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醉( 古言 )》 01荆山 * 从半山腰爬到荆山顶,良芷用了半刻钟。 时近黄昏,苍穹是瑰丽的金黄,越过矗立刻着铭文的巨石,在一地昏红的金辉中,废弃的祭坛露出面貌。 传说楚氏的先祖曾在此处誓师祈祷,神灵附在这山河中,击鼓而来,赐给楚王一枚举世无双的长剑,先祖就是这样自称为王,大征四方。 八根顶天的柱子,上头都是绵延的刻纹,良芷踩在整齐的石阶,端详着中央的巨鼓,掌心重重拍一下,鼓皮震动,惊得鸦雀扑棱着从树梢里飞出。 余晖刺向她,良芷闭上眼,就能想像出当年先祖所向睥睨的雄风,太爷爷曾将她抱在护城河边的烽火台,下头是汹涌澎湃的河浪,太爷爷的胸膛灼热有力,她也跟着澎湃起来。 太爷爷指着绵延的山河对她说,“阿芙啊,吾辈奋勇,楚国必定崛起,称霸中原!” 阿兄身为王嗣,最终也要接任太爷爷的期望,但她不是男子,她能做的,其实并不多。 良芷看了一会,往祠堂的方向走去。祠堂供奉了历代英杰,说是供奉,现在除了良芷和点香的人也无人敢来,国公怕旁人惊扰,荆山除了王公贵族是不许上来的。 对着堆迭到顶的牌位,黑漆金字,良芷伏身,诚心诚意跪在蒲团上结实地磕了三个响头,:“保佑阿兄凯旋,击退梁军,护我楚民,保佑他千万别受伤。” 太阳落尽,天色黑如墨,阴风刮过耳畔,高处悬挂的铜铃被风吹得当啷作响,衬上这肃穆阴寒的牌位,仿若无数阴魂在呓语。两盏孤灯摇曳中灯烛蓦地灭了一只,堂内一边就完全黑了下来。 良芷立在交界处,只闻身后咯吱一声,旋即是哒哒两声。 她骇了一下,回过头去,看清了黑影中的来人,方松了口气。 “可找着你了。” 步文驰口中衔着一根草,手里拎着一菜篮子踏进来,见良芷脸上残留的惊意,眉峰微扬,咧嘴坏笑,“怕鬼呢?怕鬼你还来。” “我看你才是这鬼吧。”良芷横了他一眼,知他这个人逮到机会就会嘴贫,自动掠过他的讥诮,盯着他手上的篮子,“这什么?” “蛇蛋。” 良芷纳闷:“你把我一个人扔半山腰上就带回了这儿?不是说抓蛇泡药酒的吗,蛇呢?” 步文驰挠头:“嗯。我不小心把母蛇刺死了,” 他将篮子举到良芷面前,“不过这些蛋刚挖的,能养,颜色盲开,咱们运气好了能开出几条好看的,盘手里可好玩了!” 筐里头每一枚蛇蛋的个头顶圆润,良芷也觉得有意思,“那咱们回去孵蛋去。” * 月上枝头,月华如水。 步文驰在前面提着灯与良芷并肩走。四月芳菲,不时有碎掉的秋枝兰的碎瓣掉进衣袖里,徒留半身幽香。 过了半山腰,山脚下的村户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夜风中隐隐踏歌,是楚的祭祀曲。 “阿芙。”步文驰终于舍得把嘴里那根草吐掉,“你不回去吗,王后该担心了。” “嗯?”良芷摇摇头,她才在荆山呆了不到半月而已啊,“哥哥打仗母后天天忧心着呢,哪有时间管我,我在这儿跟祖宗们祈祷祈祷,让他平安些。” “那他们可真够忙的,”步文驰耸肩,随即瞄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躲姻亲,亏你还是个公主呢。” 良芷不服气,“公主怎么了,我那么多个姐姐都没嫁呢。” “呵呵,你姐姐们是没嫁的挺多,但个个儿都收了不少男宠吧,你再看看你,说是长公主,也没看你收几个,怕王后该疑心你是不是要往长山寺剪发咯。” 步文驰一只手臂搭在她两肩,“说真的啊,你是不是偷看你外公那些不正经的藏书看多了,对男色叶公好龙啊?” 他说的藏书,无非就是那数本春宫野史,良芷面色烫了一下,方显出独属少女的娇俏来,她挪了肩,顺势起脚踹他。 步文驰身姿矫健,良芷没踹到实处,不肯死心,又加了一脚,“说得好像你没看似的,你以为我是你啊,见异思迁,见一个爱一个,我替你打发的姑娘能从荆山脚排到王城门口,” 眼前这人一双桃花眼,不知这眼波骗了多少良家女子,良芷没好气,“放心,我要是剪发,必定拉上你剃度!” 步文驰嘻嘻一笑,“我那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两人打打闹闹,沿着山路越过一派乱糟糟的树林,拐进了一处山谷。 谷底中分两岸,以一条半人宽的小溪隔开,溪水潺潺,两岸种满了奇花异草,以及各种蔬菜。 不远处有篱笆隔开一块平地,栅栏里一窝母鸡带着一群刚出生的鸡仔依偎成团睡着。她的小马骏见她回来,低低哧了一声。 幽静处一间形状特异的小屋,野趣的叶匾,透光,门梁上挂着龟甲,墙上挂了满墙的鬼面具,桌上是还未缝制好的火鼠皮。木头制的傀儡堆在角落。 把蛇蛋放在毛毡上,步文驰将暖石铺好,良芷担忧,“这不会烤熟了吧?” “不会。”步文驰拿布盖上,“大不了换成吃蛇蛋羹。” “你敢,我要驯养我的小蛇!”良芷抽起案上的一根龙骨欲敲他,被他用自己的剑回挡回去,龙骨其实就是鹿骨,是良景上回打猎到一头雄鹿肢解后剩下的,良芷觉得好玩,就磨平了当棍子使。 师傅外出云游不在荆山,只能自食其力,两人打算生火做饭,步文驰看了一眼溪水对岸亮着烛火的小屋,问:“要不要把那家伙叫过来一起啊?” 良芷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忙道,“不不不,别打扰他,功课做不完,师傅回来又要骂他。” 步文驰怕师傅,也觉得有理,就帮着打下手做菜。洗米下锅,饭后,良芷给蔺井阳留了食,还体贴地加了个鸡腿藏在饭底下,让步文驰给送过去。 她复想起两日前在樊乐楼买来的酒曲,就着手开始做甜酒。净手取了溪水,往酒罐里兑水,再放入一小盅花蜜入酿,埋在树根下,等来年开春就能饮了。 步文驰回来后便坐在杌子上,在一旁打磨短弓。 良芷这人武功不咋地,箭术还不错,但是她总是嫌弃市面上的弓太笨重,便央求步文驰给她量身定做,说做好了两人比射鸟,看谁射得多,少的那个就要负责做当天的饭。 几日里,两人在荆山上四处玩耍打鸟,玩得不亦悦乎。 这日,山林中两人追着鸟雀,步文驰领着她一路急奔,良芷连嚷着,“快快快,它要飞走了!”就在她要举箭待发时,跑在前头的步文驰忽然刹住,嘴里道一句“坏了!” 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让良芷刹不住脚,脚下一滑差点摔在地上。步文驰眼疾手快扶了她,接到良芷一脸幽怨的目光,他说咱们的小蛇算算时间该是已经破壳了,不及时分开会同巢相食。 良芷一听,“啊”了一声。 两人忙跑回谷里,果然一窝子的蛇蛋破壳,却剩下一条紫色小蛇。这花纹可太好看了,就是画面太血腥。 “可惜了。就剩这条‘王者’了。” 良芷喜欢极了,要用手抓。 “别忙。”他匕首浅浅在指端割了一道,渗出血珠喂给小蛇,紫蛇饮了血,窝着不动。 他复递给良芷匕首,见良芷小脸写满疑惑,他解释:“认主啊,不然每回都要咬你。” 良芷也割手喂血,已经饮过血的小蛇不情不愿吞了一口,良芷舔着指头,再凑上去时,小蛇就识相攀上去,也不闹。 又过了两日,师傅回了,回谷时两人刚吃完晚饭,正倚着槐树聊天。师傅道袍飘悠行到面前,捋了一把雪白的胡子,忽然指着天悠悠道:“文驰,吾夜观星象,天芒显现。” 良芷抬头越过这枝繁叶茂看夜空,天上没有月亮,更没什么天芒星,反而夜云遮挡,是要下雨的前奏,她暗暗想,这啥都没有啊。 步文驰却似心领神会,手握在剑鞘上,他道,“是。” 这一刻他神情十分认真,一扫往日懒散,越发像个要去行大事的剑客。不对,他本来就是个剑客,还是楚国最好的剑客,良芷不止一次听他讲,他身上这剑从不轻易出鞘,出鞘了便要饮人血。 良芷盯着坠在步文驰剑鞘上的流苏穗子,张口欲追问,却听师傅悠悠一句,“可是玩够了?” 师傅目光定定落她身上,她只低下头去,“够了够了。” 上头几声叹息后,师傅语重心长,“你母亲传书给我,说贪玩不可,任性不可,公主该回了,切记,公主贵为王嗣,切不可恃宠而骄。” 良芷不敢抬头,悻悻应了声“好。” * 翌日,晨光熹微,谷雨后,刺槐这几日花开似蝶,呈簇状,重迭悬垂,昨晚的雨把槐花打落了不少,良芷随手摘了几串洗净蒸了,要取槐露做饼。 饼蒸完了,谷中一派静谧,公主寻不到步文驰也寻不到师傅,只好独自出谷。临行前,她立在侗文屋前,犹豫再三,小心翼翼敲上去。 才敲了第一下,就有人应声,“阿芙么?是要回宫去了?” 良芷低头看鞋尖,“嗯。我今儿要走啦,给你留了槐花饼,就热在厨房,你记得吃。” 里屋有些动静,“别,等我一下,这篇策论我快写完了。” “不必了!”良芷咬咬唇,“没事,你写,你好生写,我下回再来看你,不然师傅又要说你了。” 那头闷了一下,说:“好吧。” 两边静默,良芷无声叹了口气,重了脚步让他以为自己走了,其实轻悄悄地绕到半开的侧窗边。 斑竹制成的窗棂前,蔺井阳正坐于书案前埋头写字。 他坐姿笔直,提笔间是狼嚎轻轻划过宣纸的轻响,写到用心处薄唇微抿,落句后,他微抬头,露出极为清俊的一张面庞,高挺的鼻,薄唇,深邃的眉眼,每一处都恰如其分。 槐花朵朵落下,良芷的目光留恋在他脸上,她恨不得得了纸笔在手,将这人入了画,好长长久久地封存起来。 微风起,小雨里飘着清香,有雪白的槐花啪嗒落到肩上,接着又一朵碎的掉来,良芷双手去接,这零碎而雪白的花瓣本无声,良芷却总觉得它掉到地上要惊扰到谁一样。 02芷兰公主 * 从荆山上下来,公主玩心四起,策马到处乱窜。 清晨雾气还未散,远山雾气缭绕,近岸流水潺潺,水岸边是清新可人的碧色,新抽的芽笼着前夜的雨带来的凉意。 小马骏停歇在河边,良芷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抬起,一条紫色影子从她手腕处蠕动出来,良芷玩弄了一小会,从竹筒里倒出只极小的树蛙喂给它。 餍足后,紫蛇吐着信子要盘回去。 忽然,一道影子刷地降下来,惹得马蹄失措,良芷也吓得收紧缰绳,定神一看,竟是只灰不溜秋的大鸟。 “哪来的怪鸟?不怕我射下来烤了吃!”良芷直起腰指着怪鸟骂,收手一看,袖口空荡荡的,那鸟将她的小蛇叼走了! “好呀你这畜生,”她急骂两句,扬起马鞭,“马儿,给我追!” 马儿带着她越跑越高,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奔往一块山头,良芷见那大鸟悠悠围着一块地方转,再不飞远,搭了弓,想也不想射出去。 微小的羽箭破空之声,箭出似电,划入层迭的雾中,良芷方后知后觉,她的箭沿着轨迹,没落到大鸟身上,反而射向同方向一个点,是一辆马车。 良芷还在疑心此处怎么停了辆马车,暗道不好,箭就是这么巧,径直穿进了马车内。 紧接着一声马的嘶鸣,牵车的马狂奔起来,带着马车一路驶远,那大鸟在半空中也大叫一声,跟着飞去。 良芷暗骂一声这叫什么事儿啊,兜了马要追过去。 玩没玩到,这大半天不是追着鸟跑,就是追着马车跑,狼狈死了! 良芷沿着泗水河找了一圈,太阳出来,雾也散了许多,面前景致清晰起来,终于见不远处停着一个黑点,正是她要寻的马车。 那马车孤零零停在水畔,那只惹人恨的大鸟正立在上头,舔着羽翼,见她靠近,也不慌不忙,仍啄着爪子。 好素的一辆马车,只挂了一对玉鸾。帘很厚很素,不像楚制,上头破了个洞,她的箭估计就是从这里穿过去的,良芷擦着额上的汗,再靠近些,便闻到一股冷冽的清香,夹杂几丝药味,却不突兀,接着便是隐隐咳嗽声。 良芷松口气,人没死就好。 她踌躇着,“那个……” 车帘轻抬,里头黑黢黢看不真切,从中伸出一只手,指骨苍白而修长,虚虚握住的,是一只完好的箭,正是她的。 良芷犹犹豫豫接过来,箭头上没有被磨的痕迹,她心中惊了一下,这人竟是徒手接的? 车里头又咳了几声,似是缓过气来,声音沙哑,“在下与姑娘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 良芷心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是箭上的槐花。” 良芷“啊”一声,嗅了几口,极淡极淡。她只好道歉,三两句说完前因后果。 “这大鸟吃了我的小蛇,我急坏了才拿箭射它,误伤了你,实在对不住,要不我赔你钱,或者你要什么,我都尽力办到。” “大鸟?”那人低低笑几声,语气温和淡定,“姑娘莫怪,它是一只白肩雕,一路跟着我,躲了一路,它生在北国,本不适应这里,怕是饿坏了。姑娘也是无心之失,我没被伤到,姑娘不需要为我做什么。” “你不是楚国人?” 那头沉默了一下,“在下来自中原。” “中原人?我师父是祺国人,我母亲也曾的燕国去游历,不过我没出过楚国,听闻王城中最近进了很多别国的商队,可热闹了,这条路往后是城郊,往前过郡县直达王都,先生也是到王都去做生意的?”良芷其实是想他掀开帘子,她伸了伸脖子,“先生长坐马车内,不闷么?” 帘子严实不动,那人慢慢道:“实在对不住,我染了病,此病易过给他人,我身子虚,不宜受风。” 良芷退开几步,“原来是这样。” 有远风浮动,林间飒飒作响,响动间夹杂了人语,有人遥遥在喊,良芷看一眼,说:“啊,是你的仆人来寻你了。” 来了三人,衣着打扮像是本国人。 蔡老四匆匆赶来,对马车的人叫了声“先生。”见车里应了声“嗯”再没声响才安心转头。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牵着缰绳,手里搭着短弓,一身粉色深衣,腰挂彩铃,外披宽袖罩衣,两截深红的绣口,下身深红色的裳裙,细看却是简便的裙裤,露出一双鹿皮做的短靴。 小姑娘听出他们口音,很是高兴,“你们也是楚国人啊?” 他只好向良芷解释,他们是马车里临时雇来护送去王都,他们不过走开一会儿,马车就不见了,让他们好找。 “哦,是这样啊。你们也去王都的话,能捎上我吗?” 小姑娘举手投足间都是贵气,脚上的小鹿皮的短靴上都是线头精致的纹路,一看就是贵胄之后。 楚老四不敢怠慢,便答应带上她。 水畔边水草丰茂,良芷觉得乏味,肚子咕噜噜叫起来,要下水抓鱼,那三个人也是好脾气,也想凑一份,但觉得让她下水不好,良芷便在上头指挥,底下人抓鱼。 到了傍晚,因为喂了那白肩雕的几口鱼,那雕就喜欢爬她的肩膀,良芷心血来潮,小声唱起歌来,“送客春归何处……燕楚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沐晚……罗与绮兮娇上春……君结授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 几个楚汉听明白了,笑她一个小姑娘唱情歌给谁听呀,良芷脸红,便止了歌。 她掏出随身带的槐花饼送给他们当作答谢他们的烤鱼,分完后特地给马车里的人留了一块。 良芷没敢靠太近,将槐花饼用干净的帕子裹好,放到帘子底下。 帘子晃动一下,槐花饼被收走了,接着是车里人淡笑,“姑娘唱的真有意思,就是悲伤了些。” 良芷也笑,“你个中原人,还挺有文化。” 入夜后,良芷借了顶帐篷,要睡时,有人送来一张毯子,说春寒未过,怕她冻着。 毯子很宽大,不算上好的料子,手感是绵密的绒布,良芷随手展开,正好瞧见绒布的角落绣着两个字,但是磨得太花,看不太清,只隐隐辨出第一个字带水旁。 良芷目光穿过火堆,银色的水波荡在马车上,那儿不知道马车窗何时掀起,一抹黑影停在帘前。 依稀只能辨清此人侧脸,影子动了一下,似乎朝她看去。 良芷别过脸,躲回帐篷里。 第二天一行人一同走完最后几十里路,午后便到了王都城口,远远便是排长队鉴通关文书的队伍。 良芷下了马,解下荷包,从里头又掏出一只更小的刺绣包,那是她早上缝制好的香包,里头不单放了槐花,还加了杏花。 她敲了敲车壁,要赠给那人,怕他不收,还解释道:“这个不是你想的那个香囊,就是普通的香包,身无长物,算谢谢你的毯子,告辞!” 车内人语气带笑,“保重。” 他的声音也不似昨日沙哑,听细了竟是温润好听。 他还是不愿意出来,帘子后面黑呼呼的,良芷想起昨夜那道剪影,心知这人肯定长得不丑,不见人总有他的道理。她也不勉强,对着马车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 回了宫,婢女舒落一见她就开始给她忙活装扮,好巧不巧今夜就是春宴,良芷本想推辞,舒落便说王上得了世子大捷的消息,君心大悦,叫公主可别拂了他的兴致。 良芷听到哥哥的消息,心里也高兴,就任由她打扮。 金樽美酒,笙歌曼舞,楚宫富贵繁华,钟鸣鼎食,各色美人舞姬接连亮相,迷离了一众使臣。 王座上,楚王右侧是三个姬妾,左侧便是王后,王后华服,神色自若,台下歌女曼妙,楚王的目光却一直停在王后身上,王后也不管旁人,乐得不给楚王面子,楚王也不恼,不时给王后夹菜。 众臣皆艳羡这王上王后伉俪情深。 楚乡水多,养得楚女个个水灵灵,王室的公主更是各有千秋,公主们甫一出现,又夺去了众人目光。 你来我往间,良芷去得晚,晃头晃脑踏进宴席,她没想到今夜人居然这般多,还多了许多不是楚国服饰的人,不由有些迷糊,径直往王座边上走。 众人见着这姗姗来迟却又毫无愧疚之意的人侧目好奇,只见她,甜甜一笑,绕过案几,到王后身边坐下。 众人便知道这就是王后的嫡女,芷兰公主。 在姿色上,良芷比不上几个艳丽娇媚的姐姐,却甜美可人,朱唇皓齿,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扫了席上,不再停留,拾起筷子吃了起来。 歌舞暂告一个段落,接着是近期各个小国的质子们来面见楚王。 当今世道,楚国统治南地与中原隔绝,周边小国经常被吞,可能今天是某国,明天就只剩下个郡名也不奇怪。 楚国崛起谋求称霸中原,梁楚相争,弱国为了不被吞并,往楚宫送了一波又一波的质子,这些质子的目的除了表衷心,也有的为了谋生路。 各国使臣更是铆足了劲道要为自己家的王室说亲,除了良芷,其他公主们也瞧瞧打量起在场的质子,心里盘算着将哪个收进府里。 楚王被恭维得晕头转向,一下子给王室的公子许了几门亲。 席上就差敲锣打鼓了,良芷只是专心剥板栗。 良芷排第六,王后是她的亲娘,自然是掏心掏肺,上头三个姐姐都未婚配,自然轮不到她。 末了王后说要看烟火,大家齐聚上塔楼,良芷果酒喝多了,有些内急,想走却不能走。 王后趁机拉她,说国公特意嘱咐过了,你就别担心,收收心回来好好学,看你的姐姐们,成何体统,又说你若有喜欢的夫婿,若身份不行,先收进宫里也未尝不可。 最后还给她一个媚眼。 良芷心头感动至极,心里感激母亲的开明,就是内急,匆忙辞了宴,从塔楼下去。 塔楼共七层,外围能看见远处,面向东南,那偏门处停了一团黑影。 良芷顿了脚步望过去,夜里看不清,只能辨出是一辆马车加上一匹马,而不远处仪仗小队正小跑着往那个方向去。 舒落见她好奇,便解释,“那是渊国的质子,来得不巧,宫里忙着宴席怠慢了,他也不差人来通报,在那等了老久了。方才司礼部安排了别国的质子才发现漏了他,这不,着急忙慌地去迎呢。” 良芷点头,忽然问:“渊国家的公子叫什么?” 舒落歪头,也不确定,“这质子是渊王第八子,好像是叫‘咸’?” 渊王姓姚,所以是叫,姚咸? 正想着,良芷小腹一阵抽,她面色一变,“不管了不管了,我内急,快快快快!” 说着拦高了累赘的宫裙,噔噔噔往下跳台阶。 03质子 * 这年春走得早了些,不知不觉要入夏,舒落赶走庭院里吃花的鸟雀,给公主准备新的冰盆。 良芷回宫后被王后勒令学礼法,关在芳兰殿大半个月,她赶在最后期限诚惶诚恐交上王后布置的女红,终于得了允许踏出殿门,只是还是不准出宫。 这日有人来报,说莲月夫人得了闲,正好进宫给王后问安,现下正挟着四公主一同上正往芳兰殿来。 三人见面一拍即合,跑去院子里头斗蛐蛐。 四公主悠兰的蛐蛐同她本人性子一般,柔柔弱弱,在对手的雄风下很快泄气,缩在角落里不动,悠兰识相退到一处,轮到良芷的梅花翅和千语梦的大将军继续在斗盆里斗得天昏地暗。 初夏的风是微醺的,四公主看起来兴致不高,坐在树底下,把弄着手上的一枝石榴花,花朵都被捏碎,残花落地,深深叹息后又陡然脸红。 这头良芷输得个灰头土脸,意兴也磨得差不多了,一把子扔了马尾鬃,见悠兰在树底下伤春悲秋的模样,问:“四姐姐这是有什么心事吗,刚儿我就发现了,她老心不在焉的。” “甭管她,思春呢。”莲月夫人乐呵呵地数着金豆子。 她是良芷的表姐,三年前就嫁进忠侯府,越发丰润的身材和丰腴的面庞显出她婚后的夫妻生活很是合睦。 良芷来了兴致,“是哪家的郎君?” “不知道,不肯讲。”千语梦将数好的金豆子理进荷包,鼓鼓当当的,她心满意足拍打两下,“不消说,肯定见不得光,怕三娘罚她,谁也不肯透露半句,净在那自个儿瞎琢磨,罢了,我才不理她,让她自个儿伤感去。” “还是咱家这大将军威风,替姐姐赢了这么多。”大将军蛐蛐在罐中张翅长鸣,似对主子的夸赞很是受用。 “财迷!”良芷又看了一眼忧思中的悠兰,回头抿嘴一笑。 “对你当然不肯讲,你这嘴巴不严实,今儿说了,明儿就要传到三娘耳朵里,三娘天天想着给四姐姐寻好郎君,每回见我都要叫我帮忙去跟母后讲说亲的事情。” 千语梦捏住良芷的脸,“别说我了,同一个爹,除了缺心眼的老四和你,哪个公主家里没几个美夫。” 美夫美夫,男宠也。 说到此处,千语梦提起了进宫有月余的人物,就是那渊国来的质子,照她的话来讲就是“皎皎明月,容姿倾城。” 这形容女子的词放到一个男人身上,良芷不仅不理解,还有点嗤之以鼻。 千语梦戳她额头,数落道:“你别不信,他呀,可迷死一众宗亲王女们,连你那二姐姐也天天往他住处去,你居然都不知道?你若见了,保你也茶不思饭不想的!” 良芷不以为然,“男人嘛,不都一是一个鼻孔两只耳朵,他要多处张嘴巴来,我倒有兴趣多看两眼。” “那可不一定哦。”千语梦脸上浮起一抹神秘而暧昧的神色,“男人,好用的地儿用好了,那才是顶天的乐趣。” 良芷立刻听明白了,耳根子一热,“青天白日的,你说什么呢。” “到时候你就懂了。”千语梦嗔笑着,此时舒落净手端上一坛果酒,良芷招呼四公主过来吃酒,果酒酸甜可口又清凉,三人喝了几轮,互相打趣直到酒坛子见底。 转眼到了午歇,走动的姐妹也撤了,良芷说天热不想吃饭要回屋小憩,舒落应了她,给她掩了门,自己坐在厢房边挑拣刚采回来的香花要拿去晒干磨成粉,拣着拣着睡意上来,倚着门栏要睡过去。 良芷蹑手蹑脚门的时候,舒落正背对她在边上一瞌又一瞌地打盹。她偷笑着小心踩着地面,溜了出去。 宫令被王后以“修身养性”的理由给没收了,按规矩哪道守门都过不去,但良芷胆子大,性子皮,又自小养在宫里,对楚宫有多少个狗洞都一清二楚,明面上出不去,背地里出去的法子多得是。 躲过前门站守的侍卫,从风华殿左侧的小径往里走,通往的是一处名为斋清宫的地儿。 斋清宫字如其名,说白了就是冷宫,现任楚王虽不算情深似海,倒不滥情,加上王后治下有放,姬妾们都恭恭敬敬,斋清宫已经多年不住人了。 死过人的地方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传说,入口处摆着一口井,传闻以前不贞的妃子婢女秘密处死就要沉下井去。密密麻麻的竹影落下来,阴森非常,良芷每回都要避开。 今日却与以往不同,良芷路过的时候,发现这井旁边被打扫了一圈,井旁摆着只湿漉漉的竹盆,这竹盆还是新的,上头是新竹兑了井水的味道,盆边还搭了迭雪白色的帕子,显然有人使用过。 进去是小门,再越过两座石墩,就能进入斋清宫的后院,青石铺的小路也是干干净净的连落叶都没有,养在一旁的竹枝拔高了长,不同于整个楚宫奢华的调子,这院落里毫无繁缛的痕迹,只呈现出一派清新雅致。 穿过隐秘的小道,往左走走到尽头是被竹子挡住的死路,其实破开残竹后的地方出去就是宫门后街,门虽然落了锁,但那锁人轻轻用力就能掰开。 不知道怎么了,良芷记得路,脚却没往目的地走,反而折回去。她心想着来都来了,她倒想看看这搬来了什么人。 洞门边上种着没被打理的桃树,树身长得歪,杂乱的枝桠有各自的想法,墨青色的桃叶挂满树枝,将一个高的偏门挡了一半。 桃叶覆盖在上头,良芷靠近的时候可算听见了有人在说话,话语断断续续,声音轻微。 良芷拨开这桃叶,探出去半个身子。 晃动的光影中,一男一女正在水池边作画。 粗壮盘屈的藤根上,爬满了伶仃紫花的骨朵,水边的茶案放置了铜色的小壶和两盏茶杯。三足石案上是宣纸画作,只描了一小半。 男子以背对的姿势站着,右手执笔,点着油墨,他一袭雪衣在日光下浮出一层润泽。 他墨一般的发丝在脑后盘成髻,以一根乌木发簪固定,余下的垂在腰间,与另一簇青丝缠在一块。 那另一簇青丝的主人是一位淡黄色的裙衫的女子,她侧过脸来,眸含春水,面如凝脂,微风几许,花影斑驳,天边的红云缱绻而柔腻,似要落在女子的面上。 作画似要停了,因为男子忽然侧过身来,抬指揽走女子腮边的碎发,指尖顿在耳垂边轻轻揉搓。 男子开口唤她,“玉泉。” 玉泉也切切回应,眼中饱含温存,“我在呢,公子。” 楚宫里能喊公子的除了王室子弟外,就是各国的质子了,别的质子她都见过,这位与脑海中任何一位都对不上,良芷脑中蓦地蹦出“姚咸”这个名字来。 这怕不是渊国送来的那位。 姚咸背对着她,良芷看不真切,只能从侧出的小半张脸上看出那蜻蜓点水般的一丝笑意,他白衫下的手从玉泉耳畔落下,虚虚附在她纤细的腰身旁,挨近了,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惹得玉泉胸口微微颤动笑开来。 两人一来一往的耳语几个回合后,玩笑的悄悄话说完,静默的间隙,玉泉忽然垫了脚,玉手纤纤探入了姚咸的领口之中,在薄薄的衣衫下逡巡,而姚咸则低首,动情似的抵着玉泉的额头。 两相紧贴,脉脉含情,二人的唇也越对越近。 良芷的脸涌上莫名的热意,带着耳根隐隐发热,她想到那些被藏在床板下的春宫野史,她素爱有情调的春宫图,那些粗鄙的裸体毫无美感,她更偏爱隐秘而炽热的姿势,好比现在,云卷云舒下衣冠楚楚的一对男女,藏着悸动的心跳。 她止不住要想,这对人怕不是要就地野合。 眼看就要亲上…… 砰! 破碎的声音炸开,瞬间划破这片温情,裂得良芷也下一大跳。 上好的白釉茶盏碎在他们脚边,白瓷七零八落,落到人眼里森森寒光,较大的那片还能折射出大块人影。 玉泉余光扫了一眼,立马面色煞白退开来。 04泽钰 * 午后的光线从头顶上打下来,将地面切割成一明一暗两块地方,美人穿着黛色的衣裙,越过青石的小径往亮处一站,良芷看清,来人正是她的二姐,二公主湘兰。 算起来她已经大半年不曾见她了。 二公主湘兰的美是锐利的,就同她母亲一般。良芷有时候想,她母亲作为后宫之首,对父亲的拿捏不可能总是那么顺利,爱的此消彼长,在没有严格一世一双人的楚宫中,那点可怜的爱要通过某种竞争获取。 所以女人的战争又怎么会停止,良芷起初也不明白二姐姐对她的敌意,后来想通了,大概同样拥有强势的母亲,她们注定做不成亲密无隙的姐妹。 精致的绣鞋直到踩上某片白瓷的碎片才停住,湘兰身后是一众王女们,一旁的婢女手捧镂金的檀木漆盘,上头本是一整套名贵玉盏,现在明显缺了一只。 “贱婢,勾引自己的主子,还把不把我们大楚的规矩放在眼里了?” 她甫一开口,玉泉就已面色煞白扑通跪了下来,姚咸转过身来,扫一眼地上的碎瓦,要弯腰搀扶起玉泉,淡道:“二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这一问,反倒让湘兰的气焰降了下来,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姿态,只捏紧了袖口,面色凄楚,“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桃叶稀疏掩成的一张绿网后,良芷猫着身子蹲墙根,整个身子藏在枝叶间,放长了耳朵,倒也听明白了。 先是上来一番恭维姚咸风采,王女们对他的倾慕都显在送礼上,日日差人送礼,姚咸虽来者不拒,却一直不曾真的入哪家的府邸。 听到此处,良芷暗暗拍大腿。 她就知道! 一个落魄的质子居然能吃穿用度如此,这一路上每一处都一改颓势而显精致,这靠的是什么,可不就是男色! 想当年太爷爷还在位时,国力比现在还强盛,霸主之位唾手可得,太傅挂在嘴边的话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 可现如今才过了多久,楚国不仅接受了各国来的王公贵族,质子和来和亲的公主,还为了个异族人抢破头,实在匪夷所思。 良芷不住摇首感慨,真真世风日下啊! 湘兰继续说道,接下来的故事也很简单。 偏她二公主不信邪。 二公主游湖作画会遇到同在湖边作画的渊国质子,他从一众女子中独独选了她作画中人,自此她放心暗许。 每个女人在面对心悦之人时,总会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哪怕是高贵的公主,也不例外。 “那你为什么那日,独独画我!” 姚咸轻声道:“二公主多有误会,实不相瞒,只因那日,在下的颜料少了几种,在场只有二公主穿这黛色。” “原来你对我……” 湘兰凝视着这张脸,面容淡雅空灵,却又凉若冰霜,上头寻不到一丝痕迹杂质,真的就如天上的月亮,高高悬挂,怎么也够不着。 她羞愤顿时爬满面容,“既如此,你又何苦收我的东西。” 姚咸侧过脸去,语气带着凉,“二公主若是想要回去,这冷宫的一砖一瓦,公主就是一把火都少了,我也不敢多说几句。” 听到此处,良芷攀着墙的手收了回来,她其实还剩一些兴味,但不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二姐姐定是拿不下这个人来了。 就在她盘算着要怎么折路返回时,脖子上的皮肉似被扯开一般剧痛。 她下意识拍上去,再摊开来看,竟是一只肥硕的刺虫,虫腹破开,留了一滩灰青色的血浆。 良芷嫌恶地甩开虫尸,连着动作那脖子一阵麻后更痛了。 待她缓过神来,怔住了。 只因所有人的目光,都透过这幕稀疏的桃叶,落在她这偷窥之人身上,更要命的是,他们不知道她看了多久。 二公主和一众宗室女子们面色各异,良芷心头窘迫,扶了扶额,短促叹了口气。 远远的,王女们见了她都惊讶住,纷纷行礼,“六公主。” 良芷轻掸了一下裙摆,认命走了出去。 姚咸身姿若雪,不卑不亢,方才众人都对她俯首,他瞧见了,也不跟着行礼,只静静立在那里。 这渊国来的、传说中的人物,远看知是容姿貌美,近看更是吓一跳。 楚国男子尚武,各个儿都身强体壮的,良芷也算见惯了白嫩细腻的男子,蔺井阳如此,步文驰也不差,但是比起这位质子来说,还是差了些。 蔺井阳眉宇间深沉,步文驰邪惑,而姚咸,正如那些字里行间里形容男子,高山流水,闲淡雅致,说的就是这样了吧。 见良芷盯着姚咸不动,二公主心头火燎燎的,语气止不住要发冲,“妹妹怎在此处?” 良芷摸摸额头,“唔,路过。” 湘兰轻哼了一声,说了句“是么。”然后一脸探究瞅着她,良芷心底便知道二姐姐是要将她划入同她身后那群王女们一般,也是瞻仰姚咸风采的人之一。 良芷觉得脖子辣辣的疼,牵连神经,止不住要皱眉,“我真的只是路过。”说完就要退到一边。 她目光落到跪在地上的玉泉处,忽然问:“你不是楚人吧?” 玉泉道,“我是夏人,被卖给渊人,辗转做了宫婢,是随着公子进楚的渊国奴。” “哦,原来是这样,怪可怜的。”良芷说完便退到一边,见所有人似乎在等她,便笑了一下,“看我做什么,我真的只是路过,你继续。” 可是场面被良芷这么一搅和,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了。 于是有王女在湘兰的耳边小声说要将玉泉换到别处去,被良芷听了进去。 良芷轻笑一声,“那也要看本人愿意不愿意吧?” 湘兰声线不悦,“我向我母亲讨个奴婢有何不可?” 良芷摇摇头,直接问跪在地上的玉泉,“你想跟她走吗。” 玉泉的声音抖得厉害,“不……不想。” “你看。”良芷语调轻快,像是随口调侃,“行啦二姐姐,这后宫怎么也归我母后管,你真要讨,也该去找我母后,更遑论他们是友国送来的客人,你也不怕传到父王耳朵里。” 她走到三角案前,用指头摸了摸宣纸上,眼里写满赞许,“想不到你画技那么好,宫里的画师我都不满意,风格我也腻了,你下笔真好,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张?我不爱人像,给我一张风景画就成。” “二姐姐,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呢。”这是良芷的真心话。 湘兰忌惮良芷,更忌惮王后,但是今日其实真的不合适再纠缠下去,她冷冷扫了一眼姚咸,道:“公子,是湘兰这边无礼了,还请你好好管教你家的奴婢,别坏了楚宫的风气!” 继而转向良芷,“我不知道六妹妹原也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良芷扯扯嘴角,她其实并不是存心想同她计较,为了个不想干的人又把她得罪一番,二娘又要跑去父王耳边吹几天几夜的耳旁风,然后楚王就给二娘那边的人一个劲的加官晋爵,真真烦不胜烦。 只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道:“姐姐误会了,我真的,只是路过。” 湘兰不理她,领着人离开。 庭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良芷回过头去,姚咸正盯着她看。 良芷说:“画就不必了,我方才是为了气她才说的,我对普通的画不感兴趣,” 她敛着口气,“你们不是楚人,在这楚宫中最好安分些,别落了人把柄。”说着提腿便要走。 姚咸喊住她,“且慢。” 良芷不动,见姚咸几步行到身前,长指一挑,撩起的她的一缕发丝,脖子一凉,她倒退几步,不悦道:“你做什么?” 姚咸的手里还抓着她的头发,“公主看不到,那虫子刺人便是去了自己半条命,它会将刺留在里面,伤口已经脓血,若不及时处理,怕是会进得更深更难取出,我略懂些处理方法,公主若不介意,在下可替公主先处理一下。” 近在咫尺的俊脸真的太有冲击,良芷咽咽口水,迟疑了半刻,“那就有劳了。” 姚咸拉着她手腕领她到花荫下,让她背对自己坐着,又吩咐玉泉去拿药膏。 鼻端融进淡淡的酒香,是姚咸拿清酒净手。 良芷被攀在花架上的花藤吸引,才是初夏,怎么这紫藤能开得那么满,她方才只顾着看水池边,掠过这边有这么大一长花屏。 有风掀过来,紫藤就籁籁从枝头上往下撒零碎的影子,良芷的发丝要被吹乱了,麻麻掠过伤口,又很快被拨正,长指揽着发丝拂到一边避开,良芷下意识往一侧偏头,有呼吸拂过耳后,几分温热,几分冰凉,循环往复。 “忍一下。” 说是要忍,其实一点都不痛,冰凉的指尖触到皮肉,上头一点茧都没有,绕着伤口微微辗开,再轻轻一捏,稍微一刺,便结束了。 玉泉拿了药膏,姚咸亲手用手指一点一点替她涂上。 良芷低着头不动,其实是在看地上的影子,她坐着,姚咸的身子高一些,两人的影子交迭在一处落在地上,倒有些不合时宜的暧昧。 但上药完后影子便分开了,与此同时,姚咸开口了:“有一事,我不太明白。” 良芷回过头去,“公子请讲。” 姚咸已经坐远了些,他将药膏轻轻置在手边,手肘随意搭在桌上,语气也很随意,“公主出现得突然,公主是如何,来到这斋清居的?” “额。” 良芷眨眨眼睛,静默住了。 见良芷不愿多说,姚咸也识相不往下问,“公主不方便说,我也就不多问了,今日多谢公主解围,”他淡淡一笑,“公主从哪里来,或者要去哪儿,都自便吧。” 良芷松口气,“甚好,甚好。” 姚咸说到做到,起身领着玉泉离开。 公主看着他们身影,想到在这楚宫中生出这相濡以沫的感情来,实在可怜。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忍不住出面帮他们一下。 她想,若他不是质子,她不是婢女,或者他是强国的公子,他们便不会在这楚宫中无望地等待着母国的诏书。 良芷低头,桌案上摆着一枚精致的玉罐,显然是姚咸特意留下的。她将玉罐摊在手心上,凑近了瞧,那么小的物件,就两三个指甲盖大小,上头沿着罐身雕着一朵半开的雪芙蓉。 她翻过来,底头是蝇头两个字,“泽钰”。 05相思 * 良芷恍恍惚惚回了芳兰殿。 她前脚踏进卧房,后脚舒落从茶水间出来喊她。 舒落手里是刚煮好的碧螺春,本是要送往前殿去,她想的是公主莫名消失了一个时辰,估摸公主不到就寝的时刻是不会回来,结果突然凭空出现把她吓一跳。 良芷便问是来客人了吗,舒落便告诉她那四夫人在前殿等了许久,差点就要露馅儿了。 说完又止不住要责怪说公主你怎么出去也不招呼她一声。 良芷点点头,转身将玉罐搁在妆台上,同舒落一同去前殿见四夫人。 四夫人兀自坐在楠木椅上,她长了一张娴静的脸,岁月在她脸上留了一点痕迹,反倒更显亲和,她性子同四公主一般忧郁,午后闷热,殿里没放冰块,四夫人等久了也不吭声。 良芷见了,自觉疏忽,拦下舒落备好的热茶水,改叫她去端窖里冻好的酸梅汤上来。 “四娘。”良芷甜甜叫一声,佯装匆忙赶来的模样,“我刚肚子闹得厉害,您没等烦吧。” “阿芙。” 四夫人站了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我不打紧。” 酸梅汤端上桌,两人坐定,四夫人七拐八弯一番叙旧后,才问了点关于四公主悠兰的事情,良芷便说今儿早还留我这玩蛐蛐呢。 良芷心里明白,四夫人在楚宫中只生养了四姐姐这么一个女儿,她不求别的,也不敢争,只求她当个平安的公主,顺当成长,顺当嫁人,她一辈子已经埋在楚宫中,心里除了女儿旁的都不在乎。 “不是,不是这意思。”四夫人沉吟了一会,欲言又止,“是想问问你,悠兰她,最近可是见着什么人。” “应该是有的,只是她素来不爱多话,不曾跟我提过。” 良芷搅着碗里的冰块,冰与瓷碗晃荡撞击,她笑道,“四姐姐如花的年纪,估摸着有喜欢的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四娘怎不为她高兴,反而还发愁呢。” 四夫人的酸梅汤只喝了一口,听了良芷的话,眉头锁得更紧,“我就是怕这个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前天与你父王见着面,你父王的意思是要送悠兰去渊国缔结姻亲,嫁的人是那渊国的世子……” 良芷盯着碗里沉浮的冰,“渊国啊……” 她又想到姚咸。 那庭院里的紫藤花繁复得像瀑布一样,又静又香,她回过头去,漏下的几缕碎光恰好打在眼睑处,浅紫色的光辉中,姚咸浅笑着问她为何在此处时,玉泉就静静立在他身后。 再往前一些,是那水池边的宣纸画。她其实看清了,熟宣纸上勾勒的是三千繁花下的美人回眸,画中人像极了玉泉的模样。 真好啊,喜欢一个人就把她拓进画里长长久久的留着,念着。 想着想着,脑海中转而又弹出另一张脸来。 他的身影模糊又清晰,那人总是走在她前面,她够不着他,就习惯去踩他的影子,她同他是玩伴,是亲友,可是她从来不敢开口叫他等一等。 “阿芙?” 见良芷有些许走神,四夫人道歉,“是我对你说这些不妥么?” “呀,瞧我,”良芷置下银勺,“楚渊交好,以后四姐姐不就是渊国的王后了?四娘,这对公主来说,未尝不是就好事啊。” 说完意识到什么,斟酌了一会,方宽慰道,“四娘你先莫担心,你看二姐姐三姐姐,美夫都快塞满整个后院了,就算真有什么,四姐姐这才哪到哪。” 四夫人捂着心口,“你,我知道,我就是怕,怕是看上什么不得了的人。”见良芷一脸不解,连连叹气,“哎,真是羡慕阿芙你心性。” 可能是思及女儿远嫁,竟要淌下泪来,良芷赶紧温声安慰一番。 四夫人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只是寻六公主说说话,得了些答案,心里也好受些,两人又寒暄的一阵,四夫人便说有些乏,要走了。 良芷送四夫人到殿外后又回去,舒落正在桌前收拾喝剩下的酸梅汤。良芷看了眼天色,这次是真的乏了,她偏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舒落抬眼,就瞄到良芷露出颈脖那块被虫叮过的皮肤,那儿虽抹了药,也还泛着红,良芷皮肤白,这红就刺眼得紧。 舒落一惊,放下碗碟上前掰过来看,又急又恼,“啊呀公主,你脖子这儿是怎么了?” 良芷摆摆手,“没事没事,虫子咬的,上过药了。” 舒落责备的情绪又上来了,“怎么胡乱上药啊,要不请医师过来看看!” “不用这般麻烦吧。” 良芷回卧房,拿起梳妆台上的玉罐给舒落,说你看,这药抹上去早就不疼了,只是看着肿了些,明日就好了。 舒落疑惑地接过来,旋开盖子,闻了闻,说这味道真好。 她又拿高些放在日光底头细细看,稀奇道:“这哪来的?闻着金贵,这模样也金贵,花纹倒不像咱们楚国的玩意儿。” “姚咸给的。”良芷坐到红檀木的椅子上,随口答。 “嗯?”舒落奇了一声,一双眼睛眨巴两下,复又露出玩味的笑容,“公主嘴上还说没兴趣,怎么也跑到那质子的住处去?”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只是凑巧……” 良芷想解释,但不知道从何解释,是说她偷看了渊国的质子同他的婢女苟且,还是说她二姐姐求爱不的恼羞成怒,抑或是她偷听墙角被人抓个现行? 她噎了半天不说话,舒落眼里的笑意和玩味就更浓,良芷干脆扯开话头,忽然耍起赖来,“还不是因为关在这儿这么久了!我总要想法子出去不是?” 她伏在案上,小腿烦躁地蹬几下,“我烦,想出宫吃酒,逛街,看灯啊!” “原是这样啊,公主,您瞧瞧这是何物?” 舒落忽然笑起来,拿出一枚物件,晃到良芷面前。 “呀!” 良芷眼睛一亮,蹦起来,抓过去,放在手心里看仔细,泛绿的玉牌上一朵兰皋栩栩如生,背面是大大的“芷”字,可不就是她的宫令吗! 原是王后对公主的作业很满意,也知晓她定时烦闷多时,特地命舒落将行令还给她。 良芷冲上去狠狠亲了舒落一口。 “爱死母后了!” 当晚,良芷便换上常服,将宫令别进腰带里。 她本想将发髻全部束到头顶作一身男装,抚上颈脖后那块虽然不刺痛仍凸起的皮肤,犹豫几番,将发散下来,拢了个简单的发式。 夜风过来,掀落了床头的画本,良芷捞起来,头一页画的是月下才子佳人,后一页便是佳人罗衫摇摇欲坠,良芷蓦地想起午前看到两张厮磨相贴的脸。 “是什么滋味呢……” 良芷对着铜镜,手落在唇瓣上,食指点了两下。 * 楚国虽不比以前强盛,王都仍是出了名的长治久安,良芷出宫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勾栏。 书她读得多,两情相悦她没试过,虽也尝过相思之苦,但她是公主呀。她想好了,无论如何,她要今日都要挑个小倌勾搭一下,最好是好看的那款,同他探讨下这书画里情爱一事是啥滋味。 入夜后,锣声迭迭,被锣鼓声吸引的巷子口围了一群人。 是有灯影戏,良芷驻足看了一会,虽然演得快结尾了,良芷也通过情节猜出前头演的是一对恩爱情侣被人横刀夺爱的戏码,唱腔时而激昂时而缠绵,将故事勾得有声有色。 结尾处情侣重归于好,恶霸将被绳之以法时,忽然有人高声啐了一口,“胡说八道!” 老板面露难色,“这位官人怎么能在撒泼呢?” 行人也指指点点,男子面不改色,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钱,放到老板手心,“你看看哈你们演的,这男未婚女未嫁的,凭什么算人家横刀夺爱啊!还有,我付了钱的,怎么,不许我评说吗?” “这……” 那人醉醺醺就要走了,良芷失笑,她没想到此处能恰巧碰上自己的亲戚。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同一个地方。 进了暖春阁,甫一进门,掌柜就迎上来,特别识趣,问:“贵人是要赏女色呢,还是男色?” 良芷没想到他那么直接,先掏了一颗金豆子打发他,“我先看看。” 落座不久,一双手从后搭在她肩上,良芷抬眼:“堂兄。” 楚高成举杯靠近,朗朗笑开,“我道方才是何人跟着我,原来是阿芙啊,来来来!”说着挤到她一旁的位置上。 良芷心想我才没跟着你呢, 但毕竟是熟人,楚高成是她四叔武平君的大儿子,世袭了爵位,现正担任宫中廷尉。都说三岁一代沟,他们差了三个沟,按理来说是聊不来的。 但是,楚高成又是众多堂兄弟中对她最好的,三年前他娶妻又闹离婚,还是良芷暗中劝楚王才得以和离。 举杯后就不是浅尝即止这么简单了,只是没想到,他们喝着喝着,楚高成一个大男人竟然泪流满面, 良芷心想今儿怎么净遇到男男女女这些事,人果然容易为情所困! 她也有些醉了,还口不择言,放下豪言壮语,“何必如此憋屈,咱们大楚王室,她若心悦你,还怕那些,直接抢回去!” 她这就鼓励他勇敢追爱! “不错,不错。”楚高成喃喃自语,随即大笑起来,目光倏忽凌厉,“就是如此,先带回去!” “来!继续喝!” 良芷可没忘此行的目的,酒意上头,有小倌唇红齿白,两相这么一望,他率先低下头去,脸上晕起一抹胭脂色。 小倌施施然来到她旁边,执起她的手,羞赧地在她手心写了个门牌号,最后吻了吻她的手背。 良芷被这厮弄得飘飘然。 “是她……”楚高成跌跌撞撞起身要去追, 良芷追出去,楚高成早就跑得没影了。 06指(上) * 公主得的暗号是雅号十二阁,可她上了楼,走遍整层也只有十一间。遣了小厮问,方得知雅字号是在暖香阁的后头的小楼里,要从栈道上过去。 良芷上了栈道,喧哗声就渐渐远了。 身后是满楼的灯火通明,前方却静谧幽静的雅楼。 小楼只有两层高,栈道直通二层,楼下栽种的野蔷薇沿着墙篱,软塌塌地爬满墙,重瓣居多,粉和白两种埋在清凉的水汽里头。 于是空气里极为甜腻的香浪,一波接一波涌来,良芷闻着觉得头脑发胀,醉得更厉害。 酒意上来,路都带重影,她不用找就站定在十二阁门前,只因旁的屋都是黑的,只有这间亮着灯。 推门进去,入目就是一面巨大的紫砂屏,分两扇横在室内,屏上画的是春湖的一双鸳鸯戏水,湖水是透的,透出后面人影。 良芷坐到凳子上,笑了一下,“你倒是会挑。” 要知道,雅号的价格可与前楼的贵不少。 人影动了一下,从屏后慢慢踱出,正是约她的小倌。 小倌扬起略带妩媚的一张小脸立在烛光里头,嘴角一弯,浅浅笑了,上来握住良芷的手。 他的手比他腕上的白玉钏还凉,凉得良芷下意识避了一下。 小倌也不恼,他垂眼退开到桌边,自己提了壶往酒盏中斟满,慢慢饮尽,才抬眼道:“来。” 良芷被带到床榻上,小倌转身放了幔帐。 “是不是该先脱衣服?” 公主坐在软被边上,模样呆呆的,帐外柔和的烛光打到她脸上,整个人无辜又天真,她抬起手,首先要探进他的领口。 小倌突然摇摇头,把良芷的手摁止在胸前。 “我有事要同公主说。” “公主”二字砸到耳朵里,良芷的酒就醒了一半。 “哦……”良芷有些失落收回手,正儿八经坐好,“你说。” 小倌说他是渊人,以前是被卖了作伶人,良芷怔了一下,他还要说什么,不知道哪来一阵风过来,幔帐动了动,小倌忽然眼睛一闭,他们本来就离得很近,他脑袋直接重重嗑过来。 良芷下意识要去接,小倌便挨在她肩头,她托起小倌的头,发现他双目紧闭,呼吸紧锁。 她立马意识到不对,往他脑后摸上去,很快又抽出手来。 小倌的胸脯猛地起伏,仍是没醒,良芷重新去探他的鼻息,感到指节有微弱的热感,才放下心来。 方才从小倌颈后取出的银针,被她捏在在指尖转动。 是极细的银针,入了人体重要的命门,方才要是取出来晚一刻,小倌的命就没了。 她将银针收进荷包,暗自调动内息去听屋内的响动。 静谧中,她她直觉屋里还有一人,否则这凭空的银针是哪来的? 可是听了许久,都没感知到任何动静,良芷沉思片刻,将小倌推进床榻最里面,背手抽出防身用的匕首。 下榻的那一瞬间,全屋的烛光都灭了。 良芷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师傅教导过,遇事绝不能慌乱。 别慌,冷静。 良芷默念三遍后,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摸黑越过屏风,她屏息将重心汇入听感,在即将靠近门边的位置,算准的衣袂摩擦的一丁点响动,扬起手朝天花板打去。 沉滞的空气摩擦出声响,匕首锵地在半空中被打飞,有人从顶头降下来,轻盈立在了屏风上,良芷灵机一动,长腿往屏风处一扫,屏风唰地倒地发出巨响,那黑影的重量随着屏风倒地而消失。 良芷算准时机冲出门,廊道尽头有巡逻的人听到了巨响,往这边望过来。 良芷心头一喜,大喊:“喂……唔!” 一只手从后伸了过来,手指严实捂上她的嘴唇,另一只手飞快将她双腕反剪,极为精准别到身后,他的力气极大,手法也巧妙地破解她所有近身的招式。 良芷整个人被架起来,拖进门内,狠狠摁在门板上。 门关了,视线再次黑暗,也更棘手。 痛啊! 脑门磕在门壁上,痛得她眼泪直接出来了,她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呜咽,上方顿了一下,放开捂住她嘴巴的手。 良芷得空隙,立马扯了嗓子要大喊。 那人却将她翻转过来,更浓的阴影覆下来,良芷唇上一热,嘴便被堵住了。 两只唇紧紧相贴。 接着有滚圆的朱果从唇舌间被撵开,汁液极稠,酸涩难吃,她牙关一紧,汁液顺着唾沫滑进了喉头。 有脚步声往这边靠近,微弱的烛光要从门缝里透出,良芷睁开眼,要看清的一刹那,她被拖回黑暗深处。 推搡着滚进床帐中,良芷顾不了旁的,一个劲儿地挣,挣扎间后脑被磕了一下,那人忙撑起胳膊,用手托住,稳当地把她压进软塌里。 屋外有人小心拍着门,那人也不理会,长腿分开,用两膝卡在她腰上,俯身而下去抽她的腰带。 带子缠在指尖,他不假思索便解了结,去了腰带,外衫就敞开了,始料不及的是,许多零零碎碎的物件从她怀里掉出来,散落在软被上,她的宫牌,她的碎银子,她随手买的廉价珠花,她的荷包,还有出门顺手塞的没吃完的香瓜子。 “流氓!”良芷恼了,也不知道是恼她的腰带,还是恼她的物件。 总之她直起腰,抬手要赏他一巴掌。 这人似乎等的就是这个,反手捉住她的手腕,一把扯到身前,轻轻一声,“嘘。” 她整个人又跌回软被中,细细地喘着,黑暗中,一双灵动的眼睛潜藏着机警,似乎在吃力辨认他的模样,他思索片刻,将她眼睛缚上一条带子。 绝对的黑暗带给她强烈的不安,她想换另一手打,却发现手臂像棉花般无力,麻痹感从手部开始,接着是胳膊和手,最后上半身彻底不能动。 “你喂我……吃了什么……” 回答她的肯定是沉默,他能感到她从骨子里发出的紧张。 良芷的唇齿都在发抖,身侧忽然细细嗦嗦一番动静,空气里忽然一股子兰香散开,是她的香包。 那里头裹的是午前舒落给她晒好的春兰干花碎,混着兰芝草缝进去,同她的味道连在一起,他拾了去,闻了一口,将香包放到她耳边。 公主闻到这香气,神色顿时松散下来。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觉得她有趣极了。 适才静夜里的一声呼叫,巡逻人是听见了的,但是只有这一声,巡逻人也不敢确定,怕惊扰到客人,只敢在门外喊,问客官您没事吧? 小厮端着茶过来,说这间房点的。 良芷细细听,是小厮在问,“客官,您的茶还要吗?” 心里祈祷那小厮可别磨蹭了,赶紧端进来啊! 趁着嗓子还能讲话,良芷从嗓子眼憋出字来, “端进来……!” 脖子里侧一道凉意,良芷意识到抵着的是一方匕首,她立马识相闭嘴。 顶头一声轻笑,紧接着扯落了她的发簪。 麻痹感蔓延开来,良芷的舌头都是麻的,只能从嗓子哼出声,却很难连成字句。 他动作迅速而有条理地脱去她的衣物,外衫扯到肩头,深衣往两侧拨开,肩上的红绳一勾,肚兜就整片褪掉,雪白的人儿就从这堆凌乱中露出来。 温热的气息贴着颈脖,她觉得有些熟悉,但陌生感冲淡了这种熟悉,那人的手从后腰穿过,垫在腰下顺势握住,将她整个人半搂进怀。 两只嫩乳就不可避免贴上稍硬的胸膛,峰顶的粉珠擦过又分开,圆滚的两团既不可微地抖了抖。 有人掌灯等在门外,融融的光在留在视线里,但是没有用,良芷透过带子看见的,只有非常微弱的一团影。 她整个人贴在他怀里,肉体相贴产生的热意让她辨不清哪是哪,也不知道一只手慢慢从小腹滑到腿间,堪堪停在那极窄的缝中,浅浅地撩拨着。 小小的火星在胸口的皮肤上烫了一下,原是他亲了一口她的锁骨,不轻不重,她不明所以,便听见门咯吱作响。 “那客官,我进来了。” 门开那一刹,那指尖就滑进了幽谷,良芷张嘴就发出第一声呻吟,声酥入骨,那头进门的小厮被刺的腿一软,差点就往前不能了。 07指(下) * 房间里不点灯,蒙蒙的一点儿亮全在门边儿上。 小厮往前踏一步,那帐内的呻吟就多一声,喊得不长,极为短促轻盈。如片片碎羽毛,酥进骨头里。 他每走一步,那娇吟恰恰跟在他脚跟后头,他终是忍不住,要抬头瞧一眼。 半掩绯帐似水纹撩动,纤细剔透的手腕滑出来,如一艘摇曳的小舟,那腕实在是白,一片黑中也白得发柔,小舟荡着荡着,莹润的肩头从纱中荡出,一小泓酥胸微露,只一瞬,又被重新藏回帐。 黑影重迭,娇吟一浪又一浪,听得小厮惶恐就要垂下头来。 不知不觉已经行到桌沿,他举着茶盘磕磕巴巴,说客官您要的茶,我我我我放这了。 后头的巡逻人许是见过世面,对风月一事看得比旁人淡,只是从门外见那狼藉倒地的屏风,觉得有些怪异,不自觉压低脚上的力道,举着灯想往前。 忽然掷出一物件自暗处飞来,正好落到他靴边的地毯上。 他拾起来一看,面色一变,立刻干笑道:“多有冒犯,贵人赎罪。” 那是属于王亲贵族的宫牌,是身份的象征,这等身份,他可得罪不起。 “我们这就出去!”他抹着额头的汗,轻手轻脚将玉牌放于桌上,倒退着出去,顺便把门带好。 门嘎吱合上,屋内重归黑暗,静悄悄一片。 终于安静了。 丝毫不贪恋内里的温软嫩滑,长指徐徐抽出。 丝丝缕缕的水液绕在两根指节上,两指分开,那银丝就牵连在一起,离远了,重心的一端就往下坠,坠回浸润过又重新合拢的花瓣上。 他本该就此离去。 公主的乌发散乱在手边,他捞起来,握在手里,这稠密的青丝上带着香气,又黑又亮,手微微一松,那青丝就沉在半空中如水般铺开。 落尽了后,公主的声音就传过来,“我……我定……要杀了你……诛你……九族……” 被诛九族。 他倒是想。 他唇边浮出一抹极轻的笑意。 少女的身体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腻白无暇,眸子里的泪淌湿了带子,丝绢挂不住水,泪珠子半滴落到腮边,又从腮边融到他的小臂上。 青丝下,雪白的颈上浅红色一小片,是一道小小的伤口,落在他眼里,倒像是吻痕。 他抚上颤动的颈脖,魔怔似的,停在了微微凸起的地方。 他碰了一会,手顺着颈线往上移,拇指扣在她的下颌处,分开了被公主被贝齿磨得嫣红的下唇。 嚅动的唇似要在说什么。 但她什么都没说出来。 因为他期身上去,似是不能自持般再次吻住了上去。 先是汲水般在唇上辗转,接着要去吮她的舌尖,与方才的急风骤雨不同,这次是真的吻,吻进口腔,卷走每一寸细腻, 另一边手指停在胸前,戏弄这白腻腻的两团,以指腹磨着尖端的乳晕,让这桃尖由青稚的淡粉飞上艳红。 公主满脸的红晕,只能无意识地发出含糊而微弱的唔声。 两人的体温比方才还要烫,还要暖,热气从她的每一寸毛孔渗出,催动了满帐的兰香,他在这甜腻可人的气味中,重新碾进她细小的花口。 隔着带子,影影绰绰,那是一个男人,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而她现在自己要掉进一个漩涡,被这个她一无所知的陌生男人。 就是看了再多的春宫,观摩再多的野合,良芷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这种耻辱让她羞愤得几近想死。 她叫了一声,又软又轻。 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夜里发出多少回如此羞人的声音来,但她只要稍稍带些凄楚,那人的动作就会温柔几分。 但无碍他在泛滥成灾的穴口中肆意地搅动。 两根手指往内里旋着,拨弄的花瓣前的红核。 良芷的魂已经丢了,意识化作一滩水,化了,融了,浮上云端,靠最后一根线拉回理智,反反复复。 无数个时刻,良芷都在心里告诉自己,算了吧,今夜本来就是来寻欢的,殊途同归不是么。 但是下一瞬,她又告诫自己,沉沦是毁灭的开始,她不能败在一个陌生人手里,真要做,也该是面对面瞧过模样的,如今这种,她接受不了,真的。 公主的全身都在抖,花口中不断涌出新的蜜水,水渍染了床榻开成旖旎的花色,尖锐的刺激积压成窒息般的悸动,在某个瞬间到达顶峰,她的软肉骤然收紧,双股缓缓张开,数缕水泽成片淌出…… 结束后。 那人将她的衣服一件一件依次穿回去,细致得连腰带都绑回最初的样式。 也许性爱的快乐来得太突然,对她实在过于残忍。公主从未受过这种事,回想起方才一幕幕,泪水哗啦啦地涌出来。 他坐在床沿,轻轻叹息,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额发。 然后近乎温柔地,拂去她落到腮边的泪痕,他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良芷哭够了,合上了眼,内心重新盘算起来,她尝试着动了动指头。 能动了! 良芷静了片刻,蓦地睁大眼,切齿道:“我杀了你!” 那人迅速弹开,良芷脚上的麻没退,直接跌到软被上。 门开了,有光漏出来,她的视线透过丝绢的一片模糊中,看见男子已退到门边,唰地出去了。 良芷一把扯开眼带,顾不上穿鞋,追了上去。 那人的轻功很强,但没想到他那么强。 从床到门边几步路,追出去那人已经站在栈道的尽头。 良芷赤着脚跑上粗粝的木板,往前楼追去,那人似乎铁了心与她玩捉迷藏似的,她要追到了,又没追上, 他扬起的一丝发尾甩到空中,人影消失在拐弯处。 “喂!” 良芷不管不顾往前追,拐角处一个不稳,擦肩与人撞上。 对方肩膀结实,良芷本就不稳,差点要往后倒下去,幸而来人还算良心,及时拉住她的手肘。 良芷回过头,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两人不约而同:“你怎么在这?” 良芷哪里顾得上回答步文驰,只是这么一撞,人老早就跑远了,她扒着围栏往下看,下头都是攒动的宾客和舞姬,根本寻不到那个影子。 她不死心,一张张脸,一个个背影辨别。 步文驰扯过她的肩,狐疑道:“你脸怎么那么红,嘴怎么回事?” 良芷半晌说不出话来,用衣袖狠狠擦着嘴,“被狗咬了!” 08听心湖 * 太傅的年纪比国公还大了,仍孜孜不倦,之乎者也的挂嘴边。 楚王向来不喜周礼,认为六艺中礼教最没用,太傅就不高兴了,二话不说往学宫的门梁上挂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几个大字。 每个士族踏进学堂,首先就要对这几个字顶礼膜拜。 良芷对楚王的看法深以为然。然而身为一个公主,诗书礼仪她落后几个姐姐百丈远,远得连王后都忧心忡忡。 所以入夏后,良芷就被勒令去学宫上课,还是早课,由太傅单独授学识。 授学的第三日,太傅在台上讲,良芷趴案上听。 “究竟是谁呢……” 她撑着脑袋,动也不动。 那暖春阁的小倌昏迷了几日后,良芷又去寻他,却被告知他只是看上公主美色,又听闻楚宫中多是伶人当男宠,才斗胆想自荐,不料碰上了盗贼一顿搅和,醒来后羞愧难当,已经辞了职回老家去了。 这个说辞,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 良芷盯着前方,连太傅靠近都未曾察觉。 “公主?” 太傅低头一瞧,面色渐渐沉下去。 纸上一句笔记都没有,全是涂鸦和杂乱的墨迹,他痛心疾首直晃头,花白的胡子越扯越掉。 他大声斥道:“公主!” 良芷的笔啪嗒掉了下来,“啊?” 下了早课,良芷唯一的收获就是要抄写国书三十遍。 舒落忍着笑给良芷提书箱和学具,良芷受不了她这模样,打发她先回去备午饭,说这天气热,想吃绿豆粥,叫她别多放太多糖。 舒落见公主心里有事已经几天了,就应了声先回芳兰殿。 偌大的听心湖用水汽带走炎热,一黄衣侍卫正顶着大一倍的盔帽,靠着树桩在绿荫底下打盹,时不时有高一等服饰的步兵巡逻路过,对他懒散的站姿见怪不怪。 与别的侍卫不同,别的守岗人持的是长枪,他手边什么都没有,只有腰间别的一柄薄而窄的长剑。剑鞘虽古,绑的剑穗却极为精致。 耳边细细嗦嗦,他下意识先站直了,再慢慢睁开眼,对上一双杏眼。 这眼带三分好奇,三分兴味,余下几分透亮里倒映出他的窘迫。 他脑袋往左,那双眼睛就不动声色往左边去对,他只能乌龟似地再往右去错开。 对无可对,良芷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说呢,这小兵怎么这么眼熟,大楚第一剑客,你站这儿跟个木头似的,就脑袋转来转去,做什么呀。” 步文驰梗着脖子,“看不到吗,站岗啊。” 听心湖离议政之地很近,所以看守会比别的宫殿严格的,百步设一岗,一直要排到湖对面的文华殿。 良芷道:“平时叫你进个宫都推三阻四的,我正想过几日出宫找你呢,想不到你自个来了。” 步文驰说:“你以为我想啊,你阿公回了。国公觉得我无所事事,命我来的……你有时间去看看他。” 良芷“嗯”了声,又盯了他一会,总算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她仰面捏住步文驰的下巴,用拇指搓了下,没掉色,她问:“你这是站太阳底头晒了多久啊,怎么黑了那么多?” 步文驰别开脸,只说:“因为你们宫里的姑娘们太猛浪了,我不丑些,被看上了,抢进后院可如何是好。” 她忍着笑:“就你?” 良芷承认步文驰有一副好皮相,就是这性子太惹人烦。 “今儿这的水清,你要不要下去,好好照一照你现在这个黑不溜秋的鬼样子。” 步文驰知道瞒不过她,转了语气,“哎,师傅他老人家,突发奇想要研制什么新的易容药,还打包票说一定能洗干净,结果就这样啦。” 他把脸伸过来,“他拿我做试验,管生不管养,阿芙,连你也觉得我丑是不是?” 良芷知道这人容易蹬鼻子上脸,索性不理他。 湖畔的水榭离这里近,接天莲叶无穷碧,荷叶涨池,荷花朵朵饱满,伴着沁人的荷香,顶头又是翠郁的古槐,贪这十足十的幽凉,日晒不到,风轻轻吹。 站在荫蔽下,良芷正想感叹他挑了个好地方,步文驰看着远处,忽然道: “你们楚宫中居然还有人喜欢穿得那么白,跟去奔丧似的。” “谁?” 步文驰用下巴点点,良芷顺着望去。 湖对面是文华殿,是楚王平日议政的地方,一个白影徐徐从殿门里出来,同迎门的宫官行了礼,正走上拱桥。 是姚咸。 黑发雪衣,走动时带起衣袂拂开些,身后是金瓦红墙,四周是碧色的水影摇曳,他一身白得醒目,因为这白,使得旁的景和人都要变模糊,独独突出他一个来。 似是感受到了这边的目光,姚咸也遥望过来。 “你认识他?” 良芷否认,“不算吧。” 步文驰眯眼,“撒谎。” 因为姚咸直接往她这边来了。 他一如既往的平静恬淡,面容却比上回见他要苍白得多,好看是好看,总觉得缺了些生气,良芷想或许是因为玉泉不在的缘故。 姚咸行了礼,“公主。” “怎么就你一个。” 转念想他从文华殿出来,应该是楚王要见他,玉泉不在也正常。 姚咸果然不答,反而微微一笑,温声问:“公主的伤,好些了么。” 良芷下意识摸上脖子,那块地方已经恢复平滑,她笑,“已经好全了,还要多谢公子的药膏,实在好用,我能跟你再讨一罐么?” 姚咸的笑和回答都很有分寸,“公主客气,若还想要,我可以将配方写下来,公主自行遣人去配。” 湖边的风晃动树影,姚咸含笑的模样柔和而无害,却像隔着一层纱,看不透真正的情绪。 而正是这份“看不清”,让他身上有种难以捕捉的迷,这种迷使得所有人都趋之若鹜,他只要目光投向你,你就很难再去看别人,因为他眼里很难有旁人,因为每个人都想自己成为特别,而他能成全这种特别,哪怕是一瞬间的错觉。 良芷点头,“嗯,好。”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良芷的目光中是带着审视的,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姚咸垂下漆黑的眼眸,说有事要先告辞,良芷本就同他没话讲,就让他走了。 “不认识他关心你伤好没好?”步文驰盯着姚咸的背影,冷不丁道。 他抱胸站着,“你别同他走太近了,最近楚渊之间不太平,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你离他远些。” 良芷说:“我和他本来也不熟。” “那可不一定,”步文驰耸耸肩,“这张小白脸很难不心动吧?” 良芷:“哈?” 步文驰指了指从旁经过宫婢们。 只要是见着姚咸,无一不侧目偷看的,只是无人上去行礼,在一旁窃窃。 “这几日我听宫人们闲话,听到了些事情,你二姐姐的事传得够广,她这人你也知道,带头欺负人呢,你这人旁的什么都好,就是容易同情心泛滥,你可别脑子一热也往他那处送。” 良芷自动忽略他的话,目光追随着姚咸的背影。 从主道上来了一波人,个个锦衣华服,是别国的质子和几个侯门子弟,是去应楚王的召见。 他们见姚咸迎面而来,顿了顿,彼此之间交换几个眼神后才继续往前,忽然从中有人歪了个方向,斜身朝姚咸狠撞过去。 姚咸直接被撞倒在地。 见人倒了,几个人嬉笑着也不道歉,就看戏似的看地上的人。 狼狈是没有的,什么都没有,姚咸毫无反应,也不看他们,用手撑起地面,慢慢站了起来,然后拂手掸去身上的灰尘。 他的反应出乎他们的意料,几个人面色挂不住。 为首的人说了句:“不知道在高贵什么!” 姚咸是听见了的,他抬起头,眉目间自带一种奇异的沉静和从容,与那人对视一眼。 那人只觉得这了然的目光能将他看穿,莫名生出种被戳穿的羞怒,那怒爬上脸,他张口还想说什么,有人撞了他肩一下。 他不耐地转头,公主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 他与同伴面面相觑,匆匆行了礼,快步走开,经过公主也自动绕远了走。 嘴脸真是难看。 良芷想着,正要走过去,步文驰捉住她的手腕,说别忙,你看。 一个宫婢装扮的人提着一匣子走过来,切切双手奉起,要塞给姚咸,姚咸倒退一步,信手搭在匣子的手柄之上,往前一拂,意思就是婉拒了。 那宫婢又坚持几下,姚咸还是不受,施施然行了礼,侧开她兀自走了。 步文驰哼了一声,“还算有点骨气。” 那宫婢站在原地,低头抱着匣子,有些不知所措。 “喂,你过来。” 良芷招招手,那婢女迟疑片刻,走了过去。 婢女行到跟前,刚行了个礼,便听见公主厉声道:“你是哪个宫的人,楚宫中私相授受,是要受刑的,你不知道吗?” 婢女扑通一声跪下,也不敢自报家门,只是打开怀里的匣子。 匣子只有一层,用绢布垫着,上头排放整齐是瓷瓶,一个个用素纸贴好,朱砂,天青,黛绿…… 都是颜料,一旁还摆了各个尺码的笔豪和作画器具,还有一片金叶子,但只有这一片。 婢女低头解释道:“我家主子得过公子咸的画,甚是喜欢,想再求,公子推脱说颜料用尽了,没余钱入新的,打听了才知道,是二公主放出话来,说谁都不许买公子的画。知道公子在宫中受苛待,我家主子才央我送来的,没有公主你想的意思。” “二公主只说不让他卖画?公子咸的画很值钱?” “值钱的,但是二公主说这种行为要败了画师的脸面,觉得楚国的画技名声落到旁的小国头上不好,还有其他的……公主你应当能猜到。” 良芷点点头,“嗯,知道了,我不说就是了,你走吧。” 婢女应了,合好匣子,行了礼后走了。 步文驰摸摸下巴,“想不到多年不见湘兰,她性子还是这般难对付。” 良芷斜了他一眼,“喂,她好歹是我姐姐。” 步文驰耸耸肩。 良芷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那日我叫你查的人呢?” 提到这事,步文驰头疼起来,说我的公主啊,你叫我查,也得告诉我线索啊。 “他长啥样,不知道。身高,声线,年纪,总得占一样吧,啥都没有,你叫我查什么。” “那银针呢?” “又没毒,那种针满大街都是,就光你芳兰殿里,都能搜刮出八百根来,更别说那整个王都了。” 良芷:“放屁!我殿里最多八根。” 步文驰:“……” 芳兰殿门口多了一大堆东西,舒落在旁用册子一一清点,良芷问了才知道,是国公两日前回了王都,这些都是国公从中原带来的礼物。 良芷看了一会,盯着两扇极为朴素的屏风不动。 舒落见了,也头疼,说这屏风的雕花不错,就是太素了,放在芳兰殿哪哪儿都不合适。 良芷想了想,有了主意,遣了两个人,说要将这两个屏风抬去斋清宫。 09朱砂 * 斋清宫的位置很偏,公主在楚宫多年,很少真的进去过。 她等在正门前,命人先去敲了门,很久都没有人应,奴仆为难要转头回禀时,传来门栓碰撞的声音。 不一会门就开了,是姚咸亲自开的门。 他淡淡看了良芷一眼,什么也没说,侧身让他们进去。 整个宫冷清清的,除了姚咸一个人都没有,前院栽满了翠竹,空气里有竹子的清香,穿过不长的夹廊,下了台阶,再往前就是一处房屋。 说是主殿,其实就一间朴素的小房子。 良芷让仆人放下东西,遣他们走了。 屋内陈设很简单,里间一张床,中间隔着一张八仙桌,窗边是书案,上头散乱几册书和画布,颜料未干,混着水。 墙上挂了几幅丹青,都是寥寥山水,或者单独几株柳枝。 良芷站在墙边看一会,说,“我找你画点东西。新的屏风太素了,我不喜欢。” 姚咸立在门边,“公主不是说不要我的画么?” 良芷抿了一下嘴,“我改变主意了,不行么。” “但是我也不白受你的画,你就按平时的价给,七成,啊不,六成吧。”然后随手一指,“就这种吧,还不错。” 姚咸没多说什么,道声“好”,背身去掀盖屏风的布。 他仍是一身白,但换成的是泛黄的素布,用带子挽着袖口从颈脖处绕上去,头发像是为了避免累赘,用一条发带紧紧束在身后。 良芷刚还注意到他衣衫上斑斑点点好几种颜色。 她还是第一次见姚咸这个样子。 良芷站累了,到桌边坐下。 桌上摆着半碗梗米粥和一小碟白豆腐,粥盛在瓷盅里,已经凉了,白豆腐只吃了一小块。 她觉得有些口干,随手抄起紫陶的壶,拎起来晃了晃,有大半的水,她倒了一杯,没多想就灌嘴里。 然后噗的吐出来。 粗茶她不是没喝过,那么难喝是头一回。 来不及吐的小半口呛进喉头,良芷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 姚咸走过来,轻轻顺着她的背,顺手把茶壶移走,说这茶你放了许久,不新鲜,他在院子里煮了清水,公主渴了可以去喝那个。 又说画画可以,但是要等等,等他处理完这些石头。 良芷不明白什么石头,但随他进了院子,她就明白了。 水池还是那个池子,紫藤花也开着,但是去掉了三角茶几,地上铺满了筛子,筛子里各色的矿石,堆成小座座小山,各种颜色的都有。 原来他在自己做颜料。 姚咸递来一青瓷小碗,良芷接过来,水温得刚好,流过嗓子,冲淡了方才的涩味。 “公主稍坐一会儿吧。” 姚咸取了磨碎的天河石,过几十目筛。 “天青石要过最后一道飞水。” 磨成粉后的天河石发白,他换到另一个瓷盆里,慢慢往里添水,然后沉淀,将上层倒掉,再放水,到最后盆底的凝聚物就渐渐泛出天青的色泽。 良芷在一旁,静静瞧着他的眉眼。 姚咸抬头,问公主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良芷笑了一下,挪开眼,“没什么。” 她起身走到紫藤架下,架子下晒了艳红,赤红,橙红等制好的研粉,她蹲下来,摸了一下,是晒好的朱砂。 红色点在指尖,她想凑近了闻。 “公主。” 姚咸在身后喊了一声, 良芷愣了一下,指头错点在唇上,回过头去。 姚咸先把她拉起来,说朱砂有毒,要小心。 良芷心想说不至于吧,“胭脂也是朱砂做的。” 姚咸从怀里掏出一条丝帕,擦她的唇,他的手带了一点凉意,隔着纱她能感到。 “这盘还未飞水,质地太杂,毒倒是不至于,但是朱砂是药,入口微量就会让人心悸不适。” 良芷点点头。 接着他又给她擦手。 姚咸垂下眼来,淡声道:“公主其实不必如此。” 良芷偏头想了下,说:“你今日若是收了那片金叶子,我也不会来。” 淡青的丝绢染上朱砂的淡红,晕开整片,姚咸细致地把她指缝里的沙砾也勾走。 良芷抽回手,瞳仁里透着亮,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楚宫,离开大楚? 她接着补充,“同玉泉一道。” 姚咸顿在那里,盯着她一动不动,似乎在思索。 “我是认真的。”良芷忙道,“还是说,你舍不得你渊国王嗣的身份。” 姚咸似是回神了,手隔着丝绢握住她的,笑道:“公主莫不是同姚咸说玩笑话。” 良芷细细想了下,也许,可能,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她也笑了一下,抽回手,摇摇头,“上回我还在你面前反驳我二姐我没有多管闲事的心,想不到这么快就自打脸了。” “我知道,公主心底善良,见不得旁人受苦,可怜我。“ 有什么东西轻飘飘落到她发上,是一小片紫藤的花瓣,姚咸抬手给她捡走。 良芷怔了一下,看了他半晌,小声道:“真奇怪,你怎么跟他说得一模一样。” 她没解释这个“他”是谁。 姚咸将丝帕放在她手心上,转过身去,“走吧,作画去。” 回到屋里,姚咸洗净了毛笔,研墨,把屏风展开了些。 两片素白的绢布在光的折射下泛着浅金,但布面空白,也许是故意做得那么空,要去等有缘人去填它。 两侧的漆木边上有一簇簇精密的雕花,姚咸摸了一下,站定了一会,可能是在琢磨构图,随后他墨盘摆在地上,蘸了墨,直腰执笔,先在最上面扫了一笔。 房间里很静,因为姚咸的动作很轻,同他整个人一样,来也无息,去也无息, 良芷坐着看他,突然奇怪地想,他这个人待人待物都这么有温和,怎么会同二姐姐到这种地步? 正想着,门边传来了响动,她望过去。 玉泉站在门边,见到她也在屋里,愣了一下。 她头发有些乱,衣衫也不整,面色白了,良芷觉得比那日她在二公主面前的白还要更白,她快速扫了一眼正作画的姚咸,单手拢紧了领口,朝良芷点首算是行了礼,匆匆走了。 良芷其实对气味并不敏锐,却还是从玉泉走过的那一刻,闻到不同寻常的胭脂味,那是不属于这个院子的味道。 姚咸还是在提笔画着,一眼都不看。 她又等了一会,肚子就饿了,就同姚咸告辞,叫他画完了再送来。 出了斋清宫,午后的日头烈起来,整条道都是明晃晃的一片。 良芷躲着日头往阴影走,没走几步,又碰到步文驰。 他卸了盔帽,踩着半边的阴影,从拐角的洞门里走出来,见了她,道:“我就知道你闲不住。” 他说,算了吧,阿芙,咱们都看开些,咱们不从旁人身上找事干,你不欠谁,他不是你哥,那谁也不是采儿姐,你二姐更不是恶人,你犯不着从他身上找补。 良芷觉得他莫名其妙,“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可能有一丁点他说的那回事,可真的没有那回事。 于是她三两句将步文驰打发走。 良芷回芳兰殿一直抄书抄到吃晚膳,饭后又去泡了个澡,晚间的时候,舒落送来新打成的宫牌。 宫牌换了样式,选了上好的和田白玉,不再是碧色,舒落说这次可不能再丢了,那么珍贵的东西,被人拿去做坏事就糟了。 良芷揣在手里,支吾地应了,舒落等在那,见公主还是不肯说上一块丢哪了,只好作罢。 到快就寝的时候,舒落在门外喊,说有人把屏风送回来了,还兴冲冲说那缎面上可好看了, 良芷本来已经掀开被子要躺进去了,愣是起身,“这么快?” 几个婢女围在前殿,叽叽喳喳。 一扇是一整片的海棠春色,笔透缎面,花蕊细致可见,另一扇是一钩冷月,月对这池水,泛起的涟漪是天青的色泽,两扇相对,禅意掺揉其中,空灵而悠远。 随赠的还有一把小折扇。 公主她回到床上,把这扇打开,竟是一副欲言又止,欲语含羞的春宫美人图,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什么,题字写的是阴阳调和。 良芷笑出来声,将折扇和帕子收在一块,搁在了床头。 10楚高成 * 芳兰殿里新进了干果蜜饯,良芷每种都尝了一下,挑了喜欢的口味装成小盘摆到桌上,余下的就分给下人们。 四公主悠兰芊指挑开干杏仁的外衣,问,“阿芙你去做什么。” “嗯?”,良芷从碗碟里抬头,意识到她问的是前两日她去斋清宫的事情。 “没什么啊,就向姚咸讨个画。” 悠兰睁大眼,“他应了?” 良芷将金丝蜜枣上附着白色糖霜抖掉,“应了呀,画屏风上了,”她往后一指,“诺,就那扇呀。”说完,她把蜜枣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 不太甜,刚刚好。 她嚼吧着枣肉,再定睛一看,面前四公主人影没了,良芷转过头去,悠兰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屏前,正细细看着。 良芷托腮,看悠兰伸出手,去抚那屏栏上精雕的花纹。 悠兰的美是静雅的,同楚宫中旁的公主透出美艳不同,这一点同良芷挺像,虽然王后是楚人血脉,但良芷也是偏淡系的外貌,四公主同她站一起,倒如一母同胞的双生花。 而如今屏风上近景海棠花色曼妙,悠兰便宛如立在花丛里。 美人对佳画,甚妙。 午饭后,四夫人派人来接走四公主,两人约好下次带上表姐一同来打牌的日子。 四公主前脚走了没多久,舒落抱着晒好的枕芯进来。 她表情写满兴奋,脚甫一踏进来,就兴冲冲说她方才听闻了个大事情。 良芷嘴里含着一颗梅子,含混道:“什么大事情?” 舒落说你还记得斋清宫里那渊国质子身边不是有个相貌端正的小婢女吗,公子咸不是为了她同二公主闹得难看,没想到,这小婢女转头就和某位大人勾搭上了。 就半个时辰前,楚廷尉一进宫气势汹汹往那边去,估计是准备找公子咸讨人。 良芷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等等,你说谁?楚廷尉?楚高成? 舒落点点头,“是啊。” 良芷不可置信,“楚高成和玉泉?他俩?” “是的,就是楚廷尉,那小婢女同他往来了多久不知道,突然就来了,带了好几个是侍卫,这个架势,摆明儿是讨要不成,就要将人抢回去。” 良芷抚着额头,有什么记忆弹了出来。 不会这么巧吧? 斋清宫还是头一回这么热闹。 正门大开,楚廷尉带来的侍卫排成整齐的左右两排守门,门外围着看热闹的各家侍卫和宫婢女,还有二公主派来的人混在里头。 所有人都望着院里日头下的两个人。 玉泉跪在院子里,从清晨一直跪到中午,楚高成没来之前她跪着,来了后还在跪。 楚高成站在玉泉旁边,叉开手,用身子给她挡着照射而来的烈日。 中途好几次他想要要拉玉泉起来,玉泉别过肩膀不理他,也不肯起来。 两人僵持不下,时间渐渐过去,日头晒得玉泉面色发青,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终是忍无可忍,高声大喊,“公子咸!是男人有种,你就出来,别让女人家给你跪着。” 人群开始躁动,稀稀疏疏议论开来,忽然从风中传来檐铃的丁零几声,几分空灵,将所有人话语止住。 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拐角处出来。 他身穿曳地的雪色长衫,乌发束在身后,一步一步慢慢从廊上踱下。 天气那么热,他却像浸过雪水的冰一般,周身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气息,飘然若仙,面庞白皙,美得几乎令所有人屏息。 楚高成直接开门见山,说玉泉与他心意相通,你等身份不便,速速放人,不要拖累了她之类云云。 姚咸静静听他说完,眸中如水般深不见底,看不清情绪。 他站定在玉泉面前,缓缓开口,“你呢,你觉得我是拖累吗?” 玉泉身子颤了一下,好半晌,也不抬头,晃铛一下往地上磕了三下。 再起来后额头红了大片,她凄凄楚楚,“公子,我真心想同他一块儿。” 楚高成见玉泉如此,感动至极,他认真道:“公子咸,我知道你俩以前的情谊,方才她的话你也听见了,念在主仆一场,你也想她过得好不是?” 姚咸站着别动,却是笑了一下,这笑轻得如风,他语气也很轻。 “若我不肯呢。” 楚高成面上的笑意就消失了,他向前一步,“那就用男人的方式解决。咱大楚的男儿都是如此。” 楚高成人高马大,肩背宽阔,对比起来,姚咸看起来毫无胜算。 姚咸却直接应了声“好”。 楚高成满意地点头,二话不说解下佩剑抛给前头的侍卫,撩高了袖子,要赤手空拳以示诚意。 “在哪打?” 姚咸抬眼,“就这吧。” 玉泉咬唇望了姚咸一眼,站起来退到一边。 楚高成先出了一招,他也不确定姚咸的功力几分,所以他只用了虚招,力气不到三成。 姚咸脚尖一动,衣间轻晃,侧身避开,游刃有余间让楚高成迷惑起来,姚咸看起来文质彬彬,这身动作却不像一点都不会武的,他放心起来,又加了几成力。 姚咸依然成功躲开,并且还反手一挥,手落到实处再退开,似是看透了他的一招一式,一番卸力让楚高成打了好几个空,楚高成围着他使了几个招,姚咸连脚跟子都没挪。 楚高成不信邪,继续攻,姚咸便继续躲。 他忍不住恼了,“别躲了,快出手,不然我不客气了!” 姚咸不答,挑起的嘴角,这抹笑本没什么,落到楚高成眼中却像被挑衅般刺眼。 他脸上的杀气在一瞬间腾起,凝气于掌心。 姚咸目光微微一凌,袖下的手腕轻起。 这一掌拍得凛冽,楚高成是一点都不留情, 就在所有人以为姚咸终于要出招的时候,他往前一倾,胸口便直直承了楚高成一掌。 这一掌出去,有一瞬间的寂静,如暴风雨前的静,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空中一道白影掠过,姚咸如一片白纸刷得飞了出去,撞到树底下。 玉泉看在眼里,红了眼角,还是没动。 包括楚高成,他正茫然看着自己的掌心。 烈日当头,晒化了院中的鹅卵石,所有东西都在发烫,烫进所有人的心里。 姚咸慢慢站起来,咳了口气,说我输了。 楚高成听他说了,回了神,怔怔地,也说“好”。 姚咸捂着肩头,狠狠抽了一下,似乎实在给骨头正位,然后道:“你可以名正言顺带走她,” 他面带疏离,不知道对谁说。 “你走吧。” 姚咸走了。 所有院子里的人都开始议论,二公主的婢女一声不吭走了。 但还是有许多人还围在门口。 “大家这出戏看得很开心?” 公主声音不大,嗓音清脆,足够在场所有人都听见。 玉泉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楚高成脸色也变了,望着良芷,厉声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散了!” 楚高成将玉泉扶进轿子,转头对良芷道谢。 良芷看了这么一场戏,却只觉得头疼。 “你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这算什么,在宫里也敢滋事闹事,也不怕传到堂叔那儿,怕的是堂叔还没把你怎么样,就碰上坏心的到父王面前参你一本,到时候你这身官服不但保不住,就要被发配到哪个犄角旮旯去。” “我是认真的,”楚高成凝眉,“我一会就到王上面前去禀奏,说我要娶她为妻。你也知道,我名声不好,婚嫁的事情,你婶婶也不多说我。” 他爽朗道:“届时一定请妹子你喝喜酒,多谢你的指点!” 良芷这下彻底确定那天在暖春阁的大言不惭他是真听了进去了。 她觉得头更疼了,忙摆摆手,说等你过了婶婶那关再说吧! 楚高成深情望着轿子里人影,“这次一定可以的。” 人走着了,轿子也撤了,公主踌躇了一阵,还是决定去看看姚咸。 斋清宫又冷下来,门一直是开着的,公主走了进去,自动往里走,茂密的竹影,院里的森寂同外头的热烈对比开来。 前厅没人,良芷心想姚咸应该不会再出来了,觉得再往前走就要唐突了,便转身欲离。 却听院子里传来扑通一声。 良芷怔了一下,往后院跑去。 姚咸半个身子埋在池里,正往下沉。 11落水 * 几圈微弱气泡浮起,水快速没过姚咸的头顶。 良芷吓一跳,冲过去,纵身跳进池里。 幸而落水点离池边很近,良芷在暗绿的水光中,轻而易举寻到那抹身影,她划手游去,从下托住姚咸的腰身,沿着头顶的光亮处吃力往上推。 沉滞的水波咕噜咕噜荡在四周,破水而出的瞬间,良芷仓促地大口吸气,回头看一眼,姚咸双目紧闭,紧紧贴在自己的臂弯里。 艰难拖上岸后,姚咸被放躺在地上,良芷首先伸指放在他鼻息处,空空荡荡,已经探不到气了。 她极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扒开姚咸的衣衫,贴上胸口去听。 还好还好,虽然只剩一丁点微弱的心跳。 但是怕再迟点就没了,良芷双手交迭,往肋骨下方重重按压,每按数下,就俯身去听。 接连几十回后,良芷背上已经是冷意涔涔,不知道是这池水的冷还是她自己发的汗,好在终于有了比较明显的搏动,从薄薄的胸腔内通往掌心。 良芷瘫坐在地上歇了口气,想着得去找医官才行。 姚咸忽然睁开眼。 良芷喜出望外,去抓他的肩,“呀?你醒了!” 姚咸的眸中蓦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一把拂开她,胸口起伏,侧过脸剧烈地抖着身子,一口一口将水吐出来。 接着咳了好几下,他又忽然没了动静。 良芷掰过他脸。 冰冷的湿发黏在他的脸上,有细小的血线,顺着他的唇角慢慢流下来。 眼前的脸是纯粹的白,被水侵蚀后透出的是无血色的青郁,而今忽然纳入这艳丽的红,遍如同给这片无力的白衬出一种无比诡异的奇色。 良芷用手去托他的脸,血就从他光洁的下巴流到她小臂上,同水渍融在一起晕开在袖口,浸出的血痕如嫣红绽开的莲。 姚咸的眼皮半阖着,手无力地扣上她的手腕,声音几不可闻,“药……” “药?什么药?在哪?” 姚咸的手指几乎失去了温度,气息断断续续,“书架边,柜子里第三个抽屉,白……” 良芷放下他跑进屋里,很快从屋里出来,手里攥着一只白瓷瓶。 “是这个吗?吃几颗啊?” 姚咸已经晕过去了。 良芷扒开木塞子,倒出几颗黑色的丸子,她捻了一颗用力摁了摁,发觉外壳太硬,根本很难化开,就算喂进去了,等它化开估计姚咸小命已经没了。 良芷犹豫几番,认命地叹口气,“算了,人命关天,救人要紧!” 她把药丸一股脑放嘴里,用牙齿咬开。 药丸破开的一瞬间,良芷差点呕出来。 这样太苦了吧! 忍着涩苦,良芷伸手从池子里捞一点清水,含进嘴里,再去掰开姚咸的嘴,低下头去,把混着药的水往他嘴里渡。 姚咸的喉头动了一下,微微启唇,松开牙关,自觉吞下去。 他们的气息混在一起,有药的苦味,有属于自己的一线兰香,有腥甜的血气…… 姚咸身子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黑曜石般乌黑透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像一片黑色的,静止的海。 良芷见他醒了,便要挪唇。 姚咸忽然捉住她的手,继续搜过她嘴里的药渣。 公主被他吻了个措手不及,他用舌尖卷走她的自己的舌,她往后缩,他就往前迎,直到她斜着腰被他锁在臂弯里,嘴唇还是紧紧相贴。 药早就被吞尽了,吻却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良芷瞥到池边的倒影,他在上,她在下,两人旖旎纠缠,倒像是一对真正的情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吻得气喘吁吁,良芷单手撑着他的肩膀,终于稍稍分开,唇齿的温热连在一块,方才的悸动与触感仍近在咫尺…… 姚咸喉头一动,还想往前,公主偏过脸,说,“缓过来就够了哈。” 姚咸笑笑,松开她,道:“得罪了。” 公主摸上嘴唇,只觉那火辣辣地热,她说你就是用这样的伎俩勾引人的吗。 姚咸以手撑地,眨了眨恢复生气的漂亮的眼睛,说:“至少这血是真的。” 公主盯着他胸前零星的血迹,那淌下的血连同湖水浸润他的前襟,她抬手过去,拇指擦过他的下颌,带去那抹血,揉搓几下,问: “你中毒了?” 姚咸顿了顿,“旧疾而已” 复又带了些玩笑,“楚廷尉真是不留情,中了这么一掌,若不是公主,在下差点就命丧黄泉了。” 良芷觉得这人真是捉摸不透,“打不过人你还答应比武,真不怕死。” “若不这样,这事情不好收场。” 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良芷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不会是装的吧?” 她攀过去,鬼使神差地抓他的手,上下翻看,喃喃道“真的没有耶。”真的没有练武的痕迹。 姚咸任由她动作,眉毛好看地弯了一下。 他往前一倾,顺势回握过去,拇指精准摁住良芷手上的一块地方,悠悠磨着她的茧,说: “公主很会使箭。” 姚咸的脸离她很近,她已经记不清他是第几次离她这般近,比如此刻,他微微眯起眼睛,唇角翘起的弧度,似是真心同她讲着玩笑话,丝毫不将方才的生死一线当回事。 这个人真的好怪。 水从发梢里滴滴答答流下来,融到她微润的手背上,那点凉把良芷沁醒了。 她回过神来。 两个人都湿漉漉的,姚咸更狼狈,湿衣贴在身上,前襟被扯开来,露出一小片洁白的胸膛。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迟疑,姚咸慢慢站起来,脚步还有些不稳,“走吧公主,” “湿衣服穿久了会生病的,我带你去先换下来。” 公主第一次穿中原服饰。 良芷在里间随便挑了一套女装换上,是一件浅樱色的罗衫,里外三层的绯色轻纱织在一起,袖口和领口缝满了一排绯色的花瓣,精巧的针线错落在衣上,如落英缤纷。 她换好后出来,姚咸也换了衣服,坐在院子里。 他还是一身白,只是衣上多了点竹叶云纹,用的浅银色的线,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层层迭迭的藤和花交缠在一起,阳光从藤架离传过来,稀疏的一束又一束铺开,大片的紫藤浅色光晕里,姚咸坐在架下,听到了响动,回过头来,眼中无波无澜。 两人一个坐在院中,一个人在屋前,就这么两两望着。 他一直盯着她看,发现他嘴在动,原来是他在夸奖。 “公主姿色动人。” 良芷忽然心生感慨,抿了抿唇角,走到他旁边也坐下, 光束里都是浮动的金尘,良芷想去捞,光就从指缝里擦过,良芷玩了一会,说道:“若你想离开楚宫中,我可以帮你。” 姚咸说公主说笑了,这事关两国之事,儿女情长不算什么。 他侧过脸,沉到她耳边,“这是渊国的罗衫,丝线是淮河上游的贡品,交到司衣监的纱女一点点织的,是我奶娘在临行时亲手送给她带去的大楚。公主会挑,玉泉很喜欢这套衣服,她平日都不舍得穿。” 良芷闻言想着起身,有些抱歉道:“啊,我不知道这个这么珍贵,我去换一套吧。” “不必了,”姚咸摁住她的肩,让她重新坐回去,眼睛望向远处,声音悠然,又似含着沉思: “她如今应当能穿上更好的。她在我身边,是没什么好处,我一个质子在楚宫中尚且如此,更何况她是一个女婢。” 他收回目光,“公主就这样穿着吧。” 有风过来,公主的头发已经干了些,发丝扬起,额前的发贴着眼睫过,良芷刺了一下,想抬头拂去,姚咸快她一步,把她的青丝留在指边,往后别好,又从额角擦到眼角,指腹带着微微的凉意和一点涩感。 又开始了,这般亲昵的动作,若是换了旁人,良芷早就一巴掌过去了。 可是眼前的人的表情是这边专注,她还记得吻的味道,而这个表情她见过。 那时候在池边,他就是这样看着玉泉。 公主后知后觉,凝眉退开来,“你看清了,我可不是玉泉,她已经走了。” 姚咸也笑,风吹过,叶子和花就哗啦啦地响,有声音淡淡飘进耳中,却入一颗石子投入沉静的湖面,掀起一波涟漪。 他说:“那公主透过我,看的又是谁?” 回了芳兰殿,舒落见一个衣着陌生的人大摇大摆进了门,方要动气说不相干的杂人不许进来,看细了才发现是自家公主。 她惊讶说公主怎么穿这衣服啊,这不是咱么楚的服饰吧? 良芷一见她就问: “你觉得好看吗?是我平常穿的好看,还在这一身好看?” 舒落立马回答,说公主长得就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良芷顿了顿,进屋坐下来,才慢慢说:“是这从姚咸那儿借的。” 舒落啊了一声,“那岂不是那个什么泉那个婢女的衣服,公主你也穿。” 说着想到了什么,脸上笑吟吟,说公主你也太关心那渊国质子了吧,要不收了做男宠算了,日日往斋清宫跑是做什么。 良芷直接睨了她一眼,“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向晚时分,良芷对着窗想事情,出神到连舒落进来都没察觉。 舒落只好大声说,“哟,公主你怎么还没换下来呢,该沐浴了。” 水汽在浴房中弥漫开来,良芷脱了外衣放在凳上,纱灯下,纱衣似水纹,浅绯的花瓣就像浮动在水面上。 她摇摇头,接着往下接腰带,手往腰间一摸,顿住。 坏了,宫牌又不见了! 公主往斋清宫的方向走,边走边懊恼自己没志气,下午不知道怎么的就惊慌逃跑了,现在又巴巴地回,她不确定宫牌是换衣服时候忘记拿了,还是救姚咸的时候就已经掉到水里。 她想着措辞, 月冷疏离,斋清宫的门没落锁,良芷趁着四下无人,走进去。 忽闻阵阵哭声从廊前传来,像是女子的啼哭,然后是人说话,这声音语气怎么熟悉得紧。 良芷身子侧贴着梁柱,接着微亮的月色看过去。 两个身影立在廊下,一个是姚咸,一个是灰色的人影,矮他一节,披着长长的兜帽。 灰袍下伸出一截手腕,将兜帽褪去。 悠兰抬起脸,泪水洇满眼。 她声线切切:“公子,我不愿意嫁给你兄长,你今天只要说句话,我这就去求母亲,让我带你出去,可好?” 姚咸没有说话。 悠兰猛地扑进他怀中,大声哭诉,“我不管!我只倾心于你,你同玉泉的事情我不计较,她今儿随堂兄走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心头似乎被什么挠了一下。 有些震惊,又没那么震惊,只觉得以前的蛛丝马迹连起来,这个情景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良芷无声地摇摇头。 原来他就是四姐姐魂牵梦绕又见不得光的人。 难怪玉泉见她出现总是一副了然的模样。难怪四夫人欲言又止,也是,若是被渊国世子知道自己被绿了,那表情可就好看了。 姚咸一直不语,只是轻拍着四公主的背,接着将手落到她腰上,四公主便踮起脚要去亲他,他微微侧身,躲了过去。 四公主不解地望着他,姚咸摇首,挽着她进屋。 幽窗竹影,暗香盈动,只余下叶间相拂的沙沙响动。 公主望着掩上的门,忽然有些茫然。 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来着? 12熊良景 * 芳兰殿里的屏风撤下来,送到了四公主的府上。 内殿换了一组新的四扇座屏,边框用的花梨木,图案不是绢画,而是手工刺绣,纱底细腻,云雾繁华中,一双凤鸟展翅,可谓极尽奢华。 舒落说原来的用得好好的,怎么就送走了呢。 公主说上回见四姐姐喜欢得紧,干脆就给她了。 舒落搁下茶盘,对着新座屏又看了好几眼,方小声道:“可我觉着还是公子咸画得那扇好。” 良芷给自己斟茶,上头浮着茶沫,她问:“给姚咸的金叶子送过去了没有,他收了吗?” “送了送了,”舒落应着,“公主这么大手笔,他怎么敢不收呀。” 良芷点头,“那就行,以后就没瓜葛了。” 舒落闻言顿了顿,去看公主的脸。 公主已经低头抿茶,瞧这脸色虽然没什么不妥,但她跟着公主多年,多多少少也能感到些不对劲,正要开口问时,有人来通报,有内侍上门。 内侍被领进来,手上托着漆盘,说是来送来新的宫服和新制的金冠,说是王后吩咐,公主换这身先去迎世子凯旋,再接着赴赏宴。 传世子大捷,班师回朝。 世子熊良景,带着神武军抗梁六月有余,军功赫赫,传他用兵如鬼,征战如电,以万夫莫当之勇,逼退梁军至八百里地,收复了三座城池,以后于商之地尽归大楚所有。 楚王闻讯大喜,要摆驾亲迎。 作为世子的亲妹妹,良芷是少不了要跟着去的。她虽然高兴兄长回来,可一套下来,觉得阵仗也太大了。 不仅要穿繁复的宫服,还要戴上嵌繁多宝石的金冠去城门口,那玩意儿戴一会就压脖子。 良芷坐在圈椅上,看了眼屋外,廊前芭蕉都晒得萎了,只剩下树荫底下有那么点凉意。 她心想,那么热等在外面傻不傻啊。 城门口,仪仗早就摆好,大楚百姓排满两道,翘首以盼这位大楚的天之骄子。 良芷下了辇车,楚王带着大臣在最前方,夹道都是重兵,良芷走过去,步文驰也在,他升了楚王近卫,换了麒麟纹的黄服,腰带佩剑,神采奕奕。 老远见到良芷,挑了挑眉。 王后站在楚王身边,上头有遮阳的伞,旁边是两个小内侍殷情地举着蕉扇给风。 一些重要武将和臣子的女眷等在一边,其中还有个窈窕的身影,是世子妃薛飞荷。 薛飞荷见了公主,微微一笑。 她嫁给世子后就搬到宫外的世子府邸居住,世子又常常在外征战,她独自操持着世子府,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很久,但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没变,擦过她时,良芷偷偷靠近,捏了捏嫂嫂的掌心。 良芷又走过去给楚王行礼。 楚王又胖了,幸福肥不过如此,腰身胖了一圈,脸上有些年轻时的俊美,算是个俊老头。 公主暗暗摇头,却觉得脖子好累,忍不住抬手扶着,亦步亦趋行到王后身边。 王后给她理了理发,悄声问她这个重不重。 良芷可怜巴巴说好重哦,下次能不能别让我戴着这个,丑死了。 楚王听见了,负手在旁哼了一声,“臭丫头,你净纵她,公主不戴这个谁戴,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带你还不乐意?哪个公主像你这般,除了重要场合你穿过啥得体的吗?” 良芷立刻拉住王后的袖口,带了撒娇的意味,“母亲……” 王后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斜了楚王一眼,说:“你没看到她脖子都被压了吗,要我说你这阵仗你自己接就好了,还要我等一干女眷凑热闹,她一个女孩子,这么热的天都出来迎阿景,你还说她……” “好好好,不戴就不不戴了。” 楚王马上服软,止住了王后的话。 他腼着肚子,看向良芷,说:“现在就先戴着,等下赴宴再换下来吧。” 良芷脸上笑开,“谢谢爹爹。” 楚王也斜她一眼,摆出气势来,拧眉道:“叫寡人什么?这还是外头呢,没规矩!” “是是是,”良芷乖乖曲膝,福身道:“谢父王。” 忽然轰隆一声,城门大开。 四周鼓声渐起,尘土中,楚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座座四轮战车站满了带长枪的士卒,每辆由三匹骏马驰托着,由远及近,后头是整齐划一的军队。 为首有一人策马而来,眼神端正,身姿飞扬挺拔,一身劲装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收了缰绳,从马上下来,面向楚王单膝跪地。 “儿臣拜见父王。”他从怀中抽出一卷丹书,抬手献上,“此为三座城池的投诚地契和敌方降书。” 楚王信步上前,面上乐呵呵,“好好好,非常好,我楚大幸,世子起来。” 熊良景起身,回身从军队中叫了好几人出列,指着他们,说是此番胜利得益于他们殚精竭虑,还望楚王勿忘其苦。 楚王欣慰点首,大手一挥,当场赏了有功之臣,册封的册封,赏钱的赏钱,民众的喝声震天。 安排好后,楚王同王后先摆驾回楚宫。 良景行到女眷中,一眼看见熟悉的身影,她穿一身锦色的宫裳,脸上施了粉黛,却不是那种浓艳,日头下虽有几分憔悴,望向他时,眼里才聚了些神采。 他走到她身边,低头道:“辛苦你了。” 半年不见,他黑了些,受了风沙的侵染,皮肤粗糙了些,但眉眼中的坚毅更浓。 薛飞荷定定望着他,眼眸朦胧中含着水雾,她道:“你也是。” 天气很热,他的鼻头冒出的细密的汗珠,她抬手,用帕子要为他拭去。 良景一把握住她的手,避开来,“天太热了,你先随行回宫里去吧。” 薛飞荷捏紧了手帕,目光迅速黯淡了下去。 她垂眸道:“好。” 良景扶她上了辇车,又一一给部下家属慰问,一些小军官见到传说中的世子,也纷纷雀跃要上前去,他也脾气很好地一一回应。 最后,熊良景站定在公主面前。 她一直没上辇车,是在等他。 良芷仰面,笑了笑:“哥。” 良景捏捏她的脸,终于绽开了第一个舒心的笑。 “又长高了。” “可不是么。”良芷扶着脑袋上晃晃悠悠的金冠,“戴着这玩意儿,我能不高吗。” 良景:“……” 宴席上,本来歌舞正兴。 世子忽然起身,叫停了所有演奏。 所有人面面相觑,只见世子走到殿中,跪了下来,厉声说起了战争的惨烈,楚地百姓的凄苦,军队的尸位素餐,而朝中有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要控诉这一系列的人,还说宫中一些质子暗通缓曲。 世子最后的话掷地有声:“你们这些人是想对大楚有什么企图吗?” 本来很不严肃的楚王突然变得严肃了。 熊良景不动声色报了几个名字,有亲信上前,摆足了证据。 楚王在座上肃穆,当场下令,将涉事者立刻凌迟。 罪状三分是假,君王就能给你十足十的真。 公主喝了一口酒,知道自己父王虽不年轻,手段还是有的,世子远在外,在内是如何收集的,谁给的默许,想想也能知道。 在场所有人都这场为世子立威的惩罚惊愕,涉事人本好好坐在席间,听到命令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被人架走。 公主扫过去。 只见姚咸态度散漫,正手指悠悠点着桌案,对身旁的人和事并不关心,见公主望过来,他抬手敬酒,莞尔一笑。 良芷扯了扯嘴角,算是给了回应。 宴后,世子留在楚宫中继续商议政事,公主非要跟着世子妃出宫,她一把钻进车厢,说我要同嫂嫂说体己话。你们谁都不许拦我。 马车穿过闹市,走了小半个时辰,停在了世子府。 洗过澡后,公主同世子妃同睡一床。 良芷问,“你同哥哥,还像以前一样吗?” 薛飞荷只说:“他待我很好。” 良芷躺着看纱帐上的金蝴蝶,“哥哥每年这个时候都一定会回王都,今年的仗打完了,他本可以休停一下,却匆匆赶回来,不就是为了赶上她忌日么,她……” “阿芙,”薛飞荷打断她,淡淡道,“她已经死了。” 良芷沉默。 薛飞荷便转了话头,“你还记得我当年刚去出宫,就闹了笑话,那些纨绔子弟在树下嘲笑我村野里来的,我一怒之下甩了那家伙一脸的果浆子, 他们都跑了,可我那时候还是小个子,怎么都不敢跳下树,你哥哥来了,我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俊的公子, 他伸出手,说别怕,那时候我就觉得,我要嫁给他。” 良芷也笑,“行啦,这故事我听了八百回了,有没有点新意。” 薛飞荷于是去刮着良芷的鼻子,惹得她呵呵笑,“我喜欢他,也喜欢你,你哥说,我会喜欢阿芙的,我还在想,这世界上竟然有比我还能闹腾的小姑娘,结果,还真是。”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最后,良芷头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问: “值得么?” 薛飞荷一下一下拍她的背,轻轻回答: “感情的事情,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 是夜,斋清宫内。 香几上焚着火炉,姚咸正拨弄着底下的石炭,炉上一张小鼎,里头蒸煮着半截竹筒,筒口中屡屡红烟上浮。 他侧边的小桌上,是两块宫牌,一只绿的,一只白的。 门轻轻开启,一个黑色的身影脚底无声的进来。 蒙着面,姚咸听到了响动,没有回身,而是取了脚边一把小斧,劈开竹筒,里头分层的朱砂色,底层红如血,中层璨如艳阳,浅层是滑腻的橘色。 姚咸用手指揩过朱砂,捻在指尖。 蒙面人褪下面罩,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事情差不多要妥了。” 是玉泉。 她继续道,“那个小倌我处理掉了,可你这边怎么办?” 姚咸漫然应她:“无妨,我自有分寸。” 玉泉默了半晌,从袖口中掏出一枚水绿的瓷瓶,放在他面前。 姚咸不加犹豫,旋开瓶口,仰头吞下。 玉泉看到桌边的宫牌,忍不住道:“这二公主要不得,这六公主又有何区别。” “你莫忘了,六公主才是王后的嫡女,世子的胞妹。今日宴席上,楚世子的事你应是听说了,此人能力所及,他日必登王位……” 其实玉泉想说的是,你别将自己搭进去。 那一夜他归来,身上的馨香,面上的神色,她可从未见他这样过。 可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因为姚咸血蛊发作,往绢帕吐了一口血,那绢帕浸过血后,逐步浮现出蜿蜒的黑纹。 玉泉忍不住跪坐在他面前,伸手摸他的脸,“对不起……” 姚咸用帕子将嘴角的血迹擦干净,递回给她,神情平静如水。 “不怪你。” 玉泉收起帕子,才将怀中的册子掏出来,递给他。 姚咸接过,将册子在手指翻开,目光一页一页掠过,将其中的名字一一收入眼中后,他长手一扔—— 将册子投入火炉中。 姚咸在烧名单。 玉泉看清了,冲过去,可已经来不及了,火舌吞噬了纸张,册子顷刻化为灰烬。 她大声道:“你疯了!我千辛万苦拿来……” 最后一抹烧尽,火光熄灭,玉泉痛道:“我们苦心积虑做得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光复渊国,你会毁了渊国的!” “渊就该败一次。” 姚咸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启,声音清晰可闻。 “否则,父王怎么会想起我呢?” 13蔺井阳 * 公主睡到日上三竿,世子府的婢女叫了三道都不愿起来,也就由着她睡。 直到有人进屋,刷地掀开她闷头的绸被,日光透过窗格子上的镂花袭到眼皮上,良芷被刺了一下,睁开眼,看清是步文驰。 “是你啊……”大约意识还未清醒,良芷嘟囔几声,又背过身拢着丝被,“一边去……别烦我……” 步文驰隔着被子打她的头,说王后叫你回去,今早你旷课了,太傅很生气。 良芷置若罔闻。 生气就生气,她去上课他也会生气,不去还能气少些。 她裹紧头往后缩,像一只全副武装的虫蛹,咕噜滚进床的最里边。 步文驰叹口气,叉着腰,“你不起来是吧,那我告诉蔺井阳那家伙,说你要睡觉,就不用等你了。” 良芷蓦地睁开眼,身子动了,一骨碌坐了起来,面上还带着睡意的红晕,脖子拧向上方,“嗯?” 步文驰笑笑,“现在舍得醒了?” 庭院宽阔,中间载了一株葱郁的枣树,时至今日,这棵树已经结了第四趟花,花蕊是黄绿的,一小簇沿着枝条长,像无数个细小的拳头握在一起,微风摇晃,沙沙如歌。 一人背着手,长身玉立,站在枣树下,望着顶头绽开的黄绿色的碎花。 良芷远远就瞧见他立在哪儿,大步踏过去,又洞门槛处顿了顿,回身理了理发。 蔺井阳余光看到有人靠近,一贯冷清的眉眼爬上笑意,转过身来。 语气温顺:“阿芙。” 春日从荆山下来,现已经仲夏,想来已有几月不见。 良芷眼里噙着笑,问:“你怎么过来了?” “听闻世子回了,师傅叫我带几句话给他,便来了。” 世子大早就进宫去,现在还未回。 良芷“哦”了一声,佯装失望,说你就只是来找我哥啊。 “当然不只是。”蔺井阳靠近了一些,声音轻轻地响在她头顶,“你呢,你过得可好?” “好的好的。”良芷望着这双如春暮般柔和的双眼,回忆了一番最近发生的事情,觉得过于难以启齿,解释道,“我本想着忙完这段时间就去看师傅……和你,只是最近好多事情都撞到一块儿去,就一直没能去成。” “没关系。” 蔺井阳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脸上。 良芷被看得不好意思,耳根处泛出一丝红意,微微垂下了头。 相对无言。 蔺井阳忽然开口:“这棵枣树……” 良芷闻声,抬头看他,却没能对上他的视线。 只见他望着头顶的树,说这棵枣树在世子成婚那日栽下,当时还只是小苗,现在长满了枣花,再过几个月,就能结果了,到时候就能摘满筐的枣子,一定很甜。 “时间过得真快啊。”他接着道,语气充满怀念,“姐姐也走了三年了……” 良芷的笑意淡了下去,“……” 有日光洒下来,两人的影子定着不动,庭中一时寂静。 蔺井阳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忙道:“阿芙,不是的,我不是……” “公主,蔺郎君!” 有人在回廊上喊,打断了他的话。 是传话的的婢女,她穿过洞门,躬身说午食已经好了,世子妃请你们过去。 两人俱是一愣。 良芷勉力笑了笑,恢复了神采,“我饿了,我睡醒了之后还什么都没吃呢。” “嗯。”蔺井阳也退一步,眸中闪过一丝难辨的神色,“先吃东西吧。” 婢女带着他们进屋,中间菜式已经摆好,薛飞荷站在旁边一碗碗地分鲈鱼汤,步文驰和世子坐在一快,正兴致勃勃交谈着最新的剑术。 饭桌上,世子提了渊国,说渊国朝政全在渊世子手上,他与他往来过,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燕国如今对渊虎视眈眈,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打起来。 楚王之前也见过姚咸和燕质子,可能也在摇摆该作壁上观,还是出手,亦或是吞并。 就这此话题,世子便与蔺井阳敞开了分析,饭都没吃几口。 步文驰坐在良芷旁边,戳她的碗碟,就说听见了没,别跟他走太近。 良芷本就心不在焉,不过也听懂了他说的话,她低头喝了一口汤,说我俩不熟,你这话要同别人说去。 步文驰茫茫然,“谁啊,二公主?” 良芷没说话,夹了一口饭嚼着。 饭后蔺井阳跟世子去了书房,继续商讨政事。 公主便决定同步文驰回宫去。 步文驰走在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边的石子,忽然哀叹了一声, “哎!以前阿景多可爱啊,天天跟咱们上山捉野鸡下水捞肥鱼,自从正式册封这世子后,一天天的,跟个小老头似的。” 接着提到蔺井阳,步文驰就问要让他一个人回荆山吗,要不咱们送送他。 公主看着路,直接说不用了吧,蔺采儿的忌日快到了,应该不会先回去,她就算跟着也没意思。 步文驰默了默,方道: “也是。” 约好的日子到了,四公主没来,却等来了四夫人。 四娘哭诉,说悠兰不吃不喝,问也不说原因,就是不愿嫁,再这么下去你父王知道了,误了国事,她怕是只能去剃发了。 公主于是问最近都没有人来找过你吗。 四夫人说并没有。 公主随四夫人去了离宫。 四公主几日不见,消减了一大圈,悠兰一见她,便知道是母亲请来当说客,直接说她就是不想嫁,阿芙你不用劝我。 她眼角湿润,语气笃定,“我等他。” 这话没点破这人是谁,良芷也不问,只是道: “他若是真喜欢你,起码会争取一下吧,你关这的这么多天,他有来看过你吗?” 四公主于是哭得更厉害了。 公主犹豫再三,当即直奔斋清宫。 刚靠近,便瞧见一内侍鬼鬼祟祟,见了她猝不及防,瞪大眼睛,扑倒在地,怀里散出一个小袋子和几幅画卷。 良芷认出那袋子上绣的是芳兰殿的纹路,蹙眉道:“怎么回事?” 内侍头贴着地,连连解释说是姚咸给的,以此做交换,让他每日按时送吃食过来。 公主不信,捡起锦袋,扯开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倒来,是一堆碎银子和一迭金叶子,摊开在手上,金灿灿晃眼得紧。 良芷声音高了几分,“要这么多?” 内侍哆哆嗦嗦磕头,“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公主直接进门,顺着路到了内屋,房内的陈设未变,画筒是空的,桌上摆着吃食,就一小碗白米和一碟咸菜,她尝了一口,“呸”地吐出来。 米是坏的。 她又往院子里去,果然发现了那人。 姚咸正坐在院子里睡觉,月白的深衣,点点树影洒落在衣上,随风飘飞。他面上覆这一册书,纸页下透出半张脸。 良芷走去过,开了口:“那些钱和画都是你自愿给他的吗?” 姚咸大约是醒了,肩膀动了动,悠哉悠哉地以手垫着后脑,声音从书页中出透出, “他想要,便让他拿去了。” 良芷刷地抽走他面上的书,看了眼,只是本杂物志,她扔到一边。 “你就由着他,这儿不迟早给他掏空了?” 姚咸睁开眼,俊朗的容色中未见半分动容,只幽幽道: “那该如何,我又打不过他。” “你……”良芷正想说什么,心想算了,她来这儿也不是为了这档子事的,她想起悠兰那张脸,上去拉他的手腕,“跟我走!” 姚咸仿佛是长在了躺椅上,良芷去拉,也只是让躺椅擦着地面往前挪了几分。 他手任由她扯着,抬起头有气无力,面上透着苍白,“公主,不是我不愿意同你一道,只是现在我真的……” 他顿了顿:“饿得走不动了。” 良芷:“……” 公主厨房里搜刮一番,得了一小把干瘪的青菜,三个鸡蛋,米缸有米。 她将米淘出来,用水过干净,掏柴烧火,开始蒸饭。 姚咸倚在门边,说看不出来公主还会做饭。 良芷说自然,“我可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生惯养的人。” 烟从灶台底下冒出来,锅底很快烧红了,菜油下锅,趁着热油冒烟,倒下蛋液,劈啦啪啦响。 良芷倒退几步,用锅盖挡着。 姚咸忽然站在她后面,“张手。” 良芷余光瞄到,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块破旧的白布,应该是一件围裙。她伸开手,姚咸从后给她挂上,在后面系好带子,“可别脏了这么珍贵的衣服。” 米饭熟了,小菜也炒好了,发现没有装菜的碟子,姚咸看了半晌,又是不知道从哪儿取出几个奇形怪状的瓷碗,递给良芷。 良芷伸手取过,这些瓷碟上,有的已经裂开了纹路,她用指头刮了一下,皱了眉头,都是灰。 “脏。” 姚咸笑笑,接回去转身去打水洗碟。 一番倒腾后,饭菜上桌。 公主盯着他吞下了第一口饭,立马说:“你吃完就跟我去见悠兰。” 姚咸说我不会去的。 公主问为什么。 姚咸提起四公主来,是那般冷漠而疏离,“她即将成为我大哥的妻子,我去又能做什么,何况……” 他眼底亮起一丝探究,“公主是如何得知,又知道多少?” 公主无言半晌,就说那现在就跟我去见父王。 姚咸摇首,表示不去。 公主筷子啪地拍在桌上,“姚咸,你应该不是那么胆小的人吧,你胆子小,招惹我姐姐做什么,她性子柔弱,骨子里却是倔的,你是觉得你配不上大楚的公主,还是觉得我父王听了要砍你的头?” 姚咸没有反驳,竟然一本正经点头,“是的,我是贪生怕死。” 良芷深吸一口气,“那你既然无意,总要同她解释清楚吧,你不知道她如今等你等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了?” “没有的事情,解释有何用。”姚咸面上仍是淡淡的,语气却陡然冷了些,“公主才是,不顾前因后果来呛我一顿,说的却是没头没尾的话,实在令在下为难。” 他说:“公主的多管闲事,是不是该到此为止了?” 公主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面带恼怒, “好呀,姚咸,我今儿可终于看清你了,你就是个负心汉,举止轻浮,做了也不敢认,看上你的都是眼瞎了,我也是心盲,你去死吧!” 姚咸听在耳中,并未受影响,反而从唇角牵出一丝诚恳的笑意,说今日多谢公主的一饭之恩。 声音没什么起伏, “慢走。” 公主回卧房,一把趴在床上,越想越气。 手头碰到枕边,撞上一个硬物,她抽出来一看,是姚咸之前给的折扇,底下垫一张手帕,上面的朱砂印记还在。 “呵。”公主冷笑几声,腾起来下床,一股脑全扔出了窗。 14搭救 * 文华殿的小居内。 长片的珠帘从梁上悬落,串到地毯上,以银丝串的琉璃八角珠,每一面都不同色,被撩起时,如绸缎般柔软,珠帘碰撞,流光溢彩。 不时有人穿过,动作尽量轻,怕扰了里头的人。 帘内,楚王正和公主对弈。 公主长裙逶迤,晃着脚,耳坠上珊瑚珠子也跟着轻摇,她目光落在楚王肩上,一道道数着玄冕服上的日月章纹。 将将数完后,楚王对面才有了动作,他往上捋了宽袍袖口,要捻着白玉子,笨拙地往棋盘的上去,只是这白玉的边缘方触到盘上,陡然停在半空中,迟迟不落。 楚王的眉头渐渐皱起来。 犹豫几番,他将手缩回,就被扼住了手背。 良芷道:“父王你这个年纪还同女儿悔棋,害不害臊?” 楚王连连摇首,“这子都未落到棋盘上,怎么算悔棋?” 良芷用指尖戳着那个位置,“怎么不算?我都看到了。” “你这丫头……” 楚王还想着同她争辩,殿外有内侍急急来禀,说大臣有要事与王上商议,事关前线。 楚王笑容顿敛,长眸微眯,“宣。” 珠帘后头,公主听了个明白。 渊国抗燕战败,渊使臣恳求楚国率军搭救。 楚王面色一沉,思索后,安排忠侯贸良畴带青麒军的前往,然后同大臣移步去隔壁的书房继续商议。 公主望向棋盘,叹了口气,将最后一颗黑子放回棋兜中。 黑子气数都尽了,说到败,也该是她那一方。 从榻上跳下来,花簪梳在鬓边,在发间斜出来了些,良芷摸着簪花上头的珠钿,往里扶正。 三角几上有木鱼石制的圆盒,她掀开盖子,掏出一小把鱼食,投给一旁的白瓷缸内。 缸中一共养了三尾金鲤,每条只是两截指骨般大小,鱼食才抛进去,就从椒草中跳出,争先抢食吃。 缸中飘了几片绿菊,水兰沉在底下,鲤鱼饱食了,便绕着黑石砾土在水中雀跃游动。 也不知道这鱼圈养在这缸中快不快活。 公主看了一会儿,楚王还是没有回来,她便同内侍说我乏了,先回去了。 内侍老老实实埋头,连声应答,送公主出了文华殿。 出来就是听心湖畔。 满池的莲都谢了,剩下枯掉的花梗,莲叶还是绿的,密集铺满在水面上。 良芷站在湖边,从远处忽然刮来了一阵风,风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甘苦的气味,湿而重的湖风从耳畔掠过,让她觉得有些冷。 接着是上空传来几声的嘶鸣。 公主抬头看去,一排排灰雁正掠过高空,滑行远去,远处的云层灰暗凝重,正顺着风向扩开。 竟有点风雨欲来的意味。 果然,战况越演越烈,忠侯是老将,轻而易举镇住围困渊兵的大军,正要折返时,渊国的门将却毫无征兆,忽然破坏楚盟转投大梁。 大梁的反攻猝不及防,楚军困守山崖,前去援救的将士牺牲大半,忠侯被擒。 楚王听闻了来报,一拍案子,怒斥道:“岂有此理!”,即刻派世子领兵救急。 世子奋战七天七夜,将忠侯从敌营带了回来。 忠侯大难不死,却是断水断食三日三夜,梁军对待俘虏带了恨意,竟动了刑,让忠侯落了残疾。 忠侯之子贸商在殿上痛哭,怒斥渊国无耻。 楚王一番安抚后,沉思三日,拟指毁去了与渊国的姻亲,将四公主嫁入忠侯府,择日完婚。 四公主出嫁这日,天公不作美,晨雨从早间下到仪式开始。 雨雾中,十里灯华,红绸毯由宫门铺到天坛,四公主身披霞冠,与华服的新郎一步步走上石阶,敬过火凤凰的神像,拜过楚王和王后,最后上了莲座花轿。 随行的红妆在雨雾中飘扬。 公主站在城门口,层迭的远山埋在雾里,近处则上上下下皆是一片红,是挂在宫道上的纱灯,朱红的宫门豁然开启,队伍穿过去,就像穿进另一个世界。 她望着行道的尽头,渐渐模糊在灰茫茫中。 空气中有单薄的水汽,吸进肺里,挂在心头,堵得慌。 她想起三日前,她前去离宫里去看四公主。 “怎能这般急?” 真的太急了。 一手的红绸做的盖头,围着一圈金线制的流苏,大红的嫁衣放在金制漆盘里,被迭得方方正正,压在凤冠下头。 而嫁衣的主人,兀自坐在窗边,耷拉着眉眼,沉默不语。 良芷瞧这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心中也是难受。 楚王断了与渊国的姻亲,又急不可耐将女儿嫁入侯府,其中的政治意义不言而喻。 不过她也曾在猎场上与贸商打过照面,贸商,字子石,也算是王度赫赫有才的公子,年少有为,武艺仅次于世子,长得也是剑眉星目,性格爽朗。 良芷便说:“常州虽是封地,又远了些,但也是富饶之地,那忠侯之子是个磊落的人物,不会亏待你的,你放心……” 还未说完,四公主从窗边扭过头来,面上落了两行清泪。 泪珠串成线,从她面前滑过,好不可怜。 良芷过去陪她坐着,算是安慰。 四公主哭了许久,总算是停了,以手帕抹泪痕,叹息着:“公主的命运,大差不差,我是明白的。” 悠兰垂着颈,红着眼角,眸里仍有怅惘,“只是……” “只是什么?” 悠兰抬头,她苍白的面上浮出一丝苦笑,凝着良芷不动。 良久,那点着胭脂的红唇微微嚅动,四公主开了口: “阿芙,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她紧紧握住她的手,如冰的温度,连掌心都是凉的,“阿芙,我这个人软弱,争取不来,是我一厢情愿,我没求过你什么事,可是,我此番,是想求你,你是王后的长女,你要什么,父王也从来不吝啬,所以……” 她恳切地求着, “你能保下姚咸么。” 这日,雨声重重激在屋瓦之上,屋外正大雨滂沱,墨一般的乌云笼成团,映得整个天幕都是昏黑的。 公主在室内练字,神情是少有的专注。 舒落要给公主沏茶,她欠身执着茶柄,望了眼窗外,说这么大的雨,她已经跪了很久了,再跪下去,怕是要出事,届时不好给楚廷尉交代。 公主听在耳中,握笔的手仍在写。 笔端行云流水,就着前一个字上头未干的墨迹,将最后一字的笔锋爽利钩上,才搁下笔,她拾起杯盏抿了一口茶后,起身走到门前。 舒落会意,转身拿了伞,撑开在廊下等她。 芳兰殿的门豁然打开。 有人跪在石阶前。 雪青色的衣裳,整个人都湿透了,几乎要与雨水融为一体,无数的水痕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淌下,苍白羸弱的脸上写满了倔强。 她抬着头望过来,眸子里亮得惊人,似一张冷箭,直直刺过来。 楚军死了那么多人,民愤至极,渊大罪,渊人驱逐出楚,三年内不得在楚经商营生,大楚中原来的渊国人都产生分歧,众多大臣上书要赐死渊质子,渊国使臣都被关押。 就在昨日,有人将姚咸带走,关进了牢里。 玉泉正是为为了此事而来。 她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水从身前汩汩流过,她便如水沟中的石像,僵着不动。 她嗓音嘶哑,仍从胸腔中发出有力的一声—— “求公主救救公子!” 牢中,粗绳越过机关,紧紧套牢他的双腕。 姚咸已经被吊在此处一日一夜了。 主审官坐在对面,数不清问了第几回:“渊忽然背刺大楚,你是否知情。” 姚咸眼皮抬起,眸若寒潭,仍不言语。 狱吏磨刀霍霍,烫好的红铁从火盆中抽出,碰到空气里,发出“滋”的一声。 主审官悬着腿,冷冷道:“哼,公子,这是王上的意思,大楚内的渊人都要经审,你在不说话,我便要上刑。” 说着试了个眼色,狱吏会意,将红铁举近…… 忽然一道声音出现。 “慢着。” 公主赶过去的时候,姚咸被吊在半空,白衣染尘,发也是散乱的,只是他的神色仍是淡的。 见到她来,漆黑幽深的眼眸同她对上,忽然眼中闪过一丝波澜。 “先放他下来。” 主审官颤巍巍从椅子上下来,面露难色,“这……公主,使不得啊。” 良芷眼神直勾勾看着前方,严肃道:“旁的事情我不懂,你们要怎么处理渊国人,我也不管,可他毕竟是渊国的王室,两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是永远的敌人,但若他真的出事了,此番可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听到此话,主审官抹了抹额头,挥手,让狱吏拉动机关。 缰绳啪地断裂,姚咸整个人被狠狠砸到地上,一动不动。 姚咸已经晕了过去。 狱吏赶忙走过去,将他翻转过来,伴着动作,有一物从他身上掉出,狱吏眼尖,拾起来,惊了一下,忙递给主审官。 主审官接过,也是面色一变,背过去,二人窃窃私语,中途望向良芷的目光带着莫名。 良芷等在一旁,也是莫名。 一盏茶的功夫,主审官回身,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对公主行了礼,缓和道:“臣等不知公主与这质子还有这层情面在,望公主恕罪。”说着将物件呈上,然后说人可以让她先带走,只是不能随意走动。 良芷看着他手中那枚属于她的宫牌,心下其实有些哑然。 她望了一眼地上昏死过去的姚咸,镇定接过去,收进袖子里,道: “我答应你,其他的,我会同父王亲自说去。” 15男宠 * 太阳下山,姚咸才悠悠转醒。 入目是卧房的纱帐,静夜无声,只余墙角燃了一盏孤灯,铜灯座中的蜡油只剩一点,烛火将灭未灭。 窗外夜色昏然,微弱的烛光渗到帐上,他借着这点亮,慢慢坐起身来。 额头有什么东西啪嗒掉落,他捡起来,是湿润的布巾,再低头看,身上的衣服换了一遭,不再是脏服,是一件清爽干净的素衣。 他撑着床板,借着力往后挪,无力地靠在床的一侧。 浑身上下都是钝的,心口似有一张弓,在徐徐磨着,四下无人,他仍觉疲惫,索性闭上眼睛。 这一昏睡,似乎做了很漫长的梦,他仿佛局外人,又似局中人。 他梦到渊宫的王座和母妃,昏暗的地宫中,一个面容模糊的舞姬将毒药灌进他身体里…… 梦到渊国的山岭,绵延的山道连接去一个陌生的国界,他带着恨被送上马车,然后有一支箭沿着车窗射进来…… 接着就是楚国巍峨的宫墙,金杯玉盏,觥筹交错,他韬光养晦,暗自筹谋,何尝不是一种孤注一掷…… 思绪纷乱间,他耳边蓦地响起地牢中清脆的一声。 师傅曾告诉他,“心不够硬,会旁生出许多事来。” 姚咸勾起了唇角。 毫无疑问,公主终究还是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的门轻轻开了,有人踏了进来。 姚咸眼皮动了动,睁开眼。 莹润的光影匍匐在公主的脚下,身后是茫茫夜色,她素净的面庞上,一双眸子亮而清澈,如夜空中最显眼的那颗星星。 而这颗星星会不会落到他手上? 有什么念头一闪即逝,他来不及捉住,便听见公主的声音——“你醒了?” 屋子里黑得看不清。 “嗯。” 公主走进来,先是放了什么东西在桌案上,转身去点上两盏灯,打火石卡擦一声明灭,烛火渐盛,随即屋内亮堂起来。 姚咸抬眼,凝望着眼前人,所有的心绪都静了下来,他轻声道: “我又欠了公主一次。” 姚咸晕过去之后,公主只好命人将他抬回斋清宫,再搬到床上去。 唤了医官过来,诊脉后开了方子,只说并无大碍,近日天气多变,公子只是受了寒。 良芷自己在床边看着,喊舒落回芳兰殿守着,嘱咐说别让人知道她不在芳兰殿,也不要让下人声张她去过地牢的事情。 医官走后不久,姚咸身体发冷后开始发烫。 良芷吓一跳,赶忙用毛巾裹了凉水,贴他的额头为他散热,又去厨房熬药。 熬药守了一个时辰,熬好后天都黑了,她赶忙去看姚咸,却见他早就醒了,兀自跟个木偶似靠着床杆坐着。 他看见她,第一句就是“我又欠了公主一次。” 那你倒是还啊! 良芷想给他翻个白眼,但念及他这病弱之躯,生生忍住了。 她重新端起碗,行到在床边,居高临下,“既然醒了,就先把药喝了。” 浓而苦的药味靠近,姚咸望着汤药,乌沉沉的,连勺子都没有。 微微皱了眉,要别过脸去。 公主碗已经凑到他唇边。 她眉头蹙起,绷起脸,不客气道:“这次我可不会喂你了,你要是不喝,我会直接灌进去。” 姚咸自动领会,配合着张口,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大半碗汤药灌下,姚咸的身上的温度也渐渐恢复正常,很快又昏睡过去。 烛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到床帐上,屋子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良芷掏出怀里的玉牌,摩挲了一番,意识到姚咸就是故意带身上,又故意掉出来的。 良芷陷入沉默。 原来姚咸也不像他表面那么风光霁月。 窗外是茫茫夜色,有凉风袭来,烛火被吹得晃了一下。 床上的人轻轻闭着眼,呼吸很轻。 良芷给他掖好被子,趴在床边。 明明烛光下,光从侧面投过来,打在他脸部的边缘上,能看清上面细小的绒毛,她伸出手,隔空去触他的脸,指头顺着轮廓游走,从额际划到眉梢,再到长睫和眼角。 她想起那一日他曾问过她,问她透过他看的是谁。 真是好笑。 良芷撇嘴,收回手,自顾自道:“他可不会像你一样耍那么多心眼。” 她又看了半晌,忽而觉得疲惫,她将脸贴着软塌的边缘,本想着只歇一小会再起,意识却渐渐模糊,很快沉入梦里。 次日早晨,鸟鸣阵阵。 良芷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帐挽起,她侧头望向窗外,透过窗上镂空的雕花,两只麻雀正绕着树枝在打架互啄。 难怪这么吵。 她坐起来,被衾从身上滑落,她愣了一下,掀开来,合衣完好。 先是松口气,将被子往上一扯,脚趾头一凉,从底头露出两只光洁的脚丫子。 良芷脸上一热,怎么将她袜子都脱了? 起身,穿鞋。 下了床发现,床边的竹架上放着一只盥洗铜盆,里面的换了新水,侧边搭的布巾也是新的。 良芷知道这是为她准备。 将干燥的布巾润湿,扑到脸上,她一把将脸洗了。 甫一推门,清新的泥泞和树香扑面而来。 雨已经停了,接连几日的暴雨,今日天色得以放晴,温度正好,不燥不冷,连阳光也温柔了许多。 良芷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走进院子里。 放眼望去,偌大的斋清宫杳无人迹,却是冷清得恰到好处。 清晨的微光洒下来,梧桐树下,姚咸坐在一方矮榻上,他手边一小壶煮好的清茶,面前摆着梨花木作的棋盘,不紧不慢地轮流执子,在同自己对弈。 一扫昨日的狼狈,他又恢复为往日不然纤尘的模样,黑发垂至腰间,雪衣卓然。 好看是好看,就是少了些烟火气。 公主走过去,影子覆在棋局之上,探头看棋。 姚咸岿然不动,稳稳地落子,每下一处,良芷便在默默推演,最后煞有其事点点头。 明白了。 “黑子是渊,白字是燕。” 黑子被白字吃得死死的,就像渊国,穷途末路。 良芷眯眼,问:“你是早就知道你们渊国会叛楚?” “不是知道,是事实。” 姚咸又落下一子,轻描淡写,“姚瑜压不住梁人,门将有二心,败燕是迟早的事情,投梁不是他所望,却也无可奈何。” 姚瑜是渊国的世子,姚咸的兄长,良芷也只是在楚王口中偶尔听过一两次这个名字。 不过良芷懒得听这些。 “假聪明。” 良芷坐到他对面,用手捣腾着棋匣中的黑子,抓起,又半空放下,黑子噼里啪啦掉回去。 掌心忽然摁在匣口上,转了话头。 “为什么偷了我的宫牌。” 姚咸怔了一下,眨眨眼睛,无辜地说那是捡的,本想还给公主,不想提前掉出来。 “不过也多亏了此物,否则我就要命丧狱中了。” 言语间态度恳切,她几乎要信以为真了。 “你可真能啊,这厮有忠心耿耿的婢女为你冲锋陷阵,那厮哄得我四姐姐魂牵梦绕,可惜我四姐姐本要嫁给你哥哥了,现在只能嫁给别人,临行前还哭成泪人呢。” 见姚咸毫无反应,良芷说你可真绝情。 姚咸笑了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良芷一手托腮,“早如此,何必如此对我二姐,她那么喜欢你,你要天上的星星她都能摘给你。” 姚咸接道:“然后被她带进府里,同那些男宠一样,终日成为禁脔?” 姚咸啜了一口清茶,无喜无怒, “公主既然开口点出来,我也不敢欺瞒,我孤身一人被送入楚国,早如同弃子,”他声线渺茫,“渊国积弱,徒留煎熬罢了。” 袖口下,毫无瑕疵一双手,腕处却是蜿蜒未褪的红痕,将这浑然天成的白生生截断。 姚咸道他漂泊无依,终日惶恐,不过为自己求一靠山,倘若有日灭国,能苟一条贱命罢了。 公主坐直了身子,说:“算了,你讲话几分真几分假的,我信不过你。” 姚咸不置可否。 棋局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姚咸一颗颗分色放回棋罐中。 公主追着他的脸看,似乎想从中盯出花来。 姚咸问,“公主在想什么?” 她在想什么? 良芷脑海中千回百转。 她在想他同玉泉在紫藤架下相拥的影子,玉泉跪在芳兰殿前的脸,想二姐姐羞愤的表情,想四姐姐握着她手时的恳切,还有想楚源交恶下,她出手护下姚咸后该如何独善其身…… 终归到底,一切罪恶的源头,就坐在自己的面前。 姚咸白衣若雪,容颜如玉,眉宇间光彩绝世,浪费了十分可惜。 良芷攥紧手心,心一横——干脆将错就错…… 看着公主变换迅速的表情,姚咸:“公主?” 公主一拍石案,瞄了他一眼,问:“那你要当我男宠吗?” 姚咸的眼神顿了一下。 公主假装咳了两下,说我答应了四姐姐保你,今儿我算是成她一个人情。 她指着他的鼻子,说:“我现在可有你的把柄,往后你就安生过日子,你在我宫里,至少在我出嫁前,你不会再有难日子。” 姚咸不语,若有所思望着她。 公主被这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得有些不习惯,低声催促:“说话?” 上空是蓝天白云,白玉般的侧颜映在晨光中,他唇角微微扬起,悄然绽出了一抹笑,前所未有的笑意似春水,缱绻温柔,又如冰原上盛放的丽色。 姚咸单手执起青瓷茶盏,敬道: “往后,泽钰便要多仰仗公主了。” * (前情总算铺完了,恭喜男主终于当上男宠……) 16潮水(上) * 天色晴好,日光懒洋洋地洒下来,窗台的玉兰悄然盛开。 两人一起吃早饭。 饭食是舒落一早送来的,分别是一锅甜米粥和一笼包子。包子是牛肉馅和青菜馅,又大又白,皮薄馅多,用油纸托着,放在手里热气腾腾。 姚咸只肯吃粥,公主也不勉强。 他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一身衣衫如雪,正坐在紫檀木椅上,一勺勺舀着米粥,再慢条斯理放进嘴里,姿势对得起他的气质,好似吃的不是白粥,而是琼珍玉汤。 公主对这份从容优雅欣赏不能,摇了摇头,两手捧起大肉包,大口咬下。 肉汁香浓瞬间炸在舌尖,又烫,她又不舍得吐。 两个手握着包子腾不开,她只得含糊出声:“烫烫烫!” 姚咸温和一笑,不介意公主吃得狼狈,默默倒了一杯冷茶,递到她嘴边。 公主急急忙忙就着茶杯喝了一口。 视线落在了他的手腕处。 两人吃过饭后,公主拉住姚咸,雪白的绣袍往上一捋,在他手碗上看一圈,那儿深红的一圈已经泛成了淤青。 她神情严峻:“不行,得上药。” 姚咸听话地去身后的架子上拿药,这回的药膏装在普通的瓷罐中,良芷打开来,放在鼻尖下轻嗅,“味道好像变了?” 淡淡的草木味,不再是花香。 姚咸道:“配药本就随气节,换了同药性的药草,公主觉得这个不好闻,下回我再换回去。” 良芷对他笑了一下,“这位公子,现在是你要上药吧?”命令他,“伸手。” 姚咸配合地伸出手。 良芷将他袖口折上去,轻放在桌上,用指头挖了些药膏,指温揉化了,点涂着覆在伤口处。 “过两天我就去找父王商量下,”她边揉抹边说,“让你搬到芳兰殿来。” 良芷忽然神色一暗,指头顿在腕心处,万分惆怅地叹气:“哎……” 姚咸伸手拨了一下她的头发,“怎么?” “我母后这边有些难,”良芷语气发愁,“你别看我母后眉眼慈善,她狠起来谁也招架不住……以后你就懂了。” 说着拉过他另一手腕,继续点涂。 上完药,良芷合上药罐,拉下他的袖口挡住伤痕,“上好啦。” “难为公主了。”姚咸微微低垂着头,望着她淡淡一笑,“公主大恩,无以为报。” 良芷闻言,重重捏他的虎口,怪道:“那就是不报了?” 姚咸哑然失笑,“我何时说过不报。” “甚好。” 良芷将药塞回他手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明天算你第一日,今儿你就先想想往后怎么讨好我吧。” 远空浮云渺渺,近地竹叶青青,公主心情愉悦,打开斋清宫的门。 随即面色一顿,停在门槛处。 两道影子亭亭立在门外,一青一紫,容姿秀美。她们面容长得一模一样,但青的冷,紫的魅。 两人的目光一道投过来,良芷第一反应就是—— 怎来得这般快! 见了公主,两个婢女先是行了礼,然后没什么谦卑的态度,抬脚要进去。 公主侧身拦过,顺手把门也带上,锁住了路,操起手问:“做什么?” 一青一紫对视一眼。 紫云率先上前,将手中一个漆色的食盒亮在公主面前。 一旁的青歌面无表情道:“王后已经知道此事,特地要来送东西给质子。” 良芷三两步过去,打开食盒,里面第一层里根本没吃的,只有一只素白玉瓷酒壶。 她认得这东西。 良芷迅速睨了紫云一眼,拎起酒壶的杯耳,然后壶口朝下,一股脑往下地上倒。 酒水一线砸到地上滋滋作响,接着由地面往上腾出一团急促的细雾,顷刻消弭在空中。 良芷抖抖酒壶,算是倒尽了。 她挑起眉梢,将空酒壶晃荡一下扔回食盒。 紫云见状,也不恼,手扶着第二层的位置,揭开来,一道雪光冷冷刺进眼里。 良芷被闪一下,定睛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柄银色的匕首。 她打了个寒噤,啪地合上盖子,摁在食盒上头,一转乖巧地笑,“姐姐们这是要做什么?” 青歌回答:“公主耳根子软,容易轻信他人,若是别的清白的世家公子也就算了,渊人是万万不可的。” 良芷听了,忙道:“可我认真的,母后怎么就不信呢?” 青歌语气恭敬,面上依旧冷若冰霜:“王后的意思是,公主才同这渊质子见过几面,就贸然出手,王后怕公主落了什么把柄在他那儿,便唤我们来,” 她眼底闪烁着杀伐之色,“公主干不成,我们可以代劳。” 紫云在一旁开口,黑眸深不可测,“这是王后的意思,王后的意思便等同于王上的意思。” 话说到这份上了,良芷不懂也要懂。 她后退几步,手撑门上,陪笑说:“那个……我还有些话要同公子咸讲,你们先忙。” 说完将门合起,还把门上的几道门拴全叩上,转身猛跑。 姚咸半卧在床上,养神似地合着眼。 听见有人靠近,他蓦地睁眼,直起身,眼底是一片幽冷,仿若深冬三尺深的寒潭。 那人踩着路急急躁躁,行路时还磕绊了一下,碰得腰间的玉饰叮当作响,那声音熟悉得很,因为是他方才亲手给扣上去的。 他眼中的寒意慢慢沉下去,最后融成软雪,仿佛方才的冷是一场错觉。 姚咸勾了勾唇,懒洋洋地靠了回去。 公主冲进门,一把将他扯起来,嘴里急道:“糟了糟,我母后知道这个事情了,她向来不喜欢我参和政事,完蛋了!” 说那两个婢女是我母后的贴身护卫,武艺高强,浑身上下都是暗器。她们不信我要救你,只觉得我被骗了,我若走了,她们第一件事就是将你咔擦杀掉。 姚咸诧异望了她一眼,有些讶然,“为何不信?” 良芷睨了他一眼,“还不是你风评太坏。” 两厢沉默半晌,姚咸从床上起来,想了想,说:“简单。” 良芷:“嗯?” 长手一扯,床帐徐徐落下,姚咸一手支着床榻倾过来,却不下床,而是把她也拉进帐内。 门外传来哒哒两下脚步声。 “来了……” 姚咸蓦地捂住她的嘴,说:“嘘。”人再顺势往她身上一伏,将她整个人拽到怀里。 良芷愣了,缩在他怀里,似想起了什么,微微仰头盯着他一动不动。 感到一阵视线,姚咸低头,撞见一双大眼直勾勾盯着他。 他望回去:“怎么?” “你……”良芷默了一下,悄声问:“你有没有去过一个叫暖春阁的地方?” 姚咸愣了愣。 “大楚王都最大的风月场?”他随即脸上浮出莫测的笑意,“看不出公主玩得那么开。” 良芷抽了嘴角:“……当我没说。” 两人的身体迭在一块,漆黑的发丝拂在她的脸颊上,有些痒,良芷没有拂开,注意力全放在门外。 门外人也没有特意收敛杀意,像是故意一般,脚步声时慢时快,从东侧又刷地飘到西侧,又在瓦顶上停留,不消半刻,便觉整间屋子都裹上了凌厉的寒气。 公主打了个哆嗦,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问该怎么办,她们还没走,我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她倒不是怕别的,而是怕她们直接冲进来,先将她拖回去,然后一把子砍了姚咸。 姚咸撑在她的上方,叹了口气,说: “其实,可以先试试。” 他说要来真的,他们才信。 良芷出现茫然的表情,呆了一下:“?” 姚咸的一只手凉凉的,如上等的玉石,落在她的脸颊,轻轻一刮,“张嘴。” 良芷不明所以,仍听话地微微张口。 姚咸低头。 对准她的嘴唇,含了上去。 他有一头漆黑的发丝,此刻因为两人迭在一起,他的发丝与她的纠缠得很紧,十指往上,沿着耳廓插入乌发间,托起她的后脑。 他吻得很深,舌头撬开她的齿关,卷着她的舌,每一道呼吸交缠间,衔去她口中的莹丝。 良芷悄悄睁开眼。 床纱掩去几寸光,仍有几缕透进来。 在微光的笼罩下,他的面庞似幻似真,纤而长的眼睫上好似泛着一层浅色的金,而在浓睫的掩映下,他半开的眸中,幽深至极,竟有那么几丝陌生。 她意识有一瞬间的恍惚,方意识到,这次不是喂药,而是实实在在的亲热。 这一丝的分神,被姚咸轻而易举捕捉到。 他唇舌噬咬着,长手往下,隔着衣料,恶作剧似的往她腿上狠掐一把。 公主触不及防,吃痛张嘴“啊”地一声呼,然后被吞得只剩一阵颤音。 津液纠缠,唇舌间发出羞人的声响,回荡在帐中。 公主被亲得有些晕,吻到最后连眼角都红了,她心跳得很快,快得像要跳出来。 他松开她来,两个额头相抵,气喘吁吁。 良芷问:“你对她们也这么熟练吗?” 姚咸细细瞧着她的眉眼,面上写了些无奈,半晌才道:“我并非随意之人。” 门外的气息散了。 公主细细听了一会,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杀意,她回头欣喜道:“她们好像走了……” 话说一半就止住了,她腰身扭了扭,脱口道:“呀,怎么好像有东西在顶我……” 说着就意识到不对,面上渐渐腾起热意,很快成绯红一片。 姚咸盯着她面上的桃色,笑了一下,“我以为公主身经百战,原是只是绣花枕头。” 他捏住她的腮帮,开着玩笑,“公主常到暖春阁去,喝的哪种酒,纯果酿?” “才不是!”公主开口辩驳,抬腿去踢,脚被他别住,她挣了一下,没挣脱。 她大声道:“能喝倒本公主的人在大楚还未出世呢!” 这倒是没撒谎,她三岁在国公膝下就饮了第一口酒,此后随步文驰四处厮混,是不是好酒,能不能醉人,她只抿一口便知晓。 姚咸眉心轻轻皱着,隔着衣物握住她小腿,近似叹息:“公主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硬物支起,带着灼热的温度,隔着衣料直愣愣地戳在小腹上。 公主怔住,撇撇嘴,“懂……”,忍不住往一旁缩了缩。 姚咸的眼神立刻暗了,箍住她的腰,“别动了。” 公主的肩膀颤了颤,听话不动。 这帐中那么小的一方天地,只有他们两个,有自己的心跳,有他的心跳,有自己呼吸的声音,也有他的声音,没有人想要先起来。 他低首埋在她颈边,温而热的呼吸就附在耳畔,撩得人心头发痒。 良芷犹豫着揽上他的背,偏头轻轻附在他耳边,声若蚊蚋:“要……帮忙吗?” 四周格外的静,所以再轻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姚咸顿了顿,抬起头来,面容在白纱下俊逸出尘,美得让人心悸。 他凝着她,哑声道:“公主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公主指头绞住一小块衣角,扫了一眼下方。 “我……”她憋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我能,看看吗?” 帐中又陷入寂静。 帐中人唇若桃花,眸若秋水,那琉璃般的眼珠子里只映着一道的影子,是在怯怯等待他的回答。 姚咸于是低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眼睛。 眼底的笑意漫上来,他说:“我现在是公主的人了。” 意思就是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 (嘿嘿……谁才是狐狸?) 17潮水(下) * 姚咸屈起一条腿,腰身劲瘦,细白的手骨附在腰间,并不扭捏作态,缓缓地解开腰带。 腰带松了,宽袍就散了,衣襟前隐隐袒露出雪白的肌肤,他面上仍一片淡然,继续向下,一寸寸将下衣挑开来。 两条紧实的腿间,是微微昂首的一根。 原来这兰芝玉树的人,那处也是这般丑。 公主毫不掩饰自己的雀跃,咽了咽口水,爬过去,触了一下那肉团,滑腻腻的手感,在碰到异物后,又膨胀了许多,铃口渗出一丝清液。 她惊奇道:“哇……好像又涨大了许多。” 紫红肿胀,与旁侧雪脂般的腿肉形成鲜明的对比。 姚咸支起上身,声音含笑,又夹杂几分晦暗,“傻姑娘,男子此处若是不硬起,怎么进得去?” 良芷抬头去瞧他。 曾经的晏晏公子,止于远观,如今近在眼前。 衣襟半解,神情悱恻。 平日里总带着冷意的眉眼,只沾了一丁点的欲,就比往日生动百倍不止。 良芷禁不住想起手再摸,指弯堪堪圈住,姚咸便靠过来,大手套上她的,“握住。” 棒身包在手中,筋脉虬劲,渐渐涨到一只手都扶不住了。 姚咸眼底渐渐浮起晦暗,他引着她上下套弄,掌肉生疏地刮过肉刃,越用力,喉间似有压抑之声传出。 套弄百下,良芷皱起眉来,“手好累……” 姚咸死死裹着她的手,并不言语,又是几十下后,身子猛地绷紧了,窄腰微挺,火烫的物件在手中突突弹了两下。 良芷失手,随着一身闷哼,精液飞溅到她脸上。 姚咸轻轻喘着,松开她,一手撑在床沿上。 公主下意识摸脸上的白浊,湿滑的,她嗅到一股膻腥的味道,她举起手,舔了一口,随即皱眉,“味道好怪。” “别吃。”姚咸白玉般的面色隐隐潮红,瞧着公主面上还有许多乳白的体液,属于他的体液。 真是淫靡至极。 他依过去,踮起她的下巴,亲手揩去白浊,问:“公主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公主立刻想到了暖春阁,她歪头,说算有吧。 他问:“感觉如何?” 公主说不太愉快。 他不再说话,长身扑了过来,衔过她的唇瓣要继续吻她。 这次的吻很柔很舒服,她双手下意识勾住他的颈脖,将唇送过去。 吻着,姚咸的手逐渐游离到她腰间,去摸她的衣物。 良芷别过脸,说:“不行!” “为何?” 良芷支支吾吾:“我,我四姐她才……总之不行!”说着爬床要跑路。 姚咸拉住她,从后头压上来,说:“四公主既已出嫁,就不会再与我有瓜葛。” 轻盈的吻点到后颈处,微凉的手圈住她的,引着她停到那硬邦邦的一处,嗓音低沉,似在诱惑,又似在请求,“公主如此,可要负责啊。” “可是……” “我如今是公主的人了,公主怎么先忘了?” 那夜的欢情和快意被唤了起来,公主有点心动,又唾弃自己骨子里的浪荡。 她想起阿公说过,人要直视自己的欲望。 她承认自己是个俗人,而且还是个心肠软的俗人。 于是她小声问:“要如何做?” 姚咸思索片刻,“如此便好。” 他长臂往腰上一揽,严密地覆上来,以肩压上去,让良芷弯折跪在床上,然后就着姿势,伸手抽走她的腰带。 亵裤褪下去堆到膝盖处,罗裙底下成空的,一只清瘦的手撩起来,下半身轻而易嵌进去。 两人上身的衣物的交缠,底下都是赤条条的一片,他一手托着她盈盈的腰,一手直直往腿心去,礼尚往来,用指尖在柔嫩处搅出丝来。 腿心被指骨搅得湿答答的,公主身体热起来,有什么记忆被唤了起来,禁不住拱起身子,“唔,难受。” 汁水掺搅,指间只在蜜出厮磨了一番,便抽走了,却是换了另一物贴上去。 他的身上很凉,即使是最热的天也是凉的,那处却是灼热异常,一贴上去,就如冷剑寻到了最合的鞘,天衣无缝的契合。 微凉的手握住臀肉,卡着缝口前后推移,时不时戳弄的内里的红核,撞出小块凹陷的窝, 浪涌迭沓,花径里渐渐涌出细腻的水沫。 公主微张着嘴。她不敢逃,抓着被衾,手臂轻轻颤抖。 心头的火灼灼燃烧,快意一点一点被唤起,卷上来,沉下去。 地动山摇。 腰身在掌中颤抖,弓着背不断往前逃,他摁在她的耻骨处,不断撞击,弯颈在她脖子上狠吮一口,留了一朵花痕。 公主根本无暇顾及着万分之一的刺痛,下身如被烈火炙烤一般,往上烧到脑门,张口漏出一声支离破碎的呻吟:“不行了……” 他知道她快到了,于是松开精关,要同她一起去。 公主淋漓尖叫一声,随后整个人跌了下去。 姚咸接住她,将她翻过身来,重新拢在身下。 公主仰面倒在床榻上,闭着眼,面上说不清是愉悦抑或是羞惧,分开的两腿间,内心嫩红,春液泛滥,湿了整片裙。 这般景致落在他眼里,性器逐渐抬头。 他双指落在那处,往两边扯开,顶端就着湿滑的液体,沉腰要往里去。 才陷进去一点儿,公主全身都战栗起来,他撑开穴口,想再埋进去一些,公主的面色就变了,慌张出声:“痛!” 姚咸怔了一下,立刻退出来。 “对不住。”他欲火渐消,对上公主半湿的眼,垂眸道,“委屈公主了。” 良芷松了口气,眼里含了雾,湿漉漉的,慢慢地摇了摇头。 许久不曾有动静,良芷抬头,正好迎上一滴薄汗,从他的额上滑落,滴到她的脸上。 谪仙似的人,做起淫秽的事情原是这般。 想来也是蛮有意思的一件事。 她昂起下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姚咸疑惑地看向她。 “好累呀,”公主抬起脸,靠上去亲了亲他的脸颊,撒娇道:“下次可以吗?” * (努力让男主在床上不ooc……心力交瘁……) 18第一日 * 夏多阵雨,从夜间开始便断断续续,到清晨都未见停。 只因这天儿太过好睡,公主贪睡不起,朦胧中听到有人叫她,她实在很困,就没理,翻了个身继续睡。 中途又有人叫了一次,她有了起床气,于是便无人敢再吵她。 等她悠悠醒来,已经过了早饭的时辰。 良芷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的细雨,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舒落方将木盆里的凉水倒了,添了新的热水进去,看见帐中人坐起,知道是公主醒了,忙挽开床帐,说外头人来了,都等了快一个多时辰了。 良芷揉揉眼,伸了个懒腰,问是谁。 舒落将拧干的面巾递过去,笑得很意味深长。 “是公子咸。” 良芷这才算醒来,“哈?” 内堂里没人,只有放在茶几上喝剩的一盏清茶。 公主找了一下,见通往花园的扇门小开,她行过去,推开门扉。门后连着一条回廊,再走两步,余光在最后一根廊柱后,瞥见那道雪白的影子。 她心头一动,放轻脚步,向那人走过去。 潇潇细雨,雾气蒙蒙,几株矮枝的垂丝海棠连成一片,粉雪色的海棠花中,姚咸一手撑着纸伞,站在花圃的边缘,在赏海棠。 他肩头沁了点雨,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水汽里,雪白的衣衫微动,半重瓣的花瓣轻轻颤了一下,是他抬手去触海棠的花瓣,有水珠从红蕊尖上滑入他的指间。 许是感到有人靠近,他收起手,回过头来。 良芷心神为之一摄。 雨声淅淅沥沥,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四周都变得模糊了,只余一双温润如水的眼眸。 他微微一笑,“公主。” 良芷往了眼天幕,以手盖头,小跑过去,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姚咸手头上的伞倾过来,为她遮去了雨丝。 他悠然道:“不是公主说的,今日算我第一日?” 良芷恍然大悟,“啊……” 公主把姚咸带到书房来。 公主的书房布局摆设乍一看都很精致华丽。墙上挂了画,有花鸟虫鱼的工笔画,也有浓墨重彩的写意图,皆为名家手笔,只是上头盖了印鉴,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题字,写什么的都有。 姚咸失笑,好好的真迹,被她糟蹋得不成样子。 窗台上是一瓶新采的水仙,黄蕊白瓣,根茎青翠欲滴。他越过窗台,到贴墙的书橱边上,随意里抽出一册来,是一民间话本,他又抽了一本,是西方游记。 那头良芷立书桌前,压好镇纸,又亲自磨墨,挑了最好的一根紫毫,准备就绪后,诚恳地发问: “你画画得好,人又那么聪明,会仿写吗?” 姚咸将书册按原位放回去,走到她旁边,说:“那要看原主的字如何。” 良芷于是低头写了几笔。 姚咸看了一眼,说可以,七八分。 良芷大喜,心想着原只需要三四分,想不到可以七八分! 她转头拿出太傅布置的功课,摊开到他面前,兴致勃勃:“那太好了!你帮我抄吧,太傅他眼神不好,你写的他绝对看不出来。” 姚咸:“……” 公主觉得有些饿了,便叫去厨房拿些吃食,边吃边看他写。吃完后又觉有些乏味,开始看前几日没看完的话本,津津有味看完后,抬眼正好对上姚咸顿手停笔。 写得非常好,原本他的字飘逸洒脱,秀逸非凡,虽然为了仿写生生变了风格,仍空灵有余。 她正打算好好夸奖一番,姚咸却不知道何时站到了西窗边,手里提着一柄折扇,扇页被打开,扇面上的画墨和彩晕在一起,已经污秽了。 他迟疑着:“这好像是我赠予公主的……” 良芷愣了一下,一个箭步冲过去抢了回来,将扇子和上,搁到一边,笃定道:“这不是。” “我看着像……” 良芷毫不犹豫:“不是。” 姚咸妥协:“好吧,不是。” 良芷轻咳一声,拉他回到书案前,转了话头:“你这,写得不对。” 姚咸似乎被吸引过去,轻声问:“哪儿不对?” 良芷低头手指点着地方给他解释,“这部分抄可以,这儿你怎么可以作答呢,作答也就罢了,你别写太聪明,你是生怕我太傅看不出来……” 公主低着头,滑亮的乌发下,一片白皙中有一小道变浅的红印子。 姚咸比她高许多,目光在红印处停留片刻,忽然张口咬上她的颈,这一咬很快松开,只将那个印子加深了些,力道却也不算小。 良芷疼了一下,倒抽一口气,捂着脖子扭过头去,杏眼微瞪,“你咬我做什么?” “公主。”姚咸挨近她,鼻尖抵着鼻尖,距离不过半寸,他眼里都是潮意, “我来寻公主,公主就只让我为你抄书?” 周围的空气都转变了,良芷的心也跟着变,她心中了然。 “不然你想如何?”她踮起脚来,以鼻头点了他一下,呵呵笑。 姚咸瞧着她的笑,也不说话,他长手伸来,良芷身子一轻,被凌空打横抱起,放到书桌上。 目光渐渐暗些,他附身要亲过来。 “等一等!” 良芷忽然摁在他的肩上往旁边躲了一下。 姚咸:“?” 良芷抓起他的一只手,捋了袖口,往虎口一口咬下去。 姚咸不动,任她咬出红痕。 良芷松开,他虎口处赫然一圈泛红的齿印,她仰头挑眉,“还你的!” 姚咸低头望着那道齿印,呼吸一沉,抓过她的手腕,吮上她的嘴。 良芷忍不住哼了一声,伸出双臂将他搂紧了。 他下方握住她的腰贴得更紧,上方则轻而易举撬开她的齿关,将舌头滑进去,吻咬她的舌尖。 良芷不甘示弱,回咬回去,两人互不让步,唇舌相争,如同急风骤雨,亲得整个桌子都在抖。 最后还是公主先输了,她被亲的浑身发软,脑子都成一团浆糊,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似要喘不过气来。 她推了推他,艰难道:“够了……” 姚咸喉头动了下,慢慢松开她,手扔垂在她腰侧,将她圈在怀里。 良芷眼里有粼粼波光,水汽满得似腰溢出来, 姚咸低着头,伸手抚上她被亲红的嘴唇,轻轻摩挲,似有要继续的趋向。 良芷长舒一口气,似是缓过劲来了,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唇边移开,继而道: “你亲完了的话,可以继续抄我的功课了么……”语气可怜巴巴又认真,“太傅明天要验收了……” 姚咸:“……” 雨停后,姚咸歇在公主的房中。 公主的床很大,两人挤在一起还空出许多地方。 良芷伏在他身上,下巴贴着他的心口。 被褥绣满了绚烂的芙蓉花,在一片繁盛中,姚咸就躺在其中,美得惊醒动魄。 作为她的第一个男宠,公主觉得还是非常值当的,以这张脸来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姚咸闭着眼假寐,公主便自顾自说起了以前的事情。 “阿兄出生不久,我父王和我母后闹别扭,我母后就赌气跑回云梦泽生下的我。 “太祖有一处狩猎区,那儿地势低下,河道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其中有一片地方叫云梦泽,我就出生在一片湖泊旁的小屋里,你知道这个地方吗?有机会我带你去,那儿可好看了……” 姚咸忽然唤了一声,“阿芙?” 良芷下意识应声,“嗯?”随即眯眼,问:“你怎么知道的?” “方才见墙上的画上有落款的小字,单字一个‘芙’,原是公主的名字。” “嗯,阿芙是我的小名,是我阿公替我取的,我亲近的人都这样唤我。” 良芷又问:“你叫咸,是咸阳的咸么?” 姚咸慢慢答道:“不是,咸阳是旧都。我的名和字都是我师傅为我取的,但我师傅的意思是,咸者,以山感泽,艮下兑上,虚怀若谷,他是希望我以谦虚的态度,接受他人的教益。” “哦……”良芷点点头,接口道:“我还以为是,艮代表少男,兑代表少女。我看那些卦形注解上看过,说‘兑’在上,如温柔多情的少女在上;‘艮’为山在下,像壮实的小伙子在下,意在赞美好一幅男亲女爱的画面!” 见她滔滔一番,姚咸眼里流出少许赞同之色,笑问: “公主原来还懂卦,哪看来的?” 良芷想了想,说:“在一本叫《梅花满西楼之二十八式》的书上看来的”。 姚咸说:“这名字很意思,是什么书?” 良芷:“呃,春画集……” 姚咸:“……” * (公主的脑回路比男主还不正常……) 19琅环玉 20黄昏 21春风渡(上) 22春风渡(下) 23鸳鸯 24姬九原 25练青 26信小沧 26信小沧 27莲花座 28花海 29灯火阑珊 30无央阁 31樊楼 32地宫 33卫浮生 34鄢候 35名册 36燕夫人 37玉泉 38庸人自扰 39隔阂 40入秋 41宇文绍 42假山(上) * 垫着草皮睡终归不如床榻舒服,身下硌得慌,良芷几番梦醒,最后那一遍梦境结束,她闭着眼睛,只觉面前模模糊糊有个静立的影子,她作为习武人的本能觉醒,灵台瞬间清明,直接睁开眼。 倒是万万没想到,竟是姚咸站在面前。 他迎光而立,背后的天空亮得刺眼,日光穿过林叶,洒在侧面的地上融为一滩,自己却处于一隅阴影,又见他一只长臂展开,微风吹得他袖口悠悠飘荡,像一口白帆。 原是他用袖子一直给她挡太阳。 良芷心里高兴地想,宇文绍也不是完全没用的。 她再见到他那一刻就醒了,仍装模作样一脸睡意朦胧的模样坐起来。 “画完了?” “嗯。”姚咸垂下手臂,换成另一只手伸过来。 “画了一半,觉得不满,便停了。”他眼光一直在她脸上,说看不到公主,就来找找看,想不到在此处。 他低笑道:“公主其实没睡多久,醒得也比我想得快些。” 良芷看着面前摊开的掌心,没怎么犹豫便将手放上去,他的手比她大许多,甫一放上去便被迅速圈住,力度刚好,不松不紧。 微凉的温度透过手背的肌肤传来,她依力站起,心头虽舍不得,仍极快地将手抽了出来,又看他身上空空无物,问:“琴呢?” “还在亭中。”姚咸落下手收回袖中,面上若有所思,半晌后问道:“那人何时走的?” 良芷眼睛一眯,更觉得值。 她装傻道:“什么这人那人,你说谁?” 姚咸不语。 良芷两眼盯着他,阳光一斜,化作温暖的色泽,薄得像一层雾,他的眉目微垂,乌发半束,余下的发丝因风势微动。 总归是个机会不是,她看着他的脸,忽然说:“同我一起来的就是宇文绍,万州城来的,据说他取了作奸犯科的乱贼的首级,提到王城来放到我哥面前讨赏,自此当了小将军,跟着我哥打了许多胜仗,”她是故意说的,“我不喜欢那林佶,倒是觉得他挺不错。” 姚咸顿了顿,唇角平了些,说:“是么,公主才认识他几日。” 良芷更来劲了,掰着手指头说虽然才总共三次面,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的不是? 姚咸重新勾唇,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公主身份当配良人,公主喜欢就好。” “……” 真是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良芷不由气馁,她眼睛一转,落到他袖口上,那处蘸了墨,便由此联想到亭楼下他为之作画之人,免不了心头萦萦绕绕许多念头,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心想就这样吧,反正以后都见不到了,纵情一下怎么了? 她一把掐住他,攥得很紧,切齿说:“我现在反应过来了,你莫忘了,你现在也还是我男宠好吧,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姚咸被她一顿呵斥,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公主闭上眼,抬头亲上去。 “公主。” 姚咸以剩下的手抬起,手心准确挡在她唇上,却是笑了,“如此不妥。” 良芷也爪子抓过去,推到他腰下,定得死死的,继续伸着脑袋不依不挠:“我看你怎么躲!” 唇未落到实处,因为姚咸颈脖一侧,她直接落了空。 良芷眼圈便红了,不敢相信,“你还真躲!” “公主是要亲我,还是要咬我?”姚咸眼底笑意更深,似将她看穿。 这一刻良芷心跳得厉害,她收回脖子,两手也松开了,说我不玩了,“我不找你,多的是人来排队……” 姚咸面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手指蓦然捏住她的下巴,然后俯首吻在她的唇上,温热的气息迫使她开启牙关。 就是未免咬得她有点痛了。 他们亲热了许久,良芷恍然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被重新点燃了,但总有些意外要出现的,忽然远处人声切切,是几道官兵的身影要从道上过来,良芷俱乱的心神回笼,含糊说:“前面前面,有人!” 姚咸松开一些,一边咬着她的唇舌不松,脚下移动,将她扯进几步远的一剁假山的洞口里。 狭窄的石洞刚刚够卡进两个人,凸出的巨石挡了半边天,另一侧是茂盛的树枝,身后贴着嶙峋的石壁,因为她被亲得挺重,整个人抵在不平的地方又凉又硌。 只听假山外人声一闪,外头接着有人经过,良芷边亲边乏味地想:这地方往日也有那么多人经过吗? 待她听得人走远了,姚咸也停下来,她微微喘着气,方后知后觉道:“你拉我进来做什么?而且,我凭什么要躲?” 姚咸倒是一脸理所当然:“公主不还在找驸马么?怕坏了公主名声。” 这倒是言之有理,良芷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姚咸目光落在她被吻得嫣红的唇瓣上,“公主殿中最近好生热闹不是,再往前些,公主的蔺郎君,跟进宫里的小倌,这不是如今又多了个宇文公子……”他眼底重新变得安静,“可有满意的?” 良芷无言以对,手指摸着仍发麻的唇,“他们也不敢这样……” 姚咸挑了挑眉,明知故问,“哪样?” 良芷没耐心了,要反唇相讥,“是啊,不敢像你,寻得机会就攀附,得了我便宜,最后又怕担不起责要跑了,既如此,我成全你得了。” 姚咸看着她,语气淡淡,说公主何时变得如此深明大义。 良芷气结,“行,我深明大义,往后你爱跟谁跟谁!”扭身要出去。 姚咸一只手臂揽过来,良芷又被他握住胳膊扯回来,“公主又要走,我方才应是说过,有事要同公主说……” “你现在想说,我还不想听呢。”良芷生怕他再说出些泾渭分明的话来,更不想听了。 两道石壁之间挤着两个人,就剩一点缝隙,挪身就碰到,姚咸的眉头微微一蹙,“别动。” 这沉沉的语调将她说愣了,果真不动。 天气转凉,她还是穿着轻薄的衣衫,他们靠得那样近,她又嗅他身上淡淡的,又不容忽视的冷香。 一片沉默中,腰腹之下,有灼热的东西隔衣贴过来,直挺挺抵着。 良芷脖子迅速泛红,她咬着唇,脑海中旖旎的念头一闪而过,手已经摁上去,声音里合着热气,“你这抵着我了……”她抬起头,终于见他眼底暗潮,于是想去诱他。 “公主。”姚咸回过神来,身躯错开些要退出去,“不可。” 良芷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她问:“为什么?” 姚咸白玉似的脸颊上浮起复杂的神色,他解释道:“公主年纪尚小,很多事情不是如公主想得简单,我怕公主后悔……” 良芷听罢,心里颇为不痛快,既如此,早干吗去了? 她整个人挨过去,眸子睁大了,死瞅着他,“我看你就是懦弱!你不敢!” * 不开车这俩是过不去了…… 43假山(下) * 山石迭在一块,光从缝隙里戳出来,而侧旁枝丫交错在头顶,枝繁叶茂,斜着漏出的光影,漫漫落在肩头。 维持着交颈的姿势,良芷侧过头。 近处是他雨后青竹般的侧颜,清浅的汗在额角。她盯着他的耳垂,那儿又一丝不易察觉的红,顺着耳际往下,喉结在上下滑动。 这个人,情欲不外露,平日里温柔和煦,瞧不出一丝错处。 但是干这种事情的时候…… 指尖的湿润过上去,她抬手想摸摸看,还未触到,他在她迷蒙的视线中侧过脸,下身微微撤了出来,他轻轻笑了:“公主要专心啊。” “嗯?”良芷眨巴眼睛愣了一下,两条腿被掰得更开,炽热的硬物又推进去。 啪! 公主拽住他的白衫,隔着衣料是微微贲起的线条。 “呜……!” 姚咸抬手揉开她咬得几乎渗血的下唇,温声道,“别用力,咬破就不好了。” 他低头吻一口她的耳垂,低语:“看来公主新收的男宠不甚有用,此处都不曾进过?” 良芷后脑发麻,好半晌才弱声道,“才不许他们……如此……” 浓稠的白液裹着性器撞了数十下,她终是松齿嘤出声,他才去看她,她又开始哭,分不清愉悦还是难受。于是他慢了些,“喜欢这儿?” 不知道是身处的地点,还是说内里磨人的抽送,公主眉头一皱,“才不喜欢……啊!” “可里头不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尤其喜欢顶进她宫口,这个小口现在还未开,只被龟头撞着,带来异常的酸麻,她腿立刻软了,公主颤声道:“你,你……你混账!” “我是。”姚咸漫不经心在窄缝里抽送,“公主方才不是说我不敢吗?” 不能看见交合的部位,只能感受里头紧致,仍是不够,他好心道,“张开些……要进到更里面了……” “不行!” 良芷紧张着拒绝,抬手推搡,被反扣回来,她动了动指头要甩开,他手一用力,反而握得更紧了,长指寻着缝隙一根根嵌进去。 是十指相扣。 良芷愣了愣,腿心不甚松开,他便顶了进来,力道袭来之重,她的背一下子撞到石壁上,“痛!”痛得穴口缩了下,这下硬物的进出得更快,丝毫不管不顾,一下又一下,裹挟着艳红的嫩肉翻滚,呜咽中,公主指头似花般张开又收拢,再无力垂下…… 云雨缠绵。 良芷被抱出来的时候,她脸仍热着,只得往他颈窝里一扭,闷闷道:“这时候又不怕了?” 姚咸淡淡一笑,说:“嗯,做都做了。” 可惜这时候再没人经过了,夹道上冷冷清清,他把她放到石凳上,继续整理。 良芷已经没剩气力了,她觑到那点墨,语气带了点撒娇的意味,“你非要给她画?” “入宫之初欠下的。”姚咸携起她一只手,细致地扎腰带,“终是没画成。” 良芷低垂着眼,心头忽然百转千回。 她是公主,他不过是个异国人,纵然他在渊国是天子骄子,到了她的地界,也什么都不是,她自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何时有过这种患得患失的时候。若是涉及婚事,只要她不肯,楚王那儿不行,她还有母亲,有阿公,还有师傅,还有云梦泽这个去处,解决困境总有许许多多的法子,他一句没有往后就断了他们的路,这她可不允许。 可也正因为她是公主啊,她也有自己骄傲,如今巴巴地又跑到他跟前来,他离她远远的也就罢了,她只当强扭的瓜不甜,可他又对她做这种事,算什么呢! 这么想着,良芷心里有不舒服了,手心动了动,想着干脆先给他一巴掌。 八月的微风,凉凉的,同他肌肤的温度一样。 他跪在她面前,动作细致贴心,每一个动作都到落她心上,她有忽而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开口:“那现在,算什么?” 姚咸手停住,没去看她,答非所问:“那日我说话是重了些,我跟公主道歉。” 良芷皱眉,“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些。”反正她是哭不出来了,直截了当:“你就当真都不在意?” 没头没脑一句话,姚咸听懂了,见她眼里切切,他叹息:“我若不在意,就不会在这里了。” 良芷心头一动,唇角往上扯了扯,再压下去,“你,你就唬我吧!” 姚咸笑了笑。 “公主。” 将她衣物都整理妥帖,姚咸忽而认真起来,问她:“公主同楚廷慰关系很好?” 良芷以为他要给玉泉找公道,应道:“是吧,兄长一辈,是他同我关系好些。” “那……武平君呢?” “你说我四叔?他怎么了?” 公主说他自承爵位起,就是王爷爷亲赐的军机大臣。“不过四叔他同二夫人那边亲近。二夫人是我四叔的义妹,但你知道的,湘兰自小就同我生分。” 姚咸沉吟片刻,说:“是楚先王开始?一直以来,都未曾出过错?” “比如?” “人在高位有哪些错事,无非是贪污受贿,结党营私。” “……”良芷直起腰来直视他,说:“你可知你现在这种污蔑,到了我父王耳朵里,你怕不是又想被关进牢里。 姚咸不为所动,“既如此,公主只当我说了玩笑话吧。”他起身,顺带把她拉起来,结果没拉动,良芷又红了脸,来了句,“我不跟你一道儿走!” 其实她说完就后悔了,这个时候她到底在害羞什么嘛! “好吧。”姚咸应了。 良芷张了张嘴,便见他转身,径直下了道。 他还真走了! 良芷生气大于失望,蓄满力气站起来冲着他后背一副拳打脚踢。 没出几步,姚咸突然回身望过来,她动作来不及收回,僵了僵,手挥拳头放在唇边轻咳一声,再佯装看天。直到他徐徐到了她跟前,一手揽过来,良芷躲不及,被他揽住纤腰,压着她低头,俯脸往她唇上亲来。 又一番亲热,良芷气息未定,却是高兴了些,她嗔道:“不是说走了么,还来做什么?” 公主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乌黑的眼珠子一下子变得有神,是个好哄的主。 姚咸笑了,抬手稍加用力碰她的鼻梁,然后猝不及防,夹得她鼻头一痛,良芷“啊”了一声,“你做什么!” 姚咸一派清风明月,轻轻说: “来给公主些信心。” 姚咸还是将她送回了芳兰殿才走,良芷心情舒畅不少,只记得这一路银杏叶飞舞得好看极了,她正傻笑着,一路踏进内院,见那水渠边上,狸奴一直盯着波斯鱼。 这种鱼虽好斗,模样却仙气飘飘,清澈可爱。不知道谁弄了好几尾来,养在院前的碧潭之下,她走进看,浮萍下一只紫白相间的半月,一只金粉的狮尾,两两相对,只是鱼鳍都立起来。 良芷挽起袖子,抱起狸奴,说不行啊,这些个鱼放一块儿不得打架? 正说着,两两相对的两尾鱼就摆尾开始拱火,有不死不休的势头,而怀中狸奴巴巴张望,似乎就等着鱼跳出来。 舒落闻声行过来,看了一眼,淡定说没吧,特意挑的雌雄,想着给他们生子呢。 她道:“都说这种鱼挺好色的。说不定不是要打架,是要交尾?” 良芷噎了下,面上红了红,许久说不出话来。 舒落转头问:“咦?公主怎么了?” 良芷埋头说了一句备水吧,本公主想洗澡!然后一路小跑着逃走了。 舒落望着她的背影纳闷了,心想这早上还愁云惨淡呢,怎现儿又开心了? 斋清宫中。 玉泉正坐在院里盯着玉玲珑发呆,见姚咸回来,忙收好,再迎上去,甫一靠近,她便敏锐地嗅到他身上又沾上的味道,她一闻便下意识讽了出来:“古人都说食之性也,公子倒是深谙其道。” 这话里话外有些逾矩的意味,姚咸并不在意,只是踱步去看紫藤架,每一寸藤条都整齐,他看了一会儿,问:“琅环玉呢?” 玉泉说放在书房了,公主还送了一把新的。她皱着眉,“公子居然还留着那琴。” 姚咸说:“不留了,寻个机会,烧了吧。” “那新的呢?” “留着。” 玉泉哑然:“公子不是不碰琴了?” 姚咸没说话,玉泉随他进了屋子,案头放着公主给的新琴,黑玉似的面板,一旁又一只紫檀色的锦袋。他打开袋都抖出来,一只沉香的珠子落到他手心。 这珠子握在手里一会儿就染了人的体温,徐徐化为浅一层的色泽,玉泉靠近些,觉得稀奇,而姚咸看了一会,转身投入香炉之中。 撩起的火燃开了沉香珠,炉中升腾起一股青烟,烟中夹杂的香气颇为宁神静气,却不想姚咸只嗅了一口,倏忽弓下腰,捂着嘴吐了一口血。 玉泉惊慌上前:“怎会如此,还不到时日啊……”将他扶到榻上,姚咸看了一眼,问珠子是哪里来的。 玉泉说是青歌,就是王后身边的……说到一半她面色一变,忙去将熏炉打翻,再用布裹着不让气味出来。她转身跪地,“是我不慎!” 姚咸擦掉唇边的血迹,道:“无妨,如此明显,并非真的要伤我。” 玉泉听罢,却是叹息:“何必呢。” 质子命运本就艰难,同那公主的一切本该是多此一举,王后的态度如此,她何尝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但又无可奈何,她不过是一艘漂泊的船只,终于找到停靠的地方,渴望着港湾的垂怜。 玉泉膝行至他脚边,抬头看他,“不管公子如何,玉泉此生都是公子的人。”她的拇指拂上他的膝头,指尖发凉,他偏开来,她就执着追,好似这样他才不跑。 姚咸不再动了,只是问:“你想好了?” 玉泉默然了许久,才说:“嗯。” 姚咸低眼一直看着她,随后俯身而下,玉泉偏过面,等着他在耳边发话,他长手一探进她领口,挑出了一个物件。 玉泉瞪大眼,便见他指尖一划,那玉玲珑便如流星般从她耳畔飞过,若是落地,便是碎了。玉泉想也不想,施展功法,回身去接。 待她回身将玉佩捧在手心时,姚咸面上随即露出一种怜悯的表情。 玉泉攒紧了玉玲珑,只觉得微小蜿蜒的纹路割到了心口,抿唇不敢看他。 姚咸看了她半晌,轻轻启唇,声线有些冷:“出去吧。” 玉泉垂眼:“是。” 44惊变 53сé.сoℳ * 看天色是要下雨,舒落匆匆去收当季晒在院中的叁色堇,良芷则百无聊赖逗着狸奴,嘴里不时哼着小曲儿,信小沧守在她旁边给她泡着苍龙璧,茶汤翻滚,袅袅烟雾中,他推了一盏到她跟前,眯眼道:“公主心情很好啊?” “嗯呢。”良芷看一眼窗外云雨,“算算时日,母亲也该到了。” 想着母亲不在宫中,等再管不到她时,她便可以…… 良芷开心地又撕了一小块干鱼皮喂给狸奴。 门窗“啪”一声被狂风吹开,旋即空中一声惊雷,那狸奴缩头嘶叫着窜下膝头往内厢去,信小沧忙追去捉,殿里一下子没了人。 狂风一阵后只余热茶正好,良芷去拾茶盏,不想惊雷又一声,连同不知哪儿来的碎响,她不察摸上去,只觉指尖一阵刺痛,目及之处一抹红。夲伩首髮站:Υ𝖚Zнáiщх.Ⅽõм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茶盏竟自己裂开了。 舒落进来正好见着,忙过来看,只见公主手指皮肉上一道口子,正往外冒着血丝。她赶忙用帕子给公主止血,愁眉苦脸道上回都没好全呢,又整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良芷怔怔盯着裂开的瓷瓦,心口毫无由来一阵不宁,她默了半晌,忽然问:“哥哥此行,去了多久了?” 舒落埋头包扎着,说有小半月了。 “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么?” 舒落抬起头,迟疑着:“好似没有,说起来近日也不曾收到世子的书信……要奴婢再去打听打听么?” 良芷摇头。 不过一些散寇,至于这么久不回么?又想到前几日知道母亲离宫,其实是楚王特地安排去的姑姥家。她这才觉得有些不妥,让舒落去速去备衣。 “我要去文华殿。”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雨滴倾斜落在石阶旁凹下去的小潭,空气里是浸入肌理的凉。 “公主慢些。” 良芷走得比平日快,裙摆也染了泥浆,过了拱桥到文华殿门口,舒落张起的伞檐刚收,良芷抬眼便见文华殿门打开,姚咸从里头出来,身后跟着低头行走的玉泉。 有几丝风撩的檐上风铃轻动,一声过后,姚咸望过来,不偏不倚同她对视。良芷因着殿前仪态,要错过去直奔入殿,却有内侍从旁阻了她的路,低眉禀她说王上接下来要面见要臣,请公主暂避。 良芷顿下步子,敛眉道:“王上不见我,我便不走。” 内侍看了她一眼,欠身道,“公主稍等。” 良芷低头等着传唤,一只洁白的手摁在她腕上。 她抬头,姚咸已立在她跟前,指尖轻轻滑过她的伤处。 他看见她的伤了。 良芷简单说:“不严重,不小心割的。” 姚咸正要说话,玉泉头更低了,步子倒退着躲到一边,原是楚高成满脸急色走来,步伐匆匆,身上是御雨的披衣,大片反着光,被雨水打湿的。 他摘了披衣,抖落的水珠子都要飞溅到她面上,他像是不知道一般,目不斜视急驰进殿。 良芷追着他的身影,内殿的门开了,“王上请公主进去。” “没带伞吧。”良芷回过头,将伞先给他,“用我的吧。”又觉得他身上凉凉的,把自己的披衣往怀中一搁,“这雨一会就大了,别着凉了。” 姚咸淡淡一笑,接过伞,顺势握了握她的掌心,轻轻道:“嗯,公主快进去吧。” 楚王负手立在中间,楚高成撩开衣袍跪倒在地,沉声说:“父亲还在凉州,王上方才说的,定是故意陷害,可与父亲当面对质,眼下最要紧的是世子的下落!” 良芷脑子一翁,才不管前半段说什么,冲过去:“你说什么,哥哥出事了?他怎么了!” 熊良景带兵平寇,八千人却被流寇打得落花流水,世子协副将被逼退至山谷,本就困兽之斗,恰遇山雨阻路,叁日前便下落不明。 世子失踪的消息,良芷前脚踏进去,后脚就听见这消息,而楚王话里话外问责的却是下官不治,让小族压到楚国的头上。 殿中是她自小就闻惯的龙涎香,此时却熏得她浑身发凉。 楚王冷道:“哼,这帮蛮人,大楚不过小输一场,竟要同大楚讨要敕书,欺人太甚。” 良芷绞着衣角,还未开口,楚王压着眉眼,不怒自威,话是冲着她说的。 “此事不可外传,本王已命人去查了,你就别掺和了!” 良芷回程时,心里有些蒙,八千的军队,怎么那么轻易输,其中一定有蹊跷。只是地界遥远,消息滞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 她茫然了片刻,这才想起步文驰来,她手忙到腰间拿鸣镝,想起没带,更匆匆要回殿,耳畔有声音,“别找啦,我在呢。” 良芷抬头,见步文驰,抱着剑从柱子后头出来,很似随意的出现。他身上不是宫装,是一副剑客的装扮。 他早早等着她了。 她正要开口,步文驰截住了她,说:“别急,我这就出发去山谷,定把阿景给你找回来。” 良芷了然,他们早就有了默契,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嘱咐他说:“那你也要小心啊。” 如此又过了几日,还是没有消息,良芷惴惴不安,伴着外头的风雨声,而步文驰未有消息传来。 听说外地天气多雨,也不知道他在路上如何了。 舒落说外头书信。 封面署名字迹是对的,是世子的笔迹。 她赶忙拆开信封,里头却什么都没有,裁成四方的冷金笺裹着一小片硬铜,信封的重量就是它。 良芷托在掌上看,这铜块外头覆一层青漆,底面凹凸不平,舒落凑过来问这是什么东西。 公主凝眉,“是兵器,还是有人特地把带着印鉴的地方刮下来给我的。“ 她前前后后都翻看了一遍,再没找着别的了。于是唤了个兵署的官差过来问,说不知道。 良芷思忖良久,出宫去了冶器局。 工坊内,刀枪棍戟满墙,设计的新马鞍的图纸画了一半放在案上。 良芷扫了一眼,“监军呢?” 无人应答。 又等了许久,公主耐心告罄了,捶着案头,人呢! 这才有人来从辕门进来,低头回禀说:“前日被抓去审,没查出什么就放了,可惜被‘伺候’得不轻,今日告病了……” “这么巧?” 公主找来上一批援军剩下的兵器,她摸了摸,见旁人在抹汗,她握上去,再用力将兵器磕到地上,兵器砸着地板凹下去一小块。 并无不妥。 良芷掉头,又去看用于清点库房里废弃的兵器铠甲的账册,翻翻又合上,她换了个问法:“冶炼的铜料呢?那调度都是有账的,把记录给我取来。” 那人面上终于露出为难来,说这是世子亲自管的。 “视当年民用和军需度量留存,剩余尽数移交国库。自前年起始,就由世子亲自督察。至于上交的铜矿……” 王都最大的供器商,其中包含铜铁料的,良芷听到一个熟悉的字眼——“穆家。” 穆家在山脚的一处庄园,四面围着林子,神神秘秘,前段时间穆当家才出现在地宫里,如今又说因痛失爱女伤心过度要闭门不见客,着实让人心觉古怪。 宅院侧门外一颗槐树参天,树叶掩藏下,石阶上有叁人,身影一前一后,而第叁人,就是穆老爷跪地上,头俯得极低,低到说话都困难,“……请阁主……帮在下一次……” 尔后有人扬声轻蔑,说现在会不会太晚了,地宫的事情若非你,也不会平白无故失了这么一大块阵地! 穆老爷听言,连连叩头,“我也不知道那六公主如何会到那处呀!” 卫浮生侧过身子,“哼,阁主岂是你这种想见就能见的?” 不知哪里来的钟楼响起钟声,有人脚底不慎一划,揩在墙上发出细微的动静,瓦片只是很轻微地一声,卫浮生警觉:“谁!” 良芷长出一口气,此番趁着入夜,翻着地图寻了好久才翻进来的,她也想不到能运气好撞见这一幕,但这运气用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透过树梢,她听见细微的一声动,月白色的衣裳微动,原来最里面还有第四人!她居然一直未曾发现。 那人轻轻一句:“去。” 良芷啧地皱眉,跃下高墙开始逃跑。西面一处密林,林间落叶厚实,踩在上面容易被人辩出方位,她方选定一处矮灌木缩进去,就被人一把扯头发往后推,“让我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偷窥……” 卫浮生一把扯去她的面罩,月光一下子映出一张脸来,他阴险的面色一下子变了,像碰到了烫手山芋,说怎么又是你!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吧?” 良芷忍着头皮的疼,趁着卫浮生松了手,撒腿就跑。 夜幕之中,又有一个人跟过来,石青色的深衣,腰佩偃月双弯刀,卫浮生着急,说你别乱动她…… 这人木着半张脸,另一半脸覆着面具,好似没听见,快步冲进林中,步伐伴着狠厉的功力,卫浮生冲着俩消失的背影皱眉,叉着腰摇头,“哎哟哟,你这闷鬼,这不是要给自己添堵么……” 良芷一路跑,山路湿滑,黑暗中视物困难,而渐渐临近的步伐,她隔着老远都能感到这腾腾的杀气,心跳到嗓子眼。 沿路总会踢到凸起的碎石,无边无际的黑暗才是最可怕的,你不知道你的敌人会从何处偷袭。幽深的夜如巨兽,步文驰不在王都,是叫不来了,若是她交代在这里,实在是…… 黑暗中划过一道冷光。 “这位英雄,有话好说!”那刀风厉害得紧,她躲开头一下,往后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良芷大喊,“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赶尽杀绝!” 黑暗中竟有一双荧绿嗜血般的眼睛,他声音森然道:“非阁中人,见过阁主的,都得死!” 良芷无语凝噎,“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啊!” 浩大的刀风震得她掌心发麻,向四肢百骸扩散去,整个手臂都麻了,她防身用的刀刃都有裂痕才堪堪接住,良芷暗暗咬牙在心里数五下,别让她逮到机会,否则就戳瞎他! 四…… “五!” 果然她的刀断了,那可是师傅给她上古玄铁制的,可肉疼死了! 良芷认命闭眼。 一排丝线弹出,却没落到她身上,反而那人肩头迸出一道血线,双刀之一脱手,钢刀跌落在脚边,只剩下一把对着她。 管他是敌是友,良芷倒退着,“你,你别动!再动,保不准你另一只手也要完蛋!” 那个人的面具也蹭到银丝而从额角脱落,露出半张满是烧伤的脸,他迟疑了一下,似在思索,又要举手上的弯刀,对着她的方向冷笑几声。 良芷现在可不敢再瞪他,这人比那白面书生还难对付,眼里没点理智,着实恐怖。 有东西入肉的闷声,她继续跑,回头见他跪在地上,漫天的银丝从某个方位射出,结成网状覆在他身上,每根都没入血肉。 而他似痛非痛,眼神怨毒地盯着她。 林中是一片混沌的漆黑,良芷抬眼,只见迷雾中一道白影闪过,月白的长衫,黑铁色的面具,背手站在远处,浑身是清冷冷的况味。 这人…… 她心头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那人身形未动,有那么片刻的寂静,夜越黑,便衬得那人衣衫白得醒目,似素雪浮光,只是人影飘渺,看不真切。 良芷起脚想去探,未几步路,疾风就划过眼睑,视线中凭空几根银针朝着她射来,速度不算快,她避到树桩后,再出来时,人影已经不见了。 浓雾把前路都藏着,枯枝交错,有弹弓上弦的声音传来,怕是暗箭难防。 良芷定了心神,做好了防备,忽的一道白绫缠上了她的腰际,侧方女子声音清脆俏皮, “喂,来这边。” * 没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