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失落的轨跡》 序章 石孟妤纵身跃入泳池,她喜欢整个人被池水包覆的感觉。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偶尔,石孟妤会想,如果自己沉入水底,看着不断从鼻尖呼出的泡泡,等到身体里所有的空气通通化作泡沫的那一刻,有没有可能她也能和她所喜欢的这座泳池融为一体,她可以成为水中的一部分,她可以不用再偷偷躲起来哭泣,毕竟在水中就没人可以分辨出那究竟是泪、是汗,还是氯水。 石孟妤缓缓停下踢水的双腿,她感觉周围又更安静了,每当石孟妤想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思考时,她便会停下踢腿的动作,她会划动双手潜入更深的池底,整个泳队就属她水性最好,其他同学不论怎么努力也只能稍稍往下潜个几公分,而且通常都无法持续太久,石孟妤却像隻灵活的美人鱼,天气晴朗的时候,她喜欢潜至泳池最底部,从水底往上仰望,水溶溶的池面上,融融炽白的光晕会随着波动的水流恣意扭动,在石孟妤眼里就像一隻不停向前奔跑的白仓鼠。 石孟妤曾经拥有过一隻,白白胖胖的小仓鼠活泼可爱,每天放学只要看到小仓鼠躲在小笼子里啃啃葵花子,或是在滚轮上奔跑,石孟妤一整天的疲惫便会烟消云散,她会把小仓鼠从笼子里放出来,让牠在自己身上跑来跑去,小仓鼠会开心地从她的手臂跑上她的肩膀,短短的绒毛挠着她的脖子,痒痒得感觉总是让石孟妤禁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从课本上学到的这个词,石孟妤多么希望「过去式」确实就像字面上所讲得那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再也不要想起来,可偏偏那天晚上的画面依然清晰可见,石孟妤沉入水中,在水底挣扎的甩了甩头,却始终停止不了脑海里反覆播映的画面,难道就没有什么可以窜改记忆、或是改变过去的办法吗?她甚至想过就此结束这一切……。 泡在沁凉的水里,石孟妤却觉得浑身燥热。 好想放声大哭,她其实很难过,但今天一整天谁也没有看出来,教练没看出来、每天陪在自己身边的同学朋友也没看出来。 一直以来石孟妤都是个不太会表达自己情绪的人,别人眼里的她一向都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却从来没有人知道,这段时间,她不只一次想要将自己就此淹死在这座,她一天要花上四个多小时练习的泳池。 石孟妤不知道自己究竟憋了多久的气,她只知道身体开始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很奇怪,她并不觉得难受,她轻轻的摆手,身体随着涌动的水流优雅的往前摆动,石孟妤心想,如果这个样子让教练看到了一定少不了一顿责骂。 「你应该去学潜水,而不是加入泳队。」这是教练最常和她说的一句话,石孟妤不明白,不都是游泳吗?为什么一定要分得那么清楚,比起竞速,石孟妤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感受被水流团团包围的感觉。 放学后一个人留下来练泳已经成为常态,只有这段时间石孟妤才得以尽情地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游泳,过去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石孟妤感觉一个人留下来潜水变成一种逃避,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微好受一点的那种逃避。 以前想换气的时候,石孟妤便会浮出水面,待吸饱了空气,再一口气潜入水底,但现在石孟妤会忍着,即使憋到满脸通红、头昏眼花也不愿意浮出水面换一口气,石孟妤不觉得自己这样不正常,因为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胸口凝聚的苦闷都会消融一些,石孟妤觉得她的苦闷如果有顏色,就该像是翡翠一般惹眼的绿,伴随着她潜进水底的时间,一点一点的扩散,晕散在整座游泳池里。 石孟妤继续往前划行,她还是不愿意仰起头来换气。 50公尺的水道,到尽头时会看到一片贴满蓝色磁砖的墙壁,每当触碰到这面蓝色磁砖墙时,石孟妤心里都会有一股奇妙的感觉,她并不觉得这面墙是尽头,不像其他泳队成员那样急于蹬墙往返,石孟妤喜欢蜷缩在墙边,静静地感受自墙砖的孔隙间不断涌出的水柱。 石孟妤透过蛙镜朦朦胧胧的望见那面磁砖墙,恍惚间,一股强烈的吸引力,深深吸引着她,上一秒她还在挣扎着是否该探出头瑍一口气,下一秒却被磁砖墙下方延伸的孔洞吸引。 以前有这样的小洞吗? 石孟妤不确定。她没有注意,不代表不存在。 石孟妤禁不住好奇,只是她越往前游便越发现那个孔洞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她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小美鱼卡通,人鱼公主艾莉儿和家人就是住在海底的洞窟之中,石孟妤很羡慕,她闭起眼睛想像自己摇身变成一隻从容优雅的美人鱼,她轻巧的探下身去,没有太多的犹豫,轻轻一拨水,游进了那条深深的水道里……。 第一章 沉溺(1) 「大小姐,你今天不用工作吗?」石孟妤端着两杯咖啡,板着脸走进那间半掩着门的房间。 闺蜜杨闻声棉被一拉,整个人蜷缩进那条浮夸萤光粉色绒毛被中。 「别给我装死。」 石孟妤没好气的把咖啡摆到那张散满纸团、卫生纸、文具的书桌,看她这个样子,估计昨天又熬夜了吧。石孟妤心想。 石孟妤稍微将桌上的笔电往内推了一些,侧着身子斜靠在书桌旁,冷眼看着床上驼着身耍赖不起床的女子,她轻啜了一口手中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冷冷的说:「我今天会晚回家,晚上轮到你倒垃圾,你可别忘记啊!」 听到关键字的闺蜜杨,夸张的在床上滚了一圈,猛地坐起身来,扯开喉咙赶在石孟妤摀起耳朵之前大声喊道:「你要晚回家!去哪里?见男人吗?」 石孟妤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向前伸出食指,用力的戳了戳闺蜜杨泛着油光的额头:「去、见、救、生、员。」 语毕。也不等闺蜜杨回应,石孟妤一个转身,俐落的跨过眼前散落的衣服堆,头也不回的离开那间杂乱的卧房。 「喂!那你好歹也假装溺水几次才有后续发展的机会啊!石孟妤!你再不趁这几年见个男人,你真的会后悔。」 也不管闺蜜杨扯着大嗓门在身后吶喊,石孟妤顺手拎起沙发上的托特包,扭开公寓大门,回头应了声:「我去上班了。」结束了这场永远不会有结论的对话。 闺蜜杨担心她孤独终老,她自己倒不是太在意。她见过周围太多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却无疾而终的例子,她看过闺蜜杨跟前几任男友相爱、腻歪的模样,但是分手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持续将近一个月生活无法自理,受苦的人是谁?最后还不是苦了她这个无酬的室友兼保姆吗? 石孟妤承认,她不看好那些擦肩而过的爱情。儘管闺蜜杨完全站在她的反面,闺蜜杨总是劝她趁年轻、精力旺盛的时候多谈几场恋爱,她声称谈恋爱也是需要练习的,好几次,石孟妤差点以为她要去开班讲授恋爱秘笈之类的课程,这当然只换来闺蜜杨的无限白眼。 「石小姐,不然你说说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谈一场恋爱让我看看?除了儿时的幻想之外,你真的从来就没有对男人心动过吗?你已经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不是十六岁也不是二十岁,是二十六岁!」 石孟妤不喜欢闺蜜杨老是强调她的年纪,论月份闺蜜杨还比她年长五个月,谈过那么多场恋爱也不见她有要定下来的意思,她一点也不觉得闺蜜杨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她。 「我说过了!我不是在幻想。」 最后却往往只能这样弱弱的回嘴。 不过到后来石孟妤乾脆不做回应了,因为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闺蜜杨又会激动的站起身来一副想要找她理论的模样,每次见到闺蜜杨那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石孟妤就会觉得很像潜水时,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河豚。 「石老师早安!」一早进到办公室,浓浓的咖啡味扑鼻而来,舒缓了石孟妤不是很美丽的心情。 「早安,你又在煮咖啡啊?」 石孟妤没忍住诱惑凑到可欣老师身旁,用力吸了一大口气,「今天的豆子闻起来不错。」 「石老师内行喔!」严可欣灿烂的笑了一下,顺手递上一杯刚煮好的热咖啡。 「谢谢。」也不管出门前早已喝过一杯即溶咖啡,石孟妤满心欢喜的接下。 早到办公室的好处就是能喝上一杯可欣老师职人等级的手冲咖啡,这对别人来说可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诱因,但对于石孟妤这样咖啡重度成癮的人来说,足以让她每天提早二十分鐘进办公室。 「你今天早上有课?」严可欣是学校的家政老师,跟石孟妤一样都不是负责重点学科,所以他们的办公室总是比其他办公室来得有间情逸致。 「嗯。这个礼拜开始上游泳课。我今天有四堂课。」石孟妤啜了口手中的咖啡,浓郁的香气猛地涌入鼻腔,石孟妤顿时有种经歷全身精油按摩后的舒爽,好像整个人都放松了。 「对欸,夏天到了!真羡慕你,想想我也好久没有游泳了。」 「是吗,如果你真的想游泳的话,今天放学可以跟我一起游,学校的游泳池其实还挺不错的。」石孟妤一直以学校拥有标准50公尺赛道这件事为傲。 「下次吧!我今天跟男朋友约好一起吃晚餐了。」 可欣掛上甜蜜笑容的同时,石孟妤心里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 「是说,好像都没见过石老师有男朋友的时候呢。」 果不其然,话锋又被带到她最厌恶的恋爱问题上。 石孟妤苦笑,印象中她今天早上才为此跟闺蜜杨闹不愉快。 可欣老师似乎没注意到石孟妤表情上的变化,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我男朋友是工程师,身边有很多单身的优质男,像石老师这么漂亮又会运动的女生一定会有很多人抢着认识,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帮忙介绍跟安排喔。」 「谢谢,我再考虑看看。」 再考虑看看。碰到这种场合,石孟妤每次都这样敷衍过去,却没有一次认真考虑过,接受相亲或联谊的邀约。 对她而言相亲和联谊就好像是在货架上挑选商品似的,这个长得帅可以、那个身高很高挺不错、哎呀,职业是医生啊,想必跟着他未来应该是豪宅名车吧。而產生这些想法的同时,对方也同样在替自己打分数。 女生当体育老师啊?体育老师发展好吗?什么!你没谈过恋爱?是不是标准太高? 石孟妤没有真实经歷过,所以这些当然都只是她的想像。 故步自封。闺蜜杨最后给她下了这样的註解。 石孟妤无话可说。 第一章 沉溺(2) 「老师,今天游完两百公尺就可以回家了吗?」学生穿着泳衣啪嗒啪嗒的踩着积水的地面,心情雀跃的草草做了几回伸展。 「嗯,老样子两趟来回。」对于普通班的学生,石孟妤没有太多的要求,反正学校安排体育课的目的,原本就是希望孩子学习之馀也能活动筋骨,来回两趟对他们而言绰绰有馀。 石孟妤想起自己过去在泳队的时候每天最起码都是三十趟起跳,很多时候早自习练习完了、放学还要留下来继续练习。 对石孟妤来说,最喜欢的事情是游泳,最厌恶的事情也是游泳,她从小在育幼院长大,在育幼院里,院生们一但超过十五岁便要开始担心日后升学的问题,有的人很会念书,足以靠着奖学金继续升学,反观成绩不好的孩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高中一毕业就必须外出工作,做得大部分是一些苦力,而石孟妤虽然没有优异的成绩,却能一路靠着优异的游泳纪录持续升学,甚至大学毕业后不久,便获得回到母校任教的机会,相对于其他人来说,她可以说是十足幸运的。 看着泳池里快乐戏水的学生,胸口闷胀的感觉又一次向石孟妤袭来。 望着这座泳池的时候,她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说不出原因,自从那个似有若无的记忆找上她之后,她便好像再也无法摆脱这样的感受。 闺蜜杨到现在都觉得,那是她压力太大而產生的幻想。 说实话,石孟妤不讨厌这样的感觉,不然她也不会毅然决定回到母校任职。 石孟妤明白,她心里某一部分很嚮往这种未知的悸动,该用悸动来形容吗?胸口刺痛闷胀,却悸动?石孟妤无奈的笑了笑,褪去套在泳衣上的t恤,伸长手臂纵身跃入池里。 沁凉的池水包裹住每一吋肌肤,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怂恿着石孟妤继续往下深入。 闺蜜杨不相信,她周围的所有人也都不相信,十几年过去现在就连她自己也开始有点不相信了。 石孟妤没有开口说出她迟迟不肯进入一段关係的理由,撇除自己心理的因素,或许是基于她害怕再次受到嘲笑,就像那年一样。 石孟妤探下身,潜入池底,她缓缓收起手自然地摆在腰部,双腿微微摆动,模糊的画面随着眼前不断涌出的泡沫浮现,断断续续的。 石孟妤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去爱一个人,也没有把握是不是真的有人会爱上这样的她。 从小石孟妤就很害怕失去,在育幼院的时候,她竭尽所能的表现优异,院长跟育幼院的老师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没有感受过爱,更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去爱。 但石孟妤也迫切的想知道,如果有个愿意接受她身上所有一切的人出现?她的想法会不会改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石孟妤的脑海中便时常出现一些断断续续的,不是很连贯的画面。 画面中,有一个男孩,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在泳池畔,他们有过一场愉快的交谈,可是石孟妤却记不清男孩的脸,她只依稀记得那天阳光炙烈,透过游泳馆上方的玻璃窗洒落池面,整座游泳池变得暖呼呼的,石孟妤虽然泡在水里却感到浑身燥热。 然后,那个男孩出现了。 在她改变了心意探出头来呼吸的那一瞬,她记得是在那一瞬,她见到了一个男孩,男孩迎着光向她走来,她看不清男孩的脸,男孩张开口说了些什么,她也没有听清。 「石孟妤,记得……。」印象中那是她恢復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温暖且美好,可却宛若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石孟妤在保健室的床上甦醒。 闺蜜杨焦急地在一旁握着她的手。 她缓缓睁开双眼,失神的躺在那张不硬也不软的床上。 还是高一新生的闺蜜杨在她耳边又哭又骂的,说着自己究竟有多担心她,石孟妤却满脑子都是那个男孩的身影,她记得他触碰到她的手时,似乎有一股电流贯穿至她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有一股衝动从她心底窜升,她想要紧紧拥抱那个男孩,这是第一次想着一个人的时候,她心里的某一块会隐隐作痛。 石孟妤试着寻找过他,所以她睁开眼看到闺蜜杨的第一句话便是:「他在哪里?」 闺蜜杨只是瞪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她:「他是谁?」 「把我送来保健室的人。」石孟妤坚信,她和男孩在游泳池边经歷了一场愉快且前所未有的交流,那是她第一次感觉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可以那么靠近,那个男孩给了她这样怦然心动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你穿着制服全身湿透的在游泳池边昏倒了!是体育老师把你背到保健室的,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吓了我一大跳。」 「不对!应该还有一个跟我们同年级的男生。」石孟妤坚持,她从床上弹了起来,焦急地穿上院长送给她的帆布鞋。 「你要去哪里?」闺蜜杨慌张的按住她的肩膀,「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我真的记得!」石孟妤知道她不管说什么闺蜜杨都不会相信,但她不想要就这样错过那个男孩,她记得他,儘管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但男孩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他的触碰很真实、声音也很真实,她好恨,恨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昏倒,为什么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有时候梦境太过真实,跟现实搞混这很正常,加上你最近可能太累了,要不要试着,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学校的心理諮商老师和闺蜜杨说的话如出一彻。 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那这个梦代表什么呢?」最后石孟妤妥协了,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梦,那这场梦是不是试着在告诉她一些什么? 有没有可能……这是一场预知梦。石孟妤看过类似的报导,有时候梦里梦到的东西会在现实中真实发生。 她渴望再见那个男孩一面,所以她待在游泳馆的时间更长了,她坚信那个男孩一定会再次出现。 「如果你真的确定他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那你一班一班去问不就好了。」后来闺蜜杨实在看不下去,她完全无法理解石孟妤这么坚持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而且对方甚至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现实还是一场梦。 闺蜜杨觉得继续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拿出纸笔开口问道:「你说说看他有什么特徵,你说出来我帮你一起找。」 「我不……不知道。」石孟妤的回答让闺蜜杨感到火大。 「那他身高高吗?是胖的还是瘦的?」 石孟妤偏着头,闭上双眼绞尽脑汁的回忆,最后还是低着头弱弱的丢了一句:「我不知道。」 「所以你到底是在坚持什么?」闺蜜杨开始感到不耐烦。 但石孟妤还是低着头闷闷的回应着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具体的那些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闺蜜杨纸笔一摔,不满的站起身来:「那你就是在做梦,你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就跟教练说别让你再继续游泳了,你一天真的花太多时间在游泳池了,都不觉得烦吗?」 石孟妤知道闺蜜杨是在担心自己,她也明白不管她再多说什么都没有人会相信。 好吧,既然无法证明,那就当是一场梦吧。石孟妤这样想。 所以当她选择回母校担任体育老师的时候,闺蜜杨的脸上净是狐疑。 「你真的没有其他居心?不会是还没忘记那场梦吧?」 石孟妤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因为她心里也没有答案,那天以后她梦过几次那个男孩,但大多与她断断续续的记忆相去无几,她也会留意现实生活中擦肩而过的每一个男孩,观察他们身上是否流露出与之相仿的气息。 她会认出他来的。 石孟妤坚信。 只要再一次见到他,她一定可以认出他来。 第一章 沉溺(3) 回到家,石孟妤快速的冲了个澡。闺蜜杨本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赶文案,见到石孟妤回家后乾脆直接把笔电搬到客厅,一边等待石孟妤吹头发,一边继续把工作赶完。 「你吃过了吗?」石孟妤放下吹风机,挤了一点发油抹在发梢。 她知道闺蜜杨最近工作很忙,时常有一餐没一餐的。 「还没啊,本来想叫你回来的路上顺道买个便当。」闺蜜杨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色细框眼镜,那副眼镜她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戴。 「那你怎么没打给我,我还以为你吃过了。」 「刚刚在回厂商讯息,回的一肚子火,最后就忘记了。」 「是吗?那我看看冰箱还有什么,随便煮煮随便吃吧。」石孟妤说着,正准备动身走向厨房。 「别看了,我刚刚看过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最后一包泡麵前天也被我煮掉了。」闺蜜杨顺势盖上电脑,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们出去吃吧,我今天在家待了一整天都快闷坏了。」 石孟妤高中毕业后,便和闺蜜杨申请上同一所大学,度过了四年住宿生活,大学一毕业,两人就靠着四年打工累积下来的薪水还有奖金,在外合租了一间小套房,对石孟妤来说,闺蜜杨不仅是在育幼院一起长大的朋友,还是不可或缺的家人,从小到大闺蜜杨就像是姊姊一样处处护着石孟妤,只要她出了什么事,闺蜜杨永远是第一个挺身而出的人,也是最能理解她的人。 「你这一次的案子忙得特别久喔。」石孟妤刚买了一串热腾腾的烤玉米,顺手接过闺蜜杨手中的冬瓜柠檬。 「嗯。这次合作的厂商是一间蛮有规模的公司,什么决定都要经过很长的讨论跟审核,所以我才会这么头大,连着好几天作息不正常。」 「看来自由工作者也没那么好当嘛。」石孟妤语带笑意的揶揄道。 「本来就不好当,是你每次都把我说的好像没有在工作一样。」闺蜜杨说着伸出手来,作势拧了拧石孟妤的肩膀。 接近八点的夜市灯火通明,每个摊位前都聚集了不少人潮,石孟妤特别喜欢这样的感觉,当初闺蜜杨说什么也要挑夜市附近的房子,她说这样懒得煮饭或是想吃宵夜的时候一下楼就有东西可以吃,但石孟妤却担心夜市人声嘈杂,她们两个上班族结束工作后没办法好好休息,最后折衷挑了间距离商圈五百公尺的小套房,附近还有社区公园、离公车站也近,虽然房租稍微高了点,也都还在两人负担得起的范围。 途经套圈圈的摊子,闺蜜杨心血来潮,三两口吞下口中的花枝丸兴致勃勃的拉着石孟妤比拼一把。 「你又想浪费钱了啊!」石孟妤最受不了闺蜜杨每次都会被这些花钱碰运气的游戏吸引,自己床头摆不下的娃娃还通通堆到她房间里来。 「一局就好!拜託嘛。当作是我今天认真工作的奖励。」闺蜜杨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身旁臭着一张脸的石孟妤。 「不是说好只是出来吃饭而已吗?」儘管石孟妤万般不情愿,她还是配合的任由闺蜜杨拖着自己走到套圈圈的摊位前。 「欸你看,第三排那个笼子里装得是仓鼠吗?」 「真的欸!第四排的罐子里装的是金鱼!」 身旁几个高中女生的惊呼,吸引了石孟妤的注意。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平台后方排列整齐的物件上,橘红色的小金鱼被装进锥形玻璃瓶中,在窄小的空间里显得极其无助。 见到这一幕,石孟妤顿时感到一阵窒息,小瓶子前方还有一排小小的铁笼,铁笼里装了一隻又一隻病懨懨的小仓鼠,看起来毫无生气的模样。 这难道不违法吗? 澄澄微光映着石孟妤苍白的侧脸,闺蜜杨一眼就察觉石孟妤的反常,微微敛了敛眼皮,斜睨了一眼坐在籐椅上嚼檳榔的摊位老闆。 「小姐,你们要几串?一串五十、三串一百喔。」摊位老闆丝毫没有发觉两人的视线,踩着夹脚拖大摇大摆的走到石孟妤面前。 石孟妤没有回应,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目光始终停留在第三排的铁笼上。 闺蜜杨见状,温柔的拍了拍石孟妤的肩膀,「走吧,我突然不想玩了。」 语毕。闺蜜杨斜睨了一眼横眉竖眼的摊位老闆,赶在对方出声赶人之前,拉着石孟妤的手匆匆离开套圈圈的摊位。 害怕石孟妤又一次陷进不好的回忆,闺蜜杨故作轻松的勾着她的脖子:「看到前面那摊打靶的摊位没有,你看好了,想要哪一隻玩偶,姊都帮你赢下来。」 石孟妤知道闺蜜杨是在担心自己,苦笑了一下,轻轻推开紧紧黏在她身上的女子:「不用了,你先把堆到我床上的那些通通拿回去,我会比较开心。」 「哎呦,来都来了。就不用跟我客气了。」 闺蜜杨笑着再次一把勾住石孟妤。 对于闺蜜杨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石孟妤的笑容来得更重要,石孟妤从小就是个特别内敛温和的人,也正是因为太过温和,才总是让别人觉得好欺负。虽然平时两人总是吵吵闹闹的,但只要碰到与石孟妤有关的事情,闺蜜杨一定衝第一个,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所以到现在,只要石孟妤一个表情不对,她便能大致猜到究竟发生什么事。 第一章 沉溺(4) 「拿,这隻送给你,我房间摆不下。」 几轮游戏过后,闺蜜杨打趣的把手中赢来的战利品,推进闷闷不乐的石孟妤怀里,她玩这些本来就不是为了换取这些佔空间的绒毛布偶。 石孟妤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话,苦笑着把布偶推回闺蜜杨身上。 闺蜜杨知道石孟妤还在为了套圈圈摊位的事情不开心。 以前还在育幼院的时候,石孟妤曾经养过一隻小仓鼠,那是石孟妤保送上公立高中时,院长特别送给她的礼物。 「要不然去把那些仓鼠买下来,我们带回家养?」 闺蜜杨抱着被石孟妤退回来的绒毛兔,故作轻松的回头望了一眼套圈圈的摊位。 印象中,自从高一那年石孟妤的仓鼠死去后,石孟妤便一次也不曾主动提起有关那隻仓鼠的事,闺蜜杨还记得当初石孟妤从院长手中收到礼物时,一张白净鹅蛋脸上漾起的微笑,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的笑容,石孟妤一直以来,都不是个太爱笑的人。 石孟妤没有回话,只是垂着眼皮微微地摆了摆头。 眼前石孟妤低头微微蹙眉的样子,让闺蜜杨又一次想起,那天,石孟妤捧着空荡荡的铁笼,佇立于床前的模样。 闺蜜杨连忙瞥过头,不忍继续往下看,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伸手拍了拍石孟妤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啦,反正这件事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你就别气了吧,我们买点盐酥鸡回家配电视去。」 闺蜜杨知道,有些话一但错过说出口的时机,要想再次提起,需要鼓起更大的勇气,即使她们一直以来都是对方最重要的存在,关于育幼院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她却总是没有勇气在石孟妤面前提起。 回家之后,闺蜜杨和石孟妤静静的坐在客厅,即使两人的工作性质差异很大,石孟妤日日朝九晚五,闺蜜杨则是没有固定工作时间的自由工作者,但她们每天一定会抽出一段时间,一起坐在客厅,偶尔一起看场电影、偶尔讨论工作上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但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肩并着肩静静地待着。 电视上正播放着九把刀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 这部电影石孟妤已经看了不下几十次,但每次只要电影台播映,石孟妤就一定会放下手中的遥控器停下来看。 「你真的很喜欢这部电影欸。」闺蜜杨默默地插起一块黏着九层塔的猪血糕。 闺蜜杨跟石孟妤不一样,比起电影或电视剧她更喜欢看综艺节目,前阵子甚至迷上了那种交友类型的节目,之前有一档综艺叫作《真爱来敲门》,闺蜜杨印象特别深刻,每个星期天晚上,她一定准时蹲在电视机前等待首播。 她当时非常喜欢节目里的五号男嘉宾,不但顏值满分还长了一双模特比例的修长双腿,尤其声音还很好听,闺蜜杨曾经徵询过石孟妤的意见,要不是石孟妤叮嘱她综艺节目毕竟也是节目,入迷的同时还是必须保持一点理智,她才忍下报名参加录製的衝动,到现在她偶尔还会感到后悔。 闺蜜杨按耐着想要转台的衝动,一边啃着手边的三角骨,一边心不在焉的瞄着电视。 「你想知道答案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铁轨上放天灯的场景,沉佳宜净白的鹅蛋脸印出一圈浅浅的光。 「拜託不要现在告诉我。」 「我还没有问你,所以你不可以拒绝我。」 「请让我继续喜欢你。」 柯景腾蹙起眉,两隻手紧紧捏着写满心愿的天灯。 「我不懂,他到底在怕什么?」 每当看到这里,闺蜜杨脸上都会露出不屑的表情,她不明白这样的剧情为什么会令石孟妤如此痴迷。 「喜欢就放手一博啊,如果柯景腾在这里鼓起勇气听了沉佳宜的答案,那这部电影就不会是悲剧收场了好吗。」 这样不坦率的恋爱模式,从来就不是闺蜜杨的作风,两个心意相通的人最后却错过了,这简直比告白失败还要让人难受。 「或许他们本来就注定要错过彼此了。」石孟妤放下竹籤,默默地说。 有些感情本来就强求不来,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比起闺蜜杨「在一起过至少就没有遗憾」这样的说法,石孟妤更喜欢电影里那种带了些许青涩的缺憾。 「也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我们是在一起的……。」柯景腾的话还没说完,闺蜜杨一把夺过石孟妤手中的遥控器,随后按了几个熟悉的按键,将电视转到她平时最喜欢的综艺节目频道。 「怎么这样?我还没看完欸。」石孟妤还沉静在伤感的剧情中,忍不住低声抱怨。 「你都看过几百次了,你不腻我腻。」闺蜜杨却不领情,直接背过身去丝毫不理会身后嘟着嘴抱怨的石孟妤。 不知道是不是电影只看了一半没看完的关係。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石孟妤连续做了几夜相同的梦。 梦里那个男孩又一次出现,可她仍旧看不清他的脸,男孩静静的坐在游泳池畔的长椅上,像是在等待着石孟妤的到来,就像歷经无数个寒暑,石孟妤也始终在等待着他一样。 男孩身上总是带了抹淡淡的忧伤,这股忧伤触动着石孟妤内心深处的某一小块,她没有深入探索过的隐匿的潮湿的不堪的一小区块,看着那个男孩,石孟妤心头每每都会泛起一抹熟悉的感觉,一抹十足安心却锥心刺骨的感觉。 石孟妤伸出手来想要触碰那张她朝思暮念的面庞,但他们之间却不如她以为的接近,不论石孟妤再怎么身长手臂,她就是无法触摸到那个男孩,石孟妤急得哭了出来,彷彿一颗心被撕扯崩裂一般。 噗通。 石孟妤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直直躺入水中,她睁着双眼两手一摊无助地仰望沉静的湖面,任由自己沉入最深的湖底,窒息般的恐慌向她源源不绝的侵袭,痛苦的感觉从胸口无止尽地蔓延开来……。 噗通。 泳池畔佇立的男孩纵身一跃,打碎了寧静的湖面,打碎了环绕于石孟妤周围的沉静,他缓缓地、缓缓地往石孟妤的方向靠近。 终于,男孩的指尖触碰到了石孟妤,一股电流贯穿全身,她却突然眼前一黑。 「过了那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 石孟妤喘着粗气从床上惊醒。耳畔响起的声音尚未散去,躁动的心跳却宛若下一秒就要从胸口蹦出似的,逼得石孟妤不得不走下床倒一杯水缓和一下。 那年在游泳池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石孟妤不只一次这样问自己,她其实有点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等待那个男孩,还是在等待找到答案的那一天。 她不相信这只是一场完全没有意义的梦。可是她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那个男孩却迟迟没有出现,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还是那一切真的如闺蜜杨所说的,只是她幻想出来的,因为她那阵子确实背负了很大的压力。 石孟妤瘫坐在沙发椅上,她的思绪紊乱不堪,她怎么想也不明白,悸动的感觉是真的、心痛的感觉也是真的,既然骗不了自己这些情感不存在,那她到底还能怎么做?连她最好的朋友都觉得是她压力太大產生的幻想,那么除了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男孩以外,到底还有谁可以给她一个答案? 石孟妤觉得好痛苦,夏天的夜晚燥热不堪,梦里吓出的一身冷汗早已经被蒸腾的汗水取代,石孟妤恨不得现在就重整装备直奔海滩,这是石孟妤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当心情烦闷的时候她就会去潜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泡入深深的海水里,只有这个时候,烦闷的感觉会稍微好一些。 石孟妤喜欢望着自鼻尖不断冒出的泡泡发呆,沁凉的海水渗入潜水衣,浸湿毛孔,被海水团团包覆的感觉让石孟妤很有安全感。 她一直都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自从被母亲拋弃在育幼院开始,石孟妤总是试图去抓住些什么,她感觉自己一直都活得像个溺水的人,老是设法抓住一些能够不要让她这么快沉沦的浮木,可是每当这些她好不容易抓住的东西又一次离她而去,石孟妤便会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你又做恶梦了吗?」闺蜜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打着哈欠在石孟妤身边的空位坐下。 石孟妤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的坐着,头微微转向窗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灰矇矇的天透出一抹浅浅微光,闺蜜杨半梦半醒间才终于听见石孟妤淡淡的说了一句。 「我们来养一隻小仓鼠吧。」 第一章 沉溺(5) 星期六,石孟妤起了个大早,熟练的往平底锅里打了两颗鸡蛋,旋即转身往马克杯里舀了几勺即溶咖啡粉,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年,石孟妤和闺蜜杨儘管生活习惯差很多,石孟妤却仍旧会每天早起准备两份早餐,偶尔闺蜜杨因为工作的关係忙到三更半夜,隔天起床已趋近中午,每每打开微波炉就一定会看到石孟妤替她准备的早餐,有时是一份吐司夹蛋,有时是咸粥,偶尔石孟妤心情好,她还能吃上一份豪华美式早午餐拼盘。 对石孟妤来说,一个人准备两份早餐不麻烦,她还挺喜欢下厨的。不过,会坚持天天早起准备早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基于她太了解闺蜜杨了,她知道平时自己出门上班时,闺蜜杨饿了不是煮泡麵就是叫外卖,有时候乾脆直接不吃,饿着肚子工作一整天。 早餐是一整天下来,石孟妤唯一可以监督闺蜜杨正常饮食的一餐,所以不论什么原因,石孟妤每天一定准时七点半起床,准备好早餐才接着接下来的行程。 「哇!今天吃这么好的吗?」闺蜜杨今天的起床时间比平时足足早了一个小时,要不是最近工作刚好告一个段落,她今天恐怕也没什么间情逸致跟石孟妤坐在餐桌前,和和美美的吃上一顿澎湃的早餐。 「我昨天跟同事一起去超市,她推荐我买这个牌子的即溶咖啡,你喝喝看跟之前的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说办公室里的那个咖啡达人吗?」 「嗯,可欣老师。就是她推荐我们去待会那间宠物店的。」 石孟妤想起可欣老师得知她跟室友想要养宠物的消息,兴致勃勃地告诉她,她有一个朋友家里经营宠物店,最近即将转型成动物医院,希望石孟妤可以抽空去捧个场。 「最重要的是,我那个朋友现在还是单身喔!」可欣老师说话的同时朝着石孟妤调皮的挤了挤眼,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是推荐对方去店里的主要目的是买宠物,而不是认识什么单身男。 至于石孟妤为什么答应呢。主要是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挑小仓鼠,今天如果是要养狗或养猫或许还能去收容所认养,但如果要养仓鼠,撇除毫无人性的夜市摊贩以外,恐怕也只剩下宠物店这个选项了。 闺蜜杨轻轻啜了一口手中的热咖啡,露出一脸惊叹的表情:「真的很不错欸,你同事真好,我都想喝喝看她煮得咖啡了。」 「知道我为什么每天都要那么早到学校了吧。」石孟妤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虽然不知道可欣老师会不会天花乱坠的跟她那位「单身」的朋友多说什么与她有关的事,但石孟妤还是决定早餐结束后,就和闺蜜杨动身前往那间宠物店。 闺蜜杨一开始还频频跟她抱怨,宠物店家里附近就有了,为什么偏偏还要跑那么远,直到石孟妤告诉她那间宠物店的老闆不只有顏值、有身高,而且还保持单身之后,闺蜜杨便一改先前的态度,说什么也要陪着石孟妤一起去。 「家里要有新成员,当然要盛重一点。」闺蜜杨在讲这番话的时候,石孟妤认为她口中的新成员,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石孟妤并不打算戳破闺蜜杨,所以当她换上轻便的服装准备出门时,闺蜜杨还在和电捲棒奋战,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系好帆布鞋的鞋带,坐在玄关等候。 石孟妤突然想养仓鼠的原因,闺蜜杨没有多问,石孟妤自然就没有多作解释,她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再尝试一次,或许这样还能解开多年前的心结也说不定。 以前在育幼院,做什么都要看别人的脸色,表现好不一定会有人夸你,但如果表现不好,惩罚和责备是绝对少不了的,有时候你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一顿毒打、责骂、关禁闭,这些都很正常。 闺蜜杨认为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石孟妤的个性就变得消极了,虽然石孟妤一直以来都与积极主动沾不上边,但至少她在某些事情上会有自己的意见,不像现在,就连闺蜜杨都搞不不太清楚,石孟妤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染上这样鬱鬱寡欢的气息,好像很少有事可以让她真正的快乐起来。 週末的公车不如平日拥挤,石孟妤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闺蜜杨带着耳机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补眠,望着窗外,石孟妤开始观察路上经过的行人,想像褪去工作打扮的他们平时都在做些什么。 曾经有人告诉石孟妤,她看起来像是每天坐在办公室前处理文件的行政秘书,石孟妤觉得有趣,她永远无法得知别人想像中的她是什么模样,别人也同样不知道石孟妤正在偷偷观察着他们,预测他们可能度过的每一个日常。 四十分鐘的车程说长不长,途中经过一个市场,车上的乘客开始多了起来,为了方便下车,石孟妤提早三个站牌拉着闺蜜杨站到车门附近的位置。因为车上乘客眾多,公车行进间,石孟妤好几次差点失去平衡,闺蜜杨也因为距离扶桿太远,只能从身后紧紧拽着石孟妤的衣角。 公车进站,车门缓缓开啟,为了不影响到下车人潮,石孟妤稍稍挪了挪身体,想把位置空出来,她没有注意自己身后还站了一个人,以至于她往后跨的时候,后脚跟不偏不倚的踏在了对方的脚上。 石孟妤还来不及出声道歉,失去重心的身体便不受控制的往后靠。 「小心。」身后的人轻轻扶住她。 小心。低沉湿润的男声,像是衝破水面的浪花拍打上岸边的礁石,重重击打着石孟妤的耳膜。 那一瞬间,石孟妤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朝她的心脏狠狠撞了一下,视线一时间变得模糊,她想要回过身去好好看一眼身后站着的男人,却又无法控制僵硬的身体,有一股强烈的感觉牵引着石孟妤,石孟妤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出声喊住对方,她将会后悔一辈子,可最后她依然什么都没有做,心脏剧烈的跳动,石孟妤感到没来由的畏惧,却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直到车门缓缓关上,公车再次啟动的那一刻,石孟妤才终于冷静下来,她猛地回头,男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只剩下闺蜜杨瞪着一双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你……你还好吗?」 石孟妤的眼角湿润,惨白着一张脸让闺蜜杨看着有些胆颤心惊。 高二那年,石孟妤的仓鼠死去时,她也是露出这样的表情,从禁闭室出来的后一天,石孟妤的仓鼠死在阴冷潮湿的铁笼子里,软软小小的身躯倒卧在发黑的木屑中,她捧着那个笼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不说话也不吃饭,一个人默默的守着那个发臭的铁笼。 育幼院的老师说小仓鼠是自然死去的,是饿死的,石孟妤不相信,闺蜜杨也知道,这不过是老师们编出来的,希望能让石孟妤心里好受一点的藉口罢了。 石孟妤被关禁闭的时间不过短短一天半,仓鼠怎么可能会是饿死的? 「别老是把仓鼠拿出来玩,要是哪天笼子没关好,半夜跑出来偷咬电线怎么办?」 养仓鼠的那段时间,闺蜜杨和石孟妤时常把小仓鼠从铁笼里放出来,望着白白胖胖的小仓鼠缓缓地从掌心软软的爬到手臂上,石孟妤会在小仓鼠眼前摆上葵花子,看着小仓鼠一口一口慢慢啃食的模样,那个时候的石孟妤,总会发自内心的笑出声来。 一个比她们大一届的高二学姊,却总会在两人把玩仓鼠的时候,板着一张脸走到他们身旁指指点点。 「牠不会自己跑出去的。」石孟妤头也没抬,目光始终宠溺的落在小仓鼠身上。 「你怎么知道?你二十四小时都能照看着牠吗?你知不知道仓鼠如果跑去咬电线是很危险的,很有可能会造成电线走火,整间育幼院的人都会遭殃,你想害死我们大家吗?还是你以为仗着院长对你特别照顾,就能够这样为所欲为。」 石孟妤低着头丝毫不理会学姊莫名其妙的指责。 闺蜜杨认为那个学姊总是跑来找石孟妤的碴,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育幼院的小孩没有一个是自愿与父母分离的,被父母拋弃的阴影时常导致院生心里產生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再一次被拋下的感觉,那个学姊从小就很喜欢在大人面前装作一副懂事乖巧的模样,私底下却老是欺负一些老师们特别关照的孩子,石孟妤就是其中一个。 闺蜜杨没有告诉石孟妤,那阵子育幼院购入了一批老鼠药,她不想随便怀疑别人,但她依稀记得那天晚上,有一个人躡手躡脚的接近石孟妤的床位,只是闺蜜杨睡在上铺,没有很清楚的看到来者是谁。 隔天一早,石孟妤的仓鼠便倒卧在铁笼中奄奄一息,这很难不让人產生联想,虽然闺蜜杨好几次都想把自己当晚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可她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那个高二学姊便在事发后的几个月,死于一场离奇的坠楼意外,对此,闺蜜杨便决定死守这个秘密,绝口不提。 可眼下石孟妤露出的表情,简直就和那天如出一彻,面色苍白、两眼空洞无神,就好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一般。 闺蜜杨一直清楚记得那天,石孟妤回过神来以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牠死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是我不要牠了?」 闺蜜杨有一种感觉,那些日子,石孟妤似乎一直把那隻仓鼠看做自己,她想要给牠一个家,一个会爱牠保护牠的家,一个她和她都不曾拥有过的家。 第一章 沉溺(6) 公车抵达目的地,不管闺蜜杨如何追问,石孟妤就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石孟妤知道闺蜜杨误会自己回想起过去不好的记忆,所以她寧可就让她这样让误会下去。 石孟妤无法如实说出刚才在公车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勇气确认,又该怎么说服闺蜜杨自己不是又一次陷入幻想呢。 直到走进宠物店之前,闺蜜杨都还在石孟妤身边说着:「如果你还有阴影,真的不用免强自己没关係。」 「我真的没事。」推开宠物店的门,石孟妤开口浅浅的说。 她真的没事。她只是需要经歷一些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育幼院发生过的一切,她早已不想追究,也不愿再想起来,从离开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重新开始。 玻璃门上的风铃铃铃作响,石孟妤迈开步伐大步往店里走去。 「欢迎光临。」清亮爽朗的男声自柜檯后方传出。 男人转过身来的那一瞬,石孟妤呆在原地愣了一下,旋即转身望向站在身后目瞪口呆的闺蜜杨。 石孟妤没想过竟然会有如此夸张的巧合,半年前每个星期日都会看见的那张面孔,现在却真实出现在两人面前。 石孟妤很确定,那个人正是《真爱来敲门》里,另闺蜜杨神魂颠倒的五号男嘉宾,石孟妤有些记不清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好像姓叶…… 「叶明贤!」闺蜜杨惊叫出声。 被唤作叶明贤的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抹清澈的微笑:「你们是严可欣的朋友?」 我是可欣的朋友,她是你的疯狂粉丝。石孟妤很想这样向对方介绍,毕竟这样的巧合一生中也很难碰上几次,她甚至怀疑难不成这个叶明贤真的跟闺蜜杨有缘? 想当初闺蜜杨甚至连出演节目的报名表都填好了,要不是石孟妤劝她冷静一点,搞不好她真的能如愿出演那档节目也说不定。 如果那时候没有阻止她,他们两个人现在会有什么不一样吗?石孟妤忍不住这样想。 宠物店里琳瑯满目的宠物用品整齐的陈列,石孟妤的目光被门口一整列的鱼缸吸引,橘红色的金鱼在水缸里不断地吐出泡泡,看着让人有种平静的感受。 「今天主要是想要找什么样的宠物呢?」叶明贤亲切地走到两人面前,那时候从银幕上看着没有发觉,如今仅是远远惊鸿一瞥,石孟妤也充分能够理解闺蜜杨如此着迷的原因。 叶明贤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一股明星气质,他的谈吐很从容、微笑也很从容,平日里健谈外向的闺蜜杨一时间,竟羞涩的像个十几岁的少女,不但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甚至就连眼神也不敢在叶明贤的身上逗留。 「你的店跟其他宠物店很不一样呢。」石孟妤又一次瞄了一眼门口陈列整齐的鱼缸。 叶明贤顺着她的目光转身望向身后的金鱼。 「你也觉得太多了吗?」叶明贤露出清爽的笑容,微微一耸肩,「我一个喜欢金鱼的朋友要求的,他有事没事就会来我店里看金鱼。」 喜欢金鱼的朋友啊。石孟妤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一整列的鱼缸对面就是一整排宽敞的笼子和橱窗,石孟妤表明来意之后,叶明贤旋即走到摆放小仓鼠的橱柜前。 「店里刚好只剩这两隻,都很活泼,你看看比较喜欢哪一隻,看在可欣的面子上,我可以多送你一个仓鼠滚轮。」叶明贤笑着指了指橱窗里两隻窝在角落睡觉的小仓鼠。 「就给我那隻吧。」一阵思考过后,石孟妤伸手指了指靠进自己的那隻仓鼠。 白色的小仓鼠圆圆胖胖的,窝在笼子里睡得很舒服的样子,光是这样静静的看着牠,石孟妤感觉心情似乎也跟着明快了起来。 「你是教美术的?」结帐时,叶明贤很自然地与她搭话。 石孟妤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体育老师。」 叶明贤先是瞪大眼睛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但他很快又掛上一抹灿烂的微笑:「难怪,你看起来很健康。」 石孟妤忍不住笑出声来,看起来很健康这样的称讚,她还是头一回听到,她轻声应了句谢谢后,转身往闺蜜杨的方向望了一眼,眼看对话就快要结束了,闺蜜杨却仍旧一语不发,也许是觉得对方的表现太过反常,石孟妤决定出手推她一把。 「其实……我们有看过你的节目。」石孟妤假装不经意的模样,却让一旁的闺蜜杨看起来更加的不自在。 「是吗?难怪刚刚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特别眼熟。」叶明贤说话的时候,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闺蜜杨身上。 「我们看过你的节目,结果是你觉得我们眼熟?」石孟妤又一次被叶明贤的话给逗笑。 「可能特别有眼缘囉。」叶明贤也笑出了声,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随即向两人递出一张名片:「既然这样,那不如大家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吧,也可以交换脸书或line。」 「真的可以吗?」其实石孟妤想问的是「这样好吗」,她出手拱了拱闺蜜杨的腰际,示意她接下名片。 石孟妤发现,叶明贤似乎也对闺蜜杨很有好感,不然根本不会随便跟一个初次见面的客人交换联络方式,她在叶明贤身上感受到了与闺蜜杨相仿的气质。 印象中,闺蜜杨似乎也用过递名片这招,搭訕过某间餐厅里的阳光店员。 第一章 沉溺(7) 与叶明贤出乎意料的进展,让闺蜜杨接下来的几天都魂不守舍的。 石孟妤确实也很喜欢叶明贤,但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他只是觉得这个人浑身散发着一种很可靠的感觉,相处起来也很舒服,身为好友,她十分乐见闺蜜杨可以和对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没想到两人没在《真爱来敲门》的节目里相遇,反倒是在现实生活中碰上了,看来是真的是有缘,石孟妤甚至有点后悔,也许自己当初就不应该阻止闺蜜杨去参加那档节目。 「那后来呢?」这不知道是第几天,闺蜜杨捧着手机坐在沙发上眉开眼笑的回覆讯息。 「什么后来呢?」 「我是说,那档节目不是一个交友节目吗?叶明贤最后没有牵手成功吗?」石孟妤只有在闺蜜杨收看节目时偶尔多瞄个几眼,对于节目的后续走向一点都不了解。 「他说他只是被朋友找去帮忙的,因为节目要开播了一直找不到人,所以他一直参加录製到第十集就退出啦。」 「是吗。」 石孟妤不禁又想,如果真是这样,那当初闺蜜杨如果真的上节目了,叶明贤会同意带着她离开摄影棚吗? 没有答案的问题,却总是能让石孟妤想得出神。 「叶子让我问你,仓鼠照顾得还好吗?」 叶子?石孟妤耐着想要吐嘲的衝动,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回应道:「拖他的福。」 面对面的时候,闺蜜杨紧张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现在隔着一个小小的手机萤幕却笑得嘴角都要衝上天了,她跟叶明贤不只很有话聊,两人之间还有着许多共通话题。 自从那天在宠物店的相遇,闺蜜杨就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陷下去了,这是过去的每一段男女关係中不曾有过的,她一向以自己的感情收放自如为傲,敢爱敢恨是闺蜜杨一生奉行的准则,没想到如今却彻地沦陷了。 叶明贤总会让她想起一个人,一个断联很久,却始终被她埋藏在心里深处的人。 「你同事本来是要把叶明贤介绍给你的,如果最后他跟我好上了,会不会对你同事很不好意思啊。」第二次面都还没见着,闺蜜杨就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和叶明贤的后续。 「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啊,而且如果你真的要感到抱歉的话,应该是要对我感到抱歉,毕竟人家一开始是要介绍给我的。」石孟妤蜷缩在沙发上打趣的说道,她正在看一本可欣推荐给她的书,并不想花太多时间在这种没有标准答案的男女问题上。 「也是啦。但是你应该不会怪我吧!我可是半年前就把他放在心上了。」 闺蜜杨背对着石孟妤,自然没察觉自己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对方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随便你,反正我只想跟叶明贤维持客人跟宠物店老闆的关係,他回覆你的讯息也比回覆我还要来得勤,你就放心把他给抢走吧。」石孟妤一点也不在乎。 她不否认叶明贤确实是个不错的恋爱对象,但看到他的第一眼,石孟妤的内心毫无波澜,她知道叶明贤不是他在等的人,叶明贤在等的人也不是她。 但是,有一点石孟妤很确定,那天在宠物店里,叶明贤看着闺蜜杨的眼神很不一样。 没错,就是眼神。石孟妤很擅长分析人的眼神,育幼院长大的小孩好像从小就练就了察言观色的能力,从小她就是个特别会察言观色的人,眼睛里藏得资讯,很多时候都要比说出来的话还要来得多。 闺蜜杨放下手机,缓缓举起桌上的遥控器,电视下方的红色讯号灯由红转绿,按下数字键的同时,闺蜜杨缓缓地说了一句:「叶明贤说他朋友跟他一样,被电视台工作的朋友逼着出演这一季的《真爱来敲门》,让我们多多关照一下。」 「嗯。」石孟妤出声应和,她其实并不在意有谁要出演那档为拍而拍的综艺。 所以石孟妤自然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走进摄影棚,站到那个陌生的舞台。 她对闺蜜杨感到很抱歉,或许自己当初就不应该阻止她来出演这档节目……。 当时对于闺蜜杨的感觉,石孟妤没有办法感同身受。所以自然也没想过那股窒息般的感受,会在除了梦境以外的地方找上她。 当闺蜜杨见到哭得差点喘不过气来的石孟妤时,心急的想要播通叶明贤的电话,却被石孟妤给硬生阻止了。 石孟妤想要亲眼见证,见证他会不会带着她离开,儘管这只是一场为了博观眾眼球的秀,但石孟妤就是想亲眼确认,这十几年来,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个答案。 出演这档节目的女嘉宾,鼻子以上的位置会被要求戴上一层面具,石孟妤选了一个洒满蓝色亮粉的面纱,远看像是星空,近看却宛若一片澄净的海洋,节目助理牵着她的手,缓缓带着她来到了舞台中央。 身着一袭大红色及膝洋装的主持人,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鞋缓缓地走到她身边,嗲声嗲气的问了她一些基本问题,这些问题彩排的时候练习过一次,石孟妤回答着节目组让她回答的标准答案,惹得台下观眾一阵哄堂。 石孟妤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今天只为一个人而来,舞台正前方的十二张旋转椅上,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十一号椅背上。 摄影棚两侧的萤幕开始播放石孟妤的基本资料,十二张旋转椅陆陆续续的转至面向石孟妤的方向。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做石孟妤。」 一号、十号转了过来。仅仅是听了她的名字。 「今年二十六岁,下个月就要满二十七了。」 然后,八号、二号、一号。 「我的工作是高中的体育老师。」 接着九号、三号、四号、十二号。 旋转椅转向的时候会发出汽笛般的声响。听在石孟妤耳里有点像潜水时气瓶运作时的声音。 石孟妤直勾勾的盯着那些,或许根本早就被安排好转身顺序的男孩。 石孟妤觉得这一切都好不真实。 「最擅长也最喜欢的事情是游泳,平时有空常常一个人跑去海边潜水。」 就连自己事先预录好的声音都显得好不真实。 当那张椅子转过来的那一瞬,石孟妤下意识的紧紧闭上双眼。 她还是有点害怕,儘管在上台前说服了自己无数次。 周围的声音在那一刻彷彿都被抽空了,石孟妤再也听不到主持人举着麦克风在她身边说了些什么,她的心跳填满了身上每一个细胞,石孟妤剧烈地颤抖着,直到那个男人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向她,最后挺拔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次,石孟妤不再闪躲,她清楚的看见了他的眼睛、睫毛、轮廓。 男人缓缓地、缓缓地摘去她脸上的面纱,石孟妤很想哭,她睁着眼睛看得好用力,像是要探进那双深邃眼眸的最深处。 从现场工作人员的反应来看,站在眼前那个男人,似乎脱稿演出了,理论上,他不该带着在场任何一个女孩离开。 可是他却毅然站上了舞台,站到石孟妤的面前。 石孟妤很疑惑,男人望着她时的眼神似乎也带着一抹淡淡的诧异,像是认出了她,却又说不出来有哪里不一样。 石孟妤很确定,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游泳池畔的那个男孩,具体原因她不知道,但自从那夜隔着萤幕惊鸿一瞥,石孟妤的心就宛如卡进了一根肉刺,可如今,她却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说不上来,跟她梦里的感觉不太一样。 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就是她多年来一直在等的那个答案,看着他的时候,石孟妤觉得心脏就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他澄静的目光让她感到浑身燥热。只是,她的心却不像梦里那般隐隐作痛,没有那种极致深层的触动,她以为当男人真实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会哭着一把抱住他,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 她只是愣愣地望着那张稜角分明的脸,愣愣地望着自他眼里流泻而出的疑惑。 第二章 金鱼(1) 鱼缸里,一隻橘红色的金鱼摆着半透明的尾鰭,悠悠地从蓝牧天眼前游过。 他弯下身来,宠溺的往鱼缸里洒了一些饲料。 「别再看啦,我是真搞不懂,这些金鱼有什么特别的,让你三天两头就要来店里骚扰我一次。」叶明贤刚盘点完仓库里的库存,没好气的从柜檯走了出来。 「你不是就是为了让我骚扰你,才把这些鱼缸摆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吗?」蓝牧天丝毫不理会好友的抱怨,往鱼缸上轻轻呵了一口气,温柔地拿起纸巾擦拭。 「随便你怎么想,我只是觉得你要来可以,但偶尔也麻烦帮我打点一些店里的事情可以吗?不然我实在很怀疑你的朋友根本就是那几缸金鱼,而不是我。」 听着好友半玩笑半真心的抱怨,蓝牧天浅浅的笑了一下。 自从叶明贤结束动物医院的实习,转而在t市接手了自家经营的宠物店开始,蓝牧天便很常在假日无聊时造访,虽然叶明贤口头上嫌他烦,但他知道自己每次来叶明贤心里其实都很开心,宠物店的工作并不忙,平时都是叶明贤一个人顾店,蓝牧天心里明白叶明贤是个静不下来的话癆,偶尔有人来陪他打屁聊天,自然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哪里还会真的把他赶走。 「你最近还在忙育幼院的事情吗?还是在忙着准备教甄?」叶明贤一边清理猫砂,一边仰起头来望着身后忙于跟金鱼打交道的好友。 「教甄的事情暂时先告一段落了。最近在筹备育幼院年末的感恩活动,院长说考虑让院生在院子里举办一些小型的表演。」蓝牧天悠悠的答道。 「是吗?距离年末还有一段时间吧。」叶明贤不以为意的回应道:「反正等你忙完再告诉我,江瀚前几天每天都来问我你最近有没有空。」 「江瀚?干嘛?」蓝牧天的脑海里浮现一张掛着狡诈笑容的面孔,随后又补了句,「他最近感觉胖了。」 「电视台的工作压力大囉,」叶明贤语带笑意的回应道:「反正他让我问你有没有兴趣去参与拍摄,听说製作人很中意你。」 「你说你上次参加的那档交友实境秀。」蓝牧天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不会吧,所以那档节目对于来宾的诉求到底是什么?我看江瀚都快要把身边单身的朋友问遍了。」 「江瀚说,顏值几本要有八十分以上,顏值不够,身材好一点也可以,身材再不行要是职业有吸引力,或是有什么显赫的家世背景,製作人也不会多说什么。你和我应该是被归类在前者,也就是顏值高的那一类。」叶明贤说着,露出一抹调皮的微笑。 蓝牧天摇了摇头,被归类在哪一类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只觉得自己交友不慎,偏偏有个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如今这个朋友还把主意打到了他头上。 「我一个当老师的人,不好这样拋头露面。」蓝牧天自觉自己绝对不是什么上节目当艺人的料,况且联谊、相亲之类的活动他基本没参加过,也就更不想去淌这滩混水。 「欸,我还觉得你比我更需要参加,你要想想你现在都已经二十七岁了,二十七岁欸,不是我在说你,女人呢?就没见你带回来半个,你再继续这样下去,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其实一直都在暗恋我,才迟迟不跟女人交往。」叶明贤说着夸张的耸了耸肩,还高举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叉,用唇语表示「打咩」。 叶明贤是真的替蓝牧天感到担忧,所以当江瀚把这颗烫手山芋往他身上丢时,他明知道一定会被蓝牧天拒绝,还是决定不管怎么样都要试着说服他一次,虽然节目毕竟是节目,想当初江瀚跑来拜託他的时候,他也是当作帮朋友一个忙,心里压根儿没有要上节目找伴侣的打算,但,蓝牧天可不一样,他的生活里基本上没什么认识异性的机会,加上他又不是那种会主动去找女生相处的人,要认识好对象甚至有进一步的发展,基本上没有任何可能性。 「算我拜託你,你就听我的去一次看看,不要再把自己禁錮在命中註定的幻想中了,你当自己是什么偶像剧的男主角呢?」 「我会再考虑看看。」蓝牧天最后只是这样淡淡的答道。 会再考虑看看。蓝牧天每次遇到什么棘手的要求便会这样回应,但基本上就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蓝牧天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儘管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和周围同年龄的朋友一样,在二十几岁的年纪放手谈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蓝牧天总有一种感觉,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他就一直在等一个人出现,一个长发披肩,眼神里藏着满满忧鬱的女孩。 蓝牧天的童年有许多的时间都在育幼院度过,他不是院生,只是因为自己有一双在育幼院工作的父母。小时候家里状况不好,蓝牧天平时几乎都住在外公外婆家,只有假日才会偶而到育幼院住在父母的员工宿舍里。 位在h市郊区的那间育幼院,是一间规模很大的育幼院,光是院区的佔地就有三千平方公尺,比一间颇具规模的国小还要来得大,收容的院童更是多达两百多人,育幼院的老师人数根本不足以应付,因此蓝牧天有空的时候就会被院里几个熟识的老师交办一些简易的工作。 有一回,蓝牧天为了帮某一名院生送体育服而进入了t市的某间高中,任务完成后,他好奇的在校园里走动,不知怎么地竟走进了游泳馆,那时已是放学时间,蓝牧天以为游泳馆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人在才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座泳池对蓝牧天而言似乎有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蓝牧天没有太多的考虑,也不担心擅闯校园被警卫抓到会有什么下场,他就只是很想走到泳池边踢一踢水。 只是蓝牧天身体都还没坐稳,便看到水池里躺着一个女孩,女孩闭着眼睛静静的倒卧在泳池里,看起来好平静,像极一隻慵懒的美人鱼,在池水里沉沉地睡去。 蓝牧天缓缓站起身,朝着女孩的方向走去,他担心女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在这四下无人的游泳池,倒卧在池水中的女孩并未让蓝牧光感到畏惧,而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熟悉,而这份熟悉正悄悄牵动着他。 蓝牧天的脑海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画面,在见到女孩的那一瞬被勾起。一片蔚蓝的海岸,年幼的蓝牧天手舞足蹈的奔向那片宛若被谁撒上亮粉的大海,他好兴奋,兴奋到忘了自己根本不会游泳这件事,蓝牧天扑通一声跳入水中,一开始他还能踩着沙滩缓缓往前移动,渐渐的水面悄悄淹到他的胸口,眼前飘过的海星诱使他探下身去,蓝牧天闭着气轻轻地靠近海星,当他终于触碰到僵硬的海星时,兴奋的想要站起声来呼喊,却发现自己不论怎么踩都踩不到地面。 年幼的蓝牧天哭着在水中不断挣扎,海水灌入他的鼻腔,蓝牧天痛苦的扯开喉咙想要大喊,才惊觉自己不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还连着喝下好几口混浊的海水,窒息的感觉让蓝牧天几乎失去意识,最后甚至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就这样静静的躺在海水里,任由身体不断的往下坠。 噗通。蓝牧天的身体随着周围涌动的水流来回摆盪了几下,他感觉似乎有个身影缓缓地、缓缓地往他的方向靠近。 蓝牧天的视线已经模糊得无法看清周围的动静了,他只觉得好像有股温暖的力量将自己团团包围,然后,他便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那日游泳馆的阳光就如同他记忆里的那般炙烈,透过天花板的透明玻璃窗暖暖地洒落池面,亮晃晃的水面映出蓝牧天的頎长的身影,从这个角度他有些看不清女孩的脸,他朝着水面轻轻唤了一声:「嘿!」 倒卧在水底的女孩似乎听到了他的叫唤,身体微微的抽动了一下,蓝牧天又往前迈了一步,他想看清女孩的脸,自从走进了这座泳池开始,就有一股奇妙的感觉在蓝牧天心底发酵。 扑通。 一个闪神,蓝牧天无预警的摔入了泳池中,从上面往下望时没有发现,直到落入水中蓝牧天才发现,这座泳池的水很深很深,深到就连踮着脚,也无法踩到地面。 蓝牧天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向下坠,那天的记忆一下涌上脑海,既片段又零碎,宛若煞车失灵时轮胎与地面磨擦发出的尖锐声响,蓝牧天感觉太阳穴一阵收缩,他痛苦的闔上双眼,挣扎的在水里扭动。 恍惚间,蓝牧天感觉自己周围团团涌动的水流好似產生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他微微瞇着双眼,视野朦胧间,蓝牧天看见那个倒卧在池底的女孩,扰动了周围的水流,轻轻划着水,朝着他的方向优雅地游了过来。 女孩朝蓝牧天伸出了纤细净白的手臂,蓝牧天的脑海再一次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那天意识朦胧之际,好像也有一双白皙的手臂温柔的环抱着自己,他微微举起一半的手扰乱了水流,化作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泡沫阻挡了蓝牧天的视线,蓝牧天感觉女孩纤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他的肌肤,宛如一股贯穿全身的电流,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了女孩在他耳边浅浅地说: 「蓝牧天,记得……」 像是隔着玻璃的金鱼,女孩的声音被捲入一颗又一颗转眼即逝的泡沫里—— 第二章 金鱼(2) 蓝牧天在叶明贤的房间里惊醒,戴着耳机打电动的叶明贤缓缓转过身看了他一眼:「你醒啦?兄弟,最近很累喔,到底都忙些什么去啦?」 「我怎么会在这里?」蓝牧天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让叶明贤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昨天晚上穿着一身全湿的制服出现在我家楼下,你忘了啊,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叶明贤的话让蓝牧天整个人从床上猛然弹起。 「那个女生呢?」 「什么女生?我妈?我姐?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说话没头没尾的。」叶明贤不明所以。 「就……一个、一个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高中女生。」蓝牧天尝试与叶明显解释,却发现脑海中,女孩的脸他竟一点也记不清,只能模模糊糊地记得,女孩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忧鬱,好似还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 「高中女生?我没见到什么高中女生啊?兄弟,我们读男校,生为一名健康的高中男性,春梦!ok的,很正常,你不用感到不好意思喔。」 「我不是……在做梦。」经叶明贤这样一说,蓝牧天心里也有点不确定了。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昨天是怎么走到叶明贤家的。 「那个高中女生是不是很漂亮啊?石原里美?新垣结衣?还是土屋太凤?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如果是像石原里美那样的,拜託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叶明贤打趣的问道。 「你别闹……我真的不是在做梦。」蓝牧天困惑的抹了抹脸,他只觉得思绪一时间全都结做了一团。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数资班的老师给你太大压力了?」叶明贤拔下耳机,转过头担心的看向坐在床上两眼无神的蓝牧天,现在的蓝牧天是真的让他感觉有些反常。 闻言,蓝牧天只是默默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蓝牧天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一觉醒来,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叶明贤的房间里,中间留下的那些空白,不论怎么拼就是拼不满,有一些记忆好像不属于他,却又真实的一点也不像一场梦。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吓人,难道真的是昨天园游会喝多了?」 「我?」听了叶明贤的话,蓝牧天有些不可置性:「我喝酒了吗?」 「欸!你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怪怪的喔,全身湿透的跑来找我就算了,问你发生什么事你也什么都不说,睡到刚刚才起床,一起床就在我房间里找女人?就连昨天园游会,江瀚偷带他爸爸的威士忌到学校来,调可乐给大家喝的事情你也忘了?你可是全场喝最多的人欸,足足喝了三杯,还跟江瀚比赛走直线,我们还差点被教官抓,这些你真的都忘了?」 蓝牧天偏着头回忆,却满脑子都是游泳池的画面,他的脑袋异常紊乱,猛地甩了甩头,蓝牧天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些分不清,脑海中的画面究竟那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 「我最近可能真的太累了。」最后他也只能妥协,同意就如叶明贤所说,是自己这阵子压力太大了。 「就说你们这些脑袋好的傢伙,平时对自己有太高的要求,好好的普通班不待,偏偏要去考什么数资班,你看你们数资班的老师年纪轻轻,头发都掉光了。」 「要说聪明的傢伙,你也不差好吗?」 蓝牧天和叶明贤都是t市重点高中的学生,一路上读书、升学通通不是难事,蓝牧天的梦想是当老师,他从小就看着育幼院里那些来来去去的院童,虽然育幼院会对院生进行分组,每六名院生就会有一名社工老师和一名辅导老师,编制内也有额外安排相关课程的辅导教师和志工,但儘管如此教师人数仍不足以应付院生的人数,因此大多数的院童放学后往往只能靠自己完成作业,为此他偶尔会拉着叶明贤到育幼院指导院生功课。 「欸,你为什么想当老师啊?」 曾经,叶明贤这样问过蓝牧天。 「老师多好啊,还有暑假可以放,工作也稳定。」 「原来是为了暑假啊!还以为你有什么高大上的理想勒。」 「毕业后还能放暑假,这理想还不够高大上啊?」 「是吗!那跟高中女老师交往呢?像是国文老师那样的气质美女,你觉得怎么样?」 「别闹了叶明贤,你怎么什么东西都可以跟女生扯上关係啊。」 「哎呦,干嘛老是这么正经啊,你总不可能一辈子不谈恋爱不结婚吧。我在这里先告知你一声,本人我大学开始要大开杀戒了,高中三年每天都跟一群臭男生廝混,真的快憋死我了。」 和叶明贤的对话停留在那年夏天,那年没有说出口的,蓝牧天直到今天也迟迟没有开口告诉叶明贤。 蓝牧天想当老师除了自己真的很喜欢数学,还希望凭藉自己的能力,可以帮助更多想要学习却没有机会的孩子以外,那日在游泳池畔见到的那个女孩,不知不觉间也在他心里勾起一圈难以轻易散去的涟漪,他感觉自己似乎一直在依循女孩的轨跡,记忆里的那座校园,也总是时不时地于脑海浮现。 研究所毕业一年,蓝牧天在一间偏乡学校实习了半年,期间蓝牧天却每每都会想起那日踏入那座游泳馆的场景。 事后,蓝牧天向育幼院的老师确认,得知园游会结束他确实有接到嘱託,替一名院生送体育服,蓝牧天确认了学校所在位置后,便飞也似的赶到那间学校门口,进到校园一阵乱窜,却发现那间学校,根本就没有游泳池。 焦躁的蓝牧天甚至跑去向该名院生确认,对方却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错愕的望着蓝牧天,他表示自己那天确实收到了蓝牧天送来的运动服,只是后续的那些他什么都不知道,院生偏着头回忆,他只说了蓝牧天那时候身着制服,却满身酒味,而且转交制服后蓝牧天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所以两人也没有太多的交谈。 只是那日的记忆,却一直朦朦胧胧的盘据在蓝牧天的脑海里,偶尔女孩的身影还会断断续续的出现在蓝牧天的梦境。 梦里,蓝牧天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游泳池畔,因为全身湿透的关係,他蜷着身子在池畔的长椅上不住的发抖,女孩缓缓地、缓缓地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和他记忆中一样,那日的阳光异常炽烈,透过天花板的透明玻璃窗撒入泳池,整座游泳馆瞬间变得暖呼呼的,他记得那座泳池的所有细节,但唯独女孩的脸,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记得,女孩悄悄在他身边坐下,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蓝牧天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他觉得内心的某一处似乎深深烙下了女孩乘着暖暖微光的侧影,他的胸口感到没来由的刺痛,却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蓝牧天感到头昏脑胀,恍惚间,自己好似也成了一隻隔着鱼缸看世界的金鱼,女孩微微轻啟唇瓣对着他说了些什么,他却一点也听不清,只觉得那个声音异常遥远。 啵、啵、啵。留在耳畔的,只剩泡泡不断破裂的声音。 「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蓝牧天焦急地朝着女孩大喊,视野逐渐模糊之际,他挣扎的紧闭双眼,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依然沉在那座深深的游泳池里。 扑通。 「蓝牧天。」 远处传来的入水声,夹杂了一句温柔的轻唤,蓝牧天全身一颤,奋力睁开双眼,待鼻尖涌出的泡沫散去,他轻轻一拨水,试着游向声源。 「醒过来。」 声音回盪在空荡荡的泳池里,蓝牧天烦躁的摇了摇头,挣扎着往前游去。 「蓝牧天,拜託你……。」 每一次的叫唤都让蓝牧天感到窒息,胸口彷彿被什么掐住一样,眼泪自眼角不断滚落,无声地沉入沉静的池水之中。 「醒过来……。」 蓝牧天每每从床上弹起身,都是一身冷汗,耳畔似乎还回盪着那声曚曨的呼唤。 会是那个女孩吗?如果是的话,她到底……又会是谁呢? 每当蓝牧天產生这样的想法,都会陷入一阵深深的沉思,他发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些什么,在他第一次喝了酒,莫名其妙闯入一间陌生校园的那天,那一天的记忆,不管怎么样就是衔接不上。 第二章 金鱼(3) 蓝牧天心底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那个女孩出现,他读过梦境与潜意识相关的书籍,也尝试接触了一些心理学的分析,蓝牧天以为他若不是曾经见过这个女孩,就是两人之间有着什么无法清楚解释的连结,虽然他不是很愿意相信,但还是不得不怀疑这些梦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 像是预知梦之类的,他曾阅读过与预知梦相关的报导,虽然半信半疑,但蓝牧天也实在没有更好的方式,去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也正是因为无法解释,所以自从那天莫名其妙在叶明贤的房里惊醒之后,蓝牧天便再也没有在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反倒是叶明贤,他不只一次向蓝牧天追问事情的后续,他不是真的感到好奇,只是叶明贤总有一种感觉,从国中开始,他便是和蓝牧天天天混在一起的死党,蓝牧天那天的反常行为,他归咎于酒精作祟,可蓝牧天时常受到恶梦惊扰的事情,他全都看在眼里。 因为不只一次,蓝牧天从床上惊醒时,惊动了睡在下舖的叶明贤。 「又做梦了?」即使无奈,叶明贤仍旧会探出头来关心。 「抱歉,又把你给吵醒了。」 叶明贤不知道蓝牧天是不是真的感到抱歉,他只知道惊醒后的蓝牧天会睁着眼睛默默地望着天花板,直到隔天清晨。 「你老实告诉我,那个女生很漂亮吗?」叶明贤一心认为蓝牧天一定有事瞒着自己,至少在他消失的那大半天,穿着湿透的制服来到他家楼下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难以啟齿的事情。 蓝牧天不肯告诉他,他便只能自行想像,越想越歪的下场,导致叶明贤不只一次黏在蓝牧天身边烦他。 「是不是你告白被拒绝,所以才那么落魄的来找我?」 「那个女生是可爱型还是气质型?是像外文系系花那样的白富美吗?」 「喂,蓝牧天,你不会到现在还忘不了人家吧?」 「大好年华,你不跑夜店、不联谊也不夜衝,这样到底算什么大学生活?算什么男人嘛?不是我在说你,企管系的那个学姊对你投怀送抱到这种程度,你真的一点都不心动?」 只是不管叶明贤怎么问,蓝牧天永远都是一句「不知道」就把他给打发。 不是蓝牧天不想说,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告诉叶明贤自己跟记忆里那个连名字也不记得的女孩的事,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叶明贤又怎么有办法理解? 「喂,你为什么会想读兽医学系?」蓝牧天曾经在梦醒时这样问着下舖的叶明贤。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叶明贤微微闔着眼,带着浓浓鼻音反问道。 「只是突然想到高一的时候,你明明是想考生命科学相关的科系,毕业之后当生物老师,为什么到高二的时候突然改变方向了?」 「你终于会反过来好奇我的事啦?就你可以有秘密,我不能有秘密吗?」叶明贤语带笑意的回应。 「难道是你爸妈要你毕业之后接手家里的宠物店?」蓝牧天忽略叶明贤的玩笑,自顾自的接着问道。 「这位先生,我家开的是宠物店又不是动物医院,哪还有什么接不接手的问题啊。」 「说的也是,但你也可以转型啊。宠物店结合宠物治疗之类的,最近斜槓青年不是很夯吗?你可以一边当宠物店老闆,一边当兽医生。」 「这样哪称得上什么斜槓啊,唉,再看看吧。」 听了叶明贤的回应后,蓝牧天不在说话。两人就这样陷入一阵深深的沉默,整栋男生宿舍安静的彷彿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蓝牧天和叶明贤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位上,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但他们却知道,对方此刻正睁着眼睛静静的享受着这份静謐。 「蓝牧天,你知道吗?」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叶明贤低沉的声音浅浅地划破沉静。 「知道什么?」蓝牧天低声应道。 「我觉得每个人会走什么样的路,其实在最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怎么说?」 「就像你刚刚问我的那个问题,也许我们现在走得路不是我们该走的路,但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些阻碍,一些……诱因,一些与我们有所连结的人、事、物,在必要的时候出现,改变了我们原本的方向;又或者,我们已经走在该走的道路上了,只是我们自己却不知道而已。」 「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这跟你选科系有什么关係吗?」 蓝牧天有些无法理解叶明贤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要升高二的时候,我在一个匿名网路聊天室里,认识了一个女生,我们很聊得来,什么都可以聊。虽然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每天这样有个固定的人可以说说话,其实也挺好的。我们聊了很多,也聊到与未来有关的话题,她告诉我她想做广告媒体相关的工作,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生,可是当她反过来问我未来想做什么的时候,我却没有办法很有把握地告诉她。 当初想当老师,其实是因为被你和周围朋友影响,你也知道,我是很容易受到别人影响的那种人,但我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那是叶明贤第一次把这件事告诉蓝牧天,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这些,只是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以后或许就渐渐淡忘了。 如今叶明贤跟那个女孩已经断了联系,叶明贤偶尔会想着,对方现在应该也成为了大学生,在实现自己理想的道路上努力,每当这样想的时候他就会更有动力一些。 「是她鼓励你念兽医系的吗?」蓝牧天好奇的问。 叶明贤摇了摇头,直到他意识到蓝牧天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反应时,才开口接着说道:「不完全是,但是是她给了我,或许可以试试看的想法。」 「我们之所以会认识,也是因为宠物。」 叶明贤想起自己当时无聊,在间聊版上四处乱逛,他看到了这样一篇帖子,一个女孩表示自己和朋友养了一隻宠物仓鼠,只是这几天仓鼠眼睛周围红肿,不吃饭,也不喝水,软趴趴的成天缩在铁笼角落,女孩跟朋友都很担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叶明贤二话不说便留下回覆,希望女孩可以传几张仓鼠的照片给自己看,隔了不到十分鐘,叶明贤的私人聊天室便跳出女孩的讯息。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叶明贤和女孩有了交集。 他看了一眼女孩传来的照片,立刻明白女孩的仓鼠应该是受了风寒才出现了感冒症状,虽然仓鼠是很常见的宠物,但其实并不如想像中来得容易照顾。 她建议女孩先观察几天,如果仓鼠精神状态良好或许还不用吃药,注意保暖、适时补充一点维生素c,两三天后症状应该会好转,可是如果症状不减反增,可能就要餵食一些宠物代乳,或者宠物能量水之类的药品来帮助恢復。 叶明贤还建议女孩,如果还是不放心,最好还是带去宠物医院给医生看一下。 隔了几天,叶明贤的聊天室又一次跳出女孩的讯息,女孩开心的表示,仓鼠又回復原先活蹦乱跳的模样,而且宠物医院的医生和叶明贤说的话几乎完全一致。 「你知道吗!你简直就跟专业医生一样厉害,可以在这里遇到你真的太幸运了。」 最后,女孩这样对叶明贤说。 因为女孩无心的一番话,叶明贤第一次有了:或许我真的可以试试看的想法。 「你们就没想过要跟对方见面吗?」蓝牧天出声,打断了叶明贤的思绪。 「真没想过。」叶明贤笑了笑,淡淡的答道。 「为什么?」 「有些事情会发生就会发生,如果真的有缘分,总有一天会遇到的。若时机还没到却提前见面了,到时候反而就没了那种『啊,原来真的是他啊。』的那种感觉了,人与人之间的连结是很奇妙的,有时候你爱一个人爱的要死,最后却不能在一起;有时候你讨厌一个人讨厌到想把对方给杀了,却发现不管怎么样就是摆脱不了他。这是那个女生跟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很有意思。」 叶明贤说的正起劲,上铺的蓝牧天却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都不知道,原来一向积极参与各式联谊活动的叶明贤还有这样纯情的一面。 「喂,我可是很认真在跟你开示的好吗,笑什么笑啊,真没水准。」被嘲笑的叶明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为什么之后没有再联络了?」蓝牧天好不容易止住笑意,缓缓开口问。 「聊了几个月后,为了准备期末考几个礼拜没上线,好不容易连上了才发现她的帐号消失了。」叶明贤说着,心里竟有些苦涩:「我对她来说,可能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网友罢了。」 第二章 金鱼(4) 蓝牧天当下并没有把叶明贤的话放在心上,可是之后,每当他又梦见女孩时,耳畔就会想起叶明贤的话。 「有些事情会发生就会发生,如果真的有缘分,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但是,为什么会是她呢? 蓝牧天看着鱼缸里的金鱼发呆,这是他这几年养成的习惯,看着鱼缸里吐着泡泡的金鱼,原本烦躁的心绪就能获得平静,蓝牧天还因此爱上了游泳,他记得高中上游泳课的时候,当他如鱼得水的在泳池内一口气完成十趟自由式时,叶明贤脸上露出的惊恐神情。 「怎么回事?你之前不是很怕水吗?」 面对叶明贤的疑惑,蓝牧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是觉得当全身上下每一吋肌肤都泡入池水中时,总会带给他一种无比心安的感觉,就好像这样静静待着,心里的那一块空缺就能被浸入毛细孔的池水填满,得到短暂的治癒。 蓝牧天不确定,是不是当他找到那个女孩时,那段紊乱的记忆,以及悸动的感觉就能得到解答。 蓝牧天也试着爱过其他女孩,但每次却都以失败收场,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依然只会梦到那个秀发及腰、浑身散发着淡淡忧鬱气息的女生,左边胸口彷彿被人撕裂了一般,想着那个女孩时,蓝牧天的胸口便会隐隐作痛,他只能蜷缩在那张不大也不小的单人床上,撕心裂肺的抱头痛哭。 蓝牧天已经二十七岁了,却仍然还在寻找着那间有着透明玻璃窗游泳馆的高中校园,但他同时也会想着,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是不是也代表,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作茧自缚,女孩是他幻想出来的,那间校园也压根儿不存在。 蓝牧天默默地转开电视,叶明贤的脸出现在银幕上,电视台又开始重播上一季的《真爱来敲门》,那时他被叶明贤强迫着每一集都要准时收看,叶明贤只参加了十集便申请退出,但短短十集中,跑上节目向叶明贤坦露真心的女孩还真不少,有的说自己第一眼看到叶明贤的时候,就觉得他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有的说叶明贤不论哪一方面,都是自己理想中的另一半;甚至有人拿着生辰八字到节目上大做文章,表示自己与叶明贤是天作之合,但最终,那些女孩都被叶明贤笑着一一拒绝了。 蓝牧天问过叶明贤为什么拒绝,他觉得很多上节目的女孩感觉都还挺不错的,却只换来叶明贤清淡的一句:「感觉不对,而且我本来就只是去帮忙的。」 蓝牧天又追问,那如果感觉对了,你会同意带着对方离开摄影棚吗? 「会。」叶明贤没有太多的犹豫,「感觉对了,我当然会这么做。」 蓝牧天那时候只觉得这档节目还真是无聊,那些人根本就不了解对方,光从节目上展现出来的样子,就认定对方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未免也太可笑了。但如今又看了一次,蓝牧天心里却突然產生一个想法,如果今天,他同意上了这档节目,那么那个女孩有没有可能也能认出他来? 会不会,其实那个女孩也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现? 如果她真的认出他来,会为了他来到节目现场?他又能鼓气勇气带着她离开吗? 过去的一些事情,蓝牧天发觉自己总是有些记不清,好多片段陌生的根本不像是属于他的记忆,就像那个游泳池畔的少女,蓝牧天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是看不清她的脸、她脸上的表情,还有那天她究竟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第二章 金鱼(5) 「没想到你真的会答应,兄弟,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电话另一头,江瀚兴奋的语速宛若一把上了堂的机关枪。 蓝牧天的决定就连叶明贤也感到意外。 「这件事暂时先别让其他人知道。」掛上电话后,蓝牧天对着叶明贤这样说。 叶明贤当然没有这么无聊,要说这件事他也有分,当然更不可能四处宣扬,只是他有些无法理解是什么原因,让一向排斥的蓝牧天答应出演。 平日傍晚的夜市,没有太多游客,叶明贤和蓝牧天偶尔会来这里吃晚餐,这里并不是什么正规的夜市,每週也只有一、三、五、六会有摊贩出来摆摊,叶明贤很喜欢吃夜市里卖的平价牛排,不但便宜份量还很大,偶尔夜市阿姨看他们长得帅还会多赠送一颗荷包蛋。 「来,为了庆祝你终于跨出这一步,我的宠物店近期也准备转型成动物医院,双喜临门!今晚哥请客,招待你一份大份盐酥鸡配冰啤酒。」踏出牛排店,叶明贤一把勾住蓝牧天的肩膀。 「踌躇那么久,总算决定要转型啦。」 「那当然,不久后我就要从叶老闆这个称呼毕业了,以后请叫我叶医师。」 「那你也还是宠物店的老闆啊。」蓝牧天笑着甩开叶明贤的手,转而朝他的背重重的拍了一下,「不错啊,终于出息了你,今天啤酒就让我请,盐酥鸡你要给我买高级一点的。」 「当然没有问题,也不看看我是谁的朋友。」叶明贤笑着拍了拍胸脯,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转头望向蓝牧天,「光说我的事都忘了问你,你最近呢?面试得怎么样?」 「唉……先缓一缓吧。反正都已经答应江瀚了,等到节目结束后,再开始准备教甄的事吧。」 「这一次不管怎么样都去试试看吧,代课老师也当的够久了,在那么多间学校轮调,你不累吗?也是时候找间学校定下来了。」 「嗯。」蓝牧天低着头,默默地应了一声。 平时总是吃饱就离开的两人,第一次心情愉悦的在夜市里间晃了起来,途中经过一些游戏摊位,叶明贤会稍稍停下脚步试个手气,蓝牧天虽然不怎么感兴趣,还是会在叶明贤的鼓吹下偶尔配合玩个几局。 「你看,前面那个是不是套圈圈的摊位啊?」 「又不是没玩过,干嘛那么兴奋。」 蓝牧天本来以为,叶明贤抱回几个根本用不到的布偶后就会自律的收手,没想到对方却根本没有这个打算,似乎励志玩遍夜市里的每一个摊位。 蓝牧天叹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的跟在手舞足蹈的叶明贤身后。 只是,他才刚走到摊位前,就见到原先乐得眉开眼笑的叶明贤一时间,整张脸全垮下了脸来。 「老闆,你这样违法了吧?」 顺着叶明贤的目光,蓝牧天的视线落在列队整齐的商品上,定睛一看才发现第三排摆了一个又一个透明锥形玻璃瓶,宅小的玻璃瓶内装着一尾又一尾的橘红色金鱼,第四排则是一整排的铁笼,铁笼里的仓鼠各个有气无力,虚软地窝在铁笼最角落,摊位上的游客们对着笼子不断掷出的圈圈,震得瓶中的金鱼不断撞击玻璃,挣扎的模样让蓝牧天看了很不是滋味。 「肖年仔,你们没有要玩就给我闪边去,不要在这里妨碍别人做生意,捞金鱼的摊位都不违法了,我这样哪里有违法?」嚼着檳榔的老闆是一个中年大汉,洪亮的嗓门惹来一票围观的人潮。 儘管蓝牧天也对老闆的态度感到不悦,但他还是赶在叶明贤和对方起衝突之前,从身后拉住对方,「你这样正面衝没有用啦,联络动物保护协会或是夜市的管理委员会,请他们来处理,这样比较有效。」 蓝牧天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叶明贤,半托半拉的把他从摊位前拉走。 「哇!你看到他刚刚的态度了吗?真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有人拿生命来赚这种骯脏钱。」叶明贤气愤难平,涨红着脸沿路对着蓝牧天抱怨。 「有客人上门,他有钱赚,当然不怕。」蓝牧天想起被关在锥形瓶中的金鱼和仓鼠,心里依旧觉得很不舒服。 「我只是觉得很夸张,那个老闆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要不是你把我拉走,我真的很想当场给他一拳。」 蓝牧天很少见到叶明贤这么生气,他轻轻点了点头,默默指了指眼前的便利商店:「别气了。买点凉爽的消消气。」 「好,不需要为了那种人渣破坏心情,今天晚上一定要为了庆祝掛牌喝个痛快。」叶明贤头一甩,迈开脚步头也不回的走进眼前的便利商店。 蓝牧天跟在叶明贤身后踏进超商,却在自动门关上前,忍不住回头再望了一眼套圈圈的摊位。 不知道为什么,左边胸口似乎悄悄染上一阵难以消散的苦闷,太阳穴的位置又开始隐隐抽痛着,虽然嘴上劝叶明贤不要在意,蓝牧天心里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见蓝牧天站愣愣地在店门口迟迟没有动作,叶明贤一脸狐疑的从放置饮料柜的走道探出头来:「蓝牧天,你还站在那里干嘛呢?不是要买啤酒吗?」 「嗯?」闻声,蓝牧天缓缓抬眼,身后的自动门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急促的「叮咚」惊动了失神的蓝牧天。 安静的便利超商内,顿时混入夜市嘈杂的人声,蓝牧天微微侧过身,一抹熟悉的身影却唐突的扫过眼角。 这一次,蓝牧天确实彻底愣住了。 「怎么了?」 见蓝牧天迟迟没有动静,叶明贤只能暂时放下手中的商品,不解地往他的方向走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走近,就见蓝牧天迈开脚步发了疯似的往店外奔去。 「喂!蓝牧天!你要去哪?蓝牧天!」 顾不了叶明贤在身后的吶喊,蓝牧天只觉左边胸口的位置正剧烈的跳动着,方才超商自动门敞开的短短几秒,他耳畔扫过一道熟悉的声音,人群中,女孩的侧脸透着玻璃窗映入蓝牧天的视线。 会是她吗…… 那是蓝牧天的第一个反应。下一秒,就见到自己迈开脚步往街上狂奔,周围的人纷纷向蓝牧天投以疑惑的目光。 在霓虹闪烁、人来人往的街上,蓝牧天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脑海里一些未曾记起的画面断断续续的浮现,他看见一个女孩抱着他,带着他缓缓游上岸,女孩轻声对着他唤:「醒过来。」 「拜託,醒过来。」 他的记忆在这里终止了,他不知道那年的自己最后到底是怎么获救的,就像那天在游泳池畔又一次遇见了那个女孩之后,他的记忆为什么又一次的断裂那般。蓝牧天很困惑,他想不透为什么每次遇上那个根本记不清长相的女孩,自己都会变得坐立难安。 蓝牧天在拥挤的夜市中发狂般的穿梭,周围的一切却逐渐让他感到陌生,最后,蓝牧天就连自己到底在寻找些什么,都无法确定了。 你到底是谁? 蓝牧天第一次在叶明贤面前失控,一直以来他都控制得很好的,但现在他却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 当叶明贤一把抓住四处乱窜的蓝牧天时,蓝牧天的脸上爬满了泪痕。 「嘿,嘿你还好吗?」叶明贤握紧蓝牧天冰冷的手腕吶吶的低声问道,他被蓝牧天的反应吓得不轻。 「叶明贤……我觉得我好像真的疯了。」蓝牧天落寞的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 「……回家睡一觉吧,也许会让你感觉好一些。」叶明贤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的蓝牧天,这是第一次,叶明贤对于面前的好友感到陌生。 蓝牧天藏在心底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叶明贤到今天还是没有探出一个所以然来,他只知道,蓝牧天好似一直被困在一个,连他自己都记不太清楚的记忆之中,久久无法脱身,可这个记忆到底是什么? 蓝牧天却始终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会把一个连模样都记不清楚的女孩放在心上?一放就是十几年。 说实话,叶明贤并不是完全无法理解。 他只是隐隐觉得,蓝牧天好像并不是记不得,而是曾经为了逃避什么,而说服自己遗忘了……。 第三章 记忆(1)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当男人偏着头对石孟妤说出这句话时,她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你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石孟妤仰起头来注视着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恳求道。 要不是为了他,石孟妤今天根本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只是和预想中的有些不同,石孟妤本以为见到男人之后,内心的困惑会迎刃而解。 可是,当男人牵起她的手,在一片虚无的掌声中带着她离开摄影棚时,石孟妤只觉得一切都好不真实。 「我的名字……叫做蓝牧天。」男人看上去也有些不知所措。无人的休息室内,石孟妤和蓝牧天并肩坐在一块儿。 「你真的可以这样做吗?为什么……带我离开?」沉默了许久后,石孟妤这样问,她下定了决心,即使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她也想知道答案。 「……不知道。」蓝牧天失神的回应,他的掌心早已被汗水给浸湿,只是身旁的石孟妤并没有察觉。 「我只是觉得你很眼熟,从你上台的那一刻,我就想带你走。」 「……我的名字……叫做石孟妤。」 「我知道。你叫石孟妤。」蓝牧天哑着嗓子重复了一次。 石孟妤。 从听到这个名字开始,蓝牧天便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 「你是……晴光育幼院的,石孟妤?」 直到蓝牧天意识到自己这样问有多失礼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石孟妤瞪着一双眼错愕的望着他。 这件事情,刚才的介绍影片中并没有说明,石孟妤想不透蓝牧天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石孟妤停顿了一下,见到身旁的男人错愕的点了点头,她才又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我?」 蓝牧天不明白石孟妤这样问的用意是什么,他愣愣的微微頷首旋即又疑惑的摆了摆头。 「那……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在见到蓝牧天之前,石孟妤已经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她领着蓝牧天翻墙进入校园,她注意到蓝牧天翻过围墙时的表情似乎有点微妙。 假日夜晚的校园空无一人,但不知道警卫什么时候会开始巡逻,石孟妤还是朝着身后左顾右盼的蓝牧天轻轻喊了一声:「走快一点,不然要被发现了。」 没想到蓝牧天听了石孟妤的叮嚀后,却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望着笑开了的蓝牧天,石孟妤原先紧绷的心情一下放松许多。 「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时候。」蓝牧天笑着回应。 「你高中的时候也这么欠扁吗?」话一出口,就连石孟妤自己也没想到,她竟可以如此轻松的和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开玩笑。 「我高中的时候比现在还要欠扁。」 蓝牧天的话,惹得石梦妤也跟着笑出声来。 「那还好我高中的时候还不认识你。」 「怎么这样说呢?我倒是很想看看你穿着高中制服的样子。」 「如果你真的这么好奇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把我的百褶裙借给你穿。」 「不敢不敢,小弟无福消受。」 笑闹间,石孟妤和蓝牧天早已忘了两人是偷偷闯进来的,一路笑着走到了那间灰白色的建筑门口。 石孟妤从侧背包里拿出备用钥匙,熟练的转开铁门上的锁链,推门而入之际才发现,蓝牧天还愣愣地站在距离建筑约莫五公尺的地方,迟迟没有向前。 「你不进来吗?」石孟妤疑惑的望向一脸呆滞的蓝牧天。 「我好像……来过这里……不确定,或许是我记错。」蓝牧天的话让石孟妤禁不住心头一颤,她走向前,一把拉住蓝牧天的手,将他带入游泳馆内。 夜晚的游泳馆,没了透过玻璃窗户洒落的阳光漆黑一片,石孟妤熟练地打开照明设备,当50公尺的水道在蓝牧天眼前延展开来的时候,他只觉自己差点站不稳脚步。 「这里是……。」望着眼前的水道,蓝牧天又一次愣住了。 看着他的反应,石孟妤更加确定,他,确实就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男孩。 石孟妤面对蓝牧天,浅浅的笑了一下,扑通一声。垂直地往后躺入深深的池水中。 她感觉好像有什么从眼眶滚出,随着身体沉沉地坠入水底,石孟妤自在地摆动身体在水里漫游,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当她再次见到那个男孩的时候会怎么做。 原本,石孟妤以为,自己会哭着向对方确认所有自己遗忘的细节,那日在游泳池畔的交谈、男孩独身一人来到游泳馆的原因,又或者在他的记忆中,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石孟妤只想和那个男孩在泳池里痛痛快快的畅游,她想要记得现在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他说的每一句话,还有看着她的眼神—— 扑通。蓝牧天追随石孟妤的脚步纵身跃入池里,享受着被水团团包覆的感觉,缓缓地、缓缓地朝着石孟妤的方向游了过去。 石孟妤享受的倒卧在水中,像极一隻从容的美人鱼。 她睁着眼,使劲地望着缓缓游向自己的蓝牧天。 她想好好记得这张脸,眉毛浓密、眼眶深邃,高挺的鼻樑直挺挺的立在那张白净清秀的脸庞,石孟妤看得入迷,一时竟有些心跳加速,呼吸一下没调整过来,反常的在水里呛了几口水,石孟妤赶忙一拨水,慌乱的探出水面大口呼吸。 「游泳不是你的专长吗?」石孟妤浮出水面的时候,蓝牧天恰巧赶上,张开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温柔的在她耳边留下这句话。 温水游泳池中,石孟妤微微斜靠在蓝牧天怀里,无处安放的双手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这是石孟妤第一次感受到水温以外的温度,她忍不住浑身一颤,误以为她受凉的蓝牧天用力一使劲儿,将她搂得更紧。 「你好像也没有很会游嘛。」蓝牧天附在石孟妤的肩膀,低声在她耳畔说道。 石孟妤还来不及反击,就见蓝牧天双手一松,轻轻往后仰卧:「如果你追得到我,你接下来两个月的晚餐,我全包了。」语毕。蓝牧天一个侧身,探入水中,自在的游了起来。 「这可是你说的啊!最好别反悔。」石孟妤笑着,用力一蹬墙试图追上蓝牧天的脚步。 「当然,我说到做到。」 沉入水中的同时,只听见蓝牧天带着浓浓笑意的话音,回盪在空荡荡的游泳馆内。 石孟妤追着蓝牧天在泳池内游了一趟又一趟,直到两人再也没有力气,喘着气倒卧在岸边的长椅上休息。 「说话算话啊。我一共追到你五次,所以五乘以二,你要负责我十个月的晚餐。」石孟妤喘着气,举起手来在空气中来回比划。 「你在这儿教谁数学呢?好!就十个月!让你见识见识本神厨的厨艺。」。 「本神厨哈哈哈。」蓝牧天的回应惹得石孟妤捧着肚子笑了起来。 蓝牧天也被石孟妤的笑声给逗笑了,两人就这样倒卧在长椅上咯咯笑着,头靠着头仰望一片寂静的夜空,静静感受时间的流逝。 「你知道吗蓝牧天……」直至石孟妤再次出声,也许是基于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够喊出那个男孩的名字,所以刻意说得特别用力。 蓝牧天并没有回应她的轻唤,只是静静的坐起身来,侧过身去俯身望着躺在身侧的石孟妤,厚实的肩膀遮住游泳池畔刺眼的照明,在石孟妤脸上印出一道浅浅的影子。 那是蓝牧天的影子——他不是她的幻想,而是是真实存在的。 石孟妤顿时感到眼眶一片湿热,她缓缓迎上蓝牧天困惑的目光,这一次,她终于在记忆中的那座游泳池畔看清了那张脸。 她轻啟唇瓣,像隻扑腾上岸的金鱼哽咽着对着蓝牧天说: 「我真的好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止在这一刻。」 第三章 记忆(2) 望着在滚轮上不断奔跑的小仓鼠,闺蜜杨好奇地凑到石孟妤身边。 「我以为你会选灰色那隻。」 「白色的不可爱吗?」石孟妤反问。 「只是你以前那隻是灰色的,而且我那天在旁边看了,老实说,我觉得灰色那隻比这隻可爱。」 「你确定你有认真看,我记得你那天看到叶明贤之后,整个人就像个木头一样,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哪有?」闺蜜杨红着脸着急的想要反驳。 「你跟叶明贤最近怎么样?我看你们好像真的挺聊得来的?」距离上次离开宠物店,闺蜜杨和叶明贤已经陆陆续续见了几次面,每次回来都是一副春风满面的模样。 「你知道,」石孟妤难得看闺蜜杨娇羞得像个小女孩的模样,「我一开始只是觉得他看着特别顺眼,后来开始聊天以后就老是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 石孟妤可以理解这样的感觉,就像那天她和蓝牧天在游泳馆一待就是四个多小时,她还感叹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你呢?」闺蜜杨见石孟妤迟迟没有反应接着追问。 「我什么我?」 「别跟我装蒜,那天的节目我看了,蓝牧天转过身看到你的眼神我到今天都还忘不了,好像他一直在等着你出现似的,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观眾,可能还会误以为你们俩个原本就认识。」 蓝牧天转过身来的眼神?石孟妤只记得自己那天害怕的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自然没有看到他在转过来的那一霎那,露出了怎么样的神情。 「你记得高一那年,我在游泳池昏倒被体育老师送到保健室,醒来之后我跟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你好像在找一个人,一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高中男生?」闺蜜杨不明白石孟妤突然这样问的用意,偏着头回忆道。 「那个人就是蓝牧天。」 「什么!」闺蜜杨激动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所以真的不是你在幻想?也不是做梦?」 「应该……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是蓝牧天亲口跟你说的吗?」 石孟妤用力的摇了摇头。 「我带着他到我们学校的游泳池了,我亲眼确认过,他那天站在游泳馆门口的反应,他好像很惊讶,他说,他好像去过那里。」 「什么叫做好像去过那里?这么不确定的答覆,难不成他也跟你一样突然昏倒了?你那天不是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吗?」闺蜜杨觉得越搞越糊涂,她恨不得现在就马上去找到蓝牧天问个清楚明白,没想到石孟妤却只是淡淡的回了她一句。 「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哪里不重要?闺蜜杨一头雾水。石孟妤自从那天在游泳池边昏倒以后,一口咬定自己遇见了一个很聊得来的男孩,但她却记不清男孩长得什么模样,也记不得两个人到底聊了些什么,却这样备受折磨了十几年。如今,那个男孩出现了,明明一切都可以问清楚的,为什么现在又说不重要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好像还有一些事情还没有搞明白。」 「我看搞不好根本就是他记错,每一间高中的游泳馆我看都长得差不多,或者是他在做梦。」 「他没有记错……。」石孟妤不愿意承认闺蜜杨说的确实有道理,激动地试图反驳。 「喔是吗?在我听起来一切都只是巧合欸,我觉得你只是遇到了一个恰巧和你幻想中的男孩很像的人而已。」 「他那天听了我的名字后还问我……」石孟妤说着不禁想起那日在休息室的场景。 「问你什么?」闺蜜杨耐不住性子,焦急的打断陷入沉思的石孟妤。 「他问我,是不是晴光育幼院的石孟妤。」 或许没有问出口的原因,是因为除了游泳池的那一面,石孟妤不确定自己是否还遗忘了什么。 关于过去,她时常觉得自己记得不是很清晰,晴光育幼院总共有近两百名的院生,规模适中,和石孟妤同龄的院生一共四十多人,所以大家彼此都相互认识,因此当石孟妤那天从蓝牧天口中听到「晴光育幼院」这几个字的时候,她脑袋里飞快闪过几十张面孔,唯独蓝牧天的脸,她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印象。 可她没有印象,并不代表自己没有见过他,与育幼院有关的一切,自从离开以后,石孟妤便总是尽力的不让自己想起来。 可是蓝牧天到底是怎么知道她待过育幼院的呢? 石孟妤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还是要面对现实,但至少她想让这件事先暂时缓一缓,与育幼院有关的事,她还没有把握自己是否有办法这么快接受。 第三章 记忆(3) 「你决定好要去哪间学校了吗?」蓝牧天开始履行自己立下的约定,为此他还向叶明贤借了几个平时根本没在用的平底锅。 「乖乖等分发囉。」 望着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石孟妤默默点了点头。 她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失望,本来以为也许有机会可以和蓝牧天成为同事,没想到学校今年刚好没有缺额,一起上班的梦想也就此幻灭了。 与蓝牧天相遇不到一个月,石孟妤却觉得好像已经经过了很久很久。 一起共度的这些日子还是让她有种不是很真实的感觉,她发现蓝牧天跟自有很多共同点,他们时常异口同声的说同一句话、做同样的反应、甚至连平日里的兴趣爱好都出奇地一致。 自从遇到蓝牧天之后,石孟妤便再也不曾受到恶梦的惊扰,渐渐的和蓝牧天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可是每当旁人问起她与蓝牧天的关係,石孟妤却总是轻轻一笑。 偶尔,她还是会在放学时间独自跑到游泳池,静静的泡在水池里思考。 蓝牧天的出现让她感到没来由的不安,她有点分不清自己对蓝牧天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他让她悸动是事实、有他在身边就会觉得很安心也是事实,可是她依然没有搞清楚,到底为什么会是蓝牧天? 为什么那个人必须得是蓝牧天? 这个问题石孟妤心里始终没有一个答案。 有没有可能是她搞错了?她的记忆本来就只有片面,十年也不是太短的时间,最重要的是,蓝牧天怎会如此刚好,丝毫不差地出现在那个她几乎就要放弃找寻那个男孩的时间点……。 石孟妤迟迟不敢开口询问蓝牧天与「晴光育幼院」有关的事,自从离开育幼院以后,石孟妤基本上便再也不想记起与那里有关的一切,任何一切。 离开育幼院以后,她极力撇清与之相关的所有人、事、物。 除了闺蜜杨以外的一切,石孟妤一点也不想记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係?」石孟妤记得,一个下着雨的夜晚蓝牧天露出一抹悵然的笑,隔着不到一公尺的距离,深情地凝视着她。 石孟妤有些不知所措,她慌乱的躲开蓝牧天的视线,沉默的斜靠在餐桌一角。 眼角馀光扫过那道頎长的身影正缓缓向她靠近,蓝牧天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极其温柔地架在石孟妤身侧。 「为什么是我?」望着蓝牧天迷离的眼神,石孟妤有些哽咽。 过去这二十七年,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想要把自己的全部通通交到一个人手上的感觉,蓝牧天的感情让她感到疑惑,为什么偏偏是她?她怎么可能那么幸运?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还会有愿意为了她停下脚步的人? 从小到大,石孟妤就不曾感受过家的温暖。就连自己的亲生爸爸都不要她了,母亲在十七岁那年生下她,石孟妤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喊妈妈也不是喊爸爸,因为妈妈见到她的时候永远都臭着一张脸,石孟妤不确定妈妈到底爱不爱自己,可儘管妈妈从来不曾对她说过一句「我爱你」,却也从来不曾让石孟妤饿过肚子。 只是,妈妈花在男朋友身上的时间,却永远多过于留给她的时间。 妈妈的男朋友来家里找妈妈的时候,总是会带着很多便利商店的麵包、快要过期的便当或是几罐养乐多,又小又脏乱的租屋处,只有一间不到三坪的房间,和一间偶尔还会漏水的浴室,妈妈男朋友来的时候,石孟妤一方面很开心有好吃的东西、一方面又很讨厌自己一个人被关在潮湿狭小的浴室里。 「你乖乖待在里面不要吵,把这些东西吃完才可以出来。」妈妈会随手从便利商店的袋子里,抽出几个被压扁的麵包跟果汁塞进石孟妤怀里,牵着石孟妤的手把她带进浴室。 蹲在那间狭小的浴室里狼吞虎嚥地吃着麵包,石孟妤一心想着,只要赶快吃完,就能出去和妈妈待在一块儿了,石孟妤不是很喜欢妈妈的男朋友,不是因为他抢走妈妈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而是每一次石孟妤被锁进浴室里的时候,就会听到门外传来妈妈的呻吟,每当这个时候,石孟妤就会感到很害怕,她不希望有人伤害她的妈妈,儘管妈妈很有可能根本就不爱她。 「妈妈!妈妈!」石孟妤会哭着大力地敲打那扇老旧的木门,她想要陪在妈妈身边,她想要保护妈妈。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死杂种。」 石孟妤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就是不明白她的心情,为什么要为了一点麵包,放任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叔叔进家里来伤害自己。 石孟妤曾经赌气,好几天都不吃妈妈男朋友带回来的便当跟麵包,她饿到全身无力的窝在房间角落,妈妈看到了也只是冷冷扫走她眼前发臭的食物。 「不吃!不吃就算了!饿死最好,死杂种。」 最后石孟妤再也忍不住了,她饿到手脚抽搐,拖着乾瘪的身体爬到垃圾桶旁,翻出那个被妈妈丢掉的长满果蝇的果酱麵包,大口吃了起来。 酸臭发霉的腐败气味在她嘴里晕散开来。 从那以后,石孟妤便不再尝试反抗了。 她会任由妈妈将自己反锁在那间小小的浴室里,用最快的速度吃完眼前的食物,然后,往一个妈妈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塑胶澡盆里注满水,待水溢出澡盆,石孟妤便会静静的摀着耳朵,将自己从头到脚通通埋进水里,只有这样,石孟妤才感觉自己是安全的,泡在水里就听不见叔叔的吆喝、妈妈的呻吟,只有鼻子里吐出的泡泡不断往水面上窜的声音。 所以,就连妈妈把她带到育幼院门口的时候,她也不曾想过反抗。 那年,石孟妤七岁,一个穿着橘色背心的阿姨进到她跟妈妈的家,蹲下来和她说了一些她根本听不懂也记不清的话,她只注意道站在门外的妈妈好像在哭,却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哭。那个阿姨跟她说了很多很多,也没让石孟妤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待她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之后,便起身拍了拍妈妈不住颤抖的肩膀。 几天后,妈妈就把石孟妤带到了育幼院。 很多细节石孟妤早已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妈妈离开前第一次蹲下来扶着她的肩膀说话,妈妈的眼睛红红的,石孟妤却好像终于认真看清楚妈妈眼睛里的自己。 在那双泛着浅浅微光瞳孔里的石孟妤,穿了件橘红色的洋装,还梳了整齐的小辫子,望着这样的自己,石孟妤心里突然有一种之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受。 一直以来,妈妈好像并不是真正的讨厌她,不然就不会帮她梳头发,也不会去旧衣回收站里挑好看的衣服给她穿,妈妈爱她,却不知道该怎么爱她,石孟妤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妈妈没有办法陪着她长大,因为就连妈妈自己也还没学着怎么长大。 懂事的石孟妤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只是睁着眼睛用力地望着眼前那个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却很有可能再也不会见面的女人,她想要记得她的模样,记得她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你长大了以后,要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找一个愿意花时间陪你、理解你的人,不要太容易相信别人,不要像妈妈一样。」 那是妈妈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妈妈第一次,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她说话。 石孟妤偶尔在育幼院里,想起妈妈对着自己说着这些话的模样,还是会忍不住躲在棉被里哭,躲在棉被里轻轻的、无声的哭。 育幼院里没有大澡盆,石孟妤只能在学校上游泳课时,把自己彻彻底底的埋进水里,别的同学都还在练习换气时,石孟妤已经可以潜入泳池,静静的感受被水团团包覆的感觉,别的同学还在练习扶墙踢水的时候,石孟妤已经可以自在的在水道中来回往返。 当体育老师问她要不要加入泳队时,石孟妤才发现,原来自己很有天份,原来那个一直以来被当作避风港的地方,还愿意空出一个位置来接纳这样的她,没有家没关係、没有人爱她也没关係,只要可以这样静静的待在水里,石孟妤空荡荡的心就可以被填满。 只有在水里,她才看得清自己。 可是蓝牧天呢? 他为什么会爱她?石孟妤不明白,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开始依赖蓝牧天了,在这之前,她不曾对任何一个男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儘管他在她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可他们分明在几个月前才真正见到彼此。 她不能理解妈妈话里「真正爱你的人」该是什么样的?她寻找了十几年的男孩现在就在她眼前,可如今她怎么又退缩了呢? 「为什么是我?」蓝牧天轻轻靠在石孟妤的肩膀上,石孟妤颤抖着又问了一次。 她必须确认清楚,才能放心的让自己陷入。 「因为是你,因为我一直都在找你。」蓝牧天温柔地吻着石孟妤的头发,压着嗓子嘶哑的回答。 「关于晴光育幼院……你知道些什么?」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时,石孟妤感到一阵晕眩。 蓝牧天缓缓松开抱着石孟妤的手,他温柔的拨开粘在那张白净鹅蛋脸上的发丝。 「对不起,我那个时后没有能力为你做什么。」 蓝牧天的语气很轻,却让石孟妤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石孟妤的目光看进那双深棕色的眼瞳,眼瞳的尽头好像站着另外一个自己,一个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石孟妤,她正失神的、落魄的、无助的回望着她,石孟妤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直到蓝牧天又一次把她揽进怀里,他抱着她,石孟妤觉得心底有一块淤积好似在蓝牧天的每一句「对不起」中,一点一点的被冲刷殆尽。 第三章 记忆(4) 那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石孟妤靠在蓝牧天怀里沉沉睡去,不需要再把所有眼泪沉入水底,蓝牧天抱着她的时候,石孟妤听着他左边胸口的音律,像海浪,像是在水里待累的自己躺在沙滩上时,耳畔传来的阵阵浪涛。 石孟妤终于明白,原来,男孩的身影早在那个时候就深深的在她的脑海里留下烙印,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她只记得蓝牧天的声音,却看不清楚他的脸。 曾经有一个声音在她满身伤痕的被囚禁在禁闭室里时缓缓响起。 「嘿?你还好吗?」 石孟妤的意识有些模糊不清,她有些搞不清楚刚刚到底具体发生了什么,脑袋里的思绪紊乱的让人心烦,她蜷起身子抱着膝盖痛苦的呻吟。 禁闭室里又湿又热,石孟妤觉得口乾舌燥、浑身燥热,她只能幻想自己现在正身处于学校那座承载了她所有秘密的泳池,想像自己就倒卧在沁凉的池水里,好像这样想着,身体就不会感到这么痛苦了。 「你叫什么名字?」石孟妤半睁着眼,视野朦胧间她好像看见一个男孩缓缓地、缓缓地走向自己,可是她明明知道禁闭室的钥匙在园长手上,除了园长以外谁也不可能进得来,但她还是想像了男孩的样子,却怎么样也无法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模样。 石孟妤痛苦地闭上双眼,扑通。她好想和平时一样自由自在的在水道里悠游。 「嘿,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门外又一次传来男孩的声音。 「石……孟妤。」 石孟妤低声囁嚅道,她不确定门外的男孩是否听到了。 「我的名……字叫做石……孟妤。」 每说出一个字她的太阳穴就会紧缩一下,脑壳闷胀的彷彿下一秒就会爆裂,许多莫名其妙的影像像是被谁快转的画面,在脑海中发出尖锐的声响,石孟妤失控的扯着头发,在湿冷的地板上不断挣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脑袋里的声音开始慢慢安静下来,石孟妤紧绷的手脚才开始慢慢舒展放松,身上的衣服早已全数被冷汗浸湿,痛苦的感觉虽已淡去,可意识却依然朦胧不清……。 门外不再有任何一点动静,石孟妤感觉自己又一次沉入深深的水底,她曾经想过就此溺死在这座她最爱的游泳池里,这样至少就再也不用清醒过来了。 「石孟妤……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男孩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不管如何,我会在这里陪你,所以千万不要做傻事。」 像是一隻强而有力的手把她从水底硬生拽出。 石孟妤抱着膝盖痛苦的在溼冷的地板上哭了起来,她感觉得到那个男孩仍坐在门外,他背靠着门,不着边际的跟她说了很多话,但她一个字也没听清,也早已无力回復。 扑通,石孟妤感觉自己彷彿又一次沉入深深的水池底,在那间湿冷窄小的禁闭室里,石孟妤彻底失去了意识。 隔天,禁闭室的门被缓缓打开了,石孟妤挣扎的睁开肿胀的双眼往门外望去,却发现,门外空荡荡的,根本不见男孩的身影。 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石孟妤时常觉得自己脑海里的画面总是会莫名的叠合重置,不论是游泳池畔闪现的男孩面孔还是禁闭室外的呼喊……。 朦胧间,石孟妤缓缓睁开双眼,蓝牧天正忘情地在她身上落下的大大小小的吻。 石孟妤颤抖的伸出手来触碰他带了一点自然捲的头发。 「闭上眼睛。」蓝牧天微微喘着气,在她耳边嘶哑的低声说道。 石孟妤不肯,她很害怕一但闭上眼睛眼前的男人会不会又一次消失不见,此刻的她满脑子都在想着,如果当时在禁闭室里的她没有失去意识,在那个时候就遇上蓝牧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 她真的可以拥有幸福吗?在接近真相以后,为什么反而更害怕了呢? 蓝牧天轻轻揉着石孟妤的头发,柔软的双唇开始从她的肩颈往下游移,蓝牧天温柔的亲吻着石孟妤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身体里似的,当他的双唇缓缓移动至石孟妤的腰侧,触及侧腰上那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疤痕时,石孟妤终于忍不住摀着脸放声哭了起来。 如果对方不是蓝牧天,石孟妤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敢在别人面前露出这些过往。 「还会痛吗?」蓝牧天纤长的手指缓缓滑过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那年,十六岁的他目睹了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可如今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现在的他有能力可以保护眼前这个瘦弱无助的女孩,保护她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对于眼前的女孩,蓝牧天心里仍有亏欠,对于自己当时的决定,他不只一次感到后悔。 「对不起……。」望着眼前哭得全身抽颤的石孟妤,蓝牧天吶吶的说。 第三章 记忆(5) 石孟妤被妈妈拋下的那一天,妈妈告诉她,离开自己会有更适合石孟妤的地方、会有比她还要更爱石孟妤的人出现,妈妈当时明明是这样告诉她的,所以她真的非常努力的去适应育幼院的生活。 晴光育幼院的院长是一个笑起来眼角会有鱼尾纹的和蔼妇人,是她牵着石孟妤的手走进了那扇铁门,她笑着告诉石孟妤,这里就是她的家,她会跟其他小朋友一样拥有家人,她会像个妈妈一样的爱着她。 像个妈妈一样的爱她。 石孟妤其实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院长很温柔,跟她的妈妈一点也不一样,育幼院的老师虽然不多但他们都对石孟妤很好。 直到石孟妤发现晴光育幼院里一个极其隐密的角落,也有着一间和妈妈租屋处的浴室一样的小空间,只是这个小房间什么都没有,没有大澡盆也没有会漏水的天花板,却比她熟悉的小浴室还要来得更冷、更暗,外头还有一扇坚固的铁门,不像那间小浴室外的雕花木门明明已经破破烂烂了,妈妈也迟迟不找人来修。 院长告诉她院里的小朋友太多,老师很难每个人都照顾到,所以小朋友冷静不下来或是犯错的时候,就会被关进这间小房间反省,石孟妤那时才终于勉强能够理解院长口中「像个妈妈一样的爱着她」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在育幼院的生活都还算顺利,石孟妤每天都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还可以去学校上学,虽然偶尔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就被关进了那间黑暗的小房间,但一切都比她原来的生活还要来得舒适,石孟妤有时候还是会想念妈妈,尤其是当她被关进小房间的时候,就会想起和妈妈一起住的小公寓,和那间宅小潮湿的浴室。 开始上学以后,体育老师发觉石孟妤很有游泳天赋,便鼓励她加入学校的游泳队,石孟妤泡在水里的时间开始一天比一天还要来得长,教练帮她报名的第一场游泳比赛,石孟妤不负眾望的一举拿下冠军,拿到了一块亮晶晶的奖牌,可望着那块奖牌,石孟妤心里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 「你做得很好。」 直到在院长办公室内听到了这句话。 做得很好。这是石孟妤长到这个年纪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对她说。她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触动,像是一股暖流缓缓的从左边胸口扩散开来悄悄地蔓延至全身,脖子上掛着的奖牌在那一刻似乎也跟着染上一层温度。 为了从院长口中得到更多的肯定,石孟妤更加努力的练习,院长偶尔还会来看她比赛,她会在石孟妤上台领奖的时候对着她竖起大拇指,没有人会过问石孟妤的父母为什么缺席,因为大家都以为穿着一身体面套装的院长就是她的妈妈。 「比赛赢了那么多奖金,怎么就不买一双好一点的鞋穿呢。」只有教练偶尔会蹙着眉疑惑的望着她破旧的布鞋。 石孟妤总是低着头不发一语,然后,有一天她被院长唤到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摸了摸她的头,往她怀里塞了个长方形的纸盒,让她打开来看一眼。 石孟妤愣愣的打纸盒,看到盒里躺着的崭新布鞋,顿时只感到眼眶一阵酸涩,院长笑着告诉她,那是她比赛第一名的奖品,往后只要表现好就会有奖励。 每一次游泳比赛得名,把奖牌和支票交到院长手上时,院长就会对她露出温柔的笑容,会告诉她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石孟妤不在意每一次拿到奖牌后后可以从院长手里得到什么奖励,只要院长一句肯定的话,她就觉得非常满足了。 可是升上国中以后,一切都变了。 国中以后,石孟妤偶尔还能代表学校参与一些大型比赛或国际赛事,只是随着比赛规模的升级,厉害的游泳选手也越来越多,虽然石孟妤都能拿下不错的名次,可是获得冠亚军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院长的笑容也随着名次的下降变得越来越僵硬。 有一次石孟妤在一场比赛中失常,只拿到了第四名,当院长板着脸仅从石孟妤手中接过硬梆梆的奖牌时,露出了石孟妤过去从来不曾见过的表情,温和的目光消失了,下垂的眼尾不自然地抽颤着,院长双唇紧抿,鼻腔里发出低沉的喘鸣,抽屉里的竹藤鞭石孟妤只听过其他被处罚的院童描述过,却从来不曾想过会落在自己身上,石孟妤闭上双眼想像那是游泳池尽头的磁砖墙面上衝出来的水柱,只要这样想,一次又一次落在她背上与腰侧的鞭打似乎就不会那么疼痛了。 被关进禁闭室里的石孟妤,蜷缩着身子窝在角落里啜泣,身上的伤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小时候妈妈偶尔也会对她拳脚相向,只是她开始怀疑院长口中的爱到底是什么,是不是自己表现的不够优秀就不值得被爱? 原本以为那一次只是院长为了让她打起精神来,只要她加倍努力练习赢得好成绩,便不会再因为表现不好受到惩罚,却从来不曾想过那一次,竟然只是一个开端…… 在那以后,石孟妤维持了几回冠亚纪录,将奖牌和奖金支票拿到院长室的时候,院长又会露出和以往一般和蔼的微笑,告诉她她做得很好,是她最好也最爱的孩子,保送上公立高中时,院长还送给她一隻白白胖胖的小仓鼠当作奖励。 只是渐渐的,石孟妤觉得游泳再也不是一件全然快乐的事,以前泡在水里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放松的,她很享受在水里悠游的每一个片刻,可是如今,每当她奋力划水前进时,院长狰狞的面孔便会于脑海浮现,她心里开始否定过往院长对自己的好的每一个瞬间,石孟妤发觉,自己好像太天真了,天真的相信竟会有人毫无条件的对自己好。 那阵子石孟妤很混乱,不管是对于过去还是现在,每况愈下的比赛成绩让院长一次次发狂地对着石孟妤咆哮,烙在身体上的疤也跟着越来越多,被关禁闭室的时间也随之增长,石孟妤甚至在脑海里幻想过很多次结束这一切的方法,也许可以就此埋进她最爱的泳池里,潜在深深的水底再也不要出来,只是最后却总是下不了决心。 院长威胁她如果再有一次失常,遭殃的就不止有她,连她最爱的仓鼠也必须受罚,「平时就是对你太仁慈,你才这么搞不清楚状况,如果你再有一次失常,我就把所有会影响你专注的事物通通毁掉。」 院长的话让石孟妤更加混淆,长大以后她才慢慢明白,院长过往的仁慈不是因为她是石孟妤,而是因为她有价值,一但她的价值失去了,那她就只是一个连亲身父母都不要的孤儿而已。 石孟妤好失望,每一次走进禁闭室,失望的感觉就会往上堆叠一些,石孟妤只好闭上眼睛开始幻想,幻想带着伤窝在角落的自己此刻正愉快的潜在深深的水底,让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被沁凉的池水包覆着。 那阵子,她时常搞不清楚自己是谁,脑海里有一些一闪而过,却总是捉摸不清的画面,过去的石孟妤让她感到陌生,好像发生了很多她根本不记得也记不清的事,就像那个游泳池畔的男孩的面孔一样,一切都只剩下切片……。 第三章 记忆(6) 蓝牧天侧着身拥着身旁瘫软无力的石孟妤,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不断传来的雨滴滴落窗櫺的声音。 那晚,石孟妤从蓝牧天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晴光育幼院的事情── 诸如,蓝牧天的父母都在育幼院工作,因此蓝牧天只要有空就会往晴光育幼院跑,蓝牧天还说,他从第一眼见到晴光育幼院的院长,就不是很喜欢那张有如掛着面具的脸谱。 他不只一次告诉父母,自己见到院长对院童施暴,还把他们关进禁闭室里。 可不管蓝牧天说得如何气愤,父母往往只会无奈的安抚他,告诉他,院长是在提醒犯错的院童,关禁闭存粹只是希望院生可以反省自己的错误,况且育幼院里的老师人数,本来就不可能每个院生都照顾到,自然要有一套权威式的管理原则。 儘管蓝牧天无法认同,但他还是无法多说什么,毕竟晴光育幼院确实对他们一家有恩,蓝牧天的童年并不愉快,一双年迈的父母直至不惑方生下他这个儿子,母亲身体不好,父亲不但中年失业还在外头为朋友做担保,欠下一屁股债。 那年,失意的父亲载着他来到一望无际的海边,年幼的蓝牧天并不明白父亲心里究竟在盘算些什么,他只知道,父亲脸上的表情是道不尽的苦涩,要不是碰巧遇上几名相约净滩的社工,说服了失意的父亲,甚至还为他和母亲安排了两份育幼院的工作,凭藉着微薄的收入,才让一家人的收支免强可以达到平衡。 为此,蓝牧天曾经也想着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反正他平时没事也不会出现在育幼院,直到他见到了院长在院长室内对石孟妤施暴的画面。 院长室大门深锁,站在门外根本听不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听见院长时不时传出的宛若野兽受伤时的闷哼。 透过墙上窄小的透明窗,蓝牧天看到了一个女孩瘦削的背影,院长扭曲的脸面对着他,手上举起的藤鞭一下又一下的落在女孩单薄的背上,他不知道女孩做错了什么,只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女孩面对这样的对待还能不为所动的站在原地,既不反抗、也不闪躲。 蓝牧天偷偷躲在转角,观察着从院长室里走出的气急败坏的女人,还有那个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女孩被粗鲁的拽着手腕,却仍不见她有所挣扎,从蓝牧天的位置并无法看清女孩脸上的表情,却发现女孩的口袋里似乎装了一个长条形的纸盒,在拉扯过程中差点掉落,虽然女孩即时护住口袋没有让纸盒落下,却仍有一小块银色碎片从纸盒中甩了出来。 蓝牧天知道院长在惩罚玩院童后,会把他们关入禁闭室,说好听一点是希望他们能够冷静下来反省自己的错误,但在蓝牧天眼里这样的作为根本就只是把这些院生当作动物一般豢养,好像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兽性未消的野兽似的。 待女孩和院长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蓝牧天默默地走向前拾起掉落在地面上的银色小碎块,定睛一看却发现那是成药的铝箔外包装,里面有一格已经空了,还有一格装了一颗白色的椭圆形药丸,药丸中间有一道刻痕,并刻有一个清晰的「st」字样……。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蓝牧天心里攀升,他颤抖的把碎片翻到背面,当黑色的eurodin字样映入眼帘,蓝牧天便下定决心一定要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禁闭室外通常不会有人看守,院长把院童关进禁闭室后就会握着钥匙离开,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偷偷来到禁闭室门外的蓝牧天。 「嘿?你还好吗?」 蓝牧天贴着铁门轻声唤道。 只要女孩还能回应自己,就代表她目前还没发生什么事,只要能确认她还是安全的,蓝牧天一定会竭尽全力的不让女孩伤害自己。 蓝牧天并不明白女孩为什么会随身带着安眠药,也不明白她是上哪里弄来的这些药,只是从刚才女孩在院长室里无动于衷的反应来看,他很担心她是不是早有求死的想法,才会随身携带这些普通高中生跟本不该触碰的药品。 「嘿,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第一声轻唤并没有得到女孩的回应,蓝牧天却仍不死心,他重重拍打铁门,试着在问了一次。 漆黑的走廊,只剩蓝牧天焦急的声音不断回盪着,过了许久以后,蓝牧天才听到铁门内传来的,极其虚弱的动静。 女孩似乎很痛苦,声音微弱的回应道:「石……孟妤。」 「我的名……字叫做石……孟妤。」 石孟妤。蓝牧天低声重复了一次。 「石孟妤……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蓝牧天尝试唤了一次女孩的名字。 铁门内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很微弱,蓝牧天猜想女孩应该是虚弱得无法回应自己了,只能接着继续说:「石孟妤,我就当你听到我的声音了。」 「不管如何,我会在这里陪你,所以千万不要做傻事。」 蓝牧天背靠着铁门缓缓地坐了下来。 「我都看到了。那个女人对你做得那些,」蓝牧天的声音很轻,他不希望让女孩感到负担,也不想再一次把她带回方才的情境,「像她那种人……根本就不适合在育幼院工作,这些大人难道都疯了吗?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处罚,但是我一定会帮你的,我爸妈也都在这间育幼院工作,我爸爸是这里的工友,妈妈是清洁阿姨,我明天就想办法说服他们,我会向社会局、相关团体还有警察单位举报那个女人,所以……在这之前,拜託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三章 记忆(7) 蓝牧天没有开口告诉石孟妤的是,他隔天确实有所行动。 只是他从没想过自己的父母会是这样的反应……。 「是管教还是虐待,你真的分得清楚吗?你有证据吗?你口口声声说院长虐待院童,你拿得出证据来吗?这间育幼院是私人财团出资成立的,人家院长好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教育权威,你一个十几岁的学生有能力斗得过人家?」 「蓝牧天,我跟你爸爸需要这份工作,你能不能别再插手管育幼院的事了,很多事情你不懂,院生的情况你也不全然明白。反正这些院生成年以后就可以离开育幼院了,只要再过几年他们想去哪就去哪,没有人会再管着他们,何况这里供他们吃供他们住……他们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母亲的话让蓝牧天感到荒唐。 「那些院生被处罚的原因你们知道吗?如果他们有人因为这样过当的管教想不开怎么办?再说了,这到底算哪门子的管教?」 「这也不是我们有办法插手的事情,我知道你有正义感,但是我跟你爸在这里也是为了全家的生计,你也知道你爸被朋友骗钱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人家董事长对我们很好给我们机会,有些事情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吧,管理一间育幼院本来就不容易,人家院长是有善心的人,会拿捏好分寸的。」 「可是……」蓝牧天握紧拳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感到气愤,望着母亲因为成日接触清洁液而泡得皱烂的手,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年,蓝牧天十六岁,他对于禁闭室里的女孩深感亏欠,他明明答应过她会帮助她脱离这场恶梦,最后才发现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不敢过问女孩之后的生活,甚至不敢确定她是否还相安无事的活着。 蓝牧天考上了一间可以申请住校的男子高中,直至那起女高中生坠楼案发生前,他不曾再踏入晴空育幼院的大门一步。 因为那起女高中生坠楼案,晴光育幼院院长的罪行被早就看不惯一切的基层员工揭露,其馀的院生才终能获得一个被社会关注的机会。 这一次,没有人会再口口声声的解释那样的管教方式,是基于院生人数过多才树立的纪律。 风向一转,院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也终于还给长年遭受虐待却无力反抗的院生一个公道。 讽刺的是,那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真理,却要以一具瘦弱的身躯作为筹码才得以拨云见日。 「相信我。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了。」石孟妤感觉蓝牧天正缓缓将脸埋进她肩头披散的乱发中,他的声音低沉嘶哑,挠得石孟妤浑身不住抽颤。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拜託你不要总想着推开我,好吗?」 石孟妤垂着眼,肩上男孩微微起伏的侧脸好像有一种魔力,望着那张脸,石孟妤觉得过去的记忆好像模模糊糊的全想起来了。 她不确定,有些片段仍让她感到陌生,好像根本不属于她…… 但至少眼前这个男孩是真实的,他的名字叫做蓝牧天。 他是真实存在的。 第四章 搁浅(1) 距离出演那档节目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月了,蓝牧天依然记得非常清楚,当他在椅子上听见那道带着浅浅鼻音的女声时,心里便燃起了想要立即转身的衝动。 朦胧的记忆再次于脑海浮现,蓝牧天的胸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女孩的声音为什么会和游泳池畔的呼唤重叠,连同儿时斑驳零碎的记忆也一併涌出,蓝牧天顿时一阵晕眩,宛若有谁正举着铁鑽缓缓凿开他的太阳穴。 石孟妤……。 蓝牧天不断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他强忍着后脑勺传来的剧烈疼痛,在导演事先安排好的时间点转身,拍下转身按键的那一刻,蓝牧天只觉心脏躁动得好似下一秒就会从胸口跳出来一样……。 「没想到江瀚找你帮忙,还真的误打误撞成功替你牵了条线。」叶明贤的宠物医院最近已经正式掛牌,再过不久就可以正式开门营业,他一边忙着处理手边的文件,一边对着斜靠在置物柜旁的蓝牧天感叹道。 对于一直以来固执难搞的蓝牧天,叶明贤到今天还是有些无法相信,对方竟然会在一档,原先根本不打算参与的交友节目上动心。 「那个石孟妤我也认识,在你同意上演节目前,她是我店里的客人。」 「店里的客人?」 「嗯,那天她们刚从店里离开,你就来了,如果你能早一点来也许还能碰上呢。」 蓝牧天低着头陷入一阵沉思,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店门口一整排的金鱼发呆。 「石孟妤上次来店里也是一直看着那些金鱼发呆。」叶明贤出声打断了蓝牧天的思绪,「不过,我很好奇,以前那么多追你的女生,你心铁得狠,甚至看都不看一眼,这一次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 叶明贤一直很想找机会问清楚,石孟妤虽然长相清秀,但说实话并不是一个特别出眾的女生,个性也很文静,所以当石孟妤告诉自己她是体育老师时,叶明贤还有些难以至信。 皮肤白皙、四肢纤细的女孩竟然是高中体育老师? 想当初蓝牧天这样高壮的男孩,还是在高中的时候才学会游泳的呢。难不成是因为爱上这种反差? 「那你呢?」 叶明贤没想到蓝牧天会把问题拋回他身上,他一脸不解的走到对着一排鱼缸发呆的好友面前。 「现在是我在问你,你又把问题丢回我头上,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每次都这么奸诈啊。」 「我听孟妤说了,他说你跟她室友在交往,叫做杨敏和。」 蓝牧天时常从石孟妤口中听到有关室友的话题,也知道他们是在育幼院一起长大的朋友,石孟妤过去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好奇,关于那间育幼院的过往,蓝牧天了解的并不深入,只知道那个院长仗着自己是财团老董的忘年之交,一点也不适任却霸佔着育幼院长的位置,仗着自己背后有权有势对院生实施过激的管教。 蓝牧天偶尔还会回那间育幼院担任数学辅导老师,如今院长早已换人,若不是几年前,育幼院有院童自杀,几个育幼院的老师合力收集证据才得以让作恶多端、贪婪无能的院长伏法。 「她有跟你提起过,自己在育幼院长大的事吗?」蓝牧天望着一脸不满的叶明贤问道。 「嗯。有稍微听她提过一点,而且还知道碰巧就是你爸妈待的那间育幼院,所以我才觉得巧,我记得以前唸书的时候我还跟着你去当过辅导老师几次。」说着,叶明贤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要是能早一点遇到她就好了。」 「所以,你跟石孟妤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看对眼?」 望着愣愣不说话的蓝牧天,叶明贤本想就此放弃,没想到蓝牧天却突然吶吶的开口:「只是觉得……很熟悉。有一种我好像……亏欠她很多的感觉。」 「所以是因为亏欠才和她在一起的吗?」叶明贤差点连「渣男」两个字都要脱口而出了,只是望着蓝牧天认真的表情,他又默默把已经到梗在喉咙里的话硬生吞了回去。 「我记得,那间育幼院……」蓝牧天本想将育幼院的事脱口告诉叶明贤,可是一想到或许杨敏和还没有想要让叶明贤知道一切的打算时,他便闭口不再继续往下说。 也幸亏叶明贤和蓝牧天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并没有察觉蓝牧天的欲言又止,自顾自的接着问道:「上次你说,年末要在育幼院的院子里举办活动有缺人手的事情,现在还算数吗?」 「怎么了吗?你不是跟我说最近忙着开业走不开?」 「只是想到,既然那里是你女朋友跟我女朋友从小长大的地方,不如我们四个人一起回去看看如何?顺便还可以给你当廉价劳工。」 看着一脸兴致薄薄的叶明贤,蓝牧天并不是很想泼对方冷水,他只是觉得,一但知道石孟妤和杨敏和在育幼院里到底经歷过什么样生活的人,应该都很清楚,她们是不可能会答应的。 蓝牧天甚至到现在都还不敢告诉石孟妤,自己有在育幼院里担任课后辅导员的事情。 所以当石孟妤主动向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有些转不过来。 「你真的……没关係吗?」蓝牧天默默放下筷子,望着那张波澜不惊的鹅蛋脸。 「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敏和也已经答应叶明贤了。」 「真的…….不用免强没关係的。」蓝牧天不觉得石孟妤已经完全释怀了,不然就不会在他第一次提到育幼院的事情时露出那样的表情。 「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听说你们要在院子里举办营火晚会,还有露营活动。」石孟妤夹起一块糖醋鱼片,那是蓝牧天特别为她做的。 「对不起,」踌躇一阵后蓝牧天吶吶开口道:「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我有在育幼院当志工的事情。」 「事情都过了十年了,而且现在我身边有你,敏和身边有叶明贤,我们真的没事,你一直这样反而会让我觉得是你不相信我。」石孟妤反过来安慰蓝牧天,她明白蓝牧天不放心,过去的自己也绝对不可能答应,但现在育幼院对她来说已经和过往不同了,那里很有可能是她和蓝牧天的起点,如今可以和蓝牧天一起回去看看,悸动的感觉早已远远超越了恐惧。 「好吧。」蓝牧天叹了口气,对着石孟妤露出一抹宠溺的微笑:「反正现在你身边有我,我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只要跟石孟妤在一起蓝牧天就会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即使就只是静静的待在一起什么也不做。 他不明白这个女孩对自己而言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在见到她的第一眼,那张清淡的鹅蛋脸就老是和他脑海里那个带着忧鬱气息的女孩重叠,他喜欢静静听着石孟妤用带着一点浅浅鼻音的嗓音轻唤他的名字,遇到石孟妤之后,蓝牧天觉得心底沉积已久的裂痕好似正在慢慢癒合。 他想要保护好这个女孩,拥着她入眠的每一个夜晚,过往的梦靨,好似全都成为铺上一层浅色调滤镜的美梦。 在梦里,石孟妤倒卧在游泳池畔的模样让她深深着迷,她说话的声音、温柔的侧脸还有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暖暖洒落游泳馆的暖阳那般,寧静且美好。 澄净且舒适的午后,他和石孟妤并肩坐着、笑着,他们的笑声回盪在安静的游泳馆内,不再有谁下坠,也不再有谁拯救谁,只要有她在身边,蓝牧天就会激动地想要流下眼泪。 他开始同意叶明贤在几年前的夜晚对他说的那番话。 「或许很多事情,在一开始就是注定好的。」 这辈子他注定会遇见石孟妤,并且毫无保留的爱上她,即使不是在那间有着黑暗过往的育幼院,也不是在他记忆里的那座游泳池畔,一档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和自己有关係的交友节目,还是把石孟妤带到了他的身边,那个他找寻已久的答案,如今正柔软的躺在他胸前。 每晚拥着这个女孩,蓝牧天的心里都是无限感激,他会轻轻在石孟妤白净的额上落下一个宠溺的吻,在她沉沉睡去时,温柔的在她耳畔轻声落下一句: 「谢谢。」 第四章 搁浅(2) 距离露营活动的日子越近,蓝牧天心里就越发紧张,儘管石孟妤说自己已经放下了,蓝牧天还是很担心一但踏入育幼院,那些不好的回忆,会不会一下子又把石孟妤带回十年前那座暗无天日的碉堡。 他比以往都还要更加用心的准备,为了让冰冷的灰白色建筑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更有温度,蓝牧天甚至还跟现任院长还有几名老师讨论,让这一次的活动多增添了一个营火晚会的环节,搞不好还可以让院生在院子里开个烧烤派对。 叶明贤也确实有心要帮忙,甚至主动提议出资提供那天晚上的所有食材。 「我现在是叶医生了,区区一点食材跟道具哪算什么。」叶明贤在电话里像蓝牧天拍胸脯保证,只是最后还不忘加一句:「只要你记得,当天在我们家敏和面前多说一点我的好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蓝牧天忍着笑意,他只觉叶明贤这次确实也陷得够深了。 他和杨敏和见过几次面,有一次是在石孟妤的租屋处,一次是和石孟妤一起到夜市吃晚餐的时候,碰巧遇到了也在约会的叶明贤二人。 杨敏和和石孟妤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女生,如果说石孟妤给人一种温柔婉约的形象,那么杨敏和就是那种办事俐落的女强人。 鼻梁上总是架着一副黑色细框眼镜的杨敏和,说起话来也是鏗鏘有力,蓝牧天怎么样也想不透这两个性格天差地远的人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不过叶明贤对这个女孩情有独钟的原因,蓝牧天倒是略知一二。 叶明贤曾经和蓝牧天提到过的那个网路聊天室认识的女孩,据说就是杨敏和,也就是说,他们兜兜转转那么久,最后还是遇见了彼此。 蓝牧天过去是不怎么相信命运的人,但是如今石孟妤和杨敏和竟会接连闯入他和叶明贤的生活,确实也叫蓝牧天一向根深蒂固的信念有些动摇。 他甚至会开始想像,往后他们四人一同出游、一起生活的画面,蓝牧天希望自己的未来能有石孟妤相伴,即使认识至今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过往育幼院的年末活动无非是一些慈善团体、或是企业老闆的主场,可是今年,在蓝牧天和几个育幼院的老师共同努力下,也算是给了这些院生一场温暖且别出心裁的年末晚会。 「如果当时,能有像你这么热心的人在我们育幼院就好了。」许久没有踏入那座别緻的雕花大门,杨敏和感叹地说道。 过去他们哪里还会有什么年末活动啊,只会时常有一些西装笔挺、一身套装的企业老闆或是慈善团体来育幼院发糖果,身后通常还会跟着许多摄影机,在摄影机对准他们的时候,那些穿着体面的大人会对着院生露出和蔼温暖的笑容,但只要摄影机与闪光灯一从他们身上移开,摆在院生眼前的又只剩一张张冰冷僵硬的面孔。 「蓝天老师!」几名约莫十来岁的院生看到蓝牧天兴奋的叫喊着,咚咚咚地跑来拉住他的手:「老师,我这次数学考试考了九十七分喔!」 「我没有考得很好!但是我比上次进步了五分。」 「有进步就很好了啊!下次一定会更好的。」蓝牧天宠溺的拍了拍院童的头。 「他们是谁?是新来的老师吗?」 说话的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他歪着头指着蓝牧天身边的叶明贤等人。 「他们是老师的朋友。」蓝牧天笑着把手搭在小男孩的肩上,向眾人一一介绍,「这个人是谁?你们应该有见过吧。」 蓝牧天手指着叶明贤的方向,叶明贤也配合的朝着小朋友们摆出一个叉腰摆头的姿势,看起来相当滑稽。 「是咸鱼哥哥!」一个绑了辫子的小女孩露出缺牙的笑容,开怀的指着叶明贤,其他小朋友听了也纷纷爆笑出声「咸鱼哥哥、咸鱼哥哥」的,对着叶明贤喊道。 「那这两个漂亮的姊姊呢?」胖胖的小男孩,把目光移到石孟妤和杨敏和身上。 「我叫做杨敏和,你可以叫我小羊姊姊。」杨敏和微微蹲下身来,轻轻碰了碰小男孩一头茂密的自然捲,「那你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不习惯和女生讲话,小男孩微微撇过头去酷酷的说:「张子胜。他们都叫我阿胜。」 蓝牧天被张子胜的反应逗笑了,打趣的轻轻拍了一下小男孩圆滚滚的小腹:「哎呦,看不出来你还会害羞啊,张子胜。」 「我才没有害羞,你不要乱说。」或许是觉得被当场戳破没面子,张子胜赶忙举起手比了比石孟妤的方向:「那姊姊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啊……」突然被点名的石孟妤有些不知所措,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接触了,清了清喉咙吶吶的说道:「我叫石孟妤,你们可以叫我……」 话还没说完,缺牙的小女孩又兴奋的指着石孟妤喊道:「你是咸鱼姊姊,哈哈哈。」 「所以咸鱼姊姊是咸鱼哥哥的女朋友吗?」 「咸鱼姊姊你喜欢咸鱼哥哥吗?」 石孟妤一时间竟有些难以招架,本来准备回头向站在身后的蓝牧天求助,没想到还没捕捉到蓝牧天微微瘪着嘴的模样,就见那道高挑的身影默默挤开原本站在石孟妤身旁的叶明贤。 石孟妤顿时失笑,回头对着一群手舞足蹈的小毛头轻声说道:「我不是咸鱼哥哥的女朋友喔。」 「那你是谁的女朋友?」缺牙小女孩听了石孟妤的回答后,一下又更兴奋了,拉着石孟妤的手,瞇着眼睛来回望着一脸紧张的蓝天哥哥,和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漂亮姊姊。 「那你们觉得是蓝天哥哥比较帅,还是咸鱼哥哥比较帅?」杨敏和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的男友默默捲起袖子,露出一截免强称得上精壮的手臂,对着蓝牧天挑了挑眉。 「叶明贤你也太奸诈了吧。」蓝牧天没好气的抗议,惹得一群小毛头又是阵开怀。 「当然是蓝天哥哥啦,」缺牙小女孩亲暱的抱着蓝牧天的手臂:「而且从你们刚才一进来我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蓝牧天手微微一摆,低下头来宠溺的望着她。 望着眼前紧紧依偎的二人,石孟妤重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和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吃醋。 只见缺牙小女孩笑着挥了挥手,示意蓝牧天低下头来,然后微微拱着手对着蓝牧天的耳朵轻声的说了几句悄悄话,说完后瞇着眼调皮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石孟妤,对着蓝牧天比出一个「嘘」的手势。 石孟妤很好奇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无奈小女孩拉着蓝牧天在前头走得飞快,育幼院的老师见到他们也纷纷从教室里出来迎接,心里的好奇也只能暂且作罢。 第四章 搁浅(3) 育幼院的庭院早已架设好一排又一排的烤肉架,因为院生人数眾多,所以一眼望去几乎很难在第一时间掌握现场究竟有多少人,十几年没有踏上这片草坪,石孟妤心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好像曾经在这里生活的石孟妤不是她,好像下一秒,十六岁的石孟妤也会跟着鱼贯步出教室的院生一样,穿着一双破旧的帆布鞋低着头,缓缓地走向她。 「哇,是仙女棒欸!」院生们的叫唤打乱了石孟妤的思绪,她轻轻把头转向声源,只见蓝牧天和叶明贤被一群院生团团包围,笑着把带来的食材、道具通通从纸箱里拿了出来,摆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 「真是太好了,对吧。」杨敏和缓缓走到石孟妤身边轻声的说,她是现场唯一一个可以理解石孟妤心里在想什么的人。 「就是说啊……。」石孟妤浅浅的笑了,「真是太好了。」她说得很小声,不确定身旁的杨敏和是否有听到。 十二月刮起的朔风刺骨冷冽,烤肉架上吱吱作响的牛排和院生们喧闹的笑声,却把空气里逡巡的冰寒驱散,把一片静謐的夜空点缀的色彩斑斕,石孟妤迎着风轻轻闔上双眼,任由自己沉溺的徜徉于环绕耳畔的欢声笑语中。 「又在偷偷许愿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在这一刻了吗?」蓝牧天的声音冷不防在耳边响起,石孟妤微微轻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你吓了我一跳。」她佯装生气的瞪了蓝牧天一眼,而后随即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望着那个笑容,蓝牧天突然有一种想要紧紧拥抱眼前女孩的衝动,但是他忍住了,他只是缓缓站到石孟妤身侧,与她一同望着这一幅祥和美好的画面。 「你知道只要对着营火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吗?」蓝牧天温柔地问道。 石孟妤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应。 「在想什么?」蓝牧天轻轻靠着石孟妤的肩,微笑着问。 「在想你刚刚和你的小情人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喔,原来是在吃醋啊。」蓝牧天轻声笑了,「你真的想知道?」 其实他本来就没有打算隐瞒,只是看着石孟妤瘪着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突然很想逗她一下。 「她说……她长大以后想要嫁给我,整间育幼院她最喜欢的就是蓝天哥哥。」 「真的?」 石孟妤瞪着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让原本只想点到为止的蓝牧天,一时没忍住,弯着腰噗哧一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啊?」石孟妤没好气的朝着蓝牧天的肩膀轻轻推了一下。 害怕石孟妤真的生气,蓝牧天赶忙忍住笑意,佯装正经的挺直腰桿,悄悄靠回石孟妤身边。 「她说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蓝牧天的声音很轻,「我的眼神从来没有一刻从你身上移开。」 「她还说……咸鱼姊姊也是。还说你一直在后面偷偷看着我们,看得出来是真的很喜欢蓝天哥哥。」 蓝牧天没有告诉石孟妤其实他也在心底偷偷许过那个愿望,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在这一刻的愿望。 澄澄灯光映在女孩染上红晕的白净侧脸,漆黑一片的夜空,一朵墨灰的云宛若吹散的蒲公英,皎洁月光如雨点般翩然翻落,洒在女孩乌黑的鬈发上,蓝牧天一时有些意乱情迷,迷濛间他感觉自己正缓缓俯下身去,宠溺的,在石孟妤脸上落下一抹带着些许湿润的吻。 「怎么办?我好像……已经陷得太深了,我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蓝牧天将双唇游移至石孟妤微微发热的耳根,他感觉,女孩的身体在他吐出最后一个话音时,微微抽颤了一下。 蓝牧天浅浅的笑了,这一次他打算不顾旁人眼光,紧紧搂住身旁那个不擅言词的女孩,他感觉得出来,对于他,她也陷得足够深了。 「蓝天哥哥!你不要再谈恋爱了。快点过来。咸鱼哥哥把我们的牛排都烤焦了啦!」 突如其来的呼唤,让原本靠在蓝牧天怀里的石孟妤下意识拉开两人的距离。 也许是觉得尷尬,石孟妤清了清嗓子,扭过头去,有些不自然的把脸颊两侧垂落的发丝勾至耳后:「你……你快去吧……大家都在看。」 「跟我一起来嘛。」望着石孟妤羞赧的表情,蓝牧天回过身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石孟妤踉蹌了一下,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 「真受不了你。」 蓝牧天牵着石孟妤笑闹着一前一后的走进人群。 夜晚的育幼院,在营火的点缀下异常温馨,院生们脸上的笑容美得宛若幅画,遇见石孟妤以后,蓝牧天不只一次在脑海里想像,穿着高中制服的石孟妤在当时也能像这些院生一样,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如果他们能在高中的时候就遇到彼此,是不是就不需要兜这么大一圈? 「相见恨晚」一直是蓝牧天很喜欢的一个词汇。 但他同时也会感到疑惑。如果十六岁的蓝牧天提早了十年遇上十六岁的石孟妤,他们最后也能像现在这样并肩站在一起谈笑吗? 第四章 搁浅(4) 「蓝天哥哥,你不要在发呆了!你烤得比咸鱼哥哥还要差。」 直到小女孩不满的声音响起,蓝牧天才发现,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石孟妤身上,望着石孟妤温柔替院生编辫子的模样,蓝牧天又没忍住开始想像十六岁的她。 那间禁闭室,现在已被改造成仓库,不会再有院生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被处以过当的处罚,现任院长更是更改了育幼院以往的编制,调整育幼院老师负责的院童人数,平均两个院生就会有一名辅导人员负责,年纪大一点的院生,也提供他们更完整的教育机会,只要肯努力,育幼院都会对于院生的学费进行一定比例的补助,尽可能让院生们都能和普通的孩子一样接受完整的教育。 「跟其他人比起来,我已经算很幸运了。」 当从石孟妤口中听到这句话时,蓝牧天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 如果当年那名院生没有自杀,院长过往的恶行根本不会浮出水面,那间镁光灯下的育幼院在院生表现优异,或是政客几年一次的造访下,被包装成有权有势者出于回馈社会的善意,美好的彷彿阳光下晶莹剔透的泡泡。 直到一条瘦弱身命殞落的那一刻,像一根锐利的针,泡泡瞬间爆裂,残馀的碎沫令人唏嘘的,飘落在各个大大小小的新闻版面。 可真正身处其中的孩子却是失语的一群,没有人会在乎他们的童年经歷了什么、又或遭受了什么样的待遇,镁光灯对准的往往是带着虚假面具大人,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的顏面、组织的利益,把无辜的孩子推入火坑,告诉眾人:他们应该儘早注意到孩子的心理状况,会妥善追究基层辅导老师的疏失与责任,他们很遗憾——像个旁观一切的观眾那般,感到深深的遗憾。 关于那名自杀的院生,蓝牧天不只一次觉得,那其实是一场经过深思熟虑的自我拉扯,是一种迫于无奈的发声。而这场毁灭式的发声,让一直以来敢怒不敢言的基层团结起来揭发育幼院的弊端,成为这些院生们的救赎,让他们可以期待着一个微小的拥有美好童年的机会,可悲的是,这是一个千穿百孔的灵魂自甘堕落后,才得以拥抱的希望。 如果那年,那个孩子没有自杀,那么现在这群院生没有机会在这片草坪上笑闹,同样的问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直到下一个对于生活彻底失望的牺牲者再一次做出同样极端的抉择,想到这,不禁让蓝牧天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石孟妤告诉他,那时,自己在禁闭室外和她说的那些话,成为她活下去的一根救命绳,即使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跟院长索要安眠药的那天,我就已经在心底做好了接下来一连串的打算,」石孟妤靠在他胸口说这些话时,他感到自己的左胸一阵湿热:「只要在禁闭室里吞下她给我的安眠药,或许……就能提供一个无法轻易被毁灭的证据,我也就可以解脱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在赌……」 「赌什么?」 「我在赌……也许我跟她要安眠药的时候,她会不愿意给我,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我可以再试着相信……相信也许她是真的爱我……。」 蓝牧天没有打断石孟妤,虽然她说话的语气就宛若正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好像她口中那个石孟妤并不是她,她只是一个观眾,冷眼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可蓝牧天明白,这是石孟妤心里永远无法癒合的一道疤,就像某个夜晚她颤抖的问他,究竟为什么会爱她一样。 「她问我……为什么需要安眠药。」石孟妤嚥了口口水,「她说,是不是因为睡不好,才让我的能力变差?是不是只要吃了安眠药,睡好觉,我就能和往常一样在每一场比赛中拿冠军,不会再让她觉得之前对我的好都是白费力气……」 「……她一点也不爱我,对吧……」石孟妤的声音很轻,像是尽可能的让人觉得她确实一点也不在乎。 但蓝牧天知道,石孟妤不可能不在乎。她曾经是多么可望,育幼院可以成为自己的第二个家,在那里会有人愿意毫无保留的爱她接受她,可是最后却连这样卑微的奢望都破灭了。 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即时出现在禁闭室门外,和她说话…… 蓝牧天不敢继续往下思考。 「能够遇见你真是太好了。」最后,石孟妤靠在他的怀里这样对他说。 「我也一样。」 「好像是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找你……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也在找我……」 「以前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但当我意识过来以后,才发现……你其实一直离我好近好近。」儘管倒卧在床上的蓝牧天有些睏意,但他依然紧紧拥着身旁的女孩,微微闔上眼皮,「我时常会想,要是我们能早一点遇到,那该有多好……。」 「如果我们早一点遇上了,搞不好就不会走到一起了。」石孟妤淡淡的说:「因为心里有遗憾,所以才会在这十年间,不断的寻找再一次遇见你的可能性。」 「你好像……特别喜欢那些不完美的词汇。遗憾……听着就让人觉得好揪心。」 「只有遗憾才会让人懂得珍惜,珍惜那些失而復得的,又或着原本不该属于我的,甚至是拥有过却失去的。」 「听起来很深奥……也很悲伤……还好最后,我没有成为你的遗憾,你也没有成为我的遗憾。」 蓝牧天说得很认真,可石孟妤却笑了。 「你知道吗?」石孟妤的声音也带了一丝倦意:「其实……可以成为某个人的遗憾,是一件挺幸福的事情。」 「是吗……」意识渐趋模糊,蓝牧天半张着嘴勉为其难地低声应了一句。 半梦半醒间,石孟妤微弱的声音似乎又一次悄悄于耳畔响起。 「蓝牧天,我等你的理由很明确,但,你又是为了什么而等我的呢?」 第四章 搁浅(5) 回过神以后,蓝牧天发现院生们已陆陆续续开始收拾残下的厨馀、空盘。「蓝天老师,你还要吃肉吗?」 缺牙的小女孩把烤盘上最后一块牛小排夹到蓝牧天碗里:「老师说,收拾完毕就要开始搭帐篷了,睡觉前还要大家一起玩团康游戏。」 「是吗。」蓝牧天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背,夹起碗盘里的肉一口气塞入嘴中,「那我吃完也一起帮忙吧。」 正准备起身,几个小女孩又咚咚咚的跑到蓝牧天跟前。 「蓝天哥哥!我们今天晚上可以跟金鱼姊姊一起睡吗?」 看着和孩子们打成一片的石孟妤,蓝牧天忍不住笑出声来:「哇,从咸鱼姊姊晋升为金鱼姊姊了啊?」 小女孩抢在石孟妤之前扯着喉咙回应:「姊姊本来要我们叫她美人鱼姊姊。」 听了小女孩的话,蓝牧天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你这么自恋呢。」他瞇起眼睛,宠溺的望向一脸尷尬的石孟妤。 「那为什么最后变成金鱼姊姊了呢?」 「因为咸鱼哥哥说,蓝天哥哥最喜欢金鱼了,所以让我们叫金鱼姊姊。」 「我们今天晚上想跟姊姊一起住可以吗?老师说一间帐篷最多可以住五个人,我们想跟金鱼姊姊一起。」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蓝牧天的目光则始终没有从石孟妤身上移开,他瘪起嘴对着石孟妤递出一个委屈巴巴的眼神。 「你们明明知道我最喜欢金鱼,还忍心把金鱼姊姊从我旁边抢走吗?」 「忍心啊!有什么好不忍心的!」 「你每天都可以跟姊姊在一起,我们只要今天跟姊姊一起就好了。」 「对啊,拜託啦。」 见到石孟妤可以适应得那么好,蓝牧天心里其实很开心,既然院生们都喜欢她,那他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反正正如孩子们说的机会难得,那今天晚上他就委屈一点跟叶明贤还有张子胜稍微挤一下吧。 「你之后要不要偶尔跟我一起回来当课辅老师。」协助院生搭帐篷的时候,蓝牧天打趣的望了望俯身系鞋带的石孟妤。 「我?」石孟妤有些疑惑的仰起头来,「……我以前唸书的时候,除了体育以外的科目,基本上都不怎么擅长。」 「不一定要教他们功课啊,回来陪他们打打球也不错,我看孩子们都蛮喜欢你的。」蓝牧天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兴奋过头,赶忙笑着改口:「如果不方便也没有关係,我知道你下班后喜欢留一点时间给自己。」 「如果……」石孟妤笑着站起身来,缓缓走向蓝牧天:「你答应下个週末跟我一起去浮浅,我可以考虑一下。」 「喔!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约会申请吗?」蓝牧天皱了皱鼻子,笑着捏了捏石孟妤上扬的嘴角。 「你少给我在那边嬉皮笑脸,身为你的游泳教练,我可是会非常严格的,绝对不会放水。」 「是,遵命。金鱼教练。」 柔和月色下,石孟妤漾起清澈笑容的侧脸,让蓝牧天又一次忆起那天晚上,石孟妤在他耳边留下的疑问。 蓝牧天,你又是为了什么而等我的呢? 蓝牧天没有把握,如果石孟妤再问他一次,自己有没有办法给出一个足以说服石孟妤,也说服自己的答案。 「所以是因为亏欠才和她在一起的吗?」叶明贤无心的一句话,却宛若一根带了刺的鉤子,深深的插进他的心里,似乎想试图勾出一些,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过往。 摄影棚内当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时,顿觉胸口一阵剧烈的紧缩;而后,听着她带了浅浅鼻音的声音缓缓说出,她的名字,叫做石孟妤…… 石孟妤。从女人口中吐出的那三个字,好似将他又一次带回那个夜黑风高的寧静夜晚,蓝牧天承认,那个瞬间,他心里带着的确实是亏欠。 可是,当他转身看到石孟妤的第一眼,却是一阵天旋地转,左边胸壁的麻木感顷刻蔓延至全身,久久无法復原。 那样的感觉,蓝牧天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述。 游泳池畔,女孩忧鬱的身影,和舞台上的女人是如此的相似,就好像从他的梦里走出来似的。 蓝牧天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被吸引,因为当他回过神来以后,就已经站上了舞台。 他想要带她离开。 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必须得带她离开。 脑海里逡巡的话音好似不属于他,但蓝牧天知道,他一直在等的人出现了。 他确实一直都在等待着石孟妤,却始终没能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等待……。 第四章 搁浅(6) 「嘿蓝天哥哥,你女朋友也被那群小鬼抢走了吗?」团康游戏结束后,洗漱完毕,换上一身格纹睡衣的叶明贤拖着步伐,有气无力的走向蓝牧天。 「你也是吗咸鱼哥哥?」蓝牧天苦笑了一下,覻了一眼叶明贤脚上那双自己才买不到一週的橡胶拖鞋:「我说……你脚上这双鞋怎么有点眼熟呢。」 「别那么小气嘛,你看看你也不顺便多帮我准备一双,我还能怎么办,只能先将就着穿你的囉。」叶明贤一改原先的眉头深锁,嬉皮笑脸的撞了撞蓝牧天的肩膀。 「看来你应该不是全场最惨的人,」蓝牧天冷哼了一声:「我不但女朋友被抢了,现在连拖鞋也有人要跟我抢。」 「能听到你口中吐出『女朋友』这三个字的我,此生也算无憾了。」叶明贤伸手搭着蓝牧天的肩,欣慰的说。 两人就这样勾肩搭背,缓缓移动到今天晚上被分配到的帐篷。 「咸鱼哥哥,刚刚小羊姊姊有来找你。」张子胜听到声音,从帐篷里探出头来。 「找我?」叶明贤抓了抓后脑勺上仍有些湿漉漉的发梢。 「嗯,我有跟她说你还没回来,可能是去找蓝天哥哥了。她就让我问你今晚醃鸡腿的香料里面,是不是有放九层塔或罗勒。」 「九层塔?」蓝牧天想到自己前几天去超市搬回来的美式酱料里,好像就有罗勒的成分。 「敏和对九层塔跟罗勒叶过敏,」叶明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我刚刚应该稍微注意一下的。」 「应该没事吧?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关心一下。」 「之前她吃了我的青酱义大利麵,才吃一小口就全身起疹子,虽然多喝一点水隔天就没什么事了,但我觉得我还是去看一下好了。」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医务室里面有医疗箱,还有一些简单的药品,仓库里面也有很多备用的矿泉水,有需要的话,稍微跟院里的老师知会一下,都可以拿去用没有关係。」蓝牧天伸手指了指医务室的方向,希望能让叶明贤稍微安心一些。 「好,你们先休息吧,我去看一下情况。」叶明贤摆了摆手,示意蓝牧天和张子胜早一点进帐篷休息。 蓝牧天进到帐篷里面后,几个小男孩还意犹未尽的在回忆着方才的团康活动,还有高年级的院生特别为了营火晚会准备的表演。 「你们都还不累啊?」蓝牧天铺好睡袋,埋头窝进暖烘烘的被窝里瑟缩了一下:「今天好冷喔。」 「蓝天哥哥你好像老人家喔。」张子胜扯着喉咙,指着蓝牧天大声笑道。 「跟你们比起来我确实是老人家没错。」蓝牧天并不打算反驳,一个翻身,面向角落,打算趁叶明贤回来以前稍微闭目养神一下。 意识渐趋模糊之际,蓝牧天突然听到一阵剧烈拉扯帐蓬拉鍊的声音,还有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他本以为是叶明贤回来了,半睁着眼转过身去,却发现是张子胜和几个小鬼头,一人手上还都捧着一个碗公。 「几点了?怎么还没睡?」蓝牧天咕噥道。 「我们肚子饿,去厨房煮麵。」年纪最长的是一个国中二年级的孩子,他似乎对于把睡梦中的蓝牧天吵醒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语气里带着一丝心虚。 「谁帮你们煮的?」阵阵困意袭来,蓝牧天有气无力的又问了一句。 也许是声音太小,孩子们并没有听见,蓝牧天也没有力气再重复一次,瞥了一眼身边的床位,叶明贤还没有回来。 他侧过身去,不用太久的时间便在男孩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声中沉沉睡去。 恍惚间,蓝牧天断断续续的梦到了一些,他过去不曾梦过的画面。 站在一间市立高中门前,蓝牧天有些困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才发觉手机电量不足,已自动关机,一阵踌躇后他还是迅速的填好入校申请单,走进校门。 「是这里吗?」蓝牧天提着纸袋,迷迷糊糊的闯进一栋石灰色的建筑。 这栋建筑异常的安静,彷彿是一个被刻意区隔出来的空间,浓浓的氯水气味随着闷热的空气飘入鼻腔,踏入游泳池的那一秒,蓝牧天只觉太阳穴的位置又开始抽痛,他佇立于游泳池畔,瞇着眼望向自透明玻璃窗洒落的阳光在一派湛蓝的池面,缀上粼粼波光,而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游泳池底的少女身上。 蓝牧天依稀记得,电话里,育幼院的老师嘱咐他转交体育服给一个少年,可是自己怎么就走进这座游泳池了呢? 思及此,蓝牧天顿觉脑袋一阵剧烈的胀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衝破寧静的池面,衝破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少女漾起浅浅微笑的鹅蛋脸、披散的长发,还有轻如银铃的笑声。 「蓝牧天……」少女笑着唤了声他的名字,在蓝牧天思绪紊乱的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回盪。 「蓝牧天……」 蓝牧天痛苦的蜷着身体,挣扎的解开制服上的纽扣,窒息的感觉不断像他袭来,蓝牧天感觉自己就像隻离开水面的金鱼,在乾涸的地面上无助的拍打挣扎。 「蓝牧天……」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开始还带着笑意的语气,却逐渐转化为凄厉地哭喊。 「停下来,拜託停下来……」冷汗不断自收缩的毛细孔挤出,披在身上的制服早已被汗水浸湿,蓝牧天顾不了这么多,抱着脑袋趴在地上不断重复着。 「蓝牧天!」 一声巨大的爆裂声伴随着叶明贤的哭喊,蓝牧天猛的睁开眼睛,才发现帐篷内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在哭泣。 第四章 搁浅(7) 蓝牧天还来不急搞清楚状况,一阵浓浓的瓦斯味和警报器的声响便先后传入一片混乱的帐蓬。 「你快打起精神来!」叶明贤激动的搭着蓝牧天的肩膀:「厨房那里发生气爆,敏和跟孟妤都还在医务室里面……」 额头上的冷汗流进眼睛里,蓝牧天感到眼角一阵刺痛,叶明贤的声音宛若丢入池里的石头,在湖面发出一阵闷闷的响声。 直到反应过来,蓝牧天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的朝着冒着浓烟的a栋跑去,厨房的位置仍不断传来物品爆裂的声音,瘮人的烈焰正不断从破碎的排烟窗窜出。 院子里院童的哭喊声以及叶明贤的叫唤,不停刺激着蓝牧天的耳膜,可他早已无法思考,蓝牧天一心只想着待在医务室里的石孟妤。 后脑勺传来的剧烈疼痛仍未消停,他必须得使劲掐着冰冷的手掌,才免强得已维持身体的平衡,a栋的长廊早已佈满浓烟,可蓝牧天管不了这么多,他免强用衣领罩住口鼻,奋力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跑去。 育幼院的建筑呈现一个ㄇ字型,厨房的位置在b栋连接a栋的转角,而医务室,则是位于a栋的中段,虽有浓烟阵阵从b栋的走廊飘移蔓延,可火势还尚未延烧至医务室所在的位置。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蓝牧天被叶明贤从身后一把拽住。 「你放开我!」他使劲一甩,眼泪不断从涨红的眼匡中涌出:「我不能没有她!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你再这样乱来!连你都会有危险!」 「你什么都不懂!」 「蓝牧天!你以为担心的只有你一个人吗?……我也……很担心啊!」叶明贤的声音嘶哑,他用近全身力气哭着朝蓝牧天咆哮道:「医务室的门锁住了!因为是铁门的关係,门把很烫,根本就没有办法破门!消防车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我拜託你,冷静一点。」 无视叶明贤的劝告,蓝牧天逕自往医务室的方向疯了似的狂奔。 尚未接近,便听到医务室内传来的阵阵哭声,蓝牧天感觉整颗心全都揪到了块儿。 「石孟妤!石孟妤!」蓝牧天不断拍打着医务室的大门,铁门染上的高温使得蓝牧天的手掌大面积的脱皮流血。 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让蓝牧天差点失去平衡,在叶明贤一把扶住他之际,蓝牧天的眼前浮现一个身着高中制服的少年,他也像自己一样不断拍打着深锁的铁门…… 「没有用的!门被锁住了!你们快逃!拜託……你们快逃!」禁闭室里传来的哭声,与蓝牧天脑袋里回盪的声音交互叠合。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保护不了你。 蓝牧天挣扎着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奋力推开叶明贤,朝着铁门的方向使劲撞去,他无视滚烫的铁门在身上烙下大大小小的血印,他只要她活着,他迫切的希望脑袋里那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不要再一次上演。 「蓝牧天!拜託你快点离开这里!」石孟妤的声音很微弱,可她还是用尽全力,朝着门外嘶哑的喊道:「叶明贤!拜託你!我拜託你……带他走!」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拜託……不要放弃……你……不要丢下我。」蓝牧天声嘶力竭的咆哮。 「叶明贤!蓝牧天!你们再不走……就真的要来不及了,拜託快点离开……不要再任性了!」杨敏和的声音微微颤抖,她貌似已经吸入了很多浓烟,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还夹杂着一阵猛烈的乾咳。 一声剧烈的爆破声从身后传来,伴随而来的是猛烈窜出的火焰。 第四章 搁浅(8) 叶明贤也在哭,他一把勾住蓝牧天,整个人趴在滚烫的铁门上,撕心裂肺的朝着医务室内哭喊道:「敏……敏和、敏和你……你听我说!我爱你,对不起……我……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我也…..很爱你……」 虚弱嘶哑的女声回盪在空荡荡的长廊,叶明贤哭喊着,搀着蓝牧天在走廊上发狂般地奔跑,蓝牧天感觉,那个高中少年还没有离去,他还不能离去,他也不能……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有预感,爆炸会再一次发生,这一次,他最爱的女孩,会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叶明贤,让我留在这里……我想陪她,拜託你……我真的不能……没有她。」蓝牧天哽咽着虚弱的恳求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傻话,拜託你打起精神来!」叶明贤的表情狰狞,蓝牧天这才意识到,叶明贤也即将失去他最爱的女孩。 望着那张扭曲的陌生脸孔,蓝牧天心里突然燃起一股浓浓的负罪感,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是他好像曾经在梦里见过,叶明贤和杨敏和的结局……。 「对不起,叶明贤……」蓝牧天的声音很小,他不确定在这样的环境下,身旁的叶明贤是否能够听得到。 似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些许斑驳的阳光洒落脸上,蓝牧天才意识到他和叶明贤已经跑出了几乎被熊熊烈焰吞噬的a栋,蓝牧天挣扎着想要回头再望一眼身后的长廊,脑海里却响起一道清澈的女声。 「蓝牧天,记得别回头。」宛若破水而出的金鱼溅起斑斑水花,那句话,那句他总是回忆不起来的一句话—— 别回头。 随着最后一声爆破响起,蓝牧天感觉自己和叶明贤被一股强烈的气流冲散,院生和育幼院老师们的哭喊与惊呼声将他们团团包围,远方,还传来阵阵消防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 「蓝天哥哥!」几个院生跑到他身边,哭着叫喊他的名字。 「匡啷」掛在校门口的招牌硬生掉落。 蓝牧天紧紧环抱着膝盖蜷缩在地,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眼角馀光扫向那块坠落的原木匾额。 「阳光育幼院」五个大字,是他闔上双眼前最后看到的事物。 第五章 轨跡(1) 石孟妤纵身跃入泳池,她喜欢整个人被池水包覆的感觉。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偶尔,石孟妤会想,如果自己沉入水底,看着不断从鼻尖呼出的泡泡,等到身体里所有的空气通通化作泡泡的那一刻,有没有可能她也能和她所喜欢的这座泳池融为一体,她可以成为水中的一部分,她可以不用再偷偷躲起来哭泣,毕竟在水中就没人可以分辨出那究竟是泪、是汗,还是氯水。 石孟妤缓缓停下踢水的双腿,她感觉周围又更安静了,每当石孟妤想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思考时,她便会停下踢腿的动作,她会划动双手潜入更深的池底,她特别喜欢这座泳池,喜欢透明的玻璃天花板,喜欢自天花板撒落的暖暖阳光。 可是今天,泡在沁凉的水里,石孟妤却感觉浑身燥热。 她好想放声大哭,她其实很难过,但今天一整天谁也没有看出来,学生没看出来、每天相处见面的同事也没看出来。 石孟妤不知道自己究竟憋了多久的气,她只知道身体开始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很奇怪,她并不觉得难受,她轻轻的摆手,身体随着涌动的水流优雅的往前摆动。 蓝牧天破门而入的那一刻,她已经吸入了太多浓烟,朦胧间,她好像看到了一个身着高中制服的少年,石孟妤顿觉太阳穴一阵剧烈的收缩。 「打起精神来!我现在就带你出去!」汗水自额头流入眼眶,石孟妤眨了眨早已被浓烟醺红的双眼,周围的温度逐渐攀升,放眼望去眼前所有的事物就好像躺在泳池底观望池面上的事物那般融融一片。 「匡噹」熊熊烈焰衝破医务室的玻璃窗,置物柜上的酒精发出可怕的燃材声,火势瞬间在医务室里猖狂蔓延。 「小心!」蓝牧天用身体护着她,天花板悬掛的电扇砸落重重打在蓝牧天的背上。 「蓝牧天……你快走……」石孟妤虚弱的乞求道,她知道再过不久,医务室将会彻底被火海吞噬,她不能让蓝牧天为她冒险。 闺蜜杨倒卧在靠近后门的位置,叶明贤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她背到门口,天花板的建材开始塌陷,叶明贤一个闪身被一片着了火的剥落的建材击中,他一个踉蹌痛苦的趴在地上。 「叶明贤!」蓝牧天回过头去发出一声凄厉的吶喊,可他却没有注意,在他的正上方也有一整片随时会剥落的天花板。 「蓝牧天小心!」 叶明贤的叫唤随着一整片硬生塌落的建材坠落。 一股强劲的力道把石孟妤推向门口的方向,直到石孟妤意识到那是蓝牧天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才让她免于受到重物砸伤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走!快走!」蓝牧天的声音嘶哑,天花板裸露的支架又一次崩落。 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年瘫倒在片片残骸之中,用最后一口气朝着她喊了一声:「我爱你…..」 「蓝牧天!」石孟妤崩溃的哭喊,她想挣脱叶明贤拉着自己的手,她知道她不能再一次让那个男孩深陷险境,她不能。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的,如果她没有劝被滚烫的热水烫伤的闺蜜杨到医务室的床上休息,不要跟大家一起挤帐篷,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她们可以在第一时间顺利的逃出育幼院,蓝牧天更不会为了救她,奋不顾身的衝入火场。 都是她害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石孟妤,你这个扫把星……」石孟妤闭紧双眼,耳畔彷彿又一次响起妈妈的声音。 不值得被爱的扫把星。 自从那场大火发生之后,石孟妤的眼角便再也挤不出任何一滴眼泪。 她缓缓闭上双眼,心想,也许周围涌动的水流能让脑海里紊乱的思绪稍微冷静一些。 也许,让自己全神专注于鼻尖吐出的泡泡,能让她再一次见到那个男人,再一次见到蓝牧天。 泳池尽头的蓝色磁砖,在石孟妤感到四肢逐渐瘫软麻痺之时,突然传来一道空灵的声音:「石孟妤,记得别回头。」 「蓝牧天?」 闻声石孟妤猛的睁开双眼。 「蓝牧天?是你吗?」石孟妤顿觉心头一紧,一股暖流缓缓自眼角涌出,旋即又沉入深深的水底。 她有些分不清楚,那道声音究竟是存在于她的脑海里,还是确实源自于泳池的尽头,石孟妤的视野渐趋朦胧,可她觉得,原先那股窒息的感觉好像随着周围涌动的水流悄悄消散了。 泳池的尽头处,有一个模糊的黑影,石孟妤越靠近便越是发觉那道黑影正在缓缓扩散开来,她免强睁大双眼,才发现那是一个小洞。 以前有这样的小洞吗?石孟妤不确定。她没有注意,不代表不存在。 第五章 轨跡(2) 石孟妤禁不住好奇,只是她越往前游便越发现那个孔洞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后脑勺突然迎来一阵剧烈的抽痛,眼前突然出现一名身着制服的高中少女,少女微微回头望了石孟妤一眼儿后便缓缓探下身去,轻轻一拨水,消失在那条深深的水道里……。 石孟妤看不清少女的长相,她耐着不断袭来的晕眩,微微压低重心,随着少女游进那条深深的水道,水道里一片漆黑,石孟妤尝试发出声音,希望少女能够注意到自己,微弱的音频不断往水道内传递,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吸引着石孟妤继续往下深入。 石孟妤微微摆动身体,持续往前游,很奇怪,对于这道莫名其妙延伸出来的水域,她并不感到畏惧,水道里的水流比游泳池的温度又在更低了些,石孟妤开始觉得,也许是方才那个少女引导她游进来的。 思绪方走到这,疼痛的感觉开始一抽一抽地从后脑勺蔓延,石孟妤浑身一抽颤痛苦的在水道理狂乱的挣扎,视线所及的一切瞬间都变得极其虚幻、叠影重重,周围的水流好似有意无意的在推着她前进,只是每往前一段距离,石孟妤眼前奔涌而过的画面便越发清晰。 「停下来,拜託停下来!」 石孟妤用双手捂住耳朵,可刺耳的宛若指甲刮画黑板的声音,还是不断于耳道里轰轰作响。 眼泪不断自眼眶中涌出,石孟妤身上的伤口隐隐做痛着,像是有谁举起藤鞭,一下又一下落在她已然癒合的疤痕上。 石孟妤愤怒的扯着鬓角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在那一瞬间,那些她原本以为不属于她的记忆片段,宛若无数光点,在黑暗的水道里闪烁、凝聚,然后一一匯聚到她周围,鱼贯衝入她的体内,渗入她的血液,一点一点将她包围、吞噬…… 石孟妤因为痛苦而佈满血丝的双眼,也在被光点团团包覆的过程中,缓缓失去了光线,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石孟妤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又再唤了一声蓝牧天的名字。 只是这一次…… 她好像开始明白,过去这段时光,自己如此执着于寻找蓝牧天的原因……。 第五章 轨跡(3) 周围又一次陷入一片无止尽的黑暗,石孟妤感觉自己踡着身体,倒卧在一间阴冷潮湿的小房间里,鼻腔里充斥的霉味,让她一下便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身上的伤疤流出浓稠的血液,沾染上身上的制服。 「嘿,你叫什么名字?」清澈的男声像雨点,轻轻落在石孟妤脸上。 那是她和蓝牧天的初次相遇。他见到从院长室出来的遍体鳞伤的她,于是悄悄跟了过来。 那时候他不认识她、她也还不认识他。 可是他却愿意在阴冷的禁闭室外陪伴她一整晚。 男孩整晚都在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但他的温暖,却让石孟妤打消了早已在脑海中勾勒了无数次的念头,不管怎么样,她都想见那个男孩一面,哪怕就只是一面,也足以让她说服自己熬过这个漫长寂寥的夜晚。 她听着男孩的声音,想像着他的模样,沉稳中带着一丝清朗的男声,让她原先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他告诉她,他的名字,叫做蓝牧天。 蓝牧天。 石孟妤缓缓闔上眼皮,想像着男孩牵着自己的手在一片湛蓝天空下奔跑的模样。 隔天,禁闭室的门被悄悄打开了,可门外却不见男孩的影子。 石孟妤的失望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几天后,当石孟妤独自坐在窗边发呆,一个头发带点些微自然捲的男孩缓缓走向她。 「嗨。」他脸上漾起一抹灿烂的微笑,那一笑就让石孟妤的目光再也离不开他。 男孩似乎一点也不嫌弃总是闷闷不乐的她,这让石孟妤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成为了好朋友,男孩并不是育幼院里的院生,只是因为一双在育幼院工作的父母,所以时常在育幼院里出没。 「我申请上一间需要住校的男校,以后可能就没有办法常来了。」 十六岁那年,男孩这样对她说。 但男孩还是时常出现,儘管不如以往频繁,但每每石孟妤受到院长凌虐或是被关禁闭的时候,他就会出现。 而他的出现往往都能让遍体鳞伤的石孟妤好过一些,她会竭尽所能在男孩面前表现得坚强,可不管她如何偽装,男孩却好似永远都能看穿她。 「嘿,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平行时空吗?」 清澈的男声仿若雨点,轻轻落在石孟妤冰冷的脸上。 石孟妤背靠着门,她感觉冰冷的门板上,似乎也悄悄染上了男孩的体温。 「……我不知道。」 石孟妤不知道蓝牧天突然跟自己说这些干嘛,她只知道不只一次,她妄想在这间阴冷潮湿的小房间里结束自己悲惨、晦暗的一生。 「那……你试着想像,也许在另一个时空里的石孟妤,现在正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有爱她的人,也有她爱的人,或许这样,你就不会这么悲伤了。」 「那又怎么样呢?」蓝牧天的话只让石孟妤更加意识到自己的可悲。 就算世界上真的有平行时空,那些爱也终归不属于她,在她的世界里永远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人爱她,所有人都把她当作扫把星。 「你爱过人吗?」蓝牧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石孟妤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问题,她爱过人吗? 她不知道。 也许她爱过,至少跟妈妈住在一起的那些年,石孟妤是爱她的。 但时间过了这么久,那样的感觉还是和当年一样吗? 如果爱一个人註定会受伤,那她还愿意承担多少爱过的风险? 她连自己是否爱自己都不知道了,又该怎么去爱人呢? 石孟妤缓缓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时间的流逝,她真的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久,她觉得好累好累,好想就这样闭上眼睛,再也不要醒过来。 「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爱人的话,我来爱你吧。」 石孟妤很懊恼。她居然无法看清蓝牧天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掛着什么样的表情。 第五章 轨跡(4) 那天以后,蓝牧天偶尔会在放课后,来到游泳池畔陪着她练泳,他就只是静静的坐在池畔的长椅上,愣愣地望着池水里悠游自得的石孟妤。 「会游泳是什么样的感觉啊?」有一次蓝牧天这样问他,她才第一次听到了有关于他的过往,也是她第一次看见藏在那张阳光笑脸底下的伤疤。 「我小时候曾经溺水过,」蓝牧天说着,耳根微微泛红:「所以我到现在都还不会游泳,只要一下水,我就会觉得很害怕……」 「溺水?」 「我爸在年轻的时候帮朋友做担保,结果朋友拿了钱跑了,我爸背了一屁股债,原本,他还一直相信,那个朋友总有一天会回来,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才不可能会背叛他……」男孩静静地说着,就像过往的任何时刻一样,石孟妤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男孩与自己相仿的,一点也不快乐的童年。 「有一天,我爸开着车带着我来到海边,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坐在车上的我兴奋的不断拍打着车窗,车窗外是一整片一望无际的沙滩,我真的好兴奋。一点也不晓得爸爸其实是想瞒着妈妈带着我寻死,所以当我打开车门下车的那一刻,完全没有注意爸爸脸上的表情,拔腿就往沙滩上跑,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衝进海里踏浪……那是我爸爸第一次带我到海边……我是真的……很高兴。」 男孩说,年幼的他爬上一块高耸的礁石,在礁石背后有一整片金黄的沙滩,这里的水比方才那片浅滩来得更加清澈,甚至带了点淡淡的惹眼的绿,在阳光下就如翡翠那般闪闪发光。 他踩到沙滩上,独自一人踏着浪玩得不亦乐乎,忽然一阵大浪打来,男孩看到浮在海面上一块暗红色的海星,他二话不说,一步一步踩着浪花,往海星的方向走去,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块金黄沙滩只有在退潮的时候才会浮出水面,一但海水涨过礁石,便没有回头路了。 等到男孩意识到自己根本还没学会怎么游泳时,一阵大浪袭来,他一踉蹌整个人摔入水中,他试图再一次站起身来,可是无论男孩如何拼命挣扎,才发现自己早已无法踩在地面上,无助下坠的感觉让他感到惊慌,男孩哭着不断大声呼叫,可他的声音太小了,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随着拍打上岸的浪涛淹没于一望无际的深海里。 「我本来以为自己应该没救了……」男孩吶吶地说着,如今回想起那段过往,仍让他感到心有馀悸。 就在男孩再也没有多馀的力气呼喊与挣扎时,他只能闭上双眼迎接随之而来的下坠,原来这就是无助的感觉……男孩的四肢逐渐失去知觉,窒息的感觉让他微微抽颤了挤下,鼻腔涌入的水让他几乎彻底失去了意识。 听到这里,石孟妤的脑海突然浮现出一段模糊的记忆,蓝牧天形容的那块礁石,以及那片金黄的沙滩,她一点也不觉得陌生,甚至很有画面感。 她侧着身,细细打量着蓝牧天的侧脸。 蓝牧天说,最后有一个女孩救了自己……。 石孟妤忆起,那是她刚到育幼院的第一个週末,那时育幼院举办了一场净滩活动,她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偷偷爬到一块礁石上,静静望着一派湛蓝的海水,她也好想下水泡一泡,但她知道一但被育幼院的老师发现了,一定少不了一顿责骂,就在她起身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突然看到奔腾的浪花中扬起一双无助的小手……。 男孩说,后来,他的父亲意识到他的消失时,心急的一时忘了,自己原本就是带着他来这里寻死的,父亲开始发了疯似的寻找他,直到发现男孩全身湿透的躺在离岸边不远的沙滩上。 「那个女孩把我带上岸以后就消失了,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她长什么样子,也没来得及跟她道谢。」男孩微微侧过脸来,才发现石孟妤一直在望着自己。 石孟妤看得入神,一时没缓过来,来不及收回眼神的状况下,她顿觉左边胸口一阵狂乱的躁动。 男孩的眼神无比清澈,宛若一片一望无际的海洋,石孟妤感觉在那双澄净眼眸里映出的自己看起来好陌生,好像一点也不像过去那个愁眉苦脸的她,是从什么开始,习惯紧锁的眉头也能这样自然地舒展开来。 那双流洩着盈盈微光的双眸里,石孟妤感觉自己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缓缓闭上双眼,男孩顷刻消失于她的视线,她却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轻轻覆上她微微颤抖的唇,石孟妤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好想哭,好像再也无法在这个男孩面前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他从来不曾要她坚强,但她总是彆扭的想在他面前,装作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 她知道她就是他口中的女孩……。 是她拯救了年幼的男孩,而现在那个男孩却反过来拯救了她。 蓝牧天是第一个,说了会爱她以后,唯一不曾向她要求过什么的人,即使她无趣的总是让他一个人自顾自地唱独角戏,他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她身边,告诉她,她是独一无二的。 石孟妤幼稚的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蓝牧天的美人鱼。 为了他,她可以放弃一切。 她没有开口告诉那个男孩,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阳光灿烂的他应该要驰骋于风光明媚的草地上,而不是跟着她沉溺于晦暗无光的深海里。 石孟妤也曾经想过要逃避,逃避那个男孩对自己的好、逃避他给的所有温柔。 她把心里最黑暗、最丑陋的想法通通搬到男孩眼前。 她告诉他,每当自己又被院长鞭打的时候,就会在脑海里幻想着毁灭,毁灭这个把自己当做摇钱树和新闻话题的女人,毁灭这座堪比监狱的育幼院。 一个高二的学姊曾经警告过她,如果没有把铁笼关好,仓鼠半夜跑出来偷咬电线,很有可能会造成电线走火。 望着滚轮上奔跑的白色小仓鼠,石孟妤不只一次偷偷在睡前把铁笼偷偷拉开一半,如果一觉醒来就不用在承受着这一切,那对大家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她以为她心底的阴暗与丑陋总有一天会还是会赶跑这个男孩,就像那些短暂出现于她生命里面的人一样,可是男孩却从来不曾对她露出嫌恶的表情。 石孟妤很害怕,她担心一但自己开始依赖这个男孩,会无法承受他的离开,过去每当她尝试想去依赖什么人的时候,那个人便会离开……。 第五章 轨跡(5) 在一场比赛中,石孟妤彻底失常了,不但什么名次也没有拿到,还在媒体面前红了眼眶。 那一次院长下手特别重,甚至不许她吃饭就将她关入禁闭室。 石孟妤倒卧在又湿又冷的禁闭室,就连蓝牧天在门外尝试和她说话,她也没有馀力回復,石孟妤蜷缩着身子,静静的倒卧在潮湿的磨石地板上,一直以来石孟妤其实比不是很排斥被关禁闭,因为那会让她想起妈妈,妈妈以前也总是把她关在又湿又冷的浴室,也许这就是爱,她爱妈妈所以才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她来。 「石孟妤,你还好吗?」蓝牧天今天的声音听起来好奇怪,微微颤抖的尾音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我带你离开,我可以去向警察局或社福机构举报院长对你做得那些,我就快成年了!我可以照顾你,我带你走。」 「为什么?」石孟妤不明白为什么蓝牧天要对自己这么好。 每次看着他苦笑着陪在自己身边逗她开心的模样,石孟妤便会感到双眼一阵酸涩,蓝牧天从来不会因为石孟妤在比赛中表现的不够好而指责她,也不会因为她个性沉闷无趣疏远她,蓝牧天总是无条件的陪在她身边,她明明什么都给不了他,可蓝牧天却一点也不在乎,蓝牧天说,如果没有人爱她,那么就让他来爱她。 石孟妤想不透,为什么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左边胸口除了悸动以外,还带着一丝锥心刺骨的痛。 「我保证我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会带你离开。」 微微闔上双眼,石孟妤早已分不清脸颊上的湿润,是前一个被关在禁闭室里的院童留下的泪水,还是她自己的眼泪。 蓝牧天颤抖的声音里藏着心疼、自责还有愤怒,石孟妤发觉,自己好像也渐渐变得不能没有他了,在她意识过来自己对蓝牧天的依赖或许就是一种爱以后,每一次回头,蓝牧天便一直在。 她并不想拖累蓝牧天,不想拖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愿意为她流眼眼泪的人。 「没关係的,蓝牧天。没关係。离开这里之后,我就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等我成年了我就可以自己离开了,只要再忍一下下就好。」 妈妈曾经对她说过,因为有了她所以自己的生活变得不幸了,石孟妤不希望蓝牧天因为她的关係也变得像妈妈一样不幸。 门外一阵沉默,许久之后,石孟妤好像听到了蓝牧天用手捶打墙壁的声音。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蓝牧天接下来的话却让石孟妤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你记得上次你被关禁闭室的时候,偷偷在口袋里藏的安眠药吗?我之后偷偷把它调包了,刚刚来找你之前,我去了一趟院长室,我把安眠药加在那个人每天晚上喝的威士忌里了,我会去院长室拿钥匙,你再忍耐一下,我马上带你出去。」 石孟妤没有想过,蓝牧天会为了自己做到这种地步。 「蓝牧天!不可以!」 「不会有事的!不到致死量,那个女人顶多昏睡过去而已,我现在就去拿钥匙,你再忍耐一下。」 「蓝牧天!」只是不管石孟妤再怎么吶喊,门外都不再传来那道令人安心的声音。 石孟妤抱着膝盖,蜷缩在禁闭室最角落不住的哭泣。 最终,她还给这个男孩带来了苦难,就像她的出生对于未成年的母亲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件值得祝福的事情一样,也许就如母亲所说的,她就是一个扫把星,总是给身旁的人造成负担,她一点也不值得被爱,不值得蓝牧天的爱。 石孟妤不知道距离蓝牧天的离开过了多久的时间,关在黑暗狭小的禁闭室内,时间总是过得特别缓慢,只是她没有等回蓝牧天,却等来窜入禁闭室里的阵阵浓烟。 石孟妤仰起头来,一开始她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周围响起刺耳的警铃声,石孟妤的脑海里跑过学姊气急败坏的模样: 「你知不知道如果笼子没有关好,仓鼠偷跑出来咬电线很有可能会造成电线走火,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们大家?」 「蓝牧天!蓝牧天!」石孟妤发狂般的哭着拍打着禁闭室的大门,「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也顾不得铁门染上的高温烫破了她白皙的手掌,汨汨鲜血不断的涌出,石孟妤此可只想知道,蓝牧天是安全的,和她同寝室的所有院生都是安全的。 可是周围响起的除了尖锐的警报器声响之外,还有无数凄厉的哭喊声。 「石孟妤!」蓝牧天的声音即时响起,伴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爆裂声。 石孟妤瑟缩了一下,哭着对着门外喊道:「蓝牧天!蓝牧天!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没事,我拿到钥匙了,现在就救你出去。」 禁闭室的大门被转开了,转开的瞬间,大量浓烟迅速灌入禁闭室内,石孟妤无预警的呛了一下,下一秒,口鼻便被一块冰凉的布块给摀住了,「别怕,不会有事的,我会带你离开!」 蓝牧天的脸被烟燻得漆黑,只剩一双清亮的双眸高掛于那张仍显稚嫩的脸庞,宛若流光溢彩的星。 石孟妤摇了摇头,哭着想把口鼻上沾湿了的布料推回蓝牧天空无一物的脸上,却被对方一把按住了:「我没事,快走吧。」 蓝牧天朝着她露出一抹逞强的微笑,缓缓拉起衣领眨了眨眼示意她自己真的没关係。 如果知道那会是最后一次,石孟妤也许就不会跟着他离开,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一遍,她甚至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遇上蓝牧天。 第五章 轨跡(6) 禁闭室外,火势蔓延的很快,长廊浓烟漫漫,随着不断窜出的火焰,天花板不时会有碎石、木板掉落,蓝牧天护着石孟妤小心翼翼的往出口的方向移动,此起彼落的爆裂声更是让两人举步维艰。 「抓着我的手,」蓝牧天对着走在身后瑟瑟发抖的石孟妤伸出一隻手:「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就好。」 石孟妤点了点头,最后望了一眼寝室的方向,「希望大家都已经顺利逃出来了……。」 石孟妤回头的同时,并没有注意到头顶有一片随时准备剥落的水泥块,随着一声剧烈的声响,击碎玻璃窗框窜出的火焰从身旁的医务室窜出,喷散的玻璃碎块径直画过石孟妤的侧脸,还来不及反应,石孟妤感觉蓝牧天握着她的手突然猛一使劲儿,她一个踉蹌整个人往前晃荡的踩了几步。 「蓝牧天!」待石孟妤站稳脚步,回过头想寻找蓝牧天时,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石块硬生坠落,蓝牧天倒卧在地对着她最后喊了一声:「石孟妤,记得别回头,快跑!」 头顶的碎石持续崩落,从走廊另一侧衝出的保全人员见到愣在原地哭吼的石孟妤,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拔腿狂奔。 「蓝牧天!不要……我要跟他一起留在这里,放开我!你放开我!」 石孟妤从来没想过,她与蓝牧天会以这种方式分开,她使劲扭动身躯,试图从保全手中挣脱。 「这里很快就会塌了!你在继续胡闹下去,我们都会有危险的!」保全人员朝着她怒吼了一声。 「救救他!拜託你!别管我……让我救他!」 不顾苦苦哀求的石孟妤,保全人员一把将她抱起,迈开步伐往出口的方向奔去。 望着身后熊熊窜升的烈焰,石孟妤多么希望下一秒蓝牧天便能从火海中走出,笑着再一次牵起她的手,告诉她没事的,不是她的错,他会信守承诺带着她离开这个有如恶梦一般的地方,一切都会好好的。 可是,直到最后,那个男孩都没有出现,是因为他,石孟妤才得已逃出那间阴暗潮湿的禁闭室,逃出那个令她生不如死的地方,可是……那个妄想拯救她的男孩,却被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周围闪烁的光点仍不断朝着石孟妤的方向匯聚,滚烫的泪水从石孟妤紧闭的眼眶中不住涌出,每一个光点似乎都涵盖了一段过往,一些石孟妤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碎片,像是碎成片片的琉璃,不管在碎裂前是多么光彩夺目,破碎后便只能在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参差不齐的切口。 石孟妤挣扎着想要张开眼睛,她恐惧那些不断渗入记忆里的光点,那些深深扎进她心里的肉刺一般的真相……。 在光点进入体内的瞬间,彷彿又一次带着她经歷了过往自己拼了命想要抹去的一切。 心痛的感觉阵阵袭来,石孟妤不想承认的是,过去的一切并没有被改变…… 或者是说…… 当年,他们想要改变得根本就不是过去,而是轨跡,是关于过去的轨跡……。 脑海里那些陌生得彷彿不属于她的记忆画面,在逐渐减少的光点中逐渐清晰了起来,石孟妤终于明白,那些记忆确实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另一个少女,她们的记忆交织着,改变了她与他的轨跡。 第五章 轨跡(7)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石孟妤的脑海中便时常出现一些断断续续的,不是很连贯的画面……。 画面中,有一个男孩,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那个男孩,在泳池畔,他们有过一场愉快的交谈,可是石孟妤却记不清男孩的脸,她只依稀记得那天阳光炙烈,透过游泳馆上方的玻璃窗洒落池面,整座游泳池变得暖呼呼的,石孟妤虽然泡在水里却感到浑身燥热。 然后,那个男孩出现了。在她改变了心意探出头来呼吸的那一瞬,她记得是在那一瞬,她见到了一个男孩,男孩迎着光向她走来,她有些看不清男孩的脸,男孩缓缓张开口,在听到那道沉稳清朗的男声时,石孟妤顿觉热泪盈眶。 「蓝牧天!你还活着!」她兴奋的离开水面,往男孩的怀里奔去。 兴喜若狂的她没有注意到男孩眼眶里满溢的错愕,径直抱住男孩,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独自抱着他说了好多好多,说到那场她本以为夺去男孩性命的大火时,她感觉眼前的男孩宽厚的肩膀正无声抽颤着,石孟妤困惑的缓缓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哭,那张她思慕的白净脸庞,还有那双闪着流光的双眸,澄净的宛若星子的瞳仁映出她狼狈的身影。 石孟妤愣愣的任由男孩拉着她的手,走向一旁面向泳池的长椅,那是男孩最喜欢的位置,从这里望去,一眼就能找到水池里的女孩,他总会笑着坐在椅子上欣赏她自在悠游的模样。 他们肩併着肩在长椅上静静地坐了许久,直到男孩缓缓开口,石孟妤积聚于眼眶的泪水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接连坠落,她默默听着,听着他口中那段与她无关的故事…… 一开始,石孟妤还有些难以相信,又或是说她根本一点也不想相信,只是她骗不了自己,骗不了自己身旁男孩望着她的眼神,让她感到陌生…… 男孩说,他很爱很爱一个女孩,在女孩满是伤痕的身躯里住了一个坚强善良的灵魂,从他第一次见到女孩,便深深的爱上她了。 男孩的父母都在育幼院工作,父亲在外头欠了债,一家人的生活并不是特别优渥,男孩偶尔会去育幼院帮忙,育幼院的院生很多,现有的老师数量根本不足以负荷,有一次,男孩刚结束了学校的校庆,便接到了育幼院老师打来的电话,希望他能协助替育幼院里的院生送忘了带的体育服。 没想到男孩却跑错了地点,男孩当时并不知道,在手机没电无法确认的情况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进校园,在校园里一阵乱窜后,男孩被一座灰白色的建筑物吸引,他轻轻推开门口那扇半掩着的铁门,悄悄走了进去。 那是一座异常沉静的游泳池,彷彿与世隔绝般,暖暖阳光自玻璃窗户撒落,洒在平静的池面,男孩很快就被这般寧静的氛围吸引,他褪去鞋袜准备坐在泳池边踢踢水,只是还没来得及坐稳,便发现泳池尽头似乎有一个女孩,宛若一隻从容优雅的人鱼,静静飘浮于水中丝毫不受外界干扰,男孩看得出神,一个不小心落入了池中,惊扰了女孩。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儘管只是第一次见面,他却不只一次在心里默默许下心愿,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这座只有他和女孩的游泳池畔,她是他第一个爱上的女孩,她身上带了一股浅淡的忧鬱,宛若片片淡雅的蓝雪花,深深吸引着他。 与忧鬱的外表不同,女孩并没有因为他惊扰了她的寧静而感到不悦。 「想跟我比一场吗?」那是女孩和他说的第一句话,白净的鹅蛋脸上绽放出一抹皎洁的微笑,宛若坠入池面的纯白月光,在他心里勾起一圈圈难以平復的涟漪。 他和女孩在池中畅快的悠游,女孩比他想像中还要更食水性,像是远本就属于这座泳池一般,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他就是追不上她。 彷彿真的听见了他的请求一般,他和女孩在泳池内游得酣畅淋漓,直到撒落池面的炙烈阳光与月光悄然轮替之际,两人才心甘情愿地起身倒卧在游泳池畔休息。 「真好。」 女孩喘着气,拱起白净纤细的手臂覆在脸上歇息。 男孩说,听到女孩这样说,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好寂寞。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原来那样的寂寞,是从女孩身上流洩出来的,她的寂寞渲染了整座游泳馆,连带也在他的心底留下了痕跡。 第二次见到女孩,是在父母工作的育幼院,他很惊讶,为什么自己之前不曾发现,明明女孩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他却一直没有发现她。 男孩不敢轻易的找女孩攀谈,只能躲在角落偷偷的观察。 那间育幼院的院长是一个身形丰腴的四十代女性,男孩跟她打过几次照面,他打从心里对她没有好感,总是一袭体面套装的院长,对比院生身上勉强称得上乾净整洁的旧衣,整间育幼院总是让他有种失衡的感觉。 还有那间位于育幼院角落的小房间,如果不特别注意,一般人很难发现这个空间,也不知道是院长有意隐瞒,还是这间小房间原本的作用就是一间仓库,加装的厚重铁门更是显得阴森。 当他知道这间小房间压根儿不是什么什么仓库,而是惩罚院童用的禁闭室时,是在女孩从院长室里出来的那一天,院长拽着女孩纤细的手臂,嘴里还不断骂着:「你这个扫把星,难怪你妈不要你!每天像个木头似的,看了就让人倒胃口。」 他不明白女孩做错了什么,只是女孩口袋里的银色包装,让他心里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偷偷跟在两人身后,来到了那个隐密的空间,待院长走后,他才缓缓移动到铁门外尝试与禁闭室里的女孩对话。 男孩心里很愤怒,他扬言要举报院长,却只换来女孩毫无起伏却更显悲伤的一句话:「没有用的,不会有人相信我们的话。到时候,你的父母会失去工作,而我们只会沦入更加悲惨的境地。」 「谢谢你,愿意在这里陪我说话,这样已经让我感觉好多了,至少……」 ……不用一个人待着。 女孩最后一句话讲得很小声,门外的男孩却听得一清二楚。 那天以后,他和女孩渐渐熟络了起来,偶尔也会去到那座泳池,静静坐在游泳池畔欣赏女孩练泳的模样。 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稍微从女孩身上感受到生气,也只有待在水里的时候,女孩白净的鹅蛋脸上会绽放出那抹宛若月光般纯净的笑容。 「可是却连唯一能让她感受到幸福的事,也让那个人给剥夺了……」男孩说着,肩膀越发颤抖。 当他知道女孩被处罚的原因竟是因为游泳比赛的失利时,气得几乎想杀了那个根本不把院生当人看的女人,她不只毁了他们对于家与爱的渴望,还连带毁了他们的梦想。 游泳比赛的高额奖金成了她豢养女孩的唯一目的,像是训练有素的马戏团动物,她一点都不爱她,只是在院生为自己带来利益的时候,佯装慈母的模样对他们表达关爱与重视,可是一但女孩无法完成她的期待,便是一顿无情的鞭打与责罚,截然不同的两张面孔让尚未成熟的女孩感到困惑,不管是谁都会感到困惑……。 男孩第一次產生了想要带着女孩离开的想法,他可以给她更好的生活,他就快成年了,他可以去工作,可以照顾好她,虽然过程不会太轻松,但是他没有多馀的力气考虑这么多,他必须带她走,他无法在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摧毁她的世界。 「我会带你离开。」站在禁闭室冰冷的铁门外,男孩语气坚定的对着女孩说。 第五章 轨跡(8) 「蓝牧天!不可以,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去冒险……只要我在坚持一下就好了……只要等我成年,等我成年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不顾女孩无助的哭吼,男孩已然下定决心,他今晚就想带着女孩离开。 只要潜入院长室拿走钥匙,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她逃离这里,逃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他们的地方。 前往院长室的途中,经过育幼院的长廊,从长廊边的窗户他看见一个人影环抱着胸口,低着头飞快地穿过院子,男孩的视线没有在那人身上停留太久,只是隐约觉得那道身影有点眼熟,事后回想才惊觉那好像是和石孟妤同个寝室的学姊,无暇顾及旁人的蓝牧天,三步併作两步的走到院长室外。 为了今天他已经偷偷潜在院长室外观察许久,院长每天都会固定在睡前喝上一杯威士忌,院长办公室和院长的寝室相连,而蓝牧天早已算好时间偷偷在她的威士忌里投放磨成细粉的安眠药,只要确认院长熟睡,他就能从她身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拿走钥匙。 可是他却完全没有想过院长室的门会被锁上,透过们上的小缝,男孩确认了院长人确实在院长室内,可是为什么,门会是锁着的呢?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的脑海中浮现那个匆匆行经院子的女孩,还没来得及反应,猛烈的爆破声于身后响起,浓浓的瓦斯味扑面而来,整间育幼院顿时警铃大作,院生的惊呼随着不远处窜起的熊熊烈焰此起彼落的窜升。 男孩几乎是在第一时间,迈开脚步发狂般的往女孩所在的地点狂奔。 她一定很害怕。这是男孩紊乱的思绪里,唯一清晰的想法。 飞快的跑到那扇铁门前,男孩烦躁的哭了起来,他知道,没有拿到钥匙,是不可能救出女孩的,可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奋力朝着那扇厚重的铁门撞过去,禁闭室的位置距离爆炸的地方很近,他心里很清楚一但火势蔓延,他们便不可能逃得出去。 只是无论男孩如何衝撞铁门,撞得手臂肿胀、铁门染上他滚烫的鲜血,也仍旧无法成功撞开那扇厚重的门。 「蓝牧天......是你吗?我好像……我好像听到了爆炸的声音……你……你没事吗?」,女孩虚弱的声音响起。 直到现在她依然还在担心他的安危。 「你等我!我一定!一定会救你出去。」男孩发出低沉嘶哑的喊声,宛若一隻身负重伤的野兽。 他必须得救她出去,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对她说,他想看着她上大学,想陪着她一起长大,想要尽情和她在游泳池内无忧无虑地畅游,想要看见她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不明白为什么世界总是对这个女孩如此惨忍,为什么他连这么卑微的愿望都无法替她实现。 不是就只是想要爱人与被爱而已吗?为什么这么难? 男孩痛苦的背靠着铁门,整张脸扭在一块儿无声痛哭了起来,铁门的温度逐渐上升,浓烟阵阵从四面八方往里窜,禁闭室里的女孩发出微弱的轻咳,淡淡的说:「蓝牧天!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不要管我了,你……快走吧,算我……拜託你了。」 男孩紧紧闭上双眼,两行热泪从脸颊滑落,沾湿了紧握的双拳:「我不会自己走的……没事的,不要担心,我会在这里陪着你,所以不要再害怕了。」 禁闭室内静了下来,只传来阵阵隐约的哭声。 男孩依旧紧紧闔着双眼,意识渐趋模糊之际,他好像又一次看见了女孩,女孩笑着站在一片温暖的湛蓝海边,洒落的阳光打在女孩白净的侧脸,一圈浅浅的光晕将她团团包围,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更加耀眼动人,身后传来的阵阵浪涛声,让男孩险些失了神,沉溺于这样美好的景緻,他心里是多么希望可以就这样永远不要醒过来。 躺在暖洋洋的沙滩上,男孩享受的闔上双眼,听着源源不绝的海声,以及女孩雀跃的笑声,然后,他听见女孩轻声叫唤着他的名字。 「蓝牧天。」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却发现眼前炙白一片,哪里还有女孩的身影。 男孩彻底慌了,他发狂般的在陌生的空间里奔跑,嘴里不断呼喊着女孩的名字,直到女孩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蓝牧天,拜託你,醒过来!」 「我不要。」剧烈的恐惧在男孩心底蔓延,他用双手摀住耳朵,痛苦的趴在地上,他知道,他不能醒过来,绝对,不能醒过来。 他不能失去她。 「拜託你……醒过来。」女孩温柔的声音染上一丝不安。 男孩挣扎着,通过左胸窜入的电流让他全身一颤,双脚一抽男孩感觉自己开始下坠,炙烈的白光瞬间从他的视野迅速抽离,在完全陷入黑暗之前,他貌似听见女孩浅浅的说:「谢谢你,蓝牧天,能够遇见你,我真的觉得很幸运。」 谢谢你。 谢谢你……。宛若一把锋利的刀子深深插入胸口,当男孩在一片煞白的空间猛然惊醒时,身上的伤口还远远不及左边胸口的剧烈疼痛,他一手捶着左胸,一手揪紧一旁散敷出浓浓消毒水味的净白被褥,喉咙深处不断发出阵阵低沉的嘶吼,可是这样依旧无法舒缓他心里的苦闷,不管一旁的护理师如何安抚、压制,男孩就是控制不住嗓子里悲愤的哭吼,控制不了不去伤害自己…… 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自己没有信守承诺,最终,他还是拋弃了女孩。 他被救出了火坑,却把她永远的留在那里了……。 终究,她还是无法获得自由、无法长大,也再不能当一隻尽情潜水的人鱼……。 第五章 轨跡(9) 石孟妤就这样静静的坐在男孩身旁,听着他说了好多好多他与女孩之间的故事,男孩说他的女孩叫做石孟妤。 石孟妤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理解,男孩口中的石孟妤并不是她,并不完全是她—— 从男孩刚刚所说的话,石孟妤得出了一个结论:眼前这个拥有与蓝牧天相同面孔的男孩,和她经歷了完全不一样的结局。 例如,她是阳光育幼院的石孟妤,并非男孩口中的晴光育幼院;她认识的蓝牧天经歷过一场溺水意外,可眼前的男孩却和她一样,是游过一道神秘的水道才来到这座泳池的—— 细节不一样…… 男孩的故事里的许多细节,都与她经歷的一切有所不同。 还有最后,在男孩的故事里,被困在火坑中的是他的女孩;可在石孟妤的故事里,结局却不是这样的…… 「平行时空……。」石孟妤颤抖着,缓缓道出唯一可以解释一切的答案。 「也许……我们,并不是同一个时空里的蓝牧天与石孟妤。」 男孩闻言,微微侧过身来,望向身旁有着和她的女孩同样面孔的少女。 「蓝牧天……」石孟妤的眼眶里噙着泪水轻声唤了一句。 男孩并没有应声,因为他明白,少女真正想唤的人,并不是他。 「蓝牧天……」石孟妤哽咽着,「他曾经问过我,相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平行时空。」 「那你试着想像,也许在另一个时空里的石孟妤,现在正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有爱她的人,也有她爱的人,或许这样,你就不会这么悲伤了。」 蓝牧天的声音在石孟妤脑海里不断盘旋,她又一次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见到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蓝牧天,只是思绪方走到这里,石孟妤突然猛一抬头,想起男孩刚刚只说到一半的故事:「那么……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如果她猜的没错…… 「我想陪她。」男孩的声音宛如一支坚硬的棒槌,重重的朝着石孟妤的胸口猛力击打。 「那座泳池是除了育幼院以外,拥有最多属于我们回忆的地方,我想,留在那里陪她,永远的陪着她……。」 会是巧合吗? 石孟妤沉默了,身旁的男孩,正悵然的望着眼前澄澈的泳池,也许他也没想过试图寻死的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遇上另一个女孩。 也许,是他们的执念,让他们找到了彼此。 也许,只有当两个完全相反时空里的倖存者,做出相同选择的时候,才能以这种方式相遇。 那么…… 「有没有可能……我们有办法改变……。」 石孟妤的声音微微颤抖,男孩转过身来不解地望着她。 「如果我们所在的时空,拥有完全相反的两种结局,那么如果……我说如果,我们错位到彼此的时空呢?」 石孟妤的声音在空荡的游泳池畔来回荡漾。 身旁的男孩微微蹙起眉头,他不明白这样做一切会有什么改变。 「会有什么改变吗?」 「……你听过蝴蝶效应吗?」石孟妤反问。 「蝴蝶效应?」男孩疑惑的望着眼前眼神空洞的少女,他看不透,看不透这个女孩心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在你的时空里……石孟妤已经死了,而在我的时空里……死的人是蓝牧天……」提到蓝牧天的名字时,石孟妤下意识顿了顿:「如果……我们让这个结果错位呢?如果……我们寻着彼此来到这里的通道往回游,交换到彼此的时空呢?」 「即使只有一点细微的差异,都能让事情的轨跡產生偏移……这就是蝴蝶效应,也许……我们还有机会改变一切。」 石孟妤的话让男孩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右边眼皮无预警的跳了几下。 「我不明白……即使这样,结局也有可能產生改变吗?我们……」男孩吶吶地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少女硬生打断。 「你还想见她吗?」 石孟妤的提问让男孩感到动摇,他比谁都还更想见到他的女孩,可是又该怎么确定彼此交换了以后,他就能再次见到她呢? 「要是事情没有按照你预期的发展?要是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呢?如果错位之后,你被困在那道黑暗的水沟永远也回不去你原本所在的地方呢?这样又该怎么办。」听了石孟妤的话,男孩心里确实也有些摇摆不定,可是这一切都太过不可思议了,他们谁也无法确定这样的做法是否真的有办法奏效。 「何妨?反正……我们原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那座泳池不是吗。」 石孟妤的话让男孩不禁一愣,他失神凝视着眼前拥有与女孩相同面孔、相同音色的少女,即使她们是那么的相似,他还是能从她眼神里流泻的傲气与嘴角勾起的弧度辨识,她,不是他的女孩。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是她,她会为了再见他一次,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男孩感觉眼前染上一层薄雾,「为什么愿意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 不知道为什么,他迫切地想从少女口中得到答案,好像这样他心里的缺憾就能得到短暂的弥补,就算是平行时空又怎么样? 从见到少女的那一刻起,他心里的天秤便不受控制的一直来回摆盪。 就算少女给出的答案并不是因为他,遗憾也不会随着她的答案而消逝,但至少,他能够正面得到一个答案,一个从来不曾亲耳从她口中听到的回答……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少女也同样试图在心底寻找一个平衡,她必须非常努力的说服自己,才能控制不把眼前的男孩认作是她熟悉的那个少年。 为什么愿意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 石孟妤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从失去蓝牧天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做了这样的决定,她已经忘记认识他以前的生活,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回过神来才发现,对于他,她已经陷得太深太深了。 「因为一切都是我害的、都是我造成的……」石孟妤攥紧双拳,浑身颤抖,「如果当时,我再狠一些,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拼命把他推得远远的,那么就什么都不会发生,火灾当天,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育幼院里……都是我害的。」 在男孩的时空里,女孩死于育幼院的气爆意外,可是石孟妤很清楚,在她的时空里,火灾的起因是因为电线走火……该死的人是她,从来就不是蓝牧天。 「你想要抹去与他有关的一切……。」男孩的声音狠狠刺穿石孟妤的心脏,他怎么可以用这张脸,如此云淡风轻的诉说这一切。 「如果没有遇到我……他就不会死了。你知道吗……我就是一个扫把星!连我妈都不要我了,因为我打乱了她的生活,我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杨敏和因为那场火灾手上留下一大片伤疤!蓝牧天死了!如果……我能永远永远留在那道黑水沟里……那么也许我还会觉得好过一些!比起一死了之,像我这种人……像我这种人……」 石孟妤的声音因为浑身剧烈的颤抖而变得尖锐,止不住的眼泪彷彿源自体内最深处,倾泻而出的那一刻连带她武装出的最后一点坚强也一併抽离了,惹得她一阵头皮发麻,每吐出一个字心里插着的那把刀,便又往里推进一寸,石孟妤的手指抽颤,视野模糊,好像下一秒就会彻底喘不过气来那般狠狠哭泣着。 直到背上袭来了阵阵暖意,以及那股窜入鼻腔的熟悉清香,石孟妤才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真正有了实感,蓝牧天身上也总是带着这股淡淡的洗洁剂香气,即使染上了浓浓氯水味,她也一样分辨得出来。 她多想告诉蓝牧天,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平行时空确实存在,只是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们还是悲哀的走散了。 石孟妤紧紧回拥那个温柔环抱住她的男孩,双手拧着那片贴在宽厚背脊上的衣裳,男孩炙热的体温染上她冰凉的肌肤,她好希望他是他,好希望现在抱着她的人就是她的蓝牧天。 霎那间,泳池的两侧,冒出两团银白色的光晕,整座泳池在那个瞬间窜出剧烈的白光,泳池的边际开始一点一点的剥落,不过眨眼的时间便通通消融在一片炙烈的白光之中,直到眼前所及之处都变得煞白一片,石孟妤才听到男孩缓缓在她耳边落下一句:「试试看吧。」 「虽然我并不觉得,他会希望你这么做……不论结果会如何改变……我们都试着改变看看吧。」 第五章 轨跡(10) 「试着改变看看吧……。」 最后一个光点迅速窜入石孟妤体内,她顿觉眼前一亮,男孩清澈的声音在耳畔縈绕、扩散、变调。 那些以为被遗忘的,错乱的,交织的一切…… 在那个瞬间被全数寻回了。 越过那道又深又冷的水道,泳池畔的男孩与女孩交换了彼此的轨跡,搅乱了一切,少女遗忘了原本的时空,成了晴光育幼院的石孟妤,拥有了一些本就不该属于她的记忆,错位之后,好多细节都因此產生了变化。 石孟妤在阴冷潮湿的禁闭室里挣扎的清醒,脑袋混乱的她根本无力回应门外男孩的呼唤,没有得到回应的男孩为此做了与过去全然不同的选择,育幼院不再是他们初次相遇的起点——原本的轨跡被悄无声息的窜改了。 在这之外还有很多细节,都因为错位產生了偏移,可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遗忘一切的少女,却依然马不停蹄地寻找着那道遗落于脑海深处的身影……。 石孟妤感觉周围簇拥的水流似乎缓缓改变了方向,她就像隻无力反抗的金鱼,只能任由逐渐湍急的水流,将她带往水道的尽头。 一道刺眼的光束洒落,石孟妤缓缓睁开双眼,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她伸出右手尝试抓住溶溶水面那团炽白的光,直至一道纤长的阴影遮住光影,轻声对着池底唤了一声。 「嘿。」 仅仅只是这样一声,熟悉的语调便让石孟妤忍不住热泪盈眶。 即使不愿承认,但石孟妤明白,就算轨跡改变了,他们却仍旧无法改变结局…… 错位之后的时空,唯独他们试图抹去的那些,没有发生改变……。 有别于上一次误以为是重逢的相遇,这一次,石孟妤只是忍着后脑勺传来的剧烈疼痛,静静的走上岸。 原本,她以为自己可很好的控制情绪,可是当她越接近那个有着与蓝牧天相同面孔的男人,便越发控制不了眼角的酸涩,胸口刺痛的感觉缓缓扩散开来,视野朦胧间,石孟妤感觉那个男人也迈开步伐往她的方向缓缓靠近。 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个箭步,猛然撞入男人怀里,「蓝牧天。」 石孟妤展开双臂紧紧拥着他,男人的体温染上她的指尖,她紧紧搂着他宽厚的背膀放肆痛哭了起来。 「什么都没有改变。而且一切……好像都变得更糟了……这一次,不只是蓝牧天,就连叶明贤跟杨敏和也牵连其中了……原本,原本不该是这样的。」石孟妤伏在那道宽厚的肩膀上,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倾泻而出,沾染上男人微微起伏的胸膛。 蓝牧天也紧紧回拥着眼前浑身抽颤的女人,奔腾的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这一次,他终于解开了一直以来縈绕于心底的疑惑。 「改变了……已经改变了。」蓝牧天伸出手温柔的摸了摸石孟妤的头,语带哽咽地说。 当他再一次失魂落魄地跳入那座深不见底的泳池,被无数光点团团包围的那一刻,过往的记忆涌现,关于自己一直在找寻那道忧鬱身影的原因,也终于得到了解答——即使一切从来一次,他们仍会奋不顾身的找到彼此。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感谢你活着,感谢在另外一个时空里的蓝牧天义无反顾的拯救了你……」蓝牧天紧紧抱着石孟妤,见到石孟妤缓缓从泳池上岸的那一刻,他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庆幸。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想着遗忘一切。」 蓝牧天的声音有些沙哑,伏在石孟妤耳畔,馀下一抹晕散的残霞。 闻言,石孟妤焦急的哭了起来:「……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她不想失去蓝牧天。可无法否认的是,即使一切从来一次,她依然失去他了,还连带牵连了原本不该牵连其中的人。 「乖乖,」蓝牧天缓缓捧起石孟妤的脸,轻轻靠着她的额头柔声唤到:「这一次好好记得他,然后……别再总是惩罚自己了,你不是扫把星,对蓝牧天而言,你从来就不是。」 说出这些话的同时,蓝牧天好似恍然明白了这个空间存在的真正意义。 对他们而言…… 和解从来就不曾存在于倖存者与罹难者之间…… 在他的时空里,蓝牧天注定会失去石孟妤;而在女人存在的时空里,石孟妤注定会失去蓝牧天…… 在彼此都想着为对方牺牲的同时,却遗忘了这样的伤痛,对于活下来的人而言太过沉痛了…… 蓝牧天明白,不管轨跡如何更改与重置,血气方刚的男孩,依然会义无反顾地爱上那个满身伤痕的女孩。 所以他们该做的从来就不是遗忘,而是带着这道深深烙印于心底的伤疤,好好面对属于他们的轨跡…… 好好的……面对失去……。 「嘿,你知道吗?」蓝牧天轻轻拉开自己与石孟妤的距离,双手缓缓搭上她的肩。 「知道什么?」石孟妤红着眼眶,不解地回望向他。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每一个人都有着只属于他的轨跡,这些轨跡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但是,我们却跨越了那些注定,来到这里遇上了彼此,你不觉得,我们已经比别人还要来得更加幸运了吗?」 蓝牧天认真的神情让石孟妤不禁破涕为笑,她轻轻扯了扯嘴角,缓缓开口道:「我只知道,你们真的好像……好像,我真的……要好努力好努力,才能说服自己不把你认成他。」说着石孟妤的眼角又一次掛上一道浅浅的泪。 「把我认成是他也无妨……」蓝牧天说着也有些哽咽了:「错位之后,我们还是找到彼此了。是你成全了那个时空里的我,我也成全了那个时空里的你,即使最终我们还是改变不了结局……也足够了,至少这一次,我有机会好好看着你长大。」 「我相信,在我们之外,还有另外的好多时空,总有一处,我们会是在一块儿的,总会有那么一处,长大以后的蓝牧天和长大以后的石孟妤,会是在一块儿的……。」 紧紧拥着怀中的女孩,蓝牧天缓缓在石孟妤耳畔轻声说道:「所以,这一次,我们该让一切归位了……」 「如果……归位以后,我永远忘了你怎么办?」 石孟妤明白这将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蓝牧天,待一切恢復原状之后,她的世界里将不再会有这个男人的身影,长大以后的蓝牧天的模样,会渐渐在脑海中模糊,总有一天,会若一缕翻落樱花的春风彻底消逝于她的记忆里。 「好好记得他,记得那个义无反顾奔向你的少年。他会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就像我也会永远记得那个在泳池里悠游的少女……」想到那个女孩,蓝牧天的左边胸口仍会隐隐作痛,但他已然决定要带着这块伤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既然伤口无法消灭,那就只能正视它,终有一天,伤口会癒合、结痂,带着那道伤疤,在某些特别的时间点,他依然会记起与女孩有关的一切,也许会心痛、会难过,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忘了初见她时的那份悸动。 「如果一昧的想抹去悲慟的记忆,那连带我们们一起走过的那些纯粹,也会一併消逝的。」蓝牧天温柔的对着女孩说,也许,学会如何面对过去发生的一切,就是他和女孩跨越时空见到彼此的原因。 「你知道对着营火许愿,愿望就能实现吗?」 闻言,石孟妤愣愣地望向蓝牧天,眼前骤然吹起一阵薄雾,伴随一阵清澈的嗓音扫落耳畔:「你知道对着营火许愿,愿望就能实现吗?」朦胧间,少年清朗的脸与眼前稜角分明的轮廓交叠——在禁闭室外,她的蓝牧天,也对她说过一样的话……。 「那么你会许什么愿?」 即使走过光阴岁月,少女白净的鹅蛋脸依旧纯净无瑕,让人难以想像她曾经歷过的忧伤。 「我希望,有一天……我们都能成为,能够好好与伤痛共存的成熟的人。」 蓝牧天的话,在空荡的游泳池畔来回荡漾,直到石孟妤缓缓轻啟唇瓣,笑着也许下一个心愿:「即使现在没有营火……我也希望,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石孟妤和蓝牧天是在一起的。」 就像电影里,柯景腾对沉佳仪说的那句话一样——也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我们是在一起的。 「一定会实现的。」 蓝牧天望着石孟妤开怀的笑了。 霎时,水道两侧又一次窜起银白色的光…… 泳池的边际开始瓣瓣剥落,逐渐消匿于一片炽白光晕之中。 「时间不多了。」石孟妤脸上漾起一抹浅浅的笑。 她抹去眼角的泪,最后望了一眼眼前那张俊朗的脸庞,转身前,她伸出手,最后一次轻轻摸了摸男孩头顶上俏皮慵懒的自然捲。 「谢谢你,蓝牧天。」 谢谢你,蓝牧天。胸口那把锋利的刀,硬生脱落了,女孩转身后,蓝牧天紧紧闔上双眼,两行热泪沿着眼角坠落,碎在脚边转眼消逝。 「石孟妤……」石孟妤纵身跃入泳池前,又一次听见男人从身后叫住了她。 她困惑的回过头,望向身后那道带着些许落寞的頎长身影。 「总有一天,你会忘了长大以后的我,但请你记得我的名字叫做蓝牧天……还有,我真的很爱很爱很爱,那个……叫做石孟妤的女孩……。」 石孟妤顿觉眼尾水气氤氳,倏地便淡墨成一弯寂寥的湖泊。朦胧间,她彷彿看见一道晶莹的泪悄悄地划过那道熟悉的秀长的眼尾,石孟妤再也按耐不住,她攥紧双拳,陡然朝着蓝牧天的方向坚毅的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蓝牧天瞪大双眼,愣愣的望着阔步向他走来的女孩,她奋力垫起脚尖,在他的唇上刻下一抹湿润且深沉的忧伤——那一刻,他好似又一次看见那个耽溺池水,忧鬱却美好的少女。 她的出现宛若黑夜里的斑斑星点,点亮了那间幽深阴鬱的育幼院,他的青春甘愿为了她燃烧,即使女孩身上带了无数深深浅浅、难以言喻的伤,蓝牧天依然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她,好像这个世界亏欠于她的所有情感,全都背负到了他的身上……。 蓝牧天最悔恨的便是把女孩一个人丢下,所以在跳入泳池等待池水缓缓灌入鼻腔的瞬间,他的整颗心充斥着自责与悔恨,他多想就这样不负责任的一死了之,陪着他深爱的女人,永远沉溺在那座她最爱的游泳池。 却忘了…… 一但他连自己也放弃了,这个世界便不再有人会记得与女孩有关的一切,他不应该逃避,而是牢牢记下与她有关的所有细节。 能遇像这样,遇上长大以后的她……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望着女孩埋入水中的身影,蓝牧天奋力吸了口气,随着周围涌动的水流,再一次潜入那道绵长幽深的水道之中。 最终章(1) 「大小姐,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伴随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石孟妤猛的从床上坐起身来,后脑勺的位置仍有些抽痛,她缓缓望向门口,扎了一束高马尾的女人,探出头来困惑地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你昨天真的把我给吓得半死。」女人噘着嘴,对着她哀怨的挑了挑眉。 石孟妤的记忆仍有些零碎,一时无法将眼前发生的一切拼凑到一起。 见她迟迟没有答话,女人自顾自的接着说道:「你整理一下再出来吃早餐吧,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浑身湿透的回来,真的快把你的好室友给吓坏!下次不许你在这样了,你下次再这样,我真的会报警我告诉你。」也不管石孟妤是否确实把话听进去,女人说完自己想说的,一个转身,「碰」的迅速带上门。 房间内很快又恢復了原先的寧静,只能依稀听见门外传来餐盘碰撞以及挪动桌椅的声音。 石孟妤仍觉得有些恍惚,她失神地环顾了一周散发着淡淡洗洁精香气的房间,这里确实是她的房间没错,熟悉的空间却儼然多添了几分陌生,墙壁上贴了几张泛黄的相片,当她的目光触及相片中自己陌生的笑脸,一阵晕眩的感觉随之袭来,石孟妤挣扎的紧紧闭上双眼,脑海里的画面随着一道尖锐的声响一帧接着一帧飞速的闪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晕眩的感觉全然消散,石孟妤才踮着脚尖缓缓踏下床,她感觉左边胸口的位置依旧隐隐抽痛,在她虚无飘渺的印象里,这份抽痛的感觉好似一直以来都随伴在侧,只是这一次好像还多了一份挥之不去的空虚与失落,是失而復得,还是悵然若失,石孟妤有些分不清楚。 轻轻用指尖拂过那一张又一张确实存在于她记忆深处的影像,石孟妤有些失神,她睁着双眼,任由豆大的泪珠陡然滑过眼角,她感觉自己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痛快的狠狠大哭一场了…….。 直至门外女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才将陷入沉思的石孟妤又一次拉回现实。 石孟妤缓缓抹去脸上的泪水,迅速推开房门。 才方踏入客厅熟悉的咖啡香气便扑鼻而来,女人穿了一件藕粉色的卡通围裙,愣愣的看着从房里走出的石孟妤。 「我的天啊!半个小时前不是就进去叫你了吗?你怎么到现在还穿成这样,该不会是真的想翘班吧?」 石孟妤轻轻扯了扯嘴角,缓缓拉开一张椅子落座。 「看你还笑得出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今天下班请准时回家,不准再去游泳了!」女人半命令的说着,一边往石孟妤面前的马克杯注满咖啡。 石孟妤被女人的话给逗笑了,缓缓拿起手边的咖啡轻啜了一口:「可是怎么办呢……我今天打算翘班,到你的咖啡厅坐上一整天,当个彻彻底底的奥客。」 「你还真的要翘班啊!我的咖啡厅可不欢迎无业游民,想喝咖啡,请给钱,谢谢!」女人没好气的朝着石孟妤伸出纤长的右手。 石孟妤笑着拍了拍那张红润的手掌,对着女人漾起一抹好看的微笑。 她大口咬下眼前精緻的火腿三明治,自落地窗洒落的阳光暖暖打上她精緻的侧脸,石孟妤微微侧过身去,瞇着眼望向窗外寧静湛蓝的蓝天。 一切平静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好像蓝牧天从来都不曾出现在这片明媚的时空,穹顶之下的每一片云彩、流水甚至微风都不曾触及过他的肌肤,也不曾亲吻过他的伤疤,但也仅仅只是少了蓝牧天,所有的一切竟会变得如此不一样—— 例如,房间墙上的照片不再有闺蜜杨齜牙咧嘴勾着她的过往,她的床头也没有那些让人看着糟心的绒毛娃娃,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那间杂乱无章的卧房,如今竟也透着几丝窗明几净的浅淡氛围,还有那个本该成为她同事的女人,在一场创业座谈讲座会上成了她的密友,两人在距离商圈约莫五百公尺距离的地方租了间大小适中的套房…… 原来,仅仅只是少了蓝牧天长大成人的轨跡,一切便会变得如此不同。 「可欣……。」石孟妤注视着马克杯里蒸腾的水蒸气,有些失神的轻轻唤了一声。 严可欣却像早就习惯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只是浅浅「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我今天想去几个地方。」 「蛤?去哪?」 对于严可欣的疑问,石孟妤恍若未闻,老实说,她自己也不清楚,关于过往失落的那些,到底该从哪里开始找寻。 待可欣出门后,石孟妤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沙发上,她试着不再排斥过往想要逃避与遗忘的那一切:拋弃她的未成年母亲、森冷潮湿的禁闭室、把院生当作动物豢养的无良院长,还有那场至今为止仍未找出事发原因的大火。 一直以来石孟妤都觉得是她的错,因为那年她不是没有想过,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铁笼里的仓鼠放出来,任牠啃食角落里积满灰尘的老旧线路,也不是没有想过以自我毁灭的方式,换取应当加诸于院长身上的罪责,所以年幼的她始终认为,那场悲剧是自己酿成的。 那一年,她的自责早已淹没她身而为人的所有感知与情绪……。 石孟妤颤抖的点下通讯录里那组从未播通过的电话号码,她甚至记不清当时自己将之储存下来的原因为何,伴随一阵规律的「嘟、嘟」声,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石孟妤顿时慌了手脚,在脑海里构筑好的草稿瞬间灰飞烟灭,听着那道熟悉却陌生的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似的,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您好?喂,请问哪里找?」见对方迟迟没有回应,清朗的女声又一次响起。 「不……不好意思……我打错电话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石孟妤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开口,掐掉电话的那一刻,随着夺眶而出的眼泪,石孟妤环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一角不住的喘气。 只是她没想到,对方会主动回拨……。 石孟妤颤抖的缓缓滑开通话键,这一次,那道清朗的女声显得有些急促,呼吸声也比方才更为明显,儘管有些犹豫,但最终她还是任由声音颤抖的道出了那一句,让石孟妤泣不成声的话。 「喂?……请问,请问……你是石孟妤吗?」 那一刻,石孟妤才终于意识到,原来那些束缚与枷锁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替自己戴上的,因为没有勇气面对,所以总想着逃避与遗忘,也许说白了那根本就不是自责,只是为不愿面对现实开脱的藉口罢了……。 最终章(2) 推开那扇掛有风铃的玻璃门,石孟妤感觉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的自两颊滑落。 门口摆放的再也不是一整列的金鱼缸,取而代之的是一整排的宠物饲料,站在柜檯后方的女人在见到石孟妤的剎那,也跟着微微红了眼眶,她敞开双臂哽咽地说道:「好久不见,真的……真的好久不见。」 石孟妤没有太多犹豫,三步併作两步衝向女人的怀抱。 「对不起……」 伏在女人肩上,石孟妤再也忍不住放肆大哭了起来,她才发现自己是真的很想念她,很想念这个佔据她童年大半部分的女人。 当年都还只是女孩的她们,因为拥有相似的际遇而相识,她们不只是彼此的陪伴,对石孟妤而言,杨敏和是有如家人一般的存在,虽然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真正的家人,但杨敏和却每每都让她產生这样的感觉。 「对不起……」 抱着杨敏和,石孟妤脑海里除了对不起之外,也再吐不出其他。 她是真的对杨敏和感到抱歉,不管是火灾的事、还是当年不告而别的事。 当时的她实在太害怕了,她害怕杨敏和会责怪自己,那场大火不但夺走了蓝牧天的生命,还在杨敏和细緻的右手臂上落下一块又深又长的疤,她已经失去了蓝牧天,这让她更加不敢面对受了伤的杨敏和,不敢面对那天发生的一切……。 因此不够坚强的她,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她以为只要她死了,一切便能得到解脱,只要将所有的悲愤通通沉入泳池底,便可以卸下心里背负的沉重包袱,甚至自以为是的认为,那样,便是负责任的表现。 可如今,看着杨敏和顶着手上那道任谁看了都会感到揪心的伤疤认真生活的模样,石孟妤才明白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么天真。 「你别老是跟我道歉,」杨敏和温柔拍着她的肩,在石孟妤耳边轻声说道:「我从来就不曾责怪过你,因为那根本久不是你的错,你知道吗,我常常觉得虐待你的根本就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你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我拜託你可不可以对自己善良一点,我没想过,这么多年来……你竟然会狠心的一次也不跟我联络。」 「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根本就不是谁的错,也许是院长罪有应得。」杨敏和笑了一下,一派轻松地对着石孟妤说,「所以啊,不要把错都揽到自己肩上。既然原因已不可考,那就把他当作一场意外,一场存粹的意外,你根本不用对我感到抱歉,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你看,我现在真的真的过的很好。」 看着杨敏和释然的笑脸,石孟妤有一种预感,她相信不久的将来,她会再一次成为她的闺蜜杨。 石孟妤和杨敏和站在柜台前聊了很多很多,杨敏和说意外发生后,她沉沦了一阵子,每天窝在安置中心小小的舖位上自哀自怜,甚至也有过轻生的念头,但是她在一个匿名的网路聊天室里认识了叶明贤,那时候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互相都觉得,每天晚上有个固定可以聊天的人还挺好的。 当叶明贤与杨敏和聊起,让所有年近二十的青少年皆感到不确定与徬徨的未来时,杨敏和告诉叶明贤,自己因为一场意外,在身上留下了一道很难看的疤,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接受别人异样的眼光。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应我的吗?」杨敏和笑着望了望眼前的石孟妤。 石孟妤轻轻摇了摇头,杨敏和的笑容让她感到放松,看到她过得幸福,石孟妤心里筑起的重重鎧甲瓣瓣剥落,她是发自内心的替杨敏和感到开心。 那年,十七岁的叶明贤对着十七岁的杨敏和说:「我会去考医学院,等我当上外科医生后,一定会负责帮你除去那道疤。」 血气方刚的十七岁,杨敏和并没有把叶明贤随口留下的一句话放在心上,就这样随着时间的冲刷,逐渐淡忘了。 直到在那档名为《真爱来敲门》的节目上,杨敏和再一次见到叶明贤,对方已经从青涩懞懂的少年成长为茁壮挺拔的男人,穿着医师袍的叶明贤站在舞台上,表明自己正在寻找一个可能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女孩,如今的他已带着承诺归来,真挚的目光惹得电视前的杨敏和热泪盈眶。 杨敏和轻轻摸了摸留在手上的疤,一双秀长的眼睫微微敛了敛。 「那道疤其实长在这里,而不是手上。」杨敏和说着,比了比左边胸口的位置,「叶明贤确实替我除掉了。」 离开宠物店之后,石孟妤和杨敏和再次取得了联系,她出席了两人的婚礼,见证了他们失而復得的爱情,当叶明贤听闻她是体育老师的消息时,又一次在惊讶的表情过后,笑着补上一句:「难怪,你看起来很健康。」 石孟妤又一次被叶明贤的反应给逗笑了,望着站在他身侧笑得异常灿烂的杨敏和,石孟妤是发自内心的为她的幸福感到庆幸。 即使迂回坎坷,他们仍然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彼此。 石孟妤时常想起杨敏和在宠物店里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她和叶明贤的相遇,连杨敏和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 也许一切就如同蓝牧天所说,叶明贤和杨敏和的轨跡从一开始就是注定好的,而她和蓝牧天亦然。 就算一切重新来过一次,他们仍旧逃离不了命运。 待一切归位之后,也唯独她与蓝牧天形单影隻了。 石孟妤偶尔还是会流泪,她依然想念那个少年,可那份思念好似已经悄悄地从锥心刺骨的悲伤,昇华为一份刻骨铭心的悵然。 石孟妤很惊讶,如今的她,竟然一点也不排斥想起那些悲痛的回忆,回忆里,有蓝牧天陪伴的自己总是笑着的,她深爱他、感谢他,所以想念他,那是石孟瑜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理解的一种感受,也许,可以视为一种成长。 在石孟妤存在的时空里,她和蓝牧天注定带着遗憾散场,不管重来多少次,又或遗忘多少次,他们之间的缘分都不会消逝,亦无法如约相守而至,但石孟妤同时也相信着,也许一切就如蓝牧天说的那样,在他们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平行时空。 总有一处,长大以后的石孟妤和长大以后的蓝牧天,会是在一块儿的。 「我爱过你,即使一切重来一次,我也依然会爱你。」 石孟妤轻轻吻了一下蓝牧天墓前,那张身着高中制服阳光灿烂的相片。 长大以后的蓝牧天是什么模样,已逐渐在她的脑海中模糊淡化。 石孟妤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她终究会遗忘那道頎长的身影,还有那道低沉温柔的嗓音。 但,她会记得有一个人叫做蓝牧天,为了拯救她脱离苦痛,义无反顾的替她遮风挡雨,为了她奋不顾身地衝入火坑,甚至不惜为她牺牲生命的那个蓝牧天。 她会永远记得他穿着一身洁净制服笑着走向她的模样,蓝牧天是第一个教会她什么是爱的人,也是在她沉沦时心甘情愿展开双手稳稳接住她的浮木,就连最后倒卧火场推开她的那一刻,蓝牧天眼里乘载的,也始终只有她。 因为他,石孟妤知道自己爱过,而蓝牧天给过她的爱,她会一辈子留在心底珍藏。 也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着所谓的遗忘,有些事情一但遗忘了,那便只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蹈覆彻……。 「嘿,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平行时空吗?」 在往后的每一个夜晚,石孟妤知道自己都会想起这道纯净清澈的声音。 「我相信。」 而且不管重复多少次,她都会抬起头来望着星空,笑着这样回答。 夜里的星子无暇地闪烁了一下,彷彿是在回应着石孟妤。 守着这片寂寥,石孟妤却不再感到悲伤,她坚信在另一个时空里,也有一个人如同她思念蓝牧天那般,望着星空,想念着她。 嘿,蓝牧天…… 至少这一次,我们都成为了,能够好好与伤痛共存的,成熟的人了。 ——全文完。 后记 开始写这本书之前,刚好碰上台湾本土疫情大爆发,街上很空、校园很空、所有平时充满嘈杂人声之处一夕间全都空下来了,仿若来到另一个世界似的,所有想念的家人朋友都只能凭藉着网路相互联系。面对生活上的剧烈转变,相信大多数人一时之间是很难适应的,我也一样。 对于那些积累在胸口难以抒发的情绪,也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空白的文档反覆敲下一行又一行安慰自己的话,也因为疫情让我更加深刻体悟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到底有多么重要,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是重感情的,所以才会感到忧鬱、后悔、悲伤,我自认是个很念旧而且很容易產生「如果当初能怎样,就好了」这种想法的人。我真的不确定如果我是故事里的石孟妤又或蓝牧天,有没有办法像他们一样勇敢的接受与面对人生在世的所有得到与失去。 在网路连载这本书的时候,一直很担心这个故事会不会太沉重,毕竟我开始写这个故事时,出现在文档上的第一句话是,「至少这一次,我们都成为了,能够好好与伤痛共存的,成熟的大人了。」算是本书的宗旨,打完这句话后,我将文档搁置了好一阵子,直到再次打开时,悄悄把「大人」里的「大」字给移除,移除的原因在于,反覆咀嚼过后,我依旧认为长大的感觉,似乎只有当事人可以去定义,而学会面对伤痛这件事着实太难了,如果要说面对失去是长大必经的事,那么可不可以以更温柔的方式来处理这块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情绪,不用撕心裂肺,也不需刻意抹去,就只是难过的时候尽情难过,放肆的去想念去惦记,体认到这是身而为人都会有的一种情绪,然后接受它、拥抱它。 许多情绪的陷入源自于我们与事件本身的距离太近,然而当时间的轨跡拉长,距离被牵引开来之时,回过头来观望事件本身,往往会有更客观的体悟与回馈,而这些体悟与回馈便逐渐构成越来越坚强与成熟的心灵,自我责备与自我和解的对比在这个故事里,应该是我最想置入的对立面,又或许上述两者并非完全对立而是一个延续的过程,写下这本书的初衷也仅仅只是希望给予自己还有阅读这个故事的人一些温暖和鼓励,回顾过往那些让我们感到后悔与失落的片刻,如果依然感到自责伤心,也请不要逃避,虽说与自己和解是一场漫长的旅程,在面对与解决的过程中,那些满目疮痍的伤疤,终会在时间的轨跡里蜕变为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吧。 至少,我是这样相信的。 这篇后记写于某个气温骤降的傍晚,写至这里手边的咖啡仍是温的,既不烫口又存有馀温,既然如此,就把这份温暖搁置于此,感谢读到这里的你,愿我们都能成为更加温柔、温暖的人。 __乌瞳猫2021.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