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 01.恶童 郊区,喧嚣的热炒店坐满人,酒促小姐穿梭各桌,以甜酒美姿慰劳江湖弟兄。 人声鼎沸,快节奏的流行歌于大锅上翻炒,油锅中的蒜头霹啪作响,旺盛火侯逼出香气,四溢的美味瀰漫热炒店,下饭的菜色搭配清凉酒饮,红润每位酒客的面容。 店外停满重机,身穿暴走族服饰的男子们吞云吐雾,恶名昭彰的条码刺青于菸雾中若隐若现。 店内遍地酒篮,人群谈笑穿插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冰块于金色的麦汁中摇曳,作为每一句祝贺的尾音。 今天是帮派三雄,边境会干部彰靱的四十岁生日,边境会大手笔包下整间热炒店,包场让弟兄们喝个过癮。 难得庆生,总得送干部一个热闹的场面。 「来来来,别停啊各位!再一次祝靱哥,祝靱哥生日快乐!」同桌的弟兄高举酒杯,他颊上的条码已被酒色熏红,率领大家举杯狂欢:「下摊算我的!一会儿大家再去唱歌!」 酒瓶一瓶一瓶空,酒篮一架一架满。 一杯刚空,一杯又起,杯里的泡沫永不见底。 没多久,又一名弟兄拉着大票人来敬酒,一帮牛鬼蛇神顶着条码刺青,包围寿星所在的大圆桌:「敬靱哥一杯!未来还请靱哥多多关照!」 「敬靱哥!」虎背熊腰的恶棍们将酒杯高举过头,双手奉酒,以示敬意。 靱哥举杯点头,几十名恶煞一饮而尽,杯底未留一滴虚假。这波敬完酒,又来下一波,酒浪绵延不绝。 靱哥所处的圆桌不知被围堵多少次,一下同桌的举杯,一下隔壁桌的对饮,斜角的几桌少说来了两次,感觉今天就是要把寿星灌死。 庆幸当干部的酒量多半好,从收帐小弟干起,至今当上干部,昔日不晓得为先前的大哥们挡了多少酒,练了这么多年,自然是千杯不醉。 也有说法是超常症患者比常人更能喝,靱哥自己也相信这说法,那该死的酒鬼标志就位于他的右掌心。 「我每桌都去逛逛,省得大家跑来跑去。」靱哥不想麻烦大家,他屁股离开座位:「跑来跑去菜都凉了,饭菜就该趁热吃。」 「靱哥所言极是!我们陪哥一块去!」 「不愧是靱哥,靱哥就是体贴啊!」 一手酒瓶,一手酒杯,靱哥打算亲自出巡,每桌都去露个脸。 在两名亲信的护驾下,作为寿星的靱哥开始巡场,他逢桌就停下脚步,和那桌的朋友抬槓几句,意思意思喝个两杯,他要大家记得吃饱,吃不够再叫,超过帮会预算他会自己贴钱,要大家别顾忌,一定要吃饱喝足。 碰上熟面孔就多坐会儿,吃那桌几粒花生米,多吃几条毛豆,多聊几句,途中没忘塞小费给上酒的小姐,同时要底下小弟别太超过,要懂分寸,别太为难姊姊们。 「姊姊们赚钱辛苦,这里是热炒店,不是酒店,你们别要人家做些奇怪的事。」靱哥指着一名小弟颈侧的唇印:「去把那东西洗掉,吃饭和寻芳搞不清楚?」 「对不起靱哥!我马上去洗!」那名小弟立刻鞠躬,接着往厕所方向跑去。 「你也是,要抽菸到外头,饭桌上熏的乱七八糟,也不想想身旁的弟兄会吃到你的菸灰?」靱哥一指朝外。 「抱歉靱哥!等??等我回来敬你一杯!」那名小弟屁股夹着菸尾朝外衝。 靱哥无奈一叹,感叹帮里的晚辈越来越不懂规矩。 想当年创帮初期没一个成员吃得饱,好不容易边境会壮大了,招牌掛起来了,帮会经营得有声有色,却也因为名气引来不少好战份子。 好战不打紧,重点是生活奢靡,行为不检点,年轻一辈老爱扛着招牌欺压弱势。 一旁的亲信不禁低声,他出于善意提醒:「靱哥,今天难得过生日,还要大家这么拘谨?」 另一名亲信小声附和,他们跟随大哥的脚步:「对啊靱哥,难得的日子就让大家放松点吧?」 「要放松也是我放松吧?搞不清楚谁是寿星?」靱哥没有生气,他语气平淡:「过度拘谨跟守规矩是两码事,成员走在外面就是边境会的招牌,今天在这里为难姊姊们,也不想想我们人一走,人家会把我们传得多难听?」 吃饭时,靱哥会暗自观察底下小弟,饭桌上能看出很多事,人一醉更是本性外露。 他刚才就注意到几名小弟要酒促献吻才愿意买酒,要不是今天过生日,这种胁迫弱者的行为他早开扁了。 作为黑帮,靱哥不会说自己多上道多正义,但黑道也有黑道该守的规矩,帮会更有帮会的坚持。 靱哥停下脚步,要其中一名亲信为他添酒:「敢问边境会的全名?」 「边境英雄会。」亲信为靱哥倒酒。 「要女子献吻才买酒,这种行为英雄吗?」靱哥二问。 「??一点也不。」亲信为靱哥添满酒:「靱哥别生气,大家可能是喝开了才玩到忘我,我相信下面人对姊姊们没有恶意。」 「但愿如此。」靱哥用鼻子叹息,在他看来很多晚辈根本没饿过肚子,入帮时恰巧是帮会的鼎盛时期,才敢如此嚣张:「玩归玩,玩过头我一样教训。」 「靱哥息怒,最近加入的小伙子是贪玩了点没错,但他们很能打,个个都是战力。」另一名亲信试图为帮会新血说情。 「要说能打,异天门不能打?拾荒者不能打?真要论能打,有原子星能打?」靱哥心头涌上些许怒气:「只论打架,徒论胜负,那我们和爱耍阴招的异天门有何不同?」 就怕大哥发怒,添酒的亲信只管顺着话讲:「靱哥说的是,我找时间再去和底下人疏通,要他们把人管好。」 老生常谈,点到为止,靱哥也不喜欢嘮叨,他也知道底下人不喜欢听老人家囉哩八唆。 靱哥继续他的巡场,期间内,持酒的亲信又开了两瓶酒,连喝数瓶的靱哥脚步依然稳健,从头到尾都没要亲信为他挡酒。 随后,终于来到最后一间包厢,殊不知前脚还没踏进去,靱哥半个帮会成员都还没看到,就见老闆娘从包厢里踏出,她双手奉上帐单。 「彰大哥生日快乐!今天真是谢谢彰大哥捧场,这是追加的帐单,再麻烦大哥了,谢谢!谢谢彰大哥!」矮小的老闆娘激动握起靱哥双手,她连续鞠躬五次后才离开。 靱哥拿起帐单过目,金额比预想的超标许多,而且多出来的款项都来自这最后一间包厢。 「怪了,我记得当初没订这间包厢啊。」一名亲信疑惑搔头。 「他奶奶的,也吃太多了吧?」另一名亲信傻眼。 从帐目看去,这间包厢没叫半瓶酒,但饭菜一整个吃爆,整本菜单来一轮,叫菜叫到宇宙爆炸。 「无所谓,反正答案就在里头。」倒也不是钱的问题,这点钱靱哥也愿意掏,重点是为谁掏。 推开包厢门,进到包厢里就见大圆桌上挤满菜盘,桌边堆满空盘,椅脚边躺着几罐喝空的汽水瓶。 一名少年盘腿坐在椅子上,他捧着大饭锅,用饭勺大口扒饭,配菜方式不是用筷子夹菜,而是将整盘沙茶炒牛肉倒进饭锅里,和大锅白饭搅和吃,相当豪迈。 见金主入室,少年并未停下狼吞虎嚥,他完全把进入包厢的彰靱当空气,只管大肆咀嚼食物,吃他妈的霸王餐,毫不害臊。 少年身穿边境会的暴走服,想当然是从店外随便一架重机上摸来的,偷干一件帮会制服,趁乱摸进热炒店的隐密包厢,享受一顿免费大餐,小屁孩的如意算盘。 靱哥还没生气,他身旁的亲信就看不下去,人已捲起袖子,准备开揍:「操!敢在靱哥的庆生会上吃霸王餐!等着把内脏吐出来吧!」 少年不予理会,他拿起大汤勺,牛饮煲汤,根本把热炒店当自己家。 眼看亲信跨出前脚,靱哥淡定地伸手拦阻,要弟兄先缓缓:「我这冤大头都没说话了,你急什么?」 「可是靱哥??」 「没事,不过是顿饭,又不是请不起。」 作为大人,靱哥不想跟孩子计较,他要左右护法先站一旁看着。 靱哥凑向圆桌,他拉开少年身旁的椅子,就这么悠悠坐下来,坐在那名吃人够够的野小孩旁,更为自己添了杯汽水。 见「自己的」饮料被人倒走一杯,满嘴饭粒的少年忍不住皱眉。 「掏钱的是我,喝杯饮料不为过吧?」靱哥凝视杯中浮起的泡泡:「要人家请吃饭可以,好歹说声谢谢?」 「我没要你请我吃饭啊。」少年边嚼边说,口齿不清。 「所以这本帐单你要付?」靱哥拿起爆表的帐单夹。 「没要付啊。」少年一脸理所当然,他欠揍的回话方式令一旁的亲信飆青筋。 「你不付,那谁付?」 「谁管他啊,反正不是我付。」 「你穿着偷来的帮会制服,潜进来吃霸王餐,不就摆明要我付?」靱哥觉得好气又好笑。 「你也可以不付啊,我又没有逼你付。」少年自顾自的谈吐狗屁不通的屁孩逻辑:「反正我没钱,我吃完屁股拍拍就要走了。」 「那你不付,我也不付,我们都吃饱拍拍屁股闪人,那样店家不是很可怜?」 「谁管他啊,反正不是我可怜。」少年撕扯酥炸排骨,满嘴干话,满嘴油腻。 瞧这话怎么说的,可真是比黑帮还混蛋的臭小鬼。 少年的连番干话令一旁观望的亲信下巴微张,靱哥难忍笑嘴角上扬:「小朋友,你这么说话让叔叔很没面子,今天是叔叔的生日,叔叔心情好,也愿意请小孩子吃喝,但给别人请总该说声谢谢吧?」 靱哥话到这里,包厢外已传来阵阵脚步,弟兄们一时找不到大哥,这回全找到这间包厢。 帮会的人这都挤在外头看戏,人们窃窃私语,都在谈论打哪来的小鬼敢骑到靱哥头上?什么饭不吃,居然敢在边境会干部的庆生会上吃霸王餐?是活腻了不成? 本以为见到大排场,少年会知难而退,想不到他依然故我,还反过来对金主吐了句:「你才该跟我说谢谢。」 「我请你吃饭还要跟你说谢谢?」靱哥又笑了,他倒想听听这孩子又能道出什么奇葩处世之道:「怎么说?」 「我知道你是寿星才偷偷摸摸进来吃饭,人家过生日还把人打到掛彩,那种事太坏,我干不来。」少年十分认真地谈吐干话,严肃表明自己脑子没坏,他打从心底将自己的处世哲学视为真理:「你要不是寿星,我会直接走进来大吃特吃,然后你和你的猪朋狗友就会翻脸,然后我就会把你们通通干趴,继续享用我的霸王餐,所以你才该谢谢我。」 包厢外的弟兄纷纷错愕,靱哥则捧腹大笑,什么跟什么啊? 活了一把年纪,都活到四十岁了,还是头次听到这么歪的大道理,喔不,是大歪理。 这已经不是霸道无理,眼前这名恶童根本把自己看作天皇老子,真的是超级敢说,什么屁话都敢放。 靱哥笑到眼角泛泪:「所以我该谢谢你没揍我?谢谢你给我留情面?」 「一点也没错。」恶棍少年满意点头,一副「很高兴你能理解、你终于弄明白是非了」的那种嘴脸。 有趣归有趣,靱哥本不想跟这无厘头的恶童计较,但帮会的面子还是得顾。 让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在边境会的招牌上涂鸦,这件事要传出去,江湖上的人会如何评论? 何况自己当大哥的,总不能在这么多兄弟面前出糗。好端端过生日,却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鬼薛了一顿饱的,他这干部的面子往哪摆? 机会也给过很多次,是这小鬼不愿走下台阶。 敬酒不吃,就只能吃拳头了。 「看来叔叔只能代替你父母,教你点礼貌了。」靱哥有些无奈,他其实不想对孩子动粗。 长打幼有违英雄风范,只能怪这乳臭未乾的小鬼欠教训。 而靱哥狠话一出,包厢外的弟兄正要一涌而上,却又被他粗声制止:「敢问边境会的全名!」 老大的喝斥彷彿暂停键,弟兄们接连停下动作,眾人齐声,洪亮的团结回盪包厢:「边境英雄会!」 「多名大人围殴一名小孩,这种行为英雄吗!」靱哥二问,很快又接一句:「通通给我退下!」 即便想为景仰的大哥出气,人人都想海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但靱哥都开口了,边境会成员也只能奉令退出包厢。 江湖老规矩,一对一单挑。 靱哥一指后勾,换来一名亲信上前,他直接递了张支票:「砸坏的东西用这去赔,别忘了把弟兄和店里的人支开,外人通通带到安全处。」 「是,靱哥。」亲信接过支票后便领着弟兄离去。 而后,狭小的包厢就剩两人。 靱哥当然不会逃跑,英雄从不避战。 少年也没落跑,恶鬼总是好战。 双方都想好好干上一架,拳头是猛者共通的语言。 靱哥向恶童拋出最后一问:「是常人还是病患?」 少年冷笑:「都要揍我了,问这个是有差?」 「根据你的回答,我得控制力道。」若是常人,靱哥便不会发动病症:「我只教训小鬼,不会打死小鬼。」 只见少年一把脱下干来的暴走服,另一手下扯领口,豪放露出胸前醒目的条码刺青。 恶鬼嘴溢苍炎,肌肤蓝化:「放心吧大叔!要打就火力全开揍死我,要不今天可会变成你的忌日啊!」 靱哥放下心中的大石,这下他可以安心教这死小孩做人,成人患者凌虐常人孩童这种新闻他是绝对不想听到。 病患打病患,没毛病。 靱哥同样秀出自己右掌心的条码刺青:「很好,这样就是公平对决,龙争虎斗,不会有谁霸凌谁的嫌疑。」 「少来这套了大叔!堂堂边境会干部输给小孩可是很难看!你最好倾尽全力打爆我!输了别拿什么礼让小孩当藉口啊哈哈哈!」 苍焰飞扬伴随恶鬼猖狂的笑,少年一跃就往靱哥脸上踹去,他脚燃异色烈焰,令靱哥没能直接拨开攻势,只能先行退开。 靱哥抓紧时机退步,先退一步再转身给予回击,但少年反应俐落,他将靱哥粗壮的手臂作为跳板,以靱哥的手臂为支撑点,腾空侧翻,宛如体操选手翻跳箱,灵活如猴。 少年腾空转圈又接一技侧踢,靱哥再次闪过,可这回却被火足擦伤,苍焰灼伤脸颊。 没给敌人喘息时间,少年落到圆桌上又是奋力一蹬,这次他头顶蓝炎,施展火箭头槌往靱哥撞去,靱哥第一时间回避,就见少年笔直衝破包厢,仅仅被少年擦到,他的衣服就被烈火削出焦黑。 简单过个两招,靱哥已看出这名少年必定歷经重重洗礼,是多场街头廝杀下的倖存者,年纪轻轻却天赋异癛。 少年明显没受过任何正规训练,他是随心所欲拳打脚踢,专注猛攻,只管往死里猛干对手。 夹带火焰的攻势应是五行症,加上比一般赤炎还要更高温的苍炎,估计是五行症中的亚型。 在超常症患者的分门别类中,举凡提到「亚型」即与「罕见」和「极危」画上等号。 「可真是久违的异色炎,挺棘手。」少年的火势令靱哥想起昔日的老同事,先让少年压着打,正是为了观察少年的症状:「上了年纪,是该来点饭后运动提振精神。」 少年乘热浪袭捲而来,他嘴飆烈焰,四肢末梢飘扬蓝火,攻势宛若火龙捲肆虐,夷平各处。 恶鬼的拳足浪起炙热,践踏之处烙下黑印,苍炎扫过之地徒剩馀烬,没过几分鐘,热炒店遍地火苗,万物崩解,黑屑纷飞。 本以为敌方怕被烧伤会持续闪躲,没料靱哥这回连番接下猛攻,少年转眼就意识到自己踢到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坚硬如钢的刀背。 听闻撞击异音,少年朝靱哥踹了几脚后便退开,他暂且与靱哥拉出距离。 只见靱哥身体的轮廓化作刀锋般的稜线,细至毛发、牙齿,粗至躯干边缘,构筑靱哥身体每一边线全全钢刃化,映照出刚毅的金属光泽。 「出招当心啊小朋友,再乱打乱踹,小心断手断脚。」靱哥微笑,由衷认为少年是个可造之材,变成残废可惜,他再次让出台阶:「一物剋一物,好好道歉认错,叔叔就不跟你计较了。」 「一物剋一物?哈!」本以为少年会就此打住,未料他直接送上一竖燃烧苍炎的中指:「你什么时候剋我了?我剋你老母!」 少年隔空踢出蓝焰,果断从近战转为远攻。 近身肉搏有被砍断手脚的风险,那就远远放火! 不能踢刀锋,总能把钢刀烧融!这即是少年想出的对策。 遗憾的,靱哥也不是笨蛋,他一把拎起大圆桌,熊臂一挥,将圆桌作为飞盘投掷,大圆桌的边线也在同一时间化作钢刃,巨大的夺命武器直往少年转去! 少年火速后仰,下腰回避夺魂飞盘,不忘接一技后空翻,朝天送上火焰踢,这朝空一踹就把圆桌翻上天去,令圆桌撞破天花板,藏于天花板中的管线崩塌,灯管齐落。 「你妈的机掰病症!」少年不禁爆粗口,意外靱哥也能将身外之物化为钢刀。 热炒店能扔能砸的东西数之不尽,远远放火注定行不通。 没碰过此等对手,少年没来得及思考,就见一罐胡椒盐飞来,他本能用火拳击碎胡椒罐,部分胡椒盐因高温熔化,少部分细微的胡椒颗粒溅到了少年脸上。 眼睛被胡椒弄得辣疼倒还好,重点是一粒粒细微的晶体也有稜线,有稜线意味能刀锋化,一撮炸出来的胡椒就这么刮花少年的脸,令少年错愕后跌,屁股着地。 「年轻人有体力,有出色的运动神经和反射神经。」靱哥勾起嘴角,论病症的熟悉度和掌控度,四十岁总不可能输给十来岁:「但老人家有的是经验,世界很大,论揍人和被揍的歷练,我远比你丰富。」 不甘被人小瞧,少年没两秒又起身追击,什么策略三小他完全不想思考了,自尊心爆炸的他只想速度打爆眼前这位大叔。 看似恼火,少年接下来的每一击却都精准打在稜线以外之处,这令靱哥有些诧异。 高速过招期间,还能将招式的落点控制地如此精准,这绝对是种才能。 连串攻势中,少年巧妙避开刀锋,尽可能将攻击打在刀背上,试图用高温和重击挫败对手。 少年想打坏刀背,想烧裂钢刀,偏偏再怎么避也避不开人的寒毛,寒毛也有稜线,这也让少年出招的四肢遍佈血痕,手脚被肉眼无法捕捉的细微稜线刮得七荤八素。 英雄战恶鬼,力量震出的狂风旋起星火,两名猛者紧咬彼此,双方凝视的空气因热气模糊。 火气冲昏头,失去耐心的少年突然往靱哥的下巴踢去,他明知下巴那处是醒目的轮廓,是万万得避开的刀锋,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往那横踢而去。 少年急了,躁了,他寧可断脚掌也想踹歪靱哥那长辈说教的嘴脸——这点靱哥也看得出来。 这孩子栽在这可惜,就给他踹吧。 靱哥脑海划过此念,他迅速收起下顎的刀锋,不过半秒,下巴就遭受重击,惨遭火足吻顎。 少年本以为能将靱哥一技踹飞,却见靱哥硬是挺住身子,英雄没有倾斜,更不可能跪地,靱哥反将双手拍向地面,只为让身前的少年见见世面。 症状突破,万锋齐张。 剎那间,热炒店的万物全数刀锋化,眼界所及之物的轮廓全都蜕为剑锋。 看似平面的地板,实则凹凸不平,空气中的尘埃,纷飞的细微颗粒,沙中的极微世界,凡有凹凸,必有稜线。 若非「绝对平面」,只要不是完美光滑,世间万物皆是彰靱的刀剑。 靱哥发动症状突破的短短两秒,少年遭到千刀万刮,转瞬即逝的两秒后,当少年回过神时,他已浑身是血。 可怕的不是被砍,而是怎么被砍,什么时候被砍的都不晓得?? 狂妄的苍炎熄灭,少年没有跪倒,他呆站着发抖,完全不明白靱哥双手拍地时发生了什么。 他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多处全在飆血,这里一横,那里一竖,身体各处被割划得乱七八糟,皮开肉绽,疼得莫名其妙。 这是少年打斗至今头一次丧失斗志。 不行,这王八大叔会某种必杀技,我打不赢他。 而且刚才他明明能让我残废断脚掌,却还是放我踹脸,这大叔在让我,他手下留情,他手下留情??他妈的他居然手下留情!竟敢瞧不起我! 「瞧那表情就知道,这是你第一次见到症状突破。」靱哥俯视少年身下的血雨,少年脚下满是血渍:「你小子很强啊,同龄的孩子里肯定没人打得过你,哪怕成年人,若不是身经百战,应该也会被你揍得鼻青脸肿。」 靱哥说得没错,这是少年整整十五年以来,初次踢到铁板。 赢习惯的人,总以为自己最强。 等碰上绝对碾压自己的存在,才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井底蛙王。这正是靱哥要教给这名少年的。 但自尊心爆裂的少年绝不可能谢谢指教,他忍痛撞破墙,痛得一跛一跛,脚踩斑斑血跡,狂奔离去。 未曾嚐过一败的恶鬼最终落跑,没几秒就不见踪影。 之于这般结局,靱哥毫不意外,他从容走往焦黑的冰箱,悠哉从中拿出一瓶啤酒,徒手拧开瓶盖,就这么盘腿坐地,再喝一瓶。 「唉!干完架,啤酒都不冰了,真扫兴。」靱哥坐于焦土上长叹,他本还想用啤酒冰敷下顎,谁知火场温度太高,什么屁都烤熟了。 战火平息,靱哥的亲信接连赶来:「靱哥!那小子人呢?!」 「跑了。」靱哥挥了挥手,要弟兄们别放心上,别追着孩子穷追猛打:「无所谓,庆生会被砸场就当消灾吧,游走江湖难免碰上衰事,否极泰来嘛。」 「靱哥你下巴没事吧?!」见大哥遍体灼伤,下巴还肿了一大块,边境会的其他弟兄关心。 「不打紧,这一踹刚好醒酒,恰好能再多喝几瓶。」靱哥话完又开始咕嚕咕嚕灌酒,火场激斗,汗流浹背,温啤酒难喝,少说也能解渴,他抹去嘴角旁的鲜血:「顎骨大概是裂了,晚点再处理吧。」 不愧是亚型病患,个体力量和同症状的患者相比高出数个档次,正常十来岁的小鬼最好能踹出这种力道?? 要不是自己够耐打,被踹脸的对象要不够硬,整颗头颅早飞到银河系外了。靱哥心想。 「那小子八成是前阵子在异天门ktv搞事的元兇。」靱哥伸出两指,要小弟递菸。 「您是说有人把ktv自助吧扫光的事?」几名小弟倏忽想起道上传闻。 「是啊,跑到人家场子大吃特吃,吃饱还打人,打完人就跑,异天门说兇手的症状是蓝色烈焰,十之八九是五行症。」话到这里,靱哥起身走往残馀的烈焰,他靠向地面剩馀的苍炎,用蓝火的馀焰点菸:「这火焰还真眼熟,那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狂傲,完全就是恶鬼啊??」 靱哥道出此话时,边境会的弟兄接连哽咽,他们知道靱哥在说谁——那头被帮会驱逐的恶鬼。 耀武扬威,嚣张跋扈,滥杀无数的绿色烈焰与英雄的准则背道而驰,桀驁不驯的绿火终被自己掀起的仇恨反噬,遭修罗踏熄。 那名少年说不定是恶鬼之子。 说不定是朱荼的儿子。 02.自责 绿火催生修罗,人们说「修罗来自憎恨的绿炎」。 那则谣传朱瑯听过,那句话,大概是在说拥有异色炎的父亲好勇斗狠,进而被冠上修罗之名。朱瑯是如此解读。 在朱瑯的记忆中,母亲常拖着他连夜搬家,只为躲避仇家。 好斗的父亲在外打伤不少人,打残打死不计其数,实在想不到比恶名昭彰更适合形容父亲的词汇,大家都说父亲是鬼,是燃烧绿炎的恶鬼。 那些被父亲火葬的亡灵化作仇恨蔓延,江湖老话——出来混,迟早要还。 一切如母亲所料,某夜,外头下着滂沱大雨,重伤的父亲跌进家门,口吐鲜血,倒地不起,而在父亲狼狈的身后,立着一名男性,碍于夜幕笼罩,年幼的朱瑯没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祸不及家人。」 此话成为父亲最后的遗言,语毕,位于父亲背后的那人便徒手斩下他的头颅,恶鬼的脑袋就这么滚到朱瑯脚边。 鲜血飞溅,母亲尖叫,朱瑯却没有垂泪。 崇尚武斗的朱荼未曾尽过父责,成天在外打打杀杀,任一项为人父亲该尽的职责他一项也没做到。 但作为承袭绿炎的苍火,见根源熄灭,朱瑯依旧心痛,奇怪的是明明很难过,当下却挤不出泪水。 可能是吓傻了,可能是满腔怒火吞噬了悲伤,也可能是恶鬼没有眼泪。 怎么样都是自己的爸爸,亲眼见生父被人摘下脑袋,心中不可能没有恨。 悲剧的最末,朱瑯凝望杀父兇手的背影,那人跨出门外,一道闪雷自天划下,恰好照亮兇手背后的鬼神刺青,是面獠牙外露的六臂鬼神。 那刺青朱瑯永远记得,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杀父之兇,他绝对会找出那名男子。 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也许吧。 但更多是为了自己,朱瑯不喜欢输,敢当他的面把他老爸打死,妄为离去,什么祸不及家人搞得像手下留情,去你妈的手下留情。 比起被人留下,朱瑯倒希望自己和母亲一块被兇手打死,他憎恨兇手,更恨年幼无法反击的自己,只能目送兇手扬长而去。 父亲离世后,母亲也离开了。 怕别的仇家不肯放过妻小,那女人拋下骨肉逃亡,留朱瑯孤身一人在这举目无亲的世界流浪。 朱瑯的谋生技巧很简单,不需要动脑,不需要钱,只需要拳头。 想要什么就用抢的,只要打趴所有人,吃的喝的通通都是他的,恶鬼留下的火焰,替朱瑯解决不少问题。 解决朱瑯的民生问题,却掀起百姓的各种问题。 路边的喜宴寿宴,朱瑯肚子饿就直接进去大吃特吃,不给吃就砸场,把喜宴轰成散宴,把寿宴烧成告别式。 高级饭店的自助餐,朱瑯照样大摇大摆逛进去,饭店叫警察只是多几具担架,朱瑯不介意多揍几个沙包。 一些店家提供的待用餐也全进到朱瑯的五脏庙,什么行善施惠关他屁事? 「孩子!那些食物要留给需要帮助的人,你不能通通拿走!」那些慈眉善目的店家总这么说。 「阿我就是需要帮助的人啊!我没钱吃饭,这些食物不就是要用来帮助我?」朱瑯才懒的鸟,只管将大把食物装进袋子。 那些排在他身后的街友要敢抢食,朱瑯就会用拳脚帮他们叫救护车。 「孩子!你这样会遭天谴!」 「阿不就好怕怕?什么天谴都是你们幻想出来的,真要有神明天打雷劈,我早被雷公爆成渣了好吗?」朱瑯扫空冰箱还大肆嘲讽:「怕人吃就不要搞什么待用餐,没本事就别出来做公益,真是一群小气巴拉的偽善者,哈哈哈!」 比起愤怒,那些店家更感到错愕,怎么会有如此藐视伦理道德的恶童?简直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人情义理,法律枉法,朱瑯通通不放在眼里。 连路边的捐钱箱都无法倖免,在朱瑯眼中,那些要捐给公益团体的零钱箱全是他的提款机,观光景点的许愿池就是他的聚宝盆。 他的坏无上限,他的恶远超人们所想,只能说朱瑯毫不愧对恶鬼之名,是名符其实的恶鬼之子。 他不信神佛,不信鬼神,不信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地狱。 真要有神,当年父亲人头落地时,那名杀父兇手跨到屋外就该被雷劈死。 若有天谴,大概就是这回踢到铁板吧? 清醒时,朱瑯倒在一间昏暗的寮房里,人正躺在舒服的草蓆上。 他直起腰桿,朝身体四处摸了摸,发现身上的伤已被人打理好,该包扎该涂药的全处理完毕,这令朱瑯浑身散发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寮房不见半个人影,随之扑鼻而来的是热食夹杂薰香的气息。 朱瑯本能起身,他肚子正饿,谁知一站起来就差点摔跤,晕眩突来,也不晓得是饿过头、血糖太低,还是被那刀锋大叔割成棋盘、失血过多,朱瑯费了十来秒才站稳。 饿到两眼发绿,尚未痊癒的伤势害朱瑯只能扶墙缓步,他离开寮房,来到寺院中央,只见数张大长桌摆满食物,信徒与身穿寺服的员工虔诚持香,群眾正围着供桌祭拜。 正常人看也明白,长桌上那些佳餚是要给神明吃的,人们献上供品向神明祈福,等神明吃完才换百姓吃,笨蛋也懂的道理。 但朱瑯不是笨蛋,他是恶鬼。 没有犹豫,完全把持香的人们当傻蛋,朱瑯屁股坐上神明的餐桌,就这么盘腿狂嗑起来,他手撕鸡腿,猛灌甜粥,举凡眼睛见到的东西,他什么都来一口。 见全身缠满绷带的臭小鬼跳上供桌撒野,身着寺服的职员气得咆哮:「大逆不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居然敢吃神明的食物!不怕下地狱啊!」 另一名职员飞快向前:「老天!这小子清楚自己在干嘛吗!来人!快把他架开!」 又一名职员拿起竹扫把:「太难看了!这小鬼精神不正常啊!」 一旁年迈的信徒双手合十:「修罗慈悲??修罗慈悲??」 数名壮汉围向朱瑯所在的长桌,可他们怎么抓怎么拉,东拐西扯,竹扫把连抽,就是没能把朱瑯扯下来,甚至把朱瑯的伤口打裂、打到渗血,朱瑯依旧不肯放开手里的食物。 朱瑯紧拥整头烤乳猪,狂吃猛咬,香脆的金黄色酥皮令他满脸油腻,活像十几天没吃到热食的难民,吃相比路边的野狗还难看。 一般方法行不通,一名纹有条码刺青的职员打算替天行道:「开什么玩笑!不能让这小子放肆下去!」 那名职员打算发动病症,狠狠修理伤势未癒的朱瑯,却被另一声音及时制止。 「没关係,就让他吃吧。」浑厚沉稳的音色自阴影释出,身穿漆黑武僧服的男子步出阴暗,作为寺主的他一句话就让职员们停手:「修罗慈悲,神明不会和孩子计较。」 「可是寺主??」 「孩子有活力是好事,能吃代表胃口好,胃口好代表伤势不严重。」男子面目和蔼,不忘向围观的信徒合起双掌:「帮助飢饿的孩童亦是行善,谢谢你们。」 「没事没事!就像寺主您说的,小孩子嘛!神明不会介意啦!」一名信徒客气挥手。 「你们倒是别打小孩,孩子吃饱要紧,我们信奉净修罗就是认同贵寺的精神,帮助弱势是我们的荣幸。」另一名义工不放心上。 「神明自己一桌铁定无聊,野小孩上桌陪吃饭也算热闹,不打紧!」 「谢谢诸位宽容。」男子双手合十,朝信徒献上感恩的鞠躬。 见此,朱瑯暂时停止咀嚼,事情的发展令他意外,自己供奉的食物被人嗑得精光,这些烧香拜佛的傢伙居然没打算海扁他一顿? 按照朱瑯脑中原本的推演,这些偽善者应蜂拥而上,围殴他这野小孩,然后他会把这些臭大人全都干飞,把香插进他们的鼻孔,把香炉盖到他们头上,再把每桌食物扫空,吃不完也会通通打包带走,剧本应是如此。 没想到这些人就这么放他胡乱吃,是脑子坏了不成? 要嘛是群滥好人,要嘛是在神明面前故作慈悲。朱瑯心想。 那名身着漆黑僧服的男子这也走来,他靠近朱瑯关心:「伤口还疼吗?」 朱瑯没予回应,他屁股后挪,眼怀戒心,只管抱着乳猪又连续咬了几口,活像怕人抢食的野兽。 「别吃那么着急,这里的供品够你吃,吃太快、吃太饱都对身体不好。」男子微笑,笑得朱瑯疑心病爆发。 搞什么?这大叔难道就不生气?我可是在他的寺里捣乱欸?? 朱瑯略带敌意打量,男子看上去约莫四十来岁,藏于僧服下的身躯感觉挺结实,重要的是,朱瑯隐约从这名寺主身上嗅到「同类」的气味。 明明看上去和蔼可亲,野性的直觉却告诉朱瑯,这大叔或许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好相处,他释出的正气和那厚实洪量的嗓音,依稀透露自己是名追求武道的猛者。 说白了,这大叔的脖子粗得异常,肩膀又宽,要说和善也是头和善的棕熊,而不是区区一般正常人。 「瞧你食慾那么好我就放心了,当初你满身是血昏倒在寺前,我们还真怕你醒不来。」男子说道,朱瑯顺势想起脉络。 原来自己砸完边境会的场后,就昏昏沉沉跛到这来,最后昏倒在这,并被这座寺的人给营救。 「见陌生人浑身是血,正常情况都会报警或叫救护车吧?私自为我疗伤,是想要我欠你们人情?」朱瑯冷笑。 「靠!死小鬼不知感恩!不懂道谢就算了,竟还有脸反过来怀疑救命恩人?!」一旁的职员实在听不下去,真的是好心被狗咬。 喔不,撒粮给野狗,野狗还会摇尾巴表示忠诚,救这野小孩根本是被鬼啃到见骨,这死小孩连狗都不如。 不愿爆发衝突,男子扬起手臂,阻挡背后气炸的职员们,他澄清道:「你误会了孩子,我们是见到你胸口的刺青才不选择报警,我们是怕你有苦衷,要是随便报警,就怕害你被抓去关。」 男子这也摊开双手,向神桌上的小小恶鬼介绍这座寺:「如你所见,这座净修罗寺里满是超常症患者,在这工作的人多半有难处,不便开口向一般管道求助。」 朱瑯看向寺主后方的职员们,那些穿僧服的叔叔伯伯九成都有条码刺青,有的脸掛刀疤,有的四肢残留触目惊心的弹孔,显然那些人过去饱受腥风血雨。 他打从心底鄙视那些病患,认为他们之所以穿上僧服才不是他妈的改过向善,只是在街头混不下去罢了。 讲白了就是不够厉害,不够兇,不够能打才沦落到这座破寺吃软饭,从拿刀枪的斗士沦为拿扫把的清洁工,笑死。 在朱瑯看来,那些病患全是输家,是街头竞争下的败者。 要有足够能力,就能像先前那位刀锋大叔,就能像边境会那样在热炒店开庆生趴,爽爽过日子。 「所以这座寺是更生人集中营?」朱瑯揶揄。 「你要这么说也行,每个人都值得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男子仍旧心平气和。 「那大叔你也是更生人囉?」 「算是吧。」男子乾笑。 「哈!既然是更生人就别假装自己是好人!披上僧服,过去干下的坏事就当没发生过?少自欺欺人了!」朱瑯无所不用其极挑衅,他戏謔的嘴脸看得眾人爆青筋,拳头痒的寺庙职员却被寺主全全拦在身后:「别隐藏本性,想揍我就快上啊!当什么和事佬、装什么老实人啊!」 朱瑯又是中指又是扮鬼脸,男子仍气定神间,他随手接过一支香,将香对准供桌上猛吹狼烟的恶鬼。 「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持香?为什么要合掌吗?」男子笑问。 「??蛤?」朱瑯脑袋朝旁一歪,不明白男子怎自顾自的说起来。 「双手合十有利集中思考,十指合于胸前表示虔诚谦逊。」看出恶鬼一头雾水,男子简单总结:「持香抓不了武器,合掌无法随意与人争斗,如此一来就能净化心中的修罗。」 「所以?」朱瑯语气不耐。 「所以我不会对你施暴,你再怎么蛮横无理也无法如愿。」男子将香递给供桌上的恶鬼:「吃饱就上柱香吧,你必须感谢慰劳你一顿饭的人们。」 该死,这臭大叔是在对我说教? 朱瑯感到莫名烦躁,他一手扫飞香枝:「嘖!少扯堆有的没的!尽说些大道理真让人吃不下饭!」 没能激怒这帮大人,始终等不到期待的拳脚戏,这让朱瑯找不到理由开揍,他只好变本加厉,更得寸进尺地添乱。 将吃剩的烤乳猪砸向修罗雕像,朱瑯起身就把供奉神明的大长桌当伸展台走,他边走边踢供品,像在神桌上跳踢踏舞,人们细心准备的食物、那些乘载虔诚心意的佳餚全被恶鬼踹下神桌。 朱瑯嚣张的行径令眾人瞠目结舌,倘若地狱只有十八层,绝对会为了这头恶鬼加开十万八千层,哪怕地狱所有酷刑加总来个三十轮,都不足以严惩这名恶童。 妖孽,妖孽啊! 被雷扫成灰太过便宜,下地狱煮汤锅也不够残酷,拔舌拔指甲削皮去骨对这名恶童来说都称不上责罚。 感觉这不知羞耻,不懂罪恶的孩子就会把汤锅当温泉泡,就算被拔舌,估计这名恶童不但不会掉泪,搞不好还会嬉皮笑脸。 更有可能的是,这名恶童会被地狱退货,他搞不好会把十万八千层的地狱搞得面目全非,最后破例遣返人间,连地狱都不敢收他。 神桌上的朱瑯从北踢到南,只差没朝修罗神像脱裤撒尿,本以为终于能换来期待的拳脚,谁知头一转,和那名寺主对到眼时,那名身着黑僧服的男子依然没有生气。 竟然,还是,没有生气。 男子面掛没辙的笑,他双手叉腰,仅是一叹,叹神桌上的孩子不懂事,叹神桌上的孩子想用无理取闹博取关注。 他知道朱瑯摆明想惹人生气,看出朱瑯再三挑衅就是希望他们先动粗,好给他一个开战的理由,而会想开战也是因为,这头恶鬼只能在鲁莽的干架中赢得认同,除那之外,这孩子一无所有。 男子完全把朱瑯当孩子看待的敦厚,令朱瑯自觉像个小丑,他脑海剎时一片空白。 更令朱瑯无法接受的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寺庙职员竟还端了盘糯米饼到他脚边?? 「别生气了小朋友,吃点甜食吧。」踩过杯盘狼藉,那名身穿寺服的老婆婆捧起竹篓盘,她动作缓慢,语气温吞,满是皱纹的手捧着关爱,捧着真心,捧着包容与谅解:「吃完和气饼,恩恩怨怨就散去。」 朱瑯愣愣俯视老婆婆,俯视自己砸烂的一切,他倍感错愕,不明白为何没人对他大发雷霆。 更不明白的是,明明没人动他半根寒毛,此刻的朱瑯却觉得浑身不对劲,他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很不舒服。 这是失望吗? 不,这种感觉远比失望更难受。 是自责。 原来,这就是自责。 愧疚初次于心涌现,这是朱瑯整整十五年来,头次觉得自己似乎对不起谁。 但他没愣在原地太久,没接下老婆婆的心意,也没依原订计画打包所有供品,在不甘咬牙后,朱瑯脚踩连环长桌,蹬起苍炎,飞跃逃离。 03.道破 打鬼棒令鬼闻风丧胆,能使鬼恐惧,使鬼痛苦,使鬼不敢做恶,却无法使鬼自省悔改。 许多受刑人最后悔悟并不是因为失去自由,也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磨难,而是在目睹至亲失望的泪后,心灵承受不住眼泪的重量。 不是酷刑峻法让那些人认罪,是爱让那些人的灵魂懺悔,誓言洗心革面。 对恶鬼而言,内疚就是最重的惩罚。 重返街头的朱瑯四处打听净修罗寺,得知那间老寺专收留超常症患者,任何在社会上找不到容身之处的人都能成为寺里的职员,用工作换取一辈子吃住。 「人们不是恨病患恨得牙痒?破烂老寺聚集一大票病患,那种寺也有信徒?」朱瑯一边嗑桃子。 「那是因为寺主会定期巡乡捉鬼。」水果摊老闆削着凤梨。 「捉鬼?」 「小子你外地人,不晓得捉鬼啊?这个捉鬼呢,就是指寺主带上弟兄出寺,领着捉鬼大队下到坊间巡视,看有没有不安分的病患给街坊带来麻烦,敢在乡里闹事的病患都会被寺主捉回净修罗寺,最后变成寺里的职员,改邪归正。」作为正常人,水果摊老闆同是净修罗寺的信徒:「当年市集这有个病患组成的帮派,处处向摊商强收保护费,摊贩不乖乖缴钱就会被砸店,最后那帮恶棍全被寺主捉回净修罗寺,多亏尊善先生,我们才能享有一片安寧,才能好好做生意。」 「尊善?那个穿黑色武僧服的傢伙?」朱瑯想起那爱说教的大叔。 「是啊,他就是寺主,尊善先生可是好人,不光率领弟兄下乡捉鬼,每个週五黄昏,净修罗寺会在寺外办桌请穷人吃饭,温饱街友和一些找不到工作的人,净修罗寺还会回收旧衣物,改将二手衣物发放给更需要的人,整个就是善事做好做满。」水果摊商老闆不禁感叹:「这个车子在天上飞的年代,人人都只想着赚钱,什么都只想要快快快,凡事讲求效率跟投资报酬率,人心日渐冰冷,要是能多些人像尊善先生那样,海尔安德早就空荡荡了,你说是吧小伙子?」 「嘖!行善也是为了招揽信徒,多赚点香油钱吧?」朱瑯不认为尊善是个好人,但他绝对是个聪明人。 率领病患镇压给乡民带来困扰的病患,如此一来就能收买人心,说好听是维护社区治安,说难听不就是顶着宗教招牌的帮派? 水果摊老闆不认同朱瑯的看法:「干什么曲解人家的善意?尊善先生真要是那种中饱私囊的混蛋,他早答应创世动力的条件,废寺独吞钱财了。」 「创世动力?那间生產x能源的大公司?」 「你才知道,那帮有钱人每回谈判都是大阵仗,整列队伍全是机械士兵,要不就是智慧人型坦克,那种两脚走路、上半身全是砲管的武装机械见过吗?走路地板都会晃呢!」水果摊老闆敞开双臂,比出好大好大超级大的手势:「那个就叫耀武扬威,派那种夸张的阵仗出征乡下,挑明告诫我们这些死老百姓『别与我为敌』,光天化日下恐吓人,就是要逼尊善先生签下废寺合约。」 「他们为什么想废除净修罗寺?」 「説是想把净修罗寺拆掉盖能源炼製厂,开出三亿的价码要尊善先生签约。」 「三??三亿?!」朱瑯两眼瞪大。 破千万的金额对凡人来说太过抽象,逢亿则是完全没有概念。 那种天文数字,哪怕暴饮暴食一辈子、吃到肚子胀破、肠子开花都吃不完吧? 「你小子没听错,所以我才说尊善先生不是坏人,要不他大可拿钱办事,三亿到手就让怪手剷平净修罗寺,何必和诺罗恩家族过不去?」 「他是白痴吗?为什么不答应啊!」朱瑯无法理解。 「什么白痴?没礼貌!那是尊善先生有理想!」老闆拿着刨刀朝朱瑯指指点点:「铜臭无法收买内心富有的人,创世动力再多银子都搞不定尊善先生,那就叫有骨气,懂吗?」 「有骨气个屁,他才不是什么善人,就只是单纯的智障而已。」朱瑯冷笑,他真想体验被金山银山收买的爽感,泡在钱堆里游泳肯定比在寺里扫落叶有趣。 聊到这,点心也差不多嗑完,朱瑯将手中啃剩的桃子核扔向老闆的围裙,他扔完就跑,这气得水果摊老闆朝他的背影粗吼:「喂!小子你还没付钱!给我回来!」 「有骨气的人不是不屑钱财?反正老闆你内心富有饿不死啦哈哈哈!」恶鬼嚣张奔离。 没把水果摊砸烂再搜刮一空就不错了,朱瑯认为老闆应当知福,只收取一颗桃子、没往老闆脸上送拳头便是恶鬼的慈悲,算是感谢老闆提供不少关于净修罗寺的情报。 最实用的情报莫过于每週五放饭的事,这让朱瑯多了间自助餐大快朵颐。 *** 週五黄昏,时间一到,朱瑯准时出现在净修罗寺前,果不其然,寺外已摆出大长桌,寺里的职员和义工正忙着搬运大锅菜,热食释出的香气引来许多衣衫襤褸的游民。 没饭吃的穷人,吃不饱的工人,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全都捧着破碗来讨饭,每个人盛装饭菜的容器就跟他们身上的衣物一样残破。 龟裂的洗脸盆,随地捡来的免洗餐盒,回收厂拾来的狗碗,甚至是随便跟摊贩索取的条纹塑胶袋,也不管饭菜装进去会像袋厨馀。 对没饭吃的人而言,找个像样的容器盛饭都是难事。 比起在意食物的摆盘,吃饱比较要紧。 而这些难民的组成九成都是超常症患者,顶着条码刺青,排队等饭之馀,不忘交换情报。 「近期有什么不错的临时工吗?」一名打赤脚的流浪汉问。 「北郊区的工地缺人,时薪不错,可惜针对病患没有供餐。」头戴工地帽的病患顺道说明自己出现在这的理由。 「市中心那的连锁大卖场有在招聘空中广告员。」下巴满是灰鬍的病患怀念从前的地面举牌员,这年头交通工具都在天上飞了,那些没保障的工作也得一併搬上天。 「别了吧,我怕高,更别提那些惯老闆提供的飞行背包常出问题,前阵子不就有举牌的临时工摔死?」浑身臭气的下水道清洁工了当回绝。 「摔死还不赔勒!法院也不想处理,掛了名病患,百姓个个拍手叫好,才没人在乎我们这些患者的死活。」 「虽然穷,但命还是要啊,穷还能到处走走,命都没了还上哪花钱?」 「真要赚钱不要命,不如把自己卖去原子星,要不就去那些三流的x能源炼製厂当仪器维护员,年薪百万,辐射吃饱饱,干个两三年就『回老家』。」失业两年的病患回顾自己父亲的履歷。 见整排鲁蛇窝在一块交流,队伍后方的朱瑯不禁冷笑。 还好自己没乖乖去工作,白痴才去找工作让富权阶级奴役,自己若顺应这个狗屎社会体制戴上狗鍊,就得和前面那群鲁蛇一起讨拍取暖,互舔伤口。 要什么就用抢的,只要能用武力抢到手,就不会有缺钱的问题。 病患同胞互吐苦水,让朱瑯加倍确信自己的求生手段百分之两百正确,拳头大才是真理。 说到抢,朱瑯刚好没带装饭菜的容器。 他随头一瞥,于不远处的寺庙围墙下,见到一处报纸铺成的地席,那片地席上摆了些游民的家当,一袋烂衣物,意义不明的瓶瓶罐罐,以及一只失去盒盖、撞凹的不锈钢便当盒。 既然眼睛看到了,那就是他的。 朱瑯直接走过去拿起便当盒,也不管便当盒的主人正朝这走来,那名病患刚去附近的草丛解放,撇条回来就见东西被人大喇喇干走。 「喂!你小子干嘛?干什么拿我便当盒!」病患游民气呼呼走来。 「刚才是你的,但现在是我的了。」朱瑯朝游民握起拳头:「我相信你会愿意送我。」 「你??你这是在威胁人吗?」游民胆怯退了两步。 「当然不是,我只是提前帮你做选择,看你是要被我痛揍一顿吃不下饭,还是送我这个便当盒,我相信叔叔你这么聪明,一定不介意送我这个小礼物。」霸道的朱瑯笑捧便当盒,他单手将便当盒拋上拋下:「你要知道,断牙吃饭可是很难受,我若是你,寧愿用双手捧饭菜。」 「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游民无法接受,却也不敢向前挑战这名恶童。 一旁排队的病患也看不下去:「小子,大家都是辛苦人就别互相为难,来到这的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都是为了温饱啊。」 「就是说啊,都是自己人,别自个儿打起来。」 「谁跟你们是自己人?少讲得我和你们是同一水平,弱者乞讨,强者夺取,你们不过是群死要饭,我则有能力用抢的!」朱瑯嘴溢苍焰,下扯吊嘎,坦荡露出胸前的条码刺青:「看不惯的就全上来跟我打一架啊!来啊!」 听闻队伍后方传来争执,负责维护秩序的寺庙职员这也赶来,他一见到朱瑯就上火:「又是你!你这恶鬼还有脸来?上回砸翻一堆东西,这儿可没半粒米给你!休想在这搞事!给我滚!」 「滚?净修罗寺的行善是选择性慈悲?看顺眼的穷人就赏口饭,看不顺眼的就叫他回家吃自己,神明版的双标?」朱瑯邪笑。 寺庙打饭人员接连抬头,队伍前方的人也将目光聚焦到这,眼看即将爆发衝突,作为寺主的男子这也从人群中步出。 身披漆黑僧服的尊善再次来到恶鬼面前,他手捧碗筷,针对朱瑯方才的言论顺势接下去:「弱者乞讨,强者夺取,两者当然不是同一水平。」 本以为生存之道获得认同,朱瑯才刚勾起嘴角,殊不知尊善又道:「弱者深知贫弱之苦,寧可拋弃尊严,请求他人施捨,也不轻易为了己利伤害他人,强者若不懂善用力量,那也只是暴徒。」 尊善带着乾净的碗筷来到游民面前,他将碗筷送给游民:「你口中的弱者并非懦弱,这些人并非不知羞耻的乞丐,而是他们明白为人该有的体贴,你口中的强者也非真正的强大,不过是滥用暴力的强盗,上述两者当然不在同一水平,后者远比前者恶劣多了。」 这番狗屁道理听得朱瑯嘴角抽动,三番两次被人说教,气得朱瑯一手烧融便当盒,不锈钢在愤怒的苍炎中化成金属烂泥。 朱瑯本想一脚蹬上去,他想把尊善的脸踏为焦土,没料那名着僧服的老婆婆又突然从他背后冒出。 老人家动作缓,走的慢,上了年纪也震不出气场,步伐柔软似猫,气似烛火上的微光,暖的无声无息,难以让人察觉。 「来,这个给你,要好好吃饭啊。」老婆婆将准备好的碗筷递给朱瑯,她的语气满载关怀。 温暖的烛光靠向苍炎,熄灭苍火的战意。 朱瑯愣愣接过老人家的心意,他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只知道自己拿这位老婆婆没办法。 并非不敢打老人,而是对这名总是向自己释出善意的老者彻底没辙。 自己明明就坏透了,这老婆婆是老糊涂?何必一直对自己这么好? 没等语塞的朱瑯回应,老婆婆又从僧服内拿出药膏,她的动作只比树懒快些,咬字如同乌龟爬:「伤口有没有好一点?你上回走得太快,药来不及拿给你,这次记得要带上啊。」 「??嗯。」愧疚令朱瑯的表情彆扭,他默默接下药膏,口吐的「嗯」字,或许就是恶鬼的「谢谢」。 赶在老婆婆满是皱纹的手轻放上头,朱瑯一技转身便绕去队伍最后方排队,他才不要给人摸摸头,死也不要。 话说回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安分排队领餐,以往想吃什么就撞开人群,大打出手,人揍完,砸完摊,食物拿了就跑,头一回守秩序,让朱瑯有种自己输掉的感觉?? 拿完热食,朱瑯随便找个无人的角落坐下,却见那名老婆婆又捧着竹篓盘凑来。 「要吃糯米饼吗?」老婆婆坐到朱瑯身侧。 朱瑯顿时觉得饭菜难以下嚥,他难为情地噎下饭菜,叹了口长气才开口。 「老婆婆你别缠着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朱瑯怀疑这老人家有失忆症:「你忘记我上回在这做了什么?」 「记得啊。」老婆婆瞇起雪白的眼眉:「你吃了很多烤乳猪,代表我们伙房的手艺很好,找一天我再叫他们烤,你记得来吃啊。」 「??老婆婆你是不是记错重点?」朱瑯难忍白眼,他认为这老婆婆说不定是智障。 这座烂寺超常症患者和更生人都收了,收些智障不为过。 「你们治好我,我却吃你们的食物,砸你们的神桌,我是坏人,劝你别再靠近我,你对我再好,我也不会报答你。」朱瑯认真告诫老者。 「我没要你报答我啊。」老婆婆依旧笑着岁月:「而且你也不是坏人。」 「我以怨报德,这样还不够坏?」 「当时的你心中没有怨啊。」老婆婆凝望远方:「你只是寂寞。」 「寂寞?我为什么要寂寞?一个人来去多自由啊!」朱瑯冷笑,他觉得老婆婆尽瞎说,根本脑子有病:「我要是寂寞,你就是老神经病,半身都入棺了还在那瞎猜别人内心。」 「神经病吗??」老婆婆笑得皱纹蔓延:「真是令人怀念的词。」 「看来不少人説你是神经病。」朱瑯就知道这老人家脑子果然有问题。 「没办法,我是病人。」 「所以是什么病?精神疾病?老人痴呆?健忘症?」朱瑯嘲笑。 只见老者缓缓捲起僧服的袖,她露出位于左臂的条码:「思绪解读症,好像又叫什么读心症的样子??」 听到这,朱瑯脸上的笑意转瞬褪去。 原来真正的智障是他。 「就是个没什么用的疾病,不被大家喜欢的疾病。」老婆婆放下服袖,她不想多谈,只管关心身侧的好孩子:「要吃饱啊,吃不够可以再去排队。」 老者才刚转头,身侧却已空无一人,朱瑯早搁下碗筷,这回仅吃了半碗饭菜就逃之夭夭。 恶鬼被人道破了心。 04.契机 时光回溯到初代,最初的净修罗并非一座寺,而是一间武馆。 馆主名为武崇高,意旨将武道引向至高,毕生追求武的极致。 二代馆主为武崇高之子,认为习武之人不能仅追求武道的高度,更得将武道导向光明,故以崇光自名,同时更将武馆改建为寺。 现今净修罗第三代当家,名为尊善,意为遵循善道,这是二代寺主武崇光为他起的名字。 每每直视朱瑯,掠过苍炎燃烧的岁月,尊善就会想起昔日跪坐在武崇光面前,崇光所说的那句话。 「切记,过去不会消失。」 是啊,过去不会消失,熟悉的火焰终究随时间的洪流延烧至今。 过去现在来找他了。 寮房内,尊善捧着热茶,他凝望茶中的水面,凝视自身的倒影,若有所思。 自恶鬼初次光顾净修罗寺后,已不知过了多少个週五,那孩子每週五准时来要饭,打饭的职员都给的心不甘情不愿,他们寧可把饭砸水沟,也不愿赏粮给恶鬼。 虽不晓得为什么,那孩子来到寺里没再与人争执,没再搞事也会安分排队,饭拿了就走,但那又如何?以为这样,大家就会忘记他初登场干了什么蠢事? 那傢伙可是褻瀆神明又不知感恩的恶童,从来没对谁说过一句谢谢,何必餵饱他? 净修罗寺里不少人都怀抱这样的质疑,几名职员再次来到尊善身侧抱不平,跪坐在旁围了半圈。 「寺主,您确定这样好吗?」一名职员问。 「什么好不好?」尊善莞尔,故意假装不知情。 「您明知道我们的意思,就是那孩子啊。」另一名职员看出寺主装傻。 「又想说别给那孩子饭吃,是吗?」尊善没有生气,他仍旧望着水面。 一名职员深深吸足了气,他这回可是理透了思绪才来:「寺主先前说的我们全都明白,行善对象不分贵贱,举凡需要帮助的人,净修罗寺都会全力给予协助,这是本寺的精神,但那孩子真的不行,他可是连神都不放在眼里。」 「我不认为我们当中有谁,过去曾把神明放在眼里。」尊善沉稳一笑。 这一笑令围在一旁的职员纷纷低头,难忍惭愧。 尚未脱胎换骨、披上僧服前,这些超常症患者干得坏事不会比朱瑯少,他们不信善恶,不信因果轮回,独信拳头,这点尊善自己也是。 但那名职员仍有不服,他坚信自己和朱瑯不同:「这道理我们也懂,不好的过去谁没有,但那孩子是恶鬼,就算来到寺里安分,那孩子回到街上还不是继续使坏?」 「此话怎言?」尊善放下茶杯。 「乡里的人来抱怨,説我们赏饭给恶童,让恶鬼填饱肚子根本是养虎为患,那孩子只是在我们这假装安分,装乖取餐,回到街上便露出本性。」 「而且还不只一人这么说,那孩子会去市场摸东西,偷水果,抢熟食,市集会长接到消息前去阻止,结果被打到鼻青脸肿,肿成猪头,冰敷三天都没消。」 「不仅得罪乡里,地方势力在饭店办宴会,楼层里全是政府要员,那孩子照样去闹场,吃完就跑,高官虽然嘴上说不介意,不会跟孩子计较,但再这样下去总有天会出事,到时绝对会找到我们这来,说我们净修罗寺助紂为虐,搞不好会要我们付一半责任。」 职员说的尊善隐约有听说,因为他这阵子同样接获不少投诉,已有许多百姓要寺主出巡捉鬼,甚至有帮派认为朱瑯是净修罗寺的人,要净修罗寺交人,给街坊一个交代。 一个人说或许不可信,但十个人都这样讲,那就不是空穴来风了。 「等一个契机吧。」就净修罗寺的立场,尊善确实不能放任恶鬼为非作歹,困扰乡里。 「这种事不能看缘分才行动啊,何不这就去教训那小鬼?」职员认为事不宜迟,必须立马给那死屁孩一个震撼教育:「感觉寺主对那孩子有些偏心。」 被说中的尊善不禁一笑,却也没想否认:「没办法,那孩子是我的过去。」 「您的过去?」职员们接连疑惑:「寺主是指自己过去和那孩子一样血气方刚?」 尊善摇了摇头,并不是。 「难不成??那孩子是寺主您的亲生儿子?!」一名职员瞎猜。 尊善再次摇头,这回笑到白牙都露出来。 不过,自己的骨肉要是健在,确实也和朱瑯差不多年纪了。 这时,寮房外倏忽传来阵阵脚步,几名职员步伐凌乱,慌慌张张,几乎是半身跌进来:「不好了寺主!镇上烧起来了!居民需要我们支援!」 「怎么回事?」尊善问道。 「详细情况不清楚,居民说是黑帮寻仇,说要找吃霸王餐的恶鬼算帐,双方就这么在街上大干起来,场面太失控,房屋连环烧,连马斯莱的特勤队都前去镇压了!」赶进来的职员气喘吁吁。 「连特勤队都出动?」尊善皱眉,管理超常症患者的特殊机构派出特勤人员,意味事情大条。 「是啊!马斯莱特勤组被那小子打得满地找牙,不少民眾跑来寺里,希望我们前去捉鬼,咳咳!」刚从火场赶来的职员浑身燻黑,边说边咳。 殴打具有执法者身份的特勤人员,若置之不理,十之八九会被押进海尔安德大牢,病患进到那不是被整死,就是成为下一个黑帮干部,越蹲越大尾。 要让恶鬼上到地狱星辰,下回出来估计就是鬼王了。 那才是真正的养虎为患。 「小小恶鬼还是关在净修罗寺好,我们捉鬼去。」尊善随即起身,他说什么也不会让那孩子误入歧途。 契机如愿降临。 *** 镇上,浓烟四起。 草木碳化,大地焦黑,凋零的万物因苍焰焚烧劈啪作响。 受战斗波及,不少矮房坍得稀巴烂,遍地碎瓦,苍色星火于空纷飞,半个城镇宛若炼狱。 疏散的居民里参杂头破血流的黑帮份子,前来平息战火的特勤人员双脚步入浓烟,出来却是被医护兵用担架抬出。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论特勤队的战力,没一特殊机构能与费洛斯相提,但作为职业战斗员,马斯莱特勤也没料到,他们连个十五岁小鬼都搞不定。 冰水病症灭不了恶火,彷彿任何东西碰到那鬼扯的异色炎都会瞬间气化,深陷火海的特勤队连呼吸都备感灼热,好比艷阳下跑沙漠马拉松,没用多久,肺部就会像乾涩的海绵,失去水分,龟裂,缺氧的他们很快就咳血昏厥。 热到窒息,狞笑的炎浪令人无法靠近,束手无策的特勤队员先后从浓烟中滚出,能自己滚出来还好,有的甚至用爬的,不少则是一个背一个,背不动就用拖的。 他们遍体鳞伤,后悔没叫上热系患者,非热系病患根本无法在火场中作战,难以适应高温。 而那头站在炼狱中心的恶鬼正嘲笑败者的狼狈:「看来职业级也没啥大不了,不过是霓虹灯包装,闪亮花俏,实际却是狗屎,呸!」 朱瑯朝旁碎了口苍炎,和先前交手过的刀锋大叔相比,这些特勤人员连小丑都称不上,至少能确定,这些职业跑龙套并不会「症状突破」。 本以为能从这些大人身上学到开大招的窍门,结果大失所望。 扫兴的恶鬼本要离去,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踏入鬼门关——那名身披漆黑武僧服的男子,尊善。 前来擒拿恶鬼的男子徒手挥开烈火,远观而去,热火像是被这名男子的气场震慑,自行分隔,茫茫苍火从中让出一条道路,放男子孤身步入炼狱的核心。 「哎呦?这不是擅长说教的大叔吗?你来干什么?」朱瑯抹去嘴角的血渍,刚才和多名病患乱斗,难免受了些伤。 「作为净修罗寺第三代寺主,我前来捉鬼。」面对朱瑯,尊善始终面掛温和的笑。 「捉鬼?听起来你是要把我抓回那间破寺?就凭你?」朱瑯勾起嘴角,他单手朝外挥了挥,希望尊善赶紧滚:「要是把你打死,老婆婆肯定会难过,劝你还是别来淌混水。」 「你仍会顾虑他人感受这点,着实令人欣慰。」尊善始终相信面前的恶鬼不是鬼,不过是名迷路的孩子。 「少废话,要是把你打死,那间烂寺垮了,我不就少一间自助餐享用?我是为了填饱肚子,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朱瑯强调。 「既然是为了自己,那建议你乖乖跟我回去,要不下一次醒来身体会很疼。」尊善瞇眼微笑。 这一笑,笑得恶鬼脸冒青筋,顶上喷火。 你妈的死大叔,讲得好像你打得赢我似的,看我还不把你的脸嵌进地心? 但真要把这傢伙打死,那个读心老婆婆铁定会难过??啊!不然把他踹晕再逃走,踢断鼻骨而已,只要不打出后遗症,老婆婆应该不会太伤心吧? 嗯,就这么决定了。 决定折衷办法的朱瑯已将尊善的鼻头视为靶心,他一技前蹬就将地面踩出焦痕,脚腾苍炎,全速衝向尊善。 第一技,配合火焰喷射的衝劲,朱瑯作势送出右勾拳,但这一手不过是假动作,是佯攻,赶在拳头触及对手的剎那,朱瑯腾空扭转腰部,以右拳施劲配合腰力,将右腿于空带了半圈,施出一技回旋踢! 本以为能如愿目睹尊善爆鼻血,未料尊善速挥右掌,动作快到朱瑯来不及看清,只知道右腿瞬间被人拨开,就连缠绕于足的蓝火也在同一时间熄灭。 刚才那秒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回旋踢怎么被瓦解了? 火焰呢?上哪去了?这傢伙刚才是徒手把火焰拧熄?说笑的吧? 千百个思绪上脑纠结,朱瑯第一时间想确认尊善的右掌是否灼伤,可他的视线却突然失焦,视野更强制仰向上空?! 朱瑯挨揍了,他也知道自己挨揍了,下巴莫名其妙中了一技掌底,整个人被打到后空翻,感觉脖子以上的部分都要和躯干分家,但是但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挨揍的? 于空后翻三圈,朱瑯重摔在地,但他没瘫地太久,落地不过半秒就接一技下腰后翻,立马站直站挺,恢復战斗架势。 恐怖的是起身时,朱瑯仍头晕目眩,视野摇晃模糊,可见方才挨的一掌何等强劲,那绝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力量。 「不错,挨了一掌还能站稳,精神挺好的。」尊善很高兴,他认为朱瑯相当有资质,甚至胜过同龄时的自己。 朱瑯本想回嘴,却在动嘴前发现自己鼻下渗出湿黏。 他伸手一摸,注视指尖上的鲜红,想也知道是刚才那一掌震到他垂鼻血,加上头痛欲裂,说不定已经脑震盪。 「你这王八蛋又是什么病症?」朱瑯话完便朝自己的手臂咬去,他狠咬手臂,放任鲜血滴下,尽可能用疼痛盖过晕眩,以保持意识清醒。 同时他也往尊善身体各处打量,竭尽所能寻找那该死的条码刺青。 「别找了,你找不到。」善于解读对手的目光,尊善大方捲起手袖,拉起绑腿:「我不是超常症患者,不是病患,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少装蒜!我看你是黑户吧!」朱瑯认为面前这大叔应是「未登入者」,也就是规避政府查缉、未被政府登入的超常症患者,那样的患者身上就不会有条码。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正常人岂可能击出那种力道? 但尊善并没有费心解释太多,他从容反问:「你以为那些人是怎么跟我回去的?」 尊善一语换得朱瑯浑身疙瘩。 这傢伙说的一点也没错,先前在寺里见到的那些牛鬼蛇神,那些身纹条码的更生人,总不可能是某天见到佛光,突然就改邪归正,乖乖入寺拿扫把。 要恶徒放下屠刀,好言相劝要是有用,警察不就全都失业?捉贼派和尚牧师去说教,警政署监狱也通通拆掉,拿去盖庙建教堂就好。 最有效的方法仍是扁到恶徒屈服,把恶徒揍到六亲不认,把恶徒手折断让他拿不了屠刀,而面前这人就有本事让那群恶鬼罗剎就范。 回想刚才,这傢伙是毫发无伤走入火海,步入炼狱像在逛花园那般轻松愜意,就连现在也是不疾不徐、中气十足地吐字,若非热系病患,正常人早满头大汗,喘到上气不接下气,讲没两句就该找水喝了。 坚信尊善是未登入的热系患者,朱瑯再次质问:「也是该让我瞧瞧你的火焰了,同类。」 「就说了,我不是超常症患者。」尊善苦笑,却又觉得朱瑯话有几分道理:「不过,某个层面而言,我俩确实是同类,我们同样热衷武艺,差别只在你继承了狱炎,身经百战。」 「那你呢?」 「我承袭的斗技流传百年,要论此技战了几回,我想远在百回之上。」 语毕,尊善收起笑容,认真摆出架势,他后足轻轻踏地,透过传承的技法,令藏于体内的纯净力量高速运行。 脚跟的力量看似蜻蜓点水,不过是双脚一前一后的挪步,竟令地面的焦土自地旋起,武僧服的袖口和下摆也因无形的力量飞扬。 运行的净力加护于身,形成庇护,得以隔绝任何外力,令烈火无法伤及尊善分毫。 纯净的气力扩张血脉,令心肺化为帮浦,将五感推向极致,哪怕身处空气稀薄的巔峰,尊善也能维持气力,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能倾尽百分之百的力量。 古老的技法述说着岁月,交织着因果。 以武登上至高,将武导向光明,令武遵循善道,身经万战的力量一脉相传。 朱瑯依稀从尊善身上看见叠合的身影,彷彿净修罗歷代寺主重叠于眼前。 ——这人比先前那刀锋大叔还强。 这是朱瑯脑海划过的第一个念头。 是说这年头是怎样?为什么一堆人都有必杀技,就自己没有? 「如何?要打吗?」尊善深信朱瑯的资质,高手光凭气场就能看出差距:「你在炼狱里冒冷汗呢,恶鬼。」 朱瑯从哽咽中振作,强敌压迫令他肌肤蓝化,獠牙外露:「少囉唆!看我这就送你去见佛!」 恶鬼燃起苍炎,朝捉鬼者横空而去,朱瑯毫不留情朝尊善施展纵踢,熊燃的火足宛如炎斧,自空劈下,结果却跟稍早的攻势一样,尊善右手挥熄火焰,左手上抬掌底,不但抵消了朱瑯的踢技,更将腾空的朱瑯打到失去重心。 脚跟像是踹到钢筋,朱瑯没时间喊疼,他于空挺腰,头下脚上,双手向前一伸,趁机抓住尊善僧服的交领,以脚底的苍炎作为喷射推进,本想火速反攻,立刻献上头槌,谁知尊善的反应比他更快。 一被抓住衣领,尊善单膝上抬,直朝朱瑯的腹部顶去,待朱瑯回神时,他整个人已喷到天上,还哇哇哇吐了大口鲜血。 十五岁,第一次被人踹向高空,初次体验濒死走马灯。 捉鬼者替恶鬼立了柱纪念碑,包朱瑯永生难忘。 歷经连串天旋地转,落地时,朱瑯紧抱肚子,久久无法起身,这已经不是「痛」足以形容,他自觉内脏都要被强劲的力量震碎,堪称被核弹炸到。 「难??难不成是力量型的患者?咳!」朱瑯满嘴鲜血,方才挨揍的脚跟已失去知觉,正确来说是挨撞的整条腿都麻了,最早下顎挨的掌底,其所造成的昏眩感也逐渐加剧。 实在不想多次澄清,尊善只管二问,一心想给孩子台阶下:「还打吗?」 「打啊!当然打!干什么不打?呸!」朱瑯吐掉半口鲜血,他硬是起身,花了五秒才站稳:「你的攻击根本是跳蚤咬!牙疼都比你的拳脚令人困扰!」 「比想像中固执呢。」尊善有些无奈,就以往的捉鬼经验,任一病患挨了他一技都会立马屈服,没想到这孩子如此倔强。 战斗继续,朱瑯本想再用火焰加速,可惜单腿痉挛,他刚起步就往前摔了跤,脑震盪更让他嘴角溢出白沫。 糟糕,好像要葛屁了。 朱瑯倒在地上抽搐,以身体的现况来看,他想落跑都没办法,偏偏他寧死也不愿认输。 毕竟除了战斗之外,他一无所有。 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除了在战斗中获胜,除了这仅剩的存在价值,他什么都没有。 若无法用苍炎胜过他人,那么,他究竟为何存在于世? 为什么要被生下?为什么会被拋下? 为什么得孤身一人?为什么在那一夜只能目送杀父兇手嚣张离去? 想到这,朱瑯燃烧仅剩的火焰,这份苍炎是他的唯一,是他与血脉亲戚仅剩的联系,作为朱荼的儿子,他就是那绿火的馀烬。 孤独的恶鬼口吐血沫,立于捉鬼者面前,朱瑯敞开双臂,他两眼灰白,即将失去意识:「你就算把我打死,我也不会屈服,只要我没亲口认输,我就??不算输??」 说巧不巧,朱瑯话完天空就下起滂沱大雨。 而听完朱瑯的言论,尊善仅是长叹。 肉体被摧毁,精神死不下跪。 尊善叹这孩子和自己是同个模子,他们都不是那种会因武力屈服的人,哪怕被大卸八块,想逼他们的灵魂磕头,再严酷的体罚都是徒劳。 要是被痛打一顿就会安分,当年,武崇光就会把他分尸拿去餵狗,就不会引导他成为第三代寺主了。 注视着过去,凝视着因果,捉鬼者最终卸下僧服,尊善体贴为恶鬼造了台阶:「那这场就算胜负未果,下大雨了,我俩改日再战吧。」 对此,双眼翻白的恶鬼笑了。 笑完,恶鬼失去獠牙,蓝肤褪去,全身上下的苍焰也一併熄灭,彻底失去意识的朱瑯向前倾倒,直接倒进捉鬼者怀中。 怕朱瑯感冒,尊善将僧服盖往朱瑯上半身,免于淋湿,他将朱瑯扛上单肩,一肩扛起过去,扛起责任,准备将朱瑯带往一生的归属。 05.过掌 恶鬼关进净修罗寺,街坊乡里重拾安寧。 这几天陪伴朱瑯的都是垃圾桶,脑震盪的关係,他一坐起身就眼冒金星,人像是抱着大陀螺飞到外太空转啊转,成天只能抱着垃圾桶狂呕狂吐,约莫过了一週,朱瑯才能起步离开草蓆。 一出寮房就听闻寺院空地传来喧扰,大群人挤在那,零星几人也快步往那跑去,寺里的职员似乎全聚到空地那头,像是在等好戏上门,感觉是有人在那表演? 人山人海围了整圈,隔着老远,朱瑯没能看清状况。 所幸守候在寮房外的老婆婆读出朱瑯心中的问号,她贴心解释:「那是『过掌』。」 「过掌?」 「就是净修罗寺的文化,让两个有怨的人格着木桌互打巴掌,打到双方没有怨言、互相气消为止,过完掌再吃下和气饼,恩恩怨怨就散去。」老婆婆微笑,见小朋友康復,她不忘关心:「肚子会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啦老婆婆,你顾好自己就行。」朱瑯有些害臊,她没胆直视老婆婆,深知自己昏厥这段期间,都是这位老婆婆为他端汤擦药,那些呕吐物也都是她在处理。 养伤期间是有见到尊善来探望,但朱瑯打死不让尊善照顾,说什么也不让尊善替他换药。 让死敌照顾太羞辱人,尚未分出胜负前,他才不想和尊善套近乎,更不想让尊善误会,他这头恶鬼已经臣服。 别忘了,他可还没输。 想到尊善,朱瑯心中才刚闪过那个疑问,他才正想开口求证,老婆婆就给出了答案:「尊善寺主是普通人没错,他不是超常症患者,无法使用任何病症。」 「可是他强到爆开,好歹我也和不少病患打过,没一人的拳头像他那么重。」朱瑯坦承,不得不承认,那死大叔的力量、速度和经验全在他之上,而且是远远海放。 「寺主的强大来自相传的技法,那是初代寺主传下来的斗技,名为『净力运行』。」这部分老婆婆知道不多,读出孩子的好奇与心急,她一手指向人群聚集之处:「想学就去拜师吧,相信寺主也会想收个小徒弟。」 「嘖!谁想拜他为师啊?」说是这么说,朱瑯其实超想学个炫砲必杀技。 「别害羞,寺主将你视如己出,他是真心把你当儿子照顾。」这座寺里,谁也瞒不过老婆婆。 「谁鸟他,我打爆他都来不及,还认他当爹?我只是脑震盪,不是智障。」朱瑯觉得肉麻的要命,朝老婆婆吐完舌头后,他便往寺院对头跑去,打算去围观「过掌」,瞧瞧那究竟是啥。 挤过人群,鑽过大汉间的缝隙,朱瑯从比邻的虎躯间探头,终于看到位于人群核心中的三人。 一名裁判,两名壮汉,外加一张木桌。 由寺主尊善站在木桌旁,担任裁判。参与过掌的两人分别立于木桌两端,两名身纹条码的男子面目狰狞,视对头的病患如死敌,他们双双捲起袖子,准备开挥。 位于战火中央的木桌,其桌面刻着大大四字,「平心静气」,那四字歷经数次补漆,就连木桌本体也留下岁月的痕跡,哪怕定期刷上防腐剂,难免有几处蛀蚀。 过掌尚未开始,朱瑯无意听见其他观眾交谈。 「这两位仁兄怎么回事?会站到木桌两端必有其因吧?」一名职员问。 「好问题,一个入寺前是边境会,一个入寺前是异天门,入寺前就死对头了,稍早打扫寺院时,两人竟然因为哪根竹扫把比较好使吵了起来。」另一名职员乾笑。 懒人包如下,两个彪形大汉被分配到同一组打扫寺院,扫落叶要竹扫把,恰好有两根,但其中一根扫把的竹丝歪曲,不好使,两人却都想用好使的那一根,结果就像小朋友一样吵起来,心智年龄低下。 最惨的受害者就是那根好使的扫把,被两个壮汉夹在中间来回扯,谁也不让,谁也不放,最后那根唯一好使的扫把就这么硬生断成两截。 失去唯一的扫地利器,这下地也不用扫,双方又开始怪罪对方,说「暗阴阳这下要被寺主碎唸」,然后怪罪来怪罪去,承不住气的两人就打了起来,另一竹丝歪曲的扫把也难逃死劫,顺手被其中一人拿来当武器,想当然最后也是断了。 以上,净修罗共损失两根扫把,更添了一场过掌战役。 「终于到了算总帐的时候,今天就把过去以来的恩怨了结吧。」曾为边境会的病患说道,他扭扭扭脖子,喀喀喀地舒展筋骨。 「那可真是遗憾,今天天气可好,一会儿掛彩被打晕,可会错过今日的好天气。」曾为异天门的病患瞋怒咬牙。 「打晕我?真幽默,你们异天门不搞小手段就赢不了人,过掌这种正面对决的游戏,你哪来的胜算?」 「老天,都沦落到这间破寺拿扫把了,你还活在过去的英雄梦里?是还没睡醒?」 两人隔着木桌嘴砲一边褪去上衣,他们卸下僧服,露出虎背熊腰,昔日江湖的勋章皆烙在他俩身上。 「别跟我说你忘了这刀,这就是你耍阴招的证据!你们异天门就是群小鱉三,不过是帮孬种,只敢从后面捅人!」来自边境会的病患拍打精实的腰背,那处留有醒目的刀疤,看就知道原先的伤口很深。 「从视线死角出手就算阴招?你是在打自己巴掌?」原为异天门的病患一指比向左胸,他气愤指着枪疤:「那这一技你要怎么解释?这弹可是你打的,你从斜上方屋顶开枪,这枪差点害我归西!」 「你胡说!那枪才不是什么斜上方!我是从你正上方开枪打你!那样算正面!是光明正大!不算偷袭!」 「光明你个狗屎!仰角上去就是斜上方!上面就是上面!上面跟正面完全不一样!你是不识字还是根本没念过书!上面跟正面有很大的差距!少在那强词夺理!」 「讲得好像你就识字!我看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妈的都你在讲!我他妈当然识字!」前异天门病患指着木桌上的四字:「平心静气!平心静气!看到没?听见没?我他妈看得懂字,操!」 「那又怎样?看得懂会唸又怎样?你读出来也没领悟平心静气的意思!桌子都告诉你要平心静气了!你还这样大吼大叫跟发情的狒狒没两样!」前边境会病患指着人大骂。 「阿你这发春的公狗现在这样就不是大呼小叫?刮别人鬍子前先把自己鬍子刮乾净!我干你娘!」 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看得旁人捧腹大笑。 眼看两人就要越过木桌开扁,作为裁判的尊善自然捧起手粉,从中将他俩分开。 尊善像在安抚两个披着大人皮的小孩:「好了好了,吵架就是老规距,过掌决胜负,切记是和平切磋武艺,不准发动病症,不准闪躲,不准挥拳,只能挥掌,明白就沾手粉吧。」 「安啦寺主!对付这种弱鸡,用不着施展病症!闪招什么都是多馀!」 「还在说梦话啊?你发动病症也打不赢我啊!废渣!」 两名病患沾上手粉,将惯用手染白,白尘于蓄势待发的战意中飘扬。 确认双方各就各位,作为裁判的尊善便拿出硬币,他将硬币放在拇指指甲上,轻轻上弹,拋向空中。 歷经命运的翻转,硬币落下,决定了过掌先攻顺序,由前异天门的患者先行出掌,战争号角正式打响。 从旁看去,两名病患均拥有健壮的体魄,单看体格很难论输赢。 观战的朱瑯一边思考,一边看先攻者朝对手脸上挥出响掌,「啪!」一声白屑纷飞,一掌就将对手的脸颊挥红。 被甩巴掌的病患丝毫没退缩,很快就用更重的巴掌给予回击,光看就疼,看得围观群眾皱眉闭眼。 超常症患者多半比常人更耐打,相对的,个体力量也比常人强上许多,哪怕不是力量型病患,稍微施点力,任一超常症患者都能轻松把常人打到骨折。 满载怨气的双方相互掌摑,刚开始,一来一往近乎没有任何间断,每掌都是往死里挥,恨不得把对方脑袋整颗呼下来,可大概到了第十五掌后,两人的速度明显放慢,力道也远不及初始。 双方容貌变形,他们单边肿成猪头,鼻下嘴角全全渗血,站姿也从昂首直挺蜷为晕眩的弯。 看就知道,两人都挨掌挨到脑袋掉线,脑袋关机自然就没法正常吵架,毕竟骂人也得动脑。 「呵??呵呵!想不到异天门的傢伙这么耐打,你一定用了什么手段,像是??在鞋底上抹胶水之类的,这样就不会昏昏倒下去,嘿嘿!被我说中了吧?」前边境会患者指着对手发笑,他身躯摇晃不稳,醉汉上身。 「哈??哈哈!笑屁啊?明明就输了还硬是站着?也不看看脸上停了一隻蟑螂?」前异天门患者甚至看见幻影,他指向不远处老婆婆正端来的竹篓盘:「看见没?我已经赢了,观眾都捧鲜花来了,输了就赶紧下去,不要输不起??」 「什么鲜花?我看是你產生幻觉,那竹篓盘里放的分明就是巧克力,是巧克力啦嘿嘿嘿!」 朱瑯顺势看向竹篓盘,里头放的明明就是糯米饼,才不是什么鲜花巧克力。 嗯,看来两个人都脑震盪,估计离躺平看星星也没多远了。 眼看目的已经达成,原本气冲冲的两人被迫冷静下来,尊善好意释出台阶:「两位还要继续?差不多要吃午饭了,伙房的成员也需要帮忙,不如饭后再说?」 「也、也好!吃饱才有力气拼输赢??」一名病患彷彿看见曙光,他半脸瘀肿,咬字不清。 「同意,我们吃饱再继续,你可别落跑啊,嘿嘿嘿??」另一名病患翻着白眼傻笑,看似魂体剥离。 「那就吃点东西再上工吧。」尊善笑笑,他伸手示意,请老婆婆将糯米饼端给两位。 老婆婆缓慢走到两名世仇中间,分别将糯米饼置于两人肿胀的掌心:「吃完和气饼,恩恩怨怨就散去。」 两人的手掌都因疼痛而颤抖,轻放上去的和气饼,盖过了他们满是伤痕的掌心。 「动一动确实也饿了,来点巧克力正好。」病患一号连自己手里的是啥都看不清,只管将东西塞入嘴中胡乱嚼。 「果然是要给我的胜利鲜花,我这就嚐嚐味道。」病患二号豪迈将「鲜花」一口吞下:「居然是花生口味的鲜花,挺好吃的,嘿、嘿嘿嘿??」 随后,两名病患就这么在无意义的瞎说中昏厥,他们双双倒下,一前一后,吞下和气饼就口吐白沫,看样子不昏个两三天绝对醒不来,什么饭后再战压根不可能。 一切,全如尊善所料。 打从一开始,过掌的用意就不是分胜负,而是要参与者尽情宣洩,并在你来我往的巴掌中理解到,怨恨只会带来痛楚,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说不清没关係,很多误解本就无法用三言两语讲开。 讲不开就好好打上一架,该打的打完,该揍的揍完,谁都不会有怨言。 架干完,握手言和。 吃下和气饼,散去恩怨。 这就是净修罗寺的传统。 透过观战,朱瑯也向其他寺庙职员打听到一些事,那就是想离开净修罗寺,必须在过掌中战胜寺主,要不被捉进来的鬼终生得在寺里为民服务,胆敢逃脱,就会被痛扁一顿再捉回来。 「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在过掌中赢下尊善先生,曾经有人向他发起挑战,结果超惨。」那名病患说道。 「多惨?一掌被打死?」朱瑯认为葛屁最惨。 「倒也不是,尊善先生不会致人于死,但惨就惨在,挑战者先攻,结果手一挥下去,巴掌挥到尊善先生宛如搧到金刚石,手臂当场开放性骨折,断两截的骨头直接插出皮肤,自那之后,再也没人敢挑战尊善先生。」病患脸色铁青转述回忆。 「??我想也是。」朱瑯哽咽,要是没和尊善交手过,他一定会觉得这名病患在唬烂。 偏偏朱瑯深信那绝非瞎掰,他踢过尊善,脚跟差点没废掉,踹一下整腿都麻了,踢完走不了半步。 这让朱瑯更想拜师学艺,他确信那净什么碗糕运行,能让身体坚不可摧,不怕火炼,更能将人体的力量逼至极限。 普通人学会奥义,随便就能干趴患者,让他这名患者学会,不就武林至尊,大杀四方? 更别提净修罗寺包吃包住,虽说可能会少点自由,但耗在这座烂寺大可当作投资,闭关修炼嘛,横竖得花时间。 有得吃喝,有地方睡,有乾净的衣服可以穿,还有大招可以学,作为一个无业游民,朱瑯想不到比这更优惠的方案。 要说自由,等他学会必杀技打爆尊善,他后半辈子依然自由啊!出了净修罗寺,他还可以用必杀技去碾爆那位刀锋大叔,大摇大摆去掀掉边境会的屋顶,光想就爽啊! 不再蹉跎,朱瑯奔向尊善的背影,他从后拉扯尊善的衣袖,超没礼貌:「喂!教我那个净什么东东运行!快点!」 没等尊善开口,一旁的职员气愤:「喂什么喂!你小子是多没家教?你应该称呼尊善先生或是寺主!」 另一名职员同样生气:「喂喂欸欸的是在叫谁?以为人家没名字是不是?要别人教你东西也不是用这种语气!」 尊善轻拍两名职员的肩,他微笑摇头,要他们别放心上,尊善正视朱瑯:「为什么想学净力运行?」 「当然是为了揍爆你啊!」朱瑯完全没想隐瞒,连演都懒得演一下:「我要揍爆你,等离开这座烂寺后,再去外面揍爆其他人!」 「靠!你小子找死是不是!」一旁职员气得抽起手,本想教训屁孩,却被尊善及时拦到身后。 尊善倒很欣赏朱瑯的坦率:「要我教你净力运行可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朱瑯已豁出去。 「在击败我以前,不准对我以外的人动粗,能做到这点,我就教你。」尊善笑看这个小毛头。 「这简单!太简单啦!」朱瑯拍胸保证:「我发誓,在还没揍爆净修罗寺第三代寺主前,我绝不会去欺负其他软柿子!」 于是,师徒两人的生活就这样展开了。 06.纵容 说是师徒,也只是尊善单方把朱瑯当小徒弟细心教导,朱瑯可没在约定之后,喊过尊善半次师傅,他直呼尊善的方式仍是「欸欸喂喂」。 在朱瑯眼中,尊善依旧是那该死的劲敌。 对于寺主传授恶鬼技法一事,寺里其他成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净修罗寺是唯一能封印恶鬼的瓮,教导恶鬼「净力运行」,不就是给恶鬼一把破瓮神器? 「寺主,请您深思熟虑,真要让恶鬼习得净力运行,待恶鬼离寺,保证天下大乱,那将是我们净修罗的业障啊!」有的职员认为寺主疯了,收留恶鬼也罢,但让恶鬼拥有杀手鐧等同草菅人命。 「那孩子想离寺得先击败我。」尊善悠悠品茶,他自有盘算。 「倒也不是觉得寺主您不敌恶鬼,只是您总有一天会老,反观恶鬼将日渐茁壮,等你老去,那头恶鬼不就能轻易打败??」 尊善直打断:「你说的没错,我总有一天会老去凋零。」 职员们顿时愣住,尊善接续道:「所以我需要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在未来代替我守护净修罗寺。」 尊善可不是老糊涂,他脑子清楚得很,比起技法,他更着重「心」的修炼,他是要朱瑯透过净力运行收敛那股暴戾之气。 跪坐于道场,位于尊善背后的墙面上悬掛偌大的匾额,木底,黑字,匾额上刻着大大四字——净心尽力。 那是初代寺主留下来的标语,留传至今。 唯有净心才能尽力。 静下心,净空心方能保持专注,全神贯注就能让纯净无杂质的力量顺畅地在体内运行,令武者每一技都能发出百分之百的力量,攻守兼具。 而静下心这点就是朱瑯的罩门,天性好战急躁的他很难耐住性子,打坐屁股像是长了虫,坐不住,持香拜拜也在那扭来扭去。 偏偏为了学好必杀技,为了揍翻尊善,朱瑯就是得沉住气。 「提升净力运行的速度,得以提升爆发力,也就是提升威力,放慢运行的速度,则能维持体力,让净力均匀分布于体内各处,协助气力恢復。」尊善站在朱瑯身侧,为朱瑯调整手脚的架势,如何出拳,如何踢腿也是基本功。 「我常感觉到一颗颗东西在身体里跑来跑去,有时一粒一粒像球那样来回滚,有时像闪电那样『唰!』一下就电到别处,那就是净力?」朱瑯感受纯净的力量于体内脉络中窜流。 「那就是放慢运行和加快运行的差异,你可以迅速把净力集中到你想要的位置,辅佐你进攻或防御。」尊善温柔调整朱瑯的姿势。 说来也奇怪,朱瑯并不讨厌尊善贴在身边指点,应该说,自开始向尊善习武后,朱瑯就很少感到寂寞。 打坐打到睡着,尊善会从后敲醒他,戳破他的瞌睡泡泡。 不爽被人打断午觉,不爽归不爽,却也好像??不是那么不爽? 想偷懒不打扫,尊善会捏起他单耳,要他乖乖照表抄课。 被人扯耳朵说教很赌烂,赌烂归赌烂,却也好像??不是那么赌烂? 运行净力配合苍炎,忘记控制力道,不慎炸爆寺院整排围墙,尊善陪他收拾善后,理所当然也要他罚跪。 跪久了,肚子饿了,尊善便端起热腾腾的饭菜,端来两人份,跪到他身侧,伴他一块吃。 被人罚跪很生气,但有人坐在身旁陪着,好像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几次自认学业有成,自信满满向尊善发起「过掌」挑战,结果还是被一掌搧晕。清醒后,人已倒上草蓆,身体还被盖上暖被。 也有几次不讲武德,想偷袭干掉尊善,最后依然在五技以内惨遭ko。 举凡涉及品德优劣的战斗,尊善下手会更重,那几次偷袭都害朱瑯肿到毁容,脑袋像是套过蜂窝。 被揍到不省人事时,朱瑯依稀晓得,尊善会进房为他敷药,也会为他发痠的四肢热敷按摩。 运力运过头,多次修炼到累瘫路倒,最后也是尊善抱他回房。 不管因为何种理由昏迷,被教训揍昏也好,自己贪快、过分练功晕倒也好,每一次清醒,床头都会放药,每一次睁眼,身体总被人妥妥盖上棉被,伤口早也包扎好。 仔细想想,他从来没认真叫过谁爸爸,毕竟那叫朱荼的男子十天有十一天都不在家,成天在外打打杀杀,享受他江湖的腥风血雨。 或许所谓的「父亲」,世人口中的「爸爸」就是这种感觉吧? 朱瑯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更重要的是,整座净修罗寺里,只有尊善会正眼看他。 扣除尊善和读心老婆婆,其他人对朱瑯大多怀抱偏见。 「知道吗?那傢伙在和寺主战斗时,他的皮肤蜕为蓝色,嘴巴还长出獠牙??」 「果然是恶鬼,不明白寺主为何收留他,收留就算了,还教他净力运行,怎么想都不是明智的决定。」 「说是要培养继承人,尊善先生说那小子有天份,说他有资质。」 「天份?你是指破坏的天份吗?自开始修炼后,那小子烧掉的东西可多了,先是围墙,再来是屋顶,修寺都不晓得花多少钱去了,嘖!」 「我向来支持尊善先生的每一决定,但这次真的不行,把那恶鬼留在身边,有朝一日必招祸患。」 「闹神明的场,砸神明的桌,最近听说连神明的钱都敢偷,我看大难不远,我们铁定会被那隻恶鬼拖累。」 不是听说,朱瑯确实连神明的钱都敢偷。 说是失去自由也不是完全失去,偶尔,朱瑯会假借跑腿名义出寺玩耍,而打混摸鱼的钱,自然是从功德箱里摸。 朱瑯都会在深夜下手,趁大伙入睡,四下无人,他会撬开功德箱的后门,从中摸几十块出来,也就一瓶饮料、几包零食的钱而已。 一次扫光太嚣张,也得留一些给神明花。 他怕的不是从未降临世间的天罚,而是怕尊善难做人,朱瑯自己也很讶异,他居然开始顾虑尊善的感受。 他自以为聪明,却不知道,这些行为尊善全看在眼里。 透过净力运行,闭目开啟「心眼」,尊善闔眼打坐也能观望寺里每名成员的一举一动,更别提朱瑯体内的火侯特旺,气力旺盛,更好察觉,那隻顽皮小鬼哪怕从地拾起一根睫毛,尊善也能马上发现。 子时,在恶鬼偷偷摸摸,躡手躡脚躲回房后,确定朱瑯熟睡,心眼见孩子体内的气力平缓,尊善便会悄悄离开寮房,走到功德箱前补钱。 尊善每天都会清点功德箱里的金额,一旦有少,代表朱瑯那天有提款,缺多少,尊善就往里头补多少,将缺少的金额还给神明。 见寺主又站到功德箱钱投币,恰巧路过的职员忍不住问:「寺主,这么晚了还添香油钱?」 尊善露出没辙的笑,同时比出「嘘」的安静手势,要职员别见怪。 职员随即从尊散脸上看出端倪:「难不成那小子偷香油钱的事是真的?」 「没什么,就几十块钱的事。」尊善重新将功德箱锁上。 「怎么会没什么?这很有什么啊寺主!几十块钱也是偷,偷一元和偷一万都是偷,更别提还是偷神明的钱财。」职员认为尊善把朱瑯宠坏了:「偷东西就是不对,您应该导正那孩子,而不是一直替那孩子善后。」 「看到想要的东西,没直接用抢的,代表那孩子已有所顾虑,他正往好的方向进步。」 「话不是这么说的啊寺主??」职员抹了把脸。 尊善想得更远,想得更深,他不想让孩子憋坏:「十五岁恰好在叛逆期,这年纪的孩子多半会想独自在外溜溜,街上的事物都很新鲜,难免会有物慾,多少会有想买的东西,几枚铜板就当作零用钱吧。」 「想给零用钱就直接给他啊,何必这样一偷一补?」 「直接给他才不会收呢。」尊善笑道,他当然知道偷东西不对,偏偏他比谁都清楚,朱瑯不会接受劲敌的赠予,所以才透过这种方式,将功德箱作为转帐机,跟神明借一下帐户:「这事你就当作没看见,别让其他人知道,别看那孩子蛮不在意,他其实很要面子,经不起别人说他贼人。」 「寺主,恕我直言,你太纵容那孩子了。」职员双手叉腰,用鼻子长叹。 之于纵容一词,尊善笑得深邃:「或许,我是在纵容自己。」 或许,他只是在纵容自己内心的愧疚。 07.人祸 人祸降临的那天,朱瑯人在商店街间晃,寺里伙房的酱料用完了,派他上街跑腿。 该买的买完,朱瑯便晃进冰店,用神明赞助的钱买了根雪糕,殊不知一出店门,就见乌云密佈。 不,不是乌云密佈,而是有某种巨大的东西吞噬阳光,伴随嗡嗡作响的引擎声。 那庞然大物就在天上,屏蔽半片天,换得人群纷纷仰望,他们头一抬就见那醒目的权威标志——以x字母撑起地球的企业标章,那世界级的企业logo正从顶上飞过。 创世动力。 「哇赛!是创世动力的飞船!」一名路人仰望,他的脸庞就跟其他人一样漆黑,失去了光:「真是稀客!大老远从市中心飞来乡下是要干嘛?」 「八成是来物色土地!可能又想剷平哪座山头盖工厂,这里很多未开发地,田啊树啊烧一烧,通通拿去盖能源炼製厂,诺罗恩家族赚饱饱!」一名摊商冷笑,他扯开嗓子调侃,声音都要被从天压下的引擎声埋没:「都富可敌国了还特地跑来乡下炫耀!有钱人的兴趣真令人费解!」 「但也得感谢诺罗恩家族!若不是创世动力,少了x能源,我们也没法享有便利的科技!」另一名路人准备骑乘飞行机车离去。 「带给我们科技!却也製造出一票惹是生非的病患,少替那帮权贵歌功颂德!」有的人嗤之以鼻。 眾人仰视,包括朱瑯也仰望那头「天上飞的鲸鱼」于云海中悠游,虽没见过鲸鱼本人,但朱瑯确信深海里的蓝鲸就像那样大吧? 那架超巨大飞船旁还跟了十来架中小型武装飞艇,看就知道是护驾,这般大阵仗说是要欣赏偏乡地区的好山好水,白痴才信。 阴影横越大地,鲸群的低鸣回盪凡间,待漫长的二十几秒过去,世间万物才恢復原本的色彩,重拾光明。 朱瑯本叼着雪糕,望着鲸群游离,一股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却油然而生,令他打冷颤。 目送飞船离去的轨跡,朱瑯这才意识到那些飞船正往净修罗寺的方向移动。 水果摊老闆曾说过,创世动力想拆掉净修罗寺改建能源炼製厂??糟糕! 那些傢伙肯定是要去找麻烦! 朱瑯奋力一蹬,运用净力,他单脚就把地面踩凹,爆出焦痕,足燃苍炎跃向高空,徒留吃一半的雪糕砸地融化。 现在的朱瑯火力更胜以往,他跳得比以前高,移动速度比以前更快,就算不发动病症,不以烈焰喷射作为推进,朱瑯赤脚也能飞,透过精准驾驭净力,他裸足随便一踏都能飞向三楼。 高速跃进,紧追鲸群,抵达净修罗寺前,就见寺前的山林已被黑影笼罩,逐渐降低高度的飞艇释出风压,吹得周遭树林窸窣倾斜。 风吹飞沙,位于寺前扫地的老婆婆被强风刺得睁不开眼,刚扫好的落叶也被狂风捲得漫天飞舞。 体弱的老婆婆挺不住身,于强风中跌坐,没等她起身,数架重装智慧机械从天而降,那些肩扛砲管,背扛剑盾的智慧机械少说两层楼高,它们一落地就震起沙尘,吓得瘫软的老婆婆不断后挪身躯。 其中一架智慧机械大步向前,眼看就要踩到老婆婆,朱瑯飞身向前,他一技飞扑将老婆婆推出巨人脚下,抱紧老者在地上打滚三圈,要是再慢个几秒,老婆婆就会被重装机械踩扁。 「操!没看地上有人吗!」朱瑯咆哮,吼完不忘关心身下的老婆婆,怕自己太粗鲁,弄伤老人家:「没事吧老太婆?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没事??」老婆婆松了口气,她让朱瑯慢慢扶起身,惊魂未定:「谢谢你??」 朱瑯气得回头,别过身就见自己搁下的提袋被重装机械踩烂,採买回来的酱料被机械足踩到溅汁,若不是自己反应够快,此刻溅出来的就是鲜血,老婆婆会被当番茄踩烂。 这些傢伙是故意的,这是挑衅,是宣战! 恶鬼气得獠牙外露,朱瑯肌肤蓝化,嘴角飆火,仰看那架缓缓下降的碟型平台,平台上站着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 男子一副王者君临的跩样,脸上尽是不屑,待浮空平台落地,他踏上大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拍拍身子,打理衣领,将凡间的尘土拍去。 用不着问,一看就知男子是这些武装机械的领军,即便朱瑯目光死死瞪着,狠狠盯着,男子却看也不看朱瑯一眼。 率先直视朱瑯的,是男子身边的武装机械,那些智慧机械很快射出扫描光,将朱瑯和老婆婆从头至脚进行解析。 「病患名朱瑯,复数症状患者,病名五行症亚型,变化症魔神型,常态危险评级a,隐性危险评级s,综合危险评级待确认。」 「病患名刘芩,单一症状患者,病名思绪解读症,常态危险评级c,隐性危险评级b,综合危险评级c,经政府核准已获得独居权,无须戒护。」 两架武装机械声音冰冷死平,它们得以透视衣下的条码刺青进行分析,和政府的资料库联动后,就能轻松获取病患的所有资讯。 透过心率电波,确认在场有病患足以对创造者构成威胁,重装机械接连举盾,眼光从绿反橘:「侦测到敌意,已释出干扰电波并转为抗热模式,全戒备啟动。」 高科技构筑的屏障形成水蓝色护盾,护盾以及武装机械的外壳全瀰漫流动的水纹,位于朱瑯身侧的老婆婆也在同一时间感到晕眩难耐,她痛苦皱眉,稳不住脚。 「老太婆?你怎么了?!」朱瑯搀扶脚软的老婆婆,他迟了步才发现是武装机械的关係。 藉由条码刺青中的资料,那些智慧机械针对在场病患搬出对应病症的剋星,针对热系病症搬出水模式,针对读心病症放出干扰波。 「喂!快叫你的白痴机器住手!没看见这老太婆很痛苦吗!」朱瑯扶稳老者:「那些智障机器差点踩到人!你是纯心来干架吧!」 「干架?你有看过人类找沟鼠干架吗?」回话时,男子仍未直视朱瑯,他轻蔑地挥了挥手,不愿直视脏东西:「怕老人家受苦就把她拖远,读心什么的令人作呕,我们诺罗恩家痛恨被人打探私事,没你的事就快滚吧。」 「那些蠢机器差点踩死人!你把人命当什么!」朱瑯气到理智线紧绷,优先保护老婆婆是他仅剩的理智,要不他早衝上去开扁。 「那又如何?反正那老太婆也活够本了,说到底你们这些病患的死活也没人在意。」男子还是不愿正眼看朱瑯,他只管大步向前,往净修罗寺门前走去:「我是来和你们寺主谈生意,生意谈完就要离开这个鼠窝,才没时间和鼠辈虾耗。」 最后一丝理智断裂,朱瑯朝头痛欲裂的老者耳边呢喃了声「抱歉」,轻轻将老者放平后,他双脚一蹬就飞向高空,直朝男子傲慢的鼻梁横踢而去。 不料流动式的防御壁横向袭来,智慧机械高举的流水护盾眨眼就将男子包覆,令朱瑯的焰足炸起波纹。 巧妙运用水性质作为缓衝,护盾完美吸收朱瑯的踢技,火焰更不可能烧入水中,朱瑯的攻击无法伤到男子分毫。 朱瑯咬牙,深知敌人已咬住属性上的弱点,他本想拉开距离,重振势态,想说借物使力,将水盾作为立足点一脚蹬开,却见自己奋力一踩后,单脚就这么陷入水中。 「该死!休想困住我!」朱瑯想利用火焰爆炸脱困,谁知竟然发不出火:「靠!我的火焰上哪去!怎么??怎么放不出来!」 彷彿落水,流动式水盾于空凝聚成一颗浮空大水球,朱瑯越是惊慌,身体就越快被水淹没,举凡被水沾过的地方,他体内的苍炎都无法烧出体外,除此之外朱瑯更感到全身无力。 见小老鼠落水挣扎,仅剩一颗头在水面上嘶吼,位于大水球底下的男子浅勾嘴角,他轻戳太阳穴,指着自己的头:「你以为是谁在统治你们?我们这些创造者跟你们这些只会破坏的傢伙不同,打架靠得是脑袋不是蛮力啊,小朋友。」 朱瑯没入水中,他死命想往外游,却见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想发动病症,少说来个苍火大爆炸把自己炸出水面,却一点也使不上力。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突然没法发病? 朱瑯眼前满是泡沫,随着分秒流逝,他反抗的筹码越来越少,生命也逐渐来到尽头?? 「以为我什么都没准备就来?真要如此,就是小瞧诺罗恩家族。」看朱瑯就要缺氧溺毙,大水球下的男子贴心解释,以免孩子死不瞑目:「也别再浪费力气,那不是单纯的水溶液,那些水里蕴含抑制剂,得以暂时抑制患者体内的变异细胞,海尔安德监狱里的伙食也含有那些物质,要不病患天天发病,监狱哪还关的住人?」 原来是这样,难怪自己使不出火。 完了,要死了。 这次真的要死了。 视野模糊,朱瑯即将两眼上翻,却闻巨大水球于空爆破,重新睁眼时,朱瑯已被尊善扛上单肩,嘴里不断咳水。 朱瑯不晓得短短五秒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幸运脱困,以为是尊善用手刀劈开了水球,视线恢復清晰后,竟见两架武装机械举盾的手臂惨遭斩下,手没了,自然就无法举盾,水盾随即失去效能。 断手的智慧机械同样状况外,它们面面相覷,没能即时捕捉到威胁,可见尊善出招神快。 尊善将朱瑯卸下,他轻拍朱瑯的背,协助孩子把水咳乾:「抱歉来晚了。」 「咳??呕咳!这些、这这些王八??咳咳!」朱瑯大口喘息,他紫青的脸尚未恢復血色,差点就买单登出。 「一会儿和其他人回寺里。」尊善轻抚朱瑯的头,其他职员这也赶来搀扶倒地的老婆婆:「剩下的交给我。」 见到生意伙伴,不远处的男子随之变脸,他甚至没为自家產品的损害感到生气,反还异常客套地举起双手,面带微笑为尊善鼓掌:「不愧是净修罗寺第三代当家,好身手,真是好身手。」 「净修罗寺仅欢迎心诚者。」尊善一语甩开对方的阿諛奉承:「有什么事吗?」 「当然是千里迢迢来和寺主您谈生意啊,是来寻求合作,是来商量大事。」男子眉开眼笑,笑得何等虚偽,不当演员真是可惜,根本是被机械工程师耽误的影帝。 「只是商量事情何必伤人?何须搞得像嘉年华游行?」尊善一手比向天上的飞艇群,不说还以为是来开派对:「还是诺罗恩家向来谈生意的方式就是先打再说?是习惯用拳头签合约?」 「别这么说啊尊善先生,那都是误会,是你家小孩太热情,见到大人物就兴奋过头,急着往我脸上送飞踢。」男子笑笑澄清,他自嘲自家產品办事不牢:「你也知道这些笨机器很护主,见主人被攻击就会反击,有时难免过火,稍早的水防御盾不过是开开玩笑,把孩子弄晕后,水盾就会自动破裂,就只是吓吓小孩,不会有任何后遗症,你别放心上啊。」 「但愿如此。」尊善可不这么认为。 「相信我,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创世动力,哪敢用非文明人的方式谈生意呢?」男子一手拍胸,另一手指着天上的舰队:「真要动用武力,叫头上的飞船射射飞弹不就得了?还省得我亲自下来,之所以亲自拜访贵寺,就是因为诚心想和寺主商量。」 「这是威胁吗?」尊善皱眉。 「当然不是,比起动武,我们诺罗恩家更喜欢用钱解决问题,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钱不够多的问题。」男子贼笑,一手比出金钱手势。 还真是吐了句实话啊?? 诺罗恩家族的确喜欢用钱解决问题,真要逢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会用飞弹解决。 见尊善久久不语,男子迫切道:「别搞得像是没见过面啊尊善先生,我是艾德蒙·诺罗恩,之前不也共事过?你不可能这么快就忘吧?」 可以的话,尊善真想请这帮不速之客离开,偏偏天上的舰队令他焦虑,等同拿净修罗寺所有人当人质。 他一人独自对付这些废铁绰绰有馀,怕的是对方恼羞开砲,把净修罗寺轰成废墟。 艾德蒙这也想起某人的把柄,他故作健忘:「哎呀!不好意思我忘了,我先前不是和尊善先生共事,是和一名叫『舜』的武者合作,不好意思,记错了记错了。」 听到这,尊善只能长叹,他不希望净修罗寺里太多人知晓「舜」这号人物。 尤其是朱瑯。 「『舜』先生应该在这座寺里吧?还是我去问问其他人?不劳尊善先生费心?」艾德蒙阴狠瞇眼,诺罗恩家就喜欢挖苦人:「不过我猜其他人应该不认识『舜』先生吧?」 紧接无奈的叹息,尊善只能妥协:「不必多说,我们单独到里面谈吧。」 08.过去不会消失 入寺后,尊善带艾德蒙进入独立密室,里头设有老旧的木桌椅,剩馀的空间堆满香和纸钱。 「带人到仓库谈生意,这就是神明的待客之道?」艾德蒙嫌弃满室薰香味,他不断用手在鼻前搧挥。 「客堂不够隐密,此处是净修罗唯一可以秘密对谈的地方,还请您见谅。」尊善很快入座,他想尽早打发面前的不速之客。 「也罢,庆幸有桌椅,我可不想在这下跪。」艾德蒙调侃跪坐之姿,要他这种社会菁英双膝着地,他可受不了。 入座后,艾德蒙便将合约和名牌钢笔摊上桌,他将纸笔双双挪到尊善身前,希望尊善速速落字:「相信寺主时间宝贵,就直说了,先前是我们创世动力不够有诚意,三亿想请神明离座实在太少,为此,我们打算多加一个零。」 既然三亿买不下来,那就用三十亿买下。 对于掌管x能源的诺罗恩家族,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就怕不能用钱解决。 钱不能解决就麻烦了,那样诺罗恩家会感到很麻烦,其他人则会「有麻烦」。 对此,尊善客气伸手,他轻将纸笔推回,婉拒合约:「谢谢贵司的好意和抬举,但来几次都一样。」 「寺主是粗茶淡饭吃惯了?对三十亿这金额没有概念?」艾德蒙难以理解,他认为尊善脑子不清楚。 尊善仅是反问:「艾德蒙先生难道没有信仰?」 「有啊,当然有,我的信仰就是『世上每个东西都有一个价格。』。」艾德蒙不假思索:「三十亿足够把寺从北迁到南,迁完还有剩,真要对不住寺里的职员,遣散费发完,残渣还够让你吃三代,这么说你能明白?」 「您误会了,从头到尾都不是钱的问题。」尊善浅笑。 艾德蒙无奈抹了把脸,用鼻子叹息后,他掏出公司本票,该写的资讯填完就将本票押上桌,两指向前挪给尊善:「填上你想要的金额。」 「就说了,不是钱的问题。」对座男子的肤浅程度,令尊善嘴角微扬:「令人意外,身为科技菁英的艾德蒙先生居然抓不到重点。」 这话尤其刺耳,艾德蒙双手抱胸:「洗耳恭听。」 「净修罗寺是瓦解恩怨的地方,是让人重新开始的地方,更是很多人仅剩的归属。」尊善始终坚持,道不同,不相为谋:「迁寺带不走回忆,遣散是瓦解向心力,何况再多的钱财死了也带不走,唯独香火得以永远流传。」 寺里多少超常症患者?说搬家就搬家?要那票人和寺一同流浪? 遣散更是荒谬,尊善说什么也不会赶那些病患回街上,再次让他们流离失所。 更重要的是一脉传承下来的精神。 常人与病患,信徒与职员,究竟是什么把眾人凝聚在一块?是大把银子吗? 当然不是。 是信仰让他们匯聚于此,哪怕他们这一代人消亡,下一代人依然会接过香火,继续将每代的「怨」瓦解,将「恩」永远传下去。 「物质会因时间的流逝衰亡,精神和信仰得以横跨时空。」尊善将本票及合约向前推,如同先前的每一次,他又一次回绝恶魔的邀约:「要是净修罗寺搬离这里,乡里会很困扰,人们对这座寺怀抱情感,净修罗乘载民眾的回忆与恩情,愿艾德蒙先生谅解。」 艾德蒙又是一叹:「唉!真不晓得怎么和你们这些没读过书的沟通,冥顽不灵就是在说你们这类人。」 说着说着,艾德蒙忍不住起身,他一指朝天:「机器人满街跑,车子天上飞,房子都飘上天了,如今是科技主宰的世代,你们却还在地上烧香拜佛?敢问你们信仰的神几时会显灵?」 尊善没予回应,他认为和心灵匱乏者说再多都是徒劳,倒不如专心听艾德蒙演讲,以免衝突。 「生病时就该吃药,啃再多香、喝再多符水都毫无意义,穷困潦倒时,烧再多金纸也无法致富。」艾德蒙指向墙面,意旨外面的世界:「没看见外头的人手上都拿什么?人人伸手都是科技產品,也不想想电力打哪来?还是贵寺的电力是神明赏赐?神明打雷送电给你们,让你们有灯光可以用?」 「艾德蒙先生真幽默,但似乎扭曲了信仰的本意。」尊善客气应道。 「这才不是扭曲,你们就是没读书,脑袋没知识,不懂科学才怪力乱神,你们烧再多香也飞不上天,反观我们这些搞科技的,随便造架火箭就上去了,要说谁与神比较接近,科学家正是最接近神的存在。」艾德蒙双手撑向桌子,他身躯前倾:「科技日新月异,落后的信仰终将被淘汰,百年之后,人类说不定都住到火星上了,谁还管你们这些被拋在地球的烂寺?」 面对三番两次鄙视,尊善仍未动怒,他极力避免衝突。 「拆寺建能源炼製厂才是真正造福人类社会,套一句你们这些笨蛋常说的,那才是积阴德。」艾德蒙最后一次尝试说服尊善,他又一次把本票合约往前挪,不忘面带微笑,伸手示善:「乖乖把钱收下,我们合作愉快?」 尊善可没把手伸出去,他依旧沉稳,不愿与恶魔共事:「相信艾德蒙先生时间宝贵,再这样下去会耽搁您不少行程,建议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艾德蒙抿嘴收手,说不动鄙夫令他恼羞成怒:「你们这座烂寺的每任寺主都很固执,令人厌烦。」 拆寺计画从武崇光那代就在游说,可惜每次拜访净修罗都被回绝,没一次有下文。 钱搞不定的人真麻烦,诺罗恩家族最痛恨钱无法买通的傢伙,可以的话他们也不想见血,偏偏就是有这像武崇光和尊善这种配合度很低的王八蛋。 越想越赌烂,确信生意谈不拢,艾德蒙了当拋开包袱,狠狠揶揄:「改名后就变得难相处了,扯一堆精神信仰狗屁拉渣,说白了只是为了舒缓内心的愧疚,你说是吧,舜?」 尊善板起脸笑:「我说艾德蒙先生该回去了,我送你吧。」 艾德蒙一手向前,回绝送行,他清楚尊善的死穴在哪:「你送得走我,但你永远送不走手染鲜血的罪过,那些被你打死的超常症患者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付出再多都无法赎罪。」 「杀人不一定要用手,也不一定要亲自动手。」尊善回予讽刺,暗指诺罗恩家族杀的人更多。 「这倒是,要不,当年也不会雇你来杀武崇光。」艾德蒙冷言,他笑里藏刀,满腔敌意:「结果你却被武崇光打傻,傻到在这和你前老闆胡言乱语。」 尊善为艾德蒙开啟密室门扉,不愿再谈:「慢走。」 拍去灰尘,整理好衣领,在一技威胁的瞪视后,恶魔终于跨步离去,离去前还扔了句:「你会后悔的,舜。」 目送艾德蒙离去的背影,武崇光昔日那句话再次于尊善耳边响起——切记,过去不会消失。 过去又来找他了。 而尊善更没料到的事,他的过去正蹲在密室外偷听,躲在墙后的朱瑯恰好听到这段过去。 因果恩怨,延续至今。 09.种子 自密室谈话后已过了一週,尊善的情绪明显受到影响,不过这点大概只有朱瑯感觉得到。 尊善依然面掛和善的笑,饭照吃,觉照睡,该出寺捉鬼就去,指点朱瑯技法时依旧温柔,一切似乎回归日常,风平浪静,寺里其他职员自然没察觉异样。 唯独朱瑯「看」出尊善体内的净力发生变化,利用「心眼」,以往尊善体内的净力运行平稳,分佈平均,未曾出过一丝乱流,可自和那叫艾德蒙的男子私谈后,尊善体内的净力竟会出现轻微波澜,起伏的程度,约莫是树叶落于水面掀起涟漪,虽称不上剧烈动盪,但尊善的内心实然產生些许杂念。 对此朱瑯没有过问,一来,他拉不下脸关心尊善,关心劲敌太难为情,像是承认自己输了,屈服了,想跟对方交好了。 即便心里有素,内心某处已将尊善视作父亲,但朱瑯打死不开口,面子比命重要。 二来,打探他人私事本就不礼貌,主动关心难保不会惹对方生气,也许尊善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过去,要不他干什么拉艾德蒙去密室私聊? 没事拿过去开话题,尊善说不定会更难受。 其三,自谈话那天后,朱瑯心底也生了疙瘩。 那天其实没听到多少,谈话的最末才凑去偷听,单凭听到的桥段,只能推断尊善的过去叫「舜」。 舜杀了很多超常症患者,曾受僱于诺罗恩家族,前来净修罗寺取上代寺主武崇光的命,最后却败给武崇光,仅此。 仅仅如此,朱瑯对尊善的看法却有所转变。 会不会真如那叫艾德蒙的混帐所言?尊善只是想弥补内心的愧疚,才如此照顾寺里的患者? 会不会,尊善只是想替自己赎罪才收留恶鬼,只是想做点「符合世俗标准的善事」来掩盖过去,好证明自己是个好人? 真要如此,朱瑯会相当难过。 他不希望有人对他施予善意的动机是「为了弥补过去」,朱瑯希望那名伴他左右,陪他习武,教导他为人处世之道的父亲,是发自内心爱着他,是打从心底爱着他这头恶鬼。 若只是基于亏欠,不过是为了抚平愧疚才照顾他,那样朱瑯会觉得自己遭到欺骗。 真要那样,朱瑯会非常失望。 或许就是怕太过失望,怕再也无法维持现在的情谊才无法开口。 朱瑯选择视若无睹,他寧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也不愿掀开过去的黑幕,就这么放任猜疑的种子埋藏心底?? 某夜,朱瑯辗转难眠,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时不时刺疼皮肤。 确信不是跳蚤咬,比较像被人从后紧盯,不怀好意的目光自暗处刺来,但寮房内就朱瑯自己一人躺在草蓆上,周遭并无其他人,怪诡异。 闭目,朱瑯感受邻近寮房的气息没入平静,其他人都已入睡,唯独一人的气力八方警戒,彷彿绷紧的弓弦。 立于寺院门前的那人,其净力看似静止的水面,实则按捺水面下的波涛,汹涌的战意蓄势待发。 猜想是尊善紧绷的气场刺得自己无法入眠,朱瑯便起身走往户外,朝大门走去。 「这么晚了,你还站在这干嘛?」朱瑯站到尊善身后,他又是揉眼,又是哈欠。 「抱歉,吵到你。」尊善清楚自己的净力干扰朱瑯睡眠,他略带歉意别过身,轻抚小小恶鬼的头:「别站在这乾吹风,回房吧。」 「阿你勒?打算在这吹风吹到早上?」一整天练习下来,现在的朱瑯其实很睏。 「你这样会感冒,回房休息了,乖。」尊善没多做解释,只管将手轻放到朱瑯的双肩上,他将朱瑯转过身,要朱瑯赶紧回房。 「少把人当孩子。」朱瑯抖肩挣脱,他感到害臊:「嘖,不管你了。」 朱瑯头也不回,他快步往寮房的方向走,才走没几步,就要步入屋簷下时,一剑冷冽的杀气自阴影闪来,转瞬逼去朱瑯的睡意。 寒毛竖立,瞳孔急遽缩小,看清刀光的剎那,死神的镰刀已停在朱瑯颈前,没有声音,毫无预兆,反应不及,那把冰晶铸成的剑即将斩下恶鬼的头颅。 净力或许能赶上,或许能保住脑袋,或许。 这刀注定得挨,横竖得被砍,朱瑯自知要挨斩,偏偏他慌了,心一慌便无法使净力顺畅运行——会死。 恶鬼将死,但有人不准。 从后瞬来的武圣一手驳回杀令,尊善单手劈断冰剑,冰晶四溅,月光于四散的冰晶间折射,化作纷飞的镜面。 透过飞散的碎冰,朱瑯见到多名黑影随杀气袭来,三人,七人??至少十人! 清楚自己和尊善遭八方包围,朱瑯本想动作,却被未知的病症突然移到上空,他头下脚上,视野上下颠倒,紧接一柱冰峰,偌大的冰柱自地衝天,炸起砖瓦,冰峰本要贯穿朱瑯腹部,朱瑯的后领却被及时一扯,再次躲过死劫。 想也知道又被尊善所救,朱瑯来不及回头道谢,人就被扔下冰山,他沿倾斜的冰山翻滚,狼狈滚了十圈才找到立足点起身??现在是什么情况?! 夜下,月下。 雪下,剑下。 像隻无头苍蝇,朱瑯沿打斜的冰山滑走,期间,混乱的刀光火光持续炸裂,朱瑯看不清多方乱战的身影,十几道黑影来回瞬移,他迟缓的双瞳被远远甩在后头,至多咬住目标的脚后跟,见地面被人踩出窟窿后,朱瑯的瞳孔便会失焦,再也追不上敌人。 尊善与敌方的速度之快,动作俐落,身手矫健,在场没一人是省油的灯,唯独朱瑯是多馀的,跑错棚的恶鬼别説见缝插针,为尊善助力,朱瑯连插花都没办法,他连保住己命都有困难。 周遭像在放烟火,战火四起,巨响频传,有的距离稍远,「轰!」一声远方屋顶就塌了,有的距离超近,巨响直在朱瑯耳边炸开,将他震飞。 刀光剑影,爆炸震碎冰山,朱瑯被爆震波催出鼻血,碎冰刮花他身体各处,若非及时用苍炎抵御,放火燃烧全身,朱瑯早被数粒散弹般的碎冰打成蜂窝。 惨遭弹飞的朱瑯尚未落地,一眨眼,他人竟被转移到寺外的树林,他才刚摔上落叶堆,根本来不及搞清状况,眼前倏忽冒出一名蒙面男,男子直用枪枝抵往朱瑯额头,准备扣下板机。 有冰系病症,有空间转移的病症。 然后呢?怎么眼睛一眨又要死了? 然后又是一踢,不知从哪瞬来的尊善一技横踢,就将举枪的蒙面男踹到喷飞,不仅喷飞,蒙面男还连续撞断了三柱树。 尊善又一次拎起当机的朱瑯,他将朱瑯扣在怀下,双腿全速飞跃,另一手也没间着,手指于空比划就夹住树林间呼啸而来的子弹,夹完子弹,又徒手弹开无形的风刃。 至于悬在尊善怀下的恶鬼,他只管紧抱脑袋,朱瑯不敢乱动,就怕扯尊善后腿。 事实上他已经扯后腿了,同时太多事发生,仅仅一秒就有三项攻击飞来,场景更是乱七八糟,上秒在地,下秒上空,第三秒不晓得会飞到哪,画面转换过快,朱瑯无从动作,只知道尊善为了保护他这只小拖油瓶,身上不免受了些伤。 随后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回朱瑯乾脆闭上双眼,省得人还没死就先吐。 先是子弹和刀锋划开空气的声响,再来是野兽咆哮与地鸣,一听就知是病症大乱斗,但朱瑯已没心思去判断敌方的病症,他只希望多次失重的不适感可以快点结束。 朱瑯就像颗多馀的鸡蛋,任人转移,任凭宰割,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打碎,绝对需要尊善保护。 为了保护鸡蛋,尊善飞步未停,一边击退敌人,有时得用上双手,就必须暂时将鸡蛋拋向别的位置,把敌人打退后,赶在鸡蛋落地前,尊善又会飞身过来,把朱瑯这隻尚未孵化的小鸡牢牢接住,护于怀下。 不过三分鐘,朱瑯重返地面。 头一次思念陆地,何等漫长的一百八十秒,恶鬼终于回到熟悉的地表,感受尊善将他温柔卸下后,趴跪在地的朱瑯这才敢睁眼。 左胸剧震,眼睛一开就见火苗飞扬,净修罗寺被轰得面目全非,围墙垮,殿亭塌,遍地野兽的爪痕,弹孔刀痕随处蔓延,庆幸没波及到后殿那,显然是尊善刻意将战场控制在寺院前半区,要不后半区的大伙早被坍方的建筑压死。 战意未熄,十一名高评级患者将武圣团团包围,无人开口,没人敢莽撞进攻。 水滴落地的声响划破寂静,不,是血滴。 跪于武圣脚旁的恶鬼这才撇头,只见尊善右手提着陌生男性的脑袋,断裂的颈面持续垂下鲜血,赤雨就这么在尊善腿旁滴答。 即便尊善刻意用双腿挡住,朱瑯还是看到了,那名失去身体、仅剩一颗头的男子正是刚才拿枪抵住他的蒙面男。 短短三分鐘,朱瑯不晓得这段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唯一能确定的是,短短一百八十秒的多对一死斗,尊善已摘下一名敌人的头颅。 那只断头正是敌人不敢妄动的原因。 「别看,这不是你的道路。」尊善低语,他一句话就让朱瑯的视线垂向地面。 朱瑯哽咽,他揍过很多人,砸过很多场,但他从来没认真想致谁于死,未曾怀抱过真正的杀意企图取人性命,至多是揍爆自己看不顺眼的傢伙,要说杀人,朱瑯还没认真想过此事。 但周围这些不一样,他们是来真的,他们个个都有致人于死也有命丧于此的觉悟。 这些人有,尊善也有。 「去后殿那,和其他人一起离开。」尊善没有看着朱瑯,他两眼专注放在敌人身上,心眼目观八方。 「可是??」朱瑯清楚尊善很能打,但终究是一介普通人。 要一个没有病症的常人独自应付十一名病患,无非是强人所难。 更别提面前这些妖魔鬼怪,光凭气场就能感觉出,他们的综合危险评级少说都有a,杀气刺得朱瑯皮肤发疼。 加上那些科技武器和佣兵制服,一般组织最好弄得到如此完整的武装,用膝盖想也知道,这帮病患来自军事机构原子星。 这些病患全是为杀戮而生的人型兵器。 没等朱瑯支支吾吾,尊善一把拎起小小恶鬼的后领,把朱瑯从地抓起:「快走。」 「但??」朱瑯担忧。 「别担心,你师傅很厉害。」尊善心领朱瑯的好意,他将杵在原地的朱瑯向外轻推:「太阳升起又会回到以往的生活,早上见。」 尊善回眸笑道,明明立于一片火海,他依旧笑得和蔼,笑得从容。 不管朱瑯用什么表情看着他,尊善总予以开朗的笑。 最终,恶鬼选择相信寺主,他深信那名捉鬼者的实力,不再回头,恶鬼腾起苍炎往后殿的方向逃离。 要朱瑯离开的原因主要有二,其一,那孩子是自己的把柄。朱瑯在场,尊善无法全力以赴。 其二,尊善不愿朱瑯看见自己过去的模样,任一名父亲都不希望孩子目睹自己的阴暗面。 确定朱瑯安全后,尊善这也扔下手中的头颅,放那颗断头滚至敌人足前:「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用武力解决,对吧?」 尊善一语道破这些士兵来到这里的缘由,他早料到诺罗恩家族会从原子星派打手。 士兵们没有回话,他们冷静注视尊善束紧衣袖,刚才的激战对尊善而言似乎只算暖身,真正的战役才正要开始。 「敢问原子星的各位有无信仰?」尊善重新摆出架势。 「我们只信奉力量。」其中一名士兵冷道,同时将剑锋指向地上破碎的香炉:「神不存在,你的信仰救不了你。」 对此尊善笑了,业火环绕,他孤身站在地狱,握紧双拳,握紧手染鲜血的罪过:「神或许不存在,但修罗依然健在。」 尊善踏碎大地,震出蓄积已久的杀意,这份气场令士兵们想起多年前的惨剧,想起那则谣传。 那年,国内死了一千多名病患,不分派系、不分组织的超常症患者惨遭杀害,从正规组织的特勤病患至三大帮派的干部都有牺牲者,其死相惨不忍睹,肢体遭人徒手拆解,骨头受不正常外力打碎,死无全尸的比比皆是,当中不乏s级病患。 那年是所有超常症患者的恶梦,街道惨遭血洗,无家可归的病患全都躲进净修罗寺,寻求庇护,进而催生出那场神仙对决。 净修罗寺第二代寺主武崇光,对上自绿焰而生的舜,师出同门。 武神战修罗,眾所皆知的传说。 10.萌芽 认为独自应付十来名患者是强人所难,意味朱瑯不明白尊善有多强大。 现在他可终于知道,为何那人能一肩扛起「武圣」的头衔。 战役结束时,寺院不再传来巨响,徒剩火苗焚烧碎物的细声,灰烬弔唁亡灵。 太阳尚未升起,火光亮了半片天,确认战争终结,净修罗寺的职员跑向残壁断垣,很快就见尊善从毁灭的彼端走来。 尊善浑身是血,四肢健在。人没事,却显得十分憔悴。 见寺主尚能步行,伤势未及心骨,职员接连上前搀扶,大伙环抱尊善,左拥右抱,以泪洗面,就怕失去净修罗寺的支柱。 朱瑯没跟着拥上去,但他同样目眶泛红,他静静站在人圈外,见尊善好端端站着,他松了口气。 清晨,眾人齐心将火熄灭后便开始收拾残局,过了许久,负责辖区的员警和特勤队才姍姍来迟。 警察和马斯莱特勤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迟到是理所当然,愿意来算赏脸,来也只是做做样子。 假装调查,假装纪录,假装认真办案,假装关心受害者,假装自己的脚指头仍踩在名为正义的线上,好欺骗自己对得起胸前的警徽。 「你们是搞什么?报警后都过那么久了,现在才到是来收尸?」净修罗寺的大家忿忿不平,赶来凑热闹的民眾也难以置信:「阿不就还好尊善先生没被打死?现在是谁都可以随便找地方开揍,见房就拆,见人就杀,这国家还有法律吗?」 面对质问,迟到的检警单位纷纷装死,耳朵当装饰,质疑当耳边风。 「别为难他们,大家都辛苦了。」满身纱布的尊善站出来安抚大眾:「麻烦把睡袋帐篷拿出来,让累的人先找地方休息,也谢谢乡亲们前来关心,没事的话都请回吧,早上还得干活。」 为什么通报后拖那么久才来,架都打完了执法者才到,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要脑子稍微正常,谁敢与创世动力为敌? 那些警察和马斯莱特勤不过是混口饭吃,谁会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保住饭碗要紧,保住小命更要紧。 诺罗恩家族富可敌国,谁敢办诺罗恩家族,保证人间蒸发。 畏惧权势,人之常情。同为市井小民,尊善能体谅。 由于寺里的仓库受战斗波及,许多存放的物资不是被烧成灰,就是被碎砖瓦砸烂,少数职员和朱瑯便到镇上跑腿,採买民生物资,以及尊善需要的医疗用品。 街上,老百姓都在讨论净修罗寺的事。 「昨晚净修罗寺不是发生大火?山头那有够亮,却没听到消防警报?」 「不是大火,净修罗寺是被人夜袭,是黑帮前去暴力讨债,你都不看新闻的吗?」路人随手摊开折叠电子报:「你看,新闻都说了,十二名超常症患者趁夜前往净修罗,和寺庙职员爆发衝突,共计八死四重伤,经检警调查,兇嫌和寺庙职员疑似有债务纠纷,是寺里的病患跟外头帮派借钱,借钱不还才引来杀机。」 「原来是这样,真是辛苦尊善先生了。」另一名路人面露不捨:「尊善先生花了很多心思、倾尽心力照顾那些无家可归的病患,不惜搬出自身积蓄,结果那些病患还是学不乖,唉!」 「我早说了,尊善先生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不过是白费力气。」路人笑得不以为然:「有句话不这么说的?牛牵到哪里都是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些病患之所里流落街头,就是因为他们品行低劣,收留那些患者只是自找麻烦。」 「病患欠钱不还,病患动用暴力讨债,感觉都是病患在惹事,就不能把患者全送进海尔安德?跟那些人共处一个社会真危险??」又有路人嫌弃。 一旁路过的朱瑯气到眼爆血丝,新闻根本胡说八道,一听就知是事先准备好的假新闻。 何等差劲的烟雾弹,昨晚来搞事的病患全是训练有素,武装俱全,绝非路边混混那种等级,分明是诺罗恩家族从原子星雇来的杀手。 新闻风向还刻意抹黑超常症患者,没提到兇嫌全副武装,更没提及迟到的员警特勤。 果不其然,连媒体都被诺罗恩家族收买。 朱瑯气得捲起袖子,他正想前去和那帮路人理论,却见一名着装正式的男子从中介入。 成套黑西装配油亮的真皮鞋,体面的领带不可少,那条黑底领带上刺有白色的蝎子图案,象徵成员隶属的联会。 男子一副要出席晚宴的打扮,他绅士般的衣装很突兀,但更突兀的是他脸上顏色不一的斑块,好比分布不均的胎记。 「花点钱就能呼咙你们这些死老百姓,创世动力的公关部可真轻松。」男子从中插入,他弹了弹折叠电子报的萤幕:「这很明显是能源炼製厂盖不成就来阴招,这么简单的智力测验都过不了,果真是群乡巴佬。」 「你说谁乡巴佬?」几名路人粗声。 「说你们这些猪脑啊。」男子掏出雪茄,他一手朝朱瑯递出雪茄,向朱瑯借个火,另一手则当眾摊开,大方秀出左掌心的条码刺青:「异天门蝎联,怕就快滚吧。」 「靠!是穿西装的恶魔!」 「领带上真的有蝎子,快走快走??」 一听男子报出名号,原本气愤的路人脸都垮下来,没几秒便鸟兽散。 间杂人见鬼似地逃离,徒留朱瑯和男子对目。 帮派三雄之一「异天门」朱瑯当然晓得,代表面前这位仁兄绝非善类,但至少他愿意花点脑子道出实情,而不是被媒体牵着鼻子走。 光是这点就足够朱瑯为他点火。 「异天门成员干嘛跑来乡下?」朱瑯伸出拇指,他比出「讚」的手势,顺道令指尖燃起苍炎,为男子点燃雪茄。 「哪里有赚头就往哪跑啊。」男子老实笑道:「看你跟那位寺主感情挺好,倒想问问你,还想跟杀父之兇泡在一块多久?」 「??你说什么?」朱瑯顿时一愣。 「果然,他什么都没跟你说。」男子毫不意外,他故意不正面回答,就是要吊朱瑯胃口:「也对,换作是我也不会说,毕竟大人间的恩怨跟孩子无关。」 「少拐弯抹角,除非你想用屁眼抽雪茄。」朱瑯出言恐吓。 「那你就毁约了。」男子悠哉地吞云吐雾:「就我打听的消息,你现在不能乱揍人,据说是跟寺主的约定?」 呿,这人是有备而来,且心怀不轨。 白痴都看得出来,男子是有目的地现身于此。 自认不擅辩答,多说肯定吃亏,朱瑯只管别过身:「看来再聊下去会很不愉快,我要走了。」 但恶魔却不断拋出饵食,继续钓起朱瑯的好奇心,男子笑看朱瑯的背影:「就我所知,朱荼被杀的那天你也在场,就没想过为父亲报仇?」 朱瑯深知不该停下脚步,他应该摀紧耳朵,快步离去。 偏偏内心的怨恨敌不过恶魔勾引,朱瑯又转回来:「我报不报仇关你屁事?」 「所以你应该知道『舜』这号人物吧?」男子很高兴朱瑯上鉤,他看出朱瑯经不起激:「还是那些大人就把你当小孩?什么都不打算让你知道?」 「少废话,我当然知道尊善以前叫舜,他过去杀了很多超常症患者,但那又怎样?」朱瑯自知脑袋不好使,但这种程度的挑拨离间他还看得出来。 「那你知道朱荼就是被舜给杀掉?」男子笑得眼睛都瞇成弧形。 「你有什么证据?」朱瑯狠瞪。 「我不需要证据。」男子邪笑摊开双手,宛如仇恨节目的最佳主持人:「你去问尊善不就行了?去问问他,为什么要把你爸打死不就得了?」 ??这人在说什么? 没等错愕的朱瑯回应,男子悠悠步到朱瑯身侧,恶魔朝朱瑯耳边低语:「你就没认真思考过?一个素味平生、没有血缘关係的陌生人为何这么照顾你?就没想过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减轻自己心中的罪恶?又或,他只是为了遵守和上代寺主的约定?」 朱瑯悲愤咬牙,他一手猛然往身侧挥,试图挥开恼人的过去,却被男子及时闪过。 「你就去问啊,看尊善愿不愿意跟你说实话。」男子乐见朱瑯眼底的猜忌萌芽:「当然,如果你打从心底认为尊善是发自内心爱着你,不做他想,别无所求,那你也不必过问,省得被人挖伤疤,尊善铁定不好受,呵呵!」 妖言灌溉,漆黑的暗芽鑽破土壤,龟裂人心,朱瑯尽所能压抑濒临绽放的恨,他撇头就跑,远离恶魔,只管全速往净修罗寺的方向飞进。 狂奔途中,快速掠过的场景都成了回忆走马灯,至今为止,和尊善相处的场景接连划过。 那人为他调整武术架势,为他系紧武僧服,为他盖上暖被。 为他在眾人面前说情,为他磨药,为他敷药,天冷外出时,不忘为他穿上外套并系好扣子。 那人所做的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赎罪? 若尊善真是杀死朱荼的兇手,那,是不是少了这个理由,一旦少了这份亏欠,任谁都可以取代自己? 没了那份愧疚,是不是随便一人都能成为尊善的徒弟?随便一个稍有武术资质的人都能成为那人的养子? 想到此处,回顾过往温暖的回忆,朱瑯所见的每一幕,昔日自己所站的位置全都变得模糊不清。 站在尊善旁习武的不是自己,陪尊善外出捉鬼的不是自己,向尊善发出过掌挑战的也可以不是自己。 「别想了,别再想了。」朱瑯边跑边捶打自己的脑袋。 不就是个陌生人,何必听对方胡言乱语? 何况那人说得也不一定是真的。 就算尊善过去真的是舜,那人也没证据指控就是舜杀死朱荼。 没错,就是这样,自己压根不必放心上。 朱瑯沿街边屋顶飞跃,带上採买好的药品,他很快就回到净修罗寺。 怪的是明明都停止狂奔了,他的心跳却还是跳得好快,驻足于寺门前的朱瑯久久无法平静,喘息不止。 明明很在意却得假装不在意,明明是好天气却听见雨声。 明明没有幻觉,眼睛一眨却见雷霆自空划下,一阵眩目后,那面鬼神刺青笔直撞进朱瑯眼底,令朱瑯心悸。 冷汗频冒,脸色苍白。 夜幕笼罩,踩着记忆中的滂沱大雨,朱瑯来到尊善所处的寮房外,门未紧闭,留了道门缝,依稀听闻里头的职员正在为尊善换药。 朱瑯本想推开房门,却在凑近房门的剎那,透过门缝见到了过去——獠牙外露的六臂鬼神,那面刺青就烙印在尊善遍佈伤疤的裸背上。 雷声,雨声。 自绿炎而生的苍火燃烧着恨,凝视那面鬼神刺青,朱瑯彷彿回到了那一夜。 真相大白。 11.离去 朱瑯对生父的印象很模糊,毕竟那叫朱荼的男子成天在外打杀,鲜少回家。 自己和母亲的住所对那人来说也不算家,至多是个休息场所。 按照世俗的时间分配比例,更正确的说法,家对那人而言才是公司。 一天二十小时都在外头,偶尔四小时待在家里。 勉强回家是那人的工作,是他应尽的本分,那人的上班内容是「稍微尽一点为人父亲该尽的职责」,姑且回家露个脸。 在短暂的停留后,那人又会重返街头,敞开双臂,拥抱腥风,沐浴血雨,享受他凶险的黑帮生活。 「喂,快来帮我处理伤口。」 每一次进家门,那人都是如此开口,附上浑身酒气和血气。 粗声使唤母亲后,那人就会一屁股摔上沙发,将双腿跨上矮桌,掏出菸,用指尖催生的绿炎点燃片刻的喘息时光。 摆着大爷躺姿的那人仰头倚靠沙发,对空吐烟圈,母亲则默默在旁为他处理伤势。 看着父亲与母亲,朱瑯实在感觉不出他们之间有所谓的爱情,比起灵魂伴侣,他们的关係更像雇主与佣人,一个总是开口下令,另一个总是逆来顺受。 「看什么啊,臭小子?」 无需对到眼,仰赖街头歷练下的战斗本能,那人总能察觉叮咬自己的目光,他知道朱瑯总立于阴暗,偷偷注视这失能的家庭。 「有什么不满就说,别站在那当哑巴。」那人又对空吐了长串,母亲依然处于静音模式。 「??好臭。」朱瑯躲在樑柱后,他觉得爸爸闻起来像烧焦的米酒。 「说什么?大声点。」那人冷笑,他朝朱瑯招了招手:「靠近些,不然鬼才听得到。」 朱瑯只好走出阴影,他步向父亲,刚站到父亲身侧,正想开口就被父亲重重弹了下额头。 父亲的指甲可烫,直在朱瑯额头中心留下一点黑痕。 「我好臭关你屁事?不爽就痛扁我一顿啊,呵呵!」那人用力搓揉朱瑯的脑袋,弄得朱瑯头发乱糟糟。 朱瑯拨开父亲的手,他稍微退了几步:「就不能花点时间陪我们?」 「少囉唆,老子得在外赚钱,又不是没拿钱回来。」那人认为自己已算称职的父亲:「别嫌东嫌西,要不是喝醉忘了戴套,当初可没要生你。」 「??看得出来。」朱瑯早看出自己不是什么爱的结晶,他的诞生纯属意外。 话讲得太露骨,始终不发一语的母亲罕见使了眼色,那人才意识到自己言重。 但他却没想道歉,反从口袋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其中几张的边角还烧焦:「喏,拿去买糖吃。」 朱瑯并未接过父亲的歉意:「我比较希望你待在家。」 「怎么?希望我陪你玩啊?」那人故意朝朱瑯吐烟。 「才不是,咳咳!」朱瑯呛得泛泪,他不断挥手搧去父亲吐出的漫天玩笑。 那人总喜欢开玩笑,粗鲁却没有恶意。 朱瑯不确定,那是否就是那人表达爱的方式。 「你赶紧长大,赶紧变强就能和我一块到街上廝杀,我们父子俩一起揍爆其他人,肯定有趣。」那人坐起身,他朝朱瑯摊开掌心:「来,打我。」 朱瑯奋力出拳,父子拳掌碰撞,发出扎实的闷响,可那人却鄙视:「烂透了,再用力。」 朱瑯又揍了一次,这回用力到脸都发红,那人却还是不满意:「你是落水了不成?老子生给你的火焰上哪去?发火再上啊,废咖!」 经不起激,朱瑯怒得露獠牙,他脸爆青筋,将燃烧苍炎的拳往父亲脸上送去,不按说好的方式出招。 朱荼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扬起绿炎的右手随即接下攻势,左手也预判了儿子不讲武德的火焰踢击,燃烧的火势逼得身为常人的母亲不得不退开。 「这才像话!」朱荼欣赏儿子的狠劲,见朱瑯露出獠牙,他更是兴奋伸手,捧起朱瑯双颊,把小小的朱瑯捧到两脚悬空,朱荼的语气像是中了刮刮乐:「瞧你还有尖牙,复数病症真他妈好极了!不愧是老子的基因,你长大之后一定可以操翻所有人,哈哈哈!」 听到这母亲再也按捺不住:「你希望儿子加入边境会?」 「随便,只要是能让他尽情施展火焰的舞台就行。」朱荼掐揉朱瑯的脸,完全把儿子当布偶把玩,他扒开朱瑯的嘴,自以为犬科牙医,恶鬼般的獠牙赏心悦目:「牙齿好尖啊!这样就算手脚被绑住也能咬人,不错不错!」 「你希望他加入黑帮?过上和你一样危险的生活?」母亲无法认同。 「这样的生活有啥不好?能打架还有钱赚,这工作爽翻了好吗?」朱荼不想糟蹋儿子的火焰,他认为优秀的超常症患者生来就该战斗,也只能战斗:「不然你说,这火焰是生来干什么?烧垃圾?烧菜?别闹了,强大的异色炎就是要用来烧人焚尸炸房子啊!」 「我只希望孩子平安长大??」 「那对病患来说可真是奢侈的愿望,作为普通人还是少讲两句吧。」朱荼看都不看老婆一眼。 要病患安分照着社会体制走,最后只会被社会迫害致死。 朱荼不认为超常症患者必须遵守普罗大眾制定的法律,那是常人订出来的游戏规矩,他们患者遵守个屁? 女子则闷的一言不发,她只管伸手,要丈夫交出信封袋,从朱荼手里拿到安家费后,她便去打理杂务,不愿再谈。 而被当宠物玩弄好一阵子的朱瑯,趁父亲分心,他探头就咬朱荼的手。 朱荼也没生气,他反过来将朱荼压在沙发上搔痒,逗得朱瑯咯咯大笑:「认不认输?认不认输啊?还不快点求饶?」 「不认输!打死不认输!哈、哈哈哈!」朱瑯笑到眼角飆泪,嘴角洩炎。 倒在沙发上,仰看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那人的轮廓早已模糊不清,快乐的回忆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就让朱瑯对这可悲的家產生一丁点爱。 违建的老旧铁皮屋,年久失修的家具,满是酒瓶菸盒的垃圾桶,空气瀰漫挥之不去的焦味。 失职的父亲,有钱什么都好的母亲,以及不小心被生下的自己。 不和谐,一眼明辨的缺陷数之不尽,但这些仍改变不了血缘关係。 爸爸终究是爸爸,妈妈终究是妈妈,朱瑯不可能对他们毫无情感。 时光飞逝,如今。 这阵子朱瑯很少待在寺里,他总是想尽办法找各种理由外出。 跑腿,散步,散心,就连三餐也在寺外解决。 他没能再用正常的眼光看待尊善,一见到尊善就浑身不对劲,更别提在他身边习武。 想到尊善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尽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满足,不过是为了弥补愧疚,想到这,朱瑯的胃就会剧烈翻腾,除了对尊善虚偽的笑顏感到噁心外,当中更参杂被人欺骗的愤怒。 哪天真要报復,报杀父之仇绝对是个好理由,用以掩盖朱瑯内心的愤恨不平。 同样都是坏人,凭什么朱荼就得跟脑袋说再见?凭什么有人顶着神明光环就能改邪归正?说好的人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仗着信仰,随便换个名字就能脱胎换骨,改名挤笑容就能成为更生人们的精神支柱,之于这种励志故事,那些被舜打死的超常症患者不知作何感想? 傍晚,祭祀用的大长桌摆满菜餚。 每个晚上,净修罗寺的职员们会一起烹煮食物,一同享用菜餚。团圆饭是寺里的传统,用以凝聚向心力。 上完香,尊善又见朱瑯往寺门的方向走,显然又要外出。 「又要上街?」尊善早注意到孩子阴阳怪气,哪怕闭上眼,他也能感受到朱瑯体内的净力起伏不定:「外出散步前,先和大家一块吃晚饭吧。」 「我不饿,你们吃。」朱瑯没打算回头。 一名老职员看不过去,老伯伸手按住朱瑯的肩:「好几天没在饭桌上露脸,你怎么回事?寺里的团圆饭别具意义,别自个儿在那搞孤僻。」 心情差,忍耐度降低,现在的朱瑯可不想听人教训:「又不是每个人都把这座破寺当归属,该学的学完,我打爆寺主后就要闪了,没要陪你们这些蠢蛋养老。」 「你小子怎么搞的?吃错药?」老伯皱眉。 路过的职员听朱瑯语中满是荆棘,忍不住指责:「你几天没出现在饭桌上,尊善先生可担心,担心你在外头乱吃,怕你没吃饱,瞧你现在什么口气?是太久没被扁,翅膀又硬了?」 「好了好了,饭前别闹不愉快,别吵的吃不下饭。」尊善赶忙出来和事。 不料朱瑯竟别过身,他冷冷吐了句:「打死别人老爸还吃得下饭,也是不简单。」 此话一出,老职员眼睛瞪大,年轻职员一脸费解,唯独尊善深深吸气。 吸气,但未叹息。 尊善早知道会有这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没等尊善开口,老职员试图灭火,就怕寺里年轻一辈听见,扰乱军心:「你在胡说什么?要吃就上桌,不吃就离开,少惹事。」 「你确定是我胡说?是我胡说,还是兇手耳聋了?」朱瑯眼底烧着怨恨,他瞪向尊善,不顾周遭还有其他职员:「你倒是说话啊,我也好奇老爸的价码,你是收了诺罗恩家多少钱才把朱荼打死?」 「靠,摆明要人难堪,真不懂事。」老职员气得低声,他一把扯住朱瑯领子,打算把朱瑯拖去角落,他边拖,边朝朱瑯耳旁压低声线,用近乎沙哑的声音怒斥:「我不晓得你这事打哪听来,但有些事不能公开讲,现在,给我住嘴!」 「少偏袒人,有本事敢做敢当!」朱瑯甩开拖行,他恨不得高声嚷嚷,他当眾踱步,走向尊善,粗声质问:「我就问一句!当年是不是你打死朱荼!是不是你打死我爸!说啊!」 这一刻,眾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尊善和朱瑯身上,彷彿全世界都在等着答案。 过去不会消失。 命运的交会点,尊善别无选择:「??是。」 朱瑯的高分贝引来更多观眾:「你就是舜,过去杀死很多超常症患者,是杀死我父亲的兇手,我没误会你吧?」 「没有。」尊善依旧冷静,他的馀光正接受环向刺来的失望。 「喏,听见没?」朱瑯朝老职员冷笑,他一手指着尊善的鼻头:「这傢伙当年打死许多同胞,你一直为他护航,这么做对得起身上的条码刺青?」 老职员顿时语塞,四周也传来人们耳语,不少职员交头接耳,明显是今天才知晓尊善的过去。 震惊,错愕,失望。 显而易见,并非每人都能接受血淋淋的事实。 就算接受,也不是每人都愿意给舜痛改前非的机会。 业火循着因果延烧至今,尊善镇定地照单全收,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宽容并非义务,唯独他有义务承受恶鬼眼中的恨。 眾人围绕,精神审判继续,朱瑯又问:「你打死朱荼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我爸非死不可?」 立于悬崖边缘,尊善环视眾人,他第一时间有所顾虑,尚未想好如何啟齿。 「回话啊!别站在那不吭声!」朱瑯催促,咄咄逼人:「我应该有权知道朱荼为什么死吧!」 尊善迟了会儿才开口:「如你所言,我收了钱。」 「收了诺罗恩家的钱,对吧?」朱瑯满腔憎恨烧得可旺:「所以就是接单杀人!单纯的收钱办事,没错吧!」 「??没错。」尊善甘愿接话,当眾承认。 听闻心灵支柱曾是诺罗恩家族的打手,窃声四起,信仰崩蹋,向心瓦解。 深怕事态严重,老职员不禁向前,为追随已久的寺主发声:「尊善先生正极力弥补过去的所作所为,你为什么非要尊善先生难堪?就不能稍微顾虑他的感受?」 「顾虑他的感受?那谁来顾虑我的感受?」朱瑯愤而抓死左胸:「凭什么他就有重新做人的机会,我爸就没有?凭什么我就得接受他的赎罪方式?凭什么那些惨死他手下的患者都得原谅他?」 「不然你想怎样?你希望什么?希望尊善先生以死谢罪?非要逼死尊善先生你才满足?」老职员认为朱瑯得理不饶人。 位于老职员背后的尊善则按住他的肩,要老职员别再说了。 够了,真的够了。 「这种问题不必问我,需不需要以死谢罪,叫他烧香问问我在地狱的老爸和那些患者吧!」朱瑯气得褪去僧服,他将武僧服弃置于地,也不管那件僧服留有尊善为他缝补过的痕跡。 朱瑯一脚踩过僧服,当面践踏尊善的心意,他仰头狠瞪身前的杀父之兇:「和诺罗恩家族那些演都不演的坏蛋相比,像你这样的偽君子更令人讨厌。」 说完,朱瑯便扬起燃烧苍炎的手,令弃置在地的僧服化为一团灰烬,毫不留情,完全不给情面。 注视那团哀伤的火焰,尊善只感到遗憾,他清楚自己没资格挽留恶鬼离去的背影。 而那名位于人群最外,拥有读心病症的老婆婆,透过生变的人墙,看着此时此刻的尊善,她难忍落泪。 她未曾见过尊善如此悲伤,在那心灵的世界,尊善孤身站在冷夜之中,黑暗中飘着细雪,回盪着心寒,那位于脚下、自过去延伸而来的仇恨枷锁仍囚困着他。 更令人心疼的是,她不明白尊善为何撒谎?? 12.分崩离析 那晚,团圆饭很多人缺席。 隔天,寺里就走了许多人。 「感谢尊善先生长年以来的照顾,但我无法接受曾和诺罗恩家族有掛勾的傢伙。」 「跟随寺主那么久了,知道寺主已经洗心革面,偏偏我的亲戚就是被舜杀死,恕我无法继续待在这,抱歉。」 「让一个曾经滥杀患者的疯子引导我们,我绝不认同!」 「当年的修罗担任更生人们的老师,这种改邪归正对他或许励志,对我们这些病患可是相当讽刺。」 有些人离寺去外头找别的正经工作,找不到无妨,他们寧可回街头流浪,也不愿被偽善者剥夺自由。 有些人离寺重操旧业,重回歹路,他们认为尊善是个大骗子,净修罗寺就是个传播假道学的烂地方。 好好一个大家庭分崩离析,每天都有人走,每天都有被搁置的僧服和信纸留在草蓆上,离职潮大爆发,不过七天就空了数间寮房。 日復一日,尊善三餐照常,一切照旧,该练功就练功,该祭祀就祭祀,该上街捉鬼就上街,即便捉到的鬼很快就心有不服离寺,但也没办法。 封印恶鬼的瓮再也关不住仇恨,街上治安想当然地乱,尊善只能为乡里打跑闹事的病患,无法再做更多,甚至还得在那些病患败逃时听几句冷嘲热讽。 面对伙伴接连离去,尊善依然平心静气,不曾露出需要旁人安慰的软弱。 深夜,仅剩的几名职员前去尊善打坐的道场,年迈的老职员跪到尊善身前:「寺主,今天又有三名职员离开了。」 正在打坐的尊善闭目运气,没有回应。 「不拦住那些人吗?」老职员担忧,就怕再这样下去,寺里的人会走光。 「我没那么厚脸皮。」尊善没有睁眼,他语气沉稳:「一个杀人犯哪来的资格慰留他人?」 「总不能让人一直走,伙房走的人尤其多,就怕无法照常供餐。」每週五黄昏,净修罗寺还得烹煮大锅菜,好餵饱街上的游民:「走一个是少一张嘴喊饿,寺里的三餐不打紧,但寺外的流浪汉还得顾,再这样下去,寺里的几项日常作业会很辛苦,只怕大伙忙不过来。」 「打扫也是,不能要一个倒楣鬼独自打扫正殿吧?人手不够,也没法製作出足够的糯米饼给信徒。」另一名老将说道。 「那我只能勤快些了。」尊善终于睁眼,他苦笑道:「不好意思,要你们陪我一起受罪。」 「别这么说啊寺主,我们累死无所谓,但看你这样我们几个老兵很心疼??」老职员不忍尊善被人曲解。 「我可不会让你们累死,这是我造的业障,说什么也不能耽搁你们的未来。」尊善已有打算:「必要时,我会安排你们到别的地方落脚,净修罗寺我会独自一人守到最后。」 「别说这种话啊尊善先生,我们几个看起来这么不讲义气吗?」老职员们笑笑。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到时再说吧,且看且办。」说是这么说,尊善的内心早已婉拒,他只管伸手挥了挥,要职员们赶紧回房:「谢谢你们前来关心,时间不早了,快回去休息。」 老职员们离开道场时,恰好与读心老婆婆擦肩而过,这回换老婆婆进到道场里。 老婆婆跪坐到尊善身侧,她一眼就看透尊善的心:「还在担心那孩子?」 尊善笑得没辙,反正也瞒不住:「是啊,担心他没好好吃饭,担心他在外头交到坏朋友。」 应该说,朱瑯铁定是交到坏朋友了。 如今这般发展,必定如幕后黑手所愿。 尊善可不笨,但考量朱瑯的感受,眼下他势必得照那些人的剧本走。 「那些人无法在武艺上击溃你。」老婆婆读心。 「所以改从心灵着手。」尊善顺着自己的心思说下去:「只可惜我的心也不脆弱。」 「但满目疮痍。」老婆婆面露不捨,她知道尊善被朱瑯伤得很深。 「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尊善乾笑。 朱瑯那番话,彷彿让他这名父亲再一次失去孩子。 老婆婆这也提出疑问:「那时为什么要说谎呢?」 「比起真相,我更在乎那孩子的心。」尊善按住左胸,他确信老婆婆已知道答案:「当下那么多人,若直接道出实情,日后其他人会如何看待那孩子?」 他不希望朱瑯和他一样,终生背负愧疚而活。 「但总要把话说开啊??」老婆婆已看见尊善盼望的结局,她眼眶泛红:「你这样无法瓦解恩怨。」 「至少可以背负过去,一同消失。」尊善已打定主意,他自愿成为因果的尽头:「明早我会去一趟费洛斯,我会快去快回,剩下的事你们不必担心。」 他随时可以以死谢罪,也只配以死谢罪。 但死前总得把孩子託付给值得信赖的人,不论是朱瑯还是寺里其他病患,尊善深信费洛斯会是个好归属。 至于仇恨的连锁,殞命那刻,他会将最后一节枷锁一併拉下地狱,整串因果,所有的怨恨以及身负的罪孽,终将和他一起在炼狱燃烧殆尽。 过去不会消失。 但他可以和过去一同消失,留给那孩子没有包袱的未来。 13.恶魔的邀请 作为帮派三雄,异天门主要盘据在国内的大都市,以市中心金黄地段为根据地。 将蛋黄区佔为地盘的异天门擅于多角化经营,酒店、赌场及各种声色场所,八大行业基本全包,连道上最赚钱的大饼——黑市交易及走私贸易也几乎被异天门垄断,「最富帮派」当之无愧。 江湖有句笑话,「边境会和拾荒者,这两大帮派的总财產加起来都到不了异天门的一半。」,这话其实不算笑话,而是实话。 要说笑话,异天门倒是喜欢用这话自嘲:「异天门有三宝,赚钱,谈判,耍阴招。」 帮会里的干部足配称作地下外交官,逢檯面上法律解决不了的问题,政商名流就会找异天门处理,请异天门从中「乔一下」。 这也是为什么开赌场违法,但异天门经营的赌场就不违法,政商撑腰嘛! 有别边境会,异天门不讲风范,他们只讲手段。 他们不需要英雄,只需要能为帮会赚钱的诈欺师。 听起来很贱,没错,就是很贱。 贱对他们而言是讚美,能被骂「贱人」代表他们生意兴隆,势必已从别人口袋那骗到钱了。 「小心那些穿西装的恶魔。」 「留意那些打领带的傢伙,他们的言语里住了魔鬼。」 「穿鞋时,小心鞋里藏有蜘蛛或蝎子。」 异天门很满意道上其他弟兄给的评语,那正是蛛联和蝎联两大联会经营出的好口碑。 离寺一週后,朱瑯受邀到市中心知名餐馆,他一个流浪孩童竟是由两排服务员九十度鞠躬,大阵仗迎宾,更是由餐馆老闆亲自带上阁楼的指定大包厢。 包厢门一开,就见那名穿西装打领带、脸上有斑块的男子坐在里头:「等你好久,还以为你不来了。」 待餐馆老闆曲身退出包厢,包厢门一关,朱瑯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企图?」 「好问题。」男子起身为朱瑯拉开檀香木椅,不忘递上整本菜单:「我想拉你入加入我们蝎联,但那事不急,吃饱再谈,来,随便点。」 「随便点?」朱瑯摊开菜单,这儿随便一道菜都四百元起跳,足足是外面五个便当的钱。 「随便点,有本事把我吃垮,我叫你爸爸,给你当马骑都没问题。」男子自信笑道,财力雄厚的异天门没在怕。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朱瑯也没打算客气,反正他字典里本就没有客气两字。 乱点菜可是朱瑯的拿手绝活,整本菜单先来一轮,吃不完再打包带走。 少了净修罗寺的免钱饭,这阵子在街上很难吃饱,是能用武力讨到东西吃,但想填饱肚子总得先打上一架。 街边求生,不可能像这样不费一丝力气,好好坐下来吃免钱,吃饱又吃爽。 机会难得,他还不点爆? 没用多久,身前的大圆桌就被丰盛菜餚挤满,盘跟盘间容不下一根筷子,桌面不够摆,几道菜甚至得叠起来放。 朱瑯尽情铲饭,他用捞汤用的大勺嗑炒饭,嫌筷子碍手,他改用服务员送上的铁夹夹菜,盘子吃到剩一点时,他就整盆捧到嘴前用倒的,汤汁碎屑全都清得乾净溜溜。 和上菜的服务生拼速度,朱瑯忙于狼吞虎嚥,男子这也开口:「你儘管吃,不必回话,听我讲就行。」 满嘴饭粒的朱瑯点头示意后,男子指着胸前掛的领带,黑底,上有白色蝎子图案,他边说边递出名片:「正式和你打照面,我叫昆寇,是异天门蝎联的干部,如你所见,我也是超常症病患。」 朱瑯用油腻的手接过名片,底色是抢眼的黄色,可真是招摇。 昆寇接着秀出左掌心的条码:「头回见面你也看到了,我有刺青,身体遍佈斑块,这种病症叫异质肤,简单来说就是皮肤有毒,不同顏色的斑块对应不同毒性,有些可以麻痺神经,有些能使人感冒。」 居然主动亮出底牌? 朱瑯嚼也没嚼,他嚥下一大块烧肉:「随便透露自己的病症不好吧?」 「放心,真要在这打起来,少了这些情报,你依然能把我吊起来揍。」昆寇了当承认自己不是干架的料:「你也知道,我们异天门是靠脑子干事,和边境会那些莽夫不一样。」 「靠脑子?是靠诈骗吧?」朱瑯毫不避讳。 「你这话就不对了,那不叫诈骗,叫智取。」昆寇邪笑。 「但我脑子也不好,我习惯用拳头解决问题,如果你们排斥笨蛋,就不该邀请我。」朱瑯撕咬烤乳鸽,整隻拿起来啃。 「笨蛋有笨蛋的市场,你虽然笨,但你很能打。」昆寇随手伸向小菜盘,从中拿了几粒炒花生解嘴馋:「上回在ktv的事我听弟兄说了,你扫光自助吧,干趴一票成年人,只能说不愧是朱荼的儿子,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恶鬼的孩子会放火,我身边就需要你这种人。」 「需要我干嘛?」朱瑯吐掉骨头。 「当保镖啊,身在江湖,谈生意难免谈到打起来,我又不擅长打架,自然得抓几个四肢发达的小弟摆身边。」昆寇笑看朱瑯,像是看着一张潜力股:「混帮派也讲究职涯发展,加入我们异天门何止吃饱穿暖?必须吃好穿好,我们很讲究生活品味,反观拾荒者在沙漠啃仙人掌,边境会在郊区吃废土,庆生时才能上热炒店,瞧这整桌,我们随便都是三珍海味,等你年纪大些还有『更好吃的』。」 昆寇隔空打冒号,所谓「更好吃的」当然就是女色了,异天门旗下满是酒店茶室,浓妆艳抹的妖精信手拈来。 「你跟你爸同个模子,喜欢打架也有胆势,小小年纪就跑去彰靱的庆生趴搞事,据说还打得不错。」昆寇不断讚赏朱瑯:「想把自己摆对位子就跟我混,干架需要舞台,我能给你很多舞台,还能让你无后顾之忧地安全下台,市中心这的警察都被异天门收买,就算条子找你麻烦,你笔录做完就可以回家睡觉,他们不敢关你,要关也只是在媒体前做做样子,关个交代,不可能关久。」 「听起来真是好处多多,但我还是得考虑。」朱瑯认为昆寇别有意图。 「行啊,这种事本就该慢慢考虑,我也没期待你今天就答应。」昆寇不想给朱瑯压力,他尽可能维持用餐的好气氛:「你有其他想知道的事都可以问,边吃边聊比较下饭。」 「感觉你知道不少。」 「那当然,说到底我是长辈,虽然没彰靱那么老,但还是老你个十几年,见过的怪事必须比你多。」 「那说一些关于朱荼的事吧,我老爸他强吗?」 「何止强,同年代的帮会打手放在一块比,你爸绝对有前三。」昆寇回忆道,他正回想自己刚入异天门那时:「你老爸爱打也会打,虽然这么说有损帮威,但你爸曾经一人就干趴我们半个联会,单枪匹马闯进来开战,烧得大家哀哀叫。」 「那也没什么吧?打趴一群弱鸡骗子而已,没什么好得意。」见昆寇苦笑,朱瑯只好拐个弯:「你自己刚也说了,异天门是靠智取不是靠搏击,我只是循你的话说。」 「想不到你也会看脸色。」 「因为这顿饭不错吃。」被餵饱的朱瑯还是懂收敛。 「那就说点别的,拾荒者知道吧?帮派三雄之一,由杀人不眨眼的玛提克人建立,统辖贫民窟和国家边境那一带,那些游牧民族多兇悍?你爸照样把他们从马上扯下来扁,扁到他们落荒而逃,扁到他们干部徐风亲自出马,够厉害了吧?」 「徐风又是哪位?」 「拾荒者首领身旁的其中一位亲信,正统的玛提克人,人称『厄风』,身手非凡,快狠又俐落,来无影去无踪,跟风一样,擅使双弯刀,嗖嗖两下就是两颗人头,目标眼睛还没眨,头就掉地上,你爸过去就跟那种等级的妖怪单挑。」昆寇发自内心尊敬朱荼前辈。 「嘖,他够厉害就不会输给那个偽君子了。」朱瑯的眼神有些落寞。 「这么说太刁难你爸,武崇光和舜根本不算人,他俩是神仙,除非动用特殊手段或独特病症,要不谁去和神仙一对一,必死无疑。」昆寇想起修罗上街的那年,街上冷清,多少店舖放下铁捲门,阴暗的死巷里堆满病患的尸体,特勤敌不过,警察只剩收尸的份:「何况不是只有朱荼被打死,当年惨死修罗手下的同胞可多,我们联会也掛了两名s级干部,s级患者都翘毛了,bc级病患便是随处躺,河边浮尸,山区草丛里的断肢,或是只剩半截身体弃尸路中,当时的我们认真希望自己是隻沟鼠,好鑽进水沟,躲避修罗。」 「舜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朱瑯不解。 「就我得知的情报,是诺罗恩家族想剷除潜在威胁。」 「潜在威胁?」 「你自己想,世上有谁能取诺罗恩家族的命?有谁能与创世动力的武装智能机械为敌?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嘛!肯定是那些评级高的超常症患者,所以囉!诺罗恩家需要一把锋利的刀,好把那些可能危害己命的傢伙干掉,于是就从地下擂台相中武功高强的舜,要舜收钱办事。」 「其他人呢?常人对舜滥杀患者的事就没看法?」 「当然有看法,诺罗恩家买通媒体,到处带风向,将舜塑造成种族主义下的英雄,白话而言就是把超常症患者评为『次等种』,而舜的行为就是种族净化,是在淘汰我们这些劣质人种。」昆寇的语气满是身为患者的无奈:「媒体镜头前,老百姓看似抵制舜的行为,然而当年的网路社群,一堆普通人匿名为舜歌功颂德,双手双脚赞成舜的杀戮,别说过去,现在依然有很多民眾认为我们是『次等人』,这部分应该不需要我多做说明,同为患者的你必然清楚。」 「??这我知道。」朱瑯按住胸前的条码刺青,那道诅咒至今仍招来歧视。 「幸好舜最后被武崇光干趴了,不然当年病患的死亡数估计还会再多一倍,据说那场神仙对决,武神修罗腿踢腿,两腿悬空撞出的阵风能震飞屋顶,更让旁观者后滚数十圈,真够夸张。」昆寇重新将焦点移回朱瑯身上:「要是你爸还在,恶鬼父子一定会给江湖带来精彩绝伦的战役。」 「谁知道呢?」朱瑯托着下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没胃口了。 这种吃不下饭的感觉就是想念吗? 「朱荼还在的话,你也会加入边境会吧?」昆寇好奇。 「不,我肯定会当他的死对头,他要是边境会,我就是异天门或拾荒者。」朱瑯尝试想像,他怀念父亲将他压在沙发上搔痒,那是他少数珍贵的回忆:「我一定会狠狠揍他,往死里揍,每一拳都朝脸打。」 「你们感情不好?」 「倒也不是,只是我们父子都爱打架,都不喜欢输,真要在场上碰到,不论是他揍我,还是我揍他,我想我们都会很开心。」打来闹去,就是朱瑯和朱荼的相处方式:「要是我能打掉老爸一颗牙,他一定会感到骄傲。」 间聊至此,昆寇话锋一转:「想为父亲报仇吗?」 朱瑯尚未反应过来,就见昆寇掏出一把短刀,刀锋锐利、顏色暗沉,刀柄的部分底色为黑,柄上烙有红紫缠绕的花纹。 「这礼物送你。」昆寇将短刀按上桌,他将短刀挪到朱瑯身前:「神仙也怕毒,刀锋上的毒药取自我身上的斑块,足以致神于死。」 「你要我去刺杀尊善?」朱瑯皱眉。 「不不不,我是要你做选择,作为受害者的你是唯一有资格抉择的人。」昆寇两眼瞇成弧形:「明天我会去净修罗寺表演,会带一大批观眾去,等听完表演,你在决定也不迟。」 「表演什么?」 「敬请期待。」昆寇邪笑,他轻拍刀柄:「想知道更多的话,建议你收下这张门票。」 语毕,恶魔晃着螫针离去,徒留朱瑯凝视桌上的入场券。 反正拿了也不一定要用,先收下再说吧。 朱瑯伸手握住刀柄,接受恶魔的邀请。 14.笑顏 演出那天,三色彩带碎纸沿街飞扬。 像是喜庆,西装笔挺的昆寇没打领带,他一手拋洒三色纸屑,另一手拿着大声公沿街宣传:「各位乡亲父老看过来!净修罗寺将举办问答活动!有兴趣参与的朋友请跟上我的脚步!让我们一同前往信仰的中心!化解近期民眾对修罗寺的质疑!」 紫黄橘的彩带碎屑接连落到民眾身上,目光匯聚,昆寇边走边打广告,确保吸引足够人潮:「恶鬼频频离寺,治安疑虑再起!净修罗寺第三代当家的八卦究竟是流言蜚语?还是惨露马脚?今天就让我们一同见证!」 繽纷飞舞,街上的人们纷纷抬头,仰望漫天彩带,有人摇下车窗,有人拿下耳机。 「有人见过那西装老兄?他是在帮净修罗寺行销?」 「没看过他,听起来是要帮净修罗寺平反,反正间着也是间着,不如跟去看看。」 没多久,昆寇身后的队伍越跟越长,人潮汹涌,比起谣言真相,更多的是凑热闹。 昆寇就像黑夜中的灯火,群眾的情绪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先后化为飞蛾涌去,商店街被挤得水洩不通,那头离寺多日的恶鬼也身在其中。 恶魔晃着毒螫,引领观眾抵达寺外。 见外头大阵仗,几名老职员先后跑出来:「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 「进香团没见过?」无视老职员拦阻,昆寇继续拋洒彩带,他挤开老职员,快步率领民眾入寺。 「进香团?哪来的进香团?」老职员嗅到搞事的气味,他赶紧别过身,再一次跑到昆寇身前,呈大字敞开双臂:「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没接到任何团体通知,况且您也看到了,上回寺里出了事情,发生大火,目前还在修缮中,若要烧香进贡,劳烦改日。」 昆寇拿起大声公回应,无非是要长龙队伍听见:「这样好吗?作为净修罗寺最虔诚的信徒,我特地把乡里带上来,就是希望更多人为净修罗寺添香,结果你一句话就要这么多人打道回府?让信徒们白跑一趟?」 「这??话不是这么说。」老职员感到为难,他双手合十,鞠躬哈腰:「团体进香需要事先通知,再麻烦各位配合??」 没等老职员说完,昆寇又一次用大声公打断:「团体进香?谁跟你说我们是团体进香了?我们每个人都是单独来,只是恰好在这个时间点同时来,这样也算团体?」 「这??」老职员确信来者不善,偏偏他不能在群眾前发怒。 「这么不想让大家进去,难不成是做贼心虚?」昆寇将大声公转向后方队伍:「看啊各位!净修罗寺不敢面对谣言!没对不起乡亲,怎不敢出来对峙?我说的没错吧,各位!」 「对啊!叫尊善出来!那么多病患跑回街上扰民,为什么不把人抓回去?」有民眾伸手指责。 「叫当家的出来面对!说寺主过去就是那个杀人无数的舜!我打死不信!我要听寺主亲口承认!」更多民眾大声吆喝。 「我就是因为相信尊善先生才特地过来!叫尊善先生出面解释清楚啊!尊善先生真要清白,我赔上这条老命也会替他平反!」有老者高举拐杖。 「我们家捐了多少钱给净修罗?我有权知道自己捐的钱是拿去帮助弱势,还是变成杀人基金?又或是进到你们寺主的口袋里?给我出来说清楚啊!」 「出来啊懦夫!敢做敢当啊!修罗上街那年,街道饱受战斗波及!你欠大家一个道歉!」 「叫你们寺主出来!叫尊善出来!」 「叫尊善出来!叫尊善出来!叫尊善出来!叫尊善出来!」 呼声此起彼落,相信寺主、不相信寺主和专程来乱的全挤成一团,不耐烦的大眾持续推进,将成排老职员逼得节节败退,令昆寇直捣舞台核心。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老职员正想报警,却闻后方传来当家主的声音。 「我在这。」 那声音不疾不徐,稳重可靠,强悍的声线已怀抱死的觉悟,那份坚毅转眼就换来空气凝结。 千锤百鍊的正气,一声平定躁动。 尊善昂首步出正殿,眼底没有分毫恐惧,他单手一挥,要仅剩的亲信退下,留他独自面对即可。 百姓环绕,主角、配角和观眾全数到齐。 最后一次灵魂审判,开幕。 尊善直视面前的恶徒,他知道昆寇就是来找碴:「找我有什么事?」 「作为信徒,我来终结谣传。」昆寇摊开双手,端起四方势力及压力:「大家都想知道真相,就问几个问题而已,不知道寺主您是否方便?」 「随时奉陪。」尊善站得直挺,正气凛然:「我哪都不会去。」 「那真是太好了,没枉费这么多人相信你。」昆寇举手鼓掌,他故作崇拜,以尊善为圆心,绕圈行走:「在活动开始前,我想先问尊善先生,关于本日突发性的问答活动,你是否受人威胁?若是受人指使,心有委屈,还请你大声说出来,我们这些信徒绝对替你讨公道,我说是吧,各位!」 八方群眾点头说是,人声沸腾,陪审团热烈响应。 尊善勾起看破红尘的笑:「我没受任何人胁迫,我从始至终言行一致,一言一行都发自内心,不曾向权势低头。」 「了不起,不愧是净修罗寺的精神标竿。」昆寇竖起拇指,他站到尊善正面:「那么,我要代替大家发问了。」 「请。」尊善眼神坚定。 「当年血洗街道,滥杀四方的修罗,其本名为舜,敢问那名为舜的男子,是否为您的前身?」 「正是。」尊善没有一丝犹豫,随即换来群眾倒抽一口气。 常人哽咽,患者错愕,窃声四起,议论纷纷。 没等民眾缩回下巴,昆寇又道:「您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当年的修罗,那针对当年屠杀千名患者一事,您是一时兴起?还是耀武扬威?是崇尚杀戮,还是另有隐情?」 问到关键点,昆寇朝尊善露出世上最阴狠的笑,这一笑让尊善理透了来龙去脉。 这傢伙知道实情,怪不得带上那么多人。 见尊善顿了片刻,昆寇抓紧局势,火上淋油:「看得出您若有所思,还请尊善先生别有保留,取人性命本就是罪,但若有苦衷就另当别论,只要您愿意发自肺腑道出实情,我相信大家都能谅解。」 自知被人握住把柄,尊善闭目感受邻近的气息,凭藉心眼,他清楚那孩子就在人群之中。 不过一分,尊善便道:「没有委屈,那时的我一心想将武道推向极致,故挑武技凌驾常人的病患下手。」 「真是如此?外传您当年是收了诺罗恩家族的钱才甘愿做打手?」昆寇假装皱眉:「甚至有人说近期离寺的职员是被你赶出来,说你因为收了创世动力的钱打算废寺?」 尊善察觉昆寇想混淆视听。 要是承认自己和诺罗恩家有瓜葛,声称自己收钱成为诺罗恩家的走狗,旁人便会顺理成章相信「收钱废寺」一说,届时,自己以及净修罗都将失去人们的信任。 若全盘否认,在此道出真相,那头小恶鬼将步上自己的后尘,背负罪恶的源头,最终成为憎恨世道的鬼王。 自己的未来或是那孩子的未来,二选一。 诺罗恩家这回请来演讲高手,不但强迫自己做选择,还想顺便把过去骯脏差事的痕跡一併抹除。 尊善环视观眾席,现场已有人拿起科技產品录影,他此刻口吐的字句都将成为法律追诉的依据。 看来对方的目的是彻底击溃信仰,让失去信眾的净修罗寺无法顺利经营,等寺日渐没落,寺主因法律事宜被调虎离山,就轮到创世动力出面收尾,收购净修罗寺。 稍微釐清对方的思路,为保住净修罗寺,尊善不能将诺罗恩家族牵扯进来,他几经思索后才开口,尊善决定将一切责任拦往己身:「如刚才所言,当年的我是为了追求至高武道,别无他想。」 「我想也是,毕竟您都说了,自己不曾向权势低头,若是收钱办事就是自打嘴巴,在眾人面前撒谎。」昆寇挑眉,就怕观眾没听清楚,他再三强调:「总结上述,你大量杀害病患仅是为了追求武艺,没有苦衷,一切杀戮都是为了自己,我们可以如此解读吧?」 「可以。」尊善了当承认,群眾大失所望,嘘声四起,尊善环视人群,坦荡接受人们的唾弃:「待寺里的一切安顿好,我会承担应负的法律刑责,愿意接受制裁,若有幸出狱,仍有痛改前非的机会,我仍会回到此地,用馀生弥补过错直至嚥下最后一口气。」 尊善的坦诚令少数民眾收起嫌恶,可昆寇仍继续往火心搧风,助长火势:「弥补过错?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弥补?人死不能復生,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昆寇一番话又换来大票人点头,昆寇趁势反问观眾:「杀了那么多人却能好端端活着享受东升西落,还能留在寺里温饱三餐,每天愜意地烧香拜佛,各位觉得这样合理吗?」 昆寇的提问换来多数人摇头,少数人闷不吭声,迟疑于黑白之间。 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情理之间毫无缝隙。 「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合理,可见纵容杀人犯苟活是对死者不公,且尊善先生也表明自己愿意接受制裁??」昆寇当眾掏枪,他一手黑枪,一手摊开左掌心的条码,不忘提高音量:「那么!作为超常症病患的我应该有权制裁滥杀同胞的罪人吧!」 这一刻,眾人一顿。 他们似乎应该阻止,似乎又没理由阻止,群眾们动弹不得,思绪挣扎。 没给大家足够时间思考,昆寇单手向前,将准星朝向尊善:「我有资格制裁你吧,舜?」 尊善闭口不言,他仅是皱眉,清楚面前的恶徒并非为了正义,而是为了私利。 「我要代替死去的同胞制裁你。」昆寇邪笑,他准备扣下板机:「你也可以在眾目睽睽下反杀我,就像你过去杀死朱荼那样。」 语毕,恶魔的子弹击出。 没等眾人回神,枪响后,尊善已用两指夹住子弹,白烟混杂烟硝定格于视野,宛如时间暂停。 民眾才刚大开下巴,就见毒蝎再次刺出击,昆寇拔出匕首,快速向前,毒螫刺向尊善,却被尊善瞬间抓出破绽。 尊善一技横肘就将昆寇手中的武器敲飞,令染毒的匕首牢牢插进一旁殿堂大门上的「净修罗」木匾,匕首不偏不倚贯入修罗两字之间,唯独净字安然无恙。 并非不愿接受制裁,而是舜早已死去。 尊善打从心底明白,自己早已不是修罗。 面对奇袭失败,昆寇早料到会是这般结果,但他仍被尊善的气场震得冒汗,以尊善的本事,飞出去的大可是他的脑袋:「不愧是修罗,果真难以拿下??」 尊善狠瞪昆寇,霸气侧漏:「你,没有资格制裁我。」 「我确实没有。」昆寇哽咽,他脚软退了几步,随后狰狞一笑:「但是他有。」 茫茫人海中,循业火烧来的仇恨腾空跃出人群。 受憎恨驱使,恶鬼脚踩苍炎,抽刀跃起,朱瑯来到尊善后上方,这一刀下去,满载剧毒的短刀将斜斩尊善侧颈,就算断不了头,涂于刀锋的猛毒也将致尊善于死。 对此尊善也料到了,但他却不为所动。 眾人瞩目下,因果终于来到尽头。 这一刀下去,仇恨的枷锁将被斩断。 这一刀下去,地狱的大门将被划开,修罗将与真相一同没入地狱。 最后一次直视朱瑯,回眸排山而来的恨,如同以往,尊善收起霸气,收起严肃,收起至今为止的遗憾与应当表露的悲伤。 他希望有朝一日,当孩子回想起父亲时,自己的面容是和善,是和蔼,是从容且带着关爱。 不管孩子用什么表情看着他,他都想予以开朗的笑。 尊善希望自己能永远以这样的表情停留在朱瑯的记忆里,他回望拔刀跃下的朱瑯,脸上写道。 「对不起。」 短短三字,笑顏夹带无尽悔意。 对不起杀了你父亲,对不起没办法伴你到未来。 没有还手,没有半点遭到背叛的心寒,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尊善坦荡接受期盼已久的制裁。 而读出尊善脸上的遗言,剎那间,滞空的朱瑯愣住了,他受愤恨蒙蔽的双眼瞬时清澈,但持刀的双手却来不及停下。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种了然于心的表情? 朱瑯比谁都要清楚尊善的实力,依尊善的身手,他闭眼都能把持刀的自己反压在地上暴揍,但他却呆站在那,究竟是为什么?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此刻的自己竟觉得刀锋落下后,自己将后悔莫及?总觉得这辈子最重要的事物都将随刀锋而去?? 最后一刻直视尊善,昔日种种回忆迅速划过朱瑯脑海,习武,捉鬼,日常,不论哪一幕,自己的表情为何,尊善总是温柔笑着,那开朗的笑顏已深深烙进朱瑯的灵魂。 明明生母对他笑过,生父也对他笑过,或许还有其他人对他笑过,但没一人像尊善这样清晰。 朱瑯无法理透其中的原因,只因他不晓得何谓父爱,更不明白尊善究竟有多爱他,爱到愿意惨死他刀下。 结局已定,恶魔狞笑,被恩怨纠缠的两人对视彼此,殊不知一道闪光倏忽炸向毒刀,未知的病症及时偏移刀路。 白光未使朱瑯松手,却成功将生死区隔,刀锋最终大幅划伤尊善的左臂,朱瑯也在同一时间挨了发麻痹弹,两秒后便两眼上翻,失去意识。 费洛斯特勤抵达,武圣在老职员的拥簇下倒地。 15.真相(01) 睁眼,昏眩难耐的朱瑯已被五花大绑,人被绑在直立的约束床上。 四周是白净的空间,没有任何刺激性的顏色,无法从内看见外面的世界,甚至连出口在哪都找不到,连条门缝都没有。 显而易见,此处是收留超常症病患的隔离所。 朱瑯想放火挣脱束缚,果然施不出火,他听其他病患说过,收留患者的特殊机构,其隔离所内的空气成分也有能抑制症状的物质,患者一旦呼吸便会吸入抑制剂,令体内的变异细胞进入休眠。 可能是抑制剂让人昏昏欲睡,也可能是约束床旁的点滴持续注入麻药,不管是何者,这一切都令朱瑯不爽,被关笼子失去自由,四肢遭绑只留张嘴,任谁都会赌烂。 庆幸始作俑者很快就出现,隐蔽式闸门开啟,一名气色红润的老者从外步入隔离房,门一关,智慧闸门的门缝随即消失。 顶着灰白短发,老者看上去身体硬朗,双眼明亮有神,额头上的皱纹无法掩盖他的好气色,岁月仅突显他的睿智,平易近人的笑令朱瑯的怒火退了几分。 老者拎着资料,他朝旁挥手,看似在对调光玻璃外的伙伴下指令,随后就见一柱高脚白椅自地升起,少不了一柱等高的白色圆桌,圆桌上有只夹链袋,里头密封的正是朱瑯昏厥前所握的毒刀。 老者自然熟地坐到朱瑯面前,他温和关心:「头会很晕吗?还是身体哪里特别不舒服?」 「拜你们的麻药所赐,我脑子爆干晕。」朱瑯没给老者好脸色。 「那不是麻药,是解药。」 「解药?」 「你中了毒,我们正在为你治疗。」老者指着一旁的点滴架,他必须为机构澄清:「是解药的副作用让你不舒服。」 「听你在唬烂,我昏迷前还活蹦乱跳,真要中毒早掛了。」朱瑯不记得几时用短刀划伤自己。 无视朱瑯语气尖锐,老者点头:「嗯,跟我想的一样,小朋友你被人利用了。」 ??被人利用? 没等朱瑯脑袋转好,老者接着拿起白桌上的密封夹链袋:「毒有分很多种,这把短刀的刀锋确实涂染致死毒,但刀身和刀柄的部分带有情绪毒,持刀者接触到不同色泽会被强制渲染对应色泽的情绪。」 情绪毒? 听到这,朱瑯整个人都醒了。 老者又拿出事先准备的资料:「超常症病患昆寇,病症名异质肤亚型,症状情绪毒,资料上完整记录每种斑块对应的情绪,黑色是仇恨,红色是愤怒,紫色是猜疑,全都是这把短刀具有的色泽。」 朱瑯的眼睛越瞪越大,他牙齿颤抖:「那??那些碎纸彩带??」 老者点头:「没错,那些入寺围观的群眾也全中毒了,分别送往邻近医院治疗,紫黄橘分别对应猜忌、喜悦和亢奋,这些顏色非常适合煽动人群。」 朱瑯两眼空洞,不敢置信。 原来昆寇最初直接亮底牌,他大方表露病症根本不是为了装弱鸡,什么麻痺神经、使人感冒都是幌子,他是故作坦荡以博取信任,真正的目的是欺诈他人。 但自己是什么时候中招的? 见朱瑯皱眉苦想,老者翻阅资料:「黄色能使人雀跃并松懈,让我猜猜,你和昆寇碰面时,是不是有摸到黄色的物品?」 「黄色??黄色??」朱瑯绞尽脑汁回想:「操!那张名片!」 当初进包厢吃免钱饭时,他傻呼呼收下昆寇递出的黄色名片。 原来自己在那时就已经中计了,该死,真他妈该死! 朱瑯不甘咬牙,他现在只想往昆寇脸上砸拳,约束床因他的挣扎剧烈晃动:「那傢伙在哪!我要宰了他!我要杀了他!」 「建议你放弃这不成熟的决定,昆寇被我们费洛斯特勤拘捕,目前已转交给警方,无故对大量民眾施展病症,估计没多久就会被送进海尔安德。」老者肯定昆寇的罪罚不会太轻。 钱使鬼推磨,用数年苦窑赌三十亿也算聪明的投机,只可惜昆寇没赌赢。 老者又道:「何况,你应该有其他更需要担心的事。」 朱瑯当然没忘记,他目眶泛红,难忍激动,深知自己衝动误事:「尊善没事吧?那毒应该有解药吧?你们有解药对吧!拜託你,拜託让我见他??呜??」 即便孩子百般懊悔,朱瑯自责地频掉眼泪,老者也只能到道出实情:「尊善的病况尚未稳定,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朱瑯哭到声嘶力竭,被约束床綑绑,不得动弹的他只能猛烈地前倾后摇,他后悔到想把脑袋摇下来,真想就这么把整张约束床晃垮、将自己晃倒在地,再想办法滚到墙边,一头撞死自己。 倘若尊善命丧毒刀,那他也会将那把毒刀吞下,好原谅自己。 「我知道你急着见他,但现在的你有罪责在身,必须依法隔离。」老者伸手轻抚朱瑯的头,这份安抚令朱瑯想起尊善的手:「你体内的情绪毒也还没完全消除,我不可能这就放你走。」 朱瑯垂头抽泣,待他稍微平静下来,老者接续道:「在你离开这之前,我想先解开你跟尊善之间的心结,我不会左右你的想法,只希望你仔细听完,等听完之后,你再自行决定该如何面对尊善,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恶鬼泣不成声,真相娓娓道来。 15.真相(02) 贫穷不分种族。 社会歧视超常症病患,不代表身为常人就能过上好日子。 尚未习武前,舜不过是名随时可被取代的搬运工,只能搬些废弃物过日子。 x能源取代燃煤,不少工厂勒令拆除,火力发电厂连环倒,烟囱厂房接连炸,新科技淘汰旧时代,总得有人去清理上个时代的遗物,移走那些垃圾正是舜的工作。 大的废弃物交给机械吊起,小的废弃物仍得靠人工搬运。添购智慧机械搬运小型垃圾不符成本,所幸不符成本,让舜保住了饭碗。 除了体格好,力气大之外,舜没有任何优点,他就是个普通人,普通到不行的穷人,穷的很老实,穷的很认份。 某天,结束连串的辛劳,舜拖着乌黑脏躯准备返家,他的住处在治安最烂的落寞边境,返家途中,他撞见几名病患正在为难一名流浪汉,两三人围堵一人,大概又是勒索讨钱。 穷人找穷人麻烦,落寞边境的日常。 作为一名普通人,舜清楚不该淌混水,他虽然壮,但光是强壮并无法和病症抗衡,向前伸张正义只怕被异能瞬间弄死。 舜打算绕路,却在视而不见的下秒见三名病患惨遭打飞,那名骨瘦如材的流浪汉随便一踢就把人踹上天,他单拳就换来一名恶棍脸骨粉碎,碎人骨如破蛋壳,流浪汉不用几秒就把两名恶徒打到横尸路边,另一名飞天恶徒直接倒头栽进排沟中。 应该是力量型的病患吧?舜才刚这么想,就见反击完的流浪汉横倒在地。 舜上前察看,发现流浪汉面黄肌瘦,显然是饿到晕过去??就这么放着不管好吗? 放流浪汉躺在路边,清醒后铁定全身被扒光,连内裤都不剩。 运气背一点,醒来搞不好躺在盛满冰水的浴缸,腰际上多了一槓,少了颗肾。 就这么放着不好。 人瘦搬起来也轻,舜没犹豫太久,他就这么单肩扛起流浪汉,将流浪汉扛回自己的住所,说是住所,也就是座违建铁皮屋,建材来自他的工作,是座废弃物拼成的「组合肉」。 为了餵饱两人,舜挪用购买痠痛药布的钱,特地到郊区买了便宜食材,让流浪汉饱餐一顿后,经过间聊,他诧异得知流浪汉并非超常症患者,而是和他一样,是名普通人。 「我会武技,此技为净力运行,开山鼻祖是净修罗武馆初代馆主,其名为武崇高,武崇高旗下有多名弟子,我的师父仅是其中一人。」流浪汉解释道。 「怪不得你身无条码还能轻松摆平病患。」舜由衷佩服。 「怎么?想学吗?」流浪汉想出一笔划算的交易:「不然这样好了,我传授你净力运行,用武艺跟你换吃住,如何?」 「我学这个要做什么?」舜不想动用微薄的积蓄,他少说也得存点钱买棺材。 「学来防身啊!世道混乱,学武技就是自保!」流浪汉积极推销:「不然学去打擂台,地下擂台很多人在赌,拜师学艺乃正确投资!」 「那你为何不去打擂台?如果习武有赚头,你怎会沦为流浪汉?」舜提出合理的质疑。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年轻人,我们高手都是很低调的,低调才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再者我师父就是沉溺武技而死,生前一无所有,最后上吊而终,他就是过分享受竞技、沉沦力量才落得那般下场,我可不想重蹈覆辙。」很久没和人聊,流浪汉开了话匣子:「我们净修罗也是因分道扬鑣而没落,一派追寻武崇高,认为武技应往高峰迈进,一派认为武技应崇尚光明,改追寻武崇高之子,跟随武崇光。」 「听上去你是武崇光那一派。」舜理出其中的矛盾:「但你却怂恿我去打擂台?」 「我是说防身!重点是防身!追逐竞技看个人取捨,能否净化体内的修罗全凭个人造化!」流浪汉故作镇定,振振有词:「要学就学!不学拉倒!」 也罢,这个流浪汉虽不擅言辞,但他确实身怀绝技。 落寞边境治安差,作为普通人,多学个战技也好,未来也能考虑打擂台翻身。 于是舜动用积蓄,放胆投资,好在他意外有天份也足够勤勉,费了几年还真给他学成。 为了供养师父,习武期间,舜没忘报名常人赛制的地下格斗,加减赚学费,没料学成后的某天,作为流浪汉的师父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自此音讯全无。 又过了几年,歷经多场实战与充分的个人修行,舜的武艺更加精湛,对自己的实力有十足把握后,他便花钱购买假纹身、偽造条码刺青,改参加病患专属的地下擂台。 这么做理由很简单,钱多,多更多。 钞票伴血雨淋下,不论擂台对角是何方鬼神,舜都能将之击溃。 来自边境会的壮汉,舜一拳放倒。 原子星退役的少校,舜三技摆平。 短短一年,舜作弊似地拿下六十连胜,赌客欢呼,庄家傻眼,舜闯出名堂,打出名号,他穷困潦倒的人生大翻转,不仅搬离了那块「组合肉」,更成功抱得美人归。 妻子是名整復师,在舜仍是搬运工时就对他百般照顾,未曾轻视过舜,甚至会在舜有经济困难时给予资助。如今有了稳定收入,舜也终于有勇气脱口,希望和她共组家庭。 幸福到来,舜搬到治安稍微稳定的郊区,与妻育有一子。 平时认真打斗赚钱,放假带妻小去海边愉快,普通人的幸福。 偶尔受了伤,妻子会不高兴,她会嘮叨几句,要他儘早转行。两人不会口角,至多冷战,这也是普通人的幸福。 能体会妻子的心情,殊不知舜开始考虑转换跑道时,他已无法全身而退。 不是被庄家盯上,而是被那头遭帮会驱逐的恶鬼给缠上。 那头恶鬼名为朱荼,他是为战斗而生的绿炎,以焚烧苍生为乐。 「我常看你打擂台,每回不用三分就干趴对手,你很强啊!」初次见面时,朱荼站在地下竞技馆出入口,挡住舜的去路,猖狂的恶鬼嘴溢绿焰,瞳利如刃:「只动嘴太无聊了,来过个几招吧!」 「想过招就上擂台。」舜建议朱荼照规章报名。 「我被禁赛了啊!庄家怕输钱,不让我打,你早晚会跟我一样。」朱荼没辙摊手,他眼底燃烧疯狂的灵魂:「不过打死几个人,那些傢伙就不让我上场,说什么不懂收敛,说穿就是庄家不愿掏钱出来赏给赌客,毕竟赌客只要押恶鬼就会赢,那些有钱人可真小气,你说是吧?」 「??你打死人?」舜不禁皱眉。 大家都是出来餬口,混口饭吃而已,把人搞没也太超过。 何况「恶鬼」这号人物舜隐约听过,据说是被边境英雄会驱逐的干部,他自顾自的享受打斗,给江湖各大势力带来不少麻烦。 「打死人又怎样?哪个人不是抱着死的觉悟上战场?战斗非生即死,胜败不就是生死?」对于世俗最低限度的道德标准,朱荼不屑一顾:「我懂找不到对手的乐趣,这里的儿戏很快就不够你玩了,呵呵!」 舜没予回应,他认为眼前就是个挡路的疯子,现在的他只想赶紧回家抱老婆蹭孩子。 舜快步略过朱荼,却闻后方传来朱荼的声音,他知道朱荼正咬着背后:「你呢?你是为什么而战?肯定是有像样的理由才如此强大吧?」 舜没有停下,却听见朱荼的脚步从后紧跟:「我战故我在,我喜欢干架,喜欢跟强者对打,战斗就是我们病患的天职,这辈子若要选个死法,我一定选择战死,老死什么的无聊透顶!你呢?你是为了什么战斗?」 敌不过死缠烂打,舜只好停下脚步,他无奈侧头:「为了赚钱养家,为了让爱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仅此而已。」 「就这样?怎么可能?」朱荼认为舜刻意掩饰心中的嗜血,他不信武者没有虚荣,认为人的存在需要意义:「你战胜他人时不会感到喜悦?击倒对手时,心中不会產生一丝『看!我就是比你厉害!』的念头?仅仅是为了几分臭钱就值得你赌命奋战?」 「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 道不同,无法沟通。 舜正要起步离去,朱荼竟又追问:「那失去那个理由怎么办?若不是为了自己而战,一旦失去那个理由,你又要为什么而活?」 这一问电起舜满身疙瘩,他浑身颤慄,嚐到一股恶寒,舜自觉受到威胁,他心中最软弱的那块正被人死死掐着。 当下,他应立即回身,手刃背后展露獠牙的恶鬼,而不是以最快的速度返家,紧拥妻小。 他错过了杀死朱荼的时机,就因为他始终避战,不愿和恶鬼衝突,为挑起纷争,朱荼最后拿他的妻小开刀。 就为了和高手来上一架,就为了挑衅,朱荼烧尽了舜存在的意义。 那夜不像夜,火光亮了天。 舜没见过地狱,但若有地狱,必定是那副光景。 那是舜毕生见过最黑暗的光,当他赶回家时,住处已被绿火吞噬,无视消防员拦阻,他飞身跃入火场,待房屋坍方,遍体灼伤的舜已拥着妻小步出火海。 扛着火苗,顶着伤势,怀里那团烧融的焦尸正是他的妻儿,可见大火发生时,妻子紧抱在一块,他们在生命最末伴着彼此,一同受尽折磨而亡。 被烈火活活烧死,何等痛苦的死法。 就为一场对决,何等肤浅的理由。 挚爱熔成一团,妻儿被烈火烧得不成人形,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头脚在哪,哪部分是妻,哪部分是儿,舜也没心情仔细去辨认。 他抱着焦尸跪在地上,两眼空洞,久久无法言语,即便一旁的医护警消要他快点松手,舜依然动也不动。 他一时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就只是静静跪在那,如同一座腐朽的雕像。 他一时无法接受现实,一旦接受了,他便有衝动自焚,乾脆就这么和坏里的妻儿融为一体。 为什么自己不在场? 为什么初次见到那头恶鬼时,自己没立刻杀了他? 待舜松开双手,松开意义,松开自己仅剩的一切,当他脚踏仇恨起身时,舜已不再是人——绿火催生修罗,修罗来自憎恨的绿炎。 如朱荼所愿,舜很快就去实现恶鬼盼望已久的战役,他一口气兑现朱荼两个心愿,和猛者一较高下,以及战死。 在朱荼的妻儿眼前,舜徒手摘下恶鬼的头颅。 成功替家人报仇后,舜的双眼依旧麻木,或许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一旦敞开心扉感受,想感受恨就得一併感受失去爱,那份伤痛舜绝对无法承受,为了防止灵魂自我毁灭,舜只好什么都不去感受,行尸走肉。 为了復仇重新起身,如今失去这个理由,舜必须再去寻找别的理由。 对于一个没有情感的修罗而言,追求极致武道是仅剩的存在意义,又或许,舜只是想寻求制裁。 他主动上门挑战强者,透过无止尽的杀戮追求至高,同时也在寻找一个得以制裁自己的正义,不断向上攀登的舜也在寻求一死。 他开始滥杀高评级的超常症病患,血洗街道,帮派三雄,机构特勤,无一倖免。 期间,诺罗恩家族看上舜非凡的身手,他们恰好需要打手为自己剷除祸患,便暗地资助修罗的暴行。诺罗恩家动用权势,一手遮天,为舜挡掉所有应当背负的刑责。 倒也不是收钱办事,有人协助打发检警,舜便能心无旁騖地追逐极限,比起钱财,有人在旁打苍蝇,这才是舜甘愿和诺罗恩家合作的主因。 而诺罗恩家派给他的最后一单正是前去净修罗,他们要舜去取武崇光的命,少了武崇光,他们便有千方百计夺取寺下的土地。 那年,街道冷清,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搁置的尸袋,纹有条码的尸体不计其数。 患者走避,为了苟活,他们逃进净修罗寺寻求庇护,而修罗也前来此处寻求最后一战。 踩着斑斑血跡,修罗来到正殿之前,与武神相望。 身穿漆黑武僧服的武崇光率先道:「你,究竟为何而战?」 沐浴鲜血的舜坦然一笑,笑得十分空虚:「为登上至高,为求一死。」 修罗摆出架势,没有牵掛,一无所有,他很乐意命丧于此。 面对无穷杀意,武崇光也抬手回应,心眼让他看见舜千疮百孔的心。 「在天之灵正为你落泪。」武崇光眼怀怜悯,语带惋惜。 「请务必让我和他们团聚。」舜灰白的眼早已枯竭。 师出同门,两双身经百战的手,一双掀起怨恨,一双延续恩情。 武神战修罗,此战不可免。 两人全力蹬向彼此,武神修罗双双抬腿,用高抬腿开场,碰撞的净力旋起强风,神仙各踢一脚就浪起漫天沙尘,随后使出的每技都换来狂风尖啸。 拳如枪弹划开风,腿如百兽奔腾碎大地。 双神战得天翻地覆,寺顶飞,横樑垮,铜像如豆腐被削开,山林巨木如细枝倾折,群鸟逃窜。 天上见不着云,万里无云,只因云被拳脚震起的强风刮飞。 地上不见寸草,大地无一完整之处,净修罗寺所在的山头差点被战斗夷平。 双神大战三天三夜,战役的最末,修罗耗尽气力跪倒,终于迎来渴求的死亡。 跪于武神脚前,修罗仰视期待已久的制裁,以为武神扬起手要给他一技痛快,却见武崇光朝他递出两只祈愿牌。 「你的妻儿来过这里,他们曾到这来为你祈福。」 跪地的舜双手接下祈愿牌,将两份祝福捧于满是伤疤的掌心。 『希望爸爸妈妈快点和好,全家再一起去海边玩。』 『愿丈夫平安,希望他另谋出路,战斗有违他善良的本性,请神明为他引路。』 亲人的愿望令舜沾染血气的手无比沉重,让爱人失望简直比死还要难受,短短两句祈愿,就让修罗褪回凡人。 不是武力,是爱清澈了舜眼中的赤血,使他双瞳恢復神色,不再麻木。 「切记,过去不会消失。」武崇光俯视跪地懺悔的舜,舜正捧着祈愿牌抱头痛哭。 针对一心求死之人,死亡这种制裁方式毫无意义,那不过是让罪徒逃避,赐他们解脱,那样反而太过便宜。 武崇光认为有比死更好的赎罪方式:「比起消极死去,倒不如活下来好好弥补,你必须背负愧疚直至闔眼,这对你才是真正的制裁。」 这番话舜能认同,认同,所以接受。 修罗死去,重生后的舜改名为尊善,遵循善道正是他妻子的期望。 又过了多年,尊善接任净修罗第三代掌门。 这些年来,尊善始终掛念绿炎的馀烬,他永远忘不了手弑恶鬼的那夜,那名男孩失神的双眼。 绿火催生修罗,就怕修罗再催生下个修罗。 他必须找到恶鬼之子,必须瓦解自己造出的怨恨,那是他应负的责任。 庆幸老天听见他的乞求,某天,遍体鳞伤的恶鬼还真倒在寺前,神奇的因缘。 过去不会消失。 尊善很高兴,过去来找他了。 天赐良机,尊善决定将小小恶鬼视如己出,他会倾尽馀生将这孩子抚养长大,哪怕有朝一日这孩子得知实情,一心想抱杀父之仇,他也会心甘情愿接受。 他爱这孩子,打从见到朱瑯的第一刻起,尊善就抱着死的决心去爱。 教他习武,教他武德,教他为人处世,教他耐心。 为他磨药,为他热敷,为他盖上暖被,甚至为他学习不擅长的缝纫,好为他缝补破损的僧服。 不意外的,那天,孩子终究得知他的过去,知晓了他的身份。 孩子当眾指控他的罪刑,骂了很多令他心寒的话,更在眾多目光下逼问真相,令他无法啟齿。 不行,不能说。 在这么多人面前道出实情,生父的罪行自然会被投射到孩子身上,这孩子会很难堪。 世俗对病患的观感本就不佳,常人已对患者反感,要让群眾知道孩子的生父是杀人无数的恶鬼,是催生修罗的恶人,只怕孩子承受不住,也难保不会有人责究这孩子,将祸患的渊源归咎到恶鬼父子身上。 若得知生父杀害师傅的妻子,这孩子也会过意不去,孩子必然感到内疚,说不定会因此永远离开净修罗,只因无顏面对寺主。 与其那样,倒不如承认自己是个偽君子。 于是,尊善选择撒谎,说自己收钱办事,甘愿承认自己是诺罗恩家的走狗,遗憾这么做仍无法挽留孩子离寺的背影。 比起世人的谩骂批评,尊善只担心孩子不再回来,他怕孩子误入歧途,也约莫猜到背后主谋的意图。 放弃真相,将一切罪责拦往己身,他将失去人们的信任,进而失去净修罗。 揭开真相,将一切苦衷追溯恶鬼,他将失去那孩子,那孩子也将失去未来。 残酷的二选一,对尊善来说并不残酷。 他毫不迟疑选择前者,也预见自己未来可能因而赔上性命,那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将剩下的人託付给盟友。 为此,他前去费洛斯,私下会见费洛斯机构的领导人,邓伯伊。 向邓伯伊阐述来龙去脉后,尊善表示,愿意将死后的财產及净修罗寺相关权利全数让渡给费洛斯。 「未来我可能难逃一死,到时寺里的病患和那孩子就麻烦您照顾了。」尊善朝邓伯伊弯腰,他双手合十,诚恳请求:「麻烦您收留我的伙伴,请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归属。」 「牺牲己命藉以终结仇恨的连锁,这么做对那孩子不一定好。」邓伯伊不认同这是最好的选择。 「那孩子不能步上我的后尘,日夜被梦魘纠缠,终生无法安稳入睡。」尊善不愿孩子得知真相,盼世代的恩怨到他为止:「我已经没东西能教给他,该有的武技,最基本的待人处事,那孩子应已习得,但寺里缺少同儕,那孩子需要玩伴,身为常人,我也不具备正确使用病症的知识,良师益友和施展病症的方法都只能在费洛斯获得,请务必让他成为费洛斯的一份子。」 「费洛斯愿意为任何病患敞开大门,也就因为我们瞭解患者,清楚患者需要什么,恕我无法赞同你的安排,现在绝不是你离开那孩子的时机。」邓伯伊反对尊善以死了事:「净修罗寺是瓦解恩怨的地方,贵为寺主,你必须和那孩子解开心结。」 「我怕那孩子承受不住。」 「你们可以一起承担。」 邓伯伊认为这对父子应齐肩背负因果恩怨,随后却见尊善不发一语,他就这么双膝下跪,五体投地。 尊善就地磕头,面地低语:「作为杀人无数的罪徒,我远比您要瞭解罪恶感何其沉重,如今也只剩这座灯塔得以託付,万事拜託了。」 邓伯伊若不答应,尊善绝不起身。 最终,邓伯伊只能答应。 但也只是表面上答应而已。 16.因果的尽头 后续的事如朱瑯所见。 昆寇遭特勤拘捕,自己进了隔离所,尊善被送入费洛斯附设医院。 一週后,朱瑯获准解除隔离,法庭豁免他的罪刑,他们判定朱瑯是遭第三方病症驱使,是被昆寇所操纵,身不由己,故予以免责。 而早就出院的尊善已返回净修罗寺休养,但关于尊善的病情,邓伯伊并没有透露太多。 「他在等你。」费洛斯总部,邓伯伊将朱瑯送至大门:「剩下的事你自己决定。」 「如果我不想回去呢?」朱瑯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 「那也得去向他道别。」邓伯伊莞尔。 这点朱瑯也明白,他若不回寺,不把整件事收尾,尊善的馀生将在漫长的等待中虚掷,死后也放不下牵掛。 何况他必须回去,他还欠尊善一句道歉。 衝动砍伤尊善是不争的事实,想逃避也得吐完对不起再走。 带着忐忑,拖着亏欠,恶鬼重返净修罗,重返一切的开端。 山门敞开,天宽地广。 天空蔚蓝,新扶植的花草于风中摇曳。 憎恨的绿炎,战火的赤炎,绵延的苍炎,歷经多次大火,数次争斗,寺庙尚未修建完毕,这缺一角,那崩一块,肉眼可见的大小毁损数之不尽。 掠过仍在修缮的建物宛如行走于心路,从初识磨合,逐步靠近,至猜疑争吵,四散决裂,不论是这座寺还是他们师徒的心都留下了伤,就算弥补,修补过的疤痕也无法完全消失。 即便如此,朱瑯仍选择回到这里,听完邓伯伊的话语,他的心已有所转变。 重拾因缘的碎片,背负恩怨,歷经重重苦难,恶鬼终于抵达因果的彼端。 寺院内,那人已站在阳光下。 漆黑武僧服下的左袖因微风轻摆,袖下全空,那人失去了整条左臂,白了整头。 见此,位于他背后的朱瑯痛心哽咽。 怪不得邓伯伊什么也没说,要是说了,朱瑯打死不愿回来见这幕。 恩师左臂截肢,过度运行净力排除剧毒,保住一命,却白了头发,看就知道气力大不如前,现在的尊善不可能像昔日那样发力,不到风中残烛,却已不再是所向披靡。 这全是他的错,全怪他那一刀。 朱瑯强憋泪水,站在恩师身后,他哽了几秒才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因为不想让你内疚,因为不想让你像现在这样难受。 背对朱瑯,尊善默不作声。 他清楚该说的,邓伯伊都和孩子说了,要不朱瑯也不会回到这里。 「你的手??你的手没了啊!」朱瑯眼泪频落,他葬送一名绝世武者,毁了自己的恩师,伤了此生最爱自己的人,更伤了这辈子唯一的亲人,朱瑯恼羞粗吼:「回话啊!别都不说话!又想什么都不说打发我?又想把我蒙在谷底?你??你以为这么做我就会原谅你吗!」 光明洒落,尊善仰视蓝天,一望无际。 净空的心不再有乌云,邻近花圃的蝶正破蛹而出。 「快点骂我!快点责备我啊!身体变成这样,你难道就不生气吗?你就不恨我吗!」注视恩人的背影,朱瑯受够了沉默,整个寺院回盪他的哭喊:「你倒是说话啊!」 默然许久,尊善走向一旁的木桌,桌上有盛装糯米饼的竹篓盘,他从盘中拿起两块糯米饼:「吃完和气饼,恩恩怨怨就散去,净修罗寺是瓦解恩怨的地方,是让人重新开始的地方。」 尊善朝朱瑯走去,他来到孩子身前,用仅剩的右臂递出糯米饼,要朱瑯拿起其中一块:「很多信徒因为和至亲吵架,专程前来净修罗寺祈福,离寺前,他们会带上成对的和气饼,一块给自己,一块给争执的对象。」 与恩师对视,事已至此,尊善还是那副开朗的笑顏,朱瑯顿了几秒才从遍佈伤痕的掌心拿起一块饼。 「这就是你想说的?」没等到期待的苛责,尊善的无怨无悔令朱瑯加倍自责:「你想说的??就这样?」 「倒也不是,我真正想说的是,人心并不是非黑即白,总有些灰色地带。」如邓伯伊所言,这一次,尊善想和孩子一起承担,他想伴孩子一同到未来:「朱瑯,我对你确实怀抱歉疚之情,之于杀死朱荼一事,我感到内疚是事实,但我爱你也是事实。」 朱瑯的视线再度模糊,这话他感同身受。 他憎恨眼前这位弒父兇手,却也爱着这位照顾自己的养父,这份矛盾的灰色情感正是朱瑯心中最重要的羈绊。 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朱瑯默默将和气饼放入口中,这是他入寺以来初次嚐饼,他边嚼边掉泪,品嚐心中缓慢散去的恨,细嚼惭愧,同时感受因包容產生的温暖,嚼着嚼着,扛不住懊悔的朱瑯终究是崩溃了。 恶鬼首次对捉鬼者下跪,朱瑯骤然跪下,他放声痛哭,不断磕头,额头都被他撞出血:「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屁话!我不该离寺、不该去相信外面的人!我对不起你啊老爸!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呜??」 胜负已定,朱瑯认输,他彻彻底底服输了。 恶鬼终于战败。 不是败给高超的武技,并非屈服于武力,而是败给愧疚,败给尊善的温柔,败给尊善真情无悔的爱。 而听闻恶鬼唤自己父亲,尊善也落下隐忍多时的泪。 跪地懺悔的朱瑯满脸涕泪,他仰望尊善乞求:「求求你原谅我??」 尊善随同跪下,他跪到朱瑯面前:「也请你原谅我,好吗?」 无需言词,两人终用行动表明答案,舜拥抱过去,恶鬼拥抱未来。 因果的尽头,父子两抱在一块落泪,他们原谅了自己,原谅了彼此,散尽恩怨。 自此以后,朱瑯改名尊晟,晟有光明之义,意旨遵循光明,盼强大的苍炎照亮世间。 重生的恶鬼比以往更勤奋习武,少了武圣,他必须更加强大,以免心怀鬼胎者打净修罗寺的歪主意。 不费几年,尊晟考取费洛斯特勤,当年的小小恶鬼不再是恶鬼。 他没有成为无恶不作的鬼王,而是成为净修罗寺第四代当家,成为费洛斯特勤队组长。 他替百姓捉鬼,替街坊乡里揍翻胡闹的病患,把上净修罗寺找碴的恶徒全揍到九霄云外,还强迫那些恶徒成为寺里的终生职员,一辈子为百姓服务。 他坐镇净修罗寺,降伏眾鬼,人们怀抱敬意替他起了个名号?? ——阎王。 【后记】 【后记】 谢谢读者们愿意花时间看到这里,每次都觉得,自己的作品能佔掉他人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就佔掉那么一丁点的时间都令我倍感荣幸。 如果作品能给读者带来啟发,哪怕只有一名读者被打动,我也会觉得超级光荣! 一直以来,小说都被自己定位在兴趣。 要说当全职作家感觉还是不太实际,市场啊,奇幻很难改编啊等等,经营社群、试着动用手段行销自己那些,一旦要开始在意故事以外的事,光想心就累。 我只想专注在故事上,我只在意自己是否慢慢的在变好,是否有一点一滴的在进步。 没人看、人气低确实有点失落,但想想自己来到此地的初衷,也就没那么介意了。 打从一开始,就只是想看看自己能走多远,享受沿途的风景,发现没见过的花花草草,不慎摔倒,受伤很痛,但起身后又继续向前,不断从创作的旅程中获取微不足道的成就感,没钱,没名,却还是心甘情愿地一直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终点,或许根本没有终点,又或许自己总有一天会倒在某处,就这么永远停下,但只要那天尚未来临,自己就会牵着作品里的孩子继续走,至少,现在的我依然是秉持这样的想法龟速前进。 至少,现在编织的故事都能献给未来的自己。 拉回来,关于恶鬼的故事,灵感也算源自自身的感受吧? 有时候,我们之所以不去做坏事,赶在想到法律刑责之前,可能是「我这么做,爱我的人会很失望。」,极有可能是这个想法先闪过脑海。 对于某些人而言,比起严刑峻法,他们寧死也不愿见重要的人掉眼泪。 愧疚,内疚,自责,害怕让那些善待自己之人失望,这才是最强烈的责罚。 说个自己的经验。 某阵子很缺钱,刚好又求职不顺。 那阵子,我无意面试到一间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公司,嗯,这个「灰色地带」是那公司的面试官自己讲的,面试官说「不违法也不算完全合法」,她一直话术我,试图动摇我内心的道德底线。 反正我想来想去就觉得「犯法就是犯法,哪来的介于合法跟违法之间?」,何况业务内容还有欺骗他人情感的成分。 要说唯一使我动摇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薪水超级高。 但我必须强调,我需要高薪工作不是为了满足物慾,而是在那份工作面试的前一天,恰好是我老爸生日,看着老爸白发苍苍吹熄蜡烛,我内心闪过的是——爸爸真的老了。 爸爸老了,好想一口气花一笔大钱,带他去心心念念的黑部立山。 想想母亲临终前也想去夏威夷,最后癌末也没去成。如果可以,总觉得自己横竖得带爸爸去他最想去的地方旅游。(那时全球疫情还没爆发) 反正面试的时候,我脑中全都是白头发的老爸,说真的,薪水高到让人动摇,只要在这个「灰色地带」安稳干个一两年,绝对能存到一笔钱完成老爸的愿望。 正想开口答应面试官,却又想到这份工作不正经,是邪门歪道,一想到要是接下这份工作,天上的母亲绝对会宇宙霹靂无敌爆干失望,再想想老爸肯定也不希望我做这种事,想着想着,我便拒绝了。 是啊,比起幻想自己被刑警压在地上、丢脸上新闻,更让我畏惧的是至亲的眼泪,我完全不敢想像,要是得知我为非作歹,老爸会露出何等失望的表情,更不敢想像葛屁之后见到老妈,老妈会多用力在我脸上狠狠甩一技失望透顶的巴掌。 比起坐牢,我更害怕那些爱我的人因为我的愚蠢掉眼泪,愧疚感才是最重最狠的刑罚啊。 所以,我想将这份情感詮释在朱瑯面对老婆婆,亦是朱瑯面对尊善。 要说武力,朱瑯绝对能一脚踹飞老人,但他却拿不断释出善意的老婆婆彻底没辙,为什么? 因为愧疚。 说武力,尊善几技就能摆平不受管教的恶鬼,但朱瑯最终战败、甘愿屈服于尊善并非技不如人,而是心理上的、精神上的输给无怨无悔爱着自己的养父,为什么? 因为内疚。 大概是想描述这种感觉吧?也不晓得自己的功力有没有詮释到位?? 不管如何,再次感谢愿意花时间阅读此作的各位,真心感谢。 另外,写这篇后记的日期是2021/07/26,07/30是自己的生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愿望,只希望自己爱的人都能平安渡过疫情,也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照顾自己。 2021/07/26被奥运选手们鼓舞到的周小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