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名机猎人:零》》 03-特机队 因为不需要后续治疗,我当晚就可以出院。回家已是深夜。本以为我还会醒着好一阵子,没想到往床上一躺便沉沉睡去。姐姐说我在医院是昏迷,不是睡觉。我其实不知道两者的差异。 醒来才发现是脑内的作息调节软件没有关闭。 依据设定,软件会在晚上十点发出能让我睡着的讯号,早上六点之后则是发出让我保持清醒的讯号。 当然,设定可以改。也能像我刚刚说的一样手动把软件关闭。假如需要打大夜班的工,或者警校有夜间操演,就把睡眠时间调成白天,甚至调成二十四小时都醒着,也是可能的。 不过清醒与否和疲劳程度无关。调成二十四小时都醒着,依然会出现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会有的疲劳和注意力不足。所谓有得必有失,软件只是让你不会睡着而已,不保证你一直都精神又聪明。有这么方便就好了。 其实也有着能让人不会疲劳的软件没错,甚至连不会感到痛觉的软件都有。但那些是违犯道德的,也是联邦法例明令禁止的。连警察和特权阶级都不能持有或者使用。流通和买卖当然也不被允许。 联邦各个行政区的警察,除了查缉非法酒精、药品和军事主义宣传品之外,部份业务也要查缉非法改造物。当中就包括脑装置用的非法软件,还有未经许可的义体硬件。 也因此,让我更加疑惑爆炸案凶徒身上改造物的来源。 我在脑内打着笔记,想要整理自己所知的线索。 就算莉莉姐跟我说「要让我平安抽身」,我总觉得自己也有义务去关注这起案子。 特别是当我被案件牵连,成为人们口中的「英雄」,在警校大礼堂被总督授勋之后。这种义务感便越发强烈。 授勋仪式之后,我在课堂上端正身姿,作出一副听课的样子。同时,我的大脑正不断打字又删除,换行之后又添加註记。 lt;/notegt; 凶徒不仅四肢,连血液和骨骼都是改造品,失去了心脏也能行动。全身只剩下大脑是原生品,但看来也装有痛觉抑制软件。 改造程度太高了。就算费尽千辛万苦把改造物买到手,也不可能有医生大胆到为他动手术。 黑色机甲说:「全义体。大脑之外都改造过。」又说那「顶多警用。」 不论是军用还是警用,两者都不是随便买到的东西。 军用级改造物在三战之后被销毁和停產。 警用级更是不可能,联邦有严格的管制。 当然,我只是个警校学生。也许社会暗处有我不知道的黑市管道,不过可能性也很低。 毕竟我姐姐就是负责用武力捣破那些管道的人。 我知道姐姐的功绩,也知道她不是会容许自己怠慢职守的人。甚至听过姐姐说自己被罪犯骂作「联邦走狗」的故事。她说这是自己尽忠职守之后从罪犯口中得到的讚赏,而不是侮辱。这样热爱自己工作的姐姐,不会容许自己犯错。 忆起此事,又让我想到另一件事。 lt;/notegt; 黑色机甲。 「sd」:可能是部队名称的缩写。但是找不到附合的名称,甚至找不到黑色涂装的机甲部队。 「psycho」「mexi」「nomad」这三个名字也找不到附合的人员呼号记录。只能够通过照片对比机甲,确认那挺砲一般的步枪是甚么型号。 xm800反器材步枪。 战时生產的军用级武器。 甚么样的警察会用到这种大傢伙呀? - 「吴雪明。」 「吴雪明!」 「有!」 被喊到名字,才让我发现自己太过专注,都忘记了自己正在上课。 「出列!」 「是!」 用小跑步从座位跑到教室前排,我看见莉莉姐的身影就在教室门外。校长也在,不过不重要,现在的重点是课程教官。 「你是翅膀硬了是吗?上课还发呆?」 「报告,没有!」 「就算这是通识课,也是你自己的学分啊。」 我知道,快一点好不好。 「你自己给我注意点啊,不要以为拿了个奖就不用上课啊。听到了没?」 「报告,听到!」 「校长找你,出去。」 「报告,是!」 甚么校长,他就是来拍莉莉姐马屁沾光的。看吧,那一副不怀好意的笑脸。 「机动装甲组四年三班,吴雪明,报到!」 莉莉姐笑了。 学长姐看见学弟妹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而发笑,这是很常见的事。我有时候也会因为学弟妹做了些难以想像的蠢事而笑出来。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莉莉姐笑。 笑容一闪而过,瞬间被收起。要不是我只看着她,搞不好也察觉不到。而她自己也把校长无视掉:「你就是总督府的『少年英雄』啊?」 我懂了,要装作不认识对吧? 「报告,尽本份!不敢当!」 同样的笑容又是一瞬间闪过。 「好。你对特机队有甚么想法?」 「报告,机动装甲课学生,以机动装甲队为志愿。」 「要来参观吗?」 「咦?」 「罗沙处长说了,给你机会去参观交流,当成警务处另外给你的鼓励,也是给其他同学的勉励。」 「是。学生非常乐意!请务必让我同行!」 这还用特地说吗?比起警校的近代文学通识课,我当然选特机队了。 - 不仅可以合法蹺课,还可以坐特机队的垂直起降飞机vtol,从台北市外的警校直飞往台北市另一头的特机队总部。这都是多得莉莉姐。 我在机上想要跟她道谢,顺带询问带走我的原因。她却把我的话打断:「别太兴奋。等一下有得你兴奋。」 于是我们依照航线,飞越台北市上空。 战后的黄金时期让台北市也在几年间改头换面。我记得小时候的台北只有矮楼,市容也很脏乱。违泊车辆可以把人行道填满,还有义工队每天出动都捡不完的垃圾。 现在台北市随便一幢楼都有六十层高。车辆可以在任何一幢楼的停车场免费泊车,停车场还能有空位。道路经过扩建,又种上绿化带,每天都有负责的无人机修剪,垃圾也由无人机清理。。 塞博庞克作品里出现的超巨型全息投影广告,在这里看不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全息投影广告很蠢,因为会挡住vtol驾驶的视线,所以法例有相关规定。虽然大部分载具,不论有轮子没轮子,在现代都已经是由电脑驾驶的无人载具。 vtol当然也变得常见。不过很贵,不是人人买得起。驾驶执照也很难考取。所以地面的马路还有不少轮式载具来往。 不止眼睛看得见的地面。其实在地面之下还有一层地面,那才是真正的地表层。地表层之下就没有地下层了。始终,城市也需要空间建设下水道和电力网。 公共交通的载具就在地表层行驶。私人轮式载具在地面层行驶。vtol限高最低离地二十米,最高离地五十米。精确的高度和路线就视乎每小时的路况,由运输处的指挥电脑运算出最佳设定之后,再发送给台北市交通网内的vtol载具。 包括特机队在内的政府机关载具是例外。只有限定最低离地二十米,没有限高。能飞多高,全看驾驶(或者设定自动驾驶功能的人)的技术。当然,也看载具里客人的心情。 现在,我们离地应该有一百米,大概二、三十层楼高吧。我是第一次在这般高空俯瞰台北市。与身处其中所得见的景色完全不同。 让人喘不过气。 过往在地面走动,感觉世界很大。虽然不禁会自觉渺小,但是有走不完的路,吸不完的空气。 现在乘着vtol飞行,大楼的外壁似乎触手可及,一幢接一幢在机体旁边闪过。自己好像被人用比例放大了,要侧身才能在大楼间通过,走路也要小心翼翼,避免自己踩到路上钉子般的树和小动物般的人。 走路时看得见的细节,现在看不见了。 只剩下高楼的一片片纯色。 玻璃窗户,蓝色楼体,广告牌。然后又是玻璃窗户,蓝色楼体和广告牌。 很快我便觉得无聊,乖乖坐回位置。喝了口水之后,我们就准备降落了。 我这才察觉到vtol飞机的卖点,其实不在于景色或者舒适,而是速度。 - 在特机队总部的休息室,周雄大声笑着。甚至有点「太」大声。 「哈哈哈哈哈哈!『报告,尽本份!不敢当!』呼……啊哈哈哈哈哈哈!!!还给我小跑步!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由于姐姐的关係,我和大多的特机队成员都认识,也以前辈后辈的角度互相尊重。相处起来,有点像一群熟络的远亲。 这些远亲之中,周雄是最情绪化的人,也可以说他表演欲强。有次走着路,他的三明治掉地上。周雄当时就跪在三明治旁边,像痛失亲友一样,掏心掏肺大声哀嚎: 「啊!!!我的三明治!三十块!!!」 ……诸如此类。 整体而言,周雄是负责搞笑的。过程中也不失礼貌,大多是拿自己来搞笑,很少笑别人。 与我有关的事除外。 我不在意,只能怪他和姐姐太熟。我又不禁猜想,所谓的「兄弟」会不会就是这般相处的? 总之,我拿起休息室桌上当作点心放置的坚果,把其中一颗向周雄扔去。 他居然像足球守门员扑球一样扑去,用嘴把坚果接住了。 姐姐说了一句:「狗吗你!?」 休息室顿时洋溢一片欢笑。 这也验证了我的说话:整体而言,周雄是负责搞笑的。虽然也有些白痴当搞笑的成份在内。 除了搞笑,他的战技实力也是一等一。所以他才能成为特机队副队长,担任姐姐的僚机。 大家笑得差不多了,莉莉姐这时候也刚好进来。一看见上司,特机队成员就开始收敛心情。因为更大的人物还在后头。 警务处长罗沙.圣地亚哥。 及腰金色长发束成马尾,身形高挑、肤色白晢的欧洲人。是个美人,甚至更胜莉莉姐。 另外,罗沙处长的年龄大约是七十岁。 她自己也不在乎别人提及她的年龄。有一次给姐姐探班的时候,偶然听见罗沙处长对某个警察训话: 「你搞这甚么东西!我睡着觉都能做得比你好!而我都能当你阿嬤了!换言之,你阿嬤睡着觉都能做得比你好!」 ……大概是这样子。 顺带一提,罗沙处长亦是朗奴.圣地亚哥总督的女儿。但是能当上警务处长绝对不是因为她父亲,而是她自己的实力。 成为台湾行政区警务处长之前,她已经是旧时代军队的校官,有过战功。现在有《大息兵令》,军队解散,军事资讯被联邦隐藏。她曾经是哪一国的军人,立过甚么战功,我们也不得而知。连莉莉姐都不会过问。 只可以肯定她双手都是义体,原生的双手正是在战时所失去。 罗沙处长与我没有怎么见过面。有印象的只有稍早前的授勋仪式,而我们把流程走完之后也没有交杂。真正的面对面,现在是第一次。 「吴弟弟?」 「啊、啊!是!」 我听见周雄「噗」的一笑。 「不用紧张。」 「是。」 「机甲,看过了吗?」 「北特机的,看过。」 「认识吗?」 「开过铁皮人。」 「这我知道,那不算。其他的呢?」 「我知道七式『人狼』。但是更喜欢tk3。都没开过。」 「果然,男孩子都喜欢大的啊。」 我觉得这句话怪怪的,但是我决定闭嘴。 机动装甲(mecka)有两种。 一种是两米高的穿戴式机甲,被称为「大鎧」或者「y机甲(yoroi-mecka)」。例如被配发到警务处各部,在一般勤务使用的mpm44「铁皮人」。警校的训练也是用铁皮人,所以我才会懂得操作。 但是特机队正式配发的是七式「人狼」(type-7”jin-roh”)重形y机甲。防御力和功能都比铁皮人完善得多,唯独机动性不太好。 人狼是特机队专用的。在攻坚、扫荡等高危任务里担任先锋,为没有穿戴机甲的其他警察提供掩护,等同肉盾。好听一点的说法是「行走式掩体」。 另一种是二十米高的巨形机动装甲,被称为「胴丸」或者「b机甲(big-mecka)」。 台湾特种警察机动装甲队用的是「三田重工t-ka(t-か)三型警用机甲」,简称tk3或者tk机。北中南东四个分队各有十部。姐姐和周雄的座机便是tk3。 可幸,台湾数十年没有b机甲相关的犯罪,所以tk机也没有因为战斗而出动过。这是好事。 于是tk机的登场机会就变成地震、泥石流、淹水等台湾常见天灾的救灾工作。 对于我自己在内的民眾而言,常在灾难地点现身救急扶危的tk机,那白色身姿就像医生的白袍一样神圣而让人安心。 「要坐坐看吗?」罗沙处长问。 「可以吗!?」 神圣的机体,我当然很想登上去。但是也犹疑着,我到底有没有资格?让外人登机是被允许的事吗? 「如果以后要加入特机队,终究有机会登机的。先熟习也没关係,就当成参观交流的一部分。说定了,就坐周雄的机体。通知地勤把机体预热。」 罗沙处长离开,莉莉姐紧随其后。 姐姐来了,向我说着「太好了,居然可以上机。」 眾人也簇拥着把我送向机库,言谈中少不了「吴家弟弟,机甲应该也开得不错吧?」之类的话。 再一次,我觉得这些优待背后都有某种打算,远不仅想为我进特机队一事铺路而已。 04-模拟战 在北特机总部的机库上层有一间指挥室。 如同军舰舰桥一样倾斜的玻璃窗,可以让指挥室里的干部们把机库内的画面尽收眼底。如果不够,指挥室里还有监视器屏幕。不仅机库内的画面,特机队总部和台北各处的重要机关都被全天候监视着。 满墙满壁的屏幕对面,是一整列的实体电脑。在二一四四年,实体电脑比脑波装置软件还贵。一方面是因为只有特殊职业者会用到,例如特种警察。另一方面是因为產量稀少。 曾经的电脑大厂,在脑波装置流行之后就把实体电脑改成订製品產线,现在专为特殊职业者和一些收藏家运作。 而吴雪昭一手用力拍在电脑上。那分不清是电脑机壳还是桌子本体的金属板发出巨大声响,把指挥室内的成员都吓了一跳。 「处长,下官僭越,但仍强烈反对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是甚么?」罗沙.圣地亚哥连看都没有看吴雪昭。她看的只有屏幕之一。那屏幕上的画面与周雄的tk3连动。而周雄的座机现在由吴雪明驾驶。 如同画面里的一样,他正听着周雄的指示,一步步发动机体。 吴雪昭见罗沙爱理不理的样子,似乎更不耐烦了。 「我是说过雪明有天分,说不定很适合特机队。但是没说过他适合开b机甲。」 「会开y机甲,就会开b机甲。」 「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 「说到底,你不想他开b机甲的原因是甚么?」 吴雪昭似乎没料到罗沙会问得这么直接,一时间犹疑了。 「……危险啊。」 「甚么?」 「太危险了。」 「真没想到b机甲的皇牌会说开b机甲是一件危险的事。那你说说看,b机甲有甚么危险的?」 吴雪昭正要回答,又被罗沙看准时机打断。 「回答之前,想清楚用词。」 这根本就没想过要让吴雪昭回答。 在紧绷的气氛中,一如以往地由利姆依解围。 「不用紧张。只是让你弟弟试玩一下而已,又不一定会分到b机甲部队。更不一定会加入特机队。到头来,还是要看你弟弟的决定。」 「他的决定……吗?」 「怎么了?」 「……我弟弟,不擅长做决定。」 「这么不信任你弟弟吗?」 「也不是信不信任。」 罗沙听了,脸上笑容越发诡异:「we’llsee.」 大家都知道,当她说出脑内翻译功能都翻译不了的母语时,心中一定有了新的诡计。 这个老女人能当数十年警务处长,靠的可不是光明磊落。 - 「很好,你学会发动b机甲了。」 周雄和我逼在窄小的机仓里,用力拍了拍我的背:「这就是成为真正的英雄的第一步啊。」 「我不知道。『英雄』这个词语,现在让我听起来不太舒服。」 「哦呵,小心说话。机仓内的声音画面会实时传到指挥室。」 「台湾又没有言论罪。」 「那也只是看情况而定。好了,不聊政治,老子始终是公务员,不适合。」 「那还有谁适合?」 「我不知道。黑帮?罪犯?恐怖分子?」 「那么说来,台湾就没有人适合了。」 「你小子,真的有洁癖。」 「我这是对你们的信任,『警察先生』。」 周雄大笑,似乎听得很高兴。 「好了,好了。把这些话留给警校的教官吧。」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短短的金属棒。和手指差不多长,却很幼,和原子笔芯差不多幼。 那是储存数据的装置,叫电子笔。外层是灰色的合金,用来保护它包着的银芯,可以抵御火、水甚至电磁。银芯表面又以奈米为单位,刻满肉眼看不见的纹路。 周雄握着电子笔有做记号的一端,一扭,银芯便露出。他把电子笔插入仪表板一角的插槽,机体马上反应,啟动了训练场景。 在场景里,机体的动作会被模拟,由我操作。而现实中的机体则不会有任何反应。 我在脑中回忆着刚刚的讲解。左手摇桿是移动方向和姿态,右手是瞄准的方向和手部动作。左右脚踏分别是背包上的左右喷嘴。 本以为会很复杂,「原来和打游戏差不多。」 「游戏?」周雄疑惑。 「嗯。小时候姐姐买过一座沉浸式游戏机台给我。」 「我以为它和文学、绘画一样,现在都已经死了。」 「确实。机台生產商过没几个月就破產,支援软件也没有更新,那座机台就这么被我们丢了。」 「我家里有。软件是自己写的。」 「真的吗?和机甲比,哪个好玩?」 「当然是机甲了。」 言谈之间,模拟场景依照周雄的设定建构好了。 「接下来……好,走几步。我给你设了几个检查点,先走,再跑,最后飞。」 「飞?」 「就是跳啦。不然你以为喷嘴和脚踏放着做装饰的哦?」 - 依据吴雪明的说法,操作b机甲对他而言就像「游戏」。 「数十年没听过的词语了。」罗沙感叹:「虽然我以前就不怎么玩游戏。后来联邦推出《反歧视法》和《不当言论条例》,游戏、文学、绘画都死了。我也觉得可惜。」 利姆依问:「为甚么可惜?」 「时代不同了。以前那个烂人满大街跑的世界不见了。」 「不好吗?」 「不会。《反歧视法》和《不当言论条例》都是应民眾要求,经过公投实行的。只能证明那些自称『艺术』的垃圾确实不附合时代所需。」 「我听不出你比较喜欢哪一个时代。」 「当然是现在。我们是警察。」 两人说着,又望向另一个屏幕,画面是机体的第一人称视觉。 「确实,吴雪明天分不错。」 如同利姆依的评价,机体动作快速而精确。就算罗沙暗地里指示周雄设置障碍物,机体也能及时反应,时而蹲下鑽过倒塌的大楼,时而跃至山坡的高处。 「适应性,空间感,反应速度都有。」 「特机队指挥官都这么说,应该错不了。」 「蒙处长称讚。」 「昭,你觉得呢?」 「这只是移动动作中的基础,不能证明任何事。」 罗沙一笑:「说得好。」便再一次向周雄下达指令。 吴雪昭发现自己又着了罗沙的道。 - 「老弟,好玩的来了。」 「甚么?」 未等我反应,模拟场景便开始重置。驾驶仓屏幕的角落,赫然写着「对机甲战斗模拟」一行字。 「等等,会不会太早了?」 「试玩嘛。都试试。」 周雄说完便离开了驾驶仓,关上仓门,把我留在仓内。 场景是一大片水稻田,由小径像棋盘一样分割。晴空下的水稻反射出金黄色泽,摇曳生辉。不远处就是海边,另一方则是山林,视线中看不见一幢高楼。 「各位观眾!欢迎来到南部!在黄金时代变得只剩下农田的烂地方!」 周雄用脑内通讯喊话,喊得像某种低俗节目的主持。 「蓝色角落,吴雪明!然后是红色角落……特机队的皇牌!堪比冠名机的皇牌机师!吴雪明的姐姐!吴!雪!昭!」 回应着脑中的声音,数据在我前方模拟出另一台tk3。机体编号「北01」。毫无疑问是姐姐的机体,就站在……数片水稻田之远。我看不出水稻田有多大,所以算不准距离。 「废话少说!现在……打!」 「等等等等等等!」 不等我反应和摆好架势,姐姐便啟动喷嘴,以高速向我飞来。数片水稻田的距离瞬间被拉近至贴身,把我撞得往后滑动。而我的双腿还插在水稻田里,挖出了两条大坑。 「姐姐!?」 「那不是你姐姐,是她训练时的数据,配合ai计算做出动作的训练对象。」 「为甚么突然……呜哇!」话没说完,我的双腿便撞上某种硬物。原来是水稻田之间的沥青路。这么一绊,绊得我只能跌躺在另一片水稻田里。后脑都泡了在泥水当中。 「哦呵!原来玩的是泥浆摔角啊!我可不敢这样把机体弄脏啊!」 不等我站起,姐姐又继续追击。tk3的腿部飞入视线,她居然发动喷嘴,在空中往下瞄准我的肚子踢来。我也发动喷嘴,让机体直直往上,不,是往后位移。这么说也不对,我只是在水稻田里以躺姿滑行。怎么也好,我算是避过了那一踢。 乘着喷嘴的力,我把双手往下一压,终于站了起来。 姐姐却毫不松懈,紧追上来攻击。 「这真是姐姐会有的动作吗?没有渗进奇怪的东西吧?」 例如爆炸案凶徒的动作数据。 我印象中的姐姐要温柔得多。 「看来你跟你姐姐不太熟啊。」 我一边躲避着姐姐的连发击拳,急忙调阅功能页,想找出机体配备的武器,却一无所获。还因为分神,害自己被一记扫堂腿击中,跪倒在地。 「哎呀,原来我忘了啊,抱歉啦老弟。」 机体的配枪这时候才出现。 姐姐往我的胸部打来直拳。幸好被我反应过来,再一次打喷嘴,脚踏踩尽,硬是起身用机体撞向姐姐,打乱了她的站姿。不然的话,战斗已经结束。 大家都是tk3,机体性能一样,我如此判断之后,趁她还在站稳脚步时往后飞跃,拉开距离。然后啟动程式掏出配枪,瞄准。 b机甲的动作,全都是预先编程再写入机体的。例如姐姐的动作,以机甲的操作不可能直接使出,一定是她事先写入了格斗技程式。同理,使用配枪也需要相应的程式。当机师在武器栏位选择配枪的时候,程式才会啟动。 一般来说,程式啟动得很快。 现在来说,不够快。 我一瞄准便开火。四十毫米高爆榴弹划出拋物线,飞向她的位置。 可是没有一点伤害。 她一个侧身就把榴弹避开。榴弹落在后方的水稻田中爆发,炸出喷水池才会有的优美水花。 「四十毫米警用机甲手枪mp40。暱称bb枪。」 我总算知道bb枪一名的由来。榴弹的速度太慢,对于机甲来说,就和玩具空气枪打的bb弹没两样。 「所以说等等,我连基础操作都没有摸熟!」 「小朋友。」一把女声进入脑内,是罗沙处长:「你昨天也是这样子想藉口的吗?」 「甚么?」 「你昨天也是想着自己是个小孩子,然后闭着眼等那个全义体疯子收手的吗?」 「我……」 「黑色机甲不在。」她说:「没人能救你了。」 「战士不会逃避。机师不能胆怯。」 我无言以对。 姐姐又一次啟动喷嘴。 面对再次衝来的机体,我知道不能光站着。ai已经有经验,这次再被撞飞的话,绝不会让我有机会逃脱。 本来我应该要尽力避开。某种本能却告诉我不能躲。 与其说是告诉,不如说是展示予我。往右边躲,迎来的会是金臂勾和致命的连击。往左边躲则是后回旋踢,然后又是致命的连击。 那么,我就往前。向前加速,往姐姐身上撞过去。 这是一瞬间的奇异想法。思绪连成一线的时候,动作已经完成。 lt;/search:definitionof”pilot”gt; 两台比大货车更重的机甲对衝,这画面让周雄发出高呼,似乎还渗着另外好几把声音正一同欢呼,让我分不清那情绪是惊讶还是兴奋。我也不愿费心思去想,因为我才正要转守为攻。 lt;/search:definitionof”warrior”gt; 我和姐姐的机体用力相撞,甚至感受到模拟数据做不出来的衝击和痛觉,彷彿我们正在现实中搏斗、扭打。 很好,我有一秒的机会。 攻击时间有一秒就够了。mp40手枪,被我用横蛮的动作,强行把枪口贴上姐姐的腰。 开火。 开火! 开火!开火! 开火!!!! lt;/searchincompletegt; 六发榴弹。 一发射失,五发都在极近距离爆炸。最后一发似乎引发了膛炸,把手枪和手掌一同炸烂。不论如何,我确实扣了六次扳机。 连番爆炸的火光盖住视线有两三秒。回过神来,驾驶仓内依然甚么都看不见。 仪表板上的机体状态,腰部以上全是红色,而不是正常时的绿色。右手和头部更是直接变成黑色。代表的事不言自明。 战斗结束。模拟程序也是如此宣示。 胜利者是姐姐的机体,还有以姐姐的数据写成的ai。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奈何心中总有股难以名状的不适。 lt;/warning:searchincompletegt; 离开驾驶仓之后,我发现其他的特机队成员都围绕着周雄。准确而言是围绕着周雄整备机甲时用的实体电脑。原来战斗的过程一直都被直播,也留下了录影。 在观眾的欢呼和兴奋还未散去时,我看了那段录影。 姐姐的机体,在我把枪贴近她腰部并开了第一枪之后,马上拉开身位把我的右手扯断,再用我的枪,向我开枪。 只是我不知道,还以为是手枪炸膛。 lt;/error:searchincompletegt; - 弟弟输了,而且是以近乎自爆的方式。不论从甚么角度来看,弟弟都输得一塌糊涂。 吴雪昭为此感到安心,长呼了一口气。 她看看旁边的罗沙处长:「看吧?我弟不适合开b机甲。做点建设还可以,战斗是不可能的事。」 罗沙皱着眉头,掏出了一根雪茄。是从黑市买来的,现代已经没有合法贩卖烟酒的店铺。不仅雪茄,罗沙打开右手手掌,掌中是一个点烟器。她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抽了起来。 「长官,特机队总部全面禁烟。」利姆依出言。 「这里最大的就是我。要投诉我,就来我面前投诉我。」 说完,罗沙把马尾解掉,让及腰的金色长发洒落,踩着又快又重的脚步离开了指挥室。 留下的眾人一脸错愕,吴雪昭也是满满因惑。 「那……是我说对了吧?」吴雪昭问。 「不。」利姆依回答:「她那样子,高兴得很。」 05-往陌生的世界 再一次,我被眾人簇拥。 特机队成员挤在机库中央的空间,遇见地上有没收好的扳手和工具,就乾脆一脚踢开。这都是为了跟我和姐姐说两句话。 「打得好,老弟!」 「好久没见过这么凶的!」 「是你们太胆小啦!年轻人就该像老弟一样,趁训练不会受伤的时候多撞上几次!听见了吗!」 「「「sir!yes!sir!」」」 「好!」 周雄说完教之后,我才把握到空隙插话:「那个,我……输了誒?」 我想着,其实不用顾虑我也没关係的。 周雄却往我背上一拍。这个人真的很喜欢拍人肩膀,似乎是表示亲密的一种方式。奇怪的是我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做。 「说甚么呢?你是输了,可是输得精彩。特机队里也只有几个老鸟能够和你姐姐过招,你第一次登机就撑了三十多秒,很不错了!」 我看看姐姐,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是的,我知道她是皇牌。但是内心深处也会疑惑,在台湾本来就没甚么机会有对机甲战斗,她的「皇牌」称号是怎么来的? 想了一想,又觉得这样子的怀疑对姐姐很不敬。 「姐姐……」 「嗯?」 「……你开机甲的时候好可怕。」 我半开玩笑地说。另一半是真的觉得可怕。那身影甚至让我想起了爆炸案的全义体疯子。 大家听见都笑了,我又接着说话。 「特机队的训练都这么可怕的吗?」 「怎么可能。你姐是个特例,打得特别凶,我们之中没人赢得过她。那段数据是现在北中南东四队特机队都有一份的最高难度模拟战数据。机师要升上队长级,也只需要在那段数据底下撑过三分鐘就够了。听说还是没有人打得赢,所以她才被称为『皇牌』。」 原来如此。 「我当上副队长之后,问你姐姐有没有必要打得这么不要命。你猜她说甚么?」 「甚么?」 「她说:『我把你们都想成要伤害我弟弟的坏人,不自觉就下手了。』」 「真的吗?」我问姐姐。只见她一脸羞红,拿起不知甚么时候得到的扳手,要求(威胁)周雄闭嘴。 果然,姐姐作为特机队成员时的性情,和我所知的她的性情,有着不仅一点点的差异。 安心之馀,我又对姐姐更抱敬畏。敬大于畏。敬必须大于畏。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聊天,讨论着刚刚的模拟战。机师讨论着自己的操纵技巧还能不能改进,有没有可能是过往的打法太怯懦。地勤讨论着机体的反应要怎么调整,有没有办法能让机师更好地应对姐姐爱用的衝撞。 这时,莉莉姐来了。 「老弟,处长说了:『被讚赏是一件好事,安心接受吧。』」 「说起来,处长阁下呢?」我四处环视,不见罗沙处长的踪影。 「她不喜欢被称呼『阁下』,会让她想起自己父亲。」 「我明白了。」虽然不知道为甚么想起总督会让她不悦:「罗沙处长呢?」 「回警务处了。但是有看完你的战斗再走。」 「是吗……知道自己的洋相被看光,总感觉怪怪的。」 眾人再一次起哄,向我喊说「那不是洋相」,「打起来这么衝,做人却这么害羞吗?」之类。 莉莉姐再次发言。不知道是她的气场所致,还是其他原因。就算她说话的声音很小,每次一有动静就会让全特机队都静下来。 「看来老弟还不习惯我们特机队的气氛,也许是在警校被教育得太好了。你们说对吧?」 「「「madam!yes!madam!」」」 「那么,我们也有义务提醒一下后辈,警校以外的世界长甚么样子。你们说对吧?」 「「「madam!yes!madam!」」」 「好。」她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手錶:「五点了,刚刚好。全体稍息之后解散,老地方集合!我到的时候,不想看见有人手上没杯子!」 「「「yes!madam!thankyou!madam!」」」 「稍息!」 一阵不存在的风被掀起,掠过眼廉。一睁眼,特机队的成员已经鸟兽散,各自奔往不同方向。数十近百人要在一瞬间消失,理应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他们却很是熟练。要是机库的红色警示灯开始闪烁,我一定会以为现在有事件发生,他们要紧急出击。 然而并非如此。他们是要去莉莉姐说的「老地方」。 我问姐姐:「『老地方』是哪里?」 姐姐似乎有口难言,那里彷彿是某种龙潭处穴,说不好还充斥着毒气。 周雄代替我姐姐回答。相比姐姐的表情,周雄的脸上满是期待。 「老弟,你喝酒吗?」 - lt;/相关条目:『饮用酒精』gt; lt;/条目搜索结果:gt; lt;/《地球联邦药物管制条例》gt; lt;/饮用酒精为神经毒品的一种,会引发脑功能异常,导致自制力及道德感下降,容易引发犯罪。大量吸收也会导致原生人体器官病变。gt; lt;/地球联邦成员未经许可不得贩卖、购买、持有、使用。违者判入药物戒治中心接受一年以上疗程。酒后犯罪者判处三年以上监禁疗程。酒后犯罪致人死亡者终生监禁。gt; 这是警校课程必修课的其中一部分。 酒是穿肠毒药,卖酒的害人精更是罪无可恕。 儘管条例没有这般列明,民眾都是这样想的。要知道,地球联邦每一条法例都是经由地球人全体公投通过。甚至乎连条例都已经折衷了。说「未经许可」不得拥有,代表有许可就可以。所以餐厅的职业厨师还可以依照食谱,每个月向药物管制处提出申请,购卖少数煮食用酒类。流程和医师、药师买卖药物一样。 香烟、雪茄和酒可以在路上买卖的年代,留下的只有照片。而照片都被放在小学生教科书里,和酒后车祸死者被挡风玻璃开膛破肚的照片并排,用来警醒年轻人这些毒品有多么可怕。 香烟旁边是「吸烟导致肢端坏死截肢」的照片,一隻烂掉见骨的脚。 各类迷幻性毒品的旁边,是吸毒者用菜刀在自己下巴鑽孔挖洞的照片,因为吸毒者已经出现幻觉,以为自己下巴里藏着虫窝。 如果还不够震撼,照片还有植入肉眼看不见的奈米二维码。看到照片的瞬间,二维码就会被脑装置扫描,然后把挖洞过程的录影播放在小学生的视网膜上。 可想而知,在健全社会长大的我,光是想到接下来要去一个贩卖饮用酒的地方,就在特机队的厢型车上紧张得反胃想吐。 我终于知道姐姐刚刚为何欲言又止,也越发不能理解周雄脸上为何流露兴奋。更让我害怕的,是莉莉姐居然大声提议。 我们是警察!接下的事就是召集更多的警察!然后其乐融融地吸食致死性毒品,把神经毒素灌满身体!在其他同僚赶来逮捕我们之前,大家带着违犯基础道德之后的笑容去死! ……不安。 我只能感到不安。 「老弟,你成年了吧?」莉莉姐说:「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合法的。不用怕,我们是警察,不会害你的。」 「合法的?」 「对,叫『酒吧』。联邦许可,专门卖酒的地方。」 这来就像「法律允许的毒品贩子」一样,不合常理。 「你姐也会去。」 「咦!?」 姐姐苦笑:「偶尔啦,偶尔……」 莉莉姐继续说:「酒精引致的祸害源于『过量』。 「所以酒吧会记录每位客人的身份,体内酒精含量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不会上酒,只能上无酒精饮品。违反这一点的调酒师和酒保会被判刑。 「这样子有让你安心一点吗?」 「不……该怎么说呢?」我正努力找一个听来比较礼貌的说词,最后居然打起警校里学来的官腔:「使用酒精的这个行为……说来,始终是个违犯道德的行为……」 「是吗?」 莉莉姐看着副驾驶座的周雄,后者正饮用一个扁平的特殊金属瓶。 本能告诉我不要去猜想瓶中物是甚么。 四台厢型车组成车队,驶往台北市的地表层。特机队的其他成员中,有些已经先行出发。有些还需要多待几分鐘收拾东西。所以车队只有四台。 地面层以下本应是只有马路的空间,实在难以想像这里会有店铺。但是想到那是不见得光的店铺,又觉得设在这里好像挺合理。 我看看手錶,大概五点半。 十二月中的台湾,五点半天色已黑。台北是个高度发展城市,只是灯光让人察觉不到时间流逝而已。现在来到了地表层,头上的金属地面挡住了招牌,也挡住商店散射出的灯光,只有马路两侧的灯管在发出白光。 灯管沿着马路延伸,以虚线提醒车队现正行驶在哪一条路上,又该往哪里转向。 我们在数百座交流道之一转出,六线道变成四线道,路两旁也开始出现人影。身上的反光衣,还有贴了反光片的安全头盔,代表他们是在这里工作的工人。地表层去除马路之后,大部分空间都是商业货仓,车队刚刚也经过了不少货柜车。有工人在这不见天日的空间活动,也是正常。 在某个我看不出差异的路口,车队再一次转向,四线道又变成两线道。驶到两线道的尽头,这里连马路都没有,只是没有标记的沥青地。车队确信这就是正确的方向,驶进了「三号码头」的巨大门牌底下。 台北市是内陆盘地,没有海岸,仅有的淡水河和两条分支溪流也不足以驶入货轮。 码头是给大型的vtol货机用的。 下车之后抬头,还看得见金属天花的滑动式防爆门正在关闭。应该是刚刚有货机升降。 「机场?」我脱口而出。 三号码头,没记错的话,就位于台北市北部的松山机场。机库和跑道都在地面。码头防爆门当然设置在不会影响到飞机滑行和升降的位置。而我踩着的沥青地,应该就是战前的旧松山机场跑道了。 不过,所谓「新机场」也只是在旧机场再上方再建一个更大更先进的新机场罢了。 「不错,有记地图。」 也许莉莉姐以为我只是想受称讚而说话,就像上课回答问题的学生一样。其实不然,我是真的想不到这里会是目的地。 特机队成员对这里的路驾轻就熟,我只需要跟在他们身后就能够到达那所「酒吧」。 周雄特意放慢了脚步,走在我旁边。 「刚刚还一脸怕怕,现在乖乖跟来了?」 「难不成我能丢下姐姐自己开车回家吗?」 「我看你其实还蛮兴奋的吧。」 「才没有。」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这种地方,刚刚不会对利姆依打官腔,而是直接说你觉得不好。事实是你没喝过酒,更没来过酒吧,所以你的好奇心上来了,让你没办法说好。只是你被教得太乖了,让你也没办法说不好,于是官腔就来了,藉此让自己立于道德的不败之地。」 「你甚么时候成心理学家了?」 「别打算把我的话当成偽科学盖过去。特机队每次有菜鸟被我们拉来,反应都和你现在一模一样。以后你也会看见的。」他又一次用力拍了我的背:「走吧。」 「这种只能用中文才有人懂的冷笑话,现在早没有人在说了。」 「有吗?」 「『走吧』跟『酒吧』。」 「天啊,你到底几岁?」 我决定把对话终止,跟着其他人走进码头的其中一座仓库。 暖意和木材燃烧的气味扑来,配以泛黄的光线,让我以为这里还在烧柴取暖,却遍寻不见火炉,只有一缕烟从眼前飘过。 顺着烟看去,是刚刚打开的盖子。带着木烧味的烟就是从中飘出。盖子下是一杯暗红色液体,放置在方形的玻璃杯里,还有一个大冰球泡在红液之中。 那就是酒吗?和我茶色液体的印象不同,那杯酒看着就像是冰冻的果汁。可是果汁不需要像牛排一样经过烟燻才对。 打开盖子的人西装笔挺,看来像个餐厅服务生。他站在吧台后方,他的位置附近放有大量的奇特工具。刀和砧板还算常见,一个大金属瓶子和数个金属漏斗吸引了我的注意。 西装男又转身,在墙上摸索。我往酒吧内走进一步,想要看他在找甚么。天啊,满墙都是酒瓶。 那是一整面墙的罪恶。这么多的酒,能让多少人堕落?难不成这个男人就是台北市,不,台湾行政区所有犯罪的幕后指使人? 倒也不像。当周雄走近,西装男便露出亲切的笑容。 「啤。」 「奶油?」 「宾果!」 这……某种暗号吗?我不懂。 正困惑的时候,有人拖起我的手。幸好是姐姐,而非不认识的陌生人。我想像中的纹身大汉没有出现。 她把我拉往楼梯的方向。 「昭?」西装男投来视线,亲切地呼唤姐姐的名字:「喝甚么吗?」 「长岛。」 「收到。」 又是一串暗号。 「啤」只有一个发音,能代表甚么?然后是奶油?这不是甜点的材料吗?长岛又是那里?交易地点吗? 还没来及得问,姐姐就带我穿越一张又一张的木圆桌之间,正要走上空间深处的楼梯。 「带弟弟来酒吧?」 某个客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知为何,那声音特别显耳。 「看那孬样,是老母带儿子吧。」 极失礼的言词引来同桌的连串轻笑,笑声中还带着不屑,让我不禁回头,想要看清楚是谁人出言。 只是楼梯已经上了一半,我再努力张望也只能看见地板夹层。 「够了,别害我又要等出事之后帮你们擦屁股。」 更显耳的声音响起。 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似曾相识。 「弟弟是白痴,不代表姐姐也是白痴。」 对,我想起来了。 「你们也别跟着psycho开错玩笑了。」 psycho、nomad和mexi,还有一台队长机。 「那女的不好惹。」 黑色机甲。 06-成癮者 酒吧从仓库内的一角用铁板隔出。也许本来就是由数个货柜组合改建而成。怎样都好,酒吧很大,很宽。里头有三层。三楼似乎是贵宾区,上不去。预约制的二楼只有一半有地板,现在挤满了特机队。 大家看见我和姐姐步上楼梯,再看见周雄举着两大杯饮品跟在我们身后,确认人都到了,便开始举杯,碰杯,乾杯之后欢呼。 我觉得自己无法融入,只是模仿着眾人的动作,在他们乾杯时小口喝起牛奶。和我印象中的牛奶味道不太一样,但我还挺喜欢。 无法融入,不是因为讨厌这个环境。事实当我看见他们的笑脸,便在不经意间忘记他们灌进嘴里的是「液体罪恶」。他们只是在喝名为「酒」的饮品,而不是「酒精」这种毒品。一切似乎正往快乐的方向发展。 无法融入,是因为刚刚的声音。 我知道黑色机甲的机师也在这里。神祕的影子,自己的救命恩人,真正的英雄就在这里。今天的优待不应该由我享受,而是属于他们的。一连串想法涌上,才让我融入不了充斥在二楼空间的欢愉。 有人说「别与你的英雄见面」,也许就是这种心情。 他们很强。打了姐姐一个措手不及的狂人,对他们来说只是发脾气的小孩。救人一命之后凭空消失,只留下喷嘴燃焰划过的一抹残影。 我以为一定是品行高洁,不入俗流的人。他们的言行却不像英雄。在罪恶之源的酒吧里,他们说着极粗鄙的言词,发出失礼的笑声,把脚晾在桌上,全然不在乎他人的目光。 我在兴奋中带着紧张,又捺不住想要看清楚那几个英雄面孔的想法。 一边害怕他们会忽然抽起植物毒品。 一边害怕他们发现自己救的人只是个「白痴」,儘管他们似乎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 走近二楼的栏杆,从没有地板的那一侧往下看。刚刚还有四个人围坐的圆木桌子,现在只有四个大玻璃杯。 这就是所谓的「注定」吗?每次都只得听其声,不得见其人。驀然回首,刚刚还能瞥见的人影已经消失无影。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对方只留下了一声「白痴」。 我看着真的这么「白痴」吗? 失望又被不悦盖过。忆起他们对姐姐的失礼,把姐姐称呼成「老母」,不悦又燃成愤怒。 虽不至于怒到一拳打在拦杆,也让我不经意皱起了眉。不知该往何处注目的双眼胡乱扫视。 原来莉莉姐一直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没有上楼。 发髺被放下了,乌黑长发垂落,在吧台的灯光下散发着黑耀石般的光芒。 长发主人一改那「标准」的举止,双腿往旁边翘着,身体歪斜轻靠在吧台。裁剪得宜的西装外套,现在从腰间往内划出孤线。 从这里看,我知道有好几个客人都被她吸引住,当中的少数更是看得出了神。 她知道那些客人的视线,只是她不在意。 她知道我在,也看了过来。 她用手示意叫我过去。 那些客人也随动作往我看来,带着各种情绪的眼光看得我很不舒服。 我回头看看姐姐,她光是应付催她喝酒的特机队成员就忙不过来。 承受着客人们的眼光,我步下楼梯,走向吧台。路上也想要看清楚黑色机甲的机师会不会还在,依旧一无所获。 我在莉莉姐旁边的位置坐下。 西装男以流畅的身影飘来:「喝点甚么吗?」 我知道他正用眼角观察我一併拿来的牛奶。 「我不……」 「他是第一次喝酒。」莉莉姐说:「雪昭的弟弟。」 「成年了?」 「当然。」 「昭总把他说得像小孩子一样。」 「确实。好了,对他温柔一点吧。」 「温柔的。收到。」 西装男一笑,笑得自然,然后又是用飘一样的身姿回到位置,开始挑选着满壁的酒瓶。 「莉莉姐,我不用喝也没关係的。」 「那么,等酒来了之后,放着就好。」 这不就是要我喝的意思吗? 莉莉姐没有看我,她的视线一直都看着吧台区域的某个角落。 随她的视线看去,原来有一台电视掛着,正在播报新闻。 当然了,又是新闻。我还期待个甚么呢?一天二十四小时,晚上十二点到六点是《广播条例》规定的停播时间。除了那之外的十八小时,有十六小时都是新闻。台湾才没有这么多新闻,于是某个天才就想到了:把同样的新闻不断重播。 「很无聊对吧?」莉莉姐还是没有看我:「整天都是一样的内容。假如我们这种人把工作再做好一点,有时候还会一整个礼拜都是同样的内容。」 「我觉得这是个好现象。所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罗沙听了这句话,应该会笑。」 西装男向我交来了一杯粉红色的饮品,面上有一层极淡的浮沫。杯缘还有雕过花的柠檬皮装饰,看着好不精致。 「为甚么会笑?」我问。 看见我对饮品有了兴趣,莉莉姐以眼神向我示意。 我拿起杯子端详,立定决心之后啜饮一口。就是柠檬皮有点碍事。 这是甚么!好甜!「酒」是这么甜的东西吗!?难怪这么多人上癮! 我可不会上当! 「她在战时是军情六处的情报官。」莉莉姐答。 我小心翼翼放下杯子,然后向莉莉姐表示疑惑。 「军情……六处?」 「连歷史优等生都不知道吗?英国秘密情报局。」 歷史优等生不代表歷史很好啊。歷史课的考试又不会把人类歷史全都问一次。 不,说到底,真的存在吗?也有可能是莉莉姐胡说个名词出来,对我恶作剧吧? 那么,我也该顺着玩笑接下去吗? 「我知道英国。但那是『秘密』情报局,也就是『秘密的』情报局吧?我不知道也正常啊。」 莉莉姐听而一顿,与西装男相视之后,「噗」的笑了出来。 更大的笑声在我身后响起。转身一看,吧台角落有个男人,坐的位置不光不暗,刚好是灯光范围的边上,只看得见棕色的皮革外套。而皮革外套正捧腹大笑。 我认得那套皮革外套。是刚刚围坐在圆桌旁边,出言嘲笑我姐姐的黑色机甲机师。我也认得那把声音,是psycoh、nomad、mexi之外,没有名字的队长机。 奇怪。我自问刚刚找得很仔细,不可能看不见那件皮外套才对。 我正要出言制止那大得吵耳的笑声,又被莉莉姐抢先。怎么我在莉莉姐旁边的时候,总是没机会讲话呢? 「还年轻,让你见笑了。」 「台特机连『年轻人』都开始招揽了吗?」 「你误会了。他还只是警校生而已。」 「哦?那个老妖婆越来越不挑囉?」 还是这么的粗鄙,还不挑对象。这下子连莉莉姐都有点生气了。 「好了。井上先生,你在这边做甚么?」 「嗯,好问题。你说呢?」 名为井上的男人,一瞬间收起嬉笑,提杯作饮。杯子底下,压了一张纸条。 我回头看看莉莉姐的反应,她也提起杯子,而且杯子下也压了张一样的纸条。 从格式看来,那应该是个地址。 - 时间回到昨天。二一四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总督府爆炸案发生之前。 台湾行政区,总督府会客室内。 「你,他妈,为甚么,在这里?」 罗沙.圣地亚哥警务处长,一脸平淡地说着极激烈的言词。这本应是不被允许的,让民眾听见的话,搞不好还会让罗沙的乌纱不保。 但是在场没有人出声制止。说实话,他们才不在乎被骂的那个人作何感想。要不是情况特殊,行政区连他们的入境都不会容许。更不用说把y机甲停泊在总督府内庭这种大不敬之举。 被骂的人,井上玄树,蹺着二朗腿,在总督府会客室的沙发上,与朗奴.圣地亚哥总督正对面坐着。 「问你爸。」井上答得何止不敬,根本是存心要激怒罗沙。 更过分的是井上本一副风度翩翩,知书识礼模样。直至罗沙入室,他就变成眼前的无赖了。 就算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她们有不仅一点的过节。从大脑深处散发出的敌意,让在场人的心脏也好,人工心脏也好,都忽然一紧。 只有朗奴总督不会,他对此已经司空见惯。 总督放下瓷质茶杯,与同样是瓷质的茶碟碰上时,发出的「噹」一声,让眾人知道他要说话:「够了。 「罗沙,如果你不舒服,可以先行离席。」 「总督阁下,下官要留下。」 她要把这股气斗到底。 「那就坐吧。」 「是,感谢总督阁下。」 「井上先生。」 井上把二郎腿放下,又端回正直的坐姿:「总督请说。」 「合约都看过了吗?」 「看是看过。但是,总督,我们是『冠名机猎人』。」井上叹气:「我就不打官腔了。我们是顾佣兵,不是私家侦探。」 井上身后的三名队员:psycho、nomad和mexi点点头。 「何出此言?」 「顾佣兵管打管杀,不管前因后果。」 psycho、nomad和mexi又点点头。 「我理解。」 「合约上面写的不仅是要我们狩猎冠名机,还有冠名机相关事件的调查。这可说不过去啊。」 是的,那三人还在点头。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让你们方便,快快把事件解决。」总督答:「只可惜,我们也只有冠名机在台湾附近海域集结的情报。」 「哦?原来是情报不足啊?」 这是一句有针对性的说话。在场负责管理情报的人,只有那个『她』了。 总督不动如山,瞬间接话,不让任何火种有引燃的机会。 「联邦中央也只能提供卫星情报,透露可能的位置。集结一事已经确认过,但是不知道『为何』集结,也无从推断对方下一步行动。这方面,果然还是要拜託各位『冠名机狩猎』的专家。」 「可能性呢?最近台湾有甚么大事?」 「除了今天的游行之外……对了,和平部长有说过要来视察,但是日期还在安排。」 「地球联邦和平维持部部长?安佐.列根?」 「对。正如我说的,日期还在安排,资讯也对外保密。我们不认为会有冠名机团体知道这件事。」 「嗯……」 井上还在思考,总督府门外就发生了骚动。 「发生甚么了?」罗沙向门外的部下喊问。 「报告,一辆汽车驶入了圣地亚哥大道。」 井上从沙发上站起,走近会客室的窗前眺望。确实,有个女警正打算把汽车赶走。 凶徒冒出。 女警倒地。 井上不禁摇头。 警察不是军人,就算再努力模仿,本质上也不是军人。 一片慌乱和动摇之中,只有井上冷静异常:「总督阁下。」 「是?」 「合约内容不是问题。」 总督瞬间明白。 「加倍。」 「三倍。」 「成交。」 「『银马鞍』紧急出动!」 「「「roger!」」」 - 井上的手錶发出亮光。 「哦?我的队员回来啦。」他把杯中物一饮而尽,站起来:「跟上,给你们看些好东西。」 莉莉姐跟了上去,似乎还带着点警戒心,临出门之前也向了二楼示意。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只得紧随其后。 门外的停车场,依然有特机队的几台厢形车,还有几台小轿车相邻而泊。厢形车对面的车位,多出了一台同样黑色的厢形车,却不是特机队会用的车种。少了曲线,显得更有菱角。 井上直直走过去,边走边向手錶说话: 「开门,交人了。」 菱角厢形车果真把车尾门打开了。我们围着车子走了半圈,从车头走到车尾方向,往车内一督,里头居然有个昏迷的人。还有一个光头,半蹲着,手腕带着与井上同样式的手錶。 「嘿,cap,标准程序,绑手绑脚。」 「你?哎,你……你绑就算了,你为甚么要把他嘴巴塞起来呢?」 「免得他咬舌自尽。」 「……mexi的主意,对吧?」 「对。」 「就说他看太多亚洲古装片了。人都晕了,以后就不用塞了。」 「行,我懂。我以后多管着他一点。」 井上一脸无奈,回头看向莉莉姐。 「袭击和绑架。」莉莉姐说:「你们选哪条?」 「都不选。地球联邦和平维持部特许,冠名机猎人在合约期间的行为,到合约完结之前都不论罪。」 「别跟我玩法条。」 「那就赶快把人带走啊!天啊……」 「处长知道吗?」 「当然。就是你们处长给了我这家酒吧的位置。不错,是个好地方。」 「他谁?」 「炸弹贩子。」 「甚么?」 「昨天把这小子炸晕的汽车炸弹,用的就是他的配方。」 所以,你确确实实记得我啊。 在陌生的地方,遇到太多事情忽然发生。模拟战留下的头痛,累过头导致的头晕,加上睡意侵袭。就算是我也会吃不消。偏偏在这个时候还发现自己的英雄还兼职绑架犯…… 有人说「别与你的英雄见面」,也许就是这种心情。 决定了。接下来的週末,我要甚么都不做。 违犯道德就违犯道德吧。连英雄都不管,我也不管了有又甚么所谓。 可恶。 真的好晕。 07-不可回绝的提议 二十世纪后半的某个共和国政体里,有这么一群虐待狂。 他们啟动了都市传说中的「mk-ultra」计划,以入侵性、攻击性的手段改造人类思想。 最后失败了。 人类也改以种族为集体单位开始互相进行实验,改进人类之间的洗脑手段。学校、公司、社会、议会、选举和政党、童子军和地下组织……只要是多人组成的「群体」,大家都其乐融融地互相洗脑,再接受洗脑。 有人说「mk-ultra」计划是集体洗脑现象的起源。非也。 「mk-ultra」计划是集体洗脑现象的延伸,是人类第一次对集体洗脑现象进行的科学性统计和研究。宗教战争和文化衝突、政治狂热和意识形态……类似的场合,在「mk-ultra」计划之前要数多少就有多少。 最后,人们发现「mk-ultra」计划会失败单纯是那个年代的科技不够发达而已。 儘管联邦把「mk-ultra」计划的资料销毁,该共和国政体曾经存在的详细被掩埋,罗沙也记得清楚。 毕竟她就是那个时代出生的人。 是战前留下的古代遗物。 - 北区警察总局。 这里不是特机队总部,也不是警务处。是警察总局。 警察总局的老大是「台北警区总警司」,不是罗沙。后者平常也不在这里办公。 但是罗沙来了,没有预订行程,还带了自己的亲信。下车之后就挺着胸走进警总内部,在柜台让当值的员警去通知总警司,然后又是挺着胸步入电梯。 「b2。」 「yes,madam。」 电梯传出的机械女声回答之后,电梯门就关起,也能感觉到电梯正徐徐下降。 「醉了?」罗沙首先发话。 「醉了。」利姆依回答。 「喝了甚么?」 「一杯奶酒。」 「就一杯?」 「还有一杯柯梦波丹。一口灌完。」 「就两杯?」 「毕竟第一次。」 「小昭把他教得太乖了。」 「不好吗?」 「还说不准。」 电梯门打开,两人一出电梯就左转。她们很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 这里是地表层的二楼,头上的一楼是停车场,地板之下是y机甲机库和军械库等设施。 要说有甚么设施会设在停车场和机库之间的夹层,一时还真的说不上来。因为多数见不得光。 她们穿越一条满是门的长走廊,拐过两个转角。每个转角的天花都有一块方格,那是自动武器掛架。 最后看见吴雪昭和周雄,他们也在一扇门前等着。 「问了?」 「问了。」周雄答:「没料子。」 「吐真……」罗沙修饰用辞:「嗯。『神经舒缓剂』?」 「用了。」 「怎么问的?」 「普通地。」 「问错了。」 罗沙走近门前,某处的仪器识别了来者身分,铁门便往墙内嵌入,然后滑进墙壁里头。等到罗沙入室了,铁门便变回紧闭的模样。 这里是会客室。起码字面上是这样写的。 电视、床铺和厕所都有。房中央铺有绒毛地毯,小茶几上还附有茶具。墙壁上还有内嵌式的水族箱。何止是会客室,已经是一间可以出租的小套房。 但也确实不是会客室,更绝不是一间舒适的小套房。 每一样家具都被固定在地上,硬质家具的边沿包上防撞软胶,茶具也被链条固定了在桌面上。 昨天晚上被井上捕获的「炸弹贩子」,现在坐在套房的床上,神色里带着奇怪的愉悦,身姿轻轻摇晃。 这是神经舒缓剂的效果。 井上不是把安迪迷晕,而是把安迪打晕,之后再带给利姆依。利姆依通知过来之后,罗沙依照预想,把安迪安排进警总会客室。让他舒服地过一晚夜之后,天亮再开始施药问话。 罗沙不需要上前检查,也能知道炸弹贩子手臂上被装置了米粒大小的脑波监测仪。而那个监测仪正向那该死的、懂得太多知识的、卖炸弹的大脑施放讯号,配以小量药物,让他在不可控的愉悦感中放松。 看那张蠢脸,说不好太放松了。用药太多,所以他连自己现在是醒是梦都分不出来。 罗沙上前,半蹲在炸弹贩子前面。 「安迪?」她呼唤炸弹贩子的名字,用的是自己都觉得噁心的温柔声线:「听得见吗,安迪?」 「……安……迪……」对方笑着呢喃,失焦的双眼慢慢亮起暗光。 「对,这是你的名字哦。」 「……我是……安迪……」 那双眼慢慢往罗沙的脸看去。瞳孔大小正常,没有盗汗也没有幻觉,咬字虽慢但是清晰。很好。 一切都附合预期,所作的安排也有好好用上。要不是那群瑞士佬…… 不,现在没时间在心中暴露本性。 「安迪?」 「……是?」 「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 「对。」罗沙把手放在安迪的大腿上,以极细极细的范围活动手指:「朋友。」 「……朋……友……」 安迪那奇怪的愉悦表情又变得更诡异。 生效了。 罗沙不需要再装模作样。她保持姿势,清楚地把设计好的关键字说出。 「炸弹。」 「……炸弹……不好……禁止……」 「联邦法。」 「……炸弹……死刑……」 怪了。 他居然连半迷幻状态都记得这些事,还展现出自制。 安迪在战时是工兵。战后的《大息兵令》把军队解散,他成了一般人,但是又无法在讨厌军人的社会里生活,便用自己的工兵知识做起了黑市生意。再后来,他在美洲被捕。 联邦法院表面把他判死,实际上把他送到了台湾软禁,一直监视着。现在,安迪在大学的化学系进行研究。当然,一切活动是在联邦的允许和监视之下。 罗沙觉得这无法为他洗脱嫌疑。她继续把关键字说出,想要让安迪进行自由联想,透露秘密。 「联邦政治大学,福尔摩沙分校。」 「……学生……麻烦……」 「学生。」 「……选课……麻烦……」 方向跑歪了,可恶,快想想其他字眼! 「陌生人。」 「……我……」 「不认识的人。」 「……我……」 这傢伙是个该死的社会边缘人吗!?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那么,就从他的专业下手。 「化学。」 「……农业……」 「化学品。」 「……肥料……」 「爆炸。」 「……銨……硝酸……」 来了! 「硝酸銨。」 「……肥料……买……邮件……」 「邮件!」 「……电子……邮件……」 「爆炸!」 「……乾燥剂……要……提醒……危险……危险……」 接下来好一阵子里,安迪也只是呢喃着「危险」。 该收尾了。 「安迪?安迪?看看我?」 「……危……险?」 「好了,安迪,你做得很好。」 「……我……好?」 「对。没事了。不用怕。躺着,休息吧。」 「……躺……躺……」 - 罗沙在警总借了个会议室开会,列席者除了利姆依和特机队正副队长之外,还有北区总警司和各警务处个部门的部长。 「……以上。」 她把自己知道的事讲完,正要下达指令。 「情部课,用总督府的权限,去查查这傢伙的电邮记录。不要,我再说一次,是『不要』只看关键字。我要你们把每一段通讯都当成加密过的暗号通讯,找出他把配方透露了给甚么人。」 「yes,madam。」 情报课的负责人一脸难堪。因为他刚刚被罗沙点名指责怠职,现在只能乖乖认错。回去再要求部下付出十倍的努力为自己补偿就好。 「公安课,监视安迪在政大有关係的人。从学生到老师,用排除法挑选对象。」 「收到。」 公安课的负责人则是一脸轻松。不仅因为罗沙的命令「已经」在实行当中,还有自己的政敌刚刚被点名。他觉得自己最近很有事业运。 「公共关係课,新闻管制保持在现在的程度。你们做得很不错,但是有点太用力去吹捧吴雪明了,我不想害得那个小朋友连书都读不成。这两天多报导些联邦对爆炸案的处理,当然是在不会洩密的程度。」 「长官,属下有事报告。」 「说。」 「现在可透露的情报不足,加上当日目击者眾多。属下认为现在是停止报导,让舆论淡化的好机会。」 「不错的判断。」 「谢谢长官。」 「但是接下来的几日还会有事发生。对了,就用『联邦中央已派人协助调查』的说法吧。你就这样报导。」 「长官,这是『真相』还是『真实』?」 真实是客观的。真相是主观的。这就是其中的差异。 「真实。fbi已经联络过了。」 「那么,属下应该安排多久的报导?」 「一个星期,应该差不多了。」 「yes,madam。」 「好了,接下来是特机队的事,其他人解散。」 「「「yes,madam。」」」 各部长离席,现场只留下「自己人」,也就是罗沙、利姆依、吴雪昭和周雄。 「满意了吗?」 罗沙向吴雪昭问,话中意是对吴雪明相关的安排。 不仅一次抗议上司对自己弟弟作了太多处置的吴雪昭,现在点点头。 「处长,」利姆依标准地提问:「fbi的事,你似乎没有跟我们提过。」 「我也是刚刚才收到通知。今天一五零零安排转移。」 「转移?」 「把安迪带去瑞士。」 周雄和吴雪昭听了,都和利姆依一样动摇。 「太突然了。」 「我也这么觉得。但这是他们通过总督府下达的直接命令。到松山机场一路上的押解保安,由我们负责。」 利姆依啟动脑装置,数位时鐘投影在她的视网膜上。 「只剩下六个小时……昭,雄,马上安排铁皮人和人狼。」 「「yes,madam。」」 「莉莉,你……」罗沙欲言,想起甚么,又止。 「处长?」 「不,没事。」 「你觉得是吴雪明麻烦,还是井上玄树比较麻烦?」 「fbi最麻烦。」 「这样说也没错。」 - 家里的门铃作响。 与门铃连接的监视镜头,与我的脑装置软件连动,把门前的画面投影在眼睛里。 两个可疑的男人站着,直直看向镜头,还展示着自己的证件。 「地球联邦情报局,fbi。吴先生,请开门。」 earthfederationbureauofintelligence. 如同证件所写。 我顶着原因不明的头痛,在记忆中寻找着与fbi相关的事。思前想后,果然只有那件事了。 昨天晚上的酒。 找我的?抓我的?定罪的?不会吧?莉莉姐不是说不会害我的吗?可恶,酒果然是让人堕落招致罪恶的毒品。怎么办?跳窗吗?怎么可能!在警察宿舍的三十楼往下跳,连人工心脏都会在着地之前吓到漏电的!何况我用的是原生心脏! 「吴先生,这是联邦中央手諭,请开门。」 可恶…… 再见了,警校生身份。 再见了,我未来的警察生涯。 再见了,姐姐。 「再见了……」 「再见?」 在我思绪乱到脑装置发出情绪状态警告的同时,我已经打开了家门。而我自己还不自知。 「这是福尔摩沙成员惯用的问候语吗?真是稀奇,我以为一般都会说『你好』或者『欢迎』。」 眼前的两人,一个穿西装、梳油头,另一个穿着掛有武装的防弹背心。 武装男的手枪就在胸前斜放。一般警察用来放配枪的腰带上,他用来放警棍、几把短刀和几个工具包。 到底是甚么情况需要用到这么多刀子和工具? 「那个……有甚么事吗?」 一开口,我就察觉自己的喉咙异常乾哑,还有股酸臭的气息。 「吴先生……你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个方法解宿醉。」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且用很自然的方式回到正事上:「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请、请进。」 西装男和我在餐桌找了位置相对而座。武装男则是靠近开放式的厨房,站着看向我。 我点点头。 在武装男捣弄着厨具的同时,西装男露出亲切的笑容,向我示好。可是他越笑,我越觉得危险。 「你姐姐现在应该在警察总部,和圣地亚哥处长开会。」 「我……不知道。」 「而我们知道。」他一笑:「不用紧张。我们是你和你姐姐的朋友。」 「你们是fbi。」 「对。fbi。你知道我们为甚么来吗?给你一个提示,不是因为酒。像那威小姐说过的,在有证照的酒吧喝酒,只要不过量就是合法的。」 「我……不知道。」 武装男为我送上一杯饮料。暗红色的液体似乎是辣油和其他调味料的混合物。液体底部沉着黄色的生鸡蛋。 「喝吧。一口闷。解宿醉很有效。」 可疑的人送上可疑的饮料,还用着可疑的食材,怎么看都不仅是「偏方」这么简单。可我依然喝了,而且紧张得喝不出味道。 「来,继续猜吧。猜我们来的原因。」 「……还是不知道。」 「总督府爆炸案。」 「这我知道。」 「『冠名机猎人。』」 「这我不知道。」 「很好!」西装男表达着喜悦,目的明显是要让我知道他的喜悦。「那么,我希望你能保持下去。」 「保持甚么?」 「保持甚么都不知道的状态。」 「这是矛盾的。」我甚么都不知道就不需要特地保持,而你们特地提醒我不能知道某件事,才一定会让我知道某件事。 「那你也得不知道。」 「到底不能知道甚么?」 「不能让你知道。」 「这是甚么狗屁对话。」 「嗯,这确实很狗屁。嗯,让我来解释吧。不然的话,你也能把这当成命令。你是……或者说,『将会』是个好警察,不是吗?」 「重点是甚么?」 「两个关键字:『爆炸案』和『冠名机』。以后一有与之相关的事,你就说自己『甚么都不知道』。」 「为甚么?」 「因为我们提供了你选择。同意,那很好。不同意,我们也有办法让你同意。」 「这是一种威胁吗?」 「……联邦很重视人力资源。举例说药品、脑装置控制、软禁等等的,我们不仅不会用在你身上,还会保护你不受其他人的伤害。」 「但是?」 「对于没有价值的人力资源,我们就不敢保证自己有这个馀力去做慈善事业了。」 「甚么意思?」 「你似乎不太重视人际关係,看来也没甚么亲密朋友,不要紧。吴雪昭和周雄,他们有点价值,不过始终不及你。」 「你敢动我姐姐!」 刚一拍桌而起,我背后就有一股静电,让我不得不再次坐下。 「当然,这都是你的选择。我们只是提醒你不同的选择会带来甚么后果。」 「那么,你愿意配合吗?」 「我还有得选吗?」 「依照契约成立的条件,我需要你说出口。」 「……我配合。」 「太棒了!地球联邦很高兴有你这般守序的成员!」 08-意料之内的意外 我弟弟有些奇怪。 昨天开始,他就一直重复检查自己的脑装置,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家里有客人来访的痕跡。翻查却找不到记录,弟弟也说整天只有自己一个。然而记录有被修改过,我看得出来。 神秘的客人来过,与雪明讲过话,之后就消失了。 我问莉莉是不是警务处又或者总督府来过人,她说不是。我还当面问过罗沙。 她说是fbi。 那群合法绑架犯。 光是提起,罗沙就气得七孔生烟。 就是fbi把冠名机的情报和《犯罪宣言》透露给总督府,要我们加以防备的。 那,为甚么爆炸案之后不第一时间反应? 为甚么一直监视安迪的他们没有动静? 为甚么等到井上玄树的部队来台了,把安迪交到我们手上了,才忽然大动作要求转移犯人? 「那个梳油头的该死集团是把麻烦事都推到我们身上了。」 从爆炸案发生之后,罗沙的心情没有好转过。不当言辞的出现密度也与日俱增。 「这样子总结,会不会过于简单?」我问。 「会。当中一定有诈。这是由我来担心的问题,你和莉莉就先考虑押解过程,做好准备。」 「yes,madam。」 炸弹贩子现在不贩卖炸弹了。 各项调查都指向他的清白。政大化学实验室的工作,加上联邦中央发的生活津贴,他没有必要再一次接触黑市。 但是fbi不这么认为。 罗沙也不这么认为。她说炸弹贩子有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透露出配方。 在安迪的电子邮件里,有一个特别热心的大学生,与安迪讨论了很多「化学肥料的安全性问题」。没有人比安迪更清楚了。 那个学生的电子邮件指向一个假地址,学生本人也不存在。连学籍都是绕到政大伺服器的后台偽造的。 我们的对手有点小聪明。 那点小聪明让我弟弟昏迷了半天,还惊动了fbi。 那点小聪明,让我们不得不用四台铁皮人护送安迪和车队,从警察总局大摇大摆走向松山机场。 「我不喜欢这个主意。」周雄一边走着,一边抱怨。 「不管你喜不喜欢,这是命令。」我说。 警察总局离松山机场很近,都在台北市北部,中间隔了一道基隆河。河上用一条八线道行车桥连通南北两岸。 北岸还算开阔,建筑不高,走在路上视线清晰。 南岸开始就是高楼林立的空间。巷道眾多,可以说是最容易被伏击的路线。而且要从地表层走上地面层,代表我们还要绕一段路,明明机场和机场下方的货柜码头就在眼前。 以安全性来说,这不是一道好路线。我知道,其他人都知道,但是罗沙坚决认为这是最适合的路线。 我能理解,她的算盘不言自明,所以她才叫我做好准备。 但还是改不了我心中不快的事实。 「决定了。」我说。 「决定甚么?」周雄问。 「不告诉你。」 「幼稚鬼。」 脑内装置发出讯号,有人加入通讯。 是莉莉。她的声音没有经过我的耳朵,而是化成电波讯号,传到大脑处理声音的区域,再由我的大脑自己去理解。 形象化地说的话,就是直接在脑中响起。 「别闹了。各机,报告。」 「一号机,无异常。」 「二号机,无异常。」 「三号机,无异常。」 「四号机,无异常。」 「很好。继续。」 四台铁皮人,部处在车队的四个角落。 车队可以行得很快,铁皮人却很慢。就算跑起来也很慢。所以车队配合我们的速度,在事先封锁出的道路上列出纵阵。 以慢得近乎悠哉的步调,我们移动到行车桥前的十字路口。 「二号机呼叫,已通过第二路径点,正要登上『大直桥』往南方移动,无异常。」 「收到。」 「不,等等。」一瞬间,就视线角落,我似乎看见基隆河面泛起了水花:「莉莉,支援部队有活动吗?」 「没有。」 「来了。」我调高音量输出:「上桥!快!」 车队加速,铁皮人也跑了起来。我们衝到桥上,在桥面中央停下脚步。 「警戒!」 我再一次大喊,四台铁皮人马上在原地转向,背对车队,面对东南西北四方举起手枪。 右手持枪,左手握着电击警棍。这是铁皮人的战斗架式。 三百六十度的视线,如果有敌人攻来,一定看得见。这也是我选择跑到桥上的原因,就是为了不让建筑物挡住视野,也是为了不让战斗带来对民眾的附加伤害。 唯一的视线死角,就是被我们保护住的车队。 破坏就发生在视线死角里,三台轿车组成的车队中央。 巨响传来,我们都回头望。二号车已经变形,车顶下陷,强化玻璃也碎落一地。然而车顶上甚么都没有。只有基隆河週遭在晴天下的景色。 车头开始冒烟。 灰烟上窜,传到车顶。然后绕开了某个空间。 就是那里了。 「散开!」 包括我在内的四台铁皮人,面向车队,身却往后一跃。 烟的流向改变了。那个空间对我们的动作有反应。 一瞬间,我作出了判断。 我知道对手只有一机,也知道对手缺乏经验。证据是攻击之后没有马上脱离,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位置。 而缺乏经验就是它的致命伤。 它因为我们后退的动作而感到迷惑。脚下三台轿车的车灯一闪,继而熄灭。与之相随,运转中的引擎也陷入沉默。 改装过的轿车发出小范围电磁脉衝。这便是我们后退的原因。 灰烟绕开的空间中,一台y机甲正在现身。就像空间里本来有一块极乾净的玻璃,现在忽然碎裂、剥落,露出由玻璃包覆的真身。 粉紫色的y机甲,看见自己的双腿现形,然后是腰和身体,肢体语言无不透露着困惑和惊讶。 光学迷彩已经失效。我们手中枪支的目标无所遁形。 本来是想要用电磁脉衝连机甲本体都瘫痪的。 「当然了,法拉第涂层,我们怎么没想到呢?」 「开火!」我无视周雄,再次下令:「开火!」 四把手枪,向着紫色机甲射出点四五英寸口径子弹。虽然对机甲来说不是多可怕的攻击,但是足以让机师受到衝击。只要有一拍子节奏被打乱,我们就可以上前压制。 前提是打得中。 紫色机甲一瞬间改变姿态,我以为它是向上跳跃,没料到是压低了身姿,几乎把胸部贴上地面。 机甲关节不应该有这种程度的可动性,就算做得出,机师的身体也一定柔软得惊人。 它保持极低的姿态,从车顶转移到地面,再衝到我右手边的三号机身下。奇异的跑姿像是在滑动,身体前倾到快要摔倒。跑的过程中,头没有挺得比我们的胸部更高。 可恶,目标又快又小,这样子意外难瞄准。 瞄准三号机的膝后,它用的手指一划而过。 三号机失去移动能力,单膝跪下。那指尖锐利得不像手指,根本是兽爪。 「威!」 「小心!衝你去了!」 没错,紫色机甲的下一个目标是我,单纯只是因为我离得比较近。 它打算滑到我的身下,对我重施故技。 可就像我说的:缺乏经验就是它的致命伤。 没必要执着在「使用武器」,要执着在「击倒对手」。 我举起左脚,以回施踢踢向自己右后方低处。 却踢空了。 我?踢空了? 它呢!去哪了! 急忙站好身姿之后,我遁巨大的金属破坏声看去。它又一次回到车队位置,它把领头车的挡风玻璃爪碎,往内观察。里头空无一人。然后又一跃,跃到三号车的引擎盖上,这次是直接把车顶掀飞。 三台空空如也、连司机都没有的无人车,让它气馁非常,以野兽般的趴姿不断转头扫视。 「没用的!」我用广播大喊,吸引它的注意。当它看来的时候,我甚至能听见野兽的低嚎:「这车队就是诱饵,你上当了!」 若是感到难以置信,就看看你附近吧。六台人狼机甲从桥底下冒出,用水力喷射背包飞到桥上,以前三后三的阵式拦住道路。 野兽感到了危险,身姿又一次压低。 野兽还有战意。还在发出低嚎。 「还不放弃吗?各机推进,制服罪嫌。」 「「「瞭解。」」」 沉重的人狼机甲和铁皮人组成两道包围圈,正在收束。手枪和重机关枪的扫射,在野兽身边扬起灰尘,把桥面打得比蜂窝还碎。 「昭,状况?」周雄提醒我还有一道程序。 「你来吧。」我说。 我总觉得还不能大意。 周雄把脑通讯打开:「二号机呼叫hq……对,可以起飞了。」 铁皮人的隔音功能,把电锯般连绵的枪声当成杂讯排除掉。在其中,我听见vtol机的引擎声从远方传来。看去,确实是特机队的机体。 安迪就在那机体里面,向松山机场飞去。 然后,一发飞弹发射。 野兽背上的收纳式飞弹架还冒着烟,还留着飞弹射出的尾跡,还着宣示着自己的功跡。 它……不,『她』被我踢飞,再一次回到车队的位置,被嵌在三号车的车尾里。 「该死的东西!!」 不足够。 这套机甲击落了我们一台vtol,打断了我一个部下的腿,指使机甲的人还把我弟弟牵扯进不必要的烦事里。 「该死的!!」 管她是男是女。 管她是恐怖份子还是大学生。 她还能够发出那尖锐高亢的呜咽,就代表不足够。 因为我从一开始决定了,我要她为自己做成的麻烦十倍奉还。 「你他妈!!」 「……昭!昭!停手!再揍会死人的!」 周雄握着我的铁皮人手臂,把我扯走,远离紫色机甲。 她的胸部装甲已经变形,肩甲也摇摇欲坠。 但她还能动。她还能四周环视,她还能因为自己的任务失败而灰心丧气。 可恶。 就这样!? 搞这么一大番功夫,任务就这样失败了!? 「你甘心吗?」 「不甘。」周雄说:「但我们是警察,不能失控。」 「那我就用警察的方式执行公务。」 电击警棍从尖端亮起蓝白色电光。而我则负责把这道电光穿透y机甲的装甲,穿过法拉第涂层的防护,送进那个死丫头的胸膛。 「停手……停手!昭!」 又是周雄把我制止,还硬把我的警棍枪走,扔向一旁的队友,让他好好保管。 「警察的专业跑哪去了!?你这只是在发洩情绪!」 「别告诉我你一点想法也没有!这丫头把阿威的腿打断了,把雪明炸晕了……」 「老弟的事又不是她下的手!」 「那莉莉呢?假如莉莉在那台vtol上头,你还能冷静吗!?还跟我谈专业!?」 「我能。」 「甚、甚么?」 「就算我不能,我也知道你会让我冷静下来。」 「哈?」 「你能吗?」 「你在说甚……」 「告诉我,你能吗!」 很难得,我不常看见周雄生气。实际上是没有见过周雄生气。 为甚么我会想到这件事呢? 不知道。 为甚么他身后的大楼里会有一道反光呢? 不知道。 为甚么我的腹部会中枪呢? 不知道。 「敌袭!」 「是狙击!散开!!」 「目标逃跑了!!」 混乱啊…… 这就是混乱。 是甚么时候陷入混乱的呢? 不知道。 「昭!!可恶!昭,别睡!撑住!!」 天啊,你真的很生气啊。 就随便我揍她吧,反正又不会死。 就算我的腹部开了个大孔,又不见得会死。 人活着是理所当然的是,不是吗? 不知道啊。 人原来是会死的呀,为甚么我会忘记呢? 不知道…… ……不知道…… ─ 姐姐重伤,昏迷。 生命跡象稳定下来了,腹部被反器材步枪打穿的孔洞,现在以临时义体补起,破损的内脏也用义体替代。 同样是医管处的北区总院,同间病房,同张病床,名牌写的同样是「吴氏」。 现在躺的是我姐姐,不是我。 之前负责治顾我的医生,不断安慰我,说姐姐的伤只是看着严重,其实现在的医疗科技可以轻松救治。加上周雄他们处置及时,不会有问题。 lt;/warning:emotionaldysregulationgt; 我知道医生是在体谅病人家属的情绪,加以安抚。然而我的情绪意外平静。不知道原因。也没有告诉医生。 程序做完,确认我理解现状之后,他才把我带到病房门外。直至我听见罗沙处长她们的声音,我决定停下脚步。 我需要知道谁该为这事负责。 「任务失败。」莉莉姐说。 「对。」罗沙处长予以肯定:「严重的失败。」 「四人轻伤,三人重伤,护送对象死亡,还让敌人逃跑了。」 一把男声述说着状况。 不,不是周雄。 「还真是多谢你的提醒。」罗沙处长语气很重,经过她的压抑故作平静之后显得更重:「那你想怎么做?台湾警务处全体处分?」 「当然不是。」男声语带笑意,听不出作何心思:「部长的行程不变,接下来还需要你们的协助。不过,行动必需要更加迅速和确实,让事情在部长抵台之前结束。」 「也就是需要更多的诱饵,对吧?」 诱饵? 「诱饵」? 甚么意思? lt;/warning:emotionaldysregulationgt; lt;/search:definitionof”bait”gt; lt;/searchincompletegt; 「『诱饵』是甚么意思?」 我出声询问,也看清楚了那把男声的真身: 「你说过不会动我姐的,『诱饵』是甚么意思?」 西装男,fbi探员,微微低头,一副深表遗憾的假惺惺表情。 「答我。我姐被你们当诱饵了对吧?」距离被拉近,拦在路上的莉莉姐被我推开:「钓的是甚么?爆炸案的凶手吗?答我!」 然后,我伸往探员衣领的手被他握住,扭转。我的手不再受我控制,一股力把我扯倒在地,那隻手也被反折到身后。他的膝盖就压在手腕上,让我动弹不得。 直至莉莉姐制止:「你姐姐是自愿的。」 我用力想要挣脱,然后又不得不妥协:「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们会找到那些犯人。我保证。」 「『那些』是吧?不仅一个是吧?很好啊,让我加入你们,我们一起找!」 我感觉到探员越发用力:「处长阁下,」他说:「这件事,他已经被牵连得够深了。」 「我知道。」罗沙处长来了,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蹲下,故意让我看见她的脸:「小朋友,我们都有各自的职责,你只是还没有找到而已。」 lt;/search:definitionof”duty”gt; 「现在,就先专心照顾你姐姐吧。」 静电从背部扩散,涌上脑袋。 lt;/searchincompletegt; lt;/error:searchincompletegt; 设定:福尔摩沙 福尔摩沙(formosa) 古称「台湾」或「台湾」。曾经是主权争议地区。二一二一年地球联邦组成,并于二一二五年解散国家政体之后,福尔摩沙成为了地球联邦下属的独立行政区之一。并为避免名称带来的残留争议,重新定名为「福尔摩沙」。然而民眾大多仍然以「台湾」称呼,只有在公文上才会使用「福尔摩沙」之名。 首府设于台北,管理机关为福尔摩沙总督府,现任总督为朗奴.圣地亚哥。 - 政治 福尔摩沙总督府与其他行政区总督府使用同样架构。 总督府上属单位是地球联邦中央议会。总督朗奴.圣地亚哥作为行政区内最高负责人,兼任行政区议会议长及司法部长。下设财政、民政等诸部。因为现代已无国家政体,行政区间的交流由联邦中央代行联络,故总督府不设外务部或外交部。 通过行政区议会通过的行政命令,总督府向下属的财政、民政等诸部传达指示并监视其运作。行政区议会成员一百席中,五十一席由联邦中央委任,四十九席为民选议员。 警务方面,由警务处在总督府体制之外运作,不受总督府监管,直接领受并执行联邦中央的命令。详见「警务及治安」。 - 文化及社会 福尔摩沙是地球联邦四个「文化自由港」之一。如同日本等「经济自由港」对商业活动的态度,福尔摩沙对出版品、刊物、艺术品及文化娱乐等採取「积极不干预政策」,活动免税,且无需在出版、发行前经过审查。 《基本权利法》中的不敬罪、言论罪、搧动罪及歧视罪在福尔摩沙亦不适用,以此种规限确保文化自由。除非有确切的犯罪行为发生,否则警务处不得干预民间活动。 在缺乏限制的情况下,福尔摩沙吸引了大量的文化產业者定居发展,当中不乏对联邦怀抱异见的滋事份子。除此之外,各类宗教也开始在福尔摩沙扩张影响力,并造成了宗教衝突濒发的社会环境。战后最大的宗教衝突事件则是二一四四年十二月初由宗教改革家贞德.奥莉安娜遇刺身亡一事引发的「三教徒暴动」,至今尚未平息。 ─ 警务及治安 福尔摩沙总督府与其他行政区总督府使用同样架构。警务处在总督府体制之外运作,不受总督府监管,直接领受并执行联邦中央的命令。 现任福尔摩沙警务处长为罗沙.圣地亚哥。总部为以警务处本部为首,在福尔摩沙北部、中部、南部各设一个「警察总局」。各总局均设有机甲队(mecka-unit/mu),战力标准为十具三田重工tk-3型b机甲,及二十具三田重工警用y机甲「铁皮人(tin-man)」。 警务处本部设有「特别机甲队(特机队/smu)」,战力标准与总局机甲队同样,另外增设十具三田重工七式「人狼」。此制度由罗沙.圣地亚哥在上任时创设。与一般mu不同之处,在于特机队直接向处长覆命,成员由处长挑选,任务内容对处长以外的人(包括总督)一概保密,可以说是处长直属的特权部队。如此节省了大量行政和程序时间,大幅提升了警务处本部对地方重大事件的反应速度。制度在联邦中央及各行政区之间试行后都得到了高度的正面评价。 09-遂渐显现的本质 一日,然后一日,又一日。 週末结束,我回到警校,又上了两天的课。 半个礼拜过去,姐姐还没醒过来。 而我无法相信。 我问医生,医生说数据很正常。临时的义体也已经转换成正式的义体,有好好地发挥作用。莉莉姐还用上警方的公费,给姐姐装上了昂贵的日本製义体。照理来说,姐姐应该比过往还显得更健康。 唯独脑波状态有点偏差。姐姐的大脑一直发出微弱的「恐惧」讯号。 「可以理解成她昏迷期间一直都在作梦。」医生形容。 「『梦』吗?」 「是的。举例来说,遭遇重大意外,例如车祸而昏迷的患者,昏迷期间也许就会残留着车祸时的『恐惧』。昏迷时就会梦见『车祸』的场面,重复体验。如果没有处理好,可能会留下创伤后遗症。」 无法逃离的恶梦。 从周雄那里听来,姐姐是因为腹部中枪而昏迷的。 这么说的话,姐姐一直重复体验着中枪的过程吗? 我又试着想像,如果我被困在爆炸案的梦境里,重复经歷着全义体疯子向我衝来的画面的话,会是甚么感想? 想像不出来。 黑色机甲能救我一命,却救不了姐姐。为甚么他们不在?总督府直属的特殊部队,在那时候为甚么没有出动? fbi探员如此说过:「吴雪昭和周雄,他们有点价值,不过始终不及你。」 这句话与姐姐中枪一事有关吗?如果有,他们想向我传达甚么信息? 「不能让姐姐用药吗?」 医生就像是早料到我会这样问:「很抱歉。吴小姐的状况比较复杂。」 处理复杂不就是你的职业吗? 你不是医生吗? 你不是专业的吗!! ……我本想出言质疑,但这不是医生的错,我也不应该放任情绪涌动。我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听着。 「刚刚说『可能』会梦见事件当下的画面,而不是用确实的用词,是因为我们也不知道患者的意识会『梦』见甚么。 虽然现代的医学科技发达,但是神圣的大脑还有很多未解之迷。用……嗯,请体谅我用一个比较过时的字眼:『灵魂』,我们现在比较倾向称呼为『意识』,但是我认为『灵魂』这个整合了记忆和意识为一体的概念会更方便理解。 脑测仪只能够知道大脑不同部位的状态,有没有发出反应,有没有活动徵兆。但是原因,也就是『与灵魂的互相作用』,似乎是科技无法解释的。 而吴小姐的脑波,除了『恐惧』之外,还夹杂着『愤怒』、『不安』、『怀念』等的反应,同时进行。是很复杂且罕见的状态。我们不知道她的灵魂到底在作怎么样的梦,看见了甚么,所以没法对她的精神状态进行针对性的处置。 如果不能把这些情绪同时发生的原因搞明白,就没法作出合适的调整。」 「那为甚么我上一次就没有问题?」 「这么说吧,是求生意志的差异。」 「求生意志?姐姐不想醒过来的意思吗!?」 「不,正好相反。上次事件发生时,脑测仪显示你的数据很平稳。甚至让我们以为你根本不想醒过来。这也让我们调整脑状态的过程比较轻松。所以很快就能让你回復正常。」 多么的讽刺。 越想醒来的人越醒不来。醒来的人却为自己醒来后发生的事而悲叹。 「而你姐姐的数据则是相对得两极。她的意志很强烈,情绪波动很大,就像在抵抗自己的梦境一样。这个时候用药,反而很危险。残留的情绪和药物作用,可能会导致不正常的记忆缺损,甚至有可能害她醒来之后连人格都变了个样。」 「希望这样解释能让你明白。」 明白与不明白,有差异吗? 就算我明白了,姐姐的状态还是一样。我还是会自责,特机队继续把我排除在外,警察学校继续上无意义的文学课,而凶手继续消遥法外。 我则是连与人诉说最近发生的一切都不被允许。 我以为生活不会改变。 我以为只要生活不改变,我就能依照预定,成为自己期望中的人。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所以大家都极尽努力去维持生活的不变,想把事情解决,想让台湾变回以前那个每月有一次游行就很足够的小岛。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时光不能倒流。 与此同时,我甚么都不能做。甚么都改变不了。 - 星期三晚的酒吧没甚么客人。 我忘记了自己为甚么会来到这里。似乎是在路上走着,不知道为何就上了公车。途中经过「三号码头」的站牌,就下了车。过程中,脑袋一直放空。 脑装置被我关闭了提醒功能,没有依据时间表提醒我去运动,去做家务,去上课……即使一切声音都被排除,台北市依然很吵。光是车声和人声,就让我不堪其扰,走起路都低着头。 最后,我来到了这鬼地方。 我,另外一桌是工人,还有一桌看着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除了我一个坐在吧台区之外,两桌客人各佔了一个角落。 通往二楼的楼梯关上了闸门。似乎也没有开灯。这么看来,今天连我在内确实只有不到十个客人而已。 工人和年轻人各自聊起天来也不算安静,不过比车声、人声和不停在头上掠过的vtol比起来,还能接受。 不知从何散发的暖意依旧存在,让我脱下了十二月的厚重大衣。 西装男来了,温柔地接走我手上无从放置的大衣,掛到一旁的饰品树上。 原来是个外套架啊,我还以为只是一株用来装饰的假树,还特意被制作成枯树那种了无生气的形状。 「今天只有你一个?」西装男问。 「对。」 「喝点甚么吗?」 「我不知道。」 「上次喝得还满意吗?」 「话说,上次的牛奶是牛奶吗?」 西装男轻轻一笑,像是恶作剧成功了一样。 「那是奶酒。」 他回到吧台内,捣弄起厨具。 「奶能变酒?」 「能哦。只要试试,会发现很多东西都能用来调酒。当然,也会有失败的。可是不试就不会知道。」 似乎挺有道理。可惜,我不是来听道理的。 忽然,西装男从看不见的某处交来一大杯黄液。冰得玻璃杯面都快要结霜,绵密的泡沫超出杯口高度微微隆起。 「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口灌啤酒最爽快了。」 「你怎么知道?」 他举起左手握拳,指向吧台一角掛着的电视,手腕一扭,电视就关上了。 不知道他作何用意,也许是某种体贴。不重要。反正我已经知道电视在报导姐姐的事。 「商业秘密。」他说。 我拿起大号玻璃杯,把名为「啤」的酒类液体大口灌进肚里。 「好苦。」 西装男再次一笑。他知道我嫌苦还会继续喝,他是对的。 工人离开了,另一批工人又进来。 年轻的客人中,有一个似乎是领头的,偶尔会走到吧台为他的同伴点酒。同时也会用眼角的馀光瞄我,让我有点不爽。不重要,我不是来交朋友的。 玻璃杯空了,西装男也知道。 「好喝吗?」他问。 「甚么是『长岛』?」我问。 「酒。」 「不是地点?」 「是酒。」 「给我一杯『长岛』。」 「好的。」 第二批工人又离开了,第三批工人又进来。天啊,这里有多少工人工作啊?源源不绝的? 年轻的客人也兴奋了起来,说话变得大声,有时候也会在坐位上手舞足蹈。 「那是醉了。」西装男说。 「可依我看他们不仅清醒,还很精神啊?」我回应。 同时,酒吧门被打开。我以为也是工人,没料到是熟悉的脸孔。 其实也不到熟悉。井上,似乎是叫这个名字。他来了,看见我,眼神里有着异色。可是很快又把我无视,径自走到吧台另一头的位置,与我隔了好几张椅子。 「马丁尼。」 「好的。」 很快,一个满载透明液体的高脚杯被送到他手中。他用三口就喝完。 「再一杯。」 「好的。」 「我,」我出声:「我也想要一杯。」 西装男没料到我这一着,我自己也没料到。可是英雄喝的饮料,还喝得津津有味。真的这么好喝吗?喝了,我能离英雄更近一点吗?想着这些,嘴巴就自动出声了。 「很苦哦?」西装男试图劝止我。 苦吗? 我不太相信世上有东西比「啤」更苦。除了医用药水。对了,还有医院的清洁剂气味。我偏不信能比那股味道难受,不然井上喝成那副子就是他味觉异常!而且会喝酒的人都味觉异常!有钱买大推力的y机甲,更应该先去买一条舌头义体!可是没有,他喝了,那我也要喝! 「我想试试。」 「算了吧。」井上出言:「这不是小孩子能喝的。」 「我成年了。」 「我说的是心智。」 「我智力正常。」 「智力正常的人才不会一副伤春悲秋的窝囊样借酒消愁,智力正常的人不会上机甲逞英雄,智力正常的人会去照顾自己受伤的亲人。」 他记得,他也知道。可是他就是要说这些话,就是要让我知道:他看我就是个白痴。 「你懂个屁!」 然后,一个拍桌。 不是我拍的,我手才刚举起来。 再接着,一把声音带着怒意从远处吼来。 「我忍你很久了。」我看,是那桌年轻的客人:「打着一副臭脸,在那边唉声叹气,酒都变难喝了,给我滚出去!」 甚么? 在说我吗? 我看看井上,又看看西装男,他们也是一脸疑惑。疑惑过后,井上站起身来,向着那群年轻的客人:「这么说就过分了。」 「哈?」年轻的客人从坐位用一弹起身:「哪里过分啦?」 「你可以不喜欢,但是你没权利把人赶走。」 「那傢伙让我们不舒服了,他没尊重在场的客人!」 「就这?」 「还不够吗?」 「真是的……」井上掏出了钱包,放下了两张实体货币之后,留下未喝完的高脚杯,想要离开:「……现在的小孩,一个二个都被宠坏了。」 「你说甚么!」 年轻的客人由领头带动,继而群起,衝向井上。井上彷彿背后长了眼,往后一个顶肘,正中领头的上腹,顶得他瞬间跪倒在地,膝盖往地板上撞出响声,听着就痛。而井上只是仰头叹气。 同时,西装男也是毫不慌张,举起双手拍了两掌。我不知道这是否某种仪式性的动作,总之大家都把这当成开战的讯号。 工人在原位喝彩,西装男擦着杯子,psycho他们在这时候才刚好衝进,而井上则是又一脚,把下一个对手踹退。 被踹的人又撞上了身后的两个同伴。 啊,是保龄球。 分神一想,一个勾拳往我脸上挥来。 啊,不是,我做甚么了?甚么都没做啊? 抬头一看,一件大衣飞来,刚好盖在打我的人脸上。 「嘿!要打架衝我们来,别碰那小鬼!他已经够可怜了!」 可怜? 我? 这就不能说不关我的事了。 我用双手一撑,把自己从吧台上撑起,承着力道往后反手一挥。 真是丑到极致的一拳,根本没有看着对手,也没有技法,警校教的东西全被我拋诸脑后。谁在乎?生效就好。 不仅手背,而是握拳之后突起的指关指,正正挥中那傢伙的下巴。 除了手上残留的唾液让我觉得很脏之外…… 啊…… ……真是爽快。 刚好。 我今天来就是想要让自己爽快起来的。 哦啦?还有人站着啊? 太棒了。 夜晚还早着呢。 - 远离台北市的某处。 这里是海边,是某座已经没甚么居民的城镇。 当三战结束,黄金时期来临,台北市开始翻天覆地大兴土木之时,淡水的居民也迁到台北市里去,留下发展到一半的城镇,无人养护,无人使用。 杂草在沥青地的裂隙中冒出,仓库的玻璃留下锐利的刀锋。藤蔓再过几个月就能铺满仓库外墙。迷信一点的人来看,一定会觉得这里有幽灵出没。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一阵怪风掠过,把砂石吹向仓库的角落,又撞上了某块金属。 被撞到的金属本是透明,直至电力供应变得不稳定,光学迷彩也无法反应。 紫色机甲被数盏小灯照亮,变形的胸甲和摇摇欲坠的肩甲,就像是古代的幽灵画像里,披在幽灵身上的破布般渗人。 三田重工军用y机甲t-ra-01b「巴御前」。 这是紫色机甲的型号。世上仅有三台的实验机,其中一台就在台湾,经歷了之前的战斗,至今还未修復。 「她」的机师,联邦政治大学福尔摩沙分校的学生,金宋美,站在机甲旁边,抚摸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左肩。 「备品到了。」脑通讯另一头的男声,对金宋美说:「你身体还好吗?」 啊……多么温柔的人。 即使他那远大志向因为我的无力而受阻,他还是会为我担心,而不是愤怒和怪责。 金宋美为自己陷入这般的爱恋感到幸运,也不断祈求着世间万物保佑这段恋情。 「金?」 金宋美发觉自己分神了:「我没事……抱歉。」 「不需要,这不是你的错。」 多么体贴的人! 「可是……」 「够了。比起机甲,更重要的是机师。」 我很重要!太好,他觉得我是重要的!可恶,我居然辜负他的期待! 都是那个女人,那个以警察之名行使暴力的婊子! 阻碍恋情的债,我要她用十倍,不是,是百倍奉还! 「金?」 「啊,是,我在。」 「情报已经到手了。计划不变,目标也不变。」 「好的。」 「这个扭曲的世道,你愿意和我一起改变吗?」 「我愿意。」 必然的「愿意」。 无法被动摇的「愿意」。 我才不在乎甚么计划。 但只要是你的愿望,我一定愿意。 至死不渝。 10-Peace Keeper 那不是战斗,只是地痞一样的「打架」。 毫无章法和美感,唾液和脱落的牙齿乱飞,喝醉了的拳头挥出歪七扭八的路径。不知道是谁用起了杯子当武器,以此为开端,场面打得越来越乱。连旁边的工人都参战了。 三方混战?不是,工人参战之后依然是两方的衝突。他们看哪边比较弱,就加入哪边,目的就只要打个好玩,打个满意。 然后依然是我和井上一行的胜利。 负责管理货运表单和无人机的工人,就算与年少气盛的年轻大学生联手,打得过警校生和特殊部队的现职机师才奇怪。 工人相继举手,示意投降。他们很聪明,只是想打到其中一边浑身瘀青,就算那是自己也没所谓,目的达成之后就心满意足,带着微笑坐回位置,继续看戏。 那群年轻人就不同了。他们只是喝醉了,发洩情绪。「酒」这种美好的饮品,就是被他们活活喝成「液体罪恶」的。 工人参战的时候,他们扶起朋友之后继续打。 工人退出战场的时候,他们自感被背叛,连工人都打。 当朋友轮流躺在地上抱腹喊痛的时候,剩下的人还在打。 就这么打到最后一个人。意外地,是最先开战,第一个被井上顶心肘的领头。 杯子都碎了,桌椅他搬不动。但是他还有双手,最后发出怒吼衝前。 那不是怒吼,只是为自己壮胆的窝囊叫声。特别高亢,让我想起警校里的日本武术课程,教官也要求过我们要发出高亢到刺耳的尖锐叫声,才算合格。所以我也知道要怎样才能发出这种「猿叫」。 也许他学过?不重要。光有叫声,弥补不了力量不足。更何况那猿叫对井上完全起不了效果。后者听了只感奇怪,然后疑惑地侧着头,躲开直直挥来的一拳。 领头衝得太过头,距离太近了。井上刚好一个过肩摔,让另一双腿往天上划了个半圆。 好的,战斗结束。 似乎是地板的硬度让领头人察觉到这不是学校里的课程,他一瞬间冷静下来,然后再一次变得激动,眼泪喷涌而出。 井上举起拳头。 「等等!」领头人大喊:「等……等等,那个,总之等等!」 只见井上一个叹气,把拳头收起。领头人才刚安下心来,一道蓝光就把他电晕。 井上收起拳头不是要放他一马,而是要拿出自己外套下的电击器。是市面上卖的,供人防身的那种小玩意。 「不会太过火了吗?」psycho问。 「电一电那个假心,说不定他能长出一点气魄来。」 「在那之前,心脏漏电失灵怎么办?」 「不会的。」井上的一名队员发话,似乎是叫mexi:「别小看日本货,一颗心比得上一套中国製机甲。特别是价钱。」 「你怎么知道?」我又问。 mexi用手指向自己的左眼。我靠近一看,和他右眼的顏色不同。而且瞳孔还能像古董相机的镜头光圈般开合。 「义眼?」 「欧洲货,内置光学资讯扫描器,能分析视线里的元件,和我脑里储存的数据库对比。一看就知道谁用了甚么义体,口袋里藏了甚么。」 「这不是跟b机甲的镜头差不多吗?」 「是的。」 「真厉害……」莉莉姐应该会很有兴趣:「神经连接和程式原理都是一样的吗?」 忽然,我的脸上一痛。有人用小石头扔我? 看去,只是一颗坚果。怪了,坚果可没那么痛。伸手一摸,原来是我脸早被打肿了,正发着止不住的肿痛。 而用坚果扔我的人,果不其然又是井上。 他似乎有话要说,却被西装男抢先。 「这样子,总共是三万块。」 「甚……」井上环视四周的狼藉:「噢。那,psycho,mexi,有带钱吗?实体。」他们耸肩。「nomad呢?」他也摇头。 「联邦信用点也可以。」 「噢,好。」 井上把左拳放在耳边一扭。 「收到了。谢谢惠顾。」西装男还在擦着杯子。 「小鬼。」井上向我呼唤:「走了。」 「不是『白痴』吗?」我问。 「被打了懂得还手,也不是个彻底的白痴。」 他领着三个队友离开酒吧。 「去哪?」 「车上有医疗喷雾,给你治一下肿。」 「为甚么?」总不是因为关心我吧? 「罗沙叫我照顾你。这样子被她看了,我又要被脑通讯轰炸个三天三夜。顺道把你载回去。」 「你要酒后驾驶的话……」 「白痴哦?车子有自动驾驶啦。」 - 二一四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在吴雪明借坐井上一行的厢形车回家之时。台北,松山机场,有一个万人迷刚刚抵达。 记者来了,就在机场门外。 万人迷的粉丝团也来了,被警察挡住,聚集在记者团的身后。 真要说的话,也不至于明星的程度。但是现代已经很少文艺活动,偶像团体也不多。公式化量產的「艺人」隔几个月就推陈出新,一个名称要累积起人气是很困难的事。 更何况来者根本不是艺人,只是个出身相对特殊的大学生,能够有名到让忠实粉丝前来接机,着实罕见。 他的冬季大衣下是一件高领毛衣,裤子只是牛仔裤。发型也没有特别设计,只是稍作整理的短发,甚至有点显乱。唯有快到眼眉的瀏海有花过心思,不会短得显傻,又不会长得邋遢。 他让人理发的时候,特意提出过要让自己看来爽朗一点。花的心思就只有这种程度。 奈何五官端正有致又完美对称,简单而言就是帅气。加上欧洲人的高挑身材。只需要让他在理发的时候对理发师稍作提醒,已经俊美得让人着迷。而且是不分性向地着迷。 行李只有被他单肩背着的背包。他已经很习惯在行政区之间旅行了。就算是上月球的开拓站探望母亲时,他也只需要这一个背包。 背包里面有电脑,有些衣物,各类文件和一把手枪。 保镖有提议过,让他把手枪放在随时能拿出来用的位置。 他这样回绝了:「没关係的。我相信你们的能力。佛雷德一直都有好好的保护我,不是吗?」他说得很温柔。 被他这样一说,保镖也不好意思再一直烦他。保镖也知道他说不要的事就是不要。他不是一个容易动摇的人。 现在,他也迈着步,直直向机场出口走去,走到记者的灯光下,接受眾人的注视。保镖却停下了脚步。 保镖的职责不是沾护卫对象的光,而是护卫。 「列根先生!」记者开始抢问。 「哈蒙-!看看这边-!」粉丝开始欢呼尖叫。 声线之大,足以让不知情的人以为这里发生某种惨剧。 这就是哈蒙.列根-地球联邦和平维持部部长安佐.列根之子-所拥有的人气。 哈蒙还只是个大学生,但是才色俱全,早在高中立志追随父亲脚步从政之后,就开始周游列行政区,发表演说,向年龄相近的地球联邦成员分享自己的理想。 就连大人都会被他的口才说服,因为哈蒙的理想不仅有少年的天真,也有从父亲处得知的现实。他的理想就是天真与现实之间的平衡点。 年纪轻轻,思想却很成熟。更靠自己的才能累积起不少影响力,足以左右一些行政区的选票流向。 可谓稀世的才子。 而这才子忽然来到了台湾,让眾人意料不及。 「列根先生,这次忽然访台,除了公开的大学交换之外,还有甚么理由吗?」 记者之一,哈蒙事先安排的暗桩,有好好地问出剧本里的问题。 「有的。」哈蒙说:「家父预定在下星期来台,是亲善访问。我就是来代父亲做一些事前安排和调度。」 在爆炸案发生,警务处一台vtol因为可疑的「意外」坠机之后,紧接便是和平部长的访问。不需要是记者也能知道当中必有关连。 「你觉得台湾的天气怎么样?」 「过往有来过台湾吗?」 「喜欢台湾吗?」 不是暗桩的某些人如此问道。哈蒙很失望,觉得连回答都是浪费时间。 「这次访问,与最近台湾发生的事件有关吗?」暗桩问。 「抱歉。」然后是必杀的微笑,眉头再轻轻一皱就能充分表达无奈,最后看向旁边的女粉丝,以她们的尖叫收尾:「家父的安排就是机密了。」 「那么,你接下来有甚么安排吗?」 「有的。当然,大学的事务是最优先的,家父也如此希望。其次才是访问的事。对了,最后也想在台湾各处看看。我一直听说台湾的文化自由港地位。也许可以看看艺术作品。」 眾人听而疑惑。听起来就像他宣言自己接下来要去红灯区召妓一样不合理。当然,地球已经没有所谓的红灯区了。 「真是意外的安排呢。」 「哈哈,也许吧。我们都认为艺术是低俗的,但是我认为这也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我相信父亲在贸易自由港的制度之外再设置文化自由港,一定有他的深意。我希望自己去瞭解。 也许这样就能更靠近父亲一点了。」最后以这句话作结。 这么一来,哈蒙.列根就是一个有活力,富好奇心,重视家人的人。也是个以父亲为目标努力的人。是个浑身美德的完美政治奇才。 这位奇才,更倾向别人称呼他为「哈蒙」,而非「列根先生」。 - 机场的画面正被转播。台湾的各个电视台,现在都是哈蒙列根的笑容。至于粉丝们的尖叫,一开始就被记者用的无人机,由技师在啟动之前修改设定,将之当成杂讯排除掉了。 所以罗沙和利姆依可以清楚听见、看见哈蒙的回答。 「还不错,我挺喜欢。」罗沙说:「长得够帅。」 利姆依没有料到罗沙会这样子回答自己刚刚的问题。现在听见了,她更加不想反应。于是她走到病床旁边,观察起吴雪昭的脑波仪数据。 自从吴雪昭昏迷之后,她们两人偶尔会把这个病房当成秘密会议室。反正不会有其他人,隔音优秀之馀,罗沙可以用自己的权限把病房的进出记录和录音都修改掉,还不需要走警务处的官僚程序。 「再看也不会把她看醒。耐心一点吧。」 医生也说了,吴雪昭不适合用药,只能靠自己的意志从昏迷状态中恢復。 利姆依被罗沙说服,视线离开吴雪昭的脸庞,再一次看向电视。 终究还是要接着罗沙的话说下去,让利姆依有点不愉快。她想着办法,把话题引导向正事上。 「相貌不是下官评论人事的准则。我比较在乎他的能力。」 「没有甚么能力。」罗沙不屑地笑:「这傢伙就是个小政棍,在那边操弄人心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从他爸身上学来的。」 打着宗教之名收获名利的小人叫「神棍」的话,那打着政治旗号收获名利的小人便是「政棍」了。 「跟他比起来,我还更喜欢吴家的小老弟。起码人家老实。」 「你不是才说他太老实了吗?」 「老实人学一点坏水,做的依然是老实事。坏人再怎么学老实,做的还是离不开坏事。这就是本性。」 可以听出罗沙真的很不喜欢哈蒙。 利姆依想到一个可能性:也可能只是罗沙今天心情差。她最近的心情一直都很差。 爆炸案和犯罪宣言的事悬而未破,至今已经快要一个星期。歹戏再怎么拖棚都要有个限度。 fbi莫名奇妙地插手,和平部长死不听劝要来访问,还派了个小政棍来铺路。要做的事只见增多,烦心事也与日俱增。 偏偏哈蒙还提出了要求,说自己想要与少年英雄吴雪明见上一面。 罗沙不禁叹气,转头看着昏迷中的吴雪昭。 「昭啊,昭……这次可不能怪我。我已经顺你的意,尽可能保住你弟了。现在的都是不可抗力啊。」 「我相信她明白的。」 「但愿如此。」 「处长。」 「甚么?」 「下官觉得你的行为很矛盾。」利姆依忽然一言。 「哪方面?」 「你一方面说要保住吴雪明,另一方面却拒绝用上平常的手段。」 「我是个老女人,要对年轻人用记忆消除之类的极端手段,有违我的母性本能。」 「同时,你放任井上玄树与吴雪明接触。」 「要说谁最能保护小老弟,现在就只有他了。」 「说到底,你为何这么重视吴雪明?」 「重要吗?」 「下官……下官只是好奇。」 「那我就来给你一个更适合好奇的方向: 为甚么哈蒙.列根要见吴雪明?」 11-不机密情报 「给我滚上楼,看好你姐姐,不要再给我瞎跑。」井上把我丢在医院门口:「顺带跟罗沙说,老子是顾佣兵,不是褓姆。」 说完,他就让无人车把他们一行带走了。 依旧是一副来去如风的模样。 不过他生气也有道理。 在车上,mexi细心地用医疗喷雾给我消肿,虽然消不了瘀血。另外还给我吃了解酒醉的药片,登时见效。也让我瞬间清醒,知道自己在酒吧有多失控。现在一身酒臭,还带着显眼的瘀青,都是自找的。 走入医院的时候,值班医生和护士还以为我要来看急诊。幸好负责我和姐姐的医生走过,才消除了误会。 在前往姐姐病房的路上,医生问: 「怎么你会现在过来,还满脸是伤?」 最近见面太多次,我们交谈的语气都已经放松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似乎是他故意的,要与病患维持距离感,确保专业不受感情影响。 仔细一看,员工本就少的医院里,大家都没有展示自己的名字。可以知道的似乎就只有无人机型号。 清洁的、配药的、推病床的、拉担架的、开救护车的……全都是机器。只有那些要与患者交流的职位,还有照顾那些无人机的职位,现在还是由人类负责。 「我刚刚跟人打了一架。」我答,而医生似乎没有被动摇。 「哦?为甚么?」 「他们先讨打的。」 「是在喝酒之前,还是喝酒之后?」 「之后。」 「原来如此。你有甚么感想?」 真是奇怪的问题。 「你兼职精神科的吗?」我反问。 「不是。」 当然了。精神科和心理学这些偽科学,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被淘汰了,连医院都不会设有部门。 他继续:「只是想知道喝酒是甚么感觉,还有打架是甚么感觉。」 「你两个都没做过?」 「当然没有。要是留下操行不良的社会记录,我可当不了医生。」 「那为甚么会想知道?」 「不知道。也许只是好奇心作祟。到了。」他在病房门前停下脚步:「你姐姐今天的状况也是一样。往好的方面看,也是一种『稳定』。」 「稳定地恶劣。」 「千万不要这样说。语言是一把双刃剑,把负面的说话说出口,只会让自己更加灰心。但是说一些正面的说话,自己的灵魂也会打起精神。」 「医生,你有时候会说一些很不专业的用字,你知道吗?」 「会吗?」 「语言的作用,还有灵魂的存在之类,听起来很宗教的字。」 「也许吧。」他一笑:「好了,好好休息吧。我相信你姐姐会很感激有你陪伴着的。啊,顺带一提,病房里有浴室。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我嗅嗅自己,嗯,甚么都嗅不到,只有食道中反衝上来的酸臭。 ……难道说,那其实不是从我体内发出的? 「我知道了,会用的。谢谢你。」 病房里有两张椅子,就放在床尾。 有人来过,现在离开了。不知道原因,我就是能知道那是莉莉姐和罗沙处长。 近一星期以来,我和特机队都没有联络,连周雄都无声无息。一度以为是他们在避开我,到现在还是有这种怀疑。但是她们来过,似乎还逗留过一段时间。 会是来找我的吗?还是说单纯的探望姐姐呢? 他人的心思,自己再怎样盲猜都不会有答案。我决定放弃猜度。 放弃……也许我就是抱着这种想法,才让自己在酒吧失控的。 反正再努力都改变不了现状,那么再堕落应该也不会有差。 然而,井上在车上还跟我多说了一段话: 「你小子,真可怜啊。」 我说我不需要同情,他说这不是同情。 「你啊,是没办法『安稳地』活着的类形。这就是你现在一切烦恼的根源。」 我问这是甚么意思,他没有解释。只留给我一头雾水。 - 当我醒来时,天色正亮。看看时鐘,是早上十点。 本以为会像上次一样,出现名为「宿醉」的生理现象。幸好没有。井上的解酒药片真是厉害。 眼睛一睁开,就发现身上多了一块毛毯。不知道是谁披上的,也不太可能是姐姐半夜醒来,反过来照顾我吧?要真是这样,我真不知道该为她醒来一事而笑,还是为自己的窝囊样被发现而哭。 莉莉姐来了。不等我说话,她便接过我拿在手上的毛毯,标准地摺好,放在病房一角的柜子上。 「醒得刚好。」 她一下子靠近,伸手碰我脸上的瘀青。 「会痛吗?」 「还、还好。」 「会介意被人看见吗?」 「也……还好。为甚么?」 「有客人想见你们姐弟。」 「现在?姐姐还在昏迷……」 「对方是贵客,特意来探病的。」 话音刚落,罗沙处长便跟着入室。不过客人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年轻人。 好俊美的一个人。 明明看着和我差不多年纪。 客人有礼貌地向我点头,又看看姐姐。 「这位是?」 「哈蒙.列根。叫我哈蒙就好了。」 「谁?」我问。 「地球联邦中央派来的大使。」莉莉姐答。 「准确来说,」哈蒙补充:「我只是『那位大使』的代理。」 他走近,向我伸出手来:「家父安佐.列根和平部长,让我代他向你们表达关心。」 我也礼貌地与他握手:「吴雪明,只是个警校生。这位是我的姐姐,吴雪昭。」 「我知道。我有关注新闻,也有读过事件的报告。」 「『报告』?」 「是。爆炸案的事,还有桥上的战斗。」 他听起来知道很多事,起码比我要多得很,说不好也知道事件的全貌。 但是:「我……『我甚么都不知道。』」 他听了,像是察觉到甚么,皱着眉叹气。 那是不悦的表现。 「史密斯探员。」他回头呼唤:「你们进行『沉默处置』了,对吧?」 遁他的视线看去,我才发现一个穿着便服的男子就跟在他身后。刚刚居然完全察觉不到。 不仅如此。仔细一看,他就是那个fbi探员。但是气质完全不一样,他现在就只像个路人。 敌意不经意地涌上,从我眼中散发。直至莉莉姐提醒我,我才回过神来。 史密斯回答哈蒙:「这都是程序。」 「解除掉。」 「先生?」 「我说,解除掉。」 「先生,你确定吗?」 「对。我,很,确定。」 史密斯无奈,走近我:「好吧。吴先生,你还记得上次成立契约的条件吗?」 「我记得。要说愿意。」 「对。现在,『你是否愿意解除契约?』」 我看向其他人,他们都点点头。 「……对。『我愿意。』」 「好。现在……好了。你不再受联邦情报局的特殊管制,可以在普通法的范围下畅所欲言了。」 「谢谢……我猜?」 「不用客气。」 「但是,」我问哈蒙:「为甚么?」 「甚么为甚么?」 「就算没了管制,我还是甚么都不知道。」 哈蒙看看罗沙,罗沙又看看史密斯。 「噢。我明白了。确实,和行政区警察比起,确实是fbi的权限大一点。罗沙处长,你的打算?」 「谨遵中央的意思。」 「总督他的打算呢?」 「谨遵中央的意思。」 「既然如此,我就借用一下父亲的名号吧。吴先生……叫你雪明,可以吗?」 「simon,或者『明』,都可以。」我说。 「明,你有听说过我父亲吗?」 「不。」 「和平维持部部长。负责调停各个行政区之间的衝突,监视各行政区有没有遵守《大息兵令》。」 「哦。」 「这样子的父亲,很清楚和平不能够只靠上而下的权力来维持,也很需要聪明而主动的民眾配合。换言之,就是要民眾知道身边发生的事,让他们清楚理解世界的形态。通过学习以前的坏事,才能反思要如何避免坏事重演。」 「如果接下来是政治演说的话,我就先回学校上课了。」 哈蒙一笑。 「看来是我的坏习惯啊。简单来说,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姐姐受伤的原因,你被限制言论的原因,各种事的原因。不仅你,台湾行政区的成员都应该要知道,自己的家园正陷入危机。」 是吗? 我很怀疑。 眼前的少年很有才干,仪态翩翩,这便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但是地位比罗沙处长和史密斯探员更高的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满口大道理,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他找了张椅子,与我相对而坐。 「处长,探员,你们也许想要离席一下?」 「不用。」我说:「除了探员先生之外,圣地亚哥处长和那威指挥官都是我姐姐信任的人。」 「如你所愿。那么,我现在就把音档传给你。」 「音档?」我正当疑惑,脑内装置就收到邮件。确实是一段音档,档案名称是一串数字,看着只像乱码。 「开来听听。」哈蒙如此催促。 一把经过变声的声音。 - 「 地球联邦政府的各位。 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 以下是一则呼吁,也是一则劝说。 不过,从各位的角度看来,应该会是一则犯罪宣言吧。 各位,『自由』是甚么呢? 我们,是这么认为的:『自由是一种迷信』。 在古代,人们开始轻视宗教,转而兴起了一种迷信,那就是『自由』。 人们认为,只要自由,便会快乐。 人们认为,只要自由,自己就能做任何事。 人们认为,只要自由,世上便不会再有着不公平。 真是可笑的迷信,不是吗? 近代的二百年内,人们不停追求自由。但是并未得到快乐,民粹主义和安那其主义崛起,多次把世界逼到濒临崩溃。不是吗? 世上的不公平并未消弭。人们打着自由之名肆意攻击他人,但是一受到攻击,就主张自己的自由受损了。这才是真正的不公平,不是吗? 古典派的权利论者们,认为『自由』是『不受限制的状态。』 不受限制,带来的只有混乱。把地球人口削减三分之一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也是因为不受限制的欲望和权力增长,再冠以『捍卫自由』的名号引燃激化,才会爆发。不是吗? 原谅我,歷史课上得太久了。 这些道理,各位当然是懂的。 自由被证实只是迷信,而迷信往往是狂热的根源。就像『国家』、『种族』、『宗教』等等的意识形态。 这些道理,各位当然懂得。 所以,到了战后,『国家』被解散了,『地球联邦』成立了。 所以,我们在解散军队的同时,由警察来维持对人们的限制,确保和平。 所以,我们限制人们的言论,避免人们再度互相攻击,从攻击变成对立,从对立变成衝突,又变成战争。 这是多美好的世界。 理性的、包容的、不带偏见的地球。 那么,为甚么还需要『文化自由港』这种粗俗不堪的地方呢? 明明自由已经被证明是一种迷信? 明明人类已经被证明需要限制? 明明文化和艺术这种东西,都已经被公认地证明是没有建设性的低俗娱乐? 以下是一则呼吁,也是一则劝说。 在十二月二十五日之前,取消台湾、爱尔兰、古巴和马达加斯加四个行政区的『文化自由港』地位。 地球不需要不受限制的存在,也不需要忍受『不受限制』所带来的混乱。 如果十个小时内没有回復。明天,十二月十五日的台湾,将会收到我们为表诚意而送上的礼物。 相信联邦的各位收到礼物之后也会很高兴的。 再见。 」 12-为表诚意 哈蒙让我听了所谓的《犯罪宣言》。 有一群疯子,以人命作为要胁,要求联邦政府解除世界上的文化自由港。 「如果同意了,地球只会再一次走向政治光谱的极端,变得极权专制。然后又有人追求自由,自由之后再有人渴望极权。歷史再次陷入战争与和平的循环。」 哈蒙说得激动,一时失了风度,让我颇感害怕。 「这不只是以人命作为威胁,而是以得来不易的和平与稳定作为威胁。这是我们对抗极端主义,捍卫和平的战争。」 就算年轻,他的骨子里还是以政治思想为主干。也许相反,正因为年轻,他才能更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政治主张。最后,连激动时的用字都变得有搧动性,像政见发表会一样。 「十二月十五日,就是我被炸晕的那一天?」 「对。以那件事为开端,联邦可以说是与那群极端主义者开战了。不仅台湾,全球各地都已经展开调查。爱尔兰总督府也有一样的炸弹案,但是很快被解决。唯独台湾的事……」 哈蒙察觉自己失言,不小心说出相等于谴责台湾总督府和警察不力的行为,他很快反应过来。 「当然,中央知道台湾已经很努力。毕竟其他地方的搜捕中也没有遭遇y机甲,台湾的情况特殊,我们有清楚认知到这一点。」 「说到y机甲。」罗沙处长插话:「相信,你也能够透露一点资讯?」 「是的。」 哈蒙举起左拳,以个人权限得到了病房电视的控制权。本来的新闻台,现在是资讯多得专业的机甲设计图。 「t-ra-01b『巴御前』。三田重工在战时设计的实验型号。只出產了三台,其中两台已经交由联邦保管。」 「还有一台……」 「正是与吴雪昭交手的那一台。fbi事后调查的情报,指出这台机甲应该是一个月前失窃的。」 「失窃?在三田重工手上偷东西?不太可能吧」 这时候,轮到史密斯探员说明了: 「三田重工里有内鬼,私下与黑市商人联络,把存货型录流出,再依照订单安排『意外』。因为巴御前是失败的实验品,又是现在禁止流通的军用品,三田内部也没有太重视,居然真的以为机甲随着意外发生,沉到海底去了。」 「太蠢了。」罗沙处长如此总结。 看着史密斯探员的脸,我又想起了甚么: 「那个……」 「请说。不用担心,我保证知无不言。」哈蒙拍着胸脯。 「……『冠名机』是甚么?」 「连这都不知道吗?」 虽然是向我话的话,哈蒙眼睛看的却是史密斯探员。看见后者别过脸,哈蒙才叹了气,回来向我解释。 「你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吗?」 「知道。」 「战争里,优秀的机师,不论开的是甚么类形机甲,只要累积一定战功,就会得到国家认证的皇牌身份。」 「我知道。这是空军留传下来的传统。」 不仅把战争行为美化,还大肆宣场。在教科书上以「皇牌制度」的存在为例子,整整花了三页来批评皇牌制度的丑恶。 「所以你确实是个歷史优等生,很好。那你应该也知道,越大的战争,產生皇牌的机会就越多。于是又有人把『皇牌中的皇牌』和『一般的皇牌』区分出来,为他们冠上名号。那就是『冠名机』。举例来说,你认识的井上玄树,曾经就是一个『冠名机师』,人称『流星(shootingstar)』。」 流星。划破天际的一抹光。 我想起那道蓝色的喷嘴燃焰如何在我视线里划下残影飞去,瞬间理解了这个名号的来源。 「『曾经』是甚么意思?」 「战后的《大息兵令》解散了军队,这我就不用多说了。在那之后,曾经的英雄,特别是『冠名机师』,失去了『军队』这个容身之所。辉煌的名号现在只会招人厌恶,在社会活不下去。于是那些冠名机师便流落到正常社会以外的法外之地,以旧时代的顾佣兵制度承接黑市的犯罪和委託,变成可恨的罪犯。」 「现在的地球还能有这档子事?」 「很可惜,是的。犯罪似乎不论时代都会存在。所以地球联邦必需要反制。问题是冠名机师作为曾经的英雄,犯起罪来也是穷凶极恶,技术又了得,让一般的警察难以应对。而联邦宇宙军又被宪法限制,不能在大气层下进行公务。于是『冠名机猎人』的制度就出现了。」 「用冠名机狩猎冠名机。」 「对!太好了,你理解得很快。」 「井上他们就是『冠名机猎人』吗?如果是这样,不就代表……」 「台湾有冠名机犯罪。」罗沙处长肯定了我的猜测,不过又加上但书:「只是可能而已。再说了,我们也不确定台湾海峡里的冠名机是不是真的与犯罪宣言有关。」 「确实。」哈蒙一脸遗憾:「很抱歉。如果瑞士那边有更多的情报,我一定会确实传达给你们。」 「感谢。不过我想这并非在场任何人可以说准的事。」 罗沙和哈蒙之间的气氛不太友善,让我困惑又犹疑。但是他们沉默了好一会,让我决定还是该先发话,打破沉默。 「列根先生。」 「哈蒙就好。」 「『哈蒙』。事情我理解了,这不仅是警务处的问题,更是全地球联邦的问题。我知道了姐姐是为了甚么理由而受伤的,这一点,我很感谢。」 「你有权知道。而且我已经和罗沙处长谈过,晚一点就会用联邦中央的名义公佈事件。」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为甚么?」 「就算知道了,人们又能做甚么呢?只会陷入无意义的恐慌里吧?」 「有道理。可是,这是客观的主张吗?我很怀疑。」 很客观吧?想信台湾没有人能比现在的我更理解「无力感」一词了。 对的,联邦的稳定正遭受危机。 事件的全貌正渐渐显现,但是我能做甚么?没有。 就连特机队和警务处都找不出来的对手,我能找到吗?肯定不能。 我只是个警校生,父亲不是中央的部长,没有才能也没有具权势的人脉。我能做甚么?没有。 执着了一个星期,以为自己知道了正在发生的事就能够作出改变,参与其中。现在却越听越灰心,只有脸上的肿痛还在。 「我认为这很客观。」我说:「重大事件下要维持稳定,情报管制是最好的手段。不仅可以确保舆论风向,还可以欺骗对手,让敌人误解我们的现状。」 公共安全课程是警校的必修课。 「我知道这个理论。那么,不如把洩露的情报再次限制,在不会引起恐慌的状态下,让舆论对敌人生出敌意。你觉得如何?」 「这不应该是与一介警校生讨论的事。」 经过我的提醒,哈蒙才回首,向罗沙处长问同一个问题。 她思考一番。 「……会很难。好奇心是无法掌控的。」 哈蒙一笑:「这个嘛,我有个办法。」 - 「西门町?」 我满是疑惑,也只能有疑惑。我们站在一块门牌底下,上头确实写「西门町」三个字和一串欢迎辞。 这个地方是文化自由港中的文化自由港,近乎三不管地带。不管种族主义,不管极端思想,不管宗教宣传。 战前的所谓文学,大多都集中在这个地方贩卖。美化战争的海明威,漠视生命的太宰治,还有圣经、古兰经和佛经,全都是联邦禁书,就连台湾其他地方的实体书商和古玩商都不敢随便触碰。 除了书,还有画。煽动色情的江户时代春画,毫无意义地强调性器官和性癖的近代漫画,还有从那些漫画衍生出来实体模型。 可想而知,这个地方就连靠近都让人却步,连公共交通都不会在附近设站。 「为甚么是西门町?」 「甚么?」 明明这里没有几个游人,大门附近却有宗教主义者在努力传道,让我不得不提高声线:「为甚么是西门町!」 「因为我想看!」 哈蒙回喊一句,就兴奋地走到摊位之间。 漫画,漫画,还是漫画。 哈蒙看来看去,始终不满意:「没有小说吗?」 「小哥口味真重啊。」摊位老闆回答:「现代没有人会平白无事一天花数分鐘来看文字啦。几千字几千字,得看多久?又无聊,连插图都没有。」 「真是可惜。」 「就这么不喜欢漫画吗?」 「就只是忽然想看小说而已。」 老闆「哦」的一声:「往『里面』看看吧。」忽然又露出一抹邪笑:「里面好东西多得很哦。」他指的是西门町深处。 西门町是数条大街连接而成的一个地区,我们现在只身处大门附近而已。 于是哈蒙又把我带走,往老闆说的「里面」探索。 「为甚么带我来?」我问。 「是诱饵。」 又是诱饵。 「钓甚么?」 「你仔细看看。」 他说着,和我一起边走边看。附近的人都看着我们,当我们看回去,他们又会把视线别开。扭扭拧拧的。 「不愧是罗沙.圣地亚哥。」哈蒙忽然直呼处长的名字:「动作真快。」 「你到底做甚么了?」 「我让她把我们的行程,连着犯罪宣言的存在,一併洩漏出去了。」 「甚?为、为甚么!?」 「会发出那段宣言的傻瓜,明显对『艺术』和『自由』这两个词语抱有恨意,西门町这种地方更是除之而后快。联邦把宣言公开,等于承认了他们的存在,更等于他们的连番袭击是有效果的。然而,宣言刚公开之后,和平部长之子就与台湾的少年英雄结伴,在最能体会文化自由的西门町魔窟旅游。我要是发出犯罪宣言的人,肯定气得从天灵盖喷血。」 这是甚么奇怪的比喻?要说形象确实很形象就是了。 但是! 「你的性格……和刚刚在病房里也差太远了吧?」 「我也是半个政客,还有所谓的粉丝团。所谓『偶像包袱』,听过吗?」 「没听过。」 「也是。看吧。」 西门町有一个特别大的十字路口,被当成广场供人聚集。哈蒙就指向那里。 从下而上,先是人,再来是摄影机,再上去便是无人机。就连无人机也附有摄影机。 全都是记者用的採访器材。 「所谓一刻不得间啊。」哈蒙感叹着,伸展一下,让自己打起精神:「跟我来吧。不需要紧张,也不需要说话。交给我来就好。你现在不是吴雪明,是『少年英雄吴雪明』。」 「等等。我可没同意过这一切。」 「我也是。」 他自顾自顺手,牵起我的手拉着我走向记者堆中。听在耳里,全都是「哈蒙先生」和「列根先生」这两个称呼。隐弱听见有谈论我的声音,也只是认出我之后,疑惑我为甚么在这里。而且很快被盖过。 「哈蒙先生!」 哈蒙搔着自己后脑,一脸困扰,流畅地撤起了谎:「哎呀……本来是想要悄悄地来的啊。哈哈……」 实在是惊人的演技。要不是他刚刚才暴露过本性,我一定会信个十足。 「哈蒙先生,这位……」记者想要说出我的名字,不过忘记了就是忘记了。 「我来介绍。」哈蒙把我拉近,与我并排:「我在台湾认识的新朋友。吴雪明。」 我还想着自己有没有必要说话,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哈蒙先生,你们是『那种关係』吗?」 「哈哈,可惜我是异性恋者。不然,一定会被这个英雄迷倒。」 谁问的烂问题! 「哈蒙先生,今天的行程与你之前说的文化体验有关吗?为甚么是西门町?」 「嗯……可以这么理解。」 他故作思考的模样,我却不禁猜想,这傢伙是不是一早安排好了答案。 「相信你们也知道了。地球上,有些极端主义者,以人命和社会稳定作为威胁,要求联邦照他们的意愿改变政制。我不能够认同这种行为,但是我想理解他们行为的根源。所以我来了他们口中的罪恶之地,想知道这里是不是如他们所描述的一样丑恶。」 「现在呢?你的想法有改变吗?」 哈蒙脸色一沉: 「没有。」 用的是之前从没有在他口中听过的强硬语气: 「有些人认为这里的存在是低俗,有些人认为这都是艺术。怎么都好。地球有各式各样的居民,自然有各式各样的想法。联邦政体就是为了在眾多的主张中调和,达至平衡,实现永久和平而诞生的。有人不理解,也是意料之中。 然而,他们居然以人命和稳定作为要胁!这才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宣战!在战争已经不存在的时代,有人想要挑起战争!罪无可恕!」 他特意看向其中一个镜头,眼神凶狠: 「发佈犯罪宣言的人,我知道你正在看我。我有话要说:你若来战,我必迎敌!这不仅是我的意思,更是地球联邦各行政区成员的共同意志!你要是有胆与整个人类文明为敌,那就来吧!我和雪明,两个人,就在西门町等你!」 等。 等等。 等等等等等等。 「我和雪明」是甚么意思? 13-回礼 「我可没同意过这一切。不管是来西门町,还是和极端主义者的正面衝突。」 我说着,努力不让视线扫到围绕在旁的卡通海报。更要努力不与跟来的记者对上眼。 「既来之,则安之。」哈蒙说。 「这绝对不是把人拖进麻烦的人该说的话。」 「我把你拖进麻烦了吗?」 「拖了。很麻烦。现在随时会出事。」都是多亏某个人刚刚的隔空挑衅。平白无事,人才不会对极端主义者喊话,说甚么要打就来打,我等你之类的话。 「你真的觉得这是麻烦吗?」 「当然了。除了麻烦,还有甚么?」 「你啊,思考方式太守规矩了。你应该把这当成是一个机会。」 「被袭击的机会。」 「是提升自己价值,加入调查,帮姐姐查明真相的机会。」 「你说得轻松。先是汽车炸弹和y机甲已经够了。他们之后会用甚么招数,我可说不准。」 「放心吧。」哈蒙把玩着一个模型,是tk机的塑胶模型玩具。似乎还需要玩家自己组装。「炸弹和机甲都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发动的,又不是玩具。是说,这模型看着做工蛮精致的啊。」 「你打算留到几点?」 我来是想算劝他赶快离开。其实已经劝过了,不过他拒绝,所以我改口问他甚么时候才要走。 「嗯,再逛个五分鐘吧。」 够长了。长得令人不安。 比起商店里的娱乐品,我更专注于观察週遭。有人神色可疑吗?有本不存在的车子驶入吗?但是看来看去,视线都被店家门外的记者挡住。 「很不错哦,」哈蒙说:「杀气腾腾的样子,很有少年英雄的模样。」 我把这理解成无意义的嘲讽,不予回答。 真不敢相信罗沙处长和莉莉姐会同意放这傢伙到处跑。 「你到底和处长私下达成了甚么阴谋诡计?」我问。 「没有。我就说要到处逛,让她们在附近等着而已。对了,我也许有提到过要用你当护卫,之类的。」 「如果你能跟我也说一声,我会很感激。」 「不用客气。老闆!这本照片集卖多少钱!」 店里某个角落大喊了一句「六百八!」 「买了。」 「那是甚么?」我问。 「战时出的《军用机甲资讯大全》。」 「你对机甲真有兴趣?」 「工作所需而已。」 也是。我都快忘了,这傢伙是和平部长的儿子,将来预定继位也不奇怪。 「五分鐘到了。」我出言催促。 「刚好。走吧。」 他又是顾着自己,大步离开了店家,往西门町的范围之外走去。当然也少不了记者团一路跟随。临走的时候又是一番道别。「辛苦各位採访了」「接下来有预定的话一定通知的」之类,听着全都是礼貌的仪式性言辞。 其实记者们也在怕,我看得出来。一部分人老在四处张望,神色带点不安。我知道他们和我担心的是同一件事。 不过,看来都结束了。 罗沙处长和莉莉姐都背靠着警务处防弹轿车的车门,默默等候。 「不会太过火了吗?」罗沙处长咬着一根巧克力,上头有螺纹,似乎还有包纸,应该是某种高级品牌,我不知道。 「这么一来就等于全面开战,连联邦也没有退路,没有谈判的馀地。」 「不需要甚么馀地,反正都是一场豪赌。」哈蒙兴致满满地打开了刚买的书:「再说了,联邦是不会被动摇的。」 「不是『不会』,是『不能』。」 「只要把『不能』的原因清楚地展现,让人理解,就相当于『不会』了。」 「列根家的小鬼。」 哈蒙一笑:「虽然不太好听,我就当成是一种讚赏来接受吧。」 噢,我受够这些谜语了。 「处长,哈蒙。我认为我们应该回去了。」 莉莉姐也对我的话表示同意。 罗沙处长却不这么想。 「不用急。」她把巧克力收到口袋里,不会融化吗?「要出事的话,大概就是现在了。」 莉莉姐一听,马上站稳脚步,走到我和哈蒙身后的位置。抱胸的手放了下来,西装外套也解开了扣子。 我决定走到莉莉姐旁边,与她一同往西门町的方向观察。 「你看车子,我看人。」 「yes,madam。」我答。 「谁的箱子?」某个记者,从所属电视台的箱形车走出,询问同伴。 「我没带东西。」他的同伴回答。 来了,我和莉莉姐相视,彼此确认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正要走近,又被莉莉姐拦住。她看的不是车子,是远处的一道骑楼抵下。那里有个人,是个女人。 然后是爆炸。 lt;/warning:memoryunstablegt; 箱形车顶被炸向天上飞去,侧门和尾门更是直接被炸飞,撞伤了附近的人。 然后是第二次爆炸。从建筑内部发生,威力更大。 杂物往这边飞来。是莉莉姐伸出义体左手挡住。金属破片和玻璃碎就嵌在她的手臂上。 lt;/warning:emotionunstablegt; 「莉莉姐!?」 我一个惊呼,她却神色自若地示意。 「没事。」 刚冷静下来,耳内又被哀嚎填满。 爆炸的破片伤了好多人。大多是记者,也有民眾。 「我去追那个女的!」 话说完,她就消失了。 lt;/warning:stressgt; 肩上被人一推,是哈蒙。 他把挡在路上的我推开,自己身先士卒上前救助民眾。某处骑楼有碎片掉落,他就把骑楼下的人先拖到空旷处。从各个暗处冒出来一堆西装男,虽然可疑,但是全都听哈蒙的指挥,看来不是敌人。民眾开始聚集,在街区佈防的员警也驱车赶来。 我也应该参与其中。 应该。 但是双腿动不起来。 狗。 我感觉自己是隻警犬。一边关注着眼前发生的事,连角落有老鼠在窜逃都没有看漏,但是就缺了一个让我上前的契机。 是命令。 我需要命令。 上一次没有命令就上了机甲,引来了多少麻烦? 我很怕。 彷彿史密斯探员在我看不见的远处又啟动了封口令,往我背上传来不存在的电流。全义体疯子就在混杂在我眼前的人群里,等待机会向我衝来,以报死仇。 我越能察觉到这种幻觉,想要上前的衝动就越强烈。 想上前的衝动越强烈,对于上前之后会遭遇的后果就越发恐惧。 视线的中央,哈蒙正在努力救人。就只是『救人』,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不会怕吗?自己是在场最有可能被盯上的人,为甚么可以毫无顾忌上前? 明明记者都已经失去採访的能力,在场也没有人看他了。 「偽善……」不死心的我,不经意间呢喃。 「偽善又如何?」罗沙处长说着,从我身旁走向前方。「世界上的善人已经够少。如果连偽善都不被允许,那我们就只剩下恶意了。」 大地开始震动,不是地震那种连绵的震动。是b机甲一顿一顿的脚步声。 两台特机队的tk3走近,其中一台还把个货柜箱像公事包一样提着。 货柜箱被温柔地放置到罗沙处长和我的旁边,柜门打开,二十台铁皮人从中走出,在罗沙处长面前列队敬礼。 「北区总局y机甲大队,以及特机队一、二号机,报到!」 「少废话!开始救灾行动!」 「「yes,madam!」」 哈。 哈哈…… 我终于察觉到了。 这一切就是罗沙处长和哈蒙的设计。 这便是偽善的极致啊…… 我像个傻瓜一样想了一大堆,为自己的无力慨叹,然后又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发笑。 罗沙处长……不,我已经不想再对她用敬称了,就刚刚跑开的莉莉姐都只是被这个老妖婆耍了。 「莉莉姐知道你的计划吗?」 「知道。」 「那姐姐知道吗?」 「……你误会了甚么?」 「一切都连上线了,姐姐是诱饵,我和哈蒙都是诱饵。只差在他们是自愿的,我不是。所以我甚么都不能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更能完成诱饵的职责。 姐姐失败了,因为你的计划而负伤。现在则是补救计划,就像你们一早说过的,是用来引导舆论,搧动民意的棋子。 很快乐吧?把一切掌控在手中的感觉?」 罗沙听了,一巴掌扇过来,然后一把扯起我的衣领: 「给我听好了,没有一个军人和警察愿意用自己守护的民眾来当甚么狗屁诱饵,更没有一个指挥官愿意见到部下受伤!炸弹不是我放的,老娘才不想给你这种连尿布都穿不好的小屁孩擦屁股! 你这些阴谋论,都离不开事情是围绕着你自己而发生的想法,只是天真臭小鬼的自以为是! 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所以给我收起那些自怨自艾,少给老娘在那边伤春悲秋,滚上你老姐的机体,像个真的警察一样开始救人! 连这都做不到的话,就滚一边去,以后别他妈的出现!」 看吧。 命令来了。 「……yes,madam。」 汪,汪汪。 - 利姆依跑过杂物满布的街道,途中还跨过了好几个躺着的伤者,在人群中尽力逆流。 枪已经拿在手里,警员证也别了在胸襟上。还能活动的民眾一看见这画面便纷纷让路。 唯独看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约高一米七五,偏瘦,这是台湾不常看见的身形。利姆依在心中反覆确认记忆,与路人的身形作对比。 女人穿的是便服,大衣下是黑色长裤和运动鞋。可恶,那件大衣很麻烦。假如女人在逃跑路上把大衣脱掉,刚刚从远处看见的形像就不再可靠,很容易认不出来。 还有墨镜。光是把墨镜脱掉,露出眼睛等五官,人的形像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利姆依打开了脑装置中的警用视觉扫描软件,把在心中确认过的资讯输入。这么一来,脑装置就会随时扫描,提醒她视线内有谁符合特徵描述。 前提是对方进入了视线,更前的前提是利姆依追得上。 没料到一米七五的人影没看见,反先看见那件大衣的背影,就在一幢柱子后。 她追上,一手拍肩。转过身来的人影居然是个男人。没有戴墨镜。 会是个男人吗?不,就算「那个女人」其实是男人,和眼前此人的身形也不相符。起码那个女人没有臃肿的肚子,更没有鬍子。 该死的。 「警察。」她出示警员证:「刚刚有没有穿着同一件大衣的女人经过?」 「呀……呀……」 男人举手指向一个方向,利姆依马上向那边奔去。 不好了,状况不妙。 路上居然有卖同一款大衣的商店,甚至有卖墨镜的路边摊。 不妙,不是因为穿同样衣服的人会变多,利姆依没打算用衣服认人,刚刚只是失误。 不妙,是因为对方深諳偽装的法门。 融入环境只是基础,就地取材之馀,还用了最容易掩盖身形,修饰印象的方法。 利姆依又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刚一时间的不安变成迷惘,让她不知道该往何处迈步。 直至一把顶至她后腰的枪为她解惑。 「你可以闭上眼睛,数十秒。」女声温婉柔和:「然后回头,到那个少年的身边,和他一起救人。」 「为甚么我要这样做?」 看来今天也是抓不到人了。 「因为我的手枪贴在你的腰上,九一九子弹在这个距离发射,就算你的肾脏是义体也会被贯穿。」 利姆依一边拖时间,一边把听见的音讯录下,也把自己的坐标发送到特机队的资讯库。 「九一九?听来是古董啊。毫米还是口径?有小数点吗?」 「别拖时间。」 「我赌你不敢开枪。这里满是人,是平民。」 「看看他们,有人在意我和你吗?每个人听见爆炸声都一窝蜂涌过去凑热闹。就算我连消声器都不装就开枪,也不会有人在意。你们拼命守护的,就是这些愚民。」 「这个嘛,工作,没得选。」 「战时大屠杀的执行者也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不是吗?原住民小姐?」 「你很熟歷史嘛。」周雄往利姆依脑里传来回应,终于啊。「我还有一件事问你,问完我就放弃。桥上的战斗,驾驶巴御前的是你吗?」 「不是。」 利姆依再也感觉不到枪口的硬度,身后的气息也渐渐远离。但是她还没有转身,因为对方还没有完全消失。 「再给你一个提示,『我们』和『他们』不同。『你们』追错人了。」 「甚么意……思?」 回头一看,那个女人又一次消失了。只留下被丢在原地的大衣和墨镜。 14-紫烟 台北礼宾馆。 喜庆。这便现在的气氛。 儘管大家都知道这股气氛是假的,是特意被塑造的,是总督府存心要渲染的。在场的人大多都毫不犹疑,尽可能投入到这股气氛当中。 罗沙这么说了:「就当成是只有一晚的假期吧。」 她坐在朗奴.圣地亚哥总督的左边,看着前方的眾多官僚。 左边是议会和律政司。然后是财政部、工程部和交通部。 右边是警务处各部。包括情报课、公安课和公共关係课。还有各警区的干部。人多得数不清,她也懒得去数。 行政区没有外务部,已经不需要外交部这种旧时代的遗物到处打嘴炮了。所以行政区只有内务部。 而警务处则是直接向瑞士的联邦中央负责,总督只是警务处与瑞士之间的沟通管道而已。 就座位编排来说,罗沙看不出问题。自己的地位和总督几近相等,更是总督的女儿。坐在主位旁边,正常不过。 罗沙的左边则是利姆依。利姆依的左边是吴雪明。 到此为止都很好。 但是…… 「总督阁下,有必要连『他』也叫来吗?」 看向吴雪明的左边,是井上玄树。 「你们两个也该停下来休息一下了吧?」 这时候的朗奴.圣地亚哥,不像一个总督,更像一个父亲。 父亲正与女儿说话。那么女儿也该作出对应吧? 「爸啊……」 「你们从二十岁斗气斗到六、七十岁,四捨五入都有四十年囉。」 「你非得现在打年龄牌吗?」 「有甚么现不现在的?想我不提年龄,那就赶快展现出与年龄相应的成熟,去跟人家说几句话也好啊。」 「不要。我又没错。」 「感情事哪有对错之分呢?」 「总之,叫那个无赖先来跟我道歉。不然免谈。」 「我听见囉。」 井上来了。挺直身姿,拿着气泡果汁用的高脚杯,不经觉间站了在罗沙父女身后。 像鬼一样。 「看吧。就是这种幼稚。」罗沙说。 朗奴总督摇摇头。眼前两个人加起来快一百四十岁,要说谁比较幼稚,他一时间真的说不上来。也许往后都说不出来。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叹气。 「好好,」井上先行投降,或者说,是装成投降的模样:「我错了我错了。比起那种事……」 甚么叫「比起那种事」啊?该死的无赖! 罗沙没有回嘴,并为保住了自己的风度而满足。 「……那小子,怎么了?」 三人转头,看向利姆依。而利姆依察觉到了,所以她把身姿往后一倾,让出视线。 他们看的是吴雪明。当然了,还能看谁呢? 井上口中的那小子,现在变了个人。 如果说之前的吴雪明是(依据井上的用词来描述:)「一脸粪臭的歪种」,现在吴雪明则是个「近代恐怖片里走出来的心理变态」。 不是用血腥达成官能刺激的类形,是半恐怖半犯罪片的那类形。像是井上和罗沙都看过的《美色杀人狂(americanpsycho)》。 在虚假表情下不带一丝情绪波动。有人来的时候,他附合礼仪,不亢不卑的微笑对应,有时候还会展现出「少年英雄」的气度,对人和社会都毫无保留地关心。 这是好事吗? 但当没有人来攀谈,吴雪明就会变得毫无表情,只是用标准到优雅的仪态享用着餐点。 要说他是在模仿利姆依的「标准」吗?倒也不像。 投手投足都是教范,只让吴雪明看来更像个机械人。 「小老弟。」罗沙出声呼唤。 「madam?」他回应。 「帮我拿杯水来。」 「yes,madam。」 「等等,嗯……改成问一下有没有酒精饮料,有就拿来。还有,问一下吸烟区在哪。」 「yes,madam。」 他轻柔地移动桌子,从位置上起身,用节奏固定的步伐离开。先是向送菜的机械人服务生问话,似乎得不到答案,又离开了宴会厅。 依然没有表情。 那个道德洁癖患者,现在变得唯命是从,儘管那个命令多不合理。 「看吧?他又搞甚么?」 无视井上,罗沙啟动权限,监察起吴雪明的脑装置。 「ohshit……」 「甚么?」 「自己看。」 罗沙把视觉皮质收到的画面,截下图,向井上、利姆依都发了一份。 满江红的精神状态警告。 「甚……」井上也吓到了:「……罗沙『酱』?」 「甚么?」 「你对那孩子又做甚么了?」 「老娘……咳,『我』,甚么都没做。」 「最好是。三个关键字分别是『狗』、『警察』和『警犬』。你是不是又跟他说了警察就要听命令之类的话了?」 「……也许有。」 只见井上的头一垂,利姆依便离开了位置。瞬间察觉状况的朗奴总督也起身了。 刚好,井上可以坐到利姆依原本坐着的位置。 然后,开战。 「我说过了,那小子不是能用这种方法逼他成长的类形……」 「所以像你一样整天和黑市黑社会打交道就比较好吗?」 「那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所以我才让他自己决定啊!!」 如是这般,眾人看来原因不明的争吵一直持续了好一阵子。 - 酒。 烟。 这是吴雪明收到的命令,而他正在忠实地执行。 这本是应该质疑的命令。质疑是美德,任何人都不应该对任何事毫不质疑,不然就与没有意志的机械人没有差别。这是每个人都听过,被教育过的事。 然而事总不从人愿。他察觉到了,不思考比思考要来得轻松。 姐姐重伤。为甚么?不知道。反正姐姐重伤了,昏迷了。而吴雪明不通医术,甚么都做不了。 恐怖分子来了。为甚么?不知道。反正就是来了。那是哈蒙和罗沙担心的事。与我无关。 我该做甚么?不知道。不过其他人知道。只要依据他们的想法去做,完成期望,就能让他们满意,得到讚赏。 如此的过程重复上一日,十日,一年,十年,一直下去,吴雪明的人生就能够「一帆风顺」。没有大名大利,但是绝不会堕落到只能失去。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不是吗? 吴雪明一瞬间发现了,他根本不在乎姐姐作为警察有甚么成就,更不是要追上姐姐才以警察为志愿。 想当警察,只因为警察是公务员,是特权阶级。再加上姐姐的影响力,自己当上警察是最容易、安全的一条出路。容易的,安全的,稳定的未来。也就是「一帆风顺」。 自私?自私有甚么错了? 自私的人过得最顺利了。 天晓得接下来要发生甚么?也许哈蒙.列根会一脚把宴会厅大门踢开,跑过来,把我拉到另一个地方等新一轮的炸弹爆炸。 西门町爆炸案里的伤者很多,只是总督府用了「在各单位的努力防治之下,事件中未出现任何死者」的理由,举办了这场宴会。 目的是要挑衅敌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帛事要当成红事。 「近百人受伤」要说成「无人死亡」。 「恐怖分子来了」要说成「小撮不自量力的疯子发疯了」。 我们就可以继续和平又稳定的生活。 罗沙要让敌人知道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哈蒙想以悲情操控舆论。两人一拍即合。 就算是现在,哈蒙也在某种地方,也许是医管处总院,甚至姐姐的病床旁边,接受着记者的採访。展现自己救灾之后的灰头土脸和疲态,说着当时的环境有多惨烈,搧动着民眾要一致抵抗极端主义。 不会累吗? 反正我光是想像就觉得累。 那倒不如自私点,轻松点。 「不好意思。」 「是?」 「这里有酒类供应吗?」 「咦!?啊……」 终于找到一个不是机械人的经理,问出了问题,对方却不愿回答。 「那么,有可以吸烟的地方吗?」 「这个……」 想当然不会有。就算有都不会答我。 「没关係,我问一下而已。」 「哦,那,好的。对不起。」 「不会。辛苦你了。」 我很高兴。 任务完成之前,我都不想回到宴会厅里。而经理的回答给了我完美的藉口,用来满足自己的逃避。 即使走廊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应该说: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然后,嗅觉被一股香气扰乱。 本不存在于礼宾馆的花香,淡淡地飘来。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我的感官都被香气吸引。 礼宾馆极尽可能地用上喜庆的红黄配色,让一切看着都在张牙舞爪。墙壁和天花,地毯和柱子,就连窗户和花瓶都充斥暴力。它们只允许看见的人感受到喜庆,表达出喜庆,强逼每一个人为自己能够到来而感到欢欣。 如此恐怖的走廊末端,掠过一抹高贵、优雅的暗紫色。那是花香传来的方向。 这一抹紫是多么的不合群,甚至散发着邪魅。 金黄得刺眼的走廊上所铺的血红地毯,现在看来都像是警告。 紫色被衬托得更暗,如黑洞般的暗,看不出那到底是宇宙的入口,还是空间破碎之后留下的空洞。 但,不,那只是一袭礼裙。 她已经消失在转角,我却按捺不住想要追上。无视走廊的警告色,双腿带我一再深入。她又消失在另一个转角,我又追。感觉已经跑遍了整座礼宾馆,却完全无法拉近距离。 跑到路线的尽头,这里是礼宾馆二楼的其中一座阳台。站在阳台上,刚好看得见灯火通明的台北市。 幻觉? 也许是我太累了,也许是我最近想得太多事,脑袋负荷不了,于是生出了幻觉? 儘管脑装置的健康警报并未响起。我仍相信这是幻觉。看来我真的需要好好休息。 双手撑在阳台的石栏杆上,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远眺台北。 礼宾馆位于台北市更北的山坡上,坐北向南,是战后才修建的新建筑。台北市的灯光和噪音,还没有强到可以影响这里。阳台只靠建筑本身的灯光照明。 往外看去,与台北市中间有好大的一段林地。林地在夜色之下尽是黑暗,比地面之下的地表层更暗,就连满月都无法将之照亮。 遭风吹掠的树木,发出尖声摆曳,成为看不见的暗涌。暗涌之下,必有猛兽蠢动。 如果是吴雪明,大概会试着把这片黑暗点亮。 我不会。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濛瀧之间,台北市的高楼变成了监狱的铁栏。 而我们都被困了在里面。每个人都有固定的角色,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守的规矩。 玻璃与石栏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杯汽泡饮品被放在我面前。 是一位穿着紫色礼裙的女性。 「我听见你向经理要酒。」她说着。语气柔和,温婉。「……无意偷听到的。请原谅。」 女子一笑。只用一笑,便让吴雪明这个怯懦得噁心人的小伙子失了方寸。 我好不容易维持了一整天的表情,原来这么简单就能被攻破。 「啊……没关係。」 她扶着自己手上的高脚杯,杯里的饮料似乎和我面前的一样。 「这是?」 「香檳。酒精浓度不高。在战前,是在庆祝和宴会上喝的常见饮品。」 「庆祝吗?也许吧……」我没有甚么需要庆祝的。 女子与我碰杯:「就当是庆祝我与你的相遇吧。」 真是流畅的动作,能轻易说出这种话也很不得了。难道她是某个部门的礼仪大使吗? 「……谢谢。」我说。 「今天我也在西门町。我看见了哦?你很努力地救人。」 「不……没有的事。」 「是吗?」 「我……嗯……我是有救人啦。可是,不算甚么。」 她听了,又是一笑。这是为何而生的笑容?难道是对笨拙之人的嘲笑吗? 少年英雄是个对异性毫无抵抗力的傢伙,任谁知道了都会笑出来吧。 「为甚么『不算甚么』?」她问。 而我还在自己的思绪中纠缠,一时反应不来。 「咦?」 「我觉得在那种危险的地方救人,是很了不起的事哦?」 「才没有甚么了不起的。」 就像哈蒙有他的算盘而救人,罗沙有她的算盘而放任我们救人。说不好周雄也只是因为命令而救人。 「如果善行和义举背后都带着目的,就没有甚么了不起的了。」 「为甚么?」 「因为,善行应该要发自内心的,不是吗?」 又出现了,那种嘲笑。 「那么,你的『目的』会是甚么?」 「……我不知道。因为是命令?我收到了『要救人』的命令。」 「这不好吗?」 「不好。」 「那个命令本身的立意不好?」 「是我只能够听命令行事,所以我觉得自己不好。」 「原来如此,你是不想听命令。」 「那就不要听吧。」 「但是……没有命令,我就不知道自己要做甚么了。」 女子放下了高脚杯,直直盯着吴雪明的双眼: 「你是『不知道要做甚么』?还是『知道,却不被允许去做』?」 她的问题,通过两人相交的视线,被刻在吴雪明的脑中,我的脑中。 这还不足够。她有某种意图,我和吴雪明都看不出来的意图。 随着两人越哄越近的距离,我感觉自己快要知道那种意图是甚么。但是吴雪明的心跳不停敲击。花香如同神经毒气一样把头盖骨内的空间灌满,淹没了吴雪明的意识,我的意识。 猛毒快要让我窒息之时,她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耳语。 「到三号码头去吧。赶在利姆依她们之前。」 然后,女子从阳台一跃而下,消失在山林的黑暗中。 不知为何,我知道她不会因此一跃而受伤。 更多的,是我为自己以后再都看不见她而感到的无尽遗憾和空虚。 若是我起码能知道她的名字…… 想来也没用处。 我只能抬头,在皎洁满月之下叹气。 15-鬼影 松山机场地下,三号码头。 只有一个仓库被改装成酒吧而已,其他仓库都好好地运作着。 深夜十二时正。工人早下班了,只有四、五台哨戒用的无人机,还有一部分仓管无人机还在工作。为了避免无人机突然故障,负责的管理员就坐在酒吧里,喝着热茶。 他体内的酒精浓度已经快超标了。要不是这个原因,他也想点酒。就像酒吧二楼的另一群常客一样。 以利姆依.那威为首,周雄和几个特机队成员也来了。 工人觉得很奇怪。他看看酒吧里的电视,电视里放的是礼宾府晚宴的新闻。利姆依的身影就在工人看的新闻里,而利姆依本人同时也在酒吧二楼。 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点。不。新闻只是录影。 利姆依她们也是,在晚宴之后来了酒吧。是因为没玩尽庆,来续摊吗? 倒也不像,她们的神色略显凝重。 - 周雄站在桌子旁边,神色略显凝重。 「一份,两份。」 他用手指数着,数来数去都不对数。 「这里有三份炸鸡块,一份六块就是十八块。而我们有八个人。」 「对吧?老大,就说分不来了啊!」 一听,周雄气得一手拍向部下的头。 「老你的大头!你们昭大姐还躺着!她才是老大!再给我乱喊试试?」 「sorry,sir。」 「哼。」看看鸡块,再看看这群为了鸡块而起争执的手下,气得酒意尽消。「我不吃。莉莉,你吃吗?」 「我不吃。」 「就是这样。你现在能分了吧?」 「可以了。thankyou,sir。」 拿着一杯啤酒,周雄走到利姆依旁边。两人一起靠着围栏,看向酒吧门口。 只有左眼看的是酒吧门口,右眼是脑装置连接着的三号码头各处监视器画面。 「妈的。」周雄一句粗言。 他不是吴家姐弟那种道德洁癖者,也不像利姆依般受过高等教养和礼仪教育。周雄就是个老粗,而且大部分粗言都是在战时向同袍学来的。 「不知道昭有甚么祕诀,连这群小学生都管得住。」 小学生指的是特机队那群成员。 「小学生吗?」利姆依随便应了一句。 反正她只是想要给一点回应而已,没打算往周雄的话题投入进去。 「小学生。太小学生了。」周雄答。 「是吗?」 「几天前,昭才晕了,还没醒。昨天,西门町,又有更多人晕了,也还没醒。可你看看他们?你觉得他们真的有理解我们为甚么要来这里吗?」 「没有吧?」 「对啊!」 「没有吗?」 「没有!肯定没有!他们死定了,任务失败是一定的。我告诉你,今天我们非死即伤。」 周雄的气消得差不多,他口中说得出来的文雅话都说得七七八八了。要是再不对付一下,影响了士气才是利姆依最不想处理的事。 她转身,背靠在栏杆上。右眼看的依然是监视器画面。左眼看着眼前的小学生们。 他们照着火力小组的编制,四个人一张桌子,各自坐着,吃着炸鸡。 「那也好。」 她说,听得周雄一惊。 「哪里好了!?」 「你看。他们当中,有谁是笑着的?」 这么一问,周雄才发觉真的没有。神色凝重的不仅自己和利姆依,眼前部下的眉头也一样皱着。 「他们也知道现在是任务期间。他们也在紧张。反倒是你比他们更紧张了,所以察觉不到他们的心理状态。」 「这……」 「他们不是士兵和军人,是战后出生的年轻人,所以不能用评论军人的方式判断他们的价值。昭知道这一点,因为她也是战后的人。你当不了队长,就凭这种差异。」 「……好吧。你有道理。但那是一件事。看着他们,我还是不觉得今天有多少胜算。」 利姆依点点头。 「这就对了。今天本来就不打算靠他们。」 她喝了口酒,故意拖慢说话的速度。这样子,周雄会急。 急,就能让他更主动去听清楚利姆依要说甚么。 「我们要面对的那台『巴御前』,全世界只有三台,而在台湾的只有一台。上一次在大直桥的交手已经摸清了她大部分底细。光学迷彩和法拉第涂层,飞弹发射架和高机动白刃战性能。不仅如此,三田重工还把电子战数据都给了我们。情报上,是我们的优势。」 「前提是要打得过啊。」 「他们,打不过。你,打得过。」 「我?」 「你。就你一个。」 越听,周雄就越疑惑。 「我能不能打得过先不说。那把他们叫来干嘛?」 「教育。」 「噢……」周雄瞬间明白这种奇怪安排的幕后黑手:「罗沙处长。」 「上次小昭的事,他们没看见,只能听报告。而报告里的重点离不开小昭受的伤有多重,巴御前有多可怕。这样,害他们怕了。 怕,就会把负面印象放大。 所以处长要把他们扔到巴御前面前,亲身体验一次他们一直怕的事。体验过,就不怕了。」 「可是……一个搞不好出事……」 「放心吧。时代不同了,只要脑袋没事,活人要死反而比活着难。上次小昭开膛破肚都照样救得回来,这次还有你看着。」 「说得好听……我怕痛啊。」 亏他平常还跟部下说「要打就不要怕痛」之类的大道理。 周雄半带真心的玩笑,把两人都逗乐了。 看看视线角落的时鐘,现在是十二点零五分。距离任务开始还有五分鐘。 当到了十二点十分,九台人狼机甲就会在特机队的厢形车衝出,向附近某座仓库发动突击搜查。 地点情报来自fbi。 「巴御前」就藏在那座仓库里。 对特机队成员而言,这是一举终止事件的决战。 对利姆依和周雄而言,这是为了吴雪昭的復仇战。 把握这最后的五分鐘,乘着笑意,周雄和利姆依碰杯。碰杯声又引来了其他队员的注意。 好吧,反正干个一杯也不会有甚么大碍。利姆依举起她的柯梦波丹,走到酒吧二楼中央,向着眾人。 「victory。」 「「「victory!」」」 八杯啤酒,一杯调酒。不太公平,不过谁在乎呢? 然后一饮而尽。 监视镜头传来的画面里发出警示。 在阴影中有一圈人形的轮廓。 利姆依把右眼视觉切换成同一监视器的夜视镜头。果不其然,某人摄手摄脚,躲着灯光,在三号码头鑽来鑽去。 利姆依看见了,和她共享视角的周雄也看得见。 「谁啊?小偷?怎么进来的啊?」 无视周雄的提问,利姆依仔细观察,耐心等待。同时盘算起要怎样在报告里批评机场警务防备的松散。 时间是十二点零六分。还有四分鐘。 人影终于察觉到镜头,转过身来。 周雄和利姆依一同发出惊呼。 「「老弟!?」」 - 不久前遇到的紫衣女子,问了: 「你是『不知道该做甚么』还是『知道了却不被允许去做』?」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甚么。准确而言,是说不上来。 我思考着,觉得对方是在引导自己,暗示「不被允许的事」其实也可以做。 只要我不胆怯的话。 甚至,她还大方地指明了方向。 「三号码头。抢在利姆依她们之前。」 当然,我可以当作听不见,然后甚么都不做。 但那不是一个好办法。 我觉得,或者说「我相信」,这是让生活有所改变的机会。 现在,我知道自己行踪曝露,犹疑着应不应该放弃。 我摇摇头,把正在涌上的不悦压回去。 重点是接下来要怎样做。 三号码头好几座大仓库,几十座小仓库。她说去三号码头,却没有说去三号码头的哪里,也没有说要做甚么。 用自己的脸,还有少年英雄的名气,压住了巡逻的机场警察,进来是进来了,却还是甚么都看不见。 这是某种谜语吗?还是说我从一开始就被骗了?被耍了? 我甚至想走到灯光底下,对着天上的防爆门大喊「我到了!出来吧!」之类。 只是不等我离开阴影,就已经有人抓起我的后衣领。像是抓小猫一样。 「你在这里做甚么?」 「莉莉姐!?」 「你在,这里,做甚么?」 「我……啊……」 动脑。 快动脑。 我不要再白费功夫无功而还了! 收集视线中的一切资讯! 眼前的人是莉莉姐,好。这里是三号码头,好。然后…… ……莉莉姐穿着的,是防弹衣? 「啊……跟你一样!」我说。 「跟我一样?」 「对、对!」 「怎么个跟我一样?说来听听!」她半信半疑地皱着眉。 防弹衣不是去酒吧用的穿着。那么! 「那……那个!那个任务!」 甚么鬼任务,快想想,胡诌一些细节出来! 莉莉姐是特机队指挥官,指挥官都要出勤的任务,一定是大事! 「我、我从罗沙处长那里,不小心听见的!我想要跟你们一起去!」 「哦?」 很好!还差一点! 罗沙处长的命令,这一点确认过了。指挥官出勤的大事,也确认过了。周雄应该也在附近。 要说最近的大事…… ……不会吧? 「打伤姐姐的……人?」 那群炸弹疯子,就在附近? 莉莉姐的手一放,确认了我的想法。 「你知道我们在这里,然后自己潜进来,想要跟我们一起上?」 「……是。」 「不行。」她毫不犹疑:「太危险了,回去吧。」 「我拒绝!」 「甚么?」 「要是不放心,那就给我一套铁皮人!我还能当个肉盾!」 「你!」 正生气,莉莉姐的手錶亮起了光,是某人传来通讯。 「嘖!」通讯内容似乎不太好。她一把抓起我的手,把我带走。「你跟我来!起码能保你安全。」 保我安全? 好一个保我安全。 每次…… 每次每次每次都说要保我安全! 该死的安全! 去他的安全! - 三田重工七式y机甲「人狼」。 极暗似黑的深绿色涂装,能够比纯粹的黑色更加融入夜色和阴影。 以公斤为单位,仍然有三位数字的重量。要是把脚步踩重,就能在马路上踩出坑来。 厚重的复合材质装甲,防爆、防火、防水,自带的氧气供给维生系统还能防毒气。 在这背后是不理会驾驶员本身安全的理念,拋弃了一切「不必要」的可动性和舒适,连反器材步枪的子弹都可以硬扛。 熟悉这套y机甲的机师,甚至有着用装甲摆出角度,把射来的火箭弹跳弹偏转的记录。 就算机师暴毙,机甲还会保持着站姿,为身后战友挡下前方来袭的所有砲火。这便是人狼的设计基础,旧时代人类战争狂热的结晶和象徵。 但是仍不足够。 罗沙收到「巴御前」的资讯之后,这样说了: 「『电子战及反电子战支援机』是吧?那我们就电战她的反电战!」 大直桥之战过后,罗沙下发预算,为今天出动的九台人狼涂上了「法拉第抗电磁涂层」。就算电磁脉衝(emp)手榴弹在人狼脚下爆炸也是不痛不痒。甚至,在每台人狼的胸甲上都带着一发电磁脉衝手榴弹。 九台电战无效化机甲,要去围剿一台电战机甲。这明显不公平的比例,就是罗沙信奉的「攻性防御」,是警务处的作风,也是特机队成员现在唯一能生出自信的依靠。 「lima,时间到了。」周雄向利姆依发出讯号。 她正在与吴雪明争执。就算已经解除了与监视室的视觉连接,周雄也能猜出个大概。 反正又是要把他带走,而他不愿意之类。周雄不想管。 他登上了人狼机甲,手下的八个队员也是,正蓄势待发,随时可以突击。现在不是分心的时机。 「嘖!」利姆依在通讯另一头咂舌:「你跟我来!起码还能保你安全。」 「去他的安全!」 噢、噢哇! 老弟今天很衝啊? 周雄和其他队员,隔着人狼的头盔相视而不解。 「lima?状况?」周雄问。 「……状况稳定。开始突击。」利姆依答。 「roger。人狼出动。」 周雄发出呼叫。 「breach,breach,breach。」 突击,突击,突击。 仓库小门从外爆炸。 小小的emp手榴弹滚入门内,看不见也听不到的爆发。 被emp烧毁的电灯从此再也无法被点亮,仓管无人机也是回天乏术。 极暗似黑的深绿色机甲,踩着撼动整个码头的重重脚步涌进。 巴御前,正站在emp的范围外。 光学迷彩之下,少女咬牙切齿,眼带杀意。 那是躲在阴影里的野兽。 16-突击!突击!突击! 「有人倒下了!」 黑暗中的对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人狼机甲有着良好的隔音功能,不开广播的话,就算机师喊得再呼天抢地,机师的声音都传不出去。 这是队内的通讯。 「敌人在哪里?有人看得见吗!」 「没有!」 「夜视镜!开夜视镜!」 「已经开了!」 「可恶!背对背防守!」 周雄和他的部下就在仓库正中央,背对着圆心,围成圆形。圆心上还有两个已经受伤的队员。 复合装甲被轻易划开,爪痕上还留着装甲被极高温度烧出的浅浅黄光。 装甲下的肉身没有流血。那两隻右脚被巴御前的爪子划破之时,便已经因为爪尖的热力而被烧熟,让伤口止血。伤口像猪排和牛排一样渗出的是肉汁,而不是血。 伤者甚至因为神经烧得坏死而连痛都感受不到,只会觉得莫名痕痒。如果没有装甲挡住,他们一定会伸手去抓痒,最后把烧焦的皮肉扯下。那时候,伤者才会感到痛。 「四号机,七号机,抑制感官!」 周雄的命令把伤者从恐惧中拉回。他们调动脑装置,用人狼机甲的功能向身体施药,把痛觉、痕痒、发麻等等所有的肉体感觉压制住,然后在原地待命。 「别省子弹,有动静就开枪!」 「「「yessir!」」」 九台机甲中的两台倒下了,但是枪还能用。一号机的周雄,和二号机一同,各自再提起了一把伤者的枪,左右手各一把的架在腰间。 九挺五零口径机枪,指向七个方向。 每把枪的弹链都有二百五十发十二点七毫米子弹。 而对手只有一台。 没有必要节俭。周雄下定了决心。 光学迷彩需要时间适应环境来调整投影,也就是会因为使用者的移动而留下残影。周雄决定一看见类似残影的东西就开火扫射。假如残影跑到货柜里,就把货柜外壳打成铁丝网。假如残影跑到水泥墙后,就把水泥墙打成一滩沙。 「来了!……呜哇!」 队员再一次惨叫,这次是五号机。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被孤立的六号机,向着某个方向倾泻起火力。转眼又觉得不够,便把瞄准的方向分散。刚刚还是具有指向性的扫射,现在只是扩射状的乱枪打鸟。 扩射开去的不仅火力,还有混乱。队员们都开始扫射了。 「把五号机拉到圆心!其他人把圆形填满!三号机!」 「是!?」 「emp!」 「yes、yessir!」 位置与周雄相对的三号机,掏出了置在胸前的电磁脉衝手榴弹,向自己前方扔了一颗。 无声无影,但是手榴弹确实已经起爆。 也就是没炸中。 「再来!」刚喊完,周雄就发现射线上方飘过一抹鬼影。 就是那里! 架在腰间的两把五零机枪,把其中一把指向高处,然后开火。 队员看了,也看懂了。 刚刚还杂乱无章的乱射,现在以周雄打出的着弹点为中心,开始向仓库二楼扫射。在曳光弹画出的网子里,又能窥见两颗emp手榴弹被扔上二楼的架空走道。 会中吗? 似乎没有这么容易。 一记又长又刺耳的金属声从身后响起。就像压缩机把废弃车子压扁时的声音,却又像是金属被外力扭曲而变形时一样的尖声。 当中夹杂着冷水洒在热锅子上蒸发时的滋滋声。 在眾人随着周雄一同扫射的同时,巴御前从二楼的走道跃出,由上而下,用反装甲热能爪把三号机从头顶划出了通到档部的大口子。 回头一看,三号机原本所在的位置,漂浮着一隻血爪。 只要脑袋还在,活人要死反而更难。利姆依是这样说的。 而三号机的脑袋…… ……巴御前的血爪一挥,夜视镜中看不出顏色的黏稠液体被甩走,溅在地上,还有伤者们的机甲上。 「……臭!婊!子!!!!!」 周雄大怒。 他印象中的自己也没有这么生气过。哪怕是在战时。 两把枪都被举起,向着血爪子扫射。一边扫射,周雄一边带着眾人缓步后退,想要与巴御前拉开距离。拉开到那鬼神一样的机动性都派不上用场的距离。 队员们也开始扫射了。 「不要集中火力!以我为中心分散!用火力压制限制她的行动!」 最后的四颗emp手榴弹也被扔出去了。 剩下的就只有破片手榴弹。 周雄笑了。破片手榴弹也许不错,起码能来个同归于尽。不过留着当撒手鑭会更适合。在那之前…… 「……打!打!!把她从三维空间打回二维!!打!!!!」 二百多发子弹。 不算进三号机的,就是八挺枪。 不足二千发子弹。 「队长!五号机他们……」 「「「别管我们!打!!!」」」 不足二千发子弹,不管路径上有甚么,总之就是打。 巴御前也想躲过去。可是周雄从一开始就下了正确的指令,用火力压制限制了她的行动。就算机甲本身挡得住,光学迷彩也开始被划破。 透明的空间弹开了几发曳光弹之后,冒出了电视杂讯一样的雪花。 黑与白组成的像素点也随着时间和承受的火力而增大了范围。 「就是那里!」 周雄大喊,刚刚的压制火力,现在集中到那小小的杂讯点上。 她想施展自己的机动力,一跃跃到已经残破不堪的二楼走道,双腿却踩中了藤蔓。 撑过队友火力的四号机和七号机,死命扯住了巴御前的双腿,在头盔下豁然开朗地微笑:「「……抓到你了!」」 然后,他们胸前的emp手榴弹被引爆。 电磁脉衝从四号机、七号机腿上的伤口流入,让人狼机甲也被烧毁,刚刚还在施药的维生系统一瞬间失控,各种药物被猛地灌进他们的脑袋里,让他们本身的脑装置也发出了警报。 痛苦没有维持很久。四号机和七号机随着机甲的电子系统瘫痪便没有再发出惨叫。 同时,巴御前的身影也显露。 从双腿开始,装甲本身的粉紫色往上渲染。巴御前踩着三台人狼,展现出充满稜角的瘦削身影。 周雄不禁想起大直桥之战。 那时候是在罗沙事先设计好的陷阱里,三台废车之上。 现在是三台人狼,三个队员的性命之上。 差别在于:你这次跑不掉了。 巴御前再一次往后飞跃,身影如同芭蕾舞者般优雅。 「追!」 「「「yessir!!」」」 剩下的六台人狼也跨越一动不动的队友机甲,打算追上。却见巴御前高举爪子,划破仓库的大闸衝了出去。 「lima!」周雄呼叫利姆依:「目标离开了ao(areaofoperation/作战区域)!」 「我看见了!」 「看见!?从哪里!?」 「vtol!你们继续追,我这边有狙击手盯着她!」 「好!但是……」在仓库之外,码头的停车场上,周雄和队员不禁停下脚步:「……我需要目标位置!」 「八点鐘方向!车子上!」 「车子!?」 回头一看,亮光却把周雄刺眼快瞎了眼。 「把那该死的夜视镜关掉啊!」 「可恶!」 重新拿回视线,一台大货车正亮着远光灯衝来。巴御前就在车顶上,用的是那野兽狩猎时一样的拱背趴姿。 她用了自己作为电战机的远程干预能力,遥控起货车。 「散开!回避!」 利姆依想让队员们避开那直直撞来的货车,这是正确的指令。 周雄却有着不一样的想法。 他把早已打光了子弹的两挺机枪拋开,打起马步。 然后硬硬扛下货车的撞击。 我说过的吧?你这次跑不掉了! 货车的重量胜过人狼机甲些许,再加上油门尽催所施加的力量,让周雄的小腿都快要撑不住,刺穿膝盖,离开身体。 「甚……老周!?」 「……说教!……等一下!……再说啊啊啊啊!」 用尽奶力都对抗不了的话,就不要对抗吧!周雄想着,千钓一发之时把腿踩上了货车头。 周雄感觉自己背上撞碎了甚么硬物,居然是三号码头入口的铁丝门。货车没有理会他的动作,高速离开了码头区域,精确驶上了四线道,然后是交流道。回头一看,周雄看见台北市区的灯光从地面层出口传来。 没时间惊讶或者疑惑了。手指和脚趾都是钉子,是登山钩,是冰镐!我要爬!用力爬!他一手一脚往上,爬过了车头的铁板,差点把档风玻璃握碎。 而巴御前则是在车头顶上,俯视着周雄这副狼狈模样。 「……联邦的走狗……」 女声传进通讯,但这是谁的声音? 想来看去,只能是眼前的『她』。 但那不重要。 货车已经上了地面层的高速干道,台北市的五光十色在视线角落飞过。 炫目刺眼的灯光之间,一记特别清晰的曳光弹从周雄后方飞来,正正打在巴御前胸上。极沉重的打击让她不得不后退数步,离开了周雄的视线。 仿彿某人在宣示战功,通送里传来欢呼。 「哈哈!yes!这是替我姐送你的啦!」 吴雪明!? vtol上的狙击手居然是吴雪明!? 「打得好!再来!」 利姆依也跟着兴奋起来了!? 「哟呼!!再来一发!!」 又一发曳光弹击到周雄看不见的某处,发出同样沉重的撞击声。 「yeah!!这是我私人送你的啦!」 「nice!好了,停火!老周,动作!」 不用你说我也会上,你这个不附合人设的冒牌利姆依! 周雄内心的某处也不禁兴奋了起来。他的动作加快,力度也更强。最后再用力一翻,终于爬到车顶上,与巴御前面对面。 ……应该说,是面对……「背」? 巴御前又摆出了拱背的趴姿,背部的飞弹架直直指来。 瞄准的是利姆依他们身处的vtol。 「ohshit!break(回避)!break!!flare(热诱弹)!!!」 vtol的机腹向外射出热诱弹,想用高温干扰对空飞弹的索敌装置。也喷出了拟态气球,让对空飞弹的光学索敌镜头混乱。机师把机体倾侧到频临失速失控的姿态,以最快的速度改变机头指向,全速逃离。 拟态气球生效了,飞弹无视热诱弹的干扰,然后直接穿过气球一侧,在气球内部爆炸。破片、爆风和极轻微极轻微的电磁胍衝不分方向地扩散。 vtol的机腹被飞弹碎片击出数个小孔洞,不显眼得就连地勤应该都要用手电筒照着来看才能找到。但是vtol机是很精密的飞行器,更不用说有小孔洞就代表某处一定有相对应的大孔洞这种墨菲定律。光是乱流来袭已经让机师失了手感。 「mayday,mayday,mayday!我们要坠机了!」 坠机警告传来,vtol因为气流紊乱而轻轻抖动,最后失去平衡,进入尾旋状态而坠机。 并不是拟态气球没作用,只是机师的反应速度始终不及飞弹。 两翼引掣没有喷出烟雾,机体远看也很完好。然而机体依然打着螺旋,落到看不见的某处,巨响在人狼的雷达图上泛出连串波纹。 「lima!」周雄大喊。「lima!!」 「我……我们没事!咳、咳……可恶!」 「lima!」 「没事!!……一号机,继续战斗,我们用你的位置讯号追踪目标!其他人马上带上伤者集合重整状态!总部!再送一台vtol上天,不,送两台!一台过来接我,另一台带其他人回总部!」 「「roger!」」 「lima,真的没事吗?老弟呢?」 「他也没事,放心吧。帮我们拖一下时间,别追失了,我们等等就带上支援追过去!」 「……copyall。」 在高速移动的货车顶上,周雄与巴御前同时站稳了脚步。 「烟花好玩吗,小姑娘?」 他说得气愤,伸出了机甲双臂上的拳刃。 「就当是圣诞节礼物吧。」 她不以为意,加热起了机甲的双爪。 「好意心领了,让我来回个礼吧。」 他摆的是搏击架势。 「当然好。我一直想要拿颗狗头来掛墙。」 而她练的是空手道。 17-GUNS!GUNS!GUNS! vtol机内的警报大作,最后在某个瞬间被巨大的撞击声盖过。 吴雪明回过神来,心跳异常地平稳。 他以为自己会很怕,怕得心悸,怕得心神不定。现在,他只感觉到手掌和手腕的麻痺,还有肩上那没有发痛的肿涨感。 xm800反器材步枪。 他用这挺「砲」,趴在vtol机的机仓里,瞄准敌人,扣下了两次扳机。 真正的武器,对真正的敌人,做成了真正的伤害。 这不是警校的射靶训练,也不是沉浸式游戏摸拟出的场景。 看着微微发抖的双手,吴雪明这才有了实感,这是真正的战斗。 耳中的声音提醒他回头,一看,利姆依和正、副两名机师在vtol机的残骸中爬出。刚刚还在飞行的vtol,现在摔了个七零八落。刚刚还在全力运转的引擎,现在变了形,棕红色的油料从管线中滴落,在地面流注成河,最后集中在地面被vtol砸出的坑洞里,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油漥。 这就是战斗。不,这就是战争。 多么可怕。 多么让人兴奋。 吴雪明把两个拳头反复握紧再松开,确认自己身体无碍之后,驱足向vtol衝去。 「没事吗?」他尽可能提高音量,声嘶竭力地一再询问,确认同机成员的状态。他从腹部用力,站稳双脚,用手把vtol变了形的装甲板撕开、拉开、推开、撬开。 他在享受。 劫后馀生的感觉、击中敌人之后在心头残留的甘甜馀韵、自己还活着的实感……肉体上的麻痺、肿涨、疲劳、疼痛越强烈,他就越发享受。 原来如此,这便是「活着」。 这便是井上那些英雄们为之着迷的感觉。 这么一来,我就是经歷过真正战斗的人了。不再是过往那种被驯养在「现代社会」这个巨大牢笼中的小孩,而是把握机会离开了牢笼并且经歷过苦难磨练的人。 原来如此,这就是「长大」。 这便是莉莉姐她们所身处的世界,这便是罗沙她们自信的来源。 想到这里,吴雪明感到无比满足。他感觉现在的自己甚么都能做到,他感觉自己有能力跨越任何难关。 只是口说无凭。 吴雪明需要另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能力的机会。 一个让他把自己的成长昭告天下的机会。 台北市西部,淡水河西岸河堤上。 刚刚起身向周雄下达新一轮指令的利姆依,现在回到vtol旁边与吴雪明会合。 吴雪明照顾着正机师,利姆利照顾着副机师,如此一人带上一人远离vtol,避免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爆炸之类情况做成二次伤害。虽然发生的机会很小。飞行器的油料燃点远比一般燃油要高得多。 两个机师已经安全,身体没有明显的外伤,神志也清醒。脑装置的药物和vtol本身的救生功能有好好地派上用场。现在只需要等他们从惊慌状态中冷静下来,而这只能交给脑装置做下一步处理。 坠机中全员生还不是甚么奇蹟,而是二一四四年的科技。 「莉莉姐,他们都稳定下来了。」 「很好。支援快到了,你就先带着他们回去总部吧。」 「不,我要跟你一起。你要去找周雄对吧?我也要去。」 「听话。」利姆依特意摸仿起吴雪昭的口气。 「我拒绝。我已经证明过自己有能力跟上你们的行动,起码当个支援射手也是可以的。」 奇怪了,利姆依想着,过往用这一招对付吴雪明可是很有效的。 利姆依看来听来,最近的吴雪明似乎很不稳定。她却不知道原因,更说不上自己比较喜欢哪一个吴雪明。稍早前唯命是从的状态不错,会是个优秀的副官。 但是,眼前这个过度自信的小子也会是个优秀的机师。 「再说了,」他说:「我也不能放着周雄自己一个去和打伤姐姐的人交手。我有资格,也有义务,加入这件事。」 不论是哪一个,都比之前那个被雪昭宠坏的小鬼头要好得多。 「我同意,你确实证明过自己的能力。」利姆依说:「但是我不能允许你的提议。」 「为甚么!」 「我需要你回总部代我向处长报告状况。再说,雪昭也会需要你平安回去。」 「……」 「队员,回应。」 「……队员?」 「你已经是半个特机队成员了。我说的。现在,队员要对上司的命令作出回应。我要你带上伤者回总部,代我向处长报告状况。知道了没?」 「ye……yesmadam!」 吴雪明喜出望外,像是收到圣诞礼物的小孩子一样。 然后,利姆依的右腰侧绽开一朵红花。 啊,真是朵娇艷的鲜花。吴雪明不禁讚叹。 即使是夜幕之下,还能用附近的灯光看见花儿红通通的花瓣。这朵花从根茎到花瓣都是红的,只有暗红和鲜红之分,甚至没有粉红色这种不温不火的曖昧顏色。 四五英寸口径手枪子弹,从利姆依的左腹击入,把看不见的内脏扭个半烂,之后在利姆依的右腰侧穿出,留下了比直径四五英寸这个数字大上好几倍的肉洞,还有一朵液态的红花。 吴雪明没有失神慌张,他知道这种小伤口不算甚么,所以利姆依还能活着。 他不怕,他只是愤怒。 用视觉和听觉收集资讯,用口鼻配合调整呼吸,用手接住快要跌倒的利姆依。 搂在利姆依腰上的手,一确认视野角落的枪口指向自己,就开始反应而收向自己左侧。他的右脚也跨出,做出双人舞里要转圈时一样的动作。 动作完成时,背上传来两记撞击。 手枪子弹的衝击被分散到外套之下的防弹衣背板上。这是利姆依在vtol上脱下,让吴雪明穿在身上的防弹衣。 「咳!」撞击差点让他站不稳脚步,胸中的空气也被逼出。 是吗?这就是被枪击中的感觉吗?他决定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 「……莉莉姐,莉莉姐!」 听见吴雪明的呼唤,利姆依睁得斗大的眼睛再次开始移动,尽可能盯视着吴雪明的脸。 我没事,你快逃。这是利姆依想传达的意思,也是她现在能作出最大的反应。因为血液已经开始堵住喉头,痛觉也让她的四肢失去了力气。 可是还活着。 那就好。 那太好了。 把利姆依轻放到地面之后,他把手失礼地伸到利姆依的衣襟内侧,一通翻找,终于让他找到一把手枪。 「抱歉,莉莉姐。枪借我用一下吧。」 转身。 瞄准。 开枪。 这套动作,吴雪明说不好比操纵机甲还要熟练。在警大学的配枪射击课程,还有进入警大学之前的学警时期,计来吴雪明的配枪课程上了快五年。相比之下,机甲也只是从警大学二年级开始实际操作,也就是只练了三年。 握枪之后转身,瞄准靶子之后开枪。这个过程,警校生也要花上三秒到五秒才能完成,而外行人可能要花上近十秒。吴雪明则是一秒,也许更短。 第一发子弹射出,射失了。 意料之内。 他本来就没有很确定敌人的准确位置,只能知道距离大约是五十米。他开的第一枪就是要牵制敌人,确认敌人身影,还有抢佔先手机会攻其不备。 对方-身高大约一米七、体态略宽-被这一枪吓到了。因为惊吓而瞬间被触发回避与逃跑的本能,却又因为意志上抗拒逃跑而硬是把他的双腿固定住,最后展示出的是身体在原地缩成一团,半蹲半站的尷尬姿态。 敌人带着怒意,重新站稳再开枪。甚至还没有先把枪举好,在提手的半路上就已经扣下了扳机。 是因为恼羞成怒?还是因为他这才察觉到我也是会反击的? 吴雪明在心中讥笑对方。 从对方没有把握住偷袭优势,把吴雪明原地击毙的那一剎那,这场战斗就已经变得对吴雪明有利。就算是外行人都应该会有这种常识才是,现在这种乱枪怎么可能打得中我。 外行人。不,如此看来,那傢伙连外行人都算不上,而是个只会搞偷袭的蠢蛋。 吴雪明在脑中分析着状况,分析到「对方是个蠢蛋」这个结论的同时,他的身体已经完成了一次侧滚翻再起跑,跑到河堤的一棵大树背后。 动作不需要思考。 特别是战斗中的动作,不应该需要思考。 所以他把思考的能力留到其他事上,例如瞄准的方式,还有地利带来的战术价值。 大树是种半吊子的掩体,很容易被破坏,然而他的週遭只有大树。 这棵树粗壮得能挡下手枪子弹,算是一种幸运。再来就只需要连同手枪一起探头,把馀下的十五发警用九毫米手枪子弹打向那个没有用掩体挡住自己身影的蠢蛋。 连开三枪。 ……射失,射失,射失。 以手枪来说算远的五十米距离,移动中而且路径不规则的目标,还有偶尔反击而来打在树干上的手枪弹。 自己技量的不足,客观环境的困难,心理上的压力。 分析出的每一件事都是不利,但是他不感气馁。 是吗?原来如此,这就是经验的重要性啊。他如此想着。 他在学习。 他在享受。 他在微笑。 甚至在心中极深极暗的某处,泛起了想要让利姆依呼叫的特机队援兵不要过来插手这种危险至极、有违常理的念头。 不不不,现在没有时间去想甚么道德伦理。打倒敌人才是最重要的事。 吴雪明摇摇头,把脑中的杂念连同莫名在寒冬时节流出的汗水一併甩走。 像是要用肉体的动作来提醒自己还在战斗一样,他从手枪枪柄中退出弹匣。通过弹匣后方的半透明部件,判断匣里有还有十一发子弹。而第十二发已经上了在枪膛里。 重新把弹匣装回去,然后探头。当枪管伸出的一瞬间,五十米外打来的两发子弹适时擦过树干侧面,削去了一部分的树皮,逼使吴雪明又一次缩回头。 如果探头的时机早了半秒,又或者对方多忍耐半秒才开枪,敌弹削去的就远不止树皮。 可恶,刚刚的杂念花了太多时间,优势回到对方手中了! 吴雪明这时才开始感到气馁。 他背靠着树,在喘息的同时,伸手去拔了额角那刺入皮下的木屑。 刚刚是危险的一瞬间,差点就变成致命的一瞬间。那傢伙瞄准的是头,要的是我的命!这是真正的生死关头! 现在的任何动作都是一场豪赌。从角度看来,对方已经改变了位置,是个可以清楚盯着这棵大树的位置,说不好还取得了能替自己挡子弹的掩体! 这是由一个人所组成的包围网。 敌人的视线覆盖了自己的週遭,就算吴雪明只把尾指的一节伸出树外,对方也许都能看见。如此让吴雪明相当于被捆了在原地,动弹不得。 可恶!我才不要输给外行人! 快想想办法啊!! 可恶可恶可恶! 他看起了手錶。从vtol坠落至今,时间过去了三分鐘。 ……三分鐘!? 我没看错吧!?从坠机到救人,救人之后再和突然出现的敌人交火,到现在被敌人压得死死的,居然都只过去了三分鐘!? 够了。 我绝不想再经歷下一个三分鐘。 他绞尽脑汁寻找出路,出路便被某把衝锋枪用一串连射打通。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断续的射击,是敌人的支援吗?不是,似乎不是。那么会是谁?打的又是谁! ……没办法了,总不能一辈子像松鼠和兔子般老躲在树下,豪赌就豪赌吧! 他把利姆依的配枪用双手握好,还特意用回训练课程中被提醒过的正确力度,又在脑中模拟动作。深呼吸一口之后,一步往树干的掩护范围外踏出。 「放下!……武……器?」 眼前的两把衝锋枪,分别由刚刚的正、副机师握持,集中向同一个方向「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地施展着压制火力。 正机师察觉了吴雪明的身影:「老弟!去救指挥官!」 「你们没事了吗!?」 「好了,快去!」 「哦、哦!!」 与此同时,天上也传来轰呜声,还带着探照灯的亮光。 当吴雪明在利姆依身旁蹲下的时候,两台警务处的vtol也在附近着陆。 「来得太晚了!!」 正机师头也不回地喊着。回应他的是一把女声。 「回去我再听你投诉!」 女声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包括吴雪明。 「「处长!?」」 「罗沙!?」 「先做正事再管礼节。二号机救助伤者,一号机清空週遭,建立集合点让附近的特机队过来会合撤离!快!快!快!」 罗沙.圣地亚哥从其中一台vtol跃下,飞奔到利姆依身旁,与吴雪明相对。 「小朋友,还有力气就帮我一起抬起她。预备,一……二!好,动作快!」 某个队员再次呼喊:「madam!!」 「甚么!!」 「嫌犯逃了!!」 「甚么!?」 18-不对等格斗 在高速移动的货车顶上,周雄与巴御前同时站稳了脚步。 「烟花好玩吗,小姑娘?」 他伸出了机甲双臂上的拳刃。 「就当是圣诞节礼物吧。」 她加热起了机甲的双爪。 「好意心领了,让我来回个礼吧。」 他摆的是搏击架势。 「当然好。我刚好想要拿一颗狗头来掛在墙上装饰。」 而她练的是空手道。 周雄看出来了,并为此感到侥倖和怀念。 要说为甚么,皆因吴雪昭练的也是空手道。 作为吴雪昭的练习对象当中对练时数最多的人,周雄自认是最熟悉吴雪昭技俩的人。她甚么时候会出手,甚么距离会选择用踢技或者出拳,甚至周雄自己从甚么角度进攻会被反击回来,各种决定胜负的关键,周雄清楚不过。 虽然操作机甲时赢不过吴雪昭这种天才,但是肉身格斗技的领域是周雄这个老兵更优秀,甚至连吴雪昭都会输。 然而周雄不会大意,更不会让自己轻敌而放松警戒。 他提醒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吴雪昭,现在更不是练习肉身格斗技的「试合」。现在是不同型号y机甲之间的生死决斗。 于是他又开始思考两种场景之间有何不同。 首先是敌人的出招方式,也许和吴雪昭会很不同。 他的想法是对的。 吴雪昭进攻时会用凌厉的高速身法施展连续前踢,迅速拉近距离之后用连环拳缠斗。 巴御前却是从极低空发力,用擒抱攻向周雄下盘。 这真的是空手道,而不是柔道的摔技吗?不,对方用的是甚么武术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如何应对。 于是周雄充份发挥刚刚想到的另一件事:现在的对手是与自己不同型号的y机甲,而不是肉身或者同型的人狼。 人狼在格斗战的优势有二。其一是比其他y机甲要厚实得多的装甲防御力。 然而不久前已经证实了:人狼的装甲,在巴御前那双热能爪之下只是纸板。 那么,周雄就只剩下另一个优势-重量。 能够在马路上踩出脚印的重量,在格斗战中会因为动作而生出惯性和动能,再在击中敌人的时候一滴不漏地转换成能量,灌注到敌人身上。 再看看巴御前那超低空擒抱。快速、轻巧,充分发挥了巴御前这套机甲的极高机动性。然而机师的动作太慢,慢到周雄可以如此思考:小姑娘,你的动作太慢了哦? 难怪你上次会输给雪昭。 于是周雄起脚,踢向巴御前那摆出擒抱姿态而中门大开的脸上。 轻巧就代表缺乏质量,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巴御前还能贴在车顶,只是因为她在被踢中的前一刻用热能爪爪住了货车车顶。而且还减弱了爪子热度,才没有让爪子直接把车顶划烂,害自己滑落车后的马路上。 「不错嘛,反应很快。」 周雄说着,也观察着自己右脚腕上的浅浅爪痕。这是刚刚出脚的时候被巴御前的爪子碰到所留下的。 「我学习的速度也不差。」 如此宣示之后,巴御前便依据自己的理解,再一次调整站姿。高马步代表她已经放弃了下盘进攻的低空战。 看懂了的周雄,与巴御前之间生出了默契,双肩随着滑步动作上下起伏,与踩着小小跳步而来的巴御前一同拉近距离。当两人前脚之间只剩下一个拳头距离时,巴御前再一次先发,把右手五指併拢成手刀,向人狼机甲的胸膛刺出。 热能爪是巴御前唯一有效的攻击手段。比起握拳,用手刀和爪击要有效得多,而周雄甚至没法直接防御。 于是周雄瞄准巴御前的手臂,而不是爪子,用左手拨开了巴御前的刺喉。而且周雄再进一步,把前脚踩进巴御前两腿之间的空位,拉成比肉博更近的贴身距离。 不能硬扛,这是周雄必需谨记的劣势。所以他故意等对方先手,好让自己反击。 人狼机甲的重量在先天上已经封闭了巴御前使用贴身摔技的可能性。失去了攻击周雄身体中心线的最好时机,巴御前只有两种动作可以选择。 一是后退,把距离拉回去比现在远的肉博距离。若不这样选择,巴御前就只能用勾拳一样的动作出爪,然后被周雄挡住。 她本打算两种选择都用,但是又窥见周雄右手的上勾拳正要击来。 反击的重点就在防御之后,对手失衡的那一瞬间所发动的攻击。巴御前又学会了一件事,而学习的重点就是要懂得学以致用。 她把自己被拨开的右手拉回来,以手肘为圆心,用拳头往下划了四分之一个圆形,把周雄的上勾拳拨偏。这是空手道基础的下挡。 然后学以致用,左手爪向周雄那毫无掩护的腹部。任谁来看,都会认同这是一记优秀的反击。速度快,还是瞄准对手的空隙而去。就连巴御前自己都不禁期待周雄会如何反应。 解法比想像的要简单。 周雄用撞的,把右肩活生生撞上巴御前的胸膛。这是他从吴雪明的模拟战中悟出的道理:只要不怕痛也不怕丑,战斗难题的解法往往比想像中还要简单。 少女被一个大胖子用力衝撞,就算再逞强也只能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重新站稳之后,抬头便见周雄又一次衝前,把两人的距离拉到肉博位置。要不是人狼机甲动作慢,周雄还能再深入到贴身距离。不过现在这样足够了。这次是周雄先手。 未等巴御前摆好架势,周雄就用连续刺拳出击,每拳都对准巴御前的头打出。 这个灵活到噁心人的死胖子!巴御前一边抱怨着,一边把多番贴近自己眼前的拳刃和拳头拨开、推开。她的身体找不到站稳马步的时机,便没有了用来攻击的发力点,让她只能不断防守。 这就是经验差距。 她太过于依赖机体性能,周雄便不给她机会发挥机体的性能。 长十米宽两米多的货车车顶,对机甲来说就像是西洋剑比赛的窄小场地,旁边更有飞闪而过的街灯提高气氛。在没有观眾的赛道上,两人都被逼着把自己的反应速度拉到极限。不仅要一直留意对手,还要在货车每一次转弯、变换车道和忽然的加减速时调整重心,不让自己失足。 周雄的手臂肌肉开始用酸痛抗议,向周雄大喊他们准备罢工的宣言。 还不行!利姆依她们还没有追上来,现在还不能停! 现在不仅要不断进攻,更要不断加速进攻。 不足一秒的迟顿将会成为空隙! 空隙便是巴御前反击的空间! 偏偏刚刚一直被动的巴御前现在就找到了空间反击。 虽然胡乱挥出的两爪做不成伤害,却能把周雄逼退一阵,这让子也足够。她总算能喘上几口气。 「还蛮聪明的嘛,」周雄出声大喊。这不能说是挑衅,他只是想拖时间:「故意让车子拐来拐去的,不错,够烦。」 「我说过了,我学习的速度也不差。」 两个人压着喘气,断断续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对话。 「我就不懂了。像你这样的机师,就算社会容不下你,加入警队也一定大有前途。那到底是为了甚么而做的这一切呢?又是炸弹案,又是偷机甲,甚至不惜与整个台湾警务处为敌?」 「为了消灭丑恶的旧时代陋习。」 「是吗?我不太相信。仔细想想,你穿起了机甲参与战斗,嘴上也说过我是走狗。小姑娘,『走狗』可是很粗俗的秽语哦,就和要求与别人母亲性交一样粗俗。你要是这么讨厌旧时代的陋习,那为甚么满身都是旧时代的陋习呢?」 「现代人太温和了。不论是联邦还是民眾,没有人有我们这般的决心去创造健全的新时代。」 「又来了,那种说话的方式。对了,就像这只是你从某个人处听回来,现在再向我复述一次一样。」 「……」 「是谁教你的啊?」 「……」 「……男朋友?」 货车忽然加速,确认自己的目标之后,在公路上笔直猛衝。 周雄背后,车子前进的方向,传来一记不怎么沉重的撞击。原来是公路上的路牌。与其说是它撞上周雄,实际上却是车子上的人狼机甲用背撞上路牌。而且是撞个粉碎。反观,人狼机甲是不动如山。 路牌的碎片又射向巴御前,她也只是把双臂交叉架在面前挡住而已。当碎片一走,她便如铃羊起跑般一蹬而起,衝向周雄。 那不是空手道,也不是柔道,不是任何一种武术。是猫科动物的动作。 热能爪的尖端已经加热到溢出红光,有着少女体形的猫科动物,不再在乎自己可能会飞出车顶的范围之外,飞身爪来。捨身攻击迅捷而猛烈,前所未见。 她这是失了理智,这种攻击不能算是实力。 瞬间警觉的周雄,在千钓一发之际侧身躲开。热能爪的热气仿彿还在空中停留,在十二月的寒风里,留下一道通往盛夏的空间之门。 爪子挥空的巴御前,在离车头不远的车顶边缘上着陆,滑行着盯向周雄。刚刚才触碰到车顶板的爪子,已经在车顶板留下粗得吓人的爪痕。 何其惊人的热度,就连机师都会因此受伤的! 周雄明白了巴御前的状态,并且清楚认知道他必需尽全力在接下来的交手中把巴御前击倒。 如若不然,两人都不能平安抽身。而且要快。假若动作慢了,在周雄完成任务之后,巴御前的机师可能会因为被自己的机甲活活闷烧,害她连说话的能力都失去。 起码在这次战斗结束之后,那一双手铁定都不能要了。 这不是周雄的想法,而是客观事实。 巴御前这型号机体的实验计划会被废止,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对机师的安全保障不足。而且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巴御前才刚停下滑行,马上又再借力起跳向周雄跃去。 失去理智的动物连攻击都会变得单调,但是同样的攻击不代表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应对。 周雄决定压下身姿,鑽到巴御前飞行路逕的下方,用拳刃向上刺去。 扎实的手感传回,拳刃成功刺入巴御前的腹部。棕红色的机油向下喷溅到人狼脸上。紧接着,发生在两肩上的剧痛却提醒着周雄战斗还没有结束。 巴御前停在半空中,用刺入腹部的拳刃固定身形借力,再用脚踩向周雄。 本以为是用来充当钉子,爪住地形所用的机甲脚趾,居然也是一组热能爪,在人狼两肩上划出了爪痕。 所幸的是爪痕很浅,只把周雄肩膀烧伤。不幸的是痛觉让周雄一时间站不稳,无法驾驭人狼的重量,惶论机甲上还加上了巴御前的重量,正往他肩上用力地连翻踩踏。 双腿一软,周雄被压到只能跪下,双膝把车顶板撞陷。周雄还在扺抗,没料到这番挣扎更进一步把车顶板压穿。 两人打滚着跌到货柜内部,夜色被灯光染白,三田重工的商标在视线角落被照亮。 三田重工?这是三田重工的货柜车? 为甚么? 巴御前呢?那婊子在哪里? 可恶! 周雄想要起身,又发现浑身无力。 不是乏力,是无力。 手对手,腿对腿。巴御前的四肢,分别插向周雄的四肢,把人狼钉成标本,固定在货柜里的地板上。 这种姿势下,巴御前的脸凑得极近,离周雄的脸只有数厘米距离。 身驱随着喘气大幅起伏的巴御前,从腹部流下分不清是血或机油的汁液,滴到人狼肚子上。 这本应是充满情慾的画面。 心脏快要跳出来的状态下,两人依据生物本能野蛮地交流之后,他们的肢体重叠了,体液交融了。在双唇之间不足十厘米的距离下,仿彿隔着机甲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即使那只是错觉。 周雄听说过,近代人类认为杀人是与性爱一样亲密的行为,所以杀人犯的愉悦常与性快感掛勾。 这本应是充满情慾的画面。如若脑装置和机甲的设备没有一直施药的话,周雄也许会因为痛觉和慾望混合之后的感官衝击而勃起。 该死的,我连和以前的女朋友都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 于是某个想法掠过脑袋,而周雄极其乐意付诸实行。 他通过脑装置的连结,让人狼机甲为自己输入最大剂量的兴奋剂。再绕过已经失去功能的肉体神经,从自动模式用脑波操控人狼的肢体。 本不应动起来的手,伸向巴御前的脸上,温柔地抚摸着。 他要找出能让自己打开面罩的空隙。 他要把这副可恨外皮撕开,亲眼确认巴御前的长相。 到底会是像同名歷史人物的描述一样的美人?还是大相逕庭,像山姥一样丑陋的妖怪相貌呢? 我们都进展到这种程度了,就让我仔细看看吧! 然后那张脸就会被全球通缉,我的同伴就会追你追到地狱!! 只可惜,巴御前拒绝了这位一夜情人的最后请求。 她举起了爪子,把五指併拢成手刀,直直插向人狼的心脏。 真是一场单方面掏心掏肺却得不到回报的苦战啊,周雄如此想着,在最后关头讽刺起自己。 热能爪正要从他的胸中抽出,大地却传来震动。紧接着是数秒鐘零重力状态般的浮空。 再一次传来衝击之后,周雄的视线、呼吸道、意识都被咸水淹没。 看着衝进海里的货车,还有紧追着货车衝进同一片海域的另一台机车,罗沙从vtol上发出惊呼。 惊讶之后是更大的惊讶。 海水沸腾翻涌,巨大的身影浮上。 五十米的紫色巨人。 三田重工军用机甲「ra系列」b机甲实验机:t-ra-01a「义仲(yoshinaka)」。正是t-ra-01b「巴御前(tomoe)」这台支援机的支援对象。 爱人那威武、雄壮的身影,让巴御前内那恋爱中的少女-金宋美-绽放出比世间一切都要纯洁的笑容。 19-巨人 「madam!!」某个队员再次呼喊。 「甚么!!」 「嫌犯逃了!!」 「甚么!?」 罗沙和吴雪明张望着,一串轰呜声从远处的马路上传来,一个黑衣人正骑着机车飞驰而去。她想要追过去,手上担架和利姆依的重量提醒着她何者更重要。 「fuck!……先不管,救人要紧!move!」 「「「yesmadam!」」」 刚刚还在战斗的正副机师二人,现在也衝了过来,从罗沙、吴雪明手中接过利姆伊的担架,把重伤的利姆依送到运送伤者的vtol舱内。 在机场码头仓库内受伤的四、五、七号机伤者已经送到了医院进行紧急手术,而三号机被原地确定kia(行动中被杀害)。医疗用vtol上的医官现在只需要负责利姆依一人。 医官把脑波监测仪装到利姆依的左臂,又在她的后脑上一通翻找,终于找到了一排细而密的接孔,好让他把医疗设备直接与利姆依的脑装置连接。 机舱一角,有一具没有四肢的人偶。连接线从人偶的脖子伸出。当利姆依和人偶相连,人偶的躯干便像接上电源的屏幕一样亮起,投影了一整组完整的人体器官。 再过半秒左右,那些器官的映像开始扭曲。腹腔的影像被一团雾气盖过,雾气上方的心、肺则是泛着变色未完成的淡绿色。 「重置。」 医官向医疗设备发出指示,把利姆依脑装置的急教系统重置。止痛药和兴奋剂停止供应,让利姆依因为剧痛而呜咽一声。冒着泡的血液从呼吸道中被咳出,把她的嘴巴週围都染成暗红。 呼吸道变得畅通起来,她像从恶梦中惊醒般,忽然大呼,眼睛睁大而眼球不断颤抖。医官却无视利姆依的一切反应,只盯着人偶展示的影像。 吴雪明也看去,刚刚呼吸道泛着的淡绿色,现在变成碧绿。 一支针筒又被打进利姆依的右手,不知道那是甚么药剂,总之是让利姆依平静了下来,紧接着又徐徐睡去。 下一道指示是「腹部,抽血。」 人偶肚子上的雾气慢慢消散。 「腹部,止血。」 从右肩进入人偶体内的另一团雾气分散成眾多蚁群,沿着脏器表面爬到利姆依内脏那些喷出黑雾的气穴上,将之阻塞,也填补起了左腰侧被子弹击入做成的小孔。 右腰侧的击出孔却太大了,奈米机群没办法靠自己补起。医官也知道,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用手按住盖在同样位置的布料,现在则是把利姆依的衣服剪开之后,掏出了一捆卷轴。 一手按压着伤口,另一手把卷轴凑近自己嘴巴。把卷轴上的扣子咬开之后,卷轴张开成一块板子。医官用那板子取代双手,往利姆依的伤口上贴去。板子从本来的坚硬变得像起司片一样柔软,紧贴在利姆依腰上。 应对大形伤口用的止血板起了效用,吴雪明因为安心而松了口气,医官却因为人偶肚子里的影像而皱眉。 没有黑雾遮掩而清晰起来的脏器影像,显示出像麵条一样扭曲打缠的形状。某个呈倒三角形的脏器,不在她本应所在的位置上。 不安再一次侵袭,寒意从吴雪明的背部涌向头顶。他知道莉莉姐还能活下来,但是过往从未见过的这画面让他不由得怕了起来。 与幼时在小学课本上看见车祸现场,看见坏死的肢体,看见吸毒者在自己下巴用刀挖洞时一样的怕。也许更甚。 他倒抽一口混杂着血腥味的空气,腰间彷彿也有着隐隐的痛感。他知道这只是错觉,因为自己没有受伤。就算有,脑装置也会适时施药。所以这只是错觉。 于是他重新打起精神,打算离开机舱,找到罗沙。 罗沙却先拦了在他面前。 「喂!你打算去哪里?」 「还用说吗!」 「不行。你要跟他们走。」 又是这样。 「我不想和你再重复这些对话了,浪费时间。」 吴雪明气得下意识握紧拳头,脚步略过了他已经不打算再尊重的罗沙而迈出。 「站住!这不是你能逞英雄的事!」 「我不是要逞英雄!我是打算尽责,把我擅自参一脚进去的事做完!我已经不打算再半途而废了!再说了,这不是你提出之后下令执行的任务吗?现在死的死伤的伤,你凭甚么!」 「这不是我下的令!」 「甚……甚么?你……这是在推卸责任吗?亏她们还这么信任你!?」 「不是的,不是这样!」 罗沙似乎不打算让吴雪明有思考、喘息的空间。她把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凑近,压低了声线: 「有人偽造了联邦中央的文书,绕过我向特机队发出命令。这都是那些人的陷阱,想要把我们引出台北市,好让他们发动袭击之前把特机队瘫痪」 「……蛤?」 「听好了,你想当特机队对吧?命令来了,带上其他人回去总部待命。」 「我……」 「没时间了。敌人随时会在任何地方出现,而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甚么。这会是一场突袭之下的苦战,拿好这个,守护你姐姐和其他人。」 罗沙把一根金属棒塞到吴雪明手中。 他认得,这是发动b机甲用的钥匙。 「你姐姐的座机。本来不想拖你下水的,但是现在周雄不在,莉莉和雪昭重伤。」罗沙说得咬牙切齿,满是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认,现况是她输了好几步。「……我需要一切可以用上的人手来帮忙。状况发生的时候,听着其他学长的指示,随机应变。这不是模拟战,是真正的战斗,会死人的。」 把话说完,罗沙便离开去登上装有武装的vtol。 吴雪明愣站着,低头看向手上的数据棒。 犹疑? 不,现在没有甚么好犹疑的。 悲伤和愤怒,更多的是愤怒。 再来是恐惧。 然后是决心。 吴雪明从未感受到如此重大的责任感,还有坚决的决心,继而迈步向医疗用vtol奔去。 这会是苦战。 苦战。 是会死人的苦战。 这段话在吴雪明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的双唇微张,心跳加速,嘴角也往上轻勾。 - 登上vtol的罗沙,确认过两边舱门的自动机枪塔都正常运作,而吴雪明也有乖乖乘上另一头vtol之后,便开始指挥。 「起飞!追上那傢伙!」 机翼上的向量引擎加速运转,向下方喷出气流,机舱门也在这过程中自动关上。当机体上升到机师认为的合适高度之后,引擎便会改变方向往后喷射,让机体加速前进。 罗沙转身,在飞得有些许颤坡的机舱内,紧握头上的扶手,站稳脚步。 「周雄的位置?」 脑装置代替了无线电,所以罗沙不需要花时间像旧时代的飞机一样,戴上飞行耳机隔绝引擎的噪音。 「台二乙往淡水。」 副机师回答。 巴御前的电战功能会干预周雄机体发出的讯号,让其他人难而与周雄远距离通讯或者确认位置。所以机组员和罗沙都啟动了脑装置的卫星地图,用光学影像来分析定位。 以罗沙为中心,显示了台北与西北方的淡水,还有两地之间的所有路线、地形的地图,先是以电流讯号被输入她的脑部视觉区,再由脑部的理解转化为视线内的半透明影像,不需要经过视网膜和视神经。 周雄和巴御前的位置被醒目地标记。副机师所言不虚。 她把地图投影关闭,免得自己的大脑因过度工作而疲劳。 「还有多久追上?」 「预计三分鐘」 台北飞去淡水只要三分鐘,罗沙觉得太慢了。 「油门催尽,手动驾驶,一分鐘之内给我追上。」 「copy。」 机体忽然震动,罗沙感觉得出机体有一瞬间的高度急降,然后又加速往目的方向衝去。机体变回稳定的飞行。 「现在,」她面对机舱内的另一位女性。「有话快说。」 是未见过的生面孔,就连罗沙也是今天才刚认识。 陌生人的反应冷静到显得冷淡, 「明知道是陷阱,还追?」 「我追的不是陷阱,而是周雄。我要把他从兔子洞里拉出来。」 「台北的防备呢?」 「有人看着。」 「吴雪明?」 「不。说了你也不认识。」 「哦,那群僱佣兵啊。信得过吗?」 「其他事不谈,那傢伙只有打仗的事信得过。」 陌生人听了,微笑:「希望你和井上玄树的关係不会造成麻烦。」 「『星室』有打算为此找我麻烦吗?」 「暂时没有。」 「那就对了。」 「就算有,我也不会事先知道。」 罗沙正想要回应个甚么,副机师再一次呼唤:「madam!看见了!」 罗沙在机体急减速的抖动中跌跌撞撞来到了驾驶仓后头,通过机首玻璃往外观察。 看着衝进海里的货车,还有紧追着衝进同一片海域的另一台机车,罗沙从vtol上发出惊呼。 惊呼之后是更大的惊讶。 海水沸腾、翻涌之后,巨大的身影浮上。那身影说得小了都有五十米高。 三田重工军用机甲「ra系列」b机甲实验机。 t-ra-01a「义仲(yoshinaka)」。 正是t-ra-01a「巴御前(tomoe)」的支援对象。 「no,no,no.no!no!!fuck!!!快着陆!周雄的位置!」 「madam!飞弹!」 又是飞弹!?是巴御前吗? 抬头看,飞弹远不仅一发。密麻麻的飞弹群铺天盖地,如雨点般落到淡水的海岸上空爆炸。 从义仲的背包顶部射出的三十多发小形飞弹。准确来说只是投射物,因为飞弹没有瞄准特定的目标。 这是把警察和民眾都一视同仁的无差别攻击。 其中的一发飞弹刚好飞到vtol右引擎附近,在半空中爆炸。炸出的破片又在vtol机身打出密麻麻的一片孔洞。想像这些破片落到地面,便是现正在发生的事。 破片把机首玻璃打穿,玻璃失去了投影外界影像的功能,变回去黑漆漆的一片电子屏幕。夹层间的液体物质,从被击穿所留下的小孔中流出。副机师体内的血液也是。 「有人中弹了!」 正机师大喊着,想要依照训练时所学的应对保持冷静,同时拼命操作机体大幅度左转,避开义仲的攻击。 「机体也受损了,我不能靠近!」 这是罗沙也知道的事。 正因为知道,她的心思才更在周雄的安危和现实情况间挣扎。 没有等她决定,义仲开始活动,在淡水河道跨着大步,往上游前进。 比b机甲还巨形的巨人,步伐也极大。踩出一步,便是b机甲啟动喷嘴用力一跃的距离。 罗沙下定决心咬牙。 「……离开这里,和那东西保持距离。快!」 她又举起右拳,与自己的脑装置连动之后,对拳头下令。 「罗沙.圣地亚哥警务处长向全行政区发出紧急状态警报。北、中、南机甲队出动。特机队还能活动的人也是!」 一把充满机械感的女声传来回应:「yesmadam。行政区进入紧急状态。避难指示已下达。madam,请问警报等级?」 「『红』。」 「yesmadam。」 「红色警报,重复,红色警报。这不是演习。」 20-巴御前与义仲 金宋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低下头去看,是数十秒前被炸成败瓦的淡水河两岸。 通讯另一头传来男声。 「金,要出发了。」 这温柔、沉稳的男声比一切镇静剂都有效。她冷静下来,重新让机甲系统与自己的生理状况配合。 「目标是哈蒙.列根。然后是总督府。」 巨人迈出他的第二步’第三步。 「跟得上吗?」 被问的她,回头看向淡水. 那是她成长的地方。 她的父母并不优秀。 战后从朝鲜行政区来到福尔摩沙,大力参与着所谓的民族独立运动。地球政制的统一对他们来说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她曾经听父母说过: 「我们逃离了一个笼牢,结果只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笼牢。」 说实话,她不在意父母的政治主张。甚至每次听见他们与同伴高谈阔论的时候,都不由得感到厌闷。 父母的主张是危险的,违背常理的,与学校、社会所教导之事大相逕庭的。他们不会说是自己是「亚洲人」或者「联邦成员」,他们主张自己是「韩国人」和「大韩民族」。 这全都是旧国族主义时代的遣词用字,听起来是多么的奇怪。 自己的父母是与时代脱节的人。当金宋美察觉到这一点,她就更加与父母疏离。反正父母对她也没有很好。 家中的金钱全用于国族主义运动,偶尔还能看见通缉犯的面孔在父母身边出现。明明两人过往都是军人,战后却开始写起书来。可以想像,是会被列为禁书的内容。 最后,人狼机甲破门衝进家中。 父母也好,父母的同伴也好,悉数被当场击毙。 以每分鐘一千五百发射速射出的子弹,串连起来就像加上了刀刃的鞭子一样。在淡水的贫民窋中一甩,父母的身影、邻居所住的铁皮屋、街角被废弃的基督教堂、金宋美的童年记忆……全被拦腰斩断。 怨恨? 倒也没有。 义务教育和儿童保护制度提供了金宋美衣、食、住、行等全方面的照顾。相比起不太亲近,在五、六岁左右就在眼前被机枪腰斩的父母,她觉得学校里的老师们还与自己更加亲密。 再者,她的记忆从那时候起就被切割。直到十四、五岁之前都没有想起生父母的事,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 恢愎记忆的契机是高中准备升大学的时候,偶尔去到警察学校的招生摊位前,又偶尔看到了展览用的人狼机甲。那一瞬间,她的记忆才重组回来。 啊,原来我是有父母的啊,不过已经死掉了。那就这样吧。 说起来,机甲真的好帅啊。 如是想的金宋美,最后没有投考警校。因为成绩够好,不需要将就追求「铁饭碗」的公务员薪酬。 于是她进了联邦政治大学福尔摩沙分校,念的是化学系,打算往后进去大公司做个上班族。 然后,她遇到了机甲工程科系的徐武。 徐武的身世和金宋美是如似相似,却又大相逕庭。 他的母亲是中华行政区的警察,单亲家庭。 年少时收到母亲在一场民族主义暴动中殉职的通知。 不解的徐武向母亲的同僚追问,才得知母亲是因为收不到上头「开始镇压」的指令,陷于被动又不能出手自卫。最后不慎被汽油弹掷中,连着大脑活活被烧死。 他亲自质问过母亲的上司: 「为甚么不下达指令!」 那个上司说得冠冕堂皇: 「警察不应该向民眾动武,否则便是暴力。」 直到有了殉职者出现,警察才有镇压的理由。紧接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中华行政区的暴动便平息了。 真是大快人心。 事件后,徐武由母亲的同僚们共同照顾,仿彿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成长起来。 他有想过继承母亲的职业,当个联邦警察。但是又想到母亲的死与行政区的懦弱官僚脱不了关係。 那时候起,他对软弱的联邦生出了和他对暴民一样的怨恨。 他靠着自己的努力(还有警属优待),考上了政大。 在政大里,偶然与金宋美相遇…… 她不在乎他背后有甚么人和事,她不在乎机甲的来源,更不在乎谁和谁又有甚么计划。 她只想支持他的一切。 这段恋情所收到的第一份祝福,便是「义仲」与「巴御前」这两台机甲。 今晚就是一切的开端,新的生活就在眼前。 无怨无仇的父母啊,我要感谢你们。她如是想。 若不是你们让我降生,我便遇不上武哥了。 她回头看着淡水,那里只有丑陋的贫民窋,还有名为「回忆」的束縳。 于是她打开了通讯。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听她一问,徐武在驾驶窗内调动屏幕上的视窗。 两台机体以独立的数据链连接,让义仲可以透过巴御前的双眼视物。 此外,巴御前也能标记特定的地点、范围、元件,让生来就是战略级兵器的义仲依照指示进行轰炸。 用巴御前的双眼,徐武也看见了淡水城区。屏幕角落的战术地图,也用着红色的网格把该处框起。 「当然。」 徐武答过,义仲的背包上便施放出新一轮的飞弹群。五十米巨人的整个背包里都是小形飞弹,不需要担心弹药问题。 不是密集的射击。 徐武以红网格的中央为圆心,特意瞄准了更大的范围。 飞弹的尾跡先是聚集成一条粗线。等飞弹飞到拋射路径的顶端,粗线便分离成三十多条细线。 细线又落到地面。这次,引信因为碰撞而被啟动,化学燃料喷洒,铺满淡水的地面、屋顶和河面。最后被飞弹内藏的点火装置引燃。 淡水陷入火海。 金宋美说:「这是庆祝我们人生开始的礼炮。」 徐武说:「也是对这奢糜小岛的警告。」 啊……对。所以你才会比我优秀。 金宋美陷入难以自抑的感动。徐武总是想得比自己多,格局更大,让金宋美心悦诚服。 不远处飞在空中的vtol,却在她心中植入了更强烈的愤怒。 「警务处的?」徐武问。 「嗯……对不起,对空飞弹已经用了。」 「没关係。你也累了吧?在我肩上休息一下吧。才刚开始而已。」 多么…… 多么温柔的人。 - 淡水陷入火海。 以万为单位计算的人口,在烈焰中受着难以想像的折磨。 对总督府和联邦中央来说,那些可能只是「生物」。对罗沙来说则是人。 「该死的!fuck!疯子一个接一个!」 罗沙破口大骂,一句之后又瞬间冷静回来,打开脑通讯处理正事:「威!乔凡尼!状况!」 「这里是威!员警已经开始疏散民眾到地表层的避难设施!但是……(……喂!别让人乱跑了!车子用y机甲推开!推开!)……有些混乱,不过可以处理!over!」 「这里是乔凡尼。处长,真的要让老弟上机吗?」 可以选的话,罗沙也不想让他来。问题就是现在没得选啊! 「……他的技术起码拖得了一点时间。」 「copy。那个……队伍正准备出发了,请求指挥。over。」 利姆依这个指挥官不在,现在只能靠自己。可恶! 「其他地方的b机甲到了没有?」 「一分鐘。over。」 「去机场、警察总局和总督府三个地方建立阵地。阵地之间用分区的y机甲队连接组成防线。」 「co……」 杂讯传来,让乔凡尼没法把话说完。 通讯重啟,传来的第一把声音出乎眾人意料。连vtol内的月球人都是。 「处长,我是吴雪昭,我有个想法。」 忽然在特机队总部现身的吴雪昭,身后由哈蒙.列根推着她的轮椅,把眾人都吓了一跳。 「姐姐!?」 把机师服穿到一半的吴雪明,见状便拋弃了拿在手中的头盔,奔到姐姐身前蹲着:「你……你伤都好了吗?」 对着热泪盈眶框的弟弟,吴雪昭起手就是一巴掌。 摸着又烫又红的脸,还有在酒吧留下而未完全消去的肿瘀,吴雪明变回去一个手足无措的小男孩。 「……姐姐?」 吴雪昭一把抓起了吴雪明的衣领,想要把拉链拉到一半的机师服看个清楚。每一套机师服都是订制品,而这套机师服却不怎么合吴雪明的身。胸前没有印着机师名字,机体编号处也是一片空白。 虽然对来龙去胍很是疑惑,但这便是现实。吴雪昭理解了现实状况之后,马上作出应对。 「周雄,我们有十号机吗?」 「副队长……刚刚mia(行动中失踪)了。」乔凡尼回答。 「……我们有十号机吗?」 「不,没有。处长的意思是让老弟用你的座机。」 「刚好。」她一把将吴雪明推开:「我现在接掌指挥权,全体登机。」 「……姐……姐?」 「还在等甚么啊!」 她从已经换成义体的腹部用力大喊。 「敌人踩到头顶啦!登机啊!!」 「……yes……yes!madam!」 九具tk3,其中五机都有人登上。机师从机体背包鑽入,坐上位置。没时间看检查清单了,他们用肌肉记忆把机体发动。 /battery…on /apu…fire /engine…on /os…norm /bleedair…norm /mcs…check /rader…/arm…/hud…/mfd… 甚至不去理会功能是否正常,他们一个接一个按下按钮。本应要用数分鐘啟动的面板,现在要在一分鐘内啟动,因为义仲还有两分鐘就会到达台北。 机体发动的同时,机库的灯光熄灭,然后又亮起数盏小小的红灯。灯光不停划圆,机库天花板也随之打开。 tk3睁开眼晴,就能看见头顶传来的台北市灯光。偶尔夹杂着警车和救护车的红蓝灯光闪来,掠过之后又远去。 「六号机,rolling。」 「八号机,rolling。」 「九号机,rolling。」 「四号机,rolling。」 「……一、一号机,rolling!」 「好。」 吴雪昭在指挥室内坐镇。她向旁边那些电脑的操作员一点头,机库地板便在各机脚边窜出一具台座。台座上是一人一把mp-40,还有六发四十毫米高爆弹,十八发镇暴用烟雾弹。所有的弹药都以六发一组,预先装入快速填弹器,然后用有着三个相应口袋的巨大布带装好。 各tk3看见,伸手去把布带拿起,缠在腰上。 「省略出击程序,直接从上面跳出去。」 「「「yesmadam!」」」 一台接一台,tk3啟动喷嘴增加推力,往天上台北市的灯光一跃,离开了地表层,在地面层奔向战术地图上标记的各处。 「一号机,动作太慢了!」 「sorrymadam!」 「省掉!现在不是训练,赶紧追上!」 「yesmadam!」 吴雪明把喷嘴和机体的体术都用上,来到了地图指示的位置。 「一号机,standingby!」 「同上。」 「「同上。」」 「好。现在……就只等着对方咬饵了。」 吴雪昭至今仍不感放松。行动是开始了,但是她向罗沙描述的计划还没有。 台北警区的特机队也已经出动,依照她的指示就位。有点偏移,但是可以接受。 中、南两区的机甲队也正在赶来,有点慢。 战斗中的「有点慢」,就是不能接受的「太慢了」和「太他妈慢了」。 连台南机甲队都比台中的动得快,更是让吴雪昭百思不得其解。 总之,接下来就是钓鱼。 钓淡水河里一条五十米的大鱼。 轻微的地震开始被她感觉得到。监视器显示的震央,正从淡水河中段往上游移动。 还不行。耐心。 五。 四。 三。 她双手紧握,盯着屏幕。 二。 一。 员警设置的探照灯,从地面和空中一同照向特定的方向。上万流明的亮度把台北市西北部的山谷照成白昼般通亮。丁香般的淡紫色巨大人影,还有那傢伙肩上同样配色的小人,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开火!」 台北机甲队,还有警用的镇暴砲车,共计近半百门大砲,向义仲和巴御前齐射。 不够。 意料之内。 「开火!火力压制!」 远远不够。 来吧。 求你了,不要那么聪明。 一口也好,咬一下饵吧。 21-FULL TAIPEI PANIC 吴雪昭在战斗里是皇牌,在战略与战术上则远远比不上利姆依,没法像后者一样运筹帷幄。她也不是罗沙这般的情报专家,没办法光靠敌人动向推算出阵地位置和战略目标,也没法用书面报告的隻言片语就推断出整片战场的动态。 她只是战斗的专家,却是战略与战术的门外汉。 如此也可以反过来说: 她是战略与战术的门外汉,却是战斗的专家。 她不打算让特机队的所有人在一夕之间进化得如她一样强悍。如果有这种办法,那该多方便啊。 不。她能做的,只有从战斗专家的角度,观察、分析、理解敌人,再把自己会做的下一步转述予队员,让他们代替自己去做。 「北洞三(这是名字代号),移动到c14(这是地理代号),掩护员警后退到d27(还是更多的代号)。」 「copy。」 「飞弹警报!」 一番沉默。 「……总算是避开了。感谢警告。」 「别松懈,后退到d19。芦洲区的砲车部队向西北方移动。」 「西北方?那不是山地吗?」 优秀的反馈。优秀得多馀。 「高处有更好的射线,把砲车带到山边,从齐射改成轮射。那里没甚么树,可以的。」 「roger。」 比起齐射做成的伤害,十多门砲轮流射击做成的压力也许更大。 也许。 吴雪昭从没想过自己要依赖「也许」。 如果是她亲自上阵的战斗,她很乐意亲身去验证这个「也许」,顶多发现设想错了就马上改变位置和战法。可现在去证实这个「也许」的不是她本人,是从中、南两部赶来支援,自己不太认识的陌生同僚。 莉莉啊,你平常就是顶着这种胃痛下令的吗?明明我的胃都已经换成义体了,居然还能感到痛楚。 她让脑装置对自己施以止痛药,然后重拾精神。 「有谁可以目视确认目标?」问了,才发现这是个不清晰的问题。对方是个五十米的大怪物,当然一堆人看得见了。于是她又补充:「我要确认目标的受损状态。」 向部队解释指令的含意,还有更正自己指令的用词,这种琐事已经花了够多的时间。倒也没印象利姆依有过这种情况。 「这里是南洞二,我看得见!(妈的,飞弹!)……呜,现在发送资料链连接码!」 很好。 略过指挥室里装满一片墙壁的屏幕,她用脑装置连结到台南机甲队二号机的「眼睛」-tk3头部的光学镜头兼影像资讯扫瞄仪。 熟悉的视觉方式勾起一阵怀念。天啊,真的好想登上机甲作战。这种天生而来的衝动如同本能,本能得不到满足又让她感到无比空虚。 算了,不要再去想无谓的事。 她借用别人的眼晴,仔细观察起义仲的身影。 义仲的脚步在砲击之下变慢了,但也只是慢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高爆弹在装甲外层爆炸,甚至没能让义仲的涂装掉一点漆。 「飞弹!飞弹!!」 「还有啊!!??」 肩甲和腕甲,从前方向两侧包覆到腰部的胸甲,多层装甲互相扣接组成的复合裙甲,头上向前伸出的两隻尖角,还有那该死的和像该死的大气球一样该死的飞弹背包。 该死的三田重工,简直把现代人脑中的「武士」形象全都在义仲身上复刻出来。 老娘就偏不信你没有弱点。 快找……快找! 快……找? 「巴御前呢?」吴雪昭把心中浮现的问题马上问出:「他肩膀上的y机甲!有谁看见了!!报告!!」 「北部机甲队,没看见!」 「中机,没有!」 「这里是南机!刚刚的飞弹做成灾害!d21到d24地区地面层坍塌,请求支援!」 d21到d24!?西门町北方……可恶!离总督府太近了! 「知道了,有民眾受灾吗?」 「没有,他们都撤离到圣地亚哥大道了!」 不算好消息。坏在离战区很近,好在位处地表层的总督府建物週遭都很安全。 如果安全到能扺抗飞弹的话。 而吴雪昭没打算给自己的处长的老爸的办公室做抗爆测试,尤其是当弹量还足够把地面层炸塌的情况下。 「c25到e25范围的员警和救伤队,还有南机洞七到洞九,支援总督府区域。」 「这里是圣地亚哥,hq(总部),听得见吗?over。」 久等未至的女声终于传来,计划终于进入了第二部份,吴雪昭为之大喜。 「处长!等你很久了!」 「总督府成员和列根少爷刚完成了避难。总督府的卫戊部队,去塌方区域设置无后坐力砲和反机甲地雷!」 「「「roger。」」」 「一般机甲队和警察重新由我指挥。特机队维持现状。」 「「copy。」」 「昭,档案也到手了,现在传给你。」 一件文件送入吴雪昭脑中。将之打开,里头是义仲的立体设计图。 不愧是罗沙处长。 「这里是昭,文件收到了……不妙啊。」 「对。全体注意,作战进入c-4阶段!」 「c……c-4?」 「怀疑啊!?」 「「「不!copy!」」」 - 「听见了吗?」金宋美问:「地雷和无后座力砲。」 「听见了。」 听得一清二楚。 巴御战的电子功能能够拦截加密电波再自动解码。那些阻碍恋情的走狗们,甚至完全没察觉他们和巴御前用的是同一份战术地图。吴雪昭用电脑在地图框出的红色网格、那些代表着tk3机甲的绿色三角形有甚么活动、哪里是避难所、哪里有伏兵……从头到尾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这也不能怪他们。是巴御前的支援机能太过优秀,义仲的武力太过强大。 就像对上人狼机甲的贫民、被汽油弹掷中的警察、被送进学校的孩童、加入黑心企业的职员……都和现在被逼对上义仲的走狗一样,螻蚁罢了。 金宋美忽然觉得自己早出生一个世纪的话,也许会成为所谓的诗人。不,仔细想来,文学这种垃圾,就算自己早出生一个世纪都不会看得起。 「对了。」她忽发奇想:「西门町?」 他答:「好主意。」 飞弹射出,然后落下。 「那么信义区呢?那些商人纵容这小岛变得糜烂,也有罪。」 「有点远,先把正事办了。」 「好。」 她在阴影里的双眼不断扫视,双耳也一直监听着,不希望放过与目标有关的任何资讯。 「列根先生,」声音来了,说的还是把熟悉的女声。好像是叫罗沙来着?「这边。撤离用的vtol已经准备好了。」 这样的话,我们也得加紧动作。 巴御前开始动身,在地表层的片片阴影间飞闪。目的地是刚刚从通讯电波逆向定位得出的坐标-福尔摩沙总督府门前。 「我出发了。」她说。 「我也过去了。」他答。 「等等,小心地雷和埋伏。」 「没事的。那些玩具伤不了『义仲』。」 随着距离目的地越近,金宋美也能感觉到偶尔一发的地震。那是义仲的脚步,爱人的脚步。 真是与你相衬的机体。 喜欢。 最后的一跃,巴御前飞过了一道桥,落了在一座古代城门遗跡上。眼前便是圣地亚哥大道,大道尽头便是总督府建物。虽然看不见通讯里描述的避难民眾,但是总督府正门前的停车场确实有三台vtol正准备起飞。 哪一台才是目标呢?分不出来,那就不要分了。 她热起双爪,加速连跑带跳衝向vtol。 一台。 两台。 三台,然后爆炸。 vtol机从内部喷出高热,火舌撞上巴御前的光学迷彩之后绕路上升。 「真是学不乖啊。」罗沙宣示着她的胜利:「卫戊部队!」 天上的地面层冒出二十台人狼机甲,绳降到圣地亚哥大道的两头。手上都是xm800反器材步枪,惊人的威力早在战时就被证实。 金宋美这个现代人却不知道这些似枪又似砲的武器是甚么来头,但是身体的本能已经警告着她绝不能赌命硬扛。 「fire!」罗沙下令:「shoottokill!(以射杀为目的开火!)」 - 徐武操作着义仲,提着戒心,来到了满是本应埋伏的地方。传闻中的卫戊部队却不见踪影,地雷喷发的也只是烟雾。 「可恶……为甚么!金!喂,金!」 毫无反应。 因为烟雾中参杂着极微细的特殊金属丝。不仅视觉,还有对雷达和电波都会一併扰乱。 如果双腿正常的话,吴雪昭真想在大喊的同时咚一声的站起来欢呼。 将就着喊吧: 「吃这招吧!这可是联邦的祕宝,战后所剩无几的军用品啊!」 他身后忽然出现的哈蒙可就欢呼不起来了。他刚刚才从特机队机库的地面层跑回来,现在还喘着气。 「派上用场……真是……太好了……呼。」 这一趟来回,正是要和他那个和平部长父亲打电话。转述台湾现在的紧急情况还是次要,为台湾总督府和警察取得军用品的使用许可才是主要目标。 他才不会到了特机队总部之后再辛辛苦苦跑去总督府撤离,那太蠢了。 那段通讯只是为了引诱巴御前才说的。 从罗沙她们明知道会被偷听还用着平常的通讯线路那一刻起,哈蒙的撤离、卫戊部队的行动、指挥权的移交……一切都是骗局的一部分。 真正接受吴雪昭指挥的只有b机甲部队。b机甲以外的一切警力,从一开始就是由罗沙负责调动。民眾在义仲浮上水面引发红色警报时,就已经疏散到台北市以外的基隆、新北和桃园,总督府官员当然也在其中。 罗沙唯一骗不了人的,就只有台中、台南机甲队动起来时的龟速。罗沙和吴雪昭都同意那是意外,算不到自己头上。 「辛苦你了,列根先生。」 「叫我……哈蒙……就好……」 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夸张的哈蒙让吴雪昭看了心情也复杂起来。她还得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与弟弟差不多年纪的人又不是警察,体能差一点也可以理解。不,也有可能是我弟弟太优秀了。 对了,弟弟。 吴雪昭拉回心思,也暗自记下以后要向利姆依请教保持专注的方法。 「全机注意,作战进入下一阶段。」 「「copy!」」 说得复杂,做来简单。 北中南三个警区的特机队和砲车,全力向义仲倾泻火力。高爆弹、烟雾弹、质量榴弹……哪怕用的是高压水砲,全部集中往烟团里发射。 说不定水砲车打出去的顏料还能起些意料之外的效果。就算一点效果都没有,也给我烦死他就是了! 淡水河西岸北端的山地是刚刚调动的砲车,平地是台中机甲队。东岸南端的总督府一带是梅花间竹排列的台南机甲队和砲车。绿点在地图上组成「l」字形阵线,展现出明显不过的警告。 不往东走就北退回海里,不退回海里就给我往东! b机甲用手枪在义仲身上打出火化和烟雾,某台砲车打的高爆弹炸出爆风,马上又在烟雾中吹出一个大洞来。其他人见状,赶紧又用自己的烟雾弹把那个洞补上。然后又是某人打出去的高爆弹。 数十发数百发砲弹,虽然伤不了人,但是一定能让义仲失些方寸。 一些就够了。 骗局是鱼钓,通讯内容是鱼饵。现在的火力是渔网。 一切就绪,是时候收网了。 「嘖!烦人的傢伙!!」 慌乱中的徐武做了唯一能做的选择:把背包里的飞弹往地图显示的绿点打出。 谁能怪责他的天真呢?毕竟,一定没有人能料到飞弹会在半空中被拦截,然后爆炸。 一把隐形的剑在空中划过。 不可视的集束雷射,在空中把飞弹拦截。 「得教了……」 「不知道是哪里的部队,不过帮大忙了,」 「不知道?那就记好了。」 两具黑色的b机甲飞来。 纯黑色的涂装,吸去了自地面溢到机身上的光线,每块装甲的外沿却又漆上显眼的白色粗线。 要让十多二十米高的人形机甲在空中飞行,在物理上是困难至极的一回事。黑色机甲却用着小孩子一样的思路:只要引擎够多、推力够大,就算是砖块也能飞出24g。 领头机背后装了足足六具喷射擎,后方一机装的则是四具。 十个喷嘴后燃吐出浅蓝色的火舌,在飞行路径上留下了流星雨一样的残影。 要不是流星雨过于夺目,地面的人也该注意到另外两台黑色机甲如何从阴影中现身。 总共四台陌生的黑色b机甲。 每台机甲的肩上,都用白漆标记了「sd」两个字母。 「『银马鞍(sliversaddle)』部队。专业,可靠,使命必达!欢迎官民各路来信委託哦!」 罗沙用声音盖过psycho那滑楷的商业广告:「哈哈!来得太慢了!井上!」 「好嘛,哎呀,算我错嘛。明明就很准时……」 「那当然得算你错了!你这个老无赖!」 22-SHOOTING STAR 井上玄树 夜空之下是比夜空更为深遂的漆黑阴影,十道淡蓝色的火焰,划出能把空间分割的线条。 这不是流星,也不是流星雨。吴雪明察觉是自己误会了。这才不是这么美丽的东西,而是更暴力的某种象徵。 是在壕沟之间鼓励士兵衝锋的讯号。 是胜利之时宣告战争结束的捷报。 是在胜利之后、荣归之时所施放的绚烂烟花。 「冠名机」 是带领衝锋的勇者; 是扭转战局的英雄; 更是把战场化为友军之乐土的天使,化为敌军之地狱的恶魔。 吴雪明抬头凝望,通过tk3的眼睛,看着流星雨代替神明向毁灭一切的巨人降下天罚。 对情侣而言,流星雨是「祝福」。 对义仲和巴御前而言,这在头上缠绕不散、驱之不去的流星雨,是比「诅咒」更加不祥的「死亡宣告」。 多么美丽。 多么令人着迷。 相比起来,跨年烟火就只是低俗的拙劣摸仿。 吴雪明所见的英雄,能让「胜利」以外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 银马鞍的b机甲不仅四部,只是这次被派来台湾的,就仅得流星小队的四部。 俄制维克多v91。粗暴的结构设计,打从一开始就是以大规模量產为目标所生,让v91可以承受同样粗暴的操作,而不需要精密的保养,也不需要每次出击之后都换零件。 除了「耐用」之外。v91牺牲了一切的稳定性、安全性、火力等,换来了有如骨架一样瘦小、薄弱的身形。然后把科技树点数全都集中在「通用性」。 井上和psycho的座机,又把通用性全置换成机动性,在背包伸出的机械臂上又装设了战斗机喷嘴,从而得到了一般机甲望尘莫及的速度。 nomad的座机则是装甲和火力。为了给自己(从战斗机上拆下来的)两管m71转管式机砲还有肩部、小腿上的通用飞弹发射器供弹,他先是穿上了一层弹药架,再在弹药架外再多穿一层重装甲防止殉爆。活生生地把骨架般的v91变成掉进水里就浮不起来的大胖子。 mexi的座机是侦搜形。武装只有手中的高功率远程雷射步枪,还有腰间的两把护身手枪。脚底的附加推进器提升了机动性,虽然不及井上、psycho的机体,但是配合背包里藏着的光学迷彩装置,让mexi成了一位神出鬼没的神射手。 两台突击机,一台近程支援机(肉盾),一台远程支援机(神射手)。这是他们在过百次战斗中确定下来的队形,组成了战无不胜的队伍,起码到现在也未嚐败绩。 流星雨先是集结成束从远处飞来,飞到义仲头上,再分成一多一少的两组流光,以巨人为中心盘旋上升,划出如dna序列一样的螺旋轨跡。轨跡内的横纹则是以曳光弹的路径呈现,不断往义仲的身上灌注。 从单管航空机砲射出的二十毫米高爆曳光弹,大概只有一半在义仲的装甲表面爆炸,另外一半都被跳弹反弹到地面、河面、地表。爆炸不仅在义仲身上发生,而是围绕在义仲的脚边,以火光组成了一圈生人勿近的领域。 「罗沙,趁现在。」井上的声音听来游刃有馀:「让你手下那些人都撤退。」 「你行吗你?」 「你猜啊。」 「……好吧。卫戊部队,报告!」 「这里是『aegis-1(『神盾』一号)』,目标已被压制。over。」 「很好!y机甲和砲车都给我远离战区!」 「「「roger!」」」 而这些对话都被徐武听见了。 「……可恶!别想跑!一个都别想跑!!」 在爆炸的震动下站稳,义仲的背包又一次射出飞弹群,划着尾跡把头上的dna序列从中心击碎。 井上唤了声:「mexi?」 「来了。」 飞弹在衝上天的路上发生了一次爆炸,然后再相继发生几次小爆炸。不可视光束的持续照射,把大部分飞弹都拦截了。三十多发只剩下三发。最后连这三发都被nomad用机枪扫射打中,在半空引爆。 「喂喂喂!nomad!你差点打中老子啦!」 「放心,psycho,我有瞄准。啊,over。」 「分明就是仗着子弹多的乱枪打鸟!」 「专心点!」井上大喊。 在稍微远离了义仲的机体内,井上低头看向台北市的街道。 飞弹被拦截了没错。飞弹里装载的化学燃料还在,从半空随飞弹的爆炸而喷洒,让好几条街都被黑色的半固体黏住。 「napalm(燃烧弹)?」 「似乎是的。好在没有烧起来。」 井上语音刚落,徐武似乎就特意要去讽刺他,从裙甲之下往四面八方射出光线,把黑色物质全数点燃。半个台北都被烧起来。 「罗沙,受灾情况?」 罗沙听着报告,数秒都没有回应,说话之前呼了一口气:「……没有。」 「没有?」 「没有。」这是吴雪昭的声音。身处指挥室的她更能掌握情况:「避难完成,而部队离得够远。」 井上听了,大笑。 「……哈哈,大机甲里面那个小子,听见了吗?你的垂死挣扎一点作用也没有哦?」 徐武没有回应,而是把悲愤用动作展现出来,举手乱挥,飞弹乱射。 井上和psycho用机甲相视,之后一个点头。他们就像死缠在义仲头上的苍蝇,又像蚊子。时而远离,时而靠近。再用航空机砲取代蚊子的翅膀,打出去的子弹便是那烦死人的拍翅声。 反机甲飞弹从nomad的方向射来,炸中了义仲的膝后,让义仲失了平衡,巨大的身躯往井上他们的方向踉蹌数步。这是整晚唯一对义仲确实做成伤害的攻击。也是更大计谋的一部分。 站起之后往空中挥手把苍蝇赶走,挥手时又被飞弹打得踉蹌数步,不断重复。义仲便往松山机场的方向越靠越近,在身后留下了一整片火海,还有被他推倒的大楼残瓦。 「现在!」井上向罗沙大喊。 「昭!」 「中了!!」 徐武在驾驶仓内甚么都看不见、听不清,只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震得天翻地转。在驾驶仓屏幕角落的小地图,忽然多出来几个小点。 是vtol。 是停泊在松山机场下方,三号码头内的vtol。 义仲刚把前脚踩进松山机场,吴雪昭便应着其他人的讯号,打开了机场那同时兼任地面与天花板的防爆门。正是这意料之外的地形变化让义仲踩空,掉进去早就存在的坑洞里。 「特机队!」 「「「roger!!」」」 vtol的光点后方,忽地冒出五个机甲的讯号。数发喷气声取代了枪砲声,五个巨大的网子射来,在半空张开,往义仲的身上压下。 反机甲电磁捕获网。 用特殊材质制成的极粗金属缆索,能让接触到的一切电子產品短路、烧毁。那怕是涂上了法拉第抗电磁胍衝涂层的机甲。 网子的四角都是钉桩机,与地面、硬物碰撞之后,便会打出与人一样大的钉子,把捕获到的「东西」固定在地。 义仲的身形太大,一张网子不够。那就多用几张吧。一部分钉子确实打进了地面,也有一部分针子打进了义仲的关节、腋下、裙甲接缝这种装甲较薄的地方。 短路之后,义仲沉默。 义仲装甲太厚,打不死,没错。可是也不需要把他打到原地爆炸。罗沙的目标是把敌人「无力化」。为此,她需要出人意表的陷阱。 松山机场的地面就是这个陷阱。 而特机队的数机,离开机库之后就到了三号码头和相连的一、二号码头,把机体除了视觉和电源之外的功能都关闭,从义仲的索敌仪上隐身待命。 为了避免巴御前把计划篤破,还得把她引开,远离机场,用卫戊部队的火力把她困住。 这便是罗沙临时想出,由吴雪昭配合实行的计策。 井上从空中飞来。特机队数机也从地表层的阴影中现身,走到防爆门的开口下。 吴雪明抬头仰望,市街区的火光照来,井上的机甲有半边脸都被火光染成橘红。 「小子,」这是井上说的第一个词。「别愣着啊。」这是井上说的第一句话。 「是、是?」 「『是』甚么『是』。报告啊,你家处长等着呢。」 「啊,好。」 他用上机甲本身的通讯功能,向指挥室呼唤:「……姐?」 「姐你个头。一号机,作战期间请遵守通讯守则。over。」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吴雪明会心一笑。也让他变得没那么紧张。 「yes,madam。嗯、咳。hq(总部),这里是一号机。目标已捕获,无反抗跡象。over。」 「一号机……」 然后,吴雪明的眼角瞄到了身后的亮光。 「……全机!警戒!」 「甚么!?」 转身回头之后一个后跃,吴雪明以毫釐之差躲开了一记鞭子,还有紧接而飞来的金属块。 鞭子是被某种光线切割之后弹开的捕获网缆索,金属则是义仲的外层装甲。以多片金属相扣组成的裙甲和肩甲,解除了连接,乘着装甲下方喷出的高温气体,变成了无数片致命的小破片。 「三号机、四号机,中破!」 「退后!退后!!」 步步后退的特机队眾人,注视着义仲那失去了装甲防护的本体。 脚腕、膝盖、手腕、手肘……义仲的关节相继喷出蒸气,然后解除连接。当腰部和颈部脱开,义仲便只剩下驱干。 通讯里传来徐武的狂笑,还有不成意义的胡言乱语。在这之间,偶尔能听见金宋美带着哭腔的嘶吼。 她想要制止爱人做某件事。 这种制止,又被地面的警察们请求状况报告和指令的声音盖过。 杂乱的通讯,最后由吴雪昭用全域广播完全制止。 「警告!警告!!台北的所有人员!侦测到高能量反应,马上避难!!现在!!!!」 高能量反应? 高能量反应…… 吴雪明-现在唯二不惊慌的人之一-向指挥室询问: 「高能……姐姐!反应是从哪里出来的!」 「义仲体内!好了别管,快找掩护!!」 掩护? 有需要吗? 义仲体内的「能量」一但爆发,本就是盆地的台北市一定会变成殞石坠落过后一样的坑谷。吴雪明对机甲的认知,让他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 「negative。」他说,然后便驱使机体狂奔,再爬到义仲身上。 「明!别玩了!」 「我不是在玩!」 「他不是在玩。」井上说。「罗沙处长,麻烦你看看设计图,告诉我们义仲的反应炉在哪里?……喉咙是吗?我知道了。感谢。」 「十秒。」罗沙说。 「好。」 小小的tk3,从腰间伸出警棍,插进去义仲的胸甲顶端,横蛮地撬出了一道缝隙。 「九秒。」 警棍随之被丢弃到一旁。吴雪明又伸出手,想要把义仲喉咙下方突出的金属瘤子扯出。tk3的手指却不断滑走,又因为超越负荷的操作而发抖。 「八秒。」 井上的维克多v91飞来,「小子,让开。」一身把tk3顶开。 踩着义仲的驱体,v91拿出了一把短刀。 某个开关被打开,短刀发出足以把能量转化成刺耳声音的震动。 随着动作,高周波刀的刀尖往金属瘤子贴上。 瘤子与刀尖接触的部位瞬间变色、发亮再融化,像受热的黄油一样变形。刀尖慢慢沉入。 罗沙平淡地说:「还有七秒。」 刀尖突破装甲层和配线层;义仲的驾驶仓屏幕从中心开始变色;徐武开始感受到热力,也听得见噪音。 「……六秒。」 刀尖剌穿了屏幕。以「吉赫」为单位的能量把徐武耳膜震破、手脚麻痺,头部的七个孔洞都渗出血液。他的狂笑声却越来越大。 「五秒。」 在刀尖从屏幕刺出快十多厘米之时,井上把刀一下抽出。 「四秒。」 然后瞄准同一个孔洞用力。 插穿。 「三秒。」罗沙还在数着。 「好了。我搞定了。」井上把刀子抽出。 「你肯定吗?」 「a-firm(『affirmative/肯定』的短语)。」 「确实。」吴雪昭加以补充:「能量正在冷却……可是,为甚么?」 「军用机甲的保险机制。」井上答:「为了避免意外又或者远端操作,有自爆功能的机甲都有生体识别系统。当机体发现驾驶仓里没有活人,又或者机师的生体特徵没有登陆过,保险机关就会锁死反应炉,强制冷却。这是战时军用品才会有的保险,不怪你们不知道。」 「原来如此……」某人说了。 「不愧是『冠名机猎人』……」某人又附和着讚叹。 井上听着,不齿地笑: 「我们没有这么高尚的名号。老子就是个僱佣兵,仅此而已。」 「祂」把刀子上沾染的巨人之血甩走,俐落地收回机体腰后的刀鞘。 吴雪明从低处仰视黑色的身影。维克多v91。 身影收起了羽翼。身上的六个喷嘴。 身影背后,宣示胜利的信号弹射出了。是日出的光芒。 告死天使的同伴也背着光芒走来,在更高处等待井上。是psycho、mexi和nomad。 背着橘红的日光,那身影比吴雪明记忆中的任何黑暗都要更加深沉。 「冠名机」 是带领同伴衝锋敌阵的战争成癮者; 是以敌人鲜血沐浴的疯子和杀人狂; 更是吴雪明心中的英雄。 吴雪明心中的英雄,能让「胜利」以外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相比起来,跨年烟火、阅警大典和一切自称「艺术」的垃圾,全都只是低俗的拙劣摸仿。 多么令人着迷。 多么美丽。 设定-地球联邦的警务组织 地球联邦警察部 earthfederation’spoliceoffice,简称e.f.p.o,为地球上现存唯一的警务机关,亦是歷史上规模最大、效率最优秀的警务机关。下设包括联邦情报局(fbi)、联邦刑警组织(cpo)以及地球各行政区警务处。 efpo上属地球联邦和平维持部(和平部)。现时的最高负责人为和平部部长安佐.列根(anzo.reagan)。 警察部全球总部设于瑞士的地球联邦总部大楼内,行动总指挥部设于月球静海。 - 地球联邦行政区警务处 地球联邦各行政区均设立警务处,并不需向行政区首长负责,而是直接听从联邦中央efpo的指令。 依据各行政区的个别情况而订,警务处的组成不尽相同。例如福尔摩沙文化自由行政区(不设管理言论、思想、刊物审查的公安部门,而是缩编之后拆分归入福尔摩沙警务处下的公共安全课和公共关係课。)以及日本贸易自由行政区(不设商业罪案部门。诈欺或民间商业罪案由民眾主动上书民事法庭处理,日本警务处不会干涉。) - 联邦情报局(federationbureauofintelligence/f.b.i.) 沿革不明。由于《大息兵令》解散国家政体及军队,同时下令销毁军事相关领域的留存资料,无法追溯fbi与近代歷史中恶名昭彰的同名机构有无关连。 fbi是联邦的跨国罪案调查组织之一,架构地位与警务处、cpo平等。负责范围包括恐怖主义、极端主义、大型商业罪案的调查、情报搜集、预防等等。 联邦宪法允许fbi在各行政区(包括各自由港)进行警务调查,必要时可以对跨国罪案相关人士作出「定罪以外的非致命性处置」。同时,联邦宪法亦规定fbi对案件调查完成之后,必需将调查报告转交予相关的行政区警务处,由当地警务处负责司法与执法程序。 如此,确保了人道需求、透明度与治安实务间平衡的fbi。根据官方统计,自联邦成立以来,联邦各行政区总督府对fbi的信任度一直均高于百分之九十五。是有史以来最受民眾信任的警务组织。 总部设于瑞士的地球联邦总部大楼内。 - 联邦刑警组织(frederationcriminalpoliceorganization/f.c.p.o.) 沿革自1923年设立的联合国国际刑警组织icpo,至今有两个世纪的活动歷史。 cpo不与行政区警务处合作,架构地位与警务处、fbi平等。事实上权力比两者都更高。在重大罪案的调查上,联邦中央也更倾向採信cpo的报告内容(与fbi相较)。 cpo负责的罪案范围需符合多个。但主要侦办联邦政治架构人员有直接关连之事件。 另外,对于附合以下条件的案件: 1-与军用级装备关连、 2-与大范围人为灾害关连、 3-有动摇联邦领内治安及人权状况稳定之疑虑或 4-有动摇联邦政体稳定之疑虑 cpo(通常)不会直接参与。但仍有义务向各单位分享所得的情资。除非cpo得到和平部下发的直接行动许可,cpo便会开始直接调查,并有权进一步逮捕、审讯嫌疑人。 虽然cpo设有专属的「联邦刑事及重大罪案法庭」,有权进行司法审判。但是cpo插手的案件大多滋事体大,至今都是在审讯之后把犯人转交联邦中央最高法院或宪法庭进行裁判。 cpo总部与「联邦刑事及重大罪案法庭」均设于月球静海的地球联邦警察部行动总指挥部建物内。因此,cpo相关的系列设施多被简称「月球」或「星室」。关于后者简称的来源不明。 23-大灾之后 二一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台北 总督府外 罗沙.圣地亚哥看着路旁,行人路上内陷的槽沟里填满灰烬,零星插着几支烧过的木棍,像是战前民间信仰里会用的「香炉」一样。 一阵风吹过,灰烬被轻轻的扬起一层,木棍乾巴巴的白色外皮也掉落到下风处不远的灰中。 化学燃烧弹的臭味仍在鼻腔里残留。她分不清这是义仲留下的,还是她在战时的记忆做成的幻觉。 视线离开花槽,她在圣地亚哥大道走上几步,视线内塞满了人。 今天的总督府门外有一场示威。这几天都有示威。 与义仲的大战发生在一个星期之前。战果是惨胜,太惨了。 台北市的机能近乎全毁,化学燃料的火用了半日才扑灭,市内西北部一带的地面层成了平地,松山机场也被义仲的尸首堵住,无法进行货物来往。 作为对应,联邦中央的灾后援助物资改从远离台北市的桃园机场入境。总督府和政府机关也强制徵用了机场附近的地方办公。 所幸电网用的是无线供电,通讯网用的都是卫星,让地面发生的事影响不了。建材和粮食只要入境了就有办法安排运输。 罗沙眼前的景像虽是满目疮痍,但是市民还能生活。不过用的是应急住宅、应急床铺、应急粮食。 前缀用的字是「应急」,实降上是「行军」:行军宿舍、行军床、行军口粮。 都是二、三十年前大战时用不完而留下的军用品。现在由台北市四百万人一同消耗掉,也能为台湾总督府在行政区各地的仓库清去一些库存,腾出空间来放重建物资。 用不完的军需品,光在这小岛上就有二、三百万人份。那次大战,真不愧是一场以「亿人」为单位计算死伤的世界大战。 不讲三十年前的事,讲回去一个星期前的事。 义仲死了,巴御前被捕。大约两天之后,一度跑到基隆、桃园等地避难的民眾陆续回到台北市。 他们发现自己的六十层住宅公寓被行军宿舍取代,四面涂上白漆的快拆铁皮墙内,只有一张尼龙床和一套铁桌椅。太突然了,突然到不懂得反应。 那就示威吧。依照台湾的惯例示威。 他们的诉求是「加速灾后补偿程序」、「增加警察罪案防治效率」和「撤销台湾的文化自由港地位」。 没有人会怪责总督府、警务处、特机队、罗沙……任何一个行政区里的成员,没有人的良心会如此之小。小得容许自己去怪责那些奋战而还,光保命就忙不过来,却仍挺身对抗五十米高的恐怖份子的人。 联邦的成员都具有良知、理性和智慧。他们更着重于近来一连串事件的核心问题:台湾的法规太过落后,甚至无法应对新时代的冠名机和机甲犯罪。 文化自由港地位在民眾看来本就多馀到有剩。借着这一点作威作福的,只有那些对社会没有价值的人,不是滋事分子就是自称「艺术家」和「自由工作者」的游民。良善的台湾成员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当成某种娱乐和笑话,只要不惹出麻烦影响自己生活就没有问题。甚或乎,他们鄙视这些人做出来的低俗东西,觉得自家附近有西门町这种地方是一种耻辱。而西门町附近的楼价确实也特别便宜。 好了,现在因为「文化自由」这四个字招来了恐怖份子的注意,自己原本的生活毁于一旦。更有人因为当晚的新闻直播而得到心理创伤,要特地去申请专用脑装置的许可才能正常生活。底线已经被触碰,文化自由港地位今朝不撤更待何时? 还有一点就是警权力不足。台湾警务处过于习惯文化自由港条例下的微小权力,过往的高效率是得益于罗沙的才能。但是相比其他行政区而言,台湾可以说是「没有警务处」了。所以才会被义仲杀了个措手不及,又被军用品禁用令拖延了对应时间。……起码市民们是这般认为的。 「增加警察罪案防治效率」和「撤销台湾的文化自由港地位」便是因此而来。「加速灾后补偿程序」就只是基本诉求。 善良的成员们聚集了起来,在总督府建物前的圣地亚哥大道上,嘶喊着三句说话。 罗沙看见,笑了。 她想着,这真是有趣的画面。 你们示威的权力,正是文化自由港地位给你们的特权哦? 眼前的人群大多都很年轻。和吴雪明一样,应该是战后婴儿潮出生的世代,大学生左右。再年长一些的人,大多都去了市内各处挥洒血汗参与重建。而这些大学生读的大学都紧急停课了,所以他们才有时间来参加示威。 想要嘲笑的想法一闪而过,转而又被罗沙压着。她想:我们这一代的人拼死拼活,为的不就是让下一代人能够过得安稳富足吗?眼前的他们有能力、有时间参与我们过往想做却做不了的事,这应该是自己所乐见的才对。 于是她继续走,走向人群中间。示威者看了,鼓掌声和欢呼声便以罗沙为中心扩散开来。 圣地亚哥警务处长,在他们眼中是英雄。 另一方面,圣地亚哥「总督」就只是个思想落后的老害。意图用文化自由港地位延续旧时代价值观就是证明。 被示威者夹道欢迎的圣地亚哥,走入总督府,上楼,进入总督辨公室之后,站在另一个圣地亚哥旁边。 两人并肩,从窗户往外看。示威的队列比刚刚更长了。 「这么一来,我终于超越你了。爸。」 总督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声「恭喜」,这却让罗沙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不,没甚么。」罗沙咬起了雪茄。 「周雄他们的事吗?」 「不。」 周雄和利姆依都安全,稳定下来了。 前者是在义仲和巴御前还在作乱时派搜救队捞起的。脑袋没事,内脏也完好。只是四肢还在安排手术,要先由周雄本人决定义体的形号。他还在选到底是要日本制的,又或是欧洲制的。 日本义体价格合理,然而只有基本功能,周雄得另外装一堆警用附件和外掛程式。欧洲义体专为警用设计,功能一流,但是维护成本高,零件来往又慢。 至于利姆依更加不用说明。吴雪昭肺部以下都不见了还能救回来,利姆依只是胃、肾、子宫被打烂,连重伤都说不上。 大战当晚失去的队员,就只有突入仓库时,被巴御前直接破坏了脑袋而kia的三号机而已。丧葬礼仪已经完成,家人也接受了现实。 总督追问:「那是『他们』的事?」 「他们」指的是示威者们。 罗沙否定了这一点。 总督又把手指向天上:「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罗沙点点头,这次终于对了。 「月球人来过了。」她说。 地球联邦刑警组织,简称「c.p.o.」,又因为基地在月球静海的拓荒地,人们便把联邦刑警称呼为「月球人」。 罗沙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烟,连肩膀都因而带动,然后又粗鲁地把烟呼到单面窗上:「他们管的是内务人事。这也验证了我之前说过的。」 「总督府的内鬼啊。」 「但是,证据越多,就越让我觉得根本没甚么内鬼。」 「因为你就是那个内鬼啊。」 两人一笑。 这只是玩笑,罗沙不可能是内鬼。然而从现况看来,一切推论都把兇手身份指向罗沙。 就依时序开始说明吧。 首先,罗沙是警务处长,对于「巴御前」和「义仲」之类的资讯,不应连入境了都不知道。除非有人故意隐瞒。而台湾政体里有这权限的人就只得圣地亚哥父女。 另一方面,罗沙的警政作风一直以「狠」而为人所知。恐怖袭击突显了台湾警察的不足,现在示威者也因此主张着扩张警权。对警务处长而言,这当然是乐见的事。先不论罗沙本人的想法,外人看来的理解也不会远。 最后,罗沙的地位也正要从警务处长调职成行政区总督。 这是各行政区的民意。在新闻传到地球各处时,民意便开始酝酿。思想和治理方针老旧的朗奴.圣地亚哥被弹劾,瑞士方面的主流意见便是由英雄罗沙就任临时总督。如无意外,一年之后就会去掉「临时」两个字。 利益上的动机和手段都有了,罗沙便是一连串恐怖袭击的最大嫌疑人。计划实行起来的损害也不高,她的部下之中,至今也只失去了一条人命而已。 总督出言安慰:「也许只是交接移式之前的调查而已。」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罗沙说。「我不在乎月球查自己,我在乎的是他们查不查得到真凶。你我都知道我不是内鬼,那就一定有个我们以外的傢伙,搞鬼之馀还把事情引导到对我不利的方向!而我还得在这狗屎烂事都完了之后才他妈的看得出来!」 「好了,好了……冷静点吧。」 罗沙突然一静,又用上严厉的眼神看着总督:「……我有三个人选。」 「说吧。」 「第一个:井上玄树。」 总督一笑:「不可能。」 「……哈蒙.列根。」 「不太可能。他名号很响,手里却没有实权。」 「没有实权吗?他可以向老爸申请军用装备的使用许可。」 「那也得他爸去申请。」 「那就是安佐.列根。」 总督听了,走到了办公桌前,若有所思的模样。 「……也……」 「『也有可能?』」 「也不太可能。安佐是反对警权扩张的民主主义派。」 「现在?这个年代?」 「他是美洲人。石油、军火和安那其主义是他骨子里的根性。所以他才当得上和平部长。」 「如果是把警权扩张之后再一举推翻呢?」 「他不耻用这种计谋。而且太复杂,代价也太大。」 罗沙苦笑:「连这都否决掉,那我就真的没有对象可以怀疑了。」 - 二一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台北 北区警察总局 会客室 金宋美面前是包上防撞软胶的茶兀。温热的淡绿色茶水冒出热气和香气,却不是为金宋美所准备的。 她还在拘束服里,就像木乃依一样的坐在椅子上。双手被固定成抱胸般的姿势,脚枷的铁链连到地板之下。嘴巴也被扣上了口球,呼吸时流通的空气让口球鸣响,轻轻吹出哨子一样的声音。 浓得像涂过头的眼影一样的黑眼圈是被捕之后才有的。她一直没有睡觉,也拒绝进食。 一但把拘束服解开,她採取的最优先行为永远是攻击。对象则是视线内的所有人。一天前,利姆依差点被她咬断了动脉。 所以拘束服和口球都不能解开。营养则是用点滴补充。 热茶是吴雪昭为自己准备的。 她开始习惯把审讯当成饭后休息。 早餐之后,处理公务。很多的公务。指挥重建当然是首要的,再来是特机队指挥官一职的交接问题。 罗沙要去当总督,那警务处长就让利姆依来顶上吧。至于特机队,让吴雪昭来当指挥官也合情理。还是多亏义仲的出现,世人才察觉到她不仅有战斗的才能,也拥有战术与战略的才能。 公务之后是午餐,午餐之后便是审讯。下午三点才开始义体的復健治疗。 她看看手錶:「小妹妹,姐姐今天也来囉?」 金宋美毫无反应。不要紧,习惯了。 唉。反正要打要用刑,在头几天就用过了,现在也就只能聊聊天罢了。 「小妹妹,我啊,不擅长审讯。倒是有看过以前那些『心理悬疑』小说。蛮有趣的,不要把里头的知识当真就好。不过呢,我弟弟问过:『为甚么现在没有心理学了呢?』你知道为甚么吗?」 金宋美毫无反应。 「是因为现代的药理学被心理学要实用太多了。就像上一个来这里的客人,我们用不到『微克』为单位的药,他就把线索都吐出来了。很方便哦。那么,你知道我为甚么不对你用药吗?」 金宋美毫无反应。 「因为我想要看着你受苦。」 金宋美毫无反应。 「我自己怎么都好。但是我的一个队友被你废了手脚,一个上司被你的同伴打烂了子宫,一个部下死在你手。要是我们把你处理得安乐又快捷,怎么说都不公平、不划算吧?」 金宋美毫无反应。 「所以,我现在最不满意的事,是你的男朋友死得太俐落了。」 金宋美飞身想要扑向吴雪昭,脚上的铁链把她绊住,害她往茶兀上重重撞去。狠盯着吴雪昭的双眼之下,从口球内发出了近乎呜咽的鸣叫。 看了,吴雪昭不感害怕,只是鄙视。 她把手平举,缓慢的扭转手腕。冒着热气的茶水,如细丝般流注到金宋美头上。但那充满红丝,被黑圈包里的双眼不曾一眨。 愤恨的双眼,鄙夷的双眼,一低,一高,四目双投。 「够了!吴指挥官!」 吴雪昭回头,看向会客室的门下。来者是哈蒙.列根。 她不解地侧头,一边微笑:「有甚么问题吗?列根先生?」 「警务条例的问题。警察是防治意外的角色,不是『制造意外』的角色。」 她平缓地把杯子放下。 「真是不幸的意外。我会让部下注意,商讨防治措施的。」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马上去对应。除了这起『意外』的事,也有台警的审讯效率问题。」 「效率吗?莫非是上层的意见?」 「正是。」 吴雪昭点点头:「我明白了。」 哈蒙侧移数步,把路让出。 现场只剩下哈蒙和金。 他坐到了本来是吴雪昭所坐的椅子上。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好了。」一声之后,他又把左手一扭,关闭了会客室的监视、监听设备。 「该从哪里开始呢?对了,先来自我介绍吧。」 「我叫哈蒙.列根。我不是警察。」 无人能得知哈蒙对金宋美做了甚么。 但是,金宋美的哀嚎悲鸣,连会客室外的走廊上都听得见。 吴雪昭觉得这非常悦耳。 24-大人物 罗沙还在与自己父亲间话家常。认真又无聊的正事话题已经结束,她和他正在讨论日常。 市民的日常生活。 要花多久回復到事件之前?重建要多久?赔偿要多少? 自己的日常生活。 最近的物资来往还稳定吗?瑞士刚刚又传来了甚么新安排? 诸如此类。对她们而言,这就是间话家常。 窗外传来骚动的声音。不需要仔细去听也能听出那是欢呼,更胜示威者迎接罗沙时的欢呼。 往窗外看,一台小形客货车-三田重工特制的,底盘是警用规格材质和反地雷的「v」字形设计,货箱拆到只剩地板,多出来的位置装了个玻璃箱-正缓缓从总督府驶出。 吴雪明站在玻璃箱内,与刚刚赶上行程到达总督府的哈蒙.列根并肩,不习惯地向着车外的群眾挥手。如此看来,开车的应该便是哈蒙的保鑣。 罗沙自己差点也忘记了,这是罗沙安排的行程。 少年英雄吴雪明,多次挺身而出之后,还直接参与了对义仲的战斗。现在的吴雪明,在台湾的人气程度不逊色于本就是个万人迷的哈蒙.列根。加上之前在镜头前的展现出内敛、怕生等性情,就连警务处里都有些基层开始觉得「这个小弟弟其实还蛮可爱的啊?」 罗沙决定利用这股风向,进一步让台湾民眾「团结起来」。 示威者一半大喊着哈蒙之名,另一半大喊着「小明」这个暱称。这都是罗沙的操作成果。 接下来,这台车会从台北总督府出发,慢速行驶至台北市东郊的特机队总部。明天则是换成vtol,机腹下的投影仪会播放着哈蒙和小明两个人的肖像,用一天时间飞过台北、台中、台南三个主要城市。 后天是毕业典礼兼嘉奖礼。结束之后,吴雪明便正式成为特别机甲队b机甲九号机的机师。顺带一提,吴雪昭的一号机位置预定等周雄復原之后顶替。 一切似乎都往好的方向前进。义仲做成的灾害并非不可復原,刚好相反,义仲让台北市的一切有了推倒重来的机会。 「说穿了,我们都得谢谢徐武呢。」哈蒙.列根在隔音功能完善的玻璃箱内说话。 外头示威者的呼唤是一点也传不进来。假如有人开枪,也同样射不穿这箱子的防弹玻璃。哪怕用的是xm800那种大傢伙。不过箱子内的人也许会被衝击波震聋,这倒是战时里证实过的事实,当时聋掉的傢伙好像是个皇帝,宗教意义上的皇帝。 因为箱子隔绝了声音,哈蒙在虚假的微笑之下,可以毫不顾忌地与吴雪明说着一切毁人设的话语。而这些话,就连前座的保鑣都听不见。 「这哪里是甚么示威,不就是个偶像崇拜的仪式吗?」哈蒙微笑着,自然自得地挥手:「现代人就只懂得在名目上花心思。园游会叫游行,朝圣就要叫示威。」 吴雪明想要完成工作,生硬地挥了两下手,然后就累了。他背靠玻璃,决定接下来只应付哈蒙一人。反正都已经够恼人了,无谓再花心机像哈蒙一样做表面功夫。这不是他的性子。 「被崇拜的偶像,对崇拜自己的信眾出言不敬。」 「我这不是在尽责了吗?倒是你。以前还会再强逼自己应付应付,现在连应付都懒了?」 「……这不是我的性子。」 「你的性子还真难捉摸。」 「我也是最近才摸到个角落。总之,我不会再一味的听命令。以后,我要做自己的事。」 「你不也是因为命令才在这里吗?」 「不是,我上车只是因为顺路而已。」 「顺路?」 「等下你就知道了。」 车子沿着圣地亚哥大道东进,驶到东门圆环的时候又忽然左转,加速北上。 「这不是你们处长预定的路线。」 「刚刚改的。她同意了。」 吴雪明看着箱外,目睹车子从地表层衝上地面层,然后笔直地往前衝剌。 哈蒙往行驶的方向一看,破败的高楼之间,几台tk3的身影来来往往。那便是吴雪明的目的地,当车子在其中一机tk3的脚边停下,他便俐索地跳到地面,找到从tk机背包下垂而来的梯子。 他正要操控梯子把自己拉上tk机的背包,也不忘回头向哈蒙说明状况:「抱歉了,人各有所长,而我就是当不了偶像。比起喷口水,我还是更适合挥洒汗水。」 车子里只剩下哈蒙和他的保鑣。 那……也没办法了。哈蒙想着,目送吴雪明啟动自己的座机,扛起了好粗的一捆工字铁再离去。 - 提早从警校毕业,加入特机队,这是个好主意吗?吴雪明对此事十分犹疑。 是的,他真是个麻烦的人。在警校时一直嚷着要加入特机队,现在能加入了却又觉着哪里不对劲。 但是平心而论,这又不能怪他。任何人在人生阶段的转变来临时都会感到不安。再过一两日,他就不是学生,而是正式的机师。对他而言,确实没有比这更大的变动了。就连十八岁成年时,还有去领取联邦成员身份证当日,那心中的噪动都及不上现在的十分之一。 脑袋里的思绪飞奔,在兴奋和不安的噪动当中,夹杂着大战过后的馀韵。他的身体则是在不经意间完成操作,让机体进行一连串工作。 把化学燃料的残留物用另一种化学喷剂覆盖,把飞弹、砲弹和瓦砾的碎片扔到淡水河里,然后跨过倒塌的大楼,回到地面层的大坑里扫描烟雾地雷的位置,让y机甲们去清理。之后又回到瓦砾区,重復一次刚刚描述的过程。一条街完成之后,换另一条街。从社子开始,从北到南,从西到东。 吴雪明在不经意间完成这些动作。重建过程很快。这么看来,再一日就能够把空间腾出。然后再三个月,台北市的住宅区就会变会原样。也许更过分,商人们必不会放过忽然多出来的空间。五、六个月后,总督府以北的一带也会和信义区一样,变成平均楼高七十层的混凝土森林。 但那都是五、六个月之后的事。 他决定先专注在眼前,耐劳、幸勤地工作。 抬头看,天色正泛红,快要暗下变黑。 他想起了大战当晚的夜空,漆黑之下是橘红火光,火光当中又有井上一行的身影。 忽然回想起来,他居然感到有些怀念。而这是不正常的。经歷灾害的人应该要感觉到的害怕,要变得敏感,要对未来担忧不已,绝对不会是怀念。 不正常的情绪反应,代表他说不好有患上创伤后压力症的可能。所以他有检查过自己的脑功能,结论是一切正常。 这又是另一件让他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来的事。 我到底想要甚么? 我到底怎么了? - 吴雪明推开了家门。 这是临时的「家」。是台北市眾多临时徙置区的其中一间。 货柜箱改造之后喷涂上白漆,数百千万个货柜箱互相紧靠,没空间了就堆叠起来。这是b机甲和桥式机、龙门架、vtol等多种大形载具合作建出的成果。吴雪明也在前日参与其中。 「公寓」的主体完成之后就轮到y机甲和工人上场,装设电网、安排间隔、铺水管……回想起来,吴雪明还是第一次看见铁皮人抬着马桶走动。 总之,他推开了那幢价值不过几十块联邦信用点的门。儘管这幢门的建造过程需要用到好几台价值几十几百万的载具。他不在乎。 走入玄关便是走廊。廊道左则的门通往卫浴设备。略过那幢门,再走深入一点,右边的墙壁有一组简易的厨房设备。不过没有厨房,那只是洗碗台和两个瓦斯灶子而已。一个货柜箱要间出三间套房,要是再弄出个厨房就太奢侈了。不论时代,「空间」在台湾都是一种奢侈品。 连同煮食用的那面墙在内,厕所(兼浴室)旁的空间是六坪(约二十平方米)的长方形空间。行军床放置在一侧长墙边。房间中央是一张茶兀。 茶兀旁边坐了三个人。吴雪昭、利姆依和井上玄树。 一个人生活很足够的房间,忽然变得窄小起来。 吴雪明一愣。 不需要问她们是怎么进来的。房门用的是智能锁,不是实体锁。以吴雪昭和利姆依的权限,台湾没有一道智能锁能挡在她们面前。吴雪昭也很常在下班之后擅自进到吴雪明这个家中,给他准备个晚餐之类,所以姐姐的身影已经习惯了。 他倒是没料到利姆依和井上会在。 愣完,他便瞬身闪到煮食墙前的姐姐身旁,接过刚冲好还冒着热气的一组茶具。 「姐……我就说了,要来就说一声嘛。东西我来准备就好了啦。」 茶具被放到茶兀上。井上自然自得地就捧起了一个杯子,双手併用,恭敬地喝着。 而吴雪明决定不去等待。 「井上先生,为甚么会在这里?」 回答的人是利姆依,而井上本人还在品茶,品得极慢。 「我找来的。老弟,请见谅。警务处也好,特机队又好,现在都忙。光是文件来往就把路都堵死了。」 「文件?数位文件怎么会需要来往?」 「防内鬼,所以现在都用实体,尽量不留数位档。名目上的原因是伺服器供电未完全恢復。」 这句话答得让吴雪明反应不过来。花了好几秒他才想通。 「所以警务处长和特机队指挥,还有冠名机猎人,全都集中在了这里。确实,其他人大概很难想像,你们会用这个小地方讨论正事。」 「其实今天主要是和井上先生有事,只是借你们姊弟的地方一用。」 不是「姊弟」的地方,是「我」的地方。算了,反正我说了出口也没人会听。 利姆依解释:「本来,我们可以用其他地方。但是井上先生坚持要让老弟你也在场。」 井上终于品完了茶:「别用敬称了。听着恭敬,不舒服。我就是个僱佣兵,是你们这种职业最看不起的人。别装了,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那就……井上?」 「可以。」 「那我也进入正题吧。井上,总督府想……」 「可以,不过有条件。」 「我甚至都还没说。」 「『徐武和金宋美不是主谋,想让我留到事件解决,顺便当军事顾问』……对吧?」 井上的预料是正确的。 如同罗沙父女聊天的内容一样,事件真正的主谋还没有现身。之后必有更多的事件正在酝酿。而台湾警力不足,在防务上出现了缺陷也是现实。罗沙想的,正是让井上一行承着任务之便来暂时填补这个缺陷。不过头衔应该是「警务顾问」,而不是早已绝种的「军事顾问」。 「有一点,你们和罗沙都要弄清楚:老子虽然是僱佣兵,但也还是个『冠名机猎人』。我留着可以,可不是为了替你们打恐怖分子。只是猎物还没有现身,我来挣点外快而已。」 吴雪明听了,疑惑起来。 「义仲不是冠名机吗?」 「义仲?别引我笑。那只是个小鬼头拿了个大玩具而已。」 「可是『义仲』有『义仲』这个名字啊?」 「小白痴,那是机体的名称,不是机师的头衔。」 井上说着,仿彿这都是某种常识。吴雪明看看利姆依,又看看吴雪昭,气氛都在说吴雪明是连常识都缺乏的人,沉默得让他耳根发热。 「那你为甚么……」 「要是他炸死了朗奴先生,谁给我付钱?好了,好了,我先处理正事,等一下再处理你。那威小姐……现在要叫『处长』了?」 「都可以。说实话,我还不太习惯。」 「没关係。重点是你的『能力』。」 井上把食指和拇指交互摩擦。 钱。反正都是钱。不外乎就是钱。 瞬间看懂的利姆依,开出的价码也是十分优秀:「朗奴前总督和你讨论的报酬,会作为协助讨伐义仲的赏金立即发布。然后再以同样的价码作为新合约的报酬。除此之外,还有来自『星室』的机密情报。」 「哦?呵!呵呵!那真是太好了。说来听听?」 「这次的冠名机是『蓝血人』,处长……总督阁下说你很熟悉这个名字。」 没料到井上一个嘖嘴。 「嘖。这情报没甚么价值啊。」 「那甚么才有价值?」 井上头还看着利姆依,手却直直指向了吴雪明:「这小子。」 25-假战场 井上同意了新合约。在冠名机狩猎活动结束之前兼任警务顾问,银马鞍也会执行新处长利姆约下达的任务。条件除了价码之外,就只有一个。 特训。 军事顾问不仅临时的指挥权,协助训练,提升客户方的人员质素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利姆依点头同意:「这就是『警务顾问』该有的合约内容。」 「特机队由我三个队员训练。」 「是的。训练完成之后,特机队的成员再用所学与地方警力进行训练。」 「吴雪明由我本人来练。」 「井上……先生。这是作何用意?」 「你们要皇牌,我就给你们皇牌。」 井上说要把吴雪明练成皇牌。而对话之间似乎也没有能让当事人插话的空间。对于吴雪明来说,这自然是好的惊喜。可他也好奇井上的真意。总不会单纯的看上吴雪明的能力吧? 似乎……希望……也不会是看上自己的色相。 总之,训练在隔日就开始了。 特机队成员在总部里用摸拟战训练。重建工作和日常防务都交给了分区警力。另一方面,警务处也不断与瑞士方面联络,监视着冠名机罪犯的动向。 准确而言,不是「监视」,是「搜索」。 过往在台湾海峡侦测到的机影便是「义仲」。现在义仲没了,机影自然也消失了。冠名机罪犯「蓝血人」的身影却也不见了。自然也谈不起「监视」,而是从头开始的「搜索」。 至于吴雪明,则是连着座机,一同在台北市地表层的体育场里进行实战训练。这个体育场之大,又得名「大巨蛋」。确实很大,可是两台b机甲在里头走动起来,倒又显得没那么大了。始终是半个世纪前的建筑,当时的「奇观」,现在轻松就能被超越。 再说,看起来怎么样不重要。反正井上借了体育馆的「可互动全息投影机」。这具投影机可以依照设定,把馆内的场景随时改造成任何模样。 现在,体育馆内是战场。 「这是我私藏的记忆……我的意思是『场景数据』。小子,欢迎来到独逸(德意志)行政区的雷斯多夫。风光明媚的小村庄。」 可是砲声不绝于耳。建筑物没有一幢完好的。投影画面中,远处还有士兵、砲车等角色在奔跑。 「我不是让你来观光的。好了,打吧。」 训练以半个小时为一回合。回合结束之后,休息和检讨用半个小时。而排程中的安排则是一天十个小时,就是起码五场的实战。 训练期间,不允许离开机体。饭只能吃原定用来应急的营养补充剂。大小二便用袋子和空水瓶解决。 至于战斗方式,则是用井上座机维克多v91带的两把高周波军刀,一人一把进行格斗战。虽然是高周波军刀,只要不打开武装程式通电,那「军刀」就只是铁板,甚至都没有开锋。硬碰上b机甲的装甲还会断掉。 井上很熟悉高周波军刀。对吴雪明而言,这却是罕见而珍贵的宝具。第一把刀被打断的时候,他怕自己要赔钱怕到动作失误,结果把tk3的左脚绊右脚绊到趴在地上。 井上反手握刀,一下就往tk3的驾驶仓位置剌去。如果刀子通电了,吴雪明就像当时的徐武一样,必死无疑。可是刀子尖撞上tk3的胸甲时就应声折断。 「小子。武器是『消耗品』,不是『收藏品』。打从工厂出来就预定要用坏的。别珍惜了,这玩意我还有好几打在家里存着吶。」 这话不假。隔天,银马鞍的四人就两人一箱把两箱共一打十二把的高周波刀囤了在特机队总部。地勤还拒议过位置不足,要知道那两箱是货柜箱。于是其中一箱就改放在大巨蛋。手上的断了,旁边几把随拿随用。 吴雪明又问:「两箱够吗?」 「摸得到我再说吧你。」井上答。 一开始的两把刀,是吴雪明和井上试手时,交鍔之后打断的。往后的对练,吴雪明甚至无法在井上的攻击范围内站稳脚步。一拨,一推,井上的刀总离着tk机身有一点距离便停下。 「手举太高了。」 v91后退一步,tk3便摔了。 「脚步。」 v91侧过身,tk3也摔了。 「回復平衡花太久了。」 v91的腿一抬,tk3又摔了。 「我不服!」吴雪明大喊,在体育馆喊出了回音:「我又不能改写动作程式,抓这种动作,不如让我去买个新程式、新套件回来装!」 「你小子还开着那玩意吗?」 「不开,我怎么跟你格斗?」 「就是因为你开了,才斗不过。」 说完,v91把军刀拋到天上,刀子刚好平平的落在它手指背上。五隻手指各自收收放放,刀子就绕着v91的手指翻动起来,在指缝间穿梭,彷彿脱离了重力的牵扯。 吴雪明本以为这只是井上的炫耀技巧嘲笑自己。仔细一看,才发现奇怪。这不是机甲程式会预设的动作。不是预设不出来,是机师不会去编。 除非井上自己编了个马戏程序。 「你还看不出来吗?我除了拿武器和收武器,其他动作都不是预先编好的。老鸟用程式是辅助,菜鸟用程式是对成长的限制。你的操纵桿上有五个扳机,本来就是给你五隻手指用的。」 躺坐在地上的tk机,随着吴雪明的操作举起了右手。刀还握着,力道刚好,刃筋也紧贴在虎口位置。 武装程式一解除,绑在手上的无形的橡皮筋一断,五隻手指就鐙的松开。 「怎么没力了?把刀子捡起来。」 吴雪明想要去捡,手却总是对不准刀子。好不容易定了位置,一抓下去,连体育场的地板都被tk3抓烂。 高周波刀也不是用稀有金属铸成的神兵利器,自然也是被tk机的手把刀柄捏了个粉碎。 井上看着,笑得连v91都抖了起来。依吴雪明的性格,又是一顿恼怒。转手又把动作程式开回来,站起身把失去刀柄的高周波刀往井上刺去。 井上扭身躲过这一刺。 「哦?气势不错。训练总算是有成果了。」 「成个屁的果。」 吴雪明在驾驶仓内双手一摊,tk3的动作完全停顿。枉费井上架式都摆好了。 「怎么?不想练了?还不到你选。」 v91把短刀握在胸前,直直向tk3喉头刺去。 刀尖快到tk3的下巴时又停下,而吴雪明连动都没有动过。 「居然还真的不想练啦?」 「不是啊,井上先生。我们练了两天……」 「一天半。现在中午十一点半,就是十四个小时又三十分鐘。」 「算得这么准吗?」 「出任务的人必须得重视时间。」 「好,没关係。十四个小时三十分鐘,代表我们起码对打了七个小时。可是七个小时都在格斗又有甚么用?」 「为甚么没用?」 「机师要增强实力,一般来说不应该是去改装机体、优化程式吗?你却要我练格斗,还不能用动作程序,还得在几天内打赢你。先不说能不能,我就问有没有必要?」 「谁说我要让你『增强实力』了?我问你,你刚刚为甚么不躲我这一刀?」 「我知道你不会刺下来。就算刺了也不会刺得进。」 「很好。那就继续吧。」 v91举起手,反手握着高周波刀。吴雪明听见一阵噪音刺耳,打算去调整机体的收音和降噪。然而被啟动的高周波刀正要从上段挥来,让吴雪明只能优先回避。 避开了。不过肩甲被削去了一角。 「甚么!?等等等等等等!机体伤了可是我要赔的啊!」 井上对这呼喊不以为意。 「不就是肩甲而已!我出钱!再给你装个飞弹发射器!」 v91步步进逼,攻击之后是继续攻击。tk3想要拉开距离,却总甩不掉这个乌漆妈黑的瘦个子。 这次是从下段往上挑。 「该死的!我的眼睛!臭老头!这机体不是我的啊!」 「我叫mexi给你换监视器!」 「该死!该死!该死!」 吴雪明急得不断咒骂。甫一站稳,就看见v91把刀子往后拉。 这次是从视线左边来的突刺!看我挡下来! 瘦如骨架的一隻黑脚,踢中了tk3的右腰。机体瞬间失去平衡,侧移数步之后还是得倒下。 吴雪明沉默了好一阵:「……你作弊。」 「生死格斗没有作不作弊。你死了,二十五比零。」 「这比数的意义到底是甚么,你还是一样没答我。」 井上把刀子收到v91的腰后,然后操作机体走到tk3旁边蹲下。 「刚刚的格斗,你怕不怕?」 「当然怕。机体都烂了。」 「我说会赔你就会赔你。我问的是你怕不怕死。」 「别说谜语了好吗?」 v91还保持着架式,不过军刀静下来了,又变回去一块铁板。 「……现代战场上决定士兵生还率的事,一是装备和武器的性能,二是士兵本身的技术,三是士兵的心理质素。第三者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因素。这一代人太习惯用药物来麻痺自己。要是在数万人和数万人互相衝锋的场境,这种军队会很有用。可是你以后要面对的,顶多只是几个人对几个人的小规摸战斗,更可能是格斗战。bb枪对义仲没有一点效果,你记得的吧?」 「记得。」 「因为mp40的设计是『镇暴工具』,不是『反机甲武器』。事实上,mp40就连对上tk3也一样没用。而tk3这警用机甲的装甲已经够弱的了。」 「所以你要我练格斗战。那么改善动作程式不就好了吗?再说,现在也不会有甚么b机甲之间打格斗的机会了。」 「格不格斗不重要。机体依赖动作程式,就和血肉之躯依赖药物一样不可靠。反而会让机师失去了战斗的本能。这种人在战场上是最早死的。」 「战斗的本能……这是很低俗的词语誒。」 「就是『怕死』。完全不怕死的人,不会在失败中学取教训。太怕死的人又会在压力下陷入恐慌。我所要求你的,就是不再用药物麻痺自己,在高压环境下找到怕死与不怕死之间的平衡点。适当的怕,生物的求生本能才会被激发,学懂判别危险并加以回避,把握机会做出有效果的行动,而不是一股脑的往死里衝。接下来才是技术上的进步。学会不用程式,练到人机一体。那时候,你才『合格』而已。」 「是合格,不是皇牌啊。」 「皇牌是对比出来的,没有甚么标准。你要是能合格,都已经比这个年代大部份的机师来得强了。」 「嗯……」吴雪明思考着:「我果然还是不太信。」 「我知道。」 v91站起身来,啟动喷嘴往天上飞起,正要离开。馆内的战场投影也随之关闭。 「刚刚的格斗,是你这两天以来打得最漂亮的。不过,学生不想学,老师再努力也没有屁用。刚好我也约了人。今天就练到这里吧。」 最后一发砲弹从远处以拋物线射来,却又在半空消失。战场又一次变回去体育馆。吴雪明看向原定的着弹点,现在也只是体育馆平平无奇的观眾席。 利姆依就在坐在其中一席。 「莉莉姐?」 吴雪明驱使机体走近看台,然后才离开了驾驶仓,从tk3的肩膀跃到手掌,再往下爬到利姆依面前。 「我都看见囉。」她说:「你累了?」 「誒……嘿……」 「没关係,你努力了。休息不是坏事,休息过后能再努力下去就好。刚好,我也有事找你。」 「甚么事?」 「有客人来了。你的机体有位置吗?载我回总部,然后再一起去总督府。」 「甚么样的客人啊?照理来说,应该没我的事才对啊?」 利姆依叹了一口气才回答。 「哈蒙.列根的父亲。真正的大人物。」 26-和平部长 安佐.列根 二一四四年十二月三十日。 地球联邦和平维持部长安佐.列根,身后跟着儿子哈蒙,还有一位陌生的女性,在眾人的注目礼之下走入总督府会客室。 安佐是个老牛仔。虽老,身形依然壮硕。西装外一件又厚又长的黑大衣,头上一顶黑色牛仔帽。包得严实。只是和平部长不带枪,不然那件大衣下应该连步枪都藏得住。倒是真的带了把刀。 一入室,安佐就直接略过其他人去向新总督罗沙问好。至于其他人,注意力都被陌生女性吸引住。 女子和之前在vtol上与罗沙同行时一样,穿着平平无奇的西装。她得了罗沙的许可,自顾的操作起会客室内的电脑。会客室的其中一面墙,本是一幅壁画,白光一闪,壁画表层的玻璃原来是个屏幕。 幕中显示出一名男子,金发蓝眼。年龄显示五十三岁。血形显示的居然是「不适用」。 眾人站到会议桌旁,像气球般的吹气椅子从地面冒出。又等眾人一坐,女子便开始说明。 「布鲁斯.威尔。冠名『蓝血人(blue-blood)』。属冠名机犯罪集团『水滴(water-drop)』。」 罗沙没有显得意外。她先前已经听过一次同样的报告。 「没有血型。全义体?」 「甚至没有内脏。肺是氧气瓶,胃是营养罐。不吃不饮,可以在水底下活动三天。最长的记录是七日。」 「海军陆战队?」 「抱歉,总督阁下,你猜错了。是法国第一外藉伞兵团。」 罗沙听了,若有所思。取而代之,是利姆依开始究问:「敌人的目标?」 安佐一个拍膝跃起,脸上流露着自豪:「我!」 「父亲,这不是值得自豪的事。」 「不,值得!」虽然是刻板印象,但那股大嗓门十分有美洲牛仔的气势:「有名的老兵,将要被我们联邦一个小岛的警力打败。光一个小岛就有这种力量,我这是为联邦而自豪!」 「父亲,太大声了。而且前题是要能赢。」 「甚么!?你觉得他们赢不了吗!?哈蒙!你太失礼了!」 「父亲,太大声了。而且我们还不清楚敌人的底势。」 「甚么!?还不清楚吗!?露娜小姐!」 原来那名女姓名唤露娜。 「事实上,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甚么!?」 屏幕上的脸孔变成之前的fbi探员。 「内鬼就是他。」 「甚么!?他是谁!」 「父亲,太大声了。」 露娜清清喉咙。 「安德鲁.李。假名『史密斯』,联邦情报局探员。主要罪行有贪污、滥权和偽造事故档案。」 利姆依瞬间想通:「三田重工去欧洲的货船。」 露娜点点头。「因为联邦的命令,t-ra系列的巴御前和义仲本应由这趟船送去欧洲,由瑞士接管之后送上月球封存。但是史密斯安排水滴部队在南海伏击,劫走了货物,交到徐武和金宋美手上。」 「那主谋就是他了?」利姆依问。 「不。主谋是布鲁斯.威尔。史密斯探员只是收钱办事。」 吴雪昭举手:「有问题。」 「请说。」 「为甚么?还有,这个蓝血人和徐武是怎么搭上线的?」 「关于冠名机的行动动机,我们仍未知道。很抱歉,我们也不知道他与徐武、金宋美之间的关连。目前最好的办法,似乎只能对冠名机进行狩猎,然后在他本人处得到情报。」 吴雪明坐在末座,他大概以为自己的声音够小:「这不是甚么都没回答嘛……」他说。 「也不是。」利姆依说。「之后会发生的事才是重点。」 「诚如那威警务处长所言。」露娜说。「水滴部队正在台湾海峡活动,这是已确认的最新情报,也是这次召集的原因。现在,根据义仲身上的黑盒子,我们确认了徐武和金宋美的行动目标是和平部长列根父子。可以预测水滴部队的目标也相去不远。在部长已经扺台的当下,相信水滴部队的行动时机也已经接近。为此,联邦高层一致认为,我们应该先发制人,在预测上岸地点实施歼灭行动。这也能成为对世界各地冠名机团体的一个有力警告……」 这次是吴雪明举手:「有问题。」 「请说。」 「你是谁?」他看着露娜。 不合时宜的问题引来眾人一顿白眼。 「不不不,先别这样看我。我是认真的。一来,她进来没有介绍过自己,就算你们认识她,我也不认识。二来,fbi探员可以是内鬼,她也可以是内鬼。三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莉莉姐为甚么带我来。」 露娜听见吴雪明的话,居然轻轻地笑了。这是与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反应。但是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为何而笑。 「不愧是少年英雄,有独立的思考,不轻易屈服,也不轻易相信人,这种警觉性是很珍贵的特质。不过,我和你确实已经见过了。」 露娜把西装外套的扣子解开,再把眼镜脱掉,放下头发之后的模样使吴雪明一惊,露娜就是前些日子身袭紫裙的鬼魅。吴雪明自己也不知为何,从脖子发烫烧到了耳根。 但是发出惊呼的人却是利姆依。 「西门町那时的!?」 「那时候真是失礼了。但是我判断那是解决状况的最优解,请你见谅,那威处长。也让我自我介绍,我是地球联邦刑警组织(cpo)特派调查员,露娜.艾尔夫。」 「专门处理联邦内务人事问题的cpo,在fbi出内鬼之后再出现在台湾总督府。更是尽职尽责地把内鬼抓了,处理了。」 露娜略过了罗沙的补充,重新回到吴雪明提出的疑问上。 「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至于第二个问题,我无法自证。最后的第三个问题,则是要由和平部长亲自解释合更好。」 「好!我来!」 安佐半衝半走的,踩着重步气势汹汹走到吴雪明和吴雪昭面前。 「你们姐弟,是我找来的!」 「为甚么?」 「因为想看一眼!」 「就这样?」 「就这样!哈哈!」 「父亲,太大声了。我来解释吧,用正常的声量。」哈蒙上前,满脸无奈。「明,你们姐弟是联邦这个世代的第一批皇牌。这件事一传出去,肯定能镇住地球圈内不少罪犯。父亲是想借你们的名声来壮联邦的声威。虽然吴小姐已经成了指挥官,但是希望你能与弟弟一同,再上一次机甲,在蛛蜂行动期间担任我父亲的护卫。」 「蛛蜂行动?」 眾人看向露娜。 「别急。容我再介绍一个人。」 露娜拍拍手,推门进来的人竟是周雄。 「「雄!」」 两姊弟大喜衝向周雄,突然的拥抱让后者有点害羞,幸好这只是个点到即止的拥抱。 一旁的利姆依小声地喃着:「咋就不见你们像这样抱我。」 不知道两姊弟有没有听见,反正罗沙是听见了。她向利姆依张开双臂,这时候的利姆依却只懂得立正,头微微地低着。「谢谢处……总督关心。」她说。 极其响亮的笑声打断了一切温馨。「哈哈哈哈哈哈!这可真是感人的画面啊!我都要哭了啊!哈哈哈哈哈哈!」老牛仔安佐忽然看着哈蒙:「受不了!吾儿!来,给我一个拥抱吧!」 哈蒙完全不为所动,他只像个木头一样。安佐则是温柔地紧抱着这块木头。忽然,哈蒙看了一眼露娜。 「咳。很抱歉要打断这……感人的……场境?嗯。可是,我们还有正事要讨论。」露娜伸出手来,示意让周雄站到房间的中央。未等任何人开口,她就先开始说明。 「根据刚才的说明,相信大家都认识了布鲁斯.威尔是多大的威胁。因此,为了协助贵行政区进行接下来的战斗,周队员无私地成为了《联邦次世代皇牌机师培育计划》的第一位志愿者。」 「甚么……《培育计划》?」眾人听了也同吴雪昭一样疑惑。那个长过头的名堂,让人好像听懂了甚么,却又好像甚么都没听懂。 「《联邦次世代皇牌机师培育计划》。」露娜说。「为了方便,请简称为《皇牌计划》(projectace)就可以了。至于计划的详情……简单而言,就是由联邦出资,让志愿者接受全面的义体改造,省略过往需时甚远的训练,塑造出更能适应重大治安活动环境的机师。请看。」 随着露娜一转手,大屏幕上展示的资讯便从蓝血人的变成周雄的。而后者看着自己的资料被如此公开,似乎很是害羞。 吴雪明心想,有甚么好害羞的呢?明明在场除了我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有权限随时调阅这些资讯?再看两眼,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屏幕上,周雄的名字旁边,被打上了「联邦机密」四个字。 露娜看着吴雪明:「这次是真真正正的联邦机密。但是请放心,不会再有甚么奇怪的沉默处置了。」 吴雪明听了,也只能一笑了之。他再继续往周雄的资料看下去,这些资讯让他很想「哇」的大叫出来,但是他忍住了。因为没有其他人叫出来。另外,他也很在意露娜的视线,让他比平常更注意自己的小动作。 「……你说全身义体,我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罗沙说。 「如果我有甚么说明不足的地方,请不吝指出。」露娜回应。 「不,倒也没有。你的说明很完善。」因为周雄不仅四肢是义体,而是除了大脑和脊椎之外都是义体。而且更是比蓝血人更先进的特制规格义体。 这都是cpo给周雄的,专为b机甲机师而设计的军用级义体。 「军用义体?」罗沙问。 「不。」露娜回答:「是警用义体。」 「用途都是战斗,和军用又有甚么差异?」 「这一套特制的警用义体,专门设计与现行的警用机甲配合,提升单位在重大治安事件中的行动能力。例如对机甲战斗。主要是对机甲战斗。」 罗沙知道再追问下去也只会得到同一种回答,她决定闭嘴,听听这个月球来的复读机还有甚么话能说。 在人群中,似乎只有吴雪昭在关心周雄本人。「这么大规模的改造……术后不用有甚么后遗症之类的吗?」发问的同时,她只看着周雄,而不是露娜。 「瑞士已经安排了专用的医疗照护小组,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密切监察周队员的适应状态。往后的软体更新也会由瑞士出资。」 「简直就是实验室里的白老鼠。」 罗沙的呢喃又被哈蒙打断。 「抱歉打断,不过……」 眾人记起他们的存在,看过去,发现安佐已经睡着了。就在其中一张从地板里冒出的大椅子上,抱着臂,以正坐作为睡姿。 「请不要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不安或者惊慌。」 哈蒙掏出一把手枪。 在眾人的惊讶之下,把枪口贴到安佐耳边,扣下了扳机。 巨大的枪响之后是回音飘盪。除了罗沙之外,大家都把手挪到了腰间。而吴雪昭和周雄又马上发现自己的枪套里空空如也。 至于露娜,她一点动静也没有。像个完成了工作,已经进入待机状态的机器人一样。 被惊醒的安佐,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只用两眼快整扫视过週遭环境之后,打了一个大呵欠,最后用招牌笑声结尾。 「哈哈!抱歉!时差还没调好!哈哈哈哈哈哈!」 「父亲,太大声了。」 十有八九是你害的。吴雪明如此从心里向哈蒙投了个白眼。 「那么,刚刚聊到?」 「蛛蜂行动,部长阁下。」露娜恭敬地说。 「对!蛛蜂行动!」安佐忽然收起了笑容,「……蛛蜂行动……」说话的声量也变得正常。可是眾人已经习惯了那大过头的嗓子,现在一听,又觉得他的正常声量太小声了。 安佐推开了哈蒙和罗沙,走到了两姊弟之间,也看了看周雄。 「怎么样?」他说。「看了这套义体,有兴趣到卡门线就职吗?」 「「卡门线……太空!?」」 「对,太空。我们,联邦,还有地球,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比过往都需要皇牌。作为新世代的第一批皇牌,你两姊弟和周雄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和蛛蜂行动有关吗?」吴雪明只能用更多问题来回应。 「当然有了。」安佐说着,眼神如烈火滚烫,握在两姊弟肩上的手也越发用力。「蛛蜂行动就是联邦宇宙军给你们的考试啊。」 27-专业人士 布鲁斯.威尔有散步的习惯。 偶尔也可以跑步,但是他对自己要求严格,跑起步来就会忍不住给自己限时限路线,试着把自己逼到极限。如此就会成了锻炼,不是消遣。 可他只想要慢悠悠地散个步,这样就好了。 这也是个老习惯,起码三十年歷史有了。三十年来,布鲁斯每天都会抽一个小时去散步,而且尽量不会让路线重复。 当然也有无法达成这些条件的时候,有些时候甚至连离开驻地都不被允许,但那都是极少数的特例。 像现在,他自己当起了领队,要散步还是要跑步都没人拦得住了。儘管有人会试着拦,比方说他的队员们。但是只要把散步说成侦察,他们就会乖乖让路。这是身为老大为数不多的特权。 仗着特权,他离开了水滴部队预定的潜伏地点,登上了台湾岛。 因为义仲的大闹,台警和联邦都紧张起来。但是他们紧张过头,只提防着机甲和载具,反倒让他们看漏了「人」。 小小的人影,借助自己身体里这套过时义体的完善功能,一直溜到了台北市内。 他打晕了某个倒霉的工人,换上了对方的服装,偽装成对方的模样。最后是用同一个工人身上搜刮来的五百元实体货币,在某个临时市集里买了两个三明治和两罐咖啡。 到这里,前置工作就算是做完。他的「侦察」正式开始。 首先是社子。这一带很潮湿,又是个废墟,而且很潮湿。对布鲁斯这个长期和机甲一起泡在海底的机师来说,他很讨厌这个地方。他快快离开了这里,南下前往西门,并祈祷社子以外的地方会更乾爽一些。 其实他想去的是总督府,但是又想起自己的身份。 冠名机靠近联邦政治要地,这是个好主意吗?绝对不是。 他在途中经过一大片塌方区,地面层被开了个大洞,大洞週遭都被封锁了。布鲁斯现在只是个工人,不能进去。反正他也对里头没甚么兴趣,便绕开了,很快到了西门。 西门这里没甚么人,很冷清。说起,他一路过来都觉得台北很冷清。他有点失望,所以也没有多留。 接下来是东进。他要去松山,看看义仲的尸首。那里也是他和井上玄树约好的地方。 他和井上玄树不仅是老朋友,更是老战友。「出生入死」这句话不是夸饰,而是对他们关係的客观描述。虽然都是歷史。 二一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第三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区。 欧盟军北海舰队派出的海军陆战队特别侦察战术小组,奉命在西太平洋协进组织佔领的德国北部城市-基尔-进行威力侦察。 一开始只是侦察,直至任务内容再三变动。 从「威力侦察」到「救援」,从「救援」变成「坚守」。 再从「坚守」变成「死守」。 「死守」这个词语通过无线电传来时,他们就已经放弃了回家的打算。 但是他们把任务完成了。 部队死亡二人,当地居民死亡近十人左石。袭来的俄军则是死亡超过二百人。 这是传说一样不可能的战果。 但是布鲁斯.威尔完全不想试着重现这个战果。 当时倖存的十四人中,也只有带队的爱德华.基尔决定在战后留在联邦军。 布鲁斯被人相中,成为了黑市佣兵。井上则是成为冠名机猎人。 这些事都已是歷史。 虽然都是歷史…… 直到一声尖叫传来,布鲁斯.威尔才发现他的神智又被拉回到二十年前去。 他张望着,也许带点不安地,寻找那尖叫到底从何而来。当他发现那不是尖叫,而是欢呼的时候,着实放松了很多。 小孩子在街上的瓦砾间追遂,从中得到乐趣,并因而发出了欢呼。 大人就在附近看着。没有带小孩子的大人则爬到高处,把一条条绳子掛在半空。通电之后,布鲁斯才察觉那绳子原来是灯饰。 不知不觉间,布鲁斯到了一条热闹的街道,刚刚的寂静感一洗而空。 他打开脑装置里的地图,沿着指示转过一个街角,就看见了紫色的巨大铁块从地里冒出来的一角。 义仲。 不负谣言所描述的巨大,而这还是它失去了手脚,只留下躯体之后所露出的一角。布鲁斯甚至有点看出了神。 他开始想像,如果这台机甲在二十年前出现、如果这台机甲在自己面前动了起来、如果这台机甲在几个小时之后的战斗里成为敌人…… - 井上也来了。 这是布鲁斯抵达约定地点再一个小时之后的事。 布鲁斯已经把两个三明治都吃掉,只有咖啡还没动过。当井上的身影一进入视线,他就把其中一罐咖啡扔了过去。 接过咖啡的井上,在布鲁斯旁边坐了下来。他们坐的也是瓦砾堆。这该死的城市里似乎只剩下瓦砾堆。 他们坐着,喝着咖啡,看着义仲的背包,没有说话。直至布鲁斯开口。 「罗沙呢?」他问。 「她成总督了,看见你就得掏枪。情愿她不来。」 「可惜了。」 「姑且提醒你一句,她是我前妻哦。」 「我知道。我还恨着呢。多好的姑娘,你居然放跑了。」 「你到底是用甚么标准来评价她的?」 「外貌。」 「够直接。」 「你不也是?」 「被骗了。」 「傲娇。」 「闭嘴,噁心。是说这,好老的词。」 「以前我还替你们偷带漫画入部队。」 「后来你这小子就开始用卖的了。」 「『想要得到甚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就是等价交换。』」 「说起来,这套漫画我还留着。」 「真的!?」 「嗯。这次打完了我就找人寄给你吧。」 「你不看了?」 「看到都会背了。再说,输了就死了,留着也没用。」 布鲁斯听见,点点头。他从夹克的胸袋里拿出了一个扁平的酒壼,把威士忌倒进了半空的咖啡罐里。井上看了,也要了一样的。他们把咖啡罐摇一摇。 「起码我是打算留力的。」井上说。 「我知道,你性子太软了。但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为甚么?」 「水滴签的是死约。」布鲁斯答。 井上不敢相信自己所听。 「蠢。」他说。 「人命有价。一切都有价。」 不是无法买卖的「无价」,而是可以买卖的「有价」。 「价有这么高?」井上问。 「高。甜到能蛀牙。够我们买四台美制b机甲,而且是用炒价。」 「哇喔。为了甚么?」 「安佐.列根的人头。」 「嗯。这跟我这边的情报吻合。」 「迦楼逻的?」布鲁斯指的是迦楼逻号母舰,银马鞍部队的移动基地。 「不。」井上答。「星室的。」 「好……吧?」布鲁斯也开始了思考。「内鬼。星室都来了,那这个内鬼就是联邦高层。唉……政治斗争啊。」 「趁早抽身吧。」井上首先进入他准备的正题。在答应他和布鲁斯在实体信上的邀约时,他就已经盘算着该如何避免自己和老战友以死相博的局面。 而布鲁斯拒绝了。 「不,办不到。说实话,刚好。」 「甚么刚好?」 「我一直想和你再打一场。」 「为甚么?」 「没甚么。就是活腻了。」 「哇喔。这话题好沉重。」 「如果我打赢了你,那很好。如果我打输了给你,还死了,那也就没我的事了。如果我任务失败,之后还活着,也好不了到哪去。我是剌杀和平部长不遂的蠢蛋。除非联邦特赦吧,否则我在黑市也活不下去了。」 「所以你都想过了?」 「当然。想好了才来的。」 「我还能说甚么?你接错委託了。」 「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没办法,这一行挣不了多少钱,你知道的。」 布鲁斯喝了一口咖啡。 「直到我看见你的v91出现。」 刚好,咖啡也喝完了。他的义体一用力,咖啡罐便成了一根歪七扭八的细铁棒。被扔向远方的铁棒,「噹」的一声撞上义仲的背包,最后发着连串的鋃噹声,掉落到看不见的地表层某处。 「来打吧。」布鲁斯说。「这会是我对自己犯罪生涯的践别秀。」 「爱德华。」井上忽然说出了老长官的名字。「爱德华.基尔。好久没跟他来往了。」 「确实。老傢伙爬到甚么位置了?」布鲁斯问。 「联邦宇宙军上将,卡门线远征军。十年没回地球了。」 「够大。可!是!」布鲁斯站起来,扭着腰伸展了一番,然后抽起了烟。「说实话,那都不是我们有本事去管的事。」 井上接过了布鲁斯递来的烟。「……这边搞定了我就回西伯利亚了。」 「罗沙当了总督,你留在台湾也能沾沾光,过好一段日子的安稳生活吧?」 「我才不像你。吃软饭的傢伙。」 「开个玩笑。罗沙的事不提,你不是也收了个弟子吗?就这样不管他了?」 「那小子还远算不上弟子……等等,『也』?」 「我也收了。」 「刚刚还说自己活腻了。」 「就是因为活腻,想赶快找个亲人,免得自己丧礼冷冷清清的。」 「怎么收的?」井上问。 「有人介绍。是个资质不错的女孩,觉悟够高。光是模拟战都非得打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喔,这样啊。」井上想想,似乎是在犹疑。最后决定顺着话题说下去。「我这个……操作有些天赋,但是觉悟不够。还在想自己要做甚么。本来定好的目标达成之后,又怀疑起自己够不够格。太没自信了,一点机师的傲气都没有。」 「又来了,『傲气』、『精神、『心剑体一致』……日本人就是喜欢把简单的事硬套一些玄乎的哲学。不过,听来是我这边会赢。」 布鲁斯已经假设两人的弟子会交手,而且比预期中的快。就在几个小时之后,他和井上决斗的同一时间。 井上的预想也差不多。 「这可说不好。」井上说。「那小子是战斗中成长的类型。」 「是吗?浪费了。」布鲁斯随口一说。 「甚么地方浪费了?他有我这个老师,才是在浪费我咧。」 「不是啦。我说他生错时代了。」 井上听了,不禁也陷入沉思。 他们没有说话。 沉默,但不尷尬。 瓦砾很硬。 化学燃料还残留着一点味道,很臭。 微风吹过瓦砾堆间的空洞,轻轻地出了哨子声。 哨子声之下,布鲁斯的手錶传来了通讯请求。但是布鲁斯决定无视。 井上也看了看手錶。 二一四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零时零分。蛛蜂行动开始前六小时。 井上决定当作没看见。 他们心想,今晚和雷斯多夫的那一夜很像。 这个念头一闪过,布鲁斯便不屑地嘖起了嘴。 「受不了。我现在还会作恶梦,该死的雷斯多夫!你有回去看过吗?」 井上没回应,只是摇摇头。 「多了个纪念碑。」布鲁斯说。「没有我们的名字。是被人打磨摩走的。」 「免得被说宣扬英雄主义。」 「圣诞节也是!你知道现在叫甚么吗?」 「伊珀尔休战纪念日。」 「对!绕口就不说了。去掉圣诞节这个名字,纪念一件在圣诞节发生,因为圣诞节而发生的事。多馀!」 「……而我们非打不可。」 布鲁斯忽然呢喃一句。 「对,非打不可。」布鲁斯说。「我是冠名机,你是猎人。」 两者在同一个任务里碰上了,那就只能打了。 这二十年前分道扬镖时定下的默契。 如果我们碰上了,那就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他们都还记得。但是他们今晚没有提起过这句约定。一句也没有。 这也许是一种逃避。 井上站了起来,「为甚么约我出来?」他问。 「……收到信,想起了以前。单纯想聚旧。」布鲁斯答。「决斗之前打个招呼,就当是专业人仕之间的礼仪吧。」 「我们不应该聚头的。」 「那你要掏枪射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喔……那是勾起了以前的回忆,害你下不了手?」 「正相反。」井上说。「见了之后,我反而更有决心下手。」 「因为没了牵掛。」 「对。」 「那很好。」布鲁斯大笑。「不枉见这一次。」 没有再理会井上,布鲁斯终于接通了那响个不停的通讯。 「我是布鲁斯,现在回来。照计划行动。」 「瞭解。」 一把有点嘶哑的女声回应过后,布鲁斯往离开的方向迈步。井上也一样。 两人路径相交的时候,「等会见。」布鲁斯这样说了。 这是两人当夜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 「这就是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 「就这样?」他反问。 「就这样。」 「嘖。浪费时问。喂,你没有露馅吧?」 「请放心。一切照常进行。」 「这就好。」 「恭喜你。」 「为甚么?」 「你的名字将会留在史书上。第四次大战的开端,也是结束大战的悲剧英雄。」 「我才不在意这些事。」 「那么,你为甚么要参与这一切呢?」 「你不是知道的吗?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他说,「我们都生错年代了。」 「原来如此。」她微笑。「这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不过,你比他重要太多了。」 而他着迷在这温柔的笑容之中。 28-蛛蜂行动 二一四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零六零零时,睛。 安佐.列根享受着迎面吹来的微风。 风里有点海的味道,而且很乾燥。 对他这个美国人来说,福尔摩沙的天气太过焗促。尤其是台北,走在街上也感受不到一滴风吹过。现在就舒服多了。 他爬到桃园机场的管制塔塔顶,咬着一根巨大的雪茄。为了不让牛仔帽被海风吹走,也为了挡挡太阳,他把帽沿往前压得更低,只露出了眼睛。但是机场附近几乎可以说是平原,打到地面的阳光还是能用刁鑽的角度反射,刺向牛仔帽下的眼睛。 大衣也因为海风而飘扬,露出了大腿枪套上的点三五七马格南左轮手砲。还能看见那黑色长大衣下的牛仔套装。 皮腰带、皮靴子、蓝色牛仔裤……上身却是白色衬衫和灰色的马甲背心。 刻板印象。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来描述他现在的模样,那就是「刻板印象」。对美国牛仔的刻板印象。 他是故意的。 安佐.列根对世界的演变有着一种不安。 人与人的界线、国与国的界线、语言的差异、思想的差异……这一切用以分割「个体」和「群体」的界线,现正变得越来越模糊。 这是坏事吗?不,这是好事。 如今说来,可能会有点难以置信,但是以「世界大同」作为联邦左右铭的主意,正是安佐.列根提出的。 然而,人类似乎总学不会「适可而止」这个道理。 人容不下「他人」。 国容不下「他国」。 沟通不能有其他语言。 思想必需一致。 这,让安佐很不安。 他想看见的是尊重,而且是人与人之间发自内心的互相尊重。而不是强逼的、基于恐惧的、自己都不明白为甚么要尊重他人的尊重。 所以,今早一醒来的他忽发奇想。向罗沙买了一根雪茄之后,临时让裁缝机器人为他裁了这一身衣服。 设计这一身「战衣」的是机器人,但是概念是安佐自己的发想。求的就是「刻板印象」这四个字。 说实话,他讨厌极了这身小丑衣。左轮也只是模形枪。对机甲战斗中带左轮?这比在枪战里带刀还愚蠢。 然而他还是这样穿了。还爬到最显眼,最容易入镜的位置,方便远处的记者、头上的无人机把自己这副蠢样拍得清清楚楚。 「看好吧,世界。」 他说,用无人机收不了音的声量。 「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这种你们难以想像的人。 还存在着以『个人』为认同,因『歷史』而自豪的老不死。 而且这个老不死正守护着你们的世界。」 后方传来金属磨擦的声音。很剌耳。 是哈蒙,打开了从管制塔内部通往塔顶的活板门,来了。 「父亲!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光靠数据和雷达可看不见整个战场。」他答。他把自己的真实动机隐瞒下来。 哈蒙很聪明,安佐为之自豪。 同时,聪明过头的人容易学坏。安佐另一头又因而烦恼。 他不想哈蒙学太多政治界的阴谋诡计。学多了,就算不情愿也会变得和瑞士那群黄鼠狼一样。 同时,安佐对哈蒙也有着愧疚。 真要说的话,哈蒙已经学坏了。不过安佐相信事情还有转机。 「太危险了。」哈蒙说。他看了看天上无人机的小小黑影,又看看远处那些记者投来的视线。 哈蒙天生就是受人抬举的角色。他没有接受过任何指导,就知道人们想看见甚么。英雄?孝子?才子?帅哥?哈蒙懂得、也有本钱成为相应的角色。 他现在的影响力基本全靠自己争取回来,途径则是媒体。这很好。若是哈蒙真的想子承父业成为政客,安佐绝不吝于提供协助。儘管没有这个必要。 就像现在。哈蒙向远处的记者们挥挥手,又向无人机镜头(背后的操作员们)敬了个礼。 这些都只是流程,没有意义的礼仪。却是能提高人气的方法。 直到流程都结束之后的一瞬间,哈蒙的眼神流露出不折不扣的鄙夷。 只是一瞬间,甚至比一瞬间所描述的更短。只有为人父亲才能注意到的微小变化。 就是这种眼神啊。安佐心想,正是这种眼神。让他觉得儿子正往危险的方向成长。 鄙夷,是因为那些人碍了他的事。 善用媒体,同时鄙视媒体,如此一个拢络人心的天才。 歷史上只有少数人符合这种描述。 九成九都是独裁者。 「儿子,」安佐问。「你对福尔摩沙有甚么看法?」 他感觉到儿子一直想把自己拉回去塔里,但是安佐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就连双手叉腰远眺的姿势都亳无变化。 「没有甚么看法。」哈蒙说。「不过本地人更愿意称呼这里是『台湾』,而不是『福尔摩沙』。」 哈蒙在说谎。而安佐没打算说破。 一番拉扯之后,哈蒙终于放弃了要安佐移动的想法,因为瘦弱的手被自己拉痛了。 「但是……罗沙总督的心还真大啊。」哈蒙说。「大战在即,居然还没有把机场设为禁飞区。这些无人机不是很危险吗?万一其中一台是炸弹……」 「不会的。看见那台b机甲了吗?」安佐以视线示意。 井上的v91正站在机场的滑行道上,后方不远处就是吴雪明和吴雪昭的机体,全背对着列根父子。 「冠名机猎人。」安佐说。 「对,井上玄树。原来父亲认识他吗?」 「不。但他是冠名机。」 「父亲,你搞错了。他是冠名机猎人,自己不是冠名机。」 「傻小子。要成为冠名机猎人,自己也得有冠名机的实力,才能去狩猎冠名机。况且『流星』这个名号在二十年前响亮得很。」 这都是亳无根据的信任。事实上,井上和安佐素未谋面。顶多只有听过对方的名字。 不过这个信任得到了回报。丰厚的回报。 安佐一直在比较着自己付出的代价和得到的回报,至今依然觉得划算。 在v91面前,二十一台tk3,还有三台定制的v91,正在机场跑道上立正,面向v91和列根父子。 这是一场点阅。名目上的。 是警务顾问以及和平部长对台湾警力进行的一场突发点阅。起码,总督府对记者们是如此解释的。 除此之外的所有人,从警务处到银马鞍,再到列根父子都知道,这是一场伏击,也知道这是安佐的想法。 本是随口一句,没想到哈蒙大声讚同。 确实,哈蒙本来的作风也相去不远。也许这是列根家的遗传,又也许是美洲人骨子里的根性,他们就是喜欢正面挑战敌人,还有接受敌人的正面挑战。 至于本地的总督府成员,则是如此评价: 「这父子都是政治鬼才,却是战斗的庸才。」 安佐当然不知道这句话的存在。话说回来,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事到如今才在意这些事也没有意义了。因为计划正在实行。 他知道敌人一定会咬饵。 敌人已经咬饵了。 如同他的预想,安佐看见了一隻巨大的金属蜘蛛从水中爬到岸上。 - 零六零七时。 水警队传来声纳警报,复数b机甲反应抵达海岸线。 零八零八时。 「点阅」中的台湾北部警力马上进入战斗状态,也紧急疏散了所有的媒体。 零八零九时。 第一台尚付冒出水面,以十厘米滑膛砲向机场连续施放七发烟雾弹。 台警向海岸线开火,实施压制火力。 交战开始。 - 「父、父亲!」哈蒙大声吼着,如此才能让呼叫穿过隆隆的砲声,使安佐听见。「父亲!我们真的该回去了!」 「哈蒙!」安佐也得用吼的。可是他平常嗓门就很大,现在也不用特意提高多大的声量。 「甚、甚么!」 「我问你一件事!」 「甚么!!」 「一星期之前!台北也像现在一样恐怖吗!」 哈蒙还是第一次听见父亲用「恐怖」来描述一件事。 他看见安佐的眼晴瞪得老大,也不再在乎帽子被砍飞。 啊,原来如此。哈蒙恍然大悟。 父亲虽然是经歷过世界大战的世代,但是从没有直正地体验过战场。 哈蒙把安佐的眼神误解成兴奋。 然后,这不是跟我一样吗?他如此想着。第一次觉得自己和父亲接近了些。 「不!」哈蒙喊。「台北的战斗要激烈得多了!」 安佐听见,差点没站稳,但仍要举起手,指向前方。 陆续登岸的尚付当中,有一台被飞弹打成开盖的罐头。 哈蒙却以为父亲指着另一台不远处的tk3。它的双腿被打断,棕红色的油料喷涌而出。 「为甚么他们这么的熟练!」安佐大喊。 「他们是冠名机,本就是杀人如麻的罪犯!」 察觉到话题奇妙地错开了的安佐,不再说话。因为刚刚那不同方向的对话,用另一种方式接上线之后,居然同样能被理解。这让安佐感到一股恶寒。 - 零八一三时。 水滴部队四机大破。 台警三机大破。 总死亡数:二。 - 零八一四时。 水滴部队四机大破。 台警七机大破。 总死亡数:五。 - 吴雪明听着利姆依的战情报告,也感到了不安。准确而言,是心中的某种噪动。 总督府-现在是「临时」总督府,就设在桃园机场-徵用了机场管制塔,作为蛛蜂行动期间的战斗指挥部。 因为吴雪昭要登机,作为列根父子的直接护卫,所以指挥重任再一次落到利姆依.那威警务处长身上。 这也是利姆依最后一次直接参与战斗任务。 紧张?有。但是这不影响利姆依的正常发挥,所以她的声音一如以往地机械,符合教范,让吴雪明听了也觉得安心。直到「七机大破」的报告传进驾骑仓里。 「莉莉姐……不,hq,这里是『蜂王』。请求行动指示。」 「这里是hq。蜂王和蜂后(指吴雪明和吴雪昭),你们的任务是看管蜂巢(指机场塔台),守住蜂蜜(指列根父子),保持戒备。」 「……蜂王瞭解。」 脑袋是瞭解了,身体却似乎不愿听从。 每听见一声砲声,吴雪明的食指就会抽动一下。每听见一次支援请求,吴雪明的左手肌肉就会全部紧绷。 那是扣扳机用的食指,这是移动机体用的左手。 他的双手都没有放在操纵桿上,而是紧握着驾驶仓上方的两个把手。所以不用担心走火。也正因为他紧握着把手,他更能感觉到手臂里每一根肌肉的跳动。 他听了井上的说话,关闭了脑装置的情感调适机能。 这是第一次,他察觉自己连自己的表情都无法控制。 他想笑,嘴角已经向上勾了。但是他又想哭,上半张脸的肌肉已经全紧缩成一团。 同时,他不想笑,也不想哭,没甚么原因,很冷静。 就像身、心、灵全都被分割开来了,他想着。 那就把机体当成身体,机体的程式当成心灵。 吴雪明这个存在就是机体的灵魂。 灵魂和心灵的互动,催使身体作出动作。 他如此想着。 直到驾驶仓里传来海的微风。当然,这是错觉。 「冷静下来了?」井上问。 「嗯。」吴雪明点点头。他没有察觉一件事:机体也点了个头。「你怎么知道?」 「我可以感觉到。」 「感觉?」吴雪昭发自内心的不明白。 「气氛。」井上答。「气氛会通过机体,传到驾驶仓,再传到井上玄树的身体里。」 「这……听起来就像」昭还没说完,明就抢先了。「就像机体成为了身体一样。」 吴雪明又想起了另一个井上用过的词:「人机一体。」 「对。人机一体。」井上同意。 他同意的时候,v91也点了头。 「所以,」 井上说。 「我也能感受到你们两师徒的存在。」 忽然间,v91掏出了大腿袋上的高周波刀。它啟动喷嘴,用出力提升转身的速度,一把将刀子往塔台的方向扔去。v91这次面向塔台,身驱往后滑动拉开了距离。吴家姐弟见状,也用自己的机体跑到v91身后,看向塔台的方向。 刚刚的刀子,停在半空中。 高周波刀被四条钢索穿过,勾住,停在半空。钢索的另一头是虚空。甚么都没有的虚空。 但是那里一定有的。吴家姐弟和井上都肯定。特别是吴雪昭,现在的她对光学迷彩这玩意可真是太熟了。 所以,当钢索末端的空间开始忽明忽暗地扭曲时,她亳不惊讶。 使她惊讶的是那一抹粉红色。 两台巨大金属蜘蛛,一台是井上熟悉不过的深蓝色,另一台是吴雪昭恨之入骨的粉红色。 「井上!来见见我的新弟子!」布鲁斯喊得兴奋。「哎呀,学韩文花了我好大力气啊!」 巴御前失去义仲之后就不復存在,但是重点从来不是「巴御前」这具机体,而是里头的机师。 「不可能……」 吴雪昭知道绝对有可能,只是她不想去信。 「……金宋美……」 她说出了正确答案。 而金宋美毫无反应。 29-表演 布鲁斯不打算和井上间聊。现在的他们,角色是对手,不是战友。他不会让井上拖延一分一秒的时间。 「 敬告,这片战区中所有机体。这里是水滴部队。 我们已佔领了桃园机场管制塔,也就是你们的hq。列根父子也在我们的掌控之下。 我诚意建议你们停火,只让愿意的人,还有无法选择的人流血就好了。 以上。 」 广播一结束,井上便听见布鲁斯的声音从不同频道传来。 「抱歉,『流星』,我说谎了,全都是。我果然还是想尽可能多活个几年。」 「你要甚么,『蓝血人』?」井上问。 「一场决斗。当作是考试。」 「好。」 v91掏出另一把高周波刀,右手轻轻一拋之后,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刀尖。 高周波刀的刀柄,朝向吴雪明的tk3。 「甚、甚么?怎么回事?」tk3犹疑着该不该接下刀柄。 「看见那台粉红色的吗?你和它打。」 「打?现在?在这里?」 「不。」布鲁斯打断了两人。「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决斗场了吗?」 语毕,粉红色的尚付自管制塔上跃下,消失在机场建筑物挡住的另一头。一股喷气声,又似是剎车声的传来。 吴雪明正要动身。他等着自己动身的时机很久了。可是才踏出一步,又被姐姐的声音停住了动作。 「等等!那机体里的是金宋美,对吧?那么,让我来跟她打。我跟她有帐没算。」 「啊,啊,啊—」底,高,底的三声,由布鲁斯发出。「这位女士还有其他任务。看吧。」 深蓝色的尚付移开了身影,刚刚一直被挡住的列根父子忽然照到了太阳。哈蒙似乎受不了这剌眼,头一缩之后又叹了口气。 安佐则是昂首挺胸的,没有一点放弃的意思。他们都保持着不情愿的跪姿,身后又被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用枪指着后脑。 确认大家都看得见之后,士兵便把列根父子架起,带到管制塔内部。 「炸弹。」布鲁斯平静地说。「在管制塔底,当量……总之足够把这座塔炸塌就对了。而你,年轻有为又声名狼藉的小姑娘,听说你是这个世代第一个皇牌来着?就看你离开机甲还有没有那本事了。」 「别去。」井上插话。「小子输了我还能去救场。可是没人知道你会在塔底遇见甚么。」 「甚么都不会遇见的啦。」布鲁斯说。「其他人早就撤退了。我的部队也是。」 眾人回头往海岸线看去,确实已经没有了巨大蜘蛛的机影。只有一台又一台tk3,用枪指向这边,指向爬在管制塔上的布鲁斯。 「你们想要甚么?」 吴雪昭的眼睛不断分析着拔枪的时机。 「列根父子不是已经到手了吗?为甚么要搞得这么复杂?这是金宋美针对我的私仇吗?」 「不,不,不。虽然我听过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但是一码子归一码子。决斗才是私仇,她说『要你看着自己弟弟打输。』至于炸弹嘛……就只是委託人的要求。别怪我哦?我也只是要完成任务而已。委託以外的事我毫无兴趣,偏偏委託里就有炸弹,我也觉得很麻烦啊。但!那就是其他话题了。现在,请你离开机甲,去拆炸弹吧。小弟弟也请快一点,那丫头没甚么耐性子。」 吴雪明第一个动了起来。「我去。」他说。对于不安的姐姐,则是用了一句「我可以的。」就打发掉。 啟动喷嘴,吴雪明的tk3一跃就从跑道跃到机场另一头的另一条跑道。尚付已经在跑道末端等着了。原来如此,吴雪明理解了,跑道就是决斗场。他也往跑道的另一端跑去。 吴雪昭也离开了机甲,进入机场内部。 管制塔週遭,只剩下井上,还有塔顶的布鲁斯。 「所以呢?」率先开口的是井上。「我们要买罐咖啡,坐着,等他们都搞定了才开打吗?」 「这主意不错。」 「居然还有心情说笑。」 「因为,这就是我的角色设定嘛。」 - 少年和少女,各自停留在直线的两端。 吴雪明环视四週,再次确认了自己週遭亳无掩敝的事实。 他的脑袋全力运转,想知道自己该做甚么才能取胜。 对方是尚付,主武装是一门滑膛砲。刚刚观战的时候已经确认过,那门砲可以轻易把tk3贯穿。他不禁想像自己的机体如何被敌人开洞,从前胸穿到后背。他忽然想起久远以前,在总督府忽然出现,打晕姐姐的全义体疯子。 要想方法躲开那门砲。但是附近没有足够坚固的掩体,倒是有几台警务处的vtol,想想就知道不够用。 那就只能跑起来。 他稍微活动脚腕,好让自己随能爆发出最大的力度,用脚踏啟动tk3背上的喷嘴。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除了保命,还得有击中敌人的方法。 他看了看井上递来的高周波刀。嗯,如果是贯穿了义仲,杀死徐武的这把刀,应该足够。想到这里,他终于能够让自己呼吸放缓些许。 然后,视线角落,空无一物的地方,出现了小小的绿色文字。 移动的方法……check。 攻击的方法……check。 很好。 接下来要检查的,是战斗的方法。 tk3拔出它的配枪,把这该死地不可靠的bb枪握在手中。同时,它握着高周波刀的左手一转,把刀子反手握持,刀尖往前,架在右手腕下。 布鲁斯被这动作提起了兴趣。「喔?是你叫他不要用动作程式的?」 「对。」井上答。 「他会死哦。」 「别小看他了。」 两人看着tk3把架式摆好之后向前直衝。 决斗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开始了。 尚付开砲,穿甲弹也在同一条直线上衝去。 tk3的喷嘴喷出火光,把自己推到高空。甚至比管制塔还高。落地的时候,尚付却已经衝到tk3的后方。 虽然尚付的滑膛砲只能指向前方,但是它的转身远比tk3要快得多。摆正,瞄准,然后金宋美再一次扣下扳机。 tk3也知道自己的弱势,所以它也没有转身。而是保持面向,重心靠向侧边啟动喷嘴移动。尚付再一次射失。 同时,tk3的脚下爆发出烟雾。 它用mp40朝自己脚下打出了烟雾弹。但这没有达成掩盖身影的效果。 儘管视线里只有一片灰色,尚付的战术资讯扫瞄仪依然尽责,把tk3的轮廓展现在金宋美眼前。 射失的两发穿甲弹,让金宋美不再像以往般信任那门滑膛砲。她踩下脚踏,以高速拉近自己和tk3的距离。前足上的五零机砲也和应着动作,向tk3展开扫射。 当然,tk3也不会傻傻站着等死。吴雪明也踩下脚踏,这次是轻踩,喷嘴出力不足以让它飞起,但是足以让它以不输尚付的高速,从跑道衝向一旁的滑行道之间,泊满了vtol的停机坪上。 从来没有人说过战斗场地只限制在跑道上。 同时,烟雾的范围不断扩大。六发烟雾弹已经用光,接下来是缠在tk3腰间那六发一组的十二发高爆弹。 就在换弹的时候,五零机砲的枪声传来。tk3却没有一点擦损。子弹都被vtol挡住了,而金宋美要在烟团散开之后才记起vtol的存在。 只怪扫瞄仪太过先进,就算有vtol挡住,一样能分析出tl3的轮廓。 「哎呀,可惜。」布鲁斯像是球场观眾般叹息。井上的无线电里传出打火机的声音,在一次呼气声之后,「那丫头就是心急。」布鲁斯如此评价。 她嘖嘴一声,再次啟动了滑膛砲,瞬间开火。 巨响在空洞中又生出共呜,让一记砲声变成单纯、巨大、悠长的金属碰撞声。就连吴雪明都被吓到了,马上看了管制塔一眼,确保管制塔还没有因为爆炸而倒塌。 再把头转过去一点点,他就看见了vtol机侧上本来没有的巨大空洞。洞口上还亮着显眼的橘红。 「居然真的只是穿甲弹,」井上说。 「对。」布鲁斯答。「不用脱壳,没有硬芯,也不用尾翼。真真正正的穿甲弹,也就是铁块。」 「难怪弹速这么慢。」 要不是这样,tk3才躲不过去。还连续躲了两发。 至于第三发没有打中的原因,偏偏也是因为那只是穿甲弹。是铁块铸成的质量体。大铁块发射后多次撞上vtol的装甲,导致路径被偏移,才让开出来的洞不是开在tk3的背上。 「运气真好。」 「别这种语气嘛。」布鲁斯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希望如此。」 吴雪明也一样希望着,祈祷着运气不要用得太快。因为动作程式的辅助,tk3装弹装得很顺畅。mp40里的六发高爆弹准备就绪。只是不知道该打向何方。 向左也好,向右也好,tk3一离开vtol的掩护就会被尚付发现。也不能在原地停留太久,下一发穿甲弹随时会衝破vtol的阻隔而来。 那么,向上。 tk3的喷嘴再一次把自己推到半空,推到vtol上方。吴雪明从半空中向下看,记忆当中,他这还是第一次俯视敌人。 优势。他如此判断。 把握着优势位置,tk3连续开火。金宋美没有反应过来,她也很惊讶tk3会在视线的上方出现。 金宋美把用以瞄准的操控桿往后拉,尚付却没有做出预想中的动作。这不是操作失误,只是性能差异。滑膛砲的仰角不足,抬不起来。 只能用主动防御系统的五零机砲还火了。 六发高爆弹,两发在半空中被拦截,四发落在尚付脚边,没有一发命中,顶多只能擦损。 劣势。她如此判断。 尚付加速后退,一直滑行回到跑道上。 要是没有那两管机砲,在半空中被拦截的高爆弹已经结束战斗了。吴雪明发出咒骂。tk3又啟动喷嘴,把重心靠向尚付的方向滑行。再一次装好弹的mp40则是试着在近距离把两门碍事的机砲击毁。 他回忆起和周雄一同分析过的战斗记录。可是巴御前不会像尚付一样左滑右滑。 她回忆起那一晚在货车顶上的烦人胖子。可是人狼的拳刃远及不上tk3的高爆弹。 距离一直拉不开,攻击又一直打不中,让两人都烦燥非常。 「……滚开!」金宋美忍不住大喊。尚付把三门武器都向着同一个方向齐射。 tk3终于停止前进,紧急改变滑行的方向。它把把双臂在喉头前交叠,想要护住驾驶仓的所在,却也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机砲子弹把tk3打得踉蹌,后退了数步。 正当吴雪明庆幸着对方的滑膛砲没有命中时,两声正体不明的噪音传来,然后是一声短短的喷气声。 撞击。 巨大的撞击,把tk3撞飞,把吴雪明撞得头晕转向。 尚付射出了钢索,就是刚刚拦下井上飞刀的钢索。索端的爪子深深钉入tk3的双肩,一收回便把两台机体扯在一起,把tk3往后撞倒。 巨人被一隻大蜘蛛压在身下。 「我赢了。」金宋美说。 吴雪明当然不同意。 高周波刀被反手一挥,轻易割断了剌入两肩的钢索,也削去了尚付的右前足。他的右手也不间着,把mp40往上指向蜘蛛的头部,正要开枪时又被尚付察觉到异样。 她马上后退,让三发高爆弹打向睛朗的天空中。 趁着空隙,也趁着直直射向半空的高爆弹还没有掉落回来,躺在地上的tk3也保持姿势,啟动喷嘴,向跑道另一头滑行。 如果这里是模拟战中的台南农田,地面上不仅会多出一条大泥坑,还会把机体弄得像泥浆摔角过后一样脏。 可是这里是桃园机场南跑道,tk3的外壳只能和跑道摩擦出一连串的火花。火花之中是三次爆炸。刚刚的高爆弹回来了,在跑道上炸出浅浅的坑洞。 用双臂往地面一拍,tk3便借力站了起来。 这次是tk3发出的喷气声。吴雪明按下按扭,把破烂的肩甲拋弃,露出灰黑色的骨架结构和电线。 两人又一次回到原位,摆出同样的架式对峙。tk3对尚付,bb枪对滑膛砲。 「我赢了。」吴雪明说。「你的滑膛砲只剩下一发子弹。而机砲对我做不成伤害。」 他说谎。 高爆弹剩三发。肩甲烂掉还好,不影响性能。但是双腿因为跳来跳去而震伤了关节。顶多能再跳跃个一、两次。 有比没有好,然而背部的喷嘴也快要废了。长时间、大马力的运作使喷嘴过热,变得脆弱,再因为和跑道磨擦而磨到变形。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喷嘴和背包的连接处已经冒着火花。现在则是连火花都冒不出来。 机体全身的部件,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吴雪明把脑中盘算的,以机动力取胜的战术全都放弃。他不想打到一半让背包爆炸炸死自己。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管制塔。 金宋美则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尚付向她发出的警示。 两门机砲的子弹用光了,滑膛砲只剩下一发砲弹。右前足受损。头部下方的立体机动装置(发射钢索用的那东西),也因为tk3用高周波刀切断钢索时做成回弹,弹坏了铰盘,震坏了复眼镜头。战术资讯扫瞄仪已经废掉了。 她也想着该怎么用剩下的一发砲弹取胜。一次就好,只要打中一次就好。 尚付在窄小、崎嶇的空间里能更全面地发挥性能。想起这一点,她期待起机场跑道突然坍塌,让她和tk3掉落到机场地面层之下的地表层。就像被巴御前爪破的货车顶一样。又或者是那些白痴狗崽子想要重现松山那座垃圾机场里那操她妈的下贱的狗屎垃圾混帐陷阱来捕捉自己! ……这也可以。 她现在需要的是优势。那怕只是一丝幼如蛛丝般的优势,也够了。 可是期待归期待,现实归现实。 她也瞄了一眼管制塔。布鲁斯和井上……那个杀了武哥的井上!……还在观战,等着两名角斗士使出决胜负的一手。那不重要,她提醒自己,重要的是管制塔内。 列根父子和传言中的警务处长都在管制塔内。而且还有那个臭婊子!臭婊子! ……也在。 对了…… 她记起了那个「更大的人物」的「更大的计划」。 金宋美对那个人毫不在意。但是武哥信他,金宋美就信他。也信那个「更大的计划」。 如果是为了那个「更大的计划」,那么对于优势的定义也得调整一下。 时间。 金宋美需要时间。 下个瞬间,十厘米滑膛砲瞄准tk3,射出了最后一发穿甲弹。尚付自己也用馀下的五条腿加速向前衝去。 吴雪明感觉到危机。是金宋美的杀意,传到了尚付体外,再通过tk3,传进了吴雪明体内。 tk3啟动喷嘴,变换的姿态却只有数厘米。忽然爆炸的机体背包,让tk3失去了移动能力,重重摔到地上,面向敌人侧身躺着。 这就够了。吴雪明看见穿甲弹的残影擦过tk3的右手臂。他甚至感谢起忽然爆炸的背包,要不是这一摔,穿甲弹穿过的就是tk3的腹部。 偏偏也是这一摔,tk3再也没时间重新站起。 视线左边是地面,右边是天空。而唯一重要的只有视线中央的尚付。 他举起右手,把bb枪指向敌机。扣下扳机,射出一发。 这一发射中了加速衝来的尚付,炸去了对方头部的半边装甲。而这种伤害对尚付的机动性做不成一点影响。 再扣下扳机,炸去了尚付的一条腿。 最后一次扣下扳机,甚至没有打中。 吴雪明只感到另一次沉重的撞击。撞击之后是一阵拉扯。最后,他的视线只剩下天空。 再来,是一片巨大的阴影把天空挡住。他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的机体被顶起,也没有意识到是尚付撞了上来,用砲管抵住吴雪明的视线。 指向tk3的喉上。 指向了驾驶仓内的自己。 却没有开砲。 尚付爬到tk3身上,死死压住tk3无力的身驱。 这是一场行刑秀。这是金宋美自己的设计。 所以她抬头,看向管制塔方向。 她要确保吴雪昭知道这里正发生的事,目睹将要发生的事。 像那天在台北,自己被逼目睹武哥死去过程一样。 察觉自己的死刑被延期,tk3也随着尚付的视线看去。 下一个瞬间,他们都看见管制塔的玻璃窗户内侧被浅满血液。 她知道自己争取的时间够了。 他知道自己输了。 那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没有用到机体的动作程式。 左手,高周波刀,反手握持,割开了尚付的肚子。 没有反应。所以高周波刀被改为正手握持,反方向把尚付肚子上的开口划得更深。 还是没反应。于是他改为用剌的。 一次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三十次,三百次都要不断向上捅。 一直捅到尚付的机体从某处开始爆炸。 一直捅到tk3夺回自己的身体。 直到视线变得开朗的瞬间,吴雪明便离开机体,往管制塔里衝去。 「结束了。」 布鲁斯说着,把尚付身上的一门滑膛砲和两门机砲都指向井上。 「不。」 v91把步枪指向深蓝色的尚付,开了两枪。 布鲁斯也开了砲。不过比v91慢了些许。 只是短短的些许。甚至可以说他们同时开的枪。但那不是事实。 事实就是v91比尚付早了些许开枪。 第一枪打向滑膛砲的砲座,让穿甲弹射失了。 第二枪打向尚付的头部。 巨大的深蓝色蜘蛛从管制塔上掉落到地面,腹部朝天。 「远远还没结束。」井上说。 通过v91的眼晴,井上看着吴雪明离开了机体,握着手枪衝入管制塔。 不远处的天空,五台vtol正从台北方向飞来。 所属不明的五台vtol。 30-越离越远的结局 血液飞溅到玻璃窗户上。 不知道那都是谁的血液,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血液。 只是在那瞬间所生的感觉,如同一股电流掠过。吴雪明的全身都被触动。 他忘了尚付的存在,也忘了其他机甲的存在。 他离开机甲之后又进入管制塔,手枪一直架在身前,随时切换着指向四面八方。 手枪指向的每一个方向都只有散落的杂物。 这没有用,只是在浪费时间。 他不容许自己有一瞬间的减速。跨越杂物之后,踢翻了几片屏风。他也往升降机门踢了一脚,然后又踹了好几脚。电梯门纹风不动。映在门上的影子四处张望,搜索着可用的路径。 他看见了一门通往逃生梯的门。然后又是一番奔跑。 在门前,他开始想像自己面对这六十米高的楼梯,居然只能用跑的。吴雪明终于有了换装义体的想法。换成不会累的双腿的话,他跑上一整天也可以。不过姐姐大概不会同意。 身后的玻璃窗户碎烈,吴雪明却没感觉到有人要攻击自己。 窗外的人是井上。v91在吴雪明面前摊开了双手,示意让吴雪明爬上去。对人来说要爬个死去活来的高度,对b机甲来说一举手就到。 v91用食指戳破了管制室那些沾着血的窗户。吴雪明把那根铁手指当成独木桥,往塔内跃入。他整理着视觉资讯,视线角落里不存在的小绿字开始冒出「check」。 首先回头,看向自己跃入的方向,确认自己刚才越过的人影。 安佐.列根……check。 死了,被头上的两发枪伤毙命。窗户上就是他的血和脑浆。 //anzo……fail 在管制室中央,利姆依也倒下了,靠坐在某张控制台旁边。没有伤口,是被打晕的。 //limuy……check 哈蒙.列根在照顾着她。 //hamond……check…… 不够。 还有一道资讯无法查证。 他奔向哈蒙。 「我姊,哈蒙。」他发现自己的语气很平静。「我姊在哪?」 哈蒙摇摇头。 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次「摇头」激怒的吴雪明,用力固定着握枪的手不举起来扣下扳机。 「她,在,哪?」他又问了一次。一样的平静。 哈蒙转过头去,不是为了把满是血的侧脸展示给吴雪明,而是要用视线指出吴雪昭的所在。 她平躺在地上,就在管制室入口的门下。孔洞开在额头中央。 「是个陷阱。」哈蒙小声地说,也显得很平静。「我们本来想要警告你们。但是敌人控制了通讯,脑装置也不管用。」 「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可是我们的脑袋都正常,推测是干扰了网络,而不是脑装置。尚付是引开井上的诱饵,敌人从一开始就衝着我爸爸和你姐姐而来。」 「为甚么?」 「不知道。」 「有多少人?」 「有进来的,起码五个。」 「跑不远的。」 「对方有光学迷彩。没有穿y装甲。应该是用在衣服上了。」 井上听见,开始通讯,接管指挥权之后,花了些时间去确认不同单位的状态。最后向其他警察下令,封锁机场,进行搜索。 可是v91没有离开。 他一直等待着两个少年。等他们把尸体、伤者和自己都带上v91的掌中。然后才慢而轻柔地把v91的手放到建筑物外,停机坪的地上。 附近的vtol大多都被金宋美击毁了,剩下的vtol不过十台左右,也很快集中了过来。 在它们当中,吴雪明察觉到五台自己不认得的黑色vtol。 罗沙.圣地亚哥从黑色vtol下来了,手中拿着纸本公文。 露娜.艾尔夫跟在她的身后。 数十具人狼机甲又跟在露娜身后。 那不是台警的人狼。台警机甲的手臂上没有那一圈黄色粗线。 週遭的疮痍、死者的身姿、晕倒的利姆依都没有拖慢任何一个人的脚步。儘管他们都看见了这片惨象,但是没有人受到任何影响。直至露娜用英语向身后的人狼大喊: 「逮捕此人!(arrestthisman!)」 人狼机甲用着同样凌厉的步伐,超越罗沙和露娜前进。他们两两一组,到週遭组成警戒圈,不放过任何动静,红色眼晴盯视着圈内圈外的一举一动。只有一组人各从左右把哈蒙.列根架起。 罗沙,把公文摊开,面向哈蒙,眼晴却看着吴雪明。而吴雪明的眼晴则是看着露娜。不,这不是吴雪明心中的情愫所致,而是意识深处传来的警告。 不要让视线从这个人身上离开,否则就会大祸临头。 罗沙清了清嗓子。 「注意! 地球联邦之联邦刑警组织,简称『f.c.p.o.』,允许本人:福尔摩沙行政区总督:罗沙.圣地亚哥于此代理宣告。联邦成员哈蒙.列根将被指控以下罪行: 一:宣场并搧动极端主义、军事主义及恐怖袭击。二:发动恐怖袭击,造成联邦行政区重大灾害。三:主谋并参与冠名机犯罪行为。以及附带的眾多罪行。 因滋事体大,且涉及联邦内部人事。此案将由『联邦刑事及重大罪案法庭』进行审判。 以上!」 甚么? ……甚么? 吴雪明终于回应了罗沙的注视。他们四目相投,想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交会。 他是真的、真的、一个标点符号也无法明白、完全不理解现在正发生甚么。无法处理的资讯在脑中扩张,互相碰撞。「甚么?」是他现在唯一能说的字词。他也打算要说出。这句「甚么」又和另一句「甚么」撞在一起。 是哈蒙。 当然是哈蒙了,吴雪明想要为自己的迟钝而笑,也许笑一笑能让脑袋冷静些许。在场最应该感到困惑的人,当然是忽然被指控的哈蒙了。 而且…… ……看吧,连哈蒙都笑了。 「啊、哈、哈哈……这真是……真是惊人的玩笑呢。对吧,艾尔夫小姐?」 「恐怕这不是玩笑,列根先生。上述的情报都是月球方面证实过的。」 「这、这一定是有些地方搞错了。我甚么都没做过,有甚么能被证实的呢?一定是有地方搞错了!」 「『甚么都没做过』,是吧?」 罗沙在眾人面前咬起了雪茄,再用掌中的点烟起把雪茄点起。 「呼。……你倒是说说,这种情况下,你要怎么论证自己无罪?」 「我……我不需要作任何论证。这里又不是法庭……再、再说了,不会有法庭要求被害人证明自己无罪的吧?相反,应该是由你们这些指控人来证明我有罪!这才是『无罪推定』的运作方式!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未定罪之前的我都是无罪的!!」 「是这样啊?不过,相比你老爸的死,你似乎更在意自己的清白呢。」 「你是甚么意思!」 「列根先生,」 露娜打断了两人。 「你对于无罪推定实行方式的解释是正确的。但是你搞错了两件事。第一,作为fcpo特派探员,我存在的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了『联邦刑事及重大罪案法庭』的临时法庭。换言之,阁下的审判已经开始了。 「第二,无罪推定的受惠对象是一般联邦公民,而阁下虽然不是官员,却是联邦官员的一等亲,为了确保权力与义务之间的公平,也会以有罪推定来调整审判过程。」 罗沙听得很满意。「解释得真露骨。该死的星室,一群女巫猎人。」她笑着评价。 相比之下,哈蒙再也笑不出来。 「别说笑了!!天下间哪里会有这么蛮不讲理的事!!可恶,放开我!!」 罗沙没有理会,走向了井上的v91,往摊开的大手掌坐了上去。 「你的故事我就先不说了。之后我会投稿到那所名为『刑事及重大罪案法庭』的出版社去,你有间心的话就去为我修修稿吧。接下来,艾尔夫探员?」 「好的,阁下。」 露娜上前,开始解释一切。 「依照时序来解释吧。你的第一步,是向水滴部队发出的暗杀委託,暗杀对象是安佐.列根。」 「你指控我杀父!?你这!不可理喻!你没有证据!」 「有。」露娜说。「儘管我们不需要提出,但是我仍然会解释,好让你知道自己正面临甚么指控。 「fcpo已经确保了水滴部队的其他队员,『确认』过他们的记忆。 「水滴部队是在一个月前接受的剌杀委託。而早在这之前,你透过暗网找到了可以为你联络上黑市的中间人之后,先用假身份,再用中间人,进行了多重匿名,在黑市发出了数件看似不相关的小委託,确保自己在黑市成员间的信誉。直至你在十一月发出南海的劫船委託,抢的就是义仲和巴御前。 「顺带一提,水滴部队会接下这起委託,只是因为他们的活动范围刚好是印度洋和南太平洋。这一点推翻了我们之前因为『布鲁斯.威尔和井上玄树的关係』所生一切假设,从而证实了井上先生和银马鞍部队的清白。 「得到义仲之后,你用同一个假身分联络到就读福尔摩沙政大的徐武。徐武的警属身份、他对机甲的业馀爱好、以及他对生活状况-尤其是对联邦政制-的不满,让他很适合成为你操控的对象。也没有人能想到一个过时愤青留学生居然会与和平部长之子有所交集。 「至于金宋美,则是因为她和徐武的关係,准确而言是她个人对徐武的情感,让她自愿牵连到这一切事件当中。说到这个。」 露娜扭动她的左手手腕,向人狼机甲发出指示。又是两两一组的人狼,把金宋美本人当成货物般扛来,又当成货物般拋上了其中一台vtol,发出了巨大的碰撞声,全然不在乎金宋美受的伤,还有她将会受的伤。 「台北袭击是一场临时起意。」 露娜继续。 「本来因为总督府爆炸案的关係,安佐.列根在义仲动身之前就会到达台湾。 「但是,金宋美在大直桥之战对上吴雪昭而失利,逼使徐武提前现身之馀,也因为金、徐两人对联邦警察使用致命武力带来相当于宣战的状态。那时候,安佐.列根的行程便因为福尔摩沙紧张的情势而延后。 「于是你更改了命令。在『徐武不知道主使就是你本人』的情况下,让他以你为目标进行攻击。为了强化大眾对于『哈蒙.列根才是攻击目标』的印象,你还在媒体面前挑衅徐武。一连串行为都是为自己洗脱嫌疑而进行的,大规模却精巧的诱导。 「再来就只欠一个让徐武啟动义仲的契机。那个契机就是松山机场仓库。 「你命令金宋美和巴御前,用从三田重工货船上劫来的货车前往松山,准备在庆功宴当夜对你自己进行剌杀。同时却又借和平部之手给予总督府关于松山机场的情报。当时还是特机队指挥官的那威小姐便带队出发,接下来的事不断激化。这就是台北袭击事件的全貌。 「这一切,我们都在徐武的财產中找到相应的记载。虽然没有写到你的姓名。但是证据不仅有日记,还有徐武的电邮。删除了的和未删除的都有。还有他和金宋美的一切接触记录。」 罗沙噗的一声,之后还是忍不住大笑。 「没想到吧?世界上居然有这种把犯罪过程记录下来的蠢蛋。可惜了,你要是多研究一下犯罪史的话,就会知道这种人其实才佔了大多数。特别是社交媒体盛行的年代,一堆人犯法之后还把犯法证据和受罚证明放到网络上,自豪地炫耀的。说实话,我也没想到。特别是星室还没收了徐武的一切物品,地球上的我就算想到了也没办法查啊。」 露娜也笑了。 「与调查透明度相关的问题,我相信总督阁下会理解的。让我们继续吧,故事离结局不远了。 「不过对电邮发信者的逆向追踪确实花了我们好多时间。台湾位址之上是日本,然后是以色列、美利坚、朝鲜之后是肯亚、索马利亚和德意志。可是,我们-fcpo-有绝对足够的资源,可以一直追踪到你在地道静止轨道的卫星旅店里,以假名长期租用来架设设备,让你的假身分可以持续活动的房间。 「你应该是以为假身分一直在黑市活动的话,就可以把你和假身分之间的关联切割得一乾二净了吧?可惜了。你始终小看了我们fcpo的资源。 「本着同样的打算,在台北袭击之后,你也认为眾人都会觉得『对哈蒙列根』的阴谋已经结束。包括安佐.列根部长。因此,他也可以安心地重啟行程,前来台湾。 「你没料到的,是罗沙总督惊人的直觉,让她察觉到事情尚未落幕。你也没料到我们fcpo会开始插手此事。特别是fcpo,因为我们一出动,代表事件的嫌疑也落了在联邦政体的干部和成员身上。虽然你留了后手,把事件最大得益者塑造成罗沙总督,但是fcpo居然还派人来福尔摩沙直接参与调查,这让你开始慌了。 「从这瞬间开始,一切脱离你的掌控。 「吴雪昭和那威处长的倖存,还有吴雪明正式加入特机队。这些……(她看向吴雪明)无意冒犯,但这些都只是小事,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重大的始终是fcpo,另外还有银马鞍部队的介入。冠名机猎人得到了臭名昭着的『星室』作为情报辅助,在武力和谋划上,你都会落于下风。至此,越发焦急的你才重新啟动假身分,与冠名机部队『水滴』合约,让他们作为对抗银马鞍的手段。 「也是这次联络,让我们可以肯定你的嫌疑。当你重啟假身分的时候,fcpo的人已经在静止轨道的旅店房间中长期监视着那些设备了。 「再者,你收集情报的手段着实是过于不足。 「第一,你居然不知道水滴的领队布鲁斯.威尔与银马鞍的领队玄树.井上有交情。在知道对手是水滴的时候,井上先生就已经对罗沙总督说明了一切,我本人也在场。接下来要解释的计划,也是多得井上先生和布鲁斯.威尔的配合才能成功。 「第二,你的计划早就被你想杀的对象-你的父亲-完全看破了。」 「甚……哈?蛤?我……我不懂。我一点都听不懂!好了,如果你要说的是亲情故事,我敬谢不敏。先离开了。」 「别急嘛,」罗沙说。「人家正要说到重点呢。」 「干你娘的重点!我……我爸死了!我怎么能不急!放!开!我!」 「对!」罗沙拍起掌来。「真聪明!你爸死了!这就是接下来要说的重点!鼓掌鼓掌!」 「干你娘!」 哈蒙瞄准罗沙,用力吐了一口唾液,正中她的高跟鞋上。 对罗沙而言,却是不痛不痒。就连人狼想要往哈蒙脸上搧的巴掌,也被罗沙制止了。 对露娜而言,她只一副尽在掌握中的表情。 「你现在的一切过激行为,都会成为庭上对你不利的证据。请你冷静。 「在日前会议更早的时候,我、罗沙总督和列根部长也私下开了一次会议。就是在那场会议中,定下了蛛蜂行动的基础。 「首先,是福尔摩沙警务处,在新警务顾问的参与下,于临时总督府举办一次点阅。和平部长也会列席。这是第一层偽装。 「点阅是警务处设的陷阱,诱饵是列根部长,引诱对象是水滴部队。这是第二层偽装。 「在战斗期间,井上先生和布鲁斯先生因为私情而进入决斗,他们各自的弟子-吴雪明与金宋美-也一样。为了得到决斗的时间,威尔先生会作出『塔底有炸弹』的宣言,要求吴雪昭入塔。这是第三层偽装。 「而这一切的基础,都要归功于你父亲对水滴部队的仁慈。虽然联邦中央对于特赦一事犹疑过一段时间,但是特赦水滴部队的成员,不仅可以把他们收归到警务处旗下,从而让世界上少一队冠名机犯罪集团,还能骗过你这个主谋,让计划得以成功。如同安佐.列根部长本人所说的,是十分伐算的交易。 「蛛蜂行动早在数日前就已经开始。而且真正要捕捉的人,从来都只有你和金宋美。这个计划只有我、罗沙总督和列根部长三个人知道。就连井上先生和威尔先生都只知道自己的角色和台词,而不是剧本的全貌。 「根据布鲁斯先生那台尚付的记录,你似乎还在第三层偽装生效,布鲁斯先生要吴雪昭进入管制塔拆炸弹时,说过『自作主张的傢伙』这一句话呢。相信光靠这一句,就算fcpo使用的是无罪推定原则,也一样足以为你定罪了。」 「你……你!」 「对于安佐.列根部长之死,是计划中的一大遗憾。当然,吴小姐的事也一样。这是因为我们fcpo失算,没预料到你除了水滴部队之外,还有其他武装集团的支援。如同你的犯罪宣言,内容根本不重要,却成功误导了我们绝大部分的调查方向。 「但是,我们正搜索……(露娜听起脑内通讯)……嗯,更正一下吧。我们『已经逮捕了』参与这次事件的武装集团成员。」 「你!!!!!」 「接下来就是从脑装置确认记忆。我相信你已经很熟悉这个过程了。」她微笑。「至此,还有甚么问题吗?」 //pistol……loaded 「……狗娘养的臭婊子!放开我!」 「如果没有。那么,本人,fcpo的露娜.艾尔夫,啟动权限。」 //safety……off 「一群走狗!只会被利用的走狗!!!穿狗机甲的走狗!!!!」 「……宣告犯人哈蒙.列根的死刑。」 「是吗!死刑!?是吗!我懂了!你就是……」 「就地处决。」 //tigger…… 「……咦?」 //warning:gunshot 哈蒙两眼之间…… //warning:gunshot ……还有心脏…… //warning:gunshot ……全都停止了运作。 //wwaaaaarrrnnnnniiiiiiinnnng……!@#@$%^$(amp;*)amp;*(_)^amp;$%^@$# 一切归于平静。 //……offline. 无比平静。 「……就这样?」罗沙问。「不上月球?有点太突然了吧?」 「如同我所说,作为fcpo特派探员,我存在的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了『联邦刑事及重大罪案法庭』的临时法庭。」 罗沙没有回应。 「比起这个。」露娜看向另一个无力地跪在地上的人。「我更担心他的情况。」 说完,露娜便登机,带着那五台黑色的vtol升空离去。 罗沙和井上都衝来了,他们把那个跪着的人扶起,抱好,避免他往前趴下,撞上停机坪的地板。 那是无法理解状况,晕倒过去的吴雪明。 扶住吴雪明的两人,没有大惊小怪。只有罗沙说了某些话,不是对吴雪明,也不是对井上说的。而是对其他部下说的。 吴雪明都听不见了。 - - - - - - //set. //set… //set…… //[yellowstoneintranet]:set (黄石内联网:设置) //log_in:luna_1 (登入:月神一号) //com……cheack (通讯:确认) 「是我,露娜。」 //mission… (任务…) 「成功了。」 //mission_stage_1……succeed (任务第一阶段……成功) 「索儿她们呢?」 //mission_stage_2……standing_by (任务第二阶段……就绪) 「不急。乙号还没准备好。顺带一提,甲号死了。」 //command:regquest_furter_report (command:要求更详细报告。) 「意外。所以说我最讨厌那些被宠坏的臭小鬼,总是自以为是改变计划。不过呢,我找到不错的素材。故且列为丙号吧。」 //command:regquest_furter_report (command:要求更详细报告。) 「放心。父亲会满意的。」 //sol_1:[dearsister.yourvehicleisundersurveillance.likelybythef.c.p.o.] (sol_1:亲爱的姐姐。你的载具正被监视。可能是f.c.p.o.) 「啊,对。不,不是星室。是罗沙.圣地亚哥,有点难搞的人。没事的,我能摆脱。」 //sol_1:[satellitesignal.] (sol_1:卫星讯号。) 「真的?好吧,我会注意的。谢谢你,索儿。我买礼物给你。」 //sol_1:[imwestennichtsneues.remarque.] (sol_1:西线无战事。雷马克。) 「小说?有点难度。不过一言为定。」 //sol_1:[love.] //luna_1……new_waypoint_assinged (月神一号……已分配新路径点) 「瞭解。月神队,啟动光学迷彩,前往路径点。」 信件-寄件人:R.S|收件人:E.K (以下内容来自一封信件。于二一四五年一月一日,格林威治标准时间零四零零时,送达联邦宇宙军静止轨道舰队旗舰妙尔尼尔号的舰长寝室。) 「 尊敬的爱德华: 久疏问候。 我是罗沙.圣地亚哥。 既然实体信件不会经过网络,也不会留下副本,我想我应该可以大胆地用我们习惯的方法来沟通。不过,我想这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为二十年前的升迁向你送上恭喜与祝贺。 恭喜你,基尔上将。如此看来,宇宙军元帅一职也指日可待了。 託福,我已经成为了行政区总督。而我也相信你已经得知了,不管是通过任何方法。 依我和你的习惯(以及职业素养),我打赌你一定在静止轨道上注视着地球发生的一切。近一个月来的事,特别是数星期前的台北,不知在比卡门线更高之处看不看得见。那起事件真是让我好生烦恼。如果你打算在最近前来福尔摩沙旅游,我作为行政区总督也好,友人也好,都强烈建议你把行程延后,直至重建工作完成。推迟一年左右应该可以了,也许你可以在福尔摩沙渡过二一四五到四六年的元旦。 这次事件里,银马鞍和水滴(也就是井上和威尔)也来了。有一晚,他们抬头猜测着哪一颗星是从贵舰队出发的光芒。更打开了星图来对比。如果是真的星星,他们就要喝一杯龙舌兰。结果几乎把我私人藏酒都喝光。看来你的评价是正确的,他们就是无法成长的特殊人种,就算再过一百年都会活得像小孩子一样。好不容易保住了一瓶贵腐,决定随信附上送至贵舰。请不吝享用。 好了。近况就分享到这里。 接下来是正事。(如果有让你认为我「无事不登三宝殿」,请见谅。不过我相信你会理解的。) 尚记得《大息兵令》之后,星室成立之时,贵官与我起过好一番争议。当时的我相信联邦高层给予星室极大权力只是新政权未稳定时所採的应急措施。当政权稳定下来,权力应当渐渐地被收回。即使事与愿违,其他行政区里上至总督府下至民眾都不会放任如此的不公,继而向联邦施加压力,好让权力分佈再一次平衡。 贵官则是认为我过于理想化。 如今,我重新回忆起这段讨论,认为贵官的预言也有正确之处。数日前,我旁观了一名自称星室探员的女子为另一名罪犯行刑的过程。死刑。枪决。 我不知道联邦内部有否相关消息流通。依星室的行事,相关记录应该未曾离开过福尔摩沙和月球。因此,我现在可以为你点明,死刑犯的身份是哈蒙.列根。安佐.列根和平部长之子。出于同样的忧虑,我也应该声明安佐.列根亦已于同一天身亡,死于哈蒙.列根的枪下。此外,瑞士尚在安排接替和平部长之位的人选。如贵官认为此事的可信性成疑,大可以耐心等一个月左右,即会从新闻看见新任和平部长的就职。 至此,若是告诉你「我想讨论的不是星室,也不是死刑存废,而是列根家的故事」,也许会显得唐突。但是,我认为列根家一连串的事件背后尚且有更多阴谋,而且与你我(主要是身为宇宙军上将的贵官)会有深切关联。不仅是星室存废问题,更是整个地球圈的安危。 这也不是正式的事件报告。报告文书我已经上呈到瑞士。然而,他们却让我把档安交给星室保管。到这里,贵官应该已经看出端偽了。如果事情已经落幕,星室方面也已经结案的话,他们不需要把一切资讯紧握不放,而是像过往的其他案件一样,把资料交由瑞士归档,让政治家们来处理后续的政治事务才对。事实是他们没有这样做。我不由得怀疑这所代表的明显事实:案件尚未结束。一如我重新审视哈蒙.列根的故事之后所得的结论。 (这一段有后期补写上去的笔跡)以下将是一个稍长的故事。而且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是「脑补」,而非推理。请你在空间的时候,佐以随信的酒品赏读吧。 事情要回去十年前。 二一三二年,中华行政区。 列根和平部长和他十二岁的儿子正在上海进行视察。偏偏,当时的上海也爆发了反对让行政区成员强制植入脑装置的暴动。 之后的事没人知道,准确来说是没人记得了。可是,在瑞士的档案库里记载得清清楚楚。 包括徐武(用三田重工的战略机甲大闹台北的那个人)的母亲在内,当晚在警民衝突中有三名警察殉职。三个小时后,瑞士向北京下达了镇压许可。再一个小时之后的记录中,三十名极端主义分子被镇压,也是就地处死。 这当然又是另一个谎言。正确数字是死三百人,失踪一千二百人。而这还只是联邦『有记录』的。 真是悽惨。想像一下,目睹了那一夜发生的事,会对一个十二岁孩子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 所幸,他很坚强。他也很善良,他觉得再邪恶、疯狂的宗教信徒,不论是十字军、圣战士还是神学士,都不应该遭受这种残酷的大虐杀。他也很聪明,开始思考起了自己生而在世的责任是甚么。他觉得自己看见了这件事,就有责任想方法让这种事情不再发生。而为了寻找这个方法,他开始思考起一切问题的根源。 聪明的少年认识到了一个定律。 歷史证明过的定律。 联邦承认的定律。 甚至可以说联邦成立和平部的目的就是对这种循环定律的一种反抗。 一切从混乱开始。 混乱即是无序。无序即是自由。 「……古典派的权利论者们,认为『自由』是『不受限制的状态。』不受限制,带来的只有混乱。……」 这是哈蒙.列根发佈的犯罪宣言里的一段话。 在混乱中,人开始追求稳定,因而生出了秩序。 秩序为了维持稳定,开始使用权力,定下规则,列出了可以做的事,还有不可以的事。换言之,秩序开始限制了自由。 如此,人们又会开始反抗权力,追求自由。 权力发现自己无法生效,开始更用力地限制人民。 人民为了对抗限制,便开始自发地无视那些限制。 起初只是示威。然后权力就开始禁止示威。 禁止了示威,人民就会把示威升级成暴动。 暴动出现了,就需要武力镇压。 为了对抗武力镇压,民眾又会开始升级武力。 如此类推,继而失去第一条人命。 一条命变成两条命,两条命变成三条命,三条命变成三十条命。 然后是三百、三千、三万。 于是世界再一次陷入混乱。 继而,人们又再从混乱中追求稳定,生出秩序…… 在这个过程中,人民没有错。权力者也没有错。大家都只是在追求自己想要的。 你也许会疑惑:哈蒙.列根的思想,与上海暴动和台北事件又有甚么关係呢?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思想都是安佐.列根教导予他儿子的呢? 这些从根源上就是安佐.列根的思想。因为这些思想,安佐.列根提倡成立和平部。因为只有列根父子理解的这些思想,安佐怀着大志当上和平部长。 因为要避免这些思想所描述的现实再一次重演,安佐周游列国,在地球圈尽其所能地调解纷争,消弥衝突。成果有目共睹。 比起星室,我甚至认为安佐.列根本人,才是让联邦政权稳定下来的最大功巨。不是和平部、不是星室,更绝不会是哈蒙.列根。 差别在于安佐.列根不打算破坏这套定律,还有定律所描述的循环,因为这个定律必然存在,如同自然法则。安佐列根能做的,只有把这个循环的周期尽可能延长。儘管全世界都在想方设法破坏这个定律。 偏偏,唯一一次的「来不及」,就是上海。 民眾追求自由。总督府追求秩序。革命家追求永远的自由,联邦追求永远的秩序。他们都想要破坏那个定律。只有安佐.列根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从不停歇地来往着,寻找着自由与秩序之间的和谐状态。 但他失败了。 一旁的少年心想,父亲失败了。少年心想,一向优秀、不会失败的父亲,偏偏在这一天失败了。 少年是和平部长之子,兼地球圈百年一遇的政治天才。对他来说,「失败」是不存在的事。所以他无法接受父亲的失败,尤其是当那次失败的后果带来了一场大虐杀。谁能怪他呢?就算再天才,他当时也只有十二岁。 他开始觉得,如果是自己就不会失败。 这一个小小的想法就是火种,和他成长起来后的政治野心混合,便成了绝佳的燃料,燃点了一切。 但是,他还需要一滴小小的星火,才能把这些燃料点起。 他 (此处以下的信纸有被火烧毁的痕跡。附近的信纸有透明液体干涸后残留的痕跡,嗅起来有酒的味道。) - (续上页。) 这,就是故事的全貌。 这,就是我得到的故事。 fuckit. fuckthisshit. really? iwillnot,never,ever,buyinganyofthisbullshit. 你也该猜得到了吧?这都是我从星室的回馈和资料中整合出的。 换言之,就是星室给我、用来打发我的故事。 星室要我相信的事实就是- 「有个白痴小鬼,因为小时候的事,成了疯狂的无政府主义者。而想杀了他爸爸。而为了掩饰他想杀了自己爸爸,他决定搞一连串的大规模恐怖袭击,再在袭击里静悄悄地杀了自己爸爸。小鬼觉得其他人都只会注意恐怖袭击,而不会注意他和他爸。这么一来,他就能用受害者的身份静悄悄地退场。」 这就是星室强塞给我,要我相信的故事。 这还他妈的没完哦。你猜他们向瑞士报告了甚么? 「能够破坏小鬼的计划,全多得罗沙.圣地亚哥(老娘我)的优秀头脑和聪明才智。鉅细无遗的观察。」 还有,「对于这般人才,我们星室极之极之想要。」还承诺会「珍而重之地适才适用。」 去他妈的适才适用。这才不是甚么狗屁就职邀请,这是他妈的开宗明义跟我说「老子正他妈盯着你,给我小心点」的意思。 我去你……的他……干(部分文字以及下方信纸有紫色液体干涸后残留的痕跡,嗅起来同样有酒的味道。) - (续上页。) 尊敬的爱德华: 我正在宿醉当中。 如此,又让我回忆起过往与你、井上、威尔四人,同在欧盟军服役时的日子。好生怀念。一番犹疑之后,我觉得你也应早习惯了我偶尔的失态,事到如今在意起来也无甚作用。决定就此续写下去。 我得到的情资(以及对此的态度),还有资料当中「嫌疑人动机不明确」的疑点,你已经很清楚。 请放心,若不是与你直接有关的事。我不会特意寄信打扰。即使是发酒疯也不会。 之前提过:是一名自称星室探员的女子对哈蒙所行的死刑。其实该名女子的出现(与消失)才是与你直接有关的事。简略资料如下: 名称:露娜.艾尔夫(极可能是假名。) 单位:f.c.p.o.(已证偽。) 外貌特徵: 黑发、棕色眼眸、身高约一米七五 五官经分析后近似斯拉夫女性 其他不明。 (据我的部下所说,该女子擅长潜入、渗透、言语诱导。尤擅体术及易容术。) 最后现身于二一四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福尔摩沙行政区。 根据fbi的卫星追踪,她离开福尔摩沙之后,在福尔摩沙以北的东海近冲绳上空消失。 顺带一提,据可靠情报源指出,追踪她机队的卫星不仅fbi,也有cpo的。 请放心,我并没有打算要你动用力量去追踪一个所有资讯都不可靠的女子。即使你愿意,我也会劝你不要这样做。不论情况,宇宙军的任何动静都显得太大。 我只是想要(强烈地)提醒一下友人:对方(绝不仅她一个人)的能力,足够为她偽造「星室探员」的身分。而且偽造得无懈可击。 就算是我,若不是看见她当场处决了哈蒙.列根也不一定会生疑。那场枪决,不管如何解释都更似是防止秘密被洩露的灭口行为。尔后的fcpo假身份一事也证明了我的怀疑。 也代表敌对势力有那个本事,不仅和星室分庭抗礼,甚至还更胜一筹。 在整个地球圈里,附合这个描述的组织只有两、三个。联邦警察部本部、联邦宇宙军、还有冠名机活动的黑市。 当然,也有可能是从未现身过的新势力,但是这个年代实在太难出现这种事情,「这种情况为真」的可信性,只比星室塞给我的故事高一丁点而已。 请原谅我也不能轻易排除宇宙军的嫌疑,我承认我从未完全相信任何人,即使是井上和你。 但是,若是你知道些你不希望我知道的事的话,请回信并清楚地写下要我停止调查。如此一来,我承诺我马上终止一切调查行动,刚好能让我专心于行政区的重建工作。 (我也相信爱德华.基尔不会毫无缘由地,让福尔摩沙行政区上万条人命白死。儘管他们只是一座叫淡水的贫民窋里,一群不受联邦承认为『成员』的『动物』。) 这一切都是我对昔日战友的信任,请珍惜,别让我失望。 然而,如果事情与你无关的话,请你万分小心。 这般强大的势力开始行动,绝对不会有好事。就算是好事,代价一定比卡门线还高。 同样地,对于这般强大的势力而言,相比我这一个小小的行政区总督,一定是联邦宇宙军上将远远重要得多。被盯上的机会也是我难以想像的。 再次强调,如果事情与你无关的话,请你万分小心。 以上。 (顺带一提:如果你某日心血来潮,想要在手掌里装个点烟器。请切记不要让点烟器指向易燃物。例如信纸,特别是被龙舌兰沾湿过的信纸。谨此提醒。) 二一四五年一月一日 罗沙.圣地亚哥 」 END-30 我的名字是吴雪明。 我最近发现了一件事: 人会死。 「死亡」是非常非常遥远的概念。 遥远到不可能被触碰,也不能被触碰。 遥远到我们可以将之拋诸脑后。 遥远到我们会忘记它的存在。 儘管它确实存在。 曾经有人说我们是被宠坏的一代。 那些人大多已经入土。少数尚未入土的,现在若不是被人唾弃的老害,就是受人尊敬的智者。 例如井上玄树。又或者罗沙.圣地亚哥。 他们都说过,我一路以来过得太舒适、安逸,习惯了被人侍奉,习惯了被人保护。 这不是无端的评价。他们有充足的经验,来自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们眼中的歷史。而我们没有。 我们的知识只来自教科书。教科书上说烟、酒都会使人万劫不復。为了强化这种印象,烟酒旁边是烂掉的肺和车祸现场。但是罗沙还是选择抽烟,井上继续喝酒。 与此同时,我们还依靠着被掌控的媒体来认识世界。 新闻没有说安佐.列根死了,那么安佐.列根就还活着。 利姆依.那威向眾人说吴雪昭是为正义牺牲的英雄,吴雪昭就是英雄。儘管吴雪昭,我的姐姐,会把滚烫茶水倒进里拘束起来的活人的眼睛里发洩取乐。 罗沙.圣地亚哥向民眾说桃园机场战役是「代价高昂的胜利」,民眾就会主动上街,为凯旋的勇士们欢呼,为牺牲的英雄哀悼。哪怕他们连桃园机场有过一场战斗都不知道。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和自己有甚么关係。 他们对没有见证过的事愤慨激昂,对没有体验过的事生出共情。 然而,谁能怪责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呢? 无法见证的事,不可能被见证。 无法体验的事,不可能被体验。 二十二世纪的我们,对自己未去过的地方、未经歷过的歷史事件,有着无比深厚的认知。然而,我们足不出户。 我们可以长篇大论地向别人解释欧洲生活的舒适、日本科技的先进、美洲风景的壮丽。甚至可以随时调阅成千上万篇解释非洲大陆混乱政治成因与后果的专业论文。 但是,我们毫无要亲身前往这些地方见证的想法。 该死的,我们甚至懒得探索自己脚下。家门以外、街区的转角之后、地面层以下的地表层、仓库之间的一间小酒吧…… 我们已经掌握了人类所拥有的一切知识,却一无所知。甚至对未知產生恐惧。不论是被人植入的恐惧,还是人类天生对「未知」会有的恐惧。 最后,我们对「恐惧」也感到恐惧。所以我们通过药理和自我催眠让自己不再感到恐惧。 如此让我们对「未知」不再怀有兴趣。「未知」不能再勾起人类一丁点的求知欲。 这就是为甚么我们成了被宠坏的一代。 然而,谁能怪责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呢? 即使在一万个人当中有这么的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不是用「桶中脑」进行逻辑运算,而是用大脑皮质之间流动的「灵魂」来思考的人,对「未知」生出了兴趣,想要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想要去理解、经歷、接受、思考之后再作出自己的结论…… ……他可以怎么做? 即使有人发现桃园机场的战斗痕跡,感到好奇,想要知道桃园机场一战的过程。他又要怎么找到那「不存在的」的、「没有记录」的事? 即使有人发现列根父子在台湾人间蒸发,而且再没有出现过、被提起过。他要怎么在「列根父子还活着」的现实当中,找到另一个现实中「列根父子已死」的线索? 即使「桶中脑」发现自己被骗,他又能怎么样? 他要面对的阻力,不仅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先进的科技,更不仅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权力和组织。 而是现实。 在现代想追求真相,「桶中脑」想离开桶子,相当于要从一个现实到达另一个现实。 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甚么都做不到。 只要生物本能的欲望得到满足,虚假的肢体就会得到兴奋,虚假的影像就会使人上癮。 如果人不挣扎,那又是一具与死了没两样的行尸走肉。但若然人挣扎,又会因为世界无时无刻都在狂轰滥炸的官能刺激,而迷失在虚假的现实当中。 最后连「人会死」这个自然定律都忘记了。 但是,人确实会死。死亡这是唯一不变的现实。 罗沙、井上、利姆依、周雄……我都会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而且死后一切都会归于虚无。就算我在遗物中找到再多姐姐活过的痕跡,也不会让她在这个瞬间死而復生。就算我留下了再多自己活过的痕跡,也不会让我得到永生。 既然如此,又何必因而烦恼?何必执着于活着? 何必执着地活在谎言所塑造的现实里? - 我不知道要如何处理姐姐的遗物。她也没有留下任何安排。相信她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个需要。 她留下的东西不多。几套衣物,一些我不懂的化粧品,一本记载了警务的笔记。 除此之外,她的大部分物品在技术上都是福尔摩沙警务处的财產。 我甚至没找到一张照片。不论是实体的,还是数位的。对于姐姐的容貌记录,就只有她在警务处的证件照。 姐姐死后几日,我收到了她在警队、特机队的同僚寄来的慰问。描述她的不外乎是「尽忠职守」、「英勇过人」之类的说话。 我就是没办法信任这些话。不是说我怀疑周雄和莉莉姐在说谎,而是这些都只是他人对吴雪昭的印象,不是我本人对姐姐的印象。 然而,我对姐姐的印象远比我以为的要糢糊。仿彿我的记忆正随时间消散。 直到某一日,我找到了一份录影档案。因为影片内容的衝击,我已经不记得我是在哪里用甚么方式找到的。 是在警务处的会客室里,姐姐虐待金宋美的影片。 内容当然很可怕。但是真正衝击我的事,是影片的真实感。 比起慰问信、丧礼上的悼词和新闻里的深切哀悼,我居然更能相信这段可怕的影片,毫不迟疑地认为:啊,是的。这就是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在一连串天灾级的恐怖袭击里,唯二有记录的死者之一。另一个便是徐武。 我开始理解了,为何死亡对曾经的我而言如此遥远。 - 在机场一战之后,我如常地上课、作息、为提早到来的毕业做准备。 我因为经歷过挫折,所以更努力地上课。 我因为足够坚强,所以正常地维持着作息和日程。 最后,我将会接替我姐姐的位置,继承她的意志,成为真正的特机队成员。 这是我所展现的模样。说实话,我自己都不信。但是我依然把角色演好了,就像体内被预先编了程一样。回过神来已经起了床,回过神来已经下了课,回过神来已经准备睡觉。 课程之外的时间,我都在徙置区的房间里。不像其他人,我除了台北之外,没有可以让我回去等待重建结束的老家。 一开始,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安全感。 只要我锁上门,没有人会忽然闯入。没有任何人会再用自己的权限复写那个数位门锁,闯入我的私人房间。我自己不去买的话,房间里就不会有饭食。我自己不去整理的话,垃圾会一直留在房间里发臭吸引昆虫。 有点麻烦,对。不过我有了对生活的掌控感。让自己为自己负责,原来我一直追求的就是这种简单的小事。所以我以前才想要离开台北,那时候的我认为台北就是我的牢笼。 直到某日,利姆依来了。 她用和姐姐一样的方法,解锁房门之后悠悠地走进来。在这个不到数坪的小房间里看了很久。她甚么都没有说,甚么都没有做,而我也没去看她。 一瞬间,我发现我的牢笼并不是台北市、台湾岛又或者这间房,而是人。 他人才是我的牢笼。 而地球圈有几十亿人。 - 从那天开始,利姆依大概隔三天就会来一次。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学校,所以我们没有遇上。我会察觉她来过,因为床铺被整理过了,垃圾被扔了,变质的食材不见了。她没有留下饭食,而我很感激这一点。起码我还能亲自去满足自己的飢饿,这大概是我最后能掌控的事了。 看着整理过的房间,我开始对那时候没看见的眼睛感到好奇。也许她的眼里流露着对我的厌恶,也许觉得我很可怜。也许她会在我们四目相投的瞬间衝上来,抓着我的衣领,谴责我经歷过这一个月的大风大浪之后,居然还能毫无成长。 我知道。我清楚地理解到自己毫无成长,并因而对自己感到厌恶。 但这不重要。故事会结束,我会在某日死去。死后归于虚无,这是唯一重要的事。这么想来,死前名为「活着」的过程便显得无足轻重。 然后,又到了另一个某日。 我回家时,发现桌上多出来一个盒子。盒里是一根数据棒。和发动tk3所需的数据棒一样。 我猜测只能是利姆依留下的。也因为那是利姆依留下的,我一开始还对数据棒敬而远之。 这是陷阱。 是数百种狂轰滥炸的官能刺激之一。是把我从房间拉回到现实世界的手段。 当夜我便好奇起数据棒的内容,而且这种好奇一发不可收拾。 我投降了。我改而认为:不论真假,现实都会在我死去的瞬间烟消云散。反正我终究会死,那其实迷失在虚假的现实中也无所谓了。 - 数据棒只能在b机甲里使用,那就得去我唯一能存取b机甲的特机队机库。但是我果然还是不想看见其他人。所以我挑了时间,关闭了脑装置的作息调节软件,在深夜十二点,四下无人的时候出门。即使是特种部队,也不会有人平白无事在武器库留到十二点多。 桃机一役之后,我也再没有到过特机队总部。而且我也没有数日子,所以也说不上过了多久。感觉像是昨天的战斗,回忆起来又像是久远的歷史。 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的机体还保持着战损的状态,被好好地「掛」在机库里。从机体上掉落的肩甲,还有大量零部件,依照技师们自己的方便,被陈列在地上数个用喷漆喷出的黄线方格里。 我记起自己似乎收到过整备单。这台机体已经登记了我的名字,已经是「我的机体」。技师们要开始维修,也得先有我的同意。可想而知,那张单子从来没有被送回来特机队。 我上前,把手搭在机体腿上。 tk3并不是性能突出的机型,但是很可靠。而这台tk3更是我活着的关键。 然而,我呢?……我决定不去想太多。现在连自怨自艾都会让我感到疲累和烦厌。不过,我依然记下了整备单的事。 不应该再让那些技师因为我的善忘而白白等待了,为他人带来困扰从来都非我所愿。 绕到机体后方的我,发现背包上的绳梯正垂落展开,驾驶仓门也打开了。仿彿tk3也正等着我。 我发现自己还能够熟练登上驾驶位置的时候,心中不禁窃喜。 嘿!就算我的精神毫无成长,起码我还记得怎样开机甲。虽然没有进步,但是也没有退步,这不是很好吗? 安下心来,我把数据棒插入机体。首先是我自己的数据棒,用来啟动机体电源。tk3开始一连串的自我检查,并向我报告软件和硬件的状况。看来技师们真的连碰都没有碰过它,所有状态和我离开机场时一模一样。我又庆幸起现在没有粉红色的阴影挡住视线。 然后是利姆依留给我的另一根数据棒。 生物认证。 就连啟动tk3都不需要用到生物认证。 这勾起了我的恐惧。 不论利姆依(或者指使她的人)在里头存放的是甚么,都是针对我的,而且足以改变我现在生活的。我有预感,它就是这般一个潘多拉之盒,所以我恐惧。 同时,我的好奇远胜于我的恐惧。还有兴奋和期待。因为它足以改变我的生活,不论是变好,还是变糟。 一边嘲笑着自己思想的矛盾,我向潘多拉之盒内窥视。 - 首先是一份执行档。 当我执行它,也自动开啟了tk3的模拟战软件。 档案没有带我去台南的农田。而是带了我去一个我从未踏足,却熟悉不过的地方。 雷斯多夫。二十年前。这是井上和我在大巨蛋训练时所用的数据。 砲火划过天空,掩护着步兵的衝锋,数十台y机甲在交火区来往穿插。 一发砲弹飞来,击中了tk3的腹部,爆炸引发了滚滚沙尘。我却没有受到一点影响。被炸毁的是tk3坐标上的一栋房子。三到四层高的石屋,现在是不足三米高的碎石堆。 tk3就像是鬼魂一样,双腿穿透了石堆站立,而且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一切都和训练时的一样,但是更强烈,更清晰。 我听见惨叫。砲声都盖不过去的惨叫,混杂在血肉之躯的战嚎之间。 如此强烈、剌耳。远胜于训练时的感觉。 这是井上那份档案的原本模样。没有经过任何调整。换言之,这是井上亲身经歷过的事。 我驱动机体,移动了一小段路。 雷斯多夫是个稍有规模的小镇,看去大概也有过百栋石房。城镇中央有座喷水池广场,八条马路也以喷水池作为中心呈放射状扩散开去。 一台绿色的b机甲,肩上有个白色五芒星,从其中一条路冒出,背对着喷水池靠近,最后拿了一栋石房子作为掩体。时机刚好,石房子为他挡下了不少砲火。这个过程中,b机甲也没有停下过扣扳机的动作,一直射到他不得不停下来更换弹匣。 「掩护我!」是布鲁斯的声音。 然后才是井上。 「掩护你!?谁他妈有空!」 布鲁斯走出来的方向也冒出了机体。是v91。纤瘦的身驱和笨拙的动作,在砲火下不仅像一副骨架,更像骷髏。组成兵队前进的骷髏。 骷髏的武器似乎威力不高,起码比绿色机甲要弱。但是数量够多。足够让躲起来换弹的布鲁斯再也没机会探头还火。 「妈的,随便做点甚么啊!」 「……行!」 深灰色的另一台机甲飞来,往马路上连续投放好几颗炸弹。布鲁斯不需要再担心骷髏兵队的事。完成掩护的深灰色机甲开始回头,降落在布鲁斯旁边。 「炸得漂亮。」 「不客气。」 与此同时,其他肩上有着白色五芒星的机甲也陆续现身,在喷水池广场聚集。 有的人还在向着不同方向开火。有的人在互相确认状态。井上则是从布鲁斯处拿走了几个机甲用的手榴弹。 又一轮砲击开始了。远处的回音之后,是空气被投射物撕裂的声音。井上的机体再一次起飞,在空中进行机动。地面上的布鲁斯大喊着要其他人散开找掩护。 我抬头,想去看砲弹飞来的轨跡,却先注意到在被火光染红的云层之间移动的黑影。大的黑影在路径上又留下了许多小黑影。忽然间,黑影变成光点。数不尽的光点垂直落下。我放大tk3看见的画面,原来那些是y机甲喷嘴发出的光。他们从飞机上跃下,衝往交战中的地面投身战火之中。 地面的人也注意到他们了。曳光弹和导引飞弹相继出现上升,衝着天空中的影子而去。被云层挡住的更多飞机开始坠落。流星雨的路径也乱了起来回避着砲火。井上的机体也不得不展开机动,但是天空太过窄小,他不仅要避开砲火,还得小心别撞上那些y机甲。 他在掩护那些y机甲,一直到后者降落地面。 砲击停止,然后是陆上单位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 枪声,战嚎,惨叫。重新上演的一切,让我以为记录档被重新播放了一次。但是tk3告诉我没有这回事。 记录档正常地播放着。 这是另一次进攻。 之后会有更多次进攻。 在记录档还正常播放着的时候,我开啟了另一段档案,一段音档,并期待着井上的声音。 冒出的却是姐姐的声音。 「嘿,明。是我。」 我本想回应,但是声音没有让出空间。 「以防你自己傻傻地对空气说话,我事先声明,这只是录音哦。」 多谢提醒。 「不知道你会在甚么时候打开这个档案。希望是很久很久以后。但是你打开了这个档案,代表我和罗沙预想的情况成真了。你失去了某个重要的人,十分有可能是我。当然,我会尽力避免这个状况。但是,我应该已经死了。而你正因此失落。」 再一次,罗沙.圣地亚哥证明了她有多么的算无遗策。我该为她高兴吗? 「我不知道该从甚么地方开始。你知道,姐姐我从来就不擅长说话讲故事。况且我现在的头脑也很混乱,说起话来可能会有点难理解。但是,我……我有种预感,自己一定要赶快留下些甚么。不管是当成自己活过的证明又好,还是留给你的遗產都好。不然就来不及了。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个小时。也许罗沙算错了,布鲁斯.威尔晚一点就打来了。天知道会发生甚么?如果我死了呢?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无敌的。如果我告诉你,你一定不会相信我用人狼扛过多少子弹。仍然,我每次都全身而退。除了……除了我在桥上中的那一枪。 我怕了。 我意识到了:人是会死的。 人活着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人们活太久了,我们也太久没听过有人死去了。 于是我们便忘记了这件事,直到我们再一次经歷或是见证死亡。哪怕是以不自然方式触发的,我们才会记起死亡这种自然现象。 我好怕。 死之后会怎么样?想到这里,我就怕得发抖。 但是我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因为我还活着。却又正因为活着,我反而更害怕不知道甚么时候会到来的死亡。我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少后悔的事。 自己与过去相比,似乎毫无长进。而现在对未来付出的一切都不会得到回报。我会死,可能是录完这段音就因为预计不到的意外身亡。这样的想法缠在我脑里,我甚么都做不到,对一切无能为力。 也许我应该更强硬一点,不应该让你被牵扯到这一切里。 也许我应该去选一份更安全的工作,不应该当警察。 也许我过去的一切都能做得更好。 我很抱歉,明。我很抱歉。 说自己做的事都是为你好,但是我这才发现那全是自己的自说自话。因为我做的事都只是为了自己。我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心到底长甚么样。就连这种『抱歉』,我都不禁怀疑会不会也只是我演出来的,是『好姐姐』这种角色设定的一部分而已。 但是,现在的我只想先跟你道歉。这是我决定录音的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我想你振作起来。 你打开这段录音,代表我已经死了。代表这是我的遗言,同时也是一个已死之人向生者所说的说话。 我曾经向罗沙说过,说你从来都不擅长自己做选择。现在我知道了,是我们没有给过你选择的机会。这对你很不公平,我知道。因为我这才发现自己也没有多少次真正做选择的机会。所以,就算听起来有点自大,但是你正遭受的不公,我也遭受过。 差别在于我察觉得太晚。而你还有时间。 道歉之外的另一件事,就是我想你去把握这些时间,把握这些机会。 振作起来,做你自己的选择,去走你自己的路。就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同意你的选择,就算连你自己都不确定那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那就是『自由』。 那就是我在将死之时才能发现自己有多么想要的东西。 和我不一样,你有时间。你还会有、将会有无数作出选择的机会。因此,你是自由的。 相信这一点,实践这一点,不要屈服。 而你的自由,将会是我死后对这个不公而荒谬的世界,发动的一场小小革命。 不要再追着傻傻地追着我的背影了。 我爱你。 通话结束。」 - 一切结束之后,我离开了驾驶仓。 罗沙.圣地亚哥的身影在机库指挥室出现,旁边没有其他人。 「从甚么时候在的?」我问。 「从一开始。你离开家门的时候,周雄就向我报告了。」 「你派人监视我?」 「对。」 「我原谅你,儘管你不需要。我姐姐还有留下其他说话吗?」 「没有了。」 「刚刚的,你有听见吗?」 「有。」 「都是真的吗?」 「真的。没有修剪。在你来之前,我们也没有打开过。这些内容,到现在都只有我和你知道。」 「你觉得姐姐说的都是真话吗?」 「不。她恨你,如果你要我坦白的话。」她说。「你们无父无母,只有她能担当母亲的角色把你养大。她自己也说了,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和机会。但是她察觉这些之后,还是决定去爱你。」 「为甚么?」 「不知道。可能是血缘和基因真的会影响人的心智。也有可能是她期望的一种传承。像她说的,她想要你代替她反抗世界。准确来说,是反抗命运。」 「我明白了。谢谢你坦白。那么,雷斯多夫的记录呢?井上为甚么给我,又为甚么会和姐姐的录音放在一起?」 「他不懂得说心里话。可能是想让你知道『你不孤单』之类的吧。」 「不懂。」 「我和井上,有过一个儿子。」 「有『过』?」 「玄仁。井上玄仁。死在雷斯多夫,那些y机甲空降兵之一。死时和你差不多年纪。所以,对,我们也失去过亲人。」 「我很遗憾。」 「二十年前的事了。」 「姐姐知道这件事吗?」 「不。井上把记录交给我是蛛蜂行动之后的事。他也有留话。」 「留甚么话?」 「『能选的路有很多。』」 「……我明白了。」 「你要选哪边?」她问。 「马上就要选吗?」 「不急。我随时都可以联络上他。另外还有联邦宇宙军,如果你需要的话。安佐.列根那个提案是认真的。」 「军人和警察不一样吗?」 「有不一样的地方,但是你不关心。所以,对,军人和警察一样,都是体制内的走狗。」 「那就决定了。井上他们在哪?」 「地表,正等着你。但是你肯定吗?」 「我已经选好了。」 「成为冠名机猎人会自动脱离联邦成员身份,代表你在联邦势力范围的一切记录都会被註销。从今以后,没有人会记得吴雪明。没有委託的话,你甚至不能入境其他行政区。」 「这听起来不是很棒吗?」我也许会战死,也许会饿死,也许到死都只是无名小卒。但是我是自由的。这一切都比活在由谎言塑造出的世界里要好得太多太多了。「这才是我所期望的。」我说。 「有趣。井上也说过一样的话。」 「我能想像。」 「这是最后机会了。不多考虑一阵子?」 「没有必要。」 「那就去吧。和井上他们会合。」 「福尔摩沙的吴雪明的故事结束了,但是『你』的故事现在才开始。」 她说。 「小心一点,写好一点。别让故事发展变得无聊了。」 - 《冠名机猎人: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