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gl》 第一回 算是运气好吧,就算是当个道士,鹤生通常也能享有一般人没有的特权。 以前是因为家世身份,她一个荣家不要的弃女,因此不必和大多数小道挤着狭小的袇房一块作息。现在是因为瘸了一条腿,处处都不方便,寮房又没她的名份,只能暂居客堂,跟着拜访的客人们一块出入。 客堂位于三官殿东侧,是处两进的堂院,极好的位置带来充足的日照,即便是刚下了一场大雪的隆冬,也依旧被阳光铺得金灿灿的。快入年了,观内客人不多,便由着她一个人独享这好大一个院子。 可鹤生偏生不爱晒太阳。残废都是如此的,站在青天白日底下总觉得万分可悲。大抵祖宗也不忍耽误这韶光,这不,冷冷清清的年关,她的隔壁竟来了一位新客人。 这位不长眼的客人好似生怕她走不了两步路,一大早就上斋堂给她端早膳去了。 时辰差不多了,鹤生将自己收拾了一番,便将门一闭,就要入静室做静修。 门未关全,远远听见一个少女呼唤,“小师姐小师姐!你先别关门,等等我!” 那是一小道,正提着一簸箕的黑碳跑来,“小师姐,听说你的碳快用完了,我来给你送一点。”说着,她自顾自地进了她的屋子。 这小道是如字辈里的小师妹,道号境如,她师姑的徒儿。也算是缘分,鹤生当年长在观里时,也是老幺,自从境如从她师姑那里听说了这一机缘,便对她格外照拂,三天两头地上门,生怕她这个残废死在这深山老林的道观里。 鹤生因此对她更为厌恶。 不,应该说每每瞧着一个念她是个瘸子就格外照顾的人,她都感到厌烦,那一双双的眼珠子里写的满满都是:“你一个瘸子住在道观一定很不方便吧,真可怜。”就显得她们自己有多清高多善良了,真是恶心人。 眼见着这位没眼色的小道忙里忙外地给她布置炭火,嘴里还念叨着:“这屋子多好的日照,怎生还是冷得跟个冰窟窿似的。”教人心下更是烦闷。 鹤生道:“我不是说了不用送么?” 境如道:“可不能不用!您是不知道这山里的冬天多狠毒!” “是啊,也就你们这些个正经的道士才住山里,我们这些没名没份的都住不得。”鹤生旋身落坐堂下的圈椅,将手杖往边上一搁,呷着一杯半温不热的茶,恻恻地乜着眼哂笑道,“真是得亏瘸了一条腿,不然也没法劳烦你天天给我这儿送碳送水的。”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境如心中只觉这位阴晴不定的小师姐比往日更加刻薄了几分,可她心宽,只是浑不在意地笑,“您就是女冠那也比我们尊贵一些,如今身体又不好,哪天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境如在她的屋子里忙碌地来来去去,声音也跟着时远时近。 鹤生并不反驳,只是自嘲地呢喃:“尊贵?呵,尊贵。” “我们都是活不下去才出的家,您那可是笏满床的家世,难道还不算尊贵?” 一个碳盆放她的脚边,一个熏笼放她的卧房里,将厚实的氅衣卧在上面,境如说热上一热穿身上才暖和。 收拾齐全了,境如拍了拍两手,打开隔扇便要离去。 那位新客人正巧端着早膳从斋堂回来,见着这抹嫩生生的莲青,笑盈盈地道:“小师傅来得早,我端了些吃的,留下一起用点吧。” “不了宋姐姐,我一会儿练功该迟到了。” 来人含着一口柔软腔调,不言自明,正是江左的风情。鹤生循声而望,那白生生的一双手正端着黄梨木的托盘,粉色的指甲尖尖的,富贵人家出身不用干活,自然蓄得起这漂亮又干净的指甲。而那双矜贵的手此时却端着给她这个残废的早膳,大冬天的,手指被冻得通红不算,上面还有几道被冻裂的血口子。 鹤生注视着这双手,阳光底下,剔透得跟块玉似的。来到她的跟前了,托盘放在面前的案面上,小米粥与几个包子散发着醇香的热气。她抬目而望,那双眼睛正笑盈盈地看着小道,嘴上不住挽留着:“不会的,斋堂那儿人还多着呢,来,我正好多拿了一些,你小师姐决计吃不下那么多。” “这……” 鹤生笑道:“知道我吃不下那么多,还是往多了拿,不就是不想单独跟我用早膳么?境如,你就留下吧,不然你宋姐姐一会儿还要上外面拉别人去。” 宋文卿闻言一怔,微垂羽睫移目看她,那里头含着嗔,与她对上视线,又全化作了悲意。 那一头的境如也是一愣,片刻,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眼珠子瞧了瞧宋文卿,果真欢欢快快地上前来,“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境如掇了条圆凳自她二人之间坐定,三人围几,互相看了看,一时间却都没有说话。 境如只好先行动筷,夹了一个大包子咬住,含糊不清地劝说二人快吃,说她小师姐太瘦,宋姐姐也太瘦。 文卿笑了笑当作是应了,小咬了一口包子,慢慢地嚼着。境如不自觉看向另一边,鹤生正低头用筷子捞着汤水里的米粒,闷声不作。 境如见她二人这般,便问:“你们当真是旧相识?我怎么看你们并不相熟?” 鹤生的动作一顿,哂笑道:“就是旧相识那才不熟,不然你以为旧是旧在了哪里?” 文卿站起身,往隔间走去。 “我们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正堂与隔间之间由一扇落地罩间隔,文卿在橱柜前微微踮起脚,从行装里翻翻找找取了一件物什,并将贴身的绣帕将其仔细擦了擦,走回来,与境如笑道:“不过我们曾经确实是亲密无间的。” 这个亲密无间用得真是极妙,有心之人听得其中意,境如这外人却是不懂,只歪着脑袋问:“是么?” 她点了点头,将物什递给鹤生,鹤生蹙眉低头一瞧,是一柄瓷匙。果真是闺秀小姐,出门在外竟还自备餐具。 境如看着文卿的动作,没心没肺地道:“我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嫌隙呢。” “好了,我吃饱了,”境如站起身,“宋姐姐,得幸你来了,不然我这小师姐合该得孤单死。” 文卿仍不明不白地木着,鹤生冷冷睃了文卿一眼,撑着手杖一瘸一拐起身送境如,嘴边不阴不阳地取笑着:“只怕你宋姐姐陪了我这无趣的蹇人,她自己就该孤单死了,她喜欢你呢,有空多来同她解解闷。” 而这不分人情世故的少年人竟还真的答应了,整个人几乎跳起来,“真的么?宋姐姐!太好了!我正愁没地方偷懒呢!你们等着我,一会儿我练了功就来。” 第二回 人去了,文卿仍觉这口中苦涩不堪,她不情不愿地慢慢嚼着面食,咽不下去,便喝一口清粥送服。 鹤生一瘸一拐地回来,可每一步都像铁片蹭着地面一样教人难受,文卿忙去搀扶,又被挣开。 她偏要自行回到圈椅前,缓了口气方才坐下,文卿看着她,也跟着坐下。 鹤生喝了两口粥,将瓷匙往她面前一摔,“宋小姐的东西太贵重,贫道用不起。” 文卿也不在意,收下汤匙,依旧用绣帕擦了擦,收回橱柜里。 片刻无话,文卿道:“我何曾说过我喜欢她了?” “你难道不喜欢她?” 文卿急红了脸,“就算喜欢,那也不是那种喜欢。” “哪种。” 鹤生抬睫对上她的视线,目光定定的。 以前人人称道鹤生生了一副好容貌,可人人又都说一个道姑长得花容月貌又有何用。自从成了瘸子后,这番说辞就不同了,说她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就成了瘸子,多难看。 有一回鹤生因此生气,文卿劝她,她便说:“我真该毁了这幅容貌,这样再有人见了我,便会觉着我合该生了一条瘸腿,如此一来大家都痛快。” 那时她的言语是平静的,可是眼里全是怨毒,因此如今文卿每每对上她这双漂亮的眼睛,就觉着心里跟针扎了似的。 她收回目光,鹤生也收回目光,二人默默用着早膳,不再言语。 日头益发明亮了,然大雪消融,因此比平日更加冷上几分,寒气一阵一阵往里涌,教人周身打颤。文卿起身想去关门,又念及昨日鹤生说:“关上门将你我二人都毒死了才好。”便去里屋取来大氅。 未披上,忽闻外面传来悠远的钟声。 鹤生向声源望了望,起身道:“我去师姑那里问安。”便拄着手杖出去。 前往大殿的一路能看见一排排束发的少年人列站在丹墀前的空地上练功的身影,境如排在最后。 鹤生想起昨日也是这个钟声下,文卿和境如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 那时她正在殿内供香,隔着窗棂看去,两个人皆是亭亭玉立,傍晚的余晖下,笑颜对着笑颜,明媚对着明媚,教人看得心里都顺心。 当初鹤生和文卿的分别闹得不好看,如今过去两三年,重逢那么突然就来了,一时间竟并没有鹤生心里想的那般惊心动魄。 而夕阳下的那人也是,仅仅只在说话间侧首看见了她,愣了那么一愣,便笑向她走来。 将要用晚膳了,斋堂的屋脊升腾起袅袅青烟,人影陆陆续续从一扇扇殿门内出来,四下逐渐变得空旷,她和文卿走在三清殿的屋檐下,手杖一下一下轻叩着青石板的地面,沉重,但是努力佯装着轻巧。 她问:“何时来的?” “就在刚刚不久,还是你的那位小师妹迎我进来的。” “嗯……”她在心里编排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开头:“快年关了,怎么突然想起上山?” “也没什么,近来心里总不踏实,便想着来观里拜一拜兴许能好些。” “特地从江南跑来拜中原的道观?” 文卿想了想,恬静温和地低了头,蛾眉微展,“只是恰巧最近人在中原罢了。” 鹤生低应了一声,不再期待什么。 手杖叩击青石板的声音变重了许多,一声一声迭在心跳上,又闷又沉,懒得粉饰。 “你呢,这三年你一直住在这里?” “是。” 她的话音也冷了。可是文卿不介意,只望着她,“那你的腿……” 鹤生心里咯噔一下,然话未说完,文卿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她看向某处,渐渐地,眉目间染上了憧憬。 鹤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境如正沿着丹墀跑上来,那么生龙活虎。 定定瞧了一会儿,文卿说:“你的那位小师妹很是精神呢,真好。” 她想,如果鹤生不曾回到京城,也许就会像那位少年人一样,那么充满生命力。 可是鹤生并不搭话,只是盯着她的目光。 她感到三年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内心,再次被吹拂,被朔风摇曳起风浪,连带着膝盖都隐隐作痛。 这厢境如来到她们的面前了,呼哧呼哧喘着气道:“赶紧的小师姐!迟了可就没东西吃了!” 境如的嘴巴一面说着话,一面冒着白烟,文卿忍俊不禁,境如便看她,“我师姐一向慢吞吞的,宋姐姐,你可不能跟着她,不然晚上要饿肚子的。瞧,斋堂就那儿,不远的,你跟我走。” “好。”文卿应了一声,便随她一道走。 两三步,她回头看,鹤生仍站在原地,文卿伸手想要牵住她,却被鹤生躲开。 她注意到这只手上冻疮的痕迹。 鹤生笑着说:“你跟她走吧,左右我这瘸子是走不快的,免得饿了你的肚子。” 说完,她便逃也似的转身离开。 心中的风浪给她带来了一些难以言明的恐慌。 三年来,境如这厮跟她开惯了玩笑,也不觉得哪里不对,拉着文卿不住劝说没事,一会儿上斋堂给她端些吃的就是了。 文卿倒也听劝,就那么随着她去了。鹤生在树后停下脚步,将她们望了一会儿…… 问安毕,鹤生匆匆走下台阶。 正是休息时间,一个个莲青的身影与鹤生擦肩而过,脚下轻快地生着风。鹤生不由得也加快了脚步。 手杖咚咚敲着地面,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步一步急切地往前迈。 渐渐她感到心脏狂跳,膝盖发颤,可她就像同自己作对一般,咬紧了牙关将累赘的右腿往前甩、往前荡。 终于在来到铜鼎面前的时候,她被一块微微凸起的石板给绊了。 一位路过的小道扶住了她。 以前她是观内身手最好的徒弟,师傅师姑都夸她有天赋能吃苦,如今竟连走路都吃力。 她挣开对方的搀扶,向客堂走去。 穿过一个穿堂,微微平复呼吸,放轻脚步来到其后的内院。 文卿与境如两个人正坐在院子的石桌边上,她们的脑袋凑在一起,境如捧着文卿的手帮她上药。 第三回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昨日回到客堂没一会儿,外头的天就黑了。鹤生仅仅只点了一盏油灯,提着便入了静室。 她从柜子里翻出一瓶擦拭冻疮的膏药,打开一看,只剩底部的一些了,不过勉强还能用。 没一会儿,境如带着文卿来到这里,一贯先将屋子里的灯火相继点上,再扬声叫她:“小师姐,我们给你送饭来了!” 她将膏药藏入袖中,并未应声。境如知道她的脾性,并不擅自进入静室,只在门外一遍一遍催促,仍不见应,文卿欲将上前,境如忙拦住她,低声道:“师姐可讨厌别人进她的静室了,你现在进去定要被骂。” 文卿笑着说:“不会的。”说着便上前敲门。 也不等里面回应就打开了门。 鹤生不悦地盯着声源,顺势便对上文卿的视线。 一瞬间,她透过宋文卿的目光看见了自己毫无道理的怨恨。 她被烫得侧过头去,将自己藏入黑暗。 文卿向她靠近,坐在边缘,上身扭过来贴着她的后背,手臂揽着她的肩,呼吸轻轻打在上面。 “鹤生,我打算住在这里。”她说,“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鹤生心中一动,缓缓垂目,看向揽着自己的手。 白生生的手指被冻得有些皲裂,但是上面已经涂了一层乳白的膏药,这个气味应该是师姑特质的膏药,境如为她讨来的。 她捏紧了袖中的瓷物,听见文卿说:“我已经跟境如说过了,今晚我睡你卧房里的套间。” “我们之间只隔一扇窗。” 油灯的光芒轻慢地摇着。 “疼么?”院子里,境如小声地问。 文卿蹙眉摇了摇头。 一看就是善意的谎言,境如努力放轻动作。 这时,鹤生将手杖在地面上敲了两声。 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却吓得文卿浑身都抖了一下。 文卿笑脸相迎,“回来了,” 境如用力塞紧瓷罐的盖子,“小师姐,你这一趟去得好久。” 她不答,只道:“是不是打扰了?” “怎么会。”文卿起身来到她的身边,将要搀她,境如抢道:“我来我来,宋姐姐,你这一扶膏药可就算白擦了,先晾一会儿。” 文卿哂笑点头,将右手往袖子里藏。 鹤生察觉不对,问她:“你的手怎么了?” “没怎么……” “还说没怎么!师姐你是不知道,宋姐姐的指甲都被刮去一大片了,啧啧,可吓人了!” 鹤生脸色一变,定住脚步将她手腕一夺。 手腕食指的指甲缺了半截,露出一块血糊糊的肉,教人见之心惊。 “洗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弄的,”文卿嗫嚅着将手腕往回躲,“只是看着吓人,一会儿包扎上就好了……” 文卿见她默着,手指却未有宽意,便温言软语道:“鹤生,你帮我包扎好不好?” 鹤生看她一眼,受用了她这一片引人心。 她的眼眶略微红着,想来是哭过了。 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鹤生不由联想起文卿张着手指、流着泪向外跑的画面。她想找谁呢,应该是自己吧,可那时自己不在,而这时境如恰如其分地过来了,见了她的手,急急忙忙便给她取了药敷上。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一抹莲青奔跑的背影,呢喃道:“得亏是她来了。” “什么?” “若只有我在,大概并不能为你做什么,毕竟我不能跑不能跳,与其让我帮你取药,不如你自己去外面找人帮忙来得方便。”她将纱布一圈圈缠住伤口,话音益发沉没。 “可是你不正在帮我包扎么?”文卿浅笑道。 鹤生怔住。 “而且你还会配药,”她笑意更浓,“我看见被你扔在渣斗里的膏药了,境如说那是你自己配的冻疮膏。” 鹤生迎着她的目光,眸光轻微晃动。 文卿更加软下眉眼,受伤右手的拇指在她的手背上巧意摩挲,“这不过是指甲盖大小的伤口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瞧瞧,眼下我们现在一个右腿不便,一个右手不便,岂不相称?” 话音方落,鹤生的眼中便染上了厉色,“相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这伤口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不必因此愧疚。” “……” 她活动着受伤的指头,一瞬不瞬瞧着她,“真的,我已经不疼了。” 四下凝滞了良久,鹤生问:“真的不疼么?” “真、唔……” 鹤生的手指按住了她的伤口。 文卿缓了两口气,倔强地摇头,“不疼……” “确定?” 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红色迅速在纱布上渗开,文卿咬唇低下头去,她原本蜷缩的手指战栗地张开了,指尖苍白地僵直着,如窒息一般轻微地颤动。 “不……不、呃唔……”她的额角已渗出细汗,脸色一阵又一阵发白,大抵是受不住了,她的口中灼热而含糊地呢喃着她的名字,“鹤生……” 鹤生将手松开,陡地笑了两声,“这指甲真是漂亮,宋姑娘是千金小姐呢,哪里受得了这份苦,趁着还没入年赶紧下山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说着便欲起身。 文卿左手抓住她的袖袍,低头一瞧,正仰面望着她。 她的眼中已是盈盈一片泪痕,抓着她袖袍的手指也是战栗的。 鹤生呼吸一窒,感到胸口涨疼。 文卿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鹤生反握住她的手,轻柔地圈住,呼吸颤抖地埋下去。 她的嘴唇轻轻地贴在文卿的手指上,停留着,极轻极轻地呢喃:“对不起……” 冬日的寒冷让她的气息显得更为滚烫。 文卿抬起另一只手,靠近她的呼吸。 然而指尖相触的间隙,鹤生却倏然松手退开了。 她在惊慌些什么? 她说着:“我去重新拿些纱布。”就转身离开。 穿过隔扇,她看见墙边的条案上齐备地放了一些瓶瓶罐罐。 不用说一定是境如送来的,她都能想到那人的说辞:“小师姐真是让人操心,药用完了也不知道补。” 第四回 早些年父母为将鹤生安置在此,给道观捐了一笔香火钱,观内欢天喜地,便拿其中一部分修葺了这处客堂,甚至拿腔拿调在卧房内隔了一间套间暖阁出来,显得多讲究多宽待。可惜粉饰的面孔又能做全几日。这暖阁通风好,又处阴地,比外面明间还冷上几分。起初入山那几年,观内还舍得给她烧火供暖,后来时间一长,京城那边杳无音讯,一到冬天,就连炭火都要掐着指头用。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这套间便好似成了鹤生被抛弃的耻辱的一部分,便任由碧纱橱紧紧关着,隔扇窗雾蒙蒙地积上灰尘,她再没进过。 直到昨夜,宋文卿搬了进来。 当夜,文卿跟境如两个人在套间内打扫到半夜才算罢休。太冷了,那房里好似都渗了寒气。文卿是正经交了供养费的客人,炭火方面绝对亏待不了她,可就算如此,那屋里也久久不见暖和起来,境如说大抵是闲置太久的缘故,“若实在煎熬不住,宋姐姐,你们便凑活一晚,留这屋子将炭火烘一烘。” 文卿瞧着她,等着她的意思。鹤生并未多加推辞。也许单纯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小家子气,她道:“你们既然已经有了决计,何必问我。” 境如道:“宋姐姐,我师姐她刀子嘴豆腐心,你别介意。” 文卿笑着点头,可鹤生知道,自己嘴角的冷笑她是看进去了。她的神色带上了局促,好像突然意识到她们之间的陌生一样,但是她转眼就如若无事地笑着送别境如去了。 她比三年前更加善于伪装自己。 境如走后,文卿简单洗漱了一番,默默爬入床榻里侧——这是她们以前共眠的习惯,为的是鹤生起夜的时候方便下床,只是如今她们不再相拥而眠,不再狎昵温存,鹤生背对着她,眼前也不再是她的面容或者她的气息,而是面对着床榻对面那扇微微打开的碧纱橱。 鹤生并不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面对宋文卿,却总是忍不住想起以前。即便过去丝毫谈不上美好,其中的变故甚至可以说得上难堪,但在那段偷来的感情里,总归是有些美好的东西的,比如她们曾经的温存,比如无论多么面目可憎,那时的她们至少不曾分开。 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三年的分离却彻底尘埃落定。 鹤生感到如梦似幻,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相信她此时正身处三年前的京城,她们情意正浓,后面的一切只是她在某个缠绵春夜做的一场梦。 多么不知廉耻,多么下贱。 “鹤生。”身后蓦地传来一道与记忆重合的呼唤。 文卿小心翼翼地问:“我有点冷,可以靠你近点么?” 鹤生不语,她便当作是应了,身体向她挪了挪,贴住了她的背,她的呼吸变得又长又柔,显得满足,而她的双手无所适从地蜷在身前,不敢碰她。 她果然变了很多,面对自己的冷待,以前的她决计不会主动示好。她有她身为大家闺秀的矜持与骄傲。 鹤生想,也许这也算是成熟的一种。 夜风挤入窗棂,隔扇窗前的纱幔轻慢地摇着。 那帘幔极为单薄,今夜的月光又是那么明亮,稍微透入一点,便影影绰绰两相可见。 套间极为狭小,没有床榻,仅以靠墙那张稍高的横炕睡眠,透过帘幔,鹤生隐约能看见如意棂花的格纹间,宋文卿的身影,厚实被褥被她的身体撑起一个包。她似乎也侧躺着。她在看着自己么? 鹤生翻过身去仰面躺着。 今夜睡觉前,宋文卿将她漂亮的指甲剪了。 鹤生知道是因为下午自己说的那句话。 她在证明自己并不娇气,可这并不让鹤生感到得意,相反,“和自己在一起,就连以往最为寻常的指甲也成了她需要舍弃的一部分。”这个念头让她更加感到烦闷。 她想要阻止,但是无从开口,文卿见她欲言又止,问她怎么了。鹤生默了默,只说无事。 文卿像看穿了她的心事,将一只手举在烛灯下,明眸善睐地瞧着,“头一回将指甲剪了确实不舒服,不过习惯就好了,鹤生,你不也没有指甲么?”说完,她嘴角噙着笑看向她。 鹤生嗤笑道:“我一个清苦的道士如何能与宋小姐相比。” 跟娇生惯养的文卿不同,鹤生的手因为长年练功握剑,不光不能蓄甲,手上比寻常女子还多了一层茧。尽管她的手是那么漂亮,可那种让人心疼的粗粝,无数次与她十指交握的宋文卿心里最为清楚。 她善揭自己的伤疤。 说罢,手杖重重击了一下地面,鹤生转身要走。 文卿愣了一愣,将她叫住:“我的右手不方便,鹤生,你能帮我剪左手的指甲么?” 剪指甲的间隙,文卿瞧着她问:“睡前是不是需要换药?” “不用,一日一换即可。” “明天你会帮我换么?” “你大可以找别人帮你换。” “可是这里似乎只有你和我。” 近距离的气声言语带着暧昧。鹤生捏着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指,动作微顿。 鹤生摸到她手指滑嫩的肌肤上有轻微的凸起。 那是冻疮的痕迹。 过去宋文卿的手同样从来不长过冻疮。这点也跟她不一样。山里湿气重,她的手从小到大不知长过多少次冻疮,每到冬天就疼得受不了。 她抬睫看向文卿,后者的心情似乎不错,大概因为白天自己对她表现出来的担心。 睡前,文卿笑盈盈地问她:“明天几点换药?” “随便。” 鹤生当然知道她在期待些什么,因此第二天在看到她手指上化脓的伤口时,当即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也许是端早餐的时候压到伤口了,也许只是冻着了。”她依旧笑着看她。 鹤生闻言,当即不悦地低眉压眼,“你是故意的?” “这次不是,不过看你这样为我紧张,我心里就挺开心的。” 第五回 文卿并非不清楚手指的伤口是何时绽裂的,相反,那一刻锥心的疼痛教她事后仍旧记忆犹新。 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盛粥的时候,桶盖忽然落下来夹到了她的手。那时境如也在场,见她眉心紧蹙,上前仔细关心了一番,并说:“不然我跟小师姐说说,让她自行上斋堂用膳,她也该出来走走了。” “你不能跟她说。”文卿仍低头看着包扎的手指,一点红色晕在了白色的纱布上。 “可是你的手……” “境如,你不要跟她说,我没事的。”她抬首望着她。 虽然她们之间距离如此之近,可境如分明感觉那种眼神就是“望着”。 她心中一恸,“为什么?” 文卿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 在看见血痕的一瞬间,比起惊慌,她首先想起了鹤生紧张的目光。 她隔着纱布轻轻地摩挲着伤口的位置,眉目充满着温暾的柔情,以及贪恋。 她想,如果鹤生真要亲力亲为,也许自己很难再有为了照顾她而受伤的机会了。 “我没事的……”文卿无端重复着。 境如虽然不懂,但是心里有个声音让她不要继续追问。 文卿走后,境如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收拾碗筷准备起身,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还真是命好,总有人上赶着伺候她一个瘸子。”萍生师姐恻恻地道。 一个命好的人总是招人怨恨的。在其他坤道的眼里,鹤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看看她,就算从小被父母扔在道观,也有婆子丫鬟伺候。后来婆子丫鬟弃她而去,师傅便对她格外照顾。师傅死了罢,人又回京城当她的高门贵人去了。好不容易见她本家大厦倾覆,原想这回总该落魄了,可回到道观,住得仍旧是体面的客堂,还有一个没皮没脸的小师妹照顾伺候。 好似生来就是大小姐的命,教她们这些泥地里的人显得像个笑话。 萍生因此时常对境如冷嘲热讽,给她使绊子,就像当初对待鹤生那样,孤立她,冷待她。可境如与鹤生到底不是一个性子,面对这些仍旧没心没肺,寻常嬉笑怒骂而已。萍生心中不平,便向温敏师姑递话,依言说的是: “师姑,您劝劝我师傅,当初是她自己还的俗,如今回来了,霸占着客堂也就算了,还教咱们观内的小道跟奴才似的伺候她,这岂非是太不像话了。师姑,这些话我只同你说,我师傅她不知怎么的,便生就是照顾那人。境如那丫头也是,耽误了自己的工夫不算,还因此与我们这些同门的师姐生出嫌隙。” 温敏与敬秋说了此事。其中的缘故她是知道的,因此只劝:“我知道你念及她死去的师傅,因此对她照顾有加,可你替她招来他人的记恨,他日鹤生未必不会因此受苦。” 敬秋思忖了一番,心觉有理,翌日便唤来境如浅谈。 当日饭时,萍生见境如并未给客堂那人送饭,便知得偿所愿,心中更是得意万分。 境如见她小人得志,不忿地瞪道:“师姐难道不觉得如此行径过于低级了么?” 萍生笑盈盈地讥诮道:“看来境如师妹是当人奴才当上瘾了,师姐为的你好,如今竟反过来怨恨起师姐我来。” 萍生身旁的小道附和道:“境如师妹,你我才是同门的师姐妹,她只是借住在观内的客人,勿要不分轩轾。” “她既是客人,我难道不应该厚待她,难道师姐的待客之道便是刻薄客人?” 萍生冷哼一声,“若只是借住几日的客人我自然不会刻薄。” 这话虽未说尽,可境如却听得分明。 这三年间,鹤生这个瘸子的身份让她享受了观内所有的特殊待遇,额外的炭火,额外的草药,额外的住宿,额外的日常用度,三餐需送,烧水煮茶有境如操持,就连换洗的衣物也不必自己辛苦。 道观众小道的衣物大都自行负责,师傅师姑的衣服则分担给当月值日的小道,鹤生的腿脚不方便,便也一并分担了。境如想了一想,这才想起这个月是萍生师姐值日。难怪如此怨恨。 境如笑道:“师姐若嫉妒,大可以也捐一笔香火钱,倒时境如如何不能伺候你了。” “你、”萍生狠狠咬着牙。萍生当初出家是因为家里难以为继,买了她,还有富余能留给她弟弟娶媳妇儿,辗转了一番才入了道门,因此对钱这东西,得不到反而更加厌恶起来。她起身道:“就凭那笔臭钱就想我们供养她一辈子?” “哪来的我们?”境如也不甘示弱地逼上前一步。 一触即发之际,这时一声呼唤传来:“境如。” 是文卿的声音。回头看去,她正娉娉婷婷地走来。 境如瞪了眼萍生,“宋姑娘认识吧,师姐觉得她算不算是客人呢?”便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去。 是啊,有些人的命就是那么好,就算没有境如,也有一个俗世女子冒着大雪上山找她。 来到文卿的面前,境如笑问:“姐姐的伤可好些了?” “虽还有些疼,不过已经没有大碍了。” 将食盒装了两份饭菜,二人一并出去。 这食盒是文卿从道观的一位师傅那里讨来的,因为上回她对鹤生说:“你别生气,若担心我这伤,下回我改用食盒装盛饭菜就是了。” 眼下又下雪了,这食盒真是换得恰如其分。 文卿与境如慢慢地走着,方才走远一些,她低声问境如:“方才那人是谁?” “你都听到了?” 文卿点头。 境如不知如何说起,只是落落拓拓地耸肩,“不过一个嫉妒小师姐的跳梁小丑罢了,加上这个月她值日,因此才会如此面目可憎。” “值日?” 境如与她解释了一番,文卿闻言默了良久,方才问道:“她可曾欺负过你?” “欺负!怎么可能没有欺负!” “都是如何欺负的?” “拉帮结派孤立我啊,奚落我啊,练功的时候为难我啊,污蔑我让我被师姑骂啊,还有还有,最过分的是在前些日子她们弄湿了我的被子,给我冻的,不过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当夜我就跑去她那里跟她一块睡了,下一回她就不敢再弄湿我的被子了。”说到这里,她发现文卿眸色微异,心以为她是心疼自己了,便笑道:“嗐,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见我全不在乎,也就没意思了。” 文卿回过神来,笑了笑,“是这样啊。” “宋姐姐,你听听就罢,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这里虽然是道观,人际琐事可一点不比俗世少,你慢慢就知道了。” “嗯……” 文卿口中虽应了,心中却不能忘怀。 她以前便知鹤生在道观的日子过得不顺心,可真要面对,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由自主地臆想,年幼的鹤生是如何被欺凌、被孤立,又是如何怀着恨意度过那漫长的岁月。 晚膳用得沉闷,文卿没什么胃口,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鹤生注意到她的视线,眉不抬眼不动地轻启朱唇,“你若挂念,大可以去找她,不必勉强自己跟我用餐。” 平平淡淡一句话,从她口中吐出便自带一种刻薄。 文卿一贯了解她的脾性,此时却因思绪烦乱,起身便说:“不好意思,我出去一趟。”便离席了。 鹤生这才抬眼看向她,文卿的背影不一会儿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她将筷子一摔,艰难起身向静室走去。 第六回 每每下雨下雪,鹤生这膝盖的关节里便好似藏了针一般,格外疼痛,可她偏生不愿将这些说出口,因此便比往日更加显得执拗。往日她一旦打坐,半个时辰都不带歇息,可一旦疼痛起来,却总想下地走动走动,好似挑衅一般,看看这腿究竟能疼到如斯地步。 因此这厢等文卿回到客堂,便见鹤生正在院子里扫雪。 房屋黑漆漆的,但庭院盛满了月光,鹤生跛着脚,扫雪的动作专注而缓慢。 文卿上前拿起靠着石桌的手杖,递与她同时接过她手里的扫帚,“怎么大晚上的扫雪?境如说今晚估计还会继续下的。” 鹤生道:“这话说的,宋姑娘何必还要用晚膳,等第二天直接用早膳就可以了。” 二人相继来到屋檐下,文卿将扫帚靠在门边,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也不恼,而是莫名一笑,“说得有道理。” 为方便点灯,境如将火折子塞在了柱子的缝隙间。文卿上回见她点过,她来到柱子摸索了一番,取出火折子,打开,朝里吹了一口气。 火星点点亮起,文卿看她,笑着说:“一会儿我们一起扫。” 她的笑容映着微弱的光。 说着,她的另一只手拿起一边的木杆子,学着记忆中境如的动作向上顶。 一来她没有境如熟练,抹黑找不到灯笼的钩子,二来这杆子虽然不重,举久了手臂还是酸疼。 不一会儿杆子便摇晃起来,文卿心中窘迫,懊恼怎么偏偏在鹤生的面前出丑。 下一刻,她感到她的手腕被温热的掌心抓住了。 那是鹤生的手。 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珠串,随着动作垂下来。 她的体温以及降真香的气味同样自身后包裹而来。 还有她的呼吸。 文卿呼吸一窒,那月白的珠子在她眼前轻轻摇晃。 鹤生的手顺着她的手腕裹住她抓着杆子的手,稍微用力,向上提,文卿半边的身子连带着被提起,她微微踮起脚尖,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感觉杆子顶端一沉。 钩着灯笼了。 放下来,鹤生打开灯笼的罩子,看向她,“不点么?” “啊?哦,点,点的。” 点毕,文卿盖上折子的盖儿,望着鹤生。 灯笼在她们二人之间,她们的面庞被映照得亮堂堂的,笼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极为梦幻。 她们太久没有亲密接触了,文卿的心乱了。 鹤生却不看她,挂回灯笼后就往屋里走。 当夜,她们第二次同榻而卧。 文卿说炭火不够两人份了,得省着点用——这自然是借口。 鹤生回:“你用就是了,左右也冷不死我。” 文卿便道:“我知道你这么说是讽刺我,觉得我才是那个应该受冻的人。” 鹤生看向她,眼珠子里又是那种恼羞成怒的怨毒。 “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文卿莞尔,“我只是突然想和你一块儿睡,只这一次,好不好?” 剔了灯,安身躺下,文卿这才仔细回忆与境如之间的对话。 傍晚出去那会儿,她找境如问了一些关于鹤生的事情。 境如到底年纪小,当年又只是外门小道,鹤生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只潦潦草草说了一些,不过鹤生她师傅的死倒是说得明明白白。 她说鹤生与其师傅感情甚笃,师傅死后,鹤生日日守灵,然而葬礼一结束她便离开了这里,“我当初真以为她一辈子再也不回来了,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重逢。”以及,“下午斋堂那位刻薄的师姐还记得吧,她原先与小师姐是同门,后来她们师傅死了,才改拜我师傅的门下。当年那么多小道里,唯独小师姐不肯转拜他门。” 文卿默默听着。 “对了,过几日就是那位师姑的忌日了,宋姐姐,到时你想同我们一起祭拜么?” 忌日啊…… 神思回笼,她的视线聚焦在鹤生的后脑勺。 她的手悄悄地爬上鹤生的腰,轻轻搭在上面。 鹤生的身体因此震了一下,却并未说什么。 文卿见状,便得寸进尺地将身体往上凑,贴着她,手掌往下爬,企图将她抱住。 鹤生的呼吸不期然变得绵长了。 文卿手下的小腹因此产生了一阵极为微弱也极为微妙的起伏。 文卿便也将呼吸慢下来,吐息柔软地拉长,像以前欢爱时的喘息一样。 正当她想要彻底搂住她,鹤生沉声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冷……” “鹤生,你也冷的,对吧……” 文卿在她耳边柔声柔气地嗫嚅。 她的柔荑攀上来,绵软的指尖陷入中衣的褶皱里。 鹤生没说话。 她感觉她的腿疼极了。 她想要挣开她,想要她滚。 她应该赶走她,让她离开这里,离开自己。 她们不应该重逢,更不应该睡在一起,不应该拥抱,或者触碰。 她的手指一粒一粒捻着枕边的流珠串子。 静谧中,她听见文卿半梦半醒地呢喃:“怎么以前我从未见你佩戴珠串……” 在回到京城那一年多的日子,鹤生不曾佩戴流珠是因为,那是她心里舍弃一部分自我的标志。后来回到山里,她再次拿起珠串,却不是当初习惯使然的佩戴了,而是为了找回原来的自己,忘记京城的一切。 辗转年余,渐渐她感觉心中的风雨终于过去,珠串便又被她闲置,好像它已经完成了属于它的使命。 可在这日,鹤生再次将珠串握在手里,随身携带。 第二天问安时,她的师姑敬秋注意到这一细节,她默了默,接过鹤生新沏的热茶,因问:“昨日下雪,腿伤可有复发?” 鹤生垂首行礼道:“回师姑,不曾。” 敬秋看了她一会儿,只回一字:“好。”片刻又说:“境如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会,师侄早就厌烦她了。” “那位姑娘呢?”敬秋微抬下巴。 鹤生看去,窗外正是文卿与境如。她与文卿对上视线,文卿冲她笑了笑,并对敬秋颔首浅拜以示敬意。 敬秋点头算是应了,移目与鹤生道:“听境如说那位是你的故人,这几日皆与你同屋吃住,鹤生,你可会厌烦?” “回师傅,我……” 她压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二人。 小孩心性的境如碰见长辈的第一反应就是溜之大吉,这厢在对上她师傅视线的顷刻,便拉着文卿跑了。 第七回 鹤生的师傅道号敬英,与敬秋师出同门。也许是命运弄人,当年的敬英同样是个蹇人,敬秋因此机缘才习得一手精巧的针灸技艺,也是为了治疗她的腿伤。往事思悠悠,又将一年忌日了,敬英去得太早,死的时候,在观内的辈分还没排上,因此忌日并不隆重,简单操持而已。敬秋按例在这天早课结束的时候唤来萍生,吩咐她组织几个小道上山扫墓,以便明日祭拜。 又下雪了。近年关,观内的香客络绎渐繁,今日轮到境如值殿,少女断断续续敲了半时的罄,近晌午,灰蒙蒙的天明亮起来,与敬秋问安毕的鹤生照常来到此处供香。境如打着哈欠,片刻,忽又见萍生并着一位小道径直走来。 她们手里一则拿着扫帚抹布,二则持着柴刀火折,来到鹤生面前,萍生道:“明日就是师傅的忌日了,你没忘吧。” 鹤生缓缓落了香,如若未闻。她便啧啧摇着头继续说:“想想当年师傅多么疼爱你,可这些年你却不曾为师傅扫过墓,师傅在天之灵估计真要心寒死了。” 境如明白了萍生的来意,上前道:“师姑疼爱小师姐,自然体谅小师姐旧疾难愈的苦处,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摘了。” 萍生却不理她,只顾冲着鹤生不阴不阳地笑,“我们这会儿正打算上山扫墓,但其他人都有事务在身,缺个人手,鹤生,你意下如何?” “喂,你听不懂人话么?” 萍生笑颜斜她,“你若说得是人话,师姐我自然能听懂。” 境如闻言大怒,正要与她算账,鹤生一臂将她拦住。 “我去。”她说。 “可是小师姐、” 鹤生侧首看向她,“无妨,我并非是泥塑的偶人。” 今日一大早,文卿便下山买供物去了。 浮玉县虽不如江南繁华,但到底是中原的地界,也算是应有尽有,文卿仔细买了一些供物,眼看天色尚早,便在县里各处逛了逛,随处又买了一些过冬所需的物什,或吃的或穿的,以及春节张贴的桃符楹联,想着既然是过年,少了这几件可是不成。 闲处光阴易过,眼见这都晌午,文卿这才坐上马车摇摇晃晃回山里去。 客堂是有厨房的,只是从未用过,因此没有烟火气,这趟回去,文卿便想自己虽然厨艺平平,但若能下碗面条,二人就着冬雪与火炉同桌同食,也是极惬意的。 然而这厢文卿回到道观,却见客堂空空如也,一问境如方知原来鹤生被抓去山上扫墓了,“今日我值殿,脱不开身,宋姐姐,你且回去等着,想来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可你不是说那人极厌恶鹤生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境如不是没想过找个小徒山上看看情况,可是这大冬天的,又有谁愿意受那个累。此计不成,她又问了几个熟识的师姐帮她顶上半天,想来是她先前太过偷懒,关键时刻竟无一人相助,如此这般,眼看着日头一点点溜走,便想应是快要回来了才是,因此也就罢了。 文卿心思玲珑,一听便知境如应是有其难言之隐,也不好再说,毕竟她与鹤生非亲非故,愿意照拂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因此责怪。 当下文卿应了境如的话,却转头便找了一位小道,以银钱买通使其带路,却没想到方才上山,就碰见萍生与一位小道迎面而来,不见鹤生的踪影。 萍生看了眼文卿,只一笑便与她们擦肩而过。 观内师傅小道凡辞世者,皆葬于后山。听闻那是一块风水宝地,走过去大约一刻钟,算不上太远,但是地势嶙峋,往年来时,因有境如在旁帮衬,鹤生尚且还能应付,可今日不同了。 光是上山就已教鹤生咬碎了牙根,下山时,膝盖更是不住打颤起来,疼痛非常。而脚下的怪石又生得如此刁钻,雪一下,表面异常光滑,手杖抵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打滑。 不时,雪仍旧下个不住,鹤生的脸色却比这雪还白上几分,呼吸间,浓稠的白雾从她口中一股一股喷出,随着喘息,频率却还在加快。 一声声喘息从咽喉里发出来,益发沉重,无论鹤生多么执拗的一个人,也是不得不停下缓一口气了。 远远走在前面的萍生向后看她,停住脚步道:“时候不早了,师妹下午没事可以慢慢来,可师姐我下午还有其他事务,这厢先行离去,师妹不会怪罪师姐吧。” 鹤生睇了她一眼,见她正等着自己的回答,方道:“你走吧。” 正值青年的小道闻言与同伴对视了一眼,三两步便下了这个险坡,负刀回首,“好,师妹,我们道观见。” 鹤生并未听清她们说的什么,片刻回过神来,眼前早已了无人迹。 密密麻麻的树叶与灌木在她的眼前延展开去,白色压在枝头,泛着森森寒气。 鹤生一重坡又一重坡艰难地往下走,却渐渐感到右小腿在极致的疼痛中失去了知觉。 她的视线也摇晃了起来,白色刺眼的重影让她眼球胀疼起来。 终于在行至半途的时候,她的脚下一个打滑,身体向前载去。 鹤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如此摔下山坡。 滚下去时,她右腿的膝盖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 疼极了。 她想,这次摔下去,也许她的右腿就彻底废了。 废了好,那样的话,就不必再留念想。 念想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她的心里反复回荡着这句话。她闭上眼,迎接着什么。 然而下一刻,她感到她的身体陡地摔进一个怀抱。 “你还好么?” “鹤生?鹤生!你能听得见我说话么?” 宋文卿不断呼唤着她。 第八回胃疼起来了(尖叫欢呼)(奔走相告) 鹤生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师傅,因此此时梦里师傅的音容笑貌都是朦胧的。 不,比起梦境,这更像是回忆的一种。梦里的她是当年那个孩童,而师傅也是当年的模样。一切都是熟悉的,熟悉到这几乎就是她记忆的一部分。 可是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此时的美好: “你是不是很享受被同情的滋味?” 是师姐萍生的声音。 她笑着,语气满是讥讽。 “我看你一定很享受被同情的滋味,看着师傅、师姑,那么多人因为你的钱你的身世心疼你,照顾你,你一定很得意吧。” “怎么?该不会你觉得她们是真心为了你好吧?我告诉你吧,都是因为钱!如果不是你家里有钱,你觉得当年师傅会破例收你为徒么?如果不是你家里有钱,你觉得那些人还会同情你?如果你像我一样,那些人只会觉得你落得如此已经算是万幸!” 那人的身影绕着师傅的墓冢走了一圈,停下脚步,她将镰刀插进土里,看着她,“荣颦,你知道以前我为什么欺凌你么?” “因为我看不惯你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想你不是觉得自己可怜么?那我成全你。”她走近她,压低声音,“不过看着如今的你,我却没有当初那么愤懑了,呵呵,真是奇怪。” 鹤生陡然转醒。 思绪回笼,膝盖处传来的阵痛也益发清晰,鹤生茫然地望着床梁架子喘气。 萍生的笑声还在她的耳边回荡,以及末尾的那句:“同情,呵,你难道不觉得恶心?” 言犹在耳。 入夜了,雪越下越大,屋里点着烛灯,昏黄的空气中揉杂着浓郁的草药的气味,极为苦涩。 鹤生缓了口气,咬紧牙关想要起身,忽然这时外面传来文卿模糊的声音。 “你还好么?”文卿看着境如手腕上包扎的伤口,担忧地问。 境如从厨房出来,走过来坐在她的身旁,“小伤,没事儿。” 境如手腕的伤是下午背鹤生下山的时候,被枝条的倒刺划伤的。那时她人都冻僵了,因此一时并未察觉疼痛,等回到这里,才感觉血在往下流。 文卿也是的。中午上山那会儿,与她随行的小师傅太年轻,比自己还矮上半个头,更别提鹤生。文卿没办法指望她背鹤生,只好自己上手,一并吩咐小道赶紧回道观找人。可她到底也瘦弱,能背得住鹤生已是不易,要想在这种情况下走山路,更是难上加难。也是运气好,小道下山没一会儿就碰到了因担心上山寻人的境如。终于顺顺利利回到道观,文卿这才感觉尚未痊愈的指尖疼痛非常。 后来由境如将鹤生扶进屋里,她与小道火急火燎跑去找来了敬秋师姑。 近傍晚的时候,境如说萍生师姐已被处罚了,但念在敬英师姑忌日在即,便命她隔日起,手抄一百份道德经上去。 忙碌了一番,文卿胸口中那颗突突直跳的心脏方才平复。 她引颈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密密麻麻的大雪几乎填满了整个苍穹,打旋儿飘落,如鹅毛一般。 “好大的雪……”她不由地呢喃,“就是京城那会儿,我也不曾见过如此大的雪。” “山里是这样的,你习惯就好。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山里的冬天虽煎熬,可夏天却凉爽非常呢。” “这个鹤生与我说过。”文卿笑回。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她侧首看向境如道:“境如,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不知方不方便问。” “什么事?” “照你之前所说,你与鹤生先前并无交情。既然如此,为何如今你又如此关照鹤生?” “嗐,还不是因为师傅让我关照她,”她顽笑般撅起了嘴,满是不情愿,“所以我就只好看在她是个瘸子,又家道中落无依无靠的份上勉强照顾照顾她咯。” 文卿听出她是说笑的,便笑她:“你这话若被鹤生听去,定教你好看。” “哼,我难道还怕她不成。”她鬼灵精怪地滴溜着眼珠子看向文卿,“宋姐姐又是为何?这几日我可是与你全盘托出了,姐姐却不曾与我说些有趣的,实在过分。” “哪来的什么有趣,”文卿敛容浅笑,“无非是因为那时她的父母亲人时常谈起她,却又处处厌弃她、诋毁她,我便心疼了。”她的声音渐次柔和,“但是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渐渐也就有了情谊。” 情谊? 呵,算什么情谊! 她屡屡抛下我!算什么情谊! 算什么情谊! 鹤生耳边嗡嗡直响,当下便胡乱爬起来,掀被下床。 然脚方才落下,膝盖便传来一阵剧痛。 她闷哼一声,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手撑着冰凉的地面死命挣扎,却如何也爬不起来。 废人一个。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气息却都是破碎的。 不时,一阵寒气灌入屋内—— 文卿应声闯入内室,见她如此,不住地惊呼,“鹤生!你怎么、敬秋师傅说你需得休养几日,怎么这就急着下床了。” 境如忙也上前搭手,口中一面没心没肺地说着:“小师姐,师傅可说了,再不紧着些你这腿就真的废了。” 鹤生骇然一怔,却不言语,只蓦然便挣开二人的搀扶。 她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因此将二人向后踉跄了一步,她却还在喘气。她的咽喉与胸腔几乎断气一般起伏着,片刻,方从贝齿间挤出一个字,“滚。” “什、”文卿撼然愣住了,上前一步,却见鹤生抬眸瞪来, 这一眼却不仅仅只是怨毒了,而是带着恨意与疯狂,那么目眦尽裂,披散的墨黑长发便将她显得更为阴鸷可怖。 “滚!”她胡乱抓起手边的什么东西便朝她们扔来,咽喉发出声如裂帛地嘶吼,“——滚!” 直直地抛来了。 转瞬之间,文卿条件反射地挡在境如面前。 霎时额角一痛,瓷碗狠狠砸在她的额前,然后落在地上,碎了。 文卿捂着痛处抽息,她发现鹤生已然红了眼眶,看着她,打颤的身体受惊一般不断后缩。 她像吓着了, 她的身子是那么单薄,宽松的中衣几乎是挂在她的肩上,里面空荡荡的。 “鹤生……”文卿不由自主靠近她、呼唤她,声音却不住颤抖。 鹤生突然发狂了一般尖叫起来,“你滚!出去!出去听到没!出去!” 她的双臂捶打着地面。 她的声音像是哭了。 文卿看着她,心如刀绞地怔着,任由境如将她带出屋内。 第九回这章也很胃疼 “哪来的什么有趣,无非是因为那时她的父母亲人时常谈起她,却又处处厌弃她、诋毁她,我便心疼了。”文卿的声音渐次柔和,“但是后来我与她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渐渐也就有了情谊。” 境如看着她,默然无语。 片刻,文卿又道:“其实我打算这两天就跟她说明白了。” 她的眼中闪烁着光彩。 “说明白什么?” “秘密。” “嘁,小气鬼。” “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她想,如果顺利的话,她会告诉鹤生她的心意,她的爱意。如果可以的话,她还会带她一起回金陵。她们住在一起,一年两年三年,一直一直。 这些昭然若揭的事在此之前她心中一直害怕着,不敢触碰,可是人就是如此,不被命运推一把就不知道着急。下午,在见着鹤生那副样子的时候,文卿便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都要说出口。 然而此时呆坐在正堂,文卿却感到心中翻涌着一阵难以逾越的无望。 烛光在她眼中投下一片灰暗的光,境如沏了盏热茶走来,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顿了片刻,方才将盏递到她的手边。 文卿接过道了声谢,捧着温暖的瓷杯小口呷着。 境如在她旁边的圈椅坐定,也呷了一口清苦的茶水,不知怎的,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小时候,我得了一场大病,父母不忍心看着我死,又没钱继续给我医治,便将我扔在了道观门口。” “你也知道山里的冬天有多冷了,虽吃了一些观内自备的草药,却一直不见好。我看得出师傅还是师姑都已经放弃我了。我就这样一天一天熬着,忽然有一天病莫名其妙就好了。” “我那时还以为是我自己命大,直到前两年小师姐回到道观,师傅让我关照她,我一开始并不情愿,师傅这才告诉我,其实我当年治病的钱是小师姐出的。” “尽管我知道小师姐那时帮我并不见得是因为同情我或者因为悲悯之心,她甚至可能都不记得我就是当年的小孩,可我却铭记这个救命之恩。” 说完,境如默了默,方才看向文卿,笑道:“这就是我为什么照顾她的原因,所以宋姐姐,你不必有顾虑,我已经跟师傅说过了,她答应我今晚留下,你呢?你意下如何?” 文卿也是一愣,这厢闻言,回以微笑,“不必。真的,我想自己照顾她。” “确定?” “确定。”文卿落杯起身,“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境如颓然叹道:“哎,小师姐的情况很让人担心啊。” “她会没事的。” 二人一并往外走。在门口送别境如,文卿踅身折入厨房,提起炉子,将苦药注入碗中。 来到门前,文卿敲了两声,推开门。屋内,鹤生已经回到床上了,但是从背影可以看出她仍是蜷缩着的。 文卿上前坐在床边,将她轻拍了拍,“鹤生,该喝药了。” 良久,鹤生适才转过身来,文卿忙将碗放在一边,要扶她起身,一壁回眸,方见她红的两眼正透过阴翳直勾勾地瞧着自己。月白的珠串正圈在她的手上。 鹤生虽什么都没说,可文卿从她眼中的脆弱看出她是不知所措的。文卿不由宽下心来,好言道:“你不必担心,境如给我看过了,说只是淤青,擦了药改日就能好了。” 鹤生闻言却变了脸色,匆匆忙忙爬起来将她手臂紧紧抓住。 她的嘴唇张开来,想要说什么,却翕合了一番,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的眼中满是无端的紧迫,并且那种紧迫随着沉默的拉长益发喧嚣。她的目光因此显得伤心,显得悲苦,恍若心碎。 文卿的心也碎了,情难自禁地回应着她的目光,靠近她。 她想要吻她,却在即将触碰到顷刻,鹤生两手再次将她抓住,手掌的珠子硌在她们之间。 这是拒绝的意思。 文卿怔在原地。 她感到抓着她的手臂正颤抖着。 “鹤生……”她无助地唤着她。 鹤生颤颤巍巍地抬眼瞧来。 极近的距离,这一双杏眸子直望到她的心坎儿里去了。 鹤生心中一恸,一些刺痛的情愫如荆棘一般混乱地生长。 下一刻,文卿便感到嘴唇被柔软地堵住。 而这个吻也是混乱的。 柔软捻揉着柔软,湿润舔舐着湿润,气息不顾一切地交错着,如同窗外的乱雪。 文卿的身体被拉到床上,她们拥着对方,抚摸着对方,舌尖与指尖潮涩地探索着对方。冰凉的玉珠便随着欢爱在她的身上滑动。 好陌生的欢爱,就算是三年前,文卿也不曾如此主动,而鹤生也不曾如此无措,或者是生涩,或者是犹豫。 一切都不一样了。文卿在努力回应的间隙中,如此想着。 她仰起脖子,她感到颈间的吻带着疼痛的啃噬,手掌收紧,石子一样紧紧往她的肉里嵌。她的手伸进鹤生的衣服里,抚摸着她光滑的肩膀。 情到浓时,她听见鹤生咝得抽息了一声。应当是膝盖磕碰着了。 一切动作都停住了,鹤生战栗地想要从她身上离开。 这时,文卿不如为何发起一股气性,抓住了她的衣襟,吻着她的下巴她的脖子,不住哀声哭求:“你别走,鹤生,让我来好不好,我会的,你别走……” 鹤生微微喘着湿润的气,却不避开她的吻。 她看着文卿额角的淤青,因为抹了药膏的缘故,上面有一层晶莹剔透的反光。 她想这也许也是境如帮她抹的。 境如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女孩,鹤生猜测,她大概会一面埋怨文卿的挺身而出,一面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若是文卿吃痛地吸气,她便会好言好语给她吹着气,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讽刺的是,这伤却是她砸的。 “你走吧,行么……” 话音落下,鹤生便感到颈间的吻停住了。 凝滞的一瞬,颈间的鼻息却异常滚烫。 文卿自她怀中抬起头,瞪着她,眼中渐渐染上悲愤,“我不走!你凭什么让我走!” 她呵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凭什么赶我走!” 她继续吻她,不顾一切的,无序的,一并将苦药通通自唇与口渡给了她。 然后她抱着她,默默流下泪来。 第十回有一点点涩 翌日敬英师傅的忌日鹤生并未参加。卯时,天还黑着,敬秋免了众人的早课,领着一伙人上山祭拜。 临走前,敬秋并着境如与萍生来到鹤生这里看望。 鹤生自从回到道观,作息便随着众道人一处了,今日同样早早地起了。可文卿只是普通人,平日并不是这个时辰醒的,只因鹤生腿伤需人照拂,这才随她起身。 点了油灯。碧纱橱开着,文卿正穿戴衣物,便将身子隐到隔扇窗后面。隔着窗,她坐在窄小的炕上,支着袅袅婷婷的身子,慢条斯理扣上襻扣、披上外衣,自外房端了热水进来,遂又前来扶她,说着慢点,毕又取来搁在薰笼旁的衣物,一件一件为她穿上。 二人皆是默然无语,甚至眼神不曾对视一眼,但动作间的熟悉不会骗人。最后阖上披风,文卿的手指轻轻拢着她的衣襟,低声说:“昨日睡前我熬了些芋香银耳羹,正温在锅里,你先洗漱,我去给你盛一些尝尝。” 三人来时,文卿与鹤生正对坐堂下默默用着羹汤。 此处廊下的两盏灯笼没点,仅燃了堂内几盏亭亭玉立的灯架。走过黑漆漆的庭院,境如方注意到门内那二人之间异于寻常的缄默,一个脸上是浓浓的冷漠,另一个脸上是浅浅的悲意,汤匙在碗里慢慢舀着,空气都是凝滞的。 境如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一旁的师傅。 这时,她听见门内传来小师姐的一声低呼,“师姑?” 文卿也应声看来。 鹤生抓着手杖站起身,文卿忙与她搀扶。 境如看见鹤生暗自但是用力地挣开了文卿的搀扶。 “您怎么来了?”鹤生笑着上前,但是她右腿的拖拽比以往更加分明,这让她的动作显得格外狼狈。 文卿怔了半刻,许是不忍再看,转身立在案前收起碗匙——她的背影看上去也比平日显得更为瘦削。 “来看看你的腿伤如何。”敬秋将她两臂轻轻扶住。 师侄二人一齐自案边坐定,境如与萍生则立其身后。鹤生一面沏茶,一面说:“师侄无碍,劳烦师姑挂齿。” 境如的视线追寻着文卿的背影,文卿正将碗匙端去厨房,走神了一会儿,只听小师姐说:“看来小师妹挂念的另有其人。” 尽管境如未经人事,却分明听出这话中的尖酸。她回头触上鹤生的目光,那饱含笑意的眸子也是凉的。 这厢文卿从厨房回来,点着袅袅的云步,在她的对面、鹤生的身侧站定。 她低着头,齐整的发髻两鬓多留了两绺头发,细细地垂下来,遮住了额角的淤青,也教文卿身上多了些许的风流。 可她面上却是与风流相悖的缄默。 师傅作一副惊喜模样,问道:“这位便是宋姑娘了吧?” “小女正是宋文卿,敬秋师父有礼了。”说着,文卿便要行万福,师傅忙道:“不必拘礼,姑娘是客,你我行主客之谊便好。” 鹤生道:“坐罢,教别人看见,以为我多么亏待了你。” 她的声音低而生硬,像是与文卿之间的私语,却又教旁人能清晰听见。 文卿的脸上浮现隐忍的难堪。境如再次看向师傅。师傅却只是垂眸默默地呷着茶水,不发一言。 后来,师傅便与她们有来有往地聊着,像个寻常探究后辈细里的长辈,说你二人同居同住,想来感情应该很好,还说我这位师侄性情阴晴不定,宋姑娘怎会与她成了挚友,云云。 一开始鹤生还只是淡然地回:“师姑有所不知,我与宋姑娘最为亲密无间了。”说完,她看一眼身旁不知如何是好的文卿,继续道:“至少曾经是亲密无间的,不过到底是过去三年了,也许宋姑娘已经不这么觉得了。”她温良地笑着,话里甚至带着委屈,可她弯着嘴角,连那弧度都无情。 显然这话游刃有余,却并未入心。但是渐渐她的脸色却益发地难看了起来。因为随着话题的深入,文卿的脸上有了神采。 她说鹤生只是看上去阴晴不定,可她心不坏,“至少她对我的心绝对是极好的。”说鹤生如何安排她回家探望父母,又说鹤生如何担忧她的安危,替她谋划将来,还说她们心意相通,“我是明白她的,所以无、” 说到这里,鹤生终于忍无可忍地呵了一声,“够了!” 椅子吱地乍响,她陡地站起身。过于用力了,她的身体有些发抖。 座下就连无言不甘的萍生也看向了她。 “鹤生。”师傅温柔地吐出两字,看着她。境如知道这是警示。 鹤生也看向长者,眼里竟然满是仓皇。 片刻,她低下头,“对不起,是我失言了。”她颓然坐回椅子。 四下静了良久,师傅转了话锋,柔声道:“鹤生,今日是你师傅的忌日,但因你这腿伤,决计是无法与我们同去了,我此次前来,除了关心你的伤势,也是希望今日你能安心养伤,不要过于记挂。” “是,师侄明白。” 师傅点了点头,又唤:“萍生。” 萍生脸色一沉,低头上前鞠躬抱拳道:“鹤生师妹,昨日师姐未尽同门之谊,贸然将你留在山中便自行离去,害得你旧疾复发,事后思量,心中不禁愧疚难当,师姐定当努力弥补,还望师妹海涵。” 如此这般,师傅适才起身拜别。 站在檐下,境如回头看了眼搀扶鹤生一同目送的文卿,然心有意而口难言,只好一步一拖地随着师父离去。 可境如这心中却是如何也不能踏实,一路惴惴的,感觉胸口压了块石头,已走至山门下了,她才忽然发作起来,这厢匆匆与师傅告了一声罪,便倏地急奔起来往回跑。 客堂的门已紧闭了,境如方要敲门,忽闻门内传来一道细弱呻吟,“鹤生……” 是文卿的声音。 鹤生紧接着说:“你便同她去又能如何,也好过教我委屈了你。” 鹤生的声音虽依旧生冷,却也是带着喘息的。 而且还是那种意味不明的喘息。 境如瞪大了眼睛。 第十一回车来了车来了! 三人方一离去,文卿便想起来昨日买的供物还搁在屋里。她忙回屋拿来匆匆提上,想着赶紧给人送去。可刚一踅身,便听见身后传来叩叩两声。 那是手杖叩击青石地板的声音,沉闷而短促。文卿回头瞧,见鹤生正曳着步子走近内室。 她的脚步留在门边,半个身子微微倚着格扇,似笑非笑地看她,“抓紧些,想必人并未走远。” 文卿提着布袋走过去,在她的身前停住脚步,屈膝放下,垂首近前,亲昵地为她将垂落鬓边细发绾至耳后,手指自然而然划过脸颊,又将她袍襟拢了拢,低声道:“我将供物送去,一会儿就回来。” 十分柔软的腔调,带着低眉顺眼的委屈。她的眉眼也是低垂的,却并不显得温婉,而是一种近似受难般的迁就,或者顺从。 她的眼底揉进了一片沉默的潭水。说完,她重新提起供物就要离去。 鹤生将她的手抓住。 四目相接,柔软的冰凉的手指微微蜷缩。 潭水这才起了风波。 布袋落了地,其中的果子四处滚开。 文卿与鹤生之间总有没完没了的拉锯战。一开始纠结爱,后来纠结恨,再后来她们分开了,而这一别就是三年。 如今,她们之间仍旧不清不楚。 不清不楚地吻,不清不楚地拥在一起,然后不清不楚地狎昵。 鹤生手中依旧攥着那串流珠,珠子便随着动作勾勒着她的身体,这也像是抚摸的一种。 罪恶的抚摸让文卿浑身战栗。 她背靠着格扇窗,方从深吻中挣扎出来,琼钩浅曲的脖子长长地仰起,湿热的口吐出一缕缠绵的白气。 雾气朦胧了眼前的一切,鹤生的唇贴着她的脸颊来到了耳边,又酥又痒,勾引着紧紧揪着道袍的文卿的手指往上爬。 她的手指也伸进珠串里面缠弄玩耍。 “鹤生……”她轻唤了一声,头颅不自觉蹭着颈间轻微耸动的脑袋,两手像被情丝抽干了力气,软绵绵地滑落在她的腰上,轻轻地揽住了她,在上面不安分地摩挲。 鹤生的吐纳也是一颤,贝齿在她颈间的跳动上轻咬,珠串跟着往下探,待听见一声教人骨酥的嘤咛,这才抬起头,“你便同她去又能如何,也好过教我委屈了你。” “鹤生……”衣物被圆物与她的手指揉出了褶皱,冬日的衣服厚,仅仅也只是隔靴搔痒,柔软的胸脯因此起伏了一番,文卿按捺不住,颤颤巍巍地将身子依上前去,抱着她,让她或者让珠子嵌入自己,脸庞埋在她的肩头将她的脖颈细细地吻着,“鹤生,你不曾委屈过我……” 那两绺风流的垂发贴着她潮红的脸颊,撩拨着潭水漾开层层涟漪。 鹤生笑了笑,压低声音道:“看,我那位小师妹来看你了。” 文卿一惊,回头看去,窗扇上确实有一道人影,僵立在那里,不知听见了什么。 文卿心下慌张,须臾,只听耳边传来鹤生尖酸的温言软语,“你是觉得不曾,可在她眼里,想必我是亏待了你的,瞧瞧方才她一双眼珠子黏在你身上的呆样,真是担心极了你。” 文卿回头看她,她又道:“宋姑娘,你说她此番回来,该不会是想要将你从我身边救走吧。” 说着,她手中力道又重了几分,文卿浑身一软,便溢出一声如泣如诉的春吟来。因极力含在口中,连身子也微微发颤。 可她不罢休,非要主动将身子往鹤生的手上靠去,颤抖着迎接她的亵玩,“鹤生,你难道不知我是心甘情愿的么?” 境如已经不知何时跑走了。 天色渐渐地明了,即将燃尽的油灯晦暗地摇了摇。 祭拜毕,敬秋径直来到这里为鹤生施针。 境如并未跟随,文卿心中了然了几分,却并不过问,只将敬秋领入屋内。 鹤生正坐在内室的玫瑰交椅上,右腿半架在凳上,形容寻常地问了一声师姑。 敬秋回应一声,在鹤生腿侧的矮凳坐下,捏了捏她的膝盖,又问了鹤生几个问题。 文卿并不清楚这位师傅的年纪,但粗略算来,大抵半百有余了,却跟文卿以往见过的这个年纪的大娘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她看上去比鹤生、甚至是比自己都要精神得多。 这厢茶水已用尽了,文卿提壶前去厨房。 方出了门,迎面正好碰上穿过庭院匆匆赶来的境如。 文卿对上她的视线,指尖绾过鬓角的细发,浅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举起握在手里的布裹,“给我师傅拿银针去了。” 说完她就避开了视线,表情有些不自然。 文卿道:“敬秋师傅正在内室,你去罢。” “嗯……” 即便境如与鹤生同为女子,这三年间,境如也并未进过这处内室几次。她素来知道她的这位小师姐最为在意这些。如今她站在施针的师傅身旁,眼眸便不由自主环顾起四周来。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房间,没什么特别的,但那套间是微微打开的,从这个方向能看见里面立着一个小木椸,上面挂着一件女子的衣服。 不同于整个道观那种沉闷的青色,那是一件布料细致、色彩明净的禙子,上面还有一层雅致的缠枝纹。 俗世女子所穿之物,是文卿的衣服。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境如便感觉心下涌现一阵异样。 她又想起她们之间那暧昧的言语与喘息。 “境如。” 她忙回神应道:“是,师傅!” “去拿火引子将艾香点上。” “是。” 她风风火火往外跑,却又碰上文卿。 文卿手上正端着几杯茶水,见她匆忙,忙让开身体。 她微微低了粉颈,领缘拢着肌肤,粉色的痕迹若隐若现。 境如一个踉跄,差点给门槛绊倒。 境如一向麻利,可这次点个香却花了大半的时间在发呆。 她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直听屋内师傅催促,这才忙忙回来。 师傅还有其他事务,不便在此久留,嘱咐她将艾香在鹤生膝盖处一圈一圈熏绕祛湿一柱香,让她一炷香后就自行前去练功便走了,说迟些时候再来。 “是……” 境如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师傅走后,更是不敢言语一分了。 鹤生见她如此,便讽刺道:“我大抵是要吃了你了,才值得你如此害怕。” “没有没有,小师姐这是哪的话。”她忙解释。 事后,文卿将一小碗银耳羹放在一旁的小案几上,说是最后一些了,“这两日麻烦你了,这银耳羹你师傅也用了一碗,境如,你也喝一些暖暖身子吧。” 境如瞧了眼她,忙不迭一口气喝下就匆匆离开。 境如并不知道她走后,鹤生是如何咀嚼着“麻烦”二字。 当夜,鹤生简单布置祭拜了师傅,期间文卿几欲上前搀扶鹤生,却被鹤生一一拒绝。后来也不知说了什么,境如来时,只听见鹤生说的最后一句,“我何曾想要麻烦你,宋姑娘大可以回金陵去,又与我受这哪门子的累。” 屋内缄默片刻,只见文卿垂首默默揩泪从门内出来。 这厢见门外是她,文卿却并未留她,而是脸色一变便径直送客道:“天色迟了,境如,你回去吧。” “可是、” “我们要休息了,请你回去。” 此后一连几天,境如与师傅皆按时上门给鹤生针灸,而鹤生与文卿则依旧是那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境如几次想要与文卿说些什么,却都被文卿三两句话婉拒了。 她似乎有意疏离自己。 这日,浮玉山终于落了晴,境如照例点了艾香回内室。 一回门,忽听珑璁一声,带着热茶水的瓷碗摔在了地上。 室内三人皆是一惊。鹤生抿唇避着视线,敬秋不悦地盯着鹤生,文卿也是一愣,片刻,与敬秋道了一声无妨,便蹲身将碎片依次收拾起来。 境如担忧地看向文卿,又闻师傅催促,“愣着干嘛,赶紧过来!” 境如走过去,一面留意文卿的动向,一面心不在焉地绕着艾香。 她不敢作声,但奇怪的是,这回鹤生却并未刻薄她。 境如觉得奇怪,抬眸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正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唇紧紧抿着,眼中又是悔恨又是不甘。 原本境如是暗自埋怨着她的,如此一见,只觉五味杂陈,口中苦涩。 熏香毕,境如起身告辞,只一心寻着文卿去了。 出门来到檐下,文卿正将手指泡在水中。 境如上前询问,文卿说是手背有些火辣辣的,故而如此。 “想是烫着了,我去给你拿药。” “你、”文卿忙拉住她,压低声音说:“你不准去。”说着,她看了眼身后的窗,“我没事,你回去吧。” 窗内就是内室。境如明白她正透过窗棂看向屋内的鹤生。 境如盯着她,心中满是不解。 文卿被看得一时心急,将她衣袖紧紧一拉,低声乞求道:“我会让鹤生帮我擦药,你回吧,好么?” 分明日光大亮,可境如却感觉周身一片寒意。 第十二回亲妈心碎章 文卿是明白鹤生对境如的嫉妒的。先前不说是因为她到底阴暗地享受着她的在意。 如今不一样了。 她知道鹤生放弃了她,同时也放弃了自己,就像三年前一样,什么都不要了。 文卿不愿罢休。她花了三年时间才走到这里,遗憾便塑就成了她心中的执拗。难以撼动。 她对她的讨好也因此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盲目地顺从着她,像个没有自我的奴婢,或是伺候她的起居,或是沏一盏她喜欢的茶,或是给她捏腿,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这样一来又显得过于可悲,因为她知道这样的顺从对鹤生来说是毫无价值的。 她感到鹤生就连冷漠也变得烦躁,她因此时常蹙眉看她,像是厌烦极了她,可她却又在这个时候吻她。 昏暗灯光下,她自上而下地亲吻着一个奴婢,而不是一个爱人,因此并不需要温柔,好像仅仅只是因为太过厌烦,才会用唇齿代替手掌惩罚她一样。 文卿并不介意这些,她仰起脖子迎合她的吻,张开嘴唇,伸出舌头,与以前一般无二。 而她的迎合又间接成了她厌烦的一部分。 文卿感到这个吻忽然加重,她呼吸一滞,肩膀蜷缩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又忽然结束。 她被推开来,跌坐在地上,湿润的嘴唇上一片腥甜,红艳艳的渗出了血。 鹤生抿着嘴唇不再看她。 她的右手混乱地摸索着手边的手杖,抓着了,匆匆站起来,不知急些什么。 文卿想要扶她,她恼羞成怒地低斥:“我自己会走!” 冬天的伤口不太容易痊愈,翌日,文卿的嘴唇虽然结了痂,却还是生疼,加之冷风一吹,更是不得了。 可文卿并未奢求它能痊愈,反而喜爱起被朔风割刺的疼痛。 有时她兀自垂泪,便喜欢将那里咬着。将它咬得疼了,破了,再流出血来,才明晃晃地出现在鹤生的面前,让她看着自己的时候就能看见那红色。 鹤生一定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却仅仅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不再像上次一样有那么深刻的动摇。 原本对文卿来说,只看见她眼眸中哪怕一点点动摇的光就心满意足,可这次却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 今天中午鹤生难得小憩了一番,文卿将她受伤的腿捏着,见她不知不觉闭上了眼,这才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起身离开。 她来到客堂外面的铜鼎前,望着袅袅青烟发了良久的呆。 境如见她,忙上前来。 自从上回,她们已有几日不曾好好说过话了。境如是担心她的,但又怕自己自己这个外人问多了失礼,加之女子之间的那些事,她如何能说得出口,而她的小师姐又是那么个别扭性子的人。 境如其实不大懂。她只知道她们并不清白,而自家小师姐还苛待了人家。在她看来文卿是客,自己就算再怎么心疼小师姐,苛待客人那也是不对的。 她因是问她:“宋姐姐近日如何?” 文卿十分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没大碍,我们很好。” 嘴唇一展,伤口又疼了。她收住笑,将唇轻抿。 境如至跟前方才瞧见她唇上一片嫣红,一时间并未想到那处去,只寻常问她:“可是擦了药了?” “无妨,不必擦药。” “怎么能不擦呢,这寒风吹的,想来是疼极了。”她一面说一面在身上摸索出一个小瓷罐子,打开来就要上手,但转念一想,又将罐子递于她,“你自己来吧。” “谢谢。”文卿笑着接过。她一手拿着罐子,一手将指头伸进去,捻了一些膏药在指腹,遂往嘴唇的伤口上搽。 可渐渐,她却又想起鹤生那种漠然的眼神,淡淡地在她的身上停留,然后移开,就像一点侧肩而过的风。 她没来由地感到鼻头发酸。 鼻子里面已经有水汽了,吸气时,明显感觉艰涩。 听着鼻腔里的声音,她又莫名其妙感到眼眶也益发酸涩。 明明想要忍住,可是眼泪总有办法从里面挣脱出来。 她低着头,指腹反复反复地揉搓着嘴唇,哽咽着,肩膀抖动着,不住流下泪来。 膏药混合着血液糊在嘴唇上,片刻,又杂糅了泪水。 境如见状,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将她轻轻抱住,将她孩子似的拍哄着:“别哭,别哭了好不好……” “境如,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了……” 鹤生早先其实并未小憩。 她只是觉着两个人时时待在一处也只是煎熬,便佯装睡了,好让文卿能有一个脱身的机会。 她觉得,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是不应该整日暗无天日地伺候自己一个残废的。 可人一走她心里又空落落的,辗转往来无处可去,到底还是起来走动走动。 她拖着那条瘸了的腿,从院子这头到院子那头,最大的限度了,不能再出去。 站在方寸之间,足以透过穿堂之间的光景看见远处宋文卿小小的身影。 她定住脚步,长久地望着。 立在院子里的她,头顶的天空都是四四方方的,但是宋文卿并非如此。她站在天地之间,四周是广阔无垠,蓝天是她的披帛,微风是她的步摇,一切都妆点着她。 她是那么美丽,理应站在那里。 想到这里,她挪了挪步子想要回屋。 方要收回视线,却看见境如走向文卿。 将要除夕了。今天一早,文卿将桃符楹联都张贴了出来,遥遥一望便是满院子的红色,然而这喜庆此时却显得讽刺人了,这不,也就一个早上的功夫,那些红色都差不多松动了,在风里凄凄惨惨地摇来晃去。 鹤生一早便知会是如此。因是文卿贴的时候浆糊涂太少,但那时她并没有明说,她想,贴不住便贴不住罢,何必勉强它们陪自己冷清。 然而此时一见,却又难免想起早上宋文卿笑盈盈的那张脸。 她已经许久没有笑得那样发自肺腑了。 鹤生怔了良久,当迎面打来一阵穿堂风,这才木讷地将视线从那两人身上收回,挪动着僵硬的右腿往檐下走。 这时,一张红纸迎风飘到了她的脚边,文卿说上面的字是县里一个秀才题的。原本文卿是本来想让她给题个横批,可惜她没理会。 她捡起红纸,将其并门上其他几张红色全部重新张贴了一遍方才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