《局》 1.劝酒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普通人。”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他是个闷骚的人。” 我是后来在微信上又问他叫什么,我记名字的能耐这些年是每况愈下,特别是推杯换盏间的应答,一仰头随后就忘。 他有礼有节地回,我才想起来,是,刚才我还觉得这名字具是文雅,倒是不像他的样子。 他是个闷骚的人,我第一眼就知道。 局上不怎么逢迎,但是跟熟人颇开朗,你要跟他搭腔他也跟你应付两句,但是应付归应付,他不像其他局上的人,迎来送往热闹得很,恨不得跟谁都能唠出八辈姻亲。 熟人就不一样了,对面有几位是我熟悉的,他今天是直奔着那几位来的,说话间也不怎么顾忌,嘴损。 有几次他们开玩笑,他张嘴就给人怼了一跟头,又幽默又毒,怼出了气氛,怼出了境界,怼得一圈人都舒服了。 我听了一耳朵,在旁边偷笑,这人跟我路子像,我就嘴损。 我举杯的功夫假装不经意,朝他瞄了几眼。 个头算男人堆里正常的,身材不错,衬衣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小臂,紧紧绷在六七分处,四肢都很扎实,这是有运动习惯的人,特别是肩背形状,斜方肌有一点点厚实,肩膀骨头角度长得很好,有点轻微的倒三角,不过度,比例正合适。 忽然想起姐妹说我,看男人就像看马看狗,专看些骨头牙齿什么的,好像买回来要去配种。 话糙理不糙,看男人终归是身材重要,身材上能看出很多东西,自律和天赋都能看出来,退一万步讲,总有一点可图。 我想起姐妹说话时候的张牙舞爪,又偷摸笑着咽了一口酒,一抬眼,正撞上他看过来。 他有一双很有精神的眼睛,透着明白,却很友善。 我俩对视一秒,礼貌一笑,我心虚,笑得更乖,人畜无害似的。 他也礼貌一笑,然后继续听那帮哥们插科打诨,话不多,随意说两句都在点上,然后也笑,笑里边多数是不在乎,少数还有点得意。 这就是他的不同,他知道你观察他,但他既不借机搭话,也不故作姿态,不谄媚也不傲慢,他就是毫不在意。 生活里这样的人多,局上,这样的人少。 他不在局上图什么。 局上,有几处乐,劝女人喝酒是一处。 也不只是劝女人喝酒就是乐,劝酒有劝酒的架势。 旁人要起哄架秧子,被劝的要扭扭捏捏,推三阻四,倒酒的时候要没完没了,非要看你说停停停,不行不行,太多太多,倒酒的才志得意满地继续加点码才作罢。 最后倒上了,就到了喝酒的表演了,你必要拿起那三番推拒后仍被倒满得冒烟的一杯,先是一副不甘不愿但又愿赌服输,再豪气万千挥斥方遒一般,一饮而尽。 最后旁人在这一出里再奉上最后的欢呼和叫好,方才算是这一波的戏罢了,气氛就又往上翻了一番儿。 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少了一处都不算是一出完美的好戏。 有人来朝我劝酒,是个我膈应的人,就属于我说的,迎来送往咋咋呼呼的那一类,偶尔还毛手毛脚。 这位是个大哥,可倒也不是什么稀罕,局上有几个不是大哥的。 大哥走了半场到我身边,来给我敬酒,周围聊天的注意力也陆续都跟来了。 所谓敬也就是劝,再直白点就是灌,客套话说了两句,大哥便开始倒酒,边倒边说,你看差不多就叫停。 我点头应。 大哥边倒边观察我,边观察我边问,这么多行不行?这么多行不行? 这上联一出便是等着我接下联,我必得是说不行,大哥再来个安可,我再不行,大哥便能压我一头,这才能作罢。 戏,原是这么唱的。 可我也不是局上的常人,我膈应这位。 直到大哥快把那大肚儿勃艮第杯倒满,都没听我说一句停,我就是看着他倒,边看边点头,倒得这大哥自己都觉着多少有点过了,旁边再补一句差不多了,这位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这一番的气氛没起来,就得寻点别的辙,我起身举杯正要跟这大哥碰,旁边有别的人起哄。 “抱一个吧。” 这是我没想到的,属实有些无语。 不过,倒也没什么特别,甭管出什么幺蛾子,凡是这种不痛不痒又不违法的,都是一个道理。 他们想怎么折腾,你只要不顺着流程去就扫了大兴了。 抱自然也有扫兴的抱法。 我必然不会是娇羞嬉闹,脸红扭捏的配合。 我便堂堂正正把杯放下,一脸正气地转身,顺便勾起一个职业的微笑,张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支在胸前把俩人中间隔出一个间距,顺便在大哥背上鼓励性地拍了几下。 这第二番的气氛又没起来。 那就喝酒吧,这一满杯总可以看个热闹吧。 我转身举杯又脸不红气不喘地一口气喝了,全程都包装着一种极强的礼貌和职场气质,喝完甚至还拿起湿毛巾擦起了刚才碰过的手。 这波劝酒没闹起来,劝酒的面上过不去,围观的看着也没趣儿。 我放下杯坐下,余光察觉他的眼神,抬眼看他,他倒是不像刚才那事不关己的礼貌,神色有异,撞见我眼神便垂了眼,半晌没怎么吱声。 他那几个朋友又开始玩闹起来,他在一边剪了支雪茄抽,似笑非笑地看他们输赢喝酒,也不玩,偶尔跟着笑笑,很多时候却好像自己在琢磨什么。 我看时间,大半夜了,多半是累了吧,这个点小年轻的精神头正足,可岁数大点的一般到这会儿不是靠烟都犯困。 出来玩儿组局,先是一拨人一起,接着就玩儿什么的都有了,这会儿有几个下去蹦,有几个去串场,还有隔壁来串门的,魑魅魍魉各凑各的堆儿。 他那几个朋友玩儿一会儿要换花样,叫我和我的朋友组队。 我朋友和他们一起的,自然成队,我们俩都是一个人来的,被搭在一起。 他给我让了个位子,让我坐他里面。 这种地方吵得很,他看我,用嘴型问,“玩什么?” 露了怯了。 忘了说,我在局上,靠的都是勇,这些个玩儿的没一个会的。 我说不太会,他皱眉斜我一眼。 “你随便玩,我教你。” 他没想到我是真不会,而且是怎么教都不会。 这堆人算是比较好的,女人玩游戏,输了男人喝酒,几轮下来彻底给他喝精神了。 又一杯喝下去,对面的全都欢呼雀跃,气焰高涨。 他喝完摇头笑,大概是服了,对面复盘品味胜利果实的时候,他冲我竖了个拇指,贴过来说。 “感情你刚才那都是装的。” 我摊手。 新的一轮又开始,来往几回后我要开牌,他一把按住我手,“别开了,再开就得把你押给我了。” 对面一阵起哄。 他起得急半边身子都包着我,我耳朵热得很。 后半场,他要么旁边指挥要么看不下去直接下场,总归是不让我再上一次了。 我过意不去,我说那你输了我喝吧。 旁边人和他俱是一愣,然后又爆笑起来。 “仗义啊,没问题,我输了你喝,”他边玩儿边笑我,夹着雪茄歪头瞄牌。 又几个来回,赢了,对面喝。 一片哀嚎,他敲桌子催酒,“赶紧赶紧。” 他换另一边手拿雪茄,背着我吐了口烟,看我,凑我耳边说,“放心吧,用不上你。” 我面上笑嘻嘻,呵,男人。 接下来,竟都是对面喝了。 我坐收渔利,直接蹦起来叉着腰催对面酒。 “你神了啊!” 我冲他大喊,“这辈子没这么赢过!” 他仰头看我,视线下移,又回避。 后来我才知道,他这辈子也没这么输过。 散场,熟人互相送,朋友安排他送我。 我们在车边等司机,我问他,你怎么称呼? 他这一眼看得意味深长,看得我尴尬,大约是刚才说过我给忘了。 “你不认识我?” 黑夜和霓虹在他眼睛里流动,漆黑晶莹,忽然觉得像一头兽的注视,又不像刚才那么友善。 2.打圈(上) 他那一眼看得我,后来那一路车都坐得很忐忑。 这该不是个对我有过什么大恩大德的人吧? 我盘算了半天来北京这些年的人际交往,实在也想不出,又渐渐放下心。 我玩笑着试探两句,他捧哏似的敷衍。 我说您该不是有恩于我吧?他说,没错。 我说哟那真是我记性不好,您多包涵。他说,可不是么! 我说您大人有大量告诉我一回我一定记住!他嗤笑,嘿! 我说诶您这是逗着我玩儿呢?他说,怎么啦。 我急了翻个白眼背身嘟囔,哥们儿喝多了吧。他说,像话吗! 我无语,懒得跟他搭腔,这会儿倒不像局上那样了,整个一臭来劲。 谁也不说话,车里微弱响起规律的敲打声,我四下撒摸。 他在另一边闭目养神,手指搭在车门上一下一下叩,素着一张脸没什么情绪。 我有股莫名的不自在,转开脸。 拿乔。 早上一睁眼,微信回过来三个字,我扫一眼,再往上扫一眼,直接闭眼把手机撇一边。 我怎么那么贱呢?还能上赶着问。 到了,我也没想起他是谁。 除了感觉被人压了一头,不爽,至于名字,没印象,不知道。 宿醉又不爽的早起放空着,卧室门慢慢悠悠拉开一道缝。 忘了,家里还一小祖宗。 “姐…” 我一个激灵起来,披上衣服就赶紧出去,回身又把卧室门带上。 餐桌上摆着一杯橙汁,一杯牛奶,一个煎鸡蛋,两片面包。 “你不用弄这个,我自己来就行。” 说着话,胳膊上又缠上来一双胳膊。 我弄了把头发不着痕迹地扯开,眼前的小姑娘又讨好地抢着拉开椅子。 我也懒得客气了,睁眼吃现成的还不好。 意,我妈这边亲戚的孩子,算是我表妹,小时候去老家走亲戚照过面,那时候还是个怀抱娃娃,后来逢年过节打个电话什么的,家族大群偶尔照片里见过,再也没什么来往。 小孩挺机灵,小地方的,大学考到北京来了,上个月全家一起来北京,说是趁着暑假提前玩玩,实际上是举家一起把她在北京接下来的日子算全托付给了我。 父母都是实在人,来北京也办了个小升学宴,离得不算远的都来了,连我妈都从家里请来了。 席上,我这大姨把我安排在主位旁边儿,吃一半又端着米饭碗盛的二两酒,起立致辞。 升学致辞,可这海碗冲着我,话里话外又是,“以后我们意啊,就全指着你啦。” 里里外外把我奉承的,我都要以为我已经财富自由了。 我说,大姨,不至于,郝意自己出息,好好上学前途无量,我以后说不定还得指着她呢。 我妈在旁边不愿意,你当姐的还客气什么,我小时候回老家住那几年,那都是你大姨家照顾的我,又带我上山摘小果,又带我进城赶集,自己不舍得吃的都给我吃,当年最贵的那叫什么菜来着,那都天天给我做… 我频频点头,闷头吃请。 处处是局,外面是局,家里也一样。 我妈又开始了她的表演,这段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但凡是娘家亲戚,每回都得来这段,席上热闹得,情绪再热烈一些,我妈就可以和她这位远房大姐互相抹泪抱头痛哭。 这特别像一个巡回演出的话剧,我妈连每回用的词,断句,语气,包袱,甚至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更有趣儿的是,每个人也都像头回听一样,兴致勃勃,聚精会神,到了裉节上,不约而同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这熟悉的画面让我想起一个词,票友。 亲戚间的关系其实就是这样,最美的语言说的最假的话给往往都已是最远的人,不过亲戚就是这样特殊的关系,千丝万缕就为了捋出那么一丝血缘。 情是真的,话却总是虚头巴脑,这奇怪的场景我从来不适应,不过最后我也算是大概齐应下了。 农忙,大姨一家送来孩子没几天就要回去,临走给我塞了几万块钱,说是给孩子这学期的生活费,怕她乱花,让我看着给她,别手太松。 实际上是体面人办体面事,照顾归照顾,钱归钱。 我收了钱算是让他们放心,又跟大姨说清楚每个月给意多少,其他的给她存下备用,大姨这算是放心了。 农民的钱拿着重,她家虽是那种有钱的农民,接过这兜钱还是格外能体会父母之爱子。 “姐你昨晚又去哪玩儿了?” 思绪被打断,我抬眼看对面滴溜溜盯着我的眼睛。 “这个不用,我不吃甜的。”我往旁边看一眼。 “你昨晚不是喝酒了吗,蜂蜜水。”意又推了推眼前的杯子。 我摇头拒绝。 知女莫若母,你大姨就是你大姨。 意,可不是什么老实孩子。 我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可我不想接茬。 她来北京这些天逛了不少地方,现在网上发达,又跟同级新生联系上了,几个新同学天天出去玩,钱花的也快。 半个月不到从外面看已经快换了个人,不过也许这里子翻出来就是这样的。 自从上回在楼下刚巧碰见有人开着豪车送我回来,又看我老是出去喝酒,脑袋瓜就不知道转什么了。 今天早上这一出,她憋了好几天了,没憋什么好主意。 我晾着她,不想让她太好开口。 不愿意说她是小地方孩子没见识,可是实际上又很难让她理解你的种种正常行为。 觉得北京什么都好,我日子过得也轻松,住着高层的小房子,早上打扮漂漂亮亮出门,晚上喝点酒,喝多了还有人开豪车送回来,一个月就能赚好多钱。 这奇怪的逻辑线条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捋出来的。 她说,姐,我好羡慕你。 从她前几天看我出门前打扮的时候娇兮兮的一句话,我就估摸出来了。 过两天又没头没尾跟我说,在他们老家,小孩很小就喝酒。 她说,姐,我酒量可好了。 就像今天早上一样,我都选择无视。 她爸妈把她托付给我,我可没疯。 手机来微信,我点开听,小年哥说晚上组个局,还是那几个熟人,再叫点新朋友认识。 我打字回过去,OK,然后去收拾出门。 “姐…我能不能去你们那个,局呀……” 我从镜子里看她,“意,你连大学都还没上,刚满18还是个小孩呢,这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我不小了,我马上19了。” “你是个小姑娘,知道什么场合吗?老瞎琢磨。” “你也是小姑娘啊!” 我无语,“我不是,你妈上个月见我还说我是老姑娘呢。” “你也没比我大几岁……” 我看她,“意,我已经工作很多年了,有些地方不适合你,再说我们是一群朋友,都搭伴的。” 她闻言没再言声,我搪塞她几句也出了门。 谁想到就这一句话,当晚我就在局上见到了郝意。 推开包厢门,我在某个大哥旁边座上看见郝意的时候,称得上是五雷轰顶。 朋友招呼我,我佯装淡定落座,稍微打了圈招呼,凝视着她。 “你怎么在这?” “小年哥叫我来的。” 从她嘴里听到小年哥这三个字,我感觉太阳穴都在跳。 小年哥是什么人,手里大把的妹子,没完没了的大哥,数不清的局,进了小年哥的圈子,就很可能有大把的局等着你。 漂亮?错了,你觉得局是个很挑漂亮的地方吗,漂亮的多了,可是局比妹子多,人的口味比局还多。 只要你差不多点,新鲜也很重要。 “不是跟你说你一个人……”我一时语塞顿住,实在很难开口当着局上的人说,局是“有些地方”。 “我跟同学搭伴来的。” 我转眼,打量隔着坐的一个素净的女孩,正怯生生跟我打招呼。 头疼得更重了,偏偏还不能当场发作。 小年哥跟我相识多年,试探着问我一起玩儿没事吧,看我脸色不好,悄悄跟我说如果不方便就让她早点回去。 索性今天多数都是熟人,我估计没事准备坐一会儿再找机会送她走。 怕什么来什么,郝意很快就被一位大哥教做人了。 3.打圈(下) 他那一眼看得我,后来那一路车都坐得很忐忑。 这该不是个对我有过什么大恩大德的人吧? 我盘算了半天来北京这些年的人际交往,实在也想不出,又渐渐放下心。 我玩笑着试探两句,他捧哏似的敷衍。 我说您该不是有恩于我吧?他说,没错。 我说哟那真是我记性不好,您多包涵。他说,可不是么! 我说您大人有大量告诉我一回我一定记住!他嗤笑,嘿! 我说诶您这是逗着我玩儿呢?他说,怎么啦。 我急了翻个白眼背身嘟囔,哥们儿喝多了吧。他说,像话吗! 我无语,懒得跟他搭腔,这会儿倒不像局上那样了,整个一臭来劲。 谁也不说话,车里微弱响起规律的敲打声,我四下撒摸。 他在另一边闭目养神,手指搭在车门上一下一下叩,素着一张脸没什么情绪。 我有股莫名的不自在,转开脸。 拿乔。 早上一睁眼,微信回过来三个字,我扫一眼,再往上扫一眼,直接闭眼把手机撇一边。 我怎么那么贱呢?还能上赶着问。 到了,我也没想起他是谁。 除了感觉被人压了一头,不爽,至于名字,没印象,不知道。 宿醉又不爽的早起放空着,卧室门慢慢悠悠拉开一道缝。 忘了,家里还一小祖宗。 “姐…” 我一个激灵起来,披上衣服就赶紧出去,回身又把卧室门带上。 餐桌上摆着一杯橙汁,一杯牛奶,一个煎鸡蛋,两片面包。 “你不用弄这个,我自己来就行。” 说着话,胳膊上又缠上来一双胳膊。 我弄了把头发不着痕迹地扯开,眼前的小姑娘又讨好地抢着拉开椅子。 我也懒得客气了,睁眼吃现成的还不好。 意,我妈这边亲戚的孩子,算是我表妹,小时候去老家走亲戚照过面,那时候还是个怀抱娃娃,后来逢年过节打个电话什么的,家族大群偶尔照片里见过,再也没什么来往。 小孩挺机灵,小地方的,大学考到北京来了,上个月全家一起来北京,说是趁着暑假提前玩玩,实际上是举家一起把她在北京接下来的日子算全托付给了我。 父母都是实在人,来北京也办了个小升学宴,离得不算远的都来了,连我妈都从家里请来了。 席上,我这大姨把我安排在主位旁边儿,吃一半又端着米饭碗盛的二两酒,起立致辞。 升学致辞,可这海碗冲着我,话里话外又是,“以后我们意啊,就全指着你啦。” 里里外外把我奉承的,我都要以为我已经财富自由了。 我说,大姨,不至于,郝意自己出息,好好上学前途无量,我以后说不定还得指着她呢。 我妈在旁边不愿意,你当姐的还客气什么,我小时候回老家住那几年,那都是你大姨家照顾的我,又带我上山摘小果,又带我进城赶集,自己不舍得吃的都给我吃,当年最贵的那叫什么菜来着,那都天天给我做… 我频频点头,闷头吃请。 处处是局,外面是局,家里也一样。 我妈又开始了她的表演,这段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但凡是娘家亲戚,每回都得来这段,席上热闹得,情绪再热烈一些,我妈就可以和她这位远房大姐互相抹泪抱头痛哭。 这特别像一个巡回演出的话剧,我妈连每回用的词,断句,语气,包袱,甚至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更有趣儿的是,每个人也都像头回听一样,兴致勃勃,聚精会神,到了裉节上,不约而同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这熟悉的画面让我想起一个词,票友。 亲戚间的关系其实就是这样,最美的语言说的最假的话给往往都已是最远的人,不过亲戚就是这样特殊的关系,千丝万缕就为了捋出那么一丝血缘。 情是真的,话却总是虚头巴脑,这奇怪的场景我从来不适应,不过最后我也算是大概齐应下了。 农忙,大姨一家送来孩子没几天就要回去,临走给我塞了几万块钱,说是给孩子这学期的生活费,怕她乱花,让我看着给她,别手太松。 实际上是体面人办体面事,照顾归照顾,钱归钱。 我收了钱算是让他们放心,又跟大姨说清楚每个月给意多少,其他的给她存下备用,大姨这算是放心了。 农民的钱拿着重,她家虽是那种有钱的农民,接过这兜钱还是格外能体会父母之爱子。 “姐你昨晚又去哪玩儿了?” 思绪被打断,我抬眼看对面滴溜溜盯着我的眼睛。 “这个不用,我不吃甜的。”我往旁边看一眼。 “你昨晚不是喝酒了吗,蜂蜜水。”意又推了推眼前的杯子。 我摇头拒绝。 知女莫若母,你大姨就是你大姨。 意,可不是什么老实孩子。 我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可我不想接茬。 她来北京这些天逛了不少地方,现在网上发达,又跟同级新生联系上了,几个新同学天天出去玩,钱花的也快。 半个月不到从外面看已经快换了个人,不过也许这里子翻出来就是这样的。 自从上回在楼下刚巧碰见有人开着豪车送我回来,又看我老是出去喝酒,脑袋瓜就不知道转什么了。 今天早上这一出,她憋了好几天了,没憋什么好主意。 我晾着她,不想让她太好开口。 不愿意说她是小地方孩子没见识,可是实际上又很难让她理解你的种种正常行为。 觉得北京什么都好,我日子过得也轻松,住着高层的小房子,早上打扮漂漂亮亮出门,晚上喝点酒,喝多了还有人开豪车送回来,一个月就能赚好多钱。 这奇怪的逻辑线条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捋出来的。 她说,姐,我好羡慕你。 从她前几天看我出门前打扮的时候娇兮兮的一句话,我就估摸出来了。 过两天又没头没尾跟我说,在他们老家,小孩很小就喝酒。 她说,姐,我酒量可好了。 就像今天早上一样,我都选择无视。 她爸妈把她托付给我,我可没疯。 手机来微信,我点开听,小年哥说晚上组个局,还是那几个熟人,再叫点新朋友认识。 我打字回过去,OK,然后去收拾出门。 “姐…我能不能去你们那个,局呀……” 我从镜子里看她,“意,你连大学都还没上,刚满18还是个小孩呢,这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我不小了,我马上19了。” “你是个小姑娘,知道什么场合吗?老瞎琢磨。” “你也是小姑娘啊!” 我无语,“我不是,你妈上个月见我还说我是老姑娘呢。” “你也没比我大几岁……” 我看她,“意,我已经工作很多年了,有些地方不适合你,再说我们是一群朋友,都搭伴的。” 她闻言没再言声,我搪塞她几句也出了门。 谁想到就这一句话,当晚我就在局上见到了郝意。 推开包厢门,我在某个大哥旁边座上看见郝意的时候,称得上是五雷轰顶。 朋友招呼我,我佯装淡定落座,稍微打了圈招呼,凝视着她。 “你怎么在这?” “小年哥叫我来的。” 从她嘴里听到小年哥这三个字,我感觉太阳穴都在跳。 小年哥是什么人,手里大把的妹子,没完没了的大哥,数不清的局,进了小年哥的圈子,就很可能有大把的局等着你。 漂亮?错了,你觉得局是个很挑漂亮的地方吗,漂亮的多了,可是局比妹子多,人的口味比局还多。 只要你差不多点,新鲜也很重要。 “不是跟你说你一个人……”我一时语塞顿住,实在很难开口当着局上的人说,局是“有些地方”。 “我跟同学搭伴来的。” 我转眼,打量隔着坐的一个素净的女孩,正怯生生跟我打招呼。 头疼得更重了,偏偏还不能当场发作。 小年哥跟我相识多年,试探着问我一起玩儿没事吧,看我脸色不好,悄悄跟我说如果不方便就让她早点回去。 索性今天多数都是熟人,我估计没事准备坐一会儿再找机会送她走。 怕什么来什么,郝意很快就被一位大哥教做人了。 3.打圈(下) 今天这局是在我们常去的餐厅,老板也是老相识了,在这碰到熟人的概率不亚于上下楼邻居,所以这餐厅几乎被用成了私人的,前后左右包厢总能搭上点关系。 不一会儿,门打开,老板带了俩人进来,都端着酒。 局上立刻有两个人起身跟他们寒暄起来,都是隔壁来串场的。 “听说你们在这呢,我过来打个招呼。” 老三样了。 招呼一打,就是喝酒,先说点生意上的客套话,再互相介绍点彼此的朋友认识,然后谈谈有没有合作的机会,巧了,准有,最后相约改天细聊,太好了,酒一干加个微信,再聊下一位。 这改天改天,然后就改到明年。 你一口酒就盛得下的机会,这世上也没几样,何况是送到你嘴边来。 今天来的这位大哥还真是个要给几分面子的大哥,跟这屋多数人都熟,没唠两句,就瞅见意和她同学了。 大哥盯着那女孩多看了两眼,小年哥就主动介绍起来,小丫头不懂拒绝,被拉来跟大哥喝酒。 在局上,就没有几句“我不会”能不被“意思一下”拆得土崩瓦解。 意思一下,随便你喝多少,给个面子。 看似主动权在你自己,实际上,主动权在“你看着办”。 眼瞅着小姑娘意思着意思着,就把自己意思得满脸通红,郝意也开始坐不住了。 行,还知道害怕。 我是没准备拦的,一毕竟不是郝意,二呢小孩吓一下未尝不是好事。 谁想到这大哥转了一圈回来,牵着那姑娘就说,“走,我带你去隔壁打个圈。” 打圈。 打圈就是从主位开始,跟每个人连打招呼带敬酒敬一圈,一直再敬回主位。 打圈要是在自己桌上,多数是后生敬前辈,小弟敬大哥,不论是拜码头还是想显示主场的意思,或者纯粹是我干了你们随意。 局上这么打圈下来,显得你又敞亮,又礼貌,酒量又好。 跨场打圈嘛,意思就又不一样了,特别是带了个新认识的妹子。 妹子,局上的流通配件。 带着妹子打圈,用局上一个个虚假繁荣的名头在姑娘面前刷存在感,又用姑娘在其他人面前给自己找自信,两头充门面。 瞧瞧,我有个新妹子。 无论是大哥还是大姐,手里有妹子,边上就有人气。 打圈,还跟一陌生人去别的屋,我看了眼那俩姑娘神色无措的样儿。 得,到底还是得管。 我端着酒过去,把那妹子隔开按在座上,三两句连损带骂,玩笑着褶过去,边吐槽那姑娘酒量不行,又主动说我替妹子跟大哥去隔壁打圈。 大哥面子上过得去,也没较劲,嘻嘻哈哈被我忽悠走了。 餐厅走廊铺了一路红彤彤的地毯,连个走路的动静都没有,到了夜里静的吓人,我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忐忑。 一开包厢,我倒吸一口气。 真是好大一张桌。 这哪是圆桌,这怕是方圆一里都得是桌。 大哥一进门废话都没有两句,直奔主题,从一点钟开始挨个给我介绍,再挨个干杯。 敬到哪位,哪位就端起酒杯起立寒暄,互换一下消息,再加个微信,最后把这杯酒干了,再换下一位。 大哥豪不客气地给我夸得天花乱坠,我也很配合,妙语连珠地把大哥也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没个十年公关经验都说不出这么多花样。 站着的堆满了场面上的笑容,坐着的一个个都朝我们投来目光。 我习以为常,给跟着我来的郝意可吓坏了。 不过我这妹妹还有点良心,看我跟人走了知道跟过来。 敬到快半桌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下去快一瓶红酒了,郝意在旁边小声叫我,我捏了她一把。 都到这了,已然没法不喝了。 她小脸已经吓得没笑模样,手一直扯我,我盯了她一眼让她别乱说话。 我这人呢,有个好处,就是越危险越陌生,我看着反而越清醒,多少次给人唬得都以为我是海量,实际上我已经差不多断片了。 何况这点酒,还不至于让我断片。 问题不在喝醉,问题在于喝不下。 进门十几分钟,快灌了一瓶了,饶是我再能装相也没地儿搁啊。 这大哥毫不客气,一位一位地执着打圈。 等从一点一路敬到九点的时候,我这酒属实已经到了嗓子眼儿。 “来来,满上满上。” 我强装镇定,碰了杯,心一横一仰头喝下去,有半口在嘴里实在下不去了。 大哥和九点这位在交际的功夫,我鼓着腮帮子缓缓。 没事,缓口气儿就下去了。 他妈这口酒是真难下啊。 缓了半天也咽不下去,我转头回避,余光往旁边一瞟。 他,就坐在十一点的地方,跟我撞上了视线。 主位上的人同他讲话,他就偏一下头听一耳朵,随便笑笑敷衍,饭吃完了,桌上的酒杯挂着颜色,手里还是夹着雪茄,却几乎是不错眼地看着我。 我人傻了。 从一点敬到九点我都没看见他,他却在这不声不响地看我从一点喝到了九点。 我矫揉造作的嘴脸,应酬的骚话,经验丰富的德行,被他尽收眼底。 我鼓着腮含着这口难以下咽的酒,愣住一下又迅速转脸避开。 不就是个认识的人,这种地方熟人多了,至不至于社死的,有什么好尴尬。 心理建设半天,可是心思已经不在这了,脸上又烫起来,想装看不见,却忍不住瞟几眼过去。 他淡定自若,面无表情,只是听旁边人说话,抽两口,垂垂眼,然后又看过来。 实在解决不了这个局面,我眼睛憋得通红,大哥和九点的笑声在耳边嗡嗡地振。 嘴里难受,呼吸困难,我努力再试一次。 不好。 酒呛到了气管,我使劲绷住嘴想咽下去,却只来及看见这一满口的酒均匀地喷到了大哥脸上。 那一刻脑子里只有两句话。 原来电视剧里那种像喷泉一样细细密密地喷出一口水是真的。 我凉了。 4.夜路(上)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在局上伪装多年的酒量和酒品此时此刻就同大哥脸上滴滴答答的酒一起,稀稀拉拉地跌落高地。 砸进厚厚的地毯上,留下几滴深一些的颜色,除此之外连一声都没有发出。 没关系,是个意外。 那一秒的时间我曾试图这样说服我自己,可随即当我发现整张桌上一丝笑声都没有发出,仿佛没有看见这件事一样,我晃晃悠悠的心理建设也随之破灭。 九点这位跟这大哥对面聊天,避无可避,这可真是个临危不乱的人。 我想起太后面试甄嬛的时候扔过去一只猫,甄嬛为了保全族的命不动声色的样子也不过如此吧。 九点好像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一样,保持着微笑给大哥抽了两张纸,在大哥脸上轻轻擦拭。 大哥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轻眨了两下眼睛,任由九点在脸上轻擦慢沾。 生存技能促使我只能愣住一秒,然后立刻抽了纸巾给大哥边道歉边擦脸擦衣服。 大哥缓过来了,放下酒杯脸色难看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今天有点咳嗽,刚才一下……” 我开始信口开河地胡诌一些病秧子理由,试图卖惨。 “行了行了。” 大哥低头擦衣服,皱个眉不吭声,摆摆手把我手推开。 见过不少场面,确实也没见过当众跟我挂脸的,都是体面人,玩儿社会那套也就电视里见见。 难以形容我当下的尴尬,不是怕,今天这事儿确实我理亏,可逢场作戏顶多嘴上花言巧语,动真格的叫我拉下脸摆出那套谄媚做派,我还真不行。 大哥自己不吱声,自然有旁边人圆场,看看我看看郝意,“你喝不下了,那这个妹妹喝吧。” 郝意这会儿还知道什么,人家给递杯,她伸手就要接。 我拦下来,“她不行哥,我刚才啊就是呛了一下,我来我来…” “哎哟,得了吧,”对面人把杯一躲,“你再又喷我一身,我可就这一身儿衣服,你想让我光着出去啊妹妹。” “就她。” 周围人这会儿有些捧场的笑了,打圆场的绕过我手,把杯递到郝意面前。 站这一圈三四个人,就这么擎等着。 我不怪他们为难我,总要给人家找补点面子。 郝意真有点怕了,可还是缓缓往前伸手,丝毫不会拒绝。 我心一横,抢在前面捞过这人手里的杯,直接就着举杯这人的手,仰头一口气把这一满杯酒喝了。 喝完还攥着这人的手,直接把杯往地上倒倒示意。 画面不堪细品,胆儿大踩线的行为。 这下场子算热了点,边上几人看我这样,也纷纷起哄两句,大哥态度也多少松弛。 “哎哟妹妹,酒量是可以,”还是刚才我就手喝酒这人,收回了手,回身就又满上了。 “可我今天啊,就想跟她喝一个。” 话落,又绕过我伸给郝意。 在局上,见过来劲的,差不多的撑死给个面子,可这些人物和我着实也没什么相干,真跟我来劲我也不惧你。 我在局上也是玩玩,并不图什么。 今天这样,一是我对这大哥理亏,二是为了护着郝意,这人出来打个圆场就罢了,真要较劲自然有不痛快的等着你。 我脸色也不好看了,看了这人一眼,冷笑一声,正要开口。 “没完了你们几个?”他忽然慢悠悠说了句。 我抬头,他还坐在后边,懒懒散散地抽一口,眯眼看我身边这几位,嘴边尽是讥笑。 “跟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喝的,喝一杯再吐半杯,多少酒够这么祸祸。” 身边几位被这么打了个岔也笑起来,回身又互相闹着喝酒去了。 几句话,连损带骂,又起身跟这大哥打招呼,扯着人按在他边上坐下。 大哥也才看见他,见了他很高兴,又听他几句损,乐呵了。 我在原地松了一口气。 这人,跟我真是像。 我正犹豫是不是要走,听他叫我。 “歌儿,门口等我会儿。” 我一愣,看他,他也看我。 旁边人也愣了都看着他,他还是那个不当回事儿的脸,抬了抬下巴让我走。 我眨眨眼,冲他笑,“那我跟妹妹先回去。” 他点点头,心知肚明似的,然后又转头接着唠。 我带着郝意转身就回包厢,郝意出了门紧跟我后面问,不是要在门口等那个人吗。 我拍了拍她,“我的傻妹妹啊,快走吧。” 他那哪是真让我等他,他那是给我解围。 他是罩着我,让别人知道我不是一个“妹子”,不是一个流通配件,我是他的朋友。 他甚至不用多么背景深厚,只要他不是个小喽啰,只要他平等地看我,起码面上这些人就不会过分为难我。 何况他看起来在局上还稍微有点话语权。 他甚至装出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叫我的单名,还带了儿化音,毫不生分,很亲昵似的。 歌儿。 很少有人这么叫我。 我跟他不过两面之缘,昨天帮我赢酒,今天帮我挣面儿,这回还真算是有点恩德了。 我自然没等他,人家给你解了围就算帮了大忙,其他的话就别当真。 两个小的在,我又喝了不少酒,郝意和那个姑娘这回也算是吓着了,我们回了包厢也不如刚才乐呵。 小年哥看她俩,问我,吓着了? 我点头,笑,一琢磨,给自己满上,又给小年哥倒上一点。 “哥,我这些年呢没求你帮过什么忙,也没给你栽过什么面子,今天就一件事。” “这,真是我妹妹,小着呢,你的局要是叫她……”我举杯,“我可真报警。” “嚯!”小年哥哈哈大笑,举起杯跟我碰了一下,“我还等着你求我呢,我好踏一人情。” “是求你,算我踏你人情,”我也笑,不过态度很明白了,“你帮我呢那就算你的人情,你要不帮我呢,那自然有你踏别人人情的地儿。” “行行,不用你说。” 小年哥自然知道,骂我两句,跟我碰杯,我干了人家随意。 人家自然也不缺这两个妹子,抢着来的妹子都找不过来,还真没几个非得叫的。 我这打圈一趟墨迹了一个来小时,回来坐了一会儿,也差不多酒足饭毕了,常规的,张罗第二场。 刚才打圈我喝得太快,往门口走这小风一吹真有点上头,还带两个小的,我就说今天不去了。 小年哥原本要安排人送我,我还得送意的同学回去,不顺路怪折腾的我就拒绝了,说还早,我们自己走没事。 小年哥是个周到人,到了门口还是给我们安排人送。 “我送她吧。” 闻声,我们回头。 他不知道在哪来着,从门口人堆里走过来,小年哥跟他招呼几句,“哟你在呢!” “认识?”小年哥看看我。 我点头,他接话,“刚才那屋见着了。” 小年哥听这话,又看我两眼,眼神试探。 这局上,谁跟谁走了,倒不是稀罕事,也不拘着是不是头回见,小年哥只是个组局的人,并不充当什么正义使者,精着呢,自然也不会搅局。 只是我,小年哥认识多年多少还是比较了解,要先看我的意思,要真是什么麻烦事,倒也愿意为我拦一拦。 “逗你呢,熟着呢,你走吧,”他拍了小年哥一把,正好他们车也过来了,我就也点头示意,表示没事,这才告别。 这波人走了,门口就剩我跟他,还有俩小丫头。 俩小的不敢说话,我跟他,倒也说不上熟着呢。 只是大概心里有个数,对这个人心里有点谱。 此刻多少有些尴尬,不过经历刚才那一场,总觉得有点生死之交那意思了。 他看我,“不是叫你等我会儿。” “我寻思,你就意思一下。” 我俩都知道说的是什么,他没回我,抬眼看看那俩小的,“先送哪个?” 我指指那个妹子。 “然后送这个,然后送你?” 我说,“然后送这个,和我。” “真是妹妹?” “真是妹妹。” 他瞅我一眼,点点头。 车来了,他叫郝意,“妹妹坐前面吧,那姑娘先下。” 然后叫我上车,意的同学坐外面,他自己绕到马路那边门上车。 开车的是他司机,上车问他,去哪老板。 意同学报了地址,挺远的地儿,来回再去我们家,少说得一个小时。 我深吸一口气,无语片刻,这会儿已经开始上头了,再走这么段路,煎熬。 大城市,灯红酒绿,从早上六点到夜里十二点,就没有不堵车的时候。 我们又在闹市区,二十分钟没开出去两个灯。 这时候才发现,他们俩坐边上,把我夹中间,这要是郝意我还能靠一靠,可这左右都不挨着,走走停停坐得我直难受。 又一个刹车一晃,我往他身上一倒,赶紧又挣扎着坐直了。 好热的男人。 5.夜路(下) 兴许是酒精一上头,觉得他好熏人。 不是他的酒,可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熏得我脸烫,半边身子都烫。 我醒醒神,坐正了,看看窗外,余光瞟他。 他靠着一边,手插着搁在腿上,时不时手指动动,肢体挺轻松,可是气场却很沉静。 真有意思,我拢共见他两次,却都是忘不了的事。 歌儿。 我又想起方才他局上叫我,这会儿迷迷糊糊的突然喜欢这个声儿。 他说话,有点男人那个劲儿,不只是低沉,有的人说话低沉里是蛮正派,他的低沉里透着一股子满不在乎,一股子痞,还一股子野。 总的来说,就是透着一股子坏。 可是旁人发现不了,旁人估计多半还觉得他中气十足,颇正派。 可我知道,他就不是那正派的人,他叫我,歌儿,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那一声儿化音里面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尽是钩子,弯弯绕绕的,扯着人往他那拽。 可他这人又挺有意思,送人回家,不撩闲,不占便宜,规规矩矩,真像个护花使者似的,还真没见几个这样的,要不说这安全感哪来的呢,他老实,你就安全。 可我又知道他不老实,他老实就不会帮我,帮了我也不会等我。 局上装熟的多了,还有一种男的,他就是要先把你划为他的所有物,好像你们俩有什么似的,就像占地盘儿一样,占着占着说不定就真能占成自己的。 别看他现在正人君子似的,指不定憋什么坏。 可我却不担心和他交往。 这种人,必然不会是那低级的路数,低级的路数你三两下就能避开,再怎么下套,你不想就挨不着那种。 他不一样,他这样的人若是做个局,你躲也躲不开。 躲不开的索性也无所谓了。 我回头大大方方看他,他也看回我。 “琢磨什么呢。” 你看他,连问话从来都不是问话,他早有他的答案。 “琢磨,你准备琢磨什么呢。” 我也没含糊,不过说完还是笑了笑掩饰。 他又不吭声了,可这眼神可真不客气。 我就没在他眼睛里看见过什么不好意思过,他是个不怕直视的,他若是眼神避开,那定然是他不想看。 看我两眼,他又一副不跟我计较似的,看窗外了。 我也没劲,又坐正回去。 三个人的后座,真的坐不舒服,我又喝了酒。 他这车原本就是两人后座,中间是放那个小吧台的,上车前他司机刚给推上去,底下不知道什么没收起来,这会儿硌着我。 “摸什么。” 你看,他又问话了,这句也不是问,是不让。 “有东西,硌着我。” 他给我让让,我摸了半天找到了,拿过来一看,是个塑料小玩具,那种小孩儿玩的,不大点的小人儿。 我放到眼前,又凑到窗口就着光看,花花绿绿的,也并不新了,看着像是很喜欢所以拿在手里玩儿过很久的。 我眨眨眼,缓缓拿回来,攥在手里,想了想,转头放到他手上。 我没再说话,也没再折腾,就是这路太长了实在难受。 烦躁得很,隔着两件衣服也没法忽视他身上那结实的肉,一点都没有禁不起质问的那种软绵绵的品相,半边身子碰在一起,生气勃勃地弹回来,腿偶尔动一动,还能感觉到肌肉绷了一下。 我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好胜,差点也绷一绷肌肉跟他的打个招呼。 酒鬼行为,不过忍住了,怕会错意。 我一度觉得他是在不动声色地勾引我,可是他又实在是太端正沉默,倒也不能说因为确实有些优越,就是人家主观上勾引。 横竖怎么瞅都是个坏的,躲不开的也得躲,也不能明知是个坑避无可避,就认命往里跳吧。 我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住一会儿,我朝另一边搂过那个头回见的妹子。 “给姐靠会儿。” 我必须得离他远点,估摸今天这酒真是上头了,人家什么都没干我已经在内心交战他是不是在勾引我了,再过一会儿,怕是他不对我动手,我可能会对他动脚。 我靠着这妹子肩头小眯了一会儿,她也到了地方,意报了我们家的地址,司机开始往我们家开,我也终于有个地方靠靠休息会儿。 可能是意在车上,可能是他确实也没搭理我,可能我对他也有些莫名的信任,我居然就这么眯睡着了。 直到他推我,我醒过来发现已经到家楼下,意下了车在外面等我。 “我本来叫她先上去的,你这个妹妹还挺有心眼,说要跟你一起。” 我迷迷糊糊嘟囔一句,“她要没心眼,怕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他听到,居然笑起来。 我打了两句哈哈,还是好好地谢了他,然后跟他道别。 “歌儿。” 他又这么叫我了,我没走出多远,回身看见他把车窗降下来,我朝他走近些,眼神询问他。 他在车里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有些不一样。 “少走夜路。” 像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口,说完他又看了我片刻,垂了垂眼,跟我说,上去吧。 我看看他,只是笑了笑。 “姐,他是谁啊?” “他是,一个朋友。” 回家路上意问我,我想是吧,现在他应该算是一个朋友了。 “姐,我觉得我恋爱了。” 我一时愣住,以为是我喝多了,没有回话。 第二天我一起床,看到桌上又摆了满满一桌早餐,火就起来了。 “意,昨天这种场合你不要想再去了,你还没长记性吗,不是每次都有我护着你。” 我严肃地盯着郝意,正儿八经跟她谈话。 “姐,你误会了,我可不去了,这种地方有什么意思,我以为你出去玩儿会有帅哥呢,结果那么多叔叔伯伯的,谁爱去啊,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去。” 我有些意外,行,我倒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颜控也是有好处的。 “但是吧……昨天那个哥哥,你把微信推给我。” 郝意又摆出那副卖乖的样子,把手机推到我面前,眼巴巴等着我。 我边吃早餐边斜楞她,脑子里隐约响起昨晚她那句话。 我假装不知道,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呀。” “姐,”意把椅子拖到我旁边,“我跟你说,我恋爱了,我坠入爱河了我。” 我一口蛋白噎在喉头。 难道这就是现在的18岁吗,不可思议的直白,让我毫无回避的余地。 我又就她刚表达的颜控对她发起了一系列质问,她却反过来对我进行了一翻关于审美的教育。 意说,美,是综合性的,是高贵的,是有气质的。 脸固然重要,但脸不是唯一重要的,何况脸的美也不是单一的审美,脸有皮相的美,还有骨相的美。 有的人你乍一看非常精致,是个完美的挑不出瑕疵,或者顺应大众潮流的,通俗意义的美,你当然也不可否认他们确实也是美的。 可是这些美往往经不起推敲,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不要说一个时代也不要说十年八年,可能一个小时一天两天,这些美就会在你心里变得乏善可陈,索然无味。 可有的人不一样。 他高级,他有个性,他不能说毫无瑕疵,可能单拎出来某一个并不是那种单品足够耀眼的,大眼睛双眼皮漂白漂白的小瓷娃娃,但是呢,他的美经得起品味。 他是那种迷人的美,不扎眼,但是迷人。 你要么就永远别注意,要不然你一个不注意他就长在你心里了,会把你魂儿都勾走,从今往后你就是他手里的扯线木偶。 他扯你哪,你哪痛,他要是哪痛了,你更痛。 6.男人(上) 长篇大论,听得我直愣。 “我怎么听不明白,你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呢。” “当然是夸了!” 意一拍大腿,紧跟着又续了八百字的论美篇。 我无语,“就那么会儿功夫,你就至于这样了?” “姐,这种人你都不用那么会儿功夫,一眼就长心里了。” “行行行,”我赶紧制止她,“你这是说谁呢?” “害,感情我说半天你都不知道是谁!” 说曹操曹操到,正好,他微信来了。 郝意看到他名字,立刻少女跺脚尖叫起来,来我们家这么多天,我还没见过她如此小女生娇羞的一面。 这大概就是少女怀春吧。 我拿着微信躲到一边,他也起的蛮早,问我酒醒了没。 我给他拍了一张早餐的照片,发过去。 -挺丰盛啊,你起挺早 -是啊,这不是我妹在吗。 -你妹做的 -她有求于人。 -求什么 我顿了顿,给他回过去五个字。 春闺梦里人。 他没再回我,我怕下次他发微信意再盯着,顺手给他改了个备注。 CGMLR 意央求了我半天,我推说帮她问问,直接给人家微信不太好,这么搪塞过去。 骑车去公司的时候,风灌进我脖子里,搔得我直痒。 我脑子窜过很多凌乱念头,忍不住一直在想,人的无私要到什么地步才不算是愚蠢呢。 我想了很多理由,比如我对他根本不了解,甚至连单身与否都不知道,这样推给意,对她一个孩子来说万一害了她。 比如,多少也要跟他打个招呼,贸然就把私人微信给别人,也不是很礼貌。 比如,也许他不想加郝意,他的性格也不像是那种爱交际的人。 还比如,一些我暂时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入秋,路上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们花枝招展,阳光底下裸露的皮肤被晃得发光,一件小衣服一件小短裤,把须得包的堪堪包上,能露的都露出来。 一小节腰在身子中间恰恰好地透出条缝,就像那暗夜里乍现的光一样,都被那道皎白勾了眼,谁眼里还有暗夜。 站在路边等红灯,小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稍微晃晃身就是摇曳生姿。 真好。 就是要在这样的年纪,大胆喜欢,放肆心动。 可以大大方方毫不扭捏地说,我恋爱了,我要他微信,没有任何顾虑。 郝意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变成他的扯线木偶,他扯你哪,你哪痛。 好精妙的形容,我似乎没有体会过这种被扯着痛的感觉。 开心就笑,困了就睡,想了就去见,这就是我的人生哲学。 也遇见过一些心动的人,只是那种牵肠挂肚与患得患失在记忆里逐渐被时间削减得非常模糊,后来这些心动就更像是种错觉。 将近年底公司要结项的重要项目都往一块儿赶,个个都在deadline上,琐碎事情一多人就变得浮躁起来,一点小事一点就着,偏偏领导又是个火爆脾气。 一到公司就见领导正跟一个组员发火,我路过看了两眼,助理小金跑过来悄悄跟我汇报。 是甲方要请的一个嘉宾三个月前就跟我们重点提过,结果临近眼前了还没有敲定,负责跟进的组员没经验,被对方推了几次之后干脆联系不上了。 甲方骂领导,领导骂她,她束手无策,只会在领导面前哭,越哭领导越生气。 我点点头让小金回去,趁领导没注意也先回办公室。 这事其实我不熟也不是我跟进的,不过我是部门负责人,等骂完别人下一个就是我,不过就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最近一年我有几个项目做的不错,所以开始有大项目公司直接跟我领导点名让我负责了,就是有再提拔我的意思。 下属成长太快,有时候是上司的羽翼,有时候也能成为上司的对手。 我这个上司,从前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公司照理说不至于打压,只是这些年仗着从前的成果在公司有些逾越嚣张,人又懒怠起来,吃老本加上得罪人,所以公司逐渐也没那份宽厚耐心。 原本认为有我这样的下属很省心,对我也是不错的,可谁也不傻,发觉自己在公司开始不被重用,又看出公司有抬举我的意思,就开始给我小鞋穿了,明里暗里地没少讲究我。 十几分钟外面消停了,我余光瞅见黄总富态的身子晃晃地往我这边来,等着人家意思敲一下门进来,我才抬眼打招呼。 “黄总。”我放下手里的事儿,摆出标准职业微笑。 “这个事这样不行呀,鸽子。” 黄总有那种标准的上一辈中年男人身上具有的一切素质,从腹部那走两步都要帮帮忙的肥肉开始,人滑溜,精明,官僚,又是个有点办法,能搞定一些事情的人。 这种人,越是要求你越是理直气壮,比平时更扬起一些的双下巴,进门来毫不客气地往你面前沙发一坐,翘起二郎腿的时候另一边手还要帮一下,小眼睛里倒是满满的精气神,偶尔要从四十五度往上斜你一眼,虽然在北京呆久了,但是急了的时候话里还带点南方口那种习惯性地拐弯,有点嗲,讲着讲着听久了你会觉得有点子幽默。 我听黄总阴阳怪气说了半天,意思就是要给甲方一个交代,我必须要亲自把这个嘉宾搞定了。 也没什么难的,不过不是我跟的事,总要拉锯几下。 “这样子,晚上有个饭局刚好可以勾兑一下那边的人,你今天……”黄总上下撒摸我一圈,“一起来嘛晚上,就把这个事情给他搞定好哇。” 我眼睛一眯没答复,我是几乎不参与这种直白的工作应酬的,这种情感置换往往是劳心劳力又毫无保障,你付出再多都无法衡量收获。 “哎哟火烧眉毛了呀!”黄总看我意思,倒先一步发作,拍了拍桌子丢下句话转身就走了,“7点我来叫你。” 7点,黄总在门口等我,见了我又上下一撒摸皱了下眉,我心领神会,回屋去把备用的高跟鞋换上,再走出去,那两条小黑豆样的眉毛才舒展了。 我在后面看着黄总那精神抖擞的背影,灵活抖动的脂肪,两个明明拥挤却颇有脾性的腿脚,走出了几分中年男人的态度。 我低头,虽说这位近来没少找我麻烦,但还是给我带来不少快乐的。 不过这种饭局就很没意思,几个行业内的人喝喝酒,吹吹牛,男男女女,以男男为多,特别是今天,黄总带着我就如同带一个陪衬的意思。 也没聊什么正经嗑,大概就是吃了一会儿黄总把事儿一说,互相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折腾两下,他们干个几轮我再陪上两杯,大概齐对方就应下了。 “鸽子呀,你快,敬一杯,这是帮了咱们大忙了。” 我举杯,这里面有人跟甲方要请的人是认识的,说是问题不大回头给我们介绍,至于这到底几分能成,显然看起来也没几分把握,因为真要能成,这顿饭局上直接就应该给对方去个电话。 正事聊完酒过三巡,这波人的正题才开场。 怎么形容呢,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从国家大事聊到国际关系,没有他们不能聊的。 用两个字概括就是,吹牛。 为什么不聊聊自己,因为没有,都是一个圈子的,自己那点事吹不出大天来,总要聊一些远一点的事。 够不着的事,够不上的人,就比如说这次这个嘉宾。 “他是单身是吧?” “不知道,应该是结了吧,多大岁数了。” “结了,孩子都上学了,上回内谁见他带着孩子来的。” “他可不像结婚的样子,哎哟这种男的看着像是单身久了,那个性格都有点奇怪的。” “老黄你这个嘴啊,难怪你搞不定人家。” 我自己喝了口酒,神仙下凡,好人翻车,小人得志,人人都爱看。 周围几个人笑骂起来,可是却都听得兴致勃勃,脸上都带着瞧笑话的喜悦,仿佛这个谁都请不到的嘉宾已经是比他们不如的小人物了。 “哎不是的呀,男人嘛身边总要有女人的,你见过他带女人嘛?不管是老婆还是小蜜呀!” 黄总察言观色,自然知道他们爱听什么,越说越带劲。 席上的人或抽烟或喝酒,都不置可否。 “对嘛,不正常的呀,他这样的男人,也不是不去社交场合,没见过沾女人怎么像话的。” 没得到否定就是得到了肯定,黄总往后一靠,叼起一根烟,边点边含含糊糊地咕哝。 “不管什么女人嘛,晚上回去上了床一抱,啧,是吧。” 叼着烟,黄总扬了扬下巴左右看上两眼,跟旁边人对了个眼神,席上也发出或应和或嬉笑的动静,整个人更得意了,腿也抖起来。 “看你那德行,有女人能他妈让你知道?”另一个人捡起个果盘里的小西红柿,砸到黄总那贱次次的脸上,一桌人笑得更欢了。 聊来聊去,还终归是要聊到女人。 后面的话也没什么好听的,偶尔还要扯几句到我身上,可是即便再怎么令人面红,我也不觉得多么窘迫。 只是走神在想,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适应这种场合,适应这种人们即便尴尬和窘迫也并不难理解的话题。 夜深了,这帮人聊得欢,我却听得无聊,装作去洗手间出门散散。 “我们鸽子还没有男朋友,不要在她面前讲这种话题,人家小姑娘听了尴尬。” 身后黄总的声音貌似给我解围,却换来一桌人落到身上的眼睛,我回身笑笑打个招呼。 带上门,松了口气,并不在乎门里面又如何把话题转向我。 我往走廊另一边的窗口走,那边暗处有个小露台没什么人,我趁没人松松脚。 这双备用鞋是新买的,能充个场面,可不是什么好鞋,买了没穿几次还有点磨脚。 穿着短裙不方便,我撑着墙弯腰把鞋脱下来一点,后跟果然发红了。 我一手正揉着,手机响了,我起身一看,他的微信。 -干嘛呢 -在外面,应酬 他一时没回。 我正要弯腰看看另一只脚,忽然被人拎着胳膊提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叫出声来。 乌漆嘛黑就一点微光的角落,他一身酒气站在我面前,攥着我胳膊的手劲很大,盯着我的眼睛还是那么精神,今天又有点不加掩饰。 像动物,像兽,我见过他这样看过我,第一次见那晚。 他说,“站好。” 7.男人(下) 我踩在鞋上差点没站稳,他盯我两眼又低头看看。 我白他一眼,想把鞋穿上,“你吓死我了。” “站好。”他又使劲拉着我胳膊。 “诶,你干嘛?” 他扯着我把我按在墙边,“脚疼?” “对,你让我把鞋穿上先。” “嘶,你好好站。”他忽然正色起来,还蹙了下眉。 我直起身抬头看他两秒,“怎么,你背我?” 换他嗤笑,“拍电影啊?” “那怎么,我光脚啊大哥?” 他指了指露台上的小窗台,让我扶着他胳膊坐上面去,叫了个路过的服务员找个创可贴,回身低头看我,又把外衣脱下来给我盖在腿上。 晚风,吹得他眼睛轻眨,他插着兜站在我面前,也不跟我聊天,只往我身后远处看着,就像纯粹偶遇的好心路人,纯粹地陪我等待救援。 偶尔,有人经过的时候,他稍回头,跟我站远一点。 这世上啊,有那么些种男人,黄总和他,显然就是其中截然不同的两种。 我头回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人虽眼见着闷骚得很,心里不定惦记什么七八,但是个体面人,面上起码规规矩矩,得体礼貌。 有的男的,龌龊的事干得,窸窸窣窣,像耗子。 他嘛,暧昧的心思必然有,可骨子里的傲慢更多,你看得出他那没什么情绪的脸上,总有些不屑。 说傲慢倒也不是那种无礼,大约就是一个傲。 时不时你就能看出他老有些瞧不上在神色里,就像他和熟人一起那样,可别激得他开口。 乘人之危啊,趁火打劫的,他瞧不上的也决计干不出。 倒是我,老生出些旖旎心思,又得克制着自己手脚。 我抬头看他,他知道也不关注我,手机响了就掏出来看看,又认真回复。 等他放回手机,总算看我一眼,我忽然又有点局促。 靠在窗沿上晃着腿,我琢磨了一下,跟他笑笑。 “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呢有几种可能。” 我顿了顿,“你背我,你蹲下来给我穿鞋,你把你的鞋脱下来给我穿。” 我说完,心里的快乐就到了脸上,我就是这样,老爱言语上争点风头。 他这人聪明极了,我一笑的时候就知道他看出来我憋着什么,只是好整以暇地等着我开口。 他笑了,笑得还挺不让人失望的。 旁边有人经过,他这回却往前站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撑在窗框上把我挡住。 “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还有几种可能。” 他又往前一点,把两条腿顶在我膝盖上,肉紧贴着,我膝盖一紧,下意识就吸了口气,又让他逮住了我纸老虎样的虚张声势。 “你家,我家,或者如家。” 他凑近了盯着我眼睛,仔细地,仿佛要好好端详我的窘迫,几个手指头甚至在窗框上敲出规律的节奏,不耐地催促他的果实,神色比我刚才更得意,手指头发出的声音在这个角落格外清晰,好像在替他说,“快点”。 被他装到了。 这自然是打个岔,我笑回了句,能不能去点好地方,摺过去。 他斜我一眼没搭腔,那一眼里全是瞧不上,然后就往后退了一步站远了,让这段插曲恰当地结束于一个玩笑。 “小德行。” 他嘟囔一句,没接茬,大概意思我明白了——就你? 当时我就知道,面没见几次,我人是尽被他看透了。 我妈说过我,语言的巨人,行为的矮子。 随后我们聊了几句今天这局,顺带跟他吐槽公司,他闲问点项目的事,倒正经帮我出了些主意。 “你得知道人家要什么。” 我摆摆手,解释项目不是我跟的,今天是临时抱佛脚,来刷脸了。 “最不爱来这种场合,应的事不可靠。”我狠狠吐槽。 不过跟一个外人也就是闲聊几句,开解些许,实际也帮不上什么。 服务员来了,我贴上创可贴舒服不少,他也有事回包厢了,我们就在这别过。 没多久我们局散了,黄总张罗着让谁谁送我,我紧忙说我已经叫了车,先走一步。 回家路上,我发消息给他。 -怎么老在这种地方碰到你? 大概是还在局上,半夜收到回复。 -下回找个正经场合 后来一段时间,还真没再碰到,金秋十月项目上都忙了起来,我也没出去两次,看朋友圈,他也在出差。 偶尔发消息问候一下,我烦得很,没少跟他吐槽工作上的,他时不时出出主意,有些也有点参考价值。 也不知道是黄总推过来的人帮了点忙,还是他的主意真的好使,临近项目跟前,助理小金来跟我汇报,那个组搞定了。 我松了口气,嘴上却不饶人,“那可太恭喜他们了,拖到眼皮底下终于搞定了。” 黄总志得意满地跑来我办公室嘚瑟一翻,话里话外要我不要太一板一眼,有些应酬和人脉还是很有用的。 我脸上应和着,嘴里奉承两句,不置可否放在心里了。 “以后多来嘛!”黄总大手一挥,又有些忘形。 我自然是做小伏低,吹嘘不如领导的海量,也没有领导的周全,这种场合怕派不上什么用场,又搞砸事情。 黄总正高兴着,也不挑我的理,念叨两句便到处炫耀去了。 月底前,组员送来内部工作证,说多谢我帮忙,这次有个开幕式,因为活动很热门而且行程还挺丰富的,特意给我留了名额邀请我去。 原本是公司内部的事情,我不爱去,小金在旁边撺掇,说她想去,我去就能跟着我。 行吧,我倒也有点好奇。 十月下旬,京郊两小时车程的一个综合景区。 当小金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安利台上正在发言的这个难搞的嘉宾跟甲方公司的关系的时候,我满脑子只是在想—— 我实在是有些蠢。 愚蠢,尴尬,窘迫,还有一丝无可奈何的生气。 生气过后我立刻开始在脑中复盘工作上可能的纰漏,有没有因为大意透露了什么保密内容,最后发现我大概因为过于厌烦这件麻烦,干脆都没有详细了解过项目情况,无非就是吐槽了一些难搞的嘉宾,奇葩的甲方,还有愚蠢的领导。 工作上没有纰漏,言语上有些失当,问题不大,除了尴尬。 晚上的酒会,黄总和甲方负责人招呼我到一群嘉宾那边,互相认识交际一下。 到底没躲开,远远的我猛喝一口酒,挂上职业笑容硬着头皮过去。 不说别的,局上认识的人,出现在了工作场合,原本就有些不适。 就像见过我私下那张皮的人,却又要看着我表演另一张皮。 免不了分心,我就没想好到底是要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 举杯的时候,我还没开口,他先打断了黄总的介绍。 “我们见过。”他看着我。 黄总一愣,周围几个人也看着我,我笑得越发不爽,这怎么解释这位大费周章难搞的角儿我居然认识呢? “在那谁生日的时候,但是估计她不记得了。”他又跟旁边人圆了一下,旁边人恍然大悟,我这才松一口气,假模假式地接上他的话。 酒会结束,大部分参会人员住景区的酒店,我原本也要住这边,这会儿是彻底没心情了,借口有事想提前走。 嘉宾离场门口人正多,主办方的人说这个点没车回市里,给我找个车送我。 门口寒暄的功夫,又听到他叫我。 “歌儿,跟我车走吧。” 我从没那么不想听到他声音,偏偏还要客气着。 黄总和甲方的脸色立时三刻就不一样了,真的没车了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总之怀揣着各路心思,几番拉锯后我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他的车。 路上,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生气啊?”他倒头次这么问人话。 我没吱声。 “这不看着你的面子,我还真不来呢。” 我背着他,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愉快。 “呵,男人。” 我从胸腔挤出一声冷笑,他却在我身后少见地开怀大笑起来。 好像小孩惦记很久的玩具到手了,像一个居心叵测的算计,终于到了得逞那刻。 坏种。 我在心里念。 他妈的,这男人,我整不住。 8.醉鬼 他今天兴致好极了,兴致好的德行就是嘴不停。 可让他逮住一个咯吱你的事儿了,翻来覆去地品味战果,直到把你惹急了,他就又赢了一回似的,不把这节骨咂摸到没味儿,榨取干净最后那滴剩余价值,寻够他那份开心,他不算完。 “诶你看,这不是,在正经场合见了吧。” …… “哎哟,看你那样。” …… “可惜了,我看你们那活动挺丰富的,我这还提前走了,大老远来一趟就干个活。” …… “哎你看,外面多漂亮。” …… 自己一个人在那干说了半天,我也没应声,他也不尴尬。他当然不尴尬,他净指着我这气头取乐呢。 “哎快看,那边是红螺寺,要不去逛逛。” “那是求子的。” 我反正也没好话,开口就损他。 “气性够大的,怎么着我请客给你赔罪?” “您那口味,是我配一起吃的吗。” “那要不,你请我。” 我斜他一眼,这大爷,可是真高兴了,苹果肌都锃亮。 “还想干嘛?要不我再做面锦旗?” “哎你说,刚才我要是说我是你朋友,是不是更给你面子了。” 我这一琢磨,倒没话可说了,这人鬼精鬼精的,除了瞒着我,事儿上没让我坐蜡,面儿上没让我尴尬,里子面子都给全乎了,自己也寻着乐了,心惊肉跳完事一路平安。 得,我只当是付报酬,还不大够呢。 我于是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卖拐》。 大忽悠把拐卖了之后,他媳妇儿说,“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呀你呀?” 大忽悠说,“过啥分,他还得谢咱呢!” 话音没落,傻子就回了句—— “谢谢啊。” “不客气。” 话接的可快,语气更愉快,他毫不客气地笑纳,那种理所当然,胸有成竹,就好像我这个谢是如此的天经地义,不容置疑,所以他嘴上说着不客气,实际上表达的却是—— 你知道就好。 我叹了口气,算了,这是你能弄过的人吗。 闹完了,言归正传,还是道了谢,又好好地说了会儿话,就到我家了。 这才想起来,我光顾着置气都没说地址,我往驾驶看,依稀记得好像是上回的人。 鬼精的人,跟着鬼精的司机。 睡前,我躺在床上放空。 方才走到楼底下进了门,我往回看了眼。 车还停在那,窗户没开。我看不见他,却鬼使神差挥了挥手,车灯闪了下便开走了。 我站在那看车消失的灯影,忽然就有点恍惚。 他原本确实是来不了,在外地行程冲突,他是今天中午回来的,一会儿夜里还得飞回去,所以刚才说请客,也没一起吃饭。 回忆起来,从认识没多久,倒不说回回全是为了我吧,礼貌也罢,顺手也好,大大小小的净是谢头。 我不蠢,但一时不愿深想,犹豫不决起来。 手机拿了又放,总归是承了人情的,还是发了条消息。 -一路平安。 几天后,小年哥的局上,我跟人又猛干了一杯酒后,还在骂自己。 神他妈一路平安,他的平安,我的忐忑。 杨小年是个多周全的人呢,今天局上很多新来的妹子,人多大家玩得正开心,原本是不必太照顾我的,人家就是能看得出来我反常。 “今天挺高兴啊?”小年哥绕到我身边坐下。 我碰了下杯,“当然高兴,你的局我向来高兴。” “你这干嘛你,少喝点,”按住我,小年哥又搂着我在我耳边说,“谈恋爱了最近?” 我也是喝得开心了,听了话止不住地笑,边笑边摇头。 见我不回话,小年哥也只是拍了拍我肩膀,陪我坐了会儿,有人过来打招呼,便顺便介绍我们认识,这是鸽子,这是谁谁。 打招呼呢便要喝酒,我今天玩儿疯了,来个人就干杯。 史无前例,小年哥都开始拦酒了,“醉鬼不行啊,醉鬼不能扮。” 还是有些底线的,喝高了也不散德行,也就是开心发发疯。小年哥给我按在沙发里,酒也没了,我就跟着节奏摇头晃脑,看看热闹散散酒。 舞池里有个女孩看着眼熟,前凸后翘的,在那扭得很招眼,别人都扮个小兔子小猫黑寡妇的,她穿了个旗袍,裙边卡到大腿根,大腿线条和小麦色的皮肤都看得出漂亮的运动痕迹。 我看了她半天终于转过来,嗬,老熟人了。 我跟她示意了一下,她看见我也不跳了,立刻笑得灿烂蹦着高招呼我过去,我摆摆手,她小嘴一撅就地撒起娇起来,惹得不远不近的男男女女都朝我这看过来。 我哭笑不得,合手冲她拜拜,她笑了笑接着跳舞去了。 我眼神回避,赶紧找了个杯闷头喝酒。 女人在局上,是个特殊的存在。 主角吗必然不是主角,但面上又老是把你捧得像个主角似的,哄着你,照顾你,出来玩儿叫上你。 灯红酒绿,靡靡之音,超出你年龄和生活层面的人围绕在你身边,言谈都是超出你认知范围的话题, 光晕会让不清醒的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一步跨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知道是被虚假繁荣霸占了神志。 跟着,就要在局里找存在感。 局上,女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样的。 那受欢迎的,必然是最难请,但凡攒个局,最早就是约她们。下午就算晚的,起码要一天以上,要那个最有面子的先去约,提早几天说好了,礼拜几我们有个局,问你来不来。 有时候她不来,局都成不了,换几个妹子也成,不过有时候这算将就。 将就找的就是备胎,备胎最晚找,基本是第二场中九十点了,甚至更晚,发个消息问你,在哪玩,来不来。 这种,想来得紧,随叫随到,可是人家找你的时候不多。 备胎吗,够难听了,还能更难听,充数的。就是场面上需要女人,想叫的不来,拿你凑合。 有第二场就有第一场,多数的妹子都是第二场的,那第一场是什么局。 说高贵不高贵,就是饭局。 饭局就是要坐下来吃饭,吃吃饭,说说话,能到第一场的,是不太一样的。 第二场的女人要能玩儿,第一场的女人要能装。 不仅自己要装得住,还得陪着别人装。说白了,是愿意跟你说说话了,所以你也差不多点撑得住场面,不能掉价。 饭局,人就不多,女人更少。再筛筛减减,漏斗漏到这儿就零星几个。 第二场的女人可以一轮一轮,第一场不行,第一场那两三张,甚至更少,必得是让人家吃个舒坦的饭,吹个舒坦的牛。 第一场再往上,就是白天约了。 白天见了,多少是有些其他情感连结的。 倒不一定是男女关系,可能真的成了朋友,有了共同的兴趣,或者互相欣赏。 可局上的人,基本没有白天见的,零星有可能约个下午茶,也都是前述这些因由了。 今天这位C位焦点,和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 漂亮吗不算特别漂亮,但是谁都跟她攀点关系,我和她不算熟,可常在局上照面。 她自然是第一场的女人,她还是下午茶的女人,有时候一帮男人吃饭,就她一个女人。 理由吗,没别的,她跟杨小年一样,手上妹子多,杨小年的很多妹子也都是从她这来的。 所以她不能算是一个妹子了,就叫她姐妹头吧,旁人看着他们像是朋友似的,我瞧着,不过是有利所图的抬举。 所以每每看她略带得意的神态,我便默默感慨。 天真。 可是局上,无论是大哥还是大姐,手里有妹子,边上就有人气。 这姑娘吗,人大方又吃得开,所以手里妹子多,自己也受欢迎。 “亲爱的。” 我正这儿琢磨,腿上忽然坐来个人,我吓一跳,脖子上又搂过一条胳膊,我把人搂住了看,这姑娘跳累了下来,直接坐我怀里歇着。 姐妹头就是姐妹头,人家手里有资源是有道理的,就是会交际,到哪都是中心。 她这一坐就又是全场焦点,边上的哥哥们都让了让,跟着起哄。 谁说男人只爱男人调戏女人,男人还爱看女人调戏女人。自己上不了手,看看香艳场面也有意思。 她坐在我腿上先拿起旁边的酒喝了一大口,又跟我social起来。 好久没见了,又变漂亮了,是不是瘦了,衣服真好看,女人应酬就这几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像亲闺蜜似的。 “还是我们璐璐有招啊,鸽子在这闷一晚上了连我都不搭理。”小年哥在边上凑近了我们俩说。 “啊?不高兴呀,你怎么惹她了呀?”齐璐搂着我脖子,紧贴地抱着我,却实打实是在跟小年哥互动。 俩个人热不起来的,三个人就不一样了,齐璐又是气氛组的天才,荤素不忌,几句话我们这边就闹起来,又哄着我们干了一杯。 “走,跳舞去。” 场上放了首骚气满满的歌,她拽我下去,我兴致也来了,我们俩在场上搂着跳,身贴身肉蹭肉,互相动手动脚,引得满场人都起哄起来,一群妹子也都拉着人下场扭起来了。 “你有男朋友吗?”齐璐在我耳边喊。 我边跳边摇头,问她,“你有男朋友吗?” 她在嘴边比了个嘘,又喊,“现在没有!” 又是局上假单身,我们俩笑成一团。 “要什么男人!” “对!男人算个屁!” 舞池中间,我们俩互相喊话发泄,心里爽透了不少,真是聪明姑娘,什么也不问什么都知道。 “男人都是他妈坏种!” “对!要什么男人!” 越跳越嗨,人也喝高了,齐璐搂着我腰,贴着我脑门试探了一下,凑上来要亲我。 我犹豫了一下,嬉闹着躲开了,她骂我怂,我哈哈大笑。 我们接着跳,我玩儿得更疯了,场上的人看得气氛也更热。 他们起哄,扎堆儿,喝酒,热舞。 只有我自己是边发泄边骂自己。 他妈的,还是想跟男人亲。 狗男人,越狗越想亲。 9.初雪(上) 初雪那天,郝意一大早打给我,破天荒叫我陪她去故宫。 很是不想去,我赖在被窝里眼都不想睁,边摸遥控器边寻思找个什么理由。 窗帘缓缓打开,外面晃得出奇,我遮了遮眼从指缝里眯眼看过去,昨天还风和日丽的,一夜过去玻璃居然全都上了霜,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我披上衣服起来,玻璃里面排着密密麻麻一层水蒸气,外面真的冷了。 我心里愉悦起来,在这个城市住久了,难得碰到这样突然的大降温,我凑近了看窗上的一排排小水珠,它们那样安静老实,圆滚滚的又清澈透亮,挤在一起就能变成一道屏障模糊你的视力。这是钢筋水泥里少有的田野诗意,像雨后泥土里不知怎么就会冒出来的小蘑菇一样,只用一夜就能装饰你的树木,这一瞬间你的窗户就不是流水线上出来的,硬邦邦的只被用厚度八、九厘,一米乘两米,这样的规格去束缚的一个挡风挡雨,隔音隔温的配件。 瞬间它们就又成了矿物质,成了你的田园和泥土,跟外面的泥土不同,它们是寒冷的时候才会为你开出花来。 先是这样雾蒙蒙的无辜的蒸汽,原本是乖巧可爱朦朦胧胧的,积累得多了又会突然团结在一起,它们变成它,一大颗饱满的暂时地垂挂在那里,你看得出来它是垂下来的,它变得摇摇欲坠,但是却有了思想,它眼里倒影着一方天地,或者倒影着观察它的另一个眼睛,总之将那一方缩影困在它的思想里面,你凑近了看,它像微缩的放映机一样变成小人国的故事。 即便是蒸汽有了思想,久了,它们都挂不住了,摇摇欲坠的最后还是像一滴泪一样,忍了很久忽然滑落,你遍能从它撕破的乖巧懂事背后窥见它们的情绪。 它们便和你一样,和人一样,和花朵也是一样,会含苞待放,会凋零死亡。 它们留下撕破的裂痕,你便透过那裂痕看见清晰了的世界,果真是银装素裹,明明冰冷却落得厚实得看着十分暖和。 在树梢裹着红红的冬青果子,就比糖霜和奶油这样人工的产物看上去香甜,想择下来一串和着它们一起尝一口,一个都不能少。 压在车顶上,扁平又嚣张的那些金属大家伙就变得敦实又憨厚,今日它们也会换了个性,也会温温和和地等红灯变绿。 行色匆匆的行人,想必连一个笑话都没有时间说,路边的花从来都是错过了,但今日他们会细细观察,还会因此变得幽默滑稽,虽然可能不是自愿的。 冬日就是这样,它是四兄弟里最调皮捣蛋的一个,拿整个世界的无措予它取乐,任怎样漂亮的花朵都可能被人无视而过,但它只凭一身纯白就要让人们紧张兮兮,埋怨又快乐,却又是唯一能让人尽情亲近的。 鹅毛一样的多年未见的大雪,把我的窗沿堆挤装饰得热闹非凡,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家乡,冬天最快乐的就是一片没有被人拥有的雪地,或没有被人拥有的霜花。 我一定会做那第一个踩上一圈我的符号的,第一个印上小脚丫形状的,那样,那片无主领地就属于我了。 我舍不得碰还未开出霜花的窗户,只透过它们偶尔的泪痕看了看外面。 这景象实在让我有了早起的精神,出门之前我便为它们,这幅雾蒙蒙又悲伤的样子,拍了一张照片发朋友圈—— 你看,多悲伤的田园啊。 路上,我随口问郝意,怎么不找同学去。 意似乎没怎么想,琢磨琢磨说,就感觉,这样的日子还是想跟家人一起吧。 我倒有点意外,看她懵头懵脑的又认真,也笑了,帮她把围巾拉一拉。 “一会儿带你去吃涮肉吧,故宫旁边有一家很好吃的。” 孩子总有他们的率直天真,也许是今天的雪色让我心情很好,我似乎又多理解了一些。 红墙白瓦的紫禁城初雪难以言喻,我们足逛了大半晌,下午离开又直奔着涮肉去了。也不知是不是初雪逛故宫让我竟有了一丝仿佛节日的仪式感,节日该安排的纷纷冒到脑海里。烤鸭,涮肉,小点心,什么都想来点,兴奋上头连大半天的冷风冷雪也感受不到,路上经过一些小店我们又逛了很久,买了很多零食和礼物,一份儿给郝意带回去。 我想意多少是有点社交天份在身上的,让我不由自主安排了这些,竟也有种当姐的实感。 可惜除了初雪逛故宫,大雪天吃涮肉也并不是我们一家的小九九,下午开始居然就要等上好几小时的位,我们俩也终于开始后知后觉地喊累。 凑热闹就是会遭遇这样处理不了的后果,雪天难行连叫车也要排上百号的位,我们饥肠辘辘边等着边躲躲雪。 我在朋友圈吐槽一把,可惜这样难得的好天,难道要闷在这里等位直到天黑。 一会儿,手机响,我拿出来看,失踪人口忽然出现。 他问我,在哪,我手还僵着,直接语音跟他絮叨一番。 很快,他也语音回我,我下意识关了外放又按小声了点,才点开搁在耳边。 他听着像是心情很好似的,对我们俩的惨状嘲笑两声,又说,他刚回来,问我们要不跟他去吃涮肉,他知道一个地儿,保证有位。 我说,可我们也打不到车…… 他直接发了一个定位,居然不远,今日的好运又被延长了,我直接发了一个雀跃的表情。 他回我俩字儿,等着。 我跟意说,有人来救咱们俩了,意也高兴,高兴完问我,是谁。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僵在嘴边,只跟她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十几分钟,他叫我们出来,我们出去正看见积着雪的路上他的黑车慢慢停在路边。 他降下点车窗叫我坐前面,我才发现今天居然是他自己开车的。 我上了车,他特意叫我系好安全带,说这路他也开不好。 “好家伙,我正要谢你雪中送炭,敢情您拉着我们俩当小白鼠呢。” 他一回手就重拍了我脑门儿一下,“乱说话。” 他应该是个挺会吃的人,涮肉大约是正碰上他好那口了。 他带我们去了一家老北京的老店,在一个七拐八拐的胡同里,一个几层小楼,店面古朴雅致,一进门就看得出不会是那华而不实的,大厅一桌桌的铜锅热腾腾冒着气儿,每桌都热火朝天地吃着聊着,时不时高声传来几句中气十足抑扬顿挫的京片子,铜锅和调料蒸腾的香气瞬间包裹了我的感官,这种老店着实太让人踏实。 唯一就是,我看着大厅等位的地方挤满了人,心凉了半截。 我倒吸一口气,又不好意思出声抱怨,我拽着意,他回身,从人堆里把我扯着,领着我们穿过大堂上了几楼,这层也是热热闹闹的,中间有个水景包围的戏台子,唱大鼓的艺人正在上面表演,边上都是一个一个的隔断和包间。 他张望两眼,前台有个年岁大一些但身板挺直很有精神的男人,看见他便过来招呼,他叫那人舅爷。 舅爷把我们领到一个窗边的小隔间,视野很好,从这能远远看见故宫红红的一片角,窗外的一团团雪悠然落下,屋内的一桌桌铜锅急急升烟。 他应该是常来的,跟舅爷熟练地点好了锅和肉,让我们再点点儿菜,舅爷是个爽朗人,又招呼旁边服务员送点这儿的特色给我和意。 铜锅就这点省事,不用怎么琢磨,麻利儿点好了菜只管等着服务员忙活一会儿,很快就能吃上,我看他,神色也很期待似的。 他今天很不一样,穿了一身很运动居家的衣服,不像以往见他,每次都是衬衫西裤,连大衣都恨不得是燕尾的。浅色看着很柔软的棉质料子,显得他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分,没以往那么不好接近,我悄悄打量,觉得今日很是有点精神小伙。 方才约吃饭时没想那么多,这会儿意识到,这是头回在白天,在局以外的地方见他。 可能是他今天的气场不太一样,可能是这家接地气的老店让人身心松弛,可能是今天这日子总有点过节的心情,我们都少了些平时装的那份儿包袱。 吃着零食拌着小料,他像精神小伙,我像对门妹子,看着大鼓拉起了家常。 我问他怎么赶大雪天一个人出门,他说出差回来去看他妈,老太太念叨。 “顺便再给家买点东西。” 我奇怪,这人连车都不自己开,“你家的东西怎么还自己买?” 锅好了,他边下了一筷子肉,边瞟我一眼,“我又不是皇帝。” 我在一边乐,“我看你这架势挺像。” “我妈送我的绿植什么的,差点都死了,还得去给它们买点料。” 我笑他,这么大的人还怕妈妈,他听了直摇头,“那你是不知道我们家老太太。” 然后就听他讲起之前她妈送的花花草草,没叫他养好,他是怎么被絮叨了好几年。 我听得兴致勃勃,倒不是他妈多有意思,是他此刻,叫我看得着实新鲜,我哄着他讲了半天,他终于觉出我那一脸奇怪神色,看他仿似比看肉更有那饿相,又装不知道,斜楞我一眼,“赶紧吃,这肉用不着这么涮。” “可不是吗,肉可不能等老了。”我咧着嘴边下筷子边接一句,他反正就不搭理我了。 意从下午见了他就很高兴,直叫哥哥好,来回来地哥哥长哥哥短,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哭笑不得的。 “我听说你刚上大学啊,你叫我叔叔差不多吧。” 意一愣,“你有那么大?”说完又顿了顿,瞪大了眼睛指着我,“我可管她叫姐。” “诶,别占我便宜啊。”我听得正有趣儿,调侃他。 “哦,这样啊。”他好像恍然大悟似的,一本正经回。 忽然又坐直了,声音大起来,“那是不行,她是不能叫叔叔。” 我上了那个臭贫的劲儿,乐了,“我怎么不行,我跟意可差不了几岁,我看我跟着意叫叔叔算了。” 他没接话,我只琢磨他怎么不怼我。 他盯着新扑腾的一锅,仿佛只是偏头顺便给我夹了一筷子,声音却沉下来在我侧脸处来了一句。 “你好这口儿啊。” 嘴边的笑没来得及落下来,我戳着碗,只当是个包袱,又转头看他。 他喝了口茶放下,懒洋洋的,掀掀眼皮回应我,即便只是侧着脸,也能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给我一个那样若冷若烈的眼神,没什么笑模样。 10.初雪(下) 他这副表情我居然开始熟悉,我有点烦他这样看人,从来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知道,他是在想什么的。 我们俩,你看我,我看你,就那么谁也不服谁,彼此心知肚明的。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和以前不一样,没往日那股唬人的劲儿,特别亲和的,他眼神回避,拿筷子戳戳碗,示意我,“快吃。” 新鲜了,这人还会不好意思呢。 我看他这样,也笑了,新鲜了,头回有股占了上风的感觉。 “这家你常来?” “是。” “哦对了,我听你叫舅爷来着。” “算是吧,远房的,远近都跟着叫舅爷。” “好吃,我们俩今天沾你光了啊。” “哟,还客气上了。” “不过叔叔啊,您这岁数大了,老这么大鱼大肉的可不敢啊。” “……” “这,这都,嘌呤啊你看这,是不是,三高啊什么的,痛风啊,到岁数啦,可得小心着。” “我就不该带你来是吧。” “那不是啊,我年轻啊,我们意还长身体呢,我们俩可以。” “你们吃着我看着呗。” “那倒也不是,回头,让咱舅爷给这蒿子秆啊什么的,给叔叔多来点,多吃青菜,来,我伺候着您。” “行啊,都叫‘咱’舅爷了,那这是外甥媳妇儿点菜,那咱舅爷得送啊。” “好家伙,感情你说远近都跟着叫舅爷的,这都是外甥媳妇儿啊,您还没把舅爷吃穷呢?” “舅爷家大业大的,几盘蒿子秆还不在话下。” …… “哎哟二位冤家,快别跟这臭贫了,舅爷来送蒿子秆儿了。”也不知道舅爷是不是旁边听了一耳朵,真端来盘蒿子秆,我看了怪不好意思。 “我们俩这扯闲篇儿呢,您快别客气,都吃差不多了!” 他在旁边倒不吭气儿,只顾着看我尴尬他好捡乐,一句也不帮我说,舅爷送吃的他也不客气,只管接过来闷头吃,还要跟我分享一句,这冰粉特好吃,你尝尝。 两个嘴损的凑到一起,一顿饭吃的就像说相声,郝意在一边听着我们俩打哑谜,半懂不懂的一会儿跟着笑,一会儿又发懵。 “可以啊,还是叔叔有经验,这种事儿舅爷看来也没少见吧。” “行了啊,小姑娘家家,别臭来劲,”他低头喝一勺冰粉,看看窗外,“一会儿你们干嘛去?” “哎不是?我臭来劲?” “看鱼去不去?” “你别打岔,你说谁臭来劲?”许是这顿饭给我吃上劲儿了,我都忘了他唬人的时候,筷子一落瞪着他,非要争个上风那劲儿又来了。 “去!” 我一口气堵在胸口,我这妹妹可真会赶时候接话。 他看看我,看看郝意,又捡着笑话了。 “你呢,臭来劲。”他瞅着我,眼角带笑,好像是问我,实际是逗我。 “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站起来,“我先去开车,你们俩吃完了下来。” 我仰头看他,他伸手按在我脑袋上呼噜一把,给我脸扭到碗面前,“赶紧吃。” 我看着眼前的冰粉,忽然就愣在了那,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摆在那里孩子脸蛋儿似的红彤彤,果冻一样一勺下去晃晃悠悠,搁在嘴里小心咂摸一口,直滑溜着就不见了。 郝意在旁边叫我,催着我说想去看鱼。 我低着头没看她,只又尝了一勺,“这冰粉,挺甜的。” 附近有名的一个花鸟鱼市场,一路上我见他也是轻车熟路的,过来很快就找到了个停车位,领着我们走小门,上二楼,直奔着哪儿去了。 可能是赶上假日,又是初雪,大下午的人挤人。 我领着郝意,他又像薅小鸡儿似的扯着我胳膊,扯在他身边。 我问他,“这你也熟?” 他四处张望着,点头回应我。 “因为你妈妈让你养绿植?” “对,养久了,老来。” 我摇头,“叔叔精致啊,这活物我都不会养。” “我看你也不像会养的。” 听乐了,我好笑地挣开他的手,这人今天可没完了这是。 “看你那小气样,走吧赶紧。”他又过来推着我。 我们逛了一会儿,走到一个花棚,他远远地跟老板招呼一声,老板看见是他,从人堆儿里挤出来,俩人对暗号似的,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换盆儿啊,什么土啊,什么肥的,三两句交代清楚,老板就给他拿货去。 “你要不去隔壁看看鱼,”他指了指旁边,“一会儿我也过去。” “你还养鱼?”我诧异,“您今天可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你俩可以养着试试,”他没接茬,倒是看了看郝意。 “好啊好啊!” 我无语,“这可是我家。”我斜眼看着意。 “啊……姐看看嘛……” “你别那么小气,看看去,特好养回头教你们。” 他推了我一把,我看他忙也不跟他斗嘴了,跟郝意去了隔壁。 这屋人气也旺,一屋子各式样的缸装满了五彩斑斓的大小鱼群,来的似都是他那样的熟客,熟门熟路对着暗号,三两下选好鱼和配料,老板要么拿个塑料袋一兜,要么盛进个小缸,麻利装好。 老板是个敞亮人,看我们眼生,又看着像不懂的,紧热情着介绍,也不忽悠我们。 “姑娘没养过鱼吧?想养个什么样的?” 我摇摇头。 我看中间有个缸,缸里的鱼很是漂亮,长长的尾巴,花色斑斓,还没等我问老板就接话,“这个鱼可不好养,要盐水,还得喂活食,体质娇气爱生病,咱们要是新手来的,别养这种,难伺候。” 我点点头,“可是真好看。” “那是,好看的都不好养。” 我又往旁边看,“这个呢?” “这个也不行,您看这面墙的,都是又贵又娇气,爱生病,还得勤伺候,看你们这样像是上班族吧?我估摸着这种鱼你们都养不起。” 我往后退两步,眨眨眼,果然是长得好看的到哪都事儿多啊。 “您看这个。”老板招呼我往一边地上看。 地上摆着一排泡沫箱子,满满的都是红彤彤的小鱼,活蹦乱跳,鱼挤鱼的也很精神,没见有一条病秧子样的,忽而一条动起来,整个缸里就能排成规律的一行行,欢实地一会儿走着蛇形,一会儿又绕着圈,忽而又忽然静下来,缓缓而悠闲,虽然是看着平凡的很,但生气十足,一大群搁在地上,凑在一个小缸里,也没怎么金贵。 它们像是,自己就能活的很好的,不知怎么透着一股子满不在乎的精气神。 叫人看了心情爽快,我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十块钱3条,特好养,两三天喂一回,看着水不干净了换一次就成。” 我看了一会儿,有点儿心动,郝意也在一边撺掇,就跟老板说,来三条养养看。 我蹲在小箱边上,认认真真地从上百条分不出颜色大小的小鱼群里,挑了三条自己坚持认为最好看,最活泼的,老板给装了袋,我又选了小鱼缸,鱼食,鱼网,等等若干配件,心满意足地抱着,又继续看着地上那些仍然生气勃勃的红色鱼群。 “选好了?”头顶上传来他的声音,我偏头看见他的鞋,点点头把鱼举起来给他炫耀。 “你看!”我笑嘻嘻,咱也是个有鱼的人了,他点点头。 “哟,来了!” 老板跟他招呼,他扬头回了声。 “这回来多少?” “来个……十斤吧。” “好嘞。” 话音一落,只见老板蹲下身来,把我面前这箱红彤彤的小鱼整个搬走,跟着又把旁边一箱也搬走。 然后就是去水,上秤,装水,装袋,再拎来一个小桶,把这些小鱼放进桶里,交到他手中。 他在一边却是看也不看,付钱,拎上小鱼,看看我俩,说,“买完了吧,走吧。”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原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还要傻问。 “你买十斤?” “是。” “干什么?” “喂鱼啊。” “10块钱3条你买十斤喂鱼?” “多买便宜。” “这是,鱼食啊?” “啊,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挪不动步,看看怀里刚刚产生点感情的漂亮小鱼,紧紧把缸抱在怀里,扭过身去瞪视着他。 “你离我鱼远点。” 他好像装了半天总算绷不住了,当场哈哈大笑,那声量共鸣直达天花板,引得路人回头注目。 直到上了车我还是紧紧抱着鱼不肯撒手,仿佛隔壁坐着的就是那菜市场的杀鱼凶手。 “你把鱼放后备箱吧,我后面有专门放鱼的,你这么抱着再洒了。” 可是又让他捡乐了,他就这么笑了我一路,得了便宜还卖乖。 “唉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你买的是这鱼呢,我回回都去他们家,捡便宜的买几斤,能喂好一阵呢。” 我说不出话,这把算我败了。 郝意今天要回学校,我们预备先送她,走到一半黄总突然来电话。 我顿觉不好,一般没事儿黄总从不打我电话,更何况还是假日,接起来,果然是项目出了状况,要马上去公司。 “行,那这么着,妹妹不急,我先送你,然后送妹妹,你结束了跟我说。” “那麻烦你了。” 我也没心情跟他逗闷子了,闷头找公司的人了解情况。 到了公司门口,临下车才发现,还带着一缸鱼呢。 我看看鱼,看看他。 “放后备箱去,放这洒了。” 我叹气,不得不放去后备箱,在他那一桶“鱼食”边上,我怎么看着怎么不舒服。 临走了,我又绕到驾驶室,敲敲窗户。 他把窗户降下来,抬眉看我。 我一脸正色,“我跟你说啊,我们这个鱼,虽然品种一样,原来也是弟兄姐妹的。你那个鱼…鱼食呢,它们的命运是已经注定了,但是我的这个鱼啊,它们的命运已经被我改写了,知道吧?我这个鱼它已经不是鱼食了,它已经是宠物了你知道吧。” 他听着听着笑起来,摆摆手,边把车窗升起来。 我赶紧按在窗沿上,压着玻璃,“哎哎,我认真的啊!” 他忽然一把抓起我手,停下车窗,皱着眉,严肃起来,“嘶,多大了,夹手啊。” 我愣了一秒,甩甩手躲开,原本也是开玩笑,怪尴尬的。 他又赶我,“走吧走吧。” 我同他告别,一回身,看见公司门口黄总在那抽烟,不知道看了我多久。 我低低头心下懊恼,朝大门走过去。 11.哥哥(上) 黄总腆着肚子,靠着大门边上一个柱子,颇有脾性的两条腿叉着,远远瞄我一眼,慢悠悠地在烟灰桶上面弹两下,再凑上去仅剩那一小节烟屁股紧巴巴地抽一小口,含在嘴里不舍得散似的,就一边把烟屁股碾灭,我走上去的时候,那小腿抬起一条踢了下桶边,看着那节烟屁股被吞进去。 “黄总,”我停下打招呼,“上去吗?” 一双小眼睛眯缝着,一看就是在琢磨什么,我先一步走,黄总便紧跟着就过来。 “朋友啊?” “朋友。” “看着眼熟?” “啊。” 我不置可否,不愿接茬,在电梯里装模作样照着镜子。 大概率不过就是认出了他,此刻脑瓜里在琢磨什么声色东西罢了,女人在职场上被绯闻沾上边向来就这么简单。 黄总又想说什么,见我不愿意搭话又咽了回去,话题一转开始跟我说项目现在的状况。 “…无非就是第三方和甲方之间没聊好,搞得现在撂的却是我们的挑子。” “甲方是哪里不满意了?为什么不给人家走款呢?到了第二期了吧。” “呵,”黄总嘲讽,“哪里有什么不满意呢,或者说哪里都可以不满意,只要提到给钱,哪里都可以不满意。” “当初就是不该这么搞,莫名其妙夹一个第三方在里面,出了事我们却要背锅。” “哎呀,人家背靠什么,你背靠什么?”黄总倒听着不急,反而安抚我,我回神,眼神试探着意思。 “这个事,我们就不要考虑太多专业度了,主要是把人家伺候好你晓得吧?” 快进公司,黄总放缓脚步低声跟我说,“上面的事,我们管那么多干什么,你让人家去胡搞,反正最后钱给到我们,还挂点关系上去就行了呀,你懂吧。” 我了然,到底是自己人,能给透个底我也就放心了。 可进了会议室又不是那么回事了,甲方这些代表实在难缠,就算是我们只冲着“把人伺候好”就行了,这些个都不是好伺候的主。 最后说来说去又搬出了一溜烟的人来压你,话里话外就是我们的责任,不过就是冲着想让我们先把钱补上。 这真是,越是有钱有权的,就越是使尽了办法不体面地算计,我从前老不明白,久了也琢磨出来了,人家那钱可不就是从你身上来的。 有黄总在,我倒基本也不用怎么出来跟对方缠斗,黄总也不是软柿子可以任人拿捏的。 “哈哈哈…哎呀您是真爱开玩笑,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要拿资源说事,这一点小事真不至于的,我们什么案子没做过呀?”黄总笑眯眯地,“上次我们项目人家当时指名要的那个谁那个嘉宾,从来不参加这种活动的哦,你们也去了也看到了对吧?” “我们鸽子搞定的呀,那是人家哥哥的,刚才他们还刚好碰过面,也是聊后面的事情,是吧。”黄总朝我看过来。 本来听得我犯困却突然被叫到,还是跟他有关,愣了一下看着黄总眼神还是忍住了没挂脸,冲着会议室齐刷刷看过来的眼睛,主要是甲方的几位爷笑笑点点头。 我是真没想到黄总这就用上了。 “哎哟,没看出来小姑娘有点本事啊。”说话的是甲方这几位里最咄咄逼人的,这话里又透着阴阳怪气,“诶对了,那如果能跟他塔上线的话我们后面的事情也可以这样操作的……” 没等我说话,黄总倒紧跟着接,“没问题的呀,我们鸽子就可以的。” “呵呵,”我不得不开口,也笑呵呵打断,“那这个我单方面是没办法这样承诺的。” “小姑娘还挺实在哈…” 黄总又拿我说事,跟甲方大包大揽。 我无奈又不好拒绝,抬抬手叫停了一下会议节奏,“我是觉得这样,我们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推进。” 不知道是看着谁的面子还是峰回路转想通了,大家各退了一步,忽然间就推进得很顺利,纠缠半天没进展的事,半小时就安排好了。 临走的时候甲方代表都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含糊应和着,等人都走了,没等我开口,黄总把底下人赶赶抢在前头说话。 “没办法的呀鸽子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看这样多快嘛,很快搞定了大家都轻松。” 我无语,“黄总我就想说一句,我跟他不熟,没那么大面子。” “你问一下好吧,你们反正也认识对吧,问一下没什么关系的嘛,你这个人就是……” “我还没说完,”我打断,“第二,请您下次也不要自己随便臆测什么,然后随意牵扯我的工作。” 黄总只是频频点头,半个身子都伏在桌上探过来,“鸽子,就问一下,可以吧?就问一下?” 完全没听我说话。 我就这么看着面前那根又短又肥的食指,无言转身离开。 安排好后面的事,出了公司,我直接叫了车回家。 手机里他刚传来消息,问我结束了吗,要不要来接我,我全当没看见。 回家洗了个澡,把今天去踩雪弄脏的衣服都洗了,躺在沙发上一边放着电视,一边敷着面膜美甲享受人生。 才想起来问问郝意到学校了没有,郝意给我发来照片和一个哭脸,已经在上晚课了。 我拍了拍她,屏幕跳出一行字—— 你拍了拍“意中人”的小哥哥被她打了 我无语。 -。。。 -?小哥哥是? -昨天不还是,拍了拍你的肚腩说猪肉八块,吗? 郝意半天没回,过会儿发来一条。 -你再拍 我拍了拍她,屏幕跳出一行字—— 你拍了拍“意中人”的老哥哥被她打了 我…… 脑海里隐约闪过一个人,还没分明,又一条消息跳进来。 是一张照片。 驾驶座他的侧脸,模糊在傍晚散漫的晚霞余光中。 后视镜里面他的眼神落在远处,眉宇之间原本锐利的神色变得柔和。 他的脸有严肃的棱角,那棱角不是骨头,却是情绪,那些情绪就是他的骨头,它们此刻隔着照片抓住了我。 我总能透过衣服看出他肩膀和手臂的线条,哪怕是今天这样浅色的休闲装。在火锅店的时候我有几次蹭到过,这件衣服很柔软,甚至有他的温度。 应该是等红灯的时候,周围的车都停着,他也随意地搭着方向盘。 我不知回什么,就像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像照片里的他似的,我也愣起神。 -好看吗姐! -太好看了!555 郝意又噼里啪啦发来一堆这张照片各种颜色的版本,我仔细一看,这是修了图做了壁纸还设了背景了。 得,我出戏了。 -嗯……行。 不愿再看郝意发疯,我打开朋友圈刷刷,发现郝意一小时前居然把这张已经发了朋友圈了,文案写着: 多谢哥哥送我回学校。 又是哥哥。 我把手机一撇,胸口咚咚地响,太阳穴也直突突。 家里已经有好几个亲戚都在底下点赞还问是谁,还好她没乱说话只说是朋友。 我拿起手机,犹豫着。 说什么,什么立场,为什么说,这几个问题在我脑中轮番诘问,逻辑不通,没有理由,束手无策。 正想着,杨小年的点赞也跳进来,我脑袋更疼了。 手机响了,我以为是杨小年,没想到是他,居然问我怎么不回消息,我脑子正浆糊似得理不出线来,便全冲着他去了。 -?什么叫不回消息?我在忙没看到 -你妹说你回家了,刚还给她发微信。 我彻底无语。 -出来吗,J+,我和几个朋友在这喝点酒,刚才想问你看结束了顺便去接你一起的。 -不去 -那你鱼要不要了? -???你威胁我??? 对面半天没回,过会儿传来一条语音,点开就是他藏不住的笑。 “不是威胁你,我就是问你,今天要不要鱼,你要是要我可以顺便去给你送过去,或者你可以出来坐会儿,回去正好把鱼带回去。” “你怎么像个炸毛的刺猬?” 前面一句还像个人,后面又露出本性了,不过我瞬间反思了一下,此时此刻这种理不清的心情也就罢了,不能这么跟人莫名其妙撒气。 我冷静了一下,跟他说好半小时后过来。 看着郝意的对话框,我总觉得要说点什么,送她回个学校的功夫,微信加上了不说,光速卖姐真够可以的。 我给她发了条语音,“你行,你是真行。” 郝意没明白,还给我发表情包呢。 我想了想,又打字跟她说。 -朋友圈的照片赶紧删掉,你知道人家是什么人就乱发,我跟他都不熟,你了解他吗?自己私底下发发疯就算了,别给自己,给我惹麻烦。 郝意还算不傻,不情不愿的发了一堆哭脸,但还是老老实实删掉了。 这一天实在太精彩,我看着郝意的对话框不断跳进来不知如何回答的各种问题,退了出去。 换好衣服,我呆坐着照镜子等时间。 去年没好好防晒,脸上有隐隐长了几个浅色的斑点,据说要做激光可以去掉。 眼下有几条隐隐的眼纹,在那里很久了,好像是不能消除的。 前几天郝意住在家里,看我用的各种护肤品,好奇地打听,却不明白用了有什么用,她说感觉不用也差不多呀。 我捏了一把她的脸,虽然没那么细,但是红彤彤的又饱满,真是省钱的年纪。 虽然我也没比她大多少,可是总是有人更年轻。 我点开手机拍一拍,然后回到某个聊天框拍了拍自己,屏幕出现一行字—— 我拍了拍自己说,落地请开手机。 12.哥哥(下) 收到信息又磨蹭了半天,下楼见他正靠在车边打电话,远远一眼看他,自在地很,抱着胳膊靠在车边,明明是打个电话,却也要摆个很禁看的姿势,见我过去,只抬了抬手。 我走近了,隐约闻到有酒味,才想起他跟我说在跟朋友喝酒。 这哥莫不是酒驾过来的? “你这是,没喝就多了。” 忽然被人按住锁骨,我一抬眼,他的脸近在咫尺。 尴尬,没控制住凑上去闻了。 他手指一推把我推远,似乎还有点防备地,“干嘛呢。” “你喝酒来的?” “没多远,”他表情松松,边把车门拉开,“走吧。” “我可不坐!” “哟还挺惜命,”他看我还一脸警惕,笑了,“没喝,这不是要接你吗,等着你呢。” 我这才放下心来上了车,等车开上路我才想起来,“哎?我是来拿鱼的啊?” “你啊,真让我见着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长啥样了!”他在一边又笑开了。 狗男人。 我回手就抽了他胳膊一下,结果空气突然凝固了。 半天,我正寻思是不是有点不知分寸,他忽然一脸严肃地开口,“不要对我动手动脚。” 我几乎感到嘴角抽了几下,甚至立刻想拿出手机投稿普信男行为大赏。 但回头瞪他的时候看到那张夜色里格外严肃的侧脸,又想起郝意发朋友圈的那张“哥哥”。 他确实,可以自信一点。 “这位哥哥,这就叫动手动脚吗?” 一个油门加急刹车,他在路边停下,“你干嘛。” 怎么一寸寸爬上去的,就怎么一寸寸收回手,我撑着脸往他那边一歪,“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 伴随着他心里的骂骂咧咧和我的乐不可支,这么得意洋洋了一路,到了地方他掐着我后脖颈把我拎进J+,一声没吭。 我当然知道他也没有真的生气,就这么笑嘻嘻,喜滋滋,仿佛很乐意地被他掐着后脖颈。 一进隔间,全是我不认识的生脸,见我们过来齐刷刷抬起头。 “呦嗬,这怎么,还绑来个妞?” 我心情好,听了这种调侃也没在意,好奇地跟大家打招呼,“hi!我是他绑来的。” 他把我往旁边座上一推,又居高临下地狠狠推了下我脑袋,把旁边递过来的酒往我面前一砸,“喝酒吧你。” 落了座他介绍了一圈,我一一打过招呼,后来慢慢知道这些都是他很好的哥们,今天也算是自己人的局。 他的局一般都是男的多女的少,今天也一样,有两个女生还是家属,正经家属。 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准女友,要么就是很熟的姐妹儿,我反而是那个外人。 这种局,是局,也不是局。 几乎完全没有应酬,看着他和他朋友们的面子,即便来个外人也都没有过分的,主场优势嘛,总要看着主家的风格行事。 我这几年认识的新朋友几乎少有几个人这样,能拿你当朋友,只是一起玩而已。跟他们一起玩,轻松,开心,没别的。 也许是我跟他的确投缘,才有幸进了他的圈子。不是他的圈子多么尊贵,是好人多。 好人,这个词在局上,稀有物种。 什么叫局上的好人,没法解释,但是你说了,局上的人也懂了。 我难得来这种局,没有平时那种应酬的工作状态,整个人都轻松不少,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他很大方,要去跟别人说话,不忘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免得我没意思。 “鸽子是吧,好名字呀。”说话的是何谷,他发小,主动坐过来跟我喝酒。 这是个活泼爱闹的,一看就跟他关系不一般,说怼就怼,说损就损,他也不在意,有何谷在他总是松快很多,没那么绷着,我能见到很多他不同的样子。 “会玩吗?”何谷指了指那边的牌桌,我摆摆手。 “上回害他输得很惨!” “什么?!”何谷显然吓了一跳,起立招呼远处几位过来,然后突然去拍他,“别聊了。” 他回头看我们几个,挑眉疑问。 “玩儿两把?”何谷问。 他看看他们,看看我,说行。 我抢着说,“我跟他一组!” “我不跟她一组。”他撇我一眼,低头把手里烟戳戳。 整个隔间一阵爆笑,好家伙,这不是满世界告诉我不会玩吗。 不情不愿的,还是跟我一组了,我兴致勃勃,“怎么玩!” 他自暴自弃,“你看心情玩吧。”说完,往边上随意一坐,完全不准备救我一把的架势。 我不服,偏不信邪,偏要立志好好玩一把,于是精神抖擞地学,要争一口气给他们看看。 几把过后,对面几位气焰是水涨船高,我偷偷瞄他,他又自己干了一杯烈酒,放下杯,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哎呀,你也有今天啊!”何谷乐坏了,我也看出来了,看样他真的是常年的赢家,完全是被我害的。 我不好意思,说要替他一杯,他摇摇头,我再说,他就嘲笑我。 “妹妹,你不用替他,”何谷在一边拦着我,却又过来跟我碰杯,“但是我,真得跟你喝一个,幸会幸会啊,以后常来啊!” 说完自己先干了,也不管我喝没喝,我低头看看杯,看看何谷,又看看他。 他早在一边听得倍儿乐呵,开心得已经开始主动收牌了。 我也自暴自弃了,说行啊,我这手臭能让各位这么开心也算够本了,哄得他几个哥们直说妹妹敞亮,又都来跟我敬酒。 “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何谷也嘚瑟够了,往边上一摊,“J+来多了也没什么好玩的啊。” “环境还行,他这边设计的不错,人待里面舒服,”他接话,“自己的店也挑?” “谁家的店老去也没意思啊,这种正经地方,”何谷理所当然的,抬眼瞅了一圈,“改天去LUNAR吧。” “LUNAR是哪啊?”我问。 “回头哥带你去,”何谷跟我一挑眉,神秘兮兮的。 我正端起杯来要谢,他忽然抬起手压着我杯口。 “LUNAR只能我带你去。” 我转头看他,他却完全没看我,他看着何谷,何谷眼观鼻鼻观心,咧嘴一笑,主动举杯去碰他的,“行嘞,明白。” 我又问LUNAR是哪,没人吱声,他眯着眼伸手指了何谷一下,何谷嬉皮笑脸地跑了,我便没再问。 那天之后,他但凡在北京的时候便经常叫我出来,基本都是这老几张。 他,他发小何谷,还有他两个哥们赵肖,文又旻,加上我,主要就这几个人,也会叫几个别的朋友和家属,不过都是自己人。 何谷几乎是跟他一块儿长大的,后来还跟他一起创业过,他管何谷叫二蛋,因为人家里有点背景,他老说人家是仗着二代的身份不学无术,就叫成了二蛋,这俩人住的又近,一礼拜能见三四回,见面就你怼我我损你的打情骂俏。 赵肖和文又旻也都是他多年的哥们,赵肖有点高冷又闷骚,大高个,模特脸,又非常瘦,人堆儿里一眼能看见的就是赵肖。跟他风格完全不一样,赵肖是那种明着帅的,一般的颜狗碰见都得多看两眼。后来熟了,我每回见了面都要搀着人家比个,显得我萌。 文又旻则是个笑眯眯很温柔的人,但我总觉得这人心思重,不好接近,不过平时接触总是十分周到细致的。 除了哥们关系,几个人生活圈层也比较一致,要么就是家里有交情,要么就是工作有交集,聚一起联络感情也谈生意。 他们几个的局特别简单,哪唱唱歌或者喝喝酒,有意思的是,完事了要去吃脏摊儿。 不管是不是穿的光鲜亮丽,还是带的哪个漂亮妹子,反正谁到了最后都要一起去吃脏摊儿。 我就见何谷好几次带着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踩着精致漂亮的细高跟,跟我们穿过那个着名的小吃街,在窄窄的人挤人的胡同里面,何谷搂着她们炫耀似的溜达,见着眼熟的老板还得打个招呼,俨然好像小吃街是他们家开的,人家来巡视一样。也不管怀里的小姑娘难不难受尴不尴尬,经常人家一不小心踩在签子上差点摔倒叫起来,他就顺便给人搂紧了再逗两句,这就是何谷的风格。 我则跟着他走在后面,听他吐槽何谷,“又嘚瑟上了。” 赵肖和文又旻挑地方,反正就这条街里面的脏摊儿挨个来,他们俩看好了就招呼我们,他再支使我,“去招呼那个嘚瑟的。” 这条街里老去的是一家面馆,远近闻名,环境就不说了,哪个妹子来都觉得跋山涉水的,不过老板已经熟了,基本每次能给我们留个固定的地方,差不多打扫干净。 虽然环境不好,可确实好吃,浑浑噩噩醉一晚上,到这喝一碗热汤面下去,再来点招牌的小海鲜,整个人都舒坦了。老哥几个还得再点点儿酒,透透,夏天也就罢了,冬天在这地儿再一口酒,真是彻底透了。 只是从来没去过LUNAR,我有点好奇,但又没那么好奇,慢慢也淡忘了。 吃饱喝足再吹会儿牛,就各自散了,何谷自然是带谁来带谁走的,其他人不一定,看别的朋友哪个顺路就送一下。 我自然是他负责送,好像也从没人问过,我怎么走。 多数时候都是他司机等着他,上了车他也不用说话,张哥看我一眼就知道去哪,偶尔没带司机就是代驾。 无论是张哥还是代驾,很多时候送到我家楼下,他都会让他们先走。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等他们走了,他降下点后座窗户,点上支烟。 张哥可能以为我们有什么,因为张哥原本是应该送他到家的,可张哥不知道,他只是跟我说会儿话。 他把烟点上,先抽两口,缓一会儿,然后跟我说话。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什么都聊,却又没聊什么。有时候是工作上的事,有时候是说朋友们,有时候只是互相打岔。 多数时候我们互相也不会看着对方,我们看着窗外的车流和树影,或者是某个远处,很偶尔会互看一眼,聊到什么很有意思的,也是各自笑着。 “…有意思吗你觉得。” “也没意思,也有意思,反正玩儿呗,想那么多呢。” “挺没意思,老这么喝,要不是跟何谷他们,真不爱动。” “不爱动咱俩怎么认识的?我去你家掏的你?” “那是你去的多。” …… “…那你来这多久了?” “有几年了。” “家里有人在这吗?” “嗯,有个算远房的吧,偶尔照应下。” “什么照应啊,都把你照应到杨小年桌上去了。” “人家挺好的,没把我怎么着啊。” “那是你运气好。” …… “…不是,黄总有一回碰着咱俩了,完了就老让我问你。” “也不是不能,但是不太想。” “反正我是问过了,我其实也不想把你搅合进来。” “看案子吧,到时候你给我助理。” “哎哟还给你助理了,我费那个劲呢,我不找你就完了。” “看你那样,工作的事都得找他们安排,我有时候都不清楚行不行。” …… “…等夏天的吧,叫他们一起进山里,那边有他们开的民宿。” “山里有什么玩的?” “山里……吃的,空气好,没信号。” “没信号?好玩吗?” “呵呵呵呵…好玩啊,回头你试试。” …… 似乎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放松和快乐,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他车里那几平米的小空间,就像一个我可以停下脚步喘息的不为人知的居所。 有时候我会在路上睡着,醒来的时候司机已经走了很久,车里有刚散去的隐隐的烟味,他在一边戴着耳机刷手机,等我醒来缓缓,然后就彼此道别。 我在车里给他指过我家,每次上楼之后我会把灯打开,发消息告诉他到家了。有时候我在窗口能看见他靠在车边,有时候他则是闪闪车灯,或者再等一会儿代驾。 就这样似乎有些熟悉,又没那么亲近的,我跟他保持着一种特殊的默契。 没有少一点,也没有多一点。 13.试探(上) 他还是那个规规矩矩的人,除了那次我逗他,多余的肢体接触都没有。 我看得出来他不爱开这方面玩笑,我就觉得这种事儿得分人,太过分了也许会招人反感。 甚至还没有我和何谷赵肖搂搂抱抱得多,何谷一见到我就会跟我勾肩搭背的走一会儿,而我每次见到赵肖都要搀着人家胳膊比个。 若说期待,冷不丁也有,有时候觉得这样的关系似乎是可能升级的,但是什么都没有。 于是我心情好了的时候就撩他两下,他总是爱答不理的,最多骂我两句。 多数时候我也不怎么逗他,他既然要当个憋着坏的正人君子,不如等他自己告诉你,他到底在琢磨什么。 年底的时候,局特别多,不知道是赶巧了,还是到了年根底下人人心里都有种欢庆的情绪。 圣诞节前一段我收到齐璐的消息,说她过一阵过生日,约我一起。 别问我什么时候跟她熟起来了,也就局上照过几次面,加过微信,上一条消息还是系统自带的您已添加这位好友。 别人找,我也不作他想,无非是寻常的攒局。齐璐找,我不免多琢磨了一下。 齐璐局上的人通常各个都有个漂亮的名头,不止是唬人的,确实有点头脸。 她攒局的逻辑也很好摸,新鲜妹子,顶尖大美人,最近比较受欢迎的焦点。 我嘛,都不属于,往常我既不是局的上客,也不是攒局的主角,倒也不至于是备胎。我是那个人多的时候也愿意跟我一起玩,偶尔是妹子偶尔是妹妹,也愿意跟我说说话聊聊心事的,中不溜的存在,常客。 所以她若是纯粹找我玩,大可不必提早这么多天,提前个一天就算有礼貌了。 既然提前这么多天约,就是非得要我去的,因为我不大可能轻易对几周以后的时间以没空作托词。 不过那就只剩下一个理由了,圈里最近有我什么话题让她关注到了。 我应了她,说没问题。 其实出去玩倒不是事,她的局从来不糟糕,况且齐璐是聪明人,能攒事儿,也有分寸。 到了那天才知道,是齐璐生日,她搞了个不小的party,来的也都是平时彼此多有往来的人。要么就是平时没少让齐璐攒局,往后也少不了要拜托她的各路大哥,要么就是难得能叫出来的上客稀客,连齐璐都难得能请的,她要借着生日的由头讨个面子,连今天来的妹子也几乎各个都是主角的不一般的妹子,当然也有些别的一起热闹热闹。 这些妹子可不是能任你摆布的,想占她们便宜就别想了,你是绝对没人家会的。 齐璐见我来了,格外热情,高声叫我引得大家都往我这看,又从里面跑出来接我,搂着我招呼各种朋友跟我打招呼,张口闭口我们鸽子如何如何,亲闺蜜也就这样了。 我自罚三杯说没给她准备礼物,她反而夸了我半天周道,又拉着我说了半天话,说人多顾不过来让我玩好,还直接跟我悄悄说哪几个人是特别厉害的,指给我今天她的局是谁买单。 这就是姐妹头,她们永远会让你有种极其被重视和信任的错觉,可以把周围人都照顾得非常舒服,而且发自内心地对她们有好感。 我们圈子近,自然有一半人多少都在局上见过了,小年哥也在。 看我来了,小年哥过来跟我拥抱,我俩也是蛮久没见了,若是跟以前比的话。 小年哥问我,最近很少见啊,我随便搪塞两句忙啊累什么的。 回想了下,是啊,最近都是跟他和何谷他们玩儿得多了,有几次杨小年叫我,都刚好跟他的局撞上。 杨小年是客套还是试探我没深想,可能因为齐璐这个局约得稀奇,今天我总带着一丝顾虑。 齐璐包的房在一个高端酒吧的SVIP包间,外面是来者不拒的舞池和开放式卡座,要先绕到后面上二楼,再走过一条七拐八拐的长廊,左边能俯视舞池里跟着DJ节奏人贴人的壮观场面,右边是一个个封闭式包间,也有人趴在二楼的栏杆边喝酒聊天,在楼下舞池不时传来的各种消费后的花活儿声里趁机耳鬓厮磨。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设计的,包间和栏杆之间距离不宽,从长廊穿过去要一路贴着人走,本就纸醉金迷的场合,你会迎接一路赤裸裸的打量,有的人会非常不自在,有的人则会滋生很多自信,搔首弄姿地张扬而过。 这些包间已经非常豪华,而且隔音奇好,你在长廊走过时还震耳欲聋,可进了里面关起门来几乎就能隔绝所有噪音。 这家我是来过的,我原以为齐璐的包间是在这一排,但服务生领着我穿过走廊,又转了个弯,在一扇很不起眼的凹进去的黑色门洞前,拉了红色的一米线警示带,有个很高很壮穿一身黑的保全人员隔着警示带,从里面只露了半张脸出来,跟引路的服务生核实了我预留的名字,又对着耳机说了什么,才抬手给我刷了个卡。 保全拉开警示带侧了个身,把我往里让,我低头看里面那扇小门,小门悄无声息打开,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入口处的台阶两旁有几束脚下灯。 我几乎能感受到身后长廊最近处的栏杆边上,有很多双陌生的眼睛投过来那样熟悉的明晃晃的目光,渴望而空洞。 服务生和保全都止步于此,我走进去,小门在我身后关上,我隐隐还能听见一些舞池的微弱震动,可仅仅这一扇门后,便静得能听到我高跟鞋轻磕在地板上的声音。 身边的灯随着我行走一束束亮起来引路,我抬头看了一眼,很远的高处似乎能透过玻璃看到夜空的星光和云。 不言而喻,这就是那些人追求的东西,私密,独特,尽显尊贵。 再往前走了一段,里面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地透出来,我在走廊尽头的门前停留了一瞬,里面的门打开。 音乐的震动和人的狂欢声重新扑面而来,这竟是一个复式的两层包间,上下四个卡座,还有一个舞池,门口摆着齐璐的生日邀请装饰,入口签到处有一个展台,中间放着一看就非常昂贵的专门设计的手工翻糖蛋糕,每一层都有装裱精致的造型盘旋而上,还有非常专业的花艺和气球布置,里面唱歌的舞台边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和礼物。 职业病,我瞬间在心里计算起往常我们做活动布置这样的展台所需费用几何,心里默默给齐璐鼓了个掌。 服务员在里面接我,然后就是齐璐把我迎进去。 寒暄完一圈又几轮酒过后我环顾四周,竟发现这里有一面墙的落地玻璃,坐在远处的时候只以为是外面的灯光装饰,走近却可以直接俯瞰舞池和包间边上的长廊,目测我们的包间大概是三、四层的位置。 我内心还是不免惊叹,来这么多次从未发现这上面有这样的包间,只隐约记得这边的墙上有一些凸起的造型,完全不引人注目,谁都以为只是房子的结构罢了,而这竟是一面可以在暗处观察的玻璃。 刚刚那些在栏杆处徘徊的男女不会想到,他们渴望的地方渴望加入的人群一直在像观察动物一样观察着他们。 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拥挤狂欢的人群,听着身后听起来也没什么区别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不知道谁把玻璃雾化了,外面的光景被关上,玻璃把它的本色重新隐藏起来成了一面流光溢彩的屏幕。 我回过头去跟迎来熟悉的人应酬碰杯,齐璐在她刚才指给我的那位“赞助商”大哥边上,陪着C位卡座的一桌人玩下酒游戏。 包间上下有两排卡座,每桌的人都不同,可讲的故事都一样,让人提不起丝毫好奇。 “漂亮姐姐,干嘛在这发呆啊。”我忽然被人搂住,转头看去,一张非常漂亮干净,而且稚嫩的年轻男孩的脸,绝对是可以叫姐姐的年纪。 这位弟弟直接端着酒跟我干杯,然后搂着我随着音乐就扭起来,我跟着也被带开心了。 齐璐的局有一点是跟别人的局很不一样的,弟弟多。 倒不是各个都小,但是她的局除了大哥,妹子,还有很多年轻的男孩,这就是我说她的局有意思的地方。 毕竟谁不爱漂亮弟弟呢。 弟弟之所以多一是人以类聚,漂亮的人总跟漂亮的人一起玩,漂亮的人互为资源,这是雷打不动的定论,齐璐身边的人都漂亮。 二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女人,男人也有往上爬的欲望。男人甚至更虚荣,男人除了要钱和快乐,还要更多的资源和权力。 所以老男人拥有权势,小男人攀附,越是大哥身边就越多小弟,如果你去的局没有弟弟,说明桌上的大哥还不够大哥。 连他这样低调的人身边都常有几个小兄弟,何况是这些热衷混迹名利场的人。 弟弟自我介绍叫小黑,黑倒并不真的黑,但是一身腱子肉是真的,在室内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一看就是爱运动的人,身材练得很好,胳膊上的肌肉特别饱满,小麦色的皮肤,一笑的时候显得牙齿又白又漂亮。 这小黑一看就是气氛组的,能让场子里各色人都嗨起来,比如像我这样看似落单的,他们是绝对看不过去的,必须立刻就要把你哄高兴。 我看小黑跟齐璐像一路人,我一问,果然是齐璐的亲哥们。 有人点了当红的热歌,场子里的弟弟都下来了,到处拉着拽着人一起跳舞,一时满场的Party氛围瞬间起来了。一群弟弟拉着几个妹子在舞池跳舞,有几个开朗点的大哥已经跳起来了,比较内敛的也被卡座里面左右的小兄弟小姐妹拉起来跟着蹦。 齐璐拉着她的赞助商到场子中间,两条胳膊挂在对方脖子上,有眼力见的弟弟已经围上去在他们俩边上蹦起来了,颇有种要跳出众星拱月的架势。 赞助商一副又无奈又开心的样子,实则还是非常享受的,几曲过后索性也放下矜持,跟旁边人投入地搂搂抱抱起来。 我必须得说,给齐璐花钱的一向不是低俗的人,他们一定有钱,但是人也不是这种圈子里的下层人。之所以给齐璐花钱,一半原因是自己想玩,自己要攒局,而齐璐就像主办方找的落地团队,说白了都是资源互换。 小黑在中间围着跳了半天,又到边上来找我,一定要把我往里拽,拉着别的朋友一起跟我跳。 讲句良心话,谁被漂亮弟弟这么前呼后拥不开心呢,我也是凡人。 凡人投入地舞蹈,跟漂亮弟弟纵情享受这个时刻,一直到十二点钟声响起。 包间门打开,服务生进来推出许愿的蛋糕,所有人都从四处围起来欢呼,楼下没地方的也都挤在二楼栏杆边上,齐璐被拱到中间,她开心地许愿吹蜡烛,感谢大家,然后切下第一刀,再请服务生为大家分。 小黑和另一个弟弟等齐璐许愿完把她抱起来扔了几圈,满场的人都情绪高涨,合影的合影,录像的录像。 齐璐自己拿了一块蛋糕过来给我,又开心地搂着我亲爱的亲爱的叫。 “开心吗亲爱的?” “你开心我就开心呀。” 小黑忽然从蛋糕上摸了一把,然后飞快地左边一下右边一下,绵密的奶油蹭在我俩脸上,周围的人也都乱作一团,许愿的蛋糕瞬间成了武器。 齐璐尖叫着跟人追打起来,我只想处理好我脸上的东西,可我这边擦着小黑那边抹着,我又气又笑,反手把我身上的奶油往小黑脸上蹭。 小黑个子高,人又敏捷,一把把我抓住转了个圈,从后面箍着我,直接用脸往我脸上蹭奶油。 好不容易闹够了把我撒开,我挣得整张脸通红快抓狂,小黑伸手要帮我擦,我气得擦下来直接全都抹在这熊孩子脸上脖子上。 小黑是个好脾气的,笑嘻嘻的完全不恼,拉着我手就走,说,“走,洗洗去。” 门口的方向杨小年正跟什么人说话,我经过的时候狼狈地抱怨了小黑一句,“哥,齐璐这弟弟简直是活祖宗。” 杨小年没接话,我正要被小黑拉出门,只听见一句,“哪去?” 我人一僵,小黑拉了我两下也没走,转头看去,跟杨小年说话的可不是别人,可不就是他吗。 “我,我洗洗去。”我故作镇定。 他往我这走了两步,我心扑通扑通地跳。 他凝视着我的脸,打量了几番,忽然抬手揩了一下我脸上的奶油,揩完还很嫌弃地看看,又抹回我脸上,“看你弄得这个脏。” 我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你怎么在这,他就抬了抬下巴,让我赶紧去洗洗,说完就转回去跟杨小年继续聊天了。 杨小年就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也跟着他一起取笑我两句,小黑等我们说完话,又拉着我往外走。 我被拉到洗手间那瞬间还有点恍惚,小黑一边帮我擦奶油,一边说了句,“原来这个姐姐身上也有别人的名字。” 我抬眼,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不带一丝晦涩地看着我,笑出很漂亮的一排牙齿。 14.试探(中) 这突如其来一阵偷情的愧疚是怎么回事?我发了会儿愣,然后笑笑,洗把脸跟小黑敷衍着。 小黑却毫不知道回避,难以伪装的少年习性。 “你敢说跟他没关系?” “真不熟,没见过几次。” 小黑不信地笑,“这事不在见面多少。” “那怎么就身上有别人的名字了。” “看见男人跟女人拉着手出去,还敢当面拦下来,这还不明白,姐姐你跟我装什么傻呢?”小黑洗完了脸,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没做声,假装不懂。 “他是真的问你去哪吗?也不是真的给你擦奶油吧。不过是当着年哥和我们的面,给你盖章。” 小黑戳了两下我脸上刚才他把奶油往回抹的位置,然后抽了张纸巾上手帮我擦,擦着擦着忽然捧着我的脸说话,“别说我对你没兴趣,就是有兴趣现在也不敢随便招惹了。 我挑眉,“会给自己找台阶啊,弟弟。” 小黑绕到身后帮我擦头发,忽然探头到我旁边,从镜子里看着我,“不找台阶,那打个赌怎么样?” 镜子里小黑活力满满又带点小坏的笑脸甚是有趣,我问,“赌什么?” “赌你身上有没有他的名字。” “输赢怎么说?” “我赢了其实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我就是一小网红,以后有机会照顾照顾生意。”小黑冲我眨了眨眼。 “我赢了呢?” “你赢了……”小黑握着我肩膀,在我耳边说,“你赢了我跟你走。” 深知是个玩笑似的,说完我俩都大笑起来。 我说,你倒不亏,小黑胸有成竹的,跟我说先赢了再说。 回到包间门口,我疑惑,怎么赌呢? “姐姐,不用怎么赌,到了那个时侯你自然就知道了。” 小黑故作神秘地看我一眼,然后拉着我进了包间。 包间里大家又各自组局玩着,我下意识找他,见他在中间卡座,齐璐正隔着杨小年跟他说话,他说了什么,然后拿起杯跟齐璐碰了下,干了半杯。 我正不知要不要过去,齐璐看见我们招招手,小黑搂着我就过去了。 杨小年一路直看着我,要我坐过去的意思,我假装没看见,正好小黑直奔着齐璐去了,把我让在里面坐,我夹在他们俩中间。 正合我意,我今晚也不愿再让杨小年眼神试探。 十二点一过,正是气氛热烈的时候,原本绷着的也吆喝起来,管你来的时候是如何端庄矜持的,此刻全都面红目热,甚至有的散了德行,畅快享受着灯红酒绿。 他们酒意正浓,怎么肯还有人独善其身,偏要拉清醒的人下凡尘。 齐璐眼神一扫,立马张罗大家来“下酒菜”。 所谓“下酒菜”也不是菜,不过是为了下酒搞得余兴节目,佐酒陪衬,顾名思义,终归目的是为了下酒。 下酒菜往往玩儿得也不大,酒不在多少,讲的是个输赢,目的不在立刻灌醉了谁,毕竟桌上还要留着人陪玩。其实喝酒,原本是没什么趣儿的,所以要借着由头玩出个花样,让那些收敛着的能放肆地左右招惹,哄着剩那几个眼神清明的也敞开了精神,声也高了,身子也热了,凡是参与的各个都乐呵地一掫,愿赌服输。 同样是劝酒,下酒菜就教人心甘情愿。 几轮过去气氛烘托起来了,酒也下得到位了,这菜才算点得绝。 齐璐左右这么两声,来来,下酒菜了,立马便围过来好几位,我们卡座上这圈人越发多起来。 往常他们最爱玩儿的筛盅,轮盘,大家分好伙儿,再码一桌新酒,说好了输了怎么说,然后便开局。 齐璐一般都是庄家,机灵,又会搞气氛,老游戏总能玩儿出新热闹,大家也愿意让她张罗。 我瞧着她小眼睛一转琢磨什么,抬手叫了服务员,服务员还是码了一桌酒,又拿来两副牌。 “今天咱们玩儿点新的。” 大家都好奇地凑近了看,齐璐晃晃手里的牌,小黑接过来唰唰洗了两把,杨小年在边上看了一眼,似乎心知肚明似的笑了。 “杨哥可不许乱说,”齐璐花似的笑看着杨小年,杨小年往后一靠摆摆手。 有人问怎么玩儿,齐璐摸了一张,说,“定规矩。” 定规矩,简单说就是每张牌都有每张牌的规矩,发到谁都要按规矩来。 倒也不是新游戏了,不少人都玩过,只是每个局上的规矩都不一样,齐璐是庄家,规矩自然也要她说了算。 这么玩儿就是酒下得更快,每发一张总有人喝酒。 齐璐的赞助商不知怎么的老拿到喝酒的,倒是越喝越不服,撂下杯就直喊再来。 场上最有意思的就是遇见这种,有两位总是轮到翻倍牌,才两三圈就满头汗。 也有趁机示好的,比如说拿到挡酒牌、逃酒牌的,还可以把牌让给别人,这时候谁对谁有点意思就看得出来了。 定规矩也不是全都按规矩喝酒,也穿插点游戏玩儿,比方说抽到7就是抢七或数七;还有游戏牌,抽到的人随便想个大家一起玩儿的,自然,输了的还是喝酒,不喝酒也可以选择真心话大冒险。 可以躲酒,自然也可以反过来躲,鬼牌就有更灵活的玩儿法。 抽到小鬼的是自己要选真心话大冒险,不认的喝double;抽到鬼王的,则是全场人指定你做什么,不认的喝triple。 庄家抽到鬼王的特权,是随意,庄家要怎样就怎样。 抽到最后一张K的时候,这轮游戏结束,谁抽到,面前所有的酒喝完扣杯。 人多齐璐叫了两副牌,也就是八张K。 齐璐会张罗,她的朋友们也都是高调的,特别是那几个弟弟最会挑事儿,还查酒,谁要是想逃个一杯半杯的,保准叫你再喝双份儿。 桌上人都很投入,气氛也一节高过一节,我很投入其中,也避免跟他多说一句话,故意的几乎没有看他,一直跟小黑这边的人互动。 偶尔不经意地看他,他也乐在其中,只是运气一贯好,杨小年还猛喝过几轮,他却基本没输到大头,在一边偶尔跟杨小年交头接耳说着什么,靠在沙发里看着桌上人打闹,也跟着乐呵。 “来来,快点,”我溜了会儿号,被旁边人催酒了,小黑看我以为是不能喝了,想帮我挡酒。 “不行啊,要么挡酒牌,要么你喝double,”边上人不干,小黑又没有挡酒牌,转头看我,“姐姐,亲我一口,我喝double。” 这话一出,整个场子都热了,所有人都开始起哄,叫喊,满桌人都瞅着我俩。 我也乐了,我看着小黑,一排整齐的白牙,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看着我还眨巴眨巴眼睛,把脸伸过来。 实话实说,这男孩一笑确实好看,而且是那种整个人特别爽朗的,真是叫人一看就开心。 我拿起杯,把小黑胳膊从我肩膀上掀下去,“姐姐还用不上你,”然后仰头把酒干了。 没看到期待的一幕,大家又笑又沮丧,有那种喝了半天的男的直喊,“弟,姐姐用不上,哥用得上啊!哥亲你一口,你帮哥喝酒!” 旁边人又接上话互怼,几个人你来我往说相声似的,直逗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都拿着杯直敲桌子。 我凑到小黑耳边吐槽,多少有点刻意了,“年纪不大,油不油腻。” 小黑只是笑,过会儿回我句,“没办法,生存技能啊!” 游戏继续,又半圈后,轮到他。 齐璐摸着手里的牌,笑眯眯地看着他,“哥,手气不错啊。” 他回,“是寿星手气好。” “我手气还能更好,”齐璐摸了一张放到他面前,一开,“来吧哥,小姐牌。” 全场欢呼。 小姐牌,就是从现在开始直到游戏结束,每个人喝酒之前都要跟小姐喝,没找小姐的算白喝,小姐不仅要给敬酒,还要说,谢谢老板,老板赏脸。 除非,发到下一张小姐牌,如果在八张K出完之前小姐都没换人,就只有等挡酒牌和定规矩牌,或者跟谁讨个面子。 他这人虽然平时不好说话,玩游戏还是不扫兴的,接下来每次罚酒他都够配合。 只不过他那敬酒和谢词,可听不出一点小姐的姿态,全是老板的架势,明明是要小姐去敬酒才有意思,回回都是人家来敬他,他在那一抬手意思一下,又扬着脸说话,“谢谢老板”才说了半句,有不熟的就赶紧接茬打住了。 碰上那爱逗贫的,敬完酒开他句玩笑,“这小姐可够吓人的,这得是轻易不出台的那头牌!” 那人还继续模仿,“谢谢老板啊,你小费给得少你看我不弄‘死’你!” 他听了也跟着乐,其实他也不是端架子,他就那样,不论是站是坐,举手投足老带着架势。 拿样。 我在心里嘀咕,面上还是憋着没说什么。 他今晚也很有默契,一样没跟我互动,我们俩隔着几个人,各自跟边上人凑堆。 又来了几圈,有人抽到鬼牌,实在喝不下的选了大冒险,边上人都说找人亲一个吧,于是有的男的和女的亲的,还有被拱和男的亲的,还有被拒了不得不还是喝了酒的。 忽然又起了一阵小骚动,齐璐又开了一张牌。 庄家鬼牌,想怎样就怎样,齐璐把牌亮亮,掐在手里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翘着脚往后一靠,真像个女王的架势。 她趴在那位赞助商大哥耳边说了点什么,好像询问对方意见的意思,在我眼里只有两个字,很会。 齐璐琢磨了几秒然后一个手势,“问每个人一个问题。” “今天如果要从这带一个人走,指出这个人是谁。” 一堆新鲜男女玩儿到了半夜,恰巧又叫庄家拿到鬼牌,又恰如其分地问出这个问题。 杨小年毫不意外地还是那么笑着,我开始怀疑这牌的问题了,虽然是我眼瞅着洗过的。 羞涩劲儿过了,齐璐催促下大家陆续给了答案,随着答案气氛也一波接一波。 有人敷衍了事,有人还真认真挑选,齐璐又一再威胁,玩儿这游戏都有默契,不发誓但自觉说实话,否则可别后悔。 到他那,齐璐问,你带谁,他顿了顿,拿起杯仰头干了,干完扣在桌上,一摊手。 齐璐不愿意,“没劲啊哥。” 场上人都帮着齐璐说话,说庄家说话,又是寿星,不带抵酒的。 他直勾勾看着齐璐,下巴一抬,“带你走吧。” 满桌没人说齐璐,因为赞助商在边上,即便人家并不冲着齐璐,也都会顾忌点。 大家一阵起哄,我看赞助商也没摆脸色,人家真是图一乐来的。 齐璐瞬间笑成了一朵花,指他,“这游戏可不带撒谎的!” 他很不屑地笑笑,那意思随便你信不信。 小黑在旁边忽然搂着我肩膀,跟之前吊儿郎当的不一样,倒是有几分安抚的意味。 我自笑着他这举动多余,成年人出来玩儿,没那么多事。 何况,我们俩无非是出来玩儿过几次,即便要计较,着实也没什么立场。 轮到我,我不知怎么答,搪塞说没有,齐璐非要一个答案,硬是叫小黑搅合过去了,说不管我选谁反正他都是要带我走的,被这么一番胡闹大家也不再计较。 齐璐手一拍,“好,现在听我说,刚才点了名的,坐到一起去,换座位换座位!” 这可乱了套,刚才有几个都是多人选的,有些一边一个还好说,有几位不知怎么坐,把一桌人逗得哄堂大笑,有个爱逗贫的直接抱起一个女生放到桌上,说你就跟中间坐,他们几个坐一圈。 我正乐不可支,齐璐从座上起来,走了两位,杨小年很自然地给她一让。 齐璐挤在他们俩中间,小手往他胳膊上一搀。 我隔着几个人一瞟,有一丝明白了杨小年这半天心知肚明什么劲儿。 我不免跟着看过去。 他拿着酒往旁边瞥了一眼齐璐,没动作也没回话。 “哥,我今天呢得陪我哥坐的,”齐璐往赞助商那意思一下,赞助商大哥笑么呵的摆摆手,直说没事,寿星随意。 齐璐没接这茬,她是多少得给人家面子。 “这么着,我看你跟鸽子挺熟的,我让鸽子跟你坐。”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我一愣,抬眼看他,他也看我。 15.试探(下) 我始终厌恶被当作物品安排的感受。 如果每个局上都有一个扫兴的人,也许我时不时就是这样的角色,你也可以说我在声色场合有些多余的认真。 没摆脸色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不过我也知道,眉眼多少是能看出些不畅快的。 余光见杨小年表情松动,这才明白他们琢磨什么,说来说去都还是试探我的。 齐璐朝我看过来,旁边也有人往这瞟,我只是笑笑,没作反应。 女人是局上的流通配件,我不会掩耳盗铃,但不会有女人愿意承认。 局上的每一分钟,都是衡量价码的一场考试,有人流连其中看似享受,无非都是要给自己寻个好价钱。 有的人想跨过阶级的门槛,有的人想让自己日子过得好一点,有的人需要机会,归根结底是他们的生活并不足以支撑自己的骄傲。 可怜的命运罢了。 我常常见到有男人讥讽女人,有女人刻薄女人,说其多么不堪入目,甚至羞辱其暴露于众的欲望,或者是拜金,或者是谄媚,手段教你看了确实忍不住皱眉,心里也跑出一些不屑。做出这些事情的时候,旁观者是把自己摆在了高人一等的地界,总觉得自己是比这些人强的,所以有些资格对其评头论足,甚至言语尖酸。 以眼神,以态度,以肢体,总之有千百种理由和立场,让自己难得能占领道德制高点的恶劣私心放肆出笼,欺骗性地,以为自己便跟他们区别开了。 而厌恶的事,和现实,往往残酷地纠缠。 我便不这么做,也从不这样看。 男人或女人都一样,他们即便在你眼里如此不名誉地攀爬了上去,那也是走过你从不肯低下去的阴沟。 站着把钱赚了的人从来是少数,鞠躬和下跪又有多少区别? 考验的,始终是人最痛的那处。 穷是你的痛处,它如同针扎一样让你日日在太阳底下折损自尊,你便能在暗处舍弃一些并不那么痛的。 你做不到,只是你还痛不到那处。 可不代表你就从未让步过,只是你也在看什么事,是否值得让步。 在局中,早无人抗争,可女人如此艰难,我就是不愿默许这种默契随便也挂在我头脸上。 我也不愿有人纵容这种默契,持续地横行。 “我没选她,我选的是你啊。”他看我一眼,又继续跟齐璐对话。 齐璐又几番撒娇social,也不怎么好用,他只在那喝着酒,时不时听齐璐说什么,又回怼一句,也似在玩笑。 又过了会儿,大概见我无动于衷,齐璐起来牵着他走回两位坐下,她还坐在赞助商边上,只是把他按在我们俩中间。 然后搀着他胳膊搁着跟我说话,“这哥哥太轴了,鸽子,你可帮我跟他喝好。” 齐璐总是聪明的,这样我便不得不回着笑脸嘻嘻哈哈应下了,也没有让我不舒服。 我们俩对视一眼,碰了个杯,边上几个人也一起,齐璐和小黑兴致高昂,我们俩却沉默得像两尊佛,今日像是被人强行从庙里掳了来,被迫塞在这声色场合似的。 重新安排好座位,齐璐又开始了一轮,有了这轮换座,齐璐更知道如何闹这个场子,可奔着怎么刺激怎么热着玩去了。 我胆战心惊,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在盘算要是真轮到我,可是要选谁。 他肯定是不能选的,选别人又要当着他。 万幸没叫我抽到什么损牌,倒是他,下一张小姐牌一直没出,也没有改规矩的,喝着喝着人也多少有点扛不住了。 几次别人一喝酒,他就笑着直砸杯,赶上哪个倒酒的多倒了点,他就一个眼神刀过去,脸上笑着,嘴里骂着,满场人也跟着乐。 我们俩虽然坐到一起,却也没说话,小黑偶尔还跟他碰个杯客套几句,我却一直貌似投入地围观游戏。 也不全是顾着杨小年和齐璐的试探,实在是,他坐得太近了。 卡座人多起来,完全没有空间,他坐过来之后要么探着身子喝酒,要么靠在沙发上,手往两边一撑,再翘个腿,每每换个姿势,总要擦着我身侧过去。 我左右看看,属实是人挤人了,小黑也一直贴着我坐的,时不时还搂着我,贴在我耳边说话,却也没这么教我分神。 他令我很不自在。 眼睛没落在他身上,感官却被牵着走了,甚至为了躲他我刻意跟小黑凑近了说话,可背后那条隐隐触碰的胳膊完全无法忽视。 我只有在他往后靠的时候,偷偷打量他的腿,他今天也穿了西裤,那种半休闲的,深色又没那么板正的款式,腿往另一条上那么一翘,很是自如。 他定是没有我此时这样的心情,我想起我们初见那天,局上玩儿游戏,他帮我,也是坐在我身侧,熏人得很。 原以为最近我跟他相处得早打消了这些敏感,可能是今晚当着杨小年他们让我太绷着了。 “你要输了。”我换换精神,凑过去跟小黑碰杯。 小黑侧耳一听笑起来,回头看我,只摇了摇头。 我俩一番眼神对峙,未分胜负。 八张K出完的时候,卡座所有人不免松了一口气,抽到的人却又是一场仗,在边上人喊号子一样地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里,干完面前所有酒。 齐璐张罗大家一起举杯,又张罗一起喊一次,“谢谢小姐”,这轮下酒菜算告一段落。 座上宾都被哄得很高兴,寿星也志得意满,只有我松一口气。 他碰了碰我,我回头,是叫我让个路,估摸他刚才是喝太多了。 我目视他出去,转头杨小年正好端着杯过来,一晚上一直没空说话,我举起杯碰上去,“小年哥。” 杨小年坐下搂着我肩膀,我原以为要问点什么,却只是跟我和小黑客套闲聊几句,问问最近之类的。 下半夜又是一个高点,场上的人重新打散了再组合,也不时切换节奏,有时候是各自凑堆玩儿着,有时候大家都下场热舞,这么一穿插着,哪个都不让人乏味了。 这个点一般也有些人员交替,部分人提前离席了,也有刚到场的,门口齐璐迎来送往地忙起来了,谁来谁走便总要拥抱着说一会儿话。 他出去之后一直没回来,我猜也可能是走了。 寿星的局通常我是要留晚一点的,不过再晚一会儿基本也快散了,这时候其实去留也正常,只是寿星总得陪着大家。 杨小年很给面子,一直陪到最后,3、4点的时候看齐璐也开始去吐了,就张罗着等她回来就撤。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左右看了两圈没见着赞助商,问小黑,小黑问了问人,说是断片了可能隔壁包厢睡着了还是吐去了。 我醒了半截酒,不免想起曾经偶遇过几次结账的时候买单的人喝多了,或是提前离场的情形。 更难堪的一幕就会跟着出现,一群人面面相觑,有去掏买单的人钱包的,上下翻遍了人兜,或者把已经不省人事的人包拽出来,翻出来钱或者卡。 被放鸽子的也有自己翻了脸却不得不自己吃下这个局的,没办法,总要有人付钱。 而在场的人,虽说是叫人请来的,可总归是享受了,就这么目视着这尴尬的一幕,却谁又都不可能站出来。 我担心齐璐,今晚这个大局她怎么吃? 过会儿齐璐回来了,大家帮她分担一些礼物拿到她车上去,我们就这么走了出去,一路穿过外面仍然震耳欲聋热闹非凡的大厅,服务生给我们引路,不知是不是来的时候那些栏杆边的人,一样打量着我们。 到门口的时候我悄悄试探着问她,你赞助商呢,她似乎明白了,笑得灿烂,挎着我胳膊边走边贴着我说话。 “亲爱的,谁敢鸽我的局啊,不混了啊。” 齐璐叫我放心,我才弄明白,这地方既是特定客户才能定的,消费形式也不一样,有的是大客户预充值的,有的还可以刷预授权,也有签单的,总归是不会等局散的时候再为谁买单起尴尬。 我回头又看了眼墙上那处深色的凸起造型,那隐在暗处的特权,与你我是如此之远。 夜晚远没结束,门口散场的地方,大家各自闲聊着,有的还在张罗去别的地方。 杨小年一样一贯还是先安排好大家怎么走,我正跟人堆儿里聊天,看见他居然没走也刚从里面出来,杨小年问他怎么走,他说司机在。 他又跟余下的熟人招呼几句,大家也走得差不多了,齐璐喝多了不等大家,其他人杨小年也逐个询问确认过,才表示放心。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没品味过来。 过一会儿他车来了,我回头看他,他正在台阶上看着我。 只看我一眼,然后便跟其他人招呼着再见。 直到我上了车,关了门,他也关了门。 没有人问我怎么走,他走的时候也没说什么,只是他出现在那,似乎自然我就是跟他一起走的。 我没有任何突兀的感觉,当他站在我身后要走的时候,他跟大家招呼再见,我也很自然地跟大家招呼再见。 那时候我与小黑对视了一眼,我才忽然明白,这就是小黑说的,“到了那个时候”。 车窗响了几声,我降下来,小黑拿出手机,很灿烂地笑,“加个微信吧姐姐。” 我们眼神交流,心照不宣。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在一边看也不看我,我跟小黑加了微信之后,便挥手告别。 车开走的时候,我远远跟杨小年打了个招呼,杨小年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方才发觉,今晚确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刻意了。 从前杨小年之所以给我几分面子,还比较关照我,说到底是因为我并不有求于什么,往后我想是不得不对我另眼相看了。 张哥还是问也没问,我往窗外看着已经是去我家的路。 今晚我整晚几乎没跟他说什么话,此时却没心思跟他闲聊。 原本对他为什么会来齐璐的局的那点好奇早已打消,脑子里攒了很多团线搅在一起。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什么,可那些东西太微妙,我抓不住。 他是个吸引我的人,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存在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如今还被旁人识破,成为一种共识。 车晃的我头晕,我靠在中间的扶手上撑着脸看他,他今晚没少喝,可却看着比我清醒些。 “喝多了。”他转头看我。 “你没喝多吗?” “还行吧。” “我以为你走了呢。” “没有,打了个电话。” 黑夜的流光时不时透进车里,一道道从他脸上经过,又到我的脸上,我同他只是对视,一言不发。 久了,他便扭头看窗外,不理会我散的些微酒疯,不理会我不清明的注视。 也不像往常,兴致很高地怼我,却也一贯闲适自在,眼神流连在车流里,让旁人琢磨不到他的心思。 到了我家楼下,张哥把车靠边,照旧先下车走了。 他把窗露出一道缝来,从兜里摸出烟点上,抽了一口,摸摸眉心,然后看过来。 “盯了我一路了,你真是没少喝啊。”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想起刚散场前,小黑问我,喝粥去吗。 喝粥去吗,或者是吃小龙虾,除了他和何谷的局真的是去吃饭散酒,其实还有第二层潜规则。 喝粥去吗,喝完粥再去我家。 喝酒去吗,我家有特别好的。 看星星吗,可以搭帐篷露营。 那儿的海很美,一起去旅行吗,肯定是要过夜的。 男人这么约你,不要关注问题是什么,总是有那层意思的。 小黑到底怎么想我不知道,今晚太多事太多意外,而我现在有更好奇的。 我说,“我那个鱼还在你那呢,我去取回来吧?” 他说,“改天我给你送来吧,今天都没少喝,现在再折腾一趟。” 我说,“我家你还没来过,要不要上去坐会儿?” 他说,“太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说,“这么晚你怎么回去呢,你也喝酒了,张哥还走了。” 他说,“我抽根儿烟,叫代驾。” 许是我酒精还在上头,我打量着他老神在在抽烟的侧脸如此镇定,甚是不满,我把扶手推上去,蹭到了他那边。 “小黑说,我身上有你的名字,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16.先生姓柳 他毫不理会我的越距,抽了口烟,不过终于有点反应看了我一眼,“小黑?那男孩?” 凑近了看他可真有意思,眼角眉梢的更傲慢了。 我坐在他近侧,原本靠在后座上,另一只手就搭上了他肩膀。 我轻轻玩儿着他肩膀,这儿点点,那儿戳戳。 跟我想象的一样,比我想象得还不错,这人绝对是有运动习惯的,肌肉漂亮又扎实。 肌肉长得好,骨头长得更好,车里乌漆一片,我只能瞅见夜色里他的侧脸呈现一条曲折的线条。 我说过,他脸上每个线条都有脾气,从不是屈就圆滑的,哪怕偶尔有片刻的唬人。如同云山雾罩间远处望见的山脊线,清晨时分若隐若现,波浪高低让你分不清哪个更突出,却永远酝酿着未知的情绪。 我对他的想象太多了,也许过于好,他即便长久地沉默不语,也让我莫名畏惧又按捺不住。 我伸手,试探地,去摸了一下他鼻梁上的那个小小的节,他佯装吐了口烟,轻撇过头。 我重复了一遍问题,他终于掀掀眼皮给了我一个眼神。 “有人说过你看人挺吓人的吗?” “有人说过你不应该离太近看人吗?” “那你倒是说说,我反正没明白。” “我也没明白,你应该问那小子去。” 他一贯稳得住,却又一直不接我的茬,一根烟抽完,他缓口气看我。 “上去吧,我也走了。” 我依然赖在车座上,毫无动身的意思。 “你怎么走啊?” “叫代驾。” “你酒还没醒呢吧,要不,上去喝口水。” “车上有水。” “诶我的鱼你养得怎么样啊,我想去看看。” 他不回话了,只斜楞我,用眼神吐槽我的车轱辘话,不过喝酒的人就这点特权好,可以耍赖不认。 “好吧,好吧。” 我磨蹭着坐起来,忽然回身,手搭在他胸前的衣服上,凑得更近了些。 我不理他的直视,垂头看他衬衣上图案的纹路,缓缓上手,沿着纹路浅浅描画起来,开始还停下来偷看他一眼,他只是略蹙着眉,却完全没有制止我,于是我便更放任意识驱使。 “衣服上,有东西。” 挺没趣儿的,我随手抹了两把,就收手了,耳边只听他一声嗤笑。 “这位先生,你很能来劲啊。” “这位小姐,你没少喝。” “你睫毛好长啊。” “你离这么近看谁都长。” “我只这么近看过你啊。” “你能起来吗?” “你都这么近看过多少人啊。” “……你这么近看鱼也长。” “什么长啊?” “……” 我盯着他,他盯着我,不知道是酒精上头看不出了,还是怎样,他居然到现在还没挂脸。 他推了推我,我赖成一滩纹丝不动,“你这是撒酒疯吗。” “我这是,壁咚。” “……” “哦不对,胸咚。” 我正洋洋得意地,试探着又要上手,嘀地一声,微信的声音,跟着他说,“张,你回来接我一下。” 说完他瞪着我,使了点劲儿,认真地把我从他身上挡走。 我瞟了一眼他手机,原是刚才就问他司机在哪了,我很没劲地作罢。 他司机走的时间不长,估摸着回来也快,我伸了个懒腰,醒醒神。 正要下车,隐约看到前座靠背的夹层里有个什么东西,我探身去够了出来,借着外面的灯影晃了晃。 是一张名片,黑色烫银的字体,居中写着他的名字,角上有一个logo,没有公司和职位,背面是两个联系电话和邮箱。 我拿起名片仔细端详,念了下他的名字,回头看他,“先生这姓错了。” “哪错了。” “先生很该是姓柳啊。” “嗯?” 他似乎没明白,眼神询问着我,我笑笑没应。 张哥很快回来了,拉开车门上来,见我还在又犹豫着要下去,我示意说很快就走。 临下车,我回手拍了拍他胸口,“胸肌不错啊,兄弟。” 到家,我站在窗边看他,却没跟他说,车灯仍准时地闪了闪,遂驶离。 酒后一夜沉眠。 隔天一睁眼,我躺在床上缓缓拼凑昨晚的细节。 虽说稍微带了点羞耻,又并不那么懊恼。 手机里有齐璐和小黑的消息,杨小年也破天荒地问候了我一下,无非都是到没到家之类,我干脆都没回。 细想昨天这个局,绝不是突如其来的,也不是机缘巧合,说到底,还得从我那个亲妹妹郝意那条朋友圈说起。 从杨小年发现郝意跟他有往来,就不得不让人格外留意了,再往前推,会所那天显然他也是在门口等着我的,而我也欣然接受了,杨小年自然就知道,因是在我这的。 外加我特意跟杨小年拜托过,局上,不准叫我妹妹出来,这就排除了很大一个圈子,他又不是局上的常客,连杨小年都不常见,那么郝意熟识他的机会就更低。 我翻了翻郝意的朋友圈,没见有跟齐璐互动的动态,想来郝意也不是齐璐名单里面的类型,大概率没有交集。 所以根源就是杨小年估摸出我们有别的交集,在齐璐那透了风,于是齐璐攒生日局的时候一反常态地早早就预约我的时间,那边又借着生日的由头把不是常客的他叫了出来。 于是就有了局上的下酒菜,就有了下酒菜的小姐牌,有了庄家的鬼牌,和鬼牌那个无人知晓的规则,奈何我们两尊佛完全没有对外交代的意思,让齐璐不得不明着把我们俩凑一堆儿,可惜我昨晚装得有点过头,反而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我忽然反应过来,在杨小年眼里,我既不让妹妹出去玩,他必然是跟我在局以外的场合有了交往,我甚至让他见了妹妹,还送妹妹回了学校。 局上的人白天见了,显然是更近一层的关系。 再加上小黑,小黑跟我打的这个赌真是一语中的,现在看来,不只是小黑认为我身上有他的名字,在场相熟的那几位大约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走的时候没人问我怎么走,默认我是跟他一起的,而原本我跟他压根不是一起来的。 这会儿我也拿不准,小黑是不是齐璐派的托了。 齐璐那个牌更是神了,杨小年当时的眼神显然知道什么,可牌是小黑洗的,在我眼皮底下齐璐一张张派的,没见有什么猫腻。 啧,有点失误。 杨小年定然是看明白了的,所以期间有说话的功夫都没有问我,如果我昨晚大大方方的,就表演一下跟他确实熟,大约也没有眼下这讳莫如深的意味了。 我有点烦躁,要搭上个人脉,至于这么大费周章,直接来问我得了。 不过这就是他们的行事风格,爱多琢磨,乐于摸透,而不是说穿。 懒得想他们了,我起来给自己冲了杯蜂蜜水。 有一件事小黑是对的,他对我,的确有点不同。 所以我昨晚借着酒劲,把我以往在男人那受的,全都拿来用在他身上了,万一得逞了,反正也不亏。 可这大哥是不动如山,一个台阶都不下,不要说接茬了,他甚至为了制止我居然把张哥叫回来了。 我自然明白他不是那号半推半就的意思,干脆也在张哥面前配合演出一个兄弟情深。 不过醒来总觉得昨晚话还是没说透,想了想发消息给他。 -昨晚是齐璐叫你去的? 隔了一小时,他回说,前一阵齐璐叫了,但他推说没空。 -昨晚是杨小年又叫的我,我就后半场抽空去的。 -您老人家果然难请。 他又隔半天才回了俩字,开会。 我想了想,又问。 -你觉得小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回回得倒快,但我没再回。 感觉是这个世界上最握不住的东西,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也明白他昨晚的意思。 人和人的关系近一步的原因大致无二,反之,则各有各的理由。 不够,不愿,不能,都是理由,我和他起码占其一。 我不过圣诞节,也不怎么过元旦,年底热烈的节日气氛和数不清的局,我反而多时猫在家里了。 年纪越大越享受自己呆着。 他也够忙,有一阵没怎么有动静了,我也没再联系他,不像前一阵时不时还分享点搞笑内容,或者老跟他吐槽点什么。 倒是隔段时间能收到他主动传来在外地的照片,无外乎都是吃的。 我后来了解,他太会吃了,不光是北京熟,各地都知道哪有好吃的,什么犄角旮旯九曲十八弯的胡同巷子里,还是偏远地区哪座山上,总有他能寻着的美味。 所以吃火锅那回他特意来找我,也并不奇怪,只能算正中下怀了。 只是我淡了一些,没以往那么话痨,一方面也忙,一方面也有刻意保持距离那意思。 怎么说呢,稍微有点降温吧。 齐璐生日隔天,我起来还发过一条朋友圈,一个合十打坐的和尚,配文,无欲则刚。 熟的不熟的朋友基本都有个动静,我则逐一热情回复,何谷还留了一个坏笑,说,碰到和尚自然是要生扑。 我回,奈何,和尚姓柳。 何谷回了个哭脸,呔!岂可辜负! 如此,他依旧愣是几天没一点动静。 小黑那阵老约着我出去,因为不是什么局,都是白天出去逛逛玩玩,有一回吃饭的时候还追问我,我也索性坦白,试过,他没那意思。 “难不成……就是你朋友圈那个和尚?” 瞧瞧,这机灵的,“嗯哼,人家是正人君子。” 小黑脸拧成了一团,很是不可置信,我一再确认,小黑连连摇头,那表情,活像见了什么鬼一样。 我就纳闷,“好人不可以吗?” 小黑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黑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图名,图利,图财,图色,总归有所图。 名,利,财,我这都没有能给到他的。 要说他是好人,那无非就是看我可怜,或看我可爱。 “你年纪不大,懂得不少。” 小黑轻佻地一飞眼,“比如我,图财也图色。” 是啊,是说好输了要照顾小黑生意的。 年底还真有几个品牌活动找人,我推了小黑过去,小黑会办事,结束了又回谢我,品牌给了小黑新年音乐会的票,居然还是池座的,便约了我一起看。 那时候已经是农历年前,临近除夕,迎春的雪忽然很有气氛地整日整日下着。本该站不住的雪,竟这么一日日落得厚了起来,飘在空中鹅毛一样一团一团,飘飘忽忽的,落在颤巍巍的枝头就是一身新装,落在傍晚的马路上就化成丑兮兮的汤水,被匆匆的行车咒骂着,溅在我这样的路人身上。 我下班晚,叫小黑先去,谁料碰到路况不好,匆匆跑到音乐厅的时候已经响了第三遍钟声,乐队已经停下了调音,灯光缓缓暗下。 我借着昏黄的舞台灯沿着走道摸黑找座位,正焦虑窘迫,忽然就被走道边座上的人顺势握住了手。 我一愣,低头看去。 他目光炯炯地坐在那,极为自然地握着我的手,还晃了晃,说,“好巧。” 17.月亮 我正不知说什么,他就拉着我让我坐他旁边空座,我刚摆了摆手,才发现搁着一个空座的就是小黑,小黑也招呼我,拍了拍这个空座。 于是来不及琢磨,随着指挥上台的脚步声,观众席已经响起了掌声,我赶紧趁着声音落座。 等音乐会开始几分钟,我把气喘匀,却已完全无心投入,全被脑子里越来越大的问号拉扯,人也越发僵硬。 问来问去总归一句话,这是什么情况。 偏偏这场合完全没有机会交头接耳,而这二位兄弟倒是全神贯注,又懂音乐会礼仪,又看似是发自内心地欣赏,于是我只能调整自己,把注意力从这二位,特别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的那位身上收回来。 不愧是国际知名的乐团,今晚的演出的确精彩,等最后一个音落下,指挥的手一收,全场掌声雷动,喝彩声此起彼伏。今天是这个新音乐厅落成后的首演,据说是市内首家比照国际顶级大型音乐厅打造的,新年音乐会连演两场,我们这场基本是送票,只有部分楼座在外售,池座全都是留票,又赶上新年,音乐厅还破例额外准备了小礼花,在舞台两侧接连拉响,让节庆的气氛更浓。 观众一遍又一遍地安可,指挥已经把安可曲目都表演完了观众还是意犹未尽,这个外国指挥家很风趣,最后又加演了一首很诙谐热烈的知名电影插曲,把气氛又推向了一波高潮,台上台下互道着Happy New Year,新年音乐会才圆满地结束。 散场的时候,我看他去跟一些朋友打招呼,才从小黑那大概弄清楚,原来真是巧遇的,他原本是跟很多朋友一起进场,分票里面有这么一张边坐,他见小黑在这也算认识,就让其他朋友一起坐了。 “那你怎么坐里面呢?你不应该让我坐里面吗?” 小黑看着我很疑惑,半天才说,“你很怕挨着他吗?” 我无言以对,细想也许是刚才有点突然。 原来小黑还是特意的,见他落单,而且我可能会迟到,就正好让我坐外面一点了。 “嗯,看不出来你还挺贴心的。” 阴阳怪气的话音未落,他就正好回来,手轻按了下我肩膀。 我回身,终于仔细地看到了他。 从上次齐璐生日后,一个多月来这是我跟他第一回见,他还是那样,迷人依旧。 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很坦然地承认他对我来说是有点迷人了。 他今天很少见地穿了正装,不是那种常服西装,是那种国外听音乐会才会穿的正装,雪白的立领衬衣,深色仔细看有羊毛格子的西装外套,还别了袖扣胸针甚至手帕,就是领口居然有几颗敞着没扣,头发还很精心地抓过,透露出他伪装在正经之下的闷骚本性,如果不是看场合我一定损他几句。 跟我匆匆从公司赶来的职场风格比起来,我显得很草率,我左右看看,“嗯,不错,哥俩今天都挺帅。” 他俩听完一对视,他首先笑起来,小黑示意我们往外走,也像个小绅士似的,没有上手就搂,收敛得挺像那么回事。 “小黑又做什么贴心事了,”他开口。 我都忘了刚才说什么,小黑机灵,“姐姐是损我不贴心呢。” 他没回,像只是礼节性地寒暄一下,并不好奇。 我却悄悄扫过他的眼角眉梢,不知是不是自以为是的,觉得他又是在琢磨什么。 我感觉他打量了我一下,在我耳边低声问,“一会儿小黑送你。” “嗯应该是。” “好,我今天送不了你。” “嗯没事。” 门口散场处人多的地方,他放缓了脚步穿上大衣,又按了我肩膀一下,叫我把衣服穿好。 我看看走在前面的小黑,站下来边整理衣服,凑近他说,“这位先生今天很骚包啊。” 他笑了,偏头看着别处,“你憋半天了吧。” 我看他,忽然又觉得他像以前了,不是这个月这样,不知道哪总别扭着。 “新年快乐。” 我抬头看他,他眉眼似笑非笑,却难得柔和。 我想这人会是这样的,新的一年,依然闷骚,依然傲娇。 “新年快乐。” 门口大家又闲聊几句,他的车先来了。 我看着他背影离去,他上车前也回头,冲我们点点头。 回程路上,我往窗外望着夜景,一连几日的雪就在晚上这会儿停了,我们从音乐厅出来的时候已经看得出夜空清澈,偶有星光微闪,往家走的方向就刚好能看到月亮明晃晃的,好像比平日格外近,又格外亮。 我跟小黑说,你看,今天能看见月亮的脸色,小黑挪到我这头看了看,只点头笑笑,然后转过来看着我说。 “你真浪漫。” 小黑离我很近,眼睛黑亮黑亮的,跟月亮不相上下,“不是我浪漫,是月亮的脸色从来不好,我们看见的那片阴影,看得清的时候,一向愁容满面。” 小黑没理我的回避,伸手过来拨了拨我额头上的碎发,眼睛直往我嘴上瞄,大概看出我一脸看你要作什么妖的表情,只是贴着我胳膊往那一靠,目视前方很爽朗地说了句,“今天是专程谢你的。” 我偏头看回去,觉得好笑就笑出来了,小黑就跟着笑。 这弟弟实在让我很轻松,不用猜这样是什么意思,那样是什么意思,从不藏着掖着,有什么心思就让你看出来,不管是真情假意,总让你很舒服。 我不知道是不是小男孩都这样,其实小黑也没有太小,但处事哲学非常简单,直接又不鲁莽。 到家楼下我站了一会儿,雪后的风带着清寒的香,伪装得很像山里很浓的氧,我拍了一张月亮,不自觉分享给他。 还没进家门手机就响了,我拧着钥匙看了一眼他回的消息,很无语地把手机合上。 原以为不过是看不上你这口,或者是诚意不足,抑或是看你蠢,瞧不上你只因他眼里你就是个孩童。 若他是个君子倒还有几分绮思,狠狠心,总熬得你柳先生片刻心软,可方才恍恍然品出,这是一和尚。 你的思虑和他的思虑不一样,你的月亮和他的月亮也不一样。 你说,今日月色很美,好嘛他给你回一个,是,十五吃素。 我给他回了一个鼓掌的表情,没期待他再说什么。 只是睡前放空的时候想起起初,想起往常,虽然话不多,可他就不是个善茬,骚话也说得,骚事儿也干得,怎么就忽然之间一下像和尚,一下又像木头。 若不是我们认识不久,而他每每让我印象深刻,我都要以为是我记忆出了什么差错。 那个说你家我家还是如家的,是他不是?那个要驯服我气焰便直接往我膝盖上顶的,是他不是?那个说要带齐璐走的,是他不是?那个跟我插科打诨,接梗捧哏的,是他不是? 只往你旁边一坐就熏得你坐立难安,这样的人你让我相信他清心寡欲,不如教我信出台的小姐只为扶贫。 神经病。 我把手机一扔,关灯睡觉。 每年农历年的时候我都要休差不多一个月,今年本来家人要过来的,谁知我妈说我那个大姨,也就是郝意的妈,我妈的那个远房表姐,今年要来我们那走亲戚,一口气又鼓动了几家都准备去我们那过年了。 自从这个兴师动众的过年计划传开了,家族群每天都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一会儿不看手机就是几百条消息,这家又买了多少饮料酒水,那家又准备了什么海鲜,有组织有纪律地在办一场大型活动,各司其职,分工明确。 我只当看不见。 因为在我看来就是我大姨这个讲究人,为了答谢我,以及继续麻烦我,安排的北上托女之行。 我很想拒绝,而且从去年跟郝意的接触,我越发觉得照顾人家孩子就是一个隐形炸弹。 留守的计划泡汤,家里又几番催促叫我早点回去,我几乎每天都加班到半夜。 那位先生又是有一阵没动静了,我当然也顾不上他。 成年人的拒绝和改变,常常是不需要说出口的。 如果以后可以做个在北京聊得来的朋友是不错,需要的时候请他帮点忙应该还能套点交情,毕竟人家在社会上是前辈。 最糟糕的就是,为了一些轻飘飘的东西,浪费了更重要的关系。 计算得失,是刻在人基因里的本能。 我是如此,他也不会例外。 不过其实我偶尔会想问他一下,在哪过年。 他是哪里人?他妈妈在北京,还有很多亲戚,我想应该是北京人吧。 如果在北京留守,或许正月里我可以约这位和尚出来拜拜佛,吃吃斋,不知道他正月是不是也吃素。 他的鱼养的怎么样了,还有我的鱼,自从我们默契地保持距离,我也没再问他要过,也许已经是他那些大鱼的盘中餐了。 年前几天开始,到了我们家的那些亲戚已经开始大型过年活动了,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项目,东家安排完了西家安排,总没有停的,那些长辈们每天都忙得甚至早出晚归。 也好,我可以图个清净。 只是还没等到大姨今年的托女宴请,大年初五的席面上,意先作了个大的。 我到的晚,推门一片安静,我眼神询问我妈,我妈脸色难看地瞪我一眼,我又四处看看,见郝意正低着头,好像在哪吧嗒吧嗒掉眼泪,我大姨也满脸通红,看见我来了先是很古怪地看着我,好像要生气又没发作的样子,然后又扯出一个笑脸,招呼我赶紧坐。 屁股还没坐稳,只听一个长辈说,“意啊,缺钱咱想办法,不能去干那种事儿啊。” 18.筹码(上) 我心里本就隐隐感觉不好,一听这话,汗毛倒竖心率上升,可没敢开口问。 我怎么会给自己揽事呢,早晚事儿要到我头上的,不如等人家来求你。 “小歌,你吃点东西。”桌上的长辈打圆场,给我转桌夹菜,我顺势应和,就真一句话都没问。 大姨训了意几句,我也没听太明白,其余的都是边上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道是帮腔还是拱火,还有几个爱看热闹的,生怕我躲过去似的,“大姐,你也别急,小歌可能也是没顾上。” “是啊,这跟小歌没关系。” 得,一桌人八百个心眼子,看着各个都是骨肉血亲,有热闹的时候谁也顾不上什么别人的感受了,我自己先吃痛快这口瓜。 我边吃菜,头也没抬随意地问,“怎么了到底?” “你还说,你看你这个姐怎么当的!”我妈先发制人,事儿还没弄明白,劈头盖脸先给我一顿损,大意反正都是当姐的失位了,反倒是我这个大姨,在一边劝着我妈。 我看着她俩,实在很想问,你们俩是商量好了的吗? 我等她俩演完这一出,我也吃得差不多,放下筷子,“赵女士,你总得让我闹明白吧?” 我这一问,桌上倒安静了,没人接话,我正琢磨这郝意是作出什么花了,我这大姨直接拿了郝意手机,语气倒是和缓的,让我自己看。 我皱眉,看郝意还是低着头不吱声,把手机推回去,“直接说吧,人家的手机外人干嘛看呢。” “哎呀,你也不用见外,都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也是别人,她自己的事我有什么权利看。” 不知道这手机是刚才已经传阅过了还是怎么,我话一出,倒见几个大人消停了,脸上不红不白的,自己又吃起菜来。 我旁边挨着小表舅妈,舅妈是个特别温柔的人,见别人不说,在我旁边小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姐可能误会了,意就是上学的时候偶尔在外面打打工。” 打工?我心想,我怎么不知道意打工,况且她但凡有功夫就满北京玩,没见她有时间打工啊? “什么打工,你问问她去的什么地方!”打我进屋到现在,大姨终于又发起火了。 郝意这会儿抬起头看我,脸上挂着两行泪,我挑眉看她,她很委屈地说,“我就是去唱歌!” 大姨一拍桌子,“你要是去唱歌,我能这么说你?你还去哪了赶紧跟你姐说!” “我就是在酒吧唱歌,然后碰到了认识的人……” 我问意是哪儿的酒吧,她说就是我带她去过的那个热门的商业街,那边有很多酒吧,有一回她跟同学去玩随便唱了两首,又看到他们招驻唱歌手,老板说她唱得不错可以偶尔来赚点零花钱,一晚上小几百,对于学生来说也算可以了,意也只是周中没课的时候去一天。 意唱歌是还不错,从小就有这个天赋,只是家里没条件,也没想过要培养什么艺术才能,后来也就是在学校参加过歌手比赛,偶尔看到她分享在班里表演节目的时候同学拍的小视频,唱得是比一般人要好点。 “大姨,这酒吧呢不是你想的那种,而且驻唱其实也挺正常的,没什么。” “你还跟你姐藏着掖着!”大姨又搡了一把意,意觉得没面子只顾着哭不回话了。 “我刚才一回头看她手机,”大姨又把郝意手机拿来,打开聊天页面朝着我,“有个人给她发消息,说什么,初七有个局,一晚上2000,问她在不在北京。” 初七有个局…… 我耳边嗡地一下,迅速在脑子里搜罗,这到底是谁说的话。 “你还告诉我你去唱歌!你是什么歌星吗?唱两首歌就好几千!”大姨声越来越高,时不时还动起手来,旁边人赶紧拉着她,跟意换了个座把她俩隔开,“造孽啊!我花钱让你上北京上学,结果半年你就……你就……你还不赶紧给我说!” “真的就是去唱歌!”意也急了,边哭边喊起来,“我就是驻唱的时候碰到之前认识的人了,他们看我唱歌不错,就说他们有聚会也会找人唱歌,下次找我,我总共也没去过几次。” 没去过几次…… “你去了几次?”我问她,她说三次,我心想,那恐怕就是五次。 “你刚才说,你是酒吧驻唱时候碰到认识的人,碰到谁了?”意来北京去的第一个局就是杨小年的,杨小年局上人多,这恐怕还真跟我有点关系。 意说了个人名,是个女孩,我没听过,“你认识齐璐吗?” 意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齐璐在吗?” “……有一回在。” “在外面唱歌那是唱歌,那种场合,那能是唱歌吗?那不就是三陪吗!”大姨又激动起来,我让她消消气,跟她说确实有这种事,但也不是她想的那样,他们找人唱歌就是因为自己唱歌太难听,又想有个人在那烘托个气氛。 “我没有……”郝意又委屈地哭,已经开始直抽抽。 “你喝酒了没有?”大姨冲她喊。 “喝了,但不是人家让我喝的,就都是朋友一起玩。” “你看看!”大姨完全听不进去,“还说就是唱歌,陪唱歌陪喝酒,你,你还想怎么地!你要上天啊!” 场面一度又控制不住,大姨从祖宗那代开始盘点一直细数到现在,说自己家祖辈淳朴,直骂毁在郝意身上,就不该让她去北京。 眼看着桌上的话风已经开始演变成,“北京这地方就是乱”,明指桑暗骂槐,我妈脸上也挂不住了,我开始没了耐心。 每次张罗这些亲戚,就没有不是非的时候,甭管平时得了多少济,一到了关键该八卦你照样碎嘴。 “大姨,”我磕了两下杯,“我还是相信郝意,不会做不好的事儿的,但是确实那种场合有风险,她这回肯定也长记性了,以后不能去了。” 我又说,“这有时候,事儿都是那些没经历的人瞎琢磨出来吓唬人的,自己摸不着就要说别人不干净,其实就是嫉妒。你是明白人,你应该相信咱们家出不了那样孩子的,意就是比较单纯,回头我帮你说说她。” 大姨慢慢冷静下来,我又跟着劝和劝和,说我先带着意回去住的地方,几个亲戚也总算长了眼,说让大姨今天先跟他们去玩会儿,初五的席面就算是这么散了。 过年各地方来的亲戚都是四散安排在各家里,大姨他们是住的小表舅家,他们家地方大,舅妈送我们俩一起回来,我也陪着意回屋说点儿刚才席上不能说的话。 郝意言辞激烈地跟我耍着小孩子脾气,也是对我有几分信任,才肯这么在我面前掏心掏肺,一边哭着掉眼泪,一边跟我抱怨妈妈不理解,言语之间表达着,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可说着说着,还是不免把自己跟那些女孩比较了起来,“……我不是去玩的,我有数。” 乱七八糟的,我大概齐明白意思,没怎么听全,不过听到了一句什么,“……我也有我的筹码。” “你有什么筹码?” 我终于打断她,审视着她,“你觉得你年轻?漂亮?比局上那些女孩都有吸引力?” 意说不出话,但仍一脸不服。 “还是说,你有才华?你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作赋张口就来,搁古代也算是个才女?” “我没觉……” “对,你没有,你就会唱个歌,背点诗,长得仗着年轻,只能说算是水嫩,”我喝了口茶,看她有点挂不住,“只能说略有姿色,也只是略有。” “其他的,没了。” “你觉得这是筹码吗?”我把杯放下,指床让她坐。 “这是价码。” “你没有筹码郝意,所有女人在你所在的圈子,都没有筹码,所有的才华都只是价码。” “知道区别吗?” “……” “筹码是谈判的资本,价码,是衡量你能卖多少钱。” “你有谈判的资本吗?” “……” “你没有,郝意。你没有,我也没有,你见过的每一个女人,你的那些小姐妹,都没有。” “齐璐也没有,如果是齐璐找你去的话。” “哦也许齐璐有一点,但是他们可以培养一个齐璐,还可以再培养另一个。” “……” “懂了吗?” 郝意看起来冷静了不少,也许我的话,她也能听进去一句半句,但我并不指望她就顿悟了。 “你在婚恋市场上也许有筹码,比如你的学历,样貌,个性,家庭,身体素质,生育意愿和能力……” “但是在这儿,”我指尖在桌上敲了敲,“你没有,你只有价。” “你看到哪个小姐妹得到什么好处了吗?” 郝意抬头,嘴唇跃跃欲试,似是想起了谁。 “交了个有钱男朋友?局比较多天天出去玩?认识了不少人?”看着她表情,我点点头,“看来我猜的差不多。” “那只算是她们给自己卖了个好价钱,你别急着反驳,我不是指真的你想得那种卖。” “不过大概差不多,仗着自己的姿色和才华,找了一个今天跟你明天就不一定跟谁的男人,偶尔给你买买礼物,好像还不是便宜货,车接车送,请吃请玩……” “靠这些小恩小惠,消耗一个又一个女孩的时间和美丽。” 我看着郝意,忽然眼前晃过我这些年走过的路。在局上我不知道见过多少女孩,多数已经不记得了,有些再也没有出现过。不知道有多少女孩跟意一样,来的时候总以为能得到点什么,总以为自己可以明哲保身,最后一个一个的,失去了眼里的光。 一年年过去,没有任何变化,交易双方,钱和美丽都没有变,不过是人在变。 “每个人都有价,你看不见,但就贴在你身上。你可以给自己卖一个好价钱,好的情况,是遇到了真爱把你娶回家,次一点,遇见一个大方的男人,跟你短暂地谈谈恋爱,肯给你花点钱,其余的,都没什么意义。” 话说的太透了,忽然不免伤感,本意是为了劝郝意,却发现自己明白得如同一个老人,越明白,越没什么笑得出来的。 很安静,我再次缓缓开口,“你是别人的筹码,是你陪吃陪喝陪玩的那些人炫耀的筹码,当你属于一个男人,你又会成为他的筹码。” “筹码又怎么会有筹码?筹码只有价,只有五十,一百,五百,一千。” 我很伤感地看郝意,女孩啊,想得容易过得就难,从来如此。 郝意好像被我说得终于明白了什么,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你应该好好谈一场恋爱,好好享受校园的生活和友谊,在学生时期好好学习,为自己挣一个真正的筹码,一个职场上的,恋爱市场上的,婚姻市场上的,社会上的,属于你自己的筹码。” “一个当你没有美丽,没有青春,也依然不会离你而去,还会继续迭加的筹码。” “认清现实,能靠美丽跨越阶级的都不是凡人,你得去太阳底下,像你父母一样,靠双手和智慧,为自己拼一条坦途。” 郝意哭了,不像刚才那样闹着喊着,她一声不吭地把胳膊挡在脸上,沉默地掉眼泪。 我擦掉她眼角一滴泪,还会有别的接连续上,我把纸巾摆在她旁边,轻拍了拍她的脸。 人的成长总是从学会无声地哭开始,那些眼泪不再为了博取关注,却仍然为自己委屈。 没人帮你走出命运安排给你的处境,你只能摸摸心脏,哭得出的就算是幸运儿。 往家走的路上,我也顾不上惆怅,发了个分组的朋友圈。 初七有人在北京吗,出来玩儿呀? 很快,微信响了。 19.筹码(下) 朋友圈底下评论的都是最爱玩儿的那波弟弟妹妹,借着我的朋友圈明面上攒局,实际上是想让共同好友知道,他们在北京且有空,私信我的几个倒是真能组局的。 杨小年也在下面评论,但看起来只是为我难得张罗出来表示惊讶,问我,今年没回家吗。 我说可能提早回去,杨小年就回我那到时候等着他们组织。 看来初七找意的不是小年哥的局,我又看了一圈私信。 有几位哥都是看我要出来玩跟我闲聊的,基本上过年都出不来,倒是有一个妹子好久没联系了,最早应该也是杨小年局上认识的,她说她也在北京没回去,有朋友初七组局可以一起去玩。 我直接问都有谁,她点了几个名有我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可看着都没有意提过的,我就回说要是回去的话就去找她玩儿。 回到家一进家门,我妈还摆着脸色等着我,我先装作没看见都收拾利索了,看气氛还是不好,就借着敷面膜跟她拉话茬。 我妈今天面子实在过不去,我其实也能理解。 “你明天啊,跟你大姨道个歉。” 我颇感无语,“我道什么歉呢?” “人家孩子托付给你,你看看你给带哪去了,也太不尽心了!” “那她赶紧别托付了,这么大个人我又不能给拴起来,有点事关照关照得了,上哪去还怪得着我?”我躺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地看电视。 “那想当年我在人家……” 又来了。 我妈又讲了一遍小时候大姨家如何关照她,天冷怕生冻疮天热怕出痱子,什么金贵可着什么给她吃,真是当亲闺女还亲。 “那怎么样呢赵女士,让我也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似的把意供起来?”我听烦了,真不知道还要如何。 “不是,你怎么这个态度呢?那人家怎么对我的,咱们怎么对人家呀?” “那你想怎么办呢?我没法像大姨他们家当年那样,你要是觉得我欠他们的,要不我给她钱完了。” 一句话,把我妈惹急了,她腾地坐起来,把面膜撕下来往旁边一扔。 “小歌我发现你现在满脑子就是钱了是不是呀?” “你是不是天天在那种地方,跟他们混得你也忘了你姓什么了?” 我抬眼看着我妈,不知道她是今天被气糊涂了,还是被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服了,晚饭桌上那些人没说出口的话,她倒是一口气说了个痛快。 我在北京这些年的生活,此时就像一摊蛇鼠窝里沤了十年的泥,被人一下翻出来甩在了她脸上,那些让她不齿的想象如同阴沟里的王水,把我好好的皮剥了下来,再长出的每一寸都布满了她讨厌的一切。 我是那个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我是那个纸醉金迷的失足妇女。 “妈,她是个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农村妇女,抬头见天低头见地,她想得窄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跟她一样往窄了想呢?” “你受过教育,你受的教育高,现在全家你都看不上了!除了钱就是钱。” 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人这么难面对提钱,很多问题情感解决不了,能力解决不了,偏偏又怕着防着不能用钱解决。 钱一下是救世英雄,一下是洪水猛兽,明明谁都要靠钱活着,多提两句便成了肮脏。 其实虚伪最肮脏。 我理解她,但这种强扭着凑到一起的关系,因为绑着一丝血缘,就要处处迁就,实在让我很累。 我试图解释了几句,但她完全听不进去,我就这么听了会儿训回屋了。 隔了一会儿,我爸敲门要进来,她气还没消,喊着让我爸不要管我。 “小歌,你现在在北京怎么样?” 我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我爸说好,过年了也难得好好休息,然后又嘱咐在北京也要注意身体。 “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小鱼,你们最近还联系吧?” “好像最近不在北京,我没什么事,这些年真有事人家都挺帮忙的,也不好老麻烦。” 我爸点点头,叫我回去的时候带点特产,逢年过节的替他们拜访拜访朋友,我说好。 睡前我改签了初六的票,第二天中午借口公司临时有事,提前返京了,爸妈很惊讶,但我搬出工作,他们又说不出什么,晚上大姨的请客我直接招呼也没打。 “我是俗人,我得回北京搞钱了。” 临走,我也撂下句话。 看着后车镜里爸妈目送我的样子,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可人总要选一种让自己有盼头的活法,哪暖和往哪去。 谁的年不是年?只有亲戚的年是年吗,我也累了三百多天了。 烂我也烂在北京。 初六的北京街头仍是一片空旷,部分返工的人大包小裹地排队等车,一些人沾染了家乡味道的神情带着满满的底气,似乎三百多天的辛苦已经被这七日的小憩治愈,期待与这城市再战,而多数的面孔像被钢铁丛林磨砂过般,有着相似的平静。 一张迭着一张,隐没在队列里彼此区分不出,对未来最远的期待,只瞧得出,等车。 看看我的行李,一个背包,一个登机箱,和走时一样,一身轻装。 出租车师傅从侧窗看看我,都没有要下车帮忙的意思,只遥控打开了后备箱。 天已经黑下来,天边一点残色很快也融在夜里,晚间的电台很应景,柴可夫斯基的船歌悠然传来,给这个初春的夜晚添了一抹愁绪。 唯一好的是,司机难得不是个爱拉家常的,让我能享受这片刻。 没人知道我回京,到了家我只跟爸妈报了平安,家族群里借口急事搪塞几句,其实也并无人十分介怀。 睡前,我做了全套的SPA和护肤,把家里所有美容养生仪器全享受了一遍,开了瓶新酒,看会儿书。 看累了,换上新的床品,打开精油机,在舒缓的氛围里终于放松了精神。 这居然是这个年第一个休息日,难得的一夜无梦。 听音乐,煮咖啡,做早餐,看着晨光放空一会儿,我爬起来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流程,身心都得到了按摩。 人越长大离家越远,终有一日会重建一个自己的窝,滋养出别处不再能提供的,家的感觉。 中午的时候,昨天约局的妹子就发来短信问我回来没有,我等到傍晚,一直没看到有其他局,杨小年似乎也还没回来,这才回复了她晚上见。 餐厅门口她来接我,我问她,今天这么素,她说是过年人不多,几个平时常一起玩儿的也不想闹腾,就张罗聚聚。 挺好,难得。 更难得的是,这个局居然不喝酒。 一桌十几个人,就开了一瓶衬托个过年的氛围,一圈就分差不多了。 我举杯的时候简直要对这几位大哥肃然起敬,不知道是不是在场的有两位身份敏感的原因,我今晚算沾了光了。 其实像这种身份敏感的人,通常是很难得能去外人的局的,今天是因为张罗的这位是他们的发小,初七算是他们的一个同学局了。 主位是个声音洪亮,爽朗幽默的大哥,年岁稍微有点大了,虽然也不免俗局上要有妹子,但可比我们平时局上的人规矩多了。 在他们那代人眼里,其实就是老有个逢聚会就载歌载舞的习惯,兴许是年轻的时候赶上舞厅正流行,后来又是第一代经历了卡拉OK的人,有时候看我们倒并不像我们常见的那些大哥,看我们是看作女人,他们看我们,更像是看晚辈。 介于两者之间,有一个倒不至于一片纯然,但也不怎么暧昧的,合理距离。 于是多数时候,他们的局上要有个唱歌好的,当场就要人唱给他们听,若没有,也要点谁来唱,若是有人会跳舞,你不说也必有别的人说,总要从你身上挖掘点什么才艺来展示一番。 有时候会觉得尴尬,但其实对他们,可以少一些时下的思维,倒是跟过年在亲戚面前表演节目更相似。 他们倒确实是那种会组个局,专门找人在那唱歌的。 有意思的是,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受众,局上有一种妹子,专门学习上一代人的歌单,甚至去练民歌,就为迎合他们的口味。 效仿的,当然是那些成功过的,前辈。 “鸽子,来给大哥唱个歌吧。” 怕什么来什么,席上有熟人开始点唱了。 前面没说,他们点唱最尴尬的是,就这么干巴巴地愣唱,全场还会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地,非常尊重地齐刷刷看着你。 那感觉,酸爽至极。 我正不知怎么推辞,旁边这位打了个圆场,“得了,我看鸽子也没吃两口,你吃点这个来。” 说完还给我转了桌,其他人看了也不强求,跟着劝我小女生别减肥,让我多吃点,我赶紧就认真夹菜吃起来。 我旁边这位呢,局上的人都叫一句钱先生,我们相识却不是在局上,而是先在我其他圈子一个好姐妹的席上。 姐妹介绍,他们是做项目的时候认识的,钱先生爱喝酒,跟我姐妹气味相投,后来出差在同一个酒店偶遇,钱先生就总带着酒去跟我姐妹她们约酒。 酒其实是好东西,没意思的是应酬。 钱先生之所以叫先生,是肚子里确实有几把刷子,爱看个书影,爱听个音乐,说点什么话题总能分享点你不知道的趣事来,岁数不大,可堪称一本百科全书,大家听久了就起了这么个雅号,叫着叫着就传开了。 我主动举杯,表示感谢,钱先生意思了一下,让我放下杯,我们顺便聊了几句近况。 “今天这局不方便喝酒,等一会儿散了上我那喝,”钱先生与我低声耳语。 几位大哥果然没什么花活儿,聊得差不多了就张罗回家,临走主位的大哥还点我的名,说下次一定一起唱次歌,我也很乐意地连声应和。 等局散了,钱先生开着车拉上我,一路还吐槽着今天局上的酒是随便点的餐酒,就为了不喝,都没点好的。 到了钱先生家里,人家是直接给我从展示酒如何保存,到细数各类藏酒,一路说到葡萄酒的发源地。 事情是怎么开始变得奇怪的呢,大概是当钱沫聪打开了一部尺度不小的文艺电影,然后画风突变开始跟我大谈爱情,我似乎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一个只聊理论和故事的人,忽然开始聊我,聊一个实在的人,不聊镜花水月,忽然聊起了你今天穿什么。 于是我也开始铺垫,时不时拿手机摆弄,说我有个烦人的哥哥,晚上有事找我。 说来女人太常软弱,我也从来不是强硬的人,特别面对这种你无法判断的情况,总是会担心反应过度。 忽然要走,很奇怪,忽然翻脸,也很奇怪,此时所有的忽然甚至还可能让你更加危险。 最好的办法,是周旋。 钱沫聪应该是没察觉到我想法的,或者认为我没有什么反应,应当是默许了什么,于是话题又逐渐转向了健身。 可哪来的哥呢?于是我几乎未加思索,就直接给他发了消息,很直接。 -在北京吗?现在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然后,直接发了地址,又删了消息。 他回得很快,问我能不能接电话,我说更好,他就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我叫着“哥”接起了电话,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跟钱沫聪示意去一下洗手间。 他大概跟我了解了情况,告诉我距离不远,他尽快来,我说好,你千万别跟我断了联系。 出了洗手间,我就直接说,我哥要来接我,面上,自然还是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钱沫聪这会儿也有点喝到位了,健身聊着聊着就直接上手了,蹭了一下我腿,还说,“你这练的也不错啊。” 人不来,我只能等,钱沫聪完全不信我真有个哥哥,更不可能信我这么大了会受哥哥的管束,我说我要走自然也是没用的。 几次已经把我搂到腿上,我靠着一股精神和这么多年的技能强撑着,没让他看出我醉意,可还是一次次要从他手底下滑出来,躲到远一点的地方,拿手机假装回消息。 我似乎还要感谢钱沫聪也不是强硬的人?抑或是,人家压根只以为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游戏,所以才给了我周旋的机会。 这边强打十二分精神,还要表演一个被家人管束的无奈人设,那边拿着手机也不敢催人家开车,只等他每隔一会儿来的消息,其余都是在假装按着手机。 不知道第多少次被钱沫聪蹭过来,已经把手伸到衣服里的时候,终于又接到了他电话。 他在那边说五分钟以后到楼下,语气强硬地让我立刻下楼。 钱沫聪到这时候仍不相信我真有一个哥哥,真的会来接我,但好在起码将信将疑地不再动手了,我拿好了东西穿鞋出门,钱沫聪还反复问,我哥知不知道在哪,怎么进来,跟着就说送我一起下楼。 果然,如果下了楼没人,那又另说了。 走出单元门,远远看到他的车停在小区门外,他站在车外边等我,只看得清身影。 钱沫聪这时才相信是有这么个人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虚假的礼节。 我神情无恙地客套,道别,然后稳步朝门口走去。 直到上了车,车开出去,开到大路上,我才忽然一阵酒意上头,拍着车门让他靠边。 我吐的昏天黑地,他一言未发翻出车上的解酒药塞进我嘴里,让我喝下半瓶水。 车停在路边,这一片不在闹市,街上除了偶尔的车驶过格外安静,我喝了水又干呕了一会儿,趴在车边上缓了缓,忽然就嚎啕大哭。 20.蝴蝶(上) 这都是自找的。 我无数次听过别人这样说,每当谁谁倒了霉,遭了难的时候,总有这种声音在周围转悠。 唯有在局上不同,在局上遇到这种事,没人认为你是倒了霉。 连同情,气愤,一系列出于正义感的负面情绪,都不会有。 他们会波澜不惊地看着你,说,没什么,你再坚持,就会问,那是俩人自愿的吧。 你从他们的眼睛里获得不了任何支持,只能获得一些暧昧不明的笑意,并不采信的敷衍。 即便是信了,你确实受了什么委屈,还是会转回第一个回应。 没什么。 告诉你,这种事,你就看自己爽没爽得了,那人要行你也不亏,那人要不行你就当积德。 这就是局上的人际关系,酒肉朋友。 别指望谁能帮你伸张正义,面上安慰两句,背后立刻群发,不过当一桩风月。 所以要么就报警,要么就带进棺材,别指望求助别人。 特别是情感上的支持,你再稍有点眼力,更能从那种虚情假意的对话里获得无尽的无力,无措。 我发泄着哭了一气,哭累了,背着他躺在副驾上,迷迷糊糊地放空。 他是个硬心肠的,早在我哭到一半,就把我塞回车里,关上车门,一言不发地往我家开。 一句话也没说。 他也不必说什么,他大约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挺好,我也不用他安慰,已经是帮了我大忙。 到底没发生什么。 每次遇到大小的事情,过后我都是这么原谅自己,放过别人,不放过也没办法。 到了家楼下是他把我摇醒的,他过来开了门,蹲在我面前,“能走吗。” 我解了安全带,强打精神,“没问题,没问题,谢谢,谢谢,”说完推开他下车,努力走着直线,把他抛在身后。 没走两步,被人一把搂住肩膀,像拎小狗一样吊高了半步往家走。 我转头,他的脸近在咫尺,他拎起我胳膊往腰上带,“搂着我。” 我被这么夹着很难受,挣了两把,又被他冷声不耐烦地训了两声,不情愿地搂着他腰靠在他身上。电梯里,连我想蹲一会儿,也被他一把拎起来。 一路走得我难受,到家门口我终于火了,冲他一通嚷嚷。 他的声音如常平静,“钥匙。” 我边骂他,边在他支配下翻包,开门,脱衣服。 进了家门我一阵晕,倒在门口沙发上就想睡觉,他又把我捞起来,让我去洗洗。 醉着酒也觉得他现在不好惹,我也没精神了,踉踉跄跄地去洗手间。水一冲又犯恶心,折腾半天,这回算是吐干净了,腿都开始发虚。 人是精神了点,洗漱卸妆护肤全套都来了一遍,毕竟家里有外人,于是越有外人越能装没事的技能又上身了,收拾完照照镜子,现在出去还能再战一个局。 清醒却也是一阵一阵的,我直接进了卧室,他又跟进来,我刚躺下,又让他给我拉起来。 “你,干,嘛,啊?能不能让我睡觉啊?” “喝口水。” “不喝不喝,拿走拿走。” 他语气硬了点,“喝口水。” 我一口气喝了半杯,然后冲他摇摇头,他把杯放下,我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好点了吗。” “你让我睡觉就好点了。” “嗯是好点了,冲我本事可大了。” “谁冲你了?我难受啊!” “得得得,你睡吧,水给你放这了。” 他又看我一眼,起来要走,我伸手拽住他,“你陪我睡。” 我说完往后让了一个位置,拍拍床。 他站在那,回头看了我一会儿,我朝他伸手,他就那么一直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索性爬起来,拉着他坐下,又推他躺着,然后翻身躺在他一侧,埋在他怀里,伸手环抱着他,他没怎么犹豫,也回手抱着我。 他怀里好香,我一上手就晕了,不是因为酒喝多了晕,是太舒服了。 我俩抱得太舒服了,我从没跟人这个姿势能觉出舒服来,连小时候我妈这么抱我,抱一会儿我都要把胳膊手抽出来,才能睡个安稳觉。 可我跟他,就像上辈子原是长在一块的,后来拆开了成了两片拼图,却仍预留着原本的形状,只等有一天再合到一起,我就能填他的空,他就能补我的缺。 我甚至都不知道身上哪来的位置,好像就为了放他的胳膊一样,他那么一搂刚好就合上了卡槽。 我甚至比自个睡的时候更舒服,好像原本缺了什么的位置,忽然就这么填满了。 这一晚让我记忆犹新,好久之后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种像生来就要拼凑在一起一样的契合感。 我第一次对他萌生出明确的绮念,我又紧紧地抱了一下,他却松松手由着我,并没给我什么回应。 可我就是能从他看似一贯的镇定里,嗅出些不同以往的东西,我的动物性一下子格外敏锐,捕获他毛细血管里跟我一样的气味。 我们就这么抱着,谁也没说话,他胸口结实得无法不让人臣服,反正是让我臣服,我只能小偷小摸地试探我第一眼见他时就相中的这副身体,还有我不小心蹭过的肌肉,是不是实际上也一样优越。 卧室除了香薰的水流声格外安静,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也能听到我的。 他的胳膊结实又软和,压着我胳膊的那种压迫感,让我如同置身动物巢穴,如同婴儿时被裹在襁褓里一般,而他就是那片有奶味的棉布。左一下,右一下,便把人裹得老实了,于是一声不吭地躲在里面,默默吸取着只你能闻见的气味。 他深叹了一口气,顺着我脑门洒下来,我不由得蜷起脚趾,像被一股迷烟麻痹了全身。 我被罩在一团跑不脱的云里,蝴蝶在我胃里起飞。 原本是一只,又变成一群,它们扑闪着翅膀,不断刮蹭我的内脏,细细密密的绒毛以每秒千百次的频率震动,摩挲着我的胃。它们被困在胃里,四处寻找出口,有的试图去够我的心脏,有的往小腹探寻,直到充满整个腹腔,没有一处不被它们当做出口触碰过,直到我的五脏六腑深深记住蝴蝶的这番造访,它们才肯饶过。 它们从上上下下的地方回到胃里,从一群变成一只,这一只仍时不时地翻转舞蹈,我几乎感觉胃里四处都是它翅膀上的鳞粉,五颜六色,闪烁耀眼,尤其怕我忘了似的,稍有平复就跃跃欲试。 我忽然有些莫名的怕,轻微地抖了起来。 我恐惧它们从我呼吸中跑出来,甚至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悬着。 这一刻如此让人心颤而美好,如果他没说话的话。 “下次别往人家里跑了。”他好像以为我是后怕,可我早后怕完了。 真是扫兴。 “我要是,跟朋友出去玩都琢磨这个,那我哪都不用去了。” “我是说,明知道有危险的就少沾边。” “恶人就是恶人,恶人什么时候作恶,难道还要看你的时间。” “那就少出去。” “不出去,咱俩也是这么认识的,没比别人强。” 我不爱听,毫无章法地跟他对着干,偏偏他句句都要来教育我。 “你们男人,总赋予一些寻常言行额外的意义,反过来还要怪我们没有分寸。” 他沉默一会儿,手上紧了一把,“你怎么这么天真,我在跟你说的是现实。” 是啊,郝意也这么问过我,我也这么训过她。 现实和理想是两码事,你必须得在现实的规则里活下去,才有可能等到理想到来的日子。 遇到危险了,坏人难道会跟你讲道理?难道你在枪口下说,我穿得少不代表你可以侵犯我,他就会举起手来? 太理想了,你活着的世界远没到那天。 就像你讨厌虚伪的人,还得跟他客套,你讨厌应酬,还得在局上陪笑。 你讨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可你回到职场,也不得不见招拆招。 回避不了,活着,就得面对现实。 我闷在他怀里,严严实实地抱着他,终究无言以对。 困意袭来,我还剩一丝清醒,恍惚想起点什么,“黄总,让我找你。” 隔了一会儿,他拍了拍我的背,说,醒了再说。 隔天,被渴醒,一睁眼晕头转向,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早走了。 隐约记得睡前他抱着我,在我耳边冷肃的声音,好像说,“早跟你说了,少走夜路。” 床头放着半杯水,我趴在床边抿了一口。 少走夜路,是啊。 能不能不走呢?可以,可是不愿意。 能多认识几个人,偶遇点什么机会,不是坏事。 不甘心啊,局上潜在的机会,即便像大海捞针,即便你看着那些人虚伪,丑陋,荒废,也没人愿意放过。 万一,万一呢? 就这么一句,就足够让大多数没有根基,又想往上爬的人,趋之若鹜。 你,我,都是这笼中鸟,瓮中鳖。 回想昨晚,总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其实他常常不在北京,可发信息那一刻我好像十分确定他一定会来似的,可他就是在,他也来了。 我躺在床上,细嗅他残留的气息,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裹成一个团。 他是不一样的。 我缓缓探出头,从昨晚的回味中抽离。 我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走的,发完盯了好一会儿屏幕,盯到饿了才起来。 钱沫聪半夜居然还发了条微信过来,问我到没到家,果然啊,这种场面话都没忘,你要是跟这种人说嘴这事九成九是得不到所求的。 不过昨晚还是多少有点收获,虽说没闹明白到底是不是意的局,但隐约觉得即便不是,圈子也不远了。 找到了圈子,我就能塞点人进去,没什么特别的,竞品永远是新鲜的好。 再不济,我也起码能知道意的动向。 他回了消息,第一句是我睡着他就走了,第二句是一个微信名片。 说是他助理,他叫我如果有工作的事先问小江,能安排的他看到了会尽量安排。 -不用,为难的话我就跟黄总说问过,你不方便。 -嗯,那你也可以推给小江。 这是都帮我想好了,他太周到,我发了个表情包过去,表示大恩不言谢。 他说,大恩不言谢,下一句是什么? 我说,不知道,什么? 他又是半天没回,我好奇,去搜了一下。 大恩不言谢,施恩莫图报? 我发了个截图过去,又抱拳回他。 -圣人啊! 他回得很快。 -大恩不言谢,必成仇。 正跟他贫着,黄总来消息,直接发我一份项目资料,我刚看两眼,又来一条语音。 大意就是年前跟我提的,让我要他的关系那事。 我想装休假不回复,紧跟着又来一条语音,直接拆穿了叫我不要假装没看到。 我墨迹了几个小时,回复了一个,我问问,黄总直接一个电话过来,话也很坦白,今晚让我去应酬。 我无语,“我还在休假。” “你去找他要资源,或者今晚来,你自己看着办,好吧。” 21.蝴蝶(下) 女人一生要过的坎里面,最大的一个,是男人。 什么独立自主,无非是,要不要依附男人罢了。 成也男人,败也男人。 说到底,连生孩子这种喜悦和危险夹杂的动物本能,没男人也没那许多麻烦。 有一个姐姐说过,我这种外形的,就是招这种老男人,所以我身边净是这些货色。 你说他们优秀,他们自然也不单纯,说他们体面,还往往留下些龌龊。 碰见一百个,里面也就能摘出那么几个略有风度的,这就是局上男人的基本盘。 “你知道吗,你这种长相,这些大哥最喜欢了。” 对,就是这样的话,我听过无数次,今天是在黄总的局上,从一个头回见的人嘴里说出来。 一个喝得满头大汗,面色赤红的男人,那大约五个月有余的啤酒肚,被扎在腰间的GUCCI皮带越发勒得倍显窘迫,一手端着啤酒,一手搭在我椅背上,凑在我身边说着连串的胡话,没一样和生意有关。 呼喊的分贝能够得上隔壁两个包厢,偏还要在你耳边扯着嗓子,清醒的时候也就是主客边上的那几位,顺着眉毛弯着眼睛点头哈腰的,充其量是个得力,还可能是吃锅边饭的,就是大哥吃肉他们能蹭上两口汤。 就这两口汤,就足够让他们出卖体面,出卖尊严,甚至大哥拿他们当猴耍,他们就立刻走钢丝。 可即便这样,喝多了之后,也依然觉得自己比女人高一等,可以在女人面前吆五喝六。 打女人牌的应酬,多半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更容易成,一种是更难成。原本正儿八经聊反而简单的,打了女人牌,往往会再磨上几个回合。 我原先不明白他们图什么,后来慢慢明白了,就图一份尊贵。 宛如我今沙场凯旋,必得盛宴以贺,祖传的上供习惯。 此时什么修炼成人的本事都舍去了,从人再变回动物,遵循着本能,先是让自己醉了,消遣完酒再消遣女人,一个都少不了。 我在这种局上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并不重要,通常买卖成了,也不是因为我的样貌。 我边干下敬过来的一杯酒,边琢磨,今天黄总的确把我拿捏了。 我要是能碰到他的资源,还用来什么应酬,可黄总又咬定我摆明不愿意用他,还知道越是激着我,我越不愿意找他,所以我就必得来应酬。 横竖黄总是不亏的。 来之前我原想着,能这么激着我,要么就是今晚的局确实重要,要么就是我若不去往后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磨我去求人。 我把项目资料转发给他和小江,大致阐述了一番,然后也答复黄总,说我晚上会来。 我以为露个面,黄总自然默认我们交情不深,至少不会默认我已经应了会去求他的资源。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好拿捏? “妹妹……” 一双冒着热气又凉凉的手搭上我肩膀,我浑身一阵恶寒,立马端起酒杯,豁出去起来打个圈。 今天的桌不大,可我已经喝到了半醉,每位应酬一会儿,到了主位已经是强打着精神。 我一句“以后还要多关照”的客套话才说了半句,这位一晚上都端正体面的大哥,忽然笑出来。 我伸手碰杯,这位举着杯来回地躲,我愣是在原地这么虚晃了几回。 我见这人眼色不好,赶紧自己接茬,“得,我先干为敬。” 硬着头皮喝完这杯,我赶忙说酒量不行,佯装要去洗手间,身后隐隐的笑声我也没理,出门直奔一个远处的洗手间,进门就上了锁。 我跟服务员要了几杯水,愣是坐到自己清醒才回去,中间听见黄总来找,我也装不在。 那种眼神我见过,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果然我回房间的时候,正看到这人溜达到吧台点了一支雪茄,点上之后却不回座,而是站在同桌另一位女孩身后,躬身撑在那女孩椅背上,看似是跟大家聊天,实际大家心知肚明。 黄总开口说,“鸽子啊特别不错,后面你们的项目都是鸽子负责的,今天也是让她来拜个码头。” “拜码头?”这人笑了,“怎么拜?” “嗨,她小姑娘还是不懂事,没有经验的。” 我没敢接话,黄总也换了个话题,指那个女孩,“常总啊,这是我一个妹妹,人家呀原来是模特,现在人家自己当制片人了,很有才华的,以后大家有机会可以多关照她。” “关照可以啊,”这人又接话了,眼角眉梢一片莫名笑意,“不过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观察那女孩,似乎也是陪着笑却不想接茬的。 “黄总啊,你今天这局很有意思啊。” 这人溜达回自己座位,面上一片笑意,可清醒的人都听得出意味不明。 忽然我旁边那位喝多了的起身一个大喊“好”,大约是脑子混沌,光听见字没听见意思,跟着大哥的话举杯敬起了黄总,这马屁真是拍马蹄子上了。 黄总面露尴尬起身回应,主位上那位瞟了一眼那傻子,我倒是万分庆幸这位忽然的打岔。 我举起杯跟黄总一起冲着主位,场面话一套一套地上,直到看着主位的眼色是不计较了,我才松一口气。 再干下这一杯,我酒杯又空了,那位常总开口说我好酒量,立马就有眼尖的把我杯里的酒续上。 红酒,我很喜欢的酒,好好吃饭的时候原本都是四分之一杯这么慢慢的倒,慢慢的喝。可局上的红酒不是,局上的红酒从来都是浪费了的,像啤酒那么倒,像水那么喝。 我又开始晕了,外人定然是看不出来的,可我真的很困,很累,很困。 不通风的包厢里各种不知名的烟雾萦绕,左右的人有一半已经喝散了德行,敞着怀,仰着脸,互相说着并不重要的话,那些烟从他们身上飘出来,在空气里交换了一下内容,又散在空中。 你眼见着它们似乎消失了,可烟和云一样,是不会消失的。它们自由又狡猾,擦过杯边混在油脂中的口水,钻进人的肺里体会一遍,再从汗液中吸纳一点残酒,不肯放过一个细节。最后总有一片最丰富的落在你的头发上,落在你衣服的褶皱里,密密贴紧你的皮肤,像存储卡一样帮你留住这一切。 我突然觉得喘不上气,嗓子发紧,扯了扯高领毛衣的领口。 局散了,散场的规矩也在默默有序地进行,有人来问怎么走,我和这位并不认识的女生默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一起走。 于是我们携手离开,等到走出那些人的视线,再默契地告别。 我打开车窗,解开大衣领子,初春的寒风吹在我额头上,司机说危险叫我把头缩回来点,于是我贴着窗边张口呼吸。 那些陌生的,夹杂着寒夜里泥土味道的风,猛烈地灌进我的鼻腔肺管,我要张口猛吸一口气,才能抵抗风的力量呼吸,我呼吸得很困难,可我仍然快乐得像大雨前浮上水面的鱼那样,努力地,在这些刺痛我牙齿舌头的风中,和它们忘情交流。 直到我鼻息间都是寒夜里霜露的味道,泥土和树木的味道,甚至是灰尘和金属的味道,我才睁开眼看。 看这化雪的街道上的积水,那些溅在行人裤脚上的泥污,多干净,多清爽。 看着它们我就笑了,笑得眼睛酸胀起来,来不及酝酿出软弱,又被风吹进头发,吹的眼睛也刺痛。 我保持着中气十足的清醒模样,下车,走最直的路线,直到进家门才瘫在地上。尽管如此,我也记得要淋浴不能泡澡。 跌跌撞撞地洗干净自己,我倒在床上发愣。 这些运用自如的默契,熟练的技能,真是让人恶心。 我看了眼手机,下午发的消息他还没回,他助理也没回。 我犹豫了半天,打了删删了打,正要合上,却看到对面正在输入。 我盯了一会儿,却没动静,忍了半天,我还是主动发给他。 -如果可以的话,你有空看看项目。 -如果你觉得还行,我可以再跟你介绍一下。 -我会亲自负责,如果你有什么疑问也可以具体聊。 我等了半天,他没回复,我又发一条。 -我挺想做这个项目的 有的话一旦说了,反而没有想象那么难,也许是没什么顾虑了,我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睁眼,我口干舌燥,第一件事却是去看手机,而他居然还没回复。 我很挫败,安慰自己也许他很忙。 黄总来电话,我隐隐觉得跟昨天的事有关,果不其然,接起来就是阴阳怪气的一顿,原来是那位常总本来要定的项目,昨天之后又没动静了。 “这样拖下去,春节后我们就比别人公司晚一步你知道吗?”黄总似乎酒还没醒,喉咙嘶哑,说着还破了音。 尽管如此,我倒是能体谅的。 黄总这个人,嘴上说话不好听,人也骄傲,但还是有些底线的,应酬的场合是也要我去,碰到麻烦到底没有做出什么龌龊事。 我没有办法,只能听一顿数落,再安抚黄总一番,心里惦记着还在那躺着等翻牌子的微信。 常总的项目迟早是要定的,这次典型就是黄总出错了牌,对方要磨我们一番,好达到一些额外的目的,这种人沾上就是麻烦,而我现在要确保的是不参与常总的项目。 等待向来熬人,特别是人有所求的时候。 果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不好过日子的,我等得难受,决定出去转转。 才一下楼,远远看见小区门口的车眼熟,我有点不敢相信,脚下却跑了起来。 车门打开,他从里面下来,穿着他常穿的那件黑色长风衣,似乎没看到我。 他跟车里面说了句什么,才回头看到我,也很惊讶地走过来。 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直等到他走到我面前,拽了一下我外套领口,“怎么穿这么少。” “我下楼转转,你怎么在这?” 我想我此刻眼睛里是冒着光的,只怕比见了钱的眼睛还要亮,他在我眼里也比昨天更帅,比之前见的每一次都更帅。 他比我高大半个头,低头拽我衣服的样子又严肃又生动,厚厚的风衣随着风掀起带出一阵他毛衣上的味道,像在我胸口沁了一朵花似的,轻易就唤醒了那只蠢蠢欲动的蝴蝶。 我胃里又隐隐的发痒,我好想伸手过去掐住它们,要它们不敢造次。 那些原以为是醉酒后的错觉,就这样一瞬间被打破,而我攥着手脚,生怕它们跑出来。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走吧上车说。” 他掖紧了我的衣服,示意我赶快上车。 前座有人,是个年轻男孩,回身探头跟我打招呼。 “这是小江,我助理,你们有微信。” 我心里有谱了,按捺着装矜持。 “这个项目呢,我们看了,不太能全参与,但是可以参与一部分。” 他果然应了,哪怕只有一部分也足够了,我连连说好,万分配合,拿出专业精神跟小江就细节沟通了一番,约定了后续详聊。 正事定了下来,我总算松一口气,看着他跟小江对后面的事,情绪越发松弛,手脚也不老实起来。 我看他正想着什么,嬉皮笑脸的开口,“你今天……” 刚说一半,他一面跟小江聊着正事,手却在我手背上拍了一下。 等他们聊完,他看我两眼,又看看表,“我看你刚才按着胃,是饿了吗?” 我笑了,寻思了一下抬眼看他,刚开口说了个“我是……”,就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他瞪我一眼,又看了下小江。 我在他那一眼里,看出一句“有人在呢”的意思。 然后,胃就更痒了。 22.规矩(上) 他好像一眼看出我没正经似的,把我后半句话噎在嘴里,我却因为他那一眼暗自雀跃。 我不是饿了,我是馋了。 心里沁出那朵小花,蝴蝶翩翩翻飞到花上去,没有什么意义的,只是与之玩耍得起劲。 它搔着一片花瓣,让那薄薄一片颤颤巍巍,不堪重负地弹动几下,随着蝴蝶的造访哆嗦起来,把露水抖动下来,一下子滑进花蕊里包裹住那一粒粒粉状的心事,让它们一点都不会飘出去。 于是不会说出口,不会与外人窥见。 他今天穿了一身正装,大衣里面一件很正式的高领毛衣,西裤配皮鞋,可能有助理在显得更是公事公办。 跟司机点了一个餐厅,他才转过来跟我说话,声音压着似的,还偏头往我这凑了点。 “你昨天那么晚是,跟黄总?” 我点点头,回想昨天的局又觉得心累,不愿多说,只大概提了下常总的项目。 “我昨天有局,今天又一天的事,”他顿了顿,“忙起来的时候一点功夫都没有。” 他边说边摇摇头,仰头一靠显出一丝疲惫,此刻我感同身受。 到了餐厅小江试探着说想先走,就不一起吃了。 他皱着眉看小江,“你去哪?一起吃饭,吃完饭不是还得说事吗。” 这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人,大概觉出我俩之间跟一般的工作关系不太一样,我忽然很想问一句,是不是每个跟他有点关系的女人你都会这么试探? 中途,黄总来电话,我眼神询问他,他点点头,我就直接回了黄总,先故作为难地推了常总的项目,趁黄总正要发火,再把我跟他这边的进度透露了一部分。 “我正跟他助理对着呢,不过我是答应了人家我来负责的,这俩项目都太重了。” 听得出电话那边黄总的高兴,我又卖了个乖,“那常总那怎么办呢,其实那个项目我也挺感兴趣的,这要不是……” 黄总爽快地直说没事,叫我不用担心,这会儿又好像完全不重要似的,原先那股为难连点影儿都不剩,让我专心负责好他这边,客套几句就挂了。 挂了电话我看他,他专心吃着菜,脸上却挂着一抹收不住的笑,瞅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就知道这通电话是又让他听着乐了,正想跟平时似的反怼他一句,笑什么,又想起他车上那一眼,于是也顾及着别人在,只跟小江客套两句。 “这回是多亏你们了,我是对这个项目更感兴趣,希望咱们项目顺利。” 说完我还举起茶杯跟小江碰,小江也很有礼貌,“您客气了,我都是听老板安排。” “嗯,小江跟我很多年了,你就放心吧,绝对安排明白。” 吃完了饭,他跟我说今天他们有事就不送我了,连在门口等我叫车都没有。 我心里发笑,他在公司人面前还真装得一本正经,挺像那么回事。 回去的出租车上,我发消息给他。 -好演技啊… 很快,他回。 -你也不错。 春季的项目推得快,特别是他这次的项目,可真是黄总磨了好久才磨下来的,公司格外重视。 黄总这个人,要不说人“小”办大事,工作上确实没得说,弯得下身子,豁得出去。 我这次拉了他的资源过来,真是给黄总长脸了,合同还没落定就满公司嘚瑟去了,跑到秘书处那好一通炫耀,生怕漏了一句没传到老总耳朵里,影响自己前程。 我也顾不上黄总是不是又在外面碎嘴,皆大欢喜的事,算是他帮了我个忙又如何。况且我发现,有些事真就是开口和不开口的区别,除了我自己在坚持着什么,并无人在意。 只是有一点,我跟他的那个圈子有我太多私人的一面,我不愿意扯到工作里来。 他是明白人,我才放心。 至于常总那边,公司安排了另外一个组跟进,负责人是个男孩,果然不出我所料,推进得快多了。 打女人牌就是容易出错,我从来没觉得我有多么重要,常总难道会信有我没我项目会受多大影响吗?利润都写在合同里,充其量是顺利不顺利,周到不周到的差别,这对于人家来说属于容错范围内。 不过时不时的常总还会搞点小状况,磨得黄总烦了,黄总就来念我,意思很明白,事儿到底跟我有关系,黄总帮我解决常总这边,我就得跟他那再讨点好处。 “怎么说是得罪了常总对吧,你不知道我这次搞定多麻烦呀,鸽子呀。” 我听得无奈,给这老油条一番说道,我倒欠出二两人情。 “您啊,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些话就算了吧。” 我还是那句话,问问可以,行不行看人家,黄总倒是不挑,乐颠地走了。 黄总的事先不说,我倒是又有点说辞找他了。 最近项目忙起来,跟他助理联系的时候倒比他多多了,也不知道他是有意避嫌还是怎么,比之前联系的更少。 我给他发消息,他让我直接跟小江说就行,一句话把我噎回来。 我正无语着不知道怎么再开口,他又跟我说,何谷新家装好了,叫我过两天一起去温居。 我眼睛一亮,秒回,他跟我约好时间,说到时候来接我。 我答应完,自己美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何谷毕竟没直接约我,去人家温居总得送点什么。 最不会送人东西,这还不是一般能敷衍的。 我琢磨好久问他,“我得送点东西吧?送点什么呢?” 我点了一堆名儿,酒,家居,香水之类送礼常用的,都被他否了,说什么都不用送,“何谷家都装好了什么都不缺,家居什么的你买的估计用不上。” “酒呢?” “更别逗了,人家可是卖酒的。” 我恍然想起来,何谷还有夜店呢,所以这种有钱人到底送什么合适呢,我沉默半天,“那我去人家温居空着手总不合适。” “你非要送的话送点小摆件表表心意就行了。” “好啊,那要不你抽空跟我去逛逛,我别买的跟人家不搭。” 他先是传来一串笑声,笑得停不下来似的,“行,行,那周末吧,我这几天没空,周六。” 我谢了他,他又发来一条,“你真不用这么认真,以后你就知道了,没多大事。” “我又不是你,你们哥们可以,我还是得讲点礼数吧,我毕竟是晚辈。” 话说完,我才发现好像用词不当,没来得及撤回,他紧跟着回我,“晚辈,可以,你死定了。” 我损着他找补,“我这不是拿你类比来着,何谷天天跟你在一块,纯属被你连累。” 单身久了,日子什么的一向糊涂,定好了周六的提醒,我才发现周六是情人节。 其实我脑子里始终是有些疑问的,即便掰开了一样样盘,谁说他这样的人单身,我也怎么都不信。所以我下意识的总在悄悄试探,每次试探都像我点碎了一个气泡,让里面的烟雾扑出来,眼前就更明朗一些。 局上的单身多数分两种,一种是此刻单身,一种是永远单身。 此刻单身的是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并不是单身,你要是愿意那我现在就是单身的。 永远单身的是永远不挑明了说,我是不是单身,而实际上多半不是单身。 局上的人认识的多了,你还会发现那些看似整日瞎混,花天酒地无所顾忌的,却都有一个正牌的坐庄,玩儿得再怎么野了,正牌的一句“玩够了吗”,人家就会回家。 这点也是我好久才闹明白的,每一个浪子都有一个家,只是这个家的位置可远可近,就像独居动物要给自己找个窟,路过的都以为人家是真浪子,实际人家是藏得深。 却往往总有天真的帮着消磨路上的时间,还以为自己是浪子求得一生的灵丹。 局上的人单不单身我基本看一眼就猜的个七八分,猜不出的你也能从朋友圈里看出蛛丝马迹。 而他,偏是个猜不透的人。 侧面打听怕他察觉,朋友圈又干干净净,虽说局上的人是无法从节庆行程看出来的,他们本来就不是那号踏实过日子的人,可我跟他交往不算浅,这么一回想大小节日,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就奇了。 于是周六我边跟他挑着礼物,边玩笑似的试探,一下是他家里装修是不是也自己挑,一下是过年跟谁一起过。 可他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妈。” “您,不是个妈宝吧?”我略显无语。 他满不在乎,“有妈的孩子是个宝。” ……得,这我就没法接了。 “装修不爱操心,以前买的房子都是我妈帮我盯,过年呢我妈是自己过的,我肯定要陪她。” 我有点意外,因为隐约记得之前何谷提起过,问叔叔如何如何。 “我爸妈不住一起,我妈比较有个性,不爱凑热闹。” 我点点头,“怪不得,看来你是随妈。” “你这么叫我妈,不合适吧。” 我白了他一眼,伸手要拍他,他笑呵呵拿手推推我走开,指着一组烛杯示意,“这个不错,何谷这人好个情调,你送这个吧。” 回去路上我又问他,“所以你是独生子吗?” 他半天没说话,我转头看他,他眼神打量地瞟了我一眼,看得我有点尴尬,觉得是不是打听太多了。 “我就随便问问,因为你的年纪……” 我试图用玩笑摺过去,而他只是无语地摇头笑笑,过会儿回了个不是,并没有与我深谈的意思。 到家的时候,我琢磨着要不要跟他说个节日快乐,也很想再开个玩笑问问,你今天不去过节吗。 我回头看他,他的眼睛黑亮精神,坚定锐利,他跟我说天黑了快上去,温居那天他来接我,于是我只说了个再见。 他一定不会这样的,我想。 如果他有话,定是直截了当,大大方方地问。他应该就是那种要什么就势在必得,不要什么强塞给他也会吐出来的,他不喜欢就会当众怼你一跟头,更不喜欢就理都不理。虽然我还没见过他喜欢什么的样子,他最多是不排斥。 他自信满满,向来一开口就总觉得他赢定了。 不像我,我这样的犹豫不决期期艾艾。 再试探下去,就显得没趣儿了,我决定住口。 何谷温居那日,吃完了饭大家玩儿起来,三杯酒下肚我就上头了。 何谷偏不饶我,“妹妹,今天我的局,可没人护着你了,你敢说是我晚辈,你今天别想跑了。” 我站起来,边被何谷揪着喝酒边隔着桌子骂他大嘴巴,他事不关己地摊摊手,完全没有帮我的意思。 我急急找补,“我明明说的是,人家何谷是被你连累!” 何谷恍然大悟,跟大家一起起哄起来,他嘴里笑骂一声什么,啪地一拍桌子,“是我也不行啊!” 闹了半场,我逮着空躲到洗手间醒酒。 方才他们齐齐打岔开涮,因为我一个口误,争相拒担这个长辈的名头,各个声高气壮,什么应酬局上的畏惧周全,溜须攀附,通通没有,只有哥们间才见得的没大小,没分寸。 他也难得在这种场合上甘落下风,只跟大家玩笑互怼几句,其余时候只在旁边喝酒抽烟,当一个旁观者,将那些冲着自己来的贬损照单全收,认下自己是桌上最大的,无论何种冒犯他都自觉有趣,时不时的跟着大家一起爽朗大笑。 我喝得晕乎,却看着开心,只有他跟这些哥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认识他多几分。 他没那么拘束,笑的时候更多,虽然一样不好惹,可你看得出这个场合上,他也舒服。 不是平时那种不在乎的自在,而是因为信任的松弛。 “没事吧?” 正想着,他过来找我,可能我喝得时间概念模糊,离场太久了。 他歪着头打量我,我摇摇头。 “喝开心了。” “嗯,开心啊。” 真的很开心,我也很少遇见这样放松的局了,还是因为认识他,让我在这种泡沫一般的灯红酒绿里抓住了一点真实。 我坐没坐相地横在小沙发里,脚翘在扶手上,撑着脸眯眼看他。 “你酒量真好,现在还能,这么衣冠楚楚的,端端正正站在这,点评别人的醉相。” 我眨眨眼,他在我眼前晃啊晃的,又蹲下来凑近了瞧瞧我。 我想闭上眼养养精神,下一秒就是被他搀着走,何谷边给我把衣服披上,边问要不就住他这。 再下一秒就是被一口风呛住了,我强撑着睁开眼,只看见他深色的大衣像一堵墙一样,于是我一埋头藏进风吹不到的地方。 再睁眼的时候我已经睡醒了一觉,车停在某个黑漆漆的陌生路边,司机位上没人,他在我旁边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 我虽然还晕着,但比刚才好多了,车上的表显示半夜两点多,不算很晚。 我想叫他又莫名有点犹豫,于是凑近了点,靠在椅背上等他醒过来。 我心里有事,手上没数,等着等着就开始这碰碰,那摸摸,终于给他扰醒了。 他回头看我,“醒了。” 我眯着眼睛,凑到他脸前咫尺距离,仔细端详他的表情,他也这么观察着我,他的眼睛那么平静镇定,他的呼吸声能经过我耳边。 我看着看着忽然心跳加速起来,一偏头趴在他肩膀上。 “喝多了。” 他半天没说话,轻微的换换姿势,更是碰都没碰我一下。 “你刚才喝多了,现在可没有。” 一句话听得我精神了,我坐起来,手还扶着他肩膀,借着酒劲放肆打量他。 他直勾勾的挑衅一样看着我,满眼的不信,一贯的那副我能拿他怎样的表情,看得我直接搂上他脖子凑近了。 “小江,已经跟黄总开始推进项目了。”他忽然开口说。 “我知道,我们在跟进。” “你是不是忘了,走完流程,我就是你甲方了。” 我一句脏话差点就直接骂出来,一把把他推开,坐那缓了一会儿还是不解气,回看他老神在在的得意样,又上手去推了他一把。 他就这么让我推,也不反抗,还笑么呵的靠在那,一副拿捏了我的得意, 我瞪着他,忽然不爽起来,又扑上去,按着他胸口。 手底下摸着他呼吸心跳,眼前摆着这一桌漂亮宴席,各个像撒了猫薄荷一样,多看一眼就晕头转向,还冒着热乎气儿,从你七窍钻进五脏六腑,哪个不垂涎欲滴。 我没好气,“哪那么多规矩。” 23.规矩(下) 我和他就这样咫尺距离对峙着,我火气上头,他无动于衷。 他也不把我推开,也不躲,我推他就往后一趟,一副拿我莫可奈何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个强抢民女的土匪,民女躺在我身下,挣扎不能,也无意配合,于是面无表情地摆烂,想如此就扫了我的兴。 我应该说,你叫啊,你越叫我越兴奋,可看着他那一副无欲无求的死样子,我丝毫不觉得无趣,甚至还咽了咽口水。 男人和女人真是不同,男人就喜欢小姑娘闹腾,女人则只喜欢男人冷静。 最好是他这种,又冷漠,又看着不可能是个素着的,越有意思。 我对着他看了一会儿,捏了捏他肩膀手臂,不着痕迹又很故意地上下其手一番,然后终于顺了顺气,推了他一把坐回去。 耳边虽然隐隐听他嗓子眼很不屑的一声,也没再与他计较。 不能跟甲方有什么说不清的,这点规矩我懂。 我只是恨他如此清醒理智,回回都能端坐着看我笑话,看我被他治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就痛快了。我就像他五指山上的猴子,以为自己已经翻了天,却从未跑出过他视线之外。 其实我也没多喜欢他,比如此刻,我并未觉得挫败,就是见不得自己落了下风,见不得让他看破了我。 我不服,我恨得恨不得咬他一口。 我转开脸往窗外看,黑漆漆的荒郊野岭,也不知道什么鬼地方。 “那边有一酒店。” 我一愣,他探过来抬手给我指,我仔细看,路边重重树影后隐约透着一圈光,应该是一栋楼的招牌。 我挑眉看他,心里忽然有点打鼓。 “何谷家这太远了,司机要送我们回去往返得到早上,这儿不远,所以就开到这边,让人家溜达回去了。” 我越发紧张,不明所以。 “每回我们聚会基本上晚了要么住何谷家,要么就附近酒店,我想着你头回来估计住何谷那不自在。” “你呢?” “我住何谷那。” 见我不排斥,他伸手,“带身份证了吗?旁边给你开个房间吧。”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松口气,跟他玩笑,“大老板不都是有长租的客房吗,顶层的那种,还得是总统套房。” “没那么大,身份证。” 我摸出身份证递给他,他把车挪到酒店停车区,让我等他办好再进去。 我听了立刻一个白眼嗤笑出声,他停好车,下车前回头眯着眼睛瞪我,“瞎琢磨。” 我更乐了,究竟是我瞎琢磨,还是他太熟练。 十分钟,他发短信,告诉我怎么走直接到楼梯间。 我拎着包强打精神走直线,他看我过去,刷开了电梯按着等我先进去,没有走的意思,又帮我刷了楼层。 “还行吧?”他打量我,我扶着他肩膀,摇摇头,实际人还是晕的。 等到了楼层出去,他把门卡给我,告诉我房间号,走廊是弧形的,房间有点远,我一路找着房间,他缓缓跟在我后面。 等我到了,刷开门回头看他,见他在离这两三个门那就停下了脚步,不近不远地看着我。 我挑眉询问他,一脸疑惑,都到这了,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他说,“进去吧,我走了。” 我如遭雷劈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酒醒了一大半,我扶着墙,头疼地闭了闭眼跟他招手,“你,等一下,帮我个忙。” 他一脸防备,琢磨什么似的晃悠悠踱过来。 我觉得好笑,到这了,倒怕了? 到门前,又搁着很远停下了,我于是又招招手,他才又往前迈一步。 他皱着眉,不怎么与我对视,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眼睛依旧冷肃,还比平时更多了些少有的不耐。 我明摆着疑惑,“你一路鬼鬼祟祟的,这就走啊?” “我没带身份证…” 我打断他,“你这都到这了,谁查你的身份证?” 我差点当场给他鼓掌,真是好一个正人君子,居然是为了严格遵守规定。 他等我说完,冷静了,一字一句重新开口,“我没带身份证,所以如果不直接进电梯间,会被人拦,没法送你上来。” 我听傻了,我眨眨眼,这么你看我我看你,静默了半天。 “你还真是正人君子啊。” 感情还是我歪心思了,人家压根就是打算送我到了就走。 我无语极了,有点说不动了,头晕想去洗手间。 一个转身,差点被自己绊倒,他手快进来扶我,我站稳了赶紧推开他,“哎哟您老快跟我保持距离,我可没那个装醉的意思,我是难受想去洗个澡。” 别再坏了大哥的名声,我完全没了兴致。 我把鞋甩在门口,把包和外衣随便一搁,看他还没有走的意思,“你再不走我可脱衣服了。” 他把门关上,皱眉,“醉着别洗澡了,洗个漱睡觉吧。” “你管得还真多。” 我也烦了,没管他,直接甩门进了浴室。 常年应酬加独居,喝多了不泡澡的习惯就像我喝得再大也能装没事一样,已经成了我的“职业技能”,肌肉记忆。 大概就像他坚持的原则那么多,局上的人都有自己一套规矩。 好比说我,我知道在外人面前不喝大,任何时候都不失态。 比如越是生人的局,越要常出去醒酒。 比如有人送你回家能婉拒则婉拒,不能婉拒的,到路口不到小区,到小区不到楼下,到楼下不到楼上,到楼上的三米内不开门,请他先走。 比如喝多了淋雨不泡澡。 比如相信直觉。 觉得安全的环境不一定百分百安全,但觉得不安的时候一定是不可信的环境。 直觉帮了我很多次,包括那次他救我。 但是直觉里的他,太安全了。 不是没有诱惑力的那种安全,而是知道他不会做什么的那种安全,于是所有的规矩和本能,都没把他算在内。 他可以看我喝大,还可以送我回家,现在都能带我来开房了,因为反正你看,同他比起来你可能还更危险些。 我把水温调低些站在淋浴下,脑子里过着跟他的种种交集。他近来言行的矛盾制造了越来越多困惑,比如昨天和今天,比如现在和过去,都不一样,他的轮廓逐渐模糊起来,失去逻辑,我不再能明确地刻画出他的形象,尤其是他内在的颜色,那与我之前简易的想象有了一丝对撞的裂痕。 也或许此刻的模糊才是真正的清晰,而我此前的自以为不过是一种美化的理想。 只是他依然诱人如夏娃果实般,邀请人遐想,又却步于禁忌,他越是克制越有颜色,越贵重,越是疏离越引人攀附。 只是他修的怕是神仙道,哪是我等凡人随便肖想明白的。 就像我此刻,跟那号狼狈得只能冲冷水澡的色胚别无二致。 我简单冲了一下,精神了很多,他大概已经走了,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关了水站在浴缸里擦身体,发梢有水滴顺着后背一路下行,冬天泛着冷硬的室温下,引得我打了个颤。 浴缸对面有一整面落地的镜子,我裹上浴巾看着镜子里的身体,太阳穴突地一跳。 我站上浴缸的边沿,一手扯开浴巾,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自己。抬起左手,沿着腰线滑到另一侧,在腰上掐了一把。肚子跟着收缩,我挺了挺背站直了些,隐约看到肋骨的形态,我沿着腰往上一根根数过去。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 它们在我呼吸间起伏,护佑着我的氧气,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很脆弱。 顶灯投映出两道阴影,我手停下来,在阴影边缘描摹,然后伸手握上去稍用力地掐了一把,我闭眼片刻,肩膀一缩轻微地发起抖来。 浴巾被我掉在地上,镜面水汽氤氲,我忽然觉得脑中醉意重新造访,瞬间将我重置于最酣畅快意的时刻,思绪自由,世间美好,眼前皆是快乐。 我闭着眼睛仰头笑起来,用指尖描绘着身体的形状。 玩够了,醉状过去,困意上头,我迅速洗漱完,披上件浴袍出去。 一开门,只见他就正靠在门对面。 我吓得心脏一跳惊呼出声,他抱着胳膊,看见我出来垂垂眼。 “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砸门了。” 我这一晚的酒几乎是一轮轮被他吓醒的,“你怎么还没走?” “你喝成这样还要洗澡,出了什么事谁负责?” 我发愣了半天,才顾上想起来此刻处境,紧了紧浴袍,我转身去小吧台,翻出小瓶装的威士忌拧开。 “还喝?”他跟过来把酒拿走,一伸手放到了柜子顶上。 我无奈,拿出两瓶苏打水,递给他一瓶。 “坐会儿吧,喝口水,这虽然小区里没一脚油的路,但是晚上你也没少喝。” 他犹豫了下接过去,跟着我到沙发边上坐下。 我蜷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实在是又困起来,偏他这会儿又不急着走了。 房间里不太暖和,他坐在我旁边沙发,只隔着一个小茶几。 我见他没刚才那么防备,试探着把脚伸过去,放在他大腿下面,然后观察他的表情。 他只是稍微看了一下,我小声说,“脚冷。” 我有点紧张又莫名有谱,而他确实也只犹豫了一下,就往前坐了一点,把我脚压得更严实了些。 他不怎么说话,只是慢慢喝水,我靠在沙发上看了他一会儿,犯困地闭上眼跟他说,“你醒醒酒再走吧,别怕,我不招你。” “我怕?”又来了,他又开始来劲了。 “嗯,你不怕,你连门都不敢进。” “哥哥,我说实话,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就别琢磨。” “你让人不琢磨吗?你很难不让人琢磨。” 我俩的话断断续续,总有大片留白。一瓶水喝完,他又坐了一会儿,就有走的意思了。 趁他穿衣服,我心血来潮站到他身后,等他转身就被我壁咚在原地。 他还是那副死样子,很配合,也很不屑,挑眉看看我,忽然笑起来。 “你这叫不招我。” “招你又怎么样。” “咱俩是一起走的。” “我知道。” “何谷司机送咱们俩过来的。” “我知道。” “司机可回去了,他们局肯定是没散呢。” “我……” 行,我明白了。 他是真的很会把我气出一肚子火,我跟他对视着,无言以对地顶了顶腮。 他又未卜先知地攥住我蠢蠢欲动的手,逼着我退到床边坐下,完全无视我不服的眼神。 “规矩点。” 我仰视着他正动脑筋,他眼神一动突然一把扯住我领口作势要拉开,我吓得不轻失声叫起来,死死捂住浴袍。 等了一会儿他没什么动作,再一仔细看,他又看好戏一样站在那嘲笑我。 他把手一甩,拿好东西转身走了。 连吓唬人都这么有趣儿。 这样的男人,就是做个春梦也回味无穷。 唯独就是越发闹不明白,他哪这么多老八股? 甲方不能碰,局上的人也不能碰。 我一拍脑门,这他妈的,不会是项目不完他就要这么谨守本分到底吧。 “靠!” 我一摔枕头,他们后面的好几个项目可是我刚谈的。 这不存心吗?真有这样人? 我不信,我发信息给他,问,你是不是故意的,半天,大哥只给我回了一个问号。 行。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捅什么破窗户纸呢。 从小黑第一次提醒我开始到今晚,前后我试探过他很多次,都没看出他一点哪怕是半推半就的意思,那我就明白了。 左右他是拿我当个乐子,有点兴趣,又不多。 24.烙印 印象里,起初我对他印象好,就是因为他规矩,从来不搞那些龌龊手脚,从来也不借酒装相。 打死我也想不到,现在也是这规矩把我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说归说闹归闹,他其实是没错的。 这种场合,俩人当着大伙不避人地去酒店,不用两天就能传遍整个圈子,那我身上可就实实在在的“有他的名字”了。 局上的人,确实是不好碰的。 比如说在黄总眼里,我可能已经是个有他名字的女人了。不费吹灰之力,拿到一个,别人都上赶着攀附,我却只需卖个面子的,好买卖。 而我为了避免这一切莫须有的揣测,原本可以拒绝,这样就可以保全我独立女性的人设,干净本分的名节,我就可以做一个有能力靠自己摆平一切的职场女强人,我可以让那些轻视我和崇拜我的人都对我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 很多年前,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曾被我奉为无上信仰。 后来这些东西纷纷碎了,不是信仰碎了,是枷锁碎了。 我发现这些不过是别人的眼睛给你的束缚,是人性的弱点给你的错误指挥,他们教你成为一个道德完美的圣人,教你成为一个柔软温和的顺从者,要没有攻击性和竞争力,最好比他们都弱。 可我不想做一个所有人嘴里的好人,我只想成为我人生路上步履不停的勇者。 不碰局上的人,是乱搞不要挑他们,可正常往来曲解成的乱搞,错不在我。 小金有时候听了些闲言碎语,气不过来念叨几句,撺掇我找机会澄清一下,“好好打他们的脸”,我只回一句,我不对这种想象力负责。 其实之前不爱用他的资源,一方面是我的一些职业洁癖,一方面是我的私心。 倒不是不想把私事搅合到公司里,更多的倒是不想过多地把公事掺和到我俩之间。 我对我自己的起心动念心知肚明,我更知道规矩,还知道他这样的人更是那最不能碰的一路。 可是没有办法,我太馋了。 即便为着我心里那万分之一可能性的幻想,我也得为我俩之间保留一些原则。 虽然他现在同一尊佛没什么两样,还是给塑过金身,刀枪不入的那种。 从何谷家温居之后,他比之前那次冷得还彻底,干脆是音讯全无。 局上,朋友圈,电话微信,丁点影子都没有。 我只能从他助理小江的如常工作,和何谷的夜夜笙歌,侧面判断,这人还活着。 也刚好,公司项目突如其来地多了起来,有人春风得意,却缠得所有人都脱不开身,我没工夫理他,有工夫也不想理他。 偶尔想到这两次试探,只有皱眉抗拒,什么回味无穷,全然成了不愿提起的失败,丝丝羞耻恰如嘲讽。 你指着趁此欲擒故纵再试探一番,是连念头都不要有的,你是绝对期待不来半次,哪怕是假借分享个文章段子什么的主动。 这大概就是所谓职场得意,情场失意。 这么忙了个把月,项目也到了新的阶段,有一些合作时候未谈妥的条件,眼下不得不面对。譬如要公开地给项目站台或背书,出席一些项目做着做着中途新出现的活动,这些需要动用他个人资源宣传的事儿,当时黄总怕夜长梦多都暂时模糊或妥协了,于是,黄总又在我眼前活跃起来。 我自然知道这是憋着让我去刷脸呢,只是世事变化快,我俩现在的状况,再开口八成也没戏。 我装作不会解读,黄总却是个急性子的,一次两次的见我不接招,就有了在会上这一出。 当着大伙儿,连捧带夸地把我架起来,看似是跟别人对话,实则是给我实实在在地拉仇恨,眼见着对面其他人的脸色越发不好看,黄总再添两把柴,“咱们这次项目,鸽子这边真是起了很大作用,对吧?要不然,都知道的,咱们年初这波一下就叫对手公司比下去了。” 黄总俩手一拍,一摊,看了我一眼,还嫌气氛不够,又冲着人家开口,“所以你们这边也给点力嘛,咱们到了关键时候,大家都别掉链子。” 对面坐着另一个组的,负责人也是公司的老人了,一个能力不错的姐姐,层级跟我差不多,外形一般,一贯很少吃刷脸的红利,所以也最烦这种靠刷脸的事儿。 她听了黄总半天刺耳的念秧儿,轻哼一声,笑眯眯地开口,“是啊,咱们这次能有这些资源支持也算是借鸽子的光了,哎,那是不是直接让鸽子去谈比较好,反正这次也是鸽子的项目,她去跟人家加一两个项目肯定很简单的。” 话音一落,黄总尴尬的脸马上就续上了,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又好像如梦方醒,一拍大腿,转脸就对我说,“对啊!” 我摇摇头,真是一出好戏。 我并不怪别人,搁谁听了这话还能抵得住这种挑拨,只是黄总的招数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惹不起你以为就躲得起?天真,总有办法把事儿推到你面前。 所以你看,要想图清净,能不用男人的资源,最好还是不用。 除非这不是你心上的坎,否则在你能一览众山小之前,你就要一路顶着恶心,不听,不看,不说。 男人是什么,男人今日是蜜糖,明日就是砒霜,今日让你借的脸,明日就教你数倍奉还。 而女人,今日是座上宾,明日就是盘中餐,俎上肉。 局上,流传这么一句话,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话说起来,一语中的般的爽脆利落,可这好女孩和坏女孩之间,隔着的究竟是什么? 无非就是一张脸。 那张你舍得开,得舍开的脸。 不光是豁出去勇敢那一刻要舍开脸,还有承担漫长后果譬如种种非议的脸,不是做了就做了,是做了就别指望别人不知道,更别指望别人还对你一贯和善,这些时刻你都得像当初舍开脸那一刻一样。 你别指望舍开脸是一时的事儿,舍开了就是没了,那一刻你准备的就得是一辈子。 我终究还是没任人宰割,可能是近来逆反情绪过多,不愿再在这种不得不的氛围里被迫服软,反正黄总现在不可能再拿常总吓住我,便推说项目已经有了明确分工,这已经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打了回去,该谁负责谁负责。 黄总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僵持了一会儿,见我真不准备接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隔壁组接着跟进。 会议室又剩我们俩人,我知道黄总等着发难,于是先开口,“其实这个环节之前我们还有别的方案,也是不错的。” 黄总眼睛转转,挑着一对黑豆眉毛看我,一副很意外又夹杂着不悦的表情。 “我记得您当时还问过我,约了个局要跟对方聊一下的对吧?”我看看手机,“好像是这周?” 多讽刺,他人虽无影无踪,却不耽误处处给我添堵。 从会议室出来到我办公室那段路,忽然无比漫长。 左边那个女人,是个传统古板的大姐,永远都穿着板正标准的职业装,梳着利索的齐耳短发,鬓角都被好好地处理过,永远服帖纹丝不动,连一根轻佻的发丝都没有,此刻却伸手装作整理头发,眼神从我身上经过又不动声色地移开。右边那个,印象里是新招进来没多久的毕业生,以前见到我都要毕恭毕敬讨好似的打个招呼,今天却不知所措地站在工位里面,端着咖啡杯慌张地要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做,不得不与我擦肩的时候,扯出一个左右为难的笑脸。远处有几个人在茶水间,接完水正往工位走,见到我走来却放慢了脚步,有一个还背转过身。 经过隔壁组那位负责人的办公室,她抬头看我,并放下笔大大方方朝我微笑,甚至还伸手在唇边送出一个飞吻,我也跟她招手热情回应,我俩隔着玻璃远远地各自展示自己的职业素养。 如同猪肉检疫的章一样,这些落在身后的眼神,每一双都在我身上梭巡过,然后笃定地盖上一个,合格。 你身上果然有了某个男人的名字,你过去的成绩一瞬间灰飞烟灭,也都成了某个男人的施舍,无论他出现的时间与你的过去是否重合。 因为你今日可以靠男人,昨日也可以有别的男人。 于是女人身上有了公正的烙印,经过群众投票,或众口一词或少数服从多数,总之这些评判确认了,不是好女孩。 不会有人问你,究竟做了什么,至于如此。 不会有人在乎,你其实也没做什么。 造成这一切,只需要出现一个男人。 那天我提早就下班,临走时遇到黄总,见我离开没说什么,但朝我摇了摇手机,意思是让我等消息。 打开黄总和我的聊天窗,我们之间除了工作内容,诡异地还有很多时间和地点,以及我没有感情的一些收到,好的,OK。 那些时间地点无一例外不在晚上,场所名称看起来没有一个和工作相关,不是这个会所,就是那个KTV,再不就是什么饭店,夜总会,酒吧,不知道的乍一看,真像我跟黄总之间有什么不轨的勾当。 回复了一个新的收到,我合上手机走入早春的傍晚。 五六点的时候天已经见黑了,我在寒风中走了很久,冷风簌簌地灌进领口,已经习惯出入坐车的人冬天也不会包裹严实的,逐渐地手也抓不住包,搁着单薄的布料膝盖也冰凉地疼。 夜色越深灯火越璀璨,行人表情越畅快,我耐着这份儿冷,走到热门商区的路口观察了好久。 我对这个城市,夜晚比白天更熟悉,对手比自己更了解。 我与自己的妥协和解只需要一个理由,“生存法则”,然后就可以原谅自己。 原谅自己所有的退让,扭曲,巨变,畏怯,容忍,配合。 而很偶尔冒出的那些久远而陌生的,如此刻般的倔强,早被我归类为残留的年少稚气,它们有时该死,有时该醒来,或者刺痛我,或者被我唾弃。 它们,自为矛与盾,各有输赢,也互相伤害彼此,互相折磨,也许是种保护,多数时候与我共存着分辨对错,叫嚷又哭泣,暴怒又平和。 逐渐,将我变得没那么易碎,却常惹人讨厌,惹我讨厌。 再见他,是在云社。 那周五,我在黄总的应酬上喝了一轮出去醒酒,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和一个女人被我们的几个客户围着坐在主位旁边。 我恍惚间以为酒过三巡眼花了,迟疑着往座位上走,他的模样却越发真实。 可惜了我在黄总面前反复推拒,黄总甚至为了我不跑票,一反常态地额外与我确认了两次,直到我承诺,我答应了的就肯定不会爽约,方才作罢。 早知道还是会到他的局上,我的坚持毫无价值,何必有那几番拉扯。 他看起来跟我们客户很熟悉,凑着耳朵聊了好一会儿,才转脸看到我。 可他却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好似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把眼睛移开,让我正要开口的招呼僵在嘴边,甚至打乱了黄总借口搭腔的节奏。 我察觉到黄总明显讶异的疑惑,眼睛在我俩之间来回转了两圈,见他如常跟其他人喝酒招呼,却始终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黄总这老狐狸也立马换了策略,端着杯就绕到他身后,直接打断他们聊天,边跟他敬酒边跟他旁边的女人套交情。 他也很大方,我隔着一段距离听不见他们聊什么,但看得到他跟黄总应酬了一会儿,也把他身边的女人介绍给黄总,黄总马上邀着三人一起碰杯。 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你看,昨日的座上宾,今日的盘中餐,明日的路边土,脚下尘。 等着看吧,女人能莫名其妙地被划归于某个男人,也会莫名其妙地在流言中被弃之敝履。 他冷漠得一如既往,我的尴尬措手不及,黄总的谄媚机灵正常发挥,甚至还觅得新大腿。 真是午夜昙花一刻许,良人哪得几回见。 有人来敬酒,我顺便就干了个满杯。 算了,也就这么一瞬间的感慨,并不至于。 我甚至该庆幸,好在公司只有黄总在,而这人的好处是向来只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却不会落井下石嚼舌根,因为后者并不会赚到钱。 只是莫名地很想逃跑,手脚都开始冰凉了,最近还在坚持的,为了我和他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巧妙保留的原则,忽然变得透明飘忽。 应酬半晌,我终于有时间和精神坐下,打量他旁边的女人。 比我年轻,比我活泼,进来的时候就是大大方方挂在他胳膊上的,喝半天酒有一半功夫都挽着他,一下靠在肩头,一下拉着他跟别人应酬。 我真没见过有哪个女人能这样在他身边,当众不避讳地与他亲昵,起码对他来说这已经算是亲昵。 而他就这么一直由着,算是十分配合,于是别人敬他便连女人一起敬,迎他坐哪便连女人一起请,连要与他攀交情的,譬如黄总,他也不忘了介绍一下身边的女人,生怕人忽视了一样。 少看两眼,尚能平复,多看两眼,心里便生出疑问。 你究竟有多少好妹妹? 25.护食(上) 小黑之前问过我,或者说猜过。 有一回我们俩一起喝酒,酒过三巡,小黑就直勾勾地打量我,问,睡了吗。 我看过去,没明白,小黑眼神一转,又恍然大悟的,哦,没睡。 我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只笑着喝酒,没回复。 小黑一贯直接,“怎么还没睡呢?” 我习惯的敷衍了事,委婉对答,全都被这种直戳要害打乱,脑子里也直勾勾地冲着那个问题思忖答案。 他让我摸不准。 他前一阵忽远忽近,琢磨不明,一下看着在你眼前辗转摇曳,一下又远得让那股勾人像一种幻觉。 比如今晚,他一个视而不见就可以让我既尴尬又难受,瞬间让我无措,再自行消化,他则像一个懒洋洋的放风筝的人。而他又明明那么不容忽视,我即便一眼都没再投向他,也因为他在场感到无形的压迫。 他自在的身形在我余光里穿梭,应酬,喝酒,或仅是沉默坐着,而我眼睛被他长租了位置,总有一角能捕捉。 原来他像蜃景一般,明明不近却从远处折射过来一道如影随形的影子,光反射下我被这些似是而非真假难辨的形容眩晕了头脑。直到有甲方的人过来攀谈,我恍惚差点忘了,我是为了不再被粘贴他的署名,才接受黄总的提议出现在这里应酬。 而他还是严重干扰了我,我对上客户的杯仰头饮尽,脑中却甩不掉一句话反复徘徊。 那之前算什么? 他叫我看不透。 此刻想起那时小黑与我调笑谈他,自嘲地笑,看不透他原本是正常的,我是多了些妄念。 心中杂念纷起,再与客户敷衍几圈,觉得业务也就能聊到这了,再多也是空耗,于是起身敬了酒便想提早离场。 “鸽子啊,”正举杯,黄总一拍肩到我身后,朝对面的客户堆笑,“哎呀家里要早回去,我就先撤了哈,鸽子你陪好哈,陪好!” 不等我回应,黄总边说边退场,对面客户也欣然接受。 我愣在原地,这下走不了了,出来应酬总不能自家公司的一个不留。 人情现实,黄总一向很少早离场,且算是有点底线,多半会护着自己团队的人,今天要不是家里真的有事,那要么就是故意的,要么就是不再在意我和他的关系如何了。 心中闪过一个想法,又马上被我否定。 不可能。 云社是有名的会所,不是那么高端,但是装潢很有品味,老板是个爱好艺术的,所以这边文艺圈的人特别多,多少都能跟老板搭上点关系。这种地方到了下半场就是停不下来的串场了,又玩儿了一会儿,包厢里的人就陌生起来。 来了一个自来熟的大哥,看着很能吃得开的,一进了屋就左右逢源了半天才坐下。隔老远也看见了他,却只跟他抬头意思了一下,并没有跟其他人那样热络,他看见了也点点头举了下杯,并没有起来的意思。 这位大哥一坐下就四处撒摸,眼睛很快落在他旁边那女孩身上。 局上的人,都是人精,多看两眼,旁边人立马就开始张罗,“诶你们认识吗?” 女孩很快接话,“韩导我们可比你熟着呐!” 于是旁边人一招呼,那女孩端着酒杯贴耳跟他说了一声,起身过去那边应酬,他点点头让了条路,而后只见那女孩跟韩导他们推杯换盏勾肩搭背,好不热络,他素着一张脸看了两眼,也看不出是不高兴还是没想法。 “诶鸽子,你们认识吗?” 我正一个人坐着散晕,只听边上有人叫我,一抬头,原来他也看了我两眼,旁边的人精就也操起一身本事,开始张罗。 我轻笑,真是熟练地令人作呕。举起杯,我只笑笑没说话,远远地干了一口酒。 这怎么能让旁边人甘休呢,见我不动,就直接走过来拉我过去,安排到他旁边的空座。 一晚上没打招呼,这会儿说认识也很奇怪,却又要给别人面子,我正要开口,他边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边转头看我,“人家问你认识吗,你说呢。” 一听这话我火冒三丈,转头瞪他,好家伙,他倒会倒打一耙了。 “给她拿瓶水,降降火。” 他把烟夹在手上,却不点,在手背上一扣一扣,又偏着头打量我。 这个表情我熟悉,哥们又瞧乐呢。 旁边的人精自然心领神会,递过来一瓶水,又试探了一句,“哟,这一晚上怎么没说话呢,我还想介绍一下。” 他在旁边很得意地往后一靠,“脾气大,懒得搭理我。” 我被他说得无语,一肚子气,却只能挂着笑脸跟旁边人礼貌应对,于是人家当他在开玩笑,只是也看得出我们是熟人。 他们又扯皮一会儿,边上人跟他交代了一下让照顾我,就去别的地方招呼了。 “你们公司,够贪的。”他点上烟,坐着离我近了点,看着别处跟我念了句。 我看他,猜测着,估计是那边跟他们提案了。 “这是又让你出来应酬了吧。” “你怎么知道?” 他抬抬下巴,指了一个人,“都是同行,我能不知道。” 我略一思索,“跟你们提案了吗?” “提了,要不说你们够贪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吐了口烟,这回很正经地看我,“咱们的项目还不够你们忙一阵,这就开始张罗下一个了,嘶,小看你们公司体量了。” 我犹豫要不要顺便开口帮着说一嘴,想起公司种种又咽了回去。 他好像看出什么,“有什么想说吗。” “没有。”我摇头,举杯跟他碰了下。 我们随意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他带来那个女人在另一边迎来送往也很热闹,我眼神总止不住地往那飘,却不知怎么开口说。 瞟了几眼后,忽然跟那个韩导眼神就撞上了,韩导看了我几眼,边上人自然就又来张罗了。 “诶对了,这个是鸽子,你们没见过吧?” 我远远跟那边点了个头,旁边人走近两步伸出手也要拉我过去。基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我举起杯站起来,可是他就像没看见一样,不动如山地翘着腿抽烟,垂着眼完全没有给我让路的意思。 直到我站了一会儿,那边的人也伸手等在那尴尬半天,叫了几声哥,他也像没听见似的,我才反应过来低下头推了推他肩膀。 他还是不看我,慢腾腾抽完一口,把烟掐在面前,才动了动地方让我出去。 从韩导进来,我就总觉得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个人,这会儿是真的确定,这俩人指定是不对付的。 这个韩导一看就是局上的老油子了,仗着影视行业的身份,手上有点项目,最会跟那些漂亮的小演员小模特打交道,看见个姑娘就想占点便宜,没便宜占也得沾点关系。这样,往后提起来哪个有名有姓的,这种人就可以张嘴就来,没有不认识的。可被这种人沾上关系的,就算没有什么暧昧关系,也免不了被渲染出你俩有一腿的风声。 韩导随便跟我聊了聊,可能是刚才看到他那边情绪不对,也没怎么过分热情。 我出去应酬了一会儿,再回身发现他没影了,看看东西还在,应该是去洗手间。 我坐回去一个人喝了半天酒,韩导忽然坐过来,人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但是看着酒量不错,神志还是清楚的,是越喝越开心那类型的。 “别一个人喝酒。” 说着,举起杯等着我,我礼貌回应着,却对身后的动作格外敏感。韩导一只手撑在我身后,也并没贴上来,只是说话的时候已经靠得太近了。 我正调整着姿势坐得更直,听见有很吵的声音,转头看见远处,他回来了,而且何谷还跟他一起来了。 这位走哪都花枝招展的,一进来就跟屋里的熟人搂抱着招呼,跟他一起来的女孩,还有刚才韩导一起的那几个看着也都跟何谷熟得很,整个包厢的注意力全都过去了。 他揣着手溜达回来,没加入何谷的应酬,韩导见他过来自动让了位置,也顺便起身去跟何谷打招呼,我看着都是老熟人了。 我终于忍不住问,“那人你认识?” 他看看我,看看远处,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想多说。 何谷闹了半天,远远地看见我也热情地招了招手,就接着去跟那边喝酒了。 “何谷在隔壁,知道好多朋友在这,就过来玩儿一会儿。” 我点点头,“你俩完全不像一路人。” “我和何谷吗,”他给我俩倒了点酒,边喝边说,“我俩关系是最好的。” “知道,你见他比见老婆的时候还多。” 他笑了,自己点头。 韩导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过来坐到他旁边,我本来以为他要甩脸子,可他也礼貌地喝了酒,看着也不像有什么过节的。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什么,我跟其他人说话没注意的时候,韩导已经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忽然远远地看见有人在拉架,一群人拉着一个往前冲的人,可那人好像根本拦不住似的,怒气冲冲的很是吓人,指着前面,嘴里还叫骂着什么,被音乐声完全掩盖。 我再仔细一看,这大高个,花衬衫,这不是何谷吗? 我一惊,赶紧叫他,他眼皮也没抬一下,坐在原地喝着酒,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 “何谷怎么了?”我很紧张。 他还是不说话,脸上摸不清什么表情,我仔细看了两眼,总觉得他现在这样我从没见过,没发火,情绪却不对。 我看他心里有数,就坐下来远远围观,却还是没看明白。再看看,发现韩导倒是消停了不少,在很远处吧台那自己一个人坐着。何谷被人拦着绕着圈地要打人似的,跟他来的那个女孩左右地拦在何谷前面,看着方向忽然觉得像冲着韩导去的。 过了会儿,看不见韩导人影了,何谷也消停了坐到他旁边,身上还是很不顺气,摔摔打打地,自己干了一杯酒,旁边还有哄着的赶紧又给何谷倒上一杯。 “亲爱的,”一个软糯的女声响起,我转头,看见跟他来那个女孩坐到我旁边,我点头招呼,她亲热地揽着我胳膊,“你没事吧?” 莫名其妙一句话听得我疑惑,好像刚才这事跟我有关,再一问,才明白。 原来韩导刚才坐在他边上,指着我问他,“这女孩是跟你来的吗?” 他没怎么搭理,韩导又问,“那我带她走行吗?” 我听了非常惊讶,问那女孩,“那何谷是?” “所以何谷气得要打人。” “就为这个?” 那女孩见我也没不高兴,赶紧说,“就是啊,其实就是开个玩笑,也没恶意的。” 我是真没注意这一会儿功夫是怎么发生的,他一直在这安静地坐着,没见生气,何谷又是怎么知道的,总不能是他跟何谷去告状。 想不明白,但是先赶紧跟他说,“你是因为韩导问你的话?” 他这会儿才见掉一点脸,又捎带着一点可笑的神情,人却始终泰然自若地就这么坐着。 我起来坐到他俩中间,何谷还义愤填膺地替我生气,问我心情,我说,“嗨,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狗咬你你还能咬狗吗。” 何谷跟他一听都愣了一下,何谷恍然顺气了,狂点着头,“妹妹,有胸怀啊。” 他也在一边点点头笑了,朝我伸出一个拇指来,何谷给我们仨都满上,碰了个杯。 刚才拉着何谷的几个韩导的朋友,见这边气氛缓和,都坐过来示好,音乐声关小了点,这些人也都是老油子了,个个会说话,连损带骂地说韩导这人就是这样,但没什么恶意。 “他妈的嘴还不停呢,还说什么他家养的狗才占地盘。” 我无语,真是一个比一个没眼色。 何谷听了脾气又来了,嘴里骂骂咧咧,我赶紧搂上肩膀安抚住,都没顾上管他这边。 隔一会儿,只听背后他开口。 “我是不介意有人骂我是狗的,我差这两句吗,”他弹弹手里的烟,笑得很不和善,“我倒是很好奇,谁跑到我这来刨食。” 26.护食(下) 包厢里的人从刚才闹起来后就坐过来一半,另外一半聚在另一处说着彼此似懂非懂的醉话,显得我们这一处静得突兀。 我装作安抚何谷,躲避那些投过来的打量,也没接他的话。 他这话来得很突然,我下意识攥了攥手,克制着没看他,在何谷时而高声的叱骂里心不在焉地跟着笑,只是余光瞄着身侧。 他会不知道吗?他会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他会不知道他这种好似护食的行为会给我带来什么吗。 我思绪纷乱,很想仔细地看看他此刻脸上的神态,好好地探究他内心的那把算盘,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的,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意了,或者只是做做样子,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 首先开口的是打进来就没怎么跟我搭茬的一个人,好像也是那个韩导的朋友,自己倒了酒隔着桌子示意着问他,“这位是?” 他没开口,何谷搂了搂我肩膀,“这我妹妹,鸽子。” 一句话似明非明,解开了一圈人一半的疑惑,接着其他人接二连三的就也跟着何谷的介绍,都跟我碰杯打了招呼,个个笑脸相迎,我自然也大方地应酬。 很难说我是什么心情,我从不认为这些人是多么高看我一眼,不过是因为他方才的反应。 总归,肯定不是感动的。 不是电影里的英雄救美,也不是年少时的伸张正义,这是在局上,一个处处是逢场作戏的地方。 一个今天你跟他走,明天她跟他走,谁都不会多问一句多一句嘴的地方。 所以他们说的没错,他是占地盘,他是护食,他是在这种场合做了格格不入的事,对我。 自然是维护了我,再一次的,告诉别人我不是那些“妹子”,不是局上的流通配件。也再一次的,给我身上贴了他的名字。 这轮酒虽然是我们喝的,面子却都是给他的,别人跟我喝酒是冲他,我回别人的酒也是不驳他的面子。 我干下最后一口酒,一边说着不能喝了谢了大家,一边咀嚼这种复杂的心情。回想今天我来的初衷,不愿再被粘贴他的署名,现在成为毫无意义的一次抗争。 就像被人捆绑着限制了自由,想尽办法地逃离了,磕磕绊绊的跑了一路,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捕获,又放入那个圈禁你的原处。 而我却,分明还是要谢他。 “妹妹,这种人你别往心里去。”何谷以为我还在为刚才不高兴,搂着我肩膀拍了拍。 我摇摇头,说没有。 我只是忽然发现,不知怎么我就成了“他的人”。 小黑真是独具慧眼,一眼就看出他那些细微处不动声色的掌控,而我直到今天他这样明目张胆的说出口才后知后觉。 别的不说,就看何谷这理所当然的默契,足够大家心照不宣。 索性我也放弃挣扎了,我自己给自己满上,又给他倒了一杯,像是提醒似的,侧着跟他碰了一下。 他拿起来见我不喝,等着我后面的话。 “那谁呀?”我终于问出了口。 他顺着我眼光看过去,“我们一姐妹儿,老出来玩儿的,跟何谷我们都挺熟。” 他挑挑眉,意思是问我明白了吗,我稍一琢磨,点点头。 我俩干了杯,我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示意他再来一杯。 他自己满上,要跟我碰,我躲开,摇摇头,示意他自己干了,他无奈地笑笑,然后自己干了。 干了第二杯,他正要落杯,我一挡,示意他再来一杯,他乐开了,又自己满上,见我又不跟他碰,于是又干了第三杯。 干了第三杯,他知道询问我了,举着杯子,眼神问我意思,我这回也把杯放到他面前,于是他先给我倒上,又给自己倒上。 他跟我碰了杯,也不喝,这回扬了扬下巴,让我喝,我斜着眼一瞪他,他乐了,硬是跟我碰了杯也不理我就喝了,懒得搭理我的意思。 我也喝了酒,放下杯,才看见加上何谷有几个人在旁边就这么一面聊天一面看着我俩,有几个看似是认识他的流露出一丝惊讶和好奇,不知道问了何谷什么,只听何谷说我俩幼稚。 此一时彼一时,我已经懒得琢磨这种狗男人的心思,也放弃做无力的反抗。 随便吧。 散场的时候,我已经喝得半醉,撑着精神送完最后两个客户,我在大门口扶着墙闭眼缓神。 恍惚感觉到有人扶我肩膀,我回头看看,是他和何谷,何谷把我接过来,跟他说,“你走吧,你送那谁,我把她送到家。” 他点点头,打量着我,我迷糊地朝他一笑,然后搀着何谷走了。 上车前,我又回头四处张望着找他,终于看到他,远远的朝他大方的笑起来。 我正要上前,看到他身边的女孩,于是又后退一步,我犹豫了一下,很开心地跟他挥了挥手,他在远处看到了,似乎轻微地回应了我一下,也许是我想象的,然后我便转身上了车。 “那是我们一姐妹儿,很多年了……”何谷在路上,又浅介绍了几句,带着些解释意味。 我合上眼休息,敷衍着应和了几声。 跟他来的,自然也要给人家送回去,至于是谁,什么关系,都不重要了。 那之后有一次见面,我们聊起那天应酬的前因后果,我也稍微吐露了心声。 “……可是你看,有你名字有有的好处,没有也有没有的好处。没你的名字,公司那边有压力,在外面有骚扰。有你的名字有业绩,也有闲话,还有清净。” “到底我还是占了好处的。” 他并不否认,但叫我不用在意闲言碎语,“这种话我听得更多,那天你不见了吗。” 是啊,他听得不会少,但是同样的闲话,男人身上的和女人身上的意味大不相同,男人听起来和女人听起来也大不相同。 好比说同样是风流韵事,男人身上的才叫风流,搁女人身上,就是下流。也只有男人让女人怀孕的份儿,女人只有被人搞大了肚子,或者那女的堕过胎。 外加上,穷女人和富女人又不一样,富富得正,若是有钱男人和穷女人,那就叫傍大款,拜金。一个我这样的普通上班族,业务能力和绯闻是成正比的,业务能力那么强的怎么可能没爬过客户的床呢。 他的从容却是我不断学习的心法,他也是不可能体会我再怎么有胸怀,也是避免不了这样锻造心脏的过程的。 他可以云淡风轻的不把这些闲话当回事,我则需要告诉自己,不要把这些闲话当回事。 他听不到那些画外音,因为他是制造画外音的那个阵营的人,即便他并不参与,即便他以为帮我抵挡了一些有色眼镜,但他从没有从根源上改变什么。 不过是从一个有标价的女人,成为了一个有名牌的女人。 他不会知道开开口就能破除我窘境,这样俯视的角度多么让人羡慕,只是破除女人窘境的方式,是给女人贴上某某所属,说到底也就不那么让人痛快了。 但这不是他的错,怎么也无法迁怒到他身上,他是那个阵营里面施恩的人,周身都覆上了金色光辉。 我只是慨叹,世上的不公,令许多努力都沦为挣扎。 “那你那会儿喜欢他吗?” “我觉得那会儿我可能,不我应该没有特别想过这件事……” “那,所以,喜欢吗?” “……也许吧。” 我还真的思考过这件事,不过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感受到被关注的自满和愉悦。 那种虽然无法被证实,但确实被自己偷偷地主观地笃定的一件快乐的秘事,连快乐也是偷偷的。 那些逐渐被豢养得愈发茂盛的大胆,在每次我扩大边界时自然地伸出触角,触碰着我明明不知道可不可以,却又总觉得可以,过后又验证了确实可以的,他的边界。 多数时候,只是反哺了我的偷偷的快乐,少数时候,会收获一个“放肆”。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么,黄总倒是再没在我面前刻意地提过他,包括在工作场合,偶尔有人拿话点我的时候,黄总也只是很公事公办的转向该负责这件事的人身上,说谁负责谁来对就行。我对这个细微的变化颇感意外,我刻意观察过黄总,甚至在一些话题已经明显抛给我的时候,居然会主动帮我挡一下,只是很偶尔的会先跟我交换一下眼神,要是无关紧要的我也会应下来,要是我有明显抗拒的,黄总就心领神会地去换个人难为。 我可不念这个好。 其实这种心明眼亮的老油子就是什么都知道,想到过去种种明知我为难却要我为难的时刻也是如此刻般一手操弄,我只会想到,必然是有什么我还没摸透的缘故,现下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理所应当。 后几个月,跟他公司的合作也推进得比较顺利,本身是互换资源各有助益的事,我也很有默契地感受到他刻意避嫌的想法,公事上我只跟他助理小江对,想来他已经关照许多。也或许他也有其他考虑,毕竟在商言商,不是我刷个脸就能解决一切的,多的是权衡利弊的事。 我隐隐觉得近来种种与他有关,但他正如我所说,实在又摘得十分干净。 他能在人前把给我面子和保持距离这两件事,拿捏在一个很恰当的尺度,一面让人家觉得我们私交不错,一面又让人觉得我和他只是公事公办的关系,也得不了太多好处。 他也很会装,好比说有时候活动现场遇到,他常在人堆儿里刻意跟我打招呼,把我介绍给别人,可又往往开口就是一个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可他做戏也只能做到这儿了,我还得往回找补一个哪有很久,不然会显得太假。 毕竟我们常出没的场合,在场的总有人也会出入,万一撞到了就是画蛇添足。 但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从他那次占地盘开始。 我开始觉得我是特别的,因为没有女人在他身边可以像我这样,放肆。理智甚至都没有出场劝服我,劝我什么你只是这段时间占了这个特别的位置,其他的时间,比如过去和未来,这个位置都会有一个特别的人。 完全没有这样的思考出来打击士气,我只是充分享受了这些隐秘的时光。 也许是幻想,可是十分快乐。 三月底的时候,还发生过一件事。 那会儿是我们合同确认后有段时间,这位仁兄终于放下身段,不为了避嫌摆甲方的高冷架子了,某天大夜里给我发了条微信,说,你们黄总够可以的。 我正要睡,给他回了个问号。 -黄总怎么你了? 之后,他就没了动静。 直到半夜,我睡梦中突然被手机吵醒,睁眼一看居然是他打来了语音。迷糊中我心忽然狂跳,大致猜到哥们是喝多了。 人在酒醉时的话往往不可当真,却总是让人难以抵抗,我接起电话那时,心头是有些窃喜的。 我说了声喂,就等着他那边的回应。 他没回话,但是那边却很吵,我知道他肯定是在局上,所以没多话,只是又问了几声。 那边闹了半天才传过来一句,“哥想你了,你赶紧过来。” 说话的人是何谷,我紧着问他们怎么了,听何谷的意思没什么大事。 “那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出来玩儿啊妹妹。”何谷痞里痞气又精神百倍。 “我的哥,我要睡觉,你放我睡觉吧。”我从支起身子的姿势,又躺了回去。 “赶紧来吧,我哥喝多了。” “什么东西?谁喝多了?”我不敢置信,“不是,他喝多了叫我过去干嘛?” 何谷话不说清胡搅蛮缠要我过去,我鬼使神差的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洗了把脸随便套上件衣服就出门了,一路上何谷一直问我到哪了,我无语地不得不开了共享位置。 何谷跟门口的人打了招呼,是个夜总会,到了地方我报了包厢名服务生立刻心领神会,格外热情地把我带过去。 推开门,也并没有许多人,只是我一身家居打扮,跟这里格格不入。 何谷第一个看到我把我迎过去,领着我擦过一群男男女女坐到里面的座位上,坐在他旁边。 而他呢,我反正是看不出他喝多了的样子,虽然看着是比较高兴了,不过也是玩儿得很高兴的样子,跟桌上的人有来有回的正在兴头上。 何谷把我放在这,然后就理也没理我转身去玩儿了,我坐了半天已经快坐出一肚子火来,他才玩儿完一局。 转头看到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又皱皱眉。 我眨眨眼,表示疑惑。 “来了。” 我很不爽,“我来很久了。” “谁叫你来的。”他点上根烟,翘起脚歇着。 “何谷,把我从床上叫起来的,说你喝多了。” 果不其然,他一个大皱眉,甚觉可笑地笑起来,“你觉着呢?” “我看你啥事都没有,所以我回去睡觉了。” 我说完站起来就准备走,他一把拉住我,“哪儿去。” 我回头看他,他全无醉意却格外锐利的眼神把我包住,没等我回答,他又一使劲把我拉坐下,上手搂着我肩膀,几乎是有点紧的把我揽在胳膊底下。 “玩会儿。” 27.奶与蜜(上) 我仰脸看他,他的笑近在咫尺,也并没有多余动作,扬了扬下巴指桌对面的朋友,给我讲他们在玩儿什么,一会儿我俩怎么玩儿。 “就跟咱们第一次见那次玩儿的差不多。”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没有把手拿下来的意思,甚至准备就这么开局了。我盯着他半天,他有时候会把手拿开在桌上摆弄一下,然后又坐回来很理所应当地搂着我,注意力又并不在我身上,嘴里还时不时地跟对面人笑骂调侃。 而我注意力却全在他身上,我身体僵硬地盯了他半天,好的,确实喝多了。 我就这么靠在他胳膊底下,一会儿被他松开,往前推我一把怂恿我玩儿,我脑袋发懵不知道出什么,他就贴在我耳边小声支两招,然后拍拍我肩膀让我来,他在我身后笑着坐等收割。 “开。” 他瞅准时机打断两边对阵,开牌的时候身子直接包过来,我看似也盯着牌桌,身子却畏畏缩缩,他又赢一把正痛快的时候,我无奈地无措尬笑。 我想起去年刚认识他那天,他也是这样。他一旦上了桌本来就投入,顾不得别的,一身结实的肉贴过来,冒着热乎气儿,熏得直教我脸烫。 今天又是这场景,人也熟了,他更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你仍是闹不明白他是故意的撩拨,还是纯粹出于游戏的投入。他倒也没什么多余动作,就是这一身的肉总撞在你身上,他的味儿也直往你身子里钻。 就这么玩儿了一会儿,我就越发不爽了,大半夜过来莫名其妙的,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占了半天便宜。 人一不爽就挂相,手上自然也意兴阑珊,他让我叫牌我也不叫了,表面上他让干什么干什么,实际上打心里不配合。对面的人都看出我不对劲儿,故意抛话过来,我摆摆手说累了,他却全无察觉,自己接过去依然倍儿投入,倍儿畅快。声还是那么高,赢爽了还得站起来,一手插着兜,一手掐着烟,裤子蹭着我也不知道,还上手搂搂我肩与我同乐。 等一局结束,他罚完对面的酒,给人罚得服气了,告饶说要离场方便,他才坐下来歇歇。 这位爷伸手敲敲杯,我抬眼一看,空了,这是让我给倒上。 好嘛,我斜眼一看,眼睛清朗,面色如常,精神十足,毫无一丝醉色。 “赶紧。” 他人很高兴地还催上了,我不与他计较,给他满上,给自己倒一点,送到这位爷手里,又跟他碰了一下,他一仰头喝了一大口,喝完还朝我笑起来了。 看得出,这一晚上是给他赢舒坦了。 何谷也凑过来,坐到我身后搭着我肩膀,“看见了吧,我哥喝多了就这样。” “那他这是断片了是没断片。” “那不好说,那明天就知道了。” 他笑骂着跟何谷打两句岔,俩人又聊上事儿了,我夹在中间难受,趁机推开了他也出去透透气。 我扫了眼包厢,没见到熟脸,我想也是,他再怎么也不可能在黄总面前跟我这么放肆。看看表已经后半夜了,我有点困,特别是还要伺候一个稍微带点酒后散德行的人,更没兴趣。在外面溜达了半天没见他出来,于是我去整理了一下准备悄悄撤了。 刚从洗手间出来,看见他和何谷也在外面,还有几个人看着像是跟他们应酬的。隐约能听见他们说话,对面那人既热情又殷切,跟他互相拉锯着什么。 我压低存在感想溜过去,结果刚经过他身边,忽然被一件大衣连脑袋一起裹住,我刚一惊要挣扎,又被一把搂在怀里。 我听见何谷说话,“我哥有安排,您跟那边说,甭操心了啊。” 对面几人似乎恍然大悟似的连声哦,听着就要退场。 他开口,声音透过胸口嗡嗡地响在耳边,“以后咱们该玩儿玩儿该喝喝,别的呢,真用不着,您明白吧。” 接着又听他们扯了几句兄弟嗑,他应酬起来也是很有一套,那几位情面上很过得去的,心满意足地又赶着他俩走了。 临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来问,“哎何总,你用不用我给你……?” 何谷直接骂回去,“我他妈用你们安排?” 远远的回过来一阵笑,然后我就被这么蒙着脑袋,盯着脚面,一路被搂着走了。 听着人走了,我火大地要挣开。 “等会儿,别闹腾。”他掐了我胳膊一下,直到走到外面这俩人才把我松开。 他司机已经到了,何谷今天也跟我们一起,上车直接叫张哥先送自己。 “我听这意思,黄总是给你安排女人了是吧?” 何谷从前座乐呵呵地回过头来,“聪明啊妹妹。” “叫我来是?挡个箭牌?” 他不吱声,我一转头,他又在一边闭着眼睛入定了。 何谷说,今天这夜总会有黄总的人,这地方私密,本来就有些散客不知道的业务,又不知道哪打听到的他们来过,于是琢磨着他是不是好这口。晚上原本在另一个包厢跟合作方应酬,结果叫进来不少妹子,他闻着味儿不对就把何谷叫来了。 “真是老前辈啊,这合同都签了还得哄着甲方呢。”我深感自愧不如。 “这地方还有小姐呢?” “小姐当然是有了,但不是那种,就热闹热闹陪陪喝酒,”何谷说,“但是呢,夜场嘛,那经理啊妹头,还是认识不少妹子的,有时候就会有些权色交易,就算是互换个资源吧。” “她们也愿意?” “那肯定是有愿意的,好比说有些女孩呢本身玩儿得就开,这又不是卖身,你跟她说今天给你介绍一个大方的老板,有钱,你哄着人家高兴了说不定你能得好处,也算多认识个人,再描述得带点情真意切, 比如说人不坏,说不定你们能谈上,就是个依靠,或者就纯粹当约一下,比如说长得帅,活儿好。只要有一个理由足够给人家台阶,那这不就是两厢情好的事儿,这边儿女人他们也送了,那边儿妹子也有自己所图,两边人情都有了。” 明白了,月老牵的是红线,这就是牵个黄线。 我乐了,“怪不得你跟我说黄总够可以的,这是真够可以的。” “你也知道,应酬嘛总得逢场作戏一下,我到的时候已经摸不清他喝什么程度了,这合作关系很敏感,不能搅合到这种事儿里,我看他给你发微信就直接叫你来了,这么着简单,要不我们推三阻四的,可能他们容易想多。” 我一拍前座,“那我要碰到他们不惨了吗?” “那我能让你碰到吗,再说刚才不把你裹得严严实实的。”何谷笑,所以他们为了避开就跑别的包厢串场去了。 是啊,他们要找个局还不容易。 我转回头看他,这位哥半天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睡了是没睡。 我推了他一下,“那他刚才这是真的是装的。” “那还是有几分真的,喝是真的没少喝。”何谷笑。 “吃面去吗。”他终于开了口,闭着眼睛缓缓地问。 “吃什么吃,赶紧给我送回家!” 何谷看我气儿不顺,哄了我几句,下车了还敲开窗,叮嘱我说他今天可能会闹。 “那你还丢给我一个人?!”我急了。 何谷连说着没大事,嬉皮笑脸的走了。 剩下我们俩,张哥从后视镜看了看,我正犹豫是不是要先送他,他又闭着眼睛开口,“走吧,先送她。” 一路上,我见他累得很也没去吵他,我酒喝得不多,但实在也困了。 醒的时候是被风吹醒的,他开了车门在我面前,拉着我要我下车,“上楼睡。” 我迷迷糊糊的回头看了一眼,张哥已经走了,大概我们已经到了一会儿。 “你不用送我了,你也没少喝赶紧回去吧。” 我说罢要走,他忽然拽住我,又敞开大衣把我裹在他怀里搂着,挡着风,一言不发地跟我往家走。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身上闻到明确而浓郁的香气,那样蛊惑人心的香气,就像深冬的夜晚家门口偶遇的小摊,摊主裹着冬衣在冷风里发出一些有气无力的“卖爆米花”,似乎只是制式化地在完成一项工作,却并不期待他的叫卖能引起什么注意,但当那股裹着奶与蜜的香醇浓厚的烘烤味道毫不客气地扑面而来,你就会顷刻陷入挣扎的极限,那样的吸引需要极大的意志力去抵抗,最终你还是会放下一切引以为傲的精神法则,拜倒在这样的诱惑面前。 你在这香气面前顿足,打心眼里地败下阵来,说,就一次,就尝一口。 不会带来什么自律风险的,偶尔放纵一下没关系,它们这样香甜的诱惑,拒绝难道不是种罪过吗。 我半阖着眼睛,在他大衣底下双眼迷蒙,一阵风吹过来,我一偏头埋在他胸口,他就又紧了紧怀,进了单元门才把我放开。 我按了电梯,看他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在一边沉默地整理刚才被我弄乱的衣服,整理好了就揣着兜站在那,也不理我,我想起那次在酒店,大约这人又是要把我送到家吧。 上了电梯,他忽然朝我迈了两步,我本能地往后退,退到墙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早没了刚才在夜总会那兴致高涨的快意,他呼吸似乎很重,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在我面前咫尺的距离停下,他微微开口似乎要说什么,呼吸间浓浓的酒精和麦芽味道洒下来,我顿感压迫十足。 看着他盯着我情绪莫测的眼睛,我有点紧张,刚伸手想推一下他,他就深呼吸了一下退开两步自己站好了。 开门的时候他还是一直不说话,等我进了门以为他要说走了的时候,他却跟着我进了屋,又非常自然地把门带上了。 然后一言不发地脱衣服,换鞋,去洗手间把门一关,我再一听,人家已经洗上澡了。 我人有点麻,这位爷喝了酒确实闹啊。 我去拿了件浴衣,冲了蜂蜜水,然后站在门口,等里面水停了,敲了敲门,他把门开了条缝把浴衣接进去,过一会儿就开了门。 浴室的蒸汽让他带出来,他敞着领一身都是热气,接过我手里的水仰头喝完,我后退两步躲了躲视线。 “底下柜子里有牙刷,毛巾你用那个。”我在门口给他指了指,又看着他洗漱完,我才换了衣服去洗漱。 我洗完见他在门口站着,边擦脸边问他,“您还有什么指示?” “你妹最近还在这住吗?” “……她最近忙,不回来,”我愣了一下,“怎么了,刚想起来家里还有人?” 打在电梯里我就有点觉得不对,这会儿边说着,心里忽然狂跳起来。 “那我睡沙发了。” 我愣了半天,直到看他已经去我卧室拎了一条毯子,夹着枕头,然后往沙发那一放,人就躺下了。 “……啊?” 他嗓音微哑,很困倦地开口,“今天太累了,你妹要是在家我在外面睡不方便,我就睡你屋你去睡她屋,你妹不回来我睡外面就行。” 我脑袋嗡嗡地响,此君子果然不是我等凡人可以解读啊。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我关了灯准备回屋。 “我渴了。” 我无语,又回到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还要什么?” 他支起身子直接喝干了,我又去给他倒了一杯,再把晾好水的壶拿过来放旁边,“都在这了,想喝自己倒。” 我正要走,他一抬手顺着我一边膝盖搂住我一条腿,“你很失望啊。” 我很不爽地瞪他,他躺在那,很不屑地笑出声,然后睁开眼打量我一下又坐了起来。 “你坐过来。”他拍拍沙发,我没动,“坐过来。” 我白了他一眼转身要走,他一伸胳膊把我捞回来,直接放在他腿上。 “哎!” 我吓了一跳惊呼出声,他却牢牢地把我抓着,直往怀里带,我这小胳膊小腿哪是他的对手,推了半天反教他抓着紧紧贴着,胳膊搂着他,伏在他胸前,而他靠在沙发背上只用闭着眼睛,就教我从脸烫到了全身。 他把我拴住了,就这么呆了半天,我才缓缓平复,可动一下就又被他抓紧了。 他那胳膊那腿是真有劲,那哪是人的胳膊腿,手铐脚镣还比它们松动些,它们是真听使唤,他不叫我动它们就像保镖一样,就那么一夹一箍,我那一百多斤的肉就像白长了似的,怕是五指山也就是这个滋味儿了。 我挣得累了索性也不挣,左右他也不能这么困着我一宿吧。 等我不挣了,撇着脸坐在他腿上看也不看他,他终于松了松手,见我真不跑,上手搂着我。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他拍拍我的背,帮我理理头发,就这么搂着我腰,也不说话,直弄到我好些了,或者是迫于无奈的没了火。 我转眼看他,他也一直看着我,我忽然又有些紧张起来,一团火也不知道去哪了,就那么散了,我才觉出他身上那么热,我就隔了一层衣服坐在他大腿上,他大腿紧绷着就像我们家那床垫子,比床垫还多了几分弹性。他看着好像很困了,靠在沙发上很松弛地半眯着眼睛,可身上却不像面上那样,处处是我严重低估的力量。 他见我不闹了,他也坐直了,转了转手让我朝着他,俩手搂上我腰把我往前带,我耳朵簌簌地发痒,连着身上都抖了一下,本能地抬手撑在我俩中间,他又把我往前带一把,手揪上我领口,我手足无措只能推着他胸前。 他身上那股还没散的热腾腾的香直往我心里钻,靠过来时鼻息间有我家漱口水的味道,我一面紧张一面偷偷细嗅。 于是我又动摇起来,刚才那样邀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就一次,就尝一口。 就这么他拉一把我推一番的,忽然他又松了手脚,把我拉起来,“你家挺凉的,晚上多穿点吧。” 话说完,回身又往那一趟,眼睛一闭,脑袋枕在胳膊上,自己盖好了毯子,仿佛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愣了半天,看着他睡得心安理得的样子,深呼吸一口缓了缓,叉着手站在沙发前。 “我说,这你可就有点过分了。” 28.奶与蜜(中) “怎么了。” 明知故问。 “你这就有点欺负人了哥哥。” 他很不屑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懒洋洋地怼我几句,就再也不管我了。 我站在那看了会儿他逐渐放松的呼吸,也回了屋。 他说,我欺负你就不是这样了,你还能在这站着。 他说,你天天招我,我稍微离你近点儿吧,你又吓得跟个小鸡儿似的。 他说,你想明白你要干嘛了吗。 我没想明白,我确实没他想得明白 我说,你说得对。 我无非是,仗着心里有了数,知道他不是那龌龊的人,所以放肆撩拨人家,从来没想过他真要怎样,总觉得他会让着我,真到他让着我了,我又不甘愿,他要动真格的,我又慌了神。 我好像是没想好的,我忘了他不止有灵魂的约束,也有男人的危险,他要真把我怎样我是奈何不了他的。 一夜,我与他隔着一道门,辗转反侧。 晨光渐升,雾色朦胧时我就醒了,躺在床上又想起昨晚最后他还丢下一句话,他说,“我不喜欢强迫别人。” 他说的时候似乎还见了脾气,我没太听懂这句,大约和其他的意思差不多,都是吐槽我假把式罢了。 他起得很早,我隐约听见客厅有动静,等了一会儿房门就响了,他敲了两下,然后就直接开了门。 我在被窝里迷糊地探头,他刚洗完脸,额头的发梢还湿漉漉的,撑着门看我。 “醒了。” 头一次在这个时间见他,刚睡醒的声音稍微有点哑,我嗯了一声,心情莫名愉悦,似乎这一瞬间才被他唤醒,于是也很不客气地在床上抻了一个懒腰,卷着被子滚了半圈。 “我以为你会留个便签直接就走了。” 他笑,“你是真没少看电视剧,可是你家有纸笔吗。” 刚睡醒脑袋还有点发蒙,对他惯常的吐槽也没想着回怼,在被窝里闷笑几声有点出神,这么跟他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忽然想明白点什么。 我只不过想要他一个回应,一个区别于那种直达目的的,介于这之间的一种回应。 我于是朝他张开两只手,就那样在空中等着,我知道我早有逾越这许多的放肆举动,都曾被他纵容了。 他看了看我,慢悠悠走了进来,仿佛被我用一个法术召唤了,还没想明白就挣扎着朝我迈出步子,他挪到我床边,只伸出一只手捏着我手背。 “起来吗,”他晃了晃,“要不你再睡会儿。” 他手心温度很好,有一点粗糙,却显得可靠,温暖又厚实,他询问似的捏了捏,却不再更近一步。我只好把头埋起来,然后另一只手主动去寻他,两只手握住他的。 这片刻给了我一个无限美好的早上,我本能地很想爬起来往他身上也一赖,立刻就能放大这种温暖无数倍,但我克制着只是这么静默地拉着他,他也难得很配合地就这样站着。 窗外有晨起的鸟儿窸窣声,香薰机的水流轻轻,我又想起那晚上他救我又把我送到家,我要他陪我睡,抱着他的时候,蝴蝶就是这样不经意地扇动了翅膀。 他一会儿要走,说去弄点吃的,我也起了。 出去看到他已经坐在桌边吃上了,见我出来上下打量了一下,“你不冷啊。” 我摇摇头,他又问,“这谁的衬衫。” 我也很没客气,拿起他手里的三明治,站在他旁边咬了一口,“前男友的。” 他抬头看我,指对面,“那份是你的。” 我没理他,拖了椅子坐到他边上,一心吃他的这份,他无奈把对面那份拿过来吃,我又去吃那份。他无视我各种靠近,与我打太极般争抢,就着我手咬了一口,又不得不跟我喝一杯奶,俩人吃得乱七八糟。 “不长记性。” 又来了,熟悉的肯定疑问句,他在我严重干扰下吃完早饭,才坐在边上歪着头撒摸我。 我一琢磨,这是说昨晚呢,“看来你昨儿没断啊。” 他看着我挑衅的样子,默不作声,我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不可置信的疑惑,眼角眉梢微动着琢磨什么,不用他说话,一副这孩子怎么说不听的潜台词眼瞅着就在他嘴边。 是啊,我是说不听,我穿成这样是故意,不好好吃饭也是故意。我盯着他,捏下他嘴边一粒不存在的面包渣放进我嘴里,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我又凑近了他一点,扬着下巴回应他,我想他也一样看得明白。 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拿我怎么着。 我凑近了打量他,逼得他往边上闪,又做出一副没吃饱的样子,来回地瞄他嘴巴上仿佛存在的什么美味。 他忽然被什么逗笑了,笑着笑着开始解身上的浴衣,在我惊吓的眼神中一把扯下来,我眼神才停留在他胸肌上一瞬就被他用浴衣反身裹住,左一下右一下,手脚麻利地用腰带和袖子把我胳膊束起来,系了个死结。 我觉着有趣儿,所以也不生气,也不反抗,他走远了我就颠颠儿地跟着他。 他光着膀子去取了自己的衬衣,回身边穿衣服边看着我乐,无可奈何的。 穿好了衣服,他在我家逛了两圈,像一只新来的小狗,要到处嗅闻了解地形,并再度就我们家的温度发表了差评。 “你又不来,你管我家冷热。” 他绕了一圈儿回来,看着我有趣儿似的,掐了我一把脸。 临出门前,他留下句话,“沙发不错,下次再来睡。” 我转了转眼睛,朝他喊什么意思,他没说话,问第二遍,关门声就响了。 意味不明的早上出奇美好,他出了门,我嘴边的笑终于收不住,转身躺倒在他睡过的沙发里,缩进并不难脱身的这个结里滚了两圈,扑腾几下。于是我也像一只小狗,像那种主人一直不让上床的,等主人出了家门,就疯狂地在他的床上蹭遍一身的气味。 气味是动物识别领地的首要因素,猫用气味标记孩子,狗用气味占地盘,动物们用气味交朋友,寻找伴侣,没有气味的动物就像无家可归的孤儿。气味会让人产生幻想,比如,当我试图幻想假设我们交换了气味,会产生放弃人类精神财富的念头,甘愿不做自己领土的主人,而宁愿寄居于他气味所属的领土。 这与我工作时不能舍弃的原则格格不入的矛盾,却使我身体生出一丝奇妙的细痒。我在那一刻不再坚持做抢夺领土的狮王,而自愿以如母胎般脆弱姿态虬居他身侧。 公司的项目进展顺利,黄总如我猜测那样,似乎的确是看淡了我跟他之间的关系,这在我们进驻他们公司开三方会议的时候,恰巧侧面印证了。 当我作为我方项目负责人询问他是否参会的时候,对方负责人回复说他好像在忙不确定,我正说要去找他一下,黄总居然出言阻止,嘴上说这点小事用不着我折腾,实际上却指派了一个新来的年轻女孩去找他,黄总堆着笑脸让女孩跟对方负责人一起去请一下,美其名曰表示礼貌。 我打量了下女孩,身上还有干净的学生气息,小有姿色,是男人会喜欢的类型。 我并没争执,公归公私归私,有了上次的事我更深知他在公事上是格外谨慎的,何况也正好当众给我解决了点麻烦。 唯一奇怪的是,黄总怎么现在还没摸清他的路数?这不像黄总一贯的作风。按照以往应该早就摸清客户好哪口了,可现在项目进行了几个月,黄总却好像在一条歪路上越错越多。 我小声问黄总,“你这招儿在常总的项目那管用吗?” 黄总听完,回我一个志得意满的眼神,立时就抖着腿嘚瑟起来。 我想,你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不是所有人都是能通过一点贪欲一点恩惠搞定的,钱,赚一次的钱,赚长久的钱所需的名,对于生意人来说更重要。 何况,即便他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也不太像能被黄总这种老油子轻易获知的。 女孩第一次请来了他,于是后几次会议,每次黄总都顺其自然地让女孩去请。至于他,不说有没有识破黄总的心思,或者有没有中招,反正也不会教我发现。 我眼里,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工作的时候比其他时候还要帅上几分。 比如他素着一张脸进会议室,淡淡地叫了开始就给会议添上几分压力,看似偶尔也开开玩笑拉两句家常,不满意的时候话也直接得笑里藏刀,所有跟你关系不错的样子,倒不是为了拉近彼此的关系好谈条件,倒是像为了驳你的时候反让你抹不开面子拒绝而使的手段。 当他再一次以“质感跟我们其他环节不匹配”为由,先是捧着其他令他满意的地方,接着把我们一个颇重要的细节拒了,黄总脸上已经有点挂不住了,但他又会替我们卖一张饼,“相信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 哪有那么多选择,不过就是挖空心思回去改。 黄总似乎是因为一些关系在,把这次想得太顺利,我倒觉得问题不大,且心里不禁为他拍拍手,真是好一个PUA的人才。 我呢,一面暗自骂着甲方的无情显然是不分人的,一面也学了不少。 就应该这样,我所渴望在工作上长成的样子就应该是他这样。 项目中期某天结束,我们几个人去他办公室聊,散了的时候我稍微走慢了,他在后面轻轻扯了我衣服一下叫住了我。他看看走远的人影,然后小声跟我说,没事的话晚上何谷约了局。 我看他主动聊起私事,正要切换私下状态调侃他几句,他阴恻恻地来了句,“有摄像头啊。” 我一下僵住了,很小心地四下打量半天,没找到,见他突然又笑了,“赶紧走,晚上去接你。” 他站在桌子后面抽出一根烟叼着,把烟盒往桌上一甩,眼含笑意瞅着我,扬了扬下巴赶人。 “甲方老板好帅啊,”我装作整理文件,小声说完这句,看着他压抑着笑先是瞪我一眼又转身回避,也装模作样地点了个公事公办的头,关门离开。 何谷已经习惯了我们俩在局上迟到早退,现在对我始终不住家也表示了强烈不满,“妹妹,有他在呢你怕什么,你说因为得送你,每次来我这都要早走,我都没法灌他。” 我其实也不是有什么顾虑,只是觉得在家睡舒服,推说下次,下次我直接带着洗漱用品和睡衣来。 “哎哟你是缺这个呀?那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好吗,你要什么,眼唇卸妆液,面膜,精华,美容仪,你过来我给你拿。” 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最先吐槽的还是他,“知道你不缺女人了,你有本事下回有你女人的局你再嚷嚷!” 我也举手表拒绝,“哥,我洁癖。” 何谷气得直掐我,把我推走,连我和他一起骂,“都是我祖宗!以前伺候这位爷,现在连你一起,欠你们的!” 何谷情绪上来也是拦不住的,轮番找茬跟我们俩喝,灌完我灌他,我怂,喝差不多了直接求饶,何谷就让他替我喝,说看他喝不醉不顺眼很久了。 那天玩儿得高兴,张哥送到我家楼下的时候他兴致还很高,但我俩都没少喝,特别是我这点小量,一向是在他嘲讽中强撑的,除了第一次。 “我当时以为你酒量不错呢。” “那是不熟,一些基本的生存技能还是在的。” 他要搂着我走,又熟了几分我也不装了,坦白说我喝多了那么走不舒服,所以他揣着兜,我不直溜地挂在他胳膊上。 “你说保安每回从摄像头看到咱俩这个点儿醉酒回来,会不会以为我不是正经人?” “呵,你以为你是正经人呢。” 我借着酒劲儿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连到家都是他帮我翻出钥匙开门。 “你看什么。” “我看你,是不是个老妖精呢,勾人得很。” “……” “不让别人吃,自己也不动?” “……” “什么时候准备尝尝,你碗里不让别人碰的这口。” “……” “你是真狗啊,抢来了纯为了占着,根本也不玩儿。” “嘶,你今天有点放肆啊,”他把门一关,终于制止我一路的絮叨,叉着腰看我,“赶紧洗洗去,我给你倒杯水。” 等我洗漱完出来,他端着水等我,看起来要走的样子,我看看沙发,“好睡你不多睡睡?” 他未置可否,等我喝完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我直接往地上一坐,拉着他手。 “地上凉,快起来。” 他拽我几下我没动,再一使劲,我就耍赖拉他往前挪几步,然后我踉跄着把他也往沙发上一推。 他撑着沙发,抬头看我,“你有点太主动了吧?” 我散不搭的回,“猫春天也这样啊。” “是不是有点太早春了,猫还得过一阵呢。” 我听他这得心应手的拒绝,翻了个白眼。再看他那样,你一拉就过来,一推就倒,还要拿着一副很不感兴趣的样子,我心里发笑。 我说,“你挺能装啊,你装得好着呢。” “怎么了,吃不住力了,我一拉你就过来,一推你就倒,甲方爸爸这身体,不行啊。” “你激我啊。”他眯眯眼睛,还是很拿得住的,翻出根烟叼上,“故意在男人面前说不行,等着人家接,什么让你知道我行不行?你很会啊你,跟我说说,在几个男人身上用过。” 他躺在沙发里,端正又痞气,似乎看我家没有烟缸,又把打火机放下。 我上去勾着他肩膀,从他嘴里把烟下了,凑在他耳边说,“一个都没有,你是第一个。” 29.奶与蜜(下) 他很不屑地摇摇头,笑出声,看得出来完全不相信我说的鬼话。 我借酒装疯,无所顾忌,“声色犬马,只见过,没开过荤呢。” “你该不会跟我一样,素了几十年吧?”我搂着他肩膀坐在他边上,半醉半醒的,时不时戳戳他眉毛鼻子。 他似乎也顾不得阻拦我了,就那么仰在那让我贴着摆弄,“别问这个,问这个怕你下不去嘴。” “我这可是小几十年,你那就是大几十年了?”我拿年龄说事儿,他也并不接茬。 “你到底是想问什么呢。” 他真厉害,醉着酒也看破了我。 我确实有想问的,可不清醒的时候也没那么明白了,于是换了说法,“所以,激着你了吗?管用吗?” “不用激我,你是要睡我,还是……” 他拍拍腿,眼神示意我,把我拉到他腿上。 家里只开了浴室的灯,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底下,他眼睛那么好看,喝了酒的味道混着他毫不避讳的气息,喷洒在我眼前,熏得我心神荡漾,他睫毛似我胃中蝴蝶轻轻翕动翅膀一般,搔着我心尖儿的痒。 他眼神看着明明跟以往大不一样,像我第一次见他那般,透着锐利又捉摸不透,今晚除去他嘴里声声的拒绝,还有些虫蛊般的危险,几乎比好酒还让人晕眩,于是我就这么循着气味儿去了。 “这是乙方的贿赂吗。”他看着我不甚清醒的亲近,掐了我腰一把。 “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又嘲笑我,把我腰上的手撒开,“你试试,你不敢。” 然后,我把手往那儿一搭。 果然他眉毛还是跳了跳,却还能冷静地问我话,“哟,提前,检查身体啊。” 我一听笑了,“这个‘提前’,用得很微妙啊。” 他把我手拿开,紧紧掐在手里,他身上有了一些力道,不再像往常那样淡漠,倒像修行路上不堪其扰的僧人,眉心起了些褶皱,我看不出他究竟是挣扎还是厌烦,却也没到丢盔弃甲的时候。 “放心了。” “从来没有不放心过。” 他又笑,“你就没想过别的。” 我捏捏他胳膊,伸出根手指,拿指甲戳着他胸前一处,“你哪儿像不行?你心里有数着呢。” 我已无暇顾及他脑中究竟有没有千丝万缕的纠结,有没有小人儿互为矛盾,我知道我被他纵容着做这行为,而他的纵容已经是多珍稀的接纳。莫名一股强烈的悲观直冲心脏,我呼吸颤抖着,轻轻拥抱他肩头,借着幽暗光线观察他一侧颊边露头的胡茬,有些肉感厚度恰好的唇。 我闭上眼,用皮肤和脸颊了解他,我很想亲吻他,但更痴迷于这一刻的耳鬓厮磨,他只是稍微动摇的回应而已,令我几乎无法自拔。 好久,他才缓缓抬手,在我背上拍抚,叫停我投入的放肆。 “你不是说上楼聊会儿吗。” “是啊,我这不是上楼,撩你会儿吗?” “……” 每当我在家一个人自斟自饮,再想起那天,那片刻,那分秒,我都能更醉上几分。甚至难以自持地醉躺在地上,地板硬得让我清醒,灯光软得让我眩晕,要再把杯中的酒都大口地干掉,身体却越发战栗起来,有时候我会拨通他电话,听他说一声“喂”,有时候我等不来接通,会把他的语音再反复重播。 让他笑声在我耳间氤氲,再试图带入梦里,有时我在地板上直待到冷得蜷缩,要么就此罢休,要么再用手把自己焐热,或者再醉得更能幻想,更快乐些。 而那天我醉得更厉害的时候,下意识地成了模仿者,我从他暖和的怀里退出来,他见我离开,不明所以地第一次反攥住我手,紧紧的,教我停下脚步,四目相对的时候有些东西我们已十分明白。我摸摸他脸颊,他起初这样攥着我,跟着我走到客厅中,直到明白地见我一步一退并不暧昧的抽离开,他也不再坚持,只停在原地目视着我。 我们并没有道一句晚安,我回了卧室关上门,他好像在客厅又抽了烟,不知有没有睡一会儿,直到凌晨我被大门声音扰醒,出去看才发现他走了。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说不清什么,又好像很清晰。 那天之后我们默契地短暂失联了一阵,工作上也并未碰过面,在群里看何谷他们说话,他好像也到南方出差了。 我有时候回忆起那晚,除了那些让人痴迷的,却总有不知名的悲伤,好像我失去了什么,或者即将失去什么,那种对珍稀的美好转瞬即逝的不舍,常令我想不通地环绕着。 某天很晚的时候,我们在微信闲聊起来,他说,他刚做了个梦,梦到他拉着一个女孩的手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一片很美的地方,但又不知道要跑到哪里,不知道为什么跑,不知道哪里是很美的地方,不知道前面到底有没有更美地方,然后他心跳很快,跑着跑着就醒了。 我说,也许现在就是最美的地方。 他说,哪里是最美的地方呢。 我说,也许已经跑过最美的地方了,也许最美的地方很快就跑过了,不会有更美的地方。 那些莫名又默契的愁绪很短暂,只是很快地经过了一下我的生活,他回北京后也如常地总约我出来,无非都是这个局那个局,有时候杨小年约的局,我偶尔问谁在居然也有他。 恰逢手上几个项目比较忙,托他的福,自从我拿了他们公司的合作,又在应酬的时候刷了点脸面,还是多少让我受益了的。 除了工作,当然也有不想见的理由,没什么特别的,依旧是感兴趣依旧很心动,只是这里面又多了点怕,却也不知道怕什么。 我在微信里仍是嘻嘻哈哈地动辄撩拨,撩到他无言以对,回回都生硬地跳过。可一到要约的时候就借口忙和累推了几次,直到某天被共同好友在朋友圈意外出卖,又被何谷卖到他面前,他才发了一个问号。 问我,最近怎么约不出来我。 我还是没正经,发了个表情包,说,见了你,控记不住我记几。 他把照片甩给我,说,你昨天说你累。 我只好撒娇耍赖,说,被抓包了,是一个朋友好久不见了…… 他打电话来,“我你也好久没见了。” 我呵呵笑着遮掩,“见你的话我得看看档期。” “你见谁不需要看档期,你谷哥?赵肖?又旻?” “你这老几张我已经看腻了,要是有小哥哥的话我速速调档期!” 他骂了一声,“没有,就这老几张,你看着办。” 我跟他臭贫几句,约了隔天吃饭,他说他来公司接我。 “别来公司了,不想再撞到人。” 他吐槽我想太多,见我坚持,答应了换个车来。 话说回来,男的,真的很容易被动物性控制,比如说从前他可不会这么勤地关注我,果然晾着他一阵,也终于像个人了。 狗男人。 期待见他的念头,还是比其他所有杂七杂八的情绪都强烈许多,前一天甚至护了肤,下午工作效率都翻了双倍,没到时间就偷偷地来回看手机。 6点多,他发消息来,告诉我换了什么车,车号多少,停在哪。 -怎么像特务一样? -那不是有些人要当特务吗。 我按捺着,等公司人稀稀拉拉的时候,故作没事地下楼,一眼就看到他车停的位置,低着头迅速上了车。 “好久不见啊,又漂亮了。” 我转头看他,好家伙,这闷骚男人穿个衬衣连扣子都不好好扣。 “好久不见,你也更骚包了。” 我放好了包,刚松口气跟他调侃几句,车窗忽然响了几声。 我心一惊以为是同事,往外看去又看不全是谁,只认得出是个男人的衣服,男人敲了敲窗,往后退了几步走到人行路上,似乎在等我下来。 我开了车门,男人转身。 “好久不见,小歌。” “小鱼哥哥!” 我又惊又喜,飞奔出去跟男人拥抱,“好久不见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是来找我的吗?你这次待多久啊?” 小鱼哥哥笑眯眯的,还是像个教授一样,伸出双手示意我克制一下,“刚回来,顺路过来给你带点东西。” 我很想多聊几句,想起他还在等我,小鱼哥哥也看了一眼车那边,“朋友?” “对!我约了朋友吃饭,那要不我们改天约一下?你不走吧?” “不走,那你先去吧。” 我看了眼递过来的袋子,又笑嘻嘻推回去,“过两天吃饭再给我吧!” “好。” 我说了再见,很开心地上车,又降下车窗一路挥手直到人影消失在我视线里。 许久没见,上了车我立刻发微信跟小鱼哥哥约时间,忘了旁边还有个人,直到他也开口问,“朋友?” 我这才抬头看他,“我一个在北京照顾我很久的哥哥,算是长辈朋友家里的孩子,真的好多年了,大事小事一直帮着我,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但是最近经常不在北京,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他人超级好,我们关系很好的!”我还停留在喜悦里,感慨着回忆到底有多久没见面。 “嗯,看得出来,眼力真好。” 他一提醒我才觉得奇怪,“对啊,小鱼哥哥怎么知道我在这个车里……可能是看到我上车了。” “小鱼哥哥……”他边开车,边咂摸着这几个字,“你的哥哥可真多啊。” 我这才品味出他隐约有点语气不对,转头打量他,又跟他介绍了点背景,他看着并不好奇也没什么意外,就是嘴边眼角不知怎么透着一丝不友善的笑。 我好奇看他一会儿没说话,他又说,“你这个称呼,实在有点腻歪,别告诉我人就叫这个。” “乔……小鱼?我们认识太早了,小时候大人介绍的就是小鱼哥哥,就这么一直叫着。” “乔小鱼?哈哈。”他又咂摸了一遍,这回居然笑了,摇着头笑个没完。 一路上,我俩就着这个话题展开互怼,他连路都走错了几次,还开上了高峰路段,等我们到了地方又迟了很多。 今天是何谷约的饭局,在一个淮扬菜的餐厅,走廊里就闻得到鲜甜的味道,进了包厢几个熟脸外加零星的生面孔,都已经不客气地开吃。 “哎哟,二位,又是姗姗来迟啊。” 何谷看我们俩开门,先在座上很不满地扫我们一眼,又端着小酒盅溜溜达达地晃悠到我身边,照例还是揽着我肩膀,话说的虽然是我们俩,但意思可全是冲着我来的,在何谷这我早成了他迟到的罪魁了,仿佛一尊从前人五人六的佛,叫我拖下水撕了面皮似的。 何谷看我满眼都是质问意思——迟到?你全责啊。 “哥哥,这回可不赖我啊,他刚才醋了,就因为我叫人家哥哥。” 我甩锅也是甩得飞快的,生怕何谷不放过我,说完又坐远了躲他远一点。 他隔着桌子,一个眼神刀过来,绕了半圈坐到我旁边,跟别人招呼着没理我,只是一边慢条斯理地擦完手,甩手就把手巾丢到我托盘里,表达着他的余愠。 今天有几张生面孔,何谷倒是收敛,听我说完也没接茬起哄。 “我早说了,这地界儿什么最多?消息,一个跟班儿的身份进圈子,混成今天这样已经不错,非要拿着身家跟消息赌,”说话人戳了戳烟,冷淡地轻笑,“早晚是要栽的,不意外。” “主要是太招摇了,不是我落井下石,你就看出了这事儿没一个人帮着说话。” “这叫什么知道吗?这就是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但是胆大包天。” “玩儿女人玩儿到自己主子头上去了,原本可以回本儿,现在?呵,溜光着走出去都算是走了大运了。” 几个人齐笑起来,嘲讽得痛快了,互相碰着杯。 桌上几个好像在聊什么话题,为首的明显带着京腔,掐着烟要抽不抽,时不时磕着杯,比何谷的花花德行有过之而无不及,透着一股纨绔模样,把何谷都显得正派了许多。言谈间虽处处是嘲讽,但又没什么明显情绪,冷淡而嫌弃,看得出话题的核心实际他们很是不屑,之所以出现更多是猎奇和厌烦。 我听了半天,像是在骂什么人。 “妹妹,”为首的人突然冲我说话,“你炒股吗?” “嗯……谈不上炒,买了一点。” “对,小炒怡情,可千万别瞎听人指挥,这地方人都不靠谱。” 话说完,周围人又笑起来。 “她要炒股我哥指挥就够了,是吧?”何谷又拉上了半天闷不吭声的他。 “哎哟哟,”为首的似乎明白了什么,在我俩之间扫了扫,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说,“晚了一步啊。” 他听了调侃只是互相贫了两句,看着他们也是熟人了。 “哎,妹妹,”这人换了个姿势,指着他,“别的,你们怎么玩儿都行,钱的事儿咱记住了,可不行!” 这种半荤不黄的话听多了,我也见怪不怪,“我这仨瓜俩枣的,可没这个福气,那都是您这样的大人物才配上的当。” 我笑呵呵的说完,这人也乐开了花,“这个妹妹第一次见,嘴上功夫厉害啊。” 我顿了顿,有点不痛快了,“您看着不大呀,叫我妹妹,别再占了您便宜。” 他在一边,忽然开了口,“对,你可别乱叫,她的哥哥可多。” 30.LUNAR(上) 大概是察觉到我不爽了,他少见主动地把话茬接了过来,换得对面笑笑,像是给了面子。 这人看着脸上笑嘻嘻的,眼睛里可没有一丝敬畏,直勾勾地盯着人,说话间处处是攻击性,你让着一回,过会儿这人就会再试探你的底线,也不担心你厌恶,甚至是挑衅着你厌烦,生怕不激怒了你似的,实际上则是要看你明明火了,却又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毕竟所有的无礼都在一个个玩笑底下包装着。 局上,最忌扫兴。 所以荤腥儿话这种东西,你有本事就噎回去,没本事就忍了,我显然属于后者。顶多摆摆脸色反问一句,倒也没勇气真翻了脸,说到底还是自己是小角色,没人敬着,只能寻求庇护,可又不能明目张胆的,若是有人给你解围就已经算是有面子了。 这人和以前局上见的人都不一样,不是蠢货,纯粹是摆明了嚣张,无所顾忌,是有底气的人。 我从那种不收敛的眼神里看得出,他们就是那些人堆儿里的凤凰,玉石中的翡翠,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他们自己心知肚明,所以性子里是少有什么忌惮与畏惧的,只有凌驾你的份儿。 他们是另一个圈子里的人,用的是另一套法则。 比如打从第一眼看见我,压根就没考虑我是不是他正经女朋友之类的,抛开事实,多数朋友多少都会给他面子,试探一下我是谁,这位不,眼睛里压根没我,直接默认为是他某个局的某位女伴,仅此而已。 “甭搭理,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此刻连他也只是很友善地周旋,巧妙地化解,没摆出维护我的意思,我明白来人不好惹。 但对面还是看出些什么,听了他吐槽,倒细琢磨起来,问他,“这是谁啊?” 他不答反问,“刚才进门儿没给你介绍啊?” “嗨,”那位是聪明人,远远的一抬杯自己干了一口,“想起来了。” 他很好笑似的,掐着烟也把酒端起来,“怎么,你今儿这嘴是要吐出象牙来了。” 桌上的人跟着嬉笑起来。 话题岔开了,答案却始终没有,刚才跟着对面那位等着听的一桌人跟我一样都不清楚。 是啊,我是谁。 我究竟是不是他某一天的某位女伴,他究竟又有多少好妹妹,我也有一阵刻意不去想了。 譬如上次他能堂而皇之划地盘宣誓主权的场合,我能被他标记名字,又如今天这样他不便言明的场合,我也能被他悬在空中不上不下。 忽而似不可觊觎的鹰爪下的食,忽而又似草原上无主的鹿,后者也没有多了自由,只又多了四面埋伏的兽。 没有人问过鹿是否愿成为彩头,只有甲兽和乙兽跨过鹿直接开始商定,谁能在鹿脖子上撕咬一口。 “问你呢。” “什么?”我转头看他。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我这才听见原来是那位说话,“你猜。” 手机正好响了,我敷衍俩字,拿起手机离开包厢。 洗了个手躲开跟那人的对话,再回去他们已经在聊商业上的事,我浅听了几句,都是些我知道也沾不上光的“上面的消息”,只那么两个跟我行业有关,我跟他对了对眼神,他也很大方,让我尽管回去透给黄总,算送我的人情。 别的,很懒得应酬,酒足饭饱,我听了一会儿有些溜号。 “你怎么出去一趟心不在焉的。”他夹了块糕点给我,凑近了跟我说话。 “哦,没什么,我妹打了个电话,没接通。” “那你要不要打回去问问。”他放下筷子,很关心,看看表跟我说,“现在不早了。” “没事,她有事就再打了。” 他看着我,似乎在想什么,倒让我觉得很亲近,我懂他意思。 正要给郝意回,微信来了消息,我打开,是她发来一个定位,看起来并不在学校。 “红月?” 我边念着名字边回拨了语音,却等了半天没接起来,又要打的时候,他把我拦住。 “你刚才说,什么?” “红月,我妹给我发了个定位,写着红月。” “给我看看,”他接过手机看了一眼,“你妹电话打通了吗?” 我摇头,“这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我看他神色不对,心里有点打鼓,打开地图搜索,看起来像是个夜店。 “我得去一趟。” 我起来穿衣服,何谷问我,“诶,怎么了这是?” “我有点事,得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 “红月,好像一个酒吧。” “红月?” 有人跟着问,桌上忽然静了,都看着我,何谷像没听清,又问,“去哪儿?” “LUNAR。” 沉默半天的他转头跟何谷说,还点点头。 “LUNAR?” 我诧异,桌上那位太子爷也跟着问,问完,又警觉又疑惑地看我。 “谁在那?” “她妹。” “她妹跑那儿干嘛去?” 他没说话,也起来穿衣服。 “那你得跟着去吧?”何谷愣了一会儿,也站起来,“嘶今天谁在那我问问。” 我听着名字熟悉,看他们反应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也顾不上想,就拿了东西道别,“你们继续吧不用你跟着我了。” “妹妹你等会儿,”何谷把我拦下,“你忘了LUNAR只能我哥带你去了。” 我懵了一会儿,恍然想起来好像很早之前是有这么个事儿,何谷说想带我去的时候,他曾经拦住何谷那杯酒,说,LUNAR只能他带我去。 我一时有点慌,“这地儿怎么了?” 没人回答我,桌上那位看热闹的倒跟了句,“这位妹妹可以啊。” 走的时候路过那位身后,他狠狠摁了两下那位的脑袋,得了句临别喊话,“回头跟我讲讲啊哥!” 他们越这样我越慌,路上,他见我要打电话,说,“先不要打了,你回一个微信,就说收到了,我们一会儿等你。” 我照他说的回完,问,“会有事吗?” “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他看着我说,眉眼轻蹙,“你先别着急,什么都得去了再说。” 我想多问点,他只回我,“由来已久,很复杂。” 我又想问什么,被他打断,“现在有事求着我了,不是前几天不搭理人的时候了。” 我白他一眼,没心思跟他开玩笑。 “别慌,我跟你一起呢,没大事儿。” 他说完了拍拍我手,又捏着我安抚,然后探着身子催了句司机,又一路指着路。 “咱们不走这边,这边人多,你从那边地库绕一下,出小街,那边人少。” 何谷在小群里发来几个数字,一条语音,“应该就是这几个,到了你让那谁领着就能上,上去再找吧。” 他在群里回好的,问何谷来吗。 何谷回,晚一步到。 红月,也就是他们嘴里的LUNAR,离我们倒不远,都在热门街区,只是附近人多路不好走,赶上假日的时候,常常一个路口就能堵二十分钟,急也要急出心病来,我们绕了偏路,没多会儿就到了。 网上搜的话,并不能搜出LUNAR,网上的店名就叫红月,我想也只有他们这种多年混迹的知道这些小名。 LUNAR就在街边一个很普通的位置,也没有独门独院,跟左右的夜店一样,外面看着都灯红酒绿的,一块很显眼的招牌把大大的名字铺满一面墙,还有五颜六色的炫目走灯,吸引爱玩儿的人眼光,每个门前都停着满满的车,男男女女扎着堆迎来送往,在午夜即将降临的时候,这里才正要开演。 LUNAR稍有点不同,红月两个字很小的在招牌一角,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月型logo,在一条街中间的位置,店面比别家大一些,也不像别家可能会几家拼了不同层,LUNAR的招牌几层楼是独占的。门前也没有许多人出入,跟别的夜店比起来看着冷清很多,门前拉了警示带,两个一身黑的保安在门内守着。 到了地方,他等着我下车,边走边说,“跟着我啊。” 进大门一个人都没有,保安给我们叫了梯下到一层,夜店的样子才透出几分,音乐声和脚下震动隐隐传来,装饰前卫的灯光闪烁,前台的经理个个漂亮帅气,人看着也机灵。 我问他这不限制会员吗,谁都能进。 他摇头,“LUNAR不限制在这儿。” 一个看着认识他的小伙子很快过来,“哥你来了,谷哥跟我说了,你们去哪呢?” 他看看我,略一琢磨,“今天有没有不是自己场的,自己带酒来的。” 经理眨眨眼,他又说,“眼生的,新面孔,不是圈里人,不是常客。” 经理好像明白了什么,思索着,他看着又补了一句,“新酒,年纪小的,但是老客带着来的,应该还不止一位。” 经理小哥了然一笑,我看着有戏,“有。” “有没有我认识的。” “也有。” “不止一个场?那先带我去我认识的。” 夜场的经理都是人精,路上很快完成了自我介绍以及对他和我关系的试探。 “哥的朋友那我心里有数了,刚才我就想说哪来的这么漂亮的美女,以前都没见过,以后来这有事找我就行,我叫Kevin。” 小哥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亮亮的,有眼力见儿嘴也甜,就是嗓子有些沙哑。 “何谷说什么时候来。” “谷哥说很快,这有好几场都打招呼了。” 我看了眼微信,郝意一直没动静,有点着急。 他拍拍我胳膊没多说,“跟着我。” 他先带我去了他朋友的场,似乎是提前约了,进门就有人迎他,他拉着我轻拍了拍,放了东西踏踏实实坐下了,跟他的朋友认真喝起酒来。 我四处观察屋里的人,倒是有几个妹子年纪看着不大,但也都是开开心心玩儿在那,对这种场合很适应,我瞧着也没有格格不入。 “你这今天妹子很多啊,”他扫了一眼,拍了那人胸口一下,“你天天这么作是真不怕家里闹。” “这还多?”那人很不以为然,揽着他肩膀挨个介绍起来,这个是谁的女朋友,那个是很熟的姐妹儿,“那个,是那孙子的小情儿,就那俩是我新认识的,我他妈最近老实到家了,也就来这松快一天还让你们逮着了。” “就这几个?”他问,“不像你啊。” “妈的最近这不是家里闹吗,”那人上下打量他,又看看我,“怎么着,你有什么想法,你这是什么情况?” “我什么什么情况,朋友,刚才一起吃饭来着,”他没深说,“诶今儿还谁在这呢,我听何谷说今天好多人在这。” “对了,你也认识的,我刚去他们那屋打了招呼,”那人突然伏低了身子,“我擦那边今天有点意思,比我这有意思,我刚才都没敢多待。” “怎么说?谁在呢?” 那人没接茬,朝远处招了招手,一个年轻女孩过来,那人一拉放到他俩中间坐着。 有意思,今晚的人全都没把我放在眼里,各个都当我是某位妹子,说调侃就调侃,说塞女人就塞女人,跟不跟着他来完全无所谓,唯一有眼力见儿的是夜场经理Kevin。 “你这是干嘛?”他一脸笑意,“我带女人来的你就这么堂而皇之的……?” 那人似乎一愣,才看到我似的,也没当回事,跨过俩人拍拍我,“哎妹妹,别介意啊都是朋友。” 我笑笑,这位就立马坐回去又给了他一个眼神,“玩嘛那么认真呢!” “来,跟哥喝酒,”那位怼了一把女孩,“你叫什么介绍一下。” 我隐隐听见是叫娜娜,介绍完了那人就借口尿遁离开,“陪哥好好喝啊。” 那人离席之后,他跟女孩聊起来。 “你多大了。” 女孩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17?开什么玩笑。” 我瞪大了眼睛,喝口酒压压惊。 “把手撒开。”他撇了眼胳膊,我顺着他看过去,小姑娘好像被他吓到了,僵在那又不敢动又不敢走。 没过一会儿那位回来,他伸出手远远的就连连点着人说话,“赵总,你这是害我。” “您又不沾女人,”赵总凑近了他,“再说,身份证上今晚就18了。” “你倒盘算得清楚。” 这位赵总见他不乐意,把女孩打发走了,他又接回刚才的话茬,“你刚才没说呢,那屋是怎么着了?” “气氛不对,有眼生的小姑娘,你说呢。”话点到为止,赵总一个眼神给他,“怎么着,看看去?” 他顿了顿,假装架不住撺掇似的,“走吧。” 他俩起身,我也跟着起来,赵总回身看见我,冲他说,“诶怎么着,她也跟着去?” “她跟着我,我带她见见世面。”他看看我,拍了赵总一把,揽着肩膀扯起闲话,又怼着人又捧着人。 男人就爱听这个,看似是骂你不老实家里家外的不消停,实际上就是帮着人家吹嘘女人多魅力大,你越骂着人家越舒坦,你给人家骂爽了,你俩关系还更近了。 LUNAR的包厢很有意思,比别的夜店私密性好很多,除了偶尔能流出点音乐声,屋里几乎是透不出什么声音的,走廊上是他们另外放的音乐,除此之外几乎很安静。每个包厢都很大,开门的位置互相回避,且相隔很远,几乎不会出现两个包厢人流动的时候能对上的情况,内里设计也有遮挡,即便开门也只能看见一处拐角。包厢门上也不是透明的,是两扇很厚的隔音门,加上本身挑高的层高,这门也比一般的门更重些,像酒店会厅的大门那样,又高又重,很难打开。 女生开起门来会很不雅观,所以外面总要有经理在前面领着,里面也有人服务,帮着人开门。 赵总领着我们上了几层,七拐八拐走到一个包厢,推开门走在屏风后面的时候,却只听里面音乐停了安静得很。 我不由得上前一步紧跟在他身后,他刚好回手示意我,把我牵在后面再往里走。 拐过屏风看见眼前场景,我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倒吸一口冷气嘴唇都开始发抖,正要往前冲却被他死死拉在身后不让动。 31.LUNAR(中) 赵总看见里面的场景也很意外地小声骂了一句,似乎后悔过来又进退两难。 只有他淡定如常,一手揣着兜,一手在背后紧攥着我,非常自如地停在门口不远处。 包厢里面沙发中间坐着几位,边上稀稀拉拉也坐着一些男男女女,桌上摆着很多骰子和各类的牌,还有好几摞现金,场子中间站着一位蹲着一位,蹲着的这位面前还有一个跪坐在地上的女孩。 女孩披散着头发垂着头看不见脸,裙子上好像洒了酒,上身没了衣服,只用两个胳膊搂着自己,隐约看见白色的内衣带。女孩身后还站着几位,也都惊弓之鸟一样不敢说话,有一位捂着嘴已经哭了出来,郝意就站在后面那几位之中,发现我过来了也要哭起来,却不敢动。 “别他妈哭,怎么着你们了似的。”蹲在地上那位懒洋洋的站起来,踢了踢地上滚倒的酒瓶,朝后面哭出声的女孩冷冷地骂了句,语气不重却十分阴森。 而LUNAR的服务生就在旁边,垂着眼熟练地四处分酒,面无表情,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 “哟,稀客。” 沙发中间的人朝我们这边看,然后起身过来,明显是冲着他的。 他领着我往前走,赵总也上来搭腔,“正好他过来找我,我寻思都认识一起吧就。” 又走近了点,我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这位也是稀客,鸽子是吧,咱们见过一面。” 我收收情绪,跟对方招呼,“常总,又见面了。” “我对你印象深刻,”常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了句,又看看他,“不过咱们是工作关系,一码归一码。” 我对常总当然也印象深刻,那是唯一一次让我感觉有危险信号的工作应酬,也是第一次让黄总从头折腾到尾的合作伙伴。 只是没想到今天郝意居然是栽到这个人手里。 场子中间那人连回身看我们一眼都没有,只留着一个蹲着的背影,也让人知道,别去招惹。 “几千块钱一晚上,就唱几首歌,你以为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不是要挣钱吗,赢了两把就要跑,懂不懂规矩?” “把这把玩儿完,该你赢的老子一分也不会差你。” “他妈解了头绳又摘项链,你当我们是小屁孩喝酒玩游戏呢,行,我让着你们几把,怎么,身上该摘的都摘了,你跟我说不玩儿了,”那人回身抓起桌上一沓钱,往女孩身上一甩,“给你们脸了是不是!” “钱嘛,赢几千也没多少,加起来也没我一瓶酒贵,”那人薅着女孩后脖颈摇晃,“耍我,我也可以忍,可今天是我请我大哥的局,你们他妈跟我这过家家呢?” 女孩怕得蜷缩着身子,又不敢真的躲开那人桎梏,只能哭得越来越厉害。 “来,喝两杯,咱们好久没见了。”常总招呼他和赵总坐下。 他和赵总都没动,瞟了眼场子中间那摊事,“常总这儿今天太热闹,我们就不坐下喝了。” 服务生递过来几杯酒,他们站着干了个杯,喝完,他用胳膊碰了碰我,偏头示意了一下。 今天这屋里都是能人,谁也看不见谁,前面惹事的看不见有人进来,说话应酬的也当没人在惹事,像见鬼了一样。 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我看不过去那女孩被这么对待,可又没那个胆量,只能回避眼神,在他示意我的时候才跑过去,把郝意拉过来。 郝意见我过去终于控制不住扑在我身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微弱的哭声挤碎在嘴边,我上下打量了下她,看她没大事,就是衣服看着像被酒泼过,湿哒哒的贴在身上,我让她去拿好自己东西,她又犹豫着脚步,回去抓起包和衣服就赶紧奔回我身边,一副被吓怕了的样子。 “那我们先走了。”他看着郝意回来,就跟常总道了别。 “等会儿。” 从刚才,屋里的人就一直盯着我们这边,直到郝意要走了,地上那位终于出了声。 “没请教,您是哪位?”那人起身,揣着兜溜达着过来,看着我们,最后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是我朋友,”常总回头介绍了句,然后看看郝意,“看起来是鸽子的朋友?” 那人点点头,“那这个面子我是给谁呢?” “这是鸽子的妹妹,我们就一起走了,麻烦常总。”他没回那人话,只跟常总点了点头。 见我们要走,郝意忽然低着头轻轻拉了我一下,我回头看过去,后面那几个妹子捂着嘴,压抑的哭声更加绝望可怜,大概都知道要是郝意走了她们就更没救了。 我左右为难,又觉得此时实在危险,他也很敏锐地察觉到,然后开口,“常总,这几个女孩都是学生,不懂规矩,今天我就替您把她们送回去,以后我好好说说她们,绝对不会再惹到您这来。” 他松开我,绕过那人走到几个女孩前面,手一挥,“赶紧道个歉。” 几个女孩如蒙大赦般连连鞠躬说着对不起,地上那女孩也坐着边哭边弯着腰说,然后几个人就都跟着他想往门口走,却被里面两位刚才一直站在边上的拦下了。 “你来了,当然给你这个面子了,”常总开口笑呵呵地说,看了眼他,又看了眼那位,“不过今天这,不是我的事。” 常总说完就折回沙发,事不关己地跟其他人碰杯喝起酒来,说得好听,实际推到别人身上,就是不给面子的意思。 为首那位一直没得到他回应,听了常总的话一琢磨,“鸽子是吧,鸽子的妹妹,您的朋友,可以带走,我给你这个面子。” “可我们这也是个局,你要把那个妹子,”那人往茶几上一靠,回手指了指那几个女孩,“还有跟她一起来的都带走?那我们局就散了。” “您这要求是不是有点过分?” 我看得出来,这位才是今天的主角,这位跟晚上何谷桌上那位一样,身上有种另一个圈子的无所顾忌,但是这位更张狂,也或许是他们都如此张狂,只不过我晚上见了一个没礼貌的,现在见的这个是他们真正的面皮。 “这样,咱们玩儿一局孟婆汤,赢了我给你面子。” “输了呢。”他问。 “孟婆汤的规矩你知道,输了……”那人忽然看看我,又回他,“明早我给你送回去,今天这茬我当没发生。” 我没听明白,但很快有人替我问出来,我也大概猜个八九不离十。 孟婆汤,LUNAR的玩儿法,不拘着用什么,骰子还是牌,选大或选小算分,算准了的才叫赢,且看过的牌不能再看,开过的盅不能再开,耍的就是一份儿狠,而规矩只有一个,赌女人。 当然,也有赌男人的,主要看谁是庄家。 筹码是拿酒垒的,这种地方也没有人赌钱,像那种给妹子的属于是额外的条件,或者叫赏钱。男人赢了一回的,自己有多少酒就可以要对家翻倍多少酒,翻倍对家几倍就可以减少自己几倍,输家清空了酒则可以有一次叫对家翻倍酒的机会,如果下回翻盘了,对家就一样要清桌上的酒,而这些酒都是要给女人消化的。 怎么个消化,可不只是喝那么简单,有几个女人酒量那么好的?你可以随便叫多少女人都行,所以谁妹子多理论上谁就占便宜,但是妹子喝不下了,就要倒在身上,一般都是从头开始一点点淋,这样不会滴在地上。 喝酒这环,就又是看一轮输赢。 查酒则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妹子直接叫板,一滴没有,就站在一张面巾纸上倒,洒了一滴就算又输一次,一种是妹子喝完了拿纸在地上擦,最后谁用的纸多谁输。 一局游戏五回,最后赢家要桌上的酒多,纸上的酒少,醒着的女人多,湿了衣服的女人少,赢家就可以换输家的女人。 孟婆汤的意思就在这了,明天给你送回来,意思是,你喝了这些酒就别记仇。 说白了,人是彩头,也是筹码。 没见过玩儿这么大的,这游戏要赢,是要脑子也要运的。 场上有人很快就开始起来清桌子,分牌,根本就没管他接没接。 我不知为什么忽然非常心慌,虽然我知道他惯是常胜将军的,却突然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不好意思,他说了不算。”我打断他的沉思,直接插话。 “我不是你们桌上的筹码,你们说定了换就换,呵,”我嘲讽着对面那些毫无尊重的嘴脸,“大清亡了很久了,学过历史没有,1949年反帝反封建任务收获了革命的胜利果实。” “输赢与我无关,你们爱玩孟婆汤也好,是迷魂汤也好,跟我和我妹都无关。” 我转身拉着郝意要走,也没心思管那些女孩了,有两个人过来要拦我,我回手就指着那个为首的骂,“再来告你非法拘禁懂吗!” 似乎被我这一声吓到了,连他在内屋里几个人都愣了下,而那人反笑了出来,“上一个告我非法拘禁的,人赃俱全地留了案底,因为盗窃在里面待了两年,还是老子大发慈悲给出了谅解书。” “你确定她就没做什么别的蠢事吗?”那人见了什么新鲜东西一样朝着我笑。 “你这是栽赃!” “你可不要质疑司法公正,表是在身上搜出来的,你确定她,”那人指着衣衫不整那个女孩,“身上就没有吗?” 女孩突然慌张起来,“是你送我的,是你自己送我,让我收好的!”她摸着自己身上扯出来一条链子,一把甩在地上,瞬间碎了一地。 “哎!损坏他人财物。”那人又洋洋得意指着地上。 “老子送人东西从来都大大方方,几万块钱说赏你不就赏你了,怎么一条链子我还要偷偷摸摸?你以为你是谁啊。”那人阴阳怪气,拿出手机给地上碎了的东西各个角度拍着照,“哦……难不成因为是翡翠的?” 地上的女孩彻底崩溃了,听了那人的话我后背根根汗毛倒竖,说不出话。 我几乎想放下郝意自己离开,而我知道不可能放她一个人走,我既无法看着那些女孩身陷险境,又没有办法带她们脱离困局,我只是一个同样要依附别人权势的幸存者,此时他的沉默却更加让我发抖,我有种似乎别无选择的穷途末路之感。 “来吧,玩儿一局,不一定会输的。”那人已经坐上了庄家的位置,“但是赢之前,帮你喝酒的只有你女人,就她一个。” 他踱步走到那人对面,但没坐下,“她是不是我女人她首先都是个人。” 那人听了见了鬼的样子,直接就冒出几句脏话。 “哥,您可别逗我,干嘛呢?您不是在这儿,搞什么……男女平等吧?” “您没事儿吧?” “我就是想说她说的没错,她不归我管,”他也不生气,但已经在对家位上坐下,“玩儿一把可以,可是今天我不是来赌的,输赢你都改变不了结果。” 眼见那人脸色越来越差,常总终于出来打圆场,“这样,咱们赌点别的。” “别的什么。” “这就回头再说。” 常总这是摆明了要他一个人情,他略一思索,刚说了行,那人直接甩了牌。 “没工夫听你们谈条件,你们俩的人情别地儿讨去,我今天就想知道,是不是谁都能来我的局上把人带走了。” “常总,咱们之间没过节,我也想知道,我来你这给你敬酒,值得因为这种小孩儿过家家的事扯皮吗,我觉得很可笑。” 他的好性子似乎也用尽了,抽出一根烟也并不点,在手背上一下下地戳着,大概是不愿意再跟那位扯,只冲着常总说话了。 “您来我这敬酒,实际上是要带人的,我没看错吧,”常总也不傻,“不仅要带走一个,你是要把这几个都带走。” “不是我不给面子,”常总抬眼看看我,笑了下,“你为了女人,我们这位爷也为了女人,本身不就是女人的事吗?” “何况,这个鸽子啊,我也很感兴趣。” 常总忽然直白的话,我在一边听得心脏咚咚地锤着胸口,“今天我再让步,就是第二次了,您也得给我个面子。” 他是生气了的。 他没再说话,夜场迷离的灯光投射在他侧脸,照出一抹厌恶的阴云,敲着烟的声音浅浅地传来,却明显感受到越发重的态度,牌桌上的人心里互相盘算着什么,包厢里也没有别人再言声。 人不是万能的,他无法像曾经有过那样直言不讳护着我,我能理解,只是我这时候突然特别的无助,我被一种不确定的心惊和畏惧操控着,觉得人已经陷入了死胡同,我已经不是那个明明是依靠他来寻求帮助的人,我瞬间成了筹码。 我果然成了草原上无主的鹿,四面的兽越过我博弈,结果只有倒在谁的口下,莫名的就没有逃生的选择。 我瞬间就明白,自己跟那些女孩没什么区别了,于是也不再畏惧,我走过去帮那个衣衫不整的女孩穿上衣服,让她们整理好自己,不再顾忌什么谁的脸色谁的面子。 那些女孩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拿好了东西凑在一堆,郝意也走过去跟她们在一起待着,她们互相依偎像没了妈妈的小鸟,风雨过后羽毛都被打湿,只有抱着团没有方向地唉叫。 我救不了她们,我连自己也救不了。 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又开了,很多脚步声响起来,我回头看,居然是何谷,身后还跟着好多个浓妆艳抹但又年轻漂亮的女孩。 他也回头看到了,然后起身看着他们,“常总,你刚说了工作的事一码归一码,不要把她扯进来。” 他话说完走到我身边拉着我,何谷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听了一会儿轻轻应了一声。 跟何谷来的还有Kevin,Kevin热情地跑到那一位身边,先是蹲在一边伏在人家腿上说话,然后又跟那人勾肩搭背,贴着那人耳边哄了半天,可那人脸色却完全不见好转。 半晌,那人非常不爽的,还是开了口,“月姐的面子,当然给了。” 听了话,何谷就叫我和他走。 “这个面子给你了,人带走吧。”那位开口跟他说话。 “话要说清楚,刚才我开口你们没接着,咱们今天都是给月姐面子。” 他回头说了句,招呼那几个女孩也一起离开。 “回来,把钱拿走,”那人把桌上的钱一拍,脸上的颜色已经十分难看,“不拿钱就都别给我出这个门!” 32.LUNAR(下) 郝意和她这些姐妹,看样都是一群学生,就想挣点零花钱,也没有到穷得揭不开锅的份上,这会儿自然既不想拿也不敢拿。 “这样,钱我拿了,这个人情算我的。” 他走过去,一沓一沓地拿起来,挨个问那几个女孩多少,那几个女孩也听话,一个一个报着刚才因为什么,赢了多少钱,何谷也走过去帮着他数钱,俩人就在那人几乎要暴怒的脸色面前一张不差地数完,又在那人面前晃晃,而常总就在边上好整以暇地观望着,也不出来掺和了。 他拿了这钱,就算是彻底不留情面了,只要没别的纠葛,那位没法再找她们的茬。 临走,那人丢下句话。 “你最好祈祷能跟他一辈子。” 我回头,那人直勾勾的眼里冒着火,似乎是跟我说的。 那人接着又跟他开口,“这要是你女人,以后我可以给你个面子。” “是不是我女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侧着头远远地俯视那人,从眼尾挤出一个鄙夷又冷肃的眼神,毫不掩饰他性子里的傲慢,说完就揽着我离开。 郝意和那些女孩也跟着出来了,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后来去的女孩已经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包厢里重新组合了局面,那位还在发火的人也被左右的细语柔声哄得缓和了颜色,我想,很快这一切大概就会像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一样,仿佛都没发生过。 何谷叫了车,答应我们安排送那几个女孩回家,我带着郝意自然是跟他的车走。 临走前,有一个女孩忽然过来,说要加他微信,很谢谢他。 他冷冷地打量那女孩半天,说了一句话,“我不可能加你微信,但是我会好好记住你这张脸,我明确地告诉你,以后如果我再碰到类似的事,谁我都能保,但是绝对不会保你。” 回家的路上,我胸口始终像有口闷气没有出来,仿佛被重拳击中过,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无法松下这口气,更无法忘记最后留下的那些女孩。 你留下或我留下,谁替换谁,究竟有什么区别?一群女孩逃也似地出来,一群女孩习以为常地进去,职业的配合与真正的快乐是地与天的关系,病根在于终究还是要有人去配合,所以得救了这事哪还值得庆贺,刀子扎在她身上或是扎在我身上的区别罢了,多数人是,只要不扎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 谁胜利了,女人反正是没胜利的。 权势多迷人啊,权势总营造一种英雄救美的错觉,谁会思考凭什么明明是权势害我,我却仍会为权势倾倒。 女人真是好哄骗的生物,都不用想你究竟该不该被操纵摆布,只要得救过,就仍会渴望贪恋,感恩戴德,倾之以孺慕之思,贪之以眷恋之意,渴望被救赎远胜于垂首自由,像恋巢的雀鸟,宁愿蜷缩于屋檐下,不愿振翅于烈风中。 我谢他,又难以谢他。 说起来都是数千年遗留下来的斯德哥尔摩,又像是殖民地的人民被教化后反记着殖民者的好,谢他们给口饭,又谢他们给路活。 郝意要回学校,临下车的时候我叫她,问她到底赚了多少钱,从他那点好现金塞给她,郝意吓得连连摆手认错。 “姐……” “钱拿着吧,好好的长个记性。” 到家楼下,我直接说了拜拜,没多给他一句话。 他跟着我到楼下,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今天太累了,不招呼你了。” 他没说话,但一直跟我到家门口,我开门的时候看他,他也没走的意思。 我换好衣服出来,他就在沙发上坐着看我,“你还有事儿?” 他走过来,打量着我脸色,“我找你有别的事儿。” “今天麻烦你了,我很感谢你,但我有点累,改天请你吃饭吧。” 他拽住我,“我今天找你,是看你最近干嘛呢,叫不出来。” 被他一句话莫名地敲碎了什么,情绪散了一地,我长叹一口气,把脑门抵在他胸口。 他非常少有的,没有抗拒我接触,轻缓地揉着我后脑勺,主动抱着我,像哄睡婴孩般温柔拍抚我后背,这一晚上我所有的忐忑和无措都化作酸楚瞬间凝满胸口,呼吸急促起来,我无法克制地在被丢弃的恐惧和刚找回的安稳里释放着,只因为他这一个厚实的怀抱。 我最终不能自控地委屈起来,紧紧回抱着他,从压抑到抽泣,放肆而挣扎地在过分复杂的心绪中朝他狠狠发泄,他温热大手在我背上始终不停地安慰,心知肚明地接纳。 是因为他啊,始终是他救了我,每次都是他救了我,现在也是他在听我哭。 我没法彻底地谢他,却也没法彻底地怪他,总归是没法抗拒他,我仰赖他,我痛恨浮如无根草和猎鹿的瞬间,又无法否认地滋长了恋靠的心。 “这他妈叫没事吗?”我抱着他,又狠狠锤他的背,“这他妈叫没大事?” 他就这么听我又骂又哭直到我自己平复,才开口劝我再哭明天眼睛要肿。 “还孟婆汤,孟婆怎么没喝死你们?” “一群男的,就看一个小姑娘衣服都不穿,还是我去。” “那个17的,才17岁就塞给你,都不要脸!” “还你带女人来?谁是你女人?” 我抱着腿坐在沙发上,喝完了他递过来的水,回想着今晚种种接连朝他吼。 他靠坐在对面茶几上,拿胳膊腿围着我,“你肯定不是我女人,你是我祖宗行了吗。” “你很常去吗?” “不常。” “Kevin他们怎么能记住每一个人呢?” “怎么可能都记住呢,不用来得多,钱花够了的就能记住。” “你钱都花在哪了?LUNAR有什么特殊的服务啊?” “我主要是沾了何谷的光。” “没了?” “还有,”他理了理我头发,“宴请一些特殊人士的时候,没少花钱。” 我平复下来,想起郝意,“你能不能跟那个月姐那说一下,以后这儿都不要让我妹去?” “我劝你最好不要,就这么消失最好,不然你们就在这挂了号了。” 哭累了,我也想睡觉了,我看着他,“你今天陪我吧。” 他抿了下嘴,拿出手机看时间,“今天真不行,我其实一会儿早班机要出差,要不怎么约你出来呢。” “去多久。” “这次还真得去一段时间。” 我俩大眼瞪小眼,我很不爽地看着他,“我行李还没收呢,时间不多了。” “滚滚滚,滚吧。” 我推开他,进了卧室摔上门,管他爱去哪去哪。 他又在外面溜达两圈,自己进了我卧室,我闭上眼睛不看他,但能感觉出他站在我面前。 “别想了,今天的事不会发生了。” 他的话在深夜里有种浪一样的感觉,很神奇的,他又伸出手指来,在我额头眉心一遍遍地上下描划,他手指粗糙的轻磨隔空勾起我心头脆弱鸣响,我浅浅探出一点额头,伸出触角一样识别他留痕的行动,这样渐渐地屈服在他掌下,屈服了又生出不甘。 “不让碰的是你,勾搭我的也是你,”我闭着眼念叨,“你们男的,贱。” 最后,被他捏住上下嘴唇掐了一下,便不留一句话就走了。 那晚我睡得很沉,却做了很乱的梦,我也梦到了他的那个奔跑的梦,但不是去美好的地方,也没有牵着模糊恋人的手,而是重复地在一个可怕的地方转不出去,于是一直不断地逃跑。 我在梦里找他,反反复复地找到他又走失,于是我叫喊,却喊不出声音,想让别人帮我,却无人知道,刚刚找到他,又会被突如其来的冲突搅散。 我很少在梦里无法识破是梦,但那晚我就在那样无解的迷障里全然不知,直到被过快的心跳唤醒,我才逐渐明白过来。 然后哪怕天刚蒙蒙亮也不敢再睡了,拿出手机问了下郝意和她几个姐妹的情况,又叮嘱了一些事。 据他说,LUNAR的老板是个有背景的女人,名字里带月的,他们都叫她月姐。 这个女人不是一般角色,也不单纯是某个有钱人而已,早年LUNAR刚开的时候,那会还没有几家出名又高端的夜场,圈里有点背景的人因着家里的私人关系都总去捧场,渐渐的就成了一个常能见到稀客的地方。于是,外面的人想来攀附,里面的人拿这当自己的私场,明着是一个夜店,暗里是一个资源流通中心。 说是这么说,可这种资源并不会向外流通,只是内部应酬,像昨晚何谷桌上见着那几个和常总局上那个,就显然是他们圈子里的人,他们是看不上圈外这些狗腿子的,他们只当是跟班的,真有那种低得下头弯得下腰巴上了大腿的,偶尔捡几个漏,多数只是充当人家出入的场面,混不上更高的地位。当然,捡捡这些人的边角料也能得不少好处,足够比普通人强许多了,万一没走稳,一个弄不好就像饭桌上那些人说的一样,栽得溜干净,还要成人家茶余饭后的笑料一桩。 这样的人多了,LUNAR自然有它格外的待遇,可难免也出过事,还传了出来闹得不小,所以LUNAR就改了不止一次名字,改来改去总都还是跟月有关,老板自然是没变的,这个月姐次次都能独善其身,想来也知道别有些手腕。 能闹出来成了老百姓嘴里八卦的还在少数,单他们身边听过见过的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听起来LUNAR像个什么地方呢,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地方,要进去讨点什么,你就得知道要留下些东西在这作为代价。 普通人去当个夜店消费消费,钱就是花出花儿来,也够不着他们那个圈子,压根不是一套玩法。 LUNAR有自己的规矩,你单看他们包厢的私密性,服务生的职业习惯,还有那只窥见一角的疯狂,就知道这个地方是藏得住秘密,也兜得住事儿的,维护这样一个世界运转不是仅靠着月姐一个人的力量能做到的,不过是围绕月姐的名头各出一份力。 这就是为什么第一次何谷玩笑着提起要来LUNAR玩儿,还要带我去,他果断地制止了何谷,如果没有足够有自信和决心能护着你的人,那你就是羚羊进了猎场,没等你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呢,估计已经被轮番叫价拍卖了。何谷现在兴许能护着我,当初可绝没这个决心,真要碰上什么局面,说拿我赌也就赌了,我是半点反抗不得的。 我问他,月姐出面给他解围,看来他也挺有背景。 他没正面回我,他说,“这个地面上,谁敢说自己有背景,谁又没点背景。” 郝意说,最近这几次都是齐璐约的她们,可齐璐几乎不来,最多来打个招呼。局上为首的那人也见过两次了,跟其中一个女孩最近也算是打得火热,且一直是大方又好说话的,从来也都是唱完了歌就给钱,玩一会儿就走了,她们多数遇上的都是那种有点年纪的,像长辈的人,就爱唱个歌跳个舞的有个气氛,今天座上那几位其实也是,只是忽然玩起游戏来,玩着玩着就发现不能闹了,突然就翻了脸。 当然了,哄着你们若不是为了用人一时,难不成还是真情实感地和你交心吗。 我琢磨着这事要问杨小年,我一个电话过去,直接说我昨天去了LUNAR,杨小年听着倒是不像知情的。 “小年哥,你可是答应了不叫我妹去的,昨天这要是出了事,这毕竟是我家人,那闹起来可真能豁出去了。” 我拿话诈,倒也没听出什么,杨小年见多了这种事,先说了齐璐虽然是自己带起来的人,可是齐璐自然有她的路子,然后又跟我说,既然这事出了,可以帮我跟齐璐那边说一声,能保证他们俩的圈子以后都不会叫我妹。 其实郝意有了这个教训基本也不会再有胆量瞎跟人来往,不过有了杨小年的这个保证,我基本算是下了双保险了,放下电话我又发了个公开的朋友圈。 说,自家妹子年纪小实在不懂事,谁的局再叫郝意,我就再没这么好说话了。 并配了一个看似搞笑,实则恐吓的表情图,到了晚上,基本上局上这些人都在底下或多或少留了痕迹,试探着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条都没回。 要论起来,郝意已经是成年人了,我管不了,也没权利限制人家。但问题在于郝意实在是天真,家里人又把她在北京的生活几乎托付到了我身上,她要是自己出去玩儿出了什么问题那不干我事,可她现在是明摆着在同我有干系的圈子里危险游走,还打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工,惹出大事来,不说家里,我自己这关也是过不去的。 弄完这些心里踏实多了,想起他来,凌晨发的一路平安又是毫无回音,看时间,这狗男人就是飞地球对面也该到了。 骤然生了一肚子气,什么人啊,基本的出行忌讳也不讲,礼貌也不懂。 上回因为这事儿还是万圣节的时候,一条消息出去石沉大海,搞得我生着闷气,又不好意思追问,反正没看见什么新闻出来,人是活着呢。 现在不一样了,我不爽了自然是要摆脸色给他的,我于是自己想定了,等他发消息来的时候,我非要把他晾上一晾。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半个月来只见何谷在群里调侃他在外潇洒乐不思蜀,他偶尔的回个只字片语,分享一张应酬的照片,再没多余的话。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这种自顾自的较劲,哪还是摆脸色给别人看,全成了自己做戏了。 独个生气简直窝囊,直到半个月后某一天大晚上,他大概是喝多了,发了张照片,见我没回又问我干嘛呢,我看到的时候才把手机一摔,终于这口气才算是顺畅了。 我重新支起摊子,要决心把他晾上一晾,于是第二天下午才回他,自然也是没什么好气儿,敷衍仨字,没干嘛。 伎俩虽老,好用就行,狗男人就这么学会了秒回。 我点开消息,看乐了。 33.影帝(上) -真行,隔了一天回昨天的。 -哦,比某人强。 -哦什么哦,你最近忙什么呢。 -哎哟,您这大忙人,日理万机的,难得关心我。 -又跟我来劲是吧,你怎么这么能来劲,嗯? -你不说我是你祖宗吗,祖宗都这样。 -那你可真不是一般的祖宗。 就这么,他让着我我怼着他,扯皮了许久,我才解了气跟他好好说会儿话,交换了下最近动态,互相逗两句闷子,怼彼此几句,各自乐呵。 可才为找回战场痛快没多久,这种高质量沟通就像一场梦,再也没了。 哥们儿直接又消失了十来天,连群里何谷也不说话了,我没渠道知道他动态,更生气他阴三天阳三天,总是没谱。 我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我俩之间还是有代沟,他就是这样的沟通习惯呢,有事说话,没事不闲聊?或者,是不是他真的很忙,没时间跟我说话呢? 我意识到我在给对方找理由并自我洗脑,于是及时叫停了这番自我PUA。 当他再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干脆连博弈的心思都没了,直接就没有好话。 他分享了张照片,我不回复,又分享了文章,我还是没说话,左右他的路子我也摸明白了,每回就是从分享某个东西开始,保不齐是随手转发的,还要我仔仔细细地看完给一个恰当的反应,开启话题。 凭什么? 他大概忍不住,开了金口,问我怎么不回消息。 我说,为什么要回? 他又问我怎么了,是心情不好吗。 我反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天一直没消息? -最近很忙啊,没顾上。 -那就去忙吧。 我懒得同他辩,吃饭喝水的时间有没有,睡前有没有一分钟时间,更无法理直气壮要求,只能撒着无名火。 我也忍不住想,大概他这样的人,忙起来就是我无法理解的样子吧,可能他是真的,我这样就像是无理取闹,我更为这种可能生自己的气。 他最后问我,最近过得好吗,我说你好我就好。 他说,那你还是得比我好,我没再回复。 你看男人,总是要这样,总是要把你惹到生气了,又来找补。你进两步他反要退三步,你顺着他退远了,他又觉着你怎么不盯他这块肉了,于是他就捡你喜欢的到你面前来舞弄,撩拨着你再对他亦步亦趋,他就再拿捏着分寸,看自己怎么才能处于自己舒坦的优势位置,还能不失去你这个有趣儿。 就像他,他哪做过这样主动上赶着的事儿,还要接着我给的脸色,这么拐着弯儿地哄着我,按照他的脾气那是理都不应该理我的。 这回是真的晾着他了,就这么又过了十多天,晾他晾得我自己又难受起来。 这才是他,他不搭理你才是正常的,那天那样全算是破格了。 狗男人是真能出差,这一个差出到快奔着两个月去的时候,某天,何谷给我来了一个电话。 接起电话我以为何谷是来给铺台阶的,何谷却送来一个非常意外的消息,意外得让我心惊。 何谷说,差不多一个月之前,他在外面工地看现场的时候出了事儿,躲避掉落的时候从二层摔了下去,人当时就砸晕了,直接进了医院。 “具体的好像还有更严重的,我就不清楚了,他们家老太太本来不想声张,他舅舅那边调了军用机去接的,说是浑身是血情况危急,这不是让我们老爷子知道了吗。” “那他是回来了?他是出院了吗?” “刚出院,前一阵家里家外的人都围在医院,我哥没叫跟你说,我去看过了,现在就是骨折了,然后有点外伤,没大事。” “没大事……”我听到这三个字都怕了,上回郝意出事他也说没大事。 “那现在怎么说?” “现在是这样,他实际上应该再观察一下,但是他待不下去了非要出,家里人都让他打发了,说让人围着不消停。另外这不出差出了一半嘛,公司那边也都知道了,好多工作他还得在家处理。我寻思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他自己肯定也不太方便的,他又不像我,我还爱跟人卖惨撒娇求个关爱什么的。” “我没去过他家,直接去是不是不合适?” “不用,我带你去没事,你问他,他会说需要人来看吗,肯定一口拒了。” 接到何谷电话的时候我在公司,想了下既然他们公司人都知道了,这事反而好办。 我先给他们项目负责人打了电话,表示关心他的情况,对方也回谢我好意,说是他们领导去慰问过了,看起来已经恢复得不错。 然后我就直接跟公司实话实说报备外出,以慰问重要客户的名义,顺便从后勤拿了一箱水果走了,公司甚至问,要不要再跟我去几个人。 我说我也是托了一个朋友带我去看他,估计不太方便,万一人多了,人家病中又不舒服着,反而弄巧成拙,公司表示赞同,我就带着水果,背着工作电脑立刻走了。 何谷来接我,路上还跟我抱怨他,出了事也不说话,搞得他们第一时间都不知道。 “他几号出的事儿?” 何谷算了算日子,估摸出一个大概的时间,我翻出消息记录,怎么算都肯定是在上次聊天之前了。 何谷在边上一路念叨,我越听越不好受,看着手机里他最后那句“那你还是得比我好”终于品出了别的用意,心里满不是滋味的。 他那时候是不是刚恢复呢,是不是还浑身疼着,我看着当时发的冷言冷语,忽然有许多后怕。 何谷带我开到一个管理非常严格的住宅区,我们等着门卫核实报备了半天,然后由保安送我们到楼下,管家在楼下等我们,再给我们刷了楼层卡,电梯是直达他家的,别的楼层也去不了。 “我怎么记得他说过住在别墅区呢?” “哪个别墅区?这才算是他自己家,别的都要么租要么家里人在住,这不是病了吗,别处他肯定不爱去的。” “……” “你还没来过他家是吧?” 我摇头,何谷朝我一乐,“行,带你认认门儿。” 电梯直达他家,我们到的时候门微敞着,我开门走进去,左右张望都没看到人。 他这个家是个跃层的房子,加上在顶楼,又多了个阁楼,进来看着其实跟小别墅的感觉差不多,我在客厅转悠了一会儿没看到人,怕是他不方便,就放下包往楼上找。 “你去哪啊?” 刚上到一半听到他声音,回头看,他撑靠在楼下某个走道墙边,脚上打着石膏,脸上还贴着纱布。 “我以为你在二楼不方便下来。” 他笑了下朝我招手,我赶紧跑过去,让他搭着我肩膀,何谷进来了,他朝何谷说,“你这是给我找了个帮手还是帮凶啊,这傻姑娘,刚才要上二楼找我,我这样能上二楼吗。” 一瘸一拐地走到一个吧台桌边,他拍拍我停下来,靠在那。 他虽然有气无力的,但嘴还是那么损,说话还是那样,语气里总有那么点脾气,又添了几分懒。 我俩沉默着对视,夹着上次对话的别扭,相顾无言, 我仔细瞧他,身上也有些挂了彩,脸上除了包扎的还有别的伤口。 我说,“还行,没伤着脸。” 他偏头,瞥我一下,“怎么俩月没见,眼神不好了。” 我白了他一眼,“我意思是说,你还是一样帅气逼人!” 我别扭着逗他笑了,心里也好受了点,看他笑着没往日那么有精神,又上手扶着他,怕他站不好摔了。 “行了,我看你这样是没事了,那我先走了,”何谷在边上看我俩怼了一会儿,看了眼手机,一挥手,“妹妹,交给你了啊。” 何谷走得太急,家里突然静得尴尬,“你在家,也不放点音乐什么的。” 他打量我一下,“探病空着手。” “哦对,”我想起水果直接忘在车上,给何谷发语音,“后座那水果你吃了吧。” 反正也是做样子的,我只不过想看着公事公办一些。 他也不介意,就是觉得好笑。 “你记得啊,我来看过你,送了一箱水果,要是有项目上的人问起来你别忘了。” “你真行。” 他站累了,靠坐到高脚椅上,我赶紧过去扶着他。 “去给我倒杯水吧。”他指了指厨房那边。 我颠颠儿地跑过去,熟悉着他家厨房,他在一边指挥,我倒好了温水端到他面前,他喝了一口又放下。 “冰箱里有水果。” 我又颠颠儿地去洗水果,再次熟悉着他家厨房,他又在一边指挥,我捧着果盘到他面前,他似乎很满意,面色含笑地挑拣着吃。 “那个……” “您还想要什么服务?” 我看出他逗着我玩儿的意思了,索性也奉陪到底,他轻声笑着,不小心扯痛了哪儿,又皱一下眉。 “我不会做饭。” “用不着你,阿姨到点会过来做。” 他侧目,“你要是怕见人,到时候可以躲我屋里。” “切。” 我扭头,总还是有点较着劲,别扭着的。 说了会儿话,他就累了,说要去睡会儿,告诉我大概几点阿姨会来做饭。 我扶着他到一楼一个卧室,他床边摆着一个小餐车,水,药,餐盘,都在他就手的地方,窗帘拉起来,屋里只亮一盏夜灯。 他躺下之后,我给他把餐盘收拾出去,“你不用做这个,陈姐来了会收的。” “你要是不想见人,一会儿上楼就行,我给你电话。” “没事儿,没什么不能见的。” 他枕着胳膊看我,“你确定。” “是你不方便吧?”我回头看他,意有所指。 “那你随意,”他不答我,把眼睛一闭,“陈姐差不多俩小时后会按门,你给她开就行了,我要睡了,把门给我带上。” 我隐隐感受到这位爷大约是很不好伺候,把水和水果给他换进来一份,然后关上门。 没办法,忍了。 我在客厅办了会儿公,快傍晚的时候阿姨就来了,见到我似乎很惊讶,看着是他家用很久的阿姨,只是经常朝我笑笑,也没多问什么。 我问陈姐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她摆摆手,说不用,我坐着等就好,我于是把电脑搬到厨房吧台,偶尔跟她搭点话。 陈姐话很少,饭做了一半的时候,忽然笑眯眯,又犹犹豫豫地跟我说,“这……这好久没做两个人的饭,差点弄错了。” 我听了一愣,随后笑起来,陈姐看着朴实,也是个人精,常年做饭的人会不知道两人份的饭怎么做? “是吗,他不跟家人吃饭吗?” “回家的话那人也多呀,做的份量大,在他这几乎都是一人份,他挑食,每样都要吃点,又不能浪费,其实不好做。” 我频频点头,“嗯……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儿。” 阿姨做完饭就走了,我叫他起来吃饭,他不太舒服,让我先吃,他要接着睡,我快速吃了点,把饭菜端到他屋里。 “出去吃吧,我不在卧室吃饭。” 我瞥了眼餐车,心里一万个白眼翻过去,他好像一下就看出来了,坐在床上瞪我,“简餐不算。” “行行行,你说不算就不算。” 他朝我伸出手,我很自觉地过去扶他起来,他揽着我边往外走边说,“你还有点用。” “是是是,你说有用就有用。” 他大概对我的逆来顺受很不适应,倒让他不知道说什么了,也不高涨着气焰跟我来劲了,我乖巧得让他找不到槽点。 他果然挑食,从前没发现,吃个菜挑挑拣拣,一会儿是今天这个豆子不新鲜,一会儿是淡水鱼就是没有海鱼好吃,大概是人不舒服吧,食欲也不好,往常他吃东西其实很快,也吃得香。 “够娇气的。”我去给他倒了杯早上他吩咐的,先倒滚水,再加冰块的水,又兑了点蜂蜜,放在他面前,“你还疼吗?” “不怎么疼了,当时也没怎么疼。” “那你要不喝点酒?” “你要害死我,我吃着药呢。” “哦哦哦,忘了。” “这是没让你照顾病人,这要是把病人交给你……” “行了,别乱说话了,赶紧吃吧。” 他喝口水,放下筷子,“不吃了。” “你今晚……”他看看楼上,“你住二楼我卧室吧,楼下客房我住着呢,没房间了。” “嗯……” 我其实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走了,他倒不客气,直接连住哪都安排好了,见我犹豫,他皱了皱眉,有点不痛快似的,“想回家也行。” 话说完,自己可怜兮兮地站起来要走。 这人受着伤连发脾气也帅气不起来了,我在背后看他不方便的动作,偷偷笑他一下,赶紧钻到他胳膊底下搂着他腰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呢。” 他看着并不信,无力挣扎又不想理我。 “我是想回去拿点衣服,我从公司打了招呼直接来的,这明天上班没换衣服……” “明早回去吧,我让司机送你。” 得了,这我也不敢吐槽他让我起大早了。 “多拿两件。” “啊?”我没明白,“您是准备奴役我一直到您痊愈吗?” “撒手。” 他站下,胳膊一抬让我靠边,我心想坏了,一句话没说好这是真生气了。 可是他生什么气啊,我平时也这么开玩笑啊。 我心里打着鼓,怯怯地看着他,他皱着眉头盯着我,胳膊一抱,在那长长地呼气,似乎也不知道跟我说什么,眼里看我那样,仿佛我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好好好,我错了,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脾气这么大呀。” 我看着他是真的不爽了,眉毛鼻子都开始训人了,一句话没讲却好一堆的潜台词,站在那咬咬嘴唇,舔舔牙齿,这要是腿脚好的时候,分明是要给我一下子的。 我被他推开,赶紧又小心翼翼扑上去,我搂着他腰,仰着脸讨好他,仗着他不便利好一个占便宜。 “奴役我,奴役到地老天荒,你这屋以后都进不来别的女的了,你那个卧室也不要想给别人睡,你自己也别睡,我就鸠占一个雀巢了,我也不上班,专门在这伺候你,陈姐也别来,以后就我给你做饭,你就吃我做的饭,你也别挑食,给你什么就吃什么,什么淡水鱼咸水鱼的,咱也不会做,水煮鸡胸肉,就凑合吃吧……” 我巴巴地胡吣了半天,一个气口也不给他留,一直说到他脸色缓和,眉头舒展。他开始还紧绷着身上推我两下,可一条腿原本就站不稳,让我轻轻一搂控制了重心,又贴着他说到他无可奈何,虽然没那么容易哄好,可这茬总算是过去了。 他皱着个眉,抬手掐住我下半张脸,轻轻晃,“专门在这伺候我是吧?讲讲怎么伺候。” 34.影帝(下) 晚上我躺在他卧室床上,掀掀被子鼻息间都是他身上的味道,教人胡思乱想。 谁说他不会撒娇了,我看没人比他更会,自己憋着不说骗着人冤他,然后迟早等一日揭穿了,不用他说一个字,你就主动责怪起自己来,你在脑子里回味这份漫长的冤屈,假设了无数个如果和万一,那句最后的对话更是像心魔一样反复苦着你,内疚和后悔交织折磨,便是一句硬话也再说不出来。 而他呢,就可以在一边享受你这份主动的服软,像守着陷阱的猎人一样,收割他铺垫许久的战利品。 要你说什么你不说?做什么你不答应?哪里还有一点硬鼻子硬脸的心气,自己全都扫撒没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披了衣服悄悄下楼去他卧室。 何谷说他最近可能会发烧,让我多盯着点,我给水壶重新满上水,又探了探体温,看他睡得很踏实才小心带上门出去。 结果回去睡了没多会儿,又做了噩梦,于是又爬起来下楼看他。 我探探体温见正常,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正要走,他迷糊着缓缓地睁开眼。 “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喝水?” 他伸手想拿表,我说现在三点多。 “你一晚上来我这好几趟,我能睡踏实吗。” 原来他知道,“我怕你不舒服。” “没事儿,”他半坐起来喝水,嗓子哑着,“这都躺了一个月了,不舒服也是躺出来的。” “那你接着睡吧。” 我起来要走,他抬手把我拉住,“坐会儿。” 他轻轻握着我手,让我坐在床边,躺在那看我,眼睛垂着偶尔微眨,说是坐会儿还真的就不说话,我也难得能见他这么柔软虚弱的时候。 我又摸他脑门,他也老实不反抗。 “都出院好几天了,不能烧了,何谷跟你说的吗。” “嗯。” “净瞎操心,术后还发烧能出院吗。” “你伤哪了?” “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他闭闭眼,“有个小工人,跟着爸妈来上工地,手忙脚乱的,唉也是有管理问题吧,我上到二层本来是很安全的,看一个天井位的时候有几根管子就高坠了,我一躲不小心就摔下去了,管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什么的就砸过来了,脸上这是掉下去磕到的,就是脚这边骨折了,还算幸运,好悬不是垂直的要不然就没救了。” 我听了心惊,不知道说什么,“你这,要是砸傻了怎么办啊……” “你还有心情开我玩笑,”他好像不太舒服,动了动腿,“戴着安全帽的,当时可能一下砸蒙了,实际头反倒没什么事。” “怎么就你这么幸运呢……” 他长长叹了口气,“得亏是我吧,别人这事儿还麻烦了。” “身上没别的伤了?” “有,要不你检查检查。” 他眉眼含笑,我却没这个心思,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 “担心了。” 我忽然矫情犯了有点想哭,眨眨眼又憋回去,只是不敢开口。 “没事儿,这种事我早有心理准备,而且有了这次那边我反而放心了,也不用出差了。” 屋里静了半天,我俩就这么互相看着不说话,我没事找事地给他掖掖被子,他也不嫌我多此一举。 他挪了挪坐起来,靠在床头,又轻拉我一下,我心领神会地坐近了,让他张开手抱着我。 我不敢使劲儿,怕他身上疼,只是浅浅贴在他肩膀上,他反而紧了紧手臂。他还是那么有劲儿,胳膊厚实得绷着贴在我腰上背上,满是力气又烫,听他说了半天没事儿也没踏实几分,现在被他一搂,嗅着他肩上的味道,让他拍着抚着几下,心里就安了。 他嘴上老爱不饶人,又冷冷的常不理你,可他是很靠得住的,所以他那些哥们儿能跟着他让他当大哥,所以我也在他这股气势里得到安慰,哪怕他才是那个受伤的人,被惊怕了的却也不会是他而是我。 我加了点力气搂他肩膀,踏实得很想就这么在他怀里睡了,但只能压下去这股依依不舍的私心,放他早点休息。 “你明天真的多拿点衣服来。” 临走他拉着我很认真地说,我也点点头,说好。 “让你多拿点你还真没少拿。” 这么人畜无害的时候自然坚持不了多久的,隔天晚上他看我拎着个行李箱,又管不住嘴了,我冲过去比划着要踹他,“哪像你们男的活那么糙!” 他这副样子可真把我憋坏了,动也不敢动,骂也骂不出,只能自己生闷气,“这不光是衣服,出门一两天也得这么多东西啊!” 他在沙发上点头笑。 后来几天,我每天下了班就直接过来,他把门禁卡给我,又跟管家那边报备了我身份,出入也不用再核实了。 偶尔我回家拿点东西去晚了,他还要催我,故意给我摆脸色,打电话过来这事儿那事儿的,见我不接招他就直接骂我,说我虐待他,“能让一个伤号自个儿在家,你真够可以的。” 阴阳怪气,活像个老痞子,老流氓。 要周末的时候,我说我看你是不是好点了,我回家呆两天,你要不舒服我再过来。 他当时在沙发上枕着胳膊看书,听完我说话从书后面掀掀眼皮横楞我,“你在我这儿上班呢,还休个双休日。” 我听完他训,居然诡异地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有点憋气又无言以对。 还没想出怎么反驳他,他下巴一抬,要这要那的,我就又溜溜地去给人家上茶奉果了,一边给他当廉价劳动力,一边朝他背影吐槽。 真是个祖宗胚子,支使贯人了。往那一躺,张张嘴就是活儿,他这样得是家里人伺候了几十年才养得出来的,你还醉在他无欲无求的脸色里,享受一分钟岁月静好,他眉毛一蹙,就准有哪儿不满意了,甭管你是谁他也是没一点客气的,一个不舒服就是七个不服八个不满。 于是一会儿让我泡壶茶,一会儿上书房拿个文件,一会儿电脑用着不舒服了让我给搬个小桌,一会儿又嫌桌子小没地方放水,让我搀着他去餐桌旁边。好不容易都要齐了,我刚要踏实办会儿公,他准能出幺蛾子。 “不去,你在这训犬呢?” 你话一说,他就沉默了,过不一会儿你抬眼看他,他也没一丝不满,反倒自己将就着不吭声,但又弄出点动静来,让你发现他是真的委屈着不是诓你,面上还好脾气的,并不摆脸色,大约在家待得人气场也柔和了,也不跟你来劲了,看得你心软,主动去满足他要求,还要多询问两句,问他是要什么样的,恨不得拿出两种选择来,教他挑一个满意的。 你开着他玩笑说,“爷,您还有什么需要吗,我再给你洗点水果?” 他就不会有什么不当真的,他不会觉得你伺候他是不应当的,他会环顾四周给你一个客观的反馈,凭着本心说需要不需要,需要了就说行,不需要的理由只会是不想吃。 他不仅要东西,还挑服务,有一天陈姐来了给他家冰箱满上,我已经估计出他使唤人的频次,就叫陈姐把水果都洗了,等他要吃什么直接拿给他。 他耳朵这个灵光,隔老远就说,“别洗,吃的时候再洗,现在洗就不新鲜了。” 我看不见他人,气得我咬牙切齿,陈姐在一边见怪不怪地笑,甚至十分认可他的挑剔,还点点头,我无语凝噎,这没个被PUA几十年的功夫是做不到的。 你再看他那姿势神态,除了脚打着石膏,面色不改,身形优雅,单看那身肌肉比你精神得多,脸上淡淡的时不时看着远处思考什么,又知道在自己家怎么享受,傲娇又懒散,还额外任人摆布,你逗着他喂他吃点什么,他就擎等着你服务,受着伤是毫无掩饰的心情了,尽是当爷当惯了的样儿。 忙完了一阵,还有心情来变本加厉地逗你,明明自己可以的,阴阳怪气地忽然又叫上疼了,你当真了过去一看,发现他就是空闲了觉得使唤你有趣儿呢。 “你就做戏吧,奥斯卡都欠你一座影帝。” 我回身瞪他,他就在那无声地笑,可你看他笑一下,心下也就没什么气了。 嘴上说说而已,能让他这当口心里舒服点,我是开心的。 何谷知道我一直在他家,没在群里说,偶尔私下问我他怎么样了。 我回复,“挺好的,天天在家做戏呢。” 周末的时候,我居然因为没找到理由,就这么老老实实地没回家,待着无聊了,就躺在他家落地窗前发呆,他家一层客厅有很高的整面玻璃,朝向很好,能在光线最好的时候晒半天的太阳。 他不拿我当客人的,除了支使我的时候,我俩几乎是各忙各的,他完全没有主人的自觉,就让我一个人溜达。 我躺了一会儿听见他叫我,我想他应该没什么大事,就闭着眼睛装睡,装了一会儿就听见他磨蹭着过来找我了,他坐在旁边沙发上,也跟着我晒了会儿太阳。 “你无聊可以去我书房拿本书看。” 他摸了下我脑袋,感情是知道我没睡的。 “是你要看吧,我只想躺着。” “我也要看,你帮我也拿一本,我可以给你念一会儿。” 我就知道。 奴仆就是这么被驯化的,经过这几日我已经把女工身份适应得很好,也没什么逆反了,磨蹭了一下就上楼去他书房,因为他没说要看什么,我想大概就是闲书了,于是在他书柜里找了一会儿,拿出本有意思的。 “喏,念吧。” 我把书往他胸口一拍,自己拿了另一卷坐在他手边地毯上,脑袋枕在他身上,很好奇地翻起来,这书我只在国外看到过译本,书店里早就不卖了,网上有卖一些也看着都不是正规出版社,他倒是藏了全套。 果然他看了眼书名就拿起来扇我脑顶,我笑笑没理他,“念啊,我一直很想看来着。” “你知道这书讲什么吗?” “不就是西门庆的三妻四妾。” 他叹了口气,似乎懒得跟我掰扯,“这书你还是自己看吧,写得很有意思,而且抛开故事里所谓的社会意义,就单说写这个房事,那遣词造句能百种花样,对仗工整精妙至极,文辞巧绝,听是感受不出来的,你可以好好看看。” “你没少学吧。” 话说完就被他揪着耳朵表示不满,把书往我肩膀一拍,“想听我念去给我换一本,我桌上不是有正看的吗,夹着书签的。” 难得让他给我服务一回,我爽快地上楼换书去了,仔细一看他桌上放着的,居然是三体。 我很沮丧,“我不爱看科幻,你自己看吧,别念了。” “嗯,我也不爱念,你去看你的西门大官人吧。” 晒着太阳看书,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我把书一搁,伏在沙发边直接靠着他身上眯起眼睛。 阳光已经没那么饱满,反而很柔和地洒进来,他身上也暖暖和和,这样的时候要是在家里我一定会放点音乐的,我问过他家里要不要放点音乐,他摇头,说静一静挺好,之前我并没发现哪好,只觉得枯燥,现在枕在他身上,听他浅浅的呼吸,偶尔的翻书声变得格外清楚,连衣服摩擦的时候都十分分明,忽然就明白,静一静怎么个好。 他也没有管我一会儿扯他衣角玩儿,一会儿在他身上无章法地戳挠,自己非常投入地享受阅读,我心中一些蠢蠢欲动又滋长出来,矫情地觉得有了岁月静好的理解。 忍不住,我掏出手机拍下了落地窗后的模糊阳光,在朋友圈发了一条—— 还有什么比要拉和尚动凡心更让坏人心痒痒的。 明白不明白的,都不重要,人生难得几回醉,我乐得醉在此刻。 伤总是要好的,熬过出院头些天,他渐渐适应了,也没那么难受,我就不再天天去他家了,他也开始外出恢复工作,生活渐渐回到正轨,反而是周末的时候没什么事了,他也要在家多休息的时候,倒会在他那待久一点。 他之前说我去他那像工作,还要休周末,现在反过来了,倒是像去他那过周末的,只是廉价女工人设不改,免不了还是得给他跑前跑后。 “那我不在的时候你都怎么弄的啊?” “那这不是你在吗,还折腾我,我这岁数了,又受着伤……” “行行行,我来我来,别演了你。” “我也不是二十多岁小伙子了,倍儿精神的。” “哎哟,难得见你服老啊,我一直当你小伙子呢。” “得了吧你,这时候你还是别拿我当小伙子了。” 我拿起块水果塞住他嘴,贴紧了将他挤在我和吧台之间,挑衅他,“那拿你当什么?” 他一边吃着一边盯着我,吃完了说,“你呀,赶紧回家吧。” 我看他那样儿就想笑,“本来我也是要走的,我看你也适应差不多了。” “什么时候?” “下周吧,你这两天不是要换药吗,过了周末我去上班顺便就拿着行李了。” “你要不放这儿一套。” 我眼睛转转,凑过去朝他眨眨眼,“放这儿一套干嘛?” “我是说以后万一又去何谷那,或者在我家什么的,我给你拿着或者你用着都方便。” 我不依不饶,又贴上去问他,“在你家干嘛?” 我把他挤得无路可退,他开始还端出他往常那个架子来,装模作样地撑着,嘴巴动动要说什么似的,看了我一会儿,眼睛一垂脸一偏,伸手把我推开,转头去吃水果,“你别招我。” 走前那天晚上我在他卧室,睁着眼睛睡不着。 陈姐周末的时候会来大扫除,现在睡的床单已经没有他身上的味道了,只有清新的洗过后的味道。在这的日子从担忧到快乐,到习以为常,跟那天晒在身上的阳光,他的呼吸声,翻书声,一样地经过,一样地会过去,会遗忘。 及时行乐的好与坏,享受时不遑多思,回望时难免遗憾,不计代价的代价,就是当一切时过境迁,一路走来收获了两手空空。 当然我们还会是朋友的,比从前更亲近些,更可信任的朋友。会比朋友多些什么,却也没有多出许多,我和他都心知肚明的。 我披上衣服下楼,倒了杯水,在客厅四处转转。 他家的装修风格和他人一样,冷静,包容,充满理性,又很温暖。我也终于见到他家的花草和鱼了,窗下阳光最好的地方有一排花架,鱼和水景则在客厅拐角阴凉的地方。 我那三条不起眼的小红鱼被他用一个手袋造型的褶皱小玻璃缸单独装着,里面还放了两根水草,如果给我养是活不了这么好的。 “你们就在这住下吧,小红。” 我借着黑暗中的微弱夜灯,抬手轻轻逗弄它们。 “多可怜的鱼,某人还说是自己的宠物,说扔下就扔下。” “你怎么起来了?” 他慢吞吞地走到我身后,“起来喝口水。” “我去给你倒一杯。” 我刚要转身,被他拦住,他握着我端着的杯,就着我手,仰头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把杯里的水喝个干净。 喝完了放下杯,手却没松开,他居高临下看着我,说,“这不是有吗。” 35.大嫂(上) 黑暗中我忽然被他眼神看得心慌意乱,心脏砰砰作响,那声音大得我几乎错觉他会听到,我呼吸不自觉地重了起来,胸口克制不住地明显起伏。 他莫名让我觉得威压满满,我下意识又想逃,“我去给你再倒一杯。” “嘶…”我刚甩开他手推他一把,好像痛到了他哪里,他蹙起眉轻吸气。 我赶紧搂住他让他站稳,“怎么了是没站好吗?” 他调整了下重心,没回答我,就着我搂抱跟我站得更近,我身后是鱼缸,身前是病号,哪个都惹不起,不敢轻举妄动。 “你往后站站,”我一要推开他,他又嘶嘶哈哈弄出动静,我看出他是突然来了精神又要没事找事,“我后面是鱼缸啊靠不住的!” “对 ,那你可千万站好了别乱动。” 他声音懒懒又严肃地在我脑顶响起,我抬头看他,他突然伸手到背后一扯,让我实实在在搂着他,然后回手搂着我,把我紧紧揉在他怀里,一只手抚上我颈后,如同拎着只幼兽,缓缓摩挲,牢牢把我控制着。 像那天他喝多了在电梯里那样,他目光沉沉凝视着我,呼吸重得胸口高高低低,明明他受着伤我只要一推他就会吃不住力的,却让我觉得无力抵挡。 一些陌生情绪在他一贯淡漠的脸上漫延,他上下打量我表情,收下我所有慌乱,教我胸口冒出些热意,人却瑟缩起来,我在他怀里回应他梭巡眼神,跟他的气息浅尝交换。 这短短一瞬直教我感到胃又开始轻颤,然后他的亲吻就落了下来。 他比我想象得更缠绵,更急切,没有片刻试探,我在他喘息间尝到清甜味道,像是小时候摘下的垂坠着晨露的花蜜被我一口吸吮,甜得我不甘不信地再三渴饮,匹配他如涌泉般百转千回,恳挚热切。 他让我轻贴在鱼缸上,凉意透过衣服,怕得我更往他身上扑,他分神笑了一下,就更紧地把我按着。他按摩那样捏我的脖子,掌心纹路在我皮肤造浪,穿过我散开的头发描摹耳际轮廓,我瞬间从鼓膜麻痒到脚尖。 我扬起脸来躲开他片刻,闭着眼感受他呼吸喷洒在我眉眼,又从侧脸温柔吻过来,在我耳边下巴咬上一口,再亲上来就换了节奏,起起伏伏拿捏着让我难预料,却又和他默契地沉湎流连,多数是被他拉着迷醉其中,他还要突然停下来,逗引着我耐不住地凑上去,他嘴角含笑地看我被他诱上了饵,质疑他,他吊着我一会儿直到满意,再领我回到他火样海样的掌控,禁锢我,不放过我。 他把我抱得太紧了,直到勒得我肋骨疼,我轻哼着推他一把他才意识到放松了些,换了个姿势搂着,我想不出他那么多招法,心里只能装一件事,好几次失了神,他还不忘引我圈紧他。 我原以为他永远都是尊佛呢,我才知道他还能这样失控地把握不住力气,失控地试图把我抱高一点,我慌得直哼出声制止他,怕他又不小心伤到。 他强势得让我心口发软,好歹等他自己尽兴了放松力气,才有空闲睁眼瞄他。 夜灯在他脸上曲线映出暧昧颜色,可他哪怕是这样的时刻也不会低眉顺眼,温柔讨好,甚至比平时更不加遮掩那份傲,哪怕闭着眼睛投入的时候也不改分毫。他克制着停下来,一边平息着自己,一边看着我,偶尔跟我贴着额头,满意了得笑笑,我让他弄得没了脾气,眼热地仰望他,他就像豹子看着幼崽一样,时不时低下头还一个轻吻。 我与他私语,“你这是,给廉价女工服务的奖励?” 他轻声答,“我这是给我自己的奖励。” 看我时,他像看自己的领土,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独占的意思,但总归是浓烈的占有欲的,他就这样让我心里再没别人了。 感官的愉悦超越我过去所有幻想,又重塑了我更狂热的新的幻想,没办法在他气息底下,在他力量底下,再想起任何别的影子,他是否圈画我脚下土地不怎么重要,我愿将领土奉送于他,无论是侵占或支配我只有满心喜悦,地上的蔫花曾被他喂足了露水,就将像识途的马一样,每次每次都轻松唤起渴求的盼望,等他抚触哪怕踩踏。 我们亲昵了太久,久到他真的发出觉得疼的啧声,才深呼吸闭闭眼。 我搂着他回去,他笑,“好狼狈。” 到了门口我正要进去,他把我拦在门口,琢磨着什么,我要进门他偏不让,转头推推我,“回你屋睡去。” 他隔着条门缝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也不说别的。 我眨眨眼,靠着门边仰头看他,再凑近了点,他眼含笑意垂眼与我对视,等我凑过去便接住我一个吻,再接住一个。 “行了,别招我了。” 然后他很果决地把我一推,把门一带,彻底隔绝了这个夜。 我满心欢喜的,靠在门上蹭了半天,又抓又挠故意给他听。 “赶紧给我上楼!” 他不知道扔了什么过来砸到门上,我得意地笑出声,制造了许多动静,才满意了蹦跶着回屋。 第二天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餐桌上留了一个煮熟的鸡蛋,一个三明治,一杯打包的豆浆,他在旁边放了张便签,上面写着,“司机买的。” 短短四个字,写足了他的别扭,我简单吃了点,把他的便签拿走,也给他回了一张“多谢招待”,配上一个心和笑脸,压在他的水杯底下。 那个早上,夏日的气味已经在春风里酝酿,裹着草木新生的清香吹进领口心尖,我总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往日里在电梯间碰到有说有笑大包小裹回家的男孩和女孩,我总是本能地回避直视他们,把脸躲在高领外套里面,听见男孩朝气蓬勃地说一声,要上电梯吗,我也沉默地摇头。自我保护成了一种下意识反应,我已经习惯了冷漠而疏离地对待生活释放的一切,却忽然无意识地就加入热情的阵营,当再次偶遇了陌生的笑容,我居然笑笑说,好啊。 春日的暖风,年轻的恋人和伙伴,陌生的善意,旁人看着也被感染的快乐,偶尔抓住这样的瞬间,多好啊。 我原以为有了最近几桩事,哪怕我不怎么乐意,在公司还是能顺当不少,怪的是倒看着更麻烦了。 我反复看着公司提拔别组负责人的公告,也不太意外,提前知会我算是给面子了,但我实在懒得听他们绕圈子,没必要还拉几个领导来凑这么一桌人,实际就是为了合理化这件事,让我如同洗脑一般心悦诚服。 “升不升职的,我资历浅这次也不是硬要争了,但是钱我是要的,我们组最近这么拼,这几个大单,不客气地讲没有我就拿不下来。” 会上有人插话,“鸽子,这话不好这么讲的,那本来也是行业里的资源,要是给别的组去聊也是一样……” “行了行了,”我打断,心里只觉得当初占我刷脸便宜的种种特别讽刺,但也懒得扯远,“这世界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我也坦白讲,公司不给这钱我是不会帮着遮掩的,底下人问起来我就原话转达,现在生意都不好做,那也不是我一个组的事,今天不给我们明天也不会给别人,后面项目谁还有劲儿干?” 果不其然,也不是缺钱,就是要压着你,要告诉你一切都是公司的平台云云,都是团队的功劳,与个人关系甚小,诸如此类。 看着这几位的脸色,我估摸大差不差。 “哎呀,鸽子这样说是对的,她们组这次真心讲,是做得不错的哈,而且还拿下了这几个大单,还有人家自己的人情,那么我个人也是要表示的,这个你放心。” 黄总这个人,千百个看不惯,但唯有一点好,就是这人从不在钱上含糊,混到这份上的人深知一个道理,底下人干什么脏活累活都没关系,但是给钱的时候不仅要给到,还要给得舒服,要把人情做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总想拿钱压着人难受,看似是占了上风,空给别人留下硬着头皮去要钱的恶心,结果只会让这事完全变了味道,让人觉得这钱是人家自己争取来的,白白折了一份人情。 黄总是最懂人情世故的,可不会在这事上表错情,也是凭着这一点让大家能配合忍耐许多糟心事,最多就看不惯吐槽两句罢了。 黄总在中间打圆场,再加上公司应该也只是想制造一种氛围,压压我,我见他们松了口,再不想多听一句直接走人。 这么突如其来的施压实在没有道理,我叫小金去打听,果然听说,是在LUNAR那回事儿,不知道怎么就掐头去尾又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公司,大概率就是常总跟黄总那出了什么幺蛾子,让他们又没少折腾。这样说来提拔隔壁组的就说得通了,因为常总的项目正赶上结项的时候,难保不在钱上出问题。 黄总这个老狐狸,亏得我还领了情,敢情那边跟公司吹完风坑了我一把,这边跑我面前卖好。 “以后黄总的事告诉他们都小心着点。” 再怎么小心我得罪常总这事在公司是坐实了的,常总是大老板,一年能占我们几份利润,我是留下了把柄让人家当话头提要求了。 小金替我抱不平,我反劝她做好自己的事。常总,公司,我,谁都没走心,彼此心知肚明的做个场面,无非是给我几个烂摊子让我焦头烂额一阵。 偶尔听几句闲言碎语,说什么靠在男人那刷脸也并不起什么作用,你看鸽子那不就是,没了靠山还不是脸皮都落了地。 在我一脑门官司的时候,冷不丁听点这种笑话也觉得挺有趣,终于有一次让我逮到机会,等着他们聊差不多了,就悄无声息地溜达出来,站到他们旁边面带微笑地期待着看他们,还拿出手里的综合果仁跟他们分享,“吃点吗?” 看他们尴尬我更是直接笑出声,点着脚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直到他们坐不住,我就更觉得好玩。 忙啊烦的,都还好,就是偶尔工作的间歇总忍不住看看手机,以为他会传点什么过来,但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让我错觉那天发生的事好像只是他一时兴起。 虽然难免失落,但我对他的做派已经习以为常,大概一半无奈,一半被驯服。 亲都亲了,反正我也不亏。 “姐你说啥?”小金在边上问我,我才发现溜号嘟囔出声了。 “没说什么,你今天早点下班吧,不是要去约会吗,我很快弄完也走了。” “好嘞!” 小金喜笑颜开地加快了手上的活儿,在一边偷偷补妆,我瞄了一眼,小女孩笑弯弯的眼睛底下脸蛋也红彤彤的,不知是不是我错觉。 浅叹一口气,“真羡慕啊。” 下意识正看了眼手机,忽然进来一条消息,我眼睛一亮,秒解锁。 难得他出现,他问我干嘛呢,我说在上班。 他马上又发,“晚上我去接你。” 那么的理直气壮,胸有成竹,笃定了我晚上就一定有空似的,好像我就应该被他安排,时间就可以被他支配。 我一时被他噎住了,不甘地没回复,有点气不过,放下手机满脑子都是凭什么?我才不去,谁稀罕见你。 电话又响了,我以为是他,等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干嘛?” “哟,怎么这么大火。” 我一愣,再看手机才发现是小鱼哥哥打来的,赶紧抱歉说没注意看手机。 “你这是,跟谁置气呢?” “烦人精,不说他,你说你的,哥哥。” 自打上次小鱼哥哥回来说下次约时间,后来倒是一直没约上,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能的,每次我都等着被请客,磨着人家带我出去玩。 “我最近一直有事,没顾得上找你,今天你有空吗,晚上一起吃饭?” “今天啊……” “有事?” 我顿了顿,带着点愧疚,说,“我今天刚好约了朋友,要不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再去找你?” 心里的天平还是让人服气地偏了,刚才那么端着架子明白地成了闹脾气,可我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在心里就做了选择,只是留了一些不值一提的抱歉。 “抱歉啊,难得你有空……” “没事,那改天再约,就是我最近一直比较忙。” 又互相问候了几句,我们挂了电话,手机上有几条未读消息,是那位大爷,理直气壮地问我怎么不回,甚至自己定了时间。 -你6点下班稍等我一会儿,我这有点事得迟一点。 好嘛,人家怎么会知道你刚走的九曲心路。 我咬牙切齿,但还是给他回了,“行,等着您,大爷。” 他也没迟多久,收到他消息让我下楼,我还磨蹭了一会儿等人更少点才走。 他说还开的上次的车,停在之前那附近,我远远地,看他居然靠在门边抽烟,赶紧加快脚步过去。 “你真不避人啊。” 春风扑人,他跟我换了个位置站到下风,“开一天会,腿麻。” “行了赶紧上车吧。” “我很见不得人吗?”他皱皱眉,很不满似的看我。 “没有,我见不得人。” 说完话我就先上车,让他自己在外面抽烟,他敲敲车窗,我把窗户降下,他一手搭在车窗上靠在门边,也不露个脸,只让我听个声,看着他衣服随风微动。 “晚上想吃什么。” “哟,难得你们没安排?” “没有,何谷最近也忙,说是出差,不知道去哪喝花酒了。” “我要吃披萨,汉堡,大薯条。” “看你这点追求。” 我深知自己这方面是没他讲究的,“听你的吧,我都行。” 我趴在窗户上,仰脸看他,他看着远处悠哉地抽烟,若有所思地沉默,我从他侧脸和下巴的轮廓觅出一丝倦怠和短暂的松弛。 “要不让陈姐去家里做吧。” 他偏头垂眼看我的时候,眼角又留了抹戏谑的笑意,这个角度让我有种特别的感觉,带了些陌生痕迹。 我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这战损妆挺好。” 他不解,我指了指他鼻子上的疤,“哦,纱布拆了,还得恢复一阵。” 烟抽完,他正绕过去要上车,有人叫我。 “小歌。” 我转头,“小鱼哥哥?” 邪门了,回回都让小鱼哥哥撞到。 小鱼哥哥缓缓走来,我赶紧下车,“你怎么来了?不用特意给我送东西呀,上次说了吃饭的时候给我嘛。” 我接过来袋子,心虚地很。 “我最近太忙,就今天有空,顺路过来想着你要是在的话顺便给你了,没想到刚好碰到。” 小鱼哥哥眼睛往我身后瞄,我估计是看见了的,却并不想介绍,见色忘义被抓个正着,顷刻脸就烧了起来。 “这是你约的朋友?” 小鱼哥哥彬彬有礼,脸上也没什么异样,大方地询问,我回头看他,他也踱步走了回来,我只好硬着头皮介绍。 “对,对,我们也是很久没见了。” 他缓缓走过来,却并没有主动招呼的意思,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总觉得他神色不对。 我主动开口,“这是我小鱼哥哥,上次有、有碰到过一次的。” 他看着人家,就说了个,“嗯。” 我浅吸了一口气,“啊,我跟你提过,这是在北京很照顾我的哥哥。” 小鱼哥哥闻言,轻笑了起来,“你就这么跟别人介绍我的?” 闻言,忽然觉得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左看右看,这俩人一个笑眯眯,一个没礼貌,我一个都琢磨不明白,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们俩要去吃饭?” “对,对,他说要去……”他家,完蛋。 “他说要去吃汉堡!” “吃汉堡?”小鱼哥哥听了笑得更开了,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我也没心思琢磨,他的脸色更是阴晴难测。 “走不走。” 他终于开口,一贯的冷淡,我却有点诧异,心里隐隐觉得这俩人是不是…… 我看气氛尴尬,忽然灵光一现,“诶!你们是本家。” 小鱼哥哥弯弯眼睛,说,“不是本家,是一家。” “啊?”我没明白,“兄弟?” “介绍下,这是我小弟弟,乔若青。” 小鱼哥哥一直看着他,温温和和地开口,“若青,叫大嫂。” 双重震惊下,我转头看他当场黑了的一张脸,非常艰难地消化着这个可能的事实。 36.大嫂(下) 他嘴巴紧绷着微动,用那种表达不爽的弧度,脸色倒是掩饰得尚好,只是一双眉眼泄露了情绪。 “乔若青?”我一愣。 “看来他跟你介绍是叫乔自尧吧?” 我缓缓点头,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看来你也不记得他大名了,乔若愚,你的小鱼哥哥,”他看着乔若愚,阴阳怪气的,“你怎么回来了。” “听说你腿断了回来看看你。” “多谢了,你这病探的,我腿都快好了。” 乔若愚笑,“怎么,今天不高兴?” 弟弟,大嫂,我脑子一团乱麻,说不出话,最后还是让他拍了拍脑袋拽走的,迷迷瞪瞪地跟小鱼哥哥打了个招呼,然后跟他吃了个心不在焉的饭,让他送回家。 家楼下,他也少有地没多留,欲言又止地看我一会儿,帮我拉拉衣领,就跟我道了别。 回到家一晚上,我还是缓不过来,我忽然想起当初我们的活动方案上,应该是有他名字的。 我找出来看,果然方案上写的是乔若青,附的照片只有一张远景,看来当初即便我看了方案,可能也未必知道是他的。 小鱼哥哥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跟我聊了聊跟他怎么认识的,问我难道就没人叫过他乔若青吗? 我想了半天也实在没印象,也许我之前没怎么注意,后来局上就更没人叫大名,多数都是听他们叫乔总,乔老板,或者直接叫哥。 “关键你俩,也不像啊?”我问。 “是,他像个愣头青似的。” 我瞪大了眼睛没敢回,还从来没人说他像愣头青呢。 “不是,你更温柔。”哪像他似的,有点脾气都写在脸上了。 “你是说我温柔?” “呃,当然。”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也许今天这事太突然,“小……若愚大哥,我先睡了。” 那边沉默半天,“小歌,你不用见外,还跟原来一样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今天只是开个玩笑。” “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鬼使神差的,我还是问出了口。 “我,看看你跟若青是什么关系。” 我很想问,那你觉得我俩是什么关系,像以前一样,对这个温柔的给我安全感,甚至有些依赖的小鱼哥哥,什么琐碎的事都能说,什么心事都能问。 太多年了,这种习惯是很难改的。 “小鱼哥哥,我跟他认识不久。” “嗯,我知道。” 我们各怀心事,说得总不尽兴,最后还是他主动结束通话。 挂断前,他叫住我,“小歌。” “嗯?” “你别叫大哥。” 乔若愚,我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提起来的时候也隐约觉得好像很小的时候是有听过的,细想想又模糊得不像发生过。上学的时候,有段时间闺蜜知道我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还揶揄我,是不是要早早嫁入豪门给人家当太太了。我问闺蜜他哪像豪门了,闺蜜说,他看着像要结婚的。 “人也看着挺踏实稳重的,岁数吗大点也没关系,会照顾人呢。你就不心动?” 起码在今晚前,我是没有过什么异样感觉的。 我曾经还细细想过,是觉得我俩关系有点亲近,又不是真兄妹的情感,可实在也说不上暧昧,于是闺蜜几次问,我几次都说,实在不信改天介绍给你算了。 闺蜜说她不行,她喜欢小帅哥,对我这种恋叔癖实在没法理解。她悄悄地问过我,不觉得年纪大的人身上有长辈味儿吗,那时候她脸上飘过一丝怕冒犯我的小心,我回怼她,“你那是遇到大爷了,我这都是大叔,香得很。” “有多香?” “热乎乎,烫兮兮,又壮又有劲儿,扑上来熏得你晕头转向,啧,回味无穷。” 周末宿舍的上下铺,我们拉着窗帘在床上吃西瓜,闺蜜让我说得捂着脸笑成一团。 于是我看男人这套也让她记了好多年,后来出社会了忙起来,我俩偶尔在微信聊起男人,我说起最近的情况,她都会直接问我,胸大吗,身材好吗,屁股翘吗,少女的羞涩荡然无存,姐妹间留下的只有口无遮拦的私房话。 她说我看男人,就像看马看狗,专看些骨头牙齿,好像买回去要立刻回去配种。 话糙理不糙,便宜买卖很难点燃我心火,看着就没兴趣的哪还有遐想呢。 所以说起来,为什么没对乔若愚产生感情,回想一下原因应该很简单,他对我没有性吸引力。 我喜欢自尧那样的,浑身都让我招架不住,往那一坐也教人坐立难安,不用使什么招数手段的,稍稍凑近你,你就浮想联翩,熏人得往你每个缝隙里钻,搔得你是这儿也痒痒,那儿也难受,不去摸一把这股心魔都消解不了,根本也不用人家展示什么温柔体贴,首先是从感官上把你征服了,再来是自动自发地甘愿,全都源于动物本能,气味之间的交流,压死所有理智分析的情愫,这才是引无数人着迷,无人猜透的,那世上的稀有之物。 那些看条件匹配的理性分析,更像是经营企业为了生存繁衍的生意协定,投桃报李式的社交关系,而总缺乏了一丝意外之喜,于我更是意兴阑珊。 若愚和他完全不同,若愚文质彬彬,像个教授一样,性格温柔又没有丝毫攻击性,你觉得他能盛下海一样的波澜,无论你丢给他什么惊涛骇浪他都能温和化解,实在是很多人理想的对象。有段时间他也确实让我产生了依赖情结,大小事总觉得有他依靠就不怯。 但有一点,我这人平时总被人说高冷,有距离,实际上只有我知道,我就是有个好色的毛病。 自尧自然也是知道的,他甚至很享受我每每贪婪地用眼睛放肆打量他,接纳我从不收敛的求偶信号,然后默不作声但心知肚明地表示着不屑,每次他把眼睛一垂,摆明了懒得搭理我,我就越发地心痒难耐。他冷淡得极性感,我越熟悉越发觉,什么冷淡,拿冷淡包装的掌控意味只让他显出神秘莫测,只让我欲罢不能。而他就像个坏和尚,看久了就明白,明明享受得很,偏要占完了便宜再摆谱,唯恐不说一句“女施主休要胡言,男女授受不亲,快快住手罢”,于是偶尔被我弄到吃瘪,你又开发出他脸上新鲜颜色,也不会觉得他耐得住是由里到外地怂了。 只会想,早晚有一天,老子要见识见识你到底有多能耐。 那天晚上我做了整晚很乱的梦,梦里好像回到我第一次见小鱼哥哥的时候,在乔家,乔老爷子把他领到我面前,给我和爸爸介绍。 乔若愚那个时侯就很有大哥的样子了,他一贯是笑意盈盈的,看我不熟悉,就带我去吃水果,去他们家院子里给我介绍乔伯伯养的花鸟鱼虫。那时候他已经出社会有些年了,我还是个小屁孩,他问我以后想来北京吗,让我努努力争取过来上学,又很风趣地说,小孩子最讨厌大人说教了,我以后有什么事找他就是,可我当时懵懂不明白,他只是微微笑着塞给我一兜糖。 后来我去北京上学,逢年过节我不回家的时候,或者他出差回来,常带我出去吃饭,在认识自尧之前,我人生的重要时刻,或者生活上的大小烦恼,也总是习惯跟他倾诉,他或者给我出出主意,或者想办法帮衬我,或者只是听我絮叨絮叨。 我依赖他,可我也很久没这样依赖他了。 整夜睡得很累,我早早就醒了,回想昨天的事还是有种莫名的不真实。 看看手机,那位大哥倒是很踏实,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脑海中又晃过公司门口那一幕,他俩最后聊了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他俩看着不对付似的,没一句好好说的话,自尧自然是明明白白的不痛快,可乔若愚虽然笑意如常,话里有话得也像个笑面虎。 很神奇的,他并没问我跟若愚的关系,也没问我是怎么认识的,就这么沉默着,再联系还是因为一个局。 LUNAR的事一直在添油加醋地发酵,谁都不知道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中细节有的人妖魔化,而多数缺乏想象力,他们八卦不出细节,唯独只留了两个问题在圈子里—— 谁在给鸽子撑腰? 鸽子是什么背景? 这种挖出来都是谄媚权贵的心思听得多了也见怪不怪,而我知道这些风言风语却是因为齐璐恰逢其时的试探。 我早觉得郝意的事跟齐璐和杨小年脱不了干系,那之后我又跟杨小年特意打了招呼,但齐璐就这么恰好地邀约,又绝口不提仿佛从未发生,我就更觉得她心里有鬼。 酒过三巡,我干脆直接摊了牌,“对了,一直想问你跟我妹,就是郝意,是怎么认识的?” 齐璐果然装得跟真的一样,先琢磨一会儿,说对不上号,对上号了又说,忘了在哪个局上认识的,接着说都不知道那是我妹啊,最后却又坦白了,说小年哥已经打了招呼,以后不会叫她了。 我笑,“行,我替家里人谢谢了,郝意姿色平平,难得让你们二位这个……圈内见多识广的大哥大姐上心了。” “鸽子啊,你别想太多了,圈里妹子多,叫哪个不叫哪个都是随缘的,碰上你妹是巧了。” “巧了,嗯,”我点点头,“一次两次是巧了,没事儿,以前的事过去了,这回知道了,以后也免了一场咱们闹得不愉快。” “对了鸽子,你们那天是怎么从红月走的,也给我们讲讲。” 齐璐一句话就让一圈人来了精神,杨小年也在一边观望不吭声,这俩人打得一手好配合,倒显得确实像是局外人。 “哟,还有你们二位打听不出来的事儿呢?” 我恭维着他俩把话噎回去,杨小年见我不怎么乐意提也在一边打圆场,后来我就听熟人跟我透了风,看样子LUNAR那天得罪的人是个麻烦,常总是吃了点亏的,怪不得都要往公事上撒气了。 我心里不安,回家路上就发微信问他,LUNAR的事还会不会有麻烦。 他回得快,简单干脆两个字,不会。 -你确定? -嗯。 -我今天看杨小年和齐璐的样子,还听了很多传言,感觉惹了麻烦。 -惹麻烦是肯定的。 -。。。那,以后? -但是不关你的事,而且有人插手了,最多就是撒撒气传点闲话罢了,你放心吧。 -行,那多谢乔总了。 我回了个抱拳,他没再回话,隔了一天才调侃我。 -怎么现在都叫乔总了。 -那我叫你什么?真名?假名?傻傻分不清楚。 -我没告诉过你假名。 -那若愚大哥说的是? -你的若愚大哥,也有两个名。 -……请问你们这是啥家庭啊? 他看样不想聊这话,大概又过了几天,他又问。 -你现在不叫人家小鱼哥哥了,又叫若愚大哥了。 -民女是不敢造次了。 -你若愚大哥还没请你吃饭呢。 -请了,就今天,一会儿。 于是晚点我又拍了两张吃饭的照片,在乔若愚说话的时候悄悄溜号给他发消息,他收到照片一眼就看出来我们去的哪家餐厅。 -你怎么知道? -他我还不知道,就那几个地方来回吃,也不嫌腻。 -先不跟你说了,大哥念叨我了。 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时不时闲聊,偶尔见面,某天在何谷局上,何谷抱怨着待腻歪了,嚷着找人陪他出国,他就在我边上很顺口似的说了一句,“小长假要不跟我们一起去海边?” 何谷在边上像见了救星,可逮着他这句话,接着就来磨我,“妹妹!他好不容易开了金口,你一起来吧,要不又没人陪我了,哥哥我可是腻歪死了。” “看样最近工作挺闲的。”他在一边怼何谷。 何谷连声哎哟,瘫在椅子里耍赖,“哥哥哎,你可给我两天消停吧。” 他这一起头,边上人三三两两的也有同行的意思,甚至都商量起了行程,他们都是多年的朋友,说着上次吃的哪家不错,哪的风景好看,话里话外都是共同的记忆。 “二蛋在那边有房,专门买来度假的,临近海边,风景特别好,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儿,没事还可以烧烤,离市场也近,好吃的特多。” 他也不劝我,但拿出这许多来诱惑我。 我犹豫不决,小声说,“这人也挺多了何谷也不差人陪了,我可能有工作,说不好。” 他看我一眼,转头就打断何谷那群人的聊天,“歌儿说她不去。” 还没等我眼神刀过去,何谷为首的几个人已经对我发起了舆论攻势,这个说我不去他也不去了,那个给我讲那边多好多好,其余的也在边上帮腔,好像这行程没我就成不了了。 “妹妹,我那地方大,能住十好几口人,而且这一大帮朋友你也安全,玩儿得也开心,多好啊!”何谷压根不容我拒绝,举起杯就张罗大家为出行干上杯了,“来来来说好了啊,咱们一起,谁都不能跑。” 我连番拒绝都被软磨硬泡地打回来,又把我架在那,再也不想扫了兴,只好先捧着杯,说,考虑考虑。 散了局,他又在车上问我去不去,我还是推说不确定。又过了一阵,他们似乎是已经在聊日子了,看样这几个人是铁定去的,何谷私下问我,问句却是那种肯定疑问句,“小长假你跟我们一班飞哈?”直接跨过去不去,给我两个选择,按自己的时间飞,还是跟他们一班飞。 我半天没回,何谷就打电话过来,“妹妹,你可别临阵脱逃啊,你不去哪行。” 我说你人够多了,不差我一个,何谷就耍赖,说我又没什么事,就出去散散心呗。 我再说,他就说我磨叽,直接挂了电话,然后问我要身份证号。 何谷这么上心,当然是拜那天那位爷当众卖我所赐,他摆明了要我去的意思,何谷必然是得努到最后一秒的。 我发信息给闺蜜,问,有人约我出国,我要不要去。 闺蜜问我,什么人约你? 我说,男人。 闺蜜又问,就俩人? 我说,一群。 闺蜜说,害,一群人你犹豫什么?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闺蜜说,“怎么,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