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愿(乡村小城1V2)》 1.抓夜虫的男人 何愿不叫何愿。 家里没给她办身份证明。一家几口一个读过书的都没有,只会说,不会写,认都认不得几个大字。 何愿上头有两个姐姐,老早就嫁了出去。 她生得晚,算卦的笃定她是个男娃儿,爹妈才把她生了下来。结果一落地发现没把,爹妈怒火中烧怨气横生,一天到晚怨天怨地的,何奶就给她取名叫“何怨”。 何奶总说何愿是扫把星转世,克弟弟,断香火。不然为何何愿出生后何妈总是流产? 在何愿儿时的印象里,妈妈总是在不停的挺肚子瘪肚子挺肚子瘪肚子。妈妈挺肚子,她就会被何奶赶着跑;妈妈瘪肚子,她就会被何奶追着打。 幼时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的命运和妈妈的肚子挂上了钩。 她常常对着空许愿,愿妈妈能顺利生个弟弟。 这样,她就不会被打了。 老天应该是听到了她的许愿。 在她十六岁那年,妈妈真就生了一个弟弟。 她的确不会被何奶追着打了,但何奶卷着她的铺盖,把她赶到了旁屋的灶房里。 扫把星,克弟弟,不能与弟弟同住。 从此,何愿和爹妈奶奶一个院,也绝不能踏入他们的屋。 这样也挺好。 灶房不大,墙边是泥造的灶台,深屋里头堆着柴火。唯一的不好就是窗口没个遮挡,寒天里灌风,雨天里飘雨。 但是何愿还是最喜欢这扇窗户。 窗户对着院外,外边是一片并不算茂密的树林。春日里郁郁葱葱的,冬日里白雪皑皑,秋日的地上铺满了灿黄的枯叶,夏日里就如现在,夜虫都会逞着夜幕幽幽柔柔的唱着歌。 何愿的木板床就放在窗户旁,睡在床上刚好能透过窗口看见夜空。一边听着夜虫叫,一边数着星星,不一会儿就能呼呼大睡。 “嗑——嗑——” 夜虫的叫声中穿插着一个奇怪的声响。 是硬物划过树干的声音,并不尖锐,闷闷沉沉的。 何愿从床上爬了起来,棉制短袖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披落的长发被睡得有些乱糟糟。 她攀着窗沿,刚好从窗台露出一双圆圆的大眼睛。 悬在天边的月亮是遍野之中唯一的明灯,她隐隐约约发现一棵树下站着一个人影。看着他手中的动作,何愿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在干嘛。 “现在夜虫有崽,过两个月来抓比较好。” 静夜时分,何愿的声音即便被压得很小,也足以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夜虫能入药,每年夜虫成虫的季节村口都有人来收虫,收价可观。时常有人通宵守夜为了抓夜虫。 可现在并不是成虫的季节。 树下的人似乎并没有听到何愿的话,依旧嗑嗑挖着树干。 忽然,只听咔的一声,那人手上的工具被崩断了。 然而他并不打算停下手中的动作,他丢落手中的残具,开始徒手扣扒着树皮。 “喂!” 何愿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如此坚持,她想阻止他抓捕那些怀崽的母虫,可即便放大了声量,那人还是不为所动。 连顿都没顿一下。 “肖纵?”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时有些自言自语的味道。 那人就像听不见她的声音,或许真就听不见任何声响。 村里唯一听不见声响的只有一个人,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人。 一个叫肖纵的聋子。 如果是别人,知道眼前的人是肖纵,估计会缩着头躲起来。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老人家都说这娃子狠,是真的狠,不要命的狠。 无父无母没有牵挂,又聋又哑身有残缺,为了不被欺负,他养成了极为暴戾的性格。平时阴阴沉沉,脸上从来没挂着过喜怒哀乐,一旦有人去招惹了他,他寡着脸就会把人往死里打。他那一身腱子肉,高高大大又正值青年,几拳下去躺上十天半个月都还是好的。 何愿从没和他打过交道,他性子太冷了,听不见声又说不了话,应该说在村子里来来去去的很少有人和他打交道。 但是何愿并不畏惧他。甚至,有些理解他的处境。 从小无依无靠,一个人生活。如果自己是他,自己也会凶狠一点。这是在自保,不然哪有命活到现在? 赶着这个时节抓夜虫。 他怕是现下手头紧,有难处吧? 何愿转身在灶台边上的筐子里哗啦啦的一顿翻找,终于翻出了一只银光闪闪的勺子。何愿举着勺子回到了窗台,抡着手臂瞄准着男人的方向——一个惯力。 勺子稳稳的扔在了男人的脚旁。 男人被脚下细微的声响引得了注意。 只见勺子银色的弧面反射着月光极为醒目。 他弯身拾起勺子,左右张望了一番,终于在那简陋的泥墙屋子的窗台上,看到了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走出茂密树冠所笼罩的黑暗,模糊的高大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身上那件陈旧的白背心已被汗湿了大半,蒙着薄汗的肌肉显现着若隐若现的光泽。 沉重的脚步碾过落叶与枯枝向她靠近。 直到他站在窗前,隔着堵墙透着窗口与她相望。 月光方好投落在了他的半张脸上。 浓显的五官将光线投映的阴影面刻画得极为锐利,英厉的眉目间是生人勿近的距离感。冷白的月光给本就失了分人情的脸上更添了道凛冽。 他是长得好看的。 好看到何愿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都不由得多呆迟了几秒。 肖纵拿着勺子递到了窗口。似乎以为这是她无意间扔落的勺子,前来还给她。 他的手很大,骨骼清晰可见。手臂上凸起的青筋蜿蜒。那只勺子拿在他手上都显得小了一圈。 何愿推了推他的手。 并朝他身后的树林指了指。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动作,肖纵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并无推拒,也无犹豫。 肖纵拿着勺子转身再度向茂树下走去。 何愿躺回了床,木板床被她的动作压得咯咯作响。 她拽过薄毯,随意的搭盖在肚子上。 侧卧之间她闭上双眼。 今夜伴她入眠的是夜虫的鸣叫,与勺子扣挖着树干的协奏。 2.洗头 何老汉年过六旬,一儿三女。 老娘八十好几,下地干活都不是问题。 可惜婆娘早些年习惯性流产,落得一身虚。如今除了在家带崽,什么都做不了。 还好他留了一手。 大女二女出嫁早,三女落地时他就没给办身份证明,如今十七书也没读过。 要是以后出嫁不能卖个好价钱,也能捆在老何家洗衣做饭,还能伺候一家老小。 没身份证明没读过书,哪儿也去不了。这样才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守在家里。 何老汉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 他倚靠在门框,从兜里掏出了一撮焦烟草放在手心。粗糙的手上干裂的掌纹里落满了泥灰,两个掌来来回回干搓了一顿,被碾碎的焦烟草混着他手心的泥土,就这么一口送入了嘴巴。 他一边咀嚼着,一边打量的院子里的三女。 越打量,越遮不去嘴角的笑意。 坐在板凳上的三女倾着身,将长长的头发落入桶里。 白日炎热,她只穿着件宽大的短袖,露出了半个水滑滑的肩膀。胸前挺鼓的肉球在薄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虽然穿了条盖过膝盖的长裤看不见腿,但是肥圆的屁股被绷得紧紧的。 白花花的臂不算纤细,是恰到好处的肉实。那双每日里干着粗活的手竟不显粗糙,此时正拿着水瓢往头发上淋着水。 “骚顶了。” 何老汉合着浓痰将烟草吐在了地上,咧着嘴笑出了褶子。 忽然,一个猛脚踹在了何老汉的屁股上,他险些站不稳跌了出去。 “自个儿家闺女娃娃都惦记!畜牲物哦!死狗!” 何奶漏风的牙说话不清,嘹亮的声音足够穿透耳膜。她怒瞪着儿子,骂声不断。 何老汉揉着屁股,摆着手道: “莫敢惦记,可不得上了个好价卖,盘算着值几钱。” “滚赖个死狗!” 将不成事的儿子赶走,何奶气势汹汹的来到何愿面前: “洗洗洗,洗你死妈洗!” 说完,又是一个猛脚将何愿身前的水桶一脚踢开: “天日不做人事,懒死鬼!再让老子看你在这洗瓜头,老子不把你搞死!” 落倒的水桶盘着圈滚在地上,浮着泡沫的水泼了一地。 何奶还在骂。 何愿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淡漠着脸一言不发。 何愿撩起了滴着水的长发,一下一下的将其拧干。 她蹲身拾起沾满泥土的干裂肥皂,随意拍了拍,揣进了裤兜里。一手捡起板凳,一手提起水桶,朝灶屋走去。 “耳瞎了!听不到人话?干嘛子去!” 何奶指着何愿吼骂着。 湿答答的头发将她的衣服都透了大半,何愿捧着大大的胶盆,里面摞着凌乱的脏衣服。一边往家外走,一边回应道: “洗衣服。” 村边有条小河。 河沟子浅,最深处也只到人肚脐眼。 清波被日阳晒得金光闪闪,清澈见底的河水都能看见鱼群游来游去。 何愿手脚麻利,不一会儿,胶盆里的衣服都拧干成了麻花堆在一起。 走到过了膝的河央,何愿弯着腰将方才洗了一半的头发浸入了水中。头发顺着水流的方向游,跟海藻似的。 平日里,她那头及腰的长发最是好看,柔柔亮亮,又多又密。 村口收发的阿嫂每每见到她,都拉着她聊上半天,俩眼珠子就瞅着她的头发一刻不离。 肥皂在手中过了过,打出了白沫。均匀的抹在头顶,轻轻抓揉。 落在河面的肥皂泡摇摇晃晃的漂浮着,被日光照出了五颜六色的光泽。 “嘿!靓妹噢!” 几个男人的聒噪笑声从身旁不远处响起,水花声朝着自己越靠越近。 何愿瞥眼往侧方望了望,翻了个白眼理都不理。 赤裸着上身的年轻男人们围在何愿周围,逗趣起哄: “哪家妹子噢,嫩靓!” “何家三妹啊!” “屁股又圆又翘!” 说着,黑瘦男人挺动着胯,做着粗鄙的动作。 其余二人一同发出了猥琐的尖笑。 何愿一个起身,将头发狠狠一甩。水落在几人身上像鞭子一样抽得他们哇哇乱叫。 随意将头发捋了捋水,何愿走回了岸边。再不理会几人身后的污言秽语,她抬起胶盆就往大路走。 三个人是村里出了名的混荡子,又痞又贱,捅的篓子从没下限。这种人沾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可这种晦气瘟鬼,此时就跟个狗皮膏药样的,甩都甩不脱。 何愿在大路上还没走几步,三个人就紧追着围了上来,阻在了她身前。 “跑嘛跑?” 带头的黑瘦男人面容稚嫩,个子与何愿差不多高。他勾起小拇指,将藏满污垢的长长指甲往耳朵眼里掏。边掏边一副吊儿郎当的做作姿态: “认识认识?我名喊黑豹!” “让开,我要回家。” 何愿连正眼都没给他,语气冷漠。 黑豹打量着眼前的水灵女人,竟在她的眼神里寻不出半点畏惧。 三个大男人在这四处无人的大路上堵着她,她都不怕? 她越是不怕,他们就越想摧折她。 “回家?跟我回家得不得?” 嘴上邋遢话不断,三人越围越近,将何愿逼到了路边。 眼看着无隙脱身,何愿直接一抛手中的胶盆,顶开了三人。零落的麻花湿衣掉了一地,趁这空隙,何愿弯身拾起了路边的石块。 死捏着石块的手指紧压得发白,她恶狠狠的瞪着他们: “来啊。看你死还是我死。” 摩托车的嗡嗡声由远至近,震得人耳朵发麻。 见有人路过,三人稍有收敛的退了步身。 以为只是路过。 没想到那引擎声就此停在了身后。 跨下摩托车走来的人比三个瘦猴壮了不少,生生高了他们一个头还有余。 三人嫌恶的面色在看清那人面目时,不由得添了分惊恐。却又因有失面子,故而极力伪装着自己的畏惧,拙劣的表演着可笑的傲气。 “肖……聋子!关你屁事!” 眼见着肖纵走来挡在了何愿身前,黑豹牙关打着颤故作威胁的吼道。 身旁的小弟杵着胳膊肘对他说道:“你喊再大声有屁用,他又听不到。” 肖纵背过身。 他错开了何愿的目光,弯身握住了她手上的石块。 在那炽热的指尖触及到她的手时,何愿微微一怔。如同被蛊惑一般失神松下了手,将石块落在了他的掌中。 手握石块的肖纵再度面向他们时,空冷的瞳眸间多了几道戾气。 手背上的青筋因施力而暴起,一路蜿蜒到了臂膀上。 他只站在那一动不动。 三人就吞着唾沫冷汗直冒。 几声叫骂似乎是挽回着自己最后的尊严,骂声过后,他们便退着身仓皇的逃去了远方。 他依旧穿着上次的那件白色背心,宽大的肩背肌肉崎岖,粗壮的手臂蒙着薄汗。 迷彩工装裤和黑色长靴沾满了泥泞,应是刚刚干完粗活。 “谢谢……” 道谢脱口而出时,何愿才突然记起他听不到。 她捏着他的衣角,轻轻拽了拽。 在肖纵转过头来时,何愿轻轻的鞠了鞠身。 并没有多余的时间能让她过多逗留。道谢过后,何愿蹲下身拾着地上满是泥沙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入了胶盆。 肖纵放落下石块,双掌拍搓着灰尘。似觉不够,又在裤子上抹了抹掌心。同着何愿一起捡拾。 再到河边时,高阳落半已昏黄。 何愿将手中的衣服摊在水面,赶着动作浸湿搓洗。 身后是摩托车熄火的声音,嗡鸣过后,再无声响。 她没有回头,躬身洗衣。 她洗了多久,他守了多久。 3.灭火 梳齿游走过发间,一路到底。 “真剪咯?” 拿着剪子的阿嫂笑得合不拢嘴。 “嗯。” 缺着角的镜子布满了灰。 何愿看着镜中自己灰蒙蒙的脸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阿嫂,镜子脏得很。” “莫得事咧。” 阿嫂心不在镜子,一心一意就瞅着何愿后脑勺那束厚厚的头发。 也不知是剪刃不够锋利,还是头发过于浓厚。阿嫂卯着吃奶的劲儿,每压下剪口都十分艰难。 好不易,长长的一把头发被剪了下来。 阿嫂手口并用的拿红线将头发扎了起来,沉甸甸的抛在手里,舔着嘴皮子笑得美。 将头发好生入袋,阿嫂来到何愿身旁,一手捞起镜子,用衣袖一顿搓擦。末了,对着旁处鼓着腮帮子气力十足的吹了一口。 四散的尘灰穿梭在光线之间,具像化的漂浮着。 “看看,好看的咧。” 何愿接过阿嫂递上来的镜子,镜中的自己明晰了不少。 余下的发方好垂在肩膀上,炎热天里还能勉强扎个小辫子。 合适,轻便。 “怎的突然想剪了?” 阿嫂舔了口手指,在厚厚一沓零钱里数着票子。 问得漫不经心: “嫌热啦?” 何愿收下了钱,随即起身。 她一边掀撩着发尾,一边浅笑着回应道: “难洗。” 正午过后的烈日毫无收敛,极为毒辣。 何愿靠着墙根,一路寻着阴处走。 阴与阳的边界线切割得锐利分明。不堪炙烤的人总是会在阴影面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妄想逗留,又会在越出阴影面时生出一副火烧屁股的急迫感。 何愿不同。 不管阴影处还是日晒下,她的脚步都不见有缓。 她是趁着做活的空档溜出来的,在被发现之前,她必须赶回去。 前方的拐口处出现一阵熟悉的嘈杂笑声。 一股厌恶直涌心头。 何愿立即回头将身体隐在了墙边的一堆杂物旁。 惹不起躲得起,她才不想和混荡子硬碰硬。 “他不在家吧?” “不在!等他回来,摩托车烧得就只剩灰了!哈哈哈哈。” 黑豹与两小弟勾肩搭背的从何愿身旁走过,他并未注意到墙边的背影。过经的空气里弥漫着团团烟草雾,其中还夹杂着浓烈的焦火味。 待他们走远,何愿朝着他们走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只见远处,灰黑色的烟升腾上空,源源不断。 那是一座远离屋群的宅子,孤零零的坐落在荒凉的地界,四处无人只有草木作陪。 浓烟就源自那里。 那是肖纵的家。 何愿匆匆赶到肖纵家门口时,急促的喘息让她呛到了几口焦烟。 摩托车倒在地上,埋在了绽着火星子的枯木堆下。 不顾呛出泪的剧烈咳嗽,何愿拾起一旁的桶放落在水井口下。锈迹斑斑的轴器已经不能轻易压出水来,何愿双手握着压杆几近于用自己的体重去大力下压,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伴随着涌出的水流一阵阵接连不断的贯穿着耳膜。 盛满的水面随着焦急的脚步而左右荡漾,漫出的水帘将她的裤子都打湿了大半。 来来回回浇了几遍,何愿早已大汗淋漓。鬓发湿着汗水粘黏在她的额间,双颊显出细微的血丝红扑扑的。 终于,在浇灭了最后一颗火星后,何愿松了口气。 她撒手扔下了水桶,扯起宽松的衣领扑扇着风,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一个高大的阴影将她笼罩。 侧首之间,她刚好与那双深邃的瞳眸相映。 肖纵转眸望向地上浇湿炭木掩埋的摩托车。只一瞬,又将视线还到了何愿身上。 眼前的少女频频起伏的胸口还未平息,通红的脸上沾着烟灰,汗水浸透了薄衣,连裤子都打湿得彻底。 何愿方想出声。 却见肖纵板着那张平日里就死沉的脸大步走进了屋子。 待他再走出来时,手里握着一块毛巾。 何愿摆了摆手。 她想拒绝肖纵的好意,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自己一身大汗,不好意思弄脏别人的东西。 然而肖纵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 粗糙的大手将毛巾摊展,寻觅了一番找到了还没剪去的标签。他捏着标签展示在何愿的面前。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何愿脱口而出着他听不见的话,全当是自言自语般的泛着苦恼。 但肖纵没给她继续纠结的机会,直接将毛巾塞在了她的手里。 该怎么告诉他纵火者是那群混荡子? 何愿指了指地上的摩托车,手脚并用的比拟着,演绎着黑豹烧了他的摩托车,自己赶来灭火的全过程。 当她气喘吁吁的眨巴着眼望着他,试图从他的目光里寻出一丝理解时。得到的回应却是他轻歪着头,眉间一皱。 何愿颓落下肩膀,转溜的眼珠子似是还在契而不舍的寻找着表达方式。 这时,高出她许多的男人弯下了腰,侧着耳倾近在她面前。 他伸出食指在自己的耳垂下点了点。 何愿瞬时理解了他的意思,双手捂在唇边凑近了他的耳朵,亮着声音道: “你——能——听——见——呀——” 肖纵直起身望向她。 死沉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变迁,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午夜。 村长扯的呼噜震破了天。 就连一阵远方传来的剧烈敲盆声都淹没在了他的鼻腔共鸣里。 身旁的老伴不情不愿的爬了起来,眯着睡眼望向窗户口: “嘛子事噢,莫是走水了啊?” 话音还未落。 猛然的砸门声惊得她差点跳了起来。 “砰砰砰——” 村长老伴拍捶着胸口,一脚就踹在了还在梦乡徘徊的老村长。 老村长惊醒时还在懵神,顺着扰耳的敲门声,他双肘半撑起身体,昂着头问道: “哪个噢?” “表舅爷!是我!黑豹!” 村长拧巴着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黑豹白虎的,鬼晓得是哪个。” “赵留根!我是赵留根啊表舅爷!” 村长摸着枕头旁的眼镜戴在了脸上,他起身胡乱的踏着歪歪扭扭的拖鞋来到了门边。 大门打开。 那黑瘦的年轻小伙跟烧焦了似的满身乌黑,正扒着门框边又急又气。 村长醒了醒神: “嘛子事啊。” “那个聋耳朵!烧了我家屋子!!” 4.谣言 黑豹家的火势得到了控制。好在留守在家的黑豹紧赶着跑了出来,没落得什么伤,也就是被熏得全身黑不溜秋,说好听点是面若包公在世,说难听点就是乌鸡成了精。 黑豹死咬着就是肖纵放的火。也没凭也没证,就跟自己亲眼所见似的笃定。 故意纵火可不是小事,差一步就是人命关天酿成悲剧。村长不敢怠慢,端着一保温杯的浓茶大半夜点亮了办公室的灯,并把肖纵给找了来。 村长办公室的院儿里围满了被惊醒后睡不着,跑来看热闹的村民。 小娃娃追逐打闹,阿嫂婶婆嗑着瓜子,叔公老汉抽着烟斗。跟看联欢晚会似的。 亮堂的屋内站着三个人。 一个矮瘦的乌鸡精,一个锃亮着发顶的老头,和一个牛高马大的聋耳朵。 保温杯盖被扭开,里边热腾腾的水汽涌了出来,将村长的眼镜片给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 眼前一片模糊显现不来他眼神的气魄,村长捏着眼镜腿将眼镜往下拨了拨,露出了两只严肃的小眼睛。 村长面对着肖纵,指着自己的嘴巴点了点,而后一字一句嘴形夸张,语速缓慢: “赵留根家的火,是不是你放的?” 肖纵注视着他的嘴形,末了,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嘴硬!他不承认!就是他!” 黑豹急的跳脚,竹竿似得手伸得笔直,直指着壮实了他好几圈的高大男人。 村长勾了勾手指头,让肖纵走近他身边。 见大高个直挺挺的站在那动也不动,村长拍了拍那坚实的臂膀,让他弯身下来凑近耳朵: “这个事情非常严重,不是开玩笑的。要不是你放的火,我给你做主。要是你放的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晓得不?” 肖纵直起身,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再次摇了摇头。 “我有证人!” 黑豹从门口将两个小弟连推带拎的拱了进来: “你们讲,是不是他放的火,烧了我们家。” 俩小弟对视一眼,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 “啊!我看到了!就是他!” “对!我也看到了!” 老村长眉头紧锁,摊着手拍了拍大腿: “没得法了嘛,报警得了,报警!” “不是他!” 一个女声在门外响起。 所闻者都纷纷向门口的方向望去。 肖纵也顺着所有人目光的方向转过身。 何愿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她带着余喘,满头薄汗。像是赶着来到这里。 肖纵稍显惊讶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随着她一路走进,看着她站在自己身旁。 “他夜里跟我在一块儿,我证明不是他放的火。” 村长的眼神在眼前这对男女身上反复徘徊,语气里带着诧异: “你说他夜里头跟你在一块?” “是的。” 这声坚定的确认惹得门外凑热闹的人们一时交头接耳。 他们啧啧而道的话并不好听,何愿不在乎,她充耳不闻的站在那。 何愿在睡梦中被敲盆声惊醒,过路去看热闹的老婶子一路谈聊着肖纵放火烧了黑豹家,现下被抓到了村长办公室问罪。 何愿利落的穿上衣服后就偷偷溜出了院子,踏着拖鞋啪嗒啪嗒的往村长办公室跑。 人一到场,正巧就听到了黑豹偷摸着让俩小弟作伪证。 混荡子坏事做尽心眼子黑,既然黑豹让小弟作伪证,何愿也铁了心要给肖纵作伪证。 村长伸出手指在两人身上指了指: “你们两个夜里头在一块儿,干嘛子?” “抓夜虫。我们一同在树林里头抓夜虫。” 这场审判结束在了午夜过半。 何愿的出现为肖纵洗脱了罪名,却给自己戴上了一把牢牢的枷锁。 自那日起,村里人尽皆知何家三女大半夜和聋耳朵在一块。 抓不抓夜虫已经不重要了,主要是大半夜的孤男寡女,不管做什么事,在有心人嘴里都干净不了。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就添油加醋的进了何奶的耳朵。 “我打死你这个骚贱货!” 何奶举着扫帚一路追着何愿打,何家院子此时鸡飞狗跳。 何愿小时跑不过,常常被拽着衣领打得满身红印子。现在她长大了,腿长步子大,何奶追起来都气喘吁吁的,横竖都沾不到她的身。 “你给我站着!死不死啊邋遢东西!” 扫帚一挥又扑了个空,何奶气得直跺脚。 何愿将镰刀扔进了竹筐里,随即背在背上开门站在了院外。 “他们说什么你信什么?我没做过的事我为什么承认!” 她骨子硬,认了理的死活不会低头。 “你敢走!我们何家留不住你!滚嘛!!丢人显眼!” 何奶的叫骂声尖锐又洪亮。 见何愿走远,她手一甩扔了扫帚,咬牙切齿的念叨不断: “哪个要你这脏东西?到时候礼钱卖不上价,可要委屈了我们幺儿宝崽以后讨媳妇!” 何愿没工夫和何奶纠缠,地里的活还没干完。 就在她一路往家里田地赶时,却见眼前的大树下,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和三个瘦猴打在了一起。 “聋耳朵和何三妹在外头打野战!还不许我们讲!敢做不敢当!” 黑豹抛下两个被打得满地打滚打小弟,边逃边喊着。 谁知话音还没落,身后一个巨大的力量就将他一把提了起来,狠狠往后一摔,一屁股砸在了泥巴路上。 黑豹疼得龇牙咧嘴,还未来得及喊出声,一个猛拳砸在了他的脸上,砸得他鼻血直飙,连鼻梁都歪斜在一侧。 黑豹作为谣言散播的始作俑者,逢人就一顿绘声绘色的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并非是不怕肖纵,只是年轻娃子不怕死,总想挑战不可能。想着即便被肖纵知道,三打一或许能赢呢? 贱骨头就是偏偏就要去惹,又偏偏打不过。 他们三个在肖纵的手上还是太弱。 小胳膊小腿的,那骨头轻轻一掰都要断两半。 疼啊,实在太疼了。 黑豹知道疼后,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了。 泪水合着血水斑驳在脸上,他双手合十不停拜着: “莫打了莫打了,我不讲了!” 肖纵一脚碾在他的胸口。 盛气凌人的俯视着脚下的耗子。 他抬起布满青筋的手,竖起了粗长的食指,比在了唇间。 剑眉微微一扬,就像在询问对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黑豹疯狂的点着头: “不讲了不讲了!我再也不乱讲了!” 感到胸腔上的力度松懈下来,急忙连滚带爬的往远处逃了去。 肖纵一把把拾起刚刚打架打得四散在地的落物。却在瞥见何愿的身影时,全当作没看见一般的转身就走。 何愿以为肖纵没瞧见她,快着步子追了上去。 她跟在肖纵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 迎来的不是身前人的驻足,而是一只大手毫无情面的将她的手拍打拽离。 “肖纵!” 她叫的很大声,他是听到了的。 只见他回过身,阴沉沉的脸上皱着眉头。 他抬起手大力的往远处指了指。 似乎在赶她走。 她不过是想来告诉他,别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只要不理会,不久之后没人再会记得。 没想到他像是很介意似的,竟然还赶她走。 何愿的面色从不解慢慢过渡为了气愤。 她掂了掂身后的箩筐,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浅。 她离他越来越远。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他才斩断了目光中残余的流连。 肖纵松了口气。 一丝落寞闪过他的眼底。 也仅仅一瞬而已。 5.两清 黄昏的乡间小道上印着一排斜斜的树影。 错落的斜影闪过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随着摩托车的引擎声一路延绵。 前方路中央停着一辆陈旧的铁皮面包车。 车前站着三个人。 三人齐刷刷的绑着满身的绷带,模样显得凄凉又有些滑稽。 肖纵停下车。 他一脚撑地直起上身,用冷淡的目光藐视着眼前的三只过街老鼠。 黑豹裹着满头的绷带露出两只得意难掩的眯眯眼。 只见他扬手一挥,从面包车两侧接连涌出了一大批人。 一群穿着五颜六色紧身短袖与紧身牛仔裤的锅盖头小伙子,稚嫩的面庞上全是油腻的作态。有的叼着烟尾,有的露出半臂纹身。多数踏着人字拖的,都露出糊着厚厚污泥的脚趾。 他们就如复制粘贴一般的细胳膊细腿,黢黑的皮肤早已分不清是天生的肤色还是十天半个月没有洗澡。 的亏他们生得又矮又瘦,七人座的面包车竟活脱脱挤下了二十来个人。 人人手中拿着长长的砍刀。 在一群痞烂的笑声中夹杂着不堪入耳的肮脏骂语。 肖纵迈腿跨下车。 他握响着双手指节,粗大的双手相握,发出扣响。歪侧头首舒展开筋骨的同时,肩颈的肌肉紧紧绷鼓起来。 他高扬着下巴,眸光中的阴戾在眨眼间尽现。 人群举起手中的砍刀向肖纵扑了过去。 肖纵一拳狠狠砸在一人脸上,紧接着一个反肘将身旁袭来的人击倒。 他闪过毫无章法的劈砍,拳头紧握猛速之下陷入了一人干瘪的肚皮,疼得那人瞬间倒地捂着捂肚子翻滚着。 那些人还不算傻,随即从四周将肖纵围攻。 一人想踹弯肖纵膝盖,细杆子一般的脚踢在那硬实的肌肉上软绵绵的,还未来得及收腿,肖纵反身一脚劈在他的腰上,将那只瘦猴踢得老远。 臂膀上被砍刀划了一刃,溅出血来。 肖纵侧身就扣住了将他砍伤的人的脖子,一把砸在了地上。 尘灰四散碎石弹飞,地上的人不断痛苦的呻吟着。 再一刀深深的落在了肖纵的小腿上,他险些没站稳。 持着劲儿将人撞倒,一脚狠狠碾在他的头上。 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多半的人。 黑豹三人早已瑟瑟发抖的躲进了面包车里。 还能爬起来的人自顾自的惊慌逃窜,不能爬起来的也连滚带爬的往车子方向拖。 孤军几人再不敢靠近眼前这满身溅血的天煞阎罗。 纷纷丢下手中的砍刀,跪地求饶。 陈旧的面包车加起速来都带动着松散的零件哐哐作响。 夕阳下,汽车的尾气伴随着疯狂转动的轮胎卷着尘土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小腿的剧痛虽已麻木,但力量渐渐的流失让他难以支撑。 肖纵倾然跌倒,便也不管不顾的摊着双臂,躺在地上。 天空一岸的深蓝即将慢慢吞噬所剩无几的橙黄。 一个脚步停在他的身旁。 肖纵睁开眼时,见到的是一个徘徊在脑海深处的身影。 何愿看着满地狼藉血色斑驳,大概猜到了躺在地上的男人刚刚经历了什么。 他手臂与腿上的伤还淌着血,狰狞的伤口上沾满了尘土。 出于一个正常的反应,即便地上躺着的是村里的其他人,何愿都会伸出援手施以帮助。 她蹲下身,想将那体格比自己壮实许多的男人扶起来。 却在手还没触碰他身体的那一刻,被他制住了手腕。 肖纵摇了摇头,松手间将她的手往外拨了拨。 他的脸上总是寻不见任何情绪。 以至于何愿只能从他的动作去猜测他的想法。 得到拒绝后,何愿毫无犹豫的起身就走。 这一次,他没有望向她。 而是闭上了双眼,等待自己存蓄够支撑起身的体力。 许久。 肖纵坐起了身。 他挪着身体,倚靠在了树旁。 突然,一根粗长的树枝扔落在了他的身边。 他还没来得及投去目光,蹲身而下的少女就抬起了他的臂,从胶桶里舀了一瓢水,浇在了他的伤口上。 “我知道你讨厌我。” 细微的声响让他不足矣听清,他是看着她的口型,知道了她这句话的意思。 何愿并没有刻意要让肖纵听到自己说的话,她的声量不大,就像在说给自己听: “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那些个晃荡子缠上,也不会被烧摩托车,也不会落得一身伤。你讨厌我,也正常。” 肖纵本想挣脱的动作倏然静止,就这么看着她一遍一遍的为自己冲刷伤口,用碎布,缠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嘴巴。 却在大意摸清了她的碎语时,眸光逐渐暗淡下来。 如果他能像个健全人一样的说话。 他一定会告诉她: 我没有讨厌你。 他知道村子里的闲言碎语。 他并不想让眼前这个女孩子和自己这种人扯上什么关系。 对她不好。 他不希望这样。 何愿将他的小腿包扎好,把树枝撑在地上杵了杵,像是在告诉他,这可以当作拐杖,撑着走。 过罢,她凑近他的耳畔。 风淡淡的游走在二人之间,她身上的肥皂味很好闻。 “你就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从今往后,我们两清了。” 5.上课 晒日临头得越来越早。 还没到中午,阳光打在人身上都有些刺痛。 灶房的屋檐框出了一方阴影。 阴影里,何愿坐在板凳上,倾身在盆子里搅和猪食。 汗水顺着脸颊一颗一颗的往下淌,何愿无暇擦拭,只能在汗珠渗入眼睛里时抬起手臂用臂膀上的短袖袖沿胡乱的蹭搓一番。 “何奶啊,忙哦。” 何奶背朝天的在院子里摊晒物,只听一个声音从院门外响起,她撑着膝盖慢悠悠的站直了起来。 何奶上下打量着从门外走进的年轻女人。 女人面色红润,身材丰腴。穿着蓝色的格子连衣裙,还挎了个黑色皮包。一身装扮放在村子里属实洋气。 这是隔壁的王家女儿王婷。 王家条件好,给女儿读到了初中。王婷初中毕业就去镇上工作,认识了镇上的老公。现在定居在镇上,时不时回回村里看看爹妈。 何奶没给多好的脸色,不知道是日晒得睁不开眼,还是本就对她不待见: “王家妹崽啊,哪时回啦?” “刚到。” 王婷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她拎着一提大大的礼盒,走来何奶身前就把礼盒往何奶怀里塞: “何奶啊,这是核桃粉,县城里买的。老人家吃了长命百岁的。” 何奶挂着的寡脸一瞬间提拉了起来,眉毛飞扬咧嘴笑道。 “嘿呀,还带东西来,你说你。” 何奶还想给王婷倒杯水,王婷摆摆手: “来找三妹玩咯。耽误不耽误?” 何奶从前就最看不惯王婷来找何愿。 王婷见多识广,硬着翅膀的鸟。就怕将老老实实的何愿带歪。 可今天不同,何奶不得不屈服于长命百岁的核桃粉。她面向何愿扯着破天的嗓子吼道: “搞搞搞,搞一天搞不完。莫搞了!废囊玩意。” 会解到了何奶的意思,何愿走向屋旁浑浊的池缸里过了过手,开着水龙头草草的冲洗了片刻,甩着水滴往身上蹭。 她望着王婷的眼睛里闪着光,脸上漫着掩不住笑意,带着王婷就往灶屋走。 王婷环顾着狭窄的灶屋,却见窗户旁那张小小的木板床: “你在这睡啦?” 何愿从荧光色的塑料保温壶里到出了杯茶水,拉着王婷坐在了床上,将水递给了她的同时,得意洋洋: “舒服吧,我一个人睡。” “因祸得福!” 两个女孩靠坐在一起,清脆的欢笑声落满了灶屋。 王婷往门外张望了几眼,确定何奶在远处埋着头做事,她压低着声音对何愿说: “过段日子,镇上户籍局的志愿者要来村里帮人办身份证明。你到时候悄悄过去找他们,把身份证明办了。” “需要什么材料?” “一般来说是要家庭户册。到时候你就直接申请一个户册,刚好可以从你家里边分出来。有了身份证明,你就能坐火车,坐飞机,还能去打工赚钱。” 何愿的眼睛里泛着希冀的光彩: “是不是还能坐火箭?” 见何愿问得认真,王婷咯咯笑出了声。她拍着何愿的手背继续正言道: “哎对了,我教你写的名字你还记得不。” 何愿闻声,立马跳下了床。 她偷偷的扒在门边轻轻的掩上了门,而后蹲下身边从床底翻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月饼盒子。 咔的一声扣开铁盒,里面躺着一本剪裁的日历用针线缝合的巴掌大的小本子,还有几支大拇指一样长的铅笔。 何愿捧着月饼盒坐回了王婷身旁,她翻开了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其中一页,便满满的写着自己的名字“何怨”。 王婷接过何愿手中的小本子,频频点着头: “到时候登记信息,要写自己的名字。还要拍证件照片,你要穿得干净些。” 王婷倾过身,在何愿腿上的盒子里挑选着相对于长一些的铅笔,好不容易捏出了一支,笔芯却是断的。何愿知道王婷想用笔,她拿过断了芯的铅笔,从门根掏出了一把镰刀,直接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削了起来。 “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 弯曲的笔屑打着圈掉落在地,何愿一心削着铅笔,迟了迟问道: “啥事?” 王婷双手撑在床沿,躬着身,似是想离何愿近一点: “镇子上的中学,办了个免费的学习班。支教的老师专门抽出晚上的时间教村民识字。听说学末有个考试,只要通过了考试还能留在镇子上当志愿者,包吃包住的。” “真的?” 何愿惊喜非常。她吹干净了铅笔上的粉末,递给了王婷。 紧接着,她拿起扫帚弯身扫着铅笔屑,确保着每一片都被扫入了灶膛里,到时能被柴火烧个精光,就不会让家里人发现。 王婷翻开了本子空白的一页,一笔一画的写着: “明天就要报到了。我把地址写给你,到了镇子上,你就拿着地址去问路。上课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到九点……” 似是想到了什么,王婷眉头皱了起来: “你来得及去吗?村口最后一趟去镇子的班车是九点。你怎么去啊?” 何愿也泛了难。 七点她还要做活,紧着做完也得八点了。八点偷摸着出家门,从村口坐班车去镇子上都要一个小时。 何愿长长的叹了口气,她的眸中凝着一丝坚定的光,念道: “总有办法的。” 村口唯一的路灯照着石牌上的村名。 聚集在光源旁的飞虫在光晕里不停的绕着圈。 七点才过几分。 天色已经暗遍了。 何愿将本子和笔塞在了裤子口袋里,仔细的扣好口袋边的扣子。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脚上都换上了一双布鞋。 不再耽搁,她直接迈开步子朝夜色中狂奔而去。 总会有办法的。 何愿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跑着去。 她一天不歇的早早把活做完,为了就是能提早一些出发。 脱离的光源的道路什么也看不清。 崎岖的泥巴路满是石子,薄薄的鞋底让每一步都隔着脚心。要是遇上了过大的石块,整个身子都要差点因崴脚而倾倒下去。 即便已经习惯了在黑夜里奔跑,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何愿越跑越慢,喘息越来越大。 挥汗如雨之下,心脏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以她现在的速度,怕是下课了都跑不到镇子上。 何愿鼻子有些酸涩,眼眶温温热热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她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 没有时间让她悲愁什么,还有时间就不能浪费。 就在她调整好呼吸即将继续狂奔时,身后一束灯光印着她的影子越靠越近。 摩托车停在了她的身旁。 侧首间,她方好与骑在车上的人四目相对。 高大的身影罩在她身旁,浓眉下的那双眼睛就像暗夜里的星辰。 今日他在白色背心外加了件军绿色的外套,袖子卷到了手肘,露出了盘着筋脉的半臂。 肖纵抬起手指了指前方,似是在问她是不是要去哪里。 何愿点了点头。 肖纵伸出大拇指反手指了指摩托车的后座。 只见何愿稍显犹豫了片刻后,直接撑着摩托车跨坐在了肖纵身后。 她双手撑在他坚实而宽厚的肩膀上,抵近他的耳朵: “我要去镇子上!” 肖纵点了点头。 他扯起腰间的衣服,示意她抓稳。 感到两只手慢慢的揪在了他的腰间。 只听摩托车轰响声鸣起,尘土飞扬。 车灯钻入夜色深处化作星点。 而后慢慢消失。 7.愿望的愿 “请问这是北子坡中学吗?” 何愿跳下摩托车。 手中拿着小本子小跑着来到了门卫室。 门卫室里的光头大爷从窗口探出了身,他嘴角叼着根牙签接过何愿手中的小本子,扬手举得老远,眯着眼审视着: “啊,来上晚课的啊?” 他咳了咳卡着老痰的烟嗓,声音高扬了几度: “上面都写着七点到九点,这都快九点了,没点时间观念的吗。” 何愿揣回小本子连连道歉: “不好意思!” 门卫大爷反身指着远处,声音大到在这空旷的校园来几经来回: “沿着大路走到底,左手边二楼唯一亮着灯的教室。快去吧,待会儿老师都要走了!” “谢谢!” 一声道谢后,何愿并未向校园深处跑去,而是转身来到了肖纵身旁。 门卫室的门头上吊着一盏白织灯,幽暗的灯光蒙在那张沉冷的脸上。 肖纵就这么望着眼前这个想表达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向他表述的少女。 在她的纠结之下,似乎吞下了想说的话,只是向他他深深的鞠了下身。 起身时,她向他摆了摆手。 像是在与他告别,也像是告诉他快些回去吧。 这是何愿第一次来到校园。 夜色很暗,微弱的灯光不足以让眼前的景象稍显明晰。只能隐约得见大路两旁的两层砖瓦房一直延伸到了道路的尽头。 她的脚步很急,几近于狂奔之下终于来到了大路的尽头。 尽头左侧的排屋二楼。 明亮的光线从窗户里漏了出来,在黑夜中尤为显目。 何愿冲入楼道,两层并作一层走的紧着步子不敢停歇。直到来到转角明着灯的那间教室门前,她鼓起了分勇气,推开了那扇油漆已经褪色了大半的绿色木门。 讲台旁。 年轻的男人穿着一件干净得发亮的白衬衫,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他身形颀长,个子很高。衣袖半掀至臂弯,露出了显骨又白皙的手。他看上去有些瘦,却因生得副大骨架而并不显得窄小。反而因那宽阔的肩膀让人凭空生出他有些壮实的错觉。 何愿从来没见过如此白净的男人,她甚至不愿意用白净这个词去形容他。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男人不应该用这个词,男人也不会生得这幅模样。 可他不仅白净,相貌也精致得像只会出现在电视里的人。 好就好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英气的五官让他不会因白净而显得阴柔。 “你好,你是来这里上课的吗?” 男人带着礼貌的微笑询问道。 他的声音清淳,磁性的震波不断的挑在她的耳膜。 何愿有些愣神。 迟了片刻她才赶忙回应道: “是的。” 男人放落下双手间本要收纳起来的一沓书册。 他抬起手,看了眼腕间的机械表: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了。” 他望向何愿,点着头道: “请进吧。” 陈旧的教室并不算大,一排排桌椅摆放得还算整齐。 空旷的室内仅仅有着两个人。 何愿以为是因自己迟到,大家都放学离开了。 但看样子似乎是从始至终除了她就再没有别的学生。 何愿坐在了第一排的最中央,离讲台最近的地方。 她平息着一路跑来的喘息,撩着碎发别在耳后,从兜里掏出了小本子和半根铅笔。 “今天是上课第一天,所剩的时间不多,就不说课堂上的内容了。这位同学,希望你下一次上课能准时一些。” 温柔的语气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具备任何责备的意义。 即便如此,何愿还是羞愧得站起身鞠躬致歉: “真的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迟到的。我家在离这里很远的村子里头,是在路程上耽误了些时间。” 此时他才注意到,眼前的少女衣衫早已被汗水透湿,鬓间是碎发凌乱的沾在侧脸。裤脚上的泥灰斑驳,那双单薄的布鞋被划破了几道断着线的小口子。 他面色一惊。 像是没有料到会有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只为上一节识字的公益课。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情况,错怪你了。” 他的眉间微微蹙起: “不过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着实还是太危险了。与上课比起来,自己的人身安全要更重要一些。” 何愿慌忙解释道: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同村把我送来的。” 他低着头,修长的指拨过书脊,像是在一沓书册中翻找着什么: “学过汉语拼音吗?” “学过。” “有读过书?” “没有……是隔壁上过初中的姐姐教我的。我还会写一些字,但是写得不好。” 何愿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折和小本子的页角。 隔着讲台。 男人向她递来了一本书: “这本书上是一些比较基础的东西,你应该能看得懂。路程艰难的话,还在在家学吧。” 何愿匆匆摆着手。 并非是拒绝他递上来的书,而是她听出了男人的意思: “我不怕艰难!老师……您是不愿教我吗?” 他淡淡的摇了摇头,言语认真: “不是的,我是担忧你的安全。” “老师,我想通过考试当志愿者,我想留在镇上工作!家里不让我读书,也不给我办身份证明,他们想把我捆着,像圈里的猪崽子一样,等出笼的时间到了就把我卖个好价钱。然后像母猪一样继续下猪崽子。” 何愿平息着鼻腔中的酸涩,继续道: “我不想当牲口,多苦多累我都不怕,我一定会好好学!至于我的安全问题,您不用担心。送我来的同村是个小伙子,他有摩托车,他是用摩托车载我来的。” 男人稍显愕然。 对于公益课的宣传工作,基本是镇上挨家挨户的走访到位。 然而以这里的民情来说,大家都不愿浪费时间去做一件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的事情。 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多留些体力干活,比什么都重要。 老人成人早已固化了这种思想,三观还未成型的孩子耳濡目染,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自然而然不会去重视学习。 他来到这样已有将近一个月。 白天在中学任教,孩子们的积极程度并不高,家庭也从不对教育摆过正眼。 晚上负责公益课的教学,从开课以来,他每天面对的都是空荡荡的教室。 这是他唯一一次所见。 一个千里迢迢不畏艰辛只为了能学到哪怕一点点知识的人。 一个不甘被困在深井,想要塑出一对翅膀,飞上蓝天的人。 他垂落下眸,凝思了片刻。 再次与她对视时,他笑意柔和: “既然你赶不上上课时间,那我们就把时间推迟一下。” 何愿惊喜的瞪大了泛着薄薄水光的眼睛: “可以吗?” 他捏起纸盒里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上课的时间: “以后周一到周五,晚上九点到十点。” 他转过身望向她,温声询问: “怎么样?” “谢谢老师!” 激动的情绪难以掩饰,何愿连连鞠身,喜悦染透了她的脸颊; 他再次转身。 在黑板上一笔一画端正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莫许,你可以叫我莫老师。” 他向她递上粉笔: “你的名字会写吗?” 何愿真着的点了点头。 她从他手心握取过粉笔,走到了黑板前。 在他的名字旁,她认认真真的缓缓划过每一个笔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何怨?” 在念出这个名字时,他神情不解。 他深知,在这个地方,人们对女儿厌恶常常在取名中得以体现。 可面对着这么一个清秀而灵动的少女,她纯澈的眸底写满的真诚,这一个“怨”字,显得多么的格格不入。 “你还没有办身份证明对吗?” 莫许问道。 “是的。” 他像是急于改变什么,没来得及去拿一旁的黑板擦布,而是直接用掌心去将黑板上的怨字擦去。确切来说他只擦去了上半部,留下了一个“心”字。 紧接着,他从她温软的手中拿过粉笔。 在“心”上加了一个“原”字。 他的名字与她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他站在她身旁,离得她很近。 近到她的鼻腔里满是他衣物上的清香。 近到她侧首之间,瞳眸里填满了他的影子。 他温柔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到时候去办身份证明,就写这么名字吧。这是愿望的愿,愿景的愿。” 8.接送 走下教学楼。 何愿的脚步轻快,唇角不由的稍稍勾起,双眸中闪烁着胜过天空星点的光芒。 心底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能来学校上晚课。 她能识字了。 她一定要努力通过考试,成为志愿者。 到时候,她就能来到镇子上工作,赚钱。 展望着未来那明亮而宽敞的路,似乎就在眼前那般触手可及。 何愿的脚步越来越快,就像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冲向美好的未来。 走着走着。 她忽然慢了下来。 她歪着头沉思着眼下要解决的问题。 现在已经十点了。 自己该怎么回去呢? 班车在这个时间已经没有了,看来只能走回去了。 想到这里,何愿并不觉得沮丧,不过是走回去而已,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能来到学校上课,即便每天要走几个小时的夜路她也毫无畏惧。 门卫室里响起播音机断断续续的戏曲。 门卫大爷靠坐在椅子上,耷拉着头,鼻腔里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呼噜声。 何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学校大门口,白织灯幽暗的光晕里,竟然依旧停着辆摩托车。 摩托车旁,正立着一个熟悉的高大人影。 他没有回去? 他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 何愿加快了步子,小跑着来到了肖纵面前。 她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等了她那么久,她想问他为什么没有直接回去。还没来得及去他耳旁询问,却见他伸出手递上来了什么。 粗糙的大手中是一个烤得皱了皮的洋芋。 何愿指了指自己: “给我的?” 肖纵点头。 何愿接过了温热的洋芋,不太烫手的触感应该是买了有一段时间。何愿双手握着洋芋两头用力一掰,成了两半。接着,她将半个洋芋塞到了肖纵手中。 肖纵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主动弯下身将耳朵朝她靠近。 何愿见状,将手遮在唇边直言说道: “我以后一周到周五都要来这里上课,你方便的话可以来接送我吗?” 他不假思索的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话并没说完,而是再度凑近: “到时候你算一算一天来回的费用是多少,等我赚了钱就还给你。” 话说完,她并未迎来他的颔首。 只见他静止了片刻后直起了身,拿着手中的洋芋啃了起来。不过三两口,他就把手中的洋芋吞入了腹。 见他挎身上了摩托车,何愿也急着连连几口三下五除二的将洋芋塞到了嘴巴里,两个腮帮子被塞得鼓鼓囊囊,她抹了抹嘴立即坐上了后座。 震着轰响的摩托车,拖着一路灰白色的尾气,消失在了夜色里。 环山的道路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车灯在黑暗中移动着。 耳边震满了引擎声,与灌入的过风。然而何愿并不觉得扰耳朵,反而觉得异常惬意。 铺满星星的眼睛微微偏移,宽阔的背影填满了她的眸底。 要不是他,这一切可不会那么顺利。 她帮他,他帮她。 一来二去,早已分不清谁欠谁的更多了。 起初,她出于怜悯伸出援手。 他又是出于什么愿意几番相助呢? 是回报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今后都不想再欠谁什么。 车子停在了村口的路灯下。 草丛里的虫鸣声重复着某个旋律,唱着多重奏。 何愿并未立即跳下地,而是撑着他的肩膀倾身在他的耳边说: “谢谢你。” 肖纵未来得及回头,只觉得身后的温度一空,跳下车子的少女便已奔向了远方。 他的眼里,只留下一个单单的背影,甩着齐肩的发,一步一步的奔离了孤独路灯下的光晕所及。 —————————— 今天字数不够,明天继续更! 9.学说话 之后的每个夜晚,肖纵都会准时的等候在村口的路灯下。 他甚至还准备了一个桃红色的头盔,上面印着一个一边耳朵上戴着红色蝴蝶结的白猫。 崭新的头盔捧在手里,连价格贴都还黏在上面,一看就是专门为她买的。 肖纵不知道的是,何愿悄悄的把价格贴撕了下来,翻开随身的小本子贴了上去。 每一笔账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等以后赚了钱,这都是要还的。 她不能白白让他花了钱。 九点到十点的上课时间,肖纵一直等在学校门口。 门卫大爷见肖纵愈加眼熟开始主动攀谈,却不想这小伙子高傲得很,一个屁都不放,理都不爱搭理他。要不是何愿撞见赶忙说明肖纵的情况,门卫大爷或许都不会知道,这冷漠的小伙子竟然是个聋哑人。 “也不是完全听不到,只是要对着他耳朵说,声音大一点,说得慢一点,他也能听见。” 何愿解释着。 门卫大爷不住的上下打量着这高大帅气的大小伙,神情里写满了惋惜: “很多哑巴是因为听不到声音所以说不了话!但是声带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要是他多少能听得见,说不定也能说话呢。只是没学过,说不出罢了。” “那该怎么学?” 何愿眼神光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苗苗。 门卫大爷挠着下巴: “哎你可以问问莫老师。咱学校里来个大学生老师都不容易,莫老师是城市里名牌学校读出来的,听说比大学生还厉害,是个什么士来着。” 是个什么士不重要。 重要的是莫许真的知道怎么让听障人学着说话。 何愿不敢耽误莫许的时间,只能趁着下课莫许收拾教材时匆忙请教。 莫许思虑了一番,坦言自己并不是专业的语言恢复老师,懂的东西有限,如果能帮上她自然是最好的。 而后,他慢条斯理的将自己所会的,一一与她详解。 “因为听力有损,他们是靠别的途径去学习发声。” 他修长的指并在一起,轻轻仰起头,将指贴在了喉咙的位置: “声带的震动,舌头的位置,说话时的嘴形,以及发音时呼出的气。这都是引导他们发音的重要组成部分。” 何愿学得认真,也跟着莫许的样子摸着自己的喉咙,嘴巴里发出各个音节。 莫许轻笑道: “学习说话还要放上一放。首先,需要他们勇敢的跨出第一步,愿意发声。因为成人不比儿童,这个过程或许要来得更漫长一些。” 打从知道肖纵有说话的可能性后,何愿就变着法想让他发出声音。 偷偷靠近他的身后猛然惊他一下,用湿着手上的水弹在他的脸上。各路办法用尽,他都跟嘴巴封了线似的抵死不开。 于是,何愿直接拿起了他的手,学着莫许所教的她的模样,用他的指摸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干燥的手显得有些粗糙,触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刮着她的皮肤。 “啊——” 何愿发出一个声音,让他仔细的感受着她声带的震动。 “你试试?”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紧闭的唇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何愿契而不舍。握紧了他想抽离的手,继续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她指着他,嘴形大开,声音拉长: “肖——纵——” 接着她又指着自己: “何——愿——” 他望着她期待的眼神。 像是要陷入一汪难以脱身的泥沼。 触在她颈间的指腹在发烫,被她抓握的手僵得不敢动作。 肖纵有些窘迫, 他垂下眸别过头去。 就如莫许所说,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 在何愿眼里,肖纵并没有做好发声的准备。索性,她也不再强迫他。 她拍拍他的臂膀,笑着摇了摇头。 像是在对他说:没关系,以后慢慢来。 这夜归来。 如常一般,肖纵停在了村口的路灯下,目送着何愿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 明明是同村,他却并不会与她同行。 他会在原地等上许久,久到大概何愿能回到她的灶屋里头落上门拴,他才会骑着车进入村子。 等待的时间会有些漫长。 肖纵将那桃红色的头盔放在车后座,一圈一圈的绕着皮筋绳紧紧固定。 他忽然抬起了手。 试探般的触摸在了自己喉咙的位置。 他迟疑了许久。 最终还是将手放了下来。 他跨上了车,几脚踩动着打火棍,发出了轰轰的震响。 静夜中,摩托车的声音逐渐远去。 没人知道。 他方才试图想发出声音时。 脑海里出现的会是谁的名字。 10.下雨天 59w t.c o m 来的时候仰着头还能看见星星。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天就下起了小雨。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一直到下课时间来临,落雨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何愿站在在楼道的出口,望着不知何时休止的雨。她将小本子塞到裤子口袋,努力的摁了摁口袋边沿,生怕待会儿冲入雨中时打湿了纸张上的笔记。 “没有带伞?” 干净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何愿回首。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iyu zhaiwu.x yz 只见莫许展开了一把格子伞,走在她身旁时,将二人一同遮在了伞下。 他笑道: “顺路,我遮你出去。” 雨滴砸在伞面,轻轻重重,发出零零落落的闷响。 她与他的手臂抵在一起。 每一次随着步伐触及时都会让她心底一慌。 他太过于干净明亮,就连衣衫的褶皱都似精心编排。她那在地里沾过土腥味的衣服,还被风尘洗刷,要是将他弄脏了该多糟糕。 莫许的伞并不大,却有意的总往她的方向偏侧倾斜。比起弄脏他的衣服,何愿更担心他被雨水打湿了肩膀,只能将二人的距离越缩越小,渐渐与他贴近。 握着伞柄的手显骨而修长,翻卷的衬衣袖沿露出了腕间的机械表,在这样近的距离都能听到秒针行走的哒哒声。 她的鼻间,隐隐能闻到他身上的清雅淡香。 不像肥皂,不像洗衣粉,像钢笔里的墨汁,像植物的清香。何愿也道不出那是什么味道,总之就是很好闻。 校门口。 摩托车上的男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雨衣,将整个人遮得严实。 见到肖纵的身影,何愿转身向莫许问道: “莫老师怎么回去?” 二人驻足在门卫室外的屋檐下。 莫许侧下伞,轻轻晃落了囤积在伞面上的雨珠,雨点子像珠帘一样密密麻麻的落在地上。 “我的宿舍就在不远的地方,走几步路就到了。” 闻言,她向他微微鞠躬,绽着星光的双眸弯弯: “谢谢您。那您一路小心!” 未来得及待莫许举起伞继续相送,何愿踏着水洼大步跑向了骑着摩托车的男人。 她掀起雨衣的一角,整个人钻了进去跨坐在了肖纵身后。 艰难的从双人雨衣帽子处钻出了头,鬓边的发已经被雨水打湿,贴在了脸颊上。 摩托车并未发动。 等来的是高大的背影侧过身,双臂露在雨衣外,仔细的为她盖了盖两侧露在雨衣外的角落。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间隙。 这个寻常可见的间隙却在雨天里浪费了雨衣的一大块面积,导致何愿背后露出了一截衣摆。 肖纵反手在她的后腰轻轻拍了拍。 像是示意她再往前坐一些,不要淋在了外边。 何愿挪着屁股向前靠近,直至贴在了他宽阔的后背。 这么近的距离,平日里握着他衣角的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就在她的双手徘徊在他的腰侧迟迟没有落下时,一双温热的大手握在她的双腕上,往前一扯,环扣在了他的腰上。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何愿一瞬懵神。 她僵着手臂维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动。 他平时穿着宽松的背心或外套,倒是没注意过。那紧实的腰腹竟然那么细窄,与他那宽厚的肩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心跳声明晰在二人紧贴之间,已然分不清到底属于谁。 摩托车的轰响声将一切细微的情绪打断。 车轮碾过浅沟,水花向两侧飞溅。 车灯照亮了匆匆过雨的路径,二人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雨雾中。 11.拦车 周末一大清早,何愿就被何老汉叫去隔壁村找大姐家借钱。 说来是隔壁村,实则要翻山越岭走上五个多小时才能到。何愿挎着棉秋衣裁制成的碎花布袋,里边用塑料瓶装着壶水,踏着朝阳启程赶路。 茂林绿丛之中有一道秃着泥石的路。 长长的延伸到了看不到尽头的山顶。 人来人往用鞋底走出来的道路毫无规则可言,时而崎岖艰险得四肢并用才能过经。 何愿对此并不陌生。 她熟练得扎稳着每一个步子,被岩石或刺枝划破皮肤也毫无在意,至多用手指抹着唾液随意的擦拭一番。 久久已是烈日当空。 被晒得通红的何愿停在树荫下大口大口的灌着水。 眼前就是通往村子铺的石头路,如果运气好,到了大姐家或许还能吃个中午饭。 一排排村屋错落在道路上。 何愿大步走到了一家刷着白漆的砖头房,驻足在了布着锈迹的红色铁门前。 大开的红色铁门能向里望着内院,几把矮板凳零零散散的摆在院子里。 何愿探着头叫了一声: “姐!” “哎!” 回应声拉得老长。 不一会儿,一个裹着头巾的女人走了出来。 女人身材臃肿,风霜早已将脸磨得黑黄,胸前的背带布将大大的乳房勒得往两侧扩开,身后被背在身上的小男孩看上去已有七八岁的模样。 在看到自己妹妹时她并未露出喜色,反而板着冷脸也没有将妹妹请进屋子的打算。 “前不久才拿的钱,怎么又来了哦?” 湿着水的双手不停的在衣服上抹干,何大姐露出丝丝不耐烦的问道。 想来中午饭是没得吃了,看样子大姐已经在洗碗了。 “爹爹讲给妈妈拿药。” 何大姐翻了个白眼: “药个鬼,你信他。” 说着,何大姐从裤兜里掏出了一迭零钱,挑出里头的两张脏旧的五十,塞到了何愿的手中:“多的没得。崽爹一个月才寄几百回来,家里五个嘴巴等着吃饭呢。” 何愿往姐姐手上塞回了一张。 她知道何老汉才不会给她们的妈妈治病,这个钱保不准就下了他的肚,变成了酒或者烟。 “我拿五十回去交差就行。” 如果不是因为之前没问到钱,何老汉自己跑来这里折腾何大姐,何愿连这五十都不想拿走。 何愿往包里塞着钱,迈着脚打算往屋里走: “姐,我帮你洗碗啊。” 何大姐摆了摆手: “你还不回去?你办完身份证明了?” 何愿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身份证明?” “你不知道哦?你们村今天有志愿者过去帮办身份证明,只要村长盖个章就能办。错过了今天,以后要去镇上办得要爹奶签字了。” 原来今天何老汉急赶着让她去找大姐。 本来她也没想通为何前不久才找大姐要了钱,今天反常的又要来拿钱。 是因为何老汉要将她支走,让她错过办身份证明! 霞光层层,将橙红堆迭成了深蓝。 印着户籍局单位字样的面包车从村口驶了出来。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车里的志愿者们一边整理着手中的资料,略显疲惫的放慢着动作。 忽然,车子一个急刹,所有人向前一倾险些跌倒。 “李师傅,怎么回事啊!” 年轻的志愿者们惊的醒了神,对司机师傅抱怨着。 身宽体胖的李师傅此时也从惊神中抽了出来,逐渐的怒目起来: “什么傻屌玩意儿!碰瓷啊?!”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车前窗外。 只见一辆老式摩托横在了他们的车前,从摩托上走下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带着头盔看不清面容,健硕的身型将薄衣满满的撑起。 看架势,就像个故意来干架的打手。 李师傅退伍多年,在部队里一等一的狠手,才不怕和人硬碰硬。 他倒要看看,胆敢拦公家的车,得是什么个野烂货种。 “你们等着!” 李师傅中气十足一声吼,撩起衣袖就往车下走。 他扬起下巴,满面凶光的指着那个比自己高上一个头的男人: “干什么呢!让开!” 眼前的男人取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张粗犷而不失俊气的脸。他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沉冷的脸上塑着铁皮,像是硬了心不让户籍局的车子通过。 这让李师傅更为切齿。 人长得那么好,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来? 拦车要钱的村民他有所耳闻,第一次遇到拦公家车子要钱的。 “让开!听到没有!” 那人依旧动也不动充耳不闻的模样。 “算了算了!” 从车上走下一个清瘦的男志愿者。 他微笑着从皮革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元现金,走向前来对着拦路者友善说道: “兄弟,拿去买两瓶啤酒喝。” 这山里头的小村庄,出了点事找警察都要几个小时。 要是硬碰硬受了伤,救护车都开不进来。 还是给点钱,打发人走最为妥善。 可志愿者料想得太过顺利,十块钱递在男人面前他看都不看。以为是给的少了,志愿者皱着眉又从钱包里掏出两张十元一同递了过去,迎来的依旧是男人的沉默。 “嘿!你个杂碎!” 李师傅见此,暴脾气拦也拦不住。 双手一个猛力推着男人硬邦邦的胸膛,想将他推开,可几下推撞都不见他退撤。 李师傅二话不说拽着他的领子往男人脸上一拳打了上去。 谁知,他生生挨了一拳后也不气恼,更无反击。 就这么冷着那张红肿的脸,站直着身。 “你皮痒啊?欠揍是不是?你拦在这里干嘛?!” 不顾志愿者的阻拦,李师傅火气正旺,一边拉扯着拦在车前的男人,一边手脚并用的又踹又打。 能躲的,男人通通躲了过去。 不能躲的,一下两下砸在他的皮肉上,青一块紫一块。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拦车。 他一句话也不说,嘴硬骨头硬,钱也不收拳头也不怕。 就是一步不移,死活不让户籍局的车子动弹。 “请问——” 一个女声从远处响起: “请问是户籍局的车吗!” 气喘吁吁的少女满身大汗,污泥脏了她的遍身。她的膝盖流着血,脸上是沾着泥灰的擦伤。 她从车后追了过来,攀在大开的车门旁向里望去。 看着一众志愿者,她大喘之下急忙言道: “我……我来……我来办身份证明!” 12.身份证明 “现在办理已经结束了,你找个时间去镇上办吧。” 坐在车门边的男志愿者留着中分头,礼貌而不近人情的说道。 零落着血点子的手上沾满了污泥。何愿用碎花布袋焦急着抹了几遍手心。 她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仔细折迭的纸,向车里递了上去: “这是村长的盖章证明。真的不好意思!能麻烦通融一下吗?” “都说结束了,办不了!” 车子困在路中许久,中分头累又饿。面对这个不讲规矩的丫头,他有些不耐烦。 “我家里人不让我办身份证明,去到镇上他们也不会为我签字。求求你们了,我一定好好配合,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 攀扶在车门上的手死死扣着,那带着颤抖的哀求声极为执着。 车后座弯腰走向前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 她扎着低马尾,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她将一张湿纸巾递到了何愿身前: “先擦擦吧。” 她接下了何愿的盖章证明,随即递给了身旁的志愿者。而后继续对何愿道: “擦好了拍照。” 何愿激动之下,还未来得及道谢,方才的中分头忍耐着抱怨道: “这大路上怎么拍啊?” 年长的女志愿者走下了面包车,她望着天边的红晕,回首对着车里平和道: “你们两个去把背景布撑上,我们用手机打光。” “谢谢!谢谢你们!” 攥着湿纸巾的双手紧握在胸前,何愿一遍一遍的鞠着躬。 大路上,两个男志愿者扯开了一张大大的纯色背景布,背景布前放着一张塑料凳。 何愿仔细的拍着裤子上的泥灰,坐在了凳子上。 王婷当时还特地嘱咐过她要穿一件干净的衣服拍证件照,没想到她赶着下山跌了几跤滚在地上,衣服又脏又破,满身狼狈。 手上的一团湿纸巾已经被擦成了灰色,她还在急着动作试图将衣领上的脏污擦干净。何愿生怕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她随意的扯了扯衣服,将两鬓的发别在了耳后。 年长的女志愿将相机挂在脖子上,一边超何愿走来,一边开解着衣扣将身上的淡蓝色衬衣外套脱下。 看着女志愿者递上来的衣服,何愿连忙摆手: “不行!我身上脏得很,会弄脏你的衣服!” “穿上吧,没关系。你的衣服没领子,拍证件照要有领子。不然拍不了。” 一听拍不了,何愿立即道着谢接下了衣服,她小心翼翼的将衣服穿在身上,低着头扣着衣扣。 这时,一只手拿着湿纸巾向她凑近。 女志愿者弯身为何愿擦拭着脸颊上的泥印子。她的动作很轻,担心会把何愿弄疼。那一副认真的神情里渗出了些许不忍: “到时候身份证明办好了,还有独立户册,你要好好藏起来,千万不要被家里人发现了。” 何愿道眼中泛起薄薄的晶莹,她狠狠的点了点头。 女志愿者在户籍局很多年,这种事情她遇得太多了。 一听到何愿说家里不让办身份证明,她就猜到了。 在这山沟沟里,女孩很难被视为一个人。她们和猪圈里的猪,田地里的牛没什么区别。她们不过是被当作长得像人的生育工具罢了。 大多数女孩在这样的熏陶下已然被环境同化。 而最难过的是,像眼前的少女这样在泥沼中清醒的人。 所以,既然她遇到了,她就一定会伸出手帮一把。 何愿把手搭在腿上,坐得端正。 天色渐暗,即便几人同时打开了手机照明,相机里的影像也并不清晰。 女志愿者一边调试着着相机一边念道: “不够亮啊。” 忽然。 一道强烈的光从远处照了过来。 迎着刺眼的光芒,何愿半眯着眼向着灯源的方向望了过去。 摩托车的前灯爆着强光,一个高大身影的轮廓立在那里。 “这下够亮了,来,看镜头。” 听着女志愿者的指挥,何愿急忙转身,挺直了腰杆。 “三、二、一——” 咔嚓—— 何愿在村口的大路上办理完了身份证明,志愿者嘱咐她七天后亲自去镇上户籍局领走就行。 司机李师傅本来还想叫来村长将拦在路上的男人赶走,却在何愿办完了手续之后,那倔强的拦路男人竟然推着摩托车退到了路边。 “那小伙子你认识?” 收拾着器材的女志愿者向何愿问道。 何愿望着站在路边的肖纵,点了点头。 女志愿者笑道: “看来他是为你拦的车啊。” “为我拦车?” 何愿有些惊讶。 方才赶来她并没有注意到挡在车前到肖纵。 “确实,要不是他来拦着车,我们早就走远了。他也真是傻得很,好好与我们说不就好了,硬是要动也不动的拦在路中央,还生生挨了顿打也死活不走。” 女志愿者摇了摇头,笑叹着坐近了车里: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要走了。小姑娘,再见。” 户籍局的面包车乘着最后一抹夕阳踏上了归途。 摩托车的启动声从身后响起。 何愿转身跑了过去,站在了肖纵的车旁。 那张周正的脸上落着斑斑青紫。 连鼓着肌肉的手臂上都伤痕累累。 冷淡的眸光就像毫无在意,他就这么平静的与何愿对视。 她如常般对他鞠躬致谢。 他如常般淡然过眼。 就在他转过头要骑车离去时,一只手拽了拽他的袖沿。 他知道她想对他说些什么。 他熄灭了车,鸣响的震动静止下来。他侧倾着身体,将耳朵凑近了她。 何愿双手遮在嘴旁,对着肖纵的耳朵,大声道: “大——傻——子——” —— 镇上户籍局的办公室里依然亮着灯。 志愿者们还在整理着今天的登记资料。 大门的敲响声引得了大家的注意,所有人抬头看向了走进来的人。 “哎呀,莫老师得闲又来帮忙啊!” 中年志愿者赶忙撂下来手中的活,接过了莫许手中两提沉甸甸的宵夜。 “看你们那么晚了还在忙,所以过来帮把手。” 趁着志愿者们休息吃宵夜。 莫许熟练的规整起了桌上的资料。 “亏得莫老师惦记我们了!一起吃点?” 志愿者们纷纷动起筷子,笑说一片。 “你们吃,我吃过了。” 莫许微笑回应着。 随着纸张的唰唰声,手中的动作麻利非常。 忽然。 他的手停在其中一页。 他愣神了片刻。 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拂过纸上那个熟悉的名字。 连他都没意识到,他的唇角在此时正浅浅勾起。 13.去医院 中午的时候弟弟身子发热,哭闹不止。 何奶拿着剩饭裹着姜片葱头团在纱布里,一边沾着白酒,一边往弟弟身上涂抹散热。 一直到了晚上吃罢饭,弟弟浑身烧的滚烫,蔫在人怀里一动不动,甚至还翻起了白眼。此时才觉事态不对,何奶赶紧抱着弟弟去村里找出了名的巫医,半点不心疼的交了五十块的进门利,求巫医婆救命。 暗黄色的灯泡下,何愿正蹲在灶屋外的池缸旁刷锅头。 只见老汉撞开院门大喊道: “何三!出来!” 何愿大惊一跳。 她放下手中的锅刷,甩着手起了身。 见何愿跑出来,何老汉使唤着: “去屋里头把宝崽的东西收拾好跟我走!” “爹爹,去哪儿。” “去镇上医院!” “留妈妈一个人在家?” “屁话愣多!” 焦躁的父亲大骂。 看来。弟弟的病非常严重。 家里借来了一辆电三轮。何老汉在前骑车。何奶抱着弟弟,何愿拿着弟弟的用品坐在后头。车子刚发动,像针一样细的雨粒就从天上铺了下来,密密麻麻的打在人身上。无暇顾及突如其来的小雨,何奶用麻袋盖在弟弟头上,三个人就这样赶着刚临的夜色,颠簸着驶向镇子的方向。 到了镇上医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焦急的围着弟弟,刻不容缓的将他抱走。 这一等就等到了大半夜。小雨变成了大雨,窗外哗哗啦啦的响了一夜。 弟弟住进了监护病房。 冷色墙壁上的时钟指针哒哒转动着,时针已经指到了三这个数字。 何愿在医院的长椅上守着一包用品,心底的担忧让她毫无困倦。 她不希望弟弟出事。 倒不是因为与他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是如若这个弟弟有个三长两短,就是坐实了她克弟弟的名头,弟弟的大病一定会怪在自己的头上。 何愿这么想着,突然的一巴掌就落在了她的头上,打得她发蒙。 “讨债的瘟鬼噢!死不死!” 何奶扯着嗓子骂道。 那声音穿过医院的长廊,回响震动着耳膜发麻。 何愿本想逃,却被手狠的老太一把揪住了头发: “莫留在我何家吃白饭!帮你婆家养了你愣多年,逼事不做罢了,还丧尽天良断我香火!” 头皮被扯得剧痛,但何奶的话让她急了眼。 她不怕被打,她最怕家里将她卖去别人家当猪婆。 “我哪儿也不去!” 何愿抵着头顶上那只满布皱纹的手反抗道。 “由得你?!” 何奶咬牙切齿,一巴掌扇在何愿脸上。 白皙的脸上立马红肿起来,痛觉还未来得及拉扯神经,接连的几巴掌一下比一下狠的就往她头上砸。 “住手!” 一个力量在混乱中将何奶拉扯开。 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何愿身前。 何愿被打得眼冒金星,险些倾倒之下被一只手臂揽在了宽阔的怀中。 护士走向前来厉声说道: “吵什么吵!这里是医院,再吵就出去!” 漫入鼻腔的是一个熟悉的淡香,一时将医院的消毒水味都隔绝在外。 她抬起头睁开了眼。 眼前模糊的迭影逐渐重合在一起,那精致的面庞愈加清晰。 “莫老师?” 她脱口而出。 莫许忧心的望着眼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少女。 她没有哭泣,就连一个人此时会产生的无助与软弱都不见分毫。她那双纯澈的瞳眸里是更让人揪心的麻木。 抬手间,他想去用指腹擦拭她脸颊上被指甲扣抓的血痕。 还未触摸到她时,他的手停在了空中。 “我带你去上药。” 他放落下了手,阻止了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 “莫得钱给她上药!” 被拉开的何奶尖锐的喊道。 “我出。” 何奶的话音未落,莫许肃厉的打断道。 何愿坐在隔间的板凳上。 方才出言制止闹剧的护士正在弯着身为她处理伤口。 “那是你奶奶?” 护士小姐皱着眉头,一改之前对何奶的凶厉,温柔非常。 “嗯。” 何愿垂着眼睛,两只手抓握着搭在大腿上,坐得僵直。 “她平时就这么打你啊?你做错了什么呀她这么对你。” “家里人说我克弟弟。弟弟病了,是我克的。” 她的话越说越低,护士小姐却拔高了声量: “怎么这样!太过分了!” 护士转身在托盘里处理器具,抬眼打量着站在一旁的莫许。 她蹙眉不解,提防而不失礼貌的问道: “你是?” “我在北子坡中学教书,我是她的老师。” 这斯文的男人言行得体,衣冠楚楚。操着一口极为标准的普通话,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的人。护士猜到了他定是从城市里来这支教的老师。 既然是这可怜女孩的老师,护士放心了不少。 “你在这坐着休息会儿吧。你放心,要是你奶奶他们再找你麻烦,我就让人将她们赶出去。” 说罢,护士抱着托盘离开了隔间,并顺势将门关掩了起来。 隔间里只剩下师生二人。 何愿的目光落在了莫许手提的塑料袋上。白色的塑料袋印着医院的名字,里面装着几盒药品。 “莫老师,你生病了?” 她的担忧难掩,从言语中尽显出来。 “只是有些着凉,不是什么大事。” 莫许微笑着。 他放下了手中的药物,准备往门外走: “楼下的宵夜摊还亮着灯,我去买些吃的东西。那么晚了,饿了吧。” “不用麻烦了!莫老师!” 何愿想起身阻止。 他温声安抚道: “没事,我和你一起吃。” 14.皮筋 昨晚。 北子坡中学的排屋尽头,唯一的光隅孤零零的陷在黑暗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莫许习惯性的再次抬起手,看了眼腕上的表。 这是他今夜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已然形成肌肉记忆一般一次次抬起。一次次放下。 现在已经是十一点过半。 若是因天气影响导致何愿没来上课他倒是能松一口气。怕只怕,夜雨中的山路艰险,要是发生了些什么意外…… 如此想着,莫许一改镇静。他一把拿起靠在角落的格子伞,快步夺门而去。 路经丛山中最后的末班车已经抵达了终点。 莫许找到了在休息室里避雨抽烟的司机,在追问中只得到了司机师傅的否定答案,车上没有过十几岁的年轻少女,一路过经也没有见到载着人的摩托车。 于是,他撑着伞来到了通往盘山公路的入口,拦截下一辆辆过路的车辆行人,一一问询。 夜里转风,浸着雨水的衣服被过风一吹,便吹散了体表所剩无几的温度。 莫许早已忘乎了时间。在没有确认何愿安全的前提下,他无法舒解自己紧绷神经。可身体的异样由不得他继续执着。 太阳穴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难忍的胀痛,身体乏力而寒冷。 他不能就此倒下而耽误了寻人,他只能先赶往附近的医院买一些速效药让自己还能撑一撑。 说来也巧。 他刚刚买完药,就在医院遇到了正遭受毒打的何愿。 推开隔间的门,莫许提着一碗面条走了进来。 他将面条放在了桌子上,转身走近了何愿的身旁。 他从口袋里拿着一个扎头发的皮筋,随即递在了她面前。 “宵夜摊挂着卖的,我觉得你会需要。” 那是一个淡蓝色条纹的布制皮筋,花纹稍显褪色,绑在上面的硬纸标签都陈旧泛黄卷起了边沿,可不知为何,拿在他的手中竟显得格外漂亮。 修长的指骨节分明,仔细修剪过的指甲平整而干净。细润的皮肤与她平日里做活的那双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何愿缩了缩手,惶恐道: “这太不好意思了莫老师。” 她的脸颊有些泛红。 也不知是因为十几年来极少有的收到过别人送的东西,还是自卑于用自己这双显得有些邋遢又粗糙的手去接下他递上来的东西。 “买都买了,留在我手上也没有用处。” 他依旧微笑着,言语柔和的开解着。 何愿收下了皮筋。 在一遍遍的道谢声中,她走出了隔间向卫生间跑去。 沾满了水渍的镜子中。 她脸上的青紫红肿尤为明显,划伤的口子因上了药而遍布着药水的浓色。 雨湿的齐肩短发早已阴干,又因斗乱而变得乱糟糟的一团。 如此狼狈的模样,让她都不忍再直视镜中的自己。 拧开的水龙头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何愿努力的搓洗着双手,用沾湿着水的指擦拭着脸颊上灰黑色的脏痕。 她将挂在手上的水珠甩落,反反复复的捋着头发。 最后,用那淡蓝色条纹的皮筋将头发扎了起来。 她对着镜子左右扭转着头,试图看清绑在头上那皮筋的模样。 她从没有过那么好看的扎花皮筋。 这还是莫老师送给她的。 看着镜中扎着皮筋的小辫子,何愿不自觉的勾起了唇角。 回到隔间时,何愿接下了莫许送到了她手边的那碗面条。 凹凸不平的不锈钢碗里装着清汤的面,漂浮着油圈的表面撒满了葱花,葱香四溢。放置了一段时间的碗并不烫手,捧起来温温热热的。 莫许说和她一起吃,实则只买了一碗。 何愿问起时,他只说刚刚吃了药,不能吃东西。 “期末的考试。如果你的成绩能达到中等线以上,我会提名让你留在镇上当志愿者。到时候我再帮你争取一个成人班的学习机会,你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工作。” 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 何愿惊然中漫着愈加浓郁的喜色,目光坚定的望着身旁的男人: “莫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我相信你可以,我对你有信心。” 他礼貌的笑容在他一瞬垂眸之间,像是被炙热烘烤,充盈着曾时从未有过的温度。平静的双眸镀上了一层柔软的情绪。 就像是属于莫许而并不再是莫老师的情绪: “等成人班顺利毕业……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就安排你到城里工作。”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何愿不可思议的瞪大了双眼。 莫许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 她从没有幻想过离开这座小镇。 在她的愿景里,能从山村去到镇上就已经是她思所能及的毕生所求。 她时而觉得自己的想法会不会过于天真?即便她用尽全部的力气,似乎都像是在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虚幻梦境。 更别说外面更广阔的那个世界。 那个连幻想都是一片空白的未知世界。 那个与自己一生都不可能会有关的世界。 “谢谢你,莫老师!” 真挚的波光在她的眸中荡漾,拨动着他跳动的心脏。 他害怕自己沉溺在清澈的泉池中央,只能错开目光,转言道: “你的小本子还带在身边吗?” 何愿放下了手中的面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着那拇指般长的铅笔,一同捧在了手中。 莫许拿过她的本子和笔,翻开了那本他见过许多次却从未真着看清的“笔记本”。 被剪裁成统一大小的过期日历,背面写满了她的笔记。所谓的装订竟是用针线缝在一起。被反复翻阅的纸张已经有了残损的预兆,莫许翻到最后才发现这个记满了笔记的小本子已经没剩几页了。 他有些困难的握着那支过于短小的铅笔,俯着身在小本子的最后一页上书写着什么。 铅笔划过纸张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他前额的发垂在眼镜框前,跟随着他笔下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着。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他将小本子递回给了她。 “以后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帮助,都可以联系我。” 15.八万 掏空了两个姐姐的彩礼,弟弟终于救回了一命。 可惜坏了脑子,成了个傻子。 何奶没有力气再追着何愿打,她双腿一撂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哭天喊地。 何老汉倒是并无所谓,傻不傻有什么关系?这鸡巴不是还好好的吗,能为老何家传宗接代就行。 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几天,何奶板着个脸将弟弟手背上的针一把扯掉,裹上包被就叫骂着何愿收拾东西。 回去的路上,何奶纵着脾气念了一路,医院就是坑钱的地方,医生都是骗子。还不如回村找巫医烧点纸灰水保平安,说不定宝崽根本就没傻,都是医院骗钱的话术。 何愿曲膝抱着一大包弟弟的用品,聒噪伴在耳畔像是被她自动过滤,她面色平淡的望着天。 放空的眼神光里是溢满的憧憬。 只要能通过考试。 只要能成为志愿者。 她就能上成人班学习更多的知识,还有可能会去到城里。 三轮车驶过颠簸的道路,震着她的碎发飘动在眼前。 她全然不顾的微眯着眼,任由天光铺洒在她的眼底,钻入她身体里的每一个昏暗缝隙。 进了村,何老汉独自开着三轮要去还车。 何奶抱着弟弟走在前,何愿拎着东西跟在后头。 快到家门口的泥巴路上,何奶突然加快了脚步啪嗒啪嗒的冲了过去。 “死妈货!狗屌的!” 尖利的骂声立即响起。 何愿被惊得抬起了头,只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何奶一手抱着娃娃,一手卯着劲儿一把拽住了肖纵的衣角,死命的拉扯着 “还敢来我门前!?滚滚滚!” 不管那矮小的老太如何拽扯,都不足以撼动那个身型庞大的男人。 黢黑的瞳珠凝着稍显急迫的眸光沿着那条道路落在了少女的身上。 那一瞬间。 他似松下一口气,开解下了紧绷的神经。 泥泞斑斑点点的泥泞遍布在他的裤脚上。 汗渍与水渍搅合在一起,扩着白色的边沿晕湿了领口一大片。 他就像从水里捞出来,又晾在风里好一会儿,半干不干,浑身湿潮。 何奶顺着肖纵的视线回头望向了何愿,又沿着何愿的目光仰着脑袋回到了肖纵脸上。 似是在二人的相视之中察觉出了端倪,她气不打一出来: “耶嘿!死聋子还惦记我家何三?!几斤几两自己不晓得?” 她自知打不过皮糙肉厚的肖纵,只能转身向何愿冲去: “你个贱婊!” 干枯的手一巴掌扇在何愿的脸上。 何愿还没来得及反应,何奶又是一巴掌将要落在她的头上。 本准备好承受的痛觉并没有降临。 一只大手制住了老太的手腕。 老太的骂喊声愈加刺耳。 肖纵放开老太手腕的同时挡在了何愿的身前,任那暴躁的老太如何捶打都一动不动。 “要死噢!” 还完车回来的何老汉看到眼前的一幕,立马跑着过来将自己的老娘拉扯开。 他故作气势的挺着胸膛,眼睛里露着怯意,推着老娘躲闪开了几步对着肖纵大吼道: “聋耳朵!干什么!” 何奶咬牙切齿的指着肖纵: “守着我们门头口,就等着我们何三呢!” 何老汉这时才想起去还车时听人闲聊到,聋耳朵这两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冒着大雨像是到处在找谁,又是去河沟又是去公路上,还时不时在何愿家附近徘徊。 原来就是为了找何愿! 可见何老汉并不气恼,像是抓住了对方的软肋,不知从哪里拣来了几分勇气,他仰着头狠狠瞪着那个牛高马大的男人: “想要我们家何三是不是?!” 说着,他抬起手比划出一个“八”的数字,举在肖纵的眼前: “八万!给得出八万的彩礼……”话音未落,他扯着自己的女儿往男人怀里一推“我就把何三送进你的被窝!” 八万。 两个姐姐的彩礼都是一万八,何老汉说出这个数字摆明了就是不准备让何愿离开何家。 听到父亲给自己这高到不可思议的“定价”,何愿就如被推入了漩涡之中,越卷越深。她失神的推离了肖纵,小跑追着父亲跟进了院门。 “狗屌的聋耳朵,老鼠屎一样,甩都甩不脱!” 何奶朝屋里头走,嘴里的囔囔不见歇。 何老汉跟在老娘身后,随即掩上了家门: “表侄仔不是在派出所?要是下次他再缠着我们何三不放,就让表侄仔把他抓起来!” 何奶转过身面向何老汉,神情认真了几分: “村口赵老头出三万要我们家何三,卖不卖?” “卖个屁,三万还不如不卖!”何老汉垂着眼角,满目溺爱的望着何奶怀中沉睡的儿子:“留在家里以后伺候宝崽,等以后宝崽讨了媳妇,还能伺候宝崽妻儿。这不比三万值当?” 这话说得有道理,何奶一边点着头,一边眨着小眼睛思索了片刻。 她刚想出言说些什么,只听何老汉又接道: “要真有人能出得八万,卖也卖得!” 大门被一股力量撞开。 木门拍在墙壁上,惊的二人一个哆嗦的投去目光。 站在门口的少女背对着天光坚声高扬: “是不是我自己能拿得出这八万,我就能离开家里头。” 何老汉笑出了声: “你拿八万?屁屎!” 16.折叠伞 po18 a r.c o m 既然别人能用八万买她,那么她是不是也能用八万买下自己的自由? 何愿这么想着。 八万,只要能赚够八万给爹奶,她就能将所有牵扯断个干净。 八万…… 家里一年的收入都才几千块,她又没有文化,整日也没有闲时,怎么能赚八万块钱呢。 想到这里,愁容逐渐攀上她的脸。汗水流过她的眉间,陷入了颦蹙的沟壑里。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 o1 8 gb.co m 大路上。何愿双手抓紧了肩膀上的麻绳,将背上装满了农具的竹篓颠了颠。她的上身因背后的重量而前倾,正弓着背吃力的行走。 何愿一时陷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根本没注意到身旁驶过一辆摩托车。 摩托车停在了距离她十米的大路前方。 满臂青筋的大手从车侧抽出一瓶水。软塌的塑料瓶被撕去的标签,残留的胶印都陈旧成了深黄色。 拧开瓶盖后,男人仰首猛灌。 突出的喉结因大口吞咽而滚动,那双半垂的深沉瞳眸正瞥着后视镜,看着那身负重物的少女越走越近。 何愿走着走着,突然被出现在身前的手臂拦住了去路。 她惊了一跳,被强行从思潮深海中拽了出来,脚步不由得往后退挪了几步。 在看清身前的背影后,她缓了缓神。 眼前的男人刚做完活,宽松的背心已汗湿。工装裤上全是泥泞,斑驳的靴子就像从泥巴浆里捞出来似的。 伤痕累累的粗糙大手上握着把折痕整齐的崭新折迭伞,此时正递在她的身前。 何愿懵了两秒。 那桃红色的折迭伞上还印着牡丹花,怎么看都与这壮硕粗犷的男人格格不入。 见何愿迟迟没有接下,肖纵这才回过头望向她。 何愿眨巴着眼与他对视。 而后指了指自己问道: “给我的?” 看她犹犹豫豫迟迟疑疑,想着她又该计算着怎么还他的人情。 肖纵一个回身,直接将折迭伞塞进了何愿背上的竹篓里。 何愿还没反应过来,男人早已骑着摩托车扬尘而去。 何愿放落下背上的竹篓,撑着膝盖弯着腰歇了口气。 她抽出了篓子里的那把明艳艳的折迭伞,好生的拍打去了被农具染上的尘土,眼睛里的喜色随着将伞撑开的动作愈渐浓郁。 家里从没有那么好的伞,还是折迭伞。 那把靠在灶房门背的印着猪饲料广告的长柄伞已经锈迹斑斑,伞骨都折了好几根。平日里做活遇到雨天都披个麻袋雨衣,没人会腾出一只手去举一把伞。 撑在手中的伞转悠了起来,何愿仰着头看着那朵牡丹花一遍遍从眼前转过。 阳光映透伞面将那灿烂的笑靥染上了一层浓浓的桃红。 欣喜之下,何愿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收起了伞好一番拨弄检查,却怎么都没见到写着价格的硬纸牌。伞柄头残留着胶渍,似乎被撕去了价格贴。 这下让她苦恼了。 不知道价格,她该还肖纵多少钱? 大雨放晴了好几日。 晚上都能清楚的看到头顶上明晃晃的月亮。 曲折的盘山公路,摩托车穿行在夜色,正往镇上的方向行驶。 今天的活着实耗得她有些筋疲力尽,何愿靠在肖纵的背上昏昏欲睡,环在他腰上紧扣的双手无意识的渐渐松开。 好在那只热腾腾的大掌及时将她的双手包裹住,不然她怕是要从车上滚下了山。 可不能再这样下去,待会儿还要上课,课堂上绝对不能走了精神。 何愿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清醒了一分。 北子坡中学门口。 何愿攀着肖纵的肩膀从摩托车后座越了下来。 她脱下头盔交到了肖纵手上,正要转身离去时却被肖纵牵住了手腕。 他并没有过久与她肌肤相触,在引得她注意后立即撒开了手。 只见他一手竖起了一只手指头,另一手在竖起的手指上,五指抓握后摊开。就像在比喻一把伞。 何愿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今天背着那棉秋衣裁制成的碎花布袋,她将布袋从身后拽到了前边,随即拍了拍笑嘻嘻的说: “你说伞是吗?带了!” 肖纵点了点头。 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肖纵望了望天。 群星明晰,光光点点的落在夜幕里,今天应该不会下雨。 下雨也没关系。 她有伞。 有伞,就不用和别人躲一把了。 17.抄书 上课的时间总是那么快的转眼流逝。 短短的每天一个小时,对何愿而言显得无比珍贵。 因为她知道,未来的一切不好言说。此时此刻或许会是她一生之中仅有的能坐在课堂上的机会。 准点的手机提示音响起。 莫许如常一般的细致收拾着讲台上的个人物品。 他的动作很慢,即便早已将手上的东西整理好,他也会静静的坐在一旁等待何愿时而需要解惑的提问。 “莫老师。” 何愿捧着手中的笔记本,来到了莫许的身前。 “在医院的时候,您给我垫付了多少药费?” 没想到,这次何愿并不是前来提出课堂上的问题。 她脸上的伤还没好透,青紫褪去了大半,伤口早已结痂。长长的睫毛正望着手中的本子扑扇着,模样稍显局促。 一种油然而生的不忍情绪牵动着心上的一缕弦,心口躁乱的抽动让他再不敢望向她,转而将视线落在了那旧日历制成的小本子上。 她翻开的这一页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莫许凑近她的身前,暗雅的芬芳隐隐在她的四周徘徊。那修长的指落在了本子上写满的数字。 “这是?” 那靠近的温度将何愿的脸颊上染得一片薄红。 她小声道: “是我欠的路费。” “路费?” 何愿点点头: “用摩托车送我来上课的同村是出于好心,但每一次接送我都有记着。等赚了钱,我就把路费还给他。我不能白白得人家好处。” 她的话质朴而真诚。 莫许不由得回忆起了每天在学校门口骑在摩托车上的那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 深邃而立体的五官在昏黄的灯光下切割出了明显的阴影面,每日的体力劳动让他的肌肉充鼓,身型健硕。 那的确是个外表优越的小伙子。风雨无阻的载着何愿来镇上上课。从上课等到下课,毫无怨言。莫许曾一度以为那是何愿的男朋友。 可见何愿讲其划分得条条道道,能所见得,即便那小伙子有什么心思,何愿应是没有的。 莫许淡淡笑道: “护士小姐没有收药费。” “没有收吗?” “嗯。” 只见何愿为难的歪着头,接着在小本子上簌簌的写着什么。 她想着,当时应该记下护士小姐的名字。幸好还记得护士小姐的长相,到时候有空去医院找一找,给她送些果子或者鸡蛋也好。 “对了。” 莫许转身走到讲台,在手提袋里翻找着什么: “最近学校的事情比较多,我手头上有些活干不完。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帮我做一部分?” “方便!”何愿毫无犹豫:“莫老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我平时有个抄书的工作,只需要将书抄到本子上,一面十块钱,一页就是二十。你看怎么样?” 说着,莫许从手提袋里拿出了一本书。 陈旧的书籍布满了长时间翻阅留下的痕迹,那应是他很喜欢的一本书。 何愿想赚钱,她曾想过很多种赚钱方式。 去田野里揪野菜,去山上拾枯枝。零零总总加起来,都没有抄一页书来得多。 抄一页书能得二十块,若她抄得勤,一天能赚更多。 何愿难以掩饰心中的欣喜若狂,可渐渐的,她的脸上生出了几分踟蹰。 “……我的字不太好看。” 她怯生生道。 莫许将书递在她的身前: “字没关系,只要确认无误抄下来就好。到时候我帮你审核。” 少女的眼睛的绽放出了星辉,波光粼粼的闪烁着。 她接下了书,捧在怀中: “好!” “书里遇到不会的字就标注下来,课堂上我为你讲解。这样一来能识字练字,还能赚一些钱,你一定能进步很多。” “谢谢莫老师!” “怎么是谢谢我呢,应该是我谢谢你帮我分担了工作。” 莫许再次从手提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皮质外套的笔记本,笔记本上夹着一支深蓝色的笔。 “这个是本子和圆珠笔。要是本子写完了,笔的墨水用尽了,就找我来拿新的。” 看着何愿缩着手的模样,莫许大抵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他温声宽解道: “这不是我送给你的,你也不需要去记价格。这是工作用具,免费的。” 如常的鞠躬致谢,如常的道别。 今日与寻常没有什么不同。 如常的等到何愿离开教室,莫许如常的漫步走向了门外的走廊。 晚风吹过他的发梢,光束反射在金丝眼睛上。他的目光追随着楼下的脚步声,远远的望着没入黑暗的小小身影越跑越远。 直至远处响起摩托车的轰鸣,他才会转身关上教室的照明灯,轻轻的关掩上了嘎嘎作响的破旧教室门,还予这座校园在深夜里应有的沉静。 穿过山川的风带走了少女的歌声。 坐在摩托车后座的何愿环抱着身前男人的腰,摇晃着脑袋,哼着小曲: “星星月亮跌到井里,我用水桶一一捞起~” “我拾起星星拾起月,手捧起井水洒向天~” “星星回去了吗?月亮回去了吗?~” “星星月亮挂在天,终于挂在天~” 肖纵听不到少女美妙的歌声,却感受到了她散发出的欢喜潺潺流入了他的心田。 头盔下。 那沉冷的面孔不自觉的勾起了唇角。 18.还钱 白日灿烂,正当炎时。 田间的泥巴道旁边是几棵矮树,何愿坐在矮树的阴影下躲得方寸阴凉。 宽松的短袖袖沿破着一圈洞眼,洗得褪色的英文字母胡乱的拼成了一行花纹。她的腿上倒扣着一个簸篮。 她把簸篮底当作了桌面,专心致志的伏着身在上面抄书。 每当听见远处传来何奶拖着鞋跟的脚步声,何愿便立即将本子和笔藏到树根下起身干活。要是起的慢了被何奶瞅见,何奶就会以为她懒骨头偷闲,叫骂着走过来朝她腿上踹过几脚。 到了晚上回屋睡觉。 何愿悄身将灶屋的木门落下栓,转身就跪在床边抄书。 不敢开灯惹来家里人的注意,只能挪着本子追寻着窗口投进来的薄薄月光。一笔一画仔细而认真,用眼吃力时她不禁揉搓着眼睛。静默的窄小空间里,久久回荡着她悄声念着的笔下每一个字的读音。 课堂上。 莫许给何愿结算了第一笔工资。 何愿抽出的闲暇在一个星期里总共抄写了三页纸,字体紧凑的间隔过于诚实,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莫许教着何愿书写适当的松弛感,并鼓励她加大字与字之间的距离。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多写几页。 当莫许交予何愿三张对迭的二十元钱时,何愿万分珍重的将钱捧在手里。 被迭得过分整齐的钱币崭新又平展,就如将它递予的那个干净男人一般一丝不苟。 她一声声道谢真挚而由心,仿佛那纯澈的笑容能渗入每一隙光所不及的阴影,烘热,照亮。 晚十点零八分。 校门口的白炽灯频频闪烁,门卫大爷举着扫帚头,一下一下的熟练敲击着灯泡连接处。 滋滋的电流声绽了出来,几番敲打后,还真就解决了这接触不良的老毛病。 何愿背着斜挎布袋从远处的黑夜中跑来,她停在光域中平歇着喘息,在与门卫大爷道别后满面喜悦的来到了肖纵面前。 肖纵本想跨身上车,却被何愿拽了拽衣角阻止了动作。 何愿抬手指向远处,肖纵顺着何愿指向的方向投去了视线。 那是路边的宵夜摊。 三轮车上搭着口斑驳的铁锅子,一排佐料套着塑料袋装在纸盒子里。车旁简易的搭着一处遮挡,绕着电线的灯泡随意的挂在架子上。 好不容易赚了钱,何愿决定请肖纵吃宵夜。 何愿叫了两碗米粉,二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轻薄的塑料板凳随着压力咔咔作响,何愿抱着布袋从里面掏出了两张二十元钱。她将钱放在了因油层而反着光的折迭桌上,推到了肖纵身前。 还未等何愿出言,老板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米粉落在了桌前。 升腾的汽雾像给二人之间隔上了白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彼此的脸。 何愿只好挪着板凳凑到了肖纵身边。 她靠近他,身体抵着他坚实粗壮的手臂,在他耳畔大声而慢速的说道: “这是我欠你的路费,谢谢你帮我。” 肖纵看着桌上的钱愣了一会儿,他转首望向何愿,神情些许不解。 他摊着手比划着,似是在问何愿这钱的来处。 “莫老师让我帮他做了些工作,抄一页书能赚二十块,我现在可以赚钱了!” 何愿笑盈盈的望着肖纵,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灯泡的反光点缀在她的瞳孔中央,像落入深海的星星。 眼前,与她对视的男人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 那层生人勿近的拒之千里不知是何时消融,连他自己都不可控的沁出了与寻常不同的温度。 何愿被那抹温度烘得发热,她失措的撇过脸,从筷筒中抽出木筷,最先将一双筷子架在肖纵的碗上。 “八万,等我赚够了八万就自由了。到时候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话并不为说给肖纵听,不过是自言自语的碎念。何愿搓了搓手上的筷子,将淋着油辣椒的米粉搅拌均匀,埋头吃了起来。 然而身旁的男人目视着她的唇,早已知解了她的祈愿。 肖纵斜着身从裤子口袋里掏着什么。 只见他掏出一沓蜷折起来的零零散散的钞票,并把那两张二十块添了进去,一同推到了何愿手边。 随即端起碗大口嗦起了米粉。 何愿停住了快,愣愣的望着手边的那一沓钱。 陈旧的钱币不知经了多少遍手,满是污渍遍布折痕软软塌塌。有的还因断裂而粘着透明胶带。与那两张崭新艳丽的平展钱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何愿学着肖纵的动作,又将钱推了回去。 她靠近他。 “我不想欠你什么。毕竟……” 她犹豫了片刻,接着道: “毕竟我们也不熟,钱你收下吧。” 肖纵赚钱不容易。 她比谁都清楚。 她已经占了他不少好处,她怎好意思再领下他这番好意? 执着筷子的那只粗糙大手顿了顿,指尖微微一颤。 本盈着柔软的眼眸倏然变得黯淡无光。 他端起碗三下五除二的将米粉扒到了嘴里。 碗空。 从纸筒里扯断了一截布满了杂质的灰黄色纸巾,攥在手里随意的搓了把嘴巴。紧接着,他将桌上的钱抓握在手收进了口袋,起身走向了停靠路边的摩托车。 看着跨身坐在车上等待着她的男人,何愿抓紧动作吸溜了几口。直至碗中空无一物,她才赶忙站起来小跑了过去。 何愿爬上了摩托车后座。 小心翼翼的攥着肖纵腰侧的衣服。 轰鸣响起,摩托车没入夜色驰向远方。 今夜的气压比平日的要低。 19.破冰 夜晚的村口路灯下空无一人。 只有昏黄一隅中成群的飞虫追着光源环绕盘旋。 何愿跨过了路灯下那模糊的明暗分界线。 投身在了光照之中。 她面向通往村子深处的路,将目光掷向最远处眺盼着。 肖纵从来都不会迟到。 不管何愿多早来到村口,都会看到那手里抱着桃红色头盔的高大男人静静的等在那。 每一次,他都换过一身衣服,洗去了身上的尘灰与汗渍,干干净净的出现在她面前。 每一次,她靠近他身后,环着他的腰畔时,都会闻到一股清爽的肥皂味。 这与白日见到他劳作时尤为不同。 说到劳作。 何愿时常会在白天与肖纵擦肩而过。 忙田时,起身喝口水的功夫会见他扛着一背捆木,大汗淋漓的走在田间小道。 挑担走过大路,轰耳朵的摩托车响过身边时,何愿都会窃窃挪着视线,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 这段日子,她却几乎没有在白日遇到过他。 也不知,他最近在忙些什么活。 远处传来的摩托车声逐渐靠近。 移动的光域将黑暗的村口小道照亮。 肖纵骑着摩托车来到何愿面前时,掩饰着余喘,平复着起伏的胸膛。 湿意还蒙在他麦色的皮肤,新换的衣服薄薄的浸着汗水。脸旁的污渍被胡乱擦拭,留下淡淡的印痕。 他将她的桃红色头盔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只本就粗糙的手错落着深深浅浅的伤疤,不知经历了什么而微微发颤。 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何愿接下头盔戴在了头上,“咔”的一声扣好了插扣。 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零钱,交到了肖纵手上。 他收下钱,踩响了打火棍。 她坐在了后座,与身前的男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他们因默契而相互靠近。 又因默契而相互疏离。 无声的男人本就安静,这些日子以来除却安静之外,他的周身环绕着莫名的阴沉。这股阴沉感染在二人之间,让气氛变得有些奇异。 就像不知不觉中,他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但又与最初有所差异,封固在表面的冰层薄如蝉翼,仿佛只需她轻轻一戳就能开裂破碎。 可他无法说出心底深处的郁结。 她也猜不透他的落寞来自于何。 两个人就在这层薄冰两端,各自守望。 上课时间一晃而过。 何愿还沉浸在学习的思绪中难以自拔,埋头习作忘乎所以。 莫许关闭了即将响起的手机提示音,静静的坐在讲台旁。 修长的双腿交迭,显骨白皙的手翻阅着置在腿上的书,他时而伸出一指,推动着鼻梁上的眼镜。 静默的教室中,是笔尖过经纸张的细响,与书本翻页的轻声。 “啊,已经到下课时间了吗?” 何愿望着墙上的时钟早已走过了十点,情急起身: “不好意思莫老师!耽误您的时间了。” “没关系。我看你正专心,就把闹钟提示音关了。” 莫许起身,将手中合上的书放置在了讲台上。 他笑意温和:“没有耽误你回家的时间吧?” “当然不会!” 何愿惶恐的摆了摆手,唯恐拖延莫许的下课时间而紧忙收拾着课桌上的书本。 “今天是课业收尾,也算是这一小节的学习告一段落。下周会有一场小考。” 何愿将碎花布袋挎在身上,目光中决心比她的言出要早上一些: “我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平时的随堂作业你都做的很好,我从来不担心你的成绩。” 接纳下她所有决心的,是他坚定的信任。 “这次小考,我向上级申请了奖学金。只要能及格,就能有一百元的奖励。如果能考到满分,就有两百元。” 那双好看的眼睛,就像是无时不刻都汇满了柔软的温流,随时随地将她包裹其中。 她被他的温度遍染,不自觉的熏红了脸。 高涨的情绪将一切细微的变迁都掩盖得妥帖,她笑意灿烂: “莫老师,谢谢您为我申请奖学金,我一定会争取考得好成绩!” 走出校门那一刻,过经的夜风吹起了路边的尘沙。 跨坐在摩托车上的男人环抱着臂,头侧搭在一边,紧闭着双眼。 他的呼吸平缓而均匀,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夜风撩动着他的碎发抚过他的前额,浓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他缓缓的睁开了眼。 此时,等待的少女已经站在了身旁。 肖纵粗莽的搓擦过双眼,打起了几分精神。 “最近很累吗?” 她的语句说的慢,口型清晰只为能让他看清。 望着她的唇的视线挪到了她因忧心而浅皱的眉心。 迟了片刻,他悠悠的摇了摇头。 肖纵取下挂在车头的头盔,紧接着并没有递上去给她,而是直接为她戴在了头上。 何愿惊奇的张着眼,话还未说出口,只听“咔”的一声,他连插扣都为她扣系了起来。 到底是谁最先戳破了这层薄冰? 是她的那句关切问询。 还是他的主动靠近? 何愿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 她攀上了摩托车后座,挪着屁股坐稳后,展开双臂环在了男人的腰上。 他的体温依旧热烫。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瘦了许多。 20.反常 当两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拿在手中时,何愿兴奋得有些难以自已。 莫许毫不意外这次小考何愿能拿满分。 这两百元现金他早早就准备好,夹在了随身的教材里,就等着能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天。 “莫老师!能占用您一点点时间吗?” 少女的脸红扑扑的,明亮的眼睛正闪闪发光。 “你说。” 何愿踟蹰了一瞬。 她前齿咬了咬唇,目光躲闪。双手攥着仔细对折的钱捂在胸口,模样有些拘谨。 当她再次望向他时,有些小心翼翼。 “校门口附近有个米粉摊,我能请您吃宵夜吗?” 莫许稍作思量: “这太破费了。” 他并不是不愿意,而是要花费她得来不易的钱,着实会让他有些内疚。 然而何愿误以为他言在拒绝,生怕再难找机会还他那么重一份份人情,她激动道: “您帮了我许多次,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况且上一次在医院的时候您还请我吃了面条,不仅如此还送了我那么漂亮的扎花皮筋!” 说着,她转着头拨弄着头上的小辫子,露出了那淡蓝色条纹的皮筋。 他送给她的小小皮筋。 她真的有每天都戴在头上。 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愈加柔软。 心间触动起的波纹逐渐泛滥,男人不自禁的微笑起开。 “虽然只是一碗米粉,希望您不要嫌弃……” “当然不会。” 莫许转身收拾着讲台上的书册,待一切准备好后,他拎起随身的提袋走下了讲台的台阶: “既然如此,今天提前下课,我们走吧。” 灯泡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黄褐色油污。 锅子里漫出滚滚汽雾穿梭在并不算明亮的光域里。 何愿向宵夜摊老板付过了钱,还特地多加了一份肉添在莫许的那一碗。 在她抱着碎花布袋将要落座时,才发现莫许已经为她将塑料板凳拖出了合适的距离。让她只需要直接坐下身就好。 刚坐在板凳上的何愿就不住的扬着脑袋四处张望着。 脸上是浅浅的忧色,并不浓郁,仅仅是无意间从内心深处渗透了出来。 刚出校园就没见到肖纵的身影。本想邀着他一起坐下来吃碗米粉,却不想他今天不知人在哪里。 “在找什么?” 莫许轻声问道。 何愿被他的声音拉回了注意,连连摆手道: “没什么。” 简易的搭棚缝缝补补,布满油渍的桌椅诉说着本身的年代感。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和坐在身旁的男人格格不入。 宽阔的肩膀撑起雪白的衬衫,衣面干净平整。修剪得恰到合适的头发浓密而清爽。白皙的皮肤即便在昏暗的灯光下都隐隐透出光泽。特别是那张精致的面庞,让人恍惚间有一种虚幻般的错觉。 眼前的男人与这个场景无法相融。 就像是跳脱于黑暗的一抹柔光,难以融入黑暗,却又照亮黑暗。 端放在二人桌前的米粉滚着热气,老板豪爽的撒了一大把香菜,肉香和着香菜的滋味被高温激发得淋漓尽致,让何愿不禁舔了舔嘴皮。 莫许早早的为她递上了木筷,连带折迭好的纸巾都整齐的放在了她的碗边。 同样的宵夜摊,同样的米粉。 只是坐在身旁的人不同。 那壮硕的男人端起碗来就大口大口的扒着粉,几声哗哗的嗦响声后连汤带料一样不剩。他会甩脱的将筷子往碗里一撂,扯出纸巾狠狠的搓擦着嘴巴。 而这斯文的男人,他扶着碗沿倾身吃下夹起的米粉,入口的滑粉轻轻一嗦完全不会溅出汤汁。细嚼慢咽之下连咀嚼都紧闭着口。一碗吃下,雪白的衬衫不见一滴油点子。 他的一举一动都恪守着某种约束。 这是何愿从小到大都从未亲身体会过的修养。 目送莫许离开后,宵夜摊也开始做起了收尾工作。 何愿坐在塑料板凳上,怀中抱着碎花布袋,迟迟没有离去。 “小妹,还不回家?” 宵夜摊的老板刷完锅头,浑水往路边一泼,笑眯眯的问道。 何愿生怕耽误宵夜摊老板收摊,立即起身帮着迭放塑料凳。 “没得事咧,你坐咯。我还要捡灶头。” 老板为人和善,连忙摆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此时。 刺眼的光线从远方闪过。 摩托车的声音在宁静的夜色里显得尤为明晰。 肖纵出现在何愿面前时,喘着粗气。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额头滚了下来,单薄的短袖早已湿透,上面还遍满了脏污。 他急匆匆的将头盔递给何愿。 却只见何愿呆站在那里愣愣的望着他。 “你去哪里了?” 何愿放缓着言语,试图让他看清自己的唇动。 可平日里认真望着她嘴形辨别她话语的眼神竟然偏挪闪躲。就像是在刻意回避她的问题。又像是根本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而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何愿不死心。 她扒拉揪扯着他的衣领,让这个高上她许多的男人被迫侧下身,方便她凑近他的耳。 “你最近很忙吗?总是很累的样子。” 高大的男人一动不动。 她继续遮着声问道: “是不是接送我太累了?” 这时,他才慌忙摇头。 何愿放开了他的衣领,疑着眼望向他。 明明听得见她的话,却选择性回应她的疑问。 就像是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肖纵最近着实反常。 “肖纵。” 她唤道。 他知道她在叫他。 稍显疲惫的目光对上了她的视线。 “没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别累坏了身体。” 她眉心紧皱,一字一句说的认真。 坚定的眸光写满了忧虑。 而她对他每一分的忧虑陷入他心海时。 正无声无息的激起了平静海面的层层涟漪。 一层接着一层,逐渐翻涌成浪。 21.车 hehu an 9. c om 晚,十点三十分。 已过下课时间半个小时,何愿还没有来到教室。 莫许抚下袖口盖住了手表,随即拿出提袋翻出了一把钥匙,急忙往教室外走。 他刚要将教室灯关灭,匆急的少女便喘着粗气出现在他面前。 何愿一手扶着门框,大口大口的喘息不停。 碎发飞散稍显凌乱,她满面通红,汗水湿在她的衣领。 “莫老师……” 何愿吞了口唾沫,上气不接下气: “对不起,我来晚了!” 紧绷的情绪得以松懈下来,他眉宇舒展,落下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现在才过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莫许转身,从方才的提袋里翻找出了一包纸巾,撕开封贴抽出一张递在了何愿身前。夲伩首髮站:hehua n 1.co 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何愿连连鞠躬的接下了纸。 摊展开的纸巾散发出淡淡的茶香,白净厚实又柔软。 这是何愿用过的最好的纸。 家里用的手纸是灰色的,里面布满了花花绿绿的杂质,粗糙得和砂纸没什么两样。何奶赶集会买来一箩筐。没有包装袋,毛巾一样大小的手纸用绳子捆着,买回家来需要自己剪裁。 即便是店里用的卷筒纸,都掺着各种杂质。薄如蝉翼都能透得出人影。 不舍用来抹汗,何愿又按着折痕把纸折了回去,攥在手里用手背草草的擦抹着额头。 “我没有事,是平时送我来上课的同村今天并不在约定的地点等我。我在原地等了很久也没有见他来。我本来想去他家找他,可刚好看到了过路的末班车,所以就直接上车自己过来了。” “以后如果不方便来上课,可以打电话告诉我。” “对不起莫老师,耽误了您那么久……” 现在早已过了下课时间,莫许还在教室里八成就是为了等她。 何愿内疚的垂下了头,话语越发小声。 莫许淡淡的摇了摇头。 “不耽误,能看到你平安我就放心了。你也不需要与我道歉,我从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翻山越岭来上课,即便有人陪伴我也着实担忧。所以,我不希望你去做一些冒险的事情。如果往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希望你可以给我打个电话,而不是一个人跑过来,好吗?” 他的言语中从来没有过一丝责备。 适度放轻的声音将他本身的磁性声线裹上了一层温缓的柔风。伴随着难以自抑的忧色,很难不让人暖上心头。 她闪躲着目光真诚的点了点头: “好。” 何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胆怯什么。 不仅仅是那一分内疚,还有内心深处无以言表的异样感受。 就像往心口牵着一根线,时不时频频拽扯着,不能说难受,也谈不上好受。 那种感受过于陌生,陌生到会让自己产生浓浓的恐慌。 面对莫名的恐慌,她只能选择逃避。 “那现在,你要怎么回去?” 他的问询声接而响起。 这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何愿不禁犯了难。 “我……” 男人轻轻一笑: “我送你吧。” 学校操场旁的空地上。 一双车灯闪了闪光。 何愿站在一辆小轿车旁呆呆的眨巴着眼睛,却见莫许已走在了她身旁,为她开启开副驾驶车门。 “莫老师,这是您的车?” “是的。” 修长的手遮在她的发顶,以防她磕着头。莫许将她送入车内后为她关闭好车门,随之坐进了驾驶座。 封闭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车内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杂物,就如它的主人一般一尘不染。 何愿有些拘谨的坐得笔直不敢动作。 “系好安全带,我们要出发了。” “安……安全带?” 何愿有些慌乱的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觅着那个名为安全带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的声音给予了她一丝安抚: “没关系,我来教你。” 莫许将自己本来扣好的安全带解回了原处,一步一步细心演示: “靠背侧上方的这个位置,有一个金属扣,看到了吗?” 何愿认真的看着莫许的指示。 学着莫许的动作,拉出了一个金属扣。 “就像这样,以均匀的速度抽出来,卡在座位旁的这个位置。” 似乎并不困难。 只听咔的一声,何愿完成了一整套动作,顺利的为自己系好了安全带。 成功的喜悦漫在她的脸上,也染得身旁的男人勾起了唇: “虽然今晚你没有来得及上课,但也学到了新的知识,看来没有白跑一趟。” “莫老师总能教我很多知识!” 汽车发动。 显骨的双手熟练的转动着方向盘。 车灯照亮了校园的路径,一路向校门口开去。 门卫大爷从亭子里小跑了出来,手动挪开了门口的障碍物。 他喜笑着向按开车窗的莫许道: “莫老师,新车买来第一次见您开啊!” 莫许礼貌的应了应首,微笑道: “是,送学生回家。” 直到驶远了校门。 何愿才好奇的问道: “莫老师新买的车?” “对。” “您的宿舍那么近,也需要用车吗。” 他的笑容依旧平静。 只是目视前方的眼睛,不经意的流露出了温热的光泽。 “工作需要。” 自上次何愿没来上课,他在雨夜寻觅的那晚后,他就决定必须买一辆车。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最近的店里买下了一辆二手车,办理好所有的手续后,将它停放在了学校的空地。 门卫大爷时常打趣道,从宿舍到学校不过几分钟到路程,莫老师哪里需要用车? 以他自己而言,他的确不需要用车。 通勤步行足够,巴掌大的镇子道路也并不算宽敞,开车反而麻烦。 平日里,车子放在户外动也不动,早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调皮的学生以此为画板,用手指在车窗车门上画上太阳稻谷还有月亮星星。 这辆急切买下的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武之地。 好在。 现在能派得上用场。 随着何愿的指引,莫许开着车将她送到了村子门口。 盘山的路程就如他想象般的崎岖,越靠近村子,越艰难的路况极为颠簸。没有路灯的泥巴路可以称为困难重重。 这里的村庄就如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世界。 用极致的黑暗去与外界划分着相对克制的距离。 “谢谢莫老师送我回来。” 莫许望着村口那盏灰蒙蒙的或许可以被称之为路灯的赤裸灯泡,这似乎是周遭唯一的光源,除此之外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无边黑暗。 他开解着安全带坚声说: “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何愿连忙摆手: “不用了!村子里的路我熟,摸黑都会走。” 的确。 虽然他是她的老师,但是大晚上他与她走在村子里的确不妥。 他虽放不下心,但还是嘱咐道: “那你一路小心。” “老师也要一路小心。” 她的告别声落,正摸索着打开了车门时,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等等。” 莫许从提袋中拿出了几包纸巾。 他侧过身直接拉扯开何愿挎在身上的碎花布袋,将纸巾装了进去: “这个你带在身上,平时总会需要的。去吧。” 22.住院 裹满了铁锈的大锁扣在门上,门前也不见熟悉的摩托车。 何愿攀在窗台,用手掌抹了抹玻璃上的灰尘,不住的往里头张望。 屋子里半掩着褪色的窗帘,昏暗无光的室内什么也看不清。 从昨天早晨路过,肖纵家就是现在这番景象。整整过了一天一夜,竟还是一尘不变。何愿不免有些担忧,这似乎意味着肖纵一整天都没有回家。 昨晚他没有在村子门口等她。 也没有提前与她说他的去向。 他去哪儿了呢? 整座村子里没人与肖纵走得近。唯一与他有交集的,只有一个与他数出了好几代的远房表叔。远房表叔在山上种木,平日里肖纵常为这表叔做活。 何愿忧心忡忡的背起了放在地上空荡荡的竹篓,她攥紧了肩带,朝着一座小山丘的方向奔去。 阳光从稀疏的树冠缝隙间漏了下来,斑斑点点的映了一地。 扁嘴的老汉坐在树桩子上,用搭在脖子上的破旧毛巾抹了把汗。他从荷包里掏出卷了一半的烟,伸出舌头在烟纸边沿反复舔了几遍。 “翁叔哎。” 附近响起一个似是在呼唤他的声音。 扁嘴老汉睁着凹陷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只见从远处走来一个背着竹篓的年轻女娃娃。她步子走得急,在这并不好走的泥石路上险些摔跟头。 越是走近,扁嘴老汉越是见着眼熟。 直的女娃娃喘着大气站在他身前时,他认出了这是老何家的三女。 “翁叔!肖纵去哪儿了你晓得不?” 年轻女娃崽一上来也不客套,直接表明了来意。 村里关于肖纵和何家三女的那些风言风语他也听到过不少,这下看来两人关系着实不一般。 扁嘴老汉打量着这水灵的女娃娃,手指反复搓捏的卷着烟,话语平淡: “他住院了。” “住院了?!” 眼前的女娃娃急切得不得了,俩大眼睛里边水花花的动: “他得了什么病?” 看着何愿的反应,扁嘴老汉笃定了心里的猜想。 他的眼神光里意味深长: “你不晓得?” 说着,他把烟叼在嘴上。摸着荷包搜出了一盒火柴。 只听嚓的一声,火柴头燃起了火苗。 怼在火苗上的烟头慢慢绽出了火星子,扁嘴老汉缩着脸颊狠狠的吸了一口。 随着吐出的烟雾,他悠悠道: “他去挖死人金,洞眼里坍塌,他被砸进了医院。” 死人金。 这是村子里没文化的人给起的名字。 虽然没文化,但名字起的很贴切。 挖了会死人的“金子”。并非金子却比金子更值钱。 从很多年前,城里头就会有一些个老板来淘“金”。国家不允许,他们就偷偷摸摸的搞。私自雇农民工,不做防范不穿防护的下到他们在软土地私挖的洞眼里,帮他们挖死人金。 下一次洞少的能赚七八百,多的上千。 一开始很多村民都抢着去,结果去十个回来一个,得到手的都是买命钱。一来二人也没人敢去了。 软土地钻的洞眼都危险,容易塌得很。 可要是大动作的挖凿生怕被查,那些老板只敢自己钻小洞。再雇些不要命的进去挖,即便死了人,付几个钱的赔偿金手上都还有得赚。 可见,这“死人金”比人命都值钱。 只是没人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曾有村民偷藏了一些拿去卖,村子镇上哪里都卖不掉,只当是破铜烂铁理都不理。 这不要命的黑活别人躲都来不及。 肖纵为什么突然要去做这个?! 晚上做完活。 何愿背着碎花布袋溜出了家门。 她在村上小卖铺里用座机打了个电话给莫许,与他请好了今天的假。 随后,她坐着最后一班末班车,来到了镇子上唯一的医院。 医院门口刚搭起的宵夜摊生起了火,稀稀疏疏等候在旁的客人基本都是病人家属。 这个时间点,医院来往的人很少。 并不算宽大的前厅显得空空旷旷的。 “哎呀,是你啊!” 一个声音响起,穿着白衣裤的护士小姐笑盈盈的向何愿走过来。 何愿认出了来的人。 那是上次为她解围的护士小姐,还为她处理伤口,免了她医药钱。 “这么晚了来医院干嘛呀,哪里不舒服?” 何愿的眼睛里闪着光,掩不住的欣喜与感激: “护士姐姐,上次谢谢你!” 护士小姐摆摆手: “哎呀,小事。不用挂在心上。” “我……” 逐渐凝重的神情漫了上来,何愿皱紧了眉心: “我朋友住院了,我来看他。但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个病房。” “他叫什么名字呀,我帮你查查。” 说着,护士小组向导台的方向走去。 说是导台,其实只是一个放置在大门边的木制办公桌。被刷成白色的桌子已大片大片的掉漆,露出了本有的木色。 护士小姐从桌面的厚厚一沓本子里抽出了一本小册子,垂首翻展开。 “他叫肖纵。他是做工时被砸倒住院的。” 听到这个名字,护士小姐止住了手中的动作。 凝思了片刻,她恍然大悟: “喔,那个不怕死的,去挖死人金的男人啊。” 她的语气里透出了隐隐的轻蔑。虽不明晰,却足以被何愿捕捉于心。 护士小姐关上了册子,领着何愿往里走: “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他。” 冷光打在白色瓷砖上,给人染上了一层莫名的寒意。 无人的病房过道里,只有两人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你那朋友是不是欠了钱啊。一般去挖死人金的,要不是赌鬼,要不是瘾君子。走投无路才去做这个。他要是这种人,你可要离他远一点。” 走在身前的护士小姐语重心长。 也是她的直言,让何愿终于明白了她的轻蔑出于什么。 面对着为自己着想的热心人,何愿胸怀中暖意徐徐。 也不遮掩,就如当作朋友一般她坦言说道: “他应该……不是这种人。他是个孤儿,没有亲人朋友,又听不到声音说不了话。他人很好,不求回报的帮过我很多,所以我过来看看他……” 何愿顿了顿,收紧了握在胸前布袋肩带上的手: “我如果不来,也没有人会来看他了。” “这样啊。” 护士小姐轻轻叹息: “我说他做手术的时候怎么都没有个家属来签字呢。” “做手术?他伤的很严重吗?” 何愿追着步子走近到了护士小姐身旁。 “骨头砸断了几根,接回去了。” 23.四万 病房里的陈设素净而简单,虽显陈旧但非常干净。 安静的室内将仪器运作的低频音衬得分外明晰,嗡嗡的游走在耳边。 相对于医院,人们更愿意选择诊所。远于镇子的村落对巫医和医婆更为青睐。若非救命的大病,少有人会来医院。 对他们而言,人一到医院就是一个巨大的无底洞。 钱就得大把大把的往里扔。 故而整个病房内的两排病床上都空无一人。 唯独靠近窗边的那一张,此时静静的躺着一个男人。 何愿轻轻的带上了病房的门。 对流的窗户开着一个小口,随着关门的动作,淡蓝色的窗帘被从缝隙里钻入的夜风吹得轻轻拂动。 何愿蹑着步子走到了肖纵的病床旁。 沉睡的男人紧闭着双眼,立体的五官在冷光的照射下刻映出了界线分明的阴影。 他脸上布着的几块青紫尤为明显,搭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臂缠满了绷带,苍白的面色憔悴而虚弱,抿闭的薄唇少了几分血色。 何愿轻悄悄的搬过一张木制板凳,缓缓屈膝坐了下来。 年久的木凳被压得像要快散架一般,发出持续的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室内回荡扩大。何愿瞬间定住了身,生怕这刺耳的声音将病床上沉睡的男人惊醒。 然而她的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在她抬起头时,方好对上了那个微弱的视线。 男人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半狭着眼露出郁郁沉沉的瞳仁。 起初他有些懵怔,在逐渐拨开浑浊后,他的目光清晰了起来。 他并没有在他的情绪上灌有太多颜色,只有稍显执着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不舍挪开。 何愿立即站起了身,把身下那吵闹的木凳搬到一边,顺势将挎在身上的布袋安放一旁。 见床上的男人正艰难的撑起身,她赶忙扶着他靠坐了起来。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 何愿双手合拢偏在脸侧: “要再睡一会儿吗?” 缠满绷带的躯体挪了挪身,遍布着伤疤的手在床沿拍了拍。 何愿知晓他的意思。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拍过裤子上的尘灰坐在了病床边。 刚落坐,肖纵便侧过身用那只勉强还算得上完好的手在床头的枕旁翻找着什么。 伴随着哗哗啦啦的塑料袋声,只见他拎出了一个袋子。沉甸甸的袋子不知道装着什么,被他放在床沿,推到了她身边。 黑乎乎的塑料袋皱皱巴巴,破着星星点点的洞口,上面还沾着混白的泥灰。 何愿扯开塑料袋紧捆的活结。 扒开袋子的一刻,瞬时愣住了手一动不动。 袋子里堆着几沓厚厚的百元大钞。 还有用牛皮筋仔细捆好的一迭迭零钱。 破旧的零钱里夹杂了一迭崭新平整的钱币。何愿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莫许给她的钱。她付给了肖纵当车费。 何愿错愕的瞪大了眼。 不可置信的望向靠坐在床上的男人。 肖纵伸出手指了指那一袋钱,而后摊出四只手指比划在身前。 他的目光灼热而纯澈,他没办法说话,只能将千言万语藏在眸眼中的骇浪里,一波接着一波翻涌而来,将她卷入深海。 “你去挖死人金……” 是为了赚钱给我? 何愿的鼻子有些酸涩。 她尽力抑制着抖动的声调,却还是没办法遮掩波动的情绪从言语中泄漏出来: “你去挖死人金干嘛啊。” 好在他听不到她言语中的异样。 他只能看见她的眉心皱得发紧,垂落的眼不愿看他,蜷握在一起的双手攥得发红。 她生气了吗? 他想告诉她,这里是四万多块钱,虽然还不够八万,但他还能去赚。 他能赚够八万。 有了这八万,她就自由了。 颤抖的手将塑料袋绑上了结,她将那一袋钱推了回去。 肖纵见状稍有情急,他怕她误会什么,他怕她不收,他试图用一只手比划出内心所想,想让她收下钱,他契而不舍的把钱往她身边推。 “我都说了我跟你不熟了!” 明明不熟才对。 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帮她。 甚至为了她去不要命的赚钱。 她不想看他变成这样。 为了自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已经欠他太多了。 她已经还不清了。 几近于吼喊的声音终于让他听到了她的话。 那只错落着伤疤的手微微一颤,无措的缩了回去。 他靠回了床头,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低垂的头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但与曾经听到这句话后表达出的倏然冷漠截然不同,此时,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拘谨得不知如何是好。 少女起身大步离去。 病房的大门被轻轻关掩,空荡的室内只剩下一个人。 肖纵靠仰在床头,涣散的眸光并不焦距的落在天花板上。 她说。 她与他不熟。 是啊,他们不熟。 她不应该和他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他不应该一步一步的向她走近,试图靠近她。 他们只能维持于不熟的关系,这样才是最好的。 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是想对她好。 不留余力的对她好。 是因为她曾经帮过他吗? 是挖夜虫时投来的勺子?是她为他出面证明清白?是她在路边为倒地不起的他包扎伤口?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他没有别的念头。 他只想她好。 挂钟的哒哒声已在脑海深处形成了惯性的巡回。 肖纵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睁着眼坐了多久。 忽而,病房的大门被再度打开。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何愿已端着一碗馄饨坐在了他的床边。 少女捧着冒满热气的不锈钢碗,用勺子搅动着汤面的葱花。 那双长睫毛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此时正泛着红。 她舀起了一只鼓囊囊的肉馄饨,鼓着腮帮子在嘴前吹凉,而后小心翼翼的递到了肖纵的唇边。 肖纵看了看眼前的馄饨。 又看了看沉着脸的何愿。 “啊——” 何愿似是示意他张开嘴,催促一般的又将勺子往前伸了伸。 他试探性的微微打开唇。 一口含出不锈钢勺,将馄饨吞入了口。 “护士姐姐说没人照顾你,你一直没吃东西。你都不知道饿的吗。” 她在自顾自的念着他听不到的话。 他就这么呆呆的望着她,一口一口吃下她喂上来的馄饨。 “那些钱大部分是你的赔偿金,拿出一部分请个护工也好啊,你就这么一个人硬撑,不饿死也得渴死。” “肖纵!” 他知道她在叫他。 他回过神来应着她的眸光。 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再也接不下里头堆满的眼泪水。 泛红的眼角逐渐湿润,凝出晶莹的水珠子,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别去挖死人金了好不好。你要是答应我,我就收下你的钱。” 她抬起胳膊,用短袖沿擦干了脸: “就当是我向你借的,以后连本带利还给你。” 24.遇险 何愿在医院睡了一宿。 天还未亮,她就要赶着最早的班车回到村里。 班车的过经点挂着块用铁丝网紧捆的破旧班车牌,上面手写着每一趟班车的过经时间。离早班车还有一段时间,此时除了何愿,这里还没有一个人。 暗沉沉的天透出薄薄的光,镇子的街道开始人来人往。 挑着满担子新鲜瓜果的农家人正紧着步子走往集圩,得趁早占个好位置。蹬着三轮车的翁叔躬着身卖力踩踏,随在车旁的婆婶一手扶着摞得老高的货物,一手抓着车边,借力助推。 冉冉升起的烟火气正在唤醒这片小小的土地。 “妹啊!过山进村没有?” 这时,眼前停下了一辆厢式货车。 从降下的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烫着波浪卷的阿婶笑得夸张,眼角的褶子堆在一起。纹得整齐又浓重的眉毛像两条毛毛虫爬在眼皮子上,异常违和。 何愿摇了摇头: “我等班车咯。” 阿婶笑得热情,操着一口并不地道的方言: “哎呀,班车还要好久才来喔。上我这里,你上车我们就走了喔,比班车快多了喔。” 见何愿有所犹豫,阿婶伸出戴满花花绿绿首饰的手招挥不断: “就比班车贵一块钱而已,上了就走!我们进村收果的咯,那不就是顺便赚点带客费罢了啊,后座还有几个客呢。来嘛。” 若是等来班车,回到家估计会被何奶发现自己外出。即便自己蒙混过关,也免不了被骂懒骨头的打上一顿。思来,搭顺路车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何愿心疼那多出的一块钱,但只要不被家里察觉到异常,也是合算的。 “行嘛。” 听何愿点头,阿婶心花怒放,立马走下了车。 她臃肿的上半身穿着一件艳丽的红短袖,腰上勒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在她下车后,何愿才得以见到坐在驾驶座的司机。 那中年男人双手搭着方向盘,嘴里叼着根烟,长相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凶狠。 “妹啊,来咯。” 阿婶已走到了车尾货箱,朝何愿招着手。 何愿小跑着赶了过去,翻着布袋正要掏钱。 只听阿婶催促着: “不急给钱,到了再给一样的,快点上来嘛,赶着走喔。” 阿婶说着已把门拉开,她伸出一只手来接应何愿。 扶着阿嫂的手踏上车尾横板,何愿跨入了漆黑的货箱。 箱门紧闭的一刻,本就昏暗的空间内只剩下门隙中的一线天光。 门外,明晰的落锁声响起。 何愿疑着眼高声问道: “这还要上锁的?” “肯定啊!等下山路颠簸,门给颠开了把人滚下去受了伤,我们不得担责的啊!” 阿嫂应得自然。 货箱内坐着几个人。 借着一隙微光能看清是几个与何愿差不多年岁的女孩子。她们靠坐在箱壁,埋着头一言不发。 随着车子发动,何愿也寻了块空地靠坐了下来。 一路行驶。 车子摇摇晃晃的开始颠动起来,显然已经驶出了镇子。 何愿总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微薄的光线下,那些同乘的女孩就像干枯无水的蔫软菜苗,随着车子的晃动歪歪斜斜的吊着脑袋,虚弱而无神。 何愿感觉满身都是她们投来的视线。 那些目光极为胆怯,像是试探性的打量着她。 “你们是哪个村头的呀?” 被盯得发寒,何愿启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 话音一落,并没有人回应。 她们开始闪躲着视线,收敛起了方才的目光。 这时。 一个角落孱弱的声音微微响起: “你干嘛要上车啊……” 出声的女孩很是瘦弱,她颧骨突出面颊就像凹了进去,衬得那双眼睛像是瞪得极大。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艰难的从唇齿见挤出来。 可即便如此,何愿也能听出其中的恐慌: “他们是拐子鬼,我们都是被骗上车要拉去卖的……” 嗡的一声。 脑子像是炸开一样: “你说什么!” 何愿浑身一震。 紧张的情绪让她头脑发懵,遍身寒意四窜。 听她的口音稍显耳生,怕是并非来自于附近,而是更远的地方。 货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但不似过山,更像是下山。镇子处于群山中的半山腰,这两个拐子鬼应该是想带着她们离开这里! “嘎——” 就在这时。 伴随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所有人不由得往前一倾。 车子突然刹停了。 “狗屌的妈卖批!” 车上男人的吼骂声震耳欲聋: “一路别老子的车!赶阎王趟的疯癫子!” “你别下去了哎!走啊!手上还有货!” 阿婶的声音尖锐的响起来。 “走你妈走!他把车横路中间,怎么走!我撞死他?!” 车子摇晃了一阵,猛烈的关车门声让人吓得跳起来,应是驾驶位的两个人走下了车去。 接着,一阵吵嚷声铺天盖地。 中年男人撕扯的骂喊声、推搡声、重物敲击声接连而至。 发生了什么? 有人逼停了这辆车? 隐约间,警车鸣响越靠越近。 直至明晰得近在咫尺时,车上虚弱的女孩们都撑起了最后一丝力气,向箱门靠近。 那嘈杂的冲突声随着警车的停止而凝滞。 女孩们纷纷抵在门前不停的拍门呼救。 终于。 货箱门再度打开。 明亮刺眼的天光一股脑的涌了进来,何愿不由得用手遮住了双目。 身着警服的人将女孩们接应下车。 这场惊心动魄的劫难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刻竟然就这样顷刻瓦解了…… 何愿扶着箱壁向箱门走去。 迎着天光,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男人仰首与她对视。 本纯洁的白衬衫染上了脏污,本精致白净的面孔上沾着血渍。 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稍许散乱,就连鼻梁上的那副金丝眼镜都划上了深深的磨痕。 他是狼狈的。 可他的目色温如旭日,穿透过她灵魂的同时直击她心海深处的孤岛,驱散阴霾。 他微笑着。 向她伸出了手。 她犹如被蛊惑一般,望着他的目光难以挪移。 鬼使神差的没有任何犹豫将手递了上去。 就在她准备撑着他的手跳下车时,高栏绊住了她的脚,她向前一倾向地面扑了下去—— 脑内预判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跌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被极具安全感的双臂紧紧环搂。 男人稳稳的将她接在了怀里。 醇雅的淡香充斥着她的鼻息之间。紧贴的身体将心跳的界限模糊,已然难以分清到底归属于谁。 从惊险中抽身的何愿尚还懵神,她眷恋着这份让人沉醉的安全感一动不动。 直至男人将她扶稳在地,倏然拉开了二人之间的紧密,她才逐渐清醒。 “有没有受伤?” 莫许忧心问询。 何愿脱离开了攀在男人臂上的双手,拘谨的握着胸前的布袋肩带。 她摇了摇头。 “没有!” “那就好。” 莫许舒了一口气。 两个拐子鬼被警察押上了警车。 看着周围混乱的一切,何愿将目光凝在了横挡在货车前的那辆小轿车上。 那小轿车分外眼熟。 再看看眼前的莫许,何愿才惊觉一切—— “莫老师!是你把拐子鬼的车拦停的?” 也就是说。 刚才那拐子鬼下车是和莫老师冲突打斗?! “我早上外出,刚好看到你上了一辆货车。那货车挡了车牌,我总觉得不对劲,所以立马回去取车跟了上来。没想到它并没有开去山里,而是往城镇外的方向开。我意识到你可能遇到了麻烦,就立马报了警,然后一路开在它前边逼他停下来。” 充满磁性的声音将整个事情的始末叙述的极为平静。可他面上的青紫血痕尤为刺眼,不免让何愿心头一紧。 何愿从碎花布袋里翻找出了莫许送给她的纸巾。 她抽出一张,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我一直带在身上,看来真的用得到。” “谢谢你。” 莫许接下了她的纸巾,浅笑依旧: “你呢,为什么一大早会在镇子上。” “接送我上下课的同村……他住院了。我来镇上看望他。” “那这段时间,你要自己上下课?” 莫许面上生忧: “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办,我很担心。” “莫老师!没关系的!我不会再上顺路车了,我一定会确保我自己的安全,您让我上课吧,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生怕莫许像之前那样为了她的人生安全试图将她劝离,何愿激动恳求着。 “我并没有拒绝你来上课的意思。” 他的眼中荡漾着柔软的光泽: “不如,这段时间我来接送你吧。” 25.憧憬 打开车门的一瞬间。 涌来的是扑面的凉爽与淡淡的清香。 “莫老师,晚上好!” 红着脸颊的少女提着一个沉重的编织袋,绽着满面笑颜递进了车内: “这是在山上摘的野甜果,我都洗过一遍了!这个时段的野甜果可好吃了,汁水饱满酸甜可口。” 莫许赶忙侧倾着身接下了何愿手中的重物: “你送的夏橘我都还没有吃完呢,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每天都要我送那么多东西。” 何愿坐入了副驾驶座,熟练的抽出了安全带,认真的系扣在身前。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莫老师不嫌弃就好。” “当然不嫌弃,我很喜欢。” 男人应该是真的很喜欢。 真切的言语滚烫而赤诚,他双手转动着方向盘,即使目视着前方的行途也遮不去余光中流露出的满眼喜悦。 接连许多天,莫许都接送着何愿上下课。 在莫许明确拒绝了何愿对于车费的金钱交易后,何愿只能以各种方法去弥补心中的欠待。 莫许深知何愿的性子。 所以他并无推辞,不管她送上什么,他都珍重接受。 车灯照出的一大片光域铺在沿途的村道路面。 轮胎碾过碎石发出嗑嗑的闷响。 “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紧张吗。” 公益课即将迎来尾声。 得来不易的上课时间也步入了倒计时。 最后的考试决定着她是否能挣脱出荆棘的围困。 那就像是命运的指针。 何愿搓了搓手心: “嗯,有些紧张……” 她凝重的神情里在一瞬间破茧而出了一道坚韧: “但我有把握能取得好成绩!” “我相信你,一定没问题。” 男人的确信依旧,每一次的肯定似乎并不仅仅是给予她的鼓励,更是将他对她的信任一次又一次的加深在她的心间。 “等考完试,我带你去城里转转吧。就当是结课礼物,奖励你的努力学习。” “城里……” 何愿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莹动的光泽不停闪烁着。是希冀,更是无边的憧憬。 可这份憧憬的波痕随着她逐渐黯淡的眸光而平静,半耷拉下的眼皮里藏满了落寞。 因为她知道。 她不可能再瞒着家里偷偷溜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美好织梦。 “莫老师,城里是什么样的呀。” 她将落寞镀上了一层伪装的欢颜。 即便不能身临其境,也想听听来自遥远彼端的一切。 “城里,没有这里风景好,也没有这里空气清新。没有成群的山,也没有铺天盖地的密林。到处可见的是高楼大厦,还有川流不息的车辆,与通宵不灭的霓虹灯。” 她用预览过的书籍报纸,路过所见的电视广告里仅有的画面,吃力的拼凑着那个陌生的世界。 沉浸在幻想中的少女不自觉的笑弯了嘴巴: “我们会坐火车去吗?就是那个长长的,像蛇一样的车。” 说着,她激动的展开双手比划着。 他温和的笑容扬了起来: “如果你想体验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坐火车花的时间相对要久一些。更便捷的,还是坐飞机。” “飞机!” 她的漂亮的眼睛在发光,伸出的手指着上方: “可以飞在天上的!” “是的。” “那是不是也可以坐火箭!” “火箭?” 沉浸在兴奋中的少女喋喋不休: “以前路过村长办公室,看电视机里说,火箭比飞机还要快!我经常在田地里仰着头能看见过经的飞机,从天空上划过去,拖出一个长长的白色尾巴!可我从来没有见过火箭……莫老师坐过火箭吗?” 他温柔的笑意中生出了一分认真的神色。 他并不认为少女的话很可笑,反而将语气里的赞同展露得异常明晰: “火箭作为航天载具,目前还没有办法投入到公共交通中使用。但是或许很多年后,随着科技的发展和人类的进步,你我都可以坐一坐火箭。” 何愿现在才知道,原来每一次提到火箭王婷都会咯咯的笑不拢嘴,是因为火箭现如今根本还不能让她坐。 “我都不知道……” 她自嘲的笑了笑。 “我还以为火箭和飞机火车一样呢。” “虽然不能亲自体验,但我可以带你去火箭的发射基地看一看。想去吗?” 构想中的幻境被他谱写的极为具像化。 让她陷入美好的同时,也难以抑制遗憾的渗出。 许久。 她将内心的祈愿脱口而出: “想。” “何愿。” 莫许唤着她的名字时,倾入了太多曾前从来没有过的浓重情绪。 他就像是感觉出了她掩藏得极为小心的低靡。 急于抚平,急于疗愈。他郑重而深切的许诺道: “别担心。有我在,我一定会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26.出院 “何愿!” 空落落的医院走廊。 手中握着塑料饭盒的白衣护士望向走廊尽头背着箩筐的少女,喜笑唤道。 她和同伴打了声招呼,随后脱离了群体向走廊尽头走去。 何愿从背上放下了大大的箩筐,弯下身,开解着箩筐里绑在麻袋上绳结。 “邓秀姐姐,我给你带了点果。” “哎呀!” 邓秀看着眼前汗淋淋的女孩不由拧着眉心疼道: “那么远扛起过来,累死你喔。” 扒拉开了箩筐里的麻袋,一个个色泽浓郁的大果子露了出来。 何愿站起身,抬起胳膊用短袖袖沿蹭了蹭额侧的汗珠子: “上次的瓜好吃没有?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带。” “好吃嘞!比圩上买的粉甜。我分给同事,她们都问我哪里买的那么好的瓜。” 邓秀从麻袋里拾出一个果子,抵在鼻前闻着果香。 “但是啊,每次来你都带东西喔,我都不好意思了。下次别带了嘛,好累的。” 看邓秀喜欢这些果子,何愿心里也高兴: “多给你送点。等肖纵出院,我就没什么机会过来了。” “你不知道啊。” 邓秀惊讶的望着她: “那小伙子今天已经办出院了!” … 也不知道是碰得巧,还是怎么的。 何愿刚走出医院大门,就见着路灯下停着一辆熟悉的摩托车。 站在摩托车旁的高大的男人本久久的望着医院大门,在看见何愿的那一刻,暗淡的目光隐隐闪出了一道光泽,执着的凝在她身上。 随着何愿的走近,肖纵将手里捧着桃红色的头盔递了上去。 可站在身前的少女并没有接下他的头盔。 秀气的眉头压得很低,眉心挤出了几道不悦的痕迹。 她愠怒道: “干嘛提前出院!” 他心虚的错开了视线,装作没看见她的唇动,还想亲自帮她戴上头盔。 她可了解他的小心思,每次不想回答的话就瞥开视线不去看她,当作没看见! 何愿这次才不纵容他,直接抬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伤都还没好出院干什么!” 肖纵知道自己没办法再逃避这个问题。 他垂着眸,转身将手上的头盔放在了摩托车座。 只见那只粗壮紧实的手臂伸在了她的面前,上面还有长长的一道缝合口。 不待她疑惑,男人扬起另一只手就朝伤痕处实实的拍了几下。就像是在展示自己已经并无大碍。 然而他的举动瞬间让何愿急了眼。 她连忙捂着他的臂伤,轻轻的抚过那道狰狞的伤痕,还不停的在他的手臂上吹着凉气,忧心不已。 温热的指腹触过他的皮肤的一刻,四窜的电流沿着血管袭入他的心脏。 男人的喉结微微的滚了滚。 凝在少女身上的目光揉得过分绵软,已然与他粗犷闷沉的模样极为不符。 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填满着忧虑望向他。 “真好了?” 他不敢再对上她的视线。 唯恐自己那无意流露的真切情绪将她吓坏。 慌乱躲闪过眸光后,肖纵点了点头。 … 路边草丛里的虫鸣阵阵,高低交错形成了某种重复的节奏。 二人回到村口时,夜已深。 何愿撑着肖纵的肩膀从摩托车上跨了下来,站在一旁解着头盔的插扣。 这时,他朝她递上了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 即便她说让他暂时保管,他果然还是不死心。 这钱不在她手上,他就生怕她过后不收似的。 何愿知道他的执拗,便也再无推拒的接下了那袋钱。 他像是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表情松懈了下来。 男人抬起手,扬展这四只手指,而后比划着一番动作,就像是在告诉她:剩下的四万等我赚够了给你送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神情认真。迫切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复。 她怀里抱着那袋沉重的钱,有些失神的望着他。 “肖纵。” 她问出了那个,结在心里好久好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落入她瞳仁中的灯影像坠进深海里的星星。 白净的脸颊上微微的布着红血丝。 他抬起手,像是被蛊惑一般伸向了她的脸。 他多想轻抚过那张圆润又好看的脸。 可就在将要触到她的皮肤那一刻,他止住了动作。 顿在她脸侧的手转而落了下去。 他压抑着瞳眸中的炙热,拍了拍她的肩膀。 27.摩托车与小轿车 h ehuan1.c o m 满空深蓝将霞光驱赶了干净。 入夜的丛山变成了层峦剪影。 丛山深处的村落零零星星的布着深深浅浅的光斑。延至村口的弯曲小路上黢黑一片,两旁的一大片水田被穿插其中的泥巴道并不规整的切割成无数块。一块块平静无波的镜面里边落满了天空中倒映下来的星星,就像摔在地上破碎的天。 伴随着引擎声,一个光点从村落沿着弯曲小路一路移动。 车轮碾过的碎石发出嘣响,多日无雨的干燥尘土被轻易的掀起。 直至来到村子口的路灯下,那辆斑驳的老式摩托车才停了下来。 身材健硕的男人迈过修长的腿,跨下了摩托车。 与泥泞的车子不同,他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却非常洁净的白色背心。咖啡色的工装裤边边角角破着线头,因洗过无数遍而褪出了白边。 他站在摩托车旁,强健有力的手臂鼓着肌理明晰的肌肉,此时正在开解着后座用牛筋绳捆绑着的桃红色头盔。 今天的村口道路与平日不同。 肖纵抬起头。夲伩首髮站:hehu an4.co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只见前方的道路边竟然停着一辆深色的小轿车。 熄了火的小轿车就这么静静的停在那里,那自身的暗色几近于与夜色相融,也不知停了多久。 只是看了一眼,肖纵便低下头继续收拾手中的牛筋绳。 一圈一圈绕在手上的牛筋绳绑上了结,塞回在了收纳仓里。他捧着那个印有白猫卡通图案的桃红色头盔,迎着灯光,仔细的擦拭着上面的尘灰。 小轿车的前车窗降了一半。 金边眼镜反出锐利的光泽,靠坐在驾驶位的男人一直将目光落在后视镜。 路灯下的摩托车与高大的身影印在其中,那人的一举一动都从后视镜的照映落进了他深暗的瞳孔中。 何愿驻足在村子口。 不由的搓了搓手心里冒的冷汗。 怎么办。 肖纵提前出院,她还没来得及与莫许说不用再来接送她上下课了。 此时路边停着摩托车与小轿车,她该怎么办…… 要上谁的车? 踟蹰了好一会儿。 何愿艰难的迈着步子向路灯下走去。 少女的身影刚刚步入微薄的光域之中时,捧着头盔的高大男人立马转身面向着她。遮盖着热切的沉冷目光凝在她身上,手中似是时刻准备着将头盔递上去。 只听静谧的远处传来轿车的关门声。 坐在驾驶室的男人已经立身站在了车旁。他卓绝的气质就如自发的光辉,出挑于昏暗的灯照。一丝不苟的着装与精致的面庞显得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就淡淡的微笑着。 平静的看着她。 何愿深呼一气,碎步跑到了肖纵身前。 壮硕的身躯遮去了灯光,将她拢在了阴影之中。 她并没有接下他递上来的头盔。 而是眉间凝着几许忧色,挥舞着手缓慢说道: “你先回去休息,不用这么急着来接送我,等伤好了再说。” 在他看着她的唇动,迟了许久才理解了她的意思时。跌入瞳海的落寞逐渐侵蚀了那汪温热,并不明显的情绪被他微颤的眨眼掩饰了过去。 他颓然的垂着首,破碎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头盔上。 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翻找着刚刚才收卷起来的牛筋绳。 何愿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立马就自顾自的收拾起东西来,便也不再逗留的赶着步子跑到了小轿车旁。 莫许早已为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她如常的向他问好,如常的坐进了香喷喷的车内,如常的系上了安全带。 视线却不受控的透过车窗,看着后视镜里那个捆绑着头盔的身影。 车子发动。 后视镜里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化作一个再也看不清的模糊光点。 “莫老师。” 何愿转过头,望向那个正在开车的男人。 “嗯?” “谢谢莫老师这段时间接送我上下课。我的同村他出院了,之后就不麻烦莫老师了!” 目视着前方的男人久久不语,平淡的瞳眸中读不出其中情绪。 骨节明晰的手转动着方向盘,转出颠簸的路面,车子微微震晃着。 沙粒的磨响越来越小,一时平缓的宁静中,那个温沉的声音响起: “好。” 好一会儿,他接着道: “我准备了一份礼物,等下课后我送你回来再交给你。” 他露出了那浅浅的笑容。 温和、淡雅: “就当,是我们这段时间盘山行途的完满句号。” 28.摩托车 刚走出教学楼,天就开始飘起了小雨。 雨滴不大,像针似的。有一滴没一滴的落在皮肤上,激起一瞬间凉凉的湿意。 一只手遮在了何愿的发顶。 近在咫尺的声音让她耳尖一热: “还有几步路,我们跑过去。” 空地上的小轿车闪了闪车灯。 车灯前的光域将落雨的行径照得清清楚楚。 何愿加快了步子小跑了起来。 为她遮雨的男人跟在她身旁不远不近,二人之间隔着并不会相贴的距离,却能够让她嗅到那好闻的来自于他的淡香。 莫许将何愿送入副驾驶后小心的关上车门,随后坐入了驾驶座。 车内暗黄的灯光打在男人身上。 他的发间藏匿着雨珠,眼镜的镜片上落着零星的水痕。好在雨水不重,不足以浸湿衣衫,轻飘飘的水粒就这么挂在衣服纤维上,摇摇欲坠。 “天气预报说过两天有暴雨。考试前的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复习吧。” 莫许拧转着车钥匙,发动机启动的那一刻,车身微微震动。 “好。” “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或者需要我的帮助,记得给我打电话。”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一止,莫许侧首凝着眉: “方便打电话吗?” 何愿点了点头: “嗯!小卖铺里有电话,离家不远的。” 他若有所思。 心中盘算着什么样的手机坚固耐用性能稳定。又要寻一个什么样的借口送给她。 车子开出了学校大门。 此时,一个停在校门口的身影一闪而过。 何愿急忙降下车窗,从后视镜里果然看到了那骑在摩托车上的男人! 小雨越下越密。 水珠子铺在衣服上凝成一滩,慢悠悠的钻入了布料的缝隙之间。 小轿车从校门里开出与肖纵擦肩而过,暗色的车窗里是少女扎着小辫子的朦胧剪影。 他随即踩动着打火棍,准备动身跟在后头。 可就在这时,却见小轿车的刹车灯红光一明,缓缓停在了半路。 车门开启。 少女走下了车。 夜晚的道路上,他看不清少女的模样,只看着那背着车灯光线的身影,描着柔和的绒边,在细雨中奔跑,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的心跳,也跟着少女的靠近而止不住的越跳越快。 终于。 她来到了他面前。 他呆愣的望着她,一动不动。 “头盔呢?” 何愿眨着漂亮的大眼睛,凑近那个失了神的男人问道。 他陷入了她瞳海中央的漩涡,越陷越深,深到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深到没入海面沉溺消亡。 胸膛中跳动的感受极为强烈,每一下的震感都牵动着他的神经,让他不由得加深了呼吸。 然而她并没有再给他沦落的机会。 “嗑嗑——” 何愿敲了敲肖纵头上的头盔,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的头盔呢?” 此时,肖纵才回过神来。 他立即跨身下车,取下腰带上挂着的钥匙串,打开了摩托车后新添的黑色储物箱,从中拿出了何愿的桃红色头盔。 平日里肖纵都将何愿的头盔用牛筋绳捆在车后座,风吹雨打蒙上了灰,着实不是办法。所以他特地在车尾安了个储物箱,为这个小小头盔遮风挡雨。 密密麻麻的雨越下越大。 四周逐渐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肖纵展开了深红色的雨衣穿在身上。 何愿坐在后座,掀起雨衣衣摆钻了进去。 他像往常那样左右检查的身后的雨衣有没有盖好少女的身体。 她也像往常那样挪着屁股向他靠近。 她环过他细窄的腰,紧贴着他温热的后背。 他将她身周的雨衣拉扯好,抬脚踩压着打火棍。 摩托车在轰响中移动。 何愿望着天,将脑袋倚在那宽厚坚实的背,任由夜空中坠落的雨点滴撞在头盔的挡风罩,绽出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只有坐在摩托车上,她才会真正的松懈下紧绷的身体,惬意而安心。 她曾以为这份松弛来自于她与肖纵不用过度遵循人与人之间的礼仪,或者是因为纯粹的金钱交易而不用担心相互的亏欠。 可她总觉得,安然来得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投入了过分信任的安然里,似乎夹杂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依恋。 坐在车内的男人望着远去的摩托车消失在夜色深处,平静的目光中不知何时裹着一层薄薄的冰晶。 忽然。 手机的响铃打破了沉浸在暗色中的静谧。 莫许划过接听键,将手机抵在耳边。 “喂。” 原本平静的目光稍稍低垂。 他的声音漠然: “爸。” 空淡的神色渐渐凝出一丝并不明晰的负面情绪,仅仅从他微蹙的眉头间表现出来: “好。” 他的声音中带有几分难以察觉的疲惫: “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我尽快赶回去。” 29.一起走 这是整个夏天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干净整洁的单人宿舍房里,个人物品早已所剩无几。打包好的行李箱扣着密码锁,原本属于这里的所有陈设都归于原来的位置。 阴暗的天空时而绽出一道雷电,窗外闪过几瞬耀眼的白光,将唯开着一盏台灯的屋内顿时照亮。 站在窗边的男人显然陷入了思潮的洪流中央。 金丝眼镜的镜片反过电闪的白光,任凭轰然雷响惊震,他也毫无反应。 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了又亮,里面堆迭了一行注名为“父”的未读信息。 在手机又一次信息震响淹没于暴雨声中时,男人才缓缓的将目光落在了桌面。 他走到了桌前。 抬手间并未触及再一次震动的手机,而是拿起了手机旁的信封。 这是他未送出手的礼物。 打开还未沾粘的信封口,他抽出了两张机票。 机票的目的地是州央特别行政自治市。乘机人的姓名分别是何愿、莫许。 离考试时间还有两天。 他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也只剩两天。 等考完试,再将这份礼物送到她的手中吧。 等考完试,他就带着她去城市里好好玩一玩。 坐火车,坐飞机,看火箭,看高楼大厦和霓虹灯。 凝在机票上的目光逐渐柔软,他不自觉的扬起了浅浅的微笑。 只是那微笑随着他面向窗口而转瞬即逝。 倾盆倒下的暴雨毫不留情的砸在密闭的玻璃窗面,发出绕耳的撞响。接连四溅的水花汇成一股股瀑布,在玻璃面形成湍急的水流,直涌而下。 他祈祷着。 希望考试那天,会是晴空万里。 —— 肖纵收拾完东西准备出门。 刚打开大门,就见到了门前撑着桃红色牡丹花雨伞的何愿。 这雨下得太大,她应该在门口等了好些时间。即便撑着伞,周身都已湿了个透。 是啊。 她在门外不管敲门还是叫他的名字,他都听不到。她就只能守在门口一直等到他开门。 想到这里,肖纵心头一拧。 大手拉过她的腕将她紧忙拽进屋,就在何愿收起伞在门口甩着伞上的水珠时,肖纵已经大步走进了里屋。 等他再匆急走出时,手中拿着曾经给何愿擦汗的那条毛巾。 他似乎想解释这条毛巾被他洗干净后好好存放在柜子里,不脏,很干净。 但何愿并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她没有像曾经那样犹豫,而是直接接过那条毛巾,擦起了头发。 这是何愿第一次进到肖纵的家里边。 村里的单身老汉家里都出奇的糟乱,人人都说没个女人的家就会变成狗窝猪圈。 但是肖纵的家尤为不同。 四面是没有上漆的红砖墙,水泥地面很干净。悬在头顶的灯泡发出暗黄色的光芒,裸露的电线绕在房梁上好几圈。并不算大的厅室里有一张斑驳的木桌,桌面上空无一物,桌底下是一把横木凳。 靠在墙边略显残破的木头柜子里放着零零碎碎的杂物,其中一面柜门斜斜的半敞着,显然是铰链损坏导致无法闭合。 简陋的小平房里被打扫的出奇的干净,并不算多的东西每一样都摆放得很整齐。 这里除了大雨天空气中弥漫的腥土气就再无其他。 包括她手中的毛巾。 那一股樟脑丸的气息之后,是淡淡的肥皂味。 她以为肖纵每日忙得很,应是没这个空闲整理屋头的,没想到独自一人生活的男人将一切都打理得很好。 擦完湿漉漉的头发,何愿将毛巾搭在脖子上。 看眼前男人的架势,应该是刚想要出门接她去上课。 “今天、下雨。不用、上课。” 何愿指着外头的雨,又摆动着手,比划着嘴里说的话。 肖纵迟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回身去抽出来桌子下的横板凳,随即放在了何愿身后,像是在邀请她坐下来。 然而她就这么站在他的身前,并没有打算坐下的模样。 她仰首望着他的眼睛,就像是要对他说些什么。 他就这么静静的与她对视,等待她开口。 “肖纵。” 她叫了声他的名字。 犹豫之下略微垂落下眸。 而后她再次望向他,神情认真: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她已经习惯了男人在她每一次话语后的迟缓,他无法像健全人那样即刻明白她的意思,他需要有一段时间去辨别她的话,理解她的话。 可就在她这句话说完后,男人愣了许久。 久到望着她的眼睛逐渐失神,逐渐陷入了被围困的思绪之中。 她握住了他的手,试图用触碰将他从神陷中唤醒。 布着茧的宽大手掌轻轻一拢,下意识的想回握住她。 “如果我要走,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一起走…… 和她一起走。 肖纵举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又胆怯的将指尖朝向了何愿的方向。 仿佛是在确认着她的话。 仿佛不敢相信他所理解的意思。 她双手一同紧握过他的手,真着的狠狠点头: “对,你和我。我们一起。” “考完试,如果我的成绩能留在镇上当志愿者,我就不想回来了。等钱凑够了,我将买身钱交给家里,我让家里放我自由。以后,我就在镇上生活。或者,再以后,我会去县里!” 她的眼里是憧憬,是希冀。 她的话就像在说给自己听,给自己描绘出极为具像化的未来。她毫不吝啬的与他分享并邀请他的加入。他虽然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话,但他早已被她鲜亮灵动的神色所感染,不禁扬起了眼尾,用最温暖的目光将她小心翼翼的包裹在中间。 她畅想着未来的每一步,而她的畅想之中,竟然会有他的身影。 雨湿的一缕发粘在她的脸颊。 他用指腹将散落的碎发撩别在她的耳后。 过于亲昵的动作让何愿一愣,她没有抗拒,也没有阻止,就这么呆呆的感受着男人的温度染红了她了耳尖。 他的瞳孔中是她的影子,也只有她的影子。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如果他能说话,他最想问的大概是: 可以吗? 我可以,在你身边吗? “肖纵。” 她再次叫了声他的名字。 此时与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不一样。 她像是撕扯开了隔在二人之间薄膜,靠近他,触碰他。 她眼里的光泽就快要将他融化,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目光,好似要穿过他的身体,在他的心脏上狠狠深扎。 “我……” 何愿的话才刚出口,一声巨响惊得她失魂。 肖纵家的大门被暴力踢开,紧接着走来的是一群披着雨衣的粗莽壮汉。带头的,竟是何老汉。 何老汉眼见着何愿和肖纵这般亲密,气得那是七窍生烟。 他暴跳如雷的指着肖纵,转头对身后的人嘶喊道: “表侄仔你看看!就是他!快把这个聋耳朵抓去你们派出所里头!” 30.放过他吧 po18 c v.c om 几个与肖纵身型无差的雨衣男人不管不顾的闯进了屋,将这本就不大的屋子瞬间挤满。 他们围在肖纵身旁,把原本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强硬的隔离开。 其中略显矮小一些的男人挺胸昂首的走到了肖纵身前。压低的雨衣连帽看不清他的上半张脸,雨衣的水珠沿着衣摆在地上滴了一圈。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本沾着湿露的证件,在这个比自己高上许多的男人身前高扬: “接到报案,你涉嫌猥亵,请配合我们走一趟。” 肖纵不知道眼前的男人说了什么,但那人手中的证件证明着他警察的身份。 他凶戾的眼神中多了一丝顾虑,视线不由得越过人墙紧锁在何愿身上。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d k. co m “表侄仔噢,你说这么多些屁用,他又听不到。” 何老汉在试图将女儿拉扯远,嘴里自顾自的念道。 何老汉的表侄将手中证件一收,操着一口并不算流利的普通话: “该说的我说了,听不听得到是他的问题。带走!” 一声令下。 几人拥了上去,粗暴的擒着肖纵的双臂,蛮横的反扣在他的背后。 偏远村落最讲究沾亲带故之间的关系,何老汉寻来派出所工作的表侄,就是为了好好教训一下纠缠着何愿不放的肖纵。 何愿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父亲的诡计? 她害怕自己连累了他,是自己让他白白遭此横祸。 何愿挣脱开何老汉的拉扯,扑到了壮硕的雨衣男人身前,激动的拽着那双紧束着肖纵臂膀的手。 “放开他!他没有罪!你们不能抓他!” 何老汉见此,大步过去一把抓住了何愿的头发,大力的拽扯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迫得何愿往后一倾生生跌坐在地上。 “贱逼物,进到男人屋里头要不要脸,回家!” 何老汉邋遢话无休无止,他丝毫不因那是自己的女儿而手软,反而如同对待所有物一般摒弃分寸。 何愿反手握着头顶上父亲那干枯的手腕,试图反抗却并无办法,被那佝偻的男人就这样拽着她的头发往门外拖。 忽然。 压擒着“嫌疑犯”的雨衣男人手中的臂膀以蛮力挣脱,他刚要再度狠力制服住这个胆敢抗争的男人时,一计猛拳瞬间砸到了他的脸上,砸得他头脑发懵。 肖纵放倒了阻拦在他身前的所有人。 剑眉高斜,凶狠的眸中烧燃了赤焰,他抬脚朝何老汉踹去—— 何老汉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混乱,突如其来的力量将他踹倒,即刻就四仰八叉的跌在了地上,他连连发出痛苦的呻吟,脸上的五官都拧挤在一起。 肖纵忧心的抚着何愿的发,神情就像是将她的疼痛转移在自己身上那般。 她本已麻木了这种以暴力为基底的亲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可就在他揽着她,一遍一遍抚过她的发顶时,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了上来,她鼻子一酸,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盈满了泪。 她就这么望着他。 摄取着他近在咫尺的温度。 可就在他想将她扶起身时。 身后几个穿着雨衣的男人袭了过来。 弯肘扼锁在肖纵的喉咙,将他向后拖拽。扑上来的两人再次箍住了他的双臂,反扣在身后,随即扣上了银色的手铐。 带有私人泄愤的色彩,几个男人握着紧拳狠狠的往肖纵身上砸。 肉体刺耳的砸响划破了铺天盖地的雨声。 “肖纵!” 何愿爬在混乱的雨衣男人脚下,想攥住雨衣衣摆。 可身后一个大力,将她往后拖行。她的手抓了个空,整个人扑倒在地。 何老汉放下了何愿的脚踝,一瘸一拐的往自己女儿身上踢了一脚,似不解恨,又朝着女儿的头一踹。 他骂骂咧咧的抱拖着女儿越过门槛,一把砸在了暴雨中的泥巴地上。 她的眼睛始终望着那个被围袭的男人。 看着他满脸青紫,嘴里冒血。 看着他眼窝肿起,任人一次又一次下着死手捶打。 雨砸在身上,特别疼。 父亲再一次拽住了她的头发,拖动着她。 雨水与泪水混淆在了那张通红的脸。 她颤抖的声音模糊在了雨声中: “爹爹!我跟你回去、你别害他了,求求你了。” 她哭喊着、哀求着。 “我再也不和他见面了、真的。我错了!爹爹、放过他吧!” 何老汉反手朝自己女儿脸上吃着力扇了几个巴掌。 本就因情绪激动而通红的脸霎时烙上了重迭在一起的明显巴掌印。 何老汉吐了口唾沫,恶着脸咬牙吼道: “不搞死他,老子不姓何!” 少女呜咽着被父亲拖走。 掉落的浅蓝色条纹发圈浸在泥巴水里,逐渐被染成了土黄色。 孤零零的淹没在暴雨深处。 31.婚事 何愿被拖进了那间多年以来严令禁止踏入的“家”屋。 泥巴沾满了她的衣裤,雨湿的发还在不停的滴着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已经被雨水洗去了血色,布着巴掌印的脸颊微微肿起。 何愿还来不及去消化痛楚,只见桌边的木凳上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陈旧的红色头巾裹着她的发,塌垂的两边脸窝点着红色的印记,那是代表媒婆的妆印。 桌子上放着几沓钞票。 坐在媒婆旁的何奶正在舔着指一张一张的数着手中的钱。听见何愿被拖进了屋,她眼不带抬。 何奶钱数完,整整齐齐的摞在腿上。 厚厚的钞票她手都不舍得挪开,就这么死死的捂着: “八万,正好咧。” 媒婆喜上眉梢,毕竟谈成这桩婚事,她到手的喜红利数额可观: “是咯,八万彩礼在这里,到时候迎亲,红猪红牛照给,不会少你们一点的。” 何愿瞪大了眼睛。 她浑身发抖牙关打颤,前所未有的恐惧将她一口一口吞噬。 “奶!我不出家门!我哪里也不去!” 何愿跪挪到何奶跟前,双手拽着老太婆的裤脚,攀伸着想去夺走她腿上厚厚的几沓钱。 何奶死死抱着怀里的钞票,几脚下去正往何愿身上踹。 “把钱还回去!我不走!” 不顾何奶的捶打和踢踹,何愿揪着裤腿死死不放。 家里面竟然那么快找到了合适的“买家”! 她还没凑够买身钱,她还没有参加考试! 她不能就这么被卖掉! 见这混乱模样,旁边的媒婆赶紧着过来试图将何愿拉开,表情夸张的劝慰道: “哎呀,三妹!好亲事的咯,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旁边马窝村的孙家晓得没?孙老太就一个独龙崽,今年才五十三,青年才俊。除了脑瓜子有点慢,什么都好。去到他们家,你就伺候他们母子两个,没得妯娌事又没得姑姐囔,来年生个宝崽,你就当家作主啦!” 站在一边杵得和个木头桩一样的何老汉掏出了一包硬纸壳烟盒,甩了几把烟盒上的水珠,抽出了一支香烟。刚拿出打火机还没把烟点燃,就见女儿扑到了自己身前,苦苦哀求: “爹爹!爹爹!我在家照顾弟弟妈妈,我再也不去见别人了!别把我卖出去!” 他啧的一声拿下嘴里叼着的香烟,对着女儿吼喊道: “卖卖卖,讲得愣难听,这是为了你好,给你找个好婆家!你两个姐姐十四五岁就嫁了,你都快十八了何三!” “我有钱!我凑了钱!” 满目通红的少女艰难的爬起了身,她抬起手臂狠狠的擦了一把几行倾落的泪痕: “我把钱给你们,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咔的一声,打火机窜起了火苗。 火苗将香烟头燃满了火星,何老汉瘪着双颊狠狠的嘬了一口。 浓烟从他的鼻腔与口中升腾而出,他淹没在烟雾里狭着眼哼笑出声: “就你那四万块钱?” 轰鸣雷响在她脑海中炸开。 全身被电击过,她身体一软险些跌倒。 没钱买烟的何老汉从来都是嚼焦烟草。 何愿盯着父亲手中的硬壳烟盒和打火机,浑身像是坠入了冰窟。 “你们拿了我的钱?……” 她的嘴皮在打颤,空洞的双眸在震惊之余倾泻出了绝望的洪流。 大股大股的眼泪水汹涌滑落。 嘶哑的声音吼喊质问: “你们拿了我的钱!?” 何奶扯着嗓子,尖锐的声音像一把利刃: “钱是在家里头灶屋找到的,我何家的灶屋,就是我何家的钱,关你逼事?” 她抱着怀中的彩礼起身往里屋走: “从今往后,你是他孙家的人少管我何家的事!” “把钱还给我……” 何愿想追上何奶的背影,她刚迈出大步就被何老汉拽住了胳膊猛力往回扯倒。 神经断裂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情绪的崩塌让她难以自持。 她挣扎着,哭喊着。 额头的青筋暴起,她满脸通红歇斯底里: “把钱还给我!把钱还给我!!” 何老汉一屁股坐在跌倒的女儿背上,紧紧的反扣着她的手。 媒婆见怪不怪的递上了麻绳。何老汉叼着烟,一圈一圈的把绳子绕过何愿的双手腕,箍得她双手充血。 “三妹啊,你的钱不就是你弟弟的钱啦?姐姐嘛,这辈子不就是为了弟弟活的。给弟弟活得好了,你在娘家才有人帮你撑腰是不是?” 媒婆蹲着身,用粗糙手拨开何愿脸上凌乱的发。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啧啧夸赞着八万值当。 就在这时,何愿张开嘴狠狠的咬了媒婆的手。 媒婆疼得扯声高叫,甩着手挣脱开来跌坐在地。 一改方才的笑脸人,她大骂道: “嘿你个犟种!八万彩礼还不舒服?真当自己千金奶奶!癫婆子、再过两天!两天后你进了孙家的门,夫家打不死你!” 32.出嫁 “莫老师,那位同学怎么还没来啊。这都过了考试时间半个小时了。” 监考的老师抬眼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他神情为难的紧着眉头,考试试卷握在手里卷了又卷。 此时的暴雨下得正大,即便与身旁的人交谈都必须扯着嗓子,将声音拉高。 莫许望着门外有些失神,迟了许久才被同事的声音拉回了意识。 他从手提袋里翻找出车钥匙,一刻不停的往门外走: “这雨下得太大了,我还是去接她一趟比较好。” 监考老师有些不明所以,脸上写满了“至于吗”三个大字。惊异之下他赶着步子试图跟在莫许身后: “莫老师!你要开车上山路啊?以这暴雨的能见度来看太危险了!这种公益课的小考试没那么重要的,镇上的志愿者名额那些个村民谁稀罕过啊。” 奈何疾步行走的男人腿太长,三两步就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监考老师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不住呼喊: “哎!莫老师!” 雨云将白日的天光遮了大半。 陷在暴雨中的村庄明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其中最是明亮的,要属何家的平屋。 何家今日有喜,何老汉的三女出嫁。 一大清早,隔壁村就拖着红牛红猪冒雨来到了何家。按照习俗,何家得在院里摆桌,给过喜的人大鱼大肉的吃一顿。可奈何大雨倾盆,院里摆不了桌,几几过喜的老汉婶婆只能挤在那破旧的小小平屋里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没了何愿帮手,家里就只有何奶一人忙活。 老太婆一把年纪躬在灶房忙里忙外,何老汉坐在屋里翘着老腿陪宾客们闲聊。 嗑着瓜子的老婶嘴皮上粘着瓜子仁的碎渣,侧首随意吐了口壳,咀嚼不断的笑问道: “老何噢,不见新娘子?” 何老汉嘬了口烟,淡然回应道: “脸皮薄嘛,在猪圈里躲着不愿见人。” “咋躲猪圈里啊?” 满堂人笑得欢。 穿着斗笠的中年人正赶着红猪进猪圈,抬眼就见角落里被绑着手脚的少女,不用猜都知道,绝对是何家今日出嫁的三女。 这种事见怪不怪,他眼皮都不带抬的,一心做着自己的分内事。 “哎!猪圈门头要锁好!” 站在灶房门口的何奶朝猪圈的方向吼着破天的嗓子叫唤道。 “晓得!” 安置好红猪,中年男人走出了门。 他仔细的扣上门上的锁后才赶着小步往屋里走。 何愿看人已走远,连忙拆开伪装松开手中的束缚。 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被她用碎石割开,她一边往外探着头,一边开解着脚腕上的粗麻绳。 好不容易松落了浑身的捆绑,她急忙趴在破烂木门上,透过缝隙确认着猪圈外的情况。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进到了主屋里头,何奶端进去最后一口大锅,众人准备开席。 吃罢后那群人会将她接走,她必须赶紧行动。 猪圈唯一可以称之为窗户的开口在接近于房顶的位置,那大小看上去难以穿过一个人。 可那是她唯一逃出去的通道,何愿决定试一试。 她拼命跳跃着,用双手攀在了台沿。 好在平日里她做惯了重活,手臂的力量足够将她整个人撑起来。 她咬着牙双臂发抖,两只手死死的抓着窗台。 刚刚探出两条手臂一个头,肩膀就卡在了窗户里。 不管何愿如何调整着角度,肩膀死活过不去。 既然如此,只能用蛮力挤出去。 何愿双手卡在外墙,两脚蹬着墙面死命往外挤。 肩骨脱臼的胀痛让她眼角润湿,卯着所有的力量让她满脸通红。 一声骨响掩盖在雨声中,她终于探出了半个身。 生生从高处砸在浅水沟的身体渐起四溅的水花。 何愿摔得有些发懵。 双肩的疼痛已经无法让她用手撑起身体,她只能翻滚着以腰力坐起来,而后晃晃悠悠的站立。 她攀扶着墙壁,吃痛写在脸上,悄然探出半个头再次确认了无人注意到她。 不待片刻,她立马转身就往外跑。 一遍遍的擦过脸上的雨水。 何愿用尽全身的力气迈着步子狂奔着。 “何三跑了!!!” 身后传来穿耳的怒喊,声音刺过她的胸膛让她霎时惊心。 她不敢回头,只能更快的迈着步子。 没想到才跑不远就被发现了!拼体力和人数她万万没办法跑掉。只能先在屋丛之间躲藏拖延时间! 何家院子里冲出了一个个穿着斗笠和塑料雨衣的人。 他们默契的四散开来到处寻觅逃跑的新娘子。 小卖铺里的老奶帮着儿子看铺面。 躬着身在一旁剥麦条。 “我打个电话!” 老奶耳朵背,没听清。 老花的眼睛一片朦胧,她眯着眼只见一个湿哒哒的少女从门外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买什莫?” 她问道。 少女没接她的话,匆忙的往桌子边走。 她以为少女还要再逛逛,便也不再理会的继续埋着头做手中的事情。 遍着污泥的手颤颤巍巍的拿起了座机的听筒。 何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湿透的纸,纸上的一串数字因为雨水的浸湿变得有些模糊,好在每一个数字都能勉强看清楚。 手指按过座机上褪色的按键,发出哒哒哒的刺耳按键音。 “嘟——嘟——嘟——” 等待音的持续时间无限延长,夹杂其中的还有自己剧烈的心跳。 听筒里的声音就像她最后的救命绳索,牵动着她所有的神经。 “咔、” 接通的回响让她如释重负,何愿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莫老师!莫老师!我是何愿!” 她的声音颤抖,决堤的眼泪一股脑的涌出。 可电话那头并无人回应。 一片低频的嘈杂伴随着电流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莫老师?” 再一声不知名的微响之后,熟悉的等待音再度传来。 跌入谷底的绝望感险些将她吞没,她没有时间去应付自己的情绪,只能对照着电话号码再次拨号。 突然间。 身后一个力度将她紧紧拽住,猛力往后拽! 她手心一松,弯卷的电话线吊垂着听筒左右摇摆。 只听身后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响起: “抓到何三了!你们快来!” 33.洞房 木窗框的漆色有些斑驳。 无数雨滴绽在玻璃窗,将那大红喜字盖上了朦胧不清的水色。 房间的墙面上糊着深深浅浅的灰色水泥,白晃晃的灯泡被几根电线垂钓在屋子中央。 一张铺着红被的木床靠在墙边,撑起的桃色蚊帐里,何愿被粗麻绳一圈一圈的捆住手脚系上了死结。 木门开启时,门外的嘈杂声顷刻涌了进来,又在门关掩后那声音被再度隔绝。 来的人带进屋了一潮水汽,他踏着直板板的步子,啪叽啪叽的声音带着水响,朝着何愿越来越近。 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红短袖,半边衣服扎进了裤头。 高高卷起的长裤露出了粗肥的小腿,明黄的人字拖与脚趾头一同染上了脏污的土灰色。 他半张着嘴,眼神呆滞的转悠着脑袋环顾着屋内。直至面向何愿时,他咧着嘴露出黑黄的牙齿,痴笑着。 “嘿嘿……” 他大步向何愿走来,嘴里不停念叨: “新婆娘、新婆娘、嘿嘿嘿……” 何愿动弹不得,恐惧让她下意识的吼出声: “滚!” 那傻汉听她一声嘶吼,立马被吓得肩膀一颤,瘪下了嘴。 “你凶我!” 他气得急喘不停,在屋子里转着圈像是在寻着什么。只见他一个蹲身,从床底下掏出了一块板砖。他故作恶狠狠的模样斜着眼瞪着何愿: “妈妈说,你不听话就要打你一顿!你凶我!我要打你!” 说完,他跪在床沿手起砖落对着何愿身上砸。 何愿一个翻滚躲过了他生猛的一砸,他气急,差点哭起来: “你为什莫凶我!” 正当他再次高举起板砖要接着下狠手时,何愿出声: “因为你把我捆起来了!我当然要凶你!” 他悠悠的垂下了手,像是觉得何愿的话很有道理,又很是委屈: “不是我捆的你!” “那你帮我解开,我就不凶你了。” “不行。” 他摇着头,肉垂垂的腮帮子摇晃不止: “妈妈说,松开你你会跑。要把鸡鸡插在你屁股里面尿完尿才能松开你。” 面对着他令人作呕的言辞,何愿不免生理性反胃。 她冷静抚平自己的情绪,深知对于眼前的人不能用刚硬去解决问题。 何愿声音放缓: “我不会跑,你看你都把门关上了,我能跑到哪里去?” 傻汉转头看向身后的门。 “况且门外还有那么多人,你妈妈我爹奶也在外头。我要是真跑出去了,他们也会把我抓回来。你说是不是。” 见他心生动摇,何愿继续说: “你要是不帮我解开绳子,我就恨你,凶你。以后不照顾你和你妈妈,也不给你生宝崽。” 傻汉急了。 “不行!要生宝崽!” 他将板砖往床上一甩,从裤腰带上扯下一把折迭小刀,跪步挪近何愿,弯着身用小刀吃力的割着绳子。 “我给你解开绳子,你给我生宝崽。说好的,你不给我生,我就打死你……” 他一边割,一边自顾自的嘴皮子不带停。 好不容易,脚腕上的绳结断裂松解。 他直起腰,开始割何愿手腕上的粗绳。 看着何愿细嫩的手,他呆滞的目光一路往上。眼前女人那双大大的眼睛上铺着浓密的睫毛,挺立秀气的鼻子很是精致,还有那红润润的唇让人看了忍不住想亲上一口。傻汉狠狠的吞咽下口水。割绳子的刀还没落,他伸着手开始扒何愿的衣服。 “你干什么!!” 何愿拼命闪躲。 “我要看你的奶球。” 一个傻憨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何愿吞下了一腔怒骂,强迫自己镇静: “你先帮我把绳子解开!解开之后想看什么都可以。” 他垂下头思考了片刻。 “你不骗我?” “真的!” 那么漂亮的女人,应该不会说谎。 傻汉信了她。 傻汉举着短刀,一下一下的用刀刃摩擦着绳子。 终于,碎绳落地,身上最后的束缚被松解开。 傻汉看何愿松下了手,刀都不顾收的随手一扔立马扑上去。 然而何愿脚一抬,狠狠的踹在他脸上,傻汉被踹得哇哇直叫: “啊——你要死!你踹我!” 何愿翻过身就要往床下跑,谁知那傻汉力气大,双手抱住何愿的腿就往床里边拖。 “你骗我!还踹我!你要死!我再也不信你了!” 沉重而臭烘烘的身体压了上来,何愿差点喘不过气。 肥圆的手拽着她的衣领就往下扒,何愿尖叫着,使出吃奶的劲儿疯狂扇打着傻汉的脸。那傻汉疼得哭红了脸,放下了手中撕裂了一半的衣领,抬起掌也往何愿脸上扇。 他的力气比何愿大得要多,每一巴掌都扇得何愿眼冒金星。 见掌掴的女人被打得难以动弹,他开始为所欲为起来。 何愿无力的摊着手,身上的傻汉下体一直往她腿上拱,裤子里的硬货蹭在何愿大腿上,让她一阵想吐。 猪头一般的大脑袋抵在她胸脯上猛吸。 何愿攥紧被子的手摸到了一把小刀。 那是刚才他随手甩在床上的刀。 傻汉还在纠结是先扒她的胸罩还是她的裤头时,后颈猛然袭来的疼痛让他一愣。 他直起身,反着手摸向后颈。 “血……” 手掌上一片猩红,他哭的更大声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何愿举起刀往那张肥脸上猛的一划。 裂开的肉里夹着厚厚的黄色脂肪,血液顺着那张肥脸一直往下淌。 “啊——!!妈妈——!!” 傻汉捂着脸倒在床上,发出杀猪一般的刺耳惨叫。何愿慌忙的望向门窗,即便依旧大雨倾盆,也不由害怕他的声音会引来他人的注意。 她随手拿起了床上的枕头,死死的压在傻汉的脸上。 “唔唔唔唔——” 本就悬殊的力量让何愿根本摁不住,傻汉舞着手扯开了枕头,凶狠的目光渗着血色,肥手握住了何愿的脖子,死死紧掐。 何愿难以呼吸,痛苦的张着嘴。 额侧的血管凸起,憋红的脸开始泛紫。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了手中的折迭刀—— 只听一声割破皮肉的声音后。 从傻汉颈间动脉喷溅出的血液洒了她满身。 掐在脖子上的手渐渐松落,肥硕的身体倒在了床上。 何愿连滚带爬的跌下了床,她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大口大口喘息不止。 浓浓的腥味冲入了她的鼻腔,握着刀的手上满是粘稠的血液。 何愿看向自己颤抖的手,惊恐的甩开了紧握的刀。 她杀人了。 激烈的情绪起伏让她脑袋发懵,她努力的搓擦着身上的血,却怎么擦都是徒劳。血染在衣服上,沾在皮肤上,越擦越多。 她红着眼将撕裂衣领的短袖脱去,上身只留着一件纯白的内衣。 这时,屋子里发出了并不寻常的响动。 她确认了一眼前窗和大门依旧紧闭,声音的源头像是来自于后窗。 何愿绷紧了神经,她能明晰的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响在耳边。她趴在地上再次捡起了小刀,举在胸前。 就在她奋力站起身冲向后窗时—— 眼前,窗户大开。 过风带着雨水猛灌入了屋内,冲刷去了大半弥漫的浓重血腥气。 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从窗沿处跳下地。 浑身湿透的男人喘着粗气。 他脸上的青紫还未消散,伤痕已结好了疤。 周身接连不断坠落的水珠绽在地面,将他脚下一圈都浸湿成了深色。 急切而慌乱的眸光在对上何愿的视线时,逐渐镇定,逐渐放软。 哐的一声,沾满血色的小刀落地。 酸涩冲涌。 她再抑制不住的哭出了声: “肖纵……” 34.出逃 何愿颤抖的指着木床的方向。 她压抑着激烈的情绪,却还是因意识的崩溃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杀人了……他死了、他死了……” 血浸湿了棉被,顺着床沿往下滴。 一滴接着一滴,在水泥地面凝作一大滩。 庞大的躯体急忙阻隔在何愿身前,像是不希望她再看向那里。 肖纵脱下外套狠狠的在一旁甩过表面的水珠,而后披在何愿身上,将她严实包裹。 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的手鲜血淋淋。肖纵为她拉上外套的拉链后,握过她的双手,扯起身上湿润的衣角,反复搓擦着她手心的一片猩红。 她的脸上遍布着微微肿起的巴掌印,白皙的脖颈处是几近发紫的深红指痕。 深重的呼吸让她的胸脯剧烈的起伏。 握在他手中的指僵硬发寒,而她浑身抖动不止。 他试图用镇定去感染她的慌乱,久久无果后,他只能用自己的靠近去解禁她紧绷的神经。 肖纵将她拥在怀中,收拢着双臂,将她陷入他的温度,融入他的气息。 她拼命的回拥着他,紧紧环扣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膛。 她不知所措的陷入绝境的边缘,只能靠与他相拥支撑着为数不多的理智。 就在这时,他从衣服里抽出了一个湿哒哒的布裹,递在了她身前。 从混乱中抽回意识的何愿真着盯着他手中的碎花布裹,双眼越睁越大。 她急迫的接下他手中的东西,一圈一圈的解开绕捆的布绳,摊在眼前的,是她自己的碎花布袋! 她惊骇的望着肖纵,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去我家偷来的?” 她问道。 肖纵点了点头。 翻开碎花布袋,里面是她随身的小本子与大拇指一样长的铅笔。 以及她的身份证明与个人户册。 大开的后窗吹入了大鼓的凉风,将麻袋制成的窗帘掀起。 肖纵指向窗口。 就像是在指向一条爬出万丈深渊的陡峭攀道。 孙家院子里已经撑起了大红色的雨棚。 大滴大滴的雨砸在塑料棚上,落得嘭嘭直响都已经把嘈杂的人音盖了个大半。 桌子上的大锅菜被木炭烧得滚着浓烟。 大雨浇淋的潮湿环境并不能熄灭宾客的热情,人们举着酒碗撕扯着嗓子谈天说地,各个喝得满面通红。 一身花红衣裤的孙家老娘今日是笑得合不拢嘴巴。 对着何家奶奶和何家老汉一口一个亲家的叫个不停。 “哎呀,亲家公。怎不见你婆娘来哦,嫁女儿哎,天大的事。” 孙家老娘双颊两抹红晕深深,笑眯的眼尾挤着层层迭迭的褶皱。 好酒好菜满桌摆,何老汉显然已经醉得失了神志。 他拿着酒碗的手又些颠抖,即便如此,他还提起白色的塑料提桶往碗里倒酒: “癫婆娘一个,来这里干嘛?” “癫婆娘?” 何老汉从来对自己的媳妇闭口不谈,孙家老娘只知道他媳妇卧病在床从来不出门。 没想到他酒后失言,无意透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病情。 “亲家公哎,你婆娘癫的噢?讲亲的时候不见提,这癫病传后人,到时候何三生出个憨儿怎么办?” 何老汉打了个酒嗝,笑得轻蔑。 她孙家老娘都不怕自己憨傻儿子生出个憨儿,倒怕他婆娘把病染到了她孙家。 “又不是天生癫,怕卵怕。” 何老汉将酒桶往桌上狠狠一砸,酒水从嘴口溅了出来。 他颠颠倒倒站姿不稳,撑着椅背指着自己的脑壳高声道: “以前不仅不癫,脑瓜子中用咧!还是有文凭的!” 听到这里,孙家老娘悬着的心落了大半。 何家三妹生得美,妈妈还有文化,以后她孙家的种可不得非富即贵?说不定还能当个大官,成了马窝村的村长,光宗耀祖。 孙家老娘一边想着孙儿宝崽是叫孙光宗还是孙耀祖,一边抬着步子就往屋宅走。 一路穿行在桌席间回应着亲朋好友的道喜,她小跑着来到了屋宅的屋檐下。 贴着喜字的玻璃窗蒙满了水雾,什么都看不清。 孙家老娘放弃了探头张望,转而来到了门前,贴着耳朵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屋外大雨哗啦啦,屋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对于这个脑部发育迟缓的儿子,关于繁衍的教学她并没有马虎。 她“手把手”的扶着儿子的命根,找来了家禽灌洗了几遍,让儿子“实战演练”。 终于教会了儿子如何在女人屁股里尿尿后,她还生怕儿子硬不起来而喂了他些种猪配种用的药水。 可现如今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孙家老娘越想越焦心,就怕晚见着未来的孙儿宝崽一刻,只能不管不顾的推门走了进去。 她心想大不了再扶着儿子的命根帮他插进去,推他屁股教他动好了。 “宝崽啊!” 她拧着眉边走边唤儿子。 越近里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越是刺鼻。 她预感不对劲,心里敲着鼓。 在踏入里屋时,眼前的一幕把她吓的跌坐在地。 暴雨铺天,在众人的欢悦声中,一声尖锐的哭喊破空而出: “宝崽————” 群山朦胧的轮廓隐在雨帘深处。 盘山公路,飞驰的摩托车溅起了两侧高高的水花。 骑在摩托车上的一男一女并没有穿着雨衣,就连头盔都未佩戴。 雨水打在二人身上,浸透了二人的发,浇湿了二人的衣。 他们向前路赶赴,用尽全力的奔逃。 就像企图摒弃身后所有污浊遍布的颓败残垣,冲向被暴雨洗刷后的清澈明朗。 何愿搂着肖纵的腰,抵靠着他坚实的后背。 她闭着眼。 在雨声中,二人交织的心跳回响于耳畔。仿佛此时交缠盘绕的血管将二人的心脏捆绑在一起,谁也无法将二人撕扯剥离。 细微的异响从远处传来。 越靠越近。 当何愿听出那是警车的鸣响时,她猛然睁开了眼。 摩托车的速度渐渐减缓。 前方的公路上。 警车的警示灯透过厚重的雨色,闪烁得格外刺眼。 35.离别(乡村篇结束) po18td.com 拉开的警戒线隔去了路宽的大半,来去的行车只能根据交通指挥依次通行。 盘山公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 摩托车跟随着车流缓慢前行。 惊魂未定的何愿悄然侧首,望着警戒线内的事故现场。 警车与救护车列排,大批的警员与医护人员匆忙投身于救险之中。 轮胎摩擦的印迹被暴雨冲刷得所剩无几,但隐约得见刹车的痕迹终结于悬崖边。盘山公路并没有安全护栏,道路狭窄,越到群山深处越是坎坷。平时行车翻下山崖的事故时有发生,更别说这样的暴雨天气。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 et. c om 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注意这场与己无关的小插曲。 警员的亮色雨衣刺得她发怵,何愿将头埋抵在肖纵的后背,环在他腰间的双手越束越紧。 肖纵似是察觉到了身后人的紧张情绪,沾着雨水的大掌覆在她的手背,透过一片湿凉的表面是他灼热的温度。 通过限制路段。 男人安抚般的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紧接着,摩托车轰鸣声起,疾速的惯性将她拉扯,夹杂在风刃中的雨滴显得格外锋利。 他们终于再度踏上了奔逃的路途。 夜幕无声无息的降临在灰暗的天境。 这场暴雨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火车站的门头灯在夜色里很是明亮。 湿意充斥在空旷的检票大厅,阴凉而黏腻。来来去去的行人步伐匆匆,他们身扛麻袋肩挑扁担,过经的地方都落下了一个个鞋印,密密麻麻的脏污鞋印杂乱无序,重重迭迭的把水磨石地砖蒙上了一层灰黑色的花纹。 站在立柱旁的少女双手握着火车票等候在原地许久。她穿着一件男士外套,雨水湿透了全身。除了斜挎的碎花布袋,再无一物。 向她越靠越近的奔跑声牵扯回了她的意识。 何愿抬起头正好迎上了肖纵的目光。 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买票去了那么久。只见他手里握着一迭钞票,递在她面前。 “哪里来的钱?” 何愿缩着手,目光惊疑。 他知道她的犹豫,便也不再给她退缩的机会,直接握着她的腕将钱压在她的手心,紧紧的捂着不许她挣脱。 力量的悬殊让她奋力的挣扎无果,直至她无意望向他挂在腰带上的钥匙扣,她忽而休止下来一动不动。 钥匙扣上少了一把钥匙,那是摩托车的钥匙。 她抬头再次迎上他的视线时,双眼蒙上了一层波动的水雾,眼眶渐渐泛红: “……你把摩托车卖了?” 他瞥过视线无措躲闪。 索性夺下她手中的钱弯身将钱往她布袋子里塞。 “你不要卖摩托车!你把摩托车赎回来!” 何愿推拒着他的手,却还是无法阻止他将钱塞入后握着她的双臂迫使她望着他,停下挣扎。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是委屈,是伤痛,是挥之不去的歉疚。 “你借给我的四万块、被我家里人抢走了。我已经欠了你好多好多钱了,我不能再收你的钱了……” 带着哭腔的话语他虽无法听入耳,但她的泪珠映入他的眼中,掀起了他心潮翻涌的酸楚。 他松下了她的双臂。 宽大的手掌捧起了她的脸,粗糙的指腹轻柔的抹过她的泪珠,擦拭着她的泪痕。 水滴顺着鬓发滑落过他棱角分明的脸。 他真挚的目光急迫而漫溢着浓烈的不舍。 温热的气息越靠越近,近到他的呼吸扑在她的脸颊。 何愿神止一刻,不自觉的闭上了眼。像是纵容着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 然而预想的温度没有到来,忽然间迎来的,是身前一凉。 男人退身一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肖纵指了指站内,又伸手轻轻的推了推她的身,像是在催促她赶紧离开。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他显然没有跟她一起离开的模样。何愿情急的拽着他的臂: “我们一起走!肖纵,我们一起!” 他不再看她。 只是像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波澜,伪装平静的摇了摇头。 是啊。 杀人的是她,与他无关。 他有他的生活,他不必离开家,四处奔逃。 他不应该被她拖累才对。 能将她救出,送她到火车站,还给了她那么多钱。 她能做的是,绝不能让他受到牵连。 何愿松开了拽在他臂上的手,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泪。 火车检票入站的喇叭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 人群接连着向检票关口快步涌去。 “我走了。” 她说。 他点头。 “你回去吧。” 她说。 他点头。 她斩断了最后牵扯的目光。 毅然转身朝人流赶赴。 他看着她小小的身影陷入人群,渐渐融入拥挤的人潮,直至他如何仰首张望都再难寻觅。 他找不到她了。 他急得红了眼。 “何、愿——” 嘈杂的人声与脚步声纷乱扰耳。那陌生的声音模糊不清的呼唤着她名字的那一刻,她心间一震,脚下的动作倏然停滞。 她回首想再看他一眼,可推搡不断的行人使她除了攒动人头再如何仰望都别无他见。 她转过身。 开始逆流推挤,艰难的拨开人群往回走。 终于,她破出湍流向他奔去—— 他展开双臂搂住了她的身体。 她踮起脚尖倾身将吻落在了他的唇。 炙热的吻凌乱而深切。 她拼命摄取着他的气息,试图将与他有关的痕迹烙刻在灵魂的角落。 他没有逃避,也不再闪躲。 将曾前所有压抑自控束缚的不为人知全然化作最后的眷恋,与她相交,相融。 她与他都清楚。 这或许是一场不能再见的离别。 … 派出所值夜的警员正埋头抄录着文件。 大门被开启时带进了一阵夹湿的冷风,惹得他浑身一凉。 警员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浑身湿透的高壮男人走了进来。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警员站起身,礼貌问询道。 来的男人满身滴着雨,雨珠子一串串的往下落,不一会儿身下就积来一滩水。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摇了摇手。 以为是聋哑人求助,警员立即想先去为他找干燥的东西擦擦身。谁知那男人拦在他身前,不停比划着什么。 “你需要我送你回家?” 警员望着他的动作猜测道。 男人摇了摇头,继续比划。 “你东西丢了?” 男人摇了摇头,继续比划。 警员努力的分辨着他所想表达的意思,拧着眉注意着他的动作。 嘴里根据着他比划的事物不停念道: “刀……捅刀?你捅别人的胸口?死了?” 警员惊着眼: “你杀人了?” 男人松了口气。 点了点头。 36.再遇 地面上碎纸屑翻滚着向前挪移,被夜风牵扯起的塑料袋在半空几经转悠后轻轻然飘落在地,逐渐扁塌,泄气。 路灯下,匆匆过往的行人不禁耸着肩膀缩了缩头,加快着步子的同时将双手揣在兜里,再没了边走边玩手机的欲望。 又一波降温像是冬季的悄然试探,在没彻底摆脱回温前都暂不能称之为冬天。 所以饭店依旧按照着秋季的营业时间,关门得很晚。 当店门戴上锁时,街道上已是空无一人。 灭了灯的前厅只剩下插座标示灯在亮着红光,还有并未关紧的后厨大门留有一条门缝,从中映出了一道棱角分明的白光。 服务员与厨师们换下了工服穿上了自己的常装,人们正提着随身物成群结队随性谈聊着往后门走。接连道别声在后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也渐渐分散后消失。 归于安静的后厨里,一个刺耳的刮扣声变得极为明晰。 开着盖的巨大电饭煲早已拔了插头,冰冰凉的没了半点热气。 尚还穿着工服的少女手持饭勺,正倾着身卯着劲儿在电饭煲里刮铲着粘在内胆底部的锅巴。好不易忙活了一顿,她鼓着腮帮子吹开保鲜袋,一勺一勺将锅巴装了进去。 “何愿!” 一个尖锐的女声叫嚷着。 只见从更衣间走出一个卷发女人。女人踏着高跟长靴,穿着超短裙,上身却裹着厚厚的毛绒外套。 女人化着精致的妆容,手上正在穿戴着可拆卸美甲。她将布满油星子的工服往台上随意一抛,一步一步向站在电饭煲旁的何愿靠近: “晚上我有事儿,后厨卫生你帮我收拾呗。” 何愿把保鲜袋口扎上了结,径直往更衣室走。 在过经女人时她淡淡的说了句: “我也有事儿。” 打开自己的储物箱,何愿掏出了迭放在里面的衣服。 她摘下口罩,白皙的皮肤被口罩勒出了深深的红印子。在脱下卫生帽时,一头几近及腰的乌黑长发随着皮筋的松脱披垂在肩膀。 急促的高跟鞋声嗒嗒嗒的再次靠近,女人不死心跟着何愿又走进了更衣室: 女人倚靠在储藏柜旁,环着臂,模样有些不耐烦: “哎呀,兼职又不用打卡,你今天少去一天也跑不了几个钱,人要懂得变通!” 何愿始终没有看那女人。 她脱下工服整理好放入柜中,打开了携身印有广告语的编织布包,将那袋锅巴饭装了进去: “我已经帮过你很多次了。你不分我钱也不代我班,连杯水都不请我喝,还怪我不知变通?” 啪的一声关上柜门,她一边往外赶,一边最后回应道: “我想你还是找别人帮你吧。” “啧。” 望着何愿远去的背影,女人翻了个白眼。 一旁走来个染着黄毛骨瘦如柴的小伙,他穿着副厨工服,一双胶手套上还沾着泡沫。来到女人跟前,他一脸谄媚模样掖也掖不住: “别跟她一般见识,那农村妹暂住证都要到期了,到时候还不得夹着尾巴滚回农村去!” 电瓶车在城中村里穿行。 楼与楼之间没有路灯的狭窄间隙仅凭着前车灯一路开道。 何愿身上的绿色外卖服并不合身,松松垮垮的笼罩着她。背上“吃就送”三个平台大字反着银光,头盔顶装饰用的小风车乘着疾风在疯狂旋转。 每每到达目的地,她都手脚麻利打开车后的保温箱,一把提出捆绑严实的快餐盒直奔一个个黑暗的楼道。 打着游戏的肥胖男人没好气的骂骂咧咧夺下外卖摔门而去;醉了酒的中年男人靠在门框边趁机摸手又出言调戏;从聚会兴头上抽身的年轻女人拎出了几大袋垃圾拜托顺手帮扔。 不断的骑上电瓶车又跨下电瓶车。 不断的疾走与奔跑。 她反复的每一个动作都机械性的形成了肌肉记忆。 夜深。 寻得个空档,何愿在路边停下了电瓶车。 摘下口罩,她掏出怀中松散开解的保鲜袋,把方才吃了一半的锅巴饭直往嘴里送。 远处走来一个背对路灯光晕的人影,向她越靠越近。她没工夫去研究过路人,一心只在补充体力上,一口接一口的吃着所剩无几的锅巴饭。 “嘿,美女。天那么冷,请你喝个热茶。” 来的人停在了何愿身前。 何愿抬头一望,只见是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小伙。 保安小伙身型敦实,他双手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玻璃杯,笑嘻嘻的眯着小眼睛。 看何愿略有防备,保安小伙昂着下巴指了指路旁围墙解释道: “我在这个大学门卫室值班,经常看你来学校送外卖呢,眼熟咯。” 这里是大学外围,刚刚骑车路过了学校大门停在了围墙边。眼前小伙子的制服也的确是这边大学里头她常常见着的工作服,何愿逐渐放松了警惕。 “谢谢你。” 冰冷的锅巴已经发硬,嚼在嘴里有些艰难,吞咽下腹也干噎卡喉,此时有口热茶着实舒顺。何愿接下小伙子手中的茶,试探抿过温度后,仰着头一灌到底。 “我叫王栋梁,二十五了,还没女朋友。我看你好漂亮哦,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小伙子也是直接,半点废话没有直抒胸臆。 杯中茶水见了底,何愿用掌心搓擦了把嘴巴,礼貌递回空杯: “我不找男朋友。” 小伙子没有死心的打算,他接过杯子凑近了一步,咧嘴笑得热情: “哪有不找男朋友的?我条件好你考虑一下嘛。我在大学里头工作,一个月五六千,烟酒不多沾,平时老实得很只打游戏。我老家盖了个两层楼,你和我处,我能养你,保准你不用风吹日晒送外卖咯。” 架在电瓶车头布满裂纹的手机时宜的亮起了屏幕,何愿滑灭了连连不断的提示音,掏出兜里的口罩戴在脸上。 “谢谢你的茶,有单,我先去忙了。” 她利索的扭动着车把手,只抛下一句话后便开车离去。 小伙子小跑追了两步,在静夜里吼着嗓子: “哎!美女,你叫什么名字啊!留个联系方式啊!” 从全天营业的药店里取到了外送药品。何愿骑上了车,前往这一单的目的地。 目的地并不远,就在刚才路过那所大学旁的一个小区。 走在静悄悄的小区内,何愿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虽说是个稍显陈旧的老式小区,但环境宜人,绿化繁茂,一看便是在园林建造上下足了功夫。 老式建筑的楼房维护的很好,充满着岁月的痕迹却不显陈旧。 没有智能门禁等先进设施的楼栋单元门口能直接进入,何愿大步跨着步梯来到了二楼。 “嗑嗑嗑——” 感应灯因敲门声亮起,晕着橙黄的光照亮了楼道。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何愿站在门口,静候着大门打开。 许久无声无动。 正当她抬起手要再度敲门时,一声开锁声后,大门开敞。 室内的暖白灯光一涌而出,迎着扑来的光线,何愿看清了开门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谢谢你,辛苦你了。” 沉淳的声线夹杂着寥寥沙哑,钻入她耳膜紧捆她心脏。 意识被囚禁在空白格,何愿愣在原地忘记了呼吸。 灯光下,男人宽阔的肩膀上搭着一件毛衣外套,里衣开衫的领口松着扣子,露出了明晰的锁骨。散落的前发略显凌乱,像是刚刚吹干还未来得及打理。 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还沾着几颗水珠,那张英俊面孔上少了丝她曾时所见的矜正,多了几分疲惫。 何愿的手有些发颤,她倏然埋下了头,急忙递上了手中的药品袋。 指尖触及男人手背皮肤的那一刻,何愿猛的收回了手。 她无措倒退了两步,深深的鞠了一躬后,头也不回的慌乱往楼下走。 不管不顾的奔跑让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静谧而空旷的小区里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 还好她戴着口罩。 他应该没认出她。 37.救助 凌晨十二点刚过一秒,派送订单的提示音将游离在困意间的何愿惊了一大跳。 她搓了搓被冷得发红的鼻尖,紧忙滑动着屏幕查看新订单所要前往的地址。 滑动的手忽而凝止在屏幕上方一动不动。 连带神情都像是被点击了定格键,倒映着手机屏幕中信息的眸散去焦距,呆滞而空洞。 愣神了许久,何愿才收回了意识。 对着后视镜,何愿仔细的带好了口罩。保证口罩最大面积遮住自己的脸,又觉得一双眼睛过于醒目,而刻意压低了头盔。 一副万事俱备的模样后,何愿开着电瓶车驶向了远方。 深夜的街道上铺面已关门了大半,半降着卷门的商铺也仅仅明着昏暗的余灯,做着打烊的收尾工作。 灯示板上“全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几个大字闪着红光,整个街道上只剩一家药店还亮着充盈的冷白。 何愿推开玻璃门,提着纸药袋匆匆从药店里赶了出来。 与寻常不同。 从未在意过派送物信息的她,此刻正捧着纸药袋迎着光线真着审视票单上的信息。 袋子里装的是一盒止痛药。 当目光落在联系人“莫先生”三个字时,好不容易平静的内心再度杂乱难安。其中交织着并不单一的复杂情绪扰得她胸口沉闷。 深深的呼吸像是一种自我安抚,何愿不再纵容自己的混乱思绪耽误时间,急忙拿着药物赶往目的地。 楼道感应灯明了暗,暗了明。 站在门口的何愿始终不敢敲响大门。 眼见着派送时间将近,再拖下去得扣不少钱,这个月的全优奖金怕是就此泡汤。 她似是心一横,抬手敲响了大门。 “您好,您的外卖到……” 话还未说完,锁响一震,大门打开—— 何愿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眼前的人。 “先生,您的外卖请拿好。” 她双手提着药袋举在身前,刻意放低的声音像是在掩饰着本有的声线。盯着自己脚尖的目光战战兢兢不敢乱动,余光所及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向自己伸来。 在男人抓住药袋提手的那一刻,何愿倏然收回双手,转身就往楼梯跑。 “不好意思!” 男人的声音响起,稍显急迫的叫住了她。 何愿扶着楼梯扶手正要往下走,脚步在闻声后逐渐放慢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腿脚不方便,可以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吗?”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楼道。 腿脚不方便几个字终于牵绊住了她不管不顾的奔逃。 腿脚不方便…… 他为什么会腿脚不便? 带着忧心的疑问,她点头应下了他的请求。 何愿扶着门框,套上了随身携带的一次性鞋套。 跨入玄关,整洁而明亮的室内散发着并不算浓郁的香氛气息。这是一间紧凑的两居室,客厅里并没有寻常所见的电视沙发,而是一排通顶的开放式书柜,与长长的书桌。 射灯打在满墙整齐的书籍,一尘不染。 原木书桌上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鼠标旁玻璃杯里的水还冒着腾腾热气。 始终垂着头的她,此时才敢抬起眼,偷偷望向那个熟悉的背影。 他依旧披着上一次所见的那件毛衣外套,颀长的身影立姿笔挺,只是相比从前多了分若隐若现的单薄与憔悴。 此时何愿才看见,他一手撑着木制拐杖,行走有碍。 药袋静静放置在餐桌上。 他买的止疼药,与他的腿有关吗? 眉心不自觉皱起。 何愿心中紧紧一拧,鼻息间暗暗叹出酸涩的气息。 “请跟我来。” 意识到身后的人迟迟未动,莫许回首礼貌相邀。 何愿缩着身,将鼻梁上的口罩边沿捏紧。她望着莫许走进了一间卧室而稍显迟疑,顿了顿后紧跟着加快脚步。 铺迭整齐的床面连褶皱都少有,床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暖色的氛围光感。贴墙的衣柜旁架着一把折迭梯,莫许止步在折迭梯前。 “阳台的窗户忘记关紧,从窗外跑进来了一只小猫。” 修长的指朝向衣柜顶,他喉结微动,声音轻缓: “它就躲在衣柜顶的箱子后面,看起来很虚弱。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把它抱下来,我给它喂些东西。” 衣柜顶放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行李箱后,一条灰白色的毛绒绒尾巴正垂落着轻轻发颤。 何愿攀着梯架,一步一步往上踏。 站在一旁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木杖,双手稳固在折迭梯两侧: “小心一点,小猫的爪子很锋利,不要被它抓伤了。” 稍稍挪开行李箱,一只脏兮兮的小猫露了出来。 瘦弱的小猫一身白毛,因为风餐露宿而沾满泥灰。它缩作一团瑟瑟发抖,蓝色的双瞳水蒙蒙的泛着光,眼睛周围布满了泪痕。 何愿取下了防风手套,试探性的慢慢向小猫伸去手。 小猫因虚弱而无力躲藏,只能更紧的蜷缩身体,就像是无望的接受着即将到来的危机。 “乖哦。” 气音柔和的从唇间发出,何愿轻轻抚摸着小猫的身体。顺着毛层的方向,一遍一遍安抚着。 “喵……”小猫怯怯探出头,发出微弱的叫声。逐渐放下警惕一般,开始用小脑袋拱着何愿的手。 “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说着,何愿轻悠悠的抓起小猫,将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 完成了这场顺利的救助,何愿将小猫放进了早已准备好铺着珊瑚绒毯的纸箱。 莫许略显艰难的蹲下身,将盛着食物的小碗放入了纸箱里。小猫像是知道靠近的人没有敌意,它褪去防备,凑近莫许递来的小碗,狼吞虎咽的吃着被切成小块的鸡胸肉。 随着他垂首,发丝略过金丝眼镜。 他扬起温柔的浅笑,浓长的睫毛下满目温色。那张明锐的侧脸轮廓锋利,却被他柔和而斯文的气韵染尽优雅。 他的模样与几年前一样。 一点都没有变。 流连的目光迟迟落在他身上,有些不舍得挪移。 就在这时,何愿忽而眸光一动,被边柜上暗红色的物品吸引去了视线。 那是一个暗红色的蝴蝶结发夹。 轻微的使用痕迹意示着它有一位很珍惜它的主人。 这间屋子,应该有女主人? 微颤的睫毛在无措眨动,何愿转身就往玄关走。 她急促的脚步声惹得莫许注意,他慌忙抬起头,却困难于腿脚不便而难以起身。 “等等!” 不顾男人的呼唤,大门开启后被小心关闭。 身着外卖服的女孩连鞋套都来不及脱下朝着楼下仓皇而去。 不能被他发现自己。 还有…… 如果屋子里有女主人。 自己与他单独待在屋里。 不合适。 38.暂住证 到了饭点,这是店里最繁忙的时段。 人来人往的厅门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关门开门,涌入室外的凉风。玻璃窗上因温差而铺满了朦胧的水雾。 嘈杂人声中餐具的碰响最是显耳,玻璃酒杯的相抵伴随着异口同声的祝福语一声接着一声。 “何愿!” 人群中,穿着工作服的中年女人招着手呼唤道。 何愿前脚刚在旁桌上菜,后脚便紧着步子赶了过去。 “领班,怎么了?” “老板找你噢。” 被称为领班的大姐忙得脚不离地,抛下一句话后便匆匆投身于忙碌中。 上到二楼的一间茶室。 宽长的木茶桌被刷得油亮,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圆头粗颈,发际线凸显着岁月的痕迹。他为自己斟上了七分茶水,用戴着扳指手串的花里胡哨的手握起小小的茶杯,摇着脑袋品着茶香。只见他的嘴抵着杯沿轻轻一抿后,发出一声舒爽的叹息。 “来了啊。” 老板并未向门口看去,只是朝何愿勾了勾手,便一手撑着膝盖开始查阅发出巨大提示音的手机。 何愿走到了茶桌前,步子都还没站稳,只听老板拖着声音悠悠说道: “你的暂住证,快到期了吧。” 何愿一怔。 眼前的场景让她十分熟悉。在其他城市落脚时,每每临近暂住证到期,老板都会想着办法劝她辞职。 如今她留在州央的时间已经在按天倒数,她落寞的垂下了头: “是的。” 老板故作一副认真的模样: “哎呀,你在我们这儿工作了大半年,我也不是什么硬心肠的人。我知道你想留在州央市,可根据你的收入,估计达不到续签暂住证的标准吧。” 他假作思量,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齿间发出嘶的一声: “这样,我也不跟你拐歪抹角。我有个提议,你看看合不合适。” 颓灭的眸光微微闪烁: “您说。” “我可以帮你做假的收入证明和流水,达到续签暂住证的标准,让你继续留在州央市大展宏图。只是呢,我做这个东西肯定是冒着风险的,我得收一些风险金。” 老板神情为难,说着看似体己的话: “我知道你不容易,拿不出多少钱。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所以呢,你只需要和我签个合同,未来三年不领工资,就当是义务劳动积攒工作经验。” “不领工资?我也需要生活,没有钱我要怎么生活?” 老板取下腕上的手串,握在手里用肥短的粗指不断盘搓着: “你不是晚上还兼职送外卖嘛,够你生活了吧。” 手机铃声在此时不可时宜的响起。 何愿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本想关灭,却在看清打来的人备注时,手指悬在了挂断图标上迟迟不动。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她轻轻一鞠后走出茶室,在堆满杂物的门口走廊上接通了电话。 “喂,组长。” “小何啊,你前段时间是不是送了个单,帮客人救了只猫啊?” 电话那头是外卖平台管辖区域小组的组长,此时那边风噪巨大,他撕扯着嗓子努力把声音扯到最高。 她像是陷入了静止,被思绪笼罩着无法脱身。 许久,她才舔了舔嘴唇,轻声道。 “是……” “那边客人想联系你表示感谢,但是骑手在平台上都是虚拟号码,他特地通过平台客服找到了我这里,想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所以我特地来问问你,要不要给他你的号码?” “不。” 急迫的拒绝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试图整理好并不合适出现在此时的情绪,礼貌言道: “号码我就不给了,麻烦组长帮我转告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一个小忙而已,请他不要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原本过于疏冷的话语不受控的夹杂着零星感怀: “祝他生活愉快。” —— 家政阿姨望着一柜子没开封的外卖药袋,神情疑惑。 她取出一个,反复端详。又取出一个,左右对比。一个接一个,每个外卖药袋都一模一样,同样的药品,同样的店铺,就连下单的时间都精确到每一天同分同秒。 她撑着膝盖站起身,掏出手机,拨去了一个号码。 接通音响起,她立马扬起了礼貌的笑脸: “喂!哎莫先生啊。您宿舍柜子的这些外卖药需要帮您开封存放在药品柜吗?” 得到电话那头的回应,她又蹲下身将掏出来的外卖药袋一个一个整齐的放回原位。 “哎、哎、好的好的。” 关上柜门,家政阿姨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往玄关走: “哎对了,莫先生,您宿舍这边的卫生我已经打扫好啦,您家里的钥匙我就放在宿舍餐桌上啦。这段时间多谢您的照顾啦。下户结算公司会发到您的邮箱,麻烦您给个好评啦。” 玄关门口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塑料桶里收满了各种清洁用品。家政阿姨连连道别后挂下电话,将手机揣回了兜里。 即将要离开这里,她环顾一遍四周,检查着还有什么遗留物。转溜的眼睛定在了并不显眼的边柜上,一个暗红色的蝴蝶结发夹让她叹息了一大口: “哎呀!我的夹子原来在这里哦,还以为弄丢啦。” ———————— 理事被抓壮丁,抓去出差了TAT 24号晚上回家,25号见!宝贝们!! 39.好久不见 自建楼房并没有楼间距的考虑。本着土地最大化使用的原则,即便与隔壁楼紧密相贴,相对的窗与窗之间不到半臂距离,也丝毫不影响这里人满为患一房难求。 城中村里并未设有市政路灯。不过是在外露的杂乱不堪电线丛里抽出一根,随意接上一个灯泡,又生怕多耗那几分电费而选用尽可能最低的瓦数,片面的刚刚照得个大概。 穿过仅能走得下一个人的狭窄夹缝,何愿停在了死胡同的尽头。 娇小身影在暗夜中模糊不清,只能借墙那头店铺门牌闪烁的余光,将她的轮廓描上了走马灯的微弱炫彩。 她双手撑打开一扇双开大铁门,稍稍用力推开。自建房的一楼门厅里亮起了感应灯。 倏然明亮的冷光照亮了室内。不算狭窄的门厅里停满了电瓶车,车辆见缝插针停得满满当当,地上杂乱的充电线交织在一起,让何愿不得不踮起脚尖每一步都得寻个空白区域落足。 走进一楼杂物房,一个向下的楼梯深深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何愿显然有些疲惫。她站在楼梯口耷拉着眼,动作缓慢的掏出手机,打开了电筒功能。 她一步一步踩着手机电筒圈出的光域走向地下室。 在看到房门大开时,本身的无精打采瞬间惊走! 她急忙打开房间里一侧墙壁上的开关,悬挂在房间内的裸露灯泡啪的一声亮起。 地下室被强行隔出的小房间被顷刻照亮。 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安装着一个老旧换气扇,仅仅一张小床便几近填满了这里大半区域,区区只能站得下一人的卫生间里瓷砖零零碎碎的缺了大半。好在主人干净整洁,将这狭小又陈旧的区域整理得规整又清爽。 只是错落在地面上凌乱脏鞋印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难道,进贼了? 来不及多想,何愿放下随身编织袋,扑在地上翻找着床底。好不易找到一个铁皮月饼盒,何愿匆忙扣着边沿将其打开,一一检查着里面的物品。 残破的碎花布袋被折迭得方方正正,她的身份证明与个人户册都还迭放在原位。 几沓捆着细皮筋的现金下还有一张印字都褪色的火车票。 贵重物品一样都没有少,她重重的缓下了一口气。 她并没有改变跪坐在地上的姿势,而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通讯接通后,电话那头的声音被困意包裹,发出了不耐烦的语气。 “喂,房东阿叔。我是住地下室的何小姐。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大门打开,家里被人进来过!……” 何愿的话被对面声音打断: “噢,你的门我开的,我带人进去看房。” “看房?我并没有租房解约的打算,况且,距离房租到期还有一段时间吧!” 那边传来一声无意识的冷笑: “何小姐,你的暂住证还有不到半个月就到期了。你要续租可以啊,先把你的城市暂住证续上再说吧。收留非法越境人员我们可是要担责的,真不好意思我们担不起这个责!” 话刚说完,手机里传来话断提示音,耳边再度陷入一片沉静。 她呆坐在地上许久。 匍匐着将月饼盒塞回原处后,她才起身将大门关好。 取下卫生间门背上的抹布,在接废水的塑料桶里过了几遍,吃力拧干。 何愿蹲在地上擦抹着一个个鞋印。 因寒冷而吸了吸鼻子,她随意用衣袖搓擦过鼻尖,朝手心哈了口热气。 降温了。 她是不是又要走了? —— 州央市户籍局大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并不算多。 就连等待大厅的座椅都没有坐满人。 玻璃隔离的一长排办理台窗口上是电子显示屏,机械的叫号音一次又一次回荡在暂住证办理厅。 听到叫号。 何愿抱着印有广告的随身编织袋快步来到了窗口,坐在了黑皮凳子上。 “您好,请问办理什么业务?” 窗口那头,身着工整制服的工作人员面朝电脑屏幕,恪守规正的工作态度隐藏着稍显疲惫的麻木。 何愿从怀中的编织袋里掏出了一沓文件,曲折着塞入了窗口传物口: “你好,我想续签暂住证。” “好的,请稍等。” 工作人员接下文件,比对着上面的信息,敲击着键盘。 在一番详细审阅后,空冷的声音再度说道: “不好意思啊,您这边达不到续签标准,无法续签暂住证。” “我的综合收入已经达到了续签标准,为期半年。是哪里还不符合?” “外卖派送员的收入并不属于稳定收入,综合收入里这个是作废的。您合规的稳定收入达不到续签标准,这边不能帮您办理续签。” 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 在此之前所有的不死心都在这一刻全数处决。 她没有学历,没有钱。 不管哪一座城市都不会收留她,反反复复的被排挤被驱逐,反反复复的居无定所。 她早就习惯了。 况且,她还是个见不得光的杀人犯。 何愿牵起苦涩的微笑,轻声回应道: “好的……谢谢你。” 工作人员从传物口归还着所有文件: “请您在证件有效期内离开州央市,如果延期滞留,属于非法越境。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咨询的?” 接过文件,何愿站起了身: “没有了……” “好的,祝您生活愉快。” 工作人员按响新的叫号声。 而她早已陷入沉闷的深潭,耳畔虚空。 直至。 身后一个声音从万籁中脱颖而出。 “何愿。” 明明是很好听的声音,落在她耳间却让她心头一震,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何愿顾不上拿起窗台上的文件,抱着编织袋拔腿就跑。 “何愿!” 身后的脚步声一轻一浅的急促追来,伴随着木杖杵地的叩响越靠越近。 何愿不敢回头,撞开人群一路往大门口狂奔。 忽然,木杖跌在瓷砖地板上发出刺耳的落响。 何愿挂在心头的牵绳紧紧一扯,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身望去。 “先生!对不起啊!” 把莫许撞倒了的中年人满脸愧疚的一遍遍道歉,搀扶着他站了起来。 莫许站直了身后连忙摆了摆手,礼貌颔首表示谢意。 这时,身前一双布满浅浅粗糙痕纹的手向他递上了木杖。 顺着那双手,他的眸色试探着一路向上。 他胆怯的去触及她的目光,唯恐将她惊扰,又会与之前一样独自逃奔于千里之外。任凭他如何在迷惘的深渊里发了疯的寻找,都无声无迹再无踪影。 在确认她暂且放下一切提防时,沉叹的鼻息像是如释重负。 他用伪装的镇静熟练掩盖住了内心的狂澜。 翻涌的滚烫被封锁在瞳海之间,唯独表露出的,是潺潺温流将她包裹、浸透。 精致的五官被他打磨得温润柔和。 “好久不见。” 何愿无措的垂下头,她抿了抿嘴,怯声道: “好久不见,莫老师。” 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她递上前的拐杖。 他与她的手相距极近,不过一纸之薄,却依旧没有相触。 柔和的声音气音如春风般入耳,她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万般小心翼翼。 “方不方便,坐下来聊聊?” 何愿缩回了手。 紧张的情绪让她紧紧的抱着怀中的编织袋。对于他的小心翼翼,她再不忍拒绝: “我下午还要上班,等下班了才行。” “好,我等你。” 莫许抽出手机,反转过方向摁亮屏幕递在了何愿手边: “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光亮的手机屏幕不染尘灰,连透明手机壳的贴合处都不见脏污。默认的壁纸上只有几个少量的软件图标。他的东西从来都与他一样,干净、清素。 何愿下意识在编织袋上悄悄然搓了搓手,谨慎的接下了他的手机。 按下听筒标志的图标,她稍显迟疑的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就在她输完最后一个数字后,男人纤长的指伸了过来,点下了拨号键。 只听。 她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带着震动连连响起。 他浅笑。 “我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有变,还是我写给你的那个。” 这一刻,一切就像又回到了从前。 40.结婚 “叮——” 迎客铃随着玻璃门的开启发出了悦耳的清脆声响,尾音长延逐渐淡出。 一股幽沉的熏香全然碾压去了综合饮吧调和的饮品气息。 暗色调的空间过于吝啬的使用着光源,暖色调射灯零零散散的刻意规划在宽阔室内的合理位置,让周遭的一切都陷于了明与暗暧昧的交界点。 极简的仿古格调在眼所能及的每一个区域,将设计师对内敛奢华的理念展现得淋漓尽致。西洋乐器演奏的复古音乐以一个合适的声量悠扬其中,让人能所听品,又能易所忽略。 这个时间段饮吧的人并不多,何愿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莫许。 刚好与她对上视线的男人淡淡一笑。 他穿着一件深色长款大衣,简约的款式没有多余的修饰,衣面平整垂感自然。看上去不过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架不住他过人的肩宽与端持的身姿,穿在他身上格外凸显沉肃矜雅的气质。 何愿提了提肩膀上的编织袋。 陈旧薄款羽绒外套在走线处飞出零星绒羽,刚刚下班的何愿尚未拆下工作时的盘发。她并无在意自己的穿着与这里格格不入,反倒是一路困在思绪里,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故人。 “莫老师。” 走到桌前,何愿持着礼态,轻轻一鞠。 男人的脸上勾着熟悉的柔和笑容,伸手示意她坐下后,轻声问道: “想喝什么?” “都可以。” 修长的指按下了桌上传讯机的接音按钮,男人微微侧倾过身,对着收音口低声道: “两杯清茶,谢谢。” 两人相对而坐。 她拘谨的放下编织袋,调整着稍显僵硬的坐姿,连神色都绷持得十分不自然。 服务员送来的两杯清茶放在二人面前,尚还滚着浓浓的热气。 何愿垂着头,浓长的睫羽遮着眸。她试探着抬起手,将还在发冷的双手握在了温暖的杯身。 “何愿。” 他最先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静。 与她的闪躲相比,他的目光始终坚定不移的望着她。那份坚定之中不由得显露出了几分贪婪。 “什么时候来州央的?”他问道。 “半年前来的。” 红润的指间扣刮着杯壁凹凸不平的纹理,她试图将话题的重点从自己身上转移出去: “莫老师是州央人?” 何愿怯生生抬起眸,在触及男人目光的那一刻,像被灼伤了一般,又迅速垂落。 “是的。” 飘忽的视线试图寻到降落点。 不经意之间,她看到了靠在沙发旁的木杖。 近乎于黑色的木制拐杖被打磨得光滑无比,薄薄的涂刷物让整个表面泛着浅浅光泽。 这件东西不应该属于他才对。 想到那句“腿脚不便”,何愿心脏一紧。 “莫老师、”她的目光任留在木杖上,只是眉心不自觉的颤了颤:“您的腿是怎么了?” “出了些意外。” 他回答得极为淡然,就好似与己无关。 “严重吗?是……暂时的吗?” 方才的无措在此刻演变为了浓浓的忧思,她开始愿意与他对视,连她的声音都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感。 久久凝着她的双眸并非失神,反倒是交织万千情绪急于平复,最终以极为克制的冷静收场。 他平静回应道: “不是。” 不是暂时的…… 那便是永久的。 永久的需要依托外物行走,永久的腿脚不便。 “怎么会这样……” 他像是不舍她陷入低落的情绪,启声说道: “我离开北子坡中学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曾经去你家找过你。” 她显然被他的话所触,抬起微惊的眼望着他。 “你的家人说,你跟着亲戚去边海市务工了,他们也联系不上你。我就辗转去到了边海市。我找了几年,却怎么都找不到你。” 微惊的眼变得不可置信。 她不可置信自己杀了人为何没人究查,她不可置信家人为何撒谎瞒骗他自己去了边海市务工。她更不可置信,为何莫许会去她家找她,还为了家人随口胡编乱造的谎言真就跑去了虚假的信息地找了她那么多年。 “您一直在找我?为什么?” “我想确认你平安。” 他真诚得露骨,每一个字听在她的耳朵里,都显得无比沉重。 “期末考试你没有来,在此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你。没人知道你的踪迹,也没人能与你联系。我很担心。” 因为她的不告而别,他将担忧系在心头那么久…… 一腔酸涩因愧疚而来,他对她那么好,她却让他那么累。他只想确认她的平安,她却因身负人命害怕面对过去,而屡屡躲藏。 何愿倏然站起身,她对着莫许深深一鞠: “让老师您那么操心,真的很抱歉。” 莫许摇了摇头,安抚她坐下。 他笑意温柔: “能看到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因应激反应而蜷缩在角落畏惧而惊恐的面对着周围的一切。 他害怕将她惊惹,只能耐心的一遍一遍反复试探靠近。 好在,她终于在他的安抚下卸去了一身防备,回归了她本该有的温度。 “我已经好久没回去了……那里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的眼中寻不见思乡的牵挂,仅有些许好奇。 “我每年都会去那里一趟,那里什么都没有变,还是老样子。” “我的家人没有为难您吧?” 何愿这么问,莫许并不奇怪。 当年他在医院时见过她家人的跋扈模样。 她失踪后,为了能从她家人口中寻得她的消息,他每年都会向她的家人支付一笔不菲的问询金。 当然,他并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她: “没有。” 何愿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细微的表情变化由少至多的感染了她整张脸。 即便她在刻意掩饰,却也拦不住流露出与众不同的在意: “那您有没有……有没有遇到过之前接送我上课的同村,就是那个骑着摩托车的小伙子。” 他依旧浅笑。 只是搭在腿上的显骨双手微微轻蜷。逐渐空洞的瞳孔穿梭过一瞬与他并不相衬的寒凉。 他没有思量的坚声回应: “有。” 她有些急切,眼里闪烁着微光: “他还好吗?” “他结婚了。” 他平淡的声音就这么磨得锋利穿过了她的胸膛。 让她心口隐隐发痛。 耳边响起明晰的心跳牵动着她的神经发胀,她头脑发懵,不自觉的深深吞咽着。 许久,何愿喃喃出声: “结婚……” “上一次去的时候,我看到他骑着摩托车载着妻女往村外去。一家人其乐融融,他的孩子都会叫爸爸了。” 握举着茶杯的手有些微颤,平静的茶水表面泛起阵阵涟漪。何愿掩饰着波澜情绪,滚动着喉咙灌了口茶。 她抿了抿唇,牵起并不好看的微笑: “那挺好的……” 他捕捉下她所有的反应,并以此融化了他方才倏然凝结了寒冰。 他再次迈进一步: “何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没有。” 何愿摇着头,在低落中抽出了一个迅速的反应。 “你的暂住证快到期了。” 他的话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她知道她无法隐瞒什么,只能心虚的垂下了头: “嗯。” “我想我可以帮你。” “我……我不好意思麻烦您!我会想办法的。” 她太害怕欠别人。 因为她知道,以自己微弱而渺小的力量,根本无法将所有的恩情如数奉还。 “你的暂住证有效期不到两个星期,即便现在想办法去给你一份高收入的工作,你也来不及凑齐半年的收入证明。暂住证续期的条件是收入、工作和学历。这三样都没办法在短期内做到。不过还有一个条件倒是来得及。” 充满磁性的声音徐徐而道,他话语认真: “只要与州央户籍的人登记结婚,你就可以马上拿到州央市的居住权。” 许多外来务工者为了留在工作地,的确会以假结婚来“骗”得居住权。有些本地户籍者也形成了某种产业链,从而收取高价费用,将婚姻做成了生意。 何愿并没有想过这个办法,因为费用她根本承担不起。 此时。 对面的声音再度响起: “如果你想留在州央,你可以考虑和我结婚。” 结婚…… 自己和莫老师结婚?! 何愿震惊得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微张着嘴,显然被这个提议惊得哑口无言。 脑海中一闪而过莫许家里的蝴蝶结发夹,何愿抽回了意识: “您的女朋友不会同意吧……” “我是单身。” 虽然她知道这是为了她能留在州央的假结婚,但是他是她所敬仰、尊重的莫老师。帮助她牵挂她的师长。 他一心为她着想,她不能恩将仇报! 何愿双手摆动,连带着头都频频摇动着: “为了让我能留在州央而与我假结婚,这绝对不可以!这样我就给您的婚史添了一道瑕疵!我不能害您!” 他有意劝解,真着的话语中添了几道柔软: “你不必有负担。只要婚姻满五年,你就能拿到州央市户籍。我们结婚,不仅是帮了你,也是帮了我。” “帮了您?” 他双手抬起,搭放在桌面。 修长的十指交迭,凸起的筋脉虬结在他的手背。 “我父亲重病在身,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一直希望能看着我结婚,所以你和我结婚,完成我父亲的夙愿,也是在帮了我。” 如果这是对他的帮助,她定不会拒绝,这是她难得能为他做的。 她的思量只存在了片刻。 何愿抬起头,目光坚定的点了点头: “好。” 41.搬家 天气预报有时候不准确。 明明显示今日全天多云,此时竟下起了小雨。 刚刚从饮吧走出的二人并肩站在屋檐下。 雨并不算大,细细密密的铺落而下,在橙黄的灯域里最是明晰。 恍惚间,就像是回到了过去。 脑海中那永远藏匿在黑暗里的北子坡中学校园,整个校园里唯一明亮的那扇格子窗。 多少个公益课下课的夜晚。 他也与现在一样,与她并肩站在教学楼楼道口的屋檐下,被预料之外的雨阻住了脚步。 “我送你回去。” 温淳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从回忆里涌出的画面被眼前的高楼大厦所代替。 他的提议显然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太麻烦您了!雨不是很大,我……” 莫许不知何时掏出了车钥匙,他触亮了感应钥匙的屏幕。 只见饮吧店门口的停车位上,最靠近门口的一辆汽车闪烁着车灯。 他微笑邀请: “上车吧。” 大手遮在她的发顶,她仰首侧望,深藏在脑海中的一幕幕与现实重迭交错。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闻到了他周身沉冷的隐香。 就如从前那样。 她像是再难找出拒绝的理由,身体随着他的前行而迈开了步子,在他的护送下进入了副驾驶。 一切就如从前一样。 只是这并不是从前的那辆车。 车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味道。华丽的部件,精致的做工,名贵的用料。 何愿并不认识汽车品牌和车标,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透露着它不菲的价值。 她身体僵硬,连抽出安全带的速度都慢了又慢。生怕自己无意间的磕碰将什么位置弄坏,到时候想赔都赔不起…… 车辆平稳的行驶起来。 她将无处安放的双手直挺挺的撑在腿上,对于莫许的熟练驾车动作而忽生好奇: “莫老师腿不方便,也可以开车吗。” 车子倒出停车位,驶入主路,逐渐沉陷在了车流当中。 男人目视前方,金丝眼镜里反过周遭霓虹灯的流光。 他轻然一笑: “开车只需要一条腿。” —— 城中村的道路不管是车与人都不太好走。 狭窄,混乱,时而遇到陡峭的大坡,时而因筑建施工崎岖不平。 雨停在了一个合适的时间段,车子停在了能极限进入的最后一个岔路口。 何愿谢绝了莫许的陪同,一个人穿梭过房子之间幽暗的小路,往住处的方向大步疾走。 如常的打开了手机照明。 与平日疲惫的沉重脚步不同,今天的她落步轻快,就像卸下了心底最沉重的一块巨石。 她能继续留在州央,不用再为暂住证发愁。 她终于不用胆战心惊的活在被驱赶的倒计时里。她可以专心的攒钱,去上教育机构的成人学历直通班…… 忽而,她的步子渐渐缓落,扬在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任惊愕吞噬。 道路尽头的死胡同旁,自建房外的铁门大敞。 铁门旁堆着像山丘一样的大量杂物。 肥矮的胖男人从铁门里抱着一手衣物走出来,朝着地上那堆垃圾一样的杂物随意一撒—— 何愿看清了。 那是她的衣服,地上的杂物,都是她的东西! “房东阿叔!” 她奔跑了过去: “你为什么乱动我的东西!” 肥胖的男人插着腰,一脸轻蔑的俯视着蹲在地上慌忙捞捡着东西的女孩: “何小姐,我已经和你短信说明了。新房客急着搬进来,让你把东西清出去。你自己不清,那就只能我好心帮你清了。” 终于找到了最贵重的铁皮月饼盒。 何愿拍了拍盒子周围的灰尘,收进挎在身上的编织袋。 她倏然起身恶狠狠的斜着眉,怒目瞪着那圆头圆脑的中年男人: “我没有及时看到你的短信!况且你只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我连新的住处都没找到!我怎么搬?!” “那是你的问题,和我没关系。” 轻巧话刚说完,就见女孩一把抱过地上的衣服直往铁门里冲。 房东阿叔阻着何愿的脚步,拦在她身前: “哎!你干什么!” “我要搬回去!我的房租还有几天才到期,你凭什么赶我走!” 中年阿叔人虽矮,但身型肥大。他顶着大肚皮推搡着女孩的肩膀,想用蛮力将她逼出铁门: “新房客已经住进来了!你还想搬回去?” 忽然。 突如其来的力量将他一把推抵,阿叔不由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一个高大的男人将女孩挡在身后,站在了他的面前。 还未来得及看清男人的模样,只听他满含肃厉的低沉声音响起: “合同没到期前,租客的租用房屋是私人领域。你擅入他人私人领域,是非法入侵私属地罪。你未经他人允许私自丢弃他人物品,看这些东西的损坏程度,应该算是恶意毁坏。你不履行合同契约,公然违约挑衅合约法,可不仅仅是交罚款那么简单了。” 房东阿叔眯着眼,借挂在铁门口的灯泡微光,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上许多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深色长大衣,手中拄着木质拐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凸显着斯文气质的金边眼镜,立体的五官棱角分明。 别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男的看上去挺有钱。不仅如此,从刚才他说话的气质来看,还是个文化人。 房东阿叔退去几步拉开了与男人之间的距离。 他面露几分顾虑,却依旧嚣张不改: “大不了你们报警啊。拖个几天等她暂住证到期,看警察是抓我还是抓她!” 之所以无所畏惧,不过是因为他通过外来人员申案时间的法律漏洞,屡屡用这个方法多赚几天的房租钱,还能顺便私扣下押金。 即将被遣返的外地人可没这个本事将他如何。 他从没失败过。 “抓她?警察凭什么抓她?” 男人的质问发着寒气,让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感不知来自于他的身高还是他的声音: “我们结婚后她随配偶同籍,有州央的居住权。警察有什么理由抓她?” “结婚?……” 房东阿叔有些发愣。 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疑着的眼越张越大。 方才还昂挺的肥硕身躯一瞬间缩了起来: “啊……我、我……不好意思啊。这……” 他嘴巴打颤,话都说不清,只能点头哈腰对着男人身后的女孩礼貌说道: “何小姐,我把剩下几天的房租退给您,您看看丢了什么坏了什么,我给您赔偿。您看可以吧?” 何愿语气坚定: “我要搬回去。” 房东阿叔冒着冷汗。 他为难的迟疑了片刻,回应道: “行吧,要不您和新租户商量一下?” 何愿走过身前的男人,回身朝他轻轻一鞠: “莫老师,我自己去处理就好。” 不等他回应,她撞开房东阿叔的肩膀,直往地下室的方向大步而去。 几声敲门后,地下室紧闭的房门微微开启。 从里边儿怯怯的探出一个脑袋。 那是个憔悴的女人。 她扎着稀薄的头发,长满褐斑的脸上垂塌凹陷。明明看上去年纪不大,伴有些许稚气,却因眼角的皱纹与明显的眼袋衬出了几分人到中年的错觉。 她畏惧的看着眼前的房东和陌生女孩,声音很小: “您好,请问这是……” 房东阿叔懒得废话,肥手扒开大门直往里走。 女人被吓得往后倒退,扑身抱住了床上两个在被窝里的孩子。 孩子们睡眼朦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睁开眼就见母亲惶恐的模样和闯进来的肥硕男人,纷纷扯着嗓子哭喊了起来。 “你们先搬出来,过两天再住进来。” 房东阿叔不管不顾抱起女人一旁的被褥就想往外走。 女人细弱的手拉扯着被褥一角,快要哭出声来: “为什么!我们没地方去!你要我们搬去哪里?” “等等!” 正在拉扯的二人停住了动作,一同将目光投向了走进门的女孩。 只见她走向前来,从房东阿叔的手上抱下被褥,送回了女人怀中。 而后,她对阿叔漠声说道: “你把剩下几天的房租退给我吧,还有我的搬家费用和私人物品损坏赔偿。让她们好好住在这儿,我现在就走。” 堆满电瓶车的门厅里亮起了感应灯。 铁门深处的身影越走越近。 在看清向走来的人时,莫许在黑暗中偷偷褪下冷肃,眨眼间蒙上了一层柔和: “怎么样?” 何愿扬了扬手机,满是裂痕的屏幕上是一串收款金额。 她笑得疲惫: “房东已经把钱赔给我了。我去附近找个旅馆,暂时住几天。” “不搬回去了?” 何愿摇了摇头,鼻息间轻轻一叹,顺而颓落下肩膀。 她依旧笑着: “新租户是带着两个小孩子的母亲,拖家带口的不容易……没关系,我记得路口就有一个旅馆,我把东西搬过去就好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的话稍有停顿,像是在思量着接下来的话是否适宜说出口: “可以暂时搬去我家。” “这不合适!……”何愿连连摇头:“不,我的意思是一来太打扰您了,二来我怕家里多个人,您会不方便!” “周一到周五我都住在职工宿舍,就是你给我送外卖的那个地址,只有周末我才回家。我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置的。你的东西搬来搬去也不方便,不如,暂时住到我家里。” 莫许言语诚恳,可何愿早已被他话中另一重点牵去了所有思绪。 “……原来您早就知道,当时送外卖的是我。” 他并无意解释。 只是扬起浅浅的笑,话比方才更温柔: “那只小猫我养在家里,最近更换家政人员,我还苦恼没人照顾它。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42.新工作 老式小区还没有地下停车场。 车子直接驶进了独栋别墅的院门,穿过一个种满花木的庭院。 夜里并不能看清院子里的景象,只能通过一路暖色调的石灯光晕,一闪而过看到那些被修剪得极为规整的灌木与矮树。 车子停入了车库。 何愿跟随在莫许身后,睁张的眼睛就没有松懈过。 这是一个位于州央市区边界的纯别墅老式小区。依山傍水,绿植茂盛。 以往外卖送到这,都是不予许入内的。会有物业管家签收,再由他们交到业主的手中。 没想到,莫许的家在这里…… 伫立在茂密庭院中央的,是一栋复古的三层小洋楼。 大理石建筑外立面因岁月而呈现出微微的陈色,凸显年代感的同时被护理得并不显老旧。繁复建筑设计与厚重草木为伴,却并没有给人一种压抑的幽谧气息,反而让人意外的松弛。 “咔”的一声解锁音后,大门开启。 “请进吧。” 头上悬吊的吊灯亮了起来,方好照亮了玄关区域。 莫许打开胡桃木鞋柜,抽出来一双纯白色棉拖,轻轻置在何愿身前。 “谢谢莫老师。” 何愿稍显拘谨的匆匆换上棉拖,将洗刷得有些褪色的浅色布鞋整齐的摆放在一边。 男人脱下风衣外套,挂在了一旁的木制衣撑上。木杖杵在木地板,发出一下一下的闷响。他穿着深色毛衣领口露出白衬衫洁净的翻领,休闲西装裤的折痕利落到底,外出一整日都不见多余的褶皱。 何愿跟随着他深深浅浅的步子走进了屋内。 周围黄铜壁灯亮起时,她终于看清了这里。 比起外立面的复古繁复,屋内的装潢显得简约却不失古典气韵。 乳白色的墙壁未作多余的修饰,边沿的石膏线使用的是钢琴键造型。挑高大厅并排着三扇巨大的弧顶格纹窗。一路延往上一层的楼梯使用着深黑纯铁艺细柱扶手。 客厅并没有常规的电视,黑色真皮沙发前是一个壁炉,壁炉做有原石通顶饰面。 除了那张铺在沙发前的重工复古地毯,整个屋子的色调都纯净而简单。 “喵……” 安静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微弱的猫叫。 只见从边柜地下小步跑出来一只雪白的小猫,毫无畏惧的往何愿奔去。 “小猫!” 何愿瞳中绽着灵动的微光,笑得欣喜。她蹲身将小猫抱在怀里。 小猫比上一次见肉实了不少,不再是骨瘦如柴的模样。原本稀疏邋遢的皮毛变得蓬松又柔软,要不是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何愿险些没将它认出来。 “它还没有名字呢,你给它想一个?” 莫许来到她的身边,温声而道。 何愿站起身,一遍一遍的顺抚着小猫的背毛。小猫似是沉浸在享受之中,发出咕噜咕噜的震鸣。 “它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女孩子。” 小猫被她摸得翻转了肚皮,两只毛茸茸的前爪露出粉嫩嫩的小掌,越过头顶努力伸展着。 何愿定睛一瞧,见那通体的雪白身体,只有肚子上有一块不规则的黑毛。 她伸着手轻轻戳着小猫肚子上的黑毛,笑着说: “它的肚子上有个心形的花纹,那叫心心好了!小心心。” 她的笑总能无声无息的感染着他,让他不自觉的被喜色浸透。 “心心,很好听的名字。” 厨厅的吊灯亮起。 莫许将木杖靠在一旁,显骨的双手撑在餐厅岛台上,他轻声问询道: “饿了吗?我给你做些吃的?” 何愿摇摇头,生怕莫许会有所行动而言语急切: “我不饿,不用麻烦的,莫老师。” “那我给你倒杯温水,你坐着休息一下。” 他从岛台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玻璃杯,调试好直饮水龙头的温度后,扭转开关。 清澈的水柱绕着热气落入了杯中,水面落击着气泡越升越高。 何愿怀抱中的心心双眼已眯作了缝。 “莫老师……” 她站在他的对面,压低的音量多了分认真着,又像是不愿惊醒入睡的猫咪: “我会给您付房租的。” 水盛于杯中七分满。 修长的指及时扭拧关闭了开关。 他将水置在她的身前。 深邃的眸这才慢慢抬起凝向她: “最近,我遇到了一些麻烦。” 她疑惑的眨着眼,因心切而极为认真的问道: “什么麻烦?” “原先,家里在岗了几年的家政人员刚好合约到期。这段时间,学校的任务又追得紧,我着实没有闲暇去重新请人。心心不能没有人照顾。平时这里没人居住,也需要一定程度的维持清洁。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有专人修剪养护,屋子里得有人与他们对接。” 地暖逐渐升温,他微微推起衣袖,露出了腕间精致的机械表。 筋脉明晰的手撑展开来,撑在身体两侧的桌面上。 “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考虑辞职,来为我工作。薪资按照行业标准来给,会比你现在打两份工都要多一倍还有余。保险缴齐,正常休假,年终奖励,包吃包住。” 她根本没有拒绝的道理。 比原本还高的收入,工作内容简单又轻松,还解决了住房问题。 她会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需要做的事,又刚好能帮他这个忙。 只是,明明是他请她帮助,她却总觉得不舒坦。有一种自己白白占了便宜的愧疚感漫上心头。 何愿并没有露出喜色,她垂着眼沉默了许久。 在她抬起头望向他时,眉心紧得拧作了一团: “家政上岗需要执照,我没有做过家政。如果老师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为您工作。” “好,等你办理完辞职手续,就可以来签入职合约。” “莫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何愿抿了抿唇,接着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只需要维持空屋的洁净,就能有那么高的薪资……这不会是您给予我的一个例外吧?” 他眸眼一垂,就像是在用这个瞬间整理着自己瞳海中的浮动。 他的话语却平淡依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当年不懂,以为您真就有需要抄书的工作。后来我才明白,您是想通过让我抄书学到更多的字,再用这个理由……让我能接受您的钱。对吗?” 她纯澈的眼睛真真的望着他,干净得一眼便能望穿。 可他相反。 那双看似温柔又平淡的眸,被重重迷雾笼罩,只要陷入其中,便再难脱身: “只是维持空屋的洁净,的确没有那么高的薪资。以往的家政人员还需要去我的宿舍清洁卫生,周末我在家时,为我准备三餐。还有……” 他的目光略有闪躲,他矜正的站姿不改,却不经意间透出了淡淡的狼狈。 当他再度启声时,他将那狼狈的错觉幻化成了响在耳边的薄薄自卑: “一定程度上的帮助我生活。” 她被他的片刻沉落一击及心。 心脏被拧得一阵酸麻。 “何愿,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她急于疗愈自己心中的愧意,即声道: “没关系,我可以!不会的我可以学,我能做好!” 她生怕他误解成自己的怜悯,紧随解释: “我不能对不起您给我开的价格,不然这个钱,我拿得不安心。” 他露出了释然般的笑容,垂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钥匙,动作轻缓的推到了她的面前。 “明天可以到处走走,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后天早上……” 他顿了顿,笑意似乎更浓郁了一分: “我们去登记结婚。” 43.婚前准备 莫许将何愿带领到了二楼的客卧。 客卧宽阔通风。独立卫浴面积宽敞,干湿分离还有浴缸。复古胡桃木大床旁有一个木百叶门所隔的步入式衣柜,里面的空间就像是一个小小衣帽间。掀开窗帘,格子纹推拉门外凸伸着一个的小阳台。阳台围栏底种着满满的蓝雪。因寒冷早已陷入休眠的蓝雪花不见花朵,繁叶像瀑布一样往下流淌。 这一点都不像是所谓的“员工宿房”。 莫许安排搬运工作人员把何愿所有个人物品放在了她的房间。 在教会了她智能电器的使用方法后,莫许嘱咐她早点休息,东西可以第二天醒来再整理。而后,他便不再逗留,开着车回往学校宿舍。 微开的拖拉门缝隙涌入夜风,牵动起雪白的纱帘边沿。 窗外汽车的声音渐行渐远,周遭再度回归本有的静谧。寥有虫鸣几几传入耳边,伴随着玻璃门里明着的暖黄吊灯直到半夜。 这是何愿睡过最软的床。 也是何愿睡得最安心的夜。 第二天,何愿来到饭店办理离职手续。 对于即将被驱逐出境的员工,饭店老板早就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只需要何愿一个签名,结算完工资后就能拍拍屁股再无瓜葛。 再到“吃就送”外卖平台城市点归还电瓶车和工服时,何愿拿回了一笔不小的电瓶车押金。与手头上存的钱加在一起,她就能到教育机构的成人学历直通班报名小学班一个学期。 如果她能努力一些,这些钱足够她拿到小学毕业证。 夕阳用最后一缕余光照亮着这座城市,在一片橙黄下,路灯一一亮起。 何愿维持着用小本子记录的习惯,始终不会去用手机里的电子备忘录。 超市购物赠送的环保编织袋是她的随身挎包,上面印刷的广告语开始脱胶掉落。何愿站在公交车牌旁,掏出一个小巧的笔记本,用圆珠笔在上面认真书写着,时而抬起头研究着站牌上的信息,陷入沉思。 她没有交通工具。从莫许家到莫许宿舍怎么坐车才最快捷,附近的菜市场和超市需要坐到哪个站,以及最近的医院在哪。这些都是新工作的重要内容。 一辆干净得反光的深色汽车缓缓驶来停靠在路边。 车窗降下,坐在驾驶位的男人头发梳得规整,他穿着硬挺的深色格纹风衣,金边眼镜恰到好处的衬出他斯文谦和的气质。 他望着她,目色里含着夕阳的柔光: “何愿。” 熟悉的声音抽回了何愿的思绪。 何愿侧首一瞧,笑意漫在脸上: “莫老师!” “上车。” 生怕有碍交通,何愿急忙钻入了车里。 失去了最后一缕阳光后的空气变得有些冰凉,还好车内适当的调高了温度,与车外就像两个世界。 车子停在了一个红灯。 搭在方向盘上修长的手转而伸向风衣口袋,从中拿出了一部手机。 “这是给你的。” 莫许将手机递在了何愿身旁,顿了顿,他接着说: “工作用品,员工必备。” 以前在商务楼做保洁,坐在办公室里的员工也会有公司配备的电脑与手机。在员工离职时需将其还给公司,这个何愿知道。只是不知道的是,原来做家政也会配备手机当作工作用物。 崭新的手机就像是刚刚开封,不见一点瑕疵。极细的金属边框泛着明亮而锐利的光泽。 与架放在一旁莫许的手机,像是同一款式。 不同的是,他的手机是黑色,给她的手机是白色。 何愿小心翼翼的接下手机,心中庆幸。 自己的手机本就是别人使用得极为残损的二手物,如今几近报废的边缘。能有一部新的手机用于工作,也能增加工作效率。 “我会好好保管的。” 绿灯亮起时,车子平稳行驶起来。何愿从编织袋里掏出了破旧的手机,开始捣鼓着将电话卡拔出。她一边埋头手中的动作,一边问道: “莫老师,我们要去哪儿?” 男人目视前方,转动着方向盘的手牵动着衣袖,露出了腕间那块精致的机械表。 “去商场。我给你准备一套明天登记结婚穿的衣服,本来想提前帮你买好,但是涉及到个人尺码的东西,还是去试穿比较好。还有……” 车窗外的灯光照映着他侧脸明晰的轮廓,他微微偏首,抽出片刻时间望了她一眼: “要去买结婚用的对戒。” 何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拧着眉头说道: “去商场买实在太贵了!那里的衣服动辄就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戒指就更不用说了。既然是假结婚,能省则省,不要花太多钱。” “你这么说,的确有道理。只是该有的还是得有,到时候见我父亲,可不能露出破绽。” 他真着的回答就像是早有准备的脱口而出。 可事态的发展与他预料的有所不同,何愿灵机一动,提议道: “我想到一个地方!” —— 入夜。 城市的夹缝角落里,一条宽阔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人们夜逛的热情丝毫没有被骤降的温度浇灭。 街道两旁搭着长长的一排遮棚,每个遮棚是一个摊位,每个摊位售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贴手机膜的摊主正专心致志的给客人手机擦灰。卖皮包的摊主正用着三寸不烂之舌给客人介绍自己宝贝。卖古玩的摊主未迎来生意,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和隔壁卖小家电的摊主谈天说地侃侃而谈。 挂满衣服裤子的摊棚悬着冷色白炽灯,摊主将写着“两件五折”的大字板举得老高,大声喊卖着: “两件五折!两件五折咯!” 摊主眼睛尖,看到路过的客人目光多上几刻停留在自己摊位上,她就会热情招揽道: “美女!美女来看看咯,两件五折,好划算咧,都是当季新款!” “老板,那个白衬衫套装一起多少?” 眼前的客人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穿着一件尤显陈旧的薄款羽绒外套,肩上挎着赠品编织袋,一双布鞋洗得有些褪色,一身看似“廉价”的装扮却并未遮掩去她的气质,清澈明丽的容貌极为出挑。更显眼的,是她身后站着的英俊又优雅贵气的男人。 摊主笑盈盈的操着一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 “美女眼光好哦,这个是名牌同款!衬衫五十,裤子五十,外套一百,一起五折一百拿走。” “您觉得款式怎么样?” 何愿闪烁着亮晶晶的眼睛,回首问道。 莫许并未立即回应她,而是走上前去挤进挂满衣服的狭窄通道,伸手仔细摸了摸那套衣服的材质。 他微微一笑回应道: “还不错,可以试一试。” 摊主将套装捧在手上,敏捷的取下了衣夹,直往何愿面前捧: “试试咯美女,你又漂亮身材又好,很配你的啦。” 直到何愿走出摊棚后用布围起来的简易试衣间,摊主大姐的嘴就没停过。 她领着何愿照全身镜,还贴心的一路举着移动暖风机: “你看,好看吧!你让你男朋友看看,可好看啦。” 只听那声男朋友,何愿脸上唰的一红。 她连连摇头还没来得及反驳,莫许在一旁认真说道: “版型可以,用料也算舒适。” 他将她的羽绒外套披在她的肩膀,转身便掏出手机即要付钱: “老板,结账。” “等等!” 何愿压住了他的手机,面色严肃道: “老板,少点,七十卖不卖?卖的话我直接穿走!” 用划算的价格解决了穿着问题,何愿心满意足的昂首阔步,步伐都轻盈了起来。 莫许并肩走在她的身旁,以一个极为礼貌的距离,并不显过于亲近,也不显疏远。 “何愿,我有一个问题。” 嘈杂的人声中,他淳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跳脱而出,让她能轻易听清。 何愿仰首望着他: “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真的要结婚,无关价格和其余的外界因素,你会喜欢怎样的戒指。” 她未有犹豫,直言道: “我的手要干活,戴戒指着实不方便。如果我以后真的要结婚,我不会想买戒指。” 街尾的金饰店还开着门,门头陈旧而简单的招牌早已褪色。 何愿直向目的地,继续说道: “这一次是要瞒过老师的父亲,所以我想好了,我们去打一对金戒指!纯金的戒指不失体面,应该不会露馅。等以后把戒指归还给您,您也可以将戒指融掉,以克数回款,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何愿。” 他叫住了她。 她停下了脚步,回首与他对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的眸中像被洗刷去了方才的光泽,逐渐暗淡。 许久,他勾起了有显牵强的笑容。 “好,听你的。” ———— 很神奇。 这章大纲的原剧情是:莫许带着何愿去到了商场,买了很贵的衣服和价值不菲的戒指。 可写到莫许提议去商场时,脑子里的何愿告诉我,她根本不会去那里,那里的东西太贵了,她想去夜市摊。 我同意她的提议,所以将这章后面的剧情改了。 我觉得她是活着的,不是我在为她写故事,就像是她在告诉我她的故事。 以及,肖哥倒数三章出狱= =+ 44.登记结婚 证件拍照处的大门随着咔的一声被打开。 工作人员手里捧着单反相机,从门缝处探出个脑袋: “下一对新人可以进来了。莫许、何愿!” 核验资料的工作人员坐在办公桌旁埋头整理文件,在收下新一对夫妇递上来的资料后抬头间瞥了一眼,本机械性落下的目光再度抬起,不由张大着眼睛笑着夸赞: “呀,帅哥美女噢!像模特一样的。恭喜噢。” “谢谢。” 新郎官彬彬有礼的致谢,新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手捧单反的工作人员扬起了喜庆的笑颜,招着手道: “来,两位新人坐到那边的凳子上。” 鲜红色的背景布前放着两张凳子,两边的打光灯将光线聚集在了背景布中央。 何愿撑着莫许的手臂,扶着他慢慢坐下。在接下他手中木杖将其靠在一旁后,何愿小跑而来坐在了莫许身边。 她抚顺着身后飞乱的披发,将两鬓垂落下的发束别于耳后。金灿灿的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显得格外耀眼。 身旁的男人稍稍靠近,微凉的大手伸向她的衣领。 凸显着骨节的修长手指上戴着与她同样的素圈金戒,在打光灯的照射下泛着明锐的光亮。 一股隐隐冷香入鼻,何愿僵持着不敢动作。 他细致的翻折好的她的衣领。 随着悄声而出的话语,温热的气息游走在她的耳边: “好了。” 何愿礼貌的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调整好身姿,并肩坐得端正。 “好,两位新人靠近一点,微笑——” 他的臂膀与她相触,侵袭而来的体温肆意流窜,让她胸膛之中的震感变得明晰。 何愿牵动起唇角,不知是因紧张还是空无所想的思绪而显得笑容装持,并不赋予任何情感。 空落落的双眼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目不转睛的盯着镜头。 只听“咔——”的一声,闪烁的强烈白光在一瞬间填满了视线。 拿着证件与照片,递交到了结婚证办理窗口。 两人并排坐在窗口,手握签字笔,签写着一张接着一张申请单。 何愿望着莫许的签名,迟迟没有下笔。 思绪在恍惚间牵回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 那时,他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对她说:我叫莫许,你可以叫我莫老师。 那时,他向她递上粉笔,让她也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就这么一笔一画的,生涩的在他名字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他们的名字第一次并排列在一起。 时间的推移造就了现在微妙的变迁,他们的名字再次紧紧相贴。 他们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关系,重新诠释了再次签署姓名的意义。 即便这一切都只是假的,在何愿看来,却足以拨动着她的心波,灌入了复杂而难以言说的心情。 “怎么了?” 她愣神好一会儿,这让他不禁温声询问。 “我在想,我的名字还是老师您为我取的。” 纯澈的双眸望向他,干净而透亮。 蕴含其中的,是尊敬与景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迎过她的目光显然有些淡淡的失落,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到底在失落什么。 “当时没有问过你的意见,有些失礼。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喜欢。” 她笑着。 随之,何愿握好书中的笔,在莫许的签名旁,仔细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愿望的愿,愿景的愿。” 领取到了结婚证明,两个人这一刻起,就是合法的夫妻。 何愿拿着结婚证明撤销了外来人口暂住身份,改为配偶同属。五年后,她将能正式拿到州央市的户籍。 走出户籍局时,何愿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心底的大石头这才算真正落了下来。 阶梯陡峭,何愿自然而然挽过莫许的手臂,扶着他一步步往下走。 “莫老师,您帮了我这么多的忙,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他落步缓慢,好在不显艰难。 莫许轻然笑道: “如果你想报答我的话,请我吃宵夜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 后厨的烟囱源源不断的飘出一股股浓白,街边的大排档在夜色最浓郁的时间段已坐满了人,喝酒划拳的声响一波波的能传去老远。 透明塑料布围在露天桌椅旁,锁住了其中存蓄的热量。布帘掀起又落下,落下又掀起。温度化为具像的蒸汽跟随着来来去去的人进进出出。 在这凉夜里,服务员们还掀起衣袖,忙得脚不离地大汗淋漓。 “莫老师,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何愿向莫许豪迈的递上了陈旧的菜单。 过塑的纸质菜单早已卷起了边角,上面布着一层油渍。莫许仔细看过菜单后叫来服务员,也不客气的报上了几道菜名。 他扯过一张纸巾,将服务人员用抹布潦草擦过的桌面又仔细擦拭了一遍。尤其在何愿衣服能所触的桌边反复擦拭了多次。 戴着素金戒的显骨大手提起茶壶,他顺而为她倒上了茶水。 “何愿,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谈聊着。 何愿拆除着消毒碗筷的塑料薄膜,随而言道: “我想考学历。我看到有教育机构开设了成人学历直通班,虽然很贵,但是我可以攒钱一点点来。先考小学,再考中学,暂时不想得太过于长远,能有个中学文凭是我的目标。” 将最先迭放好的碗盘筷子放在莫许面前,何愿打算拆封自己的那一份。 男人忽然将手伸来,把她的那一套餐具挪近身旁,为她拆封: “机构重于盈利,的确会贵上很多。他们广告宣传力度很大,所以很多人不知道,其实成人考学项目在各大高校也都有。” 他一一将餐具拿出,整齐的摆在她的桌前。 而后餐巾纸放在了她落手可触的区域。 “学校里也有?” 何愿惊着眼。 “我所在的大学就有这个项目。州央政府重点扶持,属于半公益项目。费用大概是机构的五分之一,而且初考免费,自费的补考也并不贵。” 何愿真着的望着他,眼神里闪动着光芒: “需要如何申请?” 他浅笑: “交给我就好,我帮你报名。一般的课程都在晚上,你可以一边白天工作,晚上读书。” “太好了!” 她兴奋得难以压抑声量,红扑扑的脸颊因激动的情绪而爬满细微的红血丝: “谢谢您莫老师!您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这下,你又该如何报答我。” “我想想……” “不如,我来提。” “好!只要我能做到的,什么都可以。” 他将目光中藏有私心几缕。 像是并不畏惧被她所识,又像是期待被她所识。 “以后不要叫我莫老师,也不要称我为‘您’。” 他坚定道: “叫我莫许。” 45.莫太太 “呀!莫老师手上戴的是结婚对戒吗?” 中年女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将目光瞄准了莫许手上的戒指。 素圈金戒戴在那只修长显骨的手上,随着关合笔记本电脑的动作而泛出细微光泽。 莫许微笑颔首: “是的。” “莫老师真是不声不响的,什么时候结婚了啊!” 一旁的中年男老师大腹便便,他一边收拾着文件,一边惊叹不已。 刚刚会议结束,人们陆陆续续的走出会议室。却在听到几人对话内容时又纷纷折返回来,一个两个围在了莫许身边。 “上周领的证。” “恭喜恭喜!有没有订好什么时候办婚礼啊?我们要计划着准备份子钱了。”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莫许并未一一答复,而是手撑桌沿缓缓起身,笑意谦雅有礼: “等确定好了时间,一定会提前通知大家。” —— “心心!吃饭喽!” 小奶猫听到了呼唤,迈着脚步飞快的窜到了何愿脚边。 它拼命的仰着首,睁着浅蓝色的眼睛。不停发出细软的叫声。 何愿将碗里的肉混合着碾碎的熟蛋黄搅拌均匀,蹲身放在了地上。 雪白的小脑袋立马一头扎进碗里,不管不顾的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好不好吃呀。” 心心吃得香,连胡须上都沾上了食物。 撩起碎发别于耳后,何愿抱着膝盖笑得宠溺。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响。 何愿站起身,在围裙上抹了几遍手,掏出手机触划过接通图标。 “喂,莫……”莫老师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她及时咽了下去。“莫许……” 她依旧不太习惯直呼他的名字,每每念在口中,都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 先不说他比她年长好几岁,曾经的师生关系根深蒂固,直呼其名倒是有一种逾越的冒犯感。 电话那头,男人充满磁性的温和声音响起: “想麻烦你一件事情。工作上需要一个文件,我忘在家里了。你方便帮我送来学校吗?” “好!没问题。” 正式入冬的州央市在吝啬的阳光下显得又些阴冷。 披发在一定程度上有保暖的作用。 何愿散落下劳动时束起的马尾辫,乌黑浓密的头发未经修饰,自然而然的披在身后。 走下公交车,迎来的冷风让她缩了缩身。 看来,薄款羽绒服已经无法抵御如今的温度了。 眼前学校大门旁,“州央大学”几个大字刻在立柱上。 何愿肩膀上挎着随身的编织袋,一身质朴的穿着,模样融入在大学校门口来来往往的稚嫩学生面孔中,就如同其中的一员般毫无差异。 “嘿!美女!” 门岗室里探出半个身子。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敦实小伙双眼笑成了一条缝,正朝着何愿不停招手。 看何愿走近,他一步跨出门岗室,凑到了何愿身前: “美女,你还记得我没?上次给你倒水喝那个,王栋梁!” 何愿用手勾了勾肩膀上的编织袋肩带,礼貌的点了点头: “你好,好久不见。” “又来送外卖了?今天没穿工作服?” 小伙笑眯眯的打量着何愿,双手不停的搓动取暖。 “我来送文件。” “送文件?新业务?学校好大的,我带你去啊。” 说着,他随意嘱咐了一声门岗室里的同事,便转过身往学校里走,一副要引路的模样。 见何愿脚步犹豫,他热情的招着手催念道: “别客气咯,走嘛走嘛,我带你,到时候你迷路了耽误时间可要被客户骂!” 往常她来过这座校园送外卖。 不过每一次她都掐着时间生怕超时,从来没有好好的看过这里。 就如小伙所说,这里好大好大。 在学校里,学生们从校门到宿舍或教室,都需要坐校内车才能抵达。 一栋栋形态各异的宏伟建筑,像森林公园般的花草树木,还有曲折的小桥与栖息着天鹅的湖泊。 看着所经的风景与洋溢着青春的少男少女,何愿闪动的目色里充满了艳羡。 小伙将何愿的四处张望看在眼里。他用大拇指划了划鼻头,舔着嘴皮子得意道: “这里是州央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能在这里工作不容易的咯。我是有能力,才能在这里工作。” 迟了迟,何愿才收回目光: “那挺好的。” 小伙放慢了脚步,意图与何愿并肩: “所以嘛,你考虑一下,和我谈朋友嘛。我工作好条件好,人又老实,长得又帅,好多妹崽追我,我都没同意!还有妹崽追着来我住处给我送饭,我门一关,见都不见!” 他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她为与他保持距离,刻意往一旁挪了挪。 “我……” 为了能斩断他的念想,何愿直言道: “我已经结婚了。” 小伙显然不信,脸上还挂着玩味的笑意: “你上次还说不谈朋友,怎么突然结婚了?你莫骗我玩咯。” “我真的结婚了。我来就是给我先生送文件。” 何愿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小伙微张着眼,笑意不减的试探道: “你先生?你先生是谁?” “我先生在这里当老师,他叫莫许。” “莫许?”小伙定在原地,笑容倏然消逝。挤兑在一起的眉头越拧越紧,他惊异得声音都高了几度: “政法院那个莫教授?!” 圆圆的脸上五官挤作一起,只听他不禁笑出了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逗我玩噢,哈哈哈。人家是名牌大学教授,怎么可能和送外卖的结婚噢。” 他一边摆这手,一边继续往前走: “莫教授年纪轻轻能当教授,好不简单的。长得又帅又有背景,追他的妹崽条件都个顶个的好,排着长龙要和他谈朋友。”他瞥了眼身旁的何愿,摇了摇头:“你是好漂亮没错,但是你就一个外卖妹,人家放着有权有势的千金小姐不结婚,和你结婚?他脑子进水了吧!” 话说了一大串,身旁的女孩一个字都不吭。小伙子也不在意,他昂首挺胸走在前,继续喋喋不休: “我是为你好才和你说那么多,不要抱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也老大不小了,已经到了生育年龄了,要赶紧结婚生子,多认清现实别被网上那些个毒鸡汤洗脑筋。那种人中龙凤你攀不上的,像我这种也是社会上的精英啊,其实也不比他差到哪里去……” 他话还未落,忽见身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一腔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小伙惊讶得倒退两步,原本挺直的腰杆都屈弯了稍稍: “莫……莫教授,您得闲啊。” 树荫漏下几道阴冷的灰白天光,方好照映在男人的身上。 他穿着黑色的长款大衣,系扣开敞,露出撑铺着宽阔胸膛的浅色调高领毛衣。他卓越的身高让人不得不微微仰首才能与他对视。一切恰到好处的完美却因他手中所执的木杖而添了一道刺眼的深痕。 他面上带着持礼的温和笑容: “我来接我太太。你们认识?” 那句“太太”霎时堵得小伙满头大汗哑口无言。 “啊……哈、……” 小伙瞪大了眼睛,一面看看前边的莫许,又回身看看一旁的何愿。 他慌慌张张的大退一步与何愿拉开了距离,嘴都打上了结巴: “莫教授,您太太不认识路,我……我给她带路。” “是吗,那谢谢了。” 莫许并肩于何愿身旁,不顾她微怔的失神,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男人温热的手握过自己时,何愿心头一颤,鼻间深吸。她就这么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在他的身旁。 身后的小伙笑得僵硬,一边哈腰一边往后退: “应该的、应该的。您慢走唉。” 忽然,笃在地上的木杖不见抬起,男人停住了脚步。 他稍稍侧首,金丝眼镜反过一道锐利的光痕,温和的言语并未改变,却不知为何让人听上去背脊发凉: “还有。你刚才说的外卖妹,怎么了?” 小伙此时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他喉头一滚,双手并在身体两侧不住的鞠躬致歉: “对不起啊!真的非常抱歉!莫太太,刚才真的冒犯了,我口无遮拦无心之失。真的不好意思!” 也不是什么大事,何愿摆了摆手: “谢谢你给我带路。没关系,你去忙吧。” 小伙嘴巴还在不停道着歉,双腿倒是诚实得转身就跑。 牵拉着自己的手并没有因旁人的离去而松开,反倒是越握越紧。 何愿悄然侧眸望向两人相握的双手,五指却因僵直而不敢回握。 只听,身旁的男人温声问道: “到门口怎么没给我打个电话。” 她吞了口唾沫: “我怕打扰到你工作。” 她那若有所思的模样,让他眸光一沉: “那人的话不要放在心里。如果不开心的话,我可以找他单独谈谈,让他……” “我并不是因为他的话而不开心。” 何愿打断了莫许的话。 她寸寸抽离了他的手心,拘束的碎步旁移。言语上未有低靡,反而极为理智: “我是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对旁人说我们是雇佣关系比较好。” 她没有因为小伙的话而不开心。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外卖妹有何羞耻,她不偷不抢,凭自己双手赚钱。不管是送外卖还是服务员,又或者是现在的家政人员,她从没有过半点因为自己的职业而感到自卑。 她能在城里打工,为自己活着,这可是她曾经连奢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只是…… 只是她也深刻的明白了,她与莫许,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当她与他的世界扯上了关联,对他而言,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的戒指呢。” 他并未接过她的话,而是望着她的手,轻声问询。 何愿垂首掏着羽绒服口袋,从中取出了一团折迭整齐的纸巾。 她将纸巾小心翼翼的摊开,露出其中金灿灿的戒指: “做活的时候怕弄坏,所以取了下来。” 他没有纵容她的疏离,近身一步靠了过来。 他抬起那只带着戒指的手,从她的掌心里拾起了与他相配的那枚戒指。 紧接着,他将那枚戒指,戴进了她的无名指: “何愿。对任何人,都要说你是我太太。” 心脏停滞了一格,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何愿知道,莫许的本意是不要让二人的虚假婚姻关系暴露在外。可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语太温柔,还是他的眸光太炙热,让这句话镀上了本不该有的温度。 “待会儿我带你去见个人。” 他拉扯回她的神止,平淡的目光不由转到了她滑落于手肘处的编织袋。 本以为他想为她将提带扣回肩膀,没想到他顺势将她的编织袋取落下手臂,反手扣到了自己肩上。 “什……什么人?” 他再次牵起她的手,修长的指穿过她的指缝,紧紧相扣: “去了你就知道了。” 46.回家 州央大学的教职工食堂共有五层高。 何愿仰望着眼前的建筑,眼睛睁得老大。 远远看来,还以为这是图书馆或教学楼,没想到,竟然仅仅是吃饭的地方。 以前在村里,何愿常常会路过外村的一所小学。 学校里的学生并不多,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老师加校长一共两个人,又是厨工又是瓦工身兼数职。 学校没有伙房。到了饭点,校长和老师会架着大锅到操场旁的棚栏里生火烧水。 等水烧好,学生们会拿着从家里带来的装着大米的饭盒,一一放入大锅中,统一蒸熟。条件好的学生,大米上会有肉干或腊肠。条件差一些的连大米与饭盒都没有,只有一根红薯。 如果天气好,学生们会蹲在阳光下吃,坐在树荫里吃。如果刮风下雨,学生们就只能挤在棚栏中央吃。 那时,小小的何愿站在学校围墙外,怯怯瞥过便不忍收回目光。 她幻想着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自己也能身在校园。 “滴——” 莫许刷过证件,出入口的闸机门开启。 何愿跟随在莫许身后,走进了这座食堂大楼。 一楼偌大而空旷,公共座位摆得满满当当。一整排玻璃窗里摆着各色热气腾腾的菜品,教职工人员端着餐盘在各个窗口徘徊,而后零零散散的落座。 然而他们并未在一楼逗留。走进电梯,莫许按下了第五层的按钮。 只有两个人的电梯里只能听到电机运转的低频音。随着电梯门开启时,眼前的五楼与“食堂”两个字显得格格不入,那更像是个精致的高级餐厅。 一扇扇落地窗挽着深色调的天鹅绒窗帘,窗边的座位是舒适的皮制沙发。 餐桌间的间隔不像一层那样紧凑,一旁的过道深出通往分隔好的包间。 天光从通顶的落地窗外倾落下来,薄纱隔绝了几分强烈,让光线过滤得极为柔和。 窗边的一个位置上,一位气质优雅的老者看了过来,接而笑道: “莫老师。” 莫许牵着何愿来到老者身旁,礼貌介绍道: “这位是负责州央大学成人考学项目的程教授。” 老者笑颜慈祥亲切,她规整的盘着斑白的发,穿着素净淡雅。 何愿轻轻一鞠,微笑道: “程教授您好,我叫何愿。” 程教授将视线投在何愿身上时,稍有一楞。 “何愿,你叫何愿对吗?来孩子,快坐。” 她端量的目光愈加灼热,眸中渐渐荡漾起一波接着一波的温流。即便她有意克制,却也拦不住情绪的动荡。 “何愿,常常听莫老师提到你。特别是几年前他在北子坡中学支教的日子。你能从那里出来,很不容易。这说明,你是个很坚强勇敢的姑娘。” 刚落座的何愿双颊泛着微微的淡红,显露出腼腆的模样: “谢谢您的夸奖。其实,我的力量很微薄。多亏了……多亏了我身边的人,包括莫老师。他们无私的帮助我,我才能走出大山,站在这里。” “莫老师说你以前就很好学,只是没有很好的机会。还好现在也不晚,应该说,只要你有心,任何时候都不晚。” 程教授以礼颔首谢过莫许的倒茶,继续对何愿说道: “成人考学是从小学到高中的自考学历,如果能顺利拿到高中毕业资格,就有机会正式考入大学。” 何愿没有想过正式进入大学读书。 能自考学历,已经是她最有限的展望。当听到能有机会读大学时,她惊喜非常: “也就是说,我也有机会成为大学生,在这座校园里读书?” 心脏快速的跳动让她胸膛阵阵发热,她激动得难掩喜色。 “州央大学的校考题目有一定难度,如果你想来这里读书,可是要加倍努力了。” 程教授笑得和蔼,捧起桌前的茶杯细细品饮。 一旁的莫许从一开始便再无多言,听着二人的谈聊,默默着手于餐桌上的事务。铺布餐具,添水倒茶,忙碌不断。 服务员将菜端上桌后,他又撩掀起袖沿,将主菜摆放在了程教授与何愿方便夹食的位置。这时,他才温声对何愿解释道: “州央还有其他大学。拿到高中毕业资格后,可以参加任何一所大学的校考。每个大学的校考难度不一,州央大学算是整个州央最难考的院校。” “原来是这样。” 眼下要做的不能展望得太长远,要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 何愿平复着心中的澎湃,眼神里是满满闪动的辉光。 程教授望着坐在对面的男女,面上泛滥出喜色: “如何能考入州央大学,那是最好不过的。这样你们夫妻二人就不用分开了。” 开始略有紧张的情绪逐渐舒缓,年长的高知老者用她的亲和力将气氛烘得暖意洋洋。 程教授向何愿介绍了成人考学各项细节,并且耐心解答了她的困惑。在双方留下了联系方式后,叮嘱何愿若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 这让何愿亢奋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用餐结束。 “莫老师,是您专门为了我约见程教授的吗?” 夜幕将临,校园里的路灯早早亮起。 两人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虽没有亲昵牵手,他却依旧肩上挎着她的编织袋。 她的余光笼着他,一路迁就着他的速度,并没有太快。 “程教授专门负责这个项目,其中详细与注意事项她比我要更为了解。”莫许顿了顿,侧首笑望着她:“还有,这位同学怎么又叫我莫老师了?” “我的脑袋里潜意识把你放在了长辈的位置,可能因为你比我年长不少,算起来我们相差了八岁。” 莫许抬手摸了摸下巴,被刻画得精致的浓眉微皱,假作疑虑: “我很老吗?” “当然不是!您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三十岁的人。我们村子里的汉子,人到三十都皮糙肉厚满脸褶子,不像您细皮嫩肉……”忽觉不对,何愿声音一止,吐了吐舌头:“细皮嫩肉这个形容词是不是不太恰当。” 莫许轻笑出声: “我姑且理解为你在夸我。” 待笑意散去轻然,他略带认真道: “何愿,明天周末,我带你去见我父亲。” 如此说来,他们以最快的时间领了结婚证,却连家中长辈都没有见过。 说不紧张是假,何愿一阵深吸,郑重的点头: “好。” “早上我去家里接你。” 何愿疑惑万分: “周末,你不回家住吗?” 他接过她的视线,小心翼翼的温柔询问: “会不方便吗。” “哪有主家人回家,还问家政方不方便的。” 言罢,她笑出了声。 他习惯性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不由得与她一同展颜: “好,那我们现在回家吧。” —————————— 见完爸爸肖哥就来了哈哈哈哈哈!! 这章主要是画个重点人物!程教授= =+ 47.见父亲 这是一座远离喧嚣的僻静医院。 两旁遮天茂树将车辆驶过的主径道笼罩在绿荫之中。 好在丛叶并不算密集,天光从摇晃的枝叶间漏下,投撒了满地光点。 车子停靠好。 身型高大的男人手持木杖从驾驶座里走出。他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深色西装大衣的垂坠感展平了褶皱,显得笔挺而端庄。平日里凸显着斯文气质的金丝框眼镜此时生出了几分贵气。 何愿走下副驾驶,她扶了扶头上的贝雷帽,行动起来有些许不自然。 她低头看着微敞的长款红色呢子大衣,总觉得不够得体,又仔细的把一排扣子一一系扣。 莫许为她准备的新衣服非常合身,内搭柔软的材质穿在身上也很舒服。只是相比于她自己的衣服来说,横竖都不自在。她没有戴过这种圆圆的必须斜着戴的帽子,也不习惯穿着连裤的长袜,还有那双皮质锃亮的低跟小皮鞋。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捆住了四肢,有些束手束脚。 “冷吗?” 看着她扣扣子的动作,莫许站在她身前,垂首关切问道。 “还好。”何愿僵硬的扯了扯衣服,将腰背挺得笔直。 他就像刚刚在家时那样,为她将歪斜的帽沿扯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望着她的目色逐渐镀上了薄薄的微光,他无法抑制的勾起了唇角。 没有化妆的脸呈现出健康的肤色,不显得过于冷白。秀气的眉毛清晰又柔和,那双灵动的眼睛上铺着浓长的睫毛,微微透红的脸颊不见多余的瑕疵。 她并不需要过多的粉饰,就足矣美丽动人。 他牵过她微凉的手,指腹在她的手背上细细摩搓: “室外气温比较低,到了室内就会暖和很多。走吧。” 何愿走在莫许身旁,自然而然的紧紧回握,就如早已习惯了与他相牵的这个动作。 她抬眼望着四周,眼神里闪烁出几分好奇。 坐落在茂树间的医院大楼,楼层并不高。主楼左右以连廊连接着周围的楼栋。 没有州央其他医院那样患者来来往往人潮拥挤,这里安静得出奇,人也少得出奇。时而会有医护人员推着身作轮椅的患者在花园般的前庭里慢悠悠的散步,时而也有一行穿戴庄重的家属悄无声息的过经长廊。 这里的人似乎都带着一种非比寻常的气质,这种属于人身上的气质将整个环境都渲染得极为冷肃,也压得何愿大气不敢出。 “莫先生,莫太太。” 迎面走来的男人彬彬有礼,他身着白大褂,看样子应该是医生。在他的身后随着一名护士,在见到二人时也礼数周到的鞠了鞠身。 莫许一边与医生交涉他父亲的情况,一行人一同往医院内走。 低跟皮鞋的落步声伴随着木杖拄地的闷响突出于其他脚步回荡在走廊。 何愿拘束的稍稍垂着首,一路望着自己的鞋尖,目不转睛。 直到他们停在了一间病房门口,何愿才正了正身体抬起了头。 病房大门打开。 宽大的病房空间里只摆着一张病床。病床两侧架满了医疗仪器,屏显出各种密密麻麻的数字与波线,同时也发出了重迭在一起的设备音。 落地窗外一片绿意,薄纱半掩,无风无动。 窗前的轮椅上坐着一个没有头发的老人。老人面向着窗户,只留有一个背影。 半跪在地的护士正在为他调试安插在身上的仪器,一旁穿着严谨的护工着手于更换病床上的用品。 见到莫许的身影,护士与护工妥善好手中的事物后走出了大门。 他始终牵着她的手,牵引着她走近了他的父亲。 “父亲,我带何愿来见您了。” 紧张的情绪让心跳撞得胸膛发震。 何愿刚想开口,却见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像是丧失了意识的模样。 穿着病服的枯瘦身体就像只剩下一副骨架,内凹的脸已脱了相。他半垂着涣散无光的眼睛,呆滞的望着窗外。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还有管道几根过经微开的嘴,深入了他的喉咙。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犹如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 何愿稍有一愣,挪着视线望向了身旁的莫许。 莫许像是知晓她的迟疑,他轻轻颔首,微笑道: “没关系,他听得见。” 何愿重新收拾好她的仪态,深深鞠了一躬,认真道: “叔叔您好,我是何愿。” 他接过她落毕的话,轻声说道: “父亲,我们已经领证,算是正式结婚了。离我第一次与您提起她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她。” 莫许曾经在他父亲面前提起过她。 这让何愿心中一惊,她怯怯的偏侧过目光,悄然看向身旁的男人。 “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是在学校教室。那是一个,人们都不会去重视的公益课。村民不重视,校领导不重视。没人注意,更没人在意。可就是这样的一堂公益课,她却不远千里不计艰辛的跑来上,把它当作最珍贵最宝贵的东西。” 目光中的男人注视着他的父亲,真着的将口中的过往裹上了层层温度。他的一字一句真切而赤诚,落在她的耳畔,也牵引起了她不自觉的悸动。 “她认真对待每一节课,她很勤奋,也很聪明。每一次作业与考试,她基本都能拿到满分。她会为自己学到知识而开心很久,也会为自己取得好成绩而兴奋不已。我被她的坚毅与强韧所吸引,她就像石岩缝隙里的小草,努力吸收着仅有的养分,拼尽全力生长。她美好又纯澈,她不屈不挠,又极具生命力。我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爱上她。” 爱上她…… 她知道他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瞒过他父亲的谎言。 是演绎,是虚假。 或许是因为他的演技卓绝,又或许是他的声音浸透深情。 她紊乱的心跳在紧张之外,不由自主的悄生了别样情绪。 那种情绪让她红了脸颊,连耳垂都滚烫无比。 “我多么希望,她能一直存在于我的生命里。用她炙热的光,照亮我,温暖我。所以,我想尽办法去寻找她,去留住她。让她成为我的妻子,让我有幸能与她执手一生。” 握着她的手越束越紧。何愿屏息一瞬,凝向莫许的眼睛。 他依旧望着他的父亲,只是眼底涌动的情愫再难藏匿,如洪流般倾泻而出,灌入笼罩着她的余光中。 他说道: “没有什么会将我与她分开,除了生与死。” 走出医院。 稍凉的过风铺在何愿脸上,让她缓和了不少脸颊上多余的温度。 莫许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的将凝在心头的话说出: “何愿,有一件事,我需要取得你的同意。” 她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只能躲闪着无措的视线回答道: “什么?你说。” 温淳的声音淡淡的响起。 不缺郑重: “我想办一场婚礼。” 48.刑满释放 “肖纵。” 狱警弯翻着手中的名簿,念出了一个名字。 许久不见回应。 他嘴里“啧”的一声抬起了头,声音里添了几道肃厉重复念道:“肖纵!” 狱警身前,站作一排的人们高矮不一有胖有瘦年龄各不相同。他们统一剃着板寸,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囚装,此时正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们之中最显目的男人。 男人比身旁的人都高上许多,甚至比站立笔挺的狱警都高出半个头。极短的板寸将发际线边沿刻画得非常清晰,额侧隐隐突出的血管延至锋利的眉尾。 浓显的五官被棱角分明的面上骨骼衬得极为锐厉,微微塌垂的唇角配上半掩在睫毛下的沉肃瞳眸给人一种阴狠暴戾的错觉。仿佛他只要眉间一动,就会抬起爆满肌肉的粗臂,一拳将人的脑袋砸得稀巴烂。 站在男人身旁的胖子圆头圆脑,头顶刚到他的肩膀。穿在别人身上略显宽松的囚衣轮到胖子身上险些变成了紧身衣。 胖子努力睁着那双缝缝眼仰首瞅了他几下,见他还无反应,只能伸出手肘朝他手臂杵了杵。 肖纵意识到狱警在叫自己,向前跨了一步。 “出监都不积极,怎么,舍不得走啊?报一下你的身份证明编码,编码无误后核对个人信息,没问题就签字按手印。” 言毕。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狱警刚想发作,身旁刚才全神贯注埋头处理事物的同事这才抬起身解释道: “他是残疾人。听力有损,不会说话。” 像是想到了什么,接而补充: “也不会手语。” 狱警打量了一番这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皱起的眉头中原本写满的不耐烦逐渐生出了几分惋惜,他手捧着文件递向肖纵,试图用单手笔划的动作让他理解自己的意思。 胖子挪着步走到肖纵身后,拽了拽他的衣服。 肖纵感受到拉扯,侧弯着身靠了下去。胖子随即凑近他的耳朵,以较慢的速度大声传达: “肖哥,警官让你核对信息!如果核对没问题,就签字。” —— 天气持续了一段时间的低温,还有继续往下降的趋势。 高墙外围的树木不是耐寒的品种,此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与零星摇摇欲坠的枯叶。 寒风凛冽,监狱大门外却十分热闹。 路边停着长长一排车辆,有冲洗光亮的名牌轿车,有锈遍斑驳的面包车,有铺满泥泞的小货车,也有饱经风霜的电瓶车。 一簇簇人丛聚集在监狱大门口,早早就守在这里的刑释人员家属不停的探头张望,满心欢喜期待着与亲人团聚。 沉重的巨大铁门被推开。 手中提着行囊的人们接连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戴着毛线帽的中年女人热泪盈眶,朝一个从门里走出的小伙扑了上去:“大彬!我的大彬啊!” 小伙瘪着嘴不愿哭出声,拥抱着她强忍着哭腔:“妈!儿子不孝!” “大彬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几岁大的小女孩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企鹅一样歪歪扭扭的跑去抱住了一个板寸头中年男人的大腿:“爸爸!爸爸!”中年男人顺势将小女孩抱起,脸上洋溢着滚烫的幸福。紧接着,一家老小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尽是欢喜。 头剪短发的女刑释人抱着行囊,苦着脸四处张望。在看到一旁抱着鲜花的男人时,她鼻子一红哭出了声。男人急切的上前抱住了她。 “我还以为你嫌我,早走了咧。”女人窝在男人怀里放声大哭,男人笑嘻嘻的安抚着:“我哪舍得噢。翠芬,我们回家,爹爹妈妈做了好菜。” “老爹!” 皮肤黢黑的老头穿着一身军大衣,他刚把烟条往嘴里塞,手还没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就听见了儿子的呼唤。 老头扬起脑袋摘下了烟条,他挂着脸没给好脸色的嘟囔道:“臭小子。” 胖子大包小包的提着大麻袋,俩缝缝眼笑成了细线,激动的跑向父亲。老头脸上又凶又寡,身体倒是很诚实的迈着大步迎上去,顺势接下了儿子手上的重物。过后,还不忘皱着眉头作骂一声:“知道的晓得你蹲了监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哪里享福了!怎么又肥了一圈嗨!” 胖子笑嘻嘻,不气也不恼,胖手打着圈摸着自己刺挠的脑袋。 忽然意识到了后面跟着的人,胖子赶忙指着自己的老爹介绍道:“肖哥,这是我爸!” “老爹,这个就是我在信里说的肖哥!肖纵。” 跟在胖子身后的小伙子又高又壮。老头还不及儿子高,只能吃力的撑着眼昂头往上望。 男人浅浅的胡渣印在薄唇四周,英厉俊毅的长相属于人群中一眼就挪不开视线的长相。只是本就带点狠戾的气质加上一头板寸,更是像个穷凶极恶的亡命暴徒,有一种下一秒就能从怀里掏出枪,对着人脑袋丝毫不带犹豫的嘣上一枪。 稍有畏惧是一种本能。 老头一改那一瞬间生起的防备,咧嘴笑得亲切: “小肖,我是蒋彪的父亲,我叫蒋德为……”老头一顿,忽而想起了与儿子信件里的内容,转而面向儿子:“他听得到吗。” “老爹,你大声点,讲慢一点,他能懂。” “哦哦哦。” 蒋德为咳了咳烟嗓,提高了声音,把每个字都拖了尾: “多谢你,一直以来,对蒋彪的照顾!他在信里都跟我说了,要是没有你,我这软囊儿子,要被人欺负死。你无亲无故的,以后就跟我们干。我们有一口饭吃,就绝对饿不死你。” 不等肖纵有所反应,他惊叹道:“那么冷你穿这么点!”说着,立马回身引路,招呼着:“来来来,快上车快上车。” 蒋德为扛着儿子的行李袋在前走,他随言问道身后的儿子: “你肖哥的行李呢?” 蒋彪摇了摇头: “他没行李。除了释放文件,就一身进监前的衣服,还有一把雨伞,和一个发圈。” 蒋德为一愣,显然对这个回答充满疑惑,不禁出声:“啊?” 此时他才真着的注意到,穿着一套薄薄夏装的肖纵,一手拿着文件袋,一手握着一把桃红色的折迭伞。他粗壮的手臂鼓着肌肉,筋脉一路延至手腕。那粗腕上真就绑着一个女人家用的花头绳。花头绳看起来有些破旧,淡蓝色的条纹褪色了大半,因岁月的搓磨布料已经泛起了绒线。 “肖纵——” 三人正往前走,身后突然响起了呼喊,蒋家父子俩相继回首望去。见状,肖纵也跟着回过身。 只见大门里疾步走来一位警员,她手里握着信封,气喘吁吁来到了肖纵跟前。 “是肖纵对吧。” 蒋德为礼貌的走向前,以一个长辈的模样问询道: “怎么了警官?还有什么手续没办妥吗?” 警员扬了扬手中的信件: “刚刚派来的信,收件人肖纵。” 她将信件递给了肖纵,舒了口气: “这晚一步怕是就收不到了!” 蒋彪歪着头好奇的凑了过来。 在监狱里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来这里探望过肖纵,更别说给肖纵寄信寄东西。蒋彪知道肖纵是个孤儿,上头无亲身边也没伴,临到出狱竟然来了封信,蒋彪也着实诧异。 肖纵捏着手中的信,眉宇间错落着寥寥不解。 他认识的书面字不算多,只能从长长的联系住址中挑着认,寻寻觅觅找到了寄件人的落款: 何愿。 唯独这两个字,这两个在无人时他偷偷写过无数次的字。 当赫然呈现在他眼前时,犹如一道电光闪过将时间凝滞,让他一时忘却了呼吸。 那张沉肃的脸上有些难以掩饰心底流露的涌动。他目中微波粼粼,手中的动作也稍稍带着急切。 打开封信,大手小心翼翼从中抽出来的,是一张精致的请帖。 深红的卡纸中间,烫金的“囍”字极为显目,显目到刺及他的双眼,有些发疼。 触在纸面的指尖有些微颤,他缓缓的将请帖打开。 一行行过目其中,颤抖的呼吸从他的鼻间吐出。 他眼中方才凝成的柔软光澜正在逐渐坍塌,破碎。 他的神色僵在了最寒凉的一瞬。随着肩膀的微动,明明挺立的身姿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颓靡。 渐渐的。 从浓稠的落寞里竟然升出了一丝喜色,喜色混淆在苦涩之中,不太明显,也不太好看。 他应该为她高兴才对。 她要结婚了。嫁给一个体面的人,过上富裕的生活。 他应该为她高兴。 他身有残缺,还做过牢,不体面。 与他在一起,不体面。 他想斩断留恋,将请帖合上。 却在目光触在那个名字上时,迟了又迟。 最终,他还是用指腹轻轻滑过那个名字。 同时,在心底念了数次。 49.婚礼 造型师拉出收纳箱的抽屉,一排排精美的珠宝饰品陈列其中光闪夺目。 她挑选出一条反射出耀眼光彩的钻石项链,转身走向坐在化妆镜前身着婚纱的何愿身边。 巨大的化妆镜足足占了半面墙,镜子四周环着灯带,充足的光线将镜前的一切都照得明晃晃。 化妆师手持化妆刷,在何愿的脸颊上轻轻带过定妆粉。 此时,何愿坐直了身,下巴微微高扬,嘴唇紧抿。 浓密的睫毛向上卷翘,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映着灯带的光点。她的眉毛被修饰得极温柔,腮红浅浅的扫过双颊,并不突兀而很显气色。 她穿着一件并不繁琐的纯白婚纱,简约而优雅。 露肩的设计显得肩颈留白过多,造型师将繁丽的钻石项链戴在何愿的脖子上,一繁一简相搭配瞬间将素简的整体点缀出了华贵而内敛的气质。 化妆间的大门开启。 造型师在为何愿盘头发,让她不便扭转脑袋,只能动着眼珠子往大门的方向望。 余光拢过一个向她走来的修长身影。 木杖细微的闷响穿插在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中。 男人止步在她的身后,她刚好能透过化妆镜看向他。 冬日里,莫许很喜欢穿深色的衣服。而今日不同,他穿着一套浅色西装。 西装剪裁贴合身型,宽阔的肩膀将上衣衬的笔挺。腰部流畅的线条隐隐描绘出了极窄的轮廓。纽扣并不是耀目的金属色,而是并不出挑的泛着素雅的光泽。 他梳着规整的背头,如雕刻般精致的五官无可挑剔,金丝眼镜就像是淡素着装中的点睛一笔。 何愿有些挪不开视线。 眼睛就像不受控般的系在男人身上,身体本能的被美丽的事物所牢牢吸引。 在放置稳木杖后,莫许拿出了一个面包。 显露着骨节的大手撕开了包装袋,一股淡淡的麦香散发而出,紧接着他朝她伸过手。 面包递在何愿嘴边。 何愿眨巴着眼,有些发愣。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待会儿婚礼开始有得忙一阵。到时候顾不上吃饭可要挨饿了。” 关切的话语太过于温柔,注灌入耳让人升温。 何愿并没有张口去咬,而是触过他温热的手背,急忙接过他手中的面包。 “……谢谢。” 刚朝着面包咬上一口,盒装牛奶上插好的吸管再次递近了她的唇。 就像是怕她再将手中的东西拿去,他温言哄说道: “没关系,直接喝就好。” 本就因盘头发而僵直的何愿,连神色都僵在了那里。 从小到大还没人喂过她吃东西,这个动作与其说过于亲昵,不如说让她过于生疏。 努力将口腔中的面包咽下,何愿微微启唇。 不必她挪移脑袋,他便将吸管送入了她的口中。 扣好垂地的长长头纱,刷上暖红调的唇色。 新娘的妆造算是全部完成。 何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不像她,又本就是她。 她从没有化过妆,也没有被如此精致的打扮过。附加在身上的一切都如此陌生,陌生到她像是套上了一具空壳,束得她动弹不得。 他靠近她身后。 朦胧的冷香丝丝入鼻。 随着抬起的双手,西装袖口展出一截衬衣袖沿,显露一道机械表的银光。 她以为他的双手会落在她的肩膀,心中一提。却在他大手撑落在椅背时,让她紧绷的心松懈了下来。 他从镜中望着她的眼睛,久久不愿挪移。 涌动在他瞳海下的千丝万缕像藤蔓般的紧紧缠绕住她的四肢,她的躯体。 比起她方才的目不转睛,他显得更为贪婪。 他望着她,微哑的温沉声音响起: “我太太真美。” —— 婚礼即将开始。 宴会厅外,迎宾桌前的婚礼工作人员正在收拾满桌物品,准备入场观看婚礼仪式。 专心于手中事物的工作人员感觉到一个身影靠近,随即抬起了头。 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迎宾桌前。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深色灯芯绒夹克,即便宽松却也能看出他壮硕的身材。褪色的牛仔裤不知是刻意做旧的设计,还是已经反复穿过千百遍。他的鸭舌帽压得极低,一双幽深的眼睛泛着低靡的光点藏匿在阴影里。胡渣浅浅的印在他的唇周,有一种道不出的莫名疲惫感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男人脸上锐利的骨骼轮廓将他的英俊刻画得有些凶戾,再加上极具力量感的身型,这让工作人员心里有些发毛: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粗糙的手布着陈旧的伤痕,他将手上的请帖放在了迎宾桌上。 工作人员疑着眼望着桌上的请帖,又抬眼瞅了瞅比自己高上许多的男人。 怎么看,这个男人都与身处的奢华星级酒店格格不入。若不是他优越的外貌,单只看他的装扮,还以为是维修设备的体力工人。 婚礼的主角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来的宾客不说非富即贵,也是文质彬彬的体面人。不像是与眼前这样的人会扯上关系的样子。 就在工作人员迟疑的时候,男人将手上的塑料袋提起放在了桌面。 沉甸甸的塑料袋落在桌面发出闷响。 男人从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里掏出了厚厚一沓裹着红纸的现金,推到了请帖旁。 如此大方的随礼让工作人员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是可疑人员前来蹭吃喝,没想到还真是参加婚礼的嘉宾。 “噢……您是来参加婚礼的啊。” 工作人员倾身指引着方向道: “您往前走,尽头的大门进去就好,婚礼就快开始了。” 男人顺着工作人员指向的方向投去目光。 也仅仅只是投向目光,却站在那一动不动。 他站了许久。 柔动的目光逐渐消沉,逐渐失神。 他像是淹没在低潮的洪涌里,沉溺得无声无息。 在他好不容易抽回意识时,挪动的脚步并未往宴会厅大门的方向区,而是转身往外走。 奔逃般的疾步却在行走得并不远的距离开始放慢,再慢。 直至完全停止。 他的胸膛尤显急促的起伏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他垂着头,帽檐遮挡住了他的脸,不能看清他的面容。 宽阔的肩膀稍稍颓塌,挺立的背脊不知何时微微弓曲。 他就静静的站在那里。 却可以用破败两个字去比拟。 50.剩下的四万 奏曲随着指挥员的挥棒悠扬而出。 手执乐器的演奏者们身着简雅的黑色礼服投入在音律之中。 偌大的宴会厅悬挂着华丽的水晶吊灯,晶体折射出的绚丽光痕幽漫闪动。渲染着氛围感的装饰壁灯散发出淡淡的暖黄光晕。 随着厅门开启,满座宾客们纷纷将目光投向走来的一对新人。 拖尾的雪白头纱铺在地面,优雅的长裙刚好及地,每走一步都能从裙沿露出光闪莹动的高跟鞋鞋尖。 挽在莫许臂弯的手因紧张而微微蜷起,除了自己胸膛中的心跳,何愿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小心脚下。” 柔和的声音随着靠近的温度传入她耳,在何愿反应过来要迈上台阶时,莫许已弯身为她稍稍提起了裙摆。 站在光域之下,何愿努力挺直了背脊面向众人。 在维持着带有一丝僵硬的微笑同时,她目光闪烁不敢看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或许是心虚于假结婚的真相,又或许是她从来没有应对过这样的场面。 相对于何愿的紧张来说,莫许显得松弛得多。 他垂落下臂,温热的大手顺势将她紧紧牵握。像是试图用贴近给予她此时此刻力所能及的安抚。 莫许打开了扣在领间微型话筒的开关,他持礼而庄重: “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与我的妻子何愿,在这里向大家表示由衷的谢意。” 在何愿感受到身旁男人投来的注目时,她侧转过首仰望着他,稍显无措的接过他柔和的目光。 他望着她。 接而说道: “我幻想过无数次站在这里的场景,也幻想过无数次你穿婚纱的模样。我曾经将这份幻想命名为卑劣,困锁在我躁动的内里,企图封存。可越是压抑,越是纵容它肆意滋长,直至几乎将我所有的意识都全然吞噬。我无法追溯爱上你是在哪一刻。唯一知晓的,是从那一刻起,这份对我而言不敢袒露的感情早已将我占据,严丝合缝的撑盈着我的内心。” 浓长的睫羽半遮过他的眸,他细细摩挲着她的手: “以年为计数的等待并不算久。当年换算为月,月换算为天,天换算为每时每分每秒。再将等待的尽头陷于未知,这就像沉溺在茫茫人海中的酷刑,让我几近窒息。没有你消息的这些年,除了寻觅,我找不到让我解脱的任何方法。我向自己许下誓言,即使翻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要找到你的踪迹。我想,冥冥之中我们早已连结,让我有幸,再与你重逢。” 暖色调的光映在他的轮廓边沿,泛起绒绒光羽。 他的眼里藏匿着惑人的光圈,将无可挑剔的皮囊点缀得牵人魂息。 在城里,她常常听到公主与王子的名词。此时此刻,眼前的男人在她的脑海里才真正具像化了这个陌生的名词。 “在我打开家门看到你的那一眼起,我对未来的所有设想都将由你的名字构建而成。这份设想,早在在爱上你的那一刻,就已经成型。” 他真挚得刺骨,每一个字如星火般燎烧着她的血液。 她明明知道他口中的话不过是做戏,是演绎。可在沉陷于他眸中炙热的同时,她有些难以自拔的被他感染。 “何愿,我没有想过将来我们会分开,从来没有。” 他的手抚过她的脸。 在肌肤相贴的那一刻,已然分不清到底谁比谁更滚烫。 “何愿。” 他唤着她的名字。 “我爱你。” 心脏漏过一拍。 呼吸倏然停滞。 沉冷的淡香扑面。 他靠近她。 将一个极轻极柔的吻,浅浅落在她的唇间。 满堂宾客欢呼高涨,一声声祝福迭起。 站在宴会厅靠后的人群此时纷纷向前挪移,洋溢着喜悦高举相机。 人群中。 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压低了帽檐,向着宴会厅大门的方向大步离去。 无人注意这一个逆流而去的身影,他就像从未来过,消失得无声无息。 —— 到家时已经半夜。 被简单布置了一番的房子还算具备新婚居宅的标准。大门上挂着红彤彤的囍字,每一面窗户都的贴着囍字窗花。本素色的冷调家具,也稍稍用红色点缀。就连莫许房间里的四件套都换成了深红色。 莫许靠坐在客厅沙发上。醉意余下的疲惫让他靠仰着首,开解下衬衫领口的扣子显露出颈间突出的喉结。 他还算镇静,仅仅用沉默在稀释着体内的酒精。 “我扶你回房?” 何愿换上了一套轻便的衣裤,只是头上的盘发和精致的妆容还未卸下。 她挽着薄毯盖在他的身上,轻声询问道。 “我坐一会儿就好。” 他的声音牵扯轻浓浓的沙哑,语调依然维持着本有的谦持。 衬衣袖沿稍稍卷起,露出金属表带。显骨而修长的指推过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优柔着目光望向她: “你还不去睡?” 何愿摇了摇头。 “我还睡不着,我打算把随礼整合统计一下。” 说着,她坐在一旁的单人位沙发上,掏出了笔记本与圆珠笔。 “不要太累了。” 他言语中刻着关切。 “好。” 桌子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包。 何愿撩过额侧的碎发别于耳后,从中拾起一个红包,开始记录金额与署名。 写着写着,她忽而笔止。 何愿抬头问道: “程教授没有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迟了好一会儿,莫许浅淡的声音才渐起: “程教授的丈夫住院了,她在陪护。所以没办法亲自过来,只托人送来了随礼。” 何愿若有所思的点着头,继续了笔下的动作: “那到时候去成人考学班报道,我给程教授带些喜糖过去。” 他轻笑出声: “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天呐,这个随礼也太大了……” 山丘般的红包堆里,极厚的一沓现金用红纸几面环缠,系上红线。 何愿用了些力气单手将其抓起,放置在腿上。 她细细端详充满疑惑: “这个现金的包裹方法,和我们村的一样。莫老师,你还认识来自我们村的朋友吗?……” 当她再次望向他时,靠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已闭上了双眼。 均匀的呼吸让他的胸膛缓缓起伏。 她止住了方才的话语。生怕将他惊扰,连每一个动作都轻上了许多。 数过一张张新旧不一的钞票,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在静夜中自言自语: “四万,竟然有四万。出手真阔绰。” 她翻遍了裹缠现金用的红纸,却怎么都没发现其中署名。 “但是……为什么没有留名字呢。” 51.喜糖 “真的不需要我带你去教室吗。” 莫许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何愿肩上挎着编织袋,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快步奔走在教学楼的长廊之间: “真的不用麻烦!没关系,我能找到的。” 高扎的马尾辫随着脚步摇摆在身后。 为了今天的报道,何愿用新工作的第一笔工资买了一件崭新的短款羽绒服。 羽绒服连帽上围着一圈绒毛,新衣蓬松又暖和。只需要在里面穿一件高领毛衣,便足以抵御冬季的初寒。 “如果有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 她一心二用般的回应着莫许的话,目光随着行走掠过一间间教室的门牌编号。 “等你报道结束后……” 即便看不到他的脸,也能从他柔和的声音中听出淡淡的笑意: “我们一起去食堂吃午餐。” 她似是被他的笑意牵动,不自觉的勾起唇角: “好,到时候联系。” 走廊的尽头,大开的教室门里传来密集的人声。 在确认了门牌编号无误后,何愿将手机塞入牛仔裤口袋。面上因兴奋而绽放的明媚将她的脸颊烘得红扑扑。她握紧肩头的挎带,加快步子跑了过去。 教室里此时已经坐有大半的人。 穿着潮流的年轻人在低头刷着手机信息,一身工服的黝黑中年人坐在一起彼此交谈,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仔细的擦拭着手中的老花镜。 这是面对社会人士开办的成人考学班,故而每个年龄段的人都有。 这是何愿第二次走进教室。 第一次是在北子坡中学,第二次便是这里。 这里比北子坡中学的教室大上很多。崭新的桌椅干净而整洁,宽大的窗户将充足的天光充盈进了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没有黑板,没有粉笔。讲台上原本是黑板的位置镶嵌着一块巨大的可手写电子屏幕。头顶也没有吊扇,取而代之的是吹出阵阵暖气的中央空调。 这里的一切都新奇又夺目,她就像无意走入了世界的另一端,陷入了与自己原本轨迹格格不入的陌生领域。 何愿找了一个靠前的座位坐了下来。 她掏出编织袋里专门为上课准备的崭新笔记本与圆珠笔。翻开首页,她垂着头一笔一画仔细的在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老师到来时,教室里层层迭迭的人声逐渐变小。 在一一点名过后,老师开始了对成人考学项目的详细介绍。 所有的教学包括初级小学、中级初中,高级高中三项课程。 每项课程在学期末会有毕业资格考试,只有通过了考试拿到了毕业资格证书,才能继续下一个课程。 正当何愿在认真记录着老师所说的注意事项时。 教室里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哇————”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声音投向了教室后排的角落。 一个女人抱着几岁大的孩子正焦急安抚着。 女人穿着一件洗到褪色的棉衣,头上戴着毛线帽。她看上去极瘦,褐斑遍布在脸颊,颧骨突出,脸上的皮肤垂塌凹陷。 “米米乖噢,乖噢。别哭了。” 她坐在课桌前,横抱着自己的女儿,又是摇晃又是轻拍。 小女孩挤兑着眼睛哭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横流。不管女人怎么哄都毫无停下来的打算。 “吵死了,上课都没法上。” 一人出声抱怨。 “还带个孩子来,哭又哄不好,耽误大家的时间。” 另一人出言附和。 “就是,影响到别人了就该有自知之明啊。” 紧接着,零零碎碎充满厌烦的情绪向女人砸去。 女人急得满头大汗,见老师都无法继续上课,她只能抱着孩子起身往门外走。 “对不起啊大家,对不起啊。” 一边走,她一边鞠躬致歉。 孩子的哭喊声随着女人的走远越来越小。 老师翻过手中的讲稿,继续了刚才被打断的话。 楼道口。 女人单薄的身影坐在楼梯上。小女孩站在她身前,哭喊的声音在整个楼道里回荡。 “饿……妈妈饿饿……” 小小的手上紧紧攥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食物包装纸死也不放,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撑开曾经装有小蛋糕的包装袋拼命舔着碎屑。 “米米不哭了好不好,等妈妈忙完回家给你做饭饭吃,吃肉肉。妈妈要上课,上课学习知识才能挣钱钱,给米米买娃娃,买肉肉。” 女人既心疼又焦急,粗糙细弱的手指抚过女儿通红脸颊上的泪痕,把女儿搂进怀里轻哄。 “你好,我这里有些吃的,可以先给孩子垫垫肚子。” 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随之,来的人手中捧着一个印有囍字的糖盒递到了女人面前。 “谢谢你啊……哎?” 女人一边连连道谢,却在看清了眼前人的长相时,她瞪大了眼无比惊喜: “是你啊!” 与女人一同面露惊喜的何愿笑意轻然: “果然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 刚才在教室里,何愿看着女人的模样就分外眼熟,在忽而想起了在哪里见过后,她便跟了上来。 何愿蹲下身,将手里的糖盒递在了小女孩面前: “你叫米米对吗?这里面有糖果和饼干,拿去吃吧。” “快谢谢阿姨!” 女人抚着孩子挣扎得凌乱的头发,教言道。 米米捧着糖盒立即停下了嚎啕大哭,刚刚平息下的抽泣让话语暂时不太连贯: “谢……谢谢……阿姨。” 米米打开了糖盒,看着一盒子的糖果两眼放光。女人挑出里边的一包适合充饥的小饼干,撕开包装袋后放到了女儿手里。 看着女儿安心埋头吃着饼干,女人面向何愿笑得激动: “妹妹,那时候你把房子让给我们住,我都还没来得及感谢你。这次你又帮了我个大忙。” 何愿回想起那时房东因找来了新租户而把自己赶出门。 本来在莫许的帮助下,她可以搬回去。却看到出租房里新住进来的母女三人时,有些于心不忍。 若自己强硬的要搬回去,这母女三人必定得露宿街头。 所以,最终何愿还是让拖家带口的女人住了下来。 没想到竟然那么巧,会在成人考学班的课堂上再次遇到了那个女人。 思及房东的嘴脸,何愿满脸愤然: “那房东惯会欺负外来人,专门钻法律空子谋些不义之财。你最好不要在那边长住,能搬就搬。” “谢谢你啊妹妹。我签了半年的租约,等合约到期了我就换一个地方。那房东人品不好,我也不想继续住他的房子。你放心,我在州央的暂住证签的亲属签,能呆在这里两年。他想用暂住证的法子套我,还暂时套不着。” 何愿安心的点点头: “那就好。要是房东再为难你,你一定要报警,不要憋着忍着。他要是看你好欺负,指不定要怎么为难你。” “好。” 女人拨了拨毛线帽沿下的碎发,亲和的笑道: “我叫李想男,妹妹你怎么称呼呀?” 听到这样的名字,何愿笑意将熄。 空落落的双瞳之中泛起了一道微光。 与其说是怜悯,不如将其称之为共情。 她遮掩去那一闪而过的变迁。 再度牵起垂落的嘴角: “我叫何愿。” —— 中午时间。 或许因为是周末,这座教学楼的出入口来往的人并不多。 稀稀疏疏的人潮之中,静立在大门口的修长身影实在惹人瞩目。 每每路过的人都不自觉的投去目光,又生怕被人察觉自己稍显冒犯的凝视,而立即收敛起了盯在那人身上的视线。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何愿匆匆小跑了出来,她额头上碎发凌乱,羽绒服的连帽都因奔跑而侧偏在一边。 莫许微微一笑: “没关系,走吧。” 随着她的脚步,他与她并肩而行。 他自然而然的抬起手为她轻轻整理好了身后的连帽,在目光触及她肩膀上的编织袋时,不禁问道: “怎么没有背我送给你的皮包?” 闻声,何愿脑子里蹦出了前几天莫许送的那裹着层层精致包装的皮包。 她随即伸手拍了拍自己的编织袋: “我的编织袋也没有坏,况且,我也习惯用这个了。” 何愿从没见过包装得那么仔细的皮包。 纸袋里边套纸盒,纸盒里边裹包装纸。连金属扣和拉链把手都被保护膜缠得仔细。 如此想着,何愿一个心颤: “……那个皮包很贵吧?” 他依旧笑得温和,只是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我觉得款式很好看,你应该会喜欢。想着你的编织袋也用了很久没有替换,所以就买了。” “的确很好看,谢谢你!只是让我平时用,我实在舍不得。等到有什么需要我扮演‘莫太太’的场合再用比较合适。” 说着,何愿点着头,像是在赞同自己的想法。 然而她并未察觉,身旁男人的笑容在她所言“装扮”两字点在心头时,稍有褪色。 他温声不改,转言道: “喜糖送给程教授了吗?” 她盈着遗憾的笑容: “说来话长,喜糖没有送到程教授手里,只能下次了。” “没关系,程教授的丈夫出院了。过几天是冬临节,我们可以买些礼物去程教授家拜访她。” “会不会太打扰了?” 他转过眸,掩去了方才的寥寥异样,恢复如常: “我看得出,程教授很喜欢你。” 52.听不见 4 7 5x.c om 蒋德为在州央开轮胎店。 店面处于郊区的高速路口,车来车往生意还算不错,在维持基本生活的前提下也能存下两个钱。不说大富大贵,吃饱穿暖也足够了。 蒋德为的轮胎店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干。没多余的钱去招人,一人当作仨人使。寻思着儿子出狱后身边能有个帮手,让自己多少能喘口气。没想到儿子出来带了个狱友,蒋德为留他在店里当学徒,刚好够仨人。 傍晚。 行驶过高速路口的车辆稀疏。 车灯在昏暗的马路上穿流,划出了一道道光痕的轨迹,拖着光尾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临座城市边沿,四周不见高楼大厦。马路边的一排脱落着墙皮的老旧平房显得有些荒凉。其中只有一个铺面孤零零的亮着灯。 或许因为今天是冬临节,其余几家店铺的老板早早就关门回家一享阖家团圆。只有亮着灯的这家不同,小小的店面是店主唯一的资产,所以店就是家,家就是店。 店铺并不大,昏黄的灯光从室内照出来,映在了大门口摞得老高的一堆沾满尘土的汽车轮胎上。 室外轮胎摆满两侧,室内轮胎也不少,伴随着满地零落的器材横七竖八,毫无规律可言。 就是这么个小小的工作场所,被硬生生用条纹塑料布隔出了一方空地,摆了张锈迹斑斑的上下铺。 蒋彪将沾满脏污的工作服随意的往床上一扔,露出了破着洞眼的毛衣背心。他一边套着厚外套,一边往墙边走。 肥壮的身体爬上了一个搭在墙边的木梯,圆乎乎的脑袋探进了了天花板与屋顶的狭小夹层。 “肖哥!走了!”夲伩首髮站:i52 yz w.co m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他晃着手臂,大声呼唤。 狭窄的空间明着一盏掉色的塑料台灯,可以被称之为阁楼的夹层里堆着杂物。一张并不能算作是床的木板上铺着干净整洁的四件套。被充当床头柜的塑料凳子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个人物品。 肖纵换好一身干净的衣服,扣上了他的鸭舌帽。在看见蒋彪的呼唤后点了点头,向外走去。肖纵个子高,在阁楼上行走只能稍稍弯着腰。脚步碾过木质隔板咿呀作响极为刺耳,就像随时会坍塌一般。 下了阁楼,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铺面,蒋彪关上了室内唯一一盏白炽灯,同着肖纵一起放下了铺面的卷门。 蒋德为坐在铁皮面包车里降下了车窗,悠悠然的吐了口烟圈。 车后因重量颠了颠,车门被哐的一声关闭。 蒋德为见状狠狠的吸了最后一口烟后,随意将烟尾弹到了车窗外。 “老爹,晚上我们吃啥。” 平时过节都是买些大肉在店里煮,好不容易出去搓一顿,蒋彪兴奋得嘴都合不拢。 瞧儿子那憨样,蒋德为笑出了声。他发动了汽车,踩着油门转动了方向盘: “邱老板的胎先送过去,就在那边附近看看,还有没有饭店开门。开着啥吃啥咯。” 蒋彪垮下来脸: “冬临节哪里有饭店开那么晚,到时候都关门了咋个办?” “咋个办?那就回家吃快熟面!” —— 邱老板是个墨迹人,验个胎整半天。 墨迹到蒋德为那压扁的香烟盒都空空如也。 蒋德为和儿子陪着邱老板继续整,他朝肖纵扬了扬手中的烟盒,肖纵头一点,双手插兜大步往亮着灯的超市方向走。 超市是大超市,有一长排的收银位。 只是今日员工不多,只有一个收银位站着收银员。 在烟架上取下了蒋德为常抽的那一款香烟,肖纵随在长长的付款队伍后,跟随着队伍缓慢的前进挪动着脚步。 付款过道的沿途会在架子上摆着随手所需的小玩意儿。 口香糖,巧克力,各号电池还有纸巾。 帽檐下的眼睛凝止不动,目光落在了一排五颜六色的扎花皮筋上。 木讷而沉冷的目色随之漾开了薄薄的柔光,微微盈动。 粗糙的大手缓缓抬起。 手腕上的蓝色格子扎花皮筋随着他抬手的动作从袖口显露出一沿。 他取下了货架上的一个桃红色扎花皮筋,与香烟一起握在手中。 指腹抚过套在皮筋上的塑料包装,他就像在脑海中想象着一个留着及肩短发的少女,将发尾握在手中,用桃红色的扎花皮筋一圈一圈的扎出了一个小辫子,然后对他笑得明媚动人。 沉冷的脸上冰雾渐渐散开,他回应着脑海里女孩的微笑,将薄唇扬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莫许,这钱无论如何要我来付。” 相隔了几个人的队伍末端,一个女声浅浅响起。 莫许在前推着购物车,车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礼品。 他回首望向身后握着钱包神情坚决的少女,浅笑回应: “程教授随礼的钱在我手上,这钱应该我来掏比较合适吧?” “但是……我也想出一份心意。” 跟着前进的队伍,何愿挪动着步子。 为了方便与身后的人交流,莫许稍稍侧过身,垂眸认真的与她对视: “我们是夫妻,礼物交到程教授手里,那就是我们两个的心意。怎么能分你我呢。” 眼见着她拧着眉心,他是不忍的: “不如这样,以后你代我去看望程教授时,礼物交给你全权负责。” 她展颜一笑,扬起了唇角: “好!” 似乎等了很久,终于排到了莫许结账。 何愿负责将刷录完价格的礼品装重新装进购物车。 “哎呀不好意思,耽误了些时间。” 收银员一边用商品条码怼着扫录仪,一边笑盈盈的充满歉意的解释道: “刚才有个帅哥钱没给够,和他沟通了好久,话都不回一句。好不容易钱给够了,找给他的钱都没拿稳,手上掉了个硬币,我怎么喊也不应。” 一旁提着购物袋正要走的老人家不禁搭话: “现在的年轻人闷闷沉沉,怕不是甩脸色噢,那么难沟通。” 收银员点着头附和: “就是啊,人长得那么帅,脾气那么差的。” “会不会是因为他听不见。” 何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失神的双眼并无聚焦的散落在前方。 像是说给他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她继续喃喃: “他听不见你说的话,也说不出话回应你。所以总是被误会。” 她像是陷入了深海般的思绪漩涡,任由自己沉没。 虚空的瞳眸渐渐染上了阴霾。 一只大手覆在了她的手背。 何愿被恰时而来的温度抽回了意识。 她抬首望去。 温雅的男人拨开着她满目的浓雾,轻笑道: “何愿,我们走吧。”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为陌生人辩解时会想到了某个人。 即便她不愿承认,也不想接受。但那个被她强行掩埋在心底的身影,其实一直都在。 是啊。 她不应该将那层层遮掩悄然翻开。 他有他的美满人生,他有他的幸福生活。 他与她。 从未开始,也不应称之为结束。 何愿牵动起唇角,平息了心间的暗自翻涌。 对莫许点了点头: “好,我们走。” 53.照片 “哎呀!怎么还带那么多东西。” 程教授笑眯了眼,急忙接下莫许与何愿手上的礼品小心放置一旁。招呼着二人进到屋里边。 充满着生活气息的屋子温馨又整洁。东西虽多,却摆放得井然有序,一点都不显杂乱。 电视机里播放着节日晚会,沙发前的茶几上满满几盘的水果还挂着水珠,厨房里高压锅的声音在滋滋作响。 几人落座于木质沙发,何愿分派着手中的茶杯,莫许提起茶壶添置着茶水。 程教授生怕二人够不着桌上的水果点心,调动着盘子果篮的位置,直往二人身前摆。 修长的手捧起热气腾腾的果茶,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闪动着金色的光。 莫许持着微笑礼貌问道: “程教授,您先生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已经没事儿了。这不,现在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买菜了。” 提到丈夫,程教授悦色写在脸上。 她笑呵呵的握着茶杯,用杯壁的温度裹着手心。 渐渐的。 望着杯子的眼睛落幕下方才欣喜,她转过首望向坐在身旁的何愿,笑容由在,只是目色里携着分低落: “没能去参加你们的婚礼,还真是遗憾。” 不似客套,也不像是聊表歉意。 她的话由心而发,真就是如她所说,对此抱有万分遗憾。 何愿被程教授的低落所触,她掏出手机坐近了身旁的老者一些: “虽然没有拍婚礼的视频,但是我手机里存了照片。”触亮手机,屏保上是一只翻着肚皮的白色小猫。何愿点开相册,将婚礼现场与莫许的合照放大,递到了程教授面前:“您看。” 披着头纱的女孩美丽从容,笑容落落大方,素雅的婚纱简单而衬出了她纯澈的气质。她挽着的男人穿着精致的西装,身材修长相貌俊朗,矜贵而谦雅。 程教授捧着手机看得仔细,越看越欢喜。 她靠近着何愿,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 她们坐得很近,近到将温度存蓄在彼此之间,近到何愿能看到老者的眸中,闪动着柔柔的水波。 “你穿婚纱的样子真好看。” 老者的声音里注满了浓烈的情绪,一种让何愿无法解释的微妙情感。 程教授将手机还到了何愿手中,目光还依依不舍的留恋着屏幕上的照片。 “虽然这声祝福有些晚,但是还是祝你们新婚快乐。平平安安的,长长久久的,携手一生。” 年轻的新婚夫妻二人真诚的感谢道: “谢谢您。” 这时,屋外传来开锁声。 只听咔的一响,大门开启。 “回来啦?” 程教授探着头,提高声量道: “这高压锅上汽得有十五分钟了,你估摸着点。” “嗯。” 闷沉的回应伴者关门声响起。 年老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脱下保暖帽露出苍苍白发,戴着手套的手里提着塑料袋,里边装着小葱和辣椒。 面对两个年轻客人的问好,他本沉闷的应了两声就想转身就往厨房里走。 可就在他看到何愿时,他停在了原地动也不动。 年老男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沉结的阴郁不知为何慢慢化开,他有些惊讶,满目热切翻涌却又不断压制。 “老岳,愣着干嘛,快去做菜啊。” 听到妻子的催促,他才缓过神来。立即斩去了自己多余的情绪,转身往厨房走。 就像当时程教授刚刚见到她那般,程教授的丈夫也是如此。 眸中滚烫,目光炙热。却又怕吓到她一样极力掩藏。 晚餐伴随着电视的背景音,在欢声笑语中完满落幕。 这平淡而温暖的拜访不知为何,让她心生留恋。 回程的路上,她不禁向莫许问道了一个小小的疑惑: “冬临节是全家团圆的节日,怎么不见程教授的儿女?” 镜片里反射过车窗外流动的光点,专注于开车的男人声音响起得迟了半分: “程教授有过一个女儿,应该是出了些意外。” 他的话并未说下去。 她也读懂了潜在其中的残忍剖白。 —— 饭店前厅的客人没剩几桌。 已到了营业的尾声,服务人员开始投身于收拾卫生。 “真的!要不是肖哥,我真就回不来了,老爹!” 握着啤酒瓶的蒋彪满脸通红,话音刚落立马打了个酒嗝。他委屈的挤兑着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他们那群王八蛋!总总欺负我、为什么啊!凭什么啊!我错哪儿了!我做过的事儿没一件有错!即便蹲了这些年、我也不觉得我做错过什么!” 蒋彪越说越激动,眼泪水真就大滴大滴的往外淌。 蒋德为比儿子能喝,几瓶酒下肚也就落得个微醺。看着儿子这副模样,他扯下嘴里叼着的烟,怒着眉头一巴掌拍在蒋彪的后脑壳:“哭孬哭!软蛋!” 肖纵没沾什么酒,以礼回了两杯后,就着几口菜一直在埋头吃饭。 桌上三个菜,仨人吃了一晚上没吃完。看着剩下的一堆大肉,肖纵拍了拍蒋德为的手臂,指着菜比划着。 蒋德为看出肖纵要去找服务员要打包盒,便点了点头让他去了。 前厅的灯关去了一半,只留有客人还在的位置明着几盏。 肖纵在前台拿过打包盒,本想转身离去,余光却无意间瞥到了挂在墙上的员工证件照片。 登示板已经积满了灰,一排排人员照片略有褪色。 他的目光执着的锁于其中一人,神情越陷越深。 照片上,戴着卫生帽的女孩身着服务员的工作服,她半身挺立微微带笑。 她清澈,柔和,美丽又自信。 她不管什么模样,都能深深的将他吸引。 他留恋于那张脸,更留恋于那个人。 无形的力量就这么死死拽住了他的脚步,让他始终无法离去。 这时,打扫卫生的服务员用抹布随意的擦过墙上的登示板,放下抹布后,有仰着头一张一张摘取了离职人员的照片。 肖纵眼见着服务员将何愿的照片撕下,和着一堆照片随手就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啊!你干嘛啊!”服务员被吓了一跳。 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小伙子突然之间走过来,二话不说就弯身翻垃圾桶。 他情急又激动,动作没轻没重。被垃圾里的碎玻璃划破了手也毫无反应。 直到。 他翻到了一张照片。 54.伞 李想男站在教室门口,怯怯的探进一个脑袋左顾右盼。 此时老师正在讲课,她迟到了许久。 教室里人已坐满,在没看到空位前她不敢贸然进去找位置,生怕会因此打断老师连贯的思绪。 这时,前排一个身影正向她招手。定睛一看,李想男紧锁的眉头倏然开展。 只见何愿将占位的羽绒服捞到了怀里,她指着身旁的空位,示意李想男来到身边。 李想男弯着身轻悄悄的走进教室大门,在一路低声的致歉声中从几位同学侧挪的身前走过,坐在了何愿的一旁。 “总是不能准时下班。”李想男的外套下还穿着工服,她一边悄声对何愿悄声叹说着迟到的缘由,一边从布包里掏出一看就是从女儿手中借来的儿童笔记本。 教室里的空调开到了比较高的温度。何愿将羽绒服折迭好收纳近了编织袋,身上只穿了件高领毛衣。 听李想男所言,何愿凑近她小声道:“待会儿我把笔记借给你抄。以后的课我都拿手机帮你录下来,到时候发给你回家慢慢听。” 说着,何愿拿出手机,将传讯号码调展在屏幕上,向李想男推了过去。 李想男睁大着眼,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意外的降水在气象台预测之外,刚好卡在下课时间铺天降落。 夜色中的雨点隐蔽在黑暗里,只有路灯光圈的区域才能明显所见水珠过经的轨迹。更多的,还是从细细密密的声音中判别这场雨的大小。 往日晚上下课,都能搭乘莫许下班回家的顺风车。今日正逢莫许工作内容不在校内,何愿特地嘱咐不必为了接她而刻意绕来学校。 何愿驻足在教学楼大厅门口,仰首望着突如其来的雨脸上犯难。 离开了温暖的空调房,晚风裹挟着湿意在这个天气尤为显冷。她将羽绒服拉链拉到了顶,把连帽盖在了头上,持着一副准备往前冲的架势。 这时,一把折迭伞递在她的面前。 顺着握在伞上细瘦的手回眸望去,是女人淳朴的笑容: “何妹,你躲伞回去。” 何愿连忙摆手:“不行!我拿了你的伞,你就要淋雨了!” “没事咯,我习惯了的。你拿去用!别客气。”李想男拼命将伞往何愿怀里塞。 两人推拒了片刻,只听何愿提议道: “不如这样。我回去要搭公车,你用伞躲我到校门口的公车站台就行,这样你我都不用淋雨。” 撑起的雨伞刚好将两个人紧靠的身影遮挡。 女人比何愿矮上许多,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衣也显得非常瘦小。 整齐的脚步统一跨过浅水沟。鞋子踏在穿着一身水衣的地面,发出啪叽啪叽的湿润脚步声。鞋跟不时勾起几滴水珠,溅湿了两个人的裤脚。 到达公交车站台的遮檐下。 李想男将伞横在身侧晃震着表面的水珠,何愿不禁问道: “姐姐,你要怎么回去?” 雨有变大的趋势,砸在地上的声响愈来愈扰耳。让人不得不提高声量说话: “我走回去!” 公交车站台里的人越涌越多,多半是被这场毫无预兆的雨迫得在此躲避。一个个身影从何愿身后穿行,高大的男人与肥圆的男人走过时,他们身体挤在她背后,让她不得不站在阶梯边沿,空出了更大的位置方便人行往来。 站稳住脚,何愿侧首再次问道:“走回去?这里离你住的地方可不近。你平时都是靠步行吗?” 李想男摇摇头:“下雨不方便骑单车,平时我都是骑单车的。” “那回去的路上你要小心一些。”何愿叮嘱道。 越过何愿的头顶,李想男看到了一个带着鸭舌帽的高壮男人。 即便路灯的光线并不算充沛,但男人锋锐的侧脸轮廓还是将那一股莫名的戾气刻画的极为清晰。 出自一个女性本有的危险意识,李想男拽了拽何愿的衣袖: “你也要万事小心,跟着人群走,别落单。大晚上的不安全。” 道别过后,何愿目送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过首来,她拢了拢带着毛绒边沿的羽绒服连帽,往车流的方向静静眺望。 “走!老爹在对面!我们过马路!” 淹没在嘈杂人声中的话语除了声量极大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身材肥圆的男人跨出了公交车站台,随在他身旁的高大男人撑起了一把伞,将二人躲在了伞下。 两个粗犷壮硕的大男人,撑着一把明艳的桃红色牡丹花雨伞,的确会让旁人不经意的瞥上一眼。 那抹夜色下的艳色,也同样钻入了何愿的余光,牵动来了她的视线。 雨水跌在伞面上撞出无数水花。水珠顺着伞骨流至末端滴滴穿成珠帘般落下。 艳丽的牡丹花被岁月鞭笞上了脱褪的痕迹。 与她曾拿在手上的。 装在碎花布袋里的。 撑展在阳光下握着伞柄旋转的。 斜搭在肩膀无谓大雨倾盆的。 他送给她的。 那一把。 她珍爱非常却在一场闹剧中丢失的折迭伞。 正在一点一点相重合。 耳旁的人声车流声雨声风声在顷刻间掐灭。 她的双眸中印着那慢慢远去的桃红色,神思沦陷在了记忆的洪流,越陷越深。 身体被潜意识驱动。 她迈下公交车站台,任大雨砸在她的衣面也不管不顾,就这么向着那个她想追寻的执念快步赶靠—— 强烈的灯光闪烁逼近。 穿刺过耳膜的汽车鸣笛声让她一瞬惊醒。 身后,一个力度紧紧箍住她的腕,将她猛地往回拉扯。 擦肩而过的行车溅起一帘水花,全全打在了护她在怀的男人背后。 倒落在地上的黑色雨伞刚刚停下旋转的微动。从惊险中抽过神来的何愿迎着落雨轨迹的方向仰首而望。 男人的发丝湿润,雨滴坠在他的发梢,金丝眼镜上落满了水珠。 呢子大衣湿遍了肩头,他惊慌的神色随着深深叹息归于平静。 “莫老师……” 意识到念错了他的称呼,何愿敛去恍惚定了定神: “莫许,对不起。” “没事。” 他似是心有余悸,束在她身上的双臂越箍越紧。 “你没事就好。” 马路对面。 蒋彪见身边人止步,有些疑惑不解的顺着他的视线往回往。 车流拖着灯尾在雨雾中快速穿梭,茫茫一片雨夜的杂乱并无其他不同。 “这么了,肖哥。” 他问。 鸭舌帽下的双眼并无定焦,像是在夜雨中寻觅什么,又像是涣散着不明目的的放空。 蒋彪扯了扯肖纵的衣服,试图夺回他莫名而来的注意。 肖纵也并无再迟疑,回过身再度向前走去。 “肖哥,你这伞也太娘炮了。桃红色的,还有牡丹花,这是女人家才用的东西吧。” 蒋彪意在吐槽,并没有想让肖纵听见的打算。 望了望用针线缝缝补补的边沿,他啧啧摇着大圆脑袋: “这伞也该换了。” 憨纯的念叨声随着远去的身影淹没于水雾深处。 这场大雨,不知何时会停。 55.过往 车子停在路边。 砸在挡风玻璃上的水珠绽出了无数圈痕,不一会儿便凝成了一层层下淌的波纹。 “莫许,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愿坐在副驾驶,她早已脱去了沾了水的羽绒服。正用手随意的一遍遍抚顺着摘下连帽后被牵拉出的散乱发丝。 男人此时也已脱去了淋湿的大衣,发梢的湿润早已被空调干燥的暖风烘干: “我看雨太大,所以折回学校想接你回家。走到你所在的教学楼,发现人已经走空了。我猜,你肯定是去了公交车站。” 何愿从编织袋里急忙掏出手机。 只见屏幕上未读信息红点提示图标频频闪烁,未接来电也不止一个。 “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手机!” 男人从储物空间里拿出麂皮绒,微笑着认真道: “不需要道歉。” 修长的指从高挺的鼻梁上勾下沾满水痕的金丝眼镜。 他垂着眸,仔细的擦拭着手中的眼镜镜片。 他一边专注于手中的动作,一边轻柔问询: “何愿,你想考驾照吗。” 在他的话语结束后,车内的狭小空间里迎来了久久的静谧。 或许是因为她从未见过他取下眼镜的模样。 故而她望着他的侧脸有些失神,像是努力在这陌生的轮廓里找寻着熟悉的角落。 他手中的金丝眼镜是他所有优雅谦和气质的由来。 摘取下这分斯文气质,他竟尤显不可靠近的距离感。 仿佛是被警戒绳圈围在中央的精工雕琢的艺术品。华美、精致、无暇、却不允任何人向前一步。 异样的宁静惹得他注意,莫许侧首望向身旁沉默下来的女孩。 在他的目光与她相触的一瞬,何愿窘迫的急忙收回稍显冒犯的视线。 “考驾照?学开车吗?” 看着她无措的搓着手中团成球的纸巾,他深邃的眸中暗藏微动。 他轻然勾起唇角,重新垂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 “对。这不仅是一项有用的技能,以后刮风下雨,你需要独自出门也方便。刚好学校旁就有一个驾校,你可以抽时间去学一学。” 往常只要莫许得空,她去哪里他都会开车载她。 一直以为何愿都觉得怪不好意思,明明自己为他工作料理家事,他反倒是为了她方便,成了她的随行司机。 如果自己会开车,出行方便又能多为莫许多一件事,这才对得起他付给她的工资! 一改方才尴尬的闪躲,她眨巴着星光点点的大眼睛,兴奋非常: “如果学会开车,我是不是就可以载你了!” “那你岂不是身兼司机一职了?看来工资得涨才行。” “好!我要抽时间去学开车。”何愿下定决心。 “我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 将眼镜重新戴回。他迭好麂皮绒方布后,将其收纳在原位。 他的目色里掺杂着零星肃意: “当年,你没有来参加期末考试,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女孩脸上的轻快逐渐融化。 比起笑容的刹时僵硬,她眉心的皱颤难解更先显露出来。 阴霾将她吞没,她颓然垂下头,轻轻抿着唇。 她的抗拒尽收他眼底。 他开解道: “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 “我家里逼我嫁人。” 她打断了他的话。 沉默半许,她接而道: “我家里一直想把我拿去换彩礼钱。他们在我身上标好了售价,八万,只要有人能出得起八万,就把我嫁出去。当年我天真的以为,如果我自己凑够了八万,是不是就能给自己赎身。” 她一顿,浓长的睫毛半掩着泄露出斑斑光点的眸,沉落的情绪此时与大雨相洽: “我没来得及凑够八万,家里人就找到了买家。期末考试那一天,我被他们绑着强行出嫁。” 听到此。 他不可思议的望着她,仿佛在艰难的消化着她口中的每一个字。 他的眼中是怜及,是痛心,是深深的自责与内疚。 以及一闪而过的凛冽寒光。 他双手紧攥,压抑着用靠近给予她安抚的冲动。 努力维持着二人本该有的礼貌距离。 “肖纵……” 念道这个名字时,她倏然声止。 她的眸光中牵扯出一道别样的光闪,绵柔却充盈着痛楚: “同村的那个小伙子。他知道我需要八万块的时候,借给我了四万八千五百九十七元。为了帮我凑钱,他拼命工作,还去打黑工落得一身伤。可他借给我的那些钱,全部都被我家里人拿走了。他不仅借了我钱,还将我从买家手中救出来,带着我逃跑。他把我送到车站,把自己的摩托车卖了,让我不至于出门在外身无分文。” 她吞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声颤,努力平复着因鼻腔酸涩而溢出的情绪。 她深吸,再缓缓吐出凝重的气息。 置落在车窗外雨滴的微红双眼空散无焦: “他帮了我很多,我欠了他很多。我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还清我欠他的一切。” —————— 56.听见 p o1 8a z.c om 蒋彪从卫生间里出来,双手在松垮的裤子上抹了抹水,眼睛一亮就瞥到了扣在肖纵耳朵上的装置。 “肖哥!你买助听器了!” 此时。 外面行驶过一辆满屏广告的宣传车,大喇叭循环播放着广告词: “299,只要299。老年保健耳灵通299三盒,附赠进口助听器。送父母,送长辈,您最好的选择……” 蒋彪提着裤子往店铺门外追,只见那宣传车卷着飞尘早已开远。 “哎嗨!”蒋彪系着腰带面色难看,叹息一路来到肖纵身边:“肖哥!你被骗了!” 肖纵一身脏污,一看便是刚落下手中的活。他调试着一边耳朵上的装置,时而不知因不适还是难受,皱紧眉头。 那被称为“助听器”的装置看上去极为廉价,灰色的塑料制品边沿粗糙。随着肖纵的拨弄,终于亮起了绿色的指示灯。 蒋彪凑在肖纵身前,面露狐疑:“怎么样?听得见吗?” 静默许久。更多免费好文尽在:p o1 8a g. com 肖纵沉黯的双眸稍有一抬。 对蒋彪点了点头。 蒋彪松了口气的同时并没有露出多少喜色。见肖纵立马蹲身开始做活,他站在一旁喋喋不休:“助听器哪有随便买的啊!都是要去医院检查了给定制的。这种便宜的只是单纯放大声音,杂音又多,戴久了伤耳朵。肖哥,你还是少用为好!好的助听器可贵了,好几万呢!唉,肖哥,你不是存了好几万吗?完全可以买个好点的助听器,干嘛要省这个钱啊!……” 话音还没落,一个巴掌拍在蒋彪后脑勺,拍得他“哎哟”一声捂头大喊。 “愣在这干嘛?嫌活不够多?小肖和你一起学技术,他都上手了你屁都不会。成日不做事屎尿话最多!” 蒋德为叼着烟,不满儿子还在揉后脑勺,便也不客气一脚踹在儿子膝盖弯:“滚去搬货!” 系紧裤腰带,蒋彪缩着脑袋小跑而去。 “小肖啊。” 蒋德为拍了拍肖纵的肩膀。 肖纵放下手中活,拿一旁搭在椅背的毛巾擦了擦手。 他站起身,像是在等待蒋德为接下来的话。 蒋德为指了指店门外: “有人找你。” 临近高速公路的马路上被一辆辆快速驶过的汽车掀起浓浓尘烟。 店铺门外两旁杂乱的轮胎蒙满尘土,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各种斑驳的换胎器具。 其中,站着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人。 男人身形颀长,身着垂坠无皱的长款大衣,无论是质感与剪裁版型,便能让人一眼看出价格不菲。锃亮的皮鞋踩在积得厚厚的尘土之上,或因来时行步稳正,竟未惹得分毫他色。 他手持木杖,抓握在柄处的指间露出了金灿灿的戒指。 深色中的一点耀目光亮并不突兀,倒是与他的金丝眼镜相互呼应。 男人察觉到了肖纵投来的目光。 他淡淡一笑,以礼颔首。 肖纵愣在原地。 地上似升出无数藤蔓,紧紧的缠绞着他的双腿,让他难以迈出一步。 他在挣扎,在拉扯。 好不易才撕碎了牵绊的束缚,他艰难的抬起脚步向前走去。 跨过地上的杂物。 肖纵走到了莫许身前。 莫许稍稍仰首,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上些许的男人。 壮硕的体格将外套撑得紧绷,深色的衣裤沾满尘土。裸露在外的皮肤多多少少印着污渍,还有那头上的一层薄灰,几近盖满了发梢。 他们面对面而立,却割裂般的如同来自两个世界。 “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 莫许带着礼貌的笑意,邀请道。 肖纵落下目光,将眸垂得很低。 他摆了摆手,拒绝了莫许的相邀。接着他指向店铺,像是在告诉莫许,自己还有活要做。 “那就不耽误你太多时间,我长话短说。” 优雅的气质从他的抬手间尽现,修长的指推了推高挺鼻梁上的眼镜。 莫许接着道: “我太太寄给你的结婚请帖,你收到了吗?” 那张沉肃的脸上并无变迁,即便故作平淡,却也掩不去瞳眸中蔓延开来的裂痕。 迟了迟。 肖纵才轻轻点头。 “那就好。” 儒雅男人的笑容随和而持礼,寻不出任何差错: “我太太以前受到你很多的照顾与帮助,她很感激。我这次来,是想将这个交给你。” 洁净的手一尘不染,连甲沿都修剪得平整而不留多余。 他递上了一个牛皮纸袋。 “她欠你四万八千五百九十七,这里是五万现金。里面还有一张卡,卡里的钱,是她的亏欠。” 莫许寻觅到了身前人眼中沉坠。 他趁其沉坠,将原本温和的话语里斥入寒霜: “她心里有块石头压着她喘不过气,她想将欠你的都还清。因为,她不希望,再与过去扯上任何牵连。” 那醇雅的声音如雷电穿过对立之人的四肢百骸。 深邃瞳眸中的裂痕越漫越多,直至坚固的掩藏顷刻粉碎。 随着胸膛起伏,苦涩的洪流破涌而出,早已将男人装持的平淡淹没。 粗糙的一双大手垂在身侧,掌心里全是伤口与裂纹。 即便草草擦拭过,表面还是沾满脏污。 他的手很脏。 很脏很脏。 他这么脏的手。 只会让她纯白的人生道路,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 未有迟疑的接过莫许递上来的牛皮纸袋,肖纵稍显粗鲁的扯开袋子。 从厚厚的钞票里,他拿出了那一张卡。 肖纵把纸袋随意裹紧,夹在腋下。却将那一张卡重新递回了莫许面前。 他指着纸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 又指了指银行卡,摆了摆手。 他不愿接受她的亏欠。 她不欠他什么。 什么也不欠。 他想她好。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她好。 她现在很好。 这就足够了。 他愿意接受了她的清算。 清算过后。 过去与未来,他们都不会有任何牵扯。 莫许并未立即接下他递上来的卡。 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肖纵的腕上。 “你手上的皮筋,曾经是她的东西吧。真是怀念……” 儒雅的男人笑意深重,落在腕间的目光挪移开来,紧紧凝向了对立之人的双眼: “这是我送给她的。” —— 刚搬完一车货的蒋彪开敞着外套小步走来。 望着远去的豪华轿车,蒋彪满眼疑惑: “肖哥,这男的谁啊。看起来好有钱哦。他那辆车可是名牌顶配!啧啧啧,那身衣服估计都贵得很。看那气质,绝对是有钱人家出身……” 蒋彪站在肖纵背后言语不歇,只见高上自己许多的男人忽而抬起了手,将助听器的开关摁下。 绿色的开机提示灯啪的一声熄灭。 紧接着,肖纵转身就走。 就在过经废物堆时,他扔下了他曾绑在腕上视若珍宝的扎花皮筋。 半夜遇到耗子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但是这次的动静着实太大了,听声音,这耗子得比猫还大。 被动静吵醒的蒋家父子虚着眼探起身。 “什么鬼动静。”蒋德为爬起来披上了军大衣。 “有贼?”蒋彪从上铺爬下来,鞋都没顾着穿,随手提起了一个撬棍。 父子俩一前一后的悄步向前。 两人互相瞅着对方,眼神光里沟通着某种无声的暗号。 突然,二人一鼓作气默契的将门打开! 只见漆黑的屋外,一个手电筒光束照在废物堆里。 高大的躯体弯身在地,倾身其中不管不顾的翻找着什么。 蒋德为刚要冲去大干一架,忽而被儿子抢先一步拦在身前。 蒋彪揉了揉睡眼,对着那团黑乎乎的身影呼唤了一声: “肖哥?” 57.两个世界 蒙满了灰尘的白炽灯明着暗黄的光。 夜里寒风穿梭在门窗的缝隙之间,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锈迹斑驳的水龙头即便反复拧紧,也避免不了因老化而渗出的水滴。 水滴落在胶盆的水面,伴随着清脆的滴答声,漾起一圈圈涟漪。 男人蹲在砖砌的水池旁,宽阔的肩膀随着手中搓洗的动作而耸动着。 厚厚的白色肥皂泡掩盖去了粗糙掌心上的薄茧,男人手中的小小扎花皮筋被搓了一遍又一遍。 在清水中洗去泡沫。 他小心的将扎花皮筋拧干,起身走到挂有一排衣物的晾衣绳旁。 插在地面的木棍作为一个支点,用废弃电线与屋檐之间牵起了简单的晾晒区域。 男人取下一个木夹,将手中的扎花皮筋稳稳的夹在了晾绳上。 随着啪的一声开关按响,夜色中稀薄的暗黄光源就此关灭。 男人的脚步越来越远。 挂在晾绳上的扎花皮筋,悄然凝出了一滴未被拧干的水珠,滴落在了布满青苔的潮湿地面。 睡在上下铺的父子呼噜声交错成曲,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和谐的节奏。 阁楼里还明着灯。 光线从木板隔层的缝隙之间不经意漏了出来。 肖纵坐在床沿,塑料台灯的微弱光晕不足以照亮他的脸。 在光域所及的狭小范围内,只能看清他手中捧起的纸盒。 曾经装有食品的纸盒四周加固着透明胶带。 随着他将盒盖开启。 一个个还套有包装袋,扣着标签纸的崭新发圈失去挤压,从盒子里膨了出来。 有桃红色打着蝴蝶结的,有浅紫色绣着蕾丝花边的,有大红色点缀着亮片的,还有米黄色波纹斑点的。 她从前,一直很珍视她唯一的扎花皮筋。 那个浅蓝色条纹的扎花皮筋。 她会在洗头的时候将扎花皮筋仔细洗过,挂在篱笆上晾晒。 她每天都戴着它,悉心呵护又万般珍惜。 他以为她很喜欢扎花皮筋。 所以,每每看到好看的发圈他都会买下来。然后越买越多,越买越多。多到整整一个盒子都快装不下了。 他一直以为,她很喜欢扎花皮筋。 可他如今才知道。 她喜欢的,其实是送给她皮筋的人。 指腹抚过盒子里的一个个塑料包装袋,在静夜里发出了明晰的轻响。 他曾无数次幻想着他将盒子交给她的场景。 幻象里她笑得开心,用装满星星的眼睛望着他。 幻象里他能听到她悦耳的笑声,幻象里他能对她说: “何愿。你戴上,都好看。” 今夜之后。 他将幻想全部掐灭了。 —— 从驾校里出来时,何愿神情为难。 她掏出手机,点开了莫许的信息对话框,双手点击着屏幕,发出哆哆哆的触屏反馈音。 “莫许,谢谢你帮我安排驾校事宜。学车的费用不应该由你出,我把钱通过信息转账转给你了,希望你能收下!” 指腹悬在发送图标上迟迟没落下。 犹豫再叁,何愿将“希望你能收下”改成了“请你一定要收下”。 她抿了抿嘴唇,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摁下了发送图标。 终于松下一口气,她将手机放入编织袋,迈着大步朝学校的方向走。 刚走几步,只听手机信息提示音响起。 何愿立马停下脚步,从编织袋里重新翻出手机点开了最新的信息。 “员工培训在未与员工签订自愿合同的情况下,向员工收取学费,是州央区法不被允许的。我不能当一个黑心老板。” 紧接着,莫许又发来一个哭泣小猫的表情图。 即便因为学车费用的事情有些困扰,但当将那只可爱的哭泣小猫与莫许联想在一起时,让何愿不禁笑出了声。 离上晚课的时间还早,何愿想着要不要去学校与莫许碰个面,将今天已经去驾校登录完信息的事情当面告知他。 “我现在去学校。你是否有空?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信息发送后不一会儿,对面发来了一个定位,并附带了所在教室的详细地址。 点开定位地图,何愿跟随着导航向学校走去。 从电梯里走出,何愿穿过走廊,驻足在了地址显示的位置。 教室的后门留有一道门缝。 从里面隐隐传来熟悉的讲课声。 原来莫许还没有下课! 何愿愣在原地有些无措,生怕自己的的贸然进入会打扰到课堂上的人。就在她打算在门口等待到这堂课结束时,几名学生甩着湿漉漉的手像是刚从卫生间里出来。 她们打开门紧跟着走了进去,当最后一人将要掩门时,迟疑着望向了站在门边的何愿: “同学,你要进来吗。” 就这样。 何愿跟随着几人,走进了教室。 大门开启的一瞬。 那熟悉的声音才完完全全清清楚楚的流入耳畔。 环状阶梯型的教室比何愿上晚课时所在的教室更为宽敞。 对应着环形桌椅的挑高吊顶天花板是一圈圈灯线,充足的光线将整个教室照得极其明亮。 巨大的显示屏占满了一整张墙,站在讲台位置的男人正在专心授课。 因室内略高的空调温度他已脱去外衣,毛衣领口翻出浅色的衬衫领。 深显的面骨轮廓即便距离很远也能将他的精致五官刻画清晰,比起他的长相,他儒雅温淳的气质似乎更为夺目。 她望着他有些失神。 失神在记忆深处的一幅幅画面里。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看到他讲课的模样,熟悉又陌生。 熟悉于他一点也没有变,就像当年在北子坡中学一样。 陌生于此时此刻,他的完美授课似乎少了一分她熟悉的温度。那个当年他在北子坡中学课堂上,她最熟悉最亲切的温度。 授课结束时,学生们陆续离开了教室。 也有学生几人拿着平板电脑或者笔记本,围在莫许身周,与他讨论交流。 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前提下,何愿悄悄的从一旁的过道慢慢前移。 在最后一位学生向莫许微微鞠躬表示感谢转身离开后,教室里再无他人时,何愿才蹑着脚步朝莫许靠近。 忽然。 站在讲台旁的男人脚下不稳,险些倾倒在地。 还好他一手吃力的撑在桌沿,另一手被急忙赶来的何愿稳稳搀扶。 “何愿。” 他勉强的牵起唇角,对她笑得并不自然。 细细的薄汗布满了他的额头,额侧因忍耐而鼓显青筋。 何愿低下头才发现,他不便行走的那条腿正在微微颤抖。 “怎么了,很难受吗?” 何愿满面忧色,小心翼翼的扶着莫许坐在了椅子上。 他强持着平静,轻柔说: “没关系。” “我能看看你腿部的状况吗?” 何愿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失礼,但是面对她从未在他面上所见的疼痛难忍,此时她早已被关心占据。 男人突鼓着筋脉的手紧紧束在她的腕间,就像是阻止着她想要查看的提议。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没事。” 她眉心深拧难解: “你的腿伤,这么严重吗?” 他将笑容努力伪装得更加完美,可鼻息间并不平稳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 “不用担心,待会儿我去趟医院就好。” “我陪你去。” “不,不用陪我。” 他拒绝得尤为坚定。 许久。 尽力缓解下方才的急迫,他重新裹上温和,微笑着对她说: “抱歉,可能不能陪你吃晚餐了。好好上课,等我来接你。” 58.秘密 李想男很开心。 平日里都是何愿帮她录上课视频,借给她上课笔记。这次终于迎来了报恩的机会。 接到何愿请假的消息后,李想男连忙查看手机内存。在删掉了几条女儿玩耍手机时录下的不明视频后,终于释放出了足够的内存空间。 她将手机架在桌面,调整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等待着老师的来到。 离上课还有一些时间。 她很庆幸今天刚好能准时下班,可以为何愿录到一整节课的内容。 流光穿梭于繁华街道。 夜幕降临时,整座城市已铺满灯火。 医院里明着冷白的灯光,消毒水的气息渐渐让嗅觉形成了惯性。 何愿走在空旷的医院走廊,仰首望着一个个门牌上的名称,确认着刚才在护士站咨询到的信息。 莫许腿伤发作,却拒绝了她的陪同。 他一个人开车去医院,不管是出于雇佣关系还是师生关系,她都做不到视若无睹。 何愿回想起在莫许宿舍打扫卫生时,她看到了署有莫许名字的医院材料收纳袋。在请好晚课的假后,她毅然决然的来到了医院。 “……如果几年前在那次意外后,立即进行截肢手术,估计情况会比现在好一点。莫先生,您暂时还是换轮椅吧?” 空旷的走廊深处已经远离了人群。 半掩的室门里传出的声音足以让过经者听清。 “不,不用。” 在听到“莫先生”这个称呼后,何愿驻足在了门前。她本还心存迟疑,却在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沙哑虚弱回应时,她立马转过身,靠近了那道门缝。 诊疗室内。 拉挡的床帘遮住了两个正在对话的人。 浓重的药水味遮盖着隐隐的腐臭气息。 随着医生的动作,金属硬物的磕响伴着布料的摩擦加重了男人无法忍耐的痛苦喘息。 只见。 一条黑色的机械假肢被医生取落,搁置在床旁。 脑袋里的嗡响震得何愿发懵。 她睁张着双眼,用手紧紧捂住了差点流露出惊愕声音的嘴。 “受力的创口一直没有护理妥善,截面的情况不太好。您没有时间来医院进行护理,也要在家里费些心思啊。” 医生从金属托盘上拾起器械,冰冷的碰响刺进空气里,让人不寒而栗。 隐忍着剧烈感知让男人的呼吸颤抖,为了让他转移注意力,医生接着问道: “之前的陪护人员不是一直负责您的创面护理吗?这次您怎么一个人来了。不会这段时间都是您为自己换药吧?” 迟了许久,他的声音才艰难响起: “……我一个人就可以。” 医生深深叹息: “如果一直不愈合,之后的恢复会很困难。您不要那么悲观啊。只要好好配合治疗,以后才能摆脱拐杖。熟悉使用义肢后,完全可以做到和常人一样行走。” 床帘被忽然掀起。 医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疑惑的望着眼前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 刚想开口问询,只听靠在床上的男人唤道: “何愿?” 莫许惊讶于何愿的出现。 却在她将视线挪向他身下的残肢时,他稍显激动的撑起身体想做出抵抗。 他挣扎的挣扎让她心惊,她急忙弯身扶着他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汗水沾湿着男人的发梢,他抬起手紧紧的压过她的后颈,迫使着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 “别看。” 他的呼吸凌乱而急促,他的声音沉重而带着祈求。 她却并未向以往那样顺从。 何愿撑着他频频起伏的胸膛挣脱开来。 她站起身,转头面对医生,郑重道: “您好,我是……”一改犹豫,她坚定了几分:“我是他的太太。关于伤口护理的的方法和注意事项,麻烦您跟我就行。” “不。” 莫许坚声拒绝。 对于这样的场面,医生并不为奇。他放下手中的器械,脱取下一次性手套礼貌说道: “莫先生,莫太太,你们先沟通一下。” 言罢,他便走出了室内轻轻关闭大门。 随着门把手的扣响。 室内的空气陷入了阴沉的寂静。 莫许用脱下的外套遮盖住了自己不堪入目的残肢。 握在衣服上的手迟迟没有松落,反而越攥越紧,绷显出手背上明晰的筋脉: “你不用做这些。我会去请人……” “你打算辞退我吗?” 不等他说完,何愿以严肃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语。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为什么不用做?我是你雇佣的家政人员,依照你所说也需要照顾你的生活不是吗?为什么之前在岗者的义务我却不能做?是你不信任我吗?还是你不放心把自己交给我吗?” 一次又一次。 他给予了她太多例外。 建立在仅仅益于她的例外,不惜损害自己都要成全她的例外。 她本就是个不愿意亏欠别人的人,所有的例外压在她身上只会让她难以喘息。 他帮了她那么多,事事为她着想。她做不到坐以待毙。 所以,她褪去了曾经的敬仰,将他暂时划分到了一个平等的领域,把沉积在内心深处的歉疚以一种强韧的态度一股脑宣泄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委身在阴霾下的沉郁。 浓长的睫羽半遮着低垂的眸,宽阔的肩膀未见塌落。他的坐姿依旧撑着一身本有的自持。 他就像一只受伤的白鹤,在孤寂幽潭中央落寞的曲着颈,黯然颓伤。 “害怕吗,恶心吗。” 薄唇微张,他不敢看她。 声音里藏匿着让她陌生的卑色: “你会嫌恶我吗。” 她不理解他的这一分卑色,更不理解他所说的话: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但我很害怕。” 他抬起眸望向她。 平静的瞳海里早已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我害怕,你因此而离开。” 何愿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身后的枕头整理好支撑着他的身体,让他有个舒服的支撑点可以后靠: “平时周一到周五,晚上上完课后我去你的宿舍照顾你,留宿到第二天早上你去上班,我再回家照顾心心料理家务。”她坚定的望着他的眼睛,语气不容拒绝: “莫许,以后请让我来帮你换药。” “何愿。”他蹙紧了眉宇,像是想继续劝说。 可她并没有给他劝说的机会,而是用他从未见过的肃然厉声道: “如果是拒绝的话就不必说了。你不信任我,可以辞退我换一个新的家政人员。要是希望我继续留下来工作,就一视同仁,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任何例外。” 59.伤口 哗—— 一声轰然巨响,斑驳的卷闸门被推抬起。 “来来来,看看,看看!” 蒋德为笑得合不拢嘴。 他拍着手上的灰领路在前,带着蒋彪和肖纵来到的新的店面。 满地铺着厚厚的积尘,每一步都印出清晰的脚印。 空旷的店面比原来的大上许多,叁个人交错的脚步声踏出了回音阵阵。 蒋德为指了指地面:“这里安个操作台。”又回身扬起双手比划:“这里搞个升降机。”走到墙边,举起手再墙面点了点:“这边再摆个满墙置物架!” 说罢,他推开了一扇陈旧的木门。 随着刺耳的拖响,蒋德为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走廊灯泡的开关。 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一个长长的走廊出现在眼前。 “沿着这个走廊,左边是茅坑,右边有叁个房间。尽头就是个大仓库!” 蒋彪急不可待的小跑进走廊。 他左边瞧瞧面积可观的茅坑,右边推开了一扇扇房门。 蒋彪笑得眯弯了眼: “嘿!我可以有自己的房间了!肖哥!你也是!” 蒋德为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直接用嘴巴从开口处叼出了一支烟。 他嘴角抿着烟,烟支随着他的话语上下抖动着: “这边地段好,刚好是市区和郊区的分界点,车流量大。对了,附近还有个挺有名的别墅区,里面都是有钱人,现在有了仓库,以后得囤些高档货了。” 打火机嚓的一声燃起,火焰点着了烟头,火星在蒋德为缩着脸颊的深吸之下,愈烧愈旺。 摘下嘴上的烟,蒋德为吐出了一股烟雾: “到时候,我们还得拓展些其他业务,比如充值汽车内外护理什么的。要学的东西可多了去了。” 蒋彪转身拍了拍身后肖纵坚实的臂膀: “肖哥,到时候业务做大了,不会说话写字总归不方便,你还是得花些心思学一学才得嘞!” 见此,蒋德为一巴掌拍在儿子脑瓜上: “死玩意儿,你肖哥除了不会说话写字,业务可比你熟练多了!有这功夫叮嘱你肖哥,怎么不好好督促一下自己?你肖哥是我们‘老蒋轮胎’的熟练技术工。现如今还是入了股的股东!寻思寻思你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摘下初级技术工这个名头?” 蒋德为最爱拍蒋彪脑瓜。蒋彪时常想,自己没那么聪明很大可能是蒋德为给拍的。 蒋彪心态宽,他倒是无所谓。 肥厚的手揉着脑壳,他傻笑道: “总要有人打下手嘛,以后跟着老爹肖哥混,我饿不着!” 叫骂了几声儿子吃吃吃,就知道吃。蒋德为转向肖纵,语重心长: “小肖啊,你投给我的四万块钱就当你入了股。等新店开业,收入稳定了,年底分红少不了你。到时候你的收入符合标准,就可以去续签你的暂住证。等持续到了一定年限,你就能永久留在州央了。” 似是还带有曾经交流的习惯,即便肖纵已经戴上了助听器,蒋德为还是会将语速放慢,声音扬上几个调。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蒋德为吸了一口烟。 最后的烟尾落在地上被他用鞋底碾灭,蒋德为真着问道: “以后,你想定居州央吗?” 总是陷在沉静里的男人目光空散。 不知是在理解着话语的意思,还是周旋在思绪的洪流深处。 迟了许久。 直到他的眸中凝出一道莫名的眷恋时。 他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 壁炉的玻璃罩里,火焰在不断跳动。 明艳的红与黄交错穿插,交织又分离。 心心躺在壁炉前的软垫上盘成了一团,悠闲的撩动着毛茸茸的尾巴,闭着眼均匀的呼吸着。看上去像陷入了沉睡,却又在听到声响时转动着耳尖。 莫许靠坐在单人沙发。 屋子里温暖的体感让人不必穿着累赘,他只穿有一件白色的衬衣,开解的领口露出了明晰的锁骨,稍稍后靠的姿势让衬衣撑出了坚实胸膛的弧度。 何愿扎起了长发,弯身在一旁,将装满药物的托盘放在茶几上。 男人腿上的薄毯遮盖着他的下身。 唯有一条腿处坠着空落落的褶皱,里面什么都没有。 何愿压抑着内心因不忍而泛起的波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而镇定。 她尽量的放轻动作,双手捏起了男人腿上的薄毯。就在将要掀起时,却还是被男人的手紧紧摁握。 她理解他。 就像安抚一般,何愿松开了薄毯,捧起了男人修长显骨透着微薄凉意的手。 她接过男人破碎的目光。 真挚柔和: “别怕。” 她微微笑起,试图感染他融化他: “交给我,相信我。” 他的手微微一颤。 睫羽盖落下沉眸,他仿佛逃避般的闭上了双眼。 撩起薄毯。 她第一次真着的看到男人身上残缺的那一部分。 他的气质,他的身姿,他的体魄,他的相貌。 精确的刻画出了一副完美无暇的肉体。 完美得不真实,完美得仿若伫立在摇摇云端,可见不可及。 当过度的完美被生生在眼前撕碎时,其中的震撼难以用语言去形容。 心头就如被狠狠揪扯,痛楚弥漫一时,酸涩冲入眼眶。 因为被撕碎的不仅仅是他的肉体,还有他一直在她面前伪装平静的灵魂。 她不禁在想,他为何会遭此劫难,他该有多痛苦。 她越想,便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好在弯身时碎发遮挡住了她低垂的眼,让隐隐泪光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呈现在他面前。 何愿小心翼翼的揭开缠绕在膝盖以下断肢处的绷带,一圈一圈松解开来。 直到最后一圈脱下,狰狞的残肢暴露在空气之中。 深色的药水覆盖了大片面积,缝合的皮肤因护理不周而拉扯裂组织生处肉芽。 其中还因平时的动作而牵扯出血色,凝固在缝合口四周。 何愿用水盆接在下面,她打开了一瓶清理伤口的药水,用镊子夹起棉球迟迟不敢下手。 她观察着男人的神情,开始慢慢的将药水倒在伤口,并轻轻的用棉球清理着凝固的血痕。 莫许依旧紧闭着双眼。 在药水沾湿皮肤的一瞬眉间轻颤,呼吸变得沉重了几分。 意识到男人的腿部因疼痛而筋挛,何愿停下动作急切问道: “需要吃些止痛药吗?” 他平静了许久,沉哑的气音才从唇间发出: “不用。” 何愿不敢再放缓手中的动作,她不能延时他的痛苦。 在仔细上好药后,她用新的绷带重新一圈一圈缠绑好伤处。移开水盆,她为他好生的将薄毯盖回了腿上。 何愿端着水盆要去倒水。 却在起身时止住了脚步: “哎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轻声感叹道。 “是不是应该洗完澡再换药比较好?” 莫许缓缓抬起眼,望着她。 牵起一个落满了疲惫的笑容: “没关系。” “医生说你一个人总是不小心往伤口处沾水,所以才迟迟不好。” 她笑意轻快,企图驱散二人之间的所有凝重: “还是我帮你洗吧。” 60.洗澡 主卧的浴室很大。 整面落地窗户做了特殊的防窥处理,躺在窗前的浴缸里能看见花园里茂密的树丛,而从外向里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仿古的黑白马赛克瓷砖带有自然的石纹,做有精准灯光设计的照明布局,严苛的保证着射灯的光域覆盖到每一个角落却又不失氛围感与格调。 精致而复古的装修却在墙面的不同位置安装了扶手装置。那些繁琐的装置就像是本不属于这里而被强行加装,破坏了整体的设计感又显得怪异而违和。更像是时刻提醒着,这里的主人行动不便。 提前开好的暖风机让整个室内都维持在了合适的温度。 何愿挽好袖沿,将扎绑好的马尾辫盘夹在头上。在反复确认好浴缸旁放置的座椅不会因重力移动而打滑后,她走出浴室将莫许搀了进来。 “其实……我可以自己来。” 莫许并没有随着何愿的动作顺势坐下,而是停在座椅前撑杖站立着。 何愿把沐浴露抱在怀里,从电动烘干架上取下了毛巾,向后一甩搭在肩膀。 浴缸里的水只接有小半,她撑在浴缸壁,用手划动过水面,试探着水温: “我妈妈有疯癫病。以前在家里,都是我帮妈妈洗头洗澡。你放心,我有经验。” “……不是不放心。” 水雾薄薄的弥漫在四周,将相对而立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淹没在了氤氲里。 多么微妙的变迁在男人白皙的皮肤上都显得极为明显。 不知是暖风机的温度过高,还是池中热水汽雾熏染。男人的脸上透出了平日从未所见的淡红。 “可以麻烦你帮我拿一下那边的浴巾吗?” 那一抹红像是难以被禁锢,不一会儿便从脸颊蔓延开来,染红了他的耳廓。 何愿忽而意识到。 这和帮妈妈洗澡似乎不一样。 眼前的是一个男人。 一个还与自己有着合法夫妻关系的男人。 “啊……好、可以。” 在何愿转身拿浴巾的那一刻,她的脸颊倏然温热。 再将浴巾递在他身前时,她垂着眸,目光闪烁。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何愿匆忙背过身。 手指无意识的扣弄着怀中的沐浴露瓶身,另一手撩起额侧碎发,频频别于耳后。 细微的拉链声划响,衣物摩擦又落地每一个动作都听得清清楚楚。 静了好一会儿,男人轻柔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好了。” 在她面向他时,他已端身坐在了座椅上。 除了开解的领口,男人上身的衬衫还保留着几分严谨的模样。脱下的长裤整齐的迭放在一旁,淡色浴巾遮挡在了他的下体,刚好盖过残肢,唯独露出了一只稍显肌肉线条的腿。 何愿深深一息,努力卸下那不自然的拘谨,弯身为莫许解开衬衫衣扣。 她离他极近。 近到他领口漫出的隐隐香息混淆在温湿的空气里,钻入她鼻腔的那一瞬加剧着温度在她体内的蔓延速度。 他沉慢的鼻息扑动着她的碎发,他的体温染过她的指尖,使她捏在衣扣上的手都不再稳持。 随着开敞的衬衣,她就着他的抬手的动作,为他脱下了仅剩的衣着。 她并不是没见过男人的赤身裸体。 从小到大,村里的男人们从来都是在夏日里除了个裤衩再无其他。家里爹爹何老汉更是毫无顾忌闺女老母,光着腚就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黝黑的皮肤泛着滑腻腻的油光是农作时男人们的常态。有的体毛旺盛浑身糙发,有的身宽体胖肚子圆溜溜,有的肋骨明晰瘦得干瘪。 男性光裸的躯体在何愿眼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扰目的存在。每每看到都会迅速避开目光,并不是不好意思,只是单纯的不想看到。 这很长的一段时间截止在此刻。 眼前的躯体似乎与她以往所见的大不相同。 他的肤色比她更白,平滑又紧致。 宽大的骨架撑起体格并不细瘦,显现的肌肉不算硕大充鼓,但线条分明纹理清晰。 臂肌起伏,筋脉一路延聚在手背。胸肩宽阔,衬得腰腹窄小紧实。 这具精美如艺术品般的躯体上,却不见任何毛发。 绷显着筋脉的手拘束的握持着裹在下身的浴巾。 延绵着青筋的腹肌上隐隐布着藏在皮肤下的细微毛囊。 看来,他并非是天生毛发不多,而是勤于修理。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于坦诚的表露出被吸引的真相。何愿急忙在浴缸里浸湿手中的毛巾,拧至半干后摊在手里。 她轻轻攀扶在他的肩膀,在手心触及他皮肤的一刻才发觉他的体温远比她所料想的更为滚烫。感受到男人的肩膀微微一颤,她敏感的收纳起多余的力度,只将触碰浮于表面。 润热的毛巾带着湿意抹过他的侧颈,莫许微微仰首方便她的动作。 持着毛巾的手从侧颈擦抚到锁骨,突出的喉结稍有滚颤,扑在她鬓间的鼻息停滞了下来。 毛巾一路向下,擦抚过坚硬的胸膛。他压抑着胸膛的起伏,却也掩不去并不平静的频率。再次拂过她碎发的鼻息深重而炙热,烘烤着她的皮肤,灼烧着她绷紧的神经。 沉默在二人之间逗留了太久。 闷热让她呼吸困难,她只能不断的调整着鼻息的力度,使肺部获取到更多的空气。 或许是因为缺氧,心脏的跳动渐渐异于寻常。 侧腹斜肌随着他的呼吸而绷紧,即便她的手擦拭得很轻,毛巾抚过发硬的肌肉也能感受到皮肤下凹凸的形状。 忽然。 烫热的大手紧紧的抓住了她的腕。 她的手停在了他的下腹。 毛巾下明晰的筋脉涌动着血液,微微跳动。 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让她心脏一空。 她惊然抬眸方好对上了他沉凝在她身上的视线。 金丝眼镜蒙着浅白色的薄雾。 浓长的睫羽下,那双暗涌波痕的双眸微微裹有淡红。 囚禁在他身体里的汹涌险些从他目光中露出马脚。好在,他善于伪装,善于掩盖。 莫许牵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我的手机,放在楼下餐厅。可能会有些工作上的信息需要及时回复。可以,麻烦你帮我去拿上来吗?” “好。” 何愿将毛巾搭在浴缸壁,转身过后仓皇而去。 浴室外的冷空气让何愿得以喘息。 她大口深吸,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心跳还在失去控制般的跳动,她用手背贴着滚烫的脸颊,想象着自己现在的脸,一定和熟透的苹果一个模样。 何愿一边碎碎念叨着暖风机温度真的太高,也不知是宽慰还是借口。一边加快着脚步,匆匆向楼下走去。 蒸汽朦胧的浴室里。 独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摘下了眼镜。 他颓然低垂着头,修长的手展撑在他的眉弓,全然遮住他的双目。碎落的前发落在了他筋脉突出的手背,发梢沾有几分湿意早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水。 另一手胡乱的攥着堆迭在一起的浴巾。 紧紧遮挡着下体撑起的挺立硬物。 太糟糕了。 还好她没发现。 她没发现他对她起了生理反应。 他竟然在这种时候无法自控的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