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元辅》 第1章 高拱起复 隆庆三年,十二月十日,河南新郑大雪纷飞,田间地头早已一片雪色。 新郑县城并不甚大,雄伟云云固然无从谈起,但被这瑞雪一衬,却也多了几分素雅。 大雪隆冬,寒风凛冽,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一些。 说来也怪,近些年来,一年赛着一年冷。这般寒冷的日子,若是寻常时节,自然甚少会有人出行,但今日的新郑县城城门之外却是热闹非凡,密密麻麻地站着一大群人,这些人全都围着几辆马车,像是在为谁送行。瞧这人群的规模,怕不有一两百人之多, 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些人要么身着朝廷官服,要么锦衣华裘,就算是随行而来的仆人,也都穿得干净整洁。以区区新郑县的规模来看,阖县官员、乡绅怕是一个不落全都到了,才能有这般光景。来的这些人年岁相差甚大,老少青壮皆有,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都带着热情而恭维的笑容。 在人群中间的华贵马车前,只有一老一少二人。那老者年约六旬,方面阔额,蚕眉深目,虽然身上不过是一袭普通文士布袄,却偏能穿出傲然不群之像,若非那一把大胡子显得突兀古怪了些,活脱脱便是李白再世。他身旁的小男童不过六七岁上下,长得粉雕玉琢,让人见而生喜,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格外灵动有神,转睛之间尽是聪明伶俐的模样。 这老者不但长得像是多了一把大胡子的李白,连说话也一般豪气,此刻正见他抬手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诸位,诸位!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高某此番回乡时近两载,多承诸位不弃,往来谈学论道,不亦快哉!然圣人相召,言辞恳切,高某虽然老病,不敢以此相辞,纵是顶风冒雪,也当早日回京,以解圣忧、以尽臣责。诸位不必再送,来日高某致仕回乡,再与诸位把酒言欢!” 众人又是一阵客套,高姓老者只是面带微笑,矜持着颌首致意。 他身边不知何时转出一人,低头哈腰地对老者道:“高阁老,自打您老离京,皇爷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整日价念叨着,就望着您老早些回去呐。您老是不知道,打您老走了之后,外廷的麻烦事儿,那是一天多似一天!皇爷烦得呀,恨不能眼不见为净,不搭理他们才好。眼下总算是内廷外廷都觉出味儿了……要说咱们这隆庆朝呀,那真是少了谁也少不了您高阁老呀!这不,才有了皇爷八百里加急召您老进京起复不是……”这人身上穿着宦官袍服,年纪大概三十左右,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声音有些嘶哑,一番话说得恭恭敬敬。 老者收了笑容,摆手打断道:“好了好了,这些闲话就不必多说了,不就是想问我能不能走了吗?走,现在就走。务实,来,三伯抱你上车。”最后那句却是对他身边的小童说的。原来这年纪看似祖孙的一老一少,竟然是伯侄关系。 那宦官听了,忙不迭道:“岂敢劳动高阁老!”说着朝那小童道:“小公子,咱家请您上车。”他说是请,其实已经半蹲下,做出了要抱的动作。 那小童却嘻嘻一笑,似模似样地摆手道:“陈公客气了,我自己能上得去。三伯,还是您老先请。”倒是一副小大人模样。 他当然是个小大人——他前世乃是某镇的一把手,年已三十出头,是县里秘书出身、前途看好的“年轻干部”。某一日因为整修省道,镇里要拆一座早已破落得没型的明代道观,他怕当地民众不满,亲自前往督导,却不料莫名穿越成了刚刚出生的一名婴儿,然后就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明朝。数年成长下来,按理说心理年龄都有差不多四十岁了。 好巧不巧的,他前世叫高务实,这一世竟然还叫高务实。只不过前世叫“务实”,是因为当时流行的口号是“求是务实”,高父当年也是知识分子,觉悟还算不低,正巧儿子出世,干脆就给儿子取名务实。而这一世,“务实”这个名字却是因为他出生于新郑高家,高家乃是当世实学大家,族中长辈累世为官,而其三伯高拱,不仅是当世实学宗师泰斗级人物,更是当今隆庆天子之帝师,曾任内阁大学士。 当年他的三伯高拱——也就是此刻他身边这位老者——回乡省亲,因高务实的父亲其时在外为官,不在家乡,作为同胞兄长的高拱便为其取名“务实”,“务”字是他们这一辈的辈分,而“实”,指的便是实学。 见高务实这般答话,高拱只是笑了一笑,倒也不以为意,一撩下摆,踏着软木锦蹬便上了车。高务实也不耽搁,跟在他三伯身后,麻利地踩着锦蹬上了车。 待两人先后上车,那名传旨的宦官却并不敢与高阁老同乘,而是在向随行众人叮嘱一番之后,另外去了一辆朴实不少的马车。 马车之中,便只剩下一老一少伯侄二人。 车队行进了一会儿,城门口礼送阁老的人们早已散去,消失在雪色之中。高阁老轻轻抬手掀开窗帘,看着倒退而去的乡间雪景,忽然轻轻嗤笑一声:“务实,你猜猜看,得到我起复回京的消息之后,这天下间会有多少人提心吊胆、食不知味?” 高拱起复,这件事在明朝历史上可算得上一件大事。不过既有起复,自然先有离京。 当初严嵩倒台,徐阶上位为首辅,为了示好唯一的皇子朱载垕,于是推荐他的老师高拱入阁辅政。徐阶原本以为高拱这个后生晚辈被自己推荐入阁之后能感念恩情,成为自己的助力,却不料高拱知道自己作为唯一皇储的老师本来就一定会入阁,而他历来胸有抱负,根本看不上徐阶这种一心只为做官的老派官僚,没多久就跟徐阶有了龃龉。 再后来身为高拱弟子的隆庆帝登基,高拱愈发想要刷新吏治、重振朝纲,与徐阶的矛盾更加尖锐。试想那徐阶为相近二十载,在严嵩当政之时都能明哲保身,维持住自己在内阁的位置,又岂能容忍高拱与他作对?于是立刻动用各种手段,最终挟言路之力逼得高拱连上十余道奏疏请辞,黯然下野返乡。 可是仅仅一年有余,徐阶就因为过于纵容言路、限制皇帝而失了圣眷,在一次试探性的请辞中被皇帝直接批准,退休致仕! 徐阶一退,皇帝想起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召回高拱、回京复相! 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只是按理说,这种问题岂是一名七岁左右的小童所能知晓?然而高阁老偏偏就这么问了,高务实也笑嘻嘻地答了:“三伯,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您老根本不必在意,眼下的关键是,您老打算怎么做。” “哈哈哈哈!”高阁老仰天一笑,仿佛发泄了一下一年多来积压的怨气,才道:“你这小家伙,倒是一针见血,有时候我都恨不得马上看到你长大成人,看看到那时候你的本事究竟多大……不错,现在的关键不在于他们,只在于我将会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们。” “那您老打算?” 高阁老有心考校这最被自己看重的小侄儿,微微挑起眉头:“你不妨猜猜看。” 高务实略有些诧异,不过也并不怯场。他当年原本就是明史爱好者,做秘书时更是熟读了不少史书用以充实自己,而对于隆万大改革时期的历史,他甚至还写过几篇分析文章发表在县报上,也因此得了领导看中,被渐渐赋予重任。 事实上他对高拱这个人的能力和抱负原本就颇为高看,总觉得如果是他在万历初年继续主持改革,很有可能比张居正干得更好。因为此人的气魄和胆识,其实比张居正更胜一筹。可惜在原本的历史中,隆庆帝刚一驾崩,高拱就被张居正与冯保联手陷害,最终丢官去职,黯然返乡,数年后郁郁而终。 这本是历史的悲剧、大明的损失,却不料自己竟然能穿越成高拱的侄儿,这简直令他惊喜:终于有机会尝试自己当年的“狂想”,让高拱在万历朝继续为相、推行改革了!只要自己能帮他一把,让张居正、冯保的伎俩无的放矢即可! 至于高拱眼下提出来考校他的问题,他也有自己的思考。 高务实觉得,第一种可能是,高拱此番是以无双圣眷为倚仗强势回京,摆出强硬作风,横扫一切曾经跟他作对的魑魅魍魉,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该罢的罢,该贬的贬。甚至对退隐松江的徐阶也可以有些敲山震虎的表示——徐阶毕竟已经去位,他人不在中枢,影响力总要打些折扣,以眼下皇帝对高拱的倚重,谁还能反对得了他?只不过……这么做必将导致朝局动荡,没个三年五载的时间,怕是不能完全平复,而高拱却是个想为天下做一番大实事的人,因此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其实大明朝廷中枢之内,阁部相争久矣。原本,这些年因为严嵩的关系,内阁权威日重,即便严嵩去位,这种局势也并不会立刻改变,正是刷新政事之良机。谁料先出了个徐阶,为了打压高拱,搞得科道日盛,几不可制。而他在害得高拱被逐之后,自己也为皇帝不喜,首辅的位置根本坐不稳,最终也只落得个黯然回乡的下场。 可是他这一走,内阁依次递补,居然轮到李春芳这个没担待的成为首辅,六部和科道几乎都要反过来骑到内阁头上去了。而实际上六部、科道人浮于事久矣,但凡遇到点什么事,除了互相推卸责任,还能做什么事? 久而久之,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此番起复高拱,其实就是想让高拱回去主持大局,收拾一下这个乱摊子,让他省点心。如此,高拱若要行雷霆手段,同时追究当初之事,皇帝倒是一定不会拦他,而皇帝既不拦他,也就没有人拦得了他。只是高务实知道,以高拱的为人,却不可能这么做,他毕竟是个一心要改革,一心要辅佐隆庆天子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不会因为一己私怨而搞得天下不宁。 于是高务实先定了个基调,道:“您本可以挟圣眷而大杀四方,但那会动荡朝局,我料三伯不会如此。” 高拱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感慨地一叹,看着侄儿的眼睛:“务实啊,你说得不错。我辈读书之人须当时刻谨记,做官是为了更好的做事,这是初心,也是根本。就像当初我与他们相争,目的便是为了做事,而如今之所以愿意领旨回京起复,还是为了做事。可世间之事何其多,又岂是我一个人就做得完的?那些当年反对我的人,也未必都是不会做事亦或不肯做事之人,他们之中也还有不少人是值得挽救一下,让他们走回正途的。所以,这顿杀威棒呀,能不打就不要去打,至少也该先记下来,万一……以后再打也不迟。嗯,你还有什么想法?” 高务实笑道:“第二种可能嘛,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一点表示都没有,回京之后,您老该干嘛就干嘛,对于之前的那些事,就全当没发生过一样……但我料三伯也不会做此选择。” 高拱当然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种方式,在后世一般称之为冷处理,这么做会在一时之间让某些人判断不出高拱究竟打算如何,就好比一个捏紧了却没有打出去的拳头,比乱挥乱打更有威慑力。如此一来,这些人投鼠忌器,短时间内必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变成出头的椽子。这样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先潜伏下来,以避开高拱的锋芒。如此,这段时间之内,高拱想要做什么事,阻力应该不算太大。只不过,接下来等他们按捺不住,或者觉得风头已过,那就难说了。所以这个办法其实实在是个下策,除非高拱现在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待他们,否则是也不会选择这么做的。 果不其然,高拱听了,顿时摆摆手:“做大事虽要思前想后,尽量确保万全,但深思熟虑与举棋不定是大不一样的。若是真照你说的这个下策一般,那我就不过是个优柔寡断之辈罢了。嗯,的确是下策,不提也罢。那好,这第一条和第二条都被你自己否决了,看来你眼里的上策,该是这第三策喽?那就说说看吧。” 高务实笑道:“我名教何以为‘名教’,乃是因为圣人讲究正名、教化。依侄儿所料,您此番回京,纵然碍着朝廷惯例,一时难居首辅之位,但想来也当行首辅之实,佐天子而教化万民也。三伯,这文武百官说到底,其实也是‘万民’的一部分,若能教化的,当然要好好教化……教而化之。”他将最后这个“化”字不仅拖长,还说得格外重一些,显然是有所指。 高拱见自家侄儿一脸狡黠,忍不住脑子里蹦出一个词:“小狐狸”。不禁失笑,佯拍他一下小脑袋瓜子,道:“一件为天下计的大好事,打你嘴里出来就好像成了什么阴谋诡计一般。人说少不看水浒,老不读三国,你倒好,老少通吃了!你才几岁啊,怎么倒像是那演义里的司马懿似的?我可警告你,我高家虽然尚实学、不务虚,但我大明天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规矩你也是懂的。若不能金榜题名出仕为官,任你多大本事才干,也不过是龙入浅池、虎落平阳罢了。所以,务实啊,你纵然天资聪颖,但此时此刻在学业上也当以夯实基础为第一要务,切记要分得清主次轻重,旁的那些斑书杂卷,眼下还是少看一些为好,待将来你做了官,再去读去,又能碍得什么事?” 高务实连忙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地垂手低头道:“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受教了。” 高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换了个舒服地坐姿,施施然道:“当年你大伯为你开蒙,三岁便开始读书认字,所学之快,你大伯在给我的家书中累有提及,而你在乡梓之间也素有神童之称。我此次回乡,近两年来亲自督导你的学业,更发觉你心智远胜同龄孩童,因此此番回京只带了你一人,连你伯母都是随后再来,为何?就是想早些带你去京中见见世面,让你知晓一个朝廷高官平日所要经历的种种,其与圣上、与阁僚、与百官……都是如何打交道的,你不要觉得这些看似无甚用处,其实对你将来会很有好处。” 高拱看着他,目光中露出慈爱的光芒,就算看自己的亲子,怕也不过如此了。他见高务实面现感激之色,端坐听训,心中更加满意,又补充道:“不惟如此,朝中翰林院、都察院乃至各部衙门之中都有很多年轻俊杰,这些人如今也许还只是些个八品九品的小官,说话做事都没有什么分量。但正因为他们现在没有分量,所以也是最好结交之时,如果你此时便在他们心中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甚或相互有了些许交情,那么可以想见,来日你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之后,这些人也早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昂然立于朝堂之上话事做主了,到那时节,他们每一个人便都有可能对你有所助益。” 高务实只能再次诚恳谢过。 其实高拱这番话若是说给普通的小童,可能还是有些含蓄了,不过高务实心里很清楚,三伯所指的“这些人”其实多半是他自己的门生弟子,或者曾经受过他恩惠之人,算起来里头可能大部分人,自己都能叫他一句“师兄”。嗯,再通俗一点说,这些人无非就是所谓的“高党”了。 大明官场的座师与门生,早已经成了一种铁打的圈子,只要成了师生关系,几乎一辈子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三伯门下的这些门生弟子们,也许现在囿于资历,其地位、权力都还上不得什么台面,但十年、二十年后,站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的,可不就有很多都要从这群人里面走出来么? 可见大明官场虽然是科举定终身,但官宦子弟总有官宦子弟的人脉可以利用,只要能够考中,其在官场中能得到的助力怎么说也比寒门子弟来得要多。 新郑高家,便正是这样一个官宦世家。 然而高务实心里更加明白刚才这些话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高拱万不能倒。他可以自己主动致仕,选择退休,但绝不能是被政敌整垮。只有高拱地位稳固,他的这些门生弟子们,将来的前途才会值得看好,对高务实的未来也才会有所臂助。 但问题是,高务实心里更加清楚,如果没有意外,那么两年之后,高拱便会在如日中天之时忽然被张居正整垮,彻底倒台、再难翻身!直到三十来年后,张居正的骨头都能打鼓了,才被平反。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重生于这个世界,但这个身份还算不错,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我可以试着让高拱不至于悲惨倒台;试着让皇帝与文官集团不那么尖锐对立;试着用平衡利益的方式开拓新的政府财源;试着引进和推广各种已经从美洲传来的高产物种来减轻小冰河期带来的粮食压力;试着让明军的火器发展不走“大炮打蚊子”的邪路;试着让那北方游牧民族再无南侵之能;试着让大明不因为游牧民族最后的一次辉煌而中断自我进化之路;试着……让中国不因野猪皮的愚昧保守而浪费近三百年时光而落后于西方!” “七岁”的高务实想到这里,忽然瘪瘪嘴,用极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当然首要原因是如果高拱倒了,我这身份也就一文不值了……” “你嘀咕什么呢?”高拱问道。 “啊?哦……”高务实支吾一下,灵机一动:“对了三伯,听说太子与我一般年纪?” “嗯,太子和你都是嘉靖四十二年生人,你问这个作甚?” 高务实忽然露出思索的神色,迟疑着不肯回答。 高拱见了心中疑惑,他知道自家这个侄儿常有出人意表之言,其中有些或许异想天开,但有些却十分切中肯綮,甚至发人深省,不禁说道:“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只是与我说说而已,还有什么不敢吗?” 高务实仍然面带三分迟疑,但总算开口了:“自三伯回来新郑,常与侄儿说起京中之事,依侄儿浅见,似乎朝廷大事均决于内阁,皇上除了在言官弹劾大臣之时或护或斥之外,几乎很少关心机要?” 身为人臣,议论圣上,这话多少让高拱略微迟疑,但他想着,问出这话的是自己六七岁的侄儿,再怎么说也还处在童言无忌的年岁,便仍然点头回答:“陛下当年读书迟了些,先帝……咳,又未曾培养陛下处置政务之能,是以陛下自承大宝以来,朝廷政务多由内阁商榷票拟,司礼监不过按例批红罢了,这些事倒也无须瞒你。但我想,随着登基日久,陛下即便耳濡目染,也定会对政务日渐熟稔……再说,陛下秉性仁厚,即便垂拱而治,只消内阁及各部衙门众正盈朝,大明国势仍将蒸蒸日上。” 高务实却轻巧地岔开话题,道:“也就是说,只要百官——尤其是内阁与六部两院运行无碍,则皇上其实什么事都可以不管,大明天下也仍然可以国泰民安?” 高拱直觉他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难以回答,但以他的身份立场来看,这句话本身其实并无不妥,只好答道:“这个嘛,大致算是如此。然陛下乃天下之主,我等臣僚不过代陛下行使牧民之权,这一点是万不能颠倒错乱的……不过圣天子垂拱而治,原是正理。” 高务实终于收起疑惑之色,笑了笑道:“也就是说,如果皇上信任百官,又用对了官员,那么天下大治其实也就差不远了,是吗?” 高拱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不错,以人君之立场,所谓治理天下,其首要者,莫过于亲贤臣、远小人是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此前才力主罢黜那许多尸位素餐之辈,任用实心任事之人。我与华亭之争,许多人以为我是权欲熏心,不顾一切来强取首辅之位,却不知以我得圣上信重之深,是否有首辅之名,何足道哉!你不是外人,有些话三伯可以直言不讳,圣上是我的学生,当年为裕王时几乎全靠着我为他遮风挡雨、出谋划策,他对我的信任几乎是毫无保留的。而我高拱读书治学数十载,能有幸得此君上,又岂可罔顾君恩,不思回报?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我在朝中多年,深知那徐华亭一力推尊心学,却不解阳明公心学之真谛,反而堕入歧途……他身为首辅,为人务虚,为政亦务虚。如此上行下效,朝廷上上下下光有高谈阔论、坐而论道之辈,却无脚踏实地、潜心任事之人,长此以往,国势危矣!”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你出生那年,正逢我编史有功,又因幼女夭折,被特准回乡省亲,那时你父亲不在,我又与他素来亲近,因此代你父亲为你取名‘务实’……你要时刻记得这名字的含义。” 高务实知道高拱对王阳明本人其实颇为推崇,但对眼下那些所谓的心学门人却颇为不喜,认为他们已经曲解了阳明公的本意。 高务实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穿越前的那个年代,心学其实是很有市场的,尤其是很多人将阳明公尊之为圣。不过此番穿越而来,所降生的新郑高氏,却是个实学世家,屁股决定脑袋是免不了的,但仍不禁道:“王文成公功勋卓著,为人处世也正气满怀,其学说似也不无道理……恕侄儿愚昧,不知三伯何以如此痛恨之?” 高拱正色道:“我何尝痛恨阳明公乃至王学了?”然后嗤笑一声:“我恨的是他的那些徒子徒孙,王学精要半点不知,却整日里奢谈什么心外无物。哼,心外若果无物,你光靠想,肚子就能饱了?国势就能强了?百姓就能富了?鞑奴就能灭了?天下就能长治久安了?简直莫名其妙、一派胡言!” 高务实一听这话,不禁大为赞同,这简直就是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啊,跟自己的认识已经非常接近了嘛!连忙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有些好奇,问道:“那您觉得王学的精要是什么?” 高拱决然道:“无他,不过是认定了对的事,就去做!尽心尽力去做!”他冷哼一声:“眼下外头那些自称王学之辈,高谈阔论之时倒是奋勇争先,真要让他们做点实事,一个个不是‘余素有旧疾,国之所任,原不敢辞,然病体疴躯,唯恐误事’,就是‘吾辈君子,焉能操此贱务’。嘿,真是读得一肚子好书!昔年王文成公因触怒刘瑾被贬苗、僚杂居之地为驿丞之时,不弃不馁,教化蛮荒,深得当地汉、夷爱戴,更有‘龙场悟道’之美谈,他们这些自诩王学精英者,可做得到?” “三伯所言极是!”高务实大点其头:“所谓实践出真知!只有实践,方是检验真理之唯一标准!” 高拱先是呆了一呆,略一思索,随即露出笑容:“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忽然一转念,想起之前的问题:“可这跟你之前所说的有什么关系?” “啊?哦,是这样。”高务实兴奋的解释道:“按照您刚才的意思,天下若要大治,只要大臣们能够齐心协力即可,而大臣要想放手施为,却要圣上对其有足够的信任才行,因此无论谁想为天下做一番大事,首要的前提条件其实正是获得圣上的信任,是这样吗?” “这……虽有些偏颇,但大致也还算是吧。” 高务实欣然道:“侄儿以为,要想获得圣上的信任,首先是要跟圣上走得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是这个道理。纵观我大明,得圣上信任而能影响天下者,要么帝师、要么近侍,譬如您是帝师,又没有哪一个近侍跟皇上的亲密程度能与您相提并论,因此皇上对您信重无二。可是三伯,将来呢?恕侄儿狂悖放肆,等将来……当今太子继承大宝之时,最受他所信重的却该是谁了?” 第2章 王者归来(上) 腊月里的京师寒风呼啸,大雪虽然在今日一早罕见的停了,但将近一尺深的积雪仍然使得街面上颇为冷清。京城之中已是如此,城外就更不必说了,任是能躲掉出行的人,都绝不会乐意出门。 然而今天的永定门外,却偏有大批官员冒着刺骨的寒风,按照官职品衔高低分列于道旁。看那数量,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是御驾亲征的皇帝凯旋回京了一般,就差调动那些身穿飞鱼袍、腰配绣春刀的天子亲军来维持秩序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多的官员汇聚于此,别说锦衣卫必然暗中隐匿了大批人手在附近以防万一,就算东厂那边,也少不得来些番子随时察视。 但是这些官员今天却有恃无恐,根本不怕这些鹰犬上报,只因为他们迎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当今天子“名为君臣、情同父子”的帝师、前文渊阁大学士高拱高肃卿! 更何况,眼下内阁的四位大学士除了赵贞吉前几日“偶感不适”,说是去了玉泉山休养几天之外,在京的三位大学士,以首辅李春芳打头,已经一个不落的全都来了。既然有首辅领衔,他们这些部院官员一同前来又有什么奇怪?君不见,就连一直跟高拱关系紧张的都察院也来了许多人么? 纷纷攘攘间,一队马车在几十名兵丁护卫下出现在官道尽头,代表天子宣召的旗帜在寒风中飘扬,众官员不论对高拱起复之事如何作想,此时此刻心中都不禁齐齐一窒,暗呼一声:“来了!” 时任首辅李春芳乃是状元出身,虽然性子温和之极,但也颇讲仪表,一见高拱车马将至,连忙整了整仪容。这位青词宰相除了面色稍黑之外,倒也清癯目善。他今年虚岁五十九,已是年近花甲,比高拱还大三岁。不过,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李春芳却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按照明廷惯例,李春芳是后进,资历反而不及高拱。 一见首辅动作,众官也纷纷整理仪容。李春芳左边那位,俊雅卓然,看年岁三十许,观气度五十余,如此丰神俊朗而举止稳重,舍张居正外何人?至于李春芳右边那位,则是与高拱同为帝师的陈以勤,此公今年虚岁也已五十八了,不过身子骨看来还好得很,于寒风中负手而立,面色如常。 说来也是怪了,百官之长、首辅李春芳看来反倒比他身旁两侧的张居正、陈以勤显得更加殷切,明明高拱的马车尚离了这边少说一里路的距离,便大声招呼众官员依次站好,然后亲自领头往前迎去。 陈以勤见了这情形,脸色就有些难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李春芳恍如耳背,完全不为所动,仍是急急忙忙走了。陈以勤微微偏过头,斜睨了张居正一眼,也不知目光中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却展颜一笑,轻声道:“松谷公[注:陈以勤号松谷。]与中玄公[注:高拱号中玄。]虽是嘉靖二十年辛丑金榜的同年,但毕竟中玄公抢先一步入阁……至于首辅,他与我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在中玄公面前乃是末学后进,主动相迎,原也在理。再有,皇上久盼中玄公回京,那可真算得上是望穿秋水了呀。”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当年张居正会试时,座主虽然是孙承恩、张治,但因为他考《礼记》,所以当时阅《礼记》试卷的陈以勤乃是他的房师之一[注:另一房师是吴维岳]。那一科的进士一甲第一名正是当今首辅李春芳。这一科十分了得,同科的名人还有殷士儋、王世贞、汪道昆、王宗茂、吴百朋、刘应节、王遴、殷正茂、凌云翼、陆光祖、杨巍、宋仪望、徐栻、杨继盛等。算起来,既有第一流的宰相、第一流的文人,又有立功边疆的大帅和弹劾权佞的忠臣,实在是得才甚盛。 在大明官场,年龄大不算资历,谁先中进士才算——当然谁先入阁也算。因此虚岁四十四的张居正和即将六十的李春芳乃是同年;而身为首辅、年近六十的李春芳在都比他小的高拱和陈以勤面前却是后进。至于张居正在高、陈二人面前自认末学后进,这倒没什么关系,因为他除中第迟了几年,毕竟出生也晚嘛,确实没有尴尬的必要。 张居正抬出这两条,陈以勤纵然心头仍是不悦,也只能收了不满,悻悻地跟了上去,嘴里还不得不自嘲一番:“嘿!倒要承太岳老弟照拂我这张老脸,高肃卿当年是进士及第,我陈某人可只是同进士出身,他庶吉士散馆为编修,我庶吉士散馆只做检讨,自来就差了一等,可比不得他,比不得他!” 其实陈以勤脾气虽然不算太好,但人终归不傻,他知道就张居正刚才的那番话来说,其实前面都是废话,这哥几个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谁还不清楚谁的资历?只有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才真正重要——今天这里的情况,皇上都看着呢,这时候给高某人什么脸色,那可就等同于给皇上什么脸色了。 给皇上什么脸色好呢? 阁臣可不是言官,甚至不是普通文臣,给皇帝脸色是能开玩笑的事吗?也不想想前两年先帝还在时,群臣过的是什么日子!那真是整天盯着看皇帝的脸色都生怕自己看走眼呐!今上虽然仁和宽厚,他老陈的确也是帝师之一,可帝师和帝师也是有亲疏高下之分的,要说在今上眼中的头号帝师、天下第一忠臣、第一良相是谁,那绝对只有一个人选:高拱!其余人等嘛……您老请移步,对,没错,去那儿靠边排队吧。 这三位一挪步,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等在京有些头脸的官员们见三位阁老已经一齐迎上前去,不管心里是什么滋味,也都只好鱼贯跟进。其实也没什么好考虑的,既然来都来了,还要拿捏什么架势不成?反正跟高拱结下深仇大怨的那三位关键人物,现在都有了着落,跟自己没什么大关系: 首先是徐阶,这位勉强也算是功成身退,作为当年“倒拱”的“主谋”,在赶走高拱之后没多久,自己便请辞归田,现在早已回松江老家优游林下、安享晚年了。而且徐老大人身负海内之望,就算退隐田园,其一举一动也是举世瞩目,要对付他可不是闹着玩的,高拱就算强势回京,众人心里估摸一下,觉得也应该不会把徐华亭怎么着。 接着就是在上次攻倒高拱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两员干将:胡应嘉和欧阳一敬。 胡应嘉当初弹劾杨博因私愤贬斥言官,包庇同乡,导致了连环变数,最终高拱被徐阶挟言路之力逼退,而胡应嘉自己当时外调建宁推官。高拱去后,由正七品建宁推官一举高升为从四品湖广布政使司左参议,绝对是春风得意。不过据说他得知高拱起复的消息后,已经连夜上奏,请辞一切官职,不过由于时间太紧,暂时还未得到答复。 如果说胡应嘉被高拱起复吓得立刻辞官还情有可原,那么有着“骂神”之称的欧阳一敬就只能被人耻笑了。 这位仁兄原本战绩显赫:他此前弹劾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二十余人,并侯爵一人、伯爵两人,这些人的结果是:“皆罢”,因此被人私底下称之为“骂神”。 而欧阳一敬最大的战绩就发生在隆庆元年正月的京察风波中。当时因杨博“包庇山西籍官员”受到胡应嘉弹劾,正式引发徐党和高党的争斗。骂神欧阳一敬显然不是自甘沉默之辈,当然要参与其中,不但参与,而且将高拱比作北宋奸相蔡京,更在传言胡应嘉要被罢免时扬言“黜应嘉不若黜臣。”结果成功逼退高拱,其后又将高拱弟子齐康弹劾罢官,为徐阶一党取得了一次看似十分辉煌的胜利。 谁知道,被“汹汹民意”狼狈击败的高拱居然还能起复,这完全震惊了此前大开无敌模式的欧阳骂神。欧阳一敬就像被敲碎了壳的鸡蛋,蛋黄流了一地——他如胡应嘉一样,在得知消息的当天就辞官回乡,而且比胡参议决绝百倍:他是不等答复,直接挂冠而去。哪知还没走到一半,这位大牛人居然惊惧而死了——这死法就有些尴尬了,毕竟人家高拱还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呢,您老就自己把自己给活活吓死了,胆色未免有些难看。 当然这事儿如果反过来看,能把对手吓得辞的辞、死的死,高中玄威名之盛,倒也可见一斑。唯一可虑者,这威名是好是坏,有些难说。 第3章 王者归来(下) 高阁老这次回京带给京中许多官员的感觉,真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又似黑云压城城欲摧。因此京中官员,但凡有些身份的,也不管此前表现如何,至少今天大多选择前来迎上一迎,毕竟不管怎么说,有礼总不会比无礼坏事。 也许是听到了前方的人声鼎沸,高务实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偷眼望了一望,当时就呆了一呆,继而心中一阵窃喜,转头双眼发亮地对高拱道:“三伯,来了好多红袍大官呢!”也不管高拱怎么回答,又朝车帘外探出小半个脑袋瞟了一眼,补充道:“哦,还有一群穿青袍和绿袍的。” 高拱端坐不动,只是微微一笑,道:“着红袍者,乃我四品以上同僚、下属之类;着绿袍者不过八九品,想来都是些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以及当初我在国子监时的下属;至于着青袍者,那是五、六、七品,其中多半估计都是都察院的御史言官……嘿!他们也来迎我?只怕是来看看风向吧,也不想想一年多前我那等处境,还不都是拜他们所赐!” 高拱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回想一下当初他的处境何其悲惨,可谓众叛亲离,声名毁尽。可是当时齐康案的走向已经完全失控,再和言路纠缠下去根本于事无补,只会牵连更多,甚至连袒护自己的皇帝也会跟着声名受损。于是高拱不得不最后一次上疏,对于被指控的种种罪状不再做任何辩解,只称自己病重,请求辞去。 当时皇帝见疏之后大为惊惶,数问左右:“高先生真的病了吗?”左右服侍的人回答:“病得很重。”皇帝听了很难过,又不敢冒着“群情汹汹”的风险去亲自探视,只好说:“请御医为先生诊治吧。”派了御医还不够,又派人前往赏赐,希望宽慰和挽留高拱。 但高拱这一次是铁了心不肯再受煎熬了,坚持求去。皇帝这才意识到不可挽留,失魂落魄地批准了,当天心情之差,连临幸后宫都免了——对于被外界戏称“小蜜蜂”的皇帝陛下来说,这真是伤心之极的表现了。高拱那时候的心情,可能真是觉得“解脱”,为了这次辞职,高拱前前后后所上的辞呈足有十二道之多,可见徐高两党之间拉锯战打得多么胶着。 高务实从史书上知道当日高拱离京时的惨状,也因此对今日高拱回京时的心情有个大致猜测,就如同幼时在家乡一直被人瞧不起的孩子,长大后总希望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心态类似。 其实当日高拱黯淡离京,当真是落魄之极,几乎所有门生故旧都因为心有忌惮而不敢相送。只有一个叫吴兑的门生,一路送他到潞河的船上,泪泣作别。而且这件事传到徐阶耳朵里之后,徐阶还对这吴兑记恨在心(史载为:“深恨焉”),将其冷冻在原来的职位上久久不予升迁。另外高拱还籍途中经过某郡,地方官知道他是因为触怒当朝首辅徐阶这才黯然下野,便故意轻慢他,非但不像对待一般致仕高官一样拜谒送行,还故意寻找借口刁难,硬是滞留了两天。左右问其缘故,该官嗤笑作答道:“此公得罪了朝廷,我有什么理由对他客气吗?”如此种种,世态炎凉的滋味,高拱一路上尝了个遍。 堂堂帝师、内阁辅臣,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今日终于能上演一出“王者归来”,高务实觉得以高拱耿直火爆的脾气,心里还能打定主意选择“做事”,已经颇为难得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在今天给某些人一些脸色看看,只是这却是高务实觉得最好不要去做的。 高务实心中暗道:“史书都说高拱脾气差,而且说话一贯不怎么顾忌旁人感受,我这一路下来可算是开启了‘卖拐’模式,好话说尽,一路忽悠啊,就希望他跟这些甭管有用没用的同殿之臣们不要闹得太僵。可现在听他这语气,该不会还是要趁机散发一下王霸之气,抖一抖帝师威风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就现在这个气场已经吓死一个了,可别把这群明显还想观望一番的人也给直接逼上梁山了才好。” 但麻烦在于他高务实现在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很多话说出来明显没有分量,只能从旁影响高拱,让他自己意识到“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仅没有必要,还很可能会坏事,从而使自己接下来不好“做事”。毕竟,高拱脾气虽差,原则性却强,如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相信是不会乱来的。 心念及此,高务实再不迟疑,连忙哈哈一笑:“看风向好啊,看风向说明他们有服软的可能呀!这可不正如三伯您希望的那样,有机会把他们也引入正途么?我瞧呀,三伯您下车之后,不如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宰相气度——不管当初他们是怎么做的,您现在压根儿不与他们计较!要知道,这些人平日里也许威风八面,可如今在您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您不跟他们计较,旁人也只会说您雅量高致,谁还能蠢到认为您治不了这些人吗?可您这样不去计较的话,不仅能让他们放了心,对您心存感激,将来您做事的时候,他们将心比心也不会跳出来捣乱;而您自己呢,也能顺便得个美名,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高拱稍稍错愕,摇头笑骂道:“我岂是贪慕虚名之辈!”说着下意识捋了捋那把标志性的大胡子,又傲然道:“不过你这样想也没错,眼下我自然是不会与他们计较那些旧事的。嘿,路上听这个叫陈矩的传旨小太监说,海刚峰在应天干得是有声有色啊,徐华亭对这位无懈可击的海青天可是头疼得厉害了,我看应天府这出大戏还有的唱!在这个时候,我可没工夫去跟眼前这些人斗法。务实,言路这些人,高谈阔论磨嘴皮子,那是一个顶俩,可真要让他们去做点什么事儿,恐怕倒有多半都只有去碍事儿能耐。所以啊,这些人就像刀一样,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若有朝一日,你也在朝为官执掌大权,就一定要记得:刀很危险,只能由你自己拿着,而且你得保证自己拿得稳它。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高务实笑道:“大概懂一点。” “嗯,懂一点也不错了,这事儿以后得空我再跟你细说。”高拱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待高务实再说什么,高拱已经笑容忽敛,顿时少了此前那种伯父对侄儿慈爱的气息,宰执天下的雍容端肃之气,迅速回到他的身上。 原来是马车已经停了。 很快,传旨宦官陈矩恭恭敬敬的声音传进车厢:“高阁老,咱们到了!李阁老、张阁老、陈阁老还有各部院诸公都亲自来相迎了,您看……” “知道了。”高拱语气平静之极,回答了一声之后,对高务实道:“务实,陪我下去见见这些操持天下大权的衮衮诸公吧。” “是,三伯。”高务实说着,心中却是一突,暗道不对。倒不是因为怯场,怕跟这么多朝廷大臣见面,而是高拱此次回京影响如此之大,但现在内阁的四位大学士,今天居然少来了一个赵贞吉,这意味着什么? 据说赵贞吉是徐阶的人,现在他不来,是不是表示徐党仍然对高拱抱持很强的敌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恐怕三伯重回内阁之后也未必能全然如愿地安心做事啊。难道此前那种相互倾轧还要继续?可是……张居正按说也是徐党,他怎么没跟赵贞吉同进退呢? 第4章 隆庆天子(上) “太岳,你说高肃卿带个孩子跟我们见面是个什么意思?”陈以勤看着高拱朝皇宫而去的马车背影,面现疑色地朝身边的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不过这孩子才七八岁上下,见了这么多朝廷大员却毫不怯场,倒是颇为难得。我观中玄公今日表现,对这孩子可是重视得很,莫不是要过继?” 陈以勤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是了,高肃卿没有儿子,这孩子他刚才说是他家老六的儿子……那只怕真如你所言,是想过继过来,给他高老三这一支留个香火了。”然后一转头,问李春芳道:“首辅怎么看?” 李春芳满脸笑容:“过继好啊,中玄兄国之栋梁,将来定是要恩荫子孙的,没个儿子岂非浪费?就算皇上那儿,若是中玄兄真个无后而终,也定然觉得遗憾。” 张居正见李春芳笑得轻松,也知道他是因为刚才高拱一副旧事不计的模样,觉得内阁龃龉的机会大大减少,因此才满面春风。 他面上带着微笑,心中却不禁冷笑,暗道:“这种老好人哪里做得来首辅,自打高肃卿和老师先后离任,内阁的权威一日不如一日,阁部之争几乎就要摆上台面来了,再加上现在多了一个管着言路的赵贞吉进了内阁,每每仗着老资格作威作福,整个内阁根本就是一团糟,再没个有实力的大臣压阵,只怕这内阁政令就要难出午门了!唉,若非如此,我又何必……” 张居正心念及此,忽然想起一事,问李春芳道:“赵阁老今日不肯来迎,中玄公对此虽然只字未提,但心中是否会有不满,可还难说。眼下皇上亲自设宴,将他召进宫一同用膳,要是他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半句的……” 李春芳笑容一滞,强自干笑道:“中玄兄雅量高致,即便昔日有些……呃,有些龃龉,今日也说一并释之,何况这区区小事。再说赵阁老今日未曾来迎,乃是因为养病……中玄兄想是不会为此记恨什么吧。” 哼哼,昔日,只是有些龃龉? 陈以勤轻哼一声:“记不记恨暂且不说,太岳的意思首辅怕是理解偏了,他是说,若皇上问起,结果高肃卿又‘顺口’提了那么一句,那么即便皇上不当回事,但这事儿最终也是瞒不过赵大洲[注:赵贞吉,号大洲。]的,到时候就算高肃卿不记仇,那赵大洲呢?眼下赵大洲在内阁里头是个什么情形,别人不知道,我们三个难道也不知道?要是他认为高肃卿这是要跟他别别苗头,我看呐,多半又要闹个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李春芳清瘦的面颊上青筋跳了两跳,顿时着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张居正反而不急了,摆手道:“其实这都是小事,也许皇上见了中玄兄喜不自禁,忘了问这茬也是没准的事……眼下摆在内阁面前的问题是,言路越来越不把内阁当回事,而六部里头,也很有些人仗着言路的威风,想要从内阁手里分权。他们却不想想,若是没有内阁总揽政事,他们之间又惯会互相扯皮,那我大明朝廷上下整日里就光顾着吵架去了,还能做得什么事成?” 李春芳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道:“是啊,眼下言路这些人已经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唉,想当初华亭公在时,言路多少总还听得进招呼,现在怎么就……” 张居正眼角抽了抽,没说话。按他的想法,徐阶当政那会儿言路就听招呼得很么?只怕也不见得,只是恰巧徐阶和言路的目标一致,再加上徐阶一贯放纵言路,所以言路看起来“听得进招呼”,可也正是徐阶的放纵,导致他下台之后,言路就几乎完全失控了。不过徐阶是自己恩师,张居正不可能于此事此时说他的坏话。 陈以勤却无须顾忌,直言了当地道:“华亭公或有千好,但纵容言路一事,责任只能在他身上。想当初先帝之时,言路何其规矩?若非华亭公大引言路以倒高肃卿,言路何有今日之张狂跋扈,无以制约?” 李春芳是个好好先生,虽然他其实也能看得出其中缘由,却不敢诉之于口,但他没料到陈以勤对眼下朝局当真是失望之极,因此反而敢于直言不讳。李首辅顿时支支吾吾,半晌也没吭个声出来。 其实陈以勤这话说得虽然有些绝对,但大致倒是不错,的确正是因为徐阶,才导致了言路猖狂至斯。只是话说回来,后来徐阶之所以去位,也与其放纵言路有着直接关系。 当初所谓“满朝倒拱”,其实核心主力就是徐阶所控制的言路,而高拱致仕后,徐阶才在百官的呼声中复出视事。这一场口水大战以徐阶大获全胜告终,徐阶由是声望益隆。 当时的情况是徐阶格外倚重言官,凡事都向他们示恩;言官也凭恃徐阶如日中天的威望,愈发自我膨胀。先前驱逐高拱一事,任凭皇帝如何眷恋,最后也不得不妥协了,言官们于是越发认定今上与先帝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货色。自此,言官们的上疏言事愈发肆无忌惮,无论公私几乎都要与皇帝一争。 这些争论里头,当然有一部分是合理的进谏,比如要求约束宦官专权任事;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关国计的鸡毛蒜皮。譬如:禁止皇帝去裕邸怀旧;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怀疑皇帝有公费旅游的意图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一股欲将皇帝圈养起来当猪喂的势头。甚至,连宫闱私事也要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堂而皇之地论上一论,正气凛然地讲大道理。凡此种种,搞得连脾气好到没话说的隆庆帝也时不时大发肝火——偏偏他发完火之后却也没辙,只能又把气给强行咽回去。 其实,皇帝到潜邸散散心、怀怀旧,这偌大个国家就要灭亡了吗? 纯属扯淡。 可既非如此,又何必危言耸听! 想这班掌控全国舆论和公理正义的七尺男儿、热血好汉,放着政事诸多弊端不去关注,偏将目光聚焦于家长里短,盯紧了皇帝的私生活说三道四,这般孜孜不倦地饶舌,与里舍村妇何异?偏偏还要洋洋自得,以正义之士自居,实则徒增后世之人笑耳。 而徐阶对言官的偏袒,也渐渐失去原则——又或者说,他对言路的各种行为本来就没有约束的原则。 隆庆元年七月,皇帝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官员正直无私且称职者自不会畏惧考核,这原非过分要求,但徐阶却为了保护言官而谏止了皇帝。 是的,皇帝连按例考核官员都要被首辅拒绝了! 此时的皇帝,可以说是完全被以徐阶为首的文官集团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正是这种事事都不顺心,逐渐消磨了皇帝的忍耐力。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之前因为言路攻击他最信赖倚重的师相高拱,隆庆帝本来就有些忌惮这些人;现在这些人愈发嚣张,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非要上纲上线,已经是有理要争、无理也要搅上三分了!到了这个地步,换了谁当皇帝能不讨厌他们?因此自然也就顺带讨厌上了总是一味袒护他们的首辅徐阶。 然而光讨厌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皇帝在外廷没有倚仗,其人本身又胆小懦弱,私下发火归发火,真出了什么事吧,又实在不敢与徐阶去争,只能间中批示,略表不满——就这样,还不敢把这种不满说得太过,生怕又被抓到把柄,被言官们强怼回来,甚至吃一顿排头。 比如到了九月,因内官团营事,科道再次议论蜂起,徐阶一如既往地代表内阁对言路表示支持。科道言论每每过激,皇帝不堪承受,发手谕抱怨内阁,言辞间极尽委屈:“这么一点事情,言官也说我不是,你们内阁也说我不是,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将皇帝挤兑到这种程度,不论所为何事,不论所处哪朝,似乎都有些过分了。但皇帝的软弱,却愈发给了言官欺软怕硬的借口。隆庆帝本来是个仁柔之君,以仁俭宽和著称,屡被借题发挥地攻击,实在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在这种情形下,皇帝自然就愈发地思念高拱。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正如同人的盛极必衰一样。回头来看,徐阶在隆庆初年政坛上的起伏跌宕,可谓“成也言官,败也言官”:依靠言路造就的舆论声势,达到声名的顶点;也因为放纵言路,而失去皇室的信任,后来在一次试探性的请辞中,直接被皇帝批准,黯然回乡。他精明一世,侍奉喜怒无常的嘉靖帝尚且游刃有余,却不能讨得懦弱笨拙的今上欢心,个中原委,着实引人深思。 但此时不是深思的时候,所以张居正开口了:“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我等应当看到,如今有能力,也有理由压制言路的人,只有一个。” 李春芳见张居正的目光一直盯着朝皇宫远去的高拱一行,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说中玄公……啊,不错!若说现在还有谁能压制言路,恐怕舍高肃卿外不作第二人想。嗯,你此前一直为中玄公起复尽心斡旋,莫非也是因为这个?”李春芳对于自己这个首辅直接被张居正无视居然并不生气,这……咳,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陈以勤听了,则半是恍然、半是迟疑地道:“高肃卿固然深得皇上信任,但他此前下野就是因为败于言路之手,差点从此挂冠归田、老死林间,此番好不容易再次出山,你又怎知他是否还敢继续跟言路做对?” 张居正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道:“我料他必然会出手抑制现在言路的这种猖獗局面。” 陈以勤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坚持问:“太岳如此放胆直言,必是有所倚仗,老夫却偏偏想不出其中缘由,敢问一句:何以见得?” “缘由就是:高拱是个想做事的人。” 这句话莫说李春芳,就是陈以勤也坦然承认,不加反驳,默认不语。 于是张居正收起笑容,正色道:“但现在这般情形,他想做事,就不能让自己的耳边整天有人呱噪、掣肘,出手压制言路乃是顺理成章之举。” 陈以勤略略思索,却仍不肯让步,道:“不错,他是这样的人,但这也只能说明他高肃卿有对付言官的理由,却并不能说明他就一定有这样的实力。” 张居正的脸色越发严肃了,甚至还沉默了一下,这才一字一句地开了口:“言官如火,首辅如风。” 陈以勤沉默了下来,他明白张居正的意思:首辅这风若不够大,再如何吹,也只能徒增火势;可首辅这风若是足够强劲、足够猛烈,却是可以吹灭这团言官之火的…… 而高拱,只怕最起码也算得是烈风了,甚至有可能直接就是飓风! 第5章 隆庆天子(下) 大明皇宫,紫禁城承天门内,新郑高氏的一老一少正朝皇宫大内徐步而行,几个随行中官明知皇帝急盼见着高先生,可这位高先生却是不紧不慢,还在一边走,一边向自家小侄子介绍着皇宫的布局,急得这群大小太监恨不能说,“但请高先生先行一步,咱爷们反正没啥大事,包管给这位小公子介绍得清清楚楚”才好。 但这话想想就好,说就不必说了——就算圣上,在高先生说话之时也从来不会打断,他们这些天子家奴哪有这样的胆量?他们敢打断高拱的话,怕是圣上就敢打断他们的狗腿!没柰何,也只能看着高先生对着各门各殿一阵指指点点了。 “务实你看,这皇城外层,向南者曰大明门,与正阳门、永定门相对。稍东而北,过公生左门向东者,曰长安左门。再东,过玉河桥,自十王府西夹道往北向东者,曰东安门。转而过天师庵草场,再西向北,曰北安门,也就是俗称的‘厚载门’。转而过太平仓,迤南向西,曰西安门。再南过灵济宫、灰厂向西,曰长安右门。红栅之内,门之北,则登闻鼓院在焉。此外围之六门。墙外周围红铺七十二处也。” 高务实虽然并不清楚三伯这个时候就跟他仔细解说皇宫方位用意为何,但也不会错过机会,一处处暗暗记熟,不断点头。 高拱见了,越发高兴,继续指点江山一般道:“紫禁城外,向南第一重曰承天之门。每年霜降后,吏部等朝审刑部重囚,在门前中甬道西、东西甬道之南。五府等衙门坐东向西,吏部等衙门坐西向东,吏部主笔者第一座,刑部正堂第二座,都察院第三座,余以次列。南二重曰端门,三重曰午门。魏阙两分,曰左掖门、右掖门。转而向东曰东升华门,向西曰西华门,向北曰元武门。此内围之八门也。墙外周围红铺三十六处。每晚有勋臣一员,在阙左门内直宿,每更官军提铜铃巡之,而护城之河绕焉。” “而皇城内,自北安门里,街东曰黄瓦东门。门东街南曰尚衣监,街北曰司设监。再东曰酒醋面局、内织染局,曰皮房、纸房,曰针工局、巾帽局,曰火药局,即兵仗局之军器库也。再东稍南,曰内府供用库,曰番经厂、汉经厂,曰司苑局、钟鼓司。再南,曰新房,曰都知监、司礼监……” 高务实眼神一凝:“司礼监?” 高拱笑起来,眸子里闪动着难以明喻的光芒,点头道:“不错,司礼监。” “那里,就是司礼监……”高务实也没有明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瞥了一眼身边的几名中官,要知道这里头可也有一位秉笔太监呢。 不过看起来,在高拱面前,这秉笔太监却也规矩得很嘛。可惜刚才在承天门大门口时,自己被皇宫气派震了一下,有点走神,没听清这位大太监的名字,不过看起来倒是五官端正,若不看这一身中官服饰,竟然还颇有点儒士风范。 这位颇有点儒士风范的大太监听到此处,见这伯侄二人总算歇了口气没有继续说,连忙上前半步,微微躬身,陪着小心道:“高先生,皇爷正在内书房等您。”现在到了皇宫里头,称呼就开始严格了一点,高拱虽然起复在即,但毕竟只是在即,眼下还未恢复官职,因此称阁老的话,严格来说是不对的,但称先生显然无误——人家可是帝师。 高拱似乎稍稍有些诧异,反问道:“在内书房?” “是。”那大太监面上堆笑:“皇爷听说您接了旨,喜不自禁,这几日总往内书房来,说要看看哪些官员有眼力,上疏举荐您呢……哎呀,这要让咱家说呀,以高先生的海内人望,哪还需要谁举荐?不过皇上喜欢来,咱家这做下人的,也只好顺着皇上的心思不是……” “冯保,你现在仍是提督东厂、监管御马监是吧?”高拱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是是,高先生好记性。” “嗯,好好做,东厂厂督这个位子,不是谁都适合做,谁都做得好的。” 冯保连忙点头道:“是是是,多谢高先生点拨,保敢不尽心?” 他们俩这边厢一番对话说得再自然不过,另一边高务实却是惊讶得差点张大嘴巴。 史书上不是说冯保乃是张居正的政治盟友,对高拱很不友好么?要不然怎么后来暗结张居正,联手扳倒了高拱? 怎么眼下……看起来倒是冯保刻意讨好高拱的节奏啊? 他这一走神,那边两人早已说完话,待他转头看去,正瞧见冯保一路小跑上前,口中高呼:“皇爷,皇爷,高先生到了!高先生到了!” 他话音刚落,里头立刻传来一个大喜过望的中年男声:“先生总算到了!快快有请!” 冯保才刚上了台阶呢,闻言又立刻站住,转头大声道:“圣上宣高先生觐见……” 高拱略微整理下仪容,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也有模有样的掸了掸衣服,不禁笑了笑,示意他跟自己一同进去。谁知道二人才一脚踏上台阶,一个颇为激动声音传进耳朵:“先生总算是来了!” 高务实抬头望去,门口已然站着一人,一脸激动地走下台阶,抓起高拱的双手,用力地长叹一声:“先生啊,您可知我盼先生如久旱而望霖雨,这次有机会起复先生,我恨不能派御辇去接您!” 高务实在一旁听得一呆,看来这位陛下面对高拱的确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明明是臣下觐见,皇帝却自己迎出门来了。 高务实抬头望去,只见此人头戴黄金二龙戏珠翼善冠,身上一件明黄四团龙圆领常服,左右双肩和胸前分别绣着日月星辰和山河社稷纹章。这样式高务实认识,代表的是“肩挑日月,胸怀社稷”之意,能穿这身衣服的,显然只能是当今大明天子、隆庆皇帝朱载垕了。但他的话却不禁令高务实稍稍诧异,暗道:“莫非明朝皇帝平时也不怎么喜欢自称‘朕’的?” 其实这倒是他想多了,唐朝皇帝多数情况下不会自称朕,只在非常严肃或者重要的场合以朕自称,但明朝皇帝倒是大多时候是自称为朕的,只有面对某些特别亲近的人的时候,在非正式场合不使用这个专用自称。当然具体还是看皇帝的个性,比如隆庆他老爹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入了魔,很多时候就挺喜欢用道家的名词来自称。 高拱见了隆庆,也十分激动,但他仍然谨记君臣之礼,微微往后退了半步,两手一挣,就欲行礼。皇帝却不肯了,两手抓紧他的双臂,道:“先生何必与我客气……”忽然看见旁边跪下去一个小孩子,不禁稍稍一怔,这才松开抓住高拱的手,一拍额头,带着几分恍然,笑眯眯地道:“这孩子就是先生的侄儿吧,我听冯保说了……诶,免礼平身。” 高务实本来还有点紧张——毕竟是见皇帝啊,虽说自己是现代人的灵魂,并不把任何人看得比自己高贵,可皇帝在现代人眼里那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好容易见着一个活的,激动一点在所难免——只是话说回来,这位皇帝还真跟想象中完全不搭界,即便他老早就从史书里对这位隆庆帝的性格作风有所了解,可当真看到他温和得就如同邻家大叔一样的时候,这种紧张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6章 初见太子(上) 高务实仍然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谢陛下。”然后才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虽说皇帝与高拱足够亲近,但并不代表高务实就不需要讲究礼节,作为曾经在县委一秘位置上混饭数年的一根老油条,礼多人不怪这句话也算他的信条之一。至于磕头,他早几年的时候就已经打破了心理障碍——其实是被逼无奈,只好阿q似的对自己说:反正都是跪古人,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隆庆笑道:“高家门风严谨,朕算是见识了。”然后又对高拱道:“我听说先生带了侄儿同来,已经吩咐下去,叫太子来陪……呃,来陪小高卿家说话了。” 高拱还好,只是拱手谢过皇帝,高务实却是又吃了一大惊,暗道:“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三伯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啊,就我现在这么个小屁孩,仅仅因为是‘高先生的侄儿’,皇帝竟然把太子叫来跟我作陪?这可真是世界观都被颠覆了……”想了想还是客气了一句:“小子微末白身,岂敢劳动太子殿下?” 隆庆笑呵呵地摆手道:“无妨,太子自读书以来,因着宫里规矩,连他弟弟都难得见上一面,我瞧他平日也是闷得慌。你们两个年岁相差仿佛,想来倒能玩到一块的。冯保,你带小高卿家去偏殿稍候,再派人去催一催太子。” 冯保赶忙应了,客客气气将高务实领走。隆庆则满面春风地拉着高拱的手进了正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高拱那边君臣师生的叙旧暂不去说,这边高务实随冯保走进一处偏殿,冯保引他在外堂坐了,便道:“小爷方才应是在贵妃娘娘那儿,咱家估摸时辰,这会儿想是也快到了,小高先生还请稍事休息,咱家去接小爷来。” 小爷,毫无疑问说的是太子,明朝宫里的宦官宫女对太子有“小爷”这么个称呼,跟这个类比的还有称呼皇帝作“皇爷”、“万岁爷爷”之类,反倒是后世影视剧中常用的“万岁爷”比较少见——当然影视剧中的谬误太多,像这种已经是小意思了。 高务实听他语气客气得几乎都称得上恭敬了,不禁也有些飘飘然。不过人家现在怎么着也是管着东厂和御马监[注:御马监不是管马而是管军权。]的,属于特务机构和京城军权两手都抓、两手都硬的实权派大太监,放眼内廷,应该算是第二号人物,自己这种白身小屁孩不过是仗着三伯的威风,还是不要狐假虎威的好,于是连忙站起来像模像样的拱手一礼:“小子何德何能,当得厂公如此客气。” 冯保连忙摆手笑道:“诶,小高先生哪里话,以新郑高氏家学渊源,若干年后小高先生还怕不是内阁重臣?咱家只是个伺候皇爷的下人,就当是提前恭敬着,那也不算什么……” 高务实一听他这么说,心中便道:“好机会!”忙道:“厂公这话小子可不敢苟同——未免太过谦了!便是我家三伯平日里提起厂公,也是交口称赞,直夸厂公是如今内廷中儒宦之翘楚,若非……啊,早想推荐厂公更进一步呀!” 冯保一开始听他说高拱在家称赞自己,心中还不禁冷笑,暗道:“高肃卿要真会夸我,我冯某人何至于至今没有掌印?”结果一听后来那个“若非”,心头不禁猛跳:“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隐情?高拱……是因为有别的原因才没有推荐我?” 但这话却不方便直接开口问,尤其是对方虽然看起来足够聪明,举止仪态也成熟得不像是个几岁的小孩子,但毕竟自己与他只是头一回见面,万一对方不过是家教严格,所以礼数周全,其实心智仍不过普通小孩儿呢?要是把某些话传了出去,那就十分不美了。 冯保这样一想,也就不打算抓着这件事穷追不舍,眼珠一转,装作万分高兴的样子大笑一声,嘴里越发客气:“诶诶,小高先生可莫要夸了,咱家虽然自问读书还算用心,但在高阁老这轮皓月面前,咱家这点能耐,怕是米粒之光都算不上,哪里敢当这个儒字?” 高务实正要顺势再给冯保一顶高帽,却听见一个稚嫩的童音传来:“大伴你什么时候读书用心了?明明我读书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看着就瞌睡……” 说这话的人不用多想,只能是当今太子、将来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了。 高务实见冯保脸色尴尬,但目光中却闪过一丝阴霾,心中不由一动,但他却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转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与他自己差不多身高,唇红齿白的童子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他身穿朱红底色常服,头上戴一顶圆圆的小黑帽,遮住那光光的脑袋——明代儿童有剃发习俗,皇室子女也不例外。皇宫中设有专门的篦头房,通常有近侍十余员,专门负责为皇子女请发、留发、入囊、整容(整理仪容)之事。凡皇子、皇女诞生,到满月剪胎发,百日命名后,便按期剃发,谓之“请发”。至少在这一点上,皇子女们和民间的儿童没什么不一样,都是要将头发全部剃掉,一根不留,“如佛子焉”的。 太子殿下现在头上戴的这顶玄青绉纱制作的六瓣有顶圆帽,名曰“爪拉帽”。一般来讲,男童到十多岁时开始留发,留发一年后,又选择吉日“入囊”,即将头发总束于脑后,纳于特制的囊中,垂在身后。囊宽二寸许,长尺余,冬天用玄色纻丝制作,夏天用玄色纱。一般而言,直到皇子选婚纳妃时,才择吉行冠礼,以示成人。 不过,皇子们如果受封为太子或者诸王后,都会由朝廷赏赐冠服,如冕服、皮弁服、常服以及嘉靖时期创制的保和冠服等。高务实略有些奇怪的是,眼下太子虽然年幼,但的确是已经受封了太子的,为何还是这身打扮,就有些让人意外了。想想大概是因为之前皇帝没料到高拱会把自己带进来,所以未曾提前知会太子,而太子平时在宫中也可能很随意,并没有穿得太“麻烦”的缘故。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高务实也懒得深究,他只是略略看了太子一眼,从长相来说,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当然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唇红齿白的一张小脸有点婴儿肥,圆圆的,站在看小孩子的角度,倒是挺可爱。 他知道皇室子弟对于一些礼节很是敏感,也不敢多耽误,就上前见礼:“小民高务实,见过太子殿下。”他没有跪下磕头,而是深深一揖——这符合他官宦世家读书人的出身,毕竟太子虽然理论上已经是“君”,但毕竟只是储君,不用也不适合与面对皇帝时一模一样。 “免礼。”听太子的语气,这句话说得很随意。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敢太随意,仍然把这个揖礼行完才直起身子——他跟这位小爷可不熟。 第7章 初见太子(下) 太子打量了高务实一下,忽然眉头微微一挑,开口问道:“高务实……嗯,听说你是高阁老的侄儿,我记得高家是实学大家,那,想必你一定也是读过书的喽?” 高务实本以为八岁的太子,平时又被限制在深宫之中,见到同龄小伙伴之后,首先应该是找点什么玩儿才对,却不料这位将来的神宗皇帝居然先问自己是不是读过书,他想干嘛? 他一时不能确定太子的意图,不好多说,就只简单的回答了一句:“回太子的话,是。” 太子听了就是一喜,问道:“那我问你,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可见君子当谨守本分,是也不是?” 高务实仍然不知道太子为何有此一问,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简单的回答:“是。” “好!那我再问你,观今日之科道,动辄听信谣传,对君上言行横加指责,圣人恼之、斥之,却不料此辈非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则何如?” 咦?看来太子殿下对言官们的表现很是不满呐?怎么回事? 皇帝对现在这些科道言官心中不满那是不必说了,这批言官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应该处在“你们怎么不去死”这个位置,要不是“祖制”摆在那儿,搞不好真让他们去死,一了百了来得方便。不过眼前这位太子爷只有八岁,就对言官如此不满——当然还有无奈,这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朱翊钧这番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孔子说了,不在这个职位上,就不要想这个职位该想的事。曾子也说了,君子思考问题不超过自己职务的范畴。可见君子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但是呢,现在的那些个御史言官呐,动不动就听信一些谣言,对我的皇帝老爸行事、说话横加指责,我父皇要是发火了,骂了他们,这些恬不知耻之徒不但不怕,还觉得自己厉害了,纷纷表示:爱他,能不为他操劳吗?忠于他,能不对他劝告吗?……你看这事怎么整才好? 嗯,怎么整?我的小爷,您才八岁呐,您那皇帝老爹都没辙,您还想怎么整啊? 有明一朝,早年设御史台,后改置谏院官,最后改设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正三品。左、右佥都御史,正四品。都御史的职责是“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又设十二道监察御史一百一十人,正七品,察纠内外官吏。在京师巡视京营、仓场、内库,监临乡会试。外出巡按地方,清勾军伍,提督学校,巡查盐政、茶马、漕政、屯政等务。[注:1435年增为十三道]。 监察系统中,另设六科给事中。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各一人,从七品。给事中若干人,各科不等。其职权是“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查六部百司之事。” 如果要粗陋点说,都察院类似中纪委;六科类似京城各部委内设的纪检组——当然这只是强行“类似”。 真正按照明朝官制,原则上来说,都察院是朝廷监察机关,而给事中则是皇帝的近侍之臣,是皇帝控制六部行政的耳目。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给事中有封驳权,也就是可以封还执奏,驳正章奏违误,规谏君主,并参予朝中大事的会议。都察院的御史,习惯上称“道”,六科给事中称“科”,两者统称“科道官”或“言官”。 朱翊钧所说的那两句,出自于《论语·宪问》,而言官们的儒学水平显然不是年幼的太子所能及,于是他们所回答的那一句,居然同样出自《论语·宪问》。 这就有点尴尬了,难不成孔夫子自相矛盾?这可是万万不能的,绝对不能是这样,是也不是…… 高务实于是笑了笑,回道:“回太子的话,圣人之言自然不会有错,更不会自相矛盾,这里头最要紧的,其实并非哪句话对,哪句话错。究其根由,其实在于言官的本职究竟在何。” 朱翊钧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嘟囔道:“不就是风闻奏事吗?要这么说,这些人如此呱噪,圣上还就只能忍了?” 他是太子,将来也会是圣上,如果自己老爸这个圣上对此只能忍了,那显然将来他也只能忍了,朱翊钧年纪虽小,这点却完全能够看得明白,这话说出来自然就颇有些忿愤了。 但高务实却正色道:“那也不尽然。” 朱翊钧听了,微微一怔,面上带着三分期待,忙问道:“哦?怎么说?” “言官对陛下有劝谏之责,此乃历代旧制衍下至今,少说也有千年传承,非一时可以变易。草民虽僻居乡野,却也知道圣上并非不喜纳谏,只是总有些人邀名卖直,抓着一些风闻而来的鸡毛蒜皮不放,却偏偏对国家政务毫无建言,因此渐生厌烦。其实此事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 朱翊钧毕竟只有八岁,又不像高务实这般两世为人,听到“说难也不难”,顿时大喜:“怎么个不难法?高……小高先生,快快道来。” 太子殿下果然聪慧异常,求计之时,原本只能被直呼其名的高务实就生生变成了小高先生,真是孺子可教也。 高务实笑了一笑,说道:“倘若一位科道言官上疏直程陛下之失,那么其本人的持身、素养、政绩、口碑等等,自然都应该是上上之选了。换句话说,此人论修养,应当品行端正、清廉忠直;论为官,应当兢兢业业、造福一方;论家教,应当家学渊源、子弟出众;论学问,应当佳作频发、文林赞颂……总而言之一句话,此人该是道德能力俱佳才对,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殿下一时没跟上高务实的思路,愕然道:“怎么说到这儿了?”但想了想,还是答道:“不过,这的确是应当的啊!” 他却没看见,侍立一旁的冯保忽然之间变了脸色,望向“小高先生”的目光里甚至有些畏惧一般。 高务实哈哈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查一查嘛!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东厂又是做什么的?查一查这位正直纳谏的言官,是不是真的这般洁白崇高、能力出众。万一真找出第二个海刚峰,于国于民也是好事嘛!” 在太子殿下还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冯保的脸色,终于变得有些发白了——这小高先生下手还真是够准、够狠! 但白了没多久,忽然又满面红光——吾东厂当兴也! 第8章 务实献策(上) 高务实的这个办法,放在他前世的官场,算是十分盛行的正常套路,所以他完全可以信手拈来,但是这种办法在明朝时却实在算不得“正常”,也许是因为历代皇帝在理论上都是口含天宪、大权独揽,有着言出法随的无上权威,因此根本没有想过使用这种以反腐为手段来专门针对某人或者某一批人的“体制内办法”。 但高务实就不同了,他的前世是体制内的人——某镇党`高官,虽然级别不高,但好歹也是一个镇的一把手,一些常见的套路还是清楚的。当初他大学毕业本来留在市里工作,因为本身是农村出身,家境不说贫寒,也顶多算是刚刚过了温饱线,所以工作还算努力,再加上运气不错,于是进了某市局。三年后,因为一些他自己也不是特别了解的原因,被调任该市下辖的某县,成了县委办公室的一员。没两个月,从别县调来的新县高官又挑中了他,于是成了书记的秘书。 几年后,该书记因为年龄关系到站下车。按照惯例,领导退休前会给秘书做出一些工作安排,于是该书记以响应中央号召和贯彻省、市委关于提高基层班子年轻干部比例的指示为由,安排他去了下面某镇担任镇党委副书记、副镇长并代理镇长,随后自然是顺理成章的当选镇长。又过了两年,原镇党高官上调县府,他就被扶正成了镇党高官。 说起来,他那个时候倒也算得上年轻有为,所以整个人也是一门心思想要做出政绩好往上爬,基本上算是屁股很干净的那一类干部。当然,这不代表他就是个二愣子,不懂体制内的那些套路——秘书出身的干部要是连这都不懂,那还混个什么?因此面对朱翊钧的问题,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出了解决办法。 你们科道言官不是喜欢叽叽歪歪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对么?行,我先不跟你争这个子丑寅卯,我就看看你自己做得怎么样:先查有无贪腐,再查工作业绩,又查家庭情况,甚至还查你士林声誉。我还就不信了,像大明朝这么一个封建王朝的晚期,类似海瑞那样的道德标兵还能成打的出!要是有那么好的吏治,大明还能在几十年后就直接玩儿出遍地狼烟最终在内忧外患下彻底覆灭? 不过这个办法的厉害之处冯保能想明白,却不代表年仅八岁的太子殿下也能想明白,朱翊钧这时就迟疑了一下,道:“我听说科道官号称清流,选拔严格,所任之人皆是素有清誉之辈……”言下之意对调查的结果颇不看好。 高务实却笑道:“总要查了才知道嘛。再说,东厂有冯厂督这样亲信得力之人抓总,陛下和太子想来是极为放心的。我料厂督若是负责此事,想必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况且,东厂和锦衣卫去查一查,其实对于那些科道官而言,也能起到一些督促作用,至于究竟能不能查出什么……那也不重要,反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咦,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于是朱翊钧就准备点头,旁边的冯保见势不妙,连忙插了一句嘴:“小高先生此策甚妙,只是有一桩麻烦……咱家愚鲁,还望小高先生一并指点。” 朱翊钧略微有些诧异地看了冯保一眼,似乎是没料到冯保会插嘴,又或者没料到高务实说得这般清楚了,冯保还觉得有什么“麻烦”。不过他毕竟年幼,脾气似乎还不错,倒也没有生气,就等着高务实回话。 高务实自己心里清楚,冯保对他一个小屁孩如此客气,甚至到了不惜自贬身份的地步,其实完全是因为高拱的关系,可不是因为什么“小高先生将来也定是阁老之尊”之类的扯犊子原因——就算高务实将来真能做到大学士去,那是多少年后的事了?那会儿他冯大厂督说不定骨头都能打鼓了。 “厂公过谦了,不知厂公有何疑虑?”既然人家堂堂东厂厂督愿意给面子,自己一个狐假虎威的小屁孩,还是不要得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 冯保居然还陪着笑脸,客客气气地道:“依小高先生此策,乃是以锦衣卫及东厂调查外廷文臣,尤其是调查的还是科道言官……若是万岁爷爷确欲如此,咱家自然不敢有分毫推辞、更不敢有半点懈怠,只是咱家担心如此一来,那些个科道官儿纷纷上疏,就……就可能说些难听的话,这个,这个就未免不美了。” 高务实心中冷哼一声,暗想:你怕不是担心科道言官说什么难听的话吧?那些人骂起阉宦来,难道还有什么时候不难听了?更别提是锦衣卫和东厂这两个皇帝的走狗鹰犬联手去“欺压正直良臣”,骂得难听那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你们难道就没听习惯?你担心的恐怕是骂的人多了,咱们这位耳根子太软的皇帝顶不住劲,最后会拿你这位厂督大人去顶包吧! 但高务实能猜出冯保的心思,朱翊钧却不能,他这时奇道:“说难听的话?为什么,当年设立锦衣卫、设立东厂,目的不就是要监督天下么?父皇要查他们做得好不好,他们也敢说不对了?这天下还姓不姓朱了?”说到后来,语气里已经带上三分愠怒。 太子这话显然说得很孩子气,但再怎么孩子气,也是出自于大明储君之口,冯保的脸色就有些尴尬了——主要是他觉得接来下的话似乎不是很适合在高务实面前说。 不过高务实却并不在意,反而帮他把他觉得不太好说的话说了出来:“殿下,厂公的意思是,文臣们原就敌视东厂与锦衣卫,此时若让东厂和锦衣卫负责调查科道言官,这些人恐怕是不服气的,到时候送上来的‘请罢东厂锦衣卫无故调查清正言官事’之类的奏章以及对东厂厂督、锦衣卫指挥使等人的弹劾,怕是要堆满整个通政司。” 朱翊钧到底是太子,知道“群臣激愤”的威力,听了这句话不禁就有些慌神:“这……这么严重?” 高务实却面色平静,说道:“严不严重,其实那要看圣上怎么看了。” 朱翊钧微微一怔,继而奇道:“都……这样了,难道父皇会觉得是小事吗?” “锦衣卫乃太祖高皇帝所设,成祖时立为永制,而自宪宗时起,锦衣卫但奉皇命,即可调查任何人,且不经刑部、大理寺乃至都察院等过问——列祖列宗有规定科道言官就不能查了吗?殿下,锦衣卫是圣上的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查谁不查谁,自然是圣上说了算,轮得到外廷议论吗?”高务实微微一笑:“此祖制也,外廷何以喧哗纷扰?” 第9章 务实献策(下) 高务实微微一顿,又轻哼一声:“况且,若真要那般不依不饶地吵吵嚷嚷,我以为就更让人生疑了——难不成真的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对对对!高务实,你说得太好了,孤也觉得就是这个道理!”朱翊钧听了,简直眉开眼笑,一张微胖的小脸兴奋得发红,突然看见旁边的冯保,又迟疑了一下:“呃,不过……东厂怎么办?” “东厂参与此类案件,那也是祖制啊!”高务实笑了起来,道:“况且东厂一贯负有监督锦衣卫之责,因此,此事大可以让锦衣卫去负责调查,而东厂则负责监督锦衣卫调查时的执行情况。这么做,一是确保之前所说的不枉不纵,不要闹出什么锦衣卫收受被查之人贿赂,为其充当保护伞之类的破事来;二是监督锦衣卫,让他们知道调查要有所局限,不能肆意妄为、恃权凌人。如此,只要调查时不予人口实,外廷纵然有些议论甚至非议,但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好主意!”虽然没听过“保护伞”这个词,但这个词实在一听就懂,倒也不必费事解释,所以朱翊钧抚掌大笑,转头对冯保说道:“这主意好得很,孤也曾听说,锦衣卫有些人骄纵得很,大伴,到时候有你派人去盯着他们,孤也就放心了。”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补了一句:“哦,当然,首先得要父皇同意才行。” 其实,所谓“孤也曾听说锦衣卫有些人骄纵得很”云云,显然是有内幕的。想他一个八岁太子,平时又不能随意接触外界,能听谁说?还不是宫里的宦官们说的!至于原因么,自然是要让皇帝、太子知道,即便是锦衣卫,也不是完全靠得住,必须得有他们这些“腹心之人”去盯着才是最为稳妥的…… 这个套路,高务实自然不会说破,毕竟他的主要目的是想在将来隆庆帝驾崩之时保住高拱,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首先就是必须拆散张居正和冯保这个“倒高阴谋组”。历史已经证明,哪怕高拱是先帝帝师、顾命首辅,被这两人集火也只有被赶下台的下场。 当然,说起来还有一个更加至关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朱翊钧的生母李贵妃,只不过……这位的身份太过特殊,高务实暂时还想不到好什么办法可以影响到她,甚至连接近她都不可能,所以这边就只好暂时先放一放了。 其实按照高务实原先的计划,是要针对李贵妃的娘家人来想办法的,只是具体怎么安排还要视情况而定,他如今还是初来乍到,一切情况都不了解,总不能拍拍脑子就做决定,这可是官场大忌——无论前世今生。 事实上,高务实来到这个世界,算起来已经足有八年。从初生婴儿直到如今,足足八年时光,他岂能不好好规划一下,自己该如何挽救大明这个最后的汉人皇朝?当然,话又说回来,他要是出生在普通家庭,又或者时间已经拖到了清军入关之后,那以高务实当初在体制内打磨过的心性,稳重有余而进取不足,没准就直接放弃治疗了。可眼下他身为隆庆第一宠臣的侄儿,离建州鞑子崛起又还颇有些年头,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就觉得大明还值得抢救抢救了。 因此,高务实这些年除了认真读书之外,很多时间就花在了规划自己“挽救大明”的计划上面。 在他看来,导致大明最终灭亡的原因很多,大明的“药石无医”并不是因为某一种突发性疾病而导致暴病而亡,而完完全全是死于“百病缠身、油尽灯枯”。 或许乍一看,大明的灭亡好像主要是因为打不过建奴,又或者剿不灭李闯,但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哪怕随便捡几条说说,就没一个是可以轻松解决的: 首先,小冰河期。我又不会调解大气、呼风唤雨!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其次,人口压力。大明光丁口[注:纳税人口。]就有六千万以上,还不算黑户,那么总人口超过两亿问题不大,北方土地已经完全养活不了实际上已经有的人口,而以南方支援北方在平时尚可[注:漕运等。],一旦出点什么事,以明朝的调度能力,基本就是直接gg。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再次,党争无度。阉党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君子满堂,但东林党肯定比阉党更糟。然而问题是在明末官场里混,跳出这两党基本等于没得混。虽然这两党暂时还没乘风而起,但也快了,到时候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又次,财政崩溃。这个问题牵涉更加深远和复杂,从制度上讲,朱元璋当年建立的财政体系只能用一坨那啥来形容;从形势上来讲,大明的财政已经是一坨那啥了。就这样,一群人还因为自己一点蝇头小利死死抱住这坨那啥不肯放手,而事实证明这坨那啥最终会害死整个大明。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最后,边疆威胁。这一条其实反倒最容易处理,至少,如果内政处理好了的话,废除那早已名存实亡的军户制,只要朝廷有钱,重建兵制、编练新军其实都很容易——戚家军的例子摆在那里,难道就真的蠢到连照本宣科都不会么?至于什么枪炮革新、西班牙方阵乃至莫里斯方阵,甚至线列步兵、排队枪毙,哪一个我在游戏里没有指挥过无数次?——呃,不要笑,游戏里的模拟也是可以参考的嘛! 说起来,高务实当年不过一个镇党高官,非要说自己从政多年倒也不是不可,但那毕竟只是一个镇的盘子,治理难度跟大明这么大一个国家能比? 是,现代化的官员要懂的知识肯定比明朝官员要多得多,所处理的事务复杂性也远不是明朝可比,可再怎么说,一个镇子的治理上头好多人盯着啊!别说大方针有中央的精神、省里的指示、市里的规划,就算县里也会把各项任务指标明确交代,可如果现在忽然换他来指导整个大明改革向前……能做到哪一步不知道且不说,就算从哪着手都不知道,这事情是那么好办的?更何况大明现在简直遍体生疮,到底先医哪一处都是难题呀!先治本,会不会根还没治好就先病死了?先治表,根子稀烂这个表能不能治得好? 两头难! 第10章 清污除弊(上) 高务实作为一个穿越者,对于眼下大明的实际情况算是有着深刻的了解。自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于1368年在南京建都称帝沿及今日,明朝的国祚已至二百年,其整个统治正趋向腐朽。 在吏治上来说,政尚姑息,事多苟且,大小臣工,容隐宽纵,贿赂公行,使得法度渐驰,纲纪不振;作为国家重要统治机器的军队,兵不常练,将无得人,尽管有不断的清军、勾军之举,可实际上依旧是逃亡成风,或是为势豪隐占,在营者多老弱病残,加以法令不严、赏罚不明,战斗力已极为低下,甚至连军队的哗变也时有发生;而与朝廷土木、祷祀之役,月无虚日,缙绅豪强对土地财富的掠夺空前疯狂相对应的,则是中外府藏殚竭,民无果腹之粮,兵缺银饷马草,自耕农则大量破产,奴婢佃户的数量不断增多,农民抗租、抗税、抢粮、索契等斗争时有发生。 另一方面,由于长期以来社会生产力的不断进步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在一些行业和地区,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市民运动也在悄然崛起,以世俗的情趣、民间的格调为特质的市民文化,以言志派文学与浪漫主义为主体的文艺思潮,以慕尚新异、追求艳丽为导向的社会风尚,构成了社会发展中的一种新的旋律,广大市民反掠夺、反迫害的斗争风起云涌,接连不断;伴随着阳明心学思想的日趋腐朽,尤其是王门后学虚无主义思想和清谈学风危害的不断暴露,以颜钧、何心隐、李贽等为代表的异端思想家主张对私欲的认可与人格独立,在思想界涌动起人文主义思潮,而以反虚务实、救世拯民、注重生产、鼓励工商、复兴自然科学等为标志的实学思潮迅速拓展,所有这一切都在冲击着旧的封建统治的樊篱。 与此同时,世界格局也在经历着剧烈的变化。公元1566年,即明世宗嘉靖四十五年,也即朱翊钧四岁之时,以破坏圣像运动为先导,在尼德兰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等到了1588年,也就是原本历史上朱翊钧登基后的第十六个年头,西班牙将会派出“无敌舰队”远征英国,双方舰队在英吉利海峡相遇,经过两周左右的海战,西班牙舰队几乎全军覆没,英国从此逐渐强大,继而树立起海上霸权。在法国,则将从1589年开始,建立起波旁王朝的统治,并先后发生了“克洛堪”起义和颁布“南特敕令”的事件。在俄国,沙皇将于1595年,颁发哈萨克属于俄国臣民的“特别诏书”,而1598年,便会并吞失必儿汗国…… 虽然阳明心学在后世有无数拥趸,高务实也对王阳明本人“心向往之”,但若是站在眼下救世拯危的立场上,他却认为此时的王学后人已经完全走途歧途。这些人只是一味务虚,大有当年玄学昌隆时的景象,于国于民已经毫无益处。这些人讲究的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恩”——简直笑话! 且不说后来明亡之时此辈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一死报君恩,就说这种做法,难道就应该提倡了?尔辈高官得做,厚碌得享,却正事不为,只知袖手谈心性——纵你心性再好,于天下何益,于黎民何益?要是按照高务实的看法,这种人,还真不如“一死”为妙,而且早死早妙! 是以在高务实来看,欲救晚明,唯兴实学! 高务实所出身的高家,便是国朝实学大宗之一,而高拱本人,对于实学更是身体力行,并将之竭力推及全国上下。后世史学界一般认为张居正为明代实学“王霸并用派”代表人物,虽然也不算错,可是他们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一点:高拱才是第一个真正切实推行实学的首辅!历史上所谓张居正改革,不过是延续和展开了高拱的“既定政策”罢了。 成王败寇,一至于斯。 若历史可以假设,高拱未必不如张居正做得好;若是历史可以假设,高拱恐怕比张居正做得更公正! 这并非高务实出身高家就站在高拱的立场上说话,而是确实有史为证的。 后世之时,因为某本书的爆红,史学界不断掀起明史热潮。在这一热潮中,有学者为了塑造张居正“高大全”的英雄形象,极力贬损乃至丑诋、厚诬高拱,并反复强调“高拱留下来的是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这种所谓的“烂摊”说,不仅抹煞了高拱的治边功绩,而且也同历史事实相悖。故此,另有部分严肃学者立刻加以驳斥。 事实上,高拱执政伊始,便面临着嘉靖以来南倭北虏大肆侵扰的局面,边疆局势岌岌可危。为扭转这种局势,他一方面大力推行军事改革,如创建兵部官员储备和特迁制度、边将休假和内迁制度、军备人员不职误事的惩罚之制等,以提高明军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又运用“南剿北抚”的靖边方略,大刀阔斧地进行边政整顿,在东北、西南、西北、南方开创了“边陲晏然”的新局面。 至于其所采取的灵活务实手段,高务实知道,在接来下的两三年中即将一一展现。 不过此时朱翊钧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太子,隆庆皇帝因为自己童年的悲催遭遇而对朱翊钧的童年是否快乐十分关注,直到此时还只是让他稍稍读书识字,没有正式进学,因此指望朱翊钧跟皇帝说一说就能对这样的大事起到关键性作用,高务实是不甚看好的,所以这事如果要成,明显需要加码,而且是加一重码。 于是高务实微笑道:“太子若是就这般去和圣上讲,恐怕圣上还会有些犹豫——正如冯厂督方才所言,外廷群臣恐怕会群起反对,所以这件事必须有一重臣在外廷附和,才能促使圣上下定决心。” 朱翊钧先是有些愕然,想了想,突然有些泄气:“可是,我不认得外廷臣子啊,更何况还得是重臣。” 冯保却是一惊,迟疑道:“小高先生的意思是……高阁老?这,这怕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想必无非也就是“怕是不大可能吧?” 高务实笑了笑,对冯保道:“这两年,小子在新郑老家,有幸得由三伯亲自指点读书,暇时,三伯还给小子看了些他的手稿,其中有一篇因为种种原因未曾呈上的奏疏,名曰《挽颓习以崇圣治疏》,又名《除八弊疏》……” 第11章 清污除弊(下) 冯保听得一怔,心道:“这种论及治国大略的奏疏,高新郑居然拿给几岁的侄儿看?若非高新郑魔怔了,就是这小子真是当世神童,聪慧了得啊。可是,小孩毕竟是小孩,即便再如何聪慧,也不至于这点年纪就能弄懂这些国家大事吧?可若他根本看不懂,那高新郑此举其意若何?” 但心中迟疑并不妨碍他面上堆笑地做一做捧哏:“高阁老国朝梁柱,斑斑大才,既有此论,想必定是切中肯綮,一针见血的了。咱家才疏学浅,不知是否有幸与闻,究竟是哪八弊,又当如何除之?” 高务实笑着微微摆手:“厂督过谦了。三伯此疏中所言八弊,一曰‘坏法’,即曲解法律,任意轻重;二曰‘黩货’,即卖官鬻爵,贪赃纳贿;三曰‘刻薄’,即冷酷苛薄,刁难民众;四曰‘争妒’,即争功嫁祸,彼此排挤;五曰‘推诿’,即推责委过,功罪不分;六曰‘党比’,即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七曰‘苟且’,即因循塞责,苟应故事;八曰‘浮言’,即议论丛杂,混淆是非。” 朱翊钧在一边听得有些懵懂,冯保却是头皮发麻——说得忒的一针见血,只是却不知道高新郑打算如何除这八弊?要知道,这以上种种,可全都是陈年旧弊,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拿这些事下手,只怕没一件易与,搞不好随便动一样都要掀起轩然大波……嗯,这也就难怪这道奏疏高新郑最终没有呈上。 冯保正觉得继续接这话头似乎有些危险,高务实却仿佛洞悉了他的担忧,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不过今日无需论及其余,只说这第二弊——黩货。” 这一下冯保就没那么怕了——贪腐嘛,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可以骂的,而且可以放心大胆的骂。无论是谁,骂贪腐都是不用太过担心的,即便是宦官,骂骂贪官也不至于被外廷视为眼中钉。所以这下冯厂督果断选择继续捧哏:“倒要请教中玄公高论了。” 高务实稍稍回忆了一下,道:“其中有一段是这么说的:名节者,士君子所以自立,而不可一日坏者也。自苞苴之效彰,而廉隅之道丧。义之所在,则阳用其名而阴违其实,甚则名与实兼违之;利之所在,则阴用其实而阳违其名,甚则实与名兼用之。进身者以贿为礼,鬻官者以货准才。徒假卓茂顺情之辞,殊乖杨震畏知之旨。是曰黩货之习,其流二也。” 冯保连连点头道:“中玄公此言极是。” 高务实又道:“三伯曾与小子言道:‘乃近年以来,是非不明,议论颠倒。行贿者既不加严,受贿者亦不加察,顾独于却贿之人深求苛责。’如此,‘遂使受贿者泯于无迹,而却贿者反为有痕;受贿者恬然以为得计,而却贿者惶然无以自容;而行贿之人则公然为之。’对此三伯曾与我解说例举:巡视南城监察御史周于德因派柴炭于商人,富户于彪向周行贿,遣家人曹雄投帖开具白米一百石,欲求幸免。周随即追问情由,将曹雄捉拿归案,发兵马司问罪。又如:巡按山东监察御史张士佩因升任,例该举劾,齐河知县陈天策便以假递公文为名,向张行贿银一百五十两,送至原籍,以求保荐。张将贿银柬帖发按察司,严加追究。再如:盐商杨栋、李禄开具礼贴银一千两,向两淮巡盐监察御史李学诗行贿,送至李家时,当即被家人拿获,连赃送府问罪。对于周于德、张士佩、李学诗的却贿行为,本应得到表彰,然而当时对他们却深求苛责,制造各种流言蜚语。有的说,他们素有贿名,不然贿赂何易而至;有的说,他们却贿是为了掩饰更大的受贿;有的说,他们受贿已为人所知见,迫不得已而却贿;甚至有人上章无端指责却贿者。” 高务实说到这里,其实还没扯上正题,但朱翊钧毕竟只有八岁,注意力已经被引偏,闻言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这几个人拒绝贿赂,的确应该加以褒奖,怎的反被怪罪?不妥,不妥。” 冯保的思路却不容易被带歪,接过话头:“那依中玄公之意则当如何?” 高务实道:“依三伯之意,‘黩货’之弊是‘八弊’之重点,‘黩货’与‘坏法’其实关联甚密,此所谓:贪赃必然枉法,枉法是为贪赃。因此破除贪赃枉法之弊的对策是:‘舞文无赦,所以一法守也;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只是冯保却感觉这话题是不是越扯越远了?于是问道:“那小高先生言及于此……” 高务实笑道:“小子的意思是,三伯对于贪腐之事,十分反感,并且引为国朝此时之大弊,但凡有关清查贪腐,以小子对三伯的了解来看,他大抵都是支持的。” 哦,原来关键在这儿。 这下冯保知道高务实的意思了:我三伯对贪污腐败极为痛恨,认为这件事事关国家兴亡,所以只要是为了惩治腐败他都会支持,至于具体由谁来惩办,这个事情问题不大,完全是可以商量的。 既然是这个意思,冯保的心思顿时就飞快地转了起来。 如果高拱真如高务实所言对贪腐极为痛恨,而对于由谁来主持或者说谁经手去办却不甚在意……那么,自己如果揽下这档子差事,一则在皇帝和太子面前大大地露了个脸,二则还可以向高拱示好——呃,至少也能让高拱看到我的能力,以及我跟他在这件大事上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那么将来一旦再有机会,他大概就不会反对我再稍稍进步一点,成为掌印太监了吧? 事有可为啊!不过,这位小高先生看起来也厉害得紧,别看年纪是真小,但从他今天的表现来看,此子简直天纵奇才,区区八岁黄口小儿,不仅思路清晰,而且腹黑阴沉、狠辣异常。加上此子还极受高拱宠爱,又是带他一同与京中重臣见面,又是带他一同觐见圣上,这完全是把他当做高家的衣钵传人来对待了!对于这位小高先生,我切切不可因为他的年纪而怠慢半分,一定要当做……当做前些年的严世藩一般关注、重视! 第12章 张氏例钱(上) 大明隆庆四年初的最大新闻,想必就是高拱起复。其不仅重新进入内阁成为武英殿大学士,而且在皇帝的授意和坚持下兼任了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此所谓掌铨是也。一时之间,高府便从这两年的门可罗雀突然之间变成了车水马龙的景象,把个原本就有些狭小落拓的高府整天挤得满满当当。 而朝野上下——尤其是此前倒拱风波中站在徐阶一边的科道诸官更是有些惶惶不安,不知高拱的复仇之剑何时斩落。但高拱接受了高务实的劝说,反而分遣门生故吏放出风去,说“徐阶昔日于我有恩,后来虽然因为一些政见有别,发生了些许龃龉,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后自当与诸位同僚同心协力,共匡国事”云云,总算才没有再吓死几个。 而高务实在上次陪进皇宫之后,倒也没有太多值得一表的大事发生,左右不过在家读书。一直到隆庆四年正月二十五,一个人的到访才算是稍稍改变了一些他的生活。 到访者姓张,名四维,字子维,号凤磐,蒲州风陵乡人,原是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近日来高拱掌铨之后,他立刻被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并升任吏部右侍郎,参与朝政。 这个提拔在朝中其实是引起了一些争议的。 按说,张四维的资格履历其实不差:此人生而颖异,年十五举秀才,名列优等,当地督学刘某甚奇,称其必为国家栋梁。嘉靖二十八年乡试,以第二名中举。三十二年,中进士,因其文章、书法兼优,入翰林院为第一名庶吉士。三十四年,授翰林院编修。四十一年和四十四年两充会试同考官,分摹《永乐大典》副本。 此时四维闭门读书,穷诣博览,深思考究,颇有成就。代袁文荣起草策士文牍,通古博今,计谋高明,被官场士林盛誉为“真博物君子”;为徐文贞考订国策大计,对各种策论,陈述利害,理据充分,博得好评,对于参政颇有价值。 至隆庆元年,《永乐大典》副本录成,升右春坊右中元。皇帝首御讲幄,以四维充任经筵日讲官,他尽心答对,多所发挥,皇帝常竦意听之。同年主持顺天乡试,不久升为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直到此次高拱重回内阁,被破格提拔重用。 倘若要按高务实前世的那个官场的视觉角度来看,此人首先是出自大富之家,同时还是半个高干子弟,本人也是品学兼优,其从政经历也基本可以说是一帆风顺,至于政绩嘛……不说成绩斐然,也完全称得上颇有作为。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无非就是“缺乏基层工作经验”这么一条了。但是此时乃是明朝,明朝的官员升迁其实并不怎么看重所谓基层工作经验这一茬——远的不说,就说高拱和张居正,历史上这二位直到出任首辅,也没有在基层干过,可这二位都能称得上是救时良相。 那么,在明朝为官最看重的是什么? 首先,看榜。张四维是什么榜?正经的进士出身,且是翰林院第一名庶吉士。 其次,看官。张四维是什么官?皇帝的亲近学官,且有编撰大典的经历在身。 再次,看名。张四维有什么名?翰林出身清贵名,且两次充任抡才考官之职。 那这个……就怎么看也是个够格的了,虽说一下子直接出任吏部右侍郎看起来有些惊人,但其实想想也并不足奇,毕竟是“封建王朝”嘛,理论上来讲只要皇帝愿意,昨日一介布衣,今日也可以立刻执宰天下。那么,张四维升迁一下,怎么就引起争议了呢? 其实说到底,原因就在于高拱过于高调地让高务实露了一把脸。因为在这之后,有心人回头一查,嚯!张四维居然是高务实的亲舅舅! 高务实的父亲高拣,原配夫人本来姓孙,但可惜无子早逝,其续弦夫人姓张,正是蒲州张家之女、张四维的亲妹妹,也就是高务实的亲娘。 这说明什么?说明高拱和张四维算得上是拐了个弯的亲戚啊! 好在高务实毕竟只是高拱的侄儿,而高家在高拱这一辈就足有六房之多,要不然只怕争议声还要更大,不过即使如此,张四维的任命也颇受了一番质疑。在内阁讨论时,还多亏了张居正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这番任命才算勉强在内阁达成共识——张居正也是颇为欣赏张四维的。 当然,内阁这里对张四维的提拔虽然显得有些勉强,但司礼监那边反倒好办——举凡高拱力主之事,皇帝那边是绝对不会拖后腿的,这一点非常有保证。 至于张四维此次来访高府,首要的自然不是来看外甥,而是感谢高拱的举荐。伯伯、舅舅两个人谈了些什么,高务实不得而知——毕竟他们的会面勉强也算上下级之间的公事来往,高务实小朋友是不好跑去旁听的。 等到高务实得知三伯和大舅会面结束而赶去花厅的时候,高拱早已不知去向,而张四维则已笑眯眯地站着花厅门口望着他了。 高务实赶紧快步上前,行了个子侄大礼:“外甥务实见过大舅。” “起来起来,自家人不必多礼。”张四维笑呵呵地将小外甥亲手扶了起来,打量了一番,满意道:“前次见你,不过刚刚过膝,如今却已及腰高了,好,好……你来之前,你娘亲可还安好?” 高务实起身答道:“娘亲一切还好,只是有时会思念舅伯爷和舅伯奶。” 舅伯爷和舅伯奶是蒲州当地对外公外婆的称呼,高务实平时说话并不是这副语气,显然这里是故意说给张四维听的。 果然,张四维听了面上笑容更盛:“新郑那边若是无事,你可向你爹爹提一提,就让你娘亲回蒲州省亲一段时日……左右你爹爹如今人在中都,身旁也无需你娘亲照顾。” 中都在大明说的是凤阳,高务实的生父高拣,如今正是凤阳府通判。这里要说明一件事,凤阳府在明朝地位很高,虽然通判一职算不得高,但也不差。然而高拣本来很可能应该升官更快些,之所以不快主要是因为参加科举太迟,而这件事问题出在高拱:当初两河典试之时,主考官多为高拱门生,高拱为了要避嫌,就没让六弟高拣应试。直到嘉靖中期,高拣才得以明经受选,这一来,蹉跎了年岁,官场起步就有点慢了。 第13章 张氏例钱(下) 至于张四维之所以有这番话,主要是因为高务实此前留在新郑上族学,高务实的母亲不甚放心,就一直留在新郑就近看护而未随高拣去凤阳,眼下高务实随高拱来京,则其母在新郑暂时就没有什么格外重要的“正事”了,因此张四维有此一说。 高务实点头道:“此事小甥会去信向父亲说起,想必父亲不会反对。” 张四维满意地点点头,高务实便以半个主人身份请张四维进去谈,两人按礼数分别坐好——高务实坚持坐下首,张四维也没有坚持要他坐主人位,毕竟辈分、身份明摆着的。 高拱府上下人不多,但毕竟宰相家丁,眼色自然不会差,该上茶的时间掌握极好,掐准时间奉上两杯香茗,两人毕竟甥舅之亲,无须讲究太多,况且张四维方才与高拱一番交谈,也的确有些口渴,便先喝了两口,才开口问道:“有件事情,不知务实你听过没有,是关于你的。” 高务实微微一怔:“关于我?” “是。”张四维慢慢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此前某日为圣上开讲经筵,闲暇时,圣上……嗯,圣上夸你年少有识,问我这个做舅舅的对你有多少了解。” “啊?”高务实心中一怔,暗道:莫非朱翊钧这小太子心里存不住话,这么早就对皇帝说了之前那档子事?这……可有些早了啊。 张四维目光炯炯,看着高务实:“那日你抵京之后随中玄公直入宫禁,听闻曾与太子一谈?” 高务实心中一动,面上却老老实实地回答:“是。”他不知道张四维知道多少,所以打算看看张四维的反应再作计较。 岂料张四维竟然有些担忧,忙叮嘱道:“你在高氏族学已经开蒙且读了几年书,又曾有中玄公亲自指点,学问见识在同龄人中当属难得,而太子因为一些原因,至今尚未进学……所以,你可不要在太子面前有恃才狂放之举。须知太子虽幼,是君;我等虽能,是臣。这番道理你可明白?” “是,甥儿明白。”高务实一听这话,就知道张四维并不清楚那日自己和朱翊钧之间的交谈究竟涉及什么,于是道:“太子与甥儿年纪相仿,大多只是说些玩耍的事……不过太子偶尔提了一句,似乎是对于科道的某些做法有些不喜。” 张四维目光一凝:“哦?太子……”他似乎察觉到直接问太子说了什么,有些不符合身份,不由止住。 当然,高务实这点眼色还是有的,立刻跟了一句:“太子其实也只是说,科道中某些人对于圣上的要求过于苛责了一些。” “嗯……”张四维没有立刻回话,反倒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说?” 高务实心道:“就知道你要问啦!” 当下一副老老实实地样子,回答道:“甥儿说,他们若是自己做得极好,继而希望圣上也能做得更好,那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张四维脸色微变,稍带责备地道:“幸亏了你年纪小,要不然……唉,若有下次,这种事你就不要发表什么议论了。” “哦。”高务实做出一副有些丧气的模样,低下脑袋。张四维自然是看不出他嘴角露出的一抹暗笑。 “务实,大舅并不是说你的话本身有什么大错,而是想告诉你:太子的身份是很敏感的,而你的身份其实也未尝不敏感。虽然你们年岁都很小,但是在别人看来,你们‘不经意’间说出来的某些话,很有可能是代表着圣上或者高阁老的意思,那就非常容易引人遐思了!甚至难保某些私心作祟之辈对你们的话加以利用……如此岂非给圣上、给高阁老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务实,大舅这么说,你该明白大舅的意思吧?” 高务实点点头,道:“虽然今后应该没有什么机会跟一些外人谈论这些事,不过大舅的意思小甥明白,我会谨言慎行的。” 张四维这才露出笑容:“好,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做舅舅的也就放心了。”然后顿了一顿,笑容更盛了一些:“务实,你此前虽然是在高氏族学开蒙读书,不过你身上也流着张家的血,按照张氏族规,凡是进学的亲族晚辈,每个月都会有一份例钱,你的那份也是一直有记录在账的……哦对了,这个例钱是从你在高氏族学开蒙之时就开始算起的。” 他说到这里,见高务实有些发愣,不由打趣道:“怎么,没想到么?难道你娘亲没有跟你提过张家这个规矩?” 高务实微微摇头:“娘亲倒是真没说过。” 这下倒是轮到张四维有些诧异了:“家里的钱财贾务我早些年就全交给了你三舅打理,他与我通信的时候还曾特意提过此事,只不过此前你在新郑……你三舅本打算通过你娘亲转交给你,但你娘亲说你当时无需用钱,不如就由张家暂存,所以一直未曾发下——我却不知你娘亲没有把事情告诉你?嗯,或许她是不想你分心旁骛吧。”说到这里,他又笑起来:“不过,这次倒是方便了,你随高阁老来了京师,与我近在咫尺,我得到消息就去信问了一下,截止到本月,你的劝学例钱已经累计到九百七十五两银子了。” 高务实这下倒是真正大吃了一惊——无他,只因为接近千两白银,在这个时代足以称得上一笔巨款! 随便举个例子:此时的一斤面粉,价值才不过0.01两白银。 而且,明朝的这个斤不是现在500克的斤,而是明代594.6克的一斤。 也就是说,一两银子能够买到接近60000克面粉,也就是60公斤……换句话说,这笔存在一起的例钱,已经可以买到58500公斤面粉,也就是将近六十吨,而这价格还是按照京师的粮价计算,明显是偏贵的。 如果是购买肉食或者干脆就说牲畜,此时一头牛的价格大约是六两到八两银子(分大小、年口等),而一口猪(分大中小)平均只要1.5两。 如果还要比较,那可以比较一下人工,人工便宜到什么程度呢?京城里头一个技术过关的正式工匠,辛辛苦苦干三个月,收入大概五到六两银子,一个月也就是二两左右罢了。 而高拱作为从一品高官,其理论上的月奉也不过是大米“七十二石”,大概是8000公斤出头。如今京师一石米的价格连一两银子都不到,堂堂从一品太子太师的正俸不过六十余两。当然,高拱身兼多职,并非只有一个太子太师这种荣誉职务的俸禄,但那是两说了。 所以不论横看竖看,这近千两银子对于高务实而言都无疑是一笔巨款。 第14章 又是香皂(上) 好消息还不止这些,张四维告诉高务实,他现在每个月的月例银子是按张氏近支宗亲来算,每个月有二十五两,也就是说,下个月他将攒足一千两银子。 高务实心道,张家果然是盐商巨富之家,这月例银子的额度是自己在高家的三倍还多——他在高家也是有月例银子的,每个月是八两。现在两边加起来,他每个月的月例银子足有三十三两,差不多顶半个“太子太师”的正俸了。 其实他一个八岁孩子,现在又是跟在高拱身边,平时根本无需花钱,不过眼下大明都是这样的氛围,世家豪族子弟大多都是有例钱的,他自然不会例外。而高家虽然按照官宦世家的角度来讲算是颇为安贫乐道的了,高拱这些年在家乡也没有添置哪怕一亩地。不过高家毕竟数代为官,数十年一点点累积下来,在当地也算是一方豪门,又岂会少了他的一份例钱? 不过再怎么说,高家要论财富,跟盐商巨富出身的张家那是远不能比的,因此张家给的月例格外高一些也是情理之中。要知道,张家在商界的地位可是相当高,几乎垄断了著名的长芦盐场。而且张家在商场上还不是独立作战,而是协同作战,是张、王、马“三家联军”——张四维家族、王崇古家族以及马自强家族的商业合作联盟。这三家的联合,几乎垄断了大明北部边疆的盐业市场,甚至在整个北方的盐业市场都占据着巨大的份额。 以高务实这个“后来人”的观点,他并不特别反对垄断,因为根据历史经验来看,“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是一种使国家迅速富强的好路子,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直到他穿越为止,也没亲眼见过什么没有毛病的路。因此,某种程度、某种方式的垄断,高务实是可以接受甚至还乐意推广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眼下的张王马联盟符合高务实的思路——高务实的看法其实说到底是十分功利的:你垄断不垄断我不在意,我只在意国家是否因此受益。 倘若你垄断的结果是自家富甲天下而国家毫无所得,那么高务实就一定会认为这种垄断要不得。反之,你垄断的结果是虽然自家财源广进,但国家也因此获利颇丰,那高务实就会认为这个垄断还算不错。 毕竟,商人不可能自己毫无所得给国家打白工,高务实相信有不知多少万分之一的几率出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官员存在,毕竟海瑞海青天此刻就正在应天府跟徐华亭对着干嘛。但他却绝不会相信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商人存在。 商人永远追逐利润,不追逐利润的商人是不存在、也不能存活的——除非他别有所图。 而张王马联盟,在高务实看来,就是典型的“自肥”型商业联盟,国家在其中几乎不能获得任何好处——至少应该说,获得的好处和付出的代价相比,完全不在同一个利益层次上。 有明一代所谓垄断盐场,其实主要在于垄断盐引,这个问题牵涉到一个几乎延续了百五十年的制度。简而言之就是商人将粮食运抵边疆,官府则给予商人以盐引,商人越是能保证边疆军队食用乃至部分存储粮食之所需,就越有机会获得大量盐引。根据财富集中原则,时日一久,这些盐引就逐渐汇聚在极少数人手中,形成垄断。 这个方法看似国家也因此获利不少,至少边疆军队的粮食供应看起来得到了很好的解决,但以高务实来看,盐商们获取的是十足的暴利,而国家的获利相对就少了太多太多,实在谈不上是公平交易。 张家是蒲州巨富,自然也就是晋商的一员。高务实对明末晋商是非常警惕的,因为历史上他们实际上成了卖国商业集团——所以清军夺取天下后,他们中的几大代表成了所谓的皇商。 所以在高务实看来,晋商的大问题还不是国内垄断,而是走私,在这一条上,晋商所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在为大明掘墓。当然他也知道,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譬如边军困苦,竟然要靠走私来获利而维持,可谓饮鸩止渴。而这里头,又牵扯到边军很多将领在其中谋取私利等等。 总而言之,光从某一部分人身上找原因、加罪名,其实都不全面,归根结底,高务实认为是明朝现行的政策已经完全落后、过时,只有改变政策才可能较好的解决——然而这一点,高务实眼下肯定是无能为力的。 他决定按照自己此前几年定下的规划慢慢行事。 至于张家这笔例钱的出现,对高务实来说基本等于一笔意外之财,这笔意外之财让他的计划似乎可以稍稍提前。那么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创收、敛财。 当然,作为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穿越者,他的创收敛财手段肯定不是打着高拱的名头去受贿——这太低端,也太作死了,简直有辱穿越者的名头嘛! 当年他好歹也是主持过一镇政务的人……呃,一个镇的格局小是小了点,但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哪怕只是一个镇的政务,在现代社会的那种大前提下,也足以涉及到方方面面了。毕竟不管是农业、工业亦或是各种各样第三产业的发展,还有各个部门、各个企业以及各村之间关系的协调等等,都是需要他来安排、处理乃至督促的。 至于具体到赚钱敛财,作为现代人而言,可以运用的手段其实真的很多,只不过有些东西什么时候推出,这需要根据自身的情况来决定。譬如说,高务实知道火器发展的几个重要阶段,也知道明朝火器发展过程中的几个比较关键性的问题,甚至还大概知道某些火器的改良与革新应该从何处下手,但是他现在肯定不可能去做,原因很简单——你一个八岁孩子搞这个,恐怕不仅难以得到支持,搞不好还要被当做怪物,更糟的是很可能就此失去了推动火器发展的机会。所以说,好东西也必须在恰当的时机才能推出。 年龄,在目前来说,是他敛财大计的一个桎梏,这决定了他不能搞出太过于“高精尖”的产品。可是麻烦在于,简单的产品如果只是有些创意,生产难度太低而又没有垄断效应加持的话,是很难赚大钱的,因为很快就会被模仿。一旦有实力更雄厚的商人或者商帮看上这个生意,强势介入之下,他这个长江前浪就只好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第15章 又是香皂(下) 所以,他要推出的第一件敛财产品必须满足以下几个条件: 首先,生产成本不能过高,否则他要是想直接开办一个造船厂趁着“隆庆开海”的东风去搞海外贸易,这个成本显然不是他手头这千把两银子的本钱可以负担的。这一条就决定他的第一件敛财产品只能是个“小玩意”。 其次,这件产品应该要有一定的技术含量而又不甚起眼,否则太容易模仿就没法保持利润,太打眼又会引起外界过度关注。 再次,这件产品的受众面不能太窄,否则即便这个小玩意能够依靠技术垄断而卖出一个比较可观的价格,也会因为受众面太小而难以得到推广,作为商业时代的穿越客,高务实深知没有规模效应的工业产品,其总利润是很难保证自己公司快速发展壮大的——劳斯莱斯汽车不也被宝马收购了?法拉利不也有个母公司叫菲亚特?难道是劳斯莱斯和法拉利品牌价值不高吗?显然不是,只是受众太小,产品的量级不够,因此不能与具有更广泛受众群体的品牌比规模。这就和保时捷当年为何在一片质疑声中强行推出卡宴的道理相同——作为一家公司,它需要创造利润。 又次,这件产品最好能从上流社会往下覆盖。因为一旦上流社会对该产品表示认可,就可以很大程度上提升产品的附加值,并且带动中产阶级使用,从而形成一种风潮,使其利润能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持续提高。 最后,要推出这件产品,最好还有个合作伙伴,这个合作伙伴要能在很大程度上打消某些居心叵测之辈对其技术垄断和行销之后所获利润的觊觎。 生产什么产品的问题比较好解决——穿越者嘛,在这个技术条件或者能够创造出的技术条件之下,可以拿出来的高中低档各种产品,那么多小说里都有写到,随便挑几个自己还记得住的又不是很困难。 这第一件产品,就算要满足成本、技术、受众等各个方面的要求,对于高务实而言也没有太大难度,譬如穿越众最喜欢的肥皂,就能满足这些条件了。当然,最好是直接做成香皂,毕竟是要从上流社会往下覆盖嘛,做个洗衣服的肥皂虽然也很实用,可就远不如做成给什么皇室勋贵、高官显要之类人士及其家眷使用的香皂来得有逼格了。 不过,对于合作伙伴,高务实就要仔细想一想了。 理论上来讲,以高务实现在的特殊身份,如果能说服高拱点头,那么拉拢一批“高党”分子合作办厂,应该是最为方便和稳妥的。然而高务实却不想在第一件产品上就把“高党”扯上——高务实觉得在自己考中进士进入官场之前,首要的目的是拆散两年之后的倒高三人组,为高拱在万历年间继续主政创造条件。而高党……说实在的,只要高拱在位,高党就始终会存在,根本不需要现在就着急上火的去搞利益结合。反之,高拱要是倒台,高党什么的,也就是星流云散的命。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以,高务实比较希望能够通过这第一件产品在完成自己初步敛财计划的同时,顺带也对拆散倒高三人组起到一定的作用。 倒高三人组里面,张居正是不用考虑拉拢的,这个完全没戏,政治斗争虽然无需硝烟弥漫,但你死我活的程度甚至超过战争,所以张居正不可能“为我所用”。再说,虽然很多后世的所谓专家教授拼命吹捧,说他的改革很大程度上给大明续命了几十年,但事实上,他的改革根本没有触及更深层次,因此并不彻底,这一点在后世也是有公论的,说是改革,实际上顶多算改良。甚至高务实对张居正在隆万大改革中所起到的实际作用,以及改革的实效都有很大的疑惑。 比如说,取消匠户轮班制是早在嘉靖八年就开始搞了的,明显和张居正无关。而最先搞一条编法改革,则是从嘉靖十年开始的,到了隆庆年间已经是“视田为陷阱”、“富者缩资以趋末矣”(来源《明穆宗实录》),可见一条编法的效果已经显现了。因此从整体上说,一条编法改革的主要成果不是张居正的,甚至连高拱都只能说是继承前人的正确路线持续推进。 那么张居正都干了什么呢?嗯,他将一条编法强行在全国推广,而不是像嘉靖、隆庆年间,视各地情况而定。这是功绩吗?恐怕不见得。对于工商业发达,土地兼并本就比较严重的南方地区,适合一条编法改革的,嘉靖、隆庆年间已经改过了。而张居正推广的地区恰恰是土地兼并不严重,工商业并不发达,其实并不适合此项改革的北方和四川地区。 此外,张居正还推动了强行征银。嘉靖的一条编法改革,一直是维持缴纳粮食,而不是银子的,因为这样可以避免自耕农被官商地主多次盘剥。而张居正的强行征银,既增大官员逼无地少地人口银两的空间——因为如果是交粮,无地少地人口没有收成,官员造假就难上许多——还给官商地主每年两次发横财的机会。 张居正还搞了考成法,这个考成法大体上就是,不管你税银是怎么收的,朝谁收的,只要是能收上来,就算是业绩合格,否则的话就是怠政、懒政,你就可能要丢帽子或者大帽子换小帽子了。而且这个考成法还继承下去了,到了崇祯年间,官僚拷打陕西无地少地农民,大体上就是继承张居正的遗志——结果陕西考成的成果就是考成出了闯王。 张居正还重新丈量了全国土地,但丈量的成果如何呢?反正隆庆年间纳税民田是700多万顷,万历十年的纳税民田还是700多万顷。 最后,张居正还在实际上给了东林党出现和存在的土壤。东林党之类的官商利益网,在张居正排斥异己遏制民间舆论的条件下很容易滋生,顾宪成、李三才都是张居正时期得到官僚权力的。张居正的所谓改革,实际上对穷苦农民不利,对王朝也很可能弊大于利,但唯独对东林党所代表的那群官商最为有利,所以到了天启初年,东林党一掌权,就马上给张居正平了反。 东林党什么的,即便其中有部分人气节盈胸,但高务实作为红朝我党培养出来的年轻干部,一贯是看不惯只讲个人气节而不讲国家利益之辈的——你如果是个平头老百姓,不能做到“舍小家为大家”也就算了,但你身为国家高官,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国家要你何用?相对应的,纵然红朝也有贪污腐败问题,但回过头来看看,红朝抗洪抢险的时候是不是有危险“群众先撤,党员先上”?是不是“书记退撤书记,书记不退党员都不准退”?至少高务实当年作为县高官的秘书,在危急时刻从来都是跟着书记顶在抗洪第一线,动不动就是三天、四天不能下大堤的。 权利永远应该对应着责任。 当然,张居正改革的真正成果,高务实还是要肯定一条:不管手段高明不高明,至少国库里头总算不至于要饿死老鼠了。 虽然高务实一直都觉得明朝的税收体制问题很大而且很杂,但归根结底,继续找农民收税肯定是个饮鸩止渴的蠢办法,只有扩大税源,尤其是商税、关税,甚至工业税等,才是正理。 张居正改革弄到最后依然只是在农税上想办法,并且实际上出现了强制收取货币农税的情况,在高务实看来顶多只能算功过参半:固然有给明朝续命之功,但却也是在不断地透支朝廷的最底层民心,并且在他之后明朝沿着这条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也就越发没有回天之力了。 所以对比来看,高务实认为高拱继续执政并不会比张居正做得差,而如果自己将来有机会掌握大权,虽然收取商税的困难可谓巨大无比,但他还是自信至少能做得比张居正要好。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劳驾您张先生挪挪屁股,一边凉快去了。 剩下的就是冯保和李贵妃,高务实能想办法拆散的只有这两人。 冯保这边,按说应该相对好办。太监嘛,就算平时喜欢以文化装点门面,但骨子里爱财应该是跑不掉的,历史上冯保也并没有多么滴水不进不是?因此,只要操作得当,拉拢他入伙还是有希望的。 难点在于李贵妃,眼下的李贵妃还不是隆庆皇帝死后那个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皇权的李太后。此时的她深居宫中,哪怕高务实是个小孩子,但皇宫大内又不是高家后花园,哪能想去就去,上次那么好的机会进宫,不也没见着这位? 况且,就算见到了又如何?难道跟她说:哎呀,娘娘,我这里有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且利润异常丰厚,您要不要也来入个股? 简直是荒天下之大唐。就算要入股,按照中国历代的传统,也该是他们家当家的来入——那是隆庆皇帝,也没轮到李贵妃啊。 高务实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李贵妃这个口子不好打开。不过他毕竟是在后世从过政的人,深知“领导搞不定,就搞定领导身边的人”这一真理。 “领导”身边的全是些宫女太监?没关系,冯保那边先想办法搞定,然后嘛——搞定李贵妃的家人! 李贵妃自己虽然深居宫中,可她总还是有家人的,而且史书里就记载了她的父亲,那个在后世有无数同名人的李伟。 这位后来的伯爵阁下,原先只是个通州乡间的泥瓦匠,当初其家乡遭了虫灾,李伟在乡下混不下去,逃难般的带着女儿来到京师,捱了几个月之后发现京师居、大不易,眼瞅着就要饿死街头了,无奈之下只能将女儿送去了裕王府做小丫鬟。 不得不说,这是李伟这辈子作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因为从此之后,一条康庄大道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第16章 原料来源(上) 目标明确之后,接下来就到了实际行动的时候了。送走大舅张四维之后,高务实就把自己手底下唯一可以外派出门的人手——书童高小壮叫到自己书房,叫他出去打听几样东西的价格。 高小壮今年已经十五岁,长得人如其名,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是在同龄人里显得又高又壮,以高务实的估计,这小子按照前世的度量衡来算,估计超过一米七五,而且肩宽膀粗,搞不好得有百五十斤。在高务实前世,十五岁长到一米七五并不稀奇,至于体重……呵呵,超标倒是有保障,毕竟营养简直过于充足。但生于明朝的高小壮不过是个“家生子”,吃饱饭虽然还算有保障,但要说营养能多么充足那恐怕是想得有点多了,能长到这个体量,只能说是基因问题——他爹高老四就相当魁梧,是新郑高家家丁里头有数的几个大力士之一。 高小壮原本并不是在高拱家中做事,他是高氏六房的家生子,也就是高务实他老爹高拣的人。不过高拣常年在外,高小壮却是一直留在新郑,很早就在高务实身边了。这次高拱带着高务实先来京师,高小壮等几个下人却是随后被高务实的母亲张氏派过来照顾高务实的,毕竟在张氏看来,高小壮等四人服侍高务实数年,既熟悉也放心。被张氏派来的四个人,除了高小壮这个书童之外,还有一个马夫和两个使唤丫头。 高务实年纪还小,根本没什么机会去骑马,那马夫平日里其实是当车把式在用,而且年纪大了些,足有四十出头了,平时闷不吭声,高务实除了知道他驾车技术不错和力气不小之外,但跟他交流不多,实在谈不上了解,这种采买之事显然不会交给他去办。 至于两个使唤丫头,乃是一对孪生姐妹,原本的姓名连她们自己都记不得了,反正现在一个叫赏月,一个叫听琴,是高务实的娘亲取的。按理说丫鬟们出门采买点东西倒不算稀奇事,但无奈这对姐妹年纪也很小,今年也都只有十一岁。其实她们是早在四岁的时候就被卖进高府当丫鬟的,算起来倒也是高务实身边的“老人”了,忠心程度当然没有问题,不过让两个小丫头去做这件事就不大合适了。 这么一来,高务实就只好矮子里面拔将军,让高小壮去跑一趟。高务实让高小壮打听价格的几件东西,基本都是跟制造肥皂有关,当然还附带了几种可用于做成定香剂的香料。 众所周知,近代化学工业的基础是“三酸两碱”,“三酸”是硫酸、盐酸、硝酸,“两碱”是烧碱和纯碱(碳酸钠)。也许在很多人印象里,只有碳酸钠是中国古代常用的一种化学材料,毕竟谁家发面做馒头不放碱呢?但这个印象实际上太小看中国古人的智慧了,其实在中国古代,硫酸、硝酸乃至烧碱都能够制造且也真正有人制造出来的。 中国古代制造硫酸的主要原材料是绿矾,也叫青矾。绿矾加强热达到500c以上就能分解生成氧化铁、二氧化硫、三氧化硫和水;三氧化硫与水反应就能生成硫酸。其化学方程式为:2feso4·7h2o=(高温)fe2o3+so2+so3+14h2o 其生成物里有三氧化硫,三氧化硫溶解在水里面,就成了硫酸。由于这种硫酸是绿矾煅烧得到的,因此在中国古代被叫做“绿矾油”。绿矾在中国古代是一味中药,有很多药典里都有记载,煅烧绿矾的方法也不难:将绿矾和米醋同放在砂锅内盖好,放在炭炉上烧煅,待绿矾溶化时,即用竹片搅拌均匀,使矾、醋充分混和,然后加热再煅,至全部呈绛色为度,取出放冷。[注:古代记载的配比是“每煅绿矾100斤,用米醋20斤”。] 中国古代制造硝酸的方法是怎么得到的,高务实并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在公元八世纪时,阿拉伯炼金术士贾比尔·伊本·哈扬(jabiribnhayyan)在干馏硝石的时候发现并制得了硝酸,这似乎是人类关于硝酸最早的记录。同时,他也是硫酸和王水的发现者。所以中国也许是在唐宋时期,通过丝绸之路或者海上丝绸之路得到了硝酸的制造之法。 至于硝石(硝酸钾),在古代则一直被认为是中国的特产,因为只有中国人会提炼天然生成的硝酸钾。 《天工开物》里记载:“凡硝,华夷皆生,中国则专产西北。若东南贩者不给官引,则以为私货而罪之。硝质与盐同母,大地之下潮气蒸成,现于地面。近水而土薄者成盐,近山而土厚者成硝。以其入水即消溶,故名曰“硝”。长、淮以北,节过中秋,即居室之中,隔日扫地,可取少许以供煎炼。 凡硝三所最多:出蜀中者曰川硝,生山西者俗呼盐硝,生山东者俗呼土硝。凡硝刮扫取时(墙中亦或进出),入缸内水浸一宿,秽杂之物浮于面上,掠取去时,然后入釜,注水煎炼。硝化水干,倾于器内,经过一宿,即结成硝。其上浮者曰芒硝,芒长者曰马牙硝(皆从方产本质幻出),其下猥杂者曰朴硝。欲去杂还纯,再入水煎炼。入莱菔数枚同煮熟,倾入盆中,经宿结成白雪,则呼盆硝。凡制火药,牙硝、盆硝功用皆同。 凡取硝制药,少者用新瓦焙,多者用土釜焙,潮气一干,即取研末。凡研硝不以铁碾入石臼,相激火生,则祸不可测。凡硝配定何药分两,入黄同研,木炭则从后增入。凡硝既焙之后,经久潮性复生。使用巨炮,多从临期装载也。” 《天工开物》虽然还差了四五十年才会出现,但其技术却早已有之——其实这一点根本不必多说,要不然火药怎么来的? 简单点说,硝酸钾放在密闭容器里煅烧,生成二氧化氮,二氧化氮溶于水,就成了硝酸。硝酸与硫酸混合,就是腐蚀性极强的王水,那位阿拉伯的炼金术士应该就是用上面的方法生产出了硫酸和硝酸。 至于烧碱的生产方法,就更简单了。眼下盖房子经常要用到的熟石灰,其化学成分是氢氧化钙(ca(oh)2),把它与碱(na2co3)的溶液混合,就能得到烧碱。其化学反应方程式为:ca(oh)2+na2co3=caco3(沉淀)+2naoh 烧碱的用途很多,例如高务实现在就要用其制作肥皂。肥皂的制造说起来也很简单,实际上就是用反应生成的烧碱,把脂肪皂化,变成肥皂。不过说来也是巧合,高务实之所以记得清楚,还是因为当年他做镇长的时候视察镇里某小学时,该小学正搞什么综合实践、兴趣培养,恰好高务实就看见那些孩子们一个个兴致高昂的制造了很多花式的小肥皂。而高大镇长当时为了展现关爱祖国花朵的伟大形象,兴致勃勃地与小朋友们一起动手,很是做了几块肥皂……当然,各类穿越小说里头,主角制造肥皂乃是常备技能,高务实闲暇无事的时候看小说也能学会啦。 至于纯碱,现在的纯碱可不是靠着后世那些著名的制碱法制成的工业纯碱,而是使用天然纯碱。这东西中国历来就有,产地分布也还算比较广,当然在眼下京城这边,应该主要是用来自于蒙古河套地区所产的“口碱”——大多应该是产自后世内蒙古鄂克托旗碱湖带。碱湖里的纯碱和盐湖里的盐巴一样,不需要什么技术,直接拿车装了就能卖,而且由于蒙古人自己拿碱没多大用处,所以被作为一种简单的创收手段使用,卖的价格也不高——或者干脆说:便宜得令人震惊。 第17章 原料来源(下) 言归正传,肥皂这东西,既然小学生都能做,可见难度不高,危险性也肯定不大——但凡化学实验当然或多或少有些危险性,不过既然能让小学生去做,可见这种危险性肯定是完全可控的。 当然,高务实也知道这种比较原始的烧碱制造方法,肯定存在着诸如效率低下、纯度有限等各种缺陷,但如果只是应付眼下的香皂生产,那还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一个意外的情况出现了,因为高小壮问了一句:“大少爷,这些东西该去哪儿买?” 高务实是其父高拣的嫡长子,而高小壮是高拣这个“新郑高氏六房”的家生子,因此称呼高务实为大少爷实际是指“六房大少爷”,而不是泛指整个高家。毕竟,高拣自己就在兄弟之中排行老六了。事实上到今年为止,光是高拣就一共已经有了六个孩子,其中儿子四个、女儿两个。在高务实这个长兄之下的三兄弟分别是高务观、高务勤、高务俭,两个女儿是高云娉、高云婷。[注:史实只记载了几兄弟,大概是重男轻女思想在作怪,所以这里两个女儿是杜撰。]按照高拣的年纪来看,高务实以后可能还要再添弟弟或者妹妹…… 高大少爷原本可没想过“去哪买”这一茬,当下呆了一呆,稍微有些迟疑地道:“发面的碱大概米面店就能问到价格,至于火碱(即烧碱此时的俗称)……”高务实突然有点语塞,火碱这东西,只要已经有了纯碱,制造固然不难,但大明实际上有没有他就真不知道了,而且即便是有,可能也不是可以大批量买到的,毕竟这年头的人们对火碱恐怕并没有什么需求量,不比纯碱可以用于发面这种日常所需。 “火碱就先算了,你就去问一下精碱的价格。”高务实斟酌了一下,又补充道:“然后去那些卖建房材料的店铺,问一下石炭灰的价格。至于那些猪油、牛油之类,应该不用我说了吧?” “不用不用,大少爷,这些油肯定能在那些屠夫那儿问到。不过,您说的那些龙涎香、灵猫香和檀香油这些东西……”高小壮说话的声音又开始小了下去。 高务实很有大少爷气派地摆了摆手,道:“去药店问。” “好嘞!”高小壮拍拍胸脯:“大少爷放心,包在小的身上了。” 高务实叮嘱道:“这些东西的价格你可千万记清楚了,事关重大!” “小的别的不敢说,记性可还算是不错,大少爷您也是知道的。” 高务实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起来,高小壮能被挑作他的书童,除了家生子天然对主家比较忠诚这个因素之外,其本人比较聪明也是其中关键。事实上,像高家这样有着家学渊源的累世官宦之家,对于如何挑选合适的下人,都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标准的,而对于各房长子的书童这样重要的人选,不夸张的说,其挑选时的认真程度恐怕比吏部考察一个县令还要严格不少。年龄大小、形象好坏、身体强弱、忠诚与否乃至于性格特点等等,都属于需要考察甄别的范围。 高小壮这次出门只是问价,高务实也就没有预先支给他银钱。等高小壮出了高府,他就叫来了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让她们准备其他一些需要用到的工具。 制造香皂固然不难,但高务实做事秉承了其前世当秘书时的一些习惯,还是要提前把可能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并且首先要安排试制。 譬如说,搅拌用的工具虽然用筷子甚至木棍都可以,但高务实还是让两个小丫头找到一家首饰店,专门订制了几个前世比较常见的简易打蛋器。同时又亲自监工,找了个木匠来制作了几个为香皂定型用的木质模具等等。 虽然这些东西理论上讲并不影响香皂的制作成功与否,但却可以让第一次试制的香皂就有更好的质量,以及更加漂亮的外观,所以高务实依然提前做了准备——毕竟是要先打开高端市场嘛,除了功能要明显之外,最不能缺的就是逼格了。 没过多久,两个小萝莉就捧着几件大大小小的盒子走了进来。这对双胞胎同样穿着一身浅绿,咋一看去真是一模一样,不过高务实从小就由她们两个服侍,对如何分辨这对姐妹还是有办法的。从外貌上来说,姐姐赏月的左边鬓角边上有一颗痣,虽然很小,大概只有不到半粒绿豆大,但足以让高务实将她们二人区分开来。 至于其他差别,大概就是姐姐的胆量比妹妹稍微大一些——虽然是双胞胎,但也许是小时候被父母灌输了姐姐要照顾妹妹这样的思维,所以姐姐赏月多数时候会充当保护者的角色,而妹妹听琴则多半都处在被保护者的地位。 连平时跟高务实说话,也是赏月说得更多一点,像现在,就首先是赏月来回话:“大少爷,您做的这个‘搅拌器’可真是个好东西,打蛋的时候用它可真是方便。不过,您说的那个香皂,怎么还要用到这个东西?” 高务实见她们把东西一样样放在桌上,走过去打开盒子,一边检查一边回答:“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嗯,这铁丝拉得还算马马虎虎,不过这种简单的铁丝太容易生锈,这点很不好……” 听琴难得地插了一句嘴:“奴婢听说银子是不会生锈的,大少爷要想不生锈,可以用银子做一个试试。” 高务实笑了笑:“银子一般来说的确不容易生锈,不过这东西用银子做可不合适。”他心道:等以后我的香皂产业规模扩大了,得要多少银子做打蛋器?而且要是用银做,万一管理不够严格,被人给顺走了,那不都是损失?再说,又不是没有解决办法,无非是使用不锈钢材质嘛。 当然,不锈钢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也不见得简单。虽然这种用作打蛋器的不锈钢,只要有铬就可以很容易弄出来,不过在眼下这个时代,一拍脑子就要去找铬矿……这好像就有点好高骛远了。 那怎么办?今后一旦开启了大生产,打蛋器如果老生锈,大小也是一个麻烦啊。 高务实不禁陷入了思考。 第18章 优劣利弊(上) 解决生锈的办法当然是有的,除了直接使用不锈钢,在高务实前世最简单的当然是直接拿砂布打磨,但前世常见的砂布却也不是眼下大明就已经有了的,而且砂布也有很多种类,以现在的条件制造一点可以打磨钝器的砂布倒是也不难,但是用来打磨打蛋器的砂布,怕是就有点不好办。 而除了砂布打磨这种物理解决办法之外,还有一种化学办法,那就是直接用盐酸浸泡。中国古代就会制造硫酸,因此在高务实看来,加工一下制成盐酸当然也很简单——硫酸与食盐混合加热即可。但考虑到中国此时制造硫酸是用绿矾为原料,绿矾虽然谈不上多么稀有,但毕竟从成本上来说也还是不划算了。 有这工夫还不如重新造个,反正拉铁丝这门技艺在中国又不算很难,那些锁子甲什么的,不都要用到铁丝么? 但高务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感觉没有全套工业体系果然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区区一个打蛋器除锈,在综合了成本因素之后,居然还不如不解决。这个结果,让高务实这个多少带了点“穿越者无所不能”心态的人有些难以接受,皱起眉头久久不肯开口。 赏月见了,就有些责备地瞪了妹妹一眼,然后说道:“大少爷,其实您也不必担心,如果按您之前说的,到时候要生产很多的香皂,那这个……搅拌器,嗯,这个搅拌器其实很难生锈的。” 高务实微微一怔,下意识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每天都在用啊!”赏月小心地看了高务实一眼,回答道:“您看,把一件铁器沾了水,放在那儿几天不用,那肯定是要生锈的。可如果这件铁器每天都在使用,用完之后又每次都擦得干干净净,那一般就很难会生锈啦。” 高务实呆了一呆,然后一拍脑袋:“对啊,怎么把这么简单的道理给忘了!赏月,你这个提醒很及时,当记一功……嗯,不过赏钱现在不能给你,等我赚了钱再一并赏赐吧。” 赏月抿嘴一笑:“奴婢就是随口一说,这哪当得起赏赐?” 高务实摆摆手,正色道:“这可不是随口一说的问题,有功就得赏,无论大小。还有,不是跟你们说了很多次了吗,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不用自称奴婢。” 赏月和听琴对望了一眼,还是由赏月开口:“大少爷虽有恩典,但奴婢们可不敢恃宠而骄,况且要是平时说顺了口,异日当着外人也如此这般称呼,旁人怕不是要腹诽大少爷管教不严……失了主家颜面,奴婢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知道二姝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这个时代毕竟不是“人人平等”宣传了若干代人的时代,要让她们觉得大少爷和自己是“平等”关系,怕是基本等于白扯。没法子,以后再慢慢给她们灌输人格平等这个思维吧。 各种大小工具用品检查完毕,高小壮又还没回,高务实就闲着没事好干了,想了想,吩咐赏月听琴研墨,他打算练练字。 其实按理说他跟高拱一同来京,原本是由于高拱想亲自督导他学习,但高拱对他虽然关心,可一则来京的时间恰好赶在年关,按照中国的千年习俗,过新年才是大事;二则高拱重新当政,一时也实在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两个原因加在一块,就导致直到现在还没决定好由谁来给高务实做这个西席先生。 其实高务实穿越之后,自己觉得读书的能力仿佛很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当年做秘书的时候写惯了各种“党八股”的缘故,总之他就是觉得自己对于“套路作文”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适应性,基本可以说是信手拈来。虽然说要把现代文换成文言文,把党八股换成真八股,但他感觉其实差别并不是很大——至少,在有一点上非常类似:大明的八股文,圣人之言高于一切自己的思想;前世的八股文,中央决议高于一切自己的思想。 所以,从这个根本上来说,两者其实是一个调调。 当然,差别肯定还是有的。前世中央的决议绝大多数都是经过多方调研、讨论乃至公议之后做出的决断,基本上都当得起“与时俱进、踏实务实”之类的评价。就算偶有某些基层感觉中央调子太高,其实多半也是因为中国实在太大,地区与地区之间发展不平衡,中央只能按照最广泛的情况来做出决断,个别地区有时候感觉本地的实际条件与中央要求有所偏差那也不足为奇;而至于大明的圣人之言嘛,那就真是一言难尽了…… 不过,如果依高务实的看法,对于绝大多数圣人之言,可以这样简而言之:用于修身治学,极佳;用于治国理政,扯淡。 他自己当年也经历了十几年应试教育强行灌注,甚至工作后也时不时会有些包括党校学习之类各种各样的培训、进修,所以对于考试这种事,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哪怕大明时代科举考试的录取率远低于前世,也不至于让他视为畏途。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现在这些大明考生读死书的多,而他除了读书,可是专门学习过应试方法的。如果把科举考试当成前世的审题作文,那么高务实很显然知道该从什么方向切入主题——这在八股文里就是最关键的“破题”,也知道必须在文章中带上一些什么干货,最终才最容易拿到“高分”。 因为这个优势的存在,高务实虽然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扶危救难大计想要成功,首先就必须先高中进士,但此时却也毫不着急,他自信自己应付考试比起其他考生来说要简单得多,至于精学儒术……嗯,这事不着急,至少在这个时代来说,儒学精绝的人大把的有,可是能扶危救难的人却被已经被历史证明了没能出现——也许有一些在能力上足以扶危救难但实际上败于政治斗争或因其他原因而下台的人,但既然最终没有成功,其实也等于没有。 八股文是一种科举考试的文章体裁,属于命题作文,题目都出自《四书》,但格式要求严格,很难写,如同“戴着镣铐跳舞”,要写得好很不容易,需经长期的训练。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根据一定的标准来区别高下,确保公平,所以尤其适合考试。 第19章 优劣利弊(下) 说八股文太重形式,是“束缚思想”,难道古人就不明白这个道理?明明知道如此,还是不改,那就一定有不改它的理由,肯定仔细权衡过利弊。像高务实前世的公务员考试也考申论,考过公务员的人应该知道,申论作文要写好不容易,往往是拉分的关键,内容主要是当今的热点难点,也有固定的格式可套,什么“三段论”,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等等。其实这难道就不是现代版的八股文么?当然,比较起来,其自由发挥度要稍高一些,但是弊端是高下不好评判。也许从形式上来看,似乎要比八股文自由多了,但有时明明觉得写得很好,论述很精彩,却和“标准答案”不符,分数很低。或者同一篇文章,这个人看了说好,换了个人批卷子就觉得是一派胡言,分数很低。 事实上古人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才有八股文这样的严格要求,首先形式上统一标准,制定游戏规则,确保公平的取舍,以免惹人非议。八股文有格式上的要求,却没有所谓“标准答案”,而且那时候考完的试卷都会发还本人,上面都有批改痕迹,这可是对批卷者的巨大压力,不能不认真谨慎。比起前世的只知道分数,不能查看卷中是改得对还是不对,反倒是公开民主多了。 八股文有利有弊,总体上看,近代以来对其弊端有过分夸大的嫌疑,而忽视了它在选拔人才、确保公正公平、延续中华传统文化、维护社会稳定等方面所起到的巨大作用。 其实,八股文真正最大的弊端,以高务实来看,并不在于文体,而在于出题的范围。明清之八股文,考题范围基本局限于《四书》[注:理论上《五经》也算,但实际上考得非常少],写文章的时候,还几乎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只能“代圣人立言”,那就无怪乎“禁锢思想”了。而且考题不外《四书》也导致后期出题上的麻烦——《四书》翻来覆去每句话都考过了,每句话出题都有不知多少“范文”。结果只好“别出心裁”,搞出各种截搭题,虽然这些截搭题中也有不少奇思妙想、独辟蹊径之题,却也少不得闹出一些奇葩无语的笑话。 其实这几年闲来无事的时候,高务实所做出的大明改革规划里头就有关于科举改革的很多内容,不过那都是在将来掌握大权之后的事,甚至不光是掌握大权——还要有巨大的声望以及前期做出的许多铺垫作为支撑,然后才能分步骤、一点一点来改革。 至于说跟前世那些要搞“****”的人所想的废除科举,高务实倒是完全没有想过——君不见那么多法国启蒙思想家极力推崇中国的科举制?法国启蒙思想泰斗伏尔泰甚至在《论孔子》中写道:“没有任何立法者比孔夫子曾对世界宣布了更有用的真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超过基督教义的最纯粹的道德”。而法国1793年宪法所附《人权和公民权宣言》以及法国1795年宪法所附《人和公民的权利和义务宣言》都写入了孔子的名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分别定义为自由的道德界限和公民义务的原则。把外国先哲的格言写入宪法,这可算是第一例!中国文明当时在法国受到推崇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论语》中的经典,如今十分醒目地镌刻在纽约联合国总部的大厅里,被誉为处理国家关系的“黄金法则”。] 不仅是崇拜孔子,伏尔泰对古代中国的行政运行机制更是大加赞扬,认为比之印度、波斯和土耳其的政治统治形式,中国要幸运得多。他说,在这里,“一切都由一级从属一级的衙门来裁决,官员必须经过好几次严格的考试才被录用。在中国,这些衙门就是治理一切的机构。六部属于帝国各官府之首;吏部掌管各省官吏;户部掌管财政;礼部掌管礼仪、科学和艺术;兵部掌管战事;刑部掌管刑狱;工部掌管公共工程。这些部处理事务的结果都呈报到一个最高机构[注:应该是指内阁]。六部之下有44个常设在北京的下属机构,每个省每个城市的官员都有一个辅佐的衙门。” 因此,在伏尔泰看来,人类肯定想象不出比中国这样的政治形式更好的政府,而古代中国政府更不是孟德斯鸠心目中那样的专制政府。在这种行政制度下,皇帝要实行专断是不可能的。一般法令出自皇帝,但是,由于有那样的政府机构,皇帝不向精通法律的、选举出来的有识之士咨询,那他就什么也做不成。即使人们在皇帝面前必须像敬拜神明一样下跪,对他稍有不敬就要以冒犯天颜之罪受到惩处,但所有这些,都不能说明这是一个专制独裁的政府。 为何?因为在伏尔泰看来,独裁政府应该是这样的:君主可以不遵循一定形式,只凭个人意志,毫无理由地剥夺臣民的财产或生命而不触犯法律。所以如果说曾经有过一个国家,在那里人们的生命、名誉和财产受到法律保护,那就是“中华帝国”。执行这些法律的机构越多,行政系统也越不能专断。尽管有时君主可以滥用职权加害于他所熟悉的少数人,但他无法滥用职权加害于他所不认识的、在法律保护下的大多数百姓。 在高务实看来,伏尔泰的说法多少有些“唯中国论”,其中可能有利用中国当时的先进来促进法国革命的意图。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伏尔泰敏锐的发现了限制中国皇帝专权的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由于儒家思想的深入人心,从百官到百姓,所有人几乎都成为了监督皇帝言行作为的一员。 儒家思想对“圣君”的要求是极为严格的,这也就在舆论和民心上对皇帝的作为做出了严格的限制,这个限制最终甚至形成了一把高悬在历代统治者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反过来说:失了民心,也就注定要失去天下了。 就好比眼下隆庆帝动不动就被臣子们批评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还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只是高务实做惯了前世“党的干部”,对于眼下大明言官们的表现终究很难满意——监督皇帝当然是必要的,但监督的重心却不该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这么多人监督皇帝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实在不需要废太多心力,更重要的还是应该放在整个吏治之上,不能降本流末,更不能本末倒置。 第20章 材料价格(上) 高小壮这一去时间颇久,中午吃饭竟然没能赶回,到了差不多申时时分才冒着风雪赶回高府,天色都已经开始暗了。 高务实见他外衣上到处都是湿痕,头发甚至还在凝聚着水珠往下掉落,带着责怪的语气关心道:“你就不会穿着蓑衣或者打个伞出门吗,怎么弄成这副落汤鸡的模样了?”说着朝他招手,指着自己书房的炭炉子:“来,过来烤烤火,感冒……呃,着凉就不好了。” “谢大少爷。”高小壮倒是不怎么在意:“其实小的出门是穿了蓑衣的,笠帽也戴了,可架不住京师这风实在太大了些,那雪花飘得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尽望蓑衣里乱灌。笠帽也就能挡个头顶,其他地方也没办法……不过,也没事,都是些浮雪,烤着火不用一炷香就能全干了。” 赏月给高小壮搬了个小条椅过来,高小壮颇有些手足无措地谢过,高务实笑了笑,吩咐他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待他挨着半边屁股在下首位置坐好,高务实才问道:“那几样东西的价格可都问到了?碱价如何?贵吗?” 高小壮回答道:“小的以前没买过碱,也不知道是贵还是不贵,总之一两银子可买土碱两百斤,可买精碱一百二十五斤。”[注:数据来源于《宛署杂记》、《工部厂库须知》等,颇为权威。] 高务实稍稍一怔,诧异道:“这么便宜?”他心中有些疑惑,按说京师的纯碱虽然应该就是口碱,是蒙古人从河套碱湖里直接装了来卖的,但从河套到京师这段距离可也不近啊,眼下又没有火车汽车,在运力低下的情况下,这运输费应该很高才是? 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了:不光是碱价便宜的问题,更关键是银子值钱!毕竟相当于很多人家月收入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呢!这就好比前世普通家庭拿出月收入的四到五分之一去买碱,比方说买一千块钱的碱……那可是六百多公斤(批发价)呢。 这么一想,价格就正常很多了。高务实点点头,又问:“石灰呢?” 高小壮来了精神,坐直身子道:“说到这个石灰,小的瞧着就很便宜了,小的问了三四个店家,价格都差不多,一两银子能买一百斗,不过有一点不大好,就是他们只管出货,却不管运送。”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暂时没做声。 一斗等于十升,一升差不多有三斤上下,就按三斤算吧。也就是说,一斗就有三十斤,按照高小壮打听的价格,一两银子可以买一百斗,也就是差不多三千斤的样子……就算石灰很压秤,但三千斤石灰才值一两银子,也难怪对方不负责运送了。 其实这还真是高务实误会了,那些店家不肯运送并不是因为人工费太贵,而是因为没那么多的运输工具。要知道就算是木轮板车,要运送三千斤石灰也得有个十几二十辆车才搞得定,而对于店家来说,这么多木轮板车拿来送石灰,肯定不如拿去进货以及给一些体量较小的货物买主送货,这么一比较,送石灰就很不划算了。而他们进货的渠道都不远——京城周边就有很多石灰矿,那些石灰石都是矿上负责运送给他们的。这年头,矿工都是真正的苦哈哈,历来都是卖最苦的劳力,赚最少的钱,实在是惨得很,所以自古矿工起义都是十分危险的情况——既有劳力,还不怕死,能不严重吗。 所以问题在于车,而不在于人。人工费用说起来还真是无所谓,这年头卖苦力的真“搬砖党”们,收入是相当低廉的。低到什么程度呢?一个长工每天起早贪黑,有活就得一直干着,其薪资却仅仅是一百天三两银子,唯一算得上福利的是店家会管一顿午饭。万幸这顿饭虽然也不可能会有多少油水在里头,但至少基本还是能吃饱的。 是的,这时候的人力,就是这般廉价到生长于现代社会的人几乎无法置信。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后来高务实还特意找在工部任职的“高党”人士问过了,当时工部各部门的劳动者,分为匠和夫两个等级,匠、夫又各分为长工和短工,匠的工资高于夫,长工的工资高于短工,但相差不是很大,而且不同部门的工资,也有所差别。总起来看,技术含量高的工种的工资水平,要高于技术含量低的工种,其中最高者每工0.07两[注:每工的意思是一人一天的工作。],最低者每工0.03两,相差一倍有余。[注:数据来源仍然是《工部厂库须知》,该书由曾经两度巡视厂库的工科给事中何士晋纂辑,万历四十三年六月成书,共12卷。该书自卷三至卷一二,详细记载了工部所属各机构“会有”、“召买”的各项物料数额及单价,以及一些部门的劳务价格,总数达400余种。本书中许多物品价格都会参照该书记载,今后如非特殊情况不再单独说明。] 接下来,高务实就主要问了一下各种主要油脂的价格,顺带问了对应的肉价。总的来看,就两个字形容:便宜。如果要用三个字,那就是:贼便宜! 目前京师猪肉价格是一两银子五十五斤半,猪油的价格比猪肉贵了三倍左右,一两银子只能买十八斤三两;牛肉反倒比猪肉便宜,一两银子能买足足七十七斤,而且牛油也便宜,一两银子能买二十九斤半;羊肉的价格跟牛肉基本差不多,但羊油比牛油贵,一两银子只能买二十三斤,不过仍然比猪油便宜。 “为何牛肉和羊肉要比猪肉便宜?”生长于后世的高务实高书记表示很难理解,皱着眉头发问:“还有猪油,怎么也比牛油、羊油贵?这是何道理?” 在高书记看来,养猪的难度那么低,生猪产量不知道是牛羊的多少倍,怎么可能反而价格更高了?他下意识就认为这个价格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高小壮这小子怕不是被人给忽悠了吧? 哪知道高小壮竟然也是一脸惊讶,诧异道:“大少爷原来也不知道这个情况?” 高务实呆了一呆,反问:“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难道京师附近这段时间发了猪瘟,猪都死绝了不成? 第21章 材料价格(下) 高小壮忙道:“小的刚来京师的时候,闲着没事,去给厨房帮了两天工,听二师傅说,京师这边牛羊价格便宜,与我们河南不同。说是宣大那边的边军穷困得紧,只好悄悄摸摸地跟蒙古人做些小买卖,卖些锅碗瓢盆之类的玩意给蒙古人。可没想到,那些蒙古人怕不是比边军还穷,别的什么都没有,又不怎么乐意卖马,只肯拿些牛羊充数。但咱们边军的人虽然看着也挺多,却也吃不下那许多牛羊,只好做个转手买卖,京师这边就是转手买卖最大的去处,闹到最后京师的牛羊价格就一跌再跌,最后比猪肉还便宜了!” 高务实听了这话,那可真是……惊了个呆! 眼下可还没发生俺答封贡,九边跟蒙古人还处于完全的敌对状态,一年到头动不动就开仗,双方在边境线上一年下来少不得大小数十战,出动兵力大的过万,小的几十人,反正简而言之就是绝不消停。可没曾想,居然还有这种暗地里的互市!这……这他妈要是上纲上线的话,说卖国也不为过了! 不过高书记到底是个务实派,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也不奇怪——不是说卖国不奇怪,而是以边军的经济情况来看不奇怪。 毕竟,好像就这一两年,就要发生俺答封贡,而根据记载,这件事是高拱和张居正联手决定下来的。这两位都是务实派,顶住了朝中大批清流的口诛笔伐,最终使得明廷以互市为条件与俺答汗和解,在大半个北部边界休兵止戈,为将来的万历中兴取得了良好的外部条件。 高拱和张居正的执政理念实际上是相当契合的,最关键一点就是尽量的务实,求实绩、求实效,面子问题除非完全过不去,否则都先放到一边。而俺答封贡这件事,如果不是因为有利——甚至是有大利,他们肯定是不会冒着背负骂名的风险坚持同意的。 那么,利益在哪? 别的都先不说,就说这区区牛羊价格,那也算利益的一部分啊! 更何况,卖给蒙古“锅碗瓢盆”,获取牛羊肉食这种生意,本身也会促进“锅碗瓢盆”的生产。生产锅碗瓢盆,就肯定得加大生铁产出,加大生铁产出就要多雇佣工人挖矿、锻铁,这不也是好事吗?放在高书记那个年代,这一桩桩、一茬茬,可都是拉动就业啊!可都是实打实的政绩啊!更何况在拉动就业的前提下,还提高了人民群众的生活标准,这种好事放在他当政那会儿,怕是只有智障才会拒之门外啊老铁! 当然,高务实也知道,事情自然不会这么简单,至少边军方面跟蒙古的私下动作肯定不是基层大头兵有本事干起来的,何况这事业都已经做大到能影响京师肉价的地步了! 至于说边军只卖了些锅碗瓢盆……哼哼,高书记表示,你当我是刚从幼儿园毕业的? 不过这档子事不是他现在能插手的——别说插手,插嘴都不能。要知道,这里头牵涉的利益之巨、牵涉的人物之大、牵涉的范围之广,绝对可以用惊人二字形容,只怕就算高拱有心思处置,都未必敢轻举妄动,他一个小屁孩子要是敢往里凑,怕是连高拱都能给害死。 算了算了,这事儿暂时没本事去管,先放一放吧,等老子以后当了政再说,眼下还是先把赚钱大业搞定才是正经。 高务实定了定神,假装没太在意:“嗯,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么说,我需要的这些原料都相当便宜咯?” 高小壮滞了一滞,迟疑道:“那……也不是。” 高务实眼珠一转,问道:“可是定香剂——呃,我是说,那些香料很贵?” “那真是太贵了!”高小壮一惊一乍地掰着手指道:“那个什么龙涎香,说是分作上中下三种,上品的那种比黄金还贵三分,中品的略低于黄金,就算下品的龙涎香,也比银子还贵,一两银子还买不到一样重的下品龙涎香!” 高务实叹了口气,这个其实也还算在他的预计之内,毕竟龙涎香这东西本身就少,还是纯粹靠运气才能得到的,不贵才是奇哉怪也。虽然略有些失望,但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也还算可以接受,于是问道:“其他几样呢?” 高小壮答道:“大少爷说的那个海狸香,小的跑了十几家店,都说没听过这东西。后来还是一位去楚记药行进货的辽东药商听得有趣,过来与小的论及海狸此物……” 原来那位辽东药商足迹遍布辽东,曾在原奴儿干都司撒叉河卫西北见过一种生活在河里的狸子,他的一位海西女真人朋友告诉他,这种狸子的皮毛极好,不亚于貂皮,且有一桩特殊之处,就是其肛腺前有一对香囊,香囊中可挤出“香油”,但那香油原本气味古怪,谈不上好闻,须得晒干之后,才能散发奇香。但高小壮只听高务实说了个名字,根本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不是自家大少爷说的海狸香,因此也没敢确认。 高务实听了解释,才恍然想起,海狸这个名字其实本来就有误,这东西其实是生活在淡水河流之中,前世他穿越前已经改名为河狸,只是在香料界因为习惯的缘故,才仍称呼为海狸香。而且河狸这个物种,在中国十分稀少,在俄罗斯、蒙古国数量也不大,真正的主要产出国是加拿大。当然原本欧洲也有不少分布,可惜后来因为海狸皮十分珍贵,被捕杀得差点灭绝了。 高务实一听,觉得这就不好办了,看来大明并没有人经营海狸香这门生意,甚至知道海狸这种动物的人恐怕都相当少。 其实理论上他也可以考虑跟那位辽东药商谈谈合作,让他组织人去黑龙江上游海狸分布区取香,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毕竟这海狸的皮毛比海狸香的价值更容易被现在这个时代的人接受,万一也跟欧洲似的捕杀过度给弄绝了种,自己岂非是间接的大罪人?保护生态环境这种事,古人自然基本不会去考虑,但对他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毕竟他是一个在前世被轰炸式洗脑过的人…… 看来海狸香是指望不上了,高务实只好问:“那灵猫香呢?”他没有先问麝香,因为麝香肯定是有卖的,价格上虽然不会很便宜,但在这个野生动物还颇为丰富的年代其实也不至于贵得离谱。然而麝香这东西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对于女性而言有一定的危险性。 记得当初某天高书记回家,碰巧老妈在看《甄嬛传》,剧中甄嬛初次怀孕,皇帝十分高兴,但甄嬛不幸被猫抓伤。深怕失宠失势的陵容用尽心计,赠送了一瓶家传的舒痕胶给甄嬛,告知此药去疤效果很好。实际上陵容在舒痕胶里放了大量的麝香,希望甄嬛长期用药去疤,通过药物的香气伤害甄嬛腹中的胎儿宝宝,害她流产。 当时高书记就有些咋舌,麝香这么厉害?于是拿起手机顺手百度了一下,发现麝香在生活当中其实是很常见的,如:膏药、香水、空气清新剂、甚至泡脚粉等等,几乎均含有麝香成份,唯一的问题是,麝香真能致流产吗?高书记还算认真的看了些文章,得出的综合观点是这么一些: 首先天然麝香和人工合成麝香是不同的。天然麝香为雄麝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腺囊的分泌物,它干燥后既是名贵的香料,也是名贵的药材。除了可活血止痛、通经络、开窍醒神外,还可以用来催产下胎。而人工麝香是可以替代天然麝香的一种药品和药品成分,高书记前世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麝香通常都是人工麝香。 天然麝香的药性比较强,长期接触或者直接服用的确有使孕妇流产的功效。但是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几乎全部为人工麝香,虽然它也会对孕妇会产生或多或少的一点不良影响,但是远远没有电视剧所演的那么严重,也并非闻一闻就立马流产。通常来说,即使是天然麝香,也只有长时间沉浸在麝香香气周围的孕妇才会有诱发流产的机会。平时偶然闻到麝香香水、麝香药膏的气味并不会导致流产。当然,以前世人们对孩子的珍视,孕妇们肯定是能不闻绝对不闻了。 麝香的效果就是这样,所以对于要做香皂并且前期主打上流社会销路的高务实来说,就已经基本上算是宣布跟它再见了。 设想一下这个罪名:“务实献香皂,帝后悦,恒用之,乃绝嗣。” 呃,那这个乐子可就太大了。 第22章 划分档次(上) 这时高小壮有些尴尬地回答道:“大少爷,呃……他们说灵猫香这个说法可能有误,说只知道狸香,或者也可以叫香狸香。” 高务实闻言一滞,暗道我怎么知道这玩意现在叫什么,反正在前世它就是叫灵猫香啊! 他会这么想,其实这也是他自己缺见识,灵猫这东西无论是大灵猫还是小灵猫,都属于后来生物学的学名,这两种动物在中国古代的称呼其实相当多。其中大灵猫又叫文狸、灵狸、灵猫、香狸、香猫、山狸、九节狸、九江狸、五间狸、送屎狸、五寸斑、七支狸、青鬃、禾狸等;而小灵猫又叫笔猫、斑灵猫、麝猫、七间狸、乌脚狸、包公狸、果子狸等。 当然,这时代在灵猫上所取之香究竟怎么称呼,高务实的的确确不知道,他口称灵猫香被人否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好好好,你们是行家,你们说是啥那就是啥吧。 于是他干咳一声,稍稍遮掩了一下:“哦,原来这东西在京城叫狸香?好吧,那……狸香价格如何?” “比龙涎香便宜不少,但也很贵!”高小壮伸出一根手指:“一两银子只能买不到七两狸香,而且听说货还不多。”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盘算开来。 按照银子在大明的购买力来说,这个价格确实也很贵,不过好在此物在香皂中只是作为定香剂使用,并不是主料,虽然高务实也不知道制造香皂之时这个定香剂的具体消耗量,但既然不是主料,用量就肯定不会特别大,所以完全足以支撑。 至于货不多,这个问题高务实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中国并不流行香水这种东西,中国历来使用的是熏香和香囊,所以灵猫香在此时很可能是属于药材一类,而且多半是用量不大的那种。至于说香水,古代中国也不能说就没有,但大多数是类似于花露水之类,讲究的是新鲜,一般是即出即用,而且还能饮用——没错,这个花露水与后世那些驱蚊止痒的花露水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货不多当然算是个问题,但高务实认为不能算什么大问题。利之所在,人之所趋。只要他高大少爷肯下订单,有的是人愿意为灵猫香的货源奔走——我大明缺什么也不会缺人力,这个时代的山上也不会缺灵猫,倒是缺钱的人很多很多。 他甚至觉得,如果将来香皂生意持续火爆,说不定还能催生出人工饲养灵猫来取香出售的养殖场之类。当然,这些都只能算是理想状态下的远景规划,眼下的重点肯定不至于要放在这些事情上面。 于是,以灵猫香作为香皂的定香剂就算是暂时决定下来了。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香精多样化。 他隐约记得自己当年在县委时,有次随团去广东考察日化产业的时候,某个本土日化企业为他们介绍过一些香精的发展历史,似乎到了1857年前后,人类才开始从褐煤树脂中得到的碳氢化物加以硝化,其得到的产物有类似杏仁油和麝香油的香味。此后,由于化学工业突飞猛进,人造合成香精遂开始大行其道。 但他现在肯定不可能跳过自然香精去搞合成香精。因为现在自然香精的提取并不能成为限制香皂生产的瓶颈,毕竟所需的原材料在这个时代称得上足够丰富,反而是搞人工合成香精没有足够的技术条件。技术条件既然不足,那显然成本上也就没有自然香精有优势了。 这一来,选择范围大大缩小,能考虑的就只有天然香精了。再从成本来考虑,必然是以大明本土有足够产出的植物香精为主。在后世,天然植物香精比较出名的倒还挺多,诸如印度的檀香、保加利亚的玫瑰、中国的薄荷和八角茴香、斯里兰卡的肉桂以及法国的熏衣草等。但是很显然,这其中那些大明没有的暂时就不用考虑了。 除了薄荷和八角茴香之外,在大明土地上能够轻易大量获取的,还有月桂叶、桂皮之类,但这其中除了薄荷,其他的似乎并不特别适合作为香皂香精。这种往皮肤上使的,还是鲜花类比较好。 托了中国地大物博的福,鲜花类的选择就很多了,譬如玫瑰[注:玫瑰其实是在“西风东渐”之后才在中国兴起的,但此花中国古已有之,然其特性非古代文人所好,尤其玫瑰的刺,在中国古代多被认为是“妒”的体现,于是留下的杰作就不多,此花的口碑也不太好。]、茉莉、桂花、白兰、黄兰、木兰等这些适合制造香精的品类简直数不胜数。 当然一开始还是不要好高骛远,不妨先选出薄荷、茉莉、桂花这三种香味尤其独特、分明的来试试水,其余的慢慢推出不迟。譬如玫瑰香味的,如果能外销欧洲可能颇有钱途,但在此之前只能在大明销售的话,则至少需要先在文坛做出铺垫——譬如来一篇广为传诵的佳作之类,否则对其有兴趣的群体恐怕过于小众——谁肯认为自己善妒啊? 至于香精、香油的提取方法,高务实现在也不十分清楚明朝时的水平,但他觉得既然中国在唐代就已经很擅长制作香袋、香囊,在明代甚至已经发展到用花制酱、酿酒、窨茶,那么提取香精、制造香油应该也是不在话下的。 退一步说,就算到时候发现提取水平不够,也完全不必担忧,他还有那么两三种对技术要求不算太高的办法可供使用,全都是在那次考察中,听那家化工企业生产科科长讲到香精生产发展史的时候学来的,虽然当时人家说得也不算多么细致,但应付一下当前水平的香精制取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把这些生产上的事情弄清楚之后,高务实的心情就开始放松起来,接下来要考虑的事则是尽可能提高产品附加值了。 提高产品附加值最好的两个办法,一是垄断,一是品牌。 垄断的问题好办,眼下是三伯高拱当政,又没有什么《反垄断法》之类的东西,只要技术保密工作到位,其他下三滥的手段至少暂时是可以无视的。 所以,要搞定的就只有品牌一项了。 第23章 划分档次(下) 因为身份关系,他跟大多数穿越者的办法不同,不打算从普通肥皂开始经营。从高端覆盖低端是他早已打定了主意的办法,而且最好是直接从大明最顶端——皇室开始往下覆盖。 按照他目前的想法,高端产品至少可以分成三等:皇室、高官贵戚、巨富豪强。高务实当年虽然不是商人,但大概也知道做品牌这事儿,最基本的当属商标了。 但是按照他的想法,今后的一些产品,需要一个“总商标”,以此来展现企业形象和企业实力,而其下则可分出不同的“分商标”,那么就至少需要主、副两个商标。 主商标他早已想好,就叫“京华”,以后他鼓捣出来的任何产业全都以“京华”冠名。至于香皂的三个档次副商标,经过简单思考,他决定把专供大明皇室的这一类产品定为“御贡”,商标直接印在香皂之上,样式为阴刻小篆“御贡”字样,香皂边缘阳刻窗框,窗框一角绘此香皂香味之所出的花纹,譬如茉莉花香味的香皂就在窗框边阳刻一支茉莉花,以此类推。 主打高官贵戚的这一档,则以翰林院及科举考试专用的台阁体,阴刻“国士”字样;主打巨富豪强的这一档,则以行草阴刻“雅士”字样。两者如“御贡”档次香皂一般,阳刻窗框花纹依例。 至于其上的题字由谁来写,那自然是尽量发挥身份优势——高拱啊!堂堂帝师、内阁大学士的墨宝直接拓在香皂之上,还怕没有逼格?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话,“御贡”二字最好让高拱开个口请皇帝自个写了赐下来……只要能说动高拱开口,请到御笔不会有问题,唯一可虑的反倒是不知道隆庆天子会不会写小篆。毕竟,众所周知,因为世宗嘉靖皇帝的缘故,这位隆庆皇爷当年读书实在有点迟。 能有皇帝御笔自然是最好的状况,虽然御贡的这批香皂,旁人估摸着是用不上的,就算有圣上的墨宝他们也看不见,但是没关系,看不见并不会耽误高务实吹牛——哦,是打广告。 退一步讲,就算说不动高拱去开这个口也没关系,高务实可以利用的资源足够多——张四维这个亲舅舅帮自家外甥写几个字不是小菜一碟?再不济,高拱门下偌多弟子,哪个不是上过金榜的翰林清贵出身,随便拎一个出来写的字也差不了,顶多就是名气小了些罢了,逼格略微下降而已,虽有影响,问题不大——至少在民间看来,这些上过金榜的老爷,那可都是文曲星呐! 高务实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计划在自己仅有的三名心腹面前说了。高小壮自然没得说,直夸自家大少爷智计百出、机变如神,有了这样的“底子”,只要香皂这东西真像大少爷说的那般好用,不卖得洛阳纸贵才怪了。 赏月说的也跟高小壮意思差不多,顶多就是夸得没那么直接罢了。倒是听琴欢喜过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欲言又止。 高务实当年秘书出身,察言观色实乃一把好手,当下就发现了听琴似有所思,他心中一动,暗道:“我这计划莫非有什么问题?” 他虽然好歹也是干过一把手的人,但毕竟只是一个镇的格局,级别也不高,本身又是所谓“年轻干部”,还没有养成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心态习惯,当下便开口问道:“听琴,有什么话就直说,你们都是我最心腹之人,你们若是都不肯说实话,我还能问计于谁?” “少爷误会了。”听琴摇了摇头,道:“奴婢不是不敢说,只是不确定自己想得对不对。” 高务实笑道:“你这就是想多了,对固然好,不对又有什么打紧?现在正是集思广益之时,但凡想到什么,只管说来,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听琴原本就比姐姐更内向一点,听了这话,这才鼓起勇气道:“少爷分的三个档次,奴婢也觉得极为合适,只是……只是按照少爷这个划分,‘御贡’这一档次不分男女倒也罢了,总归一条:是皇宫里用的。可是其下‘国士’、‘雅士’两档,一听这名字就觉得是……呃,是些老爷、少爷们用的。但就奴婢所知,如胰子、皂角此类物什的好坏,在大户人家里头,虽然多是内房管事负责采购,但其实还是女眷们更加在意一些,甚至有些格外讲究的门第——譬如夫人的娘家蒲州张家,这些东西都是老夫人和各房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直接负责。” “所以呢?”高务实皱着眉头,他感觉自己好似听出点什么味来了,但就差临门一脚,所以仍然还是一脸懵逼。 赏月却是惊喜地一拍手:“妹妹真是想得细致!”转头对高务实道:“大少爷,听琴的意思是,少爷您设计的这三档香皂,只针对了男人,却没有考虑更在意这些东西好坏的女人们,您应该再根据这分档次设计的原则,至少列出与‘国士’、‘雅士’相对应的女子专用香皂,并且也要有个好听的名字——女人在这些事情上头,可比男人们更加讲究。” “哦!”高务实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说得是,说得是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觉得自己真是脑子抽风,当年穿越前的香皂广告,除了儿童香皂之外,其余成年人用的,几乎都是找一位美女来打,可没见过什么弄个大男人去打香皂广告的事!亏得自己堂堂一个穿越者,自诩商业头脑领先大明数百年,居然把这茬给忘了,真是愚蠢之极。 “听琴,你这个意见非常重要,非常必要,这是一大功,必须要赏,且记下十……不,记下二十两银子的赏钱,等香皂买卖做出成绩之后一并赏下!” 在这个时代,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可绝对不算吝啬了,至少就高务实所知,当初听琴卖进高府的价格还不到二十两呢!当然,听琴卖进高府时年纪比较小,并不是一个丫鬟身价最高的时间段……但在大多数技术工匠年收入都只有二十多两银子的时代,一条建议“卖”上足足二十两,而且是卖给拥有她“人身所有权”的自家少爷,那绝对是超乎时代想象了。毕竟按照这个时代人的观念来看,给自家少爷出主意本身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少爷能赏个几吊大钱就算大方豪气了,甚至不赏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因此高务实这话一说出口,赏月、听琴连带高小壮都惊呆了。 听琴呆了一呆之后,吓得忙不迭摆手:“少爷,奴婢这话就算真有什么用处,也只是一得之愚,哪里当得起什么赏赐。” 赏月似乎也想到什么,也连忙劝道:“少爷,奴婢和妹妹知道您御下仁厚,这是我们姐妹的福分,但如此厚赏,的确……有所不妥,还请少爷收回成命。” 高务实奇道:“我赏她是因为她这番话对我作用很大,其中的道理刚才也已经说过了,怎么还赏得不对了吗?” 赏月说道:“我姐妹原本就是在少爷身边听用之人,少爷有事,问及我二人,已经是抬举了,我等自该仔细思量,尽心回答。少爷觉得听琴说得有理,夸赞一句便足矣……即便打赏,也未曾见一次赏赐这许多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正是身边的人,才要对你们更好些。亲疏总会有别,这一点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赏月听了,却正色道:“少爷说的自然有理,然孔圣曾有言‘临之以庄,则敬’。正因为少爷仁厚,我姐妹不过无用女子,也能得少爷亲信,深感无以为报,更只能恪守本分,兢兢业业,又岂敢拿过逾之赏?还请少爷收回成命。” 都摆出孔老二来了,这话就不能随便答了,哪怕是在贴身丫鬟面前——这可是明朝。 高务实不由笑容一僵,略微思索一下,说道:“《说文》曰:赏,赐有功也。《书》曰: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可见,功则赏之,前贤以为然。这一点,你可同意?” 这一点,赏月当然不能说不同意,毕竟都“前贤以为然”了,只得点头。 高务实就笑起来:“《慎子》曰:孔子云:‘有虞氏不赏不罚,夏后氏赏而不罚,殷人罚而不赏,周人赏且罚。罚,禁也;赏,使也。’你二人常在我身边,我需要让你们代办之事可多得很,不赏如何使也?且《淮南子》又曰:忠臣之事君也,计功而受贵,不为茍得;量力而受官,不贪爵禄。其所能者,受之勿辞也。方才听琴这番话,你们或许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定功论赏,本是由我决定,你等勿需推辞。” 赏月听琴姐妹虽然也算是读过书的,但毕竟只是当做丫鬟培养,论及所学的“广度”,就不能与高务实这种被悉心教导的书香世家重点培养对象相提并论了。 姐妹二人见实在推辞不得,这才再三拜谢,不再推脱了。 旁边的高小壮这时也悄然松了口气。他虽然忠心,但在他看来,事情办好了,少爷要是没说打赏,那就当是尽了自己一份责,没什么好说。可少爷有赏赐,那自然也是可以拿的,又不是事情没办成却拿假话骗少爷的赏。 高务实在一边窥得高小壮脸色,心中暗暗得意:《太公金匮》曰:赏一人而千人喜者,赏之;赏二人而万人喜者,赏之;赏三人而三军劝者,赏之。如今我赏的虽然只是听琴一人,但这消息肯定是会扩散的,远了不说,起码在眼下京城高府这边,下人们不需要多久就会纷纷得知,到时候自己待下大方的名头自然就能传开。将来自己再要做点什么事情,还怕下人们不抢着干、用心干?不过是玩了一手弱化版的千金买马骨罢了,划算! 第24章 笼络陈矩(上) 高务实料不到的是,他昨天才打赏出去二十两银子,第二天不仅“赚”了回来,甚至还盈余了不少。 今儿一早,高拱自然早已去内阁当值,家里却来了一拨宫人,门子本以为又是圣人有赏赐给高阁老,施施然上前一问,谁料对方竟说圣人的确有赏赐,不过是给小高先生的。 高拱自然不可能是小高先生,整个京城高府,目前有可能被宫里称之为“小高先生”的,除了高务实不做第二人想。门子心头虽然诧异非常,但脚底下可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通禀高务实。 高务实得知皇帝有赏,心里也有些诧异,眼珠一转,暗自琢磨:就算太子跟皇帝说起了那天自己给他做的“参谋”,皇帝也不该这么明目张胆的打赏吧?这位隆庆天子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这么多年熬过来的底子,怎么也不会是个政治白痴。不过,不管皇帝什么意思,这事儿倒也耽误不得,忙不迭命人大开中门,亲自出门将天使迎入领赏。 出了府门高务实才发现,今儿领头的宦官居然还是个熟人,正是之前奉旨去河南迎回高拱的陈矩。 陈矩虽然一直都在司礼监任职,但迄今还只是个监丞,离后世普通人所熟知的“太监”,中间还隔着个“少监”一级,在宫里的地位不算显赫。当然了,在他这个监丞之下,也还有典簿、长随、奉御等级别,所以他的身份虽然在高家看来不算高,但其实大小也是个宫里头的中高级头面人物,如果有机会外放的话,也是能够混个普通地界镇守太监的。 陈矩今天过来,也是有说道的。因为隆庆帝要是有赏赐给高拱,传旨的就肯定是太监这个级别,多半还得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以上,虽然首席秉笔太监通常不至于会领到这个差事,但在首席秉笔太监往后排名的秉笔太监们就很有可能被皇帝点名传旨。 而如果去的不是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太监,而是这两监之外的十监,那恐怕就得劳动掌印太监亲自跑一趟了。这既与高拱在隆庆帝心目中的重要程度有关,也与内阁大臣的级别地位有关——之所以当初去新郑接高拱回京时是陈矩跑这一趟腿,是因为彼时高拱毕竟尚未正式起复,客观的讲只是布衣白身,所以让大太监们出远差就不妥了。 但既然今天只是给高务实赏赐,那就不用那么隆而重之,可能是见陈矩前次去开封府接高拱的差事办得还不错,所以这次来传赐也就仍让他来了。 一番传赐、领赏的套路按例走完,高务实才知道皇帝赏赐他的原因倒不见得是自己的参谋起了什么作用,只是皇帝觉得他上次与太子“相谈甚欢,言行出众,于太子甚有启迪,朕心甚慰。复念高氏历代文范传家,今有此佳儿,朕意当赏。”——其实这番话或许应该这么理解:太子见了高务实之后心情很好,父子见面的时候提了一嘴,皇帝听了就很高兴,大手一挥:赏! 于是高务实就此得了御制新书两部,御贡徽墨两匣,御贡端砚两方,御贡湖笔两支,御贡宣纸两刀。 这波赏赐价值固然不低,但那倒不是关键,毕竟这些东西不可能拿出去卖掉,真正重要的是这赏赐符合双方身份。 按照历代习俗,皇帝对下的赏赐,也是看碟下菜的,譬如以高务实的出身而言,如果直接赏钱,那就不仅是落了下成,而且几乎可以算是侮辱了。对于他这等官宦世家的读书人,通常情况下几乎只能赏书和笔墨纸砚这些雅物,倘若高务实年纪再大些,又或是已经金榜题名过了的话,倒是还可以赏些诸如名家墨宝、画作之类,但因高务实年纪尚小,不赏赐书法画作,便有不使其玩物丧志之意。 当然,一般而言,赏赐什么东西这种事,皇帝自己可能并不会说得那么细,毕竟在做这些事情上面,宫里的宦官们都是专业人士,早已轻车熟路,除非有人刻意从中作梗,否则断然不会出什么岔子,所以这些倒也无需赘言。 对于陈矩这个人,高务实是有印象的——不是指上次接高拱。 高务实当初学生时代文科相对略好,颇爱看历史类的书籍,甚至参加工作之后也没放弃看书这一爱好,具体一点说,对明史也还算有些了解。陈矩这个人,高务实记得最清楚的一点是:他将来会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并提督东厂。 这里就有一点需要特别说明:有明一朝,司礼监掌印和提督东厂这两个职务,是很少集中在同一个人手里的,因为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算是掌握着行政权力;而提督东厂等于掌握特务组织,算是掌握着独立在三法司之外的监察权。 那么很明显,如果这两个权力被同一人掌握,则皇帝就很有可能会被架空——即便不说架空,起码很有可能被“隔绝内外”。因此,一般情况下提督东厂的都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通常是排名第一位的秉笔太监——历史上天启朝的魏忠贤“九千岁”,就是首席秉笔兼任东厂提督。 而司礼监以外,内廷十二监里还有一个紧要所在,名叫御马监。御马监掌印太监这个职务可不是西游里的弼马温可堪比拟的。这个职务最关键的是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之“枢府”——即“提督十二团营”[注:所谓十二团营,不同时期有不同叫法,嘉靖二十九年后,因营制变化,多简称京营]。另外,御马监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为明廷的“内管家”;明时两度设置的西厂,也由御马监来提督,由此与司礼监提督的东厂分庭抗礼。 当然,东厂的设置是惯例,西厂的设置是特例,因此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内廷仍然处在“一把手”地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则只能屈居二把手了。 第25章 笼络陈矩(下) 司礼监掌印和首席秉笔太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内部制衡的关系,掌印地位崇高,秉笔实权在握,皇帝当然就高枕无忧。 然而陈矩历史上居然能以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份兼任东厂提督,把首席秉笔太监的实权侵占大半,近乎独掌司礼监,足可见其受皇帝信任之深。更了不得的是,他居然还能同时被文官集团认可为“贤宦”,这在皇权与文官集团斗争无比激烈的万历朝而言,可是非常令人诧异的。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能,因此高务实很乐意与这位贤宦搞好关系。 陈矩的确人如其名,规规矩矩,办完差事就欲告辞,看起来也没有伸手要红包小费的洋气习惯。但高务实难得有机会跟他独处拉近一下关系,岂肯如此轻易放他离开?当下笑容可掬地留客:“陈公此来辛苦,若不嫌弃,不妨去小生书房稍坐,目下虽非饭点,小生这里却也有些舅父所赠佳茗,正好与陈公同品。” 陈矩似乎完全没有料到高务实会留他喝茶,看起来颇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打躬:“小高先生切莫折煞奴婢,奴婢哪里当得起一声陈公?至于辛苦,左右不过是给圣上干点端茶跑腿伺候人的差事,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哪里敢说什么辛苦?” 高务实哈哈一笑,似模似样地摆手道:“侍候圣上难道就不是重要差事了?圣上舒心,不为杂务烦忧,才有精力考虑天下大事嘛。所以要我说啊,这大臣和内宦须得各有所司,各尽其责。如此,天下呢,才能长治久安;国势呢,才能蒸蒸日上。陈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矩听得大喜,忙不迭连连点头,道:“小高先生明鉴,可不正是这个道理?奴婢等虽然地卑位鄙,但于侍候圣上一事,总归是竭心尽力的不是?哎呀,那真是唯恐有些许不周,使圣上心生厌恨,于大政展布之时偏于情绪。小高先生虽然……呃,这个,年纪尚小,可这见识,那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呀!” 这般场面话一旦说开,双方的距离就迅速拉近,这下子邀请陈矩喝个茶什么的,就是小菜一碟了。 陈矩乃是宫中宦官,受邀进入高府后院倒是无需特别避讳的,当下高务实便请陈矩到了自己书房,赏月听琴二女则麻溜地去准备香茗,留下二人单独交谈。 品茗本就只是个说辞,高务实主要是想问一下宫里最近的情况,于是在双方按宾主坐好之后,便主动开口问道:“陈公,听说,嘉靖二十六年时,您才九岁,就被选进宫中,分派在进斋公门下调用?” 陈矩虽然诧异高务实为何知晓他这样一个在内廷毫不起眼的小内宦的过往,但这一问算是挠到痒处,当下微微坐直身体,拱手道:“都是先世宗皇帝信任,使奴婢有幸得聆进斋公早晚教益,如今进斋公虽已仙逝多年,然其谆谆教诲、音容笑貌,宛如当面……哎呀,那些年,真是受益良多啊。” 所谓进斋公者,乃当初世宗嘉靖皇帝时期的大宦官高忠是也,此人曾做到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十二团营等职。高忠死后的墓志铭乃是时任大学士的徐阶所撰文,另一位大学士袁炜书丹,成国公、后军都督朱希忠篆盖,其当时地位可见一斑。 高务实今日邀陈矩品茗,本无具体用意,提这一嘴也不过是拉近心里距离,然后他才祭出大招:“听说令弟这些年躬读于家中,颇见进益,年前已得了童生身份?” 陈矩听高务实这一说,诧异万分:“此奴婢家中小事,怎入了小高先生尊耳?” 高务实笑道:“说来也是巧了,陈公乃是保定安肃县人吧?陈公可还记得,嘉靖三十八年,我三伯主持大考之故事?那安肃县如今的县尊梁梧,正是己未科同进士出身,算是我三伯座下门生。前次,他与一干同年来京祝贺我三伯起复,不意三伯那日正当内阁当值,于是特命小子先行接待一二。闲谈之间,正巧说到陈公上次新郑一行,小子赞了几句陈公为人雅正的话,梁县尊便提到令弟之事……” 陈矩听得又惊又喜,忙不迭道:“哎呀,小高先生谬赞了,真是谬赞了,奴婢怎敢当得‘雅正’一誉……”说着稍稍顿了顿,目光中带了三分期待:“梁县尊竟是……呃,竟是小高先生师兄?” 高拱既然将高务实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那么高拱的门生按理说都可以算得上是高务实的师兄,这一点从此时的习俗上来讲,大抵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当然,在高务实如此年幼之时还非要这般表述,显然是有一定恭维之意,毕竟“师兄”们全是金榜题名过了的进士,天下一等一的大才,而高务实却还连个童生都没去考呢——真要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现在甚至还算不得“读书人”,只不过是出身摆在这里,没有人会认为他将来不会是“读书人”罢了。 “算是吧。”高务实表情淡淡地答了一句。 陈矩微微一怔,便即明悟,暗道:“我倒是唐突了,高家家学渊源、数代官宦,此子又是高家子弟之翘楚,更得高阁老看重,亲自带在身边悉心调教,他的心气自然是很高的,瞧不上三甲出身的梁县尊也不足为奇。” 其实高务实倒不是瞧不上梁梧的科考名次——虽然梁县尊的确只是三甲第一百六十三名,在整个金榜之上接近倒数。可即便倒数的进士,那也是进士,是毫不作假的三年一科、全国只取三百多人的绝对精英。高务实这个态度只是要表达一下:小爷我宰相门第,梁某区区县令,他叫我一声师弟那是他高攀我,我若给面子就应他一声,若不给面子……他待怎地? 当然,他表达这个态度,倒不是说他真有这么严格的等级观念——好歹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新时代青年,这点儿人人平等的觉悟还是有的——只是为了接下来谈论的事情打个底。 第26章 务实读书(上) 高务实见陈矩脸色有些尴尬,知道火候已够,这才放下手中香茗,微微一笑,道:“安肃县近些年学风不兴,漫说抡才大典之上少有名姓,便是经年秋闱,似乎也有江河日下之忧,我那位‘师兄’当日提起此事,也是焦虑得很……可惜小子未曾到过贵乡,也不敢轻言臧否,却不知陈公以为,贵乡所以学风不兴,问题之根源究竟在何?” 陈矩一时不太明白高务实这话的意思,心想我总不能说是县尊老爷教化无方吧? 当下略略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小高先生明鉴,北地学风原不如江南浓郁……呃,不知小高先生是否知道,霸州自来马贼尤多?” 高务实微微皱眉:“略有耳闻,怎么?霸州马贼也肆掠安肃?” 陈矩苦笑道:“安肃毕竟附郭保定,而保定乃是巡抚驻地、天兵云集,所以要说马贼肆掠,倒也谈不上。然则安肃离霸州毕竟只隔了百五十里,快马一日便到,因而三不五时总要遭马贼骚扰,打家劫舍倒是不多,但劫掠过路商旅之类,却是时有发生,另有种种不法,不一而足,因此此间学子更难一心向学。再者,奴婢记得幼年在乡时,社学破败,不仅课舍敞风漏雨,甚至连社师廪赡都时常拖欠甚至干脆短缺,近年偶有回乡探亲,其状如旧。按理说,生童所用书籍及各项杂费无须自行负责,但囿于县府穷困,其实根本难行。至于县学,听说也差不多如此……” 高务实点点头:“就是说,安肃学风不兴,一为匪患,二为社学、县学的办学经费无法保障?” 陈矩本来听得心里一突,有点担心高务实的立场,但瞥眼一看这位小高先生面无愠色,总算放下些心来,点头道:“大致应是如此。” 高务实露出一丝微笑:“霸州马匪之患,没有百年也有数十年了,实非我一白身小儿能够处置,这一点请陈公体谅。至于安肃县学、社学经费无着之事,可请陈公放心,此事我会修书一封与梁县尊说道说道,请他多加关注。” 霸州马匪之患由来已久。所谓马匪,当地俗称响马或响马盗,若要究其根源,可能要追溯到明廷河北马政之上,此处先不赘述。只说正德年间,霸州就爆发过一场刘六刘七起义,其以马匪为主力的叛乱军甚至曾经攻占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许多州县,并曾三次逼进北京。由此可见,霸州马匪之患实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以对于马匪之事,高务实表示爱莫能助陈矩是完全理解的。 倒是对县学、社学经费问题,陈矩听得高务实如此回答,就真是又惊又喜了!惊的是此事与小高先生毫无关系,他居然会拉下面子给一个“区区同进士出身的县令”亲自修书一封说道此事,这自然是给自己卖了个面子,可是自己不过宫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哪里值得这位当朝第一宠臣的亲侄儿这般看重?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古怪? 喜的是,有这位小高先生一句话,那位来高府连座师一面都见不着的梁县尊还不得好好把县学社学拾掇拾掇?就算县府再穷,哪怕府库里头干净得连老鼠都懒得光顾,可只要县尊老爷稍稍上心,区区一点办学经费怎么也是能够保障的啊! 想他陈矩秉性摆在这里,在宫里地位也不高,本就没有多少收入,每年还要给家里捎些银钱供养老父、兄弟,手头着实有些紧紧巴巴,若是兄弟读书这一块能省下一笔,那可就轻松多了。 想到这里,陈矩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朝高务实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道:“奴婢替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及阖县学子谢过小高先生恩义。” 高务实连忙起身将他扶住,口中道:“诶,陈公何须如此,举手之劳而已……再说,小子这也是帮梁师兄拾遗补缺,毕竟这般情况乃是出在他的治下,他若能使县内学风清肃奋扬,可不也是他的政绩?” 陈矩不听,硬生生将这一礼行完,高务实又劝了几句,双方这才再次分宾主坐好,又聊了一会儿,陈矩见天色不早,想着自己还要回宫复命,不敢久留,这才告辞离去。高务实见施恩笼络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再久留,但还是亲自送了一送,又是令陈矩一阵感动。 在陈矩看来,以高务实这般出身,还能如此折节下交,当真是仁厚天生,只可惜自己不过是个内廷小宦,平日里也就是干点端茶跑腿的活计,真不知什么时候能报这一恩?只好在心中记下,留待来日了。 陈矩心中感恩且不赘言,却说高务实这边送走陈矩之后,按例先去给伯母请安,自己再去了书房读书。高拱虽然犹豫了许久也没给高务实想好要请哪位大儒做西席,但课业还是亲自给高务实布置过一些的。 当然,高务实的课业其实相当简单,眼下无非就是背书,因为明代不考试帖诗[注:记得曾在某著名小说中看见明代主角考试帖诗,这个实际上应该不可能,明及清朝前期都是不考试帖诗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到乾隆时期才重新将试帖诗列入考核。],一切考试全在《四书》和《五经》之中出题,因此四书五经必须背得滚瓜烂熟。至于具体的解读都是待背熟了再去细讲,这也是高拱对于请西席如此慎重但却并不着急的原因之一。毕竟背书这件事无须时刻监督——回家检查就知道是否用心了。至于将来的讲解,就算没有西席又如何?他高拱自己不就是当世大儒?开玩笑,那么些年的国子监祭酒是白干的么? 国子监祭酒懂么?国家最高学府的校长! 更何况,他高拱还是当年的裕王讲师,当今帝师!皇帝都教得了,还教不得自家侄儿? 当然,其实高拱之所以在自己如此繁忙之时还对高务实的学业有如此信心,除了身为“帝师”的自信之外,更来源于高务实自开蒙以来一以贯之的优异表现。 高务实开蒙极早,三岁多时因为口齿清晰、表达流畅,族中长辈欣喜之余立刻为他开蒙——这里要稍微多说一句,古人开蒙时间不定,对于一般人家,攒够了“学费”即可开蒙。而对于不差这点小钱的人家,什么时候开蒙就主要看孩子自身。毕竟有的孩子会说话较早,有的孩子会说话则较慢,总不能让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强行开蒙吧? 因此,一般大户人家孩子的开蒙时间,常以孩子能比较清晰表述自己的意思为主要考量。譬如李白就自言“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唐时与明时开蒙所学固然颇有不同,但大体可以认为最迟五岁时李白肯定已经开蒙,而事实上五岁开蒙其实已经相当早了——要不然以李白的性子,他不会拿出来“显摆”。至于明朝,当下比较常见的开蒙时间多在七八岁左右——倒是很符合后世上小学的时间段。 第27章 务实读书(下) 高务实今年八岁,却已经开蒙接近五年,这是何等少见!怎么能不让高拱对他信心十足? 那些什么“三百千”[注: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急就章》、《童蒙训》等已经问世的著名开蒙读物,他都早已倒背如流——这一点也不奇怪,他前世幼时,爷爷是乡下教师,早年读过私塾的那种,所以“老观念”很重,以上开蒙书全部让高务实背过,甚至这里头还缺了高务实自己最喜欢的两本《龙文鞭影》和《增广贤文》,这两本书眼下尚未面世,高务实甚至一直在犹豫要不要默写出来造福大众。 当然,造福大众这个心态他虽然的确是有一点一点,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希望用这两本书“养望”。只是后来仔细思考了一番,觉得《龙文鞭影》若是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拿出来一用,但《增广贤文》却不行——这本书怎么看都是一本看透了世态炎凉的“老江湖”才能落笔之作,并且话里话外遵循的都是荀子的性恶论,以他小高先生的出身、年纪、经历,写出来也只会被当做是请人捉刀邀名,反而不美。 高务实眼下所读之书,乃是《大学》,在明代读《大学》,必然要同时读与之“配套”的《大学章句》,毕竟明朝尊朱熹为朱子,朱子的观点若不熟读精通,科考必然是没有好结果的。而事实上,他真正喜欢并且常常认真研读的有关《大学》的书,却是邱濬的《大学衍义补》。 高务实一贯觉得,四书也好,五经也罢,内容大多数都太过于“形而上”,或者用他内心的话来说,干脆就是:高谈阔论。 但读《大学衍义补》则不光是学问上的事,也是治国理念上的事——明代实学,源出于此。 “实”本是个会意字,《说文》里解释实字:“实,富也,从宀(注:念‘棉’。)、贯。”贯是货物的意思。所以段注:“以货物充于屋下,是为实。”可见实即为真实、充实之意,而延伸到实学便可以理解为切实具有的学问,是指真才实学,甚或实用之学,乃至以国富民强为目的的学问。 实学一说,先是见诸于唐宋,但其渊源,则至少应该上溯至汉时。汉儒以先秦孔子教授学生的六种典籍《诗》、《书》、《易》、《礼》、《乐》、《春秋》为经,但因后来其一失传,只余其五,遂称五经。汉时儒学渐重,自董仲舒上书武帝,提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的主张后,儒学更受到官方的支持和推广,逐渐成为官学。当时的读书人无不习经,能通一经者即为儒生,能兼通五经、博综众说者为通人,被视为有实学。 或许有人纳闷,儒学在后世人眼中明明就是个“光讲大道理”的学说,根本没几个人会把儒学跟实用挂钩而论,怎么回事呀? 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说:“儒术之兴,既因实政,故其学于实用颇切。”又说:“当时之治经者,率重事实而不龂龂于简策,故其学有用而不繁。”吕先生的意思是说,当初儒学在汉代以经学的形式兴起之时,注重实政、实事,堪称实学。其后,由于经学内部的今古经文相争以及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神学目的论提出,助长了谶纬迷信之风,使得儒家经学日益繁琐、诡秘、虚妄,渐渐走向了初期儒学的反面。 而邱濬的《大学衍义补》之所以被高务实看做明代实学之始,原因何在?盖因明人之读《大学》,一如宋人真德秀所作之《大学衍义》,只注重于了解格物、正心、修身、齐家之理,而对于治国、平天下之事无所道及。因此《大学衍义补》便主要以治国、平天下为主要着眼点加以阐述,其中无论政治理念、经济理念、民族理念等等,均有阐发。 其政治思想,如君主之作用、君民之关系等,有着比前人更明晰清楚的论述,但总的来说,还是在民贵君轻这个范畴之下的衍申,不必细讲。但其在经济理论上的观点,在当时而言却颇为先进,譬如他说:“盖天下百货皆资于钱以流通,重者不可举,非钱不能以致远;滞者不能通,非钱不得以兼济;大者不可分,非钱不得以小用,货则重而钱轻、物则滞而钱无不通故也。”这便是认识到了“钱”即是后世所说“一般等价物”的道理。 说到明朝宝钞的弊端,他不仅阐述问题,而且提出了解决之法:“莫若以银与钱钞相权而行,每银一分易钱十文,新制之钞每贯易钱十文,四角完全未中折者每贯易钱五文,中折者三文,昏烂而有一贯字者一文,通诏天下以为定制而严立擅自加减之罪,虽物生有丰歉、货直有贵贱,而银与钱钞交易之数一定而永不易,行之百世,通之万方。” 这里的“银与钱钞交易之数一定而永不易,行之百世,通之万方。”实际上应该是确立以银为本位的纸币发行制度,以避免纸币滥发造成的货币贬值。在当时来看,银本位财政体系放眼全球也许有些问题,但邱濬所处的时代,西方大航海都还只是刚刚开始,明朝内部如果执行银本位财政体系,高务实觉得应该还是很先进货币思想。甚至就算是眼下离邱濬时代又过去了七八十年,银本位在大明内部执行也未尝不行——至少比当前的混乱要好。 其他诸如提出劳动价值论、反对国家专卖制度而提倡民间自由贸易、倡议朝廷设立“古之计相”——类似后世国家统计局——乃至提出各地每年上报粮价而朝廷据此规定赋税额度等等,不少甚至是高务实“救明”计划中要分步骤实行的类似方针。 高务实所以深读《大学衍义补》,也有一个原因就是要从这些前贤的著作、言论中为将来的改革找一些依据。须知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是董仲舒之后的儒家盛行时代,改革可不是当政者随口说一声就能实行的,没有一定的理论依据,没有一定的舆论基础,根本不可能。 此时他正看到“河漕视陆运之费省什三四,海运视陆运之费省什七八,盖河漕虽免陆行而人挽如故,海运虽有漂溺之患而省牵率之劳,较其利害,盖亦相当。今漕河通利,岁运充积,固无资于海运也,然善谋国者恒于未事之先而为意外之虑,宁过虑而无不临事而悔。”心中暗道:“邱濬想用海运代替漕运,此事定为与漕运利益有关人士破坏,我将来若要改革此法,须得想好那传说中‘漕帮’人士的出路才行,不然肯定事倍功半,甚至干脆搞不下去。”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响起,心中一动,便听见外头赏月听琴二女的声音:“奴婢见过老爷。” 然后便是高拱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们少爷可在?” 第28章 伴读之邀(上) 高拱推门而入时,高务实已经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三伯。” “嗯,在读什么书?”高拱说着,自己在主座上坐了,又一摆手:“坐下说吧。” 高务实于是坐了,答道:“在读丘文庄公的《大学衍义补》。” 高拱稍稍蹙眉,道:“我知你已能背诵《大学》,但眼下你仍应着力于《章句》(注:指朱熹《大学章句》),其余《衍义》也好,《衍义补》也罢,待来日再去细读不迟。” 高务实恭顺点头,语气很老实,但话却颇为自负:“今日原定背诵《章句》右传之六、七二章,但此二章篇幅颇短,因此连第八章也一并背了。此后侄儿见尚有闲暇,左右也是无事,这才又读了读《衍义补》。” “哦?”高拱面带欣喜,但转念又道:“那我便考你几句,我起头,你背下句。” 高务实毫无惧色:“请三伯起头。”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 高务实立刻接口:“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高拱又问:“程子作何解?” 高务实答道:“程子曰:身有之身当作心。” “朱子作何释?” 高务实答道:“忿,弗粉反。懥,敕值反。好、乐,并去声。忿懥,怒也。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后此心常存而身无不修也。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后世中国的教育方式受到西方教育方式的影响极重,基本上是以鼓励式教育为主,也就是但凡孩子表现得稍微好一点,就充分表扬、鼓励,因为这有助于孩子建立自信,在这种教育方式下长大的孩子,将来多半乐观自信,斗志昂扬。 但古时中国历朝历代,其教育方式却基本相反,所坚持实行的主要是挫折式教育,常常表现在人为的提高教育要求的标准,使受教育的孩子经常性的达不到师长的要求,然后再加以惩戒,同时大力督促。如此一来,则能使孩子保持谦虚谨慎的心态,不会陷入骄傲自满的境地,时时自省、戒骄戒躁,同时又因为反反复复的“挫折”,使其养成一种坚韧不拔、迎难而上的品质。 这是两种教育方式各自的优点,但它们也都有其缺点。譬如鼓励式教育,容易使孩子以自我为中心而忽视其他人的感受,变得傲慢自大,且虽然平时自信,但一旦遇到挫折打击,又容易自我怀疑、自暴自弃,以至一蹶不振;而挫折式教育下的孩子,虽然通常谦虚坚韧,但有时却又显得缺乏担当,过于圆融,简单的说就是缺乏领袖气度,不敢为人先。 当然,这是指普遍表现,并不妨碍出现个别反例。 后世因为清朝愚昧落后,使得中国人经历了惨痛的教训。而后西风渐盛,甚至有人提出全面西化,虽然最终未曾实行,但不得不说,西方式思维仍然大范围注入,使得中国的传统教育模式几乎完全被西方教育模式和思想所取代。 但高拱显然不会有一星半点的西方教育思维,他所力行的仍然是传统的中国式挫折教育。因此他见高务实应答如流,虽然心中其实颇为欣慰,但面上却是不露丝毫,只是淡淡点头:“还算是用了些心的。”然后立刻话锋一转:“你可知我今日何以回来得这般早?” 高务实心中一突,暗道:我好像没干什么坏事吧? 当下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莫不是诸位阁老对某些事情有所争议?” “哼,有赵大洲在,内阁哪天能没有争议?”高拱面上露出一丝厌恶,摆了摆手,仿佛要赶走一只根本不存在的苍蝇一般:“不是内阁不谐——内阁再不谐,我也不会撒手不管,提前下值……我此来,是因为今日圣上召我过去,与我说起了一桩事。” 高拱目光炯炯地看着高务实,左手食指在几案上轻轻敲了两下:“一件与你有关的事,圣上征询我的意见。” 高务实心里咯噔了一下,暗暗叫苦:隆庆皇帝该不会真是什么话都跟高拱直说吧?难道那天出的主意,隆庆老大就这么简单的决定下来,准备问一问高拱是否反对,不反对就要实行了?可是……你实行就实行,别把我卖出来啊!我他喵的现在才八岁,你这么一搞,事情传出去的话,我将来还要不要混了?满朝官员不得把我当杀父仇人看待? 但高拱这么盯着他,他又怎敢不作回应?只好苦着脸,道:“三伯,我……我不知道什么事啊。” 瞧那可怜模样,倒是比喊“草民冤枉啊”差不了多少了。 高拱皱了皱眉:“你当然不知道……”他收回了敲桌子的手,摸了摸自己那把大胡子,略微抬头,眼睛顶着房梁,思索着,似乎在对高务实说,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圣上夸了你一通,然后说,太子希望你能进宫……” 高务实大吃一惊,直接跳了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进……进宫?” 高拱被他突然这一下子惊得一抖,然后回过神来,用力一拍桌子:“大惊小怪什么,上蹿下跳,成何体统!给我坐好!”但他话音刚落,忽然自己明悟了过来,忍不住笑,指着高务实仰天打了个哈哈,乐道:“你这小子,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个‘进宫’!” 事关小弟弟的安危,这事可疏忽不得,所以高务实仍是紧张兮兮,将信将疑地问:“进宫还分很多种?” 高拱微愠道:“谁敢让我高家的后辈行那背祖失德之举!”他有些恼怒地摆了摆手,也不打哑谜了,直截了当地道:“太子的意思是,他想让你进宫陪他一起读书。然则重臣子弟充当太子伴读之事虽然古时有之,但在我朝却无先例,圣上担心外廷议论,是以先来问我意下如何。” 高务实吃惊得嘴里能塞进一颗鸡蛋,半晌没说出话来。 高拱忽然凝神盯着他:“该不是你自己跟太子提起的吧?” 第29章 伴读之邀(下) 这话问得高务实哭笑不得,心道:所谓“陪太子读书”,在我那个时代可是嘲讽人的话呀,意思是专门给人当绿叶,整个就是一陪衬。就这种破差事,我还自己跟太子提及?我是脑子被雷劈了,还是天生就有自虐症? 连忙两手直摆:“没有没有,三伯,我怎么会出这种馊主意?” “馊主意?”高拱眯起眼来:“你且说说,这怎么就是馊主意了?” “呃……”高务实一时有些摸不清高拱的心思,但想来不管什么心思,至少三伯不可能会害自己,也就定下神来,稍加思索,答道:“其一,方才三伯已经说了,我大明并未有此先例,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倘若真行此事,必遭朝野非议,无论是对三伯今日亦或是对侄儿将来,都没有好处。” 按理说这是谨慎之言,绝对是正经的“为官之道”,谁料高拱却大摇其头,正色道:“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我高拱自问一心为国,又何惧污言秽语?务实,你务必谨记:瞻前顾后、忧谗畏讥,此辈或可窃当时官声,却难得万世贤名;负天下望,开风气先,此辈或将受当时攻讧,却必揽千秋赞颂!人生在世,草木几秋,何以留痕作影?既非权势,亦非财帛——任你有广夏万间,所睡无非一床;任你有良田万顷,埋骨不过一方。悠悠千百年后,人所能记者无非两种:忠,奸。” 高拱这番话说得高务实心中惭愧,自己一个穿越者,在许多方面对于这些“古人”都有心理上的优势,孰料却反而不如一位古人有担当。他不敢再坐着,正了正神色,起身拱手一礼:“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受教了。” 高拱摆了摆手:“这一条我不在意,你也不要担忧……坐下吧,说下一条。” “是,三伯。”高务实老老实实坐回去,沉吟了一下,道:“倘若第一条三伯并不在意,那这其二,甚至其三,也就不必说了。反而……” “反而什么?” 高务实慎重地放慢语速,缓缓道:“反而,若真如此,倒也有不少好处。” 高拱盯着高务实的双眼,认真地道:“你是不是想说,这好处就是……今日之圣眷,来日之圣眷?” “是!”高务实这次却不藏着掖着,也不怕惹高拱生气,直言道:“三伯,无论今日之圣眷,还是来日之圣眷,只要我等求此圣眷的目的,不是要把持朝政、营私舞弊、鱼肉百姓,瘦天下而肥一己,而是要整肃朝纲、刷新吏治、富国强兵,那么侄儿以为,这圣眷求之无愧。” 高拱本已准备好驳斥,但不料高务实说的却是这样,不禁迟疑起来,沉吟半晌,时而展颜、时而蹙眉,到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只是这般行事,委实称不上什么光明正大……” “三伯多次教导小侄,凡事以做事为第一前提。再说,巩固圣眷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古往今来无数大臣,但凡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谁还能缺了圣眷?要真是连圣眷都不需要就能成大事者,那……才真是可怕。” 那是自然,无须圣眷也能成事的,要么效伊、霍,要么仿操、莽。 高拱听了,又是轻叹一声,这话说的是事实,他也无从驳斥。 高务实就继续问道:“那今日圣上提起此事,三伯是如何回答的?” “我只推说事关重大,须得仔细思量,所以眼下既未应允,也未拒绝。” 高务实点了点头,起来踱了几步,问道:“太子尚未正式开蒙?” “圣上不想让太子年岁太小就受规过甚,因此正式开蒙的确是还没有,不过据说已经识得不少字了,像《三》、《百》、《千》据说都已经读过。至于学得好不好,我就不是十分清楚——听说这些是李贵妃亲自教的,冯保几个在一旁帮衬。”高拱想了想,问道:“怎么,你觉得太子应该开蒙了?” 高务实心中有了底,但却不肯现在说出来,只道:“倘若我果去宫里伴读,我已读《四书》而太子尚未开蒙,那可不就全是耽误我自己了?所以太子若真要我伴读,就应该早点开蒙,一来于开蒙一事,我多少能帮衬着太子一些;二来,我自己也算是温故而知新。” 高拱却不急于说话,端起茶杯,轻轻转着杯盖,细细思忖,老半晌才道:“我方才说,我不畏人言,此非虚言,但我所以不畏人言,其中有一个原因:余少出名家,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十七岁以‘礼经’魁于乡。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并选为庶吉士。二十一年,余授任翰林编修,九年考满,升翰林侍读。三十一年,为裕王主讲。三十七年,迁翰林侍讲学士。三十九年,升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四十四年,景王薨于藩,余升礼部尚书,召入直庐,得服飞鱼。四十五年三月,由徐华亭荐举,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高拱说到此处便即打住,高务实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回答道:“我大明对对读书人尊之重之,三伯进士出身、翰林清贵,不仅是今上之帝师,为官履历亦堪称完美,是以旁人即便污言诽谤,其能下嘴之处却也不多,轻易动摇不了三伯;而小侄就不同了,黄口小儿,既无文名、又无显举,何以为太子伴读?于是朝野不安,民间议论,必是纷沓而至,届时……便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局面了。” 高拱见自家这小小年纪的侄儿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说,还面无惧色、泰然自若,不禁大异,忍不住问道:“你既已料定会有这般局面,就一定知道这般情况可是异常严峻。犹记得前年,你三伯我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请辞归乡。有道是:文人一支笔,杀人不用刀!可你……却为何这般镇定?” 第30章 李代桃僵(上) 高务实笑了一笑,施施然道:“若只是圣上这么提上一句,侄儿便急吼吼入宫做了这个伴读,那自然要遭朝野议论、士林鄙夷,说我高家谄上。然则……侄儿有一计,只需在此之前先做些准备,到时候恐怕他们比我们还着急,要赶紧把我送进宫陪太子读书去。” “哦?”高拱此前只知自家侄儿读书聪慧,却不知他竟还有其他谋略,不禁反问:“计将安出?” 高务实微微扬眉:“此计名曰:李代桃僵。” “说来听听。”高拱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正了正脸色。 高务实重新坐下,伸出一根手指:“三伯,眼下朝廷大事,是不是定策于内阁、报呈于陛下、施展于部院?” 高拱答道:“那是自然。” “开国、靖难两系诸勋贵可有什么说道?”高务实笑眯眯地问道。 “两系勋贵?”高拱撇了撇嘴:“自土木之后,勋贵之威便已折损大半,而眼下距土木之难又过去这许多年,任他哪一系的勋贵,也不过高爵厚禄荣养着罢了,哪还能真正参预朝政?即便是朱希忠、张溶等寥寥几人,平日里也不过唯唯诺诺,做些代天郊祭之类的面子活儿罢了。” “即便如此,朝臣们可肯放任勋贵胡乱邀宠?”高务实笑容依旧。 “勋贵胡乱邀宠?”高拱皱了皱眉,面上的不屑却顿时收敛了起来,很是慎重地问:“此言却是何意,哪家勋贵胡乱邀宠了?” 高务实笑着摆摆小手,大模大样地道:“三伯不必紧张,现在自然没有,不过……我们可以让他有。” “我们?”高拱眉头皱成川字,又瞪了他一眼:“不要打哑谜,有话快说。” 高务实嘻嘻一笑:“三伯,我此来京师之前您便交待,让我注意言行,在京师切不可任性妄为……” 其实这话的言下之意很简单,高拱当时的意思不过就是:京师这地方藏龙卧虎,你三伯我虽然深受圣宠,但你要是在外面老跟人起冲突,特别是老得罪一些大有背景的人,那也是很麻烦的事,所以你小子给老子注意点,别没事就乱得罪人! 高务实见高拱面色不变,心知这种话点到为止,多说无益,便继续道:“是以侄儿来京之后便找府中门子问过了京师各皇亲国戚、勋贵重臣家的大致情况。” 高拱面色稍霁,颔首道:“这倒是要算你有心了……不过这跟你之前所言有甚关系?” “成国公朱希忠之嫡长孙朱应桢时年九岁,英国公张溶之嫡长子张元功时年八岁,临淮侯李庭竹之嫡长孙李宗城时年七岁。”高务实目光炯炯地看着高拱:“如果圣上先召他们这些人陪太子玩耍……” 高拱先是听得目瞪口呆,继而面色大变,猛一伸手做出阻拦之状,道:“万万不可!若是这般,满朝上下非炸了锅不可!” 高务实却哈哈一笑,面色有些得意:“可是三伯,这些勋贵,按理说可都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之族,他们的子嗣与皇族之间多有情谊,那也是情理之中。圣上既然想让太子的童年多些欢乐,与这些世代忠良之后一起玩耍些时日,至少明面上来看,也没有什么大逆不道之处吧?” “你哪知道这里头的轻重?”高拱急道:“那些人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来劝谏陛下,什么太子年岁已长,仍未出阁进学,已是迟了,更不宜嬉戏玩乐;又可以说太子乃国之储君,圣学未成却与整日与臣下之子厮混,如此君何以为君,臣何以为臣,实取乱之道也……你还怕他们没话说?到时候通政司里面又要堆上一大堆谏疏,徒惹圣上烦忧!” “正是要他们上疏劝谏,正是要圣上为此烦忧!”高务实也突然正了正脸色:“三伯,您想想,一旦真到了那般局面,您再出面,请圣上召我进宫为太子伴读,外廷会怎么想?” 高拱不由一怔。 高务实却接着道:“他们会觉得您是站在整个文官集团的立场上,用一个半正式的‘伴读’来压制勋贵集团用以‘谄媚’太子的‘玩伴’!这代表您是在想方设法保全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毕竟,如果勋贵集团与太子的联系太过密切……纵然陛下春秋鼎盛,但将来太子也总是要登基的。” “慎言!”高拱一拍桌案,瞪了高务实一眼。 高务实立刻闭嘴,但他知道,话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高拱对于“文官集团”、“勋贵集团”这两个新鲜词汇的接受能力很强,丝毫没有受到困惑,只是心里惊得有些厉害,甚至看向高务实的眼神都有些变样。 这小子是个什么样的妖孽啊?即便按虚岁算都只有八岁而已,竟然已经洞悉文官与勋贵武臣之间的利益冲突,甚至还能在如此层面上加以利用?这要是等他长大,真的金榜题名之后,那还了得?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只怕也为时不远! 沉默半晌,高拱才沉沉问道:“务实,你可有什么理想?” 高务实略微诧异,却还是平静地回答:“圣人垂拱,万世不替;富国强兵,中兴大明。” 高拱听罢,如释重负,很是松了口气,露出难以言喻地眼神,看着他,缓缓点头:“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之言。” 高务实有些理解他的心思,但却假作不解其意:“这是自然,三伯何以有此一说?”又立刻转过话头:“三伯,您可是答应了?” 高拱再次长出一口浊气,道:“我可以先答应下来,不过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你怎能确定偏偏是你进宫为太子伴读?须知朝中大臣人数众多,其家中也未尝没有年岁合适的子弟可供选择。” 高务实笑道:“这个简单,其一,太子眼下只认识我,且对我观感似乎还不错,这是一大优势,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其二,我有一策,可让宫里宫外对我为太子伴读都无从反对。” “哦?”高拱眼下已经一点不敢小看自家这个小小侄儿,不禁摸着胡须问道:“你有何策,这般笃定?” 高务实却笑道:“小侄有何策,此时倒不急着说,只消三伯为小侄稍作安排,小侄定让内廷外廷皆大欢喜,无不称心。” 当下便将自己的构想为高拱一一说明。 高拱听罢,却稍稍有些迟疑,慎重地道:“你这……排场可是不小。也罢,我便信你一回,这些安排,虽说连后宫都牵涉到了,但只要说动圣上,倒也没有什么难办。那好,你便好生准备准备,我自会找个时候与圣上提及,想必圣上能够应允。” “多谢三伯,侄儿定不辜负三伯一番苦心。” 第31章 李代桃僵(下) 高拱走后,高务实便坐在书桌前沉思,时不时还有些摇头晃脑,嘴里头似乎也在默念默念着什么。一旁的赏月见得新奇,趁高务实端茶喝水之时插嘴问道:“少爷是在温习功课?” 高务实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有些得意地道:“有本书多年前读过,近来怕是要用,所以看看是不是还记得。” 赏月听得先是一愣,接着噗嗤一笑:“少爷是在逗弄奴婢吗?您虚岁都才八岁,也好说‘多年前’读过什么书?” 高务实摆摆手,理直气壮地道:“你看,孤陋寡闻了吧?所谓‘名须没世称才好,书到今生读已迟’。你有没有没听过禅宗有个说法,叫做‘宿慧’?” “宿慧?那是何意?”赏月显然对佛学并无研究,自然不解其意。 高务实一副好为人师地模样:“宋真宗时有本书,叫做《景德传灯录》,里头最早提到‘宿慧’一词,原文我就不说了,总而言之,所谓宿慧,就是前世带来的智慧。” 赏月听得一怔,将信将疑地问:“前世带来的智慧?哪有这种事?” 高务实神神道道地问:“有些人在读书的时候,有时候明明读的是一本从来没有读过的书,书中内容也肯定是第一次见到,但偏偏就会突然感到:‘呀,这我以前看过’!你瞧,这个其实就是宿慧了……你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 赏月呆了一呆,忽然睁大眼睛:“好像真有过呢!那……那我也有宿慧?” 高务实哈哈一笑:“宿慧这种东西,但凡前世读过书的,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只是有些人多,有些人少,至于我呢……这个宿慧就比较多了。” 赏月作为高务实身边人,早知自家大少爷乃是“神童”,闻言不仅没有怀疑,反倒恍然大悟:“难怪少爷生而聪颖,原来是有这般宿慧!”当下目光都有些不同了。 高务实摆手笑了一笑,不再多言。 其实禅宗确有宿慧一说,但高务实于佛学并不精通,有限的一些了解多半是从当年南怀瑾先生的文章中看来的,“宿慧”说也是如此。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可跟宿慧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总需要解释一下自己“生而聪颖”这回事吧?因此将这套宿慧论以拿来主义的方式用了一用。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高务实神神叨叨的轻吟慢诵终于结束,他用力伸了个懒腰,刚要站起来,就闻到一股茶香,回头一看,却是听琴端着茶盘过来了,茶盘上放着一杯香茗。 “大少爷,请用茶。”听琴的个性比姐姐内相不少,说话的风格也相对内敛,呈上香茗就乖巧地玉立在旁不再多言。 高务实看着摆好的茶盏,心里不由感慨,“旧社会”的大家世族培养下人也是一门大学问呐,她们是怎么看出我正好这时候就打算休息的呢?当年我干了几年秘书,也只能在书记工作完毕的时候紧赶慢赶地给人家泡茶,可你瞧人家小姑娘,居然还能预判。可见有些东西从小学起和长大了再学恐怕还真有差距,又或者说……她们毕竟是专业的? 稍稍发了下呆,高务实收起这些心思,一边端起茶杯慢慢喝着,一边心里又琢磨起“正事”来。 按照他的“远景规划”,在考中功名之前,自己要做的事情本有三件。 首先,提前创办一些“企业”,一边夯实财力,一边培养人才。毕竟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情,光靠大明的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人才可远远不够,而培养人才最好的办法则是让那些苗子边学习边实践,尤其是一些工商业人才更是如此。要知道在现代社会,一个刚从象牙塔出来、毫无半点经验的学子,转头就想成为一名虑事周全的大企业家,那基本不可能。也许有极个别优秀的二代一毕业就开始管理不小的盘口,但那是有前提的:他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们拥有良好的家庭熏陶,同时在他们工作的时候,其父辈还会安排足够放心的干将辅佐……这些都是重要前提。眼下这个大明,有几个人能理解高务实将来要做的事情?不培养人才,将来一定事倍功半。 其次,要熟悉这个朝廷,也让这个朝廷熟悉自己。前半条相对容易,有高拱这位隆庆第一宠臣的伯父在,自己要熟悉这个朝廷还是有很多机会的,甚至可以多方位、近距离的观摩、体会。但后半条就比较难一点了,毕竟自己眼下只是个八岁小童,就算表现得成熟一点,在人家眼里恐怕仍旧只是个孩子。如果只是做到让那些值得注意的朝臣记得“高肃卿家的侄儿好像还挺聪明”,那基本没有什么意义。自己要努力做到的,乃是让他们打心眼里意识到“高肃卿那个侄儿从小就惊才绝艳,将来一定是国之栋梁”。这两种情况乍一看差别似乎不大,其实大不相同,前者无非是聪明一点,可小聪明也是聪明,有小聪明的孩子多了去了,将来却未必有什么大出息;后者的聪明却完全不同,是要让他们从小就不敢小觑自己,或乐见其成、或胆战心惊地等着自己将来如日东升、操权执柄!要达到这个目的,可就难上加难了。但却惟其如此,自己在士林、朝堂才会有影响力,将来改动大明某些智障一般的祖制,才会降低一些难度——王安石当初若非养望多年,安敢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因此自己要做的这第二件事,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养望。 第三件事,则是短期内最关键的“近忧”——力保高拱不倒!历史上隆庆帝尸骨未寒,高拱就被张居正、冯保联手扳倒,明明是隆万大改革的先驱,绝大多数有意义的改革都是由他发起,谁料最后却被张居正截胡,在后世生生被遗忘到了天涯海角,世人只记得一个为改革呕心沥血、英年早逝的“万历首辅张居正”,却根本不会记得那个“有干济才,勇于任事。既为首辅,更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其筹边、课吏、用人、行政,不数年间,成效卓然”的高肃卿!简直是既悲催,又荒谬! 第一件事,眼下已经开了个头,自己手里头资本有限,一时间急也急不来;第二件事,眼下有个意外出现的好机会,自己已经临时作出了应对,希望能够如愿以偿,但具体还是要等高拱的安排才好继续;唯有第三件事,眼下还只是一个设想,实际上根本连门槛都还没摸着,得抓紧时间找机会了……当年有句话说得好: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第32章 理清思路(上) 说是这么说,想是这么想,但创造机会也并不是易事。按照此前高务实的想法,原本历史上的倒高三人组,其实也并非一开始就是铁板一块。 这里头,真正和高拱有着不可调和的政治矛盾的,只有张居正。虽然高拱和张居正目前正处于蜜月期,且此前也多数处在政见相近的情况,二人的政治目标也颇为一致,或者至少说是颇为类似,但他们二人有一个永远无法开解的矛盾:即便大家都是改革派,可是……谁主谁从? 后世有些学者囿于历史偏见或狭隘地域观念,强行把高、张对立起来,认为张是改革家,而高则是“奸相”、“佞臣”。这种“褒张贬高”的倾向即使在高务实穿越前还有一定影响。而事实上,高、张二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互相保护、互相帮衬,不仅在政治上倚为同盟,在学术上也有颇多共同之处。然而可惜的是,从个性而论,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恐怕都认为隆万大改革的英雄人物,只需一人足以! 高务实自穿越后没多久就打定主意帮助高拱,这里头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原由是因为自己穿越成了高拱之侄,而如果要“更好更快”的拯救大明,这个身份十分有用,高务实不想抛弃。但他自问也不是完全由屁股决定了脑袋,因为高拱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是值得他倾力维护的。 从历史来看,在政治上高拱开创了明中后期“隆万大改革”的先河。之所以能称之为开创,是因为高拱有三个“首先”。即首先奠定了隆万大改革的理论基础——“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的变法思想;首先提出了隆万大改革的政治纲领——《挽颓习以崇圣治疏》(高疏于嘉靖四十五年提出,张居正《陈六事疏》于隆庆二年呈上);首先把改革思想和纲领付诸实践,他的改革还为张居正的改革奠定了人事、政策基础。有这三个“首先”,开创一词,高拱当之无愧。 而在学术上,高拱则是明代实学思潮的先驱者。嘉、隆、万三朝本是阳明心学和经世实学的勃兴时期(虽然心学逐渐变味了)。但高拱通过批判此时心学空虚寡实之弊,全面阐发了其实学思想,即“天地之间惟一气”的元气实体论,提出“在天有实理,在人有实事”的实理实事论,“事必求其实”,“虚心以求其是”的求实求是论,“官修实政而民受实惠”的实政实惠论。他的实学思想对明清之际整个实学思潮的鼎盛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从宋元明清气学发展得高度来看,高拱既是明代气学阵营的重要代表,也是构成从张载到王夫之气学发展的中间环节,具有非常重要的承上启下历史地位。 而且高拱绝非一个只提理论而短于实践的理论学者,他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实干派。尤其是高拱在隆庆后期职掌吏部继又提任首辅后,针对嘉靖中期以后的诸多弊端,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改革。 在吏治方面,实行进士举人并用,破除举官舞弊陋习,创建人事档案,建立任官梯队,完善地区回避制度,州县正官年轻化,精简机构,健全考核制度,打击行贿受贿等。 在军事和边政方面,破除兵部“一尚二侍”旧体制,建立“一尚四侍”新体制,兵部司官精选久任,选拔边才充实兵部司属,建立边帅休假之制等。 这些改革很快取得了显著功绩:在西北迫使俺答称臣纳贡;在东北取得辽左大捷;在西南和平解决安氏内乱;在南方取得“岭寇底宁”之效等等。 而在法治方面,高拱也有上佳表现。他督令观政进士讲求律例,实行刑部司官久任之法,强化州县正官问理刑名之责,弭盗安民,严惩酷吏,平反重大冤案等。 在理财方面,高拱加强钱粮官员的任用,完善税粮征收措施,推行清丈改革,实施一条鞭法(这功劳在后世全给了张居正),力行惠商政策,整顿币制等。 在漕政方面,高拱推行河海“二路并运”的整治方案:疏通漕运,开凿新河;破除海禁,恢复海运。 总之,高拱的改革取得了“官修实政而民受实惠”的显著效果。后世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著名的教育家、史学家、哲学家,郑州大学首任校长,历史学系的创始人嵇文甫先生就提出“高拱是一位很有干略的宰相,在许多方面开张居正之先”。然而,“江陵成为中国近古史上特出的大政治家,赫然在人耳目,而新郑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其实新郑于江陵还是先进,江陵的学术和事功有许多地方实在可说是渊源于新郑”。嵇先生不仅肯定了高拱的改革功绩,而且也阐明了高、张在学术和事功上的传承关系。后世史学界提出高拱主持的隆庆改革是创始期,张居正主持的万历改革只是隆庆改革方案的合理延续,合称为“隆万大改革”的论断,就是对嵇先生这一观点的继承和发展。 因此,高务实对于“保高倒张”是没有什么内疚之意的。在他看来,反正你俩的政治目标实际上差不多,执政能力搞不好高拱还强了一线,至于对皇帝的教导能力……高拱教导出来的隆庆皇帝虽然能力谈不上多强,但至少他至始至终都对高拱保持着足够的信任,也肯放权放手让高拱做事;张居正教导出来的万历皇帝虽然实际上能力并不差,却最终变得性格扭曲,不仅打倒并鞭尸了自己的老师张居正,最后还因为国本之争,闹得君臣不和,双方几为寇仇,天下喧然。 所以,三人组里头,第一个完全不用考虑拉拢,只需要考虑打倒的,就是张居正! 不就是政治人物之间的互相倾轧嘛!当年好歹也在县委混过、镇党委干过的高书记不屑的撇撇嘴:我干这个事没有心理压力。 那么,李贵妃和冯保呢? 第33章 理清思路(下) 李贵妃将来会是李太后,一般来讲,这个身份就已经决定了这个人只可能去拉拢,倒是不大可能倒的,因为倒不掉——将来她作为皇帝生母必然要尊为太后,除非她干出秦始皇他老妈当年那样的丑事出来,否则拿什么理由去倒?而其他方面就算人家真干出什么错事,万历皇帝为了维持自己“纯孝之君”的颜面,也绝不可能对自己亲娘下手,到时候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然,李贵妃将来虽然会被尊为慈圣皇太后,但排在她的前头的其实还有一位,就是当今皇后、将来的仁圣皇太后陈太后。如果能坚决说动陈太后站在自己一边作为内援,外廷这边高拱再安排好一些手段,虽然“倒”不掉李太后,但还是有机会逼得李太后无法过问政事的。譬如李太后那个后世名声奇差的老爹、国丈爷李伟,就是一个定时炸弹,要利用利用也不能说完全没戏。但这个办法,成功几率未必多高,因为陈太后和清时原本排名在慈禧之前的慈安皇太后性格似乎差不多,是那种仁厚温婉之人,更不要说她对李太后和朱翊钧都非常亲切,要拉拢她反对李太后母子,理由也不好找。况且,就算拉拢住了陈太后,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这种事情一旦失败,后果太过严重,非到万不得已,高务实绝对不会选择。 至于为什么高务实考虑的都是在隆庆帝驾崩之后的处置,原因说穿了一文不值:眼下皇帝的两个儿子都是李贵妃所出,于国有大功,而她一个安居深宫的娘娘,又没有干出什么明目张胆妒忌争宠的事儿来,哪怕是高拱这样的宠臣,也找不到理由扳倒她。 这么看来,三人组里头,李贵妃基本上就是只能拉拢、亲近的一个,坚决不能反过来行事。 那么,冯保呢? 高务实仔细想了想,如果按照原先的历史来看,冯保当然可杀。历史上他对高拱怨恨极深,正是诬陷高拱事件的一手经办人,要动他,理由充分得很。而且动他并不算难,虽然此人在宦官里头算不上特别坏,但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即便眼下他并不是最当权的宦官,可能还恶迹不彰,可这是大明朝,文官找宦官麻烦甚至不需要什么道理。譬如高拱这样的身份地位,哪怕就跟皇帝说一句“此等阉宦,竟敢对我不敬”,冯大伴的下场恐怕就颇为不妙了,人头落地虽然不至于,但发配出宫做个某地镇守太监,却是完全有机会的。 然而高务实却知道,这个人能不杀最好还是不杀,能不动最好还是不动。 为什么?因为他是李贵妃的人。 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得看主人。 虽说如今隆庆爷健在之时,高拱要对付一个区区冯保,简直再简单不过了,可杀一个冯保容易,李贵妃那边的态度就很难把握了。 再说,今天动了冯保,明天李贵妃就不能再用一个张保、王保?所以冯保的脑袋不重要,重要的是冯保所处的位置。冯保对于高拱而言,其真正重要的位置,并不是他眼下真正在外头拿得出手的内廷官职,而是太子“大伴”这个身份。 依照大明朝的惯例,太子的大伴在太子登基之后,基本上就是新君最信任的内宦。皇帝最信任的内宦是个什么地位?前有刘瑾、后有魏忠贤。 虽然历史上万历亲政不久就自己动手处理了冯保,可在没亲政前,他也没敢把自己老妈安排在他身边的这位大伴怎么着啊。万一隆庆帝还是如历史上一样英年早逝,那么李贵妃就仍是代表皇室的最终话事人!而且这一代表就是十年! 那么,对于冯保也最好采取拉拢态度。 毕竟对于高拱而言,只要没有张居正,冯保一个人并不能对他形成致命威胁,而且将来隆庆驾崩之后,他本就是头号顾命大臣,他需要的并不是斗倒这个、斗倒那个,恰恰相反,他在那个时间段里最需要的是稳定。 同样,只要没有张居正,或者说只要没有一个类似张居正这样随时可以取代高拱的人物存在,李太后怎么去动高拱?动完高拱朝廷怎么运转?如果当时没有张居正这样隐藏于高党阴影之下的反对派,百官众口一词,李太后又不傻,怎么可能去动高拱? 更何况历史上李太后动高拱可不是像野史里说的那样,什么她跟张居正有一腿——开什么玩笑,隆庆驾崩之前张居正有什么机会跟她见面啊?就算能有极个别见面的机会,难道还能是没有外人在场的?在朱元璋定下的那无比森严的后宫制度下,一位贵妃和一位内阁大学士还能有机会单独见面? 所以她纯粹是因为冯保的诬告,真正以为高拱有二心——万历的皇爷爷嘉靖就是在正德帝死后被当时首辅杨廷和找出来继承皇位的!虽说朱翊钧毫无疑问是隆庆的血脉,名正言顺由太子继位的,按理说高拱并没有任何法理可以废帝改立新君,可是……万一呢?隆庆帝在世时事事依靠高拱,简直是万事不决问高拱,李太后就算下意识里也会认为高拱此人厉害得紧。既然厉害,那万一这么厉害的人起了歹心,真要废帝新立,还怕他找不出个理由来? 这才是她作为一位母亲、一位太后所最不能容忍、也绝对不敢冒险的事! 历史上高拱倒台,说白了就是张居正出主意、冯保执行诬告,最后导致两宫太后和小皇帝急切之间、惊怒之下什么后果也顾不上,直接下旨彻底撸掉了高拱本兼各职,让他速回原籍——也就是通常说的一杆子撸到底。 高拱这边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又不是真有二心,自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除了领命回家,还能干什么? 说到底,是高拱自己大意了,同时张居正和冯保那一击却正中要害! 因此高务实认为,只要拿掉张居正,稳住冯保,再劝高拱在隆、万交接之际万事以稳定局面为先,接下来的局面自然海阔天空。 如果还能提前布置布置,让李太后甚至小皇帝对高拱也有足够的信任,那就更加稳如泰山了。 第34章 香皂厂址(上)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首先思路理清,分清主次轻重,然后抓住重点进行针对性的布置安排,这是高务实前世在工作中学会并养成的习惯。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确保高拱在隆万之交时不倒台,将首辅和首席顾命大臣安安稳稳地做下去;其次是养望,至少要在京城官场、士林上下甚至皇室之中给人留下少年英才、才堪大用的好印象;最后则是打造自己的实业班底,为将来引导大明的发展转型做好铺垫。 如果直白一点说,第一步是稳住自家在大明政坛的地位,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事情——当然这说得可能严重了点,毕竟张居正历史上也不是要弄死高拱,只是终结他的政治生命。然而这件事如果不办好,那至少张居正当政的那十年高务实就什么都别想干,只能老老实实潜伏着。虽然从高务实的年纪来说,潜伏十年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知道大明的将来可是一件坏事接一件坏事,能不浪费时间就最好不要浪费时间,毕竟在高务实看来,张居正那十年的改革干得并不如后世许多人以为的那么漂亮,很多问题他根本没有很好的解决,了不起就是跟李鸿章一样当了个裱糊匠。 第二步说穿了就是为将来自己金榜题名、步入政坛提前做出准备。官宦世家的优势可不只是经济资源、教育资源这些看得见的好处,看不见却一定能享受得到的最大资源其实就是人脉。高务实自己前世就是从政的,虽然位置低点,但道理相通——你上头有人提携照顾、身边有人帮衬配合、底下有人摇旗呐喊,这样还办不成一些像样的事儿来,那你这个人就真的只能说是能力太差了。高务实前世秘书出身,平时干的很多就是些预先安排和查漏补缺的事,像这样的提前布置之类,早就成了行为习惯,根本不足为奇。 第三步就更是长远规划了,当然也意味着眼前的好处——没有产业,哪来的资本去交朋友啊?这世道,当然还是会有一些单纯地看你这个孩子表现不错,方便的情况下顺手帮你点小忙的好人。可那显然是不够的,更多的人只会在你成功之后才冒出来附和你、赞扬你,更不要说如果你跟人家半点交情没有,你万一有个虎落平阳的时候难道能指望人家单单出于道义就豁出命来救你?太天真了,高务实从来不敢指望这个。有道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要想人家豁出一切给你雪中送炭,就一定要让人觉得送了这趟炭,对他自己大有好处!又或者不送这趟炭,他自己一定也有大麻烦!如果这两点都能达到,那就大可不必担心,豁出命来救你的人一定少不了。可是怎么达到啊?首先一条,你得有钱,你得经营得起这么大的人际脉络! 人脉这种东西,不谈钱的当然也有,但首先,那个不稳。你想着自己虎落平阳之后,某个你叔叔伯伯的朋友或者你平时吟诗作画认识的朋友会出于道义来拉你一把?如果你这个事情麻烦不小,万一人家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呢?万一人家觉得你叔叔伯伯自己都不在了,人情早淡了了呢?万一人家就是怂呢?万一人家干脆就是怕麻烦呢?这些有的没的,全都没法确定,所以根本不能指望。 能指望的,只有那些跟你有利益联系的。无论是帮了你这把之后,可以从你这儿拿到大把利益的,还是不帮你这把就要损失大把利益的,都行。这些人脉,才是关键时刻基本上不会掉链子的人脉。为何?君不闻“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杀人父母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啊! 所以,官场要想混得好,有钱也是硬道理——不是说你非得去给人行贿送钱,但迎来送往、礼尚往来这是人之常情吧?你平日里跟人交往,出手大方、从不叫朋友吃亏,人家能不喜欢你,谁不肯跟你交朋友?如果你手段再高明点,譬如你有个什么生意,朋友觉得也还不错,投点闲钱在里头跟一股,你果然每次都能赚钱,赚了钱从来都是按时按量给他分红,人家能不喜欢你?人家能不信任你?人家能容忍你出事? 这就是利益攸关的好处。 所以要想人脉广,除了多结交志同道合之辈外,自己也还得有底子,得要有资本,有产业,有赚钱的门道。 香皂产业是高务实定下的起家产业,这个买卖在大明弄出来当然是典型的新兴产业,新兴产业的一个主要优势就是竞争小而利润高,劣势通常是推广起来有时候比较麻烦。 但高务实不怕推广难。 这年头的人做生意还比较老实,流行的思路还停留在“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个层面,某家的优势产品要想推广开来,基本是靠口碑,靠口口相传。说真的,这种原始推广水平对于高务实这个在商业社会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而言简直弱爆了。 当然,由于是起家产业,所以必须一炮打响,这就对产品本身提出了要求——虽然高务实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把七分好的产品吹成十分好而且让人对此深信不疑,但如果产品本身就是十分好,那岂不是更好?吹上天去也不怕。 因此对于香皂制造的进度,高务实还是很关心的。他的这种香皂,放在后世就是所谓的手工皂,当然比后世一些精制手工皂要粗糙一点。但再怎么粗糙,制造流程还是基本类似,皂化反应的时间必须要等,所以他在高府和自己手底下几个人倒腾了十来天,才总算是倒腾出了十几块。 由于香皂的调香不比香水,分不了什么前调、中调、后调,香皂调香基本就是一次定型的混合香型。但混合定型也要讲究一个突出主香味,而且调香的定香剂和精油都会对皂化反应产生一定的影响。所以经过大几十次试验,这十几块香皂虽然已经制成,但还需要等个十多天皂化反应全部自然完成才能使用。不过,虽然还不能使用,但已经可以闻香了,他现在场地有限、人手有限,所以这第一批试制品也没有太多花样,一共只有两个香型:薄荷香型和月桂香型。本来按高务实的计划,第一批试制品里应该还有茉莉香型,但此时毕竟是冬天,京师各大药铺都没有多少茉莉存货,就算有也是干茉莉,因此没法用来炼制精油,只好先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单子,待到半年后茉莉花开的时节再说。好在薄荷与月桂是大明百姓常用来制作香囊的原料,要不然高务实就只能换个思路先做硫磺皂了。 第35章 香皂厂址(下) 这十来天的时间里,高务实除了进行香皂的试制之外,对其将来的生产安排也是做了些事的,比如将来的“厂区”选址工作就一直在进行当中。 高务实手头虽然有一笔“巨款”,但京师居,大不易,大明京城的房价比他穿越前的首都房价没便宜到哪去,反正以他这点钱,只能买个京城内偏僻处的小院。偏僻其实不要紧,毕竟香皂的生产工艺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本来就要保密,偏僻没准还是个优势,但只是个小院就明显不够使了。制造香皂虽然并不是个需要占地面积大的产业,如果只是供应皇宫大内,一个小院大小的生产面积按理说也差不多了。但高务实的目标是要产业化而不是作坊精制,因此在京城里头生产就只能放弃了。 京城城外要买地买房也不是很方便,大明一百好几十年下来,勋臣贵戚早已将京师附近的好地占了个七七八八,皇家的田庄再算进去,几乎没有多少可以随便买进的土地。按理说高拱的身份摆在这儿,要买点地其实还是可以想办法的,但高务实又不敢打着高拱的幌子去干这个,一来二去,不得已只好把算盘打到了舅舅张四维的头上。 派高小壮去一问才知道,巧得很,张家虽然在京师周边也没有什么田地,但却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山间庄园,都是以供张氏家族中头面人物们闲暇休憩为目的建造的,地处幽静之所,而交通偏偏还算便捷。 高务实一听大喜,豁出脸去,亲自上门打算死乞白赖地跟自家大舅说要买下一座来,至于买地之资,就从自己接下去的例钱里头一个月一个月的扣。 也不知道是不是京郊这种不带多少田地的纯庄园不太值钱,张四维根本没问多话,就说了这几处庄园的位置,让高务实自己选上一处。 高务实认真听了听,果断选择了后世门头沟附近的一处庄园。 张四维听了居然颇为欣慰:因为那处庄园是张家这几处庄园里头离京城最远的一座,占地虽然大,但因为远离京城,所以既安静又便宜。当然以张家之巨富,张四维并不会因为送给外甥一处庄园而心疼,他欣慰主要还是因为那庄园僻静——他以为高务实是要找一处安静的庄园安心读书,虽然心里略微觉得那地方离京城远了点,但他认为安静这一条对于读书而言优势很明显,因此没有多想,当场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门头沟那一块,在后世来说当然离京城不算远,但大明时期的京城虽然很有可能是当时世界第一大城,可即便如此,又哪有改革开放那么多年后的天朝首都那般巨大?此时的门头沟地区放在“京郊”这个区块里头都已经是很偏僻的位置了,妥妥的远郊,因此那座庄园占地倒是相对可观。 高务实是被高拱带来京师放在身边亲自调教的,自然不能随意跑去门头沟这么远的“荒郊野外”去浪,因此只能派高小壮和马夫高陌两人前去实地考察。这两人去了足足两天,回来报告高务实说那处庄园根本不是什么占地可观,而是占地巨大——当然也只是他们觉得巨大——他们的原话是:“除了占地百余亩的庄园本身之外,舅老爷还把庄园附带的大片山林一并送给大少爷您了”。 难怪人说中国南方园林讲究精致而北方庄园讲究气派,这庄园的面积不仅相当于两个苏州拙政园的大小,还干脆附带了一大片山林,能不气派吗? 不过这却正合高务实之意——选择门头沟的一个主要原因,不就是因为后世门头沟乃是著名的煤矿产地么? 煤矿这东西眼下并不值钱,但高务实要来可是将来有大用的,虽然目前这庄园附近的地面有没有煤矿还不清楚,但此处将来必然会成为他高某人的一个产业基点,有这个地方在手,就算没有煤矿,日后也可以想办法去买产煤地——左右门头沟附近多山少田,勋贵势力插手得不多,正是那种有用却不显眼的好去处。 根据高小壮的形容,那座庄园秉承着北方庄园一贯的风格,大气豪迈,虽然也有两处池塘,但整体风格还是比较质朴,尤其是不知为何,庄园里头修了足足三排库房,每间库房都不算小,一共得有二十几间。 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香皂“工厂”的生产车间和仓储保管室基本上算是不用另外花钱去盖了,对于资金实力有限的高务实而言具有少花钱多办事的重要意义。 厂址这就算定了下来,但显然不算完,因为工人的问题还没有着落,运输的问题也没有解决,而这两个问题哪一个都不好办。 高务实认为,香皂厂的工人至少得分成两类,一类是需要接触到一定香皂制造工艺的,一类是只需要卖点力气的。单说卖力气的那一类倒是应该不难办,就在周边地区招工就完事了,大明又不缺愿意做工卖力气的人。真正难的,还是那些需要接触到一定香皂制造工艺甚至配方的技术工人从哪来。 这个问题比较麻烦,虽然高务实肯定会采取切分工艺原则,把制造工艺分成若干份,比如称量的称量,调香的调香,水溶的水溶,封模的封模,分拣的分拣,观察皂化的观察皂化等等……但麻烦就麻烦在,本身香皂制作流程就不麻烦,这其中负责某些流程的人事实上很有可能看见两道工序,那对工艺保密而言就提出一定的挑战了。即便以最坏的情况来考虑,也只需要每个工序线上收买一个人,香皂的制造工艺就算被窃了。 从新郑高家自家调来一批家奴、家丁、家生子之类当然是可以考虑的办法,但高家毕竟只是官宦世家,又不是张家那样的巨富豪强,人手虽然是有一些,但终归也还是有限,即便这次香皂厂可以依靠高家家奴顶过去,将来再有其他产业不也一样要抓瞎?所以这事儿,高务实觉得还是要想出个长远一点的办法才算妥当。 第36章 伯侄论财(上) 其实有个办法可以解决用工问题,那就是签合同雇佣专业工人。当然这里的“专业”二字跟他穿越前有所区别,眼下这时代乃是大明,不是后世现代教育体系下的社会,很多人的“第一职业”,无论有地没地,都应该算是农民,但光做农民有时候并不能养活一家人,因此很多人还会去学一门手艺,有学木匠的,有学烧砖窑的,有学篾匠的,有学泥瓦匠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手艺人在多数时候只是把自己这门手艺当做第二职业,在种田的农闲时间才会去做,这就导致了用工很难长期不断——人家农忙时候就走了。一般这种称之为短工,而真正在用工之中,短工这个群体却是最多的。 对于习惯了后世工业体系下各类企业的高务实而言,这种模式他很不喜欢。因为你一个:“企业”,如果一到农忙时节就没有工人了,那不就得停产?停产的损失算在谁头上啊?还有,这次农忙一批短工回家干活了,下次农闲的时候,企业招聘来的短工是不是还是之前那批人?万一不是,他们这些新来的短工还要花一定的时间了解企业的生产生活制度不说,没准还要先给他们培训工作技能……这都是严重损害工业效率的呀。 所以在他看来,一个稳定的企业,最好是尽量减少这种短工,把短期雇佣变为长期雇佣,甚至干脆就让他们只干“工人”这个活儿。 达到这个标准,才是他心目中的专业工人,生产效率才会提高。要还不然就算改成长期雇佣了,但你白天在这儿做工的同时还在担心自家菜园里的肥施得到不到位,那工作效率能上得去么? 但这个问题就很不好解决了,后世不少企业有员工宿舍,但高务实现在根本不可能去建这个——这年头人家都是老大一家子人,你要是都安排住宿,一家人得多少平的宿舍才够住啊?要是只准住员工本人,那可真是全新体验,这年头有几个人肯放着老婆孩子不管来你这儿上班? 当然如果按照后世一位名震天下的马先生的说法,理论上来讲,企业招人这个事情,只要钱给得到位,无论如何都是能招到人的。可现在问题就出在这儿:高务实眼下钱不够啊! 想来想去,只能对现实妥协: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第一批人还是只能外招一批打短工的,至于将来怎么变更制度,那都是有钱之后才能考虑的了。 香皂厂工人的问题暂时只能这么办了,但运输问题也要考虑。虽然按照高务实的计划,最起码早期的香皂产品一定是属于高档货,也不算多么占地方,运输起来不能说多麻烦。 可是再怎么不麻烦,以眼下大明的交通条件,拖着货跑这么远可就不容易了——别看只是从门头沟到京城,区区百里路左右的距离(不是公里),放在后世也就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但在现在这年头,一天还到不了,中间还得打尖住宿一宿。 虽说香皂这产品刚开卖的早期,在高务实的计划中属于小而贵的货物,但正因为贵,所以安保也是要注意的。门头沟离京城近当然是治安环境的一大保障,一般有点儿见识的马匪通常也不会把主意直接打到京师附近来,可保不齐有些作死的呢?大明可不是后世红朝,两者之间的治安水平差距之大,那是天壤之别。高务实穿越到大明也有七八年,虽然年纪小难出门,但就算听身边人闲聊也能感觉得出来,这时代出远门你要是穿得锦衣华服却没几个五大三粗的随从家仆跟随,危险性在后世估计只有徒手无防护高楼外墙攀爬能比,跟伊森·亨特爬哈利法塔有得一拼。所以即便就从香皂厂找几十个强壮点的工人押运,总也得有个安排不是? 这所庄园的位置在后世门头沟王平镇附近,离永定河不远,按理说交通还算方便——因为去京城的话可以走一半左右的水路,但水路虽然相对便捷,却也不足以一天赶到,以大清早从庄园出发来算,走完水路上了岸基本上也就可以休息了,第二日再赶个早,傍晚才能进京城。这样的话,既需要船,又需要马车,最好还有两个自家的货栈建在从永定河上下岸的地方。 唉,这一桩桩、一遭遭,可都要钱呐! 要不也跟用工问题一样,先向现实妥协得了,船也好、马车也好,先都靠雇的,等日后有钱了再建立自家的一条龙体系。 但即便这两条都按这样的妥协思路先办了,也还有问题。香皂厂预定的位置在门头沟,离京有两日路程,高拱既然是要亲自督导高务实的学业,肯定不会放他单独去门头沟那边,那么香皂厂至少也得安排一个人管事才行,甚至没准一个人还不够,得搭个班子才好开展工作。 也就是说,还是缺人,而且缺的还是亲信。 八岁孩子哪来那么多亲信?就身边这四个,还是母亲张氏给安排的呢。 不行,还是要找家里要人才能办事,而且只能向新郑老家求援,找高拱都不太好。 想到这里,他又坐回书桌前,吩咐听琴研墨,认认真真写了一封家书,准备着人给留在新郑的母亲送去。 但临了却又想到一件事,要不要把香皂也给母亲送两块,以便证明自己没有撒谎,是真有产品,不是搞传销…… 再一想,这两块香皂还真得送,别的不说,自己手头这四个人都是母亲指派的,说不定也担负着监督自己的责任呢?毕竟自己现在只是个未成年的大少爷,母亲对他们来说是主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想到这里,他又把赏月叫了进来,让她从香皂试验品里薄荷、月桂两种香型各挑一块制作最好的,用上好的油纸包了,再拿了两个小檀木盒子装着,同家书一起送抵新郑。 第37章 伯侄论财(下) 晚饭时间,照例只有三人上桌:高拱、高夫人张氏和高务实,高拱的两位如夫人曹氏和薛氏按礼法于偏厅别席而食。 高拱的夫人张氏与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并非蒲州张氏同族,高拱的这位正室夫人出身新郑的临县中牟县,中牟张氏在当地亦是官宦人家,累世大族——高夫人张氏的十一世祖为元代礼部尚书张圭。近些年来也还不错,曾祖为屯留令,祖父张嵩积善行孝,以孝著称河南,其父也曾为周府审理,甚至其晚辈之中也有佼佼者:高夫人的亲侄儿张孟男便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初任广平府推官,现任刑部员外郎。 高夫人在高务实的眼中,属于很传统、很典型的明代官宦人家出身的贵妇人,平时万事以夫君的意思为准,温和端淑,持礼待人,可惜不知为何,毕生无子。可能正是因为自己无子的缘故,她对高务实这个侄儿的态度不错,不过就高务实观察,她对高拱的其他侄儿侄女们也都不错,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觉得她是个好人。 高拱的两位侧室曹氏和薛氏,高务实其实也并不太熟,只知道曹氏原本生了三个女儿,可惜三个女儿都在十四五岁夭折,而薛氏本来生有一子高莱,却也在十三岁时夭折——说起来,高拱一家人确实有点惨。 高家门风严谨,食不言寝不语属于基本要求,这顿饭当然也不例外,就是安安静静吃完,无甚可表。最先吃完的是高夫人,但她吃完之后也就是安安静静等着高拱,当然这也是规矩。高拱其实吃饭比较快,但因为照顾高务实,最近总是刻意吃得很慢——因为按礼制,如果高拱这个一家之主放了筷子,桌上其他人都是不能再继续吃的,而高务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毕竟身体还是个小孩子,吃饭这种事就是想快也快不到哪去,高拱这人别看性子刚直,却并不代表事情看不明白,因此刻意细嚼慢咽等高务实吃饱。 待高务实吃完,高拱才慢条斯理地最后喝了口清汤,放下筷子,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白帕擦了擦嘴,朝高夫人点了点头道:“夫人若要散步便先去吧,为夫有些事要和务实说说。” 高夫人最近这段时间已经习惯夫君饭后考校高务实的功课亦或者闲谈等习惯,闻言也不意外,点点头,站起身来。 高务实连忙起身,微微鞠躬:“伯母慢走。” 高夫人温和地笑了笑:“不必多礼。”施施然带着贴身丫鬟去了。 高务实等高夫人出门,抬头看了高拱一眼,见他低着头,眉头一直皱着,不禁问道:“三伯,可是朝中有事不顺?” 高拱刚才竟似在沉思,闻言才抬头看了高务实一眼,露出笑容:“朝中的事情反正一直也谈不上多么顺遂,赵贞吉更是一直看不惯我,甭管我说什么,他反正都要反对,我早就习惯了……怎么,对于赵大洲这种茅坑里的石头,你有什么‘高见’么?” 高务实见他调侃自己,无奈一笑:“三伯如果都觉得难办,侄儿才读了几本书,才疏学浅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法子。” “你这小鬼头,什么时候这么谦虚起来了?”高拱晒然一笑,站起身来做了个手势:“别提他了,走吧,去我书房。” 四周高府的仆人丫鬟听得面面相窥,想当初少爷(指已经夭折的高莱)直到过世,都没被准进过老爷的书房,他那时候可是已经十二三岁了。府中的仆人能准许进入老爷书房打扫的,也只有区区三四人而已,可见这位六老爷家的大少爷在老爷心目中的地位那真不是一般的高! 高务实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也没觉得进个书房就怎么了……此前他在新郑老家的时候,高拱的书房他哪天不进啊? 当然,他也知道高拱的书房规矩不小,主要是因为高拱是个笔耕不辍的人,常年有许多文稿在书房里放着,那些文稿有些是他政治理念的阐述,有些经济思想的表达,有些是治国理政的记载,有些是学问研究的思考,后世曾总辑为《高文襄公文集》……高拱对于这些文稿并不是每日整理,而是想到了就写下,写下了先随意放在那儿,隔一段时间拿出来再看看,看完之后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就再修改修改,确认无误的才会整理起来在专门的位置放好。因此,他的书房不允许人随意乱动。 进了书房之后,高拱让高务实先坐下,自己却在书案上的几叠文稿中挑挑选选,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高务实在高拱面前很是放得开,让他坐下他就坐了,甚至端起内府管事亲自送来的大红袍轻轻吹着——他小孩子怕烫,哪怕是冬天喝茶也比较喜欢喝凉一点的。 高拱总算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也是一张书稿,并且明显是一张草稿,他看了看,走过来递给高务实,道:“你且看看。”微微一顿,又补充道:“你正读《大学》,看看这篇手稿,然后说你有什么想法。” 高务实放下茶杯,起身接过文稿,等高拱自己坐下之后,才坐下拿着文稿看了起来。 “问:《大学》何以言生财?曰:此正圣贤有用之学!《洪范》八政,首言食货;《禹汉》三事,终于厚生。理财,王政之要务也!后世迂腐好名者流,不识义利、不辨公私,徒以不言利为高,乃至使人不可以为国。殊不知聚人曰财、理财曰义。又曰义者利之和,则义固未尝不利也……义利之分,惟在公利之判,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亦利也。而徒以不言利为高,使人不可以为国,是亦以名为利者尔,而岂所谓义哉。” 高务实读罢,扬眉赞道:“三伯高见!理财一务,绝非什么铜臭腤臜之事,犹记得此前侄儿读《大学衍义补》时,曾见丘文庄公言:易曰:何以聚人?曰财。财出于地而用于人。人之所以为人,资财以生,不可一日无焉者也。所谓财者,谷与货而已。谷所以资民食,货所以资民用,有食有用,则民有以为生养之具,而聚居托处以相安矣!”他稍稍一顿,继续道:“不过丘文庄公虽然将财货论得清楚,但若说将理财之论拔高到义利之辩而振聋发聩者,三伯恐还是第一人!” 高拱仔细听他说完,这才微笑道:“看来你的《大学衍义补》倒的确不是白读的,不过,你说我是将理财拔高到义利之辩的第一人,我却不敢克当……这《大学衍义补》你大概还没读完吧?” 高务实微微一怔,郝然道:“邱公大作,煌煌百万余言,且须得耐心细品,侄儿愚钝,的确尚未读完。” “嗯,你说得也是,以你的年岁,平日又还有其他功课,尚未读完也是寻常。”高拱点了点头,道:“其实我这一论,也是继丘文庄公之言而阐,邱公《大学衍义补》第一百六十卷里曾说:人君为治,莫要于制国用,而国之所以为用者,财也。财生于天,产于地,成于人。所以制其用者,君也。君制其用虽以为国,实以为民,是故君不足则取之民,民不足则取之君,上下通融,交相为用,时敛散、通有无,盖以一人而制其用,非专用之以奉一人也。是以古之仁君知其为天守财也,为民聚财也,凡有所用度非为天、非为民决不敢轻有所费,其有所费也必以为百神之享,必以为万民之安,不敢毫厘以为己私也。是何也?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君特为民理之耳,非君所得而私有也。苟认以为己物而私用之,不知天生之有限、民力之孔艰,积之百年而不足,散之一日而无余,日消月耗,一旦驯致于府库空虚、国计匮乏,求之于官官无储峙,求之于民民无盖藏,于是之时,凡百谋为皆不遂矣,君位何所恃以为安,国家何所资以为治哉?” 他说到此处,露出微笑,看着高务实:“你看,丘文庄公虽明劝君上节俭以爱民,其实却已经暗表了心中所想:君节俭为民,义也。” 高务实也笑了起来:“说到底,都是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处而来。” 高拱哈哈大笑,坐在太师椅上轻轻往后一靠:“所以说学问一通百通。你看,民为贵,则为民理财是为大义,然民所必具者何也?财与货。是故,为天下善为理财,便是天下之大义也。” 第38章 畅论盐铁(上) 高务实其实一边和高拱交谈,一边在心里暗暗思索:三伯跟自己谈这些国家理财的重要性,究竟缘由何在? 他不觉得高拱是因为高看自己这个侄儿一眼就把这种级别的政务大事拿来与一个八岁孩子商议,因为高拱对自己的才干足够自信;他也不觉得高拱是要提前培养自己处理政务的能力以便将来少走弯路,因为在他们这些长辈眼中自己现在正是为学问打下好基础的时候,应当尽量避免心有旁骛;他当然更不会觉得高拱单纯的是找自己闲聊,因为他高阁老堂堂帝师宰辅,时间金贵得很,哪有可能这么悠闲? 想着想着,小眉头就皱了起来。 高拱也注意到了高务实的变化,但却依然保持着微笑,问:“在想什么?”然后稍稍一顿,又道:“让我猜猜……你是在想,三伯找我说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高务实滞了一滞,干笑道:“三伯果然……这个,明见万里。” 高拱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斜睨着眼,问道:“我明见万里?可真不敢当呢……譬如,你造那个什么香皂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你会想着把它当成一件大事来办,更没想到你要大量生产。” 高务实这下真是大吃一惊,忙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哟,你在府中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我要是还一问三不知,怕是哪天被你把房子拆了都不知道……你三伯我穷得很,这宅院虽然不大,可当初也花了我七八年的积蓄,万一要是烧了,那咱们伯侄二人就只好借住到崇福寺里去了。”高拱难得地没有一脸严肃,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务实:“不过仔细想想,真要是烧了,也只不过我去住寺庙,毕竟你在京西还是有一所别院的,我听说那别院不光院子够大,附近甚至还有偌大一片山林?嗯,倒也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好去处,倒比寺院那种禅唱钟鸣的喧闹之处好得多了。” 高务实越发尴尬:“三伯……” “不用解释那么多。”高拱逐渐收了些笑容,但面色也还平静,问道:“这两年来我整天看着你,对你多少也还是有些了解的,也知道你年纪虽然小,但懂的道理并不少,只是有时候想法怪异了些……罢了,把你的计划跟三伯说说吧。” 高务实张了张嘴,本来还是想解释一下,但看了看高拱的面色,终于还是决定从实招来——诚实,是任何长辈对晚辈的重要要求,只要高务实还需要高拱这块金字招牌,就不能对他撒谎。而且从目前的态势来看,高务实觉得坦白可能真的有机会从宽,而不是把牢底坐穿。 “三伯,此事说来话长,您能不能让我想想该从哪儿说起?”高务实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 高拱这次倒似乎真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一边伸手端起自己的茶盏,一边淡淡地道:“可以,你可以想好了再回答。” 高务实自己也端起自己那早已凉透了的茶盏,一边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一边皱着眉头仔细琢磨。 半晌之后才突然抬头,道:“三伯,我觉得大明有很多制度都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 高拱愕然抬头,端着的茶差点倾了出来,迟疑了一下,皱起眉头:“你想了半天,就是要说这一句?这和你弄出那个香皂,还打算大量生产有关系?” 高务实却收起了平日经常装出的小儿天真之色,严肃地道:“您刚才跟侄儿谈理财,其实有一个问题侄儿一直想问:我大明岁入几何?前宋岁入几何?为何大明财政如此困难,而前宋府库竟充盈至斯?难道我大明就真的这么穷困潦倒?” 高拱端着茶杯,一动不动,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从何说起,老半晌之后,才道:“我太祖皇帝出身困顿,后得大宝,每念小民艰难,乃制《大诰》,轻徭薄赋……” 高务实这次却颇为无理地打断了伯父的话:“其实大明未必比两宋穷困。” 高拱呆了一呆:“何有此说?” 高务实站起身来,踱步道:“窃惟我朝疆宇比宋为广,而百年以来无甚钜费,凡宋所谓郊赉岁币祠禄皆无之,其最费者宗禄养兵荫子耳,然荫子止于武职,文臣无几焉。臣考诸司职掌,洪武中人民一千六十五万二千八百七十户,垦田八百四十九万六千五百二十三顷,税粮二千九百四十四万石,户口之数较之宋虽略相当,而今日垦田则过之远矣,所入既多,而所费比之又少,是宜国家储积数倍于宋焉……况今日之全盛庶富,非宋可比”。(无风注:出自邱濬《足国用议》。) 高务实复述完这段邱濬的话,又道:“还有,据侄儿考证,北宋皇佑年间年产生铁七百二十四万一千斤,南宋初年年产生铁二百一十六万两千一百四十四斤,而我大明洪武初年年产生铁一千八百四十七万六千零二十六斤。洪武初年的产量相当于北宋的近三倍,相当南宋初年的八倍余。永乐初年,明明此前靖难之战对生产有所破坏,但官营铁冶的生铁产量仍然维持在一千八百四十七万四千斤,而到宣德九年,即便不计官营,光民营铁冶的生铁产量就达到两千七百六十六万两千斤,先帝嘉靖年间至今,更是已经达到九千万斤上下。可见单以冶铁而论,我大明比前宋增长了大约八倍左右。”(无风注:这里的数据指的其实仅仅是朝廷课税的数量,真正的生产量远高于此,当然这里对比宋、明两朝的都是课税量。) 高拱皱眉道:“你一边说宋富明穷,一边又例举冶铁生产之差距巨大,那这岂不是个悖论?” “三伯,这正是侄儿想要说的地方。”高务实神色严肃地道:“首先我必须先生造一个名词:国民生产总值。” “国民生产总值?”高拱蹙眉沉吟片刻,略微迟疑着,问道:“你是想说……整个大明百姓生产出来的财货?” “呃……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高务实一边说着,一边心道:这可差得多了,不过现在也只能先这么解释。 第39章 畅论盐铁(下) 高务实很是卖力的解释了诸如“国民生产总值”、“生产力”、“生产效率”、“生产损耗率”、“汇率”等名词,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党校培训经济课程之后面对考试的时代。好在高拱的确是个实学大家、经世干才,又在中枢摸爬滚打多年,对于理财一道确有不凡的功底——虽然大多是些过时理念,但接受起新观念来居然还真不慢,总算搞明白了高务实提出的一堆名词。 然后高务实话锋一转,把宋、明两代财政体系里头最大的差异提了出来:“所以,三伯您看,宋时工商业税收与我大明工商业税收差距何其之大!熙宁十年北宋税赋总收入共七千零七十万贯,其中农业的两税两千一百六十二万贯,占比约三成,工商税四千九百一十一万贯,占比约七成。我们就算不去计较两朝银钱汇率之差别,也不去计算两朝生产力之差别,单从这个比值上就能看出大问题,我大明每年才收了多少工商业税?相比之下简直令人遍体生寒!三伯,您是实学大家,很多数据比侄儿清楚得多,侄儿先不问别的,就只问一句:我大明每年实际征收上来进到户部府库的盐、茶税,比之唐、宋,少了多少倍?” 高拱沉着脸不说话,鼻息却越来越重,过了一会儿,忽然歘地一下站了起来,快速的来回踱步,烦闷之情溢于言表。 高务实也不催问,也不出言,只是默默地喝茶。这其间内府管事探头探脑地在书房门口张望了一下,高务实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茶盘,微微摇头,又轻轻朝他摆了摆手。那管事是高拱的老人了,瞥了自家老爷一眼就知道现在进去一准挨骂,感激地冲高务实点了点头,悄声悄气地退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高务实的茶是早就喝完了,才听见高拱忽然开口:“这些事情,你琢磨很久了吧?” 高务实发现自家三伯的声音忽然沙哑了许多,抬头看去,才发觉高拱眉头深皱,表情凝重得仿佛能随时滴出水来。 高务实叹了一声,与高拱同样凝重的表情和他幼稚的面容极不相称:“您记得吗?从您前次回新郑开始督导侄儿学业开始,侄儿就常缠着您问一些经济上的问题和数据,其中您有一次提到某年户部府库实收三百一十二万四千四百六十七两白银。可是,您知道吗,其实在此之前,侄儿曾听娘亲有次意外提起,说蒲州张氏上上下下加起来,每年约有四百万两白银的毛利收入……” “砰!” 高拱一拳砸在自己的书桌上,恨恨地道:“这些盐狗……盐商!损公肥私,一至如斯!”高拱本来是要骂“盐狗子”的,但想到高务实的亲娘就是蒲州张氏这个大盐商家族的出身,又生生把说出来一半的“狗”字给强行咽了回去。 “三伯,侄儿并非为娘舅家说话,但侄儿还是得说……您骂错人了。” “嗯?”高拱猛然回头,盯着高务实:“我还骂错人了?你刚才自己说的,我大明朝廷堂堂一个总理天下钱粮的户部府库,岁入不过三百万两,人家区区一家盐商,一年收入竟比朝廷还多!这是何等荒谬!” 面对暴怒边缘的高拱,即使朝中重臣也要退避三舍,但高务实不同,他仍然平静地正视三伯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的双眼,不卑不亢地道:“盐商的毛利自然是高的,但侄儿有几个问题不得不问。” 高拱咬着牙,从牙缝里冷冷地蹦出一个字:“说!” “第一个问题是:盐商本身并无官职在身,即便如我大舅凤磐公(张四维号凤磐),其本人自从中举,便从未操持盐场俗物,乃是交由其弟打理,而他从考中进士之后,直到在被您提拔之前,所任国朝官职均不与盐场事务有半分关系,其余一些盐商之家也大体仿佛,甚或家族之中根本无人为官者亦众也,既如此,损公肥私之说从何谈起?” 高拱不答。 “第二个问题:国朝盐税制度由何而来,三伯您比侄儿清楚百倍,难道是盐商们自己定出来的不成?说到底,盐商们只是被迫接受,他们了不起就是国朝盐税制度下的从业者,而并非制度的制定者,即便是利润分配不合理,这责任难道还跑到他们身上去了?说穿了,他们只是祖上眼光好,发现了国朝盐税制度下的商机,如此而已。” 高拱鼻息更重,但仍是不答一语。 高务实也不计较,反而伸出三根手指头,继续道:“第三,您只看到盐商们的毛利颇高,却不知道盐商们的投入多大。” 明中叶之前,明代对于盐商的条例,是盐商运粮食到边关,在边关换盐引,然后回来换盐贩卖。盐引属于消耗品,盐商要投入巨大的资金,保障粮食的采购,以及运送。因此盐商从事的事业虽然利润很高,但是风险也巨大,再加上不论是谁,只要运粮食到边关就能拿到盐引,所以竞争压力也大。 但是明孝宗时期进行了一次盐引改革,从此盐引不再是一次性消耗,而是变得可以世袭家传,只要拿世袭的盐引就能去领盐,再也不用辛苦的筹粮去边关。这么干对于国家的影响自然就是“边储日坏”。明中叶以后,边军战斗力日下,这也算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哈?投入?”果然,高拱满脸嘲讽,讥笑道:“我只听说盐商巨富用度奢靡,曾有耳闻某盐商巨富请客吃饭,其上等席面,光是一道羊肉,就要用羊五百只,中等席面用三百只,下等席面用一百只。为何要如此之多?不是因为请了上千人吃饭,而是他们吃的时候,只切每头羊嘴巴上的一小块肉,剩下的全都扔掉,原因是‘羊之美全萃于此,其他皆腥臊不足用也’。你所言之投入,莫非是指这些?” 高务实此前派高小壮调查物价,正好知悉了羊肉羊油的价格,知道高拱此言如果当真,那当然是惊人的奢侈,但他仍然面色不变:“侄儿并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可即便真有此事……三伯,以您之智见,难道看不出他们为何这般做派?难道他们无时无刻都是这般做派么?” 无时无刻那自然不至于,无非是在某些官员面前展示自家财力,然后许以“倾心报效”,以保证自己长久占有盐引,长久垄断这项日进斗金的买卖嘛。 高拱自然一点就通,但以他的地位,想到这里,最关注的就不再是盐商的奢靡,而是这其中官商勾结的痼疾了。而高务实所谓盐商的“投入”,自然也不言而喻。 高阁老的面色,立刻变得更差了三分。 第40章 门生聚会(上) 书房中气氛渐冷,高拱一言不发在生闷气。 高务实知道此事牵涉巨大,即便如高拱这般刚直宰辅,也不能不囿于大局,不敢轻动,但正因为不可轻动,对于高拱这般有刷新天下吏治志向的辅臣而言,就更加烦闷忧心。 但内府管事却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低声道:“老爷,宋都给事、韩给事、涂给事、程给事、雒主事、顾郎中、沈检讨、许检讨以及张员外等皆受命而至,已同在花厅等候了小半个时辰了,您看……” 高务实略略诧异,这是怎么回事,今天三伯的门生开会?咦……受命而至?听起来似乎还是高拱召集他们来的,看来是有大事要商议呀。 高拱呼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答道:“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本阁部即刻便至。” “是,老爷。”内府管事应了一声,小心翼翼退走。 待管事去后,高拱目光复杂地看了看高务实,缓缓道:“汝才不逊杨升庵,惟愿他日莫做我高氏之升庵。” 高务实先是一怔,继而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杨升庵者,杨慎也。乃四朝重臣、前东阁大学士杨廷和之子,素以博学多才著于天下,后世将之与解缙、徐渭同列,称为明代三才子,并以杨慎为首。其人自小有神童之称,后于正德六年状元及第,充翰林院修撰,参与编修《武宗实录》。世宗继位后杨慎复为翰林修撰,任经筵讲官。嘉靖三年,因“大礼议”受廷杖,谪戍于云南永昌卫。嘉靖三十八年,杨慎卒于戍所,享年七十二岁。隆庆继位后,追赠杨慎为光禄寺少卿。这个追赠谈不上平反,但勉强也算是代表朝廷原谅了他当年的所谓过失。 高拱有此一说,自然是提醒高务实不要学杨慎一般恃才傲物,明明是大有可为之人,却终于落得个老死边陲的下场,一身所学难以施展,只能寄情于文墨,殊为可叹。 高拱问道:“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却是何故?” 高务实老老实实答道:“侄儿猜想,三伯是怕我日后如杨公当年一般直言犯禁、触怒君上,毕生才智难用于治国理政,只得数十年蹉跎蛮疆,以诗文自寓,是以侄儿点头,意为侄儿必会以此为戒。三伯,侄儿虽有革新振作之志,却也晓至刚易折之理。” “如此甚好,那么……摇头又是何意?” 高务实苦笑起来:“升庵先生之文采,侄儿拍马不及,是以摇头。” 高拱听得一乐:“你才几岁,眼下自然不及杨升庵甚远,然以你今夜对我所言来看,将来成就谁人可料?再说,我高家本尚实学,诗文不过小道,原也无需多费功夫——你瞧我可曾有那些吟春悲秋之举?” 咦,说得也是啊,高拱此人好像真不怎么喜欢作诗填词,至少他高务实就从来没见过三伯有写过什么诗词,基本上除了疏奏,就只有学问上的著述,此外他写得多一些的,就只剩下祭文了——这是官场无奈之举,毕竟座师、同年、门徒乃至乡梓人脉太广,人家家里死了重要人物,谁都想有一位像高拱这样地位尊崇的人给写祭文。而且说起来,高拱为官清正,但居然能在京师买得起一所不大不小的宅院,可不就是靠写祭文的润笔费赚钱么?这个钱在明朝完全是正当收入,没有半点可以非议——再说阁老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的嘛。 高拱这番话说完,也不等高务实再回什么话,又径直吩咐道:“你和我一同去。” 这话就让高务实一愣了,高拱的门生此前也曾有不少前来拜谒师相,其中有一些人来的时候,高拱也会命高务实一同出面,这既是提携高务实,也是对门生示之以亲密,倒不算稀奇。但今日情形明显不同,毕竟往日都是门生主动上门拜谒,有时候碰上临近饭点就一起吃个饭——在中国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吃饭的意义往往不只是进食,更重要的是交际。而今日则不同,乃是饭后的夜里,并且是高拱主动将他们找来,且一找就是这一群人。 要知道这几个人虽然听着好像官职都不高,但大明朝的官制一向有“以小制大”的习惯,科道言官一贯位卑而权重就不提了,甚至内阁——理论上来讲,大学士还只是五品呢,可大学士偏偏实际上行使着宰相的权利(无风注:当然大学士都有其他加官、加衔)。 但眼下高拱已经动身,高务实有什么疑惑也只能先压在心里,亦步亦趋地跟着三伯奔花厅而去。 随着花厅口候立的内府管事一声:“阁老至——”花厅中的交谈声立即一肃。待高务实随高拱走入之时,便见到一众人等已经齐齐垂手肃立,但见高拱进来,又一齐拱手揖礼,口称:“学生见过师相。” 高务实注意到,高拱的内侄张孟男也是这般称呼。他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张孟男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这一声师相喊得合情合理。 这个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殿试金榜,在明朝的惯例中,几乎所有上榜的进士都可以称之为高拱的门生,因为那一年高拱是会试主考。 当然,会试这样的中央最高级别抡才大典不可能只有高拱一人审卷,还会有十余名同考官。通常情况下,只有被考官选中卷子的进士,才会被考官视作门生,反之亦然。但无论怎么说,某一科的进士,如果脸皮厚一点,哪怕自己当时不是被主考官选中的,要称呼主考官一声老师,也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主考官后来做了内阁辅臣,那就不得了了,当初他主考的那一科金榜几乎都会将其视为“师相”,这既是新科进士们需要“师相”提携的一种体现,也是“师相”需要新科进士们夯实自己人才夹袋的一种体现,典型的各有所需。 今日应高拱所召而来的只有九人,并不是说高拱门下弟子就只有这几个人,而是有不少学生都已外放别处为官,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高拱起复之前被徐阶调离京师的。譬如前次高拱被逐,唯一一个前往送别的门生吴兑,现在就在蓟州兵备副使的位置上。另外还有宋应昌、陆树德、刘良弼、杜化中、周世选、匡铎、宋良佐、光懋、杨家相、李纯朴、陈懿德、钟继英、吴文佳、杨相等一大帮人,眼下都不在京师。 当然,就今天来的这九人已经很是吓人了——即便原本的历史上因为高拱被张居正、冯保联手一击倒台,这九个人里头仍然出了两个阁老、一个都御史(都察院一把手)、一个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一个南京户部尚书!还有一人虽然自己被罢官,但其子后来也成阁老…… 第41章 门生聚会(下) 高务实环顾左右,其实这九位他此前已经都认识了,分别是:刑科都给事中宋之韩,刑科给事中韩楫,吏科给事中涂梦桂,工科给事中程文,户部主事雒遵,工部郎中顾养谦,翰林院检讨沈鲤,翰林院检讨许国,刑部员外郎张孟男。 如果按照原先的历史而言,前面四位科道官下场都不太妙,基本上随着高拱的倒台,他们的政治生命也就跟着终结了。而从雒遵开始,后面五位的情况则都还不错: 雒遵在高拱倒台一事中其实也是倒了大霉的,当时万历刚继位,雒遵就弹劾冯保欺辱皇帝,张居正联手冯保倒高之后,冯保立即报复,雒遵被连降三级,逐出京师,贬为浙江布政使照磨,后调任太原府推官,入为尚宝司丞。万历五年九月,张居正之父去世,依礼应丁忧回乡守孝,但张居正觉得自己掌权已久,树敌过多,恐一旦离朝,会有不测,遂暗中活动,于是由万历下旨令其夺情。当然夺情归夺情,葬父却不能免。张居正归葬其父时,令尚宝司护送,结果雒遵竟然坚辞不肯,于是再次得罪了张居正。直至万历十年张居正因病去世,冯保被贬南京,雒遵才升为太仆寺卿,不久改光禄寺卿,后调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四川。万历十三年夏,四川龙安府杨柳蕃人进犯松潘卫金瓶堡,杀死朝廷守将,一时川西震惊。巡抚雒遵派遣总兵官李应祥率兵前去征讨,一举平定了该地。雒遵因功入朝,以都御史掌都察院事。 顾养谦基本没有受到高拱倒台影响,在张居正当政时和万历亲政后历任福建按察佥事、广东参议、副使。坐事调为云南佥事,抚服顺宁土官,进浙江右参议。改蓟州镇兵备,再进为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以战功,升右副都御史,历南京户部右侍郎,总理粮储。改兵部左侍郎。又奉命为蓟辽总督兼经略朝鲜军务。后为右都御史兼工部右侍郎,总理河道。又改协理京营戎政、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万历十四年任辽东巡抚、擢任蓟辽总督、兵部尚书。 沈鲤在隆庆朝一直就呆在翰林院没动,但万历继位给了他机会,迁左赞善,任讲官。万历十年秋,晋侍讲学士,又升迁为礼部右侍郎。不久改任吏部职,升任左侍郎。万历十二年冬,拜礼部尚书,又加少保,为文渊阁大学士。 许国在万历作为太子出阁(正式读书)时,以翰林院原官兼任校书。到万历登基,进右赞善,为日讲官。后来历任礼部左、右侍郎,又改吏部,掌詹事府。万历十一年四月,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 张孟男在张居正生前无甚作为,但张居正死后,马上被晋升为太常寺卿,后又相继升大理寺卿,南京工部右侍郎,不久被召回北京带本职兼掌通政司事,四年连升四级,官运亨通。万历十七年冬改任户部左侍郎,不久升南京工部尚书,尚未到任又改南京户部尚书,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 另外,那位自己虽然倒了大霉,后来儿子却成了内阁大学士的,是韩楫,他的儿子名叫韩爌。不过高务实在意的不是韩爌将来成为内阁大学士这个问题,而是他乃是东林党元老。 虽然东林党确实出了一些清官忠臣,但高务实对东林党仍然半点好意也欠奉——道不同不相为谋! 当然,高务实觉得既然韩爌只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那么就还完全可以“挽救”,完全可以“调教”成实学门徒嘛。 “不必多礼。”高拱冲学生们摆了摆手,又对高务实道:“还不见过诸位师兄?” 这句话让九人俱是一惊。 按照惯例来说,高务实当然可以称呼他们为师兄,他们也可以称呼高务实为师弟。但这种称呼,大抵是一种例行客套。然而,高拱这番话却表明,他要求自己的门生真的把高务实当做自己的同门师弟——这种行为不能说反常,但的确少见。这说明高拱已经正式把高务实当做自己的“衣钵传人”了,而高务实说到底,毕竟不是高拱亲子,只是侄儿。 看来,这位新郑神童,真的异常受师相宠爱和重视啊。 宠爱是他们早就知道的,不然高家子弟众多,为何师相单单就带了他高务实一同来京?但重视却不同,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高拱如此表态,说明他心意已决——师相何等人也,岂会单单因为宠爱就做出这种决断? 因此只有一种解释:高务实这个“小师弟”实有异常之能。 所有人望向高务实的目光都不禁有些变化。 但高务实却恍如不觉,不卑不亢地上前与其实早已认识的几位“师兄”一一见礼,众人不论心底作何感想,都笑容可掬地正式作了回礼。 小字辈见礼一毕,高拱就直接摆了摆手,道:“都坐下吧,今日找你等来,是有两件要事与你们说道说道。” 嗯,直奔主题,这很高拱。 众人落座,目视师相。 顾养谦开口道:“请师相吩咐。” 高务实知道为何是顾养谦最先开口——在今天来的这些高拱门生当中,顾养谦是乙丑科金榜排名最高的一人,所以虽然他官职不是最大,但却适合第一个出声,这是大明的惯例。哪怕韩楫在乙丑科金榜排名只落后他三名,也不能相争。 高拱点点头,略微清了清嗓子,道:“第一件是,赵大洲日前上奏陛下,欲改营制,仍由文臣任总理戎政。他说我朝内外卫兵分隶五府,为避免强臣握兵之害,永乐末年遂结营团操,乃以三千、神机二营统之,因号为三大营。正统末年改为十团营,弘治间为十二团营。正德间增东西官厅。嘉靖二十九年,严嵩建议于五府之外设戎政府,握内外兵藉。后成国公朱希忠等二十人请收戎政武臣及印,仍三大营。三大营各一将领之,赐敕,以文职大臣一员为总理,无事居营训练,有警则总兵挂印出征……对于此事,你等都有什么看法?” 第42章 花厅议事(上) 高拱说完,宋之韩先开了口:“学生以为,自庚戌之变,文武相争京营,赵阁老今以阁臣之尊兼为总宪,毕竟是文臣领袖之一,有此一举亦不奇怪。” 高拱转头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面色平静,料他知道庚戌之变,便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所谓庚戌之变,乃是发生于嘉靖二十九年七月,当时鞑靼部俺答汗聚众十余万,大举南犯大同。宣大总兵咸宁侯仇鸾惊慌失措,以重金贿俺答汗,乞求俺答汗转攻他处。八月,俺答汗移兵东去,向蓟州进发,以数千骑兵进攻古北口边墙。另派一支精干骑兵从间道溃墙而入,绕出明军之后。 明军腹背受敌,全线崩溃,俺答汗旋即统大军直趋通州,分兵剽掠昌平,进犯天寿山诸皇陵。京师闻警,宣布戒严。在俺答汗兵临城下的紧急时刻,世宗诏令诸镇将帅统兵勤王,委命仇鸾为“平虏大将军”,节制各路勤王兵马。兵部尚书丁汝夔问首辅严嵩退敌之计。严嵩害怕出战失利,戒令诸将不要轻举妄动。仇鸾到东直门观望,任由敌军在城外自由焚掠八天。九月,俺答汗兵剽掠大量金银财物、牲口和人口后由白羊口从容出塞。仇鸾奉命追击但被击败,最后杀死八十多个平民,割了他们的首级冒充杀敌报功。由于这一年是庚戌年,便被称为“庚戌之变”。 《明史》记载:二十九年,俺答入寇,兵部尚书丁汝夔核营伍不及五六万人。驱出城门,皆流涕不敢前,诸将领亦相顾变色。汝夔坐诛。大学士严嵩乃请振刷以图善后。 怎么“振刷”和“善后”呢? 因为原兵部尚书丁汝夔被严嵩推出来做了替罪羊被坐诛,此时暂摄兵部的吏部侍郎王邦瑞就进言了,说:“国初,京营劲旅不减七八十万,元戎宿将常不乏人。自三大营变为十二团营,又变为两官厅,虽浸不如初,然额军尚三十八万有奇。今武备积驰,见籍止十四万余,而操练者不过五六万,支粮则有,调遣则无。彼敌骑深入,战守俱称无军。即见在兵,率老弱疲惫、市井游贩之徒,衣甲器械取给临时。此其弊不在逃亡,而在占役;不在军士,而在将领。盖提督、坐营、号头、把总诸官,多世胄纨袴,平时占役营军,以空名支饷,临操则肆集市人,呼舞博笑而已。先年,尚书王琼、毛伯温、刘天和常有意振饬。然将领恶其害己,阴谋阻挠,军士又习于骄惰,竞倡流言,事复中止,酿害至今。乞大振乾纲,遣官精核。” 这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武臣勋贵,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的,但嘉靖帝被这次事情搞得又惊又怒,闻言觉得颇有道理——当然这情况其实他以前也知道,只是没料到情况已经严峻到这个地步了,长此以往,迟早北京城能被这群纨绔废物整成空营!那还了得?于是雷霆震怒,严命兵部议兴革。 勋贵武臣见皇帝真的怒极,自知此时开口即罪,干脆直接装死,“躺平任嘲”。 于是兴革的结果很快出来了:悉罢团营、两官厅,复三大营旧制。更三千营为神枢营。罢提督、监枪等内臣。设武臣一名,曰总督京营戎政,以咸宁侯仇鸾为之;文臣一名,曰协理京营戎政,即以王邦瑞充之。其下又设副参等官二十六员。 但是这样文臣还是不会满意,因为总理京营戎政还是武臣,于是这个改制也没有很稳固,终嘉靖一朝,其制屡改,最后中军哨掖之名亦罢,只称战守兵兼立车营。 有看官要问了,武臣这次表现如此糟糕,为何总理京营戎政还是武臣? 一来,当然是因为仇鸾花钱买平安的事没有暴露,嘉靖以为此人不错,可以信赖。 二来,这里就必须要说一下旧制。远的先不说,命武臣一人总理营政始于洪熙时。宣德五年,以成国公朱勇言,选京卫卒隶五军训练。次年,命科道及锦衣官核诸卫军数。征高煦及破兀良哈,皆是以京营取胜。正统二年,还是因为成国公朱勇所言,令锦衣等卫、守陵卫卒存其半,其上直旗校隶锦衣督操,其余悉归三大营。制度本来也未见得有什么大问题,可谁料出了土木之难,明初赖以震慑天下、出击蒙古的精锐京军几乎全军覆没。 这时候留守京师的文官集团发现机会来了,不顾英宗被掳于瓦剌,力推景帝登基,景帝于是用于谦为兵部尚书,于谦遂以三大营各为教令,临期调拨,兵将不相习,乃请于诸营选胜兵十万,分十营团练。每营设都督一人,号头官一人,都指挥两人,把总十人,领队一百人,管队二百人。再于三营都督中推一人充总兵官,监以内臣——然后关键的来了:兵部尚书或都御史一人为提督。其余军归本营,曰老家。京军之制一变。 于是,文官集团第一次把手伸进了军权核心——京营之中。 然而接来下的情况可能大家都没料到,英宗靠着人格魅力居然从瓦剌逃了回来,接着不久景帝病重驾崩,英宗复辟。 于谦作为推景帝上位的重要人物,自然被找了个罪名杀掉,团营亦罢。 再往后宪宗、武宗、世宗历代皇帝对于京营来来回回改制,这个总理京营戎政一会儿是武臣,一会儿是文臣,甚至还有汪直这个宦官……总之很乱就是了。 另外要补充的一点就是,原本五军府都是开府给印的,但是只主兵籍而不与营操,营操官则不给印。戎政既有府又有印,是自仇鸾开始。 仇鸾虽然是个废物,但当时由于其他战线都是一触即溃,他靠着贿赂俺答汗,居然被认为当世名将,很是得宠。得了宠当然不能一言不发,于是他建议嘉靖帝选各边兵六万八千人,分番入卫,与京军杂练,又令京营将领分练边兵,于是边军尽隶京师。但这个主意明显是个馊主意:塞上有警,边将却不得征集,结果不仅京军没练起来,边军也越来越垃圾,只能是“边事愈坏”。等仇鸾丑事揭穿身死,朝廷乃罢其所置戎政厅首领官之属,但入卫军则只罢了甘肃一地。 由于高拱刚才冲高务实点了点头,高务实把高拱这一望的意思理解错了,以为是示意他发言,于是道:“总理戎政掌握京师大部分军权,这个位置交到武臣手里自然无法令文官们满意,因此,必然很有一批文官希望把这一大权力拿过来。赵阁老这么做,小子以为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因为三伯起复对他的压力太大,以至于他不得不以此来博得更多文官的支持,以图对抗三伯之威势;第二种可能是他推动此事可以直接获利……譬如说以他的人做这个总理京营戎政,拿下这个位置,倒不是说他就敢做出什么不堪言之举,而是会让一些人错估形势,以为陛下对他圣眷隆重,从而使一些人对他与三伯相争之事保持沉默。” 高务实误会了高拱的意思,发表了一番看法,结果高拱又反过头来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第一次被允许参加这样的“内部会议”,想要表现一下自己。不过这两条说得至少条理清晰,虽然高拱知道第二条不成立——兵部一尚书四侍郎(无风注:本来是两侍郎,四侍郎制度是高拱提出并推动改革的,其添设的两名侍郎主要巡阅边务,了解下情,做到对边方险隘、虏情缓急、将领贤否、士马强弱都非常熟悉。这样边务有人专管,总督员缺,也可即刻往补。)都不是赵贞吉的人,但这一点高务实当然不知道,所以光从他的分析思路来说,也还不错了,于是高拱便没有多说什么。 没有说话代表默认。 九名有着大好前途的高拱门生都颇为讶异:首先是讶异高务实能一眼看出这其中的门道,其次是讶异高务实说得如此直白,最后是讶异高拱这种完全默许的态度。 但大伙儿心里还是有所怀疑:八岁小儿真有如此眼光?会不会是师相为了树立自家侄儿的名声而提前给高务实做过分析? 这种怀疑当然不能直接了当的宣之于口,但拐着弯试探一下应该问题不大,所以吏科都给事中涂梦桂开口了:“庚戌之变时,赵阁老力排主和之议,结果被严嵩贬斥,直到今上继承大宝,起复其为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并掌詹事府事,这才算再次回到中枢。去年八月,他才以礼部尚书入阁辅政。说起来,他虽然在士林有些声望,但在朝堂的根基其实浅薄。这般来看,小师弟这番分析颇有道理,只是……” 涂梦桂顿了一顿,皱眉道:“霍本兵虽然久历军务,但其常在边镇,隆庆二年才来京为大司马,其深知京营事务牵涉利益之广、之深,是以自来主张持重,又有传闻说其与成国公、英国公等亦素来交好,依学生之见,恐怕未必乐见赵阁老插手军务,尤其是京营军务。” 本兵是兵部尚书的别称,霍本兵指的就是现任兵部尚书的霍冀,至于大司马……明人喜欢以古名代指今职,大司马也是兵部尚书的别称。 其实若能以兵部尚书总理戎政,对于霍冀来说当然不算坏事,但实际上由于土木之变后于谦以兵部尚书建立十团营,威势一时无两,连皇帝亦不得不时常屈就于谦之意,是以后来即便文臣插手京营,上头也很少会让兵部尚书来兼任,兼任此职者多为兵部侍郎——大小相制,一直是大明的优良传统嘛。 如今天下承平,霍冀也并无二心,所以他对于掌握京营根本不会有太多念想,反而会觉得与其兼任此职引起皇帝担忧,还不如保持现状。更何况,闹到最后多半还是由侍郎去兼任此职,到时候尚书仍然是那个尚书,侍郎却反倒权力大增,那兵部这口子究竟谁说了算? 换了任何一个正印堂官都会有这样的担忧,他霍冀难道就是个例外? 高务实不仅听懂了涂梦桂的话,还明白了涂梦桂的潜台词:赵贞吉这么干虽然有可能得到不少文官的好感,可也仅仅如此而已,但他这么做却同时得罪了兵部尚书和一众勋贵武臣,这笔生意真的划算么? 第43章 花厅议事(下) 其实划不划算要看对谁而言,就好比后世一个普通人花一百万买自己开心一天,那自然极不划算,但如果这个人换做马云,没准就是一件挺划算的事。 站在涂梦桂的层面来看,勋贵武臣其实他是不怕的。以他吏科给事中的身份,哪怕是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这等勋臣巅峰上的人物,他也丝毫不怵,不说其他,就说对方如果胆敢对他摆架子,他甚至就敢当场开喷。 说起来,勋贵武臣这些年真是被文官们欺负惯了,他吏科给事中这个身份又本来就有监督官员的职责,他当然不怕某个或者某家勋贵武臣。可是,那也仅仅是指单对某个人、某一家的时候,真要是把整个勋贵武臣集体得罪,那就不是他一个七品小官吃罪得起的了,万一惹得京师靖难系勋贵联名上疏伸冤,哭求陛下主持公道,别说他区区一个给事中,就算是一部尚书,只怕都够呛。 总理京营戎政从武臣换成文臣是不是就会得罪整个武臣勋贵?这个不好说,因为京营改制隔三差五就搞,换来换去也没个准,而且朱希忠和张溶都已经第一时间表态支持了。不光是他们两个表态,这两人还联合了一大帮武臣一起上疏,说了一大堆理由,表达的意思倒是简单:文臣总理京营戎政比武臣总理京营戎政好,好一百倍还不止。 但表态就代表他们没有意见了? 开什么玩笑,那除非他们脑子已经彻底坏掉了! 但是为什么他们仍然忍了?因为总理戎政的是文臣还是武臣虽然肯定也会影响他们一定的利益,但并没有触及到他们的死穴,毕竟不管你分成三大营还是五大营又或者十二团营,反正正经统兵的肯定还得是武臣——那就没问题,因为兵血还是照喝不误,顶多他们内部再分配一下,这一点他们搞得定。至于脑袋顶上从理论上来讲多了一个直属上司这种事,那根本不值一提:你以为你是总理京营戎政,你就真能管得了京营了?天真!京营军户全在各家勋贵武臣名下,你这个总理京营戎政名下连一家军户都没有,你总理个大头鬼?他们有一万种方法让你说了白说、管了白管! 但无论怎么说,武臣勋贵集团对于这种情况总不会高兴,了不起也就是觉得没必要为这点破事跟文官集团对着干罢了。 不过这事真办下来,他们对赵贞吉的观感仍然只会更差,这肯定错不了。他们这些人现在要拉出去打仗自然不行,但面对这种换汤不换药的制度变化,阳奉阴违那是一定跑不了,万一要是能找准机会给赵贞吉一下子,他们也绝不会手软。 所以赵贞吉这么干,真的只能得一个善名——在文官集团方面。而且从实际上来讲,这种善名的意义真的不大。 高务实于是说道:“以内阁眼下局面和赵阁老一贯的为人来看,小子以为他不会把勋贵们对他的观感放在心上。” 这话一出来,九位高拱的门生就不得不另眼相看了:这小家伙不仅知道内阁局面,还能以赵贞吉的性格来分析他处事的态度?看来还真不能太小看了。 眼下内阁里头,首辅李春芳历来就是没什么魄力的老好人一个,并且他知道自己跟高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不能比,甚至连资历都比不了,基本上内阁议事的时候他是看谁声音大就听谁的,百官也几乎不把这个首辅当回事,他现在甚至自己都觉得这个首辅干得没滋没味。 陈以勤当然也自知跟高拱没得比,但他比李春芳多少要有立场一些,该他管的事他好歹还有个态度,处于那种我管我这一亩三分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状态。而高拱念在两人当初同是裕邸同僚的份上,对他也还算客气。 张居正倒是有比较明显的倾向性态度,他现在至少看起来基本上是站在高拱一边的,当然这里头既不排除他和高拱毕竟政治理念接近所以容易走到一起的缘故,也不排除他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意图。总之张居正的态度在高拱看来理所当然,而在高务实看来极需警惕。 高拱的心态很好理解,他和张居正一开始就同在翰林,后来同在太学,再又同入内阁为相,相互之间以学问相切磋,以事功相期许,左提右携,若一体而不可分,完全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甚至盟友。 这当然也是事实,当初高拱入翰林,作《奉诏读书翰林述怀》,诗曰:“技艺宁足先,修能良可慕”;“古则俱在兹,莫枉郸邯步。”他不屑于研习诗词技艺、摹仿古则教条,而是要精研国家典章制度,提高平章政事的能力,并指出相臣出于翰林,其职责不止是“备问代言,商榷政务”,且负有“辅德辅政,平章四海”的重任。 而张居正在翰林时,其旨趣亦在于研求国家典章,精研时事政治。当时“进士多谈诗、为古文,以西京、开元相砥砺,而居正独夷然不屑也。与人多默默潜求国家典故与政务之要切者衷之。” 高、张在国子监时,高拱为祭酒,张居正为司业,张居正“独与祭酒高拱善,相期以相业”。张居正曾言:“追惟平昔,期许萧曹丙魏。”高拱亦为此撰写《萧曹魏丙相业评》。其主旨都是要以西汉著名丞相萧何、曹参、魏相、丙吉为榜样,同心合力,振兴朝政。这表明他们有其相同的政治志向。 今日在场、原历史中在万历时期做过大学士的沈鲤也曾言:“公(张居正)与新郑,时同在政府。其初谋断相资,豪杰自命,即丙、魏、房、杜,固未肯多让也。” 高拱罢官后,在回忆他们共事经历时也说:“荆人为编修时,年少聪明,孜孜向学,与之语多所领悟,予爱重之。渠于予特加礼敬,以予一日之长,处在乎师友之间,日相与讲析义理,商榷治道,至忘形骸。予尝与相期约,他日苟得用,当为君父共成化理。” 而同样是在高拱罢官之后,张居正已经独掌大权,却也还多次言及他们是“香火盟”、“生死交”。 高拱的那番话,虽然颇有些以老前辈自居的口吻,但是张居正书牍中每提到高拱时,也的确很尊重他,直到他们的关系破裂后还是如此。事实上高拱比张居正年长十三岁,当他们初在翰林院的时候,张居正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而高拱已经是三四十岁的人了。说是在‘师友之间’,说是‘自交玄老,长多少学问见识’,应该亦非虚言客套。由此可见,高、张还没有成为政敌以前,他们确为志同道合的学侣,有其“相期以相业”的政治志向和师友之情。 所以高拱不觉得张居正有什么问题,而他这种心态,也正是高务实眼下的一个麻烦。 因为高务实知道历史,知道张居正阴死高拱的手段——当然阴死不是指杀他,只是终结他的政治生命。 政治斗争这种事,并不是朋友私谊就能轻易化解的,何况张居正这样的人物,真的就愿意一直屈居高拱之下吗?有句话说得好,“既生瑜,何生亮”啊! 当然,至少现在他们很明显还是盟友。 这么一番盘算下来,眼下内阁里头真正处于高拱敌人位置的,就只有赵贞吉。 就在高务实在心中思索这其中的关联时,韩楫开口了:“学生同意小师弟所言赵阁老此疏的第一种可能,他此举确有示好于京中文臣之意。至于月华兄(无风注:涂梦桂在真实历史上过早退出历史舞台,表字实在无法查到,这里他的表字是根据“桂”字杜撰,无须较真。)所虑,学生也以为方才小师弟说得有理……赵阁老并非不能分辨其中得失,只是他并不担心勋贵武臣能将他如何罢了。但学生要补充一点:赵阁老以此示好于文臣,恐怕是对师相的一种试探。” “试探?”宋之韩沉吟了一下,接口道:“师相,学生也以为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学生总觉得还有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徐华亭在松江被海刚峰闹腾得受不了,而赵阁老眼下所兼掌的都察院此前一段时间又过于跋扈,于是徐华亭授意赵阁老缓和一下和京中文臣的关系,然后才好使他在京中的门生故吏方便站出来为他分担一下压力?” 他这一说之后,高拱就笑了起来:“元卿此言,我看是说到点子上了。”他微微一顿,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本阁部今日收到徐华亭的亲笔书函,言辞恳切……求我放他一马。” 第44章 华亭旧事(上) 德高望重的前首辅徐华亭居然求高拱放他一马? 徐华亭认怂了?这个消息真是让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除了高务实。 海瑞跟徐阶杠上这件事说来话长,按理说徐阶当国多年,家资丰厚,即便后来以言路逼退高拱,又过于纵容言路,结果惹得隆庆帝对他甚是不喜,但毕竟还是属于光荣致仕,退休还籍,悠游林下,含饴弄孙,好不惬意。 然而谁也没料到的是,隆庆三年六月,新任应天巡抚海瑞的到来,将这种美好惬意一下子打得粉碎。海刚峰的威力,在大明官场中属于核弹级别,这个大家都是清楚的,但实际上他对所辖区划内各项事务的整顿中,手笔最大也最严厉的,莫过于对土地所有权的清理,而这正是对徐阶的利益伤害最重的一项动作。 海瑞干嘛了?哦,海瑞说了:华亭公你家的田地至少要退一半出来。 徐家有多少田地?这个恐怕只有徐家自己清楚。 但实际上,徐阶的门生故吏们对于徐阶的巨额家产心中大多有数,这些家产从何而来也心知肚明,只是这种事做的人多了,有时候甚至就会变成一种潜规则。于是这些清正君子纷纷表示:徐家的家业都是自家苦心经营而来,乃是再正当不过的合法财产,并非受贿或勒索来的产物。但光这样讲还不够,太被动了,于是又称海瑞此人办案草率马虎,尚未查清徐阶有多少田产就盲目令其“退产过半”,完全是重大失误。更有甚者,居然言之凿凿地声称,根据考证,徐阶实际田产仅有三万亩,而非传说中的十八万、二十四万或四五十万亩。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按照大明的实际情况而论,一位致仕首辅多年经营居然只有三万亩田地,那当然不能算贪,不仅不贪,甚至可以算清廉了——什么,你说高拱只有不到三千亩田?那当然是因为高拱不正常,再说整个高家六兄弟(实际五人,一人早逝)在新郑及周边所有的田地加起来,还是有一万多亩的。至于说高家从高拱的祖父高魁开始都是官员,特别是父亲高尚贤乃正德庚午科解元,正德丁丑科进士,曾做到光禄寺卿,为官二十余载这些旧事,大家就无视了。 实际上徐阶在相位时,松江近半赋税收入皆入私囊,终成一方巨富,个中手段为何?原来,当地赋税征收上来后首先要经过徐府(想来是因为徐家产业大,占据地方赋税的主体),地方官吏向京城提交的税金,居然是直接从徐府提出来的。而徐阶在此处巧作手脚,以七铢银算作一两银,自己吃掉差额,“司农不能辨也”。——究竟是不能辨,还是畏于当朝权贵的威势而不敢辨?这个就无从知晓了。反正这个说法出自于于慎行的官场回忆录《谷山笔尘》,而于慎行按说是张居正的门生,也即徐阶徒孙辈。 总之,徐府子弟使用投献、诡寄、挪移、飞诡、洒派、虚悬、寄庄……等各种舞弊手段,大肆侵吞国有资产,兼以盘剥乡里百姓,夺取他人赖以谋生的田舍,是不争的事实。而徐阶作为一家之主,究竟是始终被蒙在鼓里,还是心知肚明而默许甚至暗中支持,那就只有徐阶自己知道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海瑞时对徐阶的理解,显然倾向于从负面角度出发,对徐阶的贪吝多有不满。这里还有一桩事:海瑞刚上任时,曾因为吴中饥荒向当地富人募捐,在海青天的威名震慑之下,当地富豪还是不得不给面子的,譬如溧阳的一名官商富豪就直接捐出三万两白银,而海瑞去华亭县募金,徐阶在万般无奈之下,才不情不愿地拿出了几千两银子应付他——这恐怕还是因为海瑞本身是徐阶此前所推荐的缘故。 当时徐府挂名家人多至数千,招摇在外,海瑞建议徐阶削去那些假借的户籍,使他们不能继续妄借声势为非作歹,谁料徐阶竟然表示为难,没有答应。这两桩事,大概给海瑞留下了相当不好的印象,乃至影响到后来处徐府事的态度。再加上徐阶的兄弟徐陟残害百姓的劣迹被乡民揭发,以海瑞的脾气,他不气愤根本不可能。 海瑞其人,天下共知,心公而性直,在处理徐氏相关田土诉讼时不念旧恩,只凭律法(参考《明律》中的反投献条款),甚至驳回当时首辅李春芳等人的求情,千古传为奇谈,却因触及豪族利益太深而为时论所匪议,多遭朝内舆论的恶意攻击。 然而,正当徐阶与海瑞在退田问题上僵持不下之时,另一个对徐阶来说天大的坏消息传来:当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皇帝发下敕命召高拱还阁。高拱奉旨,即刻启程抵京赴任。 陪高拱一路回京的高务实当然知道高阁老这一次回京势头之凶猛,不仅官复原职,还兼掌吏部天官之枢机,可见皇帝对其信赖如初。 高拱是有明一代的理财能臣,与隆庆帝甚至可以用“名为君臣,情同父子”来形容。对于国有资产的隐性流失,高拱一向深恶痛绝,因此在整治江南豪族的问题上,高拱与海瑞的基本立场完全一致。但是,高拱自己也知道,由于先前与徐阶结怨已深,如果一力支持海瑞,必然会引起舆论抨击他挟私理政、公报私仇,这也是高务实此前力劝他避免的。是故,高拱处理此事多有折中权衡,并不力挺海瑞。 而此时言路对于海瑞的弹劾却益发激烈,其中最为丑诋的,莫过于二月间吏科给事中戴凤翔的上疏。疏言称海瑞贪图个人名利,祸乱法纪,完全不通为官之道。任凭刁民肆意讼告乡绅,无理剥夺他人合法财产,致使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风闻。又言海瑞其他各项政策也多有弊端,更有“勾结倭寇”、“攻陷城池”、“劫库斩关”,导致“行李不通,烟火断绝”的罪行,云云。 嗯,此疏可谓空穴来风、造谣污蔑者之模范经典——反正我是言官嘛,我风闻奏事啊。 但是,徐阶是何等人也,他自己光在内阁都干了近二十年,又深知今上对高拱的信重,他哪里会把真正的希望寄托在言官诬告之上——再说海刚峰是个什么样人,全天下谁还不知道么? 他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只是制造这么一股风潮,让皇帝或者干脆就说让高拱一派看看,我徐某人就算不在中枢了,依然还有无数人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如果你要继续闹,那咱们就慢慢闹,这么无休无止的闹下去,我固然声名受损,可你也一定好受不到哪去! 但明里摆开车马是一方面,实际上徐阶又何尝不知道眼下的真正局面?高拱的背后有皇帝坚定不移的支持,他在内阁的地位根本无关乎首辅、次辅还是群辅的名头,一个大权在握的内阁大学士真要是铁了心跟他这个已经致仕归田的过气首辅开战,最后的胜利者根本无需怀疑。了不起,就是背后被人说一声气量狭小、挟私报复之类——少得了他高某人一块肉? 少不了的! 到最后真正倒霉的还是他徐家! 以徐阶的老奸巨猾和隐忍功夫,这时候的选择其实已经只剩一个:向高拱低头认怂。 于是,就有了高拱收到的这封亲笔函。 众门生面面相窥,一时都有些拿捏不准师相的意思。最后还是韩楫最先忍不住,朝高拱拱手一礼,道:“师相,徐华亭当年那般对您,眼下既然他自己丑事暴露,那可怨不得别人!况且海刚峰那人又是出了名的只认死理,谁劝都不好使,咱们何必自找麻烦参和进去?倒不如就让海刚峰去查好了。” 高务实悄悄打量了韩楫一眼,见他面带热切之色,心中不禁微微一叹。 他知道韩楫在高拱这批门生当中,当初金榜排名较高,但现在官位反而落在成绩不如自己的宋之韩后面,心里当然着急,眼下徐阶既然要服软,那自然是真有大把柄可抓,心里当然恨不得一棍子打死——打徐阶肯定不会是打他一个人,徐阶背后多少门生故吏?这些人里头就没有些个受牵连的?打掉之后朝廷里里外外要空出多少位置来?况且一旦师相决定开打,那他作为科道官之一,必然可以出大力,如此完事之后论功行赏,难道他韩某人就不能往上挪一挪位置? 第45章 华亭旧事(下) 高务实可以理解韩楫的想法,甚至他估计在座九位门生心里头可能大都认可严肃彻查,但这么做其实真的不符合高拱的利益。 高拱的利益是什么?稳住位置,力行改革。 打徐阶一党对于改革或许有些帮助,但了不起就是收回了一些田地、空出了一些官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反过来说,对于高拱的名声却有相当的弊处。按理说,但凡改革多半都要得罪人,想改革自然不能怕这个,但在旁人眼里,单纯因为要改革而得罪人,和挟私报复得罪人,差别就很大了。 高拱心里也许认为打掉徐阶一党对改革来说很有必要,这可以向人表明自己改革的决心——清丈田亩嘛,你看徐华亭家都被重新清丈了,其他人你还闹什么? 但在旁人看来却并非如此,他们只会觉得这就是高拱挟私报复,就是气量狭小,就是连致仕老者都不肯放过的疯狗。 所以这个锅不能乱背。 但韩楫他们这批高拱门生——尤其是其中的科道官,虽然在总体利益上跟高拱一致,但具体到个人利益就明显不统一了:他们要想升官就得开喷,不喷下去几个牛人大佬,怎么能证明自己工作得力?怎么能有资格往上挪一挪呢?毕竟,喷人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啊! 但高务实知道高拱不可能直接无视他们的利益诉求,因为高拱固然在隆庆朝一时无两,但他一个人纵然浑身是铁,又打得几颗钉儿?这些门生代表着他的势力,代表着他的羽翼乃至爪牙。要是自己不爱护,羽毛就会脱落、爪牙就会断裂,等他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谁还会真把他当回事?总不能什么事都要他以阁老之尊亲自下场吧? 以眼下的状况来看,是人都会认为高拱完全有能力一棍子把徐阶打个无法翻身,甚至都不用高拱亲自动手,海刚峰就能搞定,高拱要做的就是任海瑞发挥,最后案子查完海瑞必然要上奏朝廷,这时候高拱只要代表内阁对本案的裁决做出肯定就完事了。 轻松,漂亮,收获巨大。 可惜结局未必多好:高拱回京之后苦心营造的“既往不咎”局面彻底谢幕,并且从此被打上挟私报复、无量小人等标签。 但要怎么劝呢?高务实陷入了思索。 这时宋之韩又送上一枚炮弹,他开口道:“师相,我等非为倒徐而倒徐,实徐阶这等人从当年为阁臣时便已为天下官员开了一个坏头,不得不倒。” 高拱凝神看着他,问道:“开了什么坏头?” “此罪为:不作为。”宋之韩解释道:“徐阶侍先世宗皇帝前后十八年,神仙、土木等皆徐阶所赞成;到世宗驾崩,却偏偏又亲手草诏,历数其过。徐阶与严嵩相处十五年,缔交连姻,竟无一言相忤;及严氏老病,渐失圣眷,却又立刻背叛而攻之。如此可见,徐阶为人臣可称不忠,与人交友可称不信,大节亏之久矣。另有,其为首辅之后,诸边告急,陛下屡廑宣谕,徐阶却充耳不闻、毫无作为,一心一意只知道养交固宠,擅作威福。试问,这等人竟忝为元辅,岂非为天下开一坏头?” 高务实心中一惊,暗道:这宋之韩可比韩楫眼光更毒辣了不少,他说这话,意味着他已经看出师相高拱此人讲究求是务实,最恨居其位而不谋其政者,徐阶在严嵩倒台后出任首辅,虽然文官们大多觉得徐元辅实在是个好人,但实际上徐阶根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而高拱却是个很看重政绩的人,你堂堂数年首辅干下来,居然一点政绩都没有,天下要你这个首辅作甚?更何况他还一门心思固宠,甚至早前之所以推荐高拱入阁,本质上也是为了固宠——他知道高拱是新帝的头号亲信,所以想卖个人情罢了。只是后来发现高拱跟他实在不是一路人,这才转拉拢为打压。 这种人,显然不是高拱所喜。 但高拱不喜也不见得在他去位之后还要追着打,毕竟高拱也不能一点不考虑名声,毕竟在大明为官,尤其是文官,如果名声坏透了,这官也是干不下去的。 这时候宋之韩就送了一发足够让高拱动怒的炮弹:抨击徐阶不作为。 他的潜台词是:您现在需要百官都“有所作为”,那打掉徐阶这个“不作为”的典型人物就很有必要,因为徐阶虎死不倒威,现在影响力还很大,您打掉他,天下百官自然就知道必须有所作为了。 果然,这番话一说,高拱就微微点头,然后陷入了思索。 他性子虽急,却也不会跟小青年一样炮仗性子,一点就着,权衡利弊是一定会有的。 韩楫这时也发现自己落了下乘,连忙补刀:“元卿兄此言甚是,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徐阶去位,其实正是因为这般不作为而失了圣眷。”他见高拱果然朝自己看来,心中振奋,接着道:“师相可还记得,隆庆元年九月,俺答陷石州,杀知州王亮采,掠交城、文水。又有,土蛮犯蓟镇,掠昌平、卢龙,至于滦河。在此二虏犯东西二边的紧急时刻,陛下亲自选将调兵,屡有宣谕,加意防守,而具有辅弼之责的徐阶却旁若无事,不闻不问。后来在陛下的再三敦促下,徐阶才召集文武群臣集议,但最后居然还是拖到十一月,才呈上老生常谈、面面俱到的所谓防虏之策十三事。于此可见,徐阶作为首辅丝毫没有尽到平章军国大政之责,不作为、不展布,从而失去陛下的宠信,才导致后来试探性的请辞被圣上直接允准。” 他最后强调并总结:“由此可见,圣上对徐阶也是心有不满的。这种不满,一半是因为徐阶打压师相,导致师相去位,一半则是因为徐阶位高而无能!” 这一记补刀总算显示出了韩楫也不是易于之辈,而且这一刀补得异常精准:您看,陛下也对徐阶很是不满呐! 涂梦桂在一边见自己再不说话就要没机会了,也连忙道:“今上御天下以来,徐阶任职首辅一年半,除据遗诏处置斋醮有关官员、方士,以及不加甄别地恤录、起用先朝得罪诸臣外,其所持诤者多宫禁事,所关注者正如元卿兄所言‘养交固宠’,而所忽略者却多军国大政,如此私心为相,枉顾宰辅之责、天下之任,其致仕自然不可避免。如今,他又爆出这些贪弊丑闻,实乃自作孽不可活,师相清者自清,何必为之烦忧?” 高拱闻之,明显有所意动。 这时高务实不得不开口了,他出声道:“三伯,此事众位师兄已经分析得颇为清楚了,但有一点侄儿有所担忧。” 高拱现在几乎已经不把他当小孩子看,于是问道:“忧从何来?” “从张阁老而来。”高务实解释道:“太岳公与三伯虽素来交好,但侄儿以为,正因为交好,三伯便更应知悉太岳公于此事的态度之后再做决断。不管怎么说,太岳公乃华亭公之弟子,虽此二公行事大相径庭,志趣亦迥然相异,但师徒关系总是天下共知的。侄儿担心若是三伯猝然发动对华亭公的打击,太岳公恐陷入左右为难之境,届时即便不影响太岳公在朝堂处事的态度,但多少会有被三伯轻慢之感……侄儿以为此种情况实当避免。” 高拱面色一动,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想了想,道:“此事且先放一放,待我与叔大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第46章 政绩量化(上) 这一夜的商议最终没有得出结论,高务实虽然知道历史上高拱在这个时期的确是先妥协了一次,并将海瑞调职的,但也不敢肯定眼下高拱和张居正商议之后是否还如旧史。 即便仍然将海瑞调职,其实也不代表就真的放弃了,原本历史上,数月之后高党一反前策,再次出手打击了徐党,朝中斗争更加明显。 高务实始终想不通的是,在这先和后战之间的那几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本来已经放弃打击徐党的高党最后仍然选择开战。 实在想不通也只能先放一放,时刻注意观察,一俟情况有变再立刻做出应对。 这夜除了商讨两件大事之外,各门生也分别说了几件“小事”,一些朝政上的具体事务高务实目前并不打算插手,毕竟高拱在历史上已经干得很不错了,而他一个小孩子如果连具体各部的事情都表现得很熟悉,就太不正常,这里头需要一个过程,所以他基本只是在听,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但其中有一个小插曲,引起高务实的重视,乃是涂梦桂提到说,自师相起复,赵贞吉先是避之不迎,继而数次与李春芳私会,师相以大学生之尊又掌吏部,没多久赵贞吉便在李春芳的推荐下掌了都察院,这其中恐有什么关联。 赵贞吉原先也有领导都察院的职责,但那种领导和“掌都察院”不同,前一种情况类似于后世某副市长分管某些工作,譬如说该副市长分管公安,但“掌都察院”则相当于该副市长兼任了公安局长,其中区别其实是很大的。 涂梦桂认为这里头可能有什么阴谋,李春芳可能实际上已经站到赵贞吉一边去了。 高务实心里是同意这个推论的,否则就不能解释历史上赵贞吉去位之后,李春芳为何会惶惶不可自安,最终连续上疏请辞而最终致仕回乡了。 其实后世有史学家对隆庆后期内阁进行研究之后提出过这种设想,不过高务实并不清楚,他是从另一个方面推论:李春芳原本的政治立场就跟徐阶接近,而赵贞吉也是徐阶一派在朝廷里的明棋,因此李春芳跟赵贞吉接近甚至联合是合情合理的事。 内阁现在一共五位阁臣,高拱和张居正历来政见相近,可以算做一派,李春芳和赵贞吉一旦接近就可以另算一派,而陈以勤两不相帮可以算中立派。 李春芳有没有可能和赵贞吉接近?当然有。 李春芳虽然表现得像个好好先生,但不管脾气多好,当着内阁首辅却丝毫没有首辅的权势地位,心中肯定不会痛快,和赵贞吉接近之后,借着赵贞吉掌握的都察院的威势,李春芳这个首辅对百官才能多少有些震慑力。而赵贞吉因为前些年被打压得太狠,此次忽然一步入阁,根基上自然不足,所以他既需要徐阶留下的政治资源来夯实基础,又需要李春芳这个首辅为他树大旗、打掩护。 李、赵二人完全有联合的基础,也有联合的必要。 高务实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明悟:高拱如果打击徐阶一党,实际上不就是在打击赵贞吉的政治基础?那么李春芳肯定不肯,因此李春芳上疏力保徐阶就说得通了——并非因为他只想做个好好先生,而是因为一旦徐阶倒下,那么赵贞吉多半也要倒,赵贞吉一旦倒了,他李春芳就真的只是个挂名首辅了,至于他为徐阶求情却被海瑞直接怼了回来,那是海刚峰太牛,没办法的事。另外,李春芳也知道,这件事陈以勤不会跳出来跟高拱对着干,因为陈以勤对徐阶当初的做法也是有所不满的。 结合原本的历史,高务实很清楚,陈以勤是真正一贯坚持“君子不党”的,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这个坚持现在有一个很为难的点,他和高拱是裕府同僚,偏偏和赵贞吉又是同乡,无论他偏向哪一边,世人都会觉得他党同伐异。 陈以勤除非改变其为官的基本原则,否则就只能中立。 那么内阁就成了二对二,看起来好像是个僵局。 但高务实心里清楚,这个所谓的僵局里头有两个不稳定因素。 第一个不稳定因素在于张居正,此人看起来一贯站在高拱一边,甚至此次高拱起复,他就在其中出了大力。然而他之所以出大力使高拱起复,源头在于他想利用高拱来对付赵贞吉。实际上张居正作为徐阶的得意门生,徐阶的留下的政治资源一直被他默认为自身力量的一部分,但赵贞吉的入阁让这一力量分化了,这就让张居正十分不满。或许徐阶当时的初心是让赵贞吉在内阁里头配合张居正,谁料赵贞吉倚老卖老,视张居正为后生晚辈,对其颐指气使,甚至当众称呼张居正‘张子’(无风注:大抵相当于现代称呼某人为“小张”),张居正一贯耻居人下,当然不能接受。 所以张居正站在高拱一边,怂恿高拱成为抗赵先锋,根源并不是他真心实意尊高拱为魁首,而是利用高拱的性格和高拱的圣眷为自己击败派系内部的敌手。一旦高拱顺利完成这一使命,张居正肯定分分钟调转矛头对付高拱——历史上他就是这么干的。 第二个不稳定因素正是高拱的圣眷。眼下的内阁二对二,其实高拱实际上肯定占优势,这个优势就是圣眷:皇帝对高拱言听计从。然而全天下只有高务实知道,隆庆帝只有两年的生命了……他驾崩时年仅三十五岁。 隆庆帝若在,高拱无论在不在首辅位置上,他都是实际上的首辅。隆庆帝若是驾崩,则这种圣眷顿时消失:无论万历小皇帝还是后宫陈太后、李太后,他们对高拱可没有那种近乎亲情一般的信任,到时候所有阁臣其实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而后宫真正信任的反倒是宦官——后宫不了解阁臣,只好信任宦官。然而信任宦官不代表信任此时的掌印太监孟冲——他是高拱推荐的,而且并非两宫太后的身边人。陈太后无心干政且不去说,李太后因为皇帝儿子尚未成年的关系,想不干政也不行,而干政就必须掌握司礼监,于是用自己身边的冯保取代孟冲几乎是必然选择。 然而历史上高拱不肯让冯保为司礼监掌印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冯保乃李贵妃亲信,又是太子的“大伴”,一旦将来太子登基,指不定冯保就成了下一个王振。 高拱的这个“预判”当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后来魏忠贤走的也是这条路。而作为文臣领袖的首辅而言,压制宦官是其正常选择,尤其是类似王振那样的权宦,在文臣看来是绝不能接受的。但高拱没有料到的是,冯保因为是李太后的亲信,而李太后对万历过于严格,导致冯保也只能充当一个严格的监督者,并没有跟万历建立太过于亲密的羁绊,结果万历亲政之后除了鞭尸张居正之外,接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放逐了冯保——放逐了事,可能还是给了李太后面子的缘故。 第47章 政绩量化(下) 几名门生走后,高拱却没有离开,并且让高务实也留下,高务实知道三伯肯定有话要对他说,倒也不觉得奇怪。 果然,高拱摸了摸自己那把著名的大胡子,就开口了:“务实,徐阶与我之间的恩怨,说到底,不是为人处世的不同,而是政见不和,这你应该知道。” “侄儿知道。”高务实点了点头,却又道:“侄儿之所以不希望三伯此时倒徐,主要还是从三伯的名声考虑。” 高拱淡淡地道:“怕我搞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 “人心惶惶可能不至于,但肯定有不少人心存不满。”高务实很不符合年龄地叹了口气:“三伯眼下圣眷无双,的确可以不惧人言,但徐阶毕竟当政多年,无论中枢亦或地方,门生故吏堪称无数,三伯您再怎样也不可能全数罢黜,今日打倒徐阶容易,可那无数徐氏门徒却如何处置?这些人都是隐患,一旦朝中局势稍变,他们必然跳出来反攻倒算。” 高拱挑了挑眉:“因为担心反攻倒算,所以就任由这些人效仿徐阶当年那样怠政懒政,一门心思只为做官、做大官?那内阁还要辅臣作甚,捏几个泥菩萨岂不更好?” 高务实闻言摇头道:“不打倒徐阶,不代表不反对徐阶的做法。” “心里反对有什么用?”高拱也摇头:“要想刷新振作,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 高务实略加思索,回答道:“自然,君子当有所为,但侄儿以为,所谓名正方能言顺,三伯反对徐阶的理政方式,就最好仍从理政方式着手,而不必对徐阶这个人过于在意。” 高拱皱眉道:“你方才还说徐阶门生故吏遍天下,现在又说从理政方式着手,难道不是矛盾?他既然门生故吏遍天下,我即便抓几个怠政懒政之辈出来,又能抓得多少?但我若是直接打掉徐阶,那些人岂能不有所畏惧?” 高务实摇头道:“不然。他们固然会畏惧,但他们畏惧的地方不对。三伯,眼下海公是以徐家侵占田产案与徐阶相争,这个案子说到底,了不起是一桩贪腐案,甚至可能形不成贪腐,只能说巧取豪夺。三伯即便借此攻倒徐阶,也不过是在吏治整肃上起了一些震慑作用,对于官员如何正确面对自己的职责并无太多意义,甚至因为当年您与徐阶的龃龉,内外百官说不定只当成您与徐阶的官场倾轧,不仅于大局无补,还会损害您的威信。” 高拱蹙眉思索了片刻,又问:“你的意思是,我不仅不应该对徐阶赶尽杀绝,还要尽可能展现出宽宏大量的态度来?” 高务实点头道:“是。” “那这于大局不也无补?”高拱反问。 “所以这并不是三伯要做的全部。”高务实道:“依侄儿浅见,百官人浮于事这个问题,并非打倒某一个人就能解决,最关键的,还是要形成一种新的考评制度。” 高拱眸中精光一闪:“何种制度?” 高务实想了想,道:“具体如何,侄儿尚未详细思量,但有两点原则性看法。” “说来听听。”高拱毫不犹豫地道。 “首先,一定要量化官员政绩。” 高拱皱着眉头:“何为量化官员政绩?” 高务实道:“三伯,这个问题十分复杂,我们先以一个县来举例,您看如何?” “嗯?”高拱摆摆手:“你且说来听听。” 高务实道:“先假设眼下侄儿是某县令,您呢,还是天官(吏部尚书的古称)。” “嗯。”高拱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也不知道是为何。 不过高务实现在刚刚进入思路,也懒得多想,继续道:“我这个县令在任内,每年该上缴的税收,按照过去的惯例,基本上是恒定的。但如果我们进行官员政绩量化考核,那么如果以前每年上缴的赋税是白银一千两,我实际上缴的税银也是一千两,这个表现……” 高拱接口道:“如果不论其余,单从足额完税来说,考评为优。” “那不行。”高务实大摇其头:“如果纳税额度毫无增加,这个考评顶多只能算勉强合格,也就是‘可’,连‘良’都应该拿不到。” 高拱面色一变:“你想用纳税额度的增量来衡量官员的政绩?那不行,那一定会导致下面的地方官强行摊派、强行加征,在这个过程中多半还会出现经办官员、吏员上下其手,雁过拔毛,结果只能是闹得民怨沸腾,甚至激起民变!” “三伯莫急,侄儿还有下文,不过我们还是先把这个税额的事情说明白了,再说其他不迟。”高务实面色镇定,不慌不忙地道:“三伯刚才说的这个增量二字,说得甚好,但这个增量,我们不需要一个固定额度,我们要形成一个百分比来进行衡量和计算。” “何为百分比?”高拱微微蹙眉。 高务实解释道:“譬如去年我完税一千两,今年交了一千一百两,这个增量就是完税额提高百分之十。如果去年完税一千两,今年完税一千零五十两,那么就是完税额提高了百分之五,以此类推。我们仍以增量百分之十计算,今年我完税了一千一百两,明年如果我还要维持这个增量,那么就要完税一千两百一十两。如果后年也是,那就需要完税一千三百三十一两。” 高拱虽是实学大家,但囿于这个时代的学术局限,显然数学也谈不上很好,当下呆了一呆:“这是怎么计算的?” “呃……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但计算肯定没有错,具体的计算方式我们不如下次有空再谈?”高务实说完,也不管高拱是什么样的反应,直接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按照三伯的说法,一般情况下,这相当于连年加赋,长此以往,必将导致动乱?” “田地数目固定,如此连年加赋,自然会出事。” “好,那么我们再加一项考评指标:维稳。”高务实道:“所谓维稳,顾名思义,就是我这个县令必须能保持这个县的治安稳定……” 高拱大摇其头,道:“你除非拿大军弹压,否则百姓被连年加赋,到了要易子而食的地步,迟早不还是得出事?且不说这要害苦多少百姓,就说这大军弹压所要开支的军饷,那不也是开支?弄得不好,你加赋收到的那点银子还不够军饷开支!” 高务实笑道:“您看,维稳这个指标里头,如果把动用军队的开支也算上呢?就是说开支了多少军饷,要从他的完税额度里面减除掉,这不就要求我这个县令想办法开源才行么?” “那倒是可以,但……怎么开源?”高拱思来想去:“不管你这个税换什么名目,最终不还是老百姓来交?” 高务实笑得更开心了:“所以呀,我这个县令既要想办法保证每年的完税增量,又有维稳的要求,那我就得想方设法让我治下的百姓赚更多的钱,要不然我上哪收更多的税呀!” 第48章 河运海运(上) 高拱一脸怀疑:“让百姓赚更多的钱?从哪赚?” “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让百姓提高收入的。”高务实心里当然有很多办法,但显然眼下不可能一次性全扒拉出来,因为很多增收项目都需要其他前置条件,按照他的规划,这些事情都必须一步步来展开和实施,直接来个全面上马完全没有可行性。 于是他想了想,道:“这个问题有一个关键点侄儿必须首先强调。” “你且说来听听。”高拱来了兴趣。 “一定要因地制宜,绝对不能是全国按照同一个模式来办。”高务实说着,就开始举例:“我们还是按照刚才这个设想来说,比如,我现在是河间府静海县县令,而且假设我有足够的事权,那么我的第一步行动就是把县治移到天津卫。” “移到天津卫?”高拱皱着眉头,一边思索高务实的用意,一边下意识问道:“为什么呢?” 高务实回答道:“天津卫虽然现在是卫所驻地,但也属于静海县范围,那地方其实比静海现在的县治地理位置要好得多,乃是大运河与海河的交汇处,区位优势很明显。我若将县治转移至此,则西可以利用运河优势,使我县成为南船进京的临京中转站,东可以在大沽口或者大沽口附近建设港口,发展沿海运输贸易。” 高拱奇道:“天津卫眼下也可以算是南船进京的一个落脚点啊,要不然你以为朝廷在天津卫北边设立杨村巡检司是做什么的?” 高务实摇头道:“天津卫只是个卫所驻地,它现在即便在实际上成了中转站,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卫所本身是个半军半农的机构,放在以前,就相当于军屯,所以它并没有足够的行政功能,它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但如果是静海县县治转移过去,那可以做的事情就很多了,完全可以带动整个静海富裕起来。” “哦?”高拱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你且说说怎么个带动法?” “把县治转移到天津卫之后,我可以在运河码头附近修一些仓库……三伯,您知道吗,那些南来北往的商人,有很多时候并不方便把全部货物一次性送进京城,如此他们就一定需要仓库,这个仓库离京城太远肯定不行,但太近又不好办。以前呢,他们几乎只能把货物就地安置在船上,或者还能在天津卫找家客栈寄存一部分,但其实不论怎样,都肯定不如专门的仓库来得方便和安全。所以我若为静海县令,就可以认真规划一下,建设一些专门的仓库,分大小、分档次来租给这些商人以收取租金,只要运河还在,这买卖就可以说永远稳赚不赔。” 高拱虽有大才,但他一直在中枢工作,思路明显不会考虑到具体某个县,因此听得呆了一呆,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可这仓库谁来建呢?” “这好办,我作为县令,可以公开布告阖县上下,说某一块地皮已经被计划建设为仓库,然后把这块地皮建设成仓库之后的商机向大伙儿说明,接着就可以开始招标了。” “招标?”高拱又不明白了:“何谓招标?” “呃……简单的说就是我拿这些地块出来,划分成几块或者十几块、几十块,然后让有兴趣在这里建设仓库的商人们互相竞价,谁出价高就卖给谁……当然,他买了地之后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把仓库建好并且投入使用,不然的话,我保留回收地块的权利。” 高拱恍然大悟,摸着大胡子道:“哦!也就是说,你给他们画了一张大饼,然后就靠卖地赚钱?” “卖地当然会赚钱,但那只是一部分,而且卖地这个事毕竟只是一榔头的买卖,做不得长久,所以我还必须有其他的赚钱门路。” “地都卖了,还有什么赚钱的门路?”高拱的商业思维当然不能跟高务实比,所以当下就表示不解。 高务实笑道:“地是卖了,可我们县衙还可以收一下管理费啊!” “管理费?”高拱完全呆了:“地也卖了,仓库也是人家自己建的,你有什么理由收这个……这个什么管理费?” “三伯,您这么想就……呃,算是君子可欺之以方了。”高务实露出狡黠的笑容:“您想,这么多仓库建立起来,有人要存货、有人要取货,来来往往都是人,这些人在我县管辖内,如果出了事,按例是我要处理的吧?那我是不是就在管理他们?可原先我并不需要管理这些外地来的商人啊,现在我的工作量变大了,县衙自然要分配人手来管理,我当然有理由收取适当的费用嘛!” 高务实这番话说完,高拱的脸色就有些不豫,批评道:“既为地方父母,当保一方安泰,这本是你的责任,怎么还额外收钱?” 这是什么思路啊?你们明朝的官员有这么好说话? 高务实呆了一呆:“保一方安泰也需要人呀,原先的衙役不够就得另雇,这不都要花钱?这本身也是为他们好,当然要从他们身上找回来。而且,您知道那些商人从南到北运来的货物,转手卖掉能赚多少?侄儿就是不去调查也知道,利润最少是三成以上,有些甚至翻倍,极个别的翻倍都不止。我这边收个管理费,也不是收得多贵,按照之前说的那个‘百分比’来说,我也就打算收个百分之二、百分之三这样子,最多不超过百分之五,这不算贵吧?” 高拱一听只收这么一点,面色好看了不少,想了想:“可那些仓库本身还要收取租金呢,那些外地商人的成本不就上去了?” 哎呀,我要怎么给您解释市场经济这个黑手——哦不,是大手呢? “这个您不用担心。”高务实摆手道:“租金这种东西,如果他们收得贵了,自然没人愿意租,没人租他们赚什么钱?所以过一段时间,这个租金一定会稳定下来,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一个局面。至于商人的成本,就算提高了一点点,您还怕他们不从买家手里找回来?但买家也不傻,如果提高得太多,买家就不肯买了,所以最终肯定也会形成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价格作为平衡点。” 高拱思索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说法,但他又问:“可即便这些都如你所愿,赚了钱的也无非那几个建设仓库的商人,了不起也就是你的县衙多了一点收入,又哪里有你说的让全县百姓致富的作用?” 咦,高阁老果然是个真心实意为老百姓谋福利的好相爷,官府赚钱了还不够,心心念念要让老百姓跟着富。嗯,不过,这的确很高拱。 但高务实毕竟是有准备的,当下就笑道:“那些外地商人把我们县既当做仓库,又作为中转站,那他们要不要在我们这儿落脚?落脚要不要吃饭、要不要睡觉?既然都要,我们县的百姓大可以和他们做生意呀!什么客栈、酒店、小吃摊、杂货铺、药店、布料店、裁缝店……甚至剃头担子都行呀。三伯,只要人多了,还怕没有人做生意?但凡有足够多的人,这里头就一定有商机。” 高拱眼前一亮:“这话倒是有道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这个思路倒的确可以让不少人多一门生钱的路子。” 高务实嘻嘻一笑:“不仅他们生钱,我也可以——哦,我是说县衙也可以生钱……” 高拱一呆,还没来得及说话,高务实又道:“他们新建客栈什么的,总需要有地皮吧?就哪怕摆小吃摊位,也要有地方摆对不对?对于那些建房子做生意的,我们县衙可以提前规划一些无主荒地,然后卖给他们,而那些摆摊的,我们也可以专门规划出一块或者几块区域让他们集中起来摆摊。这样做的好处很多:既能形成规模效益,县衙也方便管理,而且还不会让他们把道路堵塞……但是无论哪种,我们县衙这边都是老规矩,建房的我们县衙先赚个卖地的钱,但只要你做生意,甭管是店铺还是摆摊,都要再加上管理费——嗯,其实这个管理费也可以改个称呼,譬如说:商税。” 第49章 河运海运(下) 高拱略微思索了一下,问得就更加深入一些了:“这个管理费或者说商税,总得有个收费的标准才行吧?这个标准怎么定?” 高务实道:“关于这个问题,侄儿有两种考虑,正要请三伯帮忙斟酌:第一种就是按照建筑面积或者说经营面积征税,譬如说你这个店铺占地一亩方圆,那我先定一个收税标准,比方说一个月一两银子,如果只是摆个小摊,那么经营面积可能远远不足一亩,这种的话,我一个月可能只收你十文钱——当然这个数字只是侄儿随口一说,打个比方而已。哦,对了,如果占地一亩,但这个店铺其实有两层楼的话,那就得算两亩。” 小高先生,您可真是一文钱也能掰做两文钱使的大才啊。 高拱略微思索,答道:“这个思路我看还不错,不过一亩地太大,方圆五丈的店面就已经很大了,一个月收一两银子完全没有问题。” 呃,看来高阁老也不秀气…… 高务实只是微笑颔首。他心里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明后来死就死在没钱上面,其实除了军户和农民,大明民间财富相当惊人,这些“市民”阶层,特别是里面的商人阶层根本不缺钱!他们缺钱的话,埋那么多银子做什么?摆个宴席,一道羊肉用几百头羊做什么? 这说穿了就是民间财富没什么地方投资,也没什么地方消费,生生都给整成了死钱,或者造成了浪费。当初崇祯穷得黄袍都打补丁了,拉下天子脸面找王公大臣们借钱,借了几个?结果李闯进京之后光是吃大户就吃了几千万两,再后来鞑子进关,光占了个华北,收的税竟然比大明时期全国加起来还多,钱哪来的? 后世各种学者写过无数专著、文章,虽然他们对于一些数字有争议,但几乎没有争议的一点也是明确的:大明其实不缺钱,真正缺钱的居然只是朝廷!而大明的税率更加神奇,别说商税低得让后世之人震惊得无以复加,就算农税其实都相当低。 那为什么最后还是有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还不是因为交税的主体出了问题!没地少地的人在勒紧裤腰带交税,而真正占据大量田地的人却只交极少的税,甚至干脆不交。如果是承平年间或许还勉强能苟活着,偏巧又碰上小冰河时期,整个北方天灾不断,就凭大明朝廷穷得只差当裤子的财政实力,自然也没有什么救灾的能力,能不沸反盈天了?好巧不巧的,关外的通古斯野猪皮还造反了…… 所以说大明的问题属于互相关联的连环症,或者说并发症,不是光解决一样就万事大吉的,要解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但问题虽多,高务实这个在后世从过政的人却深知,世界上绝大多数问题的解决归根结底都必须落在钱字上面:只要有了钱,这些事都能处理;没有钱,大家就等着老朱家凤阳祖坟被挖,接下来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类的,估计也没得跑。 至于让他小高先生化身军神,四方征战、一扫寰宇……开什么玩笑,他高某人当初是学法律出身,在党校进修的是经济,让他放弃自己所长,跑去带兵打仗?他又不是陆军指挥学院毕业的! 军事这块,高务实自己估计,了不起就是改革一些军制,引导火器研发,监督军工质量,然后提高军队待遇罢了,具体打仗的事情还得让专门的人去干——远的不说,现在“俞龙戚虎”可都还在呢,虽然历史上,这两位的晚景都不太妙,但自己既然打算拯救大明,这两位大才自然是要利用好的。 这时高拱又想起一件事,道:“还有,刚才只说了利用运河的一些举措,你还没说在大沽口修建码头的原因。” 高务实心道:这件事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太多了,也不知道三伯会不会支持? 高拱看出高务实有些犹豫,想到今天已经收到了如此多的意外惊喜,虽然只是一些思路,实际上上还有很多问题,真要动手去办肯定还要审慎再三,但至少可以看出自家这个侄儿于理政实有天纵之才,说不定他心里对于建造港口的构思也能给自己一些启发呢? 当下就露出笑容:“家中闲谈而已,有什么话但可直言。” 高务实想了想,试探着问:“听说去年七月,黄河决口,洪水自考城、虞城、曹县、单县、丰县、沛县一路蔓延至徐州。由于河水旁流,徐州周遭的运河尽数淤塞,徐州以南河道水位降低,最终导致两千多艘粮船被阻塞在邳州不能前行?” 高拱这次反应极快:“嗯……怎么,你也认为应该改漕运为海运?” “这个问题确实比较棘手。”高务实想了想,道:“但总的来说,我确实赞同以海运代替漕运,这件事……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高拱一挑眉,摇了摇头:“这件事恐怕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可知你所说的这个短痛,能痛到什么程度吗?” 高务实心道:我所了解的都是后世的一些论点,也不知道全面不全面,倒不如听听三伯怎么说的,再做打算。 于是恭恭敬敬地道:“侄儿亦恐所知不详、所虑不周,还请三伯指点。” 高拱见他态度端正,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海运本始于前朝元代至元年间,待太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后,因为一些关系,屡行屡停,前一次完全禁停还是在嘉靖四十五年时。” 高务实心中诧异:原来明朝“南粮北调”是搞过海运的,而且还是“屡行屡停”,直到前几年才全面禁止?可是为什么呢? “其实,这一次全面罢停海运,也不是没有争议,朝廷上下内外,对此都有不同的看法。总的来说,每当漕运受阻,恢复海运的呼声就愈发高涨。当初海运刚罢,廷臣就曾纷纷议复,原因也是在于漕河频繁溃决,漕运屡受阻滞,漕船漕粮大量漂失,进而导致太仓空虚,京师官民惶恐不安。今上继位之后,黄河水患也不见好转,仍是时有发生,这次漕河又大淤于下邳……唉,我国家仰东南米粟,岁不下几百万,一旦淤塞,则京师唯坐困而已。” 第50章 河海并行(上) 高务实皱眉道:“水患天灾,人所难料,不过我听说河总翁公年前上疏请开泇河?不知三伯与朝廷诸公对此办法如何议论?” 河总翁公,指的是现任总理河道翁大立。 高拱点了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翁儒参随疏上表的还有十二幅图,画了大河泛滥地区的灾情惨状,圣上观之大恸,命内阁及户部、工部等诸公议处。” “翁公请开泇河的理由成立吗?”高务实问。 高拱沉吟道:“翁儒参说:治河当视其大势,虑患务求其永图。顷见徐,邳一带,河身垫淤,壅决变徙之患,不在今秋,则在来岁,幸而决于徐、吕之下犹可言也,若决于肖、砀之上,则闸河中断,两洪俱涸矣。幸而决于南岸犹可为也;若决于北岸,则不走张秋,必射丰、沛矣……今以资河为漕,故强水之性以从吾,虽神禹亦难底绩!惟开创泇河,置黄河于度外,庶为永图耳……自西北而东南,计长五百余里,比之黄河近八十里。河渠湖塘十居八九,源头活水,脉络贯通,此天之所以资漕也。……若拼十年治河之费以成泇河,泇河既成,黄河无虑壅决矣,茶城无虑填淤矣,二洪无虑艰险矣,运艘无虑漂损矣,洋山之支河可无开,境山之闸座可无建,徐口之洪夫可尽省,家桥之堤工可中辍。今日不赀之费,他日所有省尚有余抵也。” 高务实想了想:“听起来似乎也颇有道理?” 高拱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理归道理,可你也要注意,翁儒参说要拼十年治河之费以开泇河。也就是说,他预计开这条泇河的费用至少十倍于目前每年的治河经费。朝廷府库窘迫,从哪弄这么一大笔钱?还有,你不要以为他说十倍,就真的以为刚好十倍,老夫在朝为官数十载,还不清楚下头这些手段?眼下说是十倍,等朝廷真的决定开工之后,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说,这个十倍仅指用工之费,剩下还有人员口粮、工钱、赎买沿河田土等等,零零总总能给你报上来几十项,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至少再来一个十倍!嘿,他翁儒参作为河总,只需要想出治河的办法,谁也不能说他尸位素餐。然我等执柄机要,难道听他这么一说,就把天下府库全投进这一件事里去?更何况,眼下就是全投进去都不够!” 哦,闹了半天,还是出在没钱上了。 高务实苦笑道:“那怎么办?黄河泛滥这事儿,总是要想办法解决的,就算一时无法根治,至少也得逐年缓解才行,要不然动辄就来一次‘损失巨万’,朝廷也损失不起呀。况且每一次泛滥,沿河百姓死伤无算、流离失所,朝廷如果始终找不出办法,那……也是在打击朝廷的威望民心啊。” 高拱大胡子无风自动,扬眉道:“我非不愿为,实朝廷暂无此力也!”他说着,竟然坐不住了,站起来踱着步子,道:“此前由我定策开海于月港,如今朝廷一年能多近两万两银子,占了福建税银的三成。按老夫本意,朝廷大可以再多开几处港口,但上下反对者巨众,都是拿些糊弄鬼的理由说事,以为老夫不知?可眼下朝廷的事情千头万绪,老夫一时也难以处置他们,只能一件一件事来,得有个先后。”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一条编法(注:即一条鞭法。)搞了这么些年,算是有些效果,但一有效果,就有人心情操切,甚至连叔大前次也试探着问我,要不要将之推广于全国。我看他也是忙中生乱,这法子哪能随便全国推广?如江浙等地富庶,百姓税粮折成银钱上缴,自然上下两便,可如陕甘等处,原就贫瘠穷困,若是折钱缴税,银钱从何而来,不还得找那些官绅豪富去换?你当那些人会那么好心,你说要换他们就换给你?肯定要雁过拔毛,到时候只怕那里的百姓就得卖儿鬻女,唉……朝廷要办点事不容易啊,很多事不能不办,但又不能失之操切。我辈持柄中枢,一举一动皆须再三思量,以图万全,否则王荆公当日旧事不远矣。” 高务实不想偏离话题,又悄悄把话头引回来:“既然翁公此法朝廷眼下行之颇有难处,那朝廷可还有其他办法?” “有。”高拱伸出一根手指:“有一人姓潘,名季驯,字时良,号印川,你可知晓?” 高务实心中一动,点头道:“有所耳闻,听闻此公也曾为河总,前些年丁忧去职。” “不错,嘉靖四十五年时,他接通并疏浚了留城旧河,先世宗皇帝加他为右副都御史,正欲大用,谁料他家中生变,以丁忧去职,过了没多久,又逢先帝驾崩,今上继位,此人就被朝廷给忘了。” 高务实笑道:“可三伯这不是没忘吗?” 高拱摇摇头:“不怕你笑话,我也是因为兼管吏部,翻阅案牍,这才想起他来。老夫这次起复不久便给他去信,询问治河之法,他的回信前不久到了,也的确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法子……只是这法子数千年来未曾有人用过,老夫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高务实心里头猛然一紧:来了! 潘季驯要开大!这位禹神二世的绝招“束水冲沙”要来了?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地语气问道:“如何前所未有?” 高拱微微回忆,答道:“他在给老夫的回信中说:照得自去岁海口至黄河之水壅不得下,积沙伏地。徐邳一带河身渐浅,已非昔日。水一泛滥,即漫堤上。是以复有睢宁之决。即使邳州上下仅复故道,安能使徐、吕之河尽去伏淤?为今之计,当自徐至邳,自邳至淮,查照两崖堤岸,如法高厚。两崖之外,仍筑遥堤,以防不测。庶几水由地中行,淤沙亦随之而去。数年之间,深广如旧,冲决之变亦自免矣。看得黄河淤塞多由堤岸单薄,水从中决,故下流自壅,河身忽高。访得二洪以南,堤岸十分单薄,诚恐五月水发,水从旁决,则白洋诸浅之淤方通,而二洪以南之患随之。” 高务实早有准备,立刻开口道:“此法虽新,然古时实有人提出,只是未及施行。” “哦?”高拱满脸诧异:“何人曾有此议?你又从何而知?” 第51章 河海并行(下) 高务实叹息一声,道:“因大禹治水之功,因此其疏导之法被后世奉为圭臬,历代治河皆以排洪泄水为基本之法,但却没有对泥沙淤堵作任何关注。然则昔日王莽当国,曾于元始四年召集群臣征求治河意见,讨论治水之法。其时大司马史张戎就曾提出:‘水性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而稍深。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今西方诸郡,以至京师东行,民皆引河、渭山川水溉田。春夏干燥,少水时也,故使河流迟,贮淤而稍浅。雨多水暴至,则溢决。而国家数堤塞之,稍益高于平地,犹筑垣而居水也。可各顺从其性,毋复灌溉,则百川流行,水道自利,无溢决之害矣。’今反观之,似与潘公所论类似。” 高务实所说的这位张戎的意见,就是说下游之所以淤塞,是由于上游开渠灌溉,使河槽水少,流速减缓而致。如果高筑数堤以居水,再停止上游的灌溉,就能使“百川流行,水道自利,无溢决之害”。这个思路和潘季驯的主张几乎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完全能够看作是束水攻沙理论的最早的提出者。可惜的是,王莽新朝是一个短命的朝代,所以张戎的理论没有来得及付诸实施。张戎以后,直到明代潘季驯,这一理论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高拱大为诧异,伸出手指朝高务实虚点了一下,道:“你这小子,看的书虽然杂了些,看来倒也不是无用,此事连老夫也未曾得知,倒要你来提醒。”然后稍稍一顿,决然道:“我看此法虽然未曾有人实行,但道理并无不妥……只是眼下翁儒参干得也还不错,而且他毕竟也是治河名臣,倘若没个理由,却不好将他撤换。” 高拱说着,便慢慢皱起了眉头。 高务实又充当起狗头军师来,献策道:“翁公手头,现下可有负责什么工程?” “那自然有。”高拱道:“他是河总,任什么时候手头都必然负有工程。眼下他手里比较重要的工程就有鸿沟、境山以及淮河疏浚等等。”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这几个工程还需多久办妥?” “听说快了,前次他在奏疏中做过预计,大概今年年中就能办妥,算起来也就三四个月的时间了。”高拱政务精熟,这些奏疏他看过之后几乎过目不忘,是以高务实一问,他立刻就能回答。 高务实大笑:“那不就好办了?”他眨巴眨巴眼睛:“翁大立治河数载,劳苦功高,着上调北京工部侍郎。” 高拱一怔,继而哈哈一乐,随即指着他笑骂道:“你这小子,你是哪位阁老啊,开口闭口就许出去一个工部侍郎?这可不是南京的官,是北京工部!” 高务实被高拱的态度感染,不禁有些忘形,得意洋洋地道:“现在自然不是阁老,但那总归都是迟早的事!” 高拱闻言一滞,语速变缓,沉吟着道:“你有这等志向……也是好事,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想有朝一日能宰执天下、书批四海,现在就更要用心读书,不为翰林,焉入内阁?” 高务实连忙收敛心思,拱手道:“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定当谨记。”但态度归态度,他毕竟穿越前就已经三十出头,也实在不需要听高拱无数次强调金榜题名这档子事,于是立刻岔开话题:“不过即便治河之策有了着落,侄儿也还是以为海运不可废。” “哦?”高拱眼下是真不敢小瞧了自家这个小小年纪的侄儿了,闻言立刻就问:“缘由何在?” 高务实道:“方才三伯您也说了,区区一个月港,一年即上缴了近两万两银子的税银。而且您要注意,月港这还只是新近开港,进出船只非常有限,朝廷的制度其实说起来也还太过严格,依侄儿判断,其将来能够收取的税银应当远比现在更多。” 高拱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天津的大沽口也如月港一般开港?” “如果可以的话,那当然是最好。”高务实立刻回答。 高拱却摇了摇头:“这事情恐怕还很难办,朝廷里头有太多人反对不说,而且眼下老夫身兼天官,正着力解决朝廷官员人浮于事等问题,同时还要整理边军……戚元敬此前曾上疏请朝廷将九边各军轮流调到蓟州让他一一整训,这事情内阁商议了好多回,还是办不下来,老夫也为难得很。” 边军整训问题高务实是知道的,此事最开始是平定倭寇有功的名臣谭纶提出让戚继光训练蓟辽一代的士兵,后来训练颇有成效,戚继光于是提出了一个建议,让九边各军都去蓟州轮训。 这个建议若是在后人看来那当然好极了——戚继光何等人也?那可是临终前回顾此生,能说出“吾三十年间,历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的大明军神! 一位将领,在一次战役中打出辉煌战绩,便足可称之为名将,而这样的将领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可谓着实不少;但一名将领,数十年来一直在打仗,由南打到北,由水打到陆,却连“小负一场”的记录都没有,统统都是胜利,而且还几乎都是以极轻微的代价打出大胜……这种人如果还不算军神,那什么样的人才配叫军神? 但高务实知道眼下还不是讨论戚继光的时候,毕竟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件件办,而且戚继光在朝廷里的后台其实是张居正,所以对戚继光的任用,高务实还要慢慢谋划、慢慢推动。 他把话题转了回来:“三伯,天津可以不像月港那样开放,我们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借口:譬如说将天津开辟为漕粮转运和军备输送的港口。” 这就是一步步走的思路了,先作为转运漕粮和输送军备,避免被太多朝臣反对,待港口建好、建大,将来万事俱备的时候,只要一句话,天津就能直接开港。 但高拱却有一点不解:“漕粮转运老夫倒是明白,这军备输送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解释道:“嘉靖二十六年,察哈尔部达来逊汗惧为俺答所并,率领所部十万南迁,移牧于大兴安岭东南半部,自此之后,蓟辽压力渐大,其所需军备、粮秣日益见涨,原先这些物资要入辽,多走山海关、锦州一线而至辽阳,原本陆路运输耗费就已经堪称巨大,偏偏这还绕了一个弯,更是靡费钱粮。倘若天津港利用好了,朝廷的物资可以从天津港而至梁房口(注:后世营口。),然后由海船转河船,溯三岔河、太子河而上,直抵辽阳!不仅可省物资粮草无数,也避免偶有不察,被蒙古鞑子打了草谷。” 高拱听了,不仅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此事事关重大,老夫还需细细思量。”然后话题一转:“对了,‘玩伴’一事,老夫已与圣上密谈,圣上可能很快就要着手去办了,你有什么计划,也要抓紧时间。” 高务实微微一笑:“那好办……侄儿明天就离京,先去我那山庄别院实地考察一番。” 第52章 巨富之家(上) 高务实要去他在王平镇附近的庄园,自然有亲自视察并作出相应安排的意思,但也并非仅止于此。此前他怂恿高拱说动隆庆帝给太子物色玩伴,眼下看看高拱已经悄然办妥,高务实自然要溜出去观察一下,到时候再等皇帝顶不住朝臣压力而召他回京给太子做伴读。 这样其实就是做给朝臣们看,相当于一个不在场证据——你们看,我本来是老老实实在庄园里读书来着,可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茬啊! 把这个理由对高拱一说,高拱立刻便同意了,毕竟这年头为官讲究名声,吃相一定不能太难看。 原本高务实打算次日一早便走,谁知又出了点岔子——其实也称不上出了岔子,只是第二日一大早,大舅张四维就派了人来请高务实过府一叙,因此时间有所耽搁。 王平镇那边一整片庄园都是大舅送的,舅舅既然相召,高务实自然不能不去,于是吩咐赏月、听琴先在高府稍候,自己带了高小壮和高陌二人前往舅舅府上。 高府位于前梯子胡同,虽然离紫禁城和六部都不算太远,但占地相对逼仄,而张府就不同了,不仅占地之广足有高府三倍不止,位置也是极好——位于荷包巷东侧,这地方再往东边,翻过宫墙就是太液池,也就是后世中南海的南海部分。 当然以张四维吏部右侍郎的身份,自家又是掌控长芦盐场的豪商巨擘,住在这里倒也理所当然。 张府的门子已经认得来过一次的高务实,见了他的马车,恭恭敬敬上前请安:“表少爷,您老来得可真早。” 高务实没什么大少爷架子,笑问:“我大舅起来了没?” 门子点头哈腰地赔着笑,道:“老爷起倒是起了,不过也是碰巧,府里一大早来了一位贵客,眼下正由老爷亲自陪着……表少爷要是不着急,不如先去西花厅喝杯热茶,暖和暖和身子,您看如何?” 高务实一怔,停住脚步,问道:“这么早?什么人呀?” 门子朝西花厅那边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国丈爷,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公。” 高务实张了张小嘴,心道:李贵妃的泥瓦匠老爹李伟?他跟我大舅有交往? 他笑了笑,摸出一颗小碎银子,丢给门子,假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李国丈和我大舅交情不错?” “哟,小的谢表少爷赏。”门子忙接了赏银,一边更加殷勤地道:“表少爷明鉴,老爷和李国丈交情如何,咱们做下人的可不敢随便乱猜,不过李国丈每个月总会来个一两回,这倒是不假。哦,对了,有时候老爷还会设宴款待呢。” “李国丈家里可有经营食盐买卖?”高务实一边走,一边又问道。 “食盐买卖倒是没听说过,不过……”那门子小心的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并无外人,这才接着道:“表少爷,这位国丈爷没准是当初穷怕了,今上践祚之后,他父凭女贵得授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到任没几天就想在锦衣卫里捞钱,但他想到的主意却不太好,非说御辇鸾跸太过老旧,想要换新,并且自请监购……” 高务实笑了笑:“然后呢,朱希孝不同意?” 朱希孝乃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现任锦衣卫都督。这两兄弟乃是昔年靖难功臣朱能之玄孙,甚得世宗及隆庆两朝皇帝器重,朱希忠更是如今靖难系勋贵领袖,因此朱希孝未见得能把李伟当多大个人物——按照大明的习惯,即便将来太子继位,李伟这个外公有可能被封爵,那也是不可世袭的,而他们成国公府的人只要没蠢到去造反,就是与国同休、世代公侯,谁地位更高不言而喻。 果然,门子先是一脸惊讶,继而赔笑道:“表少爷真是天纵英才,这都能猜得出来!想那朱太保何许人家出身,岂能为其所讹骗?当时就对李国丈说了:‘今府库日蹙,天下困顿,我圣天子怀仁显德,节俭于内,众朝臣尽心竭力,辅佐于外,我辈天子亲近之流,更当时时谨记。我观此事徒耗财帛,必为天下诟也,如何可为?’弄得李国丈很是下不来台。” 高务实又笑了笑,问道:“宫里传出什么话没有?” 门子摆手笑道:“没有没有,都说贵妃娘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岂能因此为乃父张目?不但没有为李国丈说话,听说还把国舅爷叫进宫去骂了一顿。” 高务实心头一动,暗道:这李贵妃倒是挺会做人呀。自己老爹吃相难看,她作为女儿不好直接训斥父亲,就把自家兄弟叫过去批评一顿,既不违孝道,又向外人表现出了自己立身清正的态度,真是一举两得。 高务实一贯不是什么可欺之以方的传统君子,他常常“不揣以最大的恶意”来审视人,因此转念又想到:李贵妃做出这个态度之后,将来就算李伟再做出什么难看的事情,只要没有被直接捅到李贵妃面前,她就都可以装作“本宫什么都不知道”了——好手段呀! 高务实还没再次开口,忽然从东花厅那边走过来言笑晏晏的两个人,高务实转睛一看,其中一人正是大舅张四维,另一人是个有些矮瘦的小老头,估计便应该是那位李国丈了。 高务实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上去打招呼,他往前走去,待张四维也看见他之后才施施然站定,躬身一礼:“甥儿见过舅舅。” 张四维倒也不计较他贸然上前,笑着点了点头,又引荐道:“务实,来见过李国丈。” 高务实也不矫情,略微换个方向又是躬身一礼:“晚辈见过国丈。” 那矮瘦小老头李国丈拿捏出老长辈的模样,摸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点了点头,随口道:“嗯,小娃儿不必多礼。” 高务实心头暗笑,面色却一片平静,微微欠身,退到一旁。 张四维却笑着补了一句:“国丈可能有所不知,我这外甥最近在京中居然有些薄名……” “哦?”李国丈微微一怔,转头打量了高务实一眼:“怎么?” 张四维矜持一笑:“玄翁年前起复回京,高家子弟之中就只带了务实一人前来,到京当日,还将务实介绍给了诸位同僚,内阁及诸部院不少同僚对务实这孩子都多有赞誉。” 李国丈这下倒是吃了一惊:“哦!他就是高阁老的那个侄儿?”脸色忽然变得异常亲切,朝高务实微微弯下腰,笑着赞道:“听说小高先生甚得圣上心喜,今日老夫一见,确非寻常,好,好呀!” 高务实面带微笑,谢道:“蒙陛下及诸公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嘴上说着,心中却颇为鄙夷:这老头的“变色”速度虽快,但演技水平可真不怎么样,这个态度明显就是畏于我三伯的威名和希望始终与皇帝的态度保持一致,然后强行逼出来的,估计我这便宜大舅应该看得很明白——咦,等等,大舅只怕是故意介绍我的吧? 第53章 巨富之家(下) 李伟走后,高务实笑着对张四维道:“这位国丈爷……” 张四维撇撇嘴:“饔飧不饱、孤雏腐鼠之辈。” 高务实噗嗤一笑:“大舅对他的评价可真够差的。” 张四维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是不是在心里想,大舅怎么和这种人交往?” 高务实摇头道:“甥儿虽然愚钝,也不至于如此浅薄。” “哦?”张四维略微讶异,问道:“那你怎么看的?” 高务实淡淡地道:“陛下虽然春秋正盛,但此人毕竟是太子殿下的外公。况且以他外戚的身份来找大舅,不可能是为了求官,只能是求财,大舅胸有大志,岂会在意那区区财帛,给他便是,何必为此得罪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 张四维面色大变,仔细审视了高务实一番,叹道:“吾妹好福气……高家好福气。” 高务实笑道:“大舅,您现在就夸,可是太早了些。” 张四维哈哈一笑,摆手道:“今儿找你来可不是谈这些,来,我们去书房叙话。” 两人于是来到张四维的后书房,张府丫鬟奉上香茗,高务实小鼻子抽了抽,笑道:“大舅这里过的可真是神仙日子……这是什么好茶?怎么闻着有些豌豆香?” 张四维笑道:“有豌豆香才是正品。此乃虎丘名茶,宋时别称‘白云花’。这茶是虎丘寺所产,寻常市面上可见不着,因为一共就那么几十株茶树……我这里也不过两斤,还是你三舅托人送来的,寻常时候我可不会拿出来。” 高务实也笑:“这般好茶,大舅倒不怕甥儿暴殄天物。” “自家人喝哪有那许多说法。”张四维摆了摆手,忽然面色一正:“务实,有件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高务实目视张四维,等他的下文。 张四维轻轻一咳,道:“赵阁老上疏议复文臣总理京营戎政之事,你在家中可有耳闻?” 哦,原来你想问这茬。 高务实眨巴了一下眼睛:“三伯与几位师兄谈到过此事。” 张四维眼前一亮:“高阁老对此可有什么议论?” “三伯倒没怎么表态,不过几位师兄倒是有些看法。”高务实耸耸肩,答道。 “哦?”张四维摸了摸胡子,问:“你还记得他们怎么说么?” 高务实道:“大致意见就是,赵阁老此举很可能是给徐华亭公打个掩护,同时也有卖好给京中文官的意图。” 张四维微微点头,思索了片刻,又问道:“高阁老没有表态?” 高务实道:“三伯大概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觉得这事儿霍本兵恐怕并不乐见。” 张四维想了想,问道:“原辽东巡抚方行之(注:方逢时,字行之。)年初移抚大同,这方行之乃是湖北人,历来与张阁老私交甚厚。谭子理(注:谭纶,字子理。)为蓟辽总督,其与戚元敬相知多年、合作无间,戚元敬有练兵重任在身,且素为张阁老所重,因此谭子理亦不宜轻动。而顺天巡抚刘子和(注:刘应节,字子和。)也为张阁老同年,同样不宜轻动……” 高务实微微吃了一惊,心中暗道:怎么这京城附近的总督巡抚里头,竟然有这么多张居正的亲信?只是,大舅跟我说这个,意指何处?总不会说张居正要造反吧,那也太离谱了。 张四维看了高务实一眼,接着道:“你有一位师兄叫作吴兑,如今是蓟州兵备道,考评绩优,按说是有机会提拔的,高阁老此前也曾多次提及吴君泽有大才,只是眼下委实边臣无缺……总理京营戎政一事,通常不由本兵自兼,而由侍郎署理,该侍郎需久历军旅、熟通兵务,我意宣大总督王鉴川公身历七镇,勋著边陲,当为不二人选。且如此一来,方行之多半便可右迁宣大总督,空出宣府巡抚来,正可以安置吴君泽……” 哦,原来您老绕了这么大一圈,是要推荐自家舅舅王崇古进京为兵部侍郎兼总理京营戎政?只是这事儿我顶多也就是给您老转达一下,成不成可不好说啊。 等等! 高务实心念一转,暗道:我这大舅先是例数京城周边领兵文臣多属张党,然后提出王崇古上调进京总理京营戎政,虽然方逢时这个张党中人也跟着升迁了一步,但高党的吴兑也能从兵备道右迁宣府巡抚……一般而言,兵备道升巡抚可比巡抚升总督要难,这在大明官场上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也就是说,这买卖是划算的。 还有一点值得思考,因为有我高务实存在,高拱和张四维也就勉强算是有了点姻亲关系,而王崇古又是张四维的舅舅,那么王崇古多半也会更亲近高拱,而如果在王崇古上调进京一事中得到高拱的帮助,这种关系则势必更加牢固。 高务实想了一会儿,朝张四维点了点头:“大舅的意思,甥儿已经明白了,甥儿会私下里向三伯转达。”他见张四维面色一松,又不由得提醒道:“不过此事三伯估计多半还要去和张阁老协调一二,另外也要等霍本兵表明态度,因此这件事少说也得拖上一两个月才会有结论,大舅可别着急。” 张四维笑道:“这我自然知晓。”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那就好。哦对了,大舅,甥儿今日正要去京西那处庄园,可能还要在那边呆上一小段时间……” 张四维微微诧异,问道:“那边仆佣我都给你留着,你要去小住一段时间,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不过你三伯带你来京,不是要亲自督导你读书么,怎么会放你出去单住?” 高务实笑道:“左右这段时间三伯也忙得紧,甥儿先去那边看看,自己先将今年要学的课程熟读,过段时间回京再像三伯请教不迟。” 张四维点点头,补充道:“高阁老身怀不世之略,欲建不世之功,平日忙碌异常,不足为奇。你遇到一些字斟句读上的疑问,也不必事事请教与他,可来信与我说道。” 高务实连忙称谢,张四维又道:“你那别院原是个安养之地,除了一片荒林之外,也无甚物产,里头的仆从原本都是张氏出资养活的,眼下转手给了你,你手头那点钱我瞧也未见得够用,到时候第一回见着下人连个打赏也拿不出来,平白失了颜面。” 他说着,伸手拍了三下,内府管事立刻出现在书房门口,躬身道:“老爷,有何吩咐?” 张四维道:“一会儿你去支五千两现银给表少爷,再调三十名家丁,让张津带着,护送表少爷去一趟京西樱桃泉别院。” 高务实大吃了一惊,我……我又进账五千两? 第54章 永定河患(上) 新雪初停,彤云未霁,京西的永定河仍在封冻之中,冰层之下竟能看见流水涌动,倒映着天空中的云层变幻,北国风光,奇丽至斯。 一支四十来人的马队护卫着一辆华贵马车沿着永定河边一路北上,这群人大多身形精壮,腰挎雁翎钢刀,背负拓木弯弓,就连胯下马儿也颇见神骏,就冲这卖相,怕是寻常官军亦难企及。 马车之中,一位身着藏蓝底色,两肩细绣金丝云纹曳撒的小公子挑开窗帘,一脸忧色地看着冰封的河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表少爷,前方可不能再沿着河走了。”一名年约三旬上下的剽悍汉子打马来到马车边,指着前方的三岔路,劝道:“按理说最右边这条是最好走的一条官道,折向正北昌平方向,但这道虽好却不顺路,我们要去樱桃泉,也就是京西十八潭方向,那最好走的就是通往怀来马驿的中间这条……可您非要一路沿着永定河走的话,就只能走左边这条小道。这条道并非官道、驿道,多是一些闲人骚客开春时去十八潭踏春游玩才走的,眼下大雪封山,忒不好走,尤其是马车,到时候您和两位小姑娘可能还要下车骑马才行。” 车里这位穿着一身飒爽曳撒的大少爷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 他此刻依旧愁眉不展,也不回答这汉子的话,反而问道:“张津,听说嘉靖三十四年,我大舅入翰林院为编修时,你便在京师为其护卫?那现在已经差不多十五年了吧?” 那叫张津的汉子也没在意高务实并不算客气的问话,抱拳道:“表少爷好记性。” 高务实指了指永定河,问道:“对于永定河,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张津微微一怔,迟疑道:“小人愚钝,不知表少爷想知道哪方面的情况?” “水文、历史之类,都可以说说。”高务实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原本打算依靠永定河在京城和别院之间以水路往返运送物资,但今日看来,似乎有些想当然了……你在京城多年,樱桃泉别院又是我大舅的踏青闲游之所,想必你也曾陪我大舅往返于这条路,所以我想听听你对永定河水运的看法。” “桑干河若要水运,春秋或还尚可,但冬夏两季却都有些为难。”张津说着,发现已经到了岔路口,他心里还是想着劝高务实别走左边这条踏春小路,因此干脆招呼车队暂时停下。 高务实见了也不怪罪,仍然端坐车中等他回话。 张津叫停了车队,随口安排了几句,众人纷纷拿出马上备用的一些器物,扫雪的扫雪,扎桩的扎桩,竟然开始搭起三个帐篷来。 张津自己则开始回答高务实的问题:“其实永定河这个称呼平日只有官府偶尔会用,民间一般叫它桑干河、无定河、小黄河或者浑河。” 高务实笑道:“桑干河与无定河我知道,小黄河我也能猜出个原因来,可怎么还叫浑河?浑河不是在辽东么?” 张津道:“其实叫小黄河与叫浑河的原因是一样的,金、元以后,桑干河——呃,永定河的河水挟沙卷土,水害逐渐增多,尤其是春夏时节,河水浑浊,跟黄河有得一比,是以民间便有了这两个俗称。” “水害?”高务实心中一动。 高务实穿越前是南方人,当时南方的水患相对比北方更严峻,尤其是世纪之交那几年,连年抗洪抢险,后来他参加工作之后没多久就成了县委一把手的秘书,由于三峡大坝的关系,水患已经好了许多,但他仍然连续几年都参加了抗洪抢险。 当时他所在的市,市委、市政府带头,主要领导划分责任片区,他所在的县也不例外,也是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分别划分责任片区,哪里如果出事,片区负责领导就地免职。他这个县委一秘也同样是跟着书记天天巡堤,在洪峰最严峻的时间段,经常性两三天不下大堤、不合眼。别说五十好几的老书记有两次差点交待在大堤上,就连他当时都有一次直接晕倒在了堤上,被拖下去抢救,结果醒来后一分钟没敢耽误,自己推开护士,拔了输液管就立刻往大堤上赶——没有经历过那种天灾危难的人可能很难想象他们这些人的心态:你要说他们是怕被撤职,这种心态当然会有,但更多的一方面,却是真的不敢出事,因为责任太重大了!一旦决口,就是万千家庭毁灭,而且是直接在你眼前毁灭,那种巨大的心理压力,他当时作为一个从小被灌输爱国爱民的年轻干部,是真的有一种紧张到喘不过气的感觉。而且当时很多奋战在抗洪一线的子弟兵们,有很多甚至都不到二十岁,高务实当时身处那种环境之下,也确实觉得自己做的那点工作不算什么——最起码他没有一天泡在水里十多个小时拿血肉之躯去堵洪水! 高务实稍稍一顿,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问:“永定河的水害很严重?何等程度?” 张津似乎回忆了一下,才忽然笑道:“表少爷今日的表现和十年前老爷的表现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若说有何不同,就是老爷当时已经是翰林……记得有一次老爷旬休,去樱桃泉避暑,在路上曾与小人说道过这永定河的河防事,小人大体还记得。” 高务实喜道:“那敢情好,你且与我分说分说。” 于是张津便开始向高务实讲述当初张四维所提及的永定河河防事。 据张四维查证,辽代以前,永定河上游植被保存尚好,河水泥沙量较少,尽管流量亦有季节性变化,但总体相对稳定。在郦道元笔下,永定河“长岸峻固”,甚至有“清泉河”的美称。那时节的历史文献中亦少有水灾的记载,永定河还能载舟行船,有航运之利。 金代以后,随着北京城地位的提升与建设规模的扩大,永定河上游地区的森林被大量砍伐,中下游两岸土地被连片开垦,导致水土流失逐渐加重,河水颜色发黑,“燕人谓黑为卢”,因此被称为“卢沟河”。此后河流含沙量继续加大、水患增多,到元明时就有了“浑河”、“小黄河”或“无定河”之称。永定河冲出北京西南的石景山以后,进入坡降舒缓、土质疏松的平原区,河水“冲激震荡,迁徙弗常”,直接威胁着北京城的安全,其中石景山以下至卢沟桥之间的河段尤为关键。在北京上升为都城、周围州县成为京畿重地的情况下,确保永定河的安澜更是成为京畿防务之要。 “堙障”与“疏导”或称“堵”与“疏”,一直以来都是中国历史上自大禹以来既互为对立又彼此相济的两大治水方略,而具体到对于永定河的治理,一直以来偏向于“堵”,也就是筑堤。 永定河大规模筑堤始于金朝。大定年间,卢沟河决于显通寨(在今石景山至卢沟桥之间),“诏发中都三百里内民夫塞之”。元代永定河的水灾日益频繁,在石景山至卢沟桥段筑堤固岸的工程也不断增多。从世祖至元年间到元末,诸如“修卢沟上流石径(景)山河堤”、“浑河决,发军民万人塞之”一类的记载屡见于《元史》。从这一时期开始,北京城对永定河已经由依赖转为防御。 此后大明定鼎天下,尤其是成祖迁都北京之后,因永定河对北京及其周边地区的威胁并未减弱,浑河“下流在西山前者,泛滥害稼,畿封病之,地方急焉”,永定河泛滥已成为首都地区的大害、地方官员的急务。有鉴于此,修堤的次数持续增加,堤防的长度从卢沟桥向下游两岸延伸,规模及档次也大大提高。 洪武十六年,“浚桑乾河,自固安至高家庄(今属霸州)八十里,霸州西支河二十里,南支河三十五里”。正统元年七月,行在工部左侍郎李庸“奏请工匠千五百人,役夫二万人”,修筑卢沟桥以下狼窝口等处的河堤,这次所修的河堤,“累石重甃,培植加厚,崇二丈三尺,广如之,延袤百六十五丈,视昔益坚。既告成,赐名固安堤。置守护者二十家”。嘉靖四十一年,“命尚书雷礼修卢沟河岸”,“凡为堤延袤一千二百丈,高一丈有奇,广倍之,较昔修筑坚固什伯(倍)矣”。这一切都可以反向证明,北京城的安全已进一步依赖于堤防对永定河水的约束。 第55章 永定河患(下) 高务实静静地听着张津转述当年张四维的调查结果,心中对自己这位便宜大舅的志向和能力多了些了解,到此时才稍稍打断张津的话头:“防洪堤坝修了这么些年,有效果吗?或者说,效果如何?” 张津苦笑道:“效果倒是有的,至少本朝永定河水患出现得不如前元时那般频繁了。老爷对此做过详查,说前元享国九十八年,永定河水害二十二次,我大明至今已两百余年,永定河水害十五次,从这一点上来说,咱们的治理还是有效果的。” “那你为何这般表情?”高务实见他一脸苦笑,问道:“让我猜猜……水害次数虽然看似少了些,但每次危害更大?” “老爷说,麻烦出在历代治理永定河以筑堤为主,最后把整个永定河弄得改道了。”张津指着冰封的永定河,道:“老爷说了,商以前,永定河出山后经八宝山,向西北过昆明湖入清河,走北运河出海。其后约在西周时,主流从八宝山北南摆至紫竹院,过积水潭,沿坝河方向入北运河顺流达海。春秋至西汉间,永定河自积水潭向南,经北海、中海斜出内城,经由龙潭湖、萧太后河、凉水河入北运河。东汉至隋,永定河已移至北京城南,即由石景山南下到卢沟桥附近再向东,经马家堡和南苑之间,东南流经凉水河入北运河。唐以后,卢沟桥以下永定河分为两支:东南支仍走马家堡和南苑之间;南支开始是沿凤河流动,其后逐渐西摆,曾摆至小清河——白沟一线。自有南支以后,南支即成主流。” 改道高务实可以理解,但他有些不理解这个改道怎么就被张家主仆认为是出了麻烦,于是皱着眉头,问:“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石景山至卢沟桥间历代反复修筑的坚固堤防,永定河出三家店后向东流或向东北流,都是完全可能的?” 张津道:“是的,老爷查证过,说北宋端拱二年计划进兵讨伐被契丹占领的幽蓟诸州,时任吏部尚书宋琪提出建议:‘其桑乾河水属燕城北隅,绕西壁而转。大军如至城下,于燕丹陵东北横堰此水,灌入高梁河,高梁岸狭,桑水必溢。可于驻跸寺东引入郊亭淀,三五日弥漫百余里,即幽州隔在水南。’他认为,如果让宋军引永定河水绕幽州城北一圈,可将幽州与辽军隔开。老爷认为,从以上提及的地名位置来看,当时的桑干河应该是从石景山南向东流的,奔向燕城也即幽州西北角,然后南转绕城西墙外向南流去。这条河道也就是后来金代引永定河水济漕运所开凿的金口河的基础。直到金末,这条河流还是存在的。元至正二年中书参议孛罗帖木儿等提议再开金口河时,中书左丞相许有壬极力反对,他说:‘西山水势高峻,亡金时,在都城(即金中都)之北流入郊野,纵有冲决,为害亦轻。今则在都城西南,与昔不同。’由此可见,金末卢沟河是从中都城北往东流的。” 高务实听得微微有些皱眉,心里暗想:怎么修来修去都在上游?这样上流筑堤之后是稳了,但下游岂不是要遭? 高务实还没问出声,张津已经继续说了:“老爷查阅过洪武年间官修的《图经志书》,里头记载,前元至我大明开国时期永定河的情形是:‘出卢沟桥下,东南至看丹口,冲决散漫,遂分而为三:其一分流往东南,从大兴县界至都州北乡新河店(即今通州区南凉水河西岸之新河村),又东北流,达于通州高丽庄,入白潞河;其一东南经大兴县境清润店(今作青云店),过东安县……;其一南过良乡、固安、东安、永清等县……与白潞河合流,入于海。’也就是说,当时的永定河曾经在北京城上下摆动,但自从咱们大举修筑堤坝,它就再也没有向东和东北流过。虽然汛期到来时,石景山至卢沟桥间的堤坝也经常溃决,但都很快被修补堵塞,卢沟桥以北向东再也没有成为主流河道。这就是说,永定河从此只是一条从北京城郊西南角‘路过’的河流。” 高务实暗道:你说了这么久,就是想说永定河的流经地固化?我想想看……你此前苦笑的意思,想必就是因为河道固化,导致周边区域生态环境变化了吧? “永定河只走南边之后出了什么岔子?”高务实思索着道:“北边缺水?” 缺水,这是高务实能直接想到的一个影响,由于石堤或石砌岸的阻挡以及泥沙淤积所造成的河床抬高,滔滔河水只能径直向下游流去,很难再通过自然下渗的方式补充足够的地下水,这样就会使得这些古河道上的沼泽、湖泊、泉流缩小乃至消失,地下水位急剧下降。 “表少爷明见万里。”张津赞了一句,附和道:“永定河不走京北,直接影响着北京城的永定河清河故道和金钩河故道上的水源供给,到如今,这些地区的水量已十分明显地减少。老爷说,过去玉泉山山脚下原本随处可见清泉涌动,其水汇成溪流、湖泊,密布于玉泉山、温泉、海淀一带,一直是各朝营建都城、引水助漕、开田灌溉、兴修宫苑的重要水源,但本朝大修京西堤坝以后,就开始明显衰减。” 张津轻叹一声:“老爷还说,前元时从玉泉山独自流入太液池的金水河,到现在已经全然湮没废弃;而盘桓于紫禁城的内、外金水河,其实只是从什刹海引出的两条小水渠。以此水源为唯一依赖的什刹海(积水潭)等内城河湖,湖面由于上游来水减少而日渐萎缩。从前元至正年间到如今,已经小了将近一半。前元时作为大运河的终点、一度船桅林立、舳舻蔽水的‘海子’(元人对积水潭的称呼),眼下已被大片的街道和稻田蚕食;曾为南北漕运带来辉煌的通惠河,也已是运行唯艰、难以为继。” 张津说到这里,忽然闭口不言。 高务实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过来。因为造成这一巨大变化的因素,张四维可能敢说,但以张津的身份却不敢述之于口。 当初明朝修建北京城时,对水系做出过重大调整:其一是将什刹海东边的一段通惠河划入了皇城,致使漕运码头只能移至今东便门外的大通桥;其二是在北边的昌平兴造皇陵,将其附近泉流水脉皆视为龙脉而禁止采用,这就导致通惠河上源只能单纯依赖玉泉山、昆明湖一带的西山水系——那肯定不够啊。 高务实转头吩咐跟随他一同而来的赏月听琴二人继续呆在马车里取暖,自己却从马车里下来,在张津的陪同下走到河边,看着冰层底下涌动的河水,暗道:永定河京西部分修了不少河防措施,我若要利用它来运送香皂,除了结冰期之外基本还算可行,但结冰期的时候就不好办了。 虽然香皂这种东西,在京城里头找个偏僻买个院子改建仓库就能安置好,建仓库本身也并不麻烦,但永定河冬天无法利用的话,会影响今后我对煤炭运用的几个重要设想,这些设想却是很重要的……怎么办呢? 不得不说,高务实的思想觉悟实在不算太高,毕竟从张津刚才转述的张四维对永定河的水系各种查证来看就知道,张四维十几年前就在思考对永定河的治理方案,而高务实听了这些之后,着眼点却始终在自己的生意上…… 这时候张津却又想起一件事,道:“对了,表少爷,京城里有个传说,不知道表少爷听过没有?” “传说?”高务实微微一怔:“什么传说?” “苦水传说。”张津看着高务实道。 “苦水?”高务实皱着眉头:“没听过,怎么回事?” 张津苦笑道:“说是当年我朝修建北京城时,刘伯温派大将高亮去追赶龙王、龙母要回甜水源,结果高亮不小心捅破了他们装满苦水的水篓,从此整个北京城的水都变成了苦水……高阁老家中的饮水,想必是直接从卖水人手里买的玉泉山的水,宫里头用的也是这个,不过宫里是专门有人从玉泉山运水。但其实民间老百姓是买不起这水的,只能喝京城里的苦水。” 高务实这才明白过来,想必是因为北京的年降水量不多但蒸发强烈,在地表径流减少了对地下水的补给之后,土壤中的盐碱就会随着水分的蒸发被带到上层,使主要取自浅层地下水的井水普遍苦涩。 他心里苦笑:你跟我说这个也没用啊,我一个小屁孩,就算有治水的办法也没人会听,更何况治水这种事花费巨大,就朝廷眼下这猫屎大小的财政收入,顶个什么用? 但想归想,看着张津一脸期盼的样子,高务实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一句:“治水的办法我倒是有点思路,但眼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津忽然面色一紧,猛地转头朝西北方望去。 高务实下意识也转头一望,但却什么也没看见,不禁诧异:“怎么了?” 张津不答,却朝离他最近的一棵树跑去,不顾树上冰寒,就用耳朵贴了上去,然后脸色越来越差,转身拉起高务实就往马车那头走。 “表少爷,可能有响马。” 第56章 遭遇响马(上) 高务实吃了一惊:“响马?马匪?” “是,表少爷快回马车!”张津来不及多搭理,急急忙忙拉着高务实往马车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招呼刚刚完成搭营的护卫:“所有人都听着,有大量凌乱马步声,很可能是响马正朝我们奔来,全都操家伙上马!” 说话间,高务实已经被张津强行塞回马车里头,还没来得及翻开窗帘看自己这群护卫做出部署,赏月和听琴两个小丫头已经一左一右抓着他的两只胳膊。 姐姐赏月紧张道:“大少爷,怎么办,响马来了。”妹妹听琴倒是没开口,但高务实看了一下她的脸色比姐姐还白,知道她更是吓得不轻。 其实高务实自己这会儿心里也很紧张——他又没穿越成什么绝世猛将,荒郊野外碰到马匪哪能不慌?再说,就算穿越成绝世猛将,八岁的猛将兄也不顶用啊! 但高务实还是下意识安慰了一句:“别慌,问题不大。”他虽然看来只是个八岁孩子,可毕竟自己穿越前就已经三十多了,又是跟领导,又是当领导,早已养成了遇事不慌的习惯,所以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至少在旁人看来他的表情还是很镇定的。 赏月急急忙忙又问,道:“响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的,他们是来抢银子的吗?” “我怎么……”高务实一句“我怎么知道”还没说完,忽然顿住,心中一动。 对啊,这群响马怎么就恰好被我们给碰上了呢?而且位置正好在这条三岔路的路口? 银子?不错,之前大舅意外赏了自己五千两巨资,除放回高府的三千两之外,自己还随车队带了两千两现银,但问题是响马怎么会知道的? 我带着的这群人里头有叛徒? 高务实想了想,排除了这个怀疑:这群人一直跟着大队伍,就算当叛徒也没机会传递消息,难不成他们还有手机用?再说,他们一开始甚至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带上现银,所以队伍里有内奸通敌的可能性暂时可以排除。 那就是,被盯梢了?这个倒是很有可能。 但是,在什么时候被盯梢的,高务实却无法揣测:他一直坐在马车里头,虽然时不时翻开窗帘看看雪景什么的,但也没怎么在意周围的情况,毕竟在他心目中,明朝治安再怎么不行,这京师应该还是很安全的。甚至说,就算在意也不顶用,真要有响马的暗桩盯梢,也不会蠢到让高务实这个对此毫无防范、毫无经验的人看出来。 他想到这里,忽然伸手拉开马车前帘,冲着从新郑高家一直随他进京而来的马夫高陌道:“高陌,刚才我们出京城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可能被什么人盯梢了?” 四十来岁,精瘦却丝毫不显苍老的高陌摇头道:“大少爷,城门口那种地方,如果有一个人要盯梢我们这样一个车队,是绝不可能会被发现的,而且这群响马跟咱们应该是巧遇。” 高务实其实很少跟高陌交流,因此突然听他这么回了一句,不禁有些意外,下意识反问道:“为什么?” 高陌答道:“因为马蹄声太凌乱,也太急促了,就算响马不如官军训练齐整,但也不至于为了抢劫我们两千两银子,就在这种隆冬时节策马狂奔,因为这样一来会把马队跑散,二来现在是寒冬腊月,这样狂奔之后对坐骑十分不好……响马之所以难剿,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转移得太快,这样不惜马力地狂奔,一定是有更大的事情。” 高务实怔了一怔,暗道这分析有理,但转而又有些奇怪,高陌一个马夫,居然能有这般见识? 对自家的马夫,高务实有什么疑惑自然不会藏着掖着,直接就问道:“以前倒是没发现你这般见识不凡,你一直是我家的马夫?” 高陌微微躬身,平静地回答:“大少爷明鉴,陌原本是令伯存庵公为提督操江时的亲兵,早年曾和倭寇打过些仗,也剿过一些流寇山匪之类。后来存庵公因上疏言事,得罪了严嵩父子,致仕归家,我们一些老兄弟自愿随存庵公返乡……隆庆二年,存庵公仙逝前,将陌安排进了六房做事。” 高陌口中的存庵公,乃是高务实的大伯高捷,他字渐卿,号存庵。嘉靖十三年甲午科乡试第十二名,嘉靖十四年乙未科会试第二百二十名,殿试三甲一百九十一名。初任户部贵州清吏司主事。嘉靖二十三年十一月,转任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嘉靖二十四年八月,升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后任山东兖州府知府、山西按察司副使、江西布政司右参政。嘉靖三十五年六月,上命江西右参政高捷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兼管巡江,曾率军多次击退倭寇入犯。嘉靖三十七年闰七月,因得罪权宰严嵩父子,严世藩嗾使南京给事中陈庆弹劾高捷,于是被降调曹濮兵备副使,可是没多久高捷又因功升陕西右参政。但严氏父子余怒未息,再次使言官诬劾,高捷愤而遂弃官归里。 高捷此人历来刚直豪爽,节侠自喜;为官惠贫摧强,植弱察奸;素闲武略,立功不傲。归里后,家居杜门谢客,口不谈世事,足不履公庭。安心课农教子,化导乡里。高务实在乡读书,最开始就是高捷给他开的蒙,也是高捷亲自教导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高捷不仅是他的大伯,还是启蒙恩师。 隆庆二年,高捷去世,享年六十七岁,同年高拱被逐回乡,亲自教导高务实。 至于高陌为何在高捷临终前被安排进了六房,高陌自己虽然不说,但高务实却能猜到:他大伯高捷只有一亲子,一养子。养子名字和高拱那位内侄张孟男同名,叫高孟男,是高捷一位故友之子,身体有些不好,已婚十余年而无子。高捷亲子名叫高务滋,算是高家在高务实这一辈的老大哥,此人早些年游手好闲,虽无大过,却也无甚才能。高捷致仕回乡之后严格督导,这几年算是有了点人样,不过人品虽然大变样,学业进益却还不大,所以现在仍在老家读书。 高务滋的年纪比高务实大了足足二十好几,因此他的长子高瑞雏比高务实还大了十岁,嘉靖四十二年三月,时任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拱以三年考满,奉旨荫一子入监读书。由于高拱无子,按例可在家族中随意安排一人,高拱考虑到当时的高务滋看起来有些“朽木不可雕也”,怕大哥一房将来前景堪忧,于是便将胞侄孙高瑞雏唤去承荫,进国子监读书去了。此人现在就在京城,不过国子监在当初高拱任祭酒之后抓得比较严,高务滋是住校读书,高务实来京之后还只跟这位比自己大十岁的胞侄见过一面。 长房家里现在没有什么顶梁柱,高捷自然不放心让高务滋照顾安置自己这批老部下,于是将他们散于各房,高陌自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转到了六房。 “原来如此。”高务实叹了口气,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高小壮骑在马上跑了过来,手里抓着两把刀,正高声叫道:“陌叔!张家护卫们叫我们俩守好马车附近,莫要让响马惊了大少爷!” 他打马近了,用力掷了一把刀过来,口里又问:“陌叔,会用刀么?要不要我临时教你几手?”这小子可能神经有些大条,听到响马逼近的消息,不但毫无惧色,高务实甚至感觉他有些跃跃欲试,浑身上下流露出一股异常的兴奋劲。 高陌伸手随意接住高小壮扔过来的雁翎刀,哂笑一声:“你这小子才学了几天刀,就敢大言不惭?须知教你刀法的高景,在我手下也走不过二十招。” 第57章 遭遇响马(下) 此时的京城附近树林颇多,远不是后世帝都模样,这处三岔路口周遭的景致也未有太多人工雕琢的痕迹,层林覆雪,万户萧疏,唯有兽吼鸟鸣之声偶尔传来。 此处偏西北方是永定河,河边有条踏春小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可以通向内线长城的沿河口守御千户所;向北是去往怀来马驿的驿道支线,可以通往镇边城、常峪城和白羊口这三个相互之间十分临近的守御千户所,此处是防备鞑靼的要隘,朝廷在此兵力充裕;正北则是直接通往昌平,那里不光有钦差镇守昌平地方太监,还有镇守昌平总兵官一员,整饬昌平等处兵备按察使一员,这种豪华配置之下,昌平毫无疑问肯定驻有大军。 高务实此时虽然有些紧张,甚至感觉手脚都有些发软,但脑子却并没有被吓到死机,他下意识认为响马不太可能是从昌平或者怀来马驿方向而来,因为那两边都有朝廷大军,响马在那些地方想要存活可不容易。 但事实却偏偏出乎高务实的预料,当马贼从通往怀来马驿的林间驿道支线奔涌而出时,高务实不禁有些错愕。作为一个凡事都喜欢预先做出估算和安排的前秘书人员,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很是让他感到不爽。 高务实面带忧色地看了一眼稍远处的张津,只见张津骑在马上,面色冷峻,目光凌厉,看不出有什么紧张。而护送高务实而来的三十余名护卫早已经各自上马,手中都没有提刀,却是各自左手持着马弓,右手捏着一根雁翎箭。出乎高务实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集中在一块儿,反而三三两两分散多处。高务实匆匆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站的点基本上是环马车前半部分,大概是某种保护马车的散阵。 高小壮骑着的马看起来体格不错,但恐怕不是一匹军马,在这种场合下有些急躁,转来转去不肯安静,但高小壮也不慌不忙,摸着马脖子一阵安抚,那马儿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高陌的表现恐怕是最轻松的,他本来是坐在马车前御车,但此时已经跳下了马车,手里抱着雁翎刀,面色平静,甚至没有做出什么防备姿态来。但即便他只是随意往车边一站,也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在。 打老了仗的人还真是连气势都不同。 比较意外的是,响马那边似乎并没有料到三岔路口这里会有一支车队,并且还是武装车队,他们从林间驿道涌出之后,稍稍有些迟疑,然后立刻两翼分开,做出一股半包抄的态势。 张津微微一夹马腹,纵马前出,高声道:“前方何人,可知我等乃是当朝吏部张侍郎的家丁,你等堵住我等去路意欲何为?” 此时响马大队全部奔涌而出,足有两三百余骑,声势不小。张津这番话说完,不多时便从响马队伍里策马而出一名眼如铜铃的秃头汉子,大声问道:“大爷我不认识你家张侍郎,原本也没打算怎么着,但是嘛……嘿嘿!” 这大汉狞然一笑:“大爷我瞧你们中间这马车漂亮得紧,想要问问里头坐的是不是你家少冢宰的女儿,要是的话,大爷我倒想给你家少冢宰做个便宜女婿!” 少冢宰,是吏部侍郎的别称。 张津面色一变,冷然道:“你可知得罪我家老爷的下场?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只要尚在人间,我家老爷挖地三尺也能把你给掘出来抽筋扒皮。” 那大汉哈哈一笑:“待老子做了你家少冢宰的女婿,你家老爷看在女儿的面上,只怕就舍不得杀老子了。”他这一说,所有响马都哈哈大笑起来。 高务实心思百转,忽然一掀车帘,露出自己的小身板来,大声道:“兀那汉子,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这里只有张侍郎的外甥,没有张侍郎的女儿。” 那秃头汉子也没料到里头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但他眼神毒辣得很,一看高务实身上的精致曳撒,就知道眼前这小童说得不假——光是这样一身衣裳,没个十两银子根本拿不下,就算张侍郎再有钱,也不会给家里侍候人的小童穿成这样。 但一边的张津却急了,叫道:“表少爷快回车里!” 高陌却是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高务实一眼,略微迟疑,临了却冒出一句:“大少爷好胆识。” 那秃头汉子似乎也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蔑视,冷哼一声:“听说那些高官贵戚多好男风,大爷我瞧你这小子长得倒也标致漂亮,老子今儿就尝尝鲜,看看小娃儿玩起来跟女人有什么不同!” 张家护卫们闻言俱是大怒,纷纷怒骂。高小壮是一头雾水,似乎有些不明白那大汉的意思,但见对面响马个个露出或猥琐、或嘲弄的笑,也知道肯定不是好话,脸色逐渐就难看起来,手里的雁翎刀紧了又紧,看起来只等张津一声令下,他就要迫不及待去砍了对面那秃头汉子的狗头才觉解恨。 高陌的眼神微微朝右边通往昌平的那条道边瞥了一眼,但没说话,也没动静。 那秃头大汉说完却似乎不想再多浪费时间,右手一举,向前一压,低沉一喝:“杀了他们!” “且慢!”高务实忽然大喊一声:“兀那汉子,本公子有话问你!” 那秃头汉子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事,又阻止了正要进攻的响马,只是顺便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做好准备,然后嘿嘿一笑:“怎么着小公子,莫非你还想劝大爷我改变主意?那可不成,大爷我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说的话,可不能轻易反悔。你有什么话要问,不妨等大爷我待会儿舒服了再问,那时候大爷心情一好,没准就告诉你了呢。” 高务实却居然还笑得出来,而且哈哈哈哈大笑个不停。 那秃头汉子大怒:“小兔崽子,你笑个什么劲?老子待会让你笑个够!” 高务实摇着头,止住笑,大声道:“我笑你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秃头汉子面色一变,眼神左右瞟了两眼,喝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胡话?老子好端端的,什么死到临头?我看怕是你死到临头了!” 高务实却不答话,反而双手抱胸,一副笑眯眯等着看戏的表情。 秃头汉子眼神游移不定,再次喝问:“你小子跟那拨人是一伙儿的?”然后顾不得许多,喝令左右:“散开给我搜!” 第58章 勇父悍子(上) 三岔路正北通往昌平的那条驿道是条山路,山路两边全是茂密的栎树林子,此时虽是隆冬腊月,但仍是极好的掩藏之所。 山坡上某处林子之中,一名十四五岁的魁梧少年诧异地朝身边问道:“父亲,咱们难道被发现了?” 这少年年纪虽小,但他那父亲看来却已年过五旬,穿一身玄色锦缎曳撒,听了儿子的话,轻叹一声:“这车队里头有高人呐……咱们想趁贼秃子朝车队动手之后再突然冲杀而出,因为这样赢面最大,但车队里那人却也不傻,他当然不希望车队受创过甚。” 魁梧少年奇道:“可孩儿瞧着,是那小孩子跟贼秃子说了话之后,贼秃子才疑神疑鬼要四下搜山的,难道父亲说的那高人竟是那小孩子?那他倒是跟妹妹……” 他父亲摇头道:“发现咱们的人应该不是那孩子,只是……算了,来不及说了,动手!”话音未落,此人已经从一棵大栎树背后闪身而出,手里倒提着一把精钢长刀,口中大喝一声:“弟兄们,开荤了!”瞧他那动作之敏捷,气势之威猛,怎么看也不像已经五十开外的人。 魁梧少年也立刻动手,他的动作比乃父更快,身子如猛虎扑食一般跃出,手中一把大刀明明厚重之极,但提在他手上却如同拿着一截柳枝般轻巧。 此子性子可能颇为张扬,一边从林中冲出,一边还在口中高喊:“兀那贼秃子,你那没卵子的草包兄弟是被小爷我生生拍碎了脑袋死的,你怎的不在山上赶紧摆好灵堂哭丧,偏要跟过来送死?也罢,小爷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儿就成全你们这对贼兄匪弟,也顺便送你一程!” 那秃头大汉见了魁梧少年,火从心中起,血往头上冲,只一瞬间,眼珠子都红了,暴喝一声:“小杂种,你还敢给老子叫唤!”猛一挥手:“给我杀!” 那魁梧少年却是个不肯吃亏的,大笑一声:“废物就是废物,有本事你倒是自己上啊?小爷项上人头在此,谁吃得住小爷手里的钢刀,这颗脑袋尔等尽管拿走!” 高务实在马车上瞧得真切,那秃头大汉虽然闻言越发暴怒,手都气得发抖了,但仍是强行克制,不肯亲自上前一战。 说时迟,那时快,林中父子和埋伏的人马已经迅速冲杀至响马众之前,父子二人各领着十来人,如同两把尖刀,利刃切牛油一般刺入响马贼众之中。 那身着锦袍曳撒的老者一手刀法凌厉刚烈,大开大合却刚猛绝伦,高务实亲眼看见他一个转身,手中钢刀斜上挥砍,将一名马匪由马及人一齐砍成两半,马肠、人血喷了丈余高。此人锦袍染血之后不仅不乱,反而越发兴奋,虬髯无风自动,口中大喝:“痛快!再来!”又朝另一名马匪杀去。 而那魁梧少年比之乃父竟然尤有过之,所使刀法完全是一往无回的招数,整个人就像猛虎入羊群,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连人带马劈碎三骑,他那柄刀看来是特意加厚加长过的,刀锋所过之处,根本无人能挡。 有一名马匪见机得快,魁梧少年刀势未至便抢先跳马而下,转身就欲逃脱。谁知那马被一刀劈成两半之后,魁梧少年身形丝毫不慢,直接从还未来得及倒地的马尸及喷涌的鲜血中冲了过来,朝那马匪伸手一抓,那马匪刚发出“哎呦”一声惨叫便被摔在地上,魁梧少年想也不想,跟上就是一脚,直踏马匪面门。这一踏也不知有多大的神力,竟将那人整个脑袋踩得犹如西瓜一般爆裂开来,脑浆子迸了一丈多远。 高务实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手脚都有些发凉了——老实说他刚才面对响马都没这么惊恐。 这是两个什么怪物啊?那是人头啊,坚硬得跟钢板差不多的玩意啊,这玩意儿你一脚能踏爆?你们还守不守物理定律啊? 就在此时,冷不丁高陌缩回来两步,靠近高务实,声音压得很是低沉:“大少爷,这两人单论刀法,小人自信怎么也能挡个二三十合,但他们二人天生神力,小人必不能及,眼下又不知是敌是友,还请大少爷早作决断。” 他这里刚说完,张津也已经悄然撤到高务实身边,满头大汗地道:“表少爷,这群人不知什么来历,尤其是那一老一少二人,小人瞧着,论武艺只怕不在宣府马兰溪之下,咱们是帮是走,请表少爷速做决断!” 宣府马兰溪,说的是宣府总兵马芳,此公人称九边第一勇将,后世有不少曲艺、戏曲将他的故事搬上舞台,并尊称“马太师”。 马芳的年纪倒和面前那冲杀如虎的老者相差仿佛,但高务实、高陌和张津显然都不会把眼前那人当做马芳——人家是堂堂宣府总兵,未奉圣谕岂敢带兵跑到京城附近瞎晃悠?虽然看起来也就带了二十来人,但二十人也是兵,何况边关大帅擅离职守,论罪可是当斩的,马芳虽然勇悍,却是个守规矩的将领,所以此人绝不会是马芳。 高务实手心冒汗,也不知如何是好。刚才他本来并不肯定那树林子一定有人埋伏,只是从高陌老朝树林子那边投去疑惑和审视的目光而做出的猜测,其实他压根不敢肯定是不是真有人。 而他之所以那般对秃头贼首言说,一是想试探一下那里头是否真有人,如果有,那些人是不是响马所埋伏的?如果不是,那就多半是响马的目标——因为方才高陌说过,响马跑得那么急,不太可能是冲着自己这些人而来,毕竟自己这个车队又不是商队,在响马眼中未必是什么非抓不可的肥羊。 他这边正在犹豫,那边的魁梧少年已经一连格毙十余名马匪,秃头贼首暴怒异常,正调动大队人马蜂拥围剿。 魁梧少年勇悍绝伦,刀下几乎无一合之敌,但他手底下的人虽然也堪称精锐,却毕竟比不得这种非正常人类,交手至此,已经有四人受伤挂彩。那少年转头一看高务实车队这边仍保持着防御阵型,典型的“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不禁怒喝一声:“兀那小子好生无理,哥哥我好心来救你,你却带着一大帮子人在旁边看耍猴?” 第59章 勇父悍子(下) 高务实还未答话,旁边的高小壮却被激怒了,怒声应道:“你这厮莫要出言无状!我家大少爷乃是当朝高阁老的侄儿、吏部张侍郎的外甥,谅你区区一勇夫尔,安敢在我家大少爷面前自称哥哥?” 那魁梧少年闻言气极,先是一刀劈死一名想趁乱偷袭的马匪,接着口中大嚷:“小爷乃是……” 话未说完,另一边他父亲却已经大喝道:“我儿莫要分心,救人要紧!” 魁梧少年怔了一怔,心下疑道:我们真是来救人来了? 但他心中虽然疑惑,手底下却丝毫不慢,一刀横扫逼开三名马匪,同时飞快蹂身而上,一脚猛踹,将其中一名避之不及的马匪当胸踢出近两丈远,甚至还连带着撞飞身后一人一马。这马匪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被魁梧少年一脚踢得胸骨尽碎,直接口喷鲜血,倒地不起,已经死得不能再透彻了。 高务实心思如电转,暗道:这老者倒是个聪明人,不过也好,看起来这些人不太可能是敌人。 打定了主意,当下便对张津道:“我意已决,杀响马!”然后看了一眼早就有些按捺不住的高小壮,吩咐道:“你也去罢,小心些,莫要折在这里了。” 高小壮闻言大喜,连忙应了,操刀子就向离他最近的响马杀将过去。 张津见高务实有了主意,也不再多说,只是转身朝护卫家丁们高喊一声:“表少爷有令,杀响马!” 张家护卫齐声应诺,而随着他们的参战,交战情况又是一变。 张家这些护卫,大多都是从张家盐丁之中筛选而出,原本就是十分能够吃苦耐劳之人,被选为护卫之后先是经过多方调教,再加上张家巨富,跟着张四维这个家主吃喝不愁,因此身体都将养得极好。这些人平日里除了护卫家主和族中重要人士,偶尔也被派出来在京畿附近为本家押送一些货物,与一些胆大包天的匪类也不是没有交手的经历,因此战斗力颇为不弱。 张家护卫们甫一参战,并非像魁梧少年父子那帮人一样直接操刀子就上,而是轻夹马腹让坐骑慢跑起来,隔着一点距离来回梭巡,而他们自己则手持柘木马弓施放冷箭。 那秃头贼首一开始见高务实他们似乎不打算插手,自己手下的人又被这魁梧少年父子猛然间打了个措手不及,早已经调动人手去围攻那对父子等人,对于高务实他们的包围和监视弱了许多,眼下张家护卫在高务实的命令下突然发动攻击,立刻给响马贼众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响马不比正规军队,绝大多数人都是不着甲的,张家护卫们的良弓利箭对他们造成的威胁还真不比魁梧少年父子来得小。 当然,这是指实际造成的伤亡,如果单从场面上来看,肯定是那魁梧少年父子二人给响马贼众造成的心理压力更大。 秃头贼首见张家护卫们三三两两几波散射过来,自己这方直接伤亡了十多人,虽然正经战死的了不起三四个,但多人负伤却使自家气势陡然一弱——响马贼众忽然发现自己处于两方围殴之下,而且战况明显不利,士气自然高不了。 那秃头贼首反应不慢,他虽不敢上去跟那魁梧少年父子交手,却不代表他会把张家护卫这三十余人放在眼里,更何况在他看来,张家护卫这边有个明显的弱点——他们必须拼命保护马车上那位少冢宰的外甥! 秃头贼首能做到在京畿附近拥有几百人的响马贼众为班底,自然也是有些手段的,只见他朝身边的响马贼吩咐了几句,立即便有约莫五十来名响马贼分作几路分别朝张家护卫杀去。 张家护卫们因为无法远离高务实所在的马车,见对面响马贼已经冲将过来,只得迅速挂好柘木弓,纷纷掣出雁翎刀来。 这些护卫的家口全在张家,主人既在,逃是不可能逃的,一个个纷纷抖擞精神举刀而战。响马贼人数占优,而张家护卫训练精熟,一时倒也打了个旗鼓相当。 张津顾忌到那魁梧少年父子手下的人也开始出现战死,生怕久战之下己方反倒吃亏,不得已自己也只好策马上前作战。 张津乃是张四维家丁护卫中的头目之一,一身本事自然不弱,要不然也不会被张四维点名指派来护送高务实。只见他的刀法虽然不如那魁梧少年父子那般凶猛异常,却也相当了得,上前迎战两名响马贼,不几招便已砍中一贼手臂,那响马贼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落了马。 却不料对方那秃头贼首要的就是张津被缠住,一见张津加入战团,秃头贼首悄然猛夹马腹,单手控缰,挥刀便朝高务实这边杀来! 高务实吃了一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糟,这贼子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正心底一凉,马车边的高陌忽然向前一冲,他的人影显得很矮,身旁却是刀锋一亮! 秃头贼首原是临时策马奔出,虽然此人马术极佳,但毕竟马匹加速需要时间和距离,此时怎么也达不到最快,因此他原本的计划是一刀先结果了拦在马车前的高陌,顺手弃刀抓了高务实便往回撤。按照他心目中的设想,只要有高务实这个人质在手,张家护卫不仅不能再继续与他为敌,还会因为高务实被胁迫转而对那魁梧少年父子开战,如此大事定矣。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高陌竟然身手不凡! 秃头贼首也是识货之人,高陌这一手俯身前跃横刀斩,正是以步对骑的好手段,寻常人要么动作不够快,要么身子不够低,要么出刀不够劲,根本无法施展这样的招数,可高陌却是艺高人胆大,这一手竟然各种要素齐备! 秃头贼首虽然一时不察,但他对敌经验却足够丰富,高陌俯身冲出时,他便已经知道胯下这匹马是保不住了。他也是个狠人,拼着坐骑不要,猛然一踏马镫,飞身前跃,手中钢刀刀尖向下直刺,另一只左手却是暴张五指,直接朝高务实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高陌此时已经一刀斩断秃头贼首坐骑的两只前蹄,那匹颇为雄骏的枣红马悲嘶一声扑倒在马车前,在雪地里滑出三丈多远,拉出长长的两道血痕。 但秃头贼首的反应也让高陌很是吃了点亏,他方才去势甚猛,而秃头贼首刀锋已至,逼得他强行扭转身体,十分狼狈地以一个懒驴打滚堪堪避开这必杀一击,但即便如此,那刀锋仍然在他的背部开了一道口子,虽未见骨,却也鲜血淋漓。 但高陌来不及叫疼,反身就朝马车奔去,因为秃头贼首的一爪,已经近在高务实眼前! 第60章 务实被掳(上) 高务实从来没有练过什么武艺,那秃头贼首动作又快,他只来得及下意识退了一步,身子向后微仰,顺带口中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啊”,就感到胸前衣襟一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身子便腾空而起,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方。 秃头贼首左手提溜着高务实,身形却丝毫未曾延误,瞬间转过身去,接着右手一刀反劈,“铛”的一声,与高陌情急之下砍出的一刀撞个正着。 高陌此刻眼睛都急红了。刚才一开始秃头贼首小看了他,因而失了战马,而他也未料到秃头贼首的反应能那般迅速且处置果决,因而害得大少爷被擒。 虽然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个马夫,但毕竟从军多年,乃是高捷当年提督操江时的亲兵出身,下意识里有着“主帅战死,亲兵皆斩”的心理压力,此刻少主人因为他的大意而身陷敌手,如果不能及时救回,他自己都会觉得百死莫赎。 因此高陌咬紧牙关,也不管背后伤势如何,状若疯虎地又是接连三刀猛劈而出。 秃头贼首冷笑一声,接连避开两刀,忽然把高务实往身前一挡。 高陌见状,心中一寒,他又岂敢伤了高务实?于是第三刀凌空变向,擦着高务实的手臂边缘斩过。 这边厢高务实遇险,那边厢张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已经发觉表少爷被擒,心底里亡魂大冒,一刀猛斩,劈死一名响马贼,转头厉声喝道:“贼子!你若敢伤了我家表少爷,尔等必将被连根拔起,凡有牵连者,满门上下挫骨扬灰!” 那秃头贼首听了,却是哈哈大笑,扬起刀来,傲然指着张津:“挫骨扬灰?你弄丢了这小子,就算是挫骨扬灰,只怕也是你走在老子前头!” “你!”张津勃然大怒:“我死不足惜,但在我死之前,也必叫你落不了好!” “哼,豪门鹰犬,装什么英雄好汉!”那秃头贼首冷哼一声,森然道:“叫你的人立刻给老子住手,要不然,老子就先砍了这小子一只手来下酒!” 张津听得这话,颈上青筋勃现,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谁知就在此时,高务实的声音却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你要砍我的手下酒?那你就不妨试试看,我不介意你和你手下这么几百号人给我一个人陪葬!” 此言一出,不惟秃头贼首,连带张津、高陌二人都是满脸错愕。 秃头贼首最先反应过来,怒道:“小兔崽子,你给老子闭嘴!” 高务实连前世带今生将近四十岁,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暴力胁迫,平时的沉着稳重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当真是比秃头贼首还要生气,闻言冷笑一声:“所谓老,从人、从毛、从匕,乃言须发变白也;所谓子,是指才高而德重者也。你连头发都没有,谈何黑白?污言秽语,也敢称子?既难称老,更遑论子,偏偏还恬不知耻,本公子看你,却是连贼都不配当。” 秃头贼首气得丑脸冲血,左边脸颊处的一道刀疤狰狞得宛如一条蜈蚣。他刚要给高务实一点颜色看看,却听见不远处那魁梧少年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家伙说话虽然文绉绉的让人不喜,但骂人倒是骂得真他娘痛快!” 秃头贼首转头朝那魁梧少年望去,却见这少年一身是血,昂然从那边走来,他身遭早已卧满了尸体,少说也有三四十来具,附近的响马贼众已经完全胆寒,竟然无人再敢上前阻拦一二,只敢远远地看着他一步步朝秃头贼首走过去。 秃头贼首面对着魁梧少年也是心底发怵,见状下意识抓紧了高务实,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厉声道:“你再过来……” “过来怎的?”魁梧少年仍旧一步步逼近,口中冷笑道:“他既不是我兄弟,也不是我妹夫,你拿他吓唬小爷?小爷我像是被吓大的?嗯?” 兄弟还好说,妹夫像话吗?这少年的脑回路看来也颇为新奇。 但不管他说得多么离谱,高陌、张津还是紧张得一齐叫道:“不可!” 但除了他俩,叫了“不可”二字的,却还有第三个声音,那魁梧少年年岁不大却习武多年,耳聪目明之极,知道那另一声“不可”乃是自己父亲喊出。他心中暗道:看来父亲真是觉得这小子挺重要的,那我可得把他给救下来。 魁梧少年心道:小爷我眼下这副模样应该足以给人造成一种“此莽夫也”的错觉,对面那秃头贼首又深知自己厉害,他肯定一时无法料到自己其实是要救人,所以暂时还不会对那小子如何,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抓住。 打定主意之后,他脸上更是流露出一抹讥笑,仍旧不快不慢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秃头贼首见拿高务实威胁不住他,不禁有些额头冒汗,却正窥见面前不远处的高陌,忽然福至心灵,冲高陌吼道:“你!给我拦住那小子,不然我就把这小子一把掐死!” 他刚才被高务实骂了一顿,囿于这个时代文人的地位实在太高,竟到了连贼人都不免有些受到影响的地步,是以此刻竟然不敢自称“老子”了,但他此刻心里委实着急,已经到了“那小子”、“这小子”瞎喊的地步,也不管高陌听不听得明白。 高陌当然还是听得明白的,只是多少有些犹豫,转身朝那魁梧少年看了一眼,手里头迟疑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出手。 那魁梧少年却只当不知,一双杀气腾腾的虎目盯着秃头贼首,望也不曾朝高陌望一眼。 秃头贼首见高陌不肯出手,右手将刀锋一转,用刀身“啪”地在高务实胸口一拍。 天地良心,秃头贼首自问出手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可高务实一个八岁还差几个月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住这一下,惨叫一声,就开始用力咳嗽起来,瞧那模样,怕是要连肺都要给咳出来了。 秃头贼首也没料到高务实这般“脆弱”,讶然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高务实面色涨红,一张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连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委实不像作伪。 “老……”秃头贼首一句“老子”只说了个“老”字,后面的生生又给咽了回去,但实在不解恨,又愤愤地“呸”了一声,骂道:“这他娘的,读书人就是难伺候,尤其是这种读书人家的小读书人更是他娘的跟豆腐有得一拼,拍不能拍,提不能提,真个晦气!” 骂了一句,解恨倒是解恨多了,但他却没料到,就在他低头的那一霎,魁梧少年已经猛然前窜,身形快逾闪电,手中特制钢刀向上一挺,却是刀作枪势,刀锋直指秃头贼首的咽喉要害! 第61章 务实被掳(下) 这少年不动则已,动如雷霆,而以他此前战斗中所展现出的神力,这一击倘若击中,莫说是人的咽喉,便是铠甲上的护心镜只怕也得被一刀洞穿。 秃头贼首虽然自问不是魁梧少年的对手,但毕竟也是少见的强手,且他纵横北地多年,对战经验可谓异常丰富,此刻虽然分心,但听得破空声起,却猛然警觉,抬头时下意识地朝旁边一偏,竟被他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刀。 但那魁梧少年是何等高手?反应速度之快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见他一刺落空之后,刀锋顺势一转就已改刺为削。 秃头贼首自问已经对这魁梧少年足够重视了,但这一下却仍然无声无息地削掉了他半边耳朵! 这贼首惨叫一声,却仍不肯放开高务实,一边侧身后退,一边反倒将高务实当做一件兵器朝魁梧少年砸去。 魁梧少年面色一喜,伸手就要去接高务实,意图将他抢过来,谁知那秃头贼首只是虚晃一枪,还远未砸到魁梧少年那边,就已经将高务实又给拉了回去,同时他右手猛然一抖,竟然使了个脱手刀。 此时他与魁梧少年相距甚近,这一记脱手刀施展出来,魁梧少年就算再强,毕竟也没有传说中的所谓“刀枪不入”,只能强行一扭,堪堪避过这一杀招。 但秃头贼首也没指望这一下能杀了魁梧少年,其实要的就是让他不能连续进攻。这贼首刀一脱手,脚下丝毫不停,提着高务实猛人转身,就朝一匹死了主人正在附近乱转的战马冲去。 好个响马贼首,马术果然了得,上马的一瞬间将高务实夹在肋下,双腿猛然一曲一伸,整个人腾空而起,空着的右手顺势抓住马缰,竟然就这么直接跳上了战马。 高务实先是被他夹在肋下,接着又是腾空而起,只差当场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感觉落到了实地,却又发现自己开始疯了一般地颠簸起来。 原来是战马被秃头贼首一巴掌拍在屁股上,疼得拔足狂奔了。 那魁梧少年不料这秃头贼首居然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带着一个人逃掉,气得哇哇大叫,左手顺手操起被秃头贼首插进雪地里的钢刀,二话不说,含恨一掷,同时怒吼道:“贼秃子莫走,也尝尝你家小爷的脱手刀!” 以他的神力,这记脱手刀自然迅疾如电,带起“呼呜”的罡风,这要是被击中了,必是后背进、前胸出,洞穿无疑。 但那秃头贼首的对敌经验实在比他丰富得多,竟然早已料到他必然会有这么一手。好个响马贼首,只是把马缰向右边一拉,那马儿吃疼,方向立刻偏转,恰恰躲过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携带着风雷之声的一击脱手刀! 而那脱手刀余势未绝,竟然将一棵海碗粗细的栎树捅了个对穿,又飞了两丈多远这才不甘的落地。 栎数便是橡树,乃是极品木料,无论制作家具也好、打造海船也罢,都是头等的好料子,海碗粗细的栎数竟被魁梧少年远远一记脱手刀洞穿,这般力气,怕不是当年霸王在世才能匹敌的神威? 秃头贼首见此子神力竟至于斯,当真是一股寒气从脚下直接凉到了头顶,心里再不敢存半点侥幸,丝毫不做停留,只是弯腰低头,拍马狂奔,同时把右手拇指、食指放进口中猛地一吹。 “咻……” 这一场战斗,响马贼众打得异常艰苦和窝囊,还在战斗的响马贼众听见哨声,谁也不肯恋战哪怕一招,纷纷直接弃了对手四散而逃。 魁梧少年见状,不禁有些犹豫是先追那秃头贼首,还是先清理其余响马贼并整顿自家人马,好不为难。 就在此时,他那身着锦袍的父亲突然又急又怒地喝道:“子绶!你还等什么,那贼秃子朝北边去了!赶紧给我追!” 魁梧少年这时才回过神来,满脑子都是“北边”二字,也不知为何,脸上又惊又怒,明明周围有不少失了主人的骏马,可他却急得连马也不抢,直接迈开双腿就朝北边狂奔而去! 他刚才发了下愣,高陌和张津却不敢发愣,都是第一时间拉了附近马匹,翻身上马就朝秃头贼首的方向追去——丢了高务实,他们两个谁也吃罪不起。 所不同的是,张津一边策马追去,一边喊道:“清点人数,一哨随我向北,二哨保护马车!” 而高陌喊的则是:“小壮无须跟来,你留下保护两位小姑娘!”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高务实被秃头贼首先是夹在肋下,后又放在身前的马背上,随着那马一路狂奔,此刻过去的时间虽然实际上并不算多长,但高务实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几乎全要被颠得从嘴里吐了出来,更别说胸腹之处被这马背不停地摧残,早已疼得他恨不能自己快些晕过去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无论这疼痛多么剧烈,他偏偏就清醒得不得了,一点要晕过去的迹象都没有。 高务实心里惨嚎:我只怕是有史以来最惨的穿越者,壮志未酬身先死不说,居然还是以在马背上颠死这种奇葩死法作为结束,真是去他奶奶个腿! 秃头贼首却没工夫管他感受如何,一边拍马狂奔,一边顺手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根布条,斜斜的在自己脑袋上绕了两圈,把受伤的耳朵包了起来,然后随意打了个结。 “你……你把……把我颠……颠死的……的话……抢我……来有……什么用?”高务实用尽余力,才断断续续把这句话给挤出了嘴。 秃头贼首冷哼一声,根本懒得答话,反而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神力无穷的魁梧少年正拔足狂奔而来。 秃头贼首本来自恃马快,只是满不在乎地打量了一下,但却忽然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惊怒交加——那怪物一般的少年居然正在一点一点拉近距离! 此人跑起来居然快逾奔马?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怪物! 其实他也是被那魁梧少年弄得心神大乱,失去平时的理智了。 实际上那魁梧少年的奔跑速度虽然的确极快,但也并未真的超过骏马——秃头贼首胯下这匹马,先是跟着响马贼众一路狂奔追杀魁梧少年父子,本就已经累极,然后又参与了一场战斗,接下来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秃头贼首带着高务实跳上马背,最后还被他如此不惜马力地逼着狂奔,实在是已经到了透支的边缘,速度自然不能跟平时相比。 秃头贼首此刻心急如焚,几乎要以为那魁梧少年练了什么神仙法术,哪里还会想得那么细致,慌不择路的他也不管坐骑还能不能坚持了,一巴掌一巴掌地催促着马儿狂奔。 没多久,二人一马总算是奔出了这片林子,但前方却是一大片植被不甚茂密的石山。 秃头贼首正要琢磨接下来怎么办,忽然感觉胯下不再受力,人已冲着向前方摔去。原来这匹倒霉的马儿终于累到脱力,前蹄失足倒地了。 好在秃头贼首毕竟是骑老了马的人,下意识猫腰低头顺势一滚,卸去了大半惯性,但可能是坏事做多,终于报应来了,他的一只右臂竟然跟一块嶙峋怪石撞在了一块! 只听得“咔嚓”一下,接着就是秃头贼首一声闷哼——那只手的上臂骨竟然被这石头生生撞断了。 他落地的时候因为要尽量弯腰低头,使自己呈圆球状来卸力,所以早已放开了高务实,此时虽然撞断了一只右臂,但坐稳之后,还是下意识首先东张西望,企图寻找高务实的踪迹。 然而他最先看到的却不是高务实,而是一个面色略微有些惊讶的漂亮小女娃儿。 第62章 少年刘綎(上) 小女孩的年纪看来比高务实还小两三岁,可能只有五六岁上下,白皙粉嫩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诧异,似乎在奇怪眼前这个用布条半包着脑袋的秃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但诧异不过一瞬,她就立刻转身跑开,一边跑还一边喊:“阿大阿二!” 刚被摔得七荤八素的高务实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偷眼瞧着这一幕,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这荒郊野外怎么冒出来一个小萝莉了?阿大阿二?莫非小姑娘你就是大元汝南王府的敏敏特穆尔郡主?真是幸会幸会……你是怎么穿越来大明的,有空咱们交流交流如何? 高务实脑子里一边转过这么些有的没的,一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胸腹。他刚才被横放在马背上颠了这么久,真是感觉苦胆都要破了,感觉这一次的穿越大概就要到此结束。 但是失蹄的战马给了高务实机会,秃头贼首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使他放开了一直抓住高务实的左手,高务实因为原本就是处于“躺着”的姿势,因此落地之后也只是在地上滚了七八个圈就停住,而且他的运气显然远比秃头贼首要好,他什么也没撞着。 事实上小孩子的身体柔韧性是远超成年人的,高务实证明了这一点——他除了刚落地的一瞬间之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爬起来的时候又发现自己身边正巧有块大石头,他下意识看了两三丈之外、还在迷迷糊糊状态的秃头贼首一眼,就立刻躲在了石头后面。 然后,他就发现秃头贼首身前不远站着一个小萝莉。 小萝莉穿着浅草绿底色的小花袄,戴着一顶明人常见的“六合一统”样式水貂皮帽,看起来,其家中应该也是非富即贵。 高务实稍稍走神,小萝莉已经跑出两丈多远,她身后的秃头贼首也捂着右臂站了起来,正四下张望寻找高务实的踪迹。 高务实不敢多看,悄然收回探出去的半边脑袋,心里暗暗着急。 他刚才被抓之后很是放肆了一回,但现在已经开始后怕——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那么勇敢甚至堪称嚣张的一面,但那可能是“反正都是死,不如站着死”的心态在作怪,而眼下危险似乎已经稍稍离开,下意识的求生欲就又开始主宰思维。 高务实的脑子开始疯狂转动:跑?不行,跑是肯定跑不过这死秃子的,而他虽然好像右手受了点伤,但左手完好,搞定我这种战五渣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躲?光躲估计也靠不住。死秃子已经开始搜寻,自己离他的距离也就三丈左右,差不多十米,最多要不了三分钟一定会被找到。 “秦王绕柱”?思路好像不错,但这里虽然是个山,却是个石山,几乎没有几棵大树,石头虽然多点,但像自己身前这颗大石头体量的也不多,绕石头瞎转估计只能躲开那个小萝莉,死秃子只要从石头上跳过来就能抓到自己,还是没戏。 完了呀!我小高先生虎口脱险才一分钟,又要灭了? 好在赵敏郡主……哦不,小萝莉口中的阿大阿二及时出现了。 两名身形剽悍、家丁打扮的汉子,已经飞奔过来。这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估摸着应该是一对孪生兄弟,俱是身高八尺、虎背熊腰之相。两人刚一出现的时候,左边那人手里拿着一张柘木弓,右边那人更有意思了——他倒拖着一只体型近马、鹿角硕大的雄赤鹿。 这两人一见秃头贼首,面色一紧。左边那人持弓抽箭,将小萝莉护在身后,一副谨慎戒备的模样。 右边那人则直接扔了手里的死鹿,冲这边奔来,口里还喝问道:“你就是那百里峡响马贼首‘秃天王’曹淦?” “老子就是曹淦,你们又是何人?”秃头贼首曹淦没有了高务实在一边碍眼,这声“老子”顿时说得顺溜自然了。 “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右边这人兴奋起来,左右手互捏了一下拳头,道:“我家老爷和少爷去埋伏你这阴魂不散的跟屁虫,看你孤身一人至此,想必是被我家老爷和少爷打得丢盔弃甲,慌不择路了吧?好得很,你家阿二大爷正愁一头马鹿算不得功劳,多了你这贼人的脑袋,功劳簿上就好看多了!” 秃头贼首曹淦一听这话,心里暗暗叫苦。 刚才那魁梧少年的战斗力他是清楚的,而那风驰电掣的跑速更让曹淦心底发寒,纵然自己刚才不惜马力地狂奔,只怕也没甩下那怪物多远,要不了多久那小怪物就要追了上来。自己无伤之时就已不是那小怪物的对手,现在右臂骨折,就更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了。 他心里也着实是气苦得很,本来只是来追杀那对杀了他亲弟弟的父子二人,就算他们手下有二十几人的家丁又如何?自己带着近三百响马,已是百里峡过半的实力,就算那对父子再能打,自己也有信心将他们拿下。 谁料半路里撞见京里少冢宰的家丁车队之后,自己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弦,想着先拿下他们也不费事,结果……唉,真是悔不当初。 眼下战马虽然未死,但肯定没法骑了,自己不但伤了一支右臂,连兵器也没了,可对面这二人看来却是精神饱满。远处那持弓之人先不去说,就说这自称阿二的家伙,刚才一手倒拽死鹿却还轻松自如的力气就已经摆明了这不是个轻易能对付的寻常角色…… 老子真是流年不利。曹淦暗暗叹息。 阿二见他默然不语,怒道:“你家阿二大爷问你话,你怎不答?” 曹淦左右打量一眼,心里琢磨能不能捡几块小石头当暗器,阻挡这憨人一二,再趁机脱身——他落到这般田地,自保都难,已经放弃再抓高务实了。 正迟疑间,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喊:“阿大阿二,我妹妹怎样!”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魁梧少年狂奔而来,明明全身上下都分不清是血是汗,速度却还如方才一般风驰电掣,一眨眼的功夫,这怪物一般的少年已经跑了过来,站住喘了几口气。 阿二呆呆地看着他满身的鲜血:“少爷,您受伤了?”看那表情,完全是一副活见鬼了的模样。 “放屁!”那少年大怒:“就凭那群废物也能伤到我刘綎?” 第63章 少年刘綎(下) “放屁!”那少年大怒:“就凭那群废物也能伤到我刘綎?” 阿二虽然挨骂,但却高兴起来:“小的想着也是,以少爷之神勇,杀这群废物完全就是砍瓜切菜,怎么可能受伤?” 自称刘綎的魁梧少年转怒为喜,咧嘴一笑:“那是自然,这这些个废物点心,本少爷一刀一个还嫌杀得不够劲道呢!” “刘綎?刘綎!”高务实小声念了一下,忽然睁大眼睛,二话不说地从身前的大石头后面冒了出来,大声问道:“你可是狼山总兵刘显刘惟明家的公子?” 魁梧少年对于高务实突然冒了出来倒不惊讶,他诧异的另有其事:“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是谁?” “我自然知道!”高务实大言不惭地道:“我三伯高中玄公乃当朝阁老、吏部尚书,天下间颇有作为的文武官员,我就算不熟悉,也多少有些耳闻。你父亲西定蛮夷、东平倭寇,实乃天下少有之名将,与俞大猷、戚继光、马芳等公齐名……我方才若非看出这一点,焉能助你?” 要论武力,一百个高务实可能都不够刘綎一顿打的,可是要论心眼,刘綎这种粗豪少年自然就远不是高务实的对手了。 高务实这番话看似说得很随意,但其实包含了三层意思:首先是摆家世,眼下文官地位远高于武将,而吏部尚书更是天下官员都恨不得巴结上去的“天官”,至于阁老那就更不必说了,那可是文官巅峰,刘綎就是再粗豪也不会不知道这两个名词所代表的地位;接下来则是夸刘显,说他跟俞龙戚虎等人齐名,实际上刘显虽然的确也是战功赫赫,但要单论名头,显然还是不如那三位来得响亮,但高务实在摆明了身份之后再这般一夸,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哎呀,连高阁老居然也知道我老爹的名头了,我父子真是受宠若惊啊;最后高务实还要来一个关键性点题:你这粗坯可别忘了,刚才我可是帮过你的! 果然,脑子虽然不笨但毕竟有些耿直的刘綎当时就只剩下傻笑了,搓了搓手,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高务实心头暗笑,人却大模大样地朝刘綎走去——他觉得在忽悠住了刘綎之后,呆在这个“晚明第一猛将”身边怎么看都应该是最安全的。 谁知道这大好的局势居然因为一个人的话出了点小问题。 原来之前那漂亮小萝莉看到自家大哥过来之后,胆子立刻大了,在阿大的护卫下,已经走了过来,正巧听到高务实的话,又看见自家大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于是指点他道:“大哥,这人是要你赶紧保护他,而且最好立刻把那个坏人抓起来杀掉。” 高务实听了,着实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看着小萝莉,心中暗道:这小丫头怕不是比‘我’还小两岁,怎么这般聪明?刘显他们家的智商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去了? 好在刘綎听了这话之后的反应让高务实放心了不少。 “啊,这倒好办。”只见刘綎魁梧的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微微冲“秃天王”曹淦扬了扬下巴:“你是自己请降,还是要我动手?” 他这话说出来,无论小萝莉还是阿大阿二,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而曹淦捂着撞断了的右臂,脸色难看之极,心头的尴尬和气恼简直让他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只有高务实听得噗嗤一笑。 刘綎看了高务实一眼,奇道:“你笑什么?”不过他好像也并没打算等高务实的回答,而是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又转头对曹淦嚷道:“我说贼秃子,你他娘的赶紧划出道来,小爷我身上沾了太多血,本来都要干了,偏偏你这贼秃子要跑,害得小爷刚才又跑出一身汗来,现在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你若是想打,咱们就赶紧打过,反正也费不了什么事,早些打完了我好清洗清洗。” “秃天王”曹淦怎么说也是河北绿林道上排得上号的悍匪,虽然他也知道刘綎这粗坯说话可能没怎么过脑子,但这口气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他曹某人纵横河北小二十年,什么时候受过这般侮辱! 然而……生气并不管用,以这刘綎小儿方才展现出来的实力,他曹某人就算是全盛时期也未见得能走上十招,现在这副窝囊样就更别提了。真要开打,只怕就是个一招被擒的下场,传将出去更是没脸见人。 秃天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在刘綎等得不耐烦,正准备直接出手拿人的时候,才忽然长叹一声,认命般的闭上眼睛:“罢了,罢了,曹某今个认栽,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刘綎见他识相,倒是也不刻意折辱于他,只是点了点头:“那好得很,阿二,你去把他绑了。”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你这般光棍,小爷倒是不想杀你了,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既然是投降的,那杀不杀你,其实小爷我说了也不算,得等我父亲说话才算数。” 曹淦脸上却是无惊无喜,垂着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上面能生出花来。 待阿二把曹淦绑好,刘綎才转过头去,走到那小萝莉跟前,弯下腰去,笑眯眯地问道:“乖馨儿,这死秃子刚才没吓到你吧?” 伤是肯定没伤到的,刘綎眼睛又不瞎,所以只问吓没吓着。 叫做馨儿的小萝莉撇了撇嘴:“不是让你们去堵他们了么,怎么他还跑出来了?你是不是又忘了偷袭就一定要出奇制胜?”小萝莉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教训他哥哥道:“早跟你说了,偷袭这种事情,要在对方最没有准备或者分心旁骛的时候发起,发起之后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打掉对方的首脑,你怎么能让这人跑出来呢?” “呃……不是大哥我忘了,这个……”刘綎一脸尴尬,一张略微有些黝黑的脸庞都开始泛红,解释道:“当时情况有点……有点变化……” 他说到这里,忽然看见一边的高务实,眼前一亮,忙道:“主要就是怪这个小子,要不是他凑巧出现在那儿,后来又出言提醒这个死秃子,大哥我一定能突然杀出,杀他们个片甲……不对,一定能第一时间抓了这个死秃子!没错,就是这样!” 高务实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的三观都被颠覆了——刘綎日后可是大明未来几十年里,几名中流砥柱级别的将领之一,居然……要听比他小十岁的妹妹指挥和教训? 完了呀,这大明怕是要完了呀! 第64章 宅心仁厚(上) 小萝莉听了大哥的解释,微微偏着脑袋,似乎在思考什么。 刘綎在一边有些心虚地给了高务实一个眼色,似乎有些要“串供”的意思,高务实心里偷笑,面色却十分严肃,对那小萝莉道:“小妹妹,你叫馨儿是吧?其实这件事的确不能怪你大哥,当时的情况是这样……” “馨儿可不是你这个外人叫的。”小萝莉一脸不满地看着高务实,皱着眉头一板一眼地道:“还有,当时的情况究竟怎样,我只要问我大哥几句就能知道,我大哥骗不了我,却不用你来多话。” 高务实滞了一滞,原本脸上堆出的“慈祥的微笑”也有些僵住,尴尬道:“呃,我……那个,就是想站在第三方立场上,公正客观地对本次事件做一个佐证性的描述……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萝莉皱着眉头,审视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干脆地道:“不用你描述,我不相信你。” 高务实大为不满,睁大眼睛道:“你不相信我?喂,小姑娘你要搞清楚,我堂堂……” “我知道你是高阁老的侄儿,可我看得出来,你没我大哥老实,你说的话不能信。”小萝莉毫不客气地一甩小脑袋,就不理高务实了,反而转向刘綎,道:“大哥,你再不肯说实话,我就要爹爹罚你抄书了。” “千万别!”刘綎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大叫一声,但下一刻又一副生怕吓着妹妹的模样,弯着腰小声赔笑道:“乖馨儿,这件事……呃,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待会儿再慢慢和你细说可好?” “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小萝莉一脸傲娇地打断他,扬着小脑袋道:“你将来带兵打仗的时候发布军令,难道还一道军令说上半个时辰?再好的战机都要被你耽误啦!” 刘綎一脸苦笑,宛如便秘一般,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高务实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帮刘綎一把,于是干咳一声,道:“这位……小姑娘,我看这件事确实不妨迟点再谈,眼下我们是不是先返回三岔路口那边看看令尊那里情况如何了?” 小萝莉微微皱眉,却仍然不理高务实,只问刘綎:“大哥,爹爹那里情况怎样了,会有什么意外吗?” 刘綎赶紧抓住机会,忙道:“父亲武艺卓绝自然不必说,不过打仗嘛,有时候意外是不可避免的,我看这个高……呃,这位高公子说得很有道理,百善孝为先,我们身为子女,既然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那还是该先去看看父亲,再论其余。” 小萝莉眼珠转了转,又转头打量了高务实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个提议。 高务实朝刘綎轻轻挑眉,刘綎咧嘴一笑,仿佛就算表示感谢了,然后转过头去,朝曹淦道:“你那匹马我看是废了,现在咱们这里只有两匹马……”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此前他们留在这边的马匹是阿大和阿二的,就栓在不远处,但眼下这里有六个人,分别是他们兄妹、阿大阿二,然后还有高务实和曹淦。 小萝莉才五六岁模样,年纪太小,肯定得有一人带着她骑马,而高务实身份不凡不说,年纪也小,刚才又帮了自己一把,肯定也不好意思让他步行,只是这样一来…… 始终没有说话的阿大看出了自家少爷的为难,抱拳道:“少爷,这事儿好办,少爷您带着小姐一骑,高公子一骑,小的两兄弟步行跟随,正好看着这贼秃子。” 刘綎想了想,好像还真只有这样合适一点,于是转头问高务实:“高公子,你可会骑马?” 高务实这次非常老实,答道:“遛弯散步还能凑合,策马狂奔那肯定不行。” 刘綎道:“能骑在马上就行。”然后便按照阿大提议的,他自己带着妹妹合乘一骑,高务实单独一骑,阿大阿二两兄弟如左右护法一般押着曹淦步行。那阿二还念念不忘地把那头赤鹿给拎了过来,非要拖着走,说是待会儿能吃,刘綎倒是无所谓,也就随他去了。 说起来,曹淦那响马贼首先是被削去了半边耳朵,后来又撞断了一条胳膊,现在还被绑缚了上身,但他却能始终一声不吭,倒也算得上硬气。 刘綎生怕妹妹又问起刚才的埋伏怎么失败,虽然当时第一个冲杀出去的,其实是他父亲刘显而不是他,但他却不肯把责任往父亲身上推,于是故意没话找话,对身边并驾齐驱的高务实道:“高公子,方才多谢你让张家护卫出手相助。” 高务实摆摆手,笑道:“刘大哥客气了,其实是你们先来帮我,否则这什么‘秃天王’肯定是打定了主意先吃下我们,再去找你们的。” 刘綎哈哈一笑,又问:“对了,刚才一直不得空,还未请教高公子大名?” 高务实道:“不敢言大,鄙名务实。” “可有表字?” “小弟年纪尚小,还未曾得获表字,刘大哥就叫我高务实即可。” 高务实才八岁左右,还没有表字也是正常现象,刘綎也不奇怪,点头道:“我叫刘綎,因十三岁时便随父亲出战,战后立了点军功,得父亲取字子绶。” 他这个字是很正常的取法,因为“綎”字的原意就是佩玉上的丝制绶带。 高务实立即拱手,改口道:“子绶兄。” “不敢不敢。”刘綎回了一礼,客气了一句,又问道:“高公子高门贵第,何以在此寒冬腊月行至这荒郊野地来了?” 高务实不好交浅言深,随口解释道:“小弟来京之后不久,我大舅便将他在樱桃泉附近的一座别院赠与小弟,此次原是打算去那边潜心读书来着,谁知道路上会碰到响马。” 碰上响马这事儿说到底还跟刘綎杀了曹淦的兄弟有关,因此他有些尴尬,干笑道:“原来如此。” 高务实察言观色,知道刘綎一时不好接话,于是主动道:“令尊为狼山总兵,驻地通州,备倭于长江口南北之地,实乃南京之门户,今日何以出现在这京师附近?” 高务实一提这事儿,刘綎的面色就有些无奈,苦笑道:“高公子你得的是哪一年的消息?我父亲做狼山总兵那会儿,我还不到十岁呢。” 高务实怔了一怔,略有些尴尬地道:“呃,原来如此……那令尊眼下官居何职?” “眼下?”刘綎叹了口气:“革职候勘。” 第65章 宅心仁厚(下) 革职候勘,通俗点说就是先撤职,等待朝廷调查取证之后再做论处。 高务实心下了然,历史上刘显此人被弹劾不知道多少次,革职候勘碰到得大概也不算少,只是不知道这次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 高务实其实有些想问,但又觉得自己眼下不过一区区小童,就算问了也未必帮得上什么忙,再说按照原本的历史,刘显这种能人,朝廷虽然说撤就撤,但一旦要用人,也是随时启用。他后来去世时,官职可是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至少从级别来说已经是从一品的朝廷大员,可见这次革职候勘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眼下瞧刘綎的脸色却颇为沮丧,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高务实忽然想到,好像就在近几年,都掌蛮又要生乱,历史上刘显父子在这次彻底平定都掌蛮叛乱的作战中立下大功。刘显因此“走上人生巅峰”且不去说,关键是刘綎靠着这一仗,似乎就开始进入了朝廷中枢的眼帘,真正开启了他数十年军事人生的征程。 高务实心道:按理说我好像还没怎么扇动翅膀,这父子俩应该不会是因为我的出现跟原历史走岔了吧?刘綎此人还是很重要的……我要不要帮他们一把? 但他还没来得及决定,就先看见前方张津、高陌带着十来个护卫迎了上来。 他们二人见了高务实,一番捶胸顿足、嘘寒问暖自然少不了,但也无甚可表。 高务实随意安抚了他们几句,也没责怪他们什么——这倒不是高务实就真的多么大气,而是他们二人在高务实看来的确已经尽力了。毕竟高务实当年也是既做过下属也做过领导的人,知道他们这种活儿不好做,加上当时自己被擒完全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们没拦住那“秃天王”曹淦,并非是胆怯畏敌,是实在力不能及,这种事怪他们也没什么意义,反而让人觉得自己不通情理,何必呢? 两人见高务实并不责怪,心里稍稍放心了一点,但也不能说一点担忧都没有——回去之后两家老爷只怕还有雷霆之怒等着他们呢。 高陌这边其实还稍微好一点,毕竟他的身份只是个马夫,又是六房家的人,高阁老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把火全撒到他身上来。 然而张津就很惶恐了,他是张四维亲自点将来护卫高务实的,结果居然让响马将表少爷掳走这么久。幸好这其间迭出意外,最终高务实虽然受了点罪,但总归是平安无事,要不然他张津恐怕就只有一死以谢主了。可即便如此,他这一趟差事还是只能算办砸了,回去之后领罚那是怎么也逃不了,就是不知道老爷会罚到什么程度。 高务实见张津仍然惴惴不安,不得不再次安抚一下,道:“张津,你不用太自责,大舅那边我会亲自修书一封将今天的事情予以说明,尤其是……你出手相助刘将军父子,乃是得了我的命令,非是你自作主张出了错。至于我失陷于响马之手,此事责任在我自己,是我小瞧了对方武艺,我也会就此为你说明和求情,你尽管放宽心好了。” 张津不料高务实如此仁厚,一时间眼睛都有些雾蒙蒙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干脆双膝跪倒,用力磕了个头:“谢表少爷。” 高务实倒也没料到这汉子会是这般表现,心道:我莫非还是小看了这年代的主仆关系? 他想归想,决断速度倒快,也不管这次护卫任务结束之后,张津这人将来跟他还有没有再次相见的机会,本着作秀作到位的原则,干脆跳下马来,亲自将张津扶起,拍了拍他的手,笑道:“你此前对永定河的介绍,对我甚有用处,算是帮了我不小的忙。你既帮过我,我岂能不帮你?放心吧,大舅那里我一定替你招呼好。” 既然是作秀,“帮”这个字当然一定要强调到位,“替你”也是一样的道理。张津只要脑子没进水,就不可能认为介绍一下永定河的功劳,能抵消保护不周、失陷主人的过失。 高务实可不是十六七岁、少年心性的人,他既不会莽里莽撞瞎得罪人,却也不会闲着没事瞎救人,通俗一点说:他不会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无论好事坏事。他救张津这一下,自然是有原因的。 第一个原因是,张津久在大舅身边,能被大舅亲自点将,说明他其实是深得大舅信任的亲近之辈,而这次不管怎么说,高务实毕竟最终没出大事,张四维就算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原因惩罚了张津,却也一定不会直接放弃这个人,迟早还是会用他。既然如此,卖他个好,结个善缘,总比表现得无情无义来得有意义吧? 第二个原因是,自己如此维护一个护卫自己出了岔子的人,落在张四维眼里,未尝不是一个加分项:你看我这外甥多么宽宏大量、有情有义!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只要是在中国混,无论任何时代,有一个好名声总比有一个坏名声好办事。而好名声未必是一次就能得来的,很多时候必须通过无数小事情积累起来,这就是养望——养望本身就是高务实定下的目标之一,但凡有机会,他怎会错过? 看着张津这样一个精悍汉子感动得热泪盈眶,高务实心中其实还是很窃喜的。 这厮没料到的是,他旁边那匹马上,小萝莉悄悄转身拉过她大哥,压低了声音,悄悄在刘綎耳边道:“这位高公子厉害得很,大哥你以后可别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刘綎本来也被高务实刚才这番举动弄得有些感动,他是个十三岁就上过战场的人,对于袍泽之谊是有感触的,心里正觉得这个高公子真是个好人,小小年纪宅心仁厚不说,还宽和大度,有机会的话,这个朋友一定得交。 结果下一刻就听见妹妹跟自己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有些不乐意,小声嘟囔:“瞎说,这是好人。” 小萝莉直接翻了个白眼,张了张小嘴,似乎要好好给自己这脑子一根筋的大哥掰扯掰扯,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只幽幽地想:算了,这家伙身世好,看看有没有机会诳他帮爹爹在他那阁老伯父和侍郎舅舅那里说上几句好话得了,至于大哥……到时候再看吧。 第66章 刘显述冤(上) 高务实此刻可不知道自己在某个小萝莉心目中已经提前在脑门上插好了冤大头的标签,他安抚好张津、高陌二人,又跟刘綎客套了两句,将近三十人的队伍就开始原路返回。 等回到三岔路口,却见响马贼众早已散去,连战场打扫都快弄完了。 托了隆冬腊月的福,虽然此前三方人马加在一块儿死了六七十号人,但尸臭却并不强烈。现在死去的响马贼众已经被全部堆在一块,看那模样是准备一把火烧掉。 这个景象对高务实来说还是有点恶心,幸好此刻他腹内空空,稍微起了一点要干呕的意思,就被强行压了下去。 刘綎在一边悄悄观察了一下,暗暗点头:高家这个小公子,跟往常见的那些文官家的公子倒是有些不同,虽然一样喜欢三不五时拽个文,但他被胁迫时能毫不屈服,对待下人失误能宽和大度,见了这般血腥场景也不像某些废物一样大惊小怪,的确是个值得一交的人物。 当然,年纪是小了点,可年纪小也要分开来看——这点年纪便有如此器量,将来就算再差,能差到哪去? 至于之前妹妹的那番话,刘綎就只当耳边风了。在他看来,妹妹固然聪明,但毕竟是小女孩子家,能接触几个外人?她看男人怎么可能有我准? 想着想着,这货居然还兴奋起来,走过去拍了拍高务实的小肩膀:“高老弟,你杀过人么?” 高务实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一个读书人,年纪也小,好端端的怎么会去杀人?” 刘綎顿时一脸遗憾:“那你的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我跟你说,这个杀人呀,本身和杀鸡杀狗其实也没多大区别,但是你真杀了之后,心里头的感觉还是很不同的,我一年多前也还没杀过人,但自从跟我父亲上了一次战场,我就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高务实听得心头有点发毛,悄悄打量了刘綎一眼,暗道:这家伙该不是个心理扭曲的bian态分子吧? 刘綎那边对高务实的反应全然不觉,自顾自说道:“你想啊,那些人一个个弱得跟娘们似的,竟然还敢冲我亮刀子,你说我火大不火大?然后我就冲过去一人给他们一刀,通通砍成两半,这他娘的多爽快?” 高务实干笑一声,勉强道:“听说山里的老虎,只要不正面对着它走过去,它其实一般不攻击人……想来子绶兄的虎威,便是与这老虎相似,了不起,了不起啊。” 刘綎诧异道:“还有这一说?”然后摸了摸其实根本就还没毛的下巴,点了点头:“不过我觉得挺有道理的……高老弟果然是读书之人,学识渊博啊。” “呵呵……”高务实继续挤出春风一般的微笑,心里却想:我渊博个屁啊,我纯粹就是瞎掰而已。 他们二人说话间,已经走近了正背对着他们指挥焚烧贼尸的刘显。 刘显仿佛脑后有耳,直接转过身来,目光在自己儿子身上只是简单一扫,就聚集在高务实身上来了。 高务实主动上前拱手一礼:“新郑布衣高务实,见过刘将军。” 高务实当然知道当今文人地位远高于武人,但毕竟他才八岁,连个秀才也不曾考,自称布衣并无不妥。而对方即便是处在“革职候勘”状态,但实际官方地位可比他高多了——革职候勘只是革去事职,比如狼山总兵这种职务,其他一些勋职甚至加衔通常暂时是不会一起革去的,要等朝廷处理结果出来才会一并处置。 譬如刘显现在其实就还挂着南京都督府都督佥事的头衔,不过由于高务实并不清楚他的挂衔,所以就只是简单的称了一声刘将军。 刘显毕竟在朝廷里混了几十年,政治觉悟可不是粗坯少年一个的刘綎可比,当下脸上便挂起了笑容,居然还正正经经地回了一礼,道:“高公子无须客气。” 高务实清楚刘显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对此也不十分诧异,他只朝响马贼众的尸体看了一眼,就问道:“刘将军,敌我伤亡如何?” 刘显面色一肃,微微叹了口气:“响马留下四十七具尸体,负伤多少不甚清楚,估计也得有个二三十。我方六伤一死,其中一名重伤,至少一条胳膊是保不住了。贵方护卫伤了十一个,其中重伤两人,倒是没有战死的。另外,高公子的两名女眷安然无恙。” 因为高务实的年纪摆在这里,所以刘显口里的“女眷”一词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但高务实还是听得挺不习惯,下意识解释了一句:“哦,那是家慈安排给我的两名侍女,跟着我有几年了……平安就好。” 刘显显然对高务实的两名小丫头没有兴趣,直接把话题转了回去:“贵方的护卫自行携带了一些金疮药和跌打损伤药物,不过我看了一下,虽然多是不错的药物,但却未见得有我们带的药好,因此我自作主张给他们用了一些我们的药,希望高公子不要见怪。” 张家护卫是张四维的人,高务实虽然是张四维的外甥,但毕竟平日住在高府,所以高务实对于张家护卫携带药物一事毫无所知,闻言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略有些好奇的问:“刘将军对携带的药物看来颇为自信,若是不涉及家传保密等原因的话,小子倒也想了解一二。” 刘显虽然略有意外,但还是笑着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一边递给高务实,一边解释道:“也不是什么秘制神药,乃是产自云南苗疆的一种药物,叫做三七,此瓶中即三七粉也,原是一种苗人常用的散瘀止血药物。昔年我征西南蛮时偶然得知此物,其时军中多伤患而道路不通,药物匮乏之极,不得已而用之,然伤者试用之后,发现颇有奇效……高公子也知道,我乃军伍之人,经年掌兵,此物既然有效,我便常备了一些,以应不时之需。” 高务实心头大喜,暗道:三七粉?那可不就是后世云南白药的主要成分么,这可是个好东西,号称伤科圣品啊。 当年高务实他老爹是当过兵的,从部队带回来的习惯,家中常备云南白药,经常吹嘘此前在军队中各种受伤之后使用云南白药的神奇效果。什么“但凡跟血有关的伤,云南白药保险丸一吞,基本上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内伤和酒服”、”外伤止血,药到血止”云云,弄得高务实对这云南特产也颇有些敬畏。 “此物既然如此神效,小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刘将军可肯割爱一份……” 刘显笑道:“高公子客气了,若公子有需,只管拿去便是。其实欲要此物,也谈不上多难……此物产地所在,是一处土司,常年将此物当做献纳,缴给云南黔国公府,但黔国公府也用不了许多,因此云南市面上多有流传,只是道路远了些而已,公子无须这般客气。” 第67章 刘显述冤(下) 黔国公府也就是后世人称的沐王府,他们家祖上是沐英,乃是朱元璋养子兼大将,太祖钦定其家族“永镇云南”,云南土司给他们献纳理所当然。黔国公府有大批三七,这是个好消息。 但高务实还是很郑重地将这一瓶三七粉收好,正色道:“刘将军,此物非是小子自己要用,而是打算将之献与伯父……啊,小子伯父乃新郑高中玄公,与将军同朝为官,不知将军可识得?”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高务实明显有别的用意。 果然刘显面色一肃,朝京师方向拱了拱手:“新郑高公乃当朝宰辅重臣,显久仰大名,只是地卑位鄙、自惭形秽,不敢请见而已。” 高务实笑道:“刘将军自谦了,伯父曾在小子面前品评当今名将,将军亦在其中,伯父言语之中对将军之能也是颇为看重的。” 刘显面色微微一喜,但还是能保持应有的矜持,微笑道:“显鄙薄之辈,安敢当高公当世名将之赞?” “当得,当得。”高务实笑着道,然后顿了一顿,又拍拍胸口放瓷瓶的位置,继续道:“此物若是果有奇效,小子当向伯父进言,使其多在军中推广使用。我朝战事颇多,将来万千将士受惠于将军,朝廷又岂能不念将军之功?” 刘显苦笑道:“革职候勘之人,焉敢奢念什么功劳。” 高务实微微蹙眉:“方才小子已听得子绶兄提及此事,只是不知将军因何至此?” 刘显长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也是显自作自受……” 他于是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包括自己为何总是起起落落的情况向高务实做了一些介绍。 原来刘显本姓龚,名显,字惟明,祖藉湖广,其六世祖为元朝江苏江宁都司。元朝至正二十年五月,陈友谅攻占太平,杀害徐寿辉,自称皇帝,国号大汉,改元大义。这时天下群雄四起,战乱频仍,刘显祖父为避战乱,举家迁徙江西南昌高田村开基立业。 由于家传武学,刘显从小练武,武艺精熟,而且他天生神力,罕逢敌手。不过他幼小时因为家境贫寒,没读过太多书,但也还算粗通文墨,知晓事理。但这没有意义,因不是读书人,他少年时很不得志,四处流浪飘泊。 岁月如梭,几经辗转,他流浪到四川成都,寄居在一所寺庙里,靠打短工和偷吃庙里的供品维持生活。他常把得来的东西藏在一口很重的大钟里,天长日久,他揭大钟的神力便被人发现了,“人以为异”。但这种飘泊流浪的生活,对胸怀大志的刘显来说是迫于生活的无奈,并非情愿,更不是长久之计。 为了寻求更好的出路,几经打听,他得知明军成都步兵营招收童子军,便报考了童子军。说来也是巧了,在刘显报考的那天晚上,当时驻军成都的四川卫使刘岷夜里做梦时,忽然看见了一只大黑虎朝着他军营的官邸跑了进来。 第二天早上,刘岷请人解梦,结果说将有奇人投奔他。果不其然,在早饭后开考前,就有刘显来参加童子军考试。刘岷见刘显相貌奇伟,天纵勇武,绝非池中之物,感到与他有缘,由是心中大喜,认为应了梦。由是,身为主考官的刘岷便点中了刘显,收为童子军,并作为亲卫,随兵练武。 刘显参加童子军后,为报答卫使刘岷的知遇之恩,遂拜刘岷将军为义父,将本姓隐去,改为姓刘,刘岷甚为高兴。当然,这也是明代的一种习俗,后来李成梁、毛文龙等著名将领,都有不少义子。 嘉靖十八年,年仅二十四岁的刘显,通过卫使刘岷的帮助,把自己的江西籍改为四川籍贯去报考武生。经武科考试技勇合格,被录取为武生,这是进入武将官场的一道门坎。从此,刘显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随刘岷征战。 没多久,朝廷在南京建立振武营,经兵部尚书张鏊的举荐,刘显因武艺高强、战术精熟,奉召到振武营担任教官。由于刘显在振武营创建的步兵军刀战术和奇袭技能训练的特殊贡献,他很快地被提拔为署理都指挥佥事并兼任浙江都司。又因整备浙兵有功,升为参将,分管守备江苏、吴松口一带军事防务。 此时倭冠经常进犯侵扰江淮以北,进逼泗州的泗县、天长、盱眙、明光、泗洪一带,朝廷紧令刘显严防浦口。此后刘显连立战功,不数年,由于军功卓著,迁为副总兵,协助总兵防守江、浙一带。 嘉靖三十八年,协守浙江副总兵刘显奉总督胡宗宪的命令,带着两千精兵北上援助江北御倭,凤阳巡抚、右都御史李遂为统一军心,通令江北各军归刘显指挥。刘显偕同参将曹克新率领本部士兵攻打贼巢,都指挥卢镗也率增援部队随后赶来,四乡民众箪食壶浆、呐喊助威,激战从早晨开始足足打到黄昏,终于全部击溃了倭寇贼兵大本营刘庄。 贼兵穷途末路,被打得落荒而逃。刘显所率将士及当地村民乘胜追击,奋勇追杀,将倭寇的残兵败将追击到兴化白驹场,又从白驹场追击到茅花墩。经过数场恶战,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刘显部大获全胜,所逃倭寇尽数歼灭,无人生还。 然而,时任凤阳巡抚兼督江北军务的李遂因争夺军功,却上书弹劾刘显、卢镗有放纵三沙倭寇过失,故造成了白驹场、茅花墩等地遭受洗劫的严重后果。嘉靖帝看了李遂奏章后,出于文贵武贱的习惯心态,夺去了刘显薪俸,交都察院核查,坐以刘显渎职罪名,第一次被革职。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广东沿海一带的倭寇又蜂拥而起。此时嘉靖国乱思良将,又急诏起用刘显任总兵官,镇守广东、福建一带海域军事防守。 适逢福建沿海又爆发了倭寇进犯侵扰,地方官府和驻防部队对这突如其来的倭寇都感到十分棘手,无法对付。刘显得到军报传令,火速率领大军赶赴增援。并与时任浙江都司佥事、参将戚继光一起协同作战,连续击败倭寇,并直接拔了倭寇的大本营,但凡进入福建沿海境内的倭寇无有幸存,全部消灭干净。 然而,贼心不死的倭寇又源源不断地大批涌窜至应天境内,并迅速攻下了兴化城。刘显所部当时因连续转战,兵力大减,与占据兴化的倭寇主力兵力悬殊,于是只好围而不攻,不敢冒昧开战。 结果没的说,刘显马上被再次弹劾,说他征剿倭寇不力。参劾上去后,嘉靖考虑到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自剪羽翼,于是下诏命令刘显戴罪立功。 此时倭寇又不断地攻夺重要海岸据点,在平海卫附近与明军形成了拉锯战。而打劫福建福清的另一支倭寇,也打算与平海卫的倭寇联手。好在倭寇的图谋被刘显识破,刘显遂与福建总兵官俞大猷合兵于遮浪半岛,将盘踞在遮浪的倭寇全部消灭干净。平海卫的倭寇闻讯打算逃跑,却被把总许朝光拦截打败,并将倭寇船只全部烧光。 这时戚继光也率领所部前来增援,与刘显、俞大猷三部平倭主力大会师,一同合力作战,将兴化一带的倭寇全部歼灭,收复了失陷的兴化城。 由于刘显在这一场歼灭广东、福建一带倭寇的战役中功勋显著,朝廷论功行赏,在他原有正三品都指挥佥事的级别上晋升两级,为正二品的都督佥事。此时,江北的扬州、淮安、泰州、南通等地的倭寇尚未完全歼灭平定,朝廷决定设总兵官于狼山,统制大江南北,刘显改任总兵官驻军狼山。 到任后,总兵刘显为履行行部考核地方官员的职责,要求皇帝能下一道谕旨给他,以便好节制知府以下这些地方官员。由于通州同知王汝对刘显心生妒嫉——刘显部驻扎通州附近,而王汝为文官,不肯被刘显节制——于是上书弹劾刘显,指责刘显的请求是对皇帝的不恭,是非分要求……于是刘显被降职处分。 没多久嘉靖帝驾崩,隆庆帝登基。此时的刘显已经吃够了文官的苦头,不敢再跟文官作对,但他没料到在南京附近为将,不仅不能跟文官顶牛,还要听南京守备勋臣招呼(无风注:南京其实才是大明正式首都,也有六部等留守机构,但多为虚设,南京真正的三大实权巨头为:南京兵部尚书、南京镇守太监、南京守备勋臣。这也是历史上崇祯自杀后,南明朝廷一时之间以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为首的主要原因。),刘显因为身为武将却不知进献,被南京守备勋臣打压,非说他属下兵丁数目与在籍人数相差甚大,结果刘显就再次被“革职候勘”了。 刘显说到此处,脸上全是愤怒:“高公子,要说卫所兵丁人数与在籍人数不符,我大明数百镇,哪一镇能符?南京诸镇兵员与在籍人数相差之大,比我刘某人手下相差可大得多了,这些人何不自请处分,偏来说我?” 第68章 添花送炭(上) 刘显的愤怒溢于言表,但高务实的面色还是比较冷静的。倒不是他多么冷血,而是大明的兵制其实从建国后不久就已经变质,眼下卫所制几乎已经快要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那不是单单刘显手下或者南京附近卫所独有的问题,而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京营之所以不断在改制、在调整,还不就是因为兵制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所以不管怎么改都是换汤不换药,跟本出不了什么好的“疗效”么? 但是对于这件事,高务实要好好思考一下究竟要不要帮刘显一把。 如果不帮,人家今天怎么也算是对自己有相救之恩,哪怕这事情的发生本来就有他们父子的原因,甚至他的出手动机也很难说单纯,但对于一个试图走文官道路从政的人而言,高务实不愿意让自己跟“知恩不报”这种贬义词有哪怕一丢丢关联。 但是如果要帮,怎么帮呢?是单单只帮刘显摆平这件事,还是要加大力度对南京官场——至少是南京官场的武将层面进行一定程度打压、清理和调整呢?甚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推动在全国范围内对卫所制度进行调整或者改良?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眼下就在全国范围内改良卫所制度现在还是不要考虑了,自己出来之前高拱跟他就提到过,他这位三伯眼下手里头有很多大事要办,推动改革全国卫所这种涉及面太广、涉及利益太深的问题,纵然三伯有这个心,现在也没这个力。时机不成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先缓一缓。 动一动南京的武将层面呢?嗯,这个倒是未尝不可,留守在南京的勋臣大多是“开国系”,通常以魏国公徐家为首。徐家的祖宗徐达当然是英雄了得,但凡了解明朝的人,很少有不佩服徐达的。 然而到了眼下的大明,经过两百年养猪式的荣养,徐家其实早没有什么“能打”的后人了,完全变成了一个附着在大明肌体上敲骨吸髓的寄生虫,按照高务实的改革理念,这种家族即便因为历史原因不便铲除,但也要进行重新引导和改良。 现在的南京守备勋臣是魏国公徐鹏举,对于这个人,高务实多少有一些了解。他是中山武宁王徐达的七世孙。祖父徐俌,于正德十二年七月去世,父亲徐奎璧,早亡。徐鹏举于正德十三年十一月从祖父徐俌那里继承魏国公爵位。正德十六年守备南京兼掌中军都督府事。嘉靖四年八月加太子太保,统领中军都督府。从嘉靖十七年四月开始,出任守备南京勋臣至今。 “鹏举”这个词,但凡稍微看点历史的人,估计都很熟悉:岳飞,字鹏举。 徐家好歹也是武臣巅峰的家族,不会连岳飞都不知道,那为何徐鹏举他爹如此不懂事,竟敢给儿子取名鹏举呢? 这事儿有个传说,说徐鹏举的父亲徐奎璧,有一日梦到岳王爷对他说,“吾一生艰苦,为权奸所陷,今世且投汝家,享几十年安闲富贵。”没多久,徐奎璧的儿子出生。也许是那个梦突然浮上徐奎璧脑海,毫不犹豫的,他就给儿子取名为鹏举。 按照原本的历史,徐鹏举“享国五十七年,为掌府及南京守备者数任,备极荣宠”,看起来,岳王爷享福的的愿望是达到了。 不过呢,南京城里还流传着另外一则传奇。 说的是前几年,徐鹏举在南京郊外建园林,清理干净草木之后,发现有一处隆起,似一座古坟。徐鹏举很不高兴,命人将之推平。身边有人对他说:国公爷,这样不好啊。或许是别人家的祖坟呢?要不,我们发个布告,看有没人来迁走,然后再计较? 徐鹏举不听还好,一听更气,我堂堂魏国公府要建园子,我还管是谁家祖坟?来人呀,赶紧的,给我挖了! 这一挖,还真就挖出一座大坟来。又有人来说了,国公爷,这事可不好,咱们还是把它填了吧。 徐鹏举“又大怒。划之,则宋相秦忠献墓也,阅之大喜,剖其棺,弃骸水中。” 原来,这竟然是宋朝大奸臣秦桧的坟!没得说,开棺弃骨,这是我大明忠臣必须做的事啊!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这事就真的挺传奇了:这完全是岳王投胎转世来报仇了啊! 所谓“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徐鹏举这个岳武穆的转世投胎者,完全可以籍此成就一段传奇。 是不是很厉害,简直叹为观止?出生之前,父亲梦到了岳飞;长大之后,自己掘了秦桧的坟。 哎呀呀,简直是岳武穆重生啊! 但是,且慢……还有个故事没说。 “其为守备时,值振武营兵变,为乱卒呼为草包,狼狈而走,全无名将风概”。 意思是他这个南京守备勋臣,遇到振武营兵变,乱兵们根本没把这位转世岳飞放在眼里,大声嘲讽这位魏国公为草包。而魏国公也的确没让乱兵们失望,充分展现了草包风采——狼狈逃走。 乱兵一起,堂堂徐达子孙、南京守备勋臣,居然吓得调头就跑,呃,这样做可就真是全无名将之风了啊! 按理说,他的祖宗是名将,他的前世也是名将……无论说家学渊源,还是说“天人感应”,他都应该英勇神武、盖世非凡才对,怎么就成了草包了呢? 如果他真是岳飞转世,这么牛的人物,难道不应该像当年霍去病一样,孤身入营、虎威一露,就把乱兵给镇住么? 这件事说穿了很简单。成化年间,秦桧的墓就被盗了,据说当时挖出财富无数……既然早就被盗了,怎么可能再被挖出来一次呢? 显然,徐鹏举的那些传奇,不过是自己给自己造势罢了。其实,这个造势的方法在这个时代来看还算不赖,只可惜,烂泥巴终究是扶不上壁的。 徐鹏举既然并无什么过人之处,高务实觉得略微动他一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更何况,高务实敢想主意去动一动这位堂堂魏国公、南京守备勋臣,除了这货是个废物之外,还有两条原因。 第69章 添花送炭(下) 高务实之所以愿意为刘显的事情而考虑对一名地位尊崇的国公爷动手,除了因为知道刘綎将来的作用,所以有为大明惜才考虑之外,还有两个主要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徐鹏举本身命不久矣,历史上他在隆庆五年二月就要死[无风注:百度百科写的是隆庆四年二月,但根据《明史》105卷《功臣世表一》可知此记载有误。],这个时间已经只有一年左右了,而这一年里隆庆帝身体并无大恙……以隆庆对高拱的信重,只要高拱愿意,徐鹏举哪怕是徐达后人、堂堂魏国公、南京都督府中军都督、南京守备勋臣,该挨批照样得挨批,该被罚照样得被罚。 想想看,刘显当初堂堂狼山总兵,不也被一个区区通州府同知一告一个准? 这年头武臣的地位在文臣面前真的就这么低,甚至高拱都不必亲自开口,眼下他在京里的宋之韩、韩楫、涂梦桂、程文等门生都是科道官,随便有一人站出来“风闻奏事”,参他徐鹏举一个“身为南京守备勋臣却使南京卫所糜烂不堪”的罪名,徐鹏举纵然因为摊上一个好祖宗,大事不会有,但挨批挨罚却也肯定跑不了。 第二个原因则是,徐鹏举还有一桩大失误目前还没有暴露出来,但高务实算算时间却知道肯定快了。 这件事在原本的历史上是这样的:徐鹏举的正室夫人姓张,没生儿子,且早早死去。于是徐鹏举就没有嫡子,但庶出的儿子还是有几个的,其中的老大名叫徐邦瑞。按照大明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徐邦瑞应该是魏国公的继承人。 但是问题来了,徐鹏举自己喜欢的是另一个小儿子徐邦宁,这个孩子的生母是小妾郑氏。郑氏深得徐鹏举的宠爱,为了提高郑氏的地位,徐鹏举甚至不惜造假,为她争取到诰命夫人的称号。 按照大明的制度,勋臣武将的子弟要继承祖辈的职衔,先要接受教育。徐鹏举费尽心力培养徐邦宁,想要送他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南京兵部尚书刘采得知消息,就提醒他,说你这样胡搞下去恐怕要出乱子。 前文有说过,南京兵部尚书实际上是南京官员里的头号人物,所以被他警告之后的徐鹏举就不敢造次了,只好改送老大徐邦瑞入学。 但这一来,徐邦宁当然不会甘心,于是准备了一份厚礼,邀请刘伯温的后人、诚意伯刘世延一起游玩鹫峰寺,悄悄献上礼物,请他帮助自己。刘世延乃是刘伯温之后,自然也是勋臣之中的佼佼者,在南京“开国系”中能量挺大,于是他找到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请他帮徐邦宁这个“小忙”。南京国子监的一位助教郑如瑾估摸着也跟这事有点关系,所以也在姜宝面前替徐邦宁说话。 姜宝可能并没有细想这事儿的牵连会有多大,听了刘世延的话之后,就果断拒绝徐邦瑞入学,准备转收徐邦宁。然而大明文官们对于祖制是相当看重的,于是这件事引起了南京礼部的不满,事情闹大了。 刘世延见势不妙,知道凡事一旦扯上文官就不好办了,连忙出面自辩,楞是不承认自己帮助徐邦宁一事,还说自己早年就已经和徐鹏举闹翻了,根本不可能去管徐家的家事——这个说法有一定的迷惑性,因为刘世延早年的确因为一些事情跟徐鹏举闹得十分不愉快,两人几乎可以说是水火不容,这个情况在南京官场无人不知。 事情到了这一步,第一次的处理结果还算不怎么严重:郑如瑾被革职,徐鹏举被罚了一个月的禄米,夺回郑氏的诰命夫人的封号,而徐邦宁等人也多少受到了一些处罚。只是刘世延这个人平时的态度一贯很强硬,南京的官员们又考虑到这事情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实际上文官们在这里头又捞不到什么好处,也就懒得惹他,打算就此作罢。 然而光他们想就此作罢是不够的,因为被革职的郑如瑾对于这个处罚非常愤怒,大概是认为他郑某人根本不算“首犯”却被革职,真正的“首犯”反而逍遥法外。想他郑某人也是正儿八经考出来的进士,照样是天之骄子,哪里能忍得下这口鸟气?于是到处控诉,最后闹到北京,连隆庆帝都知道了。朝廷怎么议论史书没有详载,反正最后隆庆下令,南京刑部尚书孙植、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诚意伯刘世延都回籍听勘。 这场风波过后,本就阳寿不久的徐鹏举也不敢再闹什么幺蛾子,最终魏国公的爵位还是按长幼顺序传给了徐邦瑞。 人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高务实在这方面也没比普通人强多少,如果让他拼着自家受损或者平白无故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去干雪中送炭的好事,他自问还没那个觉悟。 然而,如果是一件自己知道只是锦上添花,但对方却会认为是雪中送炭的事,高务实就很有兴趣参和一下了。 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两个明显的好处:首先,帮刘显一把不仅可以在今后近十年里得到刘显的感激,还能卖一个不小的人情给刘綎。虽然现在武将地位低,但将来高务实的“救明”大计即便一帆风顺,也还是需要有得力武将执行将来他的一些军事计划和方案的,现在卖刘綎一个好,是对将来的铺垫。 其次,如果是从袭爵案着手,那么打击徐鹏举根本无所谓。一来徐鹏举有错在先,根本无力反抗;二来他原本就快要病死了,也没能力闹什么幺蛾子,刘显的事情完全可以当做一个添头,放进此案之中给徐鹏举一个“数罪并罚”。 甚至这样做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如果高拱也在此事之中表个态,甚至发挥一下作用,那几乎就是定鼎的效果,将来的魏国公徐邦瑞也会因此对高家有一个更好的态度。 像徐家这种“开国系”勋臣的首领级家族,打击他们再狠,了不起也就是换一个魏国公,老大换成老二罢了,又不可能把这个魏国公的传承给弄绝了,既然如此,拉拢、引导多半比打击的效果更好一些。将来高务实的某些计划想要施行,如果能把徐家给拉过来说话,不求有多大的作用,但一定比徐家跳出来唱反调要好得多。 高务实做事的态度很明确:在不过分影响自家利益的情况下,一切都得是为将来的大局服务。 所以对于刘显这档子事,高务实在想明白这些道理之后,就决定帮他一把。 第70章 同往别院(上) 既然确定了帮刘显一把,高务实也就不犹豫了,当下便一脸感慨地道:“子曰:‘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想那徐鹏举乃中山王之后,按说是该懂得为官为将之道的,谁料竟然如此荒唐。” 高务实说着暗中打量了一下刘显,见他听得连连点头,便问道:“此事刘将军可有上疏自辩?” 刘显一脸懊恼:“有啊,怎么没有?可是没有用,他是南京守备勋臣,说话比我管用一百倍。嘿,魏国公这个金字招牌,岂是咱们这些人能比的。” 高务实叹息道:“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啊?”刘显有些尴尬:“高公子,此言当作何解?” 高务实这才想起,现在是跟刘显这个读书不多的武将说话,而不是和高拱、张四维这样满腹经纶的文臣交谈。自己这番感慨,对方如果是高拱、张四维这般水准,那自然完全无须解释,一开口他们就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然而对方是刘显,自己这么说,就显得有点故意让人难堪了。 但说也说了,对方不懂并表示请教,不解释一下就更显得目中无人,于是高务实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解释道:“《左传·闵公二年》里记载: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原谓卫懿公重鹤而轻人,后则以‘使鹤’比喻不重视人才,有本领的人不得其用,或说身居高位者偏偏不得其人。” “原来如此。”刘显这才知道高务实刚才引用的这句话,是对自己委婉的赞扬和对徐鹏举委婉的抨击,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高务实见火候差不多了,故意扫了刘綎一眼,这才微笑道:“我观刘将军勇武非凡,令郎也是虓虎之姿,如因此等构陷而不得重用,实乃国朝之失栋梁、陛下之失臂膀。我愿为将军修书一封与我三伯,将此中缘由情形详加说明,不知刘将军以为如何?” 刘显闻言大喜,抱拳就是一礼,道:“若得高公子仗义执言,中玄公必知刘某冤屈,平冤昭雪为时不远矣!只是,高公子此番高义,刘某一介武夫,实不知何以为报?” 高务实笑着摆手道:“刘将军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谈何报答。”然后稍稍一顿,又道:“不过此处连个纸笔也无,非是修书之所……小子此来,原本是要去鄙舅所赠樱桃泉别院读书,这些东西在那边倒是一应俱全,只是不知刘将军可方便同行?” “方便,自然方便。”刘显忙道,忽然又觉得这么说太不矜持了,连忙补救:“呃,只是我等一行多达二十余人,如此未免太过叨扰高公子静修……” 高务实笑道:“无妨,听说我舅舅那别院虽然不算什么精致园林,但却胜在阔大,漫说刘将军此行不过二十余人,便是再多十倍,那别院也能轻松安置得下。” 刘显听完,喜色都有些压不住了,连连道谢。 旁边的刘綎见老爹高兴,也挺开心,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对高务实道:“高公子,这事……多谢你了,以后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揍他个满地找牙!” 刘显在一边听得有些头疼,训斥道:“别胡说八道,人家高公子是什么身份,谁敢欺负他?” 刘綎看起来倒是挺怕自己老爹,挨了训居然不敢作声,反倒是那小萝莉看不过去了,出声道:“爹爹这话就没道理了,一般人可能不敢,但您看,今天这群响马贼不就敢么?所以我觉得大哥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万一哪个不开眼的笨蛋惹了高公子,以高公子的身份涵养又不好怎样……大哥反正是武人,脾气上来了,帮高公子揍那厮一顿,不也挺好的嘛?” 小萝莉年纪虽小,但显然不怕爹爹,而且这话说得好似颇有道理,刘显听了居然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回答。 高务实哈哈一笑:“这位……小姑娘说得确实有理,子绶兄也是一片好意,刘将军就不要见责了。” 刘显忙道:“是是是,高公子所言极是,倒是刘某思虑不周了。” 高务实看了他们父子一眼,心道:刘显看来真是吃文官的亏吃怕了,偏偏我这位三伯又是文官之巅峰,再加上刘显现在有求于我,竟然这般拉得下脸,世道人心啊…… 其实他倒是并没有因此觉得刘显的表现有什么不堪,因为他自己当年干过秘书,知道为人下者的难处,像刘显这般表现反而才是正常人的正确选择——在这个体制下面混,又没有地位和能力去改变这个体制,那就只能顺着来,否则下场一定很难看。 这也是高务实选择走文官道路“救明”的一个挺重要原因。他要是选择武将路线,面对的阻力未免太大,只怕终究只能造反,才会有机会改变整个大明社会。可那样做的话,一是必然生灵涂炭、同胞相残,二是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似高务实这等比较求稳的个性,自然下意识里就不肯这样选择了。 既然刘显这边的事情已经谈妥,高务实便稍稍告罪,去张家护卫那边看看情况。张家护卫毕竟是大舅派来的,也算是自家人,虽然刚才听刘显说并未死人,可也有伤员,甚至重伤员,必要的安抚工作是高务实一定要做的。 虽然说起来,高务实只是个八岁孩子,就算不去安抚,人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表少爷年幼不懂事嘛,有什么奇怪的?你家孩子八岁就能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但高务实既然要养望,自然任何场合下都要表现得非比寻常才行。 这个非比寻常可不是跟人比谁更嚣张跋扈,“斗鸡走狗轻薄儿”那个套路可不是高务实打算走的。 他要名声,要好名声,最好是要能在将来对他推行改革起到帮助的好名声。 仁和宽厚,关怀下人,这种名声就是好名声的一种嘛!更何况干这种工作对高务实来说又不是什么新鲜套路,他熟悉得很,门清! 第71章 同往别院(下) “我来迟了,请大家原谅。” “今天大家都辛苦了!” “不要担心汤药费那些问题,只管安心养伤,无论张家还是我高务实,都不会亏待列位。” “别起身,别起身,大家都是为我负伤,我心里内疚啊……” “嗯,嗯,你们的想法,我一定会转达给大舅,请他好好考虑安排。” …… 一番安抚,根本要不了多少时间,但从安抚的效果来看,如果这群张家护卫是高务实手底下的兵,那高务实一定能混一个“爱兵如子”的好名头。 但也正因为张家护卫并不是高务实手底下的人,所以这般一番作为之后,大家对高务实这个表少爷的好感那真是蹭蹭蹭就上去了,只苦了身在四九城里的张四维——他还不知道高务实以表少爷的身份许出去多少奖励和安置费。 当然,如果张四维对下人能有对高务实十分之一大方的话,他大概也应该不至于多么心疼。 既然是两方人马合在一块儿,战利品共享当然是必要的,好在之前响马贼众死伤严重,不少马匹落在了附近,眼下早已被收罗起来,成了高务实一行的坐骑。 刘显他们这一行之前也都有马,只是在伏击之前先把马匹远远的栓在某处林间,现在双方把马匹一汇拢,发现五十多号人居然有七十多匹马,高务实对此颇为高兴。 事实上刘显那边在这次战斗中发挥的作用更大些,但他现在有求于高务实,所以干脆地表示说自己这次北上并没有带太多人,马匹够用,这次的“缴获”他就不要了。 但高务实虽然知道这年头马匹是个好东西,却不肯白占人家便宜,最后还是在补齐了双方失马的基础上来了个对半分——这其实还是高务实赚了,因为刘显他们根本没有损失马匹。但刘显仍然因此觉得高务实此人年纪虽小,人却大气。他一边观察高务实亲自处理各种善后事宜,一边悄悄看了看刘綎,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 刘显那边除了骑乘之外的马匹,除了安排驮带死者尸体,还有一部分用来驮带响马贼尸体上搜罗出来的财物。高务实这边也分到了一些响马的余财,他略微看了看,居然还不算少,除了个别响马贼身上搜出来一些不大好直接估价的玩意之外,光是铜钱和碎银子,加起来估计价值就有二三百两。 以此时的物价来说,这不算一笔小数目了。 刘显那边怎么分配这笔钱高务实并不关心,他反正很是淡定地就宣布将这笔钱分成相等的两份,其中一份单独给伤员,另一份全体护卫均分——相当于伤员能拿两次。 按理说这个分配方式相当粗糙,因为没有受伤的护卫不见得是战斗不卖力,毕竟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武艺更好。 但高务实却并不按照这种思路来论赏,他的论赏方式明显偏向于后世的“荣立集体x等功”。 高务实知道眼下大明有戚继光在,而此公可能是迄今为止中国练兵第一人。高务实对戚继光的练兵能力是十分钦佩的,所以在这次论赏之中,实际上也是按照戚继光的思路在走。 这种思路归结起来有两点:一是强调集体性,二是赏罚分明。 后世某些人论及戚继光,只知道一味强调鸳鸯阵天下无敌,却不太关注其他更基础的方面。其实戚继光在练兵中,有很多关键性的思想非常重要。其中就有一贯强调集体性这一条。譬如在《纪效新书》中,戚继光就如此说道: “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乱刀砍来,乱杀还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容得左右动跳? 平日十分武艺,临时如用得五分出,亦可成功;用得八分,天下无敌;未有临阵用尽平日十分本事,而能从容活泼者也。 长枪单人用之,如圈串,是学手法;进退,是学步法、身法。除此复有所谓单舞者,皆是花法,不可学也。 藤牌单人跳舞,免不得,乃是必要从此学来。内有闪滚之类,亦是花法。 钩镰叉钯如转身跳打之类,皆是花法,不惟无益,且学熟误人第一。叉钯花法甚多,铲去不尽,只是照俞公棍法以使叉钯钩镰,庶无花法,而堪实用也。” 从中可以看出,戚继光练兵非常讲究整体性,因为他认为军队作战,整体性代表实用性、 但是明军论军功时,习惯上是要看斩首多寡,因而很多时候会有一些问题。 按照明军的传统,只要抢到了敌人的首级,就可以拿去领赏,但这一规则的弊端很是明显,并且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 “凡临阵的好汉,只有数人,每斩获首级,常是数十百人丛来报功,再不想你一起人退来报功,使众兵相望误认是败走,大家都走了。况一个贼首,数十人报功,若斩数十贼首,就该数百人来报,不知这一阵上能有几个数百人,反是自误了性命。” 杀死一个敌人反倒导致我军全军溃退,这自然是非常可笑的,但在只看首级的制度下,这种结果却是很容易产生的,那么究竟该如何防止因杀敌而导致的诡异溃败呢?戚继光有他的办法。 “今后其长牌、长枪、狼筅,凡该当先,长兵之数决不许带解首刀,只管当先杀去,不许立定顾恋首级。其杀倒之贼,许各队短兵砍首,每一颗止许一人就提在阵后,待杀完收兵,有令催验,方许离阵赴验。其谁当先,谁有分,谁无分,俱听当先队长对众从公报审。敢有因其恩仇报不公者,军法。每颗首级以三十两论之,当先牌枪筅分二十两,砍首兵二两,余兵无分者分一两,火兵虽不上阵,本队有功,亦分五钱;每颗本队鸟铳手亦分二两。” 也就是说,在戚继光的军队里不是谁都有权收割人头的,而是只有短兵才能收割,戚继光给一颗首级开出了三十两的天价,为防止队友互抢人头,戚继光特别规定,只要队里斩获首级,全队都有奖赏,而且大部分都属于牌、枪、筅所有,从而杜绝了队伍中的主力为抢人头而分散注意力的情况。其他成员只要参战也都会有奖赏,就连伙夫都能躺着数钱,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只要平时背个黑锅做做饭就行了,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捡敌人掉落的装备财宝也是一样的道理,由一人统一收取,战后平分给队友。若是因为抢战利品而延误了战机,谁是管事就砍了谁的脑袋。 谁敢临阵退缩,就当场割了他的耳朵,退兵之后检查没有耳朵的人,谁没耳朵就砍谁的头,如果长官包庇,那就砍长官。担任伏兵的队伍,该上不上、不该上瞎上致使伏兵败露的,砍队长的头。不救队友导致一人阵亡的,砍全队的头,但如果斩获首级一颗,则可以免罪,斩获两颗照赏不误。 看到其他队伍被围却见死不救的,斩管事的首级。死一人却没有任何斩获的,全甲扣一个月的工资,用以补助阵亡者的家属。甲长奋战但手下逃跑导致甲长战死的,将其手下全部斩首。更大的官奋战而死的情况下舍不得杀光所有属下,那就扣他们两个月的工资用以补贴死者家属。 更重要的是,戚继光禁止士兵喧哗,不是传令兵禁止传令,看到敌人、被敌人打伤也不准喊叫,否则斩首,这可以避免影响友军士气。 用后世玩游戏的术语来说,就相当于戚继光的队伍kd比必须维持在1:1以上,维持不了的话,该杀的就杀,没有多话。 总而言之,戚继光定下各种赏罚分明的规则来要求他的军队,从而确保每个人都能奋勇作战,每支队伍都要能相互照应。这些做法,其实就是在不断地强调整体性,强调军队是一个整体,其中任何一个人工作的好坏,都会影响作战的成败,所以赏就一起赏,罚就一起罚。 那位还未出生的英国海军军神纳尔逊最著名的一句话是什么?“英格兰需要每一个人恪尽职守!” 可见无论古今中外,名将们对于军队的理解殊途同归,军队必须是一个整体。高务实虽然要走文官路线,但毕竟将来对军队也是要改革的,所以才会提前做出一些试验性的举动来观察效果。 安抚、行赏、整顿队伍,然后自然就是一起上路,出发前往樱桃泉别院了。 至于那位“秃天王”曹淦,高务实仍交给刘綎等人看着,对于这个人能在京畿不远处维持这样一支不算小的响马队伍,他还是很有些兴趣了解了解的。 第72章 别院隐富(上) 此前高小壮和高陌给高务实的汇报只说“那山庄别院挺大”、“颇为气派”,其他的表述很少,直到高务实亲自来到这座别院之后,才知道什么是巨富豪强之家的大手笔。 张四维赠给高务实的这座京西樱桃泉别院,说是樱桃泉,但实际上是在后世文联盘龙度假村附近的位置。这地方以地形来说,是永定河拐了个几字弯形成的半岛,山庄别院坐北朝南,依山临水,雄奇恢弘。 别院本身建立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由上往下呈长方形,山脚下的正门不远处就是永定河。高务实一时也不好判断这别院的大小,但随便估摸一下,至少比他当年去苏州旅游参观过的拙政园要大。当然,中国南北园林风格不同,单比大小毫无意义。 北方园林主要分布在京畿一带,其中主要以皇家园林为代表,与江南园林相比,通常在规模要大许多。在园林的规划布局中中轴线、对景线运用比较多,所以园林的格调显得比较庄重严肃。 受地理区位的影响,相对于江南园林,北方雨量较少,加之华北湖泊较少,也没有江南那么多的水道,水源和水量制约了北方园林的发展方向。 就高务实所知,眼下大明京师左近的园林当中,地形较好的多被皇室及勋贵占有,皇家园林当然最为得天独厚,拥有较大规模的水面,王亲勋贵则次之。甚至有的园林是没有水景的旱园。 眼下已经属于高务实的这座别院里头,倒是有两个小池塘,其中一个位于山脚,进正门不远,穿过影壁便是,大概也就比后世一个篮球场略大一些,看起来应该是用来会客闲谈的休憩之地;山上的花园里也有一个,从规划上来看应该是主人家自己休息赏玩用。 与水相比,北方园林更偏向对于山的造景,园林当中山势雄伟,以高、壮为美,山体较为高大的那种,是皇室贵族的象征,甚至一些园林就选址于高大雄伟的自然山体当中,以彰显园主的身份地位。勋贵按照爵位高地,通常等而下之。 而根据张津介绍,这座别院早前是成化年间大太监汪直所建,不过汪直原本倒也不是打算自己享用,而是准备进献为皇家别院的,不过因故未能如愿。 到了弘治朝,此别院辗转数度,最后被弘治帝赐予当时名臣、号称“三贤相”之一的谢迁。谢迁头一回来此别院即去附近樱桃泉观景,回来之后便将之称为樱桃泉别院,也称樱桃园。 此园后来多次转手,最后由张四维于嘉靖四十一年任会试同考官之前买下,他大概觉得叫樱桃园有些像果园子,因此一般呼为“樱桃泉别院”。 张津又向高务实介绍说,这樱桃园早前多少已经有些破败,张四维买下之后曾经重新翻修过一次。不过翻修的方案比较因地制宜,没有刻意用一些太湖石之类的石材。 这里要稍微解释一下,北方园林在用石方面,多运用房山石、太湖石、青石等,这主要是受地域的限制:太湖石实为上等石材,但由于其产地位于江南地区,运输成本高而较少使用或体积较小;与太湖石类似的是房山石,人称北太湖石,产地就在后世北京的房山区,从开采到运输都较为便利,因此在北方园林当中运用较多;青石也与房山石差不多,产地相对近了不少。 张津又介绍说,这座别院在树木方面,张四维曾有交代,园中只保留了松树、柏树、杨树、榆树等树种,原先还有得一些槐树和柳树被他下令移走。而别院中的灌木则多是丁香、海棠、牡丹、芍药、荷花等,受气候的影响,因此四季植物景色差异较大:春季万物复苏,树木吐绿。但眼下是冬季,花就没法看了。 高务实听了就笑:“我倒是挺喜欢梅花的,也爱雪景。得空你带我看看此前那些被移走的槐树、柳树原本所在位置,如果合适的话,我想栽些梅花树。”他这话倒不是随口胡说,高务实一直很喜欢“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诗,因此对梅花也别有一番爱屋及乌之情。 张津笑着应了,反正他来之前张四维就有过交代,他要负责给高务实客串一下导游,帮他了解这座别院的情况。 高务实又看了看这园子里的建筑风格,发现与他前世旅游看过的一些江南、岭南建筑相比,樱桃园这种北方建筑显得更加厚重,可能是受气候影响,要抵御寒冷的气候,防风保暖,同时屋顶的样式除了要能泄水还要兼顾冬日积雪,因此梁架规模较大,所以显得气派威严。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当年汪直建这园子本有送给皇帝的意图,所以风格威严了一些。 张津继续介绍道:“其实这座别院因为是从山下开正门,一路修到山上,因此被规划成了三层阶梯状,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作用。” 高务实指了指最上面,微笑着道:“我的住处,大概是在那最上头的一层?” “表少爷明见万里。”张津解说道:“最上头那一层,算是您日常所居之所,方圆大概有三十余亩,北房(主人睡房)、厢房、书斋、茶室、藏书阁等一应俱全,平日有约二十名丫鬟、健妇伺候起居。” 高务实心道:伺候我一个人要安排二十来号人?哦,这应该原本是张四维的排场,我到时候养不起可以撤,至少应该能撤一部分吧,留下几个做饭洗衣的就行了……创业艰难,能省则省啊。 张津没在意高务实的表情,继续解说道:“中间一层约有五十余亩方圆,其东面主要为客房与库房,西面是护卫们的厢房与各类库房,东面客房可住贵客十余名及普通宾客近百名,西面护卫厢房可住护卫两百名左右,挤一挤住三百家丁都够。至于库房,反正占地更大,具体能放置多少物什,小的倒也没仔细了解。” 高务实暗暗咂舌:我要是能带这园子穿回现代可就发达了,自己住的一层超级别墅面积高达两万平米,下面一层给客人和护卫留下的院子大到近四万平米,而且还是在北京范围……这得值多少钱啊?不敢算,不敢算啊! 张津还在继续说道:“最下面一层除了中间通往上两层的宽阔过道之外,左右两边是别院名下一些外围家丁奴仆、长工短工以及穷哈哈佃户们的住处,大概有八十亩方圆大小,目前住了约莫五百来人。” 高务实听得简直呆住了:这哪是座别院,这地方稍微改造一下,完全就是个镇子了啊!汪太监当年果然是个干大事的……呃,不过话说回来,我这大舅那也是真有钱啊!你买下这么大个庄园,自己却根本没来住过几天,你浪费不浪费啊? 第73章 别院隐富(下) 然而,高务实还感慨得早了点,因为张津介绍完庄园本身,又开始介绍这座别院的附属地面——这周边的农田倒是不多,就算有也是以山地为主,正经好田不到一百亩。 但是! 当张津拿出地图给高务实看的时候,还是差点亮瞎了高公子的狗眼:这别院周围差不多差不多上百顷山林,全部归属于樱桃泉别院! 上百顷!古代一顷地相当于五十亩,上百顷相当于三百多万平方米,也就是三十平方公里! 高务实张了张嘴,心里有些发木:我……就这么突然成了大地主了?虽然田是没有多少,可山也是地啊,明朝人不怎么会利用山,我会啊! 他突然就有些激动起来,仔细盯着地图研究,过了一会儿,眼睛越来越亮——日后大放异彩的门头沟煤矿很有可能就有一部分处在自己这片山林里头! 一部分没关系,一部分也够用啊!再不行,将来把那附近的山地也买下来不就完了,这年头值钱的是上好的良田,种不了粮食的破山地又不值几个钱。 这是要发啊! 高务实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虽然按照计划,等将来自己发达了,肯定是要推动盐务改革的,届时搞不好张家的盐业收入可能会大减,但就冲着今天大舅这份后赠,我也一定要把张家给引导上一条更好的路子上去。要不仅能于国有利,还能保证张家家势不坠。嗯,知恩图报是一种美德呀…… 高务实这厮因为得了张家这么大一笔好处,顿时就把张家从“害国盐商”拉到“值得引导拯救的民族资本家”一边来了,当真是没取错名字,相当务实。 高务实心头狂跳,但还是尽量稳住心神,问道:“刘将军他们都安置好了没有?” 张津有时候感觉跟不上这位表少爷思维跳跃的速度,闻言愣了一愣才答道:“安排在二层贵宾厢房,小的估计他们也都累了,这时候应该正在休息。” 高务实点了点头,喜色都快压不住了,立刻吩咐道:“很好,很好,你且留下地图,先去安排好护卫们的住处,然后把听琴赏月、高陌和高小壮叫去我书斋,我去书斋等他们有事要吩咐。” 张津听了,迟疑了一下。 “怎么?”高务实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必须得现在说?” 张津略微苦笑:“方才其实只是大略介绍,本来按计划应该还要向表少爷您介绍别院上、中、下三院管事,还有别院钱帛收支账目等事。” “上中下三院?”高务实反问了一声,忽然明悟过来,打量了一下现在已经属于自己的别院三层,问道:“这别院大舅送给了我,我可以重新取名么?” 张津道:“那是自然。地契什么的,老爷都让小的带来了,正打算在介绍别院收支账目的时候一并移交给您呢。” 高务实笑道:“那个先不急,我先给这别院改个名……以后,这别院就改叫‘三慎园’,你方才提到的上、中、下三院,分别改作‘慎思院’、‘慎言院’和‘慎行院’。” 张津眼前一亮,连忙赞道:“这名字好呀,比樱桃园可文气多了,当初谢阁老也不知怎么想的,取了樱桃园这么俗气的一个名字。”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这你就理解错了。谢阁老当时早已功成名就,区区一座别院之取名,大可以随意一些。我却不同,垂髻小儿,毫无功名,因此将此处以慎思、慎言、慎行命名,是为了日夜提醒自己,以为鞭策,其实便是取孔圣人‘吾日三省吾身’之意。” 张津心道:难道功成名就就不用“吾日三省吾身”了不成? 但非议故阁老重臣,张津自然不敢,只好干笑道:“表少爷说得有理,不过小的还是觉得这名字取得极好。” 高务实心里装着事,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闲扯,笑着把话题转了回来:“你方才还说要为我介绍一下财帛收支的事情……不是说这别院一共也就百亩左右的田地么,我虽然不务农桑,但想来区区百亩地,供应这么大一处庄园总是不能的,说说看吧,每年要填多少银子进来?” 张津笑道:“小的就知道表少爷会有此误解。” “误解?”高务实诧异道:“怎么,难道这百亩地还真能供应这么大一座庄园不成?” “百亩地自然供应不了。”张津笑着解释道:“但是表少爷,百亩地这个说法只是田册上的记录,其实这所‘三慎园’名下,光论田地,便有上田四百三十七亩,中田七百八十二亩,下田九百六十六亩。” 高务实顿时呆住了。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三慎园名下有地三百顷左右,也就是一万五千亩,这里上中下三类田,大概差不多两千两百亩……咦,好像这个比例也不是很夸张的样子? “可是,为何田册上只有百亩田地?”高务实忍不住问道。 张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支吾道:“这个……呃,老爷买下这里的时候,价格是按照实际田数算的,但表少爷您可能也知道,咱们大明的田地……这个,有很多都是不在册的。” 高务实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他娘的不就是隐田么? 隐田这件事,高务实其实也是知道一点的,只是因为年纪小,没人跟他仔细讲这茬,所以不是特别熟悉。 其实大明有一个黄册制度,其将各地人口、田地和资源情况统一登记、造册,作为缴纳赋税的凭据。但是土豪地主与官员勾结后,许多官员就在这上面造假,其中有一种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用劣质纸张制造黄册,使得黄册在保存过程中由于纸张损坏而无端消失。 黄册属于原始档案,你原始档案上都没有这块田地了,这块田地的实际主人自然不必再为这块地交税,这还要解释么? 其实也就是这块地早前来历比较神奇——成化年间的大宦官汪直弄来的!人家汪直是什么人,当时他的权力可能也就比后来的九千岁差那么一丢丢了。以他的能耐,拿下地来动点手脚,原本两千两百亩地落实到黄册上只剩下一百亩……很奇怪么? 要知道,黄册造假的办法可还不止这些,另外有些官员们干脆在黄册登记之初造假,把土豪地主登记为贫民,而把贫民登记为地主,结果赋税责任都落到贫民身上,造成大量贫民逃亡。 贫民逃亡后,官员们也不怕,再把去年的黄册再原样抄一遍,送上去凑数,结果几十年下来,内容居然一模一样,甚至出现全县内人口皆百岁老人这样的咄咄怪事。 之所以那些官员敢这么干,可能主要是在朱元璋死后,没有一个皇帝认真核查黄册内容的真实性,也没有派人认真调查各地人口、田地、资源的实际情况,于是给不法官员和地主钻了空子。 其实钻空子的办法还有很多,只是高务实不知道罢了。 但眼下就出现一件尴尬事了:高务实心目中是有要在将来推行的田地重新丈量计划的,可他却万万没想到,现在自己名下居然也多出来两千多亩隐田! 第74章 园内收支(上) 自己名下多了两千两百亩田地,而这其中只有一百亩是进了黄册需要上税的,按理说这当然应该是好事,但高务实却觉得自己的情形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依着他的思维,天下任何人的产业,除非法律规定免税——譬如为了促进某一行业发展而暂时免税,否则都是应该缴税的。税收这个东西,在他看来,不应该被视为剥削,因为那是国家赖以维持正常运转,以及调节宏观经济所需的必要基础。 税收,应该也必须是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的。其实古人未尝没有这样的思路,只是在实际操作中却总是跑偏。 两千多亩地,不算是小产业了,放在外头说,光这一条就能挤进大地主的门槛,但高务实虽然也有意为自己敛财,却并不希望自己“逃税”。 根据张津接下来的简单介绍,这两千余亩地,全部平均起来,每亩地亩产并不高,但其实在此时的华北地区来看,也不算很低,大概有两百斤上下,这两千亩地到手,就相当于每年二十万斤粮食到手。 北方由于亩产比南方要低,京畿附近的赋税标准其实也相当低。尤其是因为京畿地区人口密集而粮食产量不高,朝廷为了确保京畿地区的粮食供应,所以并未在这里执行一条鞭法,而是继续征收实物税。这个实物税非常低,平均税率算起来,明面上大致只有产量的四十分之一。即便是二十万斤,其实应缴实物税也不过每年五千斤粮食罢了。 后世麦子出粉(面粉)率很高,但明朝时期麦子的出粉率比较低,能有百分之六十的出粉率算不错了,所以这五千斤麦子如果换成面粉,不过三千斤左右。 面粉什么价格,之前高务实拿到第一笔张氏例钱的时候就曾经算过,一百斤面粉的价格也不过一两银子,三千斤面粉……不过相当于交了三十两银子的税。 是的,只是三十两银子而已。 三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 高务实的大舅张四维因为担心他这个外甥第一次作为主人来自己的别院,见到下人连个打赏都拿不出来,会丢了颜面,于是直接给了他五千两! 这是五千两啊! 这五千两银子如果拿来给三慎园及其产业缴税,哪怕没有一亩地的隐田,全额缴纳应缴之税,也能连续不断的交上一百六十六年! 大明养士两百年,结果士人连这么点税都不肯老老实实交。高务实想到这里,心里真的是为大明朝廷感到悲哀。 后世因为《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的影响,所以有个观点是明朝但凡举人以上,通通免税,其实这个是不对的,没有那么夸张——至少在万历时期都没有这一说。 实际上大明是有一点原则底线的,它有着比较明确的免税田额度。 譬如进士可以有两千亩田地免税,而举人的免税田地额度为四百亩,至于秀才,免税田地为八十亩。 这个数据,高务实这一世一“懂事”就已经知道了。所以他曾经有过一个非常粗略的计算。 明朝科举每三年一次,每次录取大约三百人。平均来说,差不多算是每年录取一百人,如果假设所有人中进士后还能活二十五年,那么明朝一般情况下,全国会有两千五百名活着的进士——这个大概也就是全国七品以上官员的数量了,当然仅止于文官。 举人的情况稍微复杂一些,大一些的省如南直隶,每科录取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人,小一些的省,比如说江西省每年录取九十人。大明有十三个省,每科大概有一千三百名左右的举人。再多算一些,算一千五百人,那么平均下来每年就算有五百名举人好了,如果中举之后平均活三十年的话,那么大明通常会有一万五千名在世举人。 至于秀才的人数就不好估算了,但通常每次乡试都有两千人,考虑到这其中应该有一部分人没能获得资格参与乡试,那平均下来一个省应该有五千人。十三个省再算上其它地方大约会有七万人。 这个估算当然只是高务实个人做出的一个非常泛泛的估算,准确度肯定高不到哪去,但多少算是个参考数值。 那么,按照这个数值来计算的话,全国进士的免税田地大概为五百万亩;举人的免税田地大概为六百万亩;秀才的免税田地甚至不到六百万亩,大概在五百六十万亩左右。 全国免税田总计才多少?五百万加六百万,再加五百六十万,一共也才一千六百六十万亩。 大明朝大概有多少耕地呢?至少是九亿亩。 因为读书而获得免税的士绅们占其中一千六百六十万亩,即占全国总耕地的五十四分之一。 这个比例高吗?明显不高,因为按照这个数据来看,如果士绅们没有去刻意偷税漏税的话,这点田地其实并不会对大明朝廷的经济基础构成多么严重的冲击。这也是后世某位黄姓著名学者在其一本著名经济史著作中,认定大明非但不是“土地兼并严重”,反而麻烦在于土地兼并不严重的一个理论基础。 以大明的农业税来看,宣德时期时大明的农业税大概是两千七百万石,历史上万历六年时的农业税大致是两千六百七十万石,前后差距并不大。 但问题在于,士绅们并不真正安于这个程度的免税,尽管他们已经有了相当不低的免税田地额度。但也许真的是没有人嫌自己钱多,能少交给朝廷和皇帝一点,总是好的——反正“陛下富有四海”嘛,何必“与民争利”? 至于具体到隆庆帝登基想要给后宫买一批首饰,结果都被文官们给顶了回去这种事,那是我们文官们的为臣之道——致君尧舜上! 按照尧舜的标准要求陛下您,那是微臣们对您的殷切期盼,您怎么能安与享乐,给自己的女人买珠宝首饰呢?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陛下! 至于说徐阶那种人,原本家世清贫,为什么做了几十年官之后就有那么多田地,结果被海瑞给揪了出来……呃,这个嘛,主要是怪海瑞这人不懂事,根本不能担当重任! 而实际上呢?交点税怎么了? 其实就算不免税,大明的税率本身就已经低到极点,按高的算也只有三十分之一,用百分比来说,税率只有不到4%了,完全就是历朝历代最低!要知道新中国没免农业税之前,农业平均税率也是常年产量的15.5%呢。 可是为什么这样低的税率之下,一旦国家出现问题,比如历史上通古斯野猪皮造反之后,国家财政就很快陷入困境,进而闹得民变四起呢?是因为老百姓、苦哈哈们这么金贵吗? 这里头原因的确挺多,加征也的确要算上一份。只是很奇怪,因为原本只有百分之四的税率,就算加征一倍,也就是达到唐朝时期的正常水准,但你要知道大明的农业水平本身相对于唐朝是有一定提高的,为何加征一点就直接征得满地狼烟了呢? 这个问题对于高务实将来推行改革而言是必须要弄清楚的,他需要把前世看到的一些研究资料,以及自己的一些思考跟眼下真正遇到的情况结合起来审视。 但他估计,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肯定是权贵阶层手里头拥有大量隐田! 所以,作为一个认认真真想通过改革而不是革命来“救明”的穿越者,他心里是很想把自己这些隐田公开化的,但这个想法仅仅是提了一嘴,就被张津给顶了回来。 第75章 园内收支(下) 当然,张津并不是“强顶”或者“怒顶”,而是大惊失色地劝他不要做傻事。 “表少爷,这事万万做不得!”张津急得脸上青筋都冒出来了:“这些地在黄册上从来未曾出现过,虽然表少爷您不在乎这一年区区三十两银子,但是表少爷您要想想,老爷难道就会在乎这区区每年三十两?老爷为何对此毫无表示?表少爷,如果您真的突然拿这些田地去申报给地方,那么您怎么解释这些田地是从哪来的?是您自己新开垦出来的吗?说不通吧?只能承认这些田地都是一路从前主人手里继承下来的!” 高务实认真地看着他,但没说话。 张津知道高务实还没弄懂其中关键,于是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那么这样一来,牵扯就远了,最早之前能牵扯到汪直,当然汪直早就被弄死多年,被牵扯也无所谓,可是接下来要牵扯到谁,您想过吗?” 高务实皱了皱眉:“谢文正公(谢迁)?” 嗯……如果牵扯到一位谥号“文正”的圣贤级文臣,这个问题就确实有点大。 “那都是小事!”张津急道:“此地从汪直处辗转在先宪宗皇帝手里也有数载,谢文正公是从宪宗皇帝手里得赐这座别院的,可是问题就在于……宪宗皇帝对其中的隐田,也从来未置一词!” 此言一出。高务实顿时就呆住了。 这里的田地,在宪宗皇帝手里之时也没有把隐田申报出来,居然又直接转给了谢迁? 可以想象,谢迁就算发现这里面的隐田猫腻,那即使他本身安贫乐道,也是不能说的了,因为一旦说出来,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 悲哀啊! 高务实觉得自己的国家观都要被击碎了!这个天下怎么说也是皇帝的,可居然连皇帝自己都瞒报隐田! 你特么这么舍不得这点利益,干脆直接列为皇庄不就完事了,你瞒报个屁的隐田啊! 难怪天下人都在田地问题上做手脚,合着你们皇家自己在这里头就不干净,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务实忽然有一种挫折感——老子这么辛辛苦苦思索救明,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啊? 但想了想,他还是打算先放弃思考这个题目太大的问题,因为他实在不想靠暴力手段来“推动社会发展”,在他的观念里面,中国人杀中国人是最可悲的事,这跟他最基本的世界观和社会观相违背。 但凡还有一丝机会,他都不肯放弃以和平手段来达成目的。 至于暴力手段,高务实并非没有,但那是他打算留给外人去享用的! 中华民族,必须团结对外。 当然,他倒也不介意中华民族的范畴广泛一点,但前提很明确,你必须从心底里认可自己“中华民族”这一身份,我才会视你为自己人,跟你一致对外。 好吧,这个说法有点泛泛,有点空洞,那么简单一点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顺我,我这个人很大度,甚至能把你跟我视为一体,你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我的利益就是你的利益,咱们可以一致对外。 逆我,那可就不好意思了,我这个人其实是很暴躁的,你既然不肯加入我“中华”大家庭,而偏偏自甘于蛮夷身份,那我不把你干趴干怂,是一定不会收手的! 大明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一个这么有骨气的王朝,一个因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得国最正”的王朝,不应该随意被抛弃。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的问题是,这个朝廷还是得救,但自己手里这些隐田却没法去申报进入黄册。 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张津道:“刚才这些话……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我大舅让你这么跟我说的?” 张津果断承认:“是,老爷交代小人,如果表少爷没问,就当什么事都没有,万一表少爷要是问起,就把这些原因告知于您。” 高务实叹了口气,自己还是嫩啊! 不说别的,至少对于这个时代的了解,自己虽然也来了八年了,但还是远不及本身就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那些天之骄子们呐。 瞒报的隐田报不成,高务实只好把心思转回自己之前的思路上去,问道:“这些田地的产出,能够供养这别院这么多人吗?” 张津想了想,道:“那得看您怎么定义这个供养。” “你的意思是?”高务实微微蹙眉:“供养自然就是养活——这些地产出的粮食够养活如今我手底下这些家丁奴仆、佃户长工么?” 张津摇头道:“表少爷,您可能想岔了些。” “嗯?”高务实有些不理解:“我想岔了什么?” “家丁仆役这些人,无论男女,甚至包括他们的家生子、家生女,的确都得靠您养活,而这些田地里的产出,您所能收上来的那部分是完全足够养活他们的。” 高务实就有些诧异了,道:“那我想岔了什么?这不挺好的吗,我这三慎园看起来并不需要我往里头贴钱啊。” 张津解释道:“可是您刚才也还提到了佃户长工。” “哦?”高务实想了想:“佃户好像不归我来养吧?我只是收他们一部分租子,他们自己留有余粮啊。” “他们的余粮其实只是在光景好的时候够吃,但凡遇到个水旱蝗灾什么的,就够呛了。所以那种时候,多半要表少爷您来补贴他们一些……当然您也可以不管他们,不过这就……可能导致人家抛荒逃难去了。” 呃……看来地主也似乎不那么好当? 但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眼下我们收租是收几成?” 张津道:“老爷仁厚,咱们家收租只有三成。” 高务实心道:好嘛,皇粮只有4%咱都不用交,收租倒能收三成,这居然还是仁厚。 不过这里他确实是误会了,京畿附近收四成地租的着实不少,而南方某些地区或者一些上田,收五成租子的比比皆是,个别甚至有收到六成这么夸张的。 但张津又道:“不过除了地租,咱么也还有一些其他收入,譬如种子、农具都可以收一部分借用钱,另外在农闲的时候,使唤佃户们来家里做些事情,也是不花钱的。” 高务实一脸呆滞,还有这等好事?种子农具什么的也还能理解,可佃户居然还要被当免费劳动力来使唤? 他忽然有些觉得自己的思路可能需要扩充一下,忙问:“让他们来做事,长工短工们干嘛去?” 张津道:“有些事情还是要长工短工们去做的,特别是一些手艺活。再加上,农忙的时候咱们家一般是不会使唤佃户的。” 哦,是这样啊,那倒是。 但张津又道:“佃户好说,咱们在他们手里就算仁厚些,至少也不至于亏多少钱进去,长工短工个这些就真要花钱了。” 这是自然,高务实心里多少有点底,点头道:“好了,大致我都了解了,你直接告诉我,目前我这三慎园每年是贴钱还是盈余就好了。” 张津露出一丝微笑:“好教表少爷得知,在不动大工的情况下,三慎园每年大概能进账两三百多两银子。” 第76章 靠山吃山(上) 高务实稍稍心算了一下,诧异道:“三慎园附近百顷山林不都是别院附属的么,怎么我瞧这个收入差不多就只是比佃租稍多一点?这些山林一点收入都没有?” 张津反倒呆了一呆,也奇道:“山林哪有什么收入?当初这块地之所以附带了这么大片山林,听说只是汪直想着把别院献给宪宗皇帝之后,或许偶尔可做狩猎之地。后来老爷接手的时候,也只是觉得这么大片山林,没准还有什么好去处,可以再修个山中别院修心养性……难道山林还能有什么产出?表少爷,咱们又不是猎户,靠山吃山来着。” 你们真是暴殄天物啊! 高务实心里大骂明朝人一点农业经济学都不懂,一门心思除了种田就是种桑,了不起再加个茶树,我手里这近百顷地,你们拿着居然不会赚钱? 但想了想,还是算了,这年头的人在某些事情上不比后世之人差半点,但也有某些事,简直连门槛都没摸到。 像三慎园所在的门头沟这种多山地区,眼下要发展、要赚钱,只能是靠着什么吃什么。 如果在后世,问这里什么资源最出名,最充足,恐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煤炭。 门头沟产煤在后世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出了名的,即便现在是大明时代,门头沟地区也供应着京师及周边地区的煤炭。不过也许是限于交通运力,目前只在离京城最近的一些地区进行开采。后世著名的长沟峪、大安山、大台、木城涧等大煤矿现在都还没有开采的迹象。 然而高务实刚才已经看过三慎园附属山林的大致地图,长沟峪和大安山离得稍远暂且不说,大台和木城涧可就在自己三慎园的这片山林区域内! 这两地在后世很长一段时间里可都是京煤集团的主力矿区,两个矿区加起来,年产煤炭能达到三百万吨以上。当然后世能达到肯定不代表现在能达到,但如果高务实有能力开采利用的话,别说达到后世百分之十,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开采量,他都足够供应整个京城了。 毕竟这年头,煤只是做单纯取暖之用,连做饭都很少用到煤炭的——因为现在还没有蜂窝煤,只有煤球子。 而高务实不怕自家到时候挖了煤炭没地方销售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蜂窝煤的制造其实相当简单,他小时候在老家曾经帮家里干活,就干过这个“打煤球”。 当时他对于浇了水的煤和土从打煤机里推出来就能变成蜂窝煤这件事很有兴趣,靠着小孩子的好奇心,他仔细观察过打煤机的构造。而且更巧的是,他家的打煤机后来坏掉了,那个年代这东西已经不值钱,坏掉之后也就没有什么用处,得到许可的他就把打煤机拆掉研究了个底掉,甚至还用废铁做了几样小玩具。所以如何制造这个工具,对于高务实而言不存在技术难度。 当然,眼下连采煤都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打煤机自然也还不着急,况且高务实办事不喜欢浪费时间,有些事情的准备工作在他看来完全可以齐头并进,因此在为采煤开矿、制造蜂窝煤打煤机做准备的同时,还需要办的一件事就是制造煤炉子。 蜂窝煤相比于老式煤球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增加了燃烧面积,但如果敞开烧的话,还是会浪费很多热能,因此需要有专门的煤炉子。 煤炉子这个东西在后世常见得很,尤其是农村,可谓到处都是,但其实制造起来,至少在大明这个条件下,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技术难度的。煤炉子可以分为炉体、炉台、炉膛、支架和出灰口五个部分,其他部分都好办,只有里头的“内胆”——也就是炉膛,这个会麻烦一些,但也难不住高务实。 高务实记得在前世小时候,有一种铸铁的蜂窝煤炉子,这种炉子的炉盘上面有两个铁圈,可以用来配合不同大小的锅,这种煤炉子就是他的计划目标。 炉膛里面需要用耐火材料搪上,使炉子保温并且耐烧,耐火材料古已有之,京师附近储量不算小,按理说门头沟就有不少,但具体在哪高务实不记得,得派人去找。 炉子下面有个可以抽动的篦子,抽出来就可以把烧过的煤球擞下来。炉子的下面有一个火门,调整火门的大小可以决定炉子燃烧的温度。需要大火的时候,把下面炉门打开增加供风量,炉内的煤球燃烧充分。等火上来了,就可以烧水、做饭了。不用火的时候,把下面火门关闭,使炉火燃烧缓慢,可以节煤。 烧蜂窝煤添煤的时候,只需把煤放在上面,然后盖上盖子,从下面火门一勾,烧过的蜂窝煤就会碎成灰状从下面漏下来。当然,也可以直接用火钳从上面夹出去。 高务实小时候,家里一般都是买散煤回来,然后自己加工成蜂窝煤。散煤里加一些黄泥巴,起到粘接作用,再加水混合均匀,就可以用做打煤机加工成蜂窝煤了。做成一个个的蜂窝煤之后,花点时间晒干,就可以用来生火,然后做饭、烧水或者取暖,那就看各家需要。 这种煤燃烧完了不容易碎成灰状,而是会完整的保持原来的形状。添煤的时候大家通常都会把煤从炉子里面一块块夹出来,把下面烧烬的煤扔掉后,再把燃烧着的煤放回去,上面再添上新煤。 封火也是很有讲究的。比如夜里时间长都不需要用火,就不完全把炉子封死,炉子处于缓慢燃烧,既不会烧过头,也不会完全封死而灭了。这就需要在封火的时候掌握好火盖留下的空隙。空隙太大会烧过头,太小会封死了。而且不同的季节也不完全一样,比如冬季气流比较活跃,煤会因为获得更多空气而更快的燃烧起来,所以这时火盖要盖的严实一些。到了开春气温高了,气流流动慢,煤不容易燃烧,火盖就得多留一些缝隙。如果掌握不好,一不留神炉子灭了,就得重新点炉子。 这么一琢磨就能发现,从采煤到制造打煤机,再到制造蜂窝煤,再加上蜂窝煤的使用技巧的传授,高务实认为最好是一起配套好了再联合推出,以便一次性形成合力,迅速打开并占领市场。 至于蜂窝煤煤灰还可以用于制造水泥,以及用于盆景底层疏水之类,那个就暂时先不提了,水泥这东西当然好,但高务实现在手头要办的事情太多,摊子不可能一下子铺那么大,所以只能缓一缓再说。 第77章 靠山吃山(下) 靠山吃山第一步计划这就算是已经确立了,不过暂时先不必着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采煤也得先找矿——哪怕高务实知道大概在哪,总也要派人去找不是? 然后还要制造或者采购器械、征调或者招聘人手等等,反正有一堆的事情要先做,并不是知道这里有矿,明天就能直接动工开采那么简单。这里头就算准备工作一切顺利,只怕也得半年之后才能开工。何况他又是打算几件事同时办,那可能花费的时间还要再多一些也没准。 但是靠山吃山还是有别的思路可供利用的。如果实在后世,这么多的山林,大可以开辟一部分出来栽种经济作物,譬如果林就是很不错的选择。在京西这片地区,苹果、梨子、核桃、樱桃之类的都挺适合栽种。至于将来的销售地,思路自然还是靠京城、吃京城。 种果树的好处是,种完之后不必花费太多的壮劳力,绝大多数时间里,农村健妇甚至半大孩子都能照料老大一片果林。但麻烦之处也有,那就是选种育苗以及果树生长成熟都要花费很长时间。 还是那句话,高务实目前没那个精力和财力去折腾这事儿,时间上见效也太慢了些,了不起能当个远景规划。 那近景规划有没有呢?也有。 这块地区就高务实这次一路走来所见,柘树和栎树很多。这两种树木,都是可以很好利用的天然资源——他三慎园附属地方圆六七十里地,大多数都是山地树林,光是那点田地顶什么用?这么大的山林,不利用利用怎么可能是他的风格?尤其现在他还在起家阶段,大环境又是明朝时期,可不用去过分考虑环保,再说他也不是要用来大面积烧炭,其实不会砍伐过甚。 关于柘树,有个故事,说的是在汉武帝时期,某一次东方朔掏出占卜所用的蓍草,按周易之理布卦,煞有介事地进行推算。当时这是在汉武帝的娱乐时间,他在与臣子们一起玩一种叫做“射覆”的游戏。 “射”是猜度,“覆”是覆盖,将某个物体放在器皿之中遮蔽起来,众人通过占卜,来猜器皿中的藏物,在汉朝宫廷中一度很流行,既不失雅致,还可赌上彩头。 这一次汉武帝出的题目,诸位臣子皆猜不中,而东方朔看过了占卜的卦辞,言道:“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结果那藏物果然是一只守宫,汉武帝击掌称善,并赐帛十匹。汉武帝来了兴致,连续出题,东方朔一一猜中,得了不少恩赏。 旁边的看客却有人红了眼。郭舍人忽而站了出来,言道愿与东方朔一较高下,若是自己落败,甘愿挨一顿板子。结果自是郭舍人落败,当廷挨了打。 汉武帝问起获胜秘诀,东方朔道,我曾为射覆之事占卜,所得的结果乃是“柘木”,卦辞称:“南山有木,名曰柘。良工材之,可以射。射中人情,如掩兔。舍人数穷,何不早谢。”柘读作“这”,柘树之材,可制良弓,故曰“可以射”,射字又是一语双关,暗指射覆。卦辞“掩兔”,乃是狩猎捕兔之状,正合郭舍人挨打的模样。武帝听罢拍腿大笑,东方朔“达占射覆”的名头从此流传开来。 且不论汉武帝与东方朔的故事是否乃后人杜撰,但柘树之木确实适宜制弓,“善射”之名自先秦时就已有之。相传柘树枝条长而坚韧,乌鹊聚集于枝头,将要飞离时,树枝反弹起来,打得乌鹊发出哀号,用这样的柘树枝所制之弓,快而有力,名为“乌号弓”。 眼下三慎园附属山林多柘木,如果聘用一些良匠来传授些找木之道,在家丁奴仆甚至佃户长工之中培养一批找木的人才,不就可以靠着卖制弓柘木赚钱么?大明两百年,战争几乎从没断过,只要能成批量提供合适的制弓柘木,靠着自家的背景,还怕赚不了这个钱? 再说栎树,广义上来说,栎树也称柞树或者橡树(有狭义区分,但其实差别极小,可以忽略不计)。说栎树可能很多人还不熟悉,但要说橡树——稍微了解欧洲大航海历史的人都应该有听说过。 说到欧洲的大航海时代,肯定避不开大英帝国的皇家海军。英国定橡树为“国树”,称之为“皇家橡树”。英国海军的老军歌,甚至就叫做“橡树之心”。 为什么橡树对于英国这么重要?因为铁甲舰时代之前的战舰都是木质的,橡木就是造船的最好材料。而最顶级的木料之所以要选用100年以上的橡树,就是为了使建造军舰的橡木具有更大的强度和更高的硬度。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英国“胜利”号,它就是是用树龄100年以上的橡树制造的。这些橡树在采伐以后必须经过14年的时效处理才能被用于建造军舰。时效处理的目的是为了保证橡木不开裂、不变形,并具有尺寸稳定性。该舰一共用了5000棵这样的橡树,整个建造过程耗时19年。 另一艘战舰柏勒罗丰号(不是后来的柏勒罗丰级无畏舰),是一艘配备了74门火炮的战舰,在建造过程中总共消耗了至少3000棵80—120年树龄的橡树。该舰由1782年开始建造,历时四年完成。总共耗费15万至17.5万立方米的木材。 但其实橡树的作用并不仅仅在于造船,这种树实际上全身是宝。此树的树叶可以用来饲养柞蚕,木材本身坚固且抗腐性强,除了造船之外,还在建筑上有广泛用处,另外也可加工制作家具,烧制木炭。 橡实因为含淀粉较多,可用来制作橡酒、酒精、淀粉、橡油等,也可做饲料。从橡树树皮、叶片、壳斗、橡实中提取的单宁,是制革工业、印染工业和渔业上所必须的材料。栓皮的皮层较厚,可作工业上的软木材料。橡木还可培养木耳、香菇和密环菌等多种食用菌。 造船这件事,将来高务实肯定要干,但现在也还早了些,没那个实力。其余一些橡树的功能,也出于类似的原因暂时来不及开发利用。 然而,橡树既然还能打造家具,那可不就是眼下立刻就能利用的好路子么? 光头强砍树能赚钱,我高务实砍树就不能赚钱了?我不光砍树,我还可以把木匠集中起来办个家具厂呢! 第78章 必有隐情(上) 有了计划就要开始行动,高务实自知这次出来其实时间紧迫,按照高拱暗地里推进“玩伴”计划的速度,估计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京师那边就要召自己回去给太子殿下当伴读去了——文官集团对于勋贵武将任何可能的翻身都有着足够的敏感,京师对太子“玩伴”的反应一定不会慢,所以在三慎园这边的很多安排都要赶紧办妥。 “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了解了。”高务实对张津道:“你先去通知所有住在三慎园的人,无论是丫鬟家丁、长工短工还是佃户,今日晚餐通通加餐荤食。我看这样吧,先杀些猪,再弄点鸡鸭之类,当然素菜什么的也得足量供应,总之不要小气,明白吗?” 张津点头应诺:“是,表少爷,小人马上去办。” 高务实想了想,有点不放心地问道:“三慎园里有养猪的地方吗?现在买猪的话方便么?” “园子里自然没有。”张津笑道:“不过在园外不远处山脚背风面有些农舍,那里的人都是您的佃户,他们平时负责帮园子里养了些猪羊和家禽,猪的话不算太多,但加起来也总有个七八十头上下,园子里加餐杀猪其实也就需要个十来头,绰绰有余了。” 高务实心道:这地方还真是跟个小镇差不多,日常开销基本都能达到自给自足了。当下便点了点头:“那好,你去安排就是。另外告诉他们,明日我还有另外的赏赐。” 张津应了下来,匆匆去了。 高务实回到书斋,赏月听琴两个小丫鬟已经提前赶到——她们俩刚才先去整理布置高务实的卧室和书房去了,不过高务实的卧室、书房都和书斋一样在三慎园最上一层的慎思院,所以二女反倒比高小壮和高陌来得早些。 高务实见她们俩忙得额头微微见汗,不禁笑道:“你们两个也是实心眼,这里原本就有丫鬟健妇打理,你们只需让她们听你们俩的安排整理一下便是,怎么搞成这样?” “大少爷的有些习惯她们又不知道,还是我们自己来顺手一些。”赏月一边示意妹妹给高务实沏茶,一边说道:“再说,奴婢姐们与她们身份一样,年纪又更小,要是使唤人做这做那的,说出去不得让人说闲话么?” 高务实哑然失笑:“就你小心思多。”顿了一顿,又道:“你们两个是在我身边侍候着的,放在哪家哪户,都够资格使唤她们了,这事儿待会我会和三位管事交待清楚。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操心这些琐事,我这次来三慎园,大概也就呆个十天半月,不会久住,所以这些事情凑合凑合也就得了。” 二女却不知道这事儿,闻言都是一怔,互相望了一眼,还是赏月开口问道:“不是说来这边读书么,大少爷为何说只住个十天半月?” 听琴也道:“是呀,奴婢和姐姐把少爷的春装都带齐了呢。” “呃,这事怪我没交代清楚。”高务实少爷架子不大,解释了一下,又交代道:“不过这事儿不要和别人提及。” 二女对视一眼,俱都应了。 听琴把茶沏好端了过来,赏月接过帮高务实摆上,问道:“大少爷现在是要读书么?” 高务实笑道:“路上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今天刚到,读得什么书进去?我就是有点事情要跟高小壮和高陌交代一下,然后修书两封把路上的事情跟三伯和大舅说明一下,顺便给张津求个情,他这一路办事还是不错的,响马一事,事出意外,怪不得他。” 他一提到这件事,赏月就愤愤地道:“那个响马贼的头子真是该死,大少爷这样的读书人也敢打劫。” 听琴也出言帮腔:“何止呢,他本来还是在追杀刘将军,刘将军可是做过总兵的人,那响马贼就应该……就应该拖到菜市口砍了狗头才对!” 高务实倒是第一次看见两个小丫头怨气这么大,不由笑道:“被追杀的是刘将军,被掳的是我,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气愤?” 赏月作为姐姐,虽然平时胆子比妹妹大,但相对的,也比较会说话,听大少爷这么说,就略微思索了一下怎么回答比较周全一些,谁料听琴却更加直接了些,已经答道:“大少爷要是出事了,我们怎么办啊!” 赏月心里一紧,暗道:不好,要糟。 谁料高务实毫不计较,反而哈哈一笑,伸手朝听琴虚点一下,道:“你倒是实诚。” 高务实心里年龄比她们俩大多了,怎会在意这种事,更何况这个思维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他其实比较喜欢听这种实诚话, 听琴显然觉得实诚是个夸奖的词,听得一双眼睛都笑成月牙儿了,赏月却还是有些担心大少爷不喜,赶紧把话题转了一转,道:“大少爷,那个姓曹的贼酋,您打算怎么处置?” 高务实摇头道:“此事我顶多算个苦主,但却没有处置他的权力。按理说刘将军身为朝廷重将,遇到这种追杀,倒是可以将贼人就地正法的,不过他也没这么做。因此我料他要么打算将此獠交于顺天府,要么……就是看上百里峡响马贼众了。” “看上响马贼众?”赏月有些错愕,奇道:“那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嘿嘿一笑,悠然道:“你别看昨天那一战最后清点伤亡的时候,我们和刘将军一方伤亡远低于响马贼众,就觉得那群响马贼众全是无能之辈。嘿,这群人能耐可不小。” 赏月有些不解,蹙眉问道:“可是,咱们和刘将军的人加起来也才五十多个,响马贼众那边怕不有三百,还全是骑着马的,但最后却是他们大败亏输,狼狈而逃了呀。” 听琴也插了句话道:“对呀大少爷,张家护卫这边可是一个人都没死,刘将军那边的伤亡也不算大,可响马贼众却死了几十号人,这么悬殊的差距,您怎么还说那些响马贼众能耐不小?奴婢听得都有些不明白了。” 高务实伸出一根指头,道:“这第一呢,刘将军父子本身战力强横,尤其是昨日刘綎的表现太过惊人。那响马贼首‘秃天王’曹淦后来的表现你们也看到了,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但昨日却被刘綎震慑,竟不敢亲自上前与之交锋。这就导致响马贼众里头根本无人能阻挡住刘綎的冲杀……两军交战之时出现这种对手根本无法拦住的情况,必然导致一方士气大振,另一方士气大衰,响马贼众光被刘綎当场击毙的就有差不多二十来人,这种情况下换了谁去,也必然胆寒。” 两个小丫头同时“哦”了一声,赏月点头道:“那位少将军确实厉害得惊人,就是有些不把大少爷的安危放在心上,奴婢看着心里不喜。” 第79章 必有隐情(下) 高务实微微一怔,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是当时自己被掳之后,刘綎过来救人,却对曹淦的威胁毫不动容的事。 这事,其实刘綎是耍了个小心机的,也的确骗过了曹淦,所以高务实为他解释了一句:“他原本也不认识我,就算真是这般,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当时他那么做,其实正是将计就计,也的确骗过了曹淦,差一点就把我救出来了。” 听琴撇了撇小嘴:“差一点不也是没救出来么?” 高务实无奈地笑了笑,懒得跟两个小丫头纠缠这件事,而是继续道:“其二,曹淦能在京畿附近拉扯出一支数百人的响马贼众,其中必有隐情——要么是曹淦能力出众,要么就是他上头有人包庇。” “有人包庇?”赏月睁大眼睛:“大少爷是说官府有人包庇响马贼?” 高务实对这件事不想说太多,略微沉吟着道:“只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未必就是真的——这件事我已经和刘将军说过,请他自己看着办就好,咱们也不必多想了。” 这时正巧高小壮和高陌二人到了,两人在外头禀报了一声,高务实也不端什么架子,直接让他们进来说话。 高小壮一进来就先请罪,检讨自己初次上阵心情激动,光顾着打打杀杀,却没有在大少爷身边护卫,导致大少爷被掳,罪该万死云云。 高务实摆了摆手:“你是我派出去的,此事罪不在你,不必想那么多。况且以当时的情况来看,曹淦出手迅疾,你就是在我身边,也多半来不及做什么。” 高小壮神色有些黯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高陌听了这话,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高务实一贯善于察言观色,见状便道:“高陌,你有什么话说就尽管直说,你被我大伯分来六房,现在又被我母亲派到我手底下办事,现在应该就算是我的人了。高陌,我是完全信任你的,所以我希望你对我也能跟对我大伯一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相信你也能看得出来,我虽然年幼,却并不糊涂。” “大少爷言重了,小人岂敢质疑主上。”高陌连忙躬身一礼,又抱拳道:“自从昨日事后,小人思来想去,心里总有一件事情很为难,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什么事?”高务实毫不犹豫。 高陌似在思索什么,沉吟了一下才开口道:“昨日那响马贼首曹淦,他的武艺似乎……有在军中打磨多年才有的印记。” 高务实面色一肃,坐直了身子,盯着高陌的眼睛:“什么意思?你是说,他曾经当过兵?” “小人的确有这样的怀疑。”高陌皱着眉头:“此人看似胆大妄为,竟敢追杀朝廷重将,但临阵对敌时却颇为小心谨慎,他发觉那位刘家少将军悍勇绝伦,便不肯轻易上前,却又暗中找机会来对大少爷您下手……并且一旦出手,便是毫不迟疑,即便小人出招有废了他坐骑的意图,可他作为响马贼首,却仍然拼着坐骑不要,一定要拿下大少爷您——大少爷,这种处事风格并非寻常响马贼所应有。” 高务实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这个怀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却不够充分,万一这只是他个人性格的展现呢?说不定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不动则已,动如雷霆之人呢?” “不动则已,动如雷霆,这本身就是军伍之人所惯有,刘将军父子不就是这样突然杀出来的么?”高陌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且补充了一点:“还有就是,小人方才也说了,他的武艺并非寻常江湖套路,而是有着很强烈的军伍印记。” “怎么说?”高务实可不懂武艺,他脑子里的“武艺”,基本上就是降龙十八掌之类的东西,显然和眼下的实际情况一点边都没沾。刘綎战场上的威风他是看见过了,可也没看见他一招出去十几号人就当场报销不是?他杀人仍然是一刀砍死、一拳打死或者一脚踢死,哪有武侠小说里那么夸张。 高陌解释道:“江湖中的武艺套路,一般偏向于招式精巧、步法灵活,更长于以一对一,但同时无论是在攻还是在防,都更加强调自身的安全,通常是在保证自身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出招制敌;军伍风格的武艺则不同,招式一般偏向于强攻,出手风格也更加凌厉,讲究一招制敌,不可有多余的花招——这在战场上是致命的弱点。而因为两军交战之时,大多着有甲胄,是以在闪躲方面则不那么注重,通常即便有所闪避,也只是为了避免被人伤及要害——您看刘家少将军昨日的出手就知道,他手下根本没有一合之敌,这固然是他武艺精湛、神力无敌的表现,却也是军中武学风格所致。” 高务实所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并不立刻置评。 高陌怕他不信,又比划着补充道:“那曹淦若果然只是个单纯的草莽之辈,昨日小人出手斩马之时,他的第一反应就应该是出刀斩向小人握刀之手,以逼小人变招回撤。可他却是想也不想,直接弃马拿人——少爷,面对这种千钧一发之际,无论谁都会以他最习惯的反应而反应,不会也来不及去思索怎么掩盖自己。” 高务实这次总算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但言语之中却更加谨慎起来:“也就是说,你认为此人是军队里的人,而不是响马?那他在百里峡的基业又是怎么一回事?” 高陌摇头道:“小人只是说此人应该出身军旅,或者至少也是在军伍之中呆过多年,却并没说他一定还是军队里的人,这年头逃兵不少,他没准也是其中之一……” 高务实伸手阻止了高陌接下去的话,一边思索,一边喃喃道:“你等等,我先把几条线索综合一下:首先,曹淦可能出身军旅;其次,百里峡响马足有数百人众,却能在大军云集的京畿附近活动而不被剿灭;再次,曹淦胆敢大举出动对朝廷重将发动追杀……” 高务实面色一沉,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此中必有隐情。 第80章 议编卫队(上) 隐情看来是肯定有了,但眼下瞎猜没有太大意义,毕竟曹淦已经被擒获了,刘显现在又有求于自己,与其在这里瞎猜,倒不如待会儿去刘显那边看看,甚至直接审问一下曹淦。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道:“你的担心我明白了,此事我会从其他途径再做些了解,现在我们先说一下别的事情。” 高小壮和高陌都下意识站直了一些,高务实摆摆手:“不必这么紧张。” 然后顿了一顿,说道:“此处已经被我改名为三慎园,从上到下三层分别是慎思院、慎言院、慎行院。慎思院是我日常所居之处,慎言院现有的护卫厢房不小,但据我所知整个园子平时其实基本是没有护卫驻守的,往常只有在我大舅来的时候才会有随行护卫入住。而客房那边也是同样如此,甚至比护卫厢房更空……这两处地方我都打算利用起来。” 高小壮和高陌两人还不知道高务实要怎么利用,因此也都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并未插话。 高务实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护卫厢房全部充作香皂生产的厂房,这一边原本的仓库仍做仓库,用来放置中档香皂;原本的客房除保留原先的贵宾厢房之外,其余全部改为护卫厢房,并且组建我们自己的家丁护卫,这一边原先的仓库仍旧保留,用来放置高档香皂。” 高陌略微有些诧异:“大少爷打算自己组建家丁卫队?” “有什么不妥吗?”高务实微微笑道:“这三慎园既然已经是我的产业,我将来肯定常常来此,万一又碰上昨日之事怎么办?总不能每次都去找大舅借人吧?” 高陌迟疑道:“大少爷所虑自然有理,只是护卫家丁不比其他,一般来说平日是不太会去操持其他差事的,这样的话……人数少了,起不到护卫大少爷来往安全的作用;人数多了,这花费可就大了。” 高务实往椅背上靠了一靠,道:“我对此有了些心理准备,但是毕竟对这些事我不如你了解,这样吧,你给我介绍一下,养护卫的花费。这样,你先说一下,五十人或者一百人的护卫,花费要多少?按月算或者按年算都行。” 高陌毫不迟疑地道:“京师左近,各家护卫家丁的月奉各有不同,勋贵武臣家族的家丁与其余世家家丁给的价格大不相同,一般勋贵家族的护卫家丁通常都是从他们自家的军户中选出来的,每个月给个一两、二两就算不错了;但其余世家也好、豪强也罢,护卫家丁的月奉就都不低,最低的大概四两,一般的大概五两,给得高的能上六两。” 高务实心道:这可是真不低了,这年头京师一个长工每天起早贪黑,有活就得一直干着,其薪资仅仅是一百天三两银子,合每个月不到一两银子,而主家除了工钱之外就只负责一顿午饭。而此时一两银子能买面粉120斤(这是按现代的市斤)。 这么看的话,那些拿六两一个月的护卫家丁,完全就是高薪阶层,比京师普通壮丁做工高了好几倍,难怪张家护卫面对优势响马贼众的时候,居然一个逃跑的都没有,可比大明的正规军强得多了。不过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后期大明军队作战主力几乎通通都变成了各家将领自己的家丁——这么大把银子喂着还不卖命,就太说不过去了。 但贵虽然的确是贵,高务实还是点头道:“给我按六两的算吧。” 高陌眼皮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大少爷,这六两还只是月奉,护卫家丁的伙食是要全天跟着主家吃的,这笔伙食开销也全得算在主家头上。另外,由于这些家丁的任务是护卫主家,所以平日里操练是少不了的,而这会导致他们比一般人更能吃一些,所以如果平均算下来,每人每月大概要消耗一两五钱银子。” 嗯,这也是很能吃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算高点,按每人每月二两银子计算。” 高陌听得心肝儿都有些发颤了,深吸一口气道:“此外还有武器装备,有些家族的护卫家丁是自备武器的,但也有一些是统一装备,譬如张家护卫,因为张家豪富,所以武器都是统一装备的雁翎刀配柘木弓,箭矢什么的其实倒不算贵,而且可以多次使用,花费倒也不算特别离谱,暂时不必太过计较……如果是长期维持的护卫家丁,在武器装备上的花费,平均每人算一两银子一个月大概差不多。” 好在这次高务实没有主动加码,点了点头,道:“那就是每人每月九两银子,如果是五十人的护卫家丁队伍,每个月要花费四百五十两银子,一百人的话就得九百两银子……” 高务实这么一算,倒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想他高大少爷开蒙那么早,大明豪富之一的张氏给的劝学例钱又高,可迄今他也就存了九百多两,而要是他想维持一支一百人的护卫家丁队伍,这点钱居然一个月就没了。 虽然这次大舅张四维直接给了他一个三慎园外加足足五千两银子巨资,但如果他要搞个一百人的亲卫队,半年他就得玩成负翁。 看来一百人的护卫家丁队伍是没戏了,但太少又的确不顶用,要不……还是咬咬牙,先上个五十人的好了,这玩意毕竟事关生死,将来万一再遇到什么事,总不能每次都指望碰上刘綎父子这类怪物来帮忙,这种事情还是得靠自己才行。 高务实干咳了一声,强装镇定,用一种云淡风轻地声调道:“行,那咱们就先组建一个五十人的家丁护卫队,高陌你那个马夫的差事现在就卸了,改任护卫家丁队的大队长。” 高陌呆了一呆:“大队长?”看起来对这个词汇比较陌生。 “五十人嘛,就相当于你当年从军时,军队里面管着五十人的总旗。”高务实解释道:“我总不能把你们的编制叫得跟军队一样吧,我有几颗脑袋?” 第81章 议编卫队(下) 高陌想了想,问道:“这五十人得再分一分,大少爷有什么想法么?” “是得再分一分。”高务实道:“你可以参考一下戚继光的编制安排,你这个大队下面,可以分成四个或者五个小队,每个小队十多个人,不要纠结五十人这个规模,少两三个或者多两三个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高陌略微沉吟,问道:“这些人全是战兵配置么?有没有算上伙夫人数?” 高务实摇头道:“不算什么伙夫……这才五十个人,着急什么专门的伙夫?万一将来要扩大编制再去考虑这些不迟。再说,咱们眼下也就京师到三慎园这点路,了不起也就走个两天左右,路上随便对付一下就过去了,带干粮都够吃。” 高陌点点头,道:“那就按甲乙丙丁四队来分,每队十二个人,具体安排小人再仔细想想,但如果非要全照戚家军的方式编练有点难……因为小人也不是很熟悉戚家军的具体编制和操练。” 戚家军的鸳鸯阵当然大名鼎鼎,高务实知道在明末的各种穿越小说里,鸳鸯阵的出场几率非常高,被模仿的次数估计都数不清了,但高务实却不打算完全按照鸳鸯阵来配置自己的护卫家丁队伍。 按照他的思路,将来他自己会想办法尽可能的提升大明的火器先进性,同时废弃许多后来事实证明并没有太多实际效用的花哨火器,使大明的火器发展少走弯路,但是火器的改进必然要有战术的更新作为适应。 戚继光编制鸳鸯阵的时候,火器的发展程度肯定不及高务实心目中估算大明在经过他“魔改”之后的程度,所以鸳鸯阵固然足够强大,但却未必就是最符合高务实心中这个时代“先进军队”标准的样子。 然而问题有两个,第一是高务实的“魔改”八字还没一撇,大明的火器仍然就是大明现在应有的水平,而且高务实现在根本不知道能不能给家丁配备火器——连朝廷允许不允许都不知道,所以这事儿不能瞎搞,还是先跟其他大家贵族一样,配备冷兵器凑合一段时间,了解清楚内情再说。 第二是高陌这个大队长也未见得有编练火器部队的能力,反正高务实觉得自己心目中的火器军队,可能只有跟戚继光这种军事眼光足够高远的天才型军事家才能交流一下,跟其他人说纯火器部队,搞不好会被当做神经病。所以,出于手下人才不够使的考虑,现在也只能先考虑配备冷兵器护卫家丁队。 这么一来的话,高陌的话就有点难住高务实了。 高务实想了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道:“要不这样,先把人凑齐,具体练兵的事情不急于一时,眼下这段时间你先教他们列队、行进等,一定要先把纪律贯彻好。” 高陌刚要答应,高务实却又接着道:“你先别忙答应,我说的这个列队和行进,可能跟你在军中学到的有所不同。” 高陌怔了一怔,心道:这能有什么不同? 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高务实皱眉道:“这事儿三言两语还说不清楚,算了,我今晚辛苦一下,给你写个大纲……” “大少爷。”高陌面色有些尴尬:“小人,这个,识字不多……” 高务实稍稍一愣,他有些时候还是有点按照现代人的习惯办事,譬如下意识里不会想到高陌的文化水平这种情况,毕竟在他穿越前的那个年代,除了某些年纪相当大的老辈之外,不识字的人基本算是找不到了。 高小壮见状连忙站了出来,自告奋勇道:“大少爷,小的识字,小的识字!” 但高务实却皱了皱眉,半晌不肯说话。 高小壮心头一凉,暗道:完了,昨天表现太糟糕,大少爷只怕是不信任我了,这可怎生是好? 然而他心中惴惴地等了半晌,却等到高务实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安排给你去办的,可眼下编练护卫的事也算是一桩急务,我如今手底下缺人,看来是少不得辛苦你一下,多兼一份差事做了。” 高小壮忙道:“不辛苦,不辛苦,能为大少爷效劳是小人的福分。” 仔细打量了高小壮一眼,高务实才道:“我这份小册子主要是写一些规章制度,而你呢,主要就是负责给招募到的护卫家丁们宣讲这些制度,然后和高陌一起监督执行这些制度。当然,咱们并非军队,没有那么多的斩啊、杖啊之类的刑罚,我这里头规定的纪律,谁要是违反了,最严重的也不过就是开除而已,而最常见的呢……是罚钱,或者说扣奉。” 高务实前世大学时代是学法律的,经济倒是进修的时候学的,所以按理说法律是他的本业,而他对法律的理解,有一些很有个人特色的看法和理解。 譬如对待手底下的人,你动不动就告诫他们,做什么什么事会判刑,其实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这个道理人家自己也是明白的,大部分的人其实并不会轻易试探这个底线,就算真做了严重到要判刑的事,也是他心里认定不会被发现的,所以隐蔽程度很高。 一些小事就不同了,随便打个比方,就说随地吐痰,这事儿到哪儿也够不着判刑,你光是强调不能随地吐痰,有些人不见得会当一回事,尤其是问话素质本来就不高的那种人,基本上说了等于白说。 可如果你安排一个随地吐痰罚款,特别是罚款额度还不低的话,他们或许一开始不记得,但只要被罚一次,罚得他们心疼,基本上就不太可能再犯了。 譬如家丁护卫月奉六两,结果随地吐痰一次,罚奉一两,被罚过一次的肯定不敢再犯——为了这点小事损失一两银子,傻成什么样才会再犯啊?别说被罚的那个人不敢再犯,就是他身边的人看见这种前车之鉴,也肯定会时刻警醒,提醒自己不要跟他一样蠢。 高小壮显然还不知道高务实这个套路威力多大,听说纪律最严格的也无非就是开除,通常只是罚钱,顿时就放心多了——他就怕大少爷年纪小不懂事,动不动给人家来个几十大板什么的,那玩意儿就太得罪人了,大少爷的身份家世摆在这里,倒是不用担心人家报复,可他高小壮自己也不过就是大少爷的书童罢了,得罪的人多了,哪天被人弄死也说不定啊。 第82章 护卫定制(上) 鉴于高小壮的自告奋勇,高务实给他安排了一个家丁护卫队副大队长的职务,接下来高务实就开始为高陌和高小壮讲解起他所谓的队列训练来。 毫无疑问,高务实所指的队列,就是他曾经在高中和大学阶段所接受过的军训那种,换句话说,其实就是解放军的队列训练弱化版。 说是弱化版,但其实基本要求还是一致的,大体而言,无非学生军训的强度跟正规军队有差别而已,所以理论上来说出入不大。 高务实甚至还亲自示范给高陌和高小壮看了齐步走和正步走的分解动作,好在这两人都是有武艺底子在身的,没有问哪边是左,哪边是右,只是问了几句基本细节,大多集中在正步方面。 他们两人其实很奇怪大少爷为何非要搞出这么难走的一种步伐,对于高务实提出的“正步刚劲有力,能使人不知不觉间感到精神振奋”这一说法,也持将信将疑态度。 但高务实在这一点上顽固的坚持己见,要求队列训练一定要走正步,两人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但表示就算他们自己,这个步伐估计也得好好练练才能教授他人,对此高务实表示完全理解。 然而高陌还是提出了新募集的家丁护卫有可能不少人分不清左右的问题。 好在这个问题在高务实看过的许多小说中早已给出了很好的解决办法,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道:“分不清左右好办,给他们所有人的左脚和左臂绑上一根红段子,然后你们每次喊‘向左看——齐’,就是向自己绑了段子的一边看齐。同样的,喊‘齐步——走’或者‘正步——走’,第一下抬起来的腿也必须是绑了段子的那条腿。先给他们几次允许犯错的机会,如果超过限定的错误次数还分不清左右,每错一次罚奉十文钱——蠢成这样还不该罚?” 赏月在一边听得有趣,捂嘴笑道:“大少爷,奴婢还是第一次听说蠢还要被罚钱的呢。” 高务实很没有“文人”形象地翻了个白眼,道:“在我这里,不光蠢要罚钱,连丑都要罚钱。” 书斋里除了高务实之外的四个人同时愕然,不知道自家大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蠢要罚钱还好理解一点,起码绑了段子还分不清左右肯定够得上一个“蠢”字,但丑为什么要罚钱?而且丑的标准是什么呀? “哼哼。”高务实撇撇嘴,悠然道:“丑有很多种,其中有一种是怪不得自己的,那就是生来相貌不佳,对于这种人我并不歧视。但还有很多种丑,得怪自己不争气。” 听琴奇道:“不争气所以丑?大少爷是说不会打扮么?” 高务实听得哈哈大笑,笑得听琴都有些脸红了,才勉强止住笑道:“我是打算招一批年纪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年轻汉子做我的护卫家丁,用来护卫我往来于京师和三慎园之间,另外就是干些押运香皂之类的活。你难道还想抢高陌和高小壮的饭碗,去教这些人化妆打扮不成?” 听琴脸色发红,轻啐一声:“谁要教他们化妆打扮,恶心死了。” 赏月也是一脸心有戚戚焉的模样,高陌和高小壮则一脸尴尬,仿佛是脑补了一下高务实所说的情形。 高务实心道:这可就是你们没“见识”了,几百年后某些男生说不定真比很多女生还会化妆打扮,不描个眉毛再抹几层粉,都不肯出门见人……唔,的确是够恶心的。 他干咳一声,把话题转了回来:“我所谓的这种丑,简单的说就是不讲个人卫生,不讲个人形象……这个要求其实说难也不难,想要呆在我的家丁护卫队里,每个月拿六两银子的高薪,就必须严格遵守我即将为他们制定的制度。” 高陌和高务实顿时集中精神仔细倾听,高务实对普通护卫家丁都要求严格遵守的制度,那对于他们两个正副大队长来说,肯定只能做得更好。而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也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高务实收起调侃的笑容,正色起来,道:“在说这些制度之前,我还要先说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将来我的护卫家丁队伍,任何一个人都会发放统一着装,其中包括春秋常服、夏常服、冬常服、作训服、及其配套的鞋、帽,这些服装原则上每人每样配备两套,一年一配,钱由我来出。但是,如因为其个人原因导致损耗,则由其个人出资增购,不肯出钱的从月奉里扣除;当然,如果是因为执行任务或者参与训练所导致的损耗,还是由我补齐。” 高陌听完,顿时忧心忡忡起来,皱着眉头道:“大少爷,这笔开支恐怕不小。小人估计,以大少爷预定的五十人左右的家丁护卫规模来看,平均算下来,每个月五十两银子没准都打不住,咱们原定一个月花费四百五十两,现在至少得提高到五百两了。” 贵当然是贵,三慎园这么大片的田地和山林,一年下来的盈余才不到三百两银子,这区区五十名护卫家丁,一个月居然要花高务实五百两,那能不贵吗?简直贵得吓人好么! “钱够不够用,这是我该担心的问题,你要担心的问题是,能不能将我规定的制度完美地贯彻落实到位。”高务实摆出前世做小镇一把手的派头来,道:“我把这个制度暂时命名为《护卫家丁内务条例》,这个条例可能很长,估计我今晚都写不完,但是我可以先告诉你们几个大的方向。” 众人皆做仔细倾听状。 高务实站起身来,踱着方步,一条一条地道:“本条例暂定为十个大章,将来会视实际情况进行增减调整。第一章,护卫职责;第二章,内部关系;第三章,日常礼节;第四章,护卫着装;第五章,护卫风纪;第六章,日常作息;第七章,日常制度;第八章,日常战备;第九章,日常训练;第十章,省亲制度。” 第83章 护卫定制(下) 高小壮和赏月听琴三人还只是觉得:“呀,光大章都分了十章,大少爷对此事可真够重视的!” 而高陌在一边却是听得脸色都有些变了,暗道:传闻大少爷自小便有神童之称,三岁便由大老爷(高捷)亲自开蒙,极得大老爷看重。莫非大老爷将他多年带兵的经验全都传授给了大少爷?要不然,大少爷就算再如何天纵英才,又怎会在临时起意要建立一支家丁护卫队伍之后,立刻就能想到这么详细的制度来? 高务实从高陌等人的表情上,大概能猜到他们的想法,对于高陌的遽然变色,心里很是得意:想不到吧,你家大少爷有解放军内务条令打底,搞个大明简化版本出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我这可是已经删减了一部分了,具体制度弄出来的时候还要删减更多的部分呢!至于删减的原因嘛,首先当然是情况有别,其次呢……我也记不全啊! 但高陌忽然又想到另一件事,就是之前高务实提到要给所有护卫家丁统一着装,而且给出了春秋常服、夏常服、冬常服、作训服四种形制,及其配套的鞋、帽,但具体应该是什么款式模样却没有说明。 听了他的问题,高务实道:“眼下我只是做了这个设想,但具体款式……尚未决定,要不咱们几个就先讨论一下,你们都有些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不过,在此之前我先提出几点要求。” 高陌和高小壮同时抱拳:“请大少爷吩咐。”但赏月听琴二女却未开口——虽然高务实方才说是“咱们几个”讨论一下,但她们两个却自认为没有资格对此说三道四,以为高务实只是说溜了嘴,或者了不起就是客气了一句——高陌和高小壮是家丁护卫队的正副大队长,自然有资格说说看法,自己姐妹二人跟这事可没有关系,胡乱逾越可是做下人的大忌。 高务实想了想,道:“首先第一点就是,无论选择什么款式,均不做复杂纹章刺绣,以纯色为佳,除夏常服之外,其余各服最好是深色。” 高务实的这个要求是非常实际的,尤其是选择深色的原因很好解释,深色原本就比较穆肃,适合这种有着军队性质的组织——本来高务实就有以训练家丁摸索将来治军之法的意图,当然一切向军队靠拢。至于夏常服除外也简单,夏天你穿一身黑站在太阳底下,热不热啊? 不做复杂纹章刺绣这一条有两个原因,其中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就是省钱,复杂的纹章刺绣在这个时代只有靠手工,就算大明人力价值实在够低,刺绣的工本也仍然太贵,高务实又不是让这群人穿着去当大明超模,费这个闲劲干嘛? 第二个原因是高务实觉得将来自己生意做大之后,肯定会需要更多的护卫家丁,到时候护卫家丁的编制肯定要跟着扩大。扩大了编制之后,组织结构肯定也会随之做出调整,慢慢形成金字塔形,到时候就可能需要弄出类似于肩章、领章、袖章甚至勋章来。现在先把位置空出来,将来增补容易;而如果反过来,先弄了某些花纹,将来再去掉的话,就可能让人有些不适应。 高务实说的这一条,高陌和高小壮都没有意见,他们两个一听就知道这是冲着省钱去的,自然不会多说,毕竟按照大少爷刚才的那些标准,现在养这群计划中的护卫家丁已经很贵了。 高务实于是又开口道:“这第二点就是,无论常服还是作训服,都要求简单、易穿脱,且尽量不影响动作……好了,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说了。” 高陌想了想,道:“按照大少爷刚才提出的要求来看,小人建议三种常服均做纯色曳撒,无论玄色、深蓝、深绿均可,夏常服曳撒可以从月白或者鱼白两色之中挑选一种。” 高务实点了点头,他其实心里也是认为曳撒最合适,甚至他自己身上现在穿的就是藏蓝底色曳撒,而这正是为出行特地换的,平时在家他倒是穿得不多。 出行换装曳撒,便是因为穿曳撒时不影响动作,当然前提是窄袖曳撒——曳撒本是从蒙元流入,后来加入了许多汉文化元素,成为汉服的一种。时间长了之后,袖子也逐渐加长甚至变宽,出现不少“变种”。而高务实很是看重“不影响动作”这一条,因此他穿的仍是窄袖曳撒,当然衣身纹章方面还是紧随潮流,上头颇有些繁复花哨的金丝纹理、花鸟虫鱼。 常服穿曳撒这一条高小壮也没有意见,不过他补充了一下作训服的款式。高小壮也是个很实际的人,因此建议道:“作训服既然是平日训练用得最多,而且大少爷要求穿脱容易,小的以为,不如就选短褐,颜色什么的倒是无所谓,深棕色、青色均可。” 高务实心道:短褐倒是够接地气了,大明的普通男子在外做工,穿短褐、方笠或者网巾的占了一大半,只不过这一身未免显得有些俗气了些。 但他转念一想,高小壮的想法其实也很对,因为既然做工的最喜欢穿短褐,可见这服装的确是最不影响动作、又最方便穿脱的了,而且还特别便宜…… 高务实想了一下,终于点头表示认可,然后道:“你们两个的考虑,我看都有些道理,那就常服选曳撒,作训服选短褐,至于颜色嘛……都选苍绿,夏常服曳撒选浅月白。”所谓苍绿就是绿到开始有一种要转黑的迹象,而月白也不是纯白,而是白色中泛着一点点浅蓝。 高务实之所以不选黑色或者深蓝而偏要选苍绿,不是因为他不知道黑色最先穆肃——当年某个叫做党卫军的组织,黑色制服之帅气他是很清楚的,只是既然要向军队靠拢,虽然大明的北方军队以红色为主色,但其实以戚家军为首的南军却尚绿。 当然,高务实选定的苍绿比南军的绿要更深一些,这是既考虑保护色的因素,又希望看起来更加穆肃的原因。 高陌和高小壮对此并无异议,于是高务实小手一挥,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然后,高务实又道:“好,护卫家丁的事情今天就先说到这儿,现在再来说说香皂生产安排的事。” 第84章 高陌荐才(上) 高务实说到这里,就有些头疼,因为他原本是打算安排高小壮负责三慎园香皂生产的,但眼下高小壮被临时安排成了家丁护卫队副大队长,是不是还有时间搞好香皂生产这档子事就很难说了。 其实一开始打算让高小壮负责香皂生产,本身就是因为高务实自己手里头没人而不得不矮子里面拔将军,毕竟高小壮自己也才十五岁,让他一个毫无管理经验的人上来就管理这么大一帮子事,已经是挺让人提心吊胆的了,现在还要分心旁骛…… 但事已至此,高务实也只能硬着头皮让高小壮上了:“高小壮,你在家丁护卫队的主要职责是督查队容队纪,日常事务的管理你不要插手,那些有高陌就够了,你这边还有一件大事,就是负责安排香皂生产事宜。” 高小壮抱拳道:“是,大少爷,小的分得出轻重。”然后犹豫了一下,道:“不过小的在三慎园这边一个人都不认识,只怕一开始进展太慢,耽误了大少爷的事。” 高务实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高小壮说的也正是他所担心的,对于三慎园来说,他高务实这个新主人本就是空降而来,虽然说起来来也算身份不凡,但这种不凡却都不是靠着自家的能耐或者实力得来的,现在根本不知道三慎园这边的人怎么看待他。 他自己都是这样了,高小壮这个主人的书童就更加不用说。威信?不存在的。 这时候高陌开口了:“大少爷,小人以为,不妨安排三慎园此前的某位管事作为小壮的帮手。这样一来,大少爷安排的一些大事情上面有小壮看着,而具体的一些细务,则让那位管事去安排,庶几可以少些麻烦。” 高务实眼前一亮,但又有些迟疑,道:“这些管事此前我也没有任何了解……” 高陌笑道:“大少爷是担心这些人的忠心么?小人以为这不是问题,因为舅老爷把三慎园送给大少爷的时候,已经把三慎园地契和这些人的奴契一并送来,这些人不仅要仰仗大少爷过活,而且自身也已经是大少爷的家仆,不再是张家的人了。大少爷,小的说句有些逾越的话,眼下三慎园这边的人,比大少爷您还要担心得多……您还只是担心他们的忠诚,他们却还要担心您肯不肯继续给他们一口饭吃。” 咦,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高小壮也道:“大少爷,小的也觉得陌叔说得很对。三慎园这边的下人,现在见过您的都不多,谁也不知道您是什么脾性。可是,他们将来活不活得下去,或者说,活得好还是活得赖,都得看您的脸色,小的以为,他们眼下可能正是急于证明自己的忠诚和能力的时候,如果这时候大少爷给他们分派差事,他们应该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办才对。” 没错没错,你俩分析得很对,果然身份相同才更能摸清对方的心态。 高务实开口道:“好吧,你们说服我了,既然他们从现在开始已经是我的人了,那我也应该把他们当做自己人看待,不过……”高务实话锋一转:“他们的忠心究竟能到什么程度,以及他们的能力究竟如何,毕竟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观察才能确定,所以在此之前我还是需要从新郑调些人过来。在你们看来,新郑高家那边有什么值得一用的人才没有?如果有的话,都可以向我推荐。” 高小壮自从昨天一战之后便对高陌颇有敬意,听高务实这么一吩咐之后,便伸手谦虚地示意请高陌先说。高陌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见状也不多客气,朝高小壮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朝高务实抱拳一礼,道:“大少爷,小人斗胆,想先问一句,大少爷口中的值得一用,有何具体要求?” 高务实笑了笑,答道:“这得分几种,一种是有不错的大局观和组织能力,大局观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也能懂,而所谓组织能力,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譬如说我要高小壮安排香皂生产事宜,那么他就至少要能规划好如下几点:一,相对低价且保质保量的原材料来源;二,将合适的人才安排在与他们能力相适应的岗位上,如力气大的负责搅拌,手上活做得精细的负责灌模印花,懂算术的负责记账,为人谨慎可靠的负责仓库管理等等;三,规划好一条最近而且安全的运输路线;安排好各项材料和香皂成品的仓库摆放以提高生产和运输效率……等等诸如此类,都可以算做组织能力。所以这第一种人才,你可以理解为能够在没有我明确命令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 高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旁边的高小壮见高务实拿香皂生产举例,也立刻集中精神听着,生怕漏了一句话、一个字。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将来能不能从书童这个身份再往上走一些,这次的差事可能就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他可不想办砸了。 高务实这时已经继续说了下去:“第二种人才,大抵可以位于第一种人才之下,即虽然未必能够很好的独当一面,但却有着一技之长,或者说能在某一方面有比较明显的能力。譬如说在香皂厂和家丁护卫队两件事办得差不多之后,我会在三慎园附属山林寻找煤矿,并准备开挖……你们不要这样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我自有我的计划,我敢说我开煤矿绝对不会折本。” 他瞪了两人一眼,继续道:“寻找煤矿和开挖煤矿都需要有专业的人才,但更重要的是,还要有能够招募和管理矿工的人才……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你们可以自己琢磨。” 高务实说完这两条,也没给他们多少思考的时间,就继续道:“至于第三种,要求就简单多了,不需要有多大的能力,只需要为人谨慎、忠诚,基本上也就够了。” 第85章 高陌荐才(下) 高陌想了想,居然又提了一问:“敢问大少爷,将来这开矿之事,是开小矿,还是开大矿?” 这下倒是轮到高务实好奇了,问道:“开小矿如何,开大矿又如何?” 高陌道:“小人虽然愚钝,也看得出大少爷非常人也,既欲开矿,必有其由,只是若只是开个小矿,则新郑家中能够打理的人并不算少,毕竟新郑高氏文范传家,家中仆役也有不少读得些书、识得些字的,随便扒拉扒拉就能找出一打。但大少爷既然说要等眼下手头两件事办得差不多才会开矿,可见多半不是小打小闹。既是要开大矿,则预计投入不少,将来或许是个大产业,如此则最好掌握在最亲近之人手中。眼下大少爷年纪尚幼,自己手底下的人不多,小壮手头又有其他事,分身乏术,若要论亲近,则只能是在大少爷的亲族中找了。” 高务实心中一动:在亲族中找?好倒是好,但也有一个问题,自己只是六房的大少爷,也不知道在家里有没有足够的地位去命令一位亲族? 高陌却似乎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高务实。 想了一想,高务实还是点头认可了高陌的建议,道:“自然是要开大矿的,而且……规模之大,可能国朝罕有。” 高陌和高小壮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高陌立刻抱拳一礼,道:“既然如此,小人推荐二房的国彦少爷。” 二房的国彦少爷? 高务实心中一动,他知道高陌说的是二伯高掇的次子高国彦。不过高国彦虽然名义上只是二伯的次子,但因为二伯长子高淑男早夭,所以他其实是实际上的长子,而且由于二伯仅有二子,所以他现在也相当于独子。 不过,高务实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大自己九岁的堂兄,只知道因为二伯当年有别于其余兄弟,乃考中的武举,后授金吾右卫千户,诰封武略将军,一直在南京任职,所以高国彦幼时便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为监生。至于此人现在情况怎么样,为人如何,有什么才能等等,高务实是一概不知。 因此,高务实略微有些犹豫,问道:“你见过我三槐兄长?”三槐,是高国彦的表字。 高陌点头道:“当年大老爷在南京提督操江,闲暇时与二老爷多有走动,国彦少爷也多会一并出面,是以小人对国彦少爷有些了解。当年大老爷对国彦少爷也有些评语,若大少爷需要,小人可以转述。” “那你就说说看。”高务实对于自己大伯高捷的识人之能还是有些信心的。 高陌道:“大老爷当初对国彦少爷有两次评价,第一次说‘此子性非顽劣,奈何心不在经传,只一味钻究数术,不知将来何以承家业’;第二次则说‘惜之,惜之。此儿并非池中凡物,然则不遇风云,何以化龙?我高家并非商贾之家,他这一身数术,宛如屠龙之术,纵精之湛之,又何益哉!’” 大明其实不像很多清吹明黑所言,什么管控民间舆论,实际上大明的民间言论自由度相当高,可不是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能弄丢脑袋的鞭子朝。高捷口中虽然又是“化龙”又是“屠龙”,但其实一点关系没有——李贽那种异端思想家都能蹦跶那么多年,要不是碰上沈一贯那种睚眦必报的首辅,搞不好能寿终正寝,何况高捷这等并无他意的言语? 不过高务实现在关心的显然不是这茬,而是高捷两次评价高国彦时都提到的“数术”。 但高务实没有直接发问,而是笑了一笑:“我这位三槐兄长究竟干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惹得大伯先是担心他‘何以承家业’,后来又认为他所学乃是‘屠龙术’,实无一用?” 高陌却没有因为高务实的调侃而有所退缩,反而一本正经地道:“大老爷初到南京,国彦少爷就干了一件轰动整个南京城的大事,也正因为这件事,大老爷气得把二老爷并国彦少爷一齐叫到府上一通臭骂。” “啊?”这下连高务实都惊讶了,诧异道:“他都干啥了?打了南京镇守太监还是南京守备勋臣?” 只问南京镇守太监和守备勋臣,是因为高国彦怎么说也是高家这个文官世家出身,就算他老子考了武举,做了武官,也改变不了“家族属性”,南京兵部尚书那是不可能会去打的。 “那倒不是,国彦少爷是斯文人,岂会做这种事?”高陌说道:“事实是……国彦少爷拜了一位商人为师。” 高务实的眼睛一瞬间瞪得老大:“拜一位商人为师?” 这可是大明朝,商人的地位,至少在名义上来说,那是相当不咋地——君不见张四维身为家主,自己都不去管自家商务方面的事情,全权交给弟弟打理么?还不是因为名声不好听?可高国彦居然敢以高家子弟的身份拜一位商人为师! 传道、授业、解惑者,方以为师! 天地君亲师! 我这位堂兄……还真是有气魄啊! 高陌看着一脸震惊的高务实,耸了耸肩,又补一刀:“不仅如此,那位商人原本也是不肯收国彦少爷为弟子的,奈何国彦少爷在他家门口长跪不起,最后因为书生体弱,跪晕了过去……这位商人感念国彦少爷向学之心虔诚无比,这才勉为其难,收其为徒。”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一脸呆滞了。 半晌之后,他才艰难地开了口,问道:“这商人到底有何天大的本事,才让我这位兄长如此……如此……”他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高国彦的所作所为了。 高陌叹道:“小人也不知道这位商人究竟有何等大能耐,才使国彦少爷如此这般。不过国彦少爷曾在大老爷面前为自己所作所为辩解再三,说这位商人数术之能,实为历代罕有,若不得拜入其门下,必将后悔终身……争论到激动处,国彦少爷甚至还说出‘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样的话。” 高务实呆呆地问:“那商人姓甚名谁?” 高陌道:“那商人姓程,名大位。” 第86章 人才不少(上) 程大位? 高务实总觉得自己似乎依稀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好像是跟珠算有关,可要再详细一点的记忆,却又有些记不清了。 实际上在他穿越之后,早就发现自己对于前世的很多事情记忆非常深刻,偶有记得不是很清楚的,仿佛都是前世本就印象极浅的那种,也许程大位这个名字,自己前世也不过就是偶然看到过一次,所以才会记得不那么清楚。 数术……珠算…… 是了,我这位堂兄拜在程大位门下,恐怕不是要学什么圣人经义,而是要学数学! 这倒是有趣了,我们高家莫非还有机会出一个数学家?可这位堂兄历史上似乎也没听说混出多大个名堂呀?难道是因为高家的身份摆在这里,最终逼得他无法一展所长? 哦,我想起来了,这位堂兄毕生无出,最后倒是从“我”这里过继了一个儿子为嗣……这两者之间会不会也有某种联系?譬如说,家族的压力使得他不得不放弃自己心爱的数学,然后失去理想的他整个人郁郁寡欢,最后郁郁而终? 想到这里,高务实总算下定决心,不管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既然这位堂兄喜好数学,那请他来帮忙管理下自己的产业,想必问题不大。 算起来,二伯好像也快要致仕离任,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我这位堂兄在南京闹出这么一出好戏,只怕二伯脸上也难堪得很。既如此,我若此时去函请堂兄来京,二伯应该很有可能会答应。 不过,我也不能完全不顾堂兄的意愿,就算不说让他来得多么迫不及待,也总得让他来得不至于太心不甘情不愿吧。不过,他既然喜欢数学,那就好办了。 想到此处,高务实面露微笑:“好,高陌,你这个建议我看甚好,三槐兄长既然长于数术,异日于我必有臂助之力,待会儿我会修书与二伯和三槐兄长……你再说说还有没有举荐之人?” 高陌稍稍犹豫了一下,道:“小人当初也不过是大老爷的亲卫家丁之一,所认识的大抵也就是身边这些人,若说符合大少爷方才所说要求的,却也只在这些人里头了。” 高务实明白他的担忧,笑道:“无妨,你尽管举荐。” “既然大少爷如此说,那小人就再举荐三人。”高陌收起小心翼翼的神色,道:“其一,是原先大老爷亲卫家丁中的第一高手,名叫高珗。高珗此人历来最得大老爷看重,甚至曾亲自传授其用兵之道,此人若能来京师为大少爷效力,小人情愿让贤。” “高先?”高务实对“让贤”一说不置可否,却问道:“哪个先?” 高陌道:“是王旁先,类玉美石之珗。” “哦。”高务实笑了笑:“倒是好名。” 高陌道:“此名是大老爷为他取的。” “我大伯既然为他取此美名,想必也是对他寄望颇深。”高务实笑着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高陌道:“在为大老爷守墓。不过,大老爷仙逝之前,曾命他管理护院家丁,守备高家祠堂。” 那就是眼下有差事在身呀……不过还好,新郑是高家老家,这些事有的是人能做。 但高务实想起另一个问题,于是微微蹙眉,又问道:“此人眼下在几房?” “仍在大房。”高陌说完,又马上补充道:“不过务滋少爷一直不甚喜欢高珗,认为他太过严肃,所以大少爷若能亲自修书一封与务滋少爷,说希望将高珗转进六房,想必务滋少爷不会留难。” 高务实笑道:“看来我今儿要写的信可不少,好吧,这个人我也要了,你接着说。” 高陌道:“小人再举荐一人,名叫高翊,立羽翊,此人原是逃难军户出身,因其家传制造火器技艺出众,被大老爷收于麾下,尤善制造各种霹雳火球。” “霹雳火球?”高务实怔了一怔:“那是何物?” 高陌解释道:“所谓霹雳火球,乃铁铸球壳,中藏火药及各种发火装置,使其或被按压、或被牵引、或被引燃之时发生爆炸,威力巨大。此物乃是守备要地之神物,大少爷若得高翊,则将来我三慎园安如泰山,如百里峡响马之流,若有一窥三慎园之心,必重伤与霹雳火球阵之下。” 哦,我懂了,这不就是地雷吗?明代各种文献都有记载,言明朝地雷技术在当时来说颇为先进,这么看来还真是不假。 火器人才可是抢手货,尤其是对于高务实而言。 “好,这个人我要了……这次要写信给谁?”高务实笑着问道。 “高翊眼下在五房。”高陌解释道:“当年五老爷曾为前军都督府经历,管的也是火器,所以他在因病离任后,便找大老爷把高翊要去了五房,平时常与高翊讨论火器制造和改进之事。” 啥?我这五伯也懂火器? 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五伯身体不好,当年大伯致仕没半年,五伯便也因病致仕回乡了,我来京城之前五伯便已经是个病秧子。他那放在后世得接近一米八的大个头,眼下还不知道剩不剩得下一百斤重,完全已经是皮包骨的状态……而五伯只有一子,名高务本,比自己才大了四岁,眼下也还在老老实实读书,想必留着高翊也没多大用处,我把此人要来应该问题不大。 “行,也算他一个……还有一人是谁?”高务实问道。 高陌轻咳一声,一贯比较沉稳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红润,道:“还有一人……还有一人是……是犬子高烔。” 高务实微微一怔,接着就笑了起来,打趣道:“你这是效法祁黄羊内举不避子呀?” 高陌脸色稍稍有些涨红,高务实倒也不为己甚,笑着问道:“好吧,我猜你心里一定认为,你的儿子来为我效力,最起码忠诚是有保证的,对不对?” 高陌用力点头:“是的,大少爷。” 高务实问道:“那他可还有什么别的才能么?” 高陌挠了挠头,道:“犬子……目力甚佳,是以箭术尚可。” 箭术?高务实心里摇头,这东西马上要过时了…… 于是问道:“可会操作火器?” 高陌点了点头:“会倒是也会,当初他对火枪颇有兴趣,但小人觉得,眼下寻常火器制作不佳,常有‘未伤人先伤己’之忧,因此小人不准他常练常用,他还因此跟小人很是闹了几回别扭。” 第87章 人才不少(下) 高陌对于火器的评价,让高务实既不爽,又无奈。 大明火器其实品类繁多,发展程度也并不差,但因为军户制早已烂得一塌糊涂,因此由军户匠人制造的各种火器每当制造样品呈给上官过目时,每每看来都相当不错。可是,只要一旦大批量装备,则质量极其堪忧,“未伤人先伤己”。 这情况要是放在后世来说,就是空有技术优势,却碍于生产管理制度极差而根本无法形成真正的战斗力。不过好在,现在还没有袁大忽悠瞎搞,大明的火器发展虽然是按照齐头并进之势,没有找准最佳路线,但至少也还没有走上歧路。等到袁大忽悠上台主持辽东军务,那才是真正开始了一场猪一样的神操作。 袁崇焕有句名言,叫做“凭坚城,用大炮”,尤其是他宁远之战尝到甜头后,对此更是乐此不疲,坚信其为真理。但实际上,稍微用点脑子就知道,就守城而言,用红夷大炮难道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在中国至少两千年的战争史上,守城成功的战例多不胜数。远的先不说了,就说明朝开国时期,就有朱元璋的侄子兼大将朱文正面对陈友谅六十万大军,成功守城三个月,赢得了洪都保卫战的胜利。 那么反过来说,倘若面对野猪皮那种冷兵器为主的军队,居然一定要用红衣大炮才能守住的话,难道不是守城者本身的能力是有问题?更更何况守宁远才多久? 两天! 从袁大忽悠开始,大明把当时威力最大的红衣大炮用于和后金作战,被后世许多人津津乐道,搞得好像是多么明智的战略战术,然而在高务实看来,事实恰恰相反,这本身就是一个战略性质的巨大错误。 红衣大炮在当时而言,明显属于重炮,稍微有点军事素养的人都知道,重炮对攻城的作用远远大于守城——当年德军造大贝尔塔超级巨炮难道是拿来守城用的? 而对守城来说,在对方并没有重型火炮的情况下,只要布置得当,哪怕完全不用大炮,也是能够守住的。反之,对于攻城一方而言,一旦有了威力惊人的大炮,则原先看来无法攻克的城池,就变得有了攻克的希望。 举个例子:二战德军著名将领、“装甲三雄”之一的曼斯坦因元帅之所以能够攻克号称万无一失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除了他个人卓越的军事指挥能力和当时德军高超的战术素养之外,那聚集起来号称史上最强大要塞炮集群的重炮部队难道能够忽略不计? 高务实作为一个“后来人”,尽管不是学军事出身,却也知道火器是应战争的需要而产生,也是因为战争的刺激而发展的。大明和欧洲并不一样,因为两者面临的战争环境并不一样,面临的对手也并不一样。 大明面对的主要敌人,一直都是文明程度远比自己落后的北方游牧狩猎民族,所以大明作战的需要,也主要是野战和守城,几乎从来不是攻城和海战。可想而知的一点是:在对方文明程度远远落后于自己的情况下,如果大明自己不使用某种火器的话,那么对方也根本没有渠道来知晓运用这种火器——知晓和运用都不会,遑论制造? 而西方此时的战争,则是处于同一文明等级的不同国家之间的作战,大家都是农耕定居民族,打起仗来都要攻克堡垒、打攻坚城,也都需要海上炮战,所以他们是不同国家之间你追我赶。 这种情况的差异,导致大明需要着重发展的火器和西方需要着重发展的火器完全是不同类型的,简单的说就是双方的战争需求不同。 大明需要的是什么?是那种轻便灵活,容易运输,便于制造,适合防守,利于野战,不过度追求精确度和对坚固目标的摧毁能力,而是杀伤面积大,震慑效果强,对人畜影响大的火器,因为这样就能抵消北方游牧骑兵和弓箭的优势。 而这一时期的西方呢?由于攻城和海战的需要,着重发展的火器自然是对坚固物体摧毁力巨大,射程远、准确度高的大炮。 因此,大明在引入红衣大炮之前,自身火器发展的重点,一直是炸弹、地雷、水雷、大面积发射的火箭、火枪、小型火炮、多管火枪、毒气弹、烟雾弹之类。尤其是,大明在炸弹、地雷、火箭、多管火枪等方面的设计制造,技术之精密复杂、想象力之丰富、种类之繁多,完全可以傲视当时的西方,有些方面甚至是遥遥领先。 总而言之,高务实的观点很明确:不能因为大明的重炮不如西方,就认为大明的火器水平不如西方。两者之间的技术发展差异,是因为双方面对的战争形势不同而造成的。 而现在,既然大明有了高务实这个开挂分子的存在,而他当然知道将来西方强盗迟早浮海东来,一旦自己的救明大计前半阶段取得成功,彼时的大明,对手就将换成西方人,所以坚船巨炮也是必须发展的。 大明火器的发展,在高务实看来,必须轻重并举,因为他心目中的大明、他心目中的华夏,就应该是陆上猛虎、海里蛟龙! 陆权海权,一个都不能少! 当然,大明火器型号过多这一点,他也不会忽视。差不多效果的武器,在一支军队里居然就能找出七八种甚至更多,那纯属后勤灾难。这一点他将来一定会想办法避免。 不过,眼下这些事,只能悄悄的打些基础,还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做。而对于自己手底下这些人,也必须慢慢地施加影响,让他们接受火器、爱上火器、精通火器。 高务实知道,高陌自己武艺精熟,不大看得上火器,并且年纪也到了四十来岁,他的观念可能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扭转的,但他的儿子高烔既然早已对火器兴趣甚浓,难道自己还不能从他身上着手么? 于是高务实毫不犹豫地道:“既然是你儿子,自然应该来本公子手下效力。别的不说,就说让你们父子二人天各一方,岂是正理?他眼下在我们高家哪一房?” 高陌听高务实这么说,顿时高兴起来,满脸红光地道:“犬子正在咱们六房。” 高务实哈哈一笑:“那他的事情应该是最好办了,我一会儿给我娘也修书一封,把这事儿办了。” 长子找娘亲要个下人,那不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第88章 务实御下(上) 高陌举荐完之后,便轮到高小壮,不过高小壮只推荐了一个人,名字相当不错,叫高富。高务实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哟,就差帅了。 巧得很,高小壮也是内举不避亲,这个高富其实是他三叔。 高小壮是高家的家生子,他三叔高富也是。真要算起来,打高小壮的太爷爷之后,他们家一帮子人都是高家的家生子。 这关系说来有点远了:高小壮的太爷爷五岁时,因为家贫遭灾,被家里卖掉,那时高务实的太爷爷高魁乃是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这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致相当于后世某部委的司长,如果外放的话,就算平级调动,也妥妥的是一任知府。 高魁老爷当时虽是京官,但他同时主管蓟州冶铁,高小壮的太爷爷就是高魁在蓟州督查官营冶铁时碰巧买下的。此后他这一家几代人,便一直以高为姓,成了高家的家生子。 高富这个人,高务实并不熟悉,只能听高小壮介绍,按照高小壮的说法,他这位三叔“手巧”,年少时先学木匠,干得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后来又学泥瓦匠,表现也是异常优秀——嘉靖四十五年三月,高拱以礼部尚书进兼文渊阁大学士之后,高家重修的大祠堂就是由他主持修建的。 简单的说,这是一名工程人才。高小壮推荐他的理由是:既然大少爷将来要开矿,而开矿必然要挖洞,所以肯定需要他三叔高富这样的人。 这个理由很充分,高务实一贯喜欢有专业特长的属下,至于高富的忠诚……几代的家生子,而且能够主持修建高家祖祠,那还需要怀疑么? 高务实心里算了一算,高陌推荐了三个,高小壮推荐了一个,再加上他们两个本人在内,到时候自己手底下的“高家帮”就有七个人之多,就算三慎园这边的人一时还不足以完全归心,自己也足以控制局面了。 再说,届时高陌手里还握着家丁护卫队这个基础武装,就算这边真有点什么事,也完全镇得住场面。 高务实前世既跟过领导,自己也做过小领导,下面的人会有些什么心思,他心里清楚得很。三慎园原本差不多就算是天下掉下来的产业,它本来就有自己的一套“组织体系”,而现在随着高务实的入主,又会新加入一批管理层。 都在同一个地方“上班”,新管理层和旧管理层肯定会天然的形成两个派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状况,高务实才不会脑抽到非要想方设法让他们“团结一致”,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的处理方式是,尽量让这两个派系处于某种微妙的平衡之中:譬如三慎园原先的三位管事,因为有乡土优势,在本地的人望肯定不是高陌和高小壮可堪比拟,所以高务实直接加入了五名新的“高家帮”管理层,这其中甚至还有一名正经的高家少爷。 虽然高国彦的父亲、高务实的二伯高掇当年从了武,但高国彦毕竟是如假包换的“高家少爷”,这个名头往这里一摆,主仆名份就一目了然,只要他本人不是块烂泥巴,三慎园这边的三大管事就谁也别想能拿捏住他。 封建社会的地位差距,很多时候就是这么难以弥补、难以追平——除非你有本事去考个进士回来。 高陌和高小壮二人任务也分配了,人才也推荐了,高务实便让他们下去自己想想接下去的差事应该怎么办。这两人明天一个要负责招募护卫家丁,一个要组织香皂生产,都得自己去思考工作怎么展开。高务实自己心里当然有比较完整的思路,但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不要说,而是看看高陌和高小壮打算怎么做。 这倒不是高务实存心偷懒,这是他前世自己悟出来的一点点所谓领导艺术:不要把手下人该做的事情帮他们指点得一清二楚,让他们只要跟着自己的指挥棒去做就能轻易成功,否则这个人就算原本有能力,迟早也要被你这个当领导的弄废掉。 正相反,作为领导,要能充分放权,让手下人自己去思考、去实践,而领导自己要做的,只是明确大方向,在万一他们有走上弯路的可能时,帮他们扶一把舵,把方向扭转回来就够了。惟其如此,才能锻炼手下人成长——前世组织上培养干部,大多时候不也就是这个套路? 毕竟只有高务实自己才清楚,自己将来可能涉足的产业会有多么广泛,如果不是从现在开始就尽可能多的培养人才,难道将来自己一边做官,一边还要亲自管理那么多的产业?就算累死了他也办不到。 他固然有心救明,但却没打算做英年早逝的诸葛孔明。 当然,这倒不是说诸葛亮就不明白培养人才的重要性,历史上诸葛亮真的就不能挖掘出人才吗?侍中董允、长史费炜、大臣杨仪、参军马谡等,这些人才都是国之辅材,蜀国以三国低弱之姿能够存在,本身也是其国内安定团结的表现,否则魏吴两国岂能那么久找不到机会? 但诸葛亮再厉害,也毕竟是人,有他的局限性。他自身的多才决定了他更适合做管理层,却不适合做决策层。他喜好多才的能人,却不爱用道德不纯却有大能力的人。 用人坚持才德兼备,这种思想在承平之世可以大行其道,但在战国求存时期,却不能成为用才的主导思想,因为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可是纵观诸葛亮主政后期,先德后才的思想偏偏成了他用人的主导,其弊端自然也就逐渐显现。 譬如蜀中原有人才中,自认才智仅在诸葛之副的廖立,被长期放在清闲职位挂名;能臣李严允文允武,却因粮运一事被贬,再未大用;大将魏延就更有趣了,只因“脑后天生反骨”便不能尽其能而用之,最终在诸葛亮弃世不久被逼谋反。 再有就是,德、才这种东西,本身很难列出什么具体标准,多数情况下只能以个人标准来判断。参军马谡,马氏兄弟以名声起仕,后随军献策,深得诸葛认可,结果街亭一役,一着输,全盘输,整个北伐功败垂成。 所以高务实的人才培养计划,更加偏向于从低处做起,从小事做起,首先看能力,其次才去考虑德行。如果手底下某个人可能有才,那就给他一个机会负责某件差事,而高务实自己就从他这件差事的办理中分析这个人的性格、能力、品性等等,然后再考虑对他今后的使用,或者说考虑进行倾向性培养。 第89章 务实御下(下) 倾向性培养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思路。高务实作为一个面对“古人”多少有些心理优势的穿越者,一贯把自己看做是“救明”计划的大脑中枢。但光有大脑中枢是不顶用的,他还必须有自己的躯干、有自己的四肢。所以他心目中所谓的培养人才,都有比较明确的目的性。 就好比高陌这个人,在高务实看来,他有从军经历,武艺也颇为不俗,而从这次遇贼事件中的表现来看,其个性也算沉稳,称得上处变不惊,于是高务实就让他负责家丁护卫队,这是朝家丁武将方向进行培养;而高小壮虽然年少了些,但他是自己的书童出身,识得字、会算术,相对而言算是有点文化基础,于是高务实让他负责组织协调香皂生产,这就是朝“职业经理人”方向培养了。当然,眼下他还分管了一部分家丁护卫队的军纪之类,但那只是因为高务实手底下人才不够用才采取的一个临时举措。 至于说今后自己需不需要那种掌控全局型的智囊,这个可以留待日后再看。至少高务实目前觉得,以自己的救明计划之庞大,恐怕在这个时代很难找到一个全面型的智囊给自己做帮衬,多半只能找具体熟悉各个方面的智囊。譬如有人深悉官场,有人深悉商道,有人深悉军务,有人深悉海事等等,不一而足,去找这些专业的智囊想必不会太难,但要想找一个以上这些全部精通的人才,那恐怕就是做梦了。 所以最后掌总的,多半还得是自己。 高陌和高小壮下去之后没多久,三慎园的三位管事便奉命联袂前来拜见了。 对于这三位管事,其实高务实只从分工就知道,原内府管事、现慎思院管事沈立安此刻心情相对来说一定最为平静,对于接下来三慎园的改变,也更能平和对待。 为什么?因为三慎园的新变化,除了高务实代替张四维成为他的新东家之外,对他的影响几乎都可忽略不计。 他原先是内府管事,管的就是顶上一层,以及整个三慎园的账目。而将来呢?虽然高大少爷又是要设立什么“香皂厂”,又是要组建什么“家丁护卫队”,可这些跟他的关系都不大,因为那都是新弄出来的,财务上面高务实也明确表示了会独立开来。所以几乎可以这么说,他之前管什么,以后还是管什么,除了要摸清一下这位大少爷的喜好之外,他没有其他需要特别关注的地方,那他的心情当然就比较轻松,下意识里也不会去抵触高务实。 相比之下,中府管事韦希旻的心态就有些不同了。他原先的职责有两条:一是管理三慎园中间一层,二是负责三慎园的安全。 三慎园中间一层分为东西两面,两面都有仓库,所以原先他首先相当于三慎园仓库总管;东面除仓库外,主要用于接待宾客,所以他有安排客人的住宿、伙食等职责,相当于机关招待所所长;西边除仓库外,主要住的是偶尔随张四维前来或者送货前来的张家护卫,这些人其实说起来呆在三慎园的时间并不多,就不必细说了。 三慎园以前只是作为张家在京师附近的几处别院之一,并没有自己单独的护卫力量,万一有什么事情,一方面是派人报告京师的张四维,请他派张家护卫家丁过来帮忙,一方面则是靠韦希旻召集三慎园和其附属地区的壮丁来处理,所以韦希旻又相当于一个民兵队长。 这么算起来,他的职责实际上是三条:仓管、奉客、安保。 但现在高务实一来,就立刻宣布了“新政”。 首先奉客这差事基本上算是直接撤销了——只保留了那么点贵宾厢房作为客房,可见高大少爷根本没打算接待什么客人,连客人都没了,还能有多少奉客的差事需要他管?因此这一块差事算是黄了;其次仓管功能几乎也相当于被撤销,因为库房几乎全被香皂厂占掉了;最后安保这个差事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全面转交给家丁护卫队,也是马上要黄了。 掰着指头一算,他这个慎言院管事基本上相当于失业,或者马上面临失业了! 因此,韦希旻现在的心思很是焦虑,很是急迫。 当然,焦虑也好,急迫也罢,他敢不敢因此跟高大少爷唱反调那还不好说,估计至少不敢当面唱。 三慎园因为之前只是张家的别院,所以三位管事都不是张家的家生子,但他们之所以能混到今日的地位,除了自身努力之外还有一点必须要说的,就是早些年都跟张家签了卖身契。 现在他们的卖身契都在高务实手里,高务实就算不靠那显赫的家世压人,单靠手里的奴契,就完全可以将他们随意搓圆捏扁。因此韦希旻面对高务实的时候,不仅显得有些紧张,甚至还有点可怜巴巴。 而外府管事彭少骢的心态,则介于沈立安和韦希旻之间。其实他这个外府管事,说他没权吧,的确没有太多明面上的权力,可要说他有权,他的权力却也着实不算小。 除了最下面那层慎行院是他直管之外,三慎园的附属地按理说都归他负责管理。可是,既然管着这么大的地面,为何还说他的权力大小很难界定呢? 要知道,三慎园本身的财务收支是内府管的,仓库、奉客和安保工作是中府管的,他这个外府管事名义上管理最下面一层,可那里住的不是家丁仆佣,就是长工短工以及附近穷到自家房子都没有的佃户,这情形……除了安排人打扫卫生之外还能管什么? 三慎园的附属地倒是很大,方圆三四十里地全都是!可那绝大多数都是山林,他难道去管那些个猎户怎么打猎?实际上,真正能管的也就是那两千多亩地。 两千多亩地当然也不算少,附属其上的佃户,连老带幼也有上千人之多,可张家因为实在不缺钱,对于收租这件事看起来兴趣缺缺,定的标准也不高。张四维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还时不时派人下去了解情况,所以彭少骢实际上并不能因此获得多少灰色收入——多少当然会有点,但并非至关重要。 高大少爷看起来跟他那舅舅差不多,对这两千多亩地的收入似乎并不是很关心,今日前来之后所宣布的“新政”里头,除了家丁护卫队招人有可能需要他协调一下之外,基本就没有别的事情涉及到他了,因此彭少骢虽然没有沈立安那么淡定,却也不至于像韦希旻那么惴惴不安。 高务实心中本有计较,随便扫了他们三人一眼,便清楚自己所料不差。沈立安和彭少骢面色都比较平静,态度虽然恭敬,但也算不卑不亢。只有韦希旻有些心神不宁,行礼之后站在那里都有些哈着腰,恭敬中都有些讨好的意味了。 高务实心中微微得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知道自己眼下就好比当年去小镇履新一样,首先要做的其实不是让下面的人知道“我要来烧新官三把火”了,而是让下面的人安心。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新官肯定要烧三把火,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们真正担心的事情在于这个新领导会不会胡来。 所以高务实一开口就先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三位这些年在三慎园的表现,大舅都跟我说过,可谓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如今三慎园换了主人,我虽然有些新的举措,但毕竟也和大舅一样,不会长期呆在这里,三慎园这边,将来还是需要三位管事多多帮衬。不仅如此,在本少爷的计划中,三位将来的差事可能更多一些、更重一些,希望三位不要介意……当然,本少爷也不会亏待了三位。” 第90章 商政相连(上) 与三慎园三位管事的会面其实无甚可叙,无非就是劝勉安抚一下,尤其是对慎言院管事韦希旻,高务实信誓旦旦的向他表示,等他协助高陌完成了这次家丁护卫队的招募,自己将有非常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办。 韦希旻对高务实的话其实还有些将信将疑,但高务实毕竟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主人,所以他面子上只能表现出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拍着胸脯保证一定配合高陌大队长把家丁护卫队招募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 待他三人也被高务实打发走了,赏月听琴二女才得以有机会跟高务实说话。 赏月给高务实重新泡好一杯茶,放在他面前,问道:“大少爷,您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韦管事去办,还是只是先稳住他?” 高务实端起茶杯,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你不信我刚才的话?他的奴契都在我手上,我还需要迁就他,照顾他的想法?” 赏月道:“奴婢哪敢怀疑大少爷,只是……奴婢实在想不出大少爷还有什么大事需要由一名管事出面来办的。” “你家大少爷我要办的大事多着呢。”高务实嗤笑一声:“别说他们三个,再来三十个都未必够用。” 赏月奇道:“真有那么多事呀?” “真有。”高务实稍稍正色,道:“譬如韦希旻,他原先管理过三慎园的仓库,说明我大舅对他的品行是信得过的。同时,他也管理过奉客,说明此人在待人接物方面,一定也颇有能力……将来我们的香皂生产走上正轨之后,我会先想办法将此物最上品者进献到宫里,同时安排人在京师传扬。在此期间,京师里头就要开始进行铺垫布置,为将来一举打开京师市场做准备,去做这件事的人选,就是韦希旻。” 赏月“哦”了一声,似乎还没有完全跟得上思路。 但高务实却已经继续道:“接来下他要做的,就是一边在京师不断宣传香皂的妙用和‘高贵典雅’,一边买下两到三家店面,由他自己出任总掌柜,准备限量开卖。” 听到这里,听琴诧异地问道:“什么叫限量开卖?” 高务实挑了挑眉,道:“就是每天只卖一个规定的数量,卖完即止。” “那是为什么?”听琴更加诧异了:“卖东西难道不是卖得越多越赚钱么?”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理自然是这么个道理,可如何让越来越多的人着急上火地来买,就很有讲究了。”他说到这里,有些得意地笑了一笑:“再说,我还有别的意思呢。” 赏月作为姐姐,到底胆子大一点,近来也越发确信高务实不像一般人家的大少爷那般脾气,对下人颐指气使,因此敢于稍稍开一点玩笑,当下便俏生生地白了他一眼,道:“大少爷,您这副表情,可是像极了那些戏文里说的奸诈之徒,一副奸计得售的模样。” 高务实也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胡说,你这眼神问题有点大啊,我这分明是诸葛孔明摇着鹅毛扇,胸有成竹的说‘吾有一计,可破曹贼’那种模样。” 赏月听琴同时噗嗤一笑,赏月巧笑着道:“好好好,我的孔明大少爷,您老到底有什么锦囊妙策,不妨说来让奴婢们也知道知道,好开开眼界呀。” 高务实嘿嘿一笑:“之所以一开始要限量供应,有三个主要原因。这第一呢,是因为咱们一开始的时候产能必然有限,偏偏又还要首先维持对皇宫的进献,资金周转肯定没那么快,所以也没法立刻提高产量,所以必须要限制出货量。” “哦……”两个小丫头齐齐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这第二嘛,就是‘物以稀为贵’。你们想,皇宫大内已经开始全面使用香皂进行洗浴,外头虽然也有卖了,但货源不多,想买也不一定能买到,结果会怎样?”高务实谆谆善诱地问道。 二女对视一眼,听琴道:“会涨价?” 赏月受了妹妹的启发,思索着道:“可能会有人买到第一批香皂之后,转手卖给更有钱却又着急要买的人,这样他们便可以从中赚取差价?” 高务实哈哈一笑,赞道:“不错不错,你们两个的头脑还是不笨,能看到这一点……没错,这一定会导致市面上出现一些二道贩子,通过倒买倒卖赚钱。” 听琴气道:“这是大少爷该赚的钱,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地从中获利?大少爷,您这么聪明,一定有办法对付他们是不是?” 高务实摆手笑道:“不必对付,我喜欢有人搭我的顺风车。” 二女皆是一阵错愕,赏月迟疑道:“可这对您的声誉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高务实摇头道:“我做买卖,公开公正,说限购就是限购。不管是谁来店里,都得按照秩序,排队购买,每人每次只准买两盒。既不允许插队,也不允许超额。但他们买了是自己用,还是赠予亲朋好友,这个我一个卖东西的可管不了呀,能影响我什么声誉?” “可是……可是……”赏月皱眉苦思,终于想出一个问题,问道:“可是京中权贵甚多,奴婢觉得,肯定会有很多人想办法通过各种渠道来找您,看看您能不能帮他们额外提供一些,到时候怎么办?” “来得好呀!”高务实两手一拍,哈哈一笑:“这正是我要限量出售的第三个原因:看碟下菜!” 赏月听琴均是一脸诧异,面面相窥了一阵,却都迟迟不肯说话。 高务实笑道:“怎么,觉得我这么做很没有君子之风?” 听琴不答,赏月硬着头皮道:“大少爷,这样做,的确有点……有点……” 高务实摆摆手,道:“你们看问题太肤浅了,不过这不怪你们。”他微微一顿,道:“权贵何以为权贵?因为他们不仅有地位、有财力,还有各种强大的人脉网络,你交好一人有时候就交好了一群人,你得罪一人有时候就得罪了一群人。我有个阁老伯父,有个侍郎舅舅,按理说当然也勉勉强强算个权贵子弟了,可是你们要知道的是,伯父毕竟只是伯父,舅舅毕竟只是舅舅。他们在位时,别人自然会对我另眼相看,可他们的年纪比我大得多了,将来总归有要致仕返乡的一天,到那时,我靠谁去呢?” 第91章 商政相连(下) 赏月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大少爷您现在就是在……就是在……”她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用词,才说道:“就是在打造您自己的人脉网络?” “聪明。”高务实伸手虚点了一下赏月,微笑着道:“虽然说,我将来要想在朝堂有所作为,归根结底必须先高中进士,但是你也要知道,若想在中得进士之后仕途顺遂,则头上要有圣人青眼相待,身边要有同僚提携扶持,甚至下面还要有士林歌功颂德……” 他说到此处,不禁嘿嘿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你以为,这些是只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就能办到的?若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天底下还能找得出比海刚峰更正、更清的人来么?可是为什么,海刚峰干到现在也不过就只是个应天巡抚,而不是内阁首辅?甚至还一天到晚被人弹劾来、弹劾去,三天两头忙着上疏自辩,屁股底下这个位置都不知道坐得稳当不稳当?” 他忽然有些兴味索然,摆手道:“罢了,这个话题太大,也太沉重了,还是言归正传吧。” 高务实顿了一顿,又说道:“这些权贵既然能来找我,其实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即他们在朝廷里头纵然不是跟我三伯和大舅站在同一条壕沟里的战友,也至少不会是政敌。这些人就算不提日后可能对我的助力,最起码也是当下对我三伯和大舅有所裨益之辈。我也不求这些人能因为区区几块香皂就把屁股挪到我三伯和大舅这一边来,但只要他们少给我三伯和大舅找麻烦、挑毛病,就已经算是有些作用了……区区一些香皂而已,我多生产一点不就行了,能费多少事呢?更何况,我又不是免费送给他们,我每一块香皂可都是要收钱、能赚钱的。” “哦……”听琴倒是明白过来了:“奴婢猜测,大少爷是打算用香皂来和一些有可能和您做朋友的人先结个善缘?” 高务实笑了笑:“差不多算是这么个意思吧。” 赏月却迟疑道:“可是这样一来,外头难道就不会有人知道?如果外面传言说您一边限售,一边又偷偷地给那些权贵供货,会不会被有心人坏了名头?” “这个问题问得好!”高务实肯定了一下赏月的担忧,解释道:“这种情况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尤其是那些看不得我三伯和大舅好的人,那些人一般而言也能算进权贵阶层,但由于他们可能早已经站在了我三伯和大舅的对立面,也不好因为区区几块香皂就改换立场。但是呢,由于当时京师可能已经掀起使用香皂的风潮,他身边的同僚乃至同僚的家室或许都已经用上了香皂,偏偏他却一皂难求,久而久之,心里头会越发不满,于是便会生出不少坏心来……造谣诋毁于我,甚至诋毁于我三伯、大舅,都是很有可能出现的。” 赏月听琴二女顿时担忧起来,齐声问:“那却如何是好?” 高务实微微一笑,不屑地道:“这套办法对付其他人可能效果不错,但对我而言,却也不过尔尔。”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傲然道:“我至少有三个办法对付这种诋毁。” 二女皆有些震惊,她们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而大少爷不仅有办法,还有“至少三个”办法,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高务实伸出第一根手指头,道:“第一个办法,叫做移花接木。我完全可以说,那些从我手里拿到的香皂,其实原本就是‘非卖品’,是我作为侄儿、外甥孝敬给三伯和大舅的东西,但他们作为德高望重而又不慕虚荣的长辈,自家用不了那么多,便让我卖给那些跟他们交好的同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这样一来,这潭水就被我搅浑了,无非是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而陛下那边因为得了我的特供,再加上三伯的关系,自然会出面帮我说话,再加上那些从我手头拿到香皂的权贵,也只能站在我这一边,我的声音完全可以压倒那些想要诋毁我的人。” 高务实顿了一顿,喝了口茶,道:“当然这个办法虽然有用,但多少会有可能提早暴露我的潜在实力,因此不是上策。而第二个办法则是枪打出头鸟,提前拉拢东厂和锦衣卫,再加上陛下的支持或者默许,谁冒头诋毁就查谁,查他个底掉。我倒要看看这些个满口公理道义的正直之士,是不是就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哪怕他自己没干过,也可以查他家人、朋友等有没有干过……天下做官的人千千万,可不是全叫海瑞的。” 以赏月听琴二女的政治水平,显然还看不出这一手的危险性,但多少能看出这一手的暴虐,因此赏月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道:“大少爷,这个办法听起来……好像很狠。” 高务实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这事儿换成别人来做,少不得被带上一个气量狭小的帽子。可我就不同了,我只是个小孩子嘛,小孩子能是什么脾气?谁跟我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这不是小孩子最正常的反应?” 二女噗嗤一笑,听琴问道:“那……大少爷的第三个办法是什么呢?” 高务实往后一靠,两手交叠,枕在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道:“第三个办法嘛,那就更刚了,我直接邀请皇家乃至勋臣贵戚入股香皂厂,扩大生产、提高产能——你们不是说我言而无信,一边说产能不足,一边偷偷卖给高官贵戚么?我就说这批香皂不过是为了扩大生产、拉他们入股而给他们提前看看样品罢了。怎么着,我放着自己一个人赚大钱的好事不去做,居然想着让大家分润分润,这还有错了?” 听琴惊道:“那大少爷岂不是亏了?” 赏月却是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可那些诋毁大少爷的人,也可能会说大少爷是想拉拢百官,居心不良呀。” “亏不了的,不过这个道理今天先不说了。”高务实哈哈一笑,转而回答赏月的疑问:“他们说我拉拢百官?这话就很奇怪了,我一个八岁小儿,我拉拢百官做什么?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想把矛头往我三伯身上引,可是这事情好解释呀……我三伯身为帝师宰辅,位高权重,若是真要结党营私,难道会靠这种手段?要知道他可兼着吏部尚书,真要是拉拢人,提拔一下不是更方便,犯得着从自家兜里掏钱去拉拢?况且我方才说了,皇家也是我争取入股的目标,而且是头号目标。我三伯若有拉拢百官图谋不轨之心,难道都不知道避着陛下的?” 赏月张着小嘴,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第92章 夜会刘显(上) 和赏月听琴二女聊了一会儿,高务实便摆摆手让她们先去忙,自己则开始写信。 除了已经定下要去信的人以外,他还给自己父亲高拣写了一封家书,把近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顺带装作孝顺儿子的模样,说了几句思念父亲、盼望父亲一切安好之类的废话。 这倒不是高务实天性凉薄,实在是因为他跟自己这位便宜父亲拢共就见过两次面,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到半个月,怎么可能会有多少真实感情?真要论感情的话,无论是这一世的娘亲,还是大伯、三伯等人,其实在高务实心里的地位都比这位便宜老爹来得强。 而且中国人历来的传统是“抱孙不抱子”,父亲对儿子的态度绝大多数以严厉为主,更别说他们六房人丁兴旺,他这个长子还要起到弟弟妹妹好榜样的作用,于是更是被老爹严格要求,父子之间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缺乏亲密感。 但是,这并不妨碍高务实装模作样扮孝子,反正人不在跟前,信里面大可以写得一副孺子情深的模样。毕竟这年头的人,要是被人揪出来说孝道有亏,名声基本就算是全毁了。 写完所有的信,花了高务实差不多一个时辰,小脖子小胳膊都有些酸了,他打着哈欠把慎思院管事沈立安叫来让他去办发信的事,然后便施施然去了慎言院,叫上韦希旻一起去拜访刘显父子。 高务实去的时候,刘显父子二人……不对,还有小萝莉,三人正在慎言院甲字贵宾厢房闲聊,见到高务实前来,包括刘显在内,都起身相迎。 高务实仗着自己小孩子的身份,可以随意一些,也无需端什么顶级文官子侄的架子,老远便笑着拱手一礼:“刘将军、刘公子、刘小姐,鄙处荒野,招待不周,怠慢了三位贵客,万乞海涵。” 有老爹在场,刘家兄妹自然只能含笑示意而没有答话的资格,刘显则稍稍上前一步,拱手回礼,面上笑意盎然:“诶,高公子这话可就太客气了,刘某一介武夫,戴罪之身,能得公子不弃,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已是万分感念,哪里当得起公子‘海涵’二字?公子快请上座。” 高务实走到他们三人跟前,摆着手笑了笑道:“刘将军,我与令郎一见如故,甚是投缘,乃同辈之交,将军乃是长辈,自当上座,将军请。” 刘显年已五十有五,高务实这么一说,他就不好推辞了,只得坐了上首,把东向让给高务实坐下,刘綎兄妹二人则在西向作陪。 高务实这两天风尘仆仆不说,还历经一波被掳之祸,来到三慎园之后又是听取张津的介绍,又是安排各项事务,最后还写了好几封或长或短的家书,早已累得犯困,因此此刻也不想拐弯抹角,坐下之后便直接问道:“小子漏夜来访,是有几桩事情。” 刘显作为一名武人,其实反而习惯这样的对话,闻言精神一振,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高公子请说。” 高务实道:“第一桩事是,刘将军的遭遇,我已连同此次遇袭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一同写于家书,分别告知我三伯与大舅,想来他们定会予以重视,请将军稍安勿躁,待朝廷详查即可。” 刘显大喜,起身拱手一鞠:“刘某此番若能平冤昭雪,皆公子之力也,大恩大德,必不敢忘。” 他这么一客气,高务实被逼无奈,也只得起身还了一礼,才道:“将军言重了,小子不过为国恤才,分内事也,不值一提。”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小子有一事未明,还请将军解惑:将军自南方而来京师,何以走到京西来了?” 刘显笑道:“高公子误会了,刘某原是先到过京师,奈何无甚门路,蹉跎半月,一事未成,因而心中苦闷,便想去十八潭看看雪景。不意正巧撞见那响马贼首曹淦的二弟曹岚带着二三十余名响马盗逼迫十八潭附近山民献纳粮食财物。当时,那曹岚还抓了一名薄有姿色的女子意图凌辱,我儿见之大怒,上前去将那贼人活活打死。不过当时我等也是仓促出手,并未有周全布置,以至于那些响马贼余众分散而逃,不多时便引来了响马主力。刘某因有小女在侧,不愿与之死命相搏,因此便打算将他们往京师方向引……后来的事情,高公子就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高务实点点头,笑了笑道:“将军如今生擒了贼首曹淦,却不知有何打算?” 刘显愣了一愣,狐疑道:“听说此人横行北地多年,如今既被我等生擒,论理自然是交于顺天府归案……高公子莫非另有高见?” 高务实历来对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颇为自信,因此刚才一直盯着刘显的眼睛,想看看他说的是否是真话,按他自己心中所想,是比较怀疑刘显有其他目的的,却不料刘显神色丝毫不像作伪,倒令高务实心中费解:莫非真的全是巧合? 不过,巧合也没关系,刘显既然人在这里,自己稍稍费上一番口舌,想必还是可以让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行事。 主意打定,高务实便笑了一笑,道:“将军生擒曹淦,按理说已是大功一件,不过小子再三思量,觉得还能使此功更上一层楼……若是做成,不惟我三伯、大舅在朝中能更好的为将军说话,便是太岳相公,多半也会出言相帮。” 刘显这等武人,论政治手腕,比起高拱、张四维等人就差得远了,闻言虽然明白“使此功更上一层楼”的意思,却想不通为何这么做了之后就能让张居正也出言相帮,因此讶然道:“太岳相公……莫非与那曹淦有仇?” 高务实要是正在喝水,只怕就得一口水直接喷到刘显脸上——人家张居正何许人也?翰林清贵的底子,如今更是贵为阁老,他跟这区区响马蟊贼能有个屁仇! 第93章 夜会刘显(下) 但心里鄙视归心里鄙视,高务实演技还是始终在线的,因此面子上只是微微一笑,解释道:“太岳相公自然不会与区区蟊贼有什么私仇,但刘将军可知晓,眼下顺天巡抚刘子和刘公,乃是太岳相公同年,他二人一贯交好……” 高务实说到此处,神秘一笑:“百里峡响马贼众在北地尤其是京畿附近横行多年,刘军门必然早已有心除之,若此时刘将军以革职候勘之身竟为朝廷除此大患,岂能不为将军请功?刘军门如若开了这个口,朝中又有我三伯、大舅为将军说话,太岳相公难道还会无动于衷?自然也要出面力主将军无罪有功。” 高务实称顺天巡抚刘应节为“军门”可不是口误,明代巡抚的确有军门之称,并不像满清之时,把某省提督之类称为军门,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而高务实之所以此刻特意要称呼刘应节为军门,则是要提醒刘显,刘应节这个顺天巡抚对顺天的治安和军务负有责任,因此剿灭百里峡响马贼众本就是他的工作之一。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道理,若非高公子指点,刘某险些自误!”刘显目中精光大绽,神色间立刻杀气腾腾:“既如此,刘某当好生布置一番,趁那贼首孤身被擒,其百里峡老巢或许尚无多少准备,一举将之剿灭!” 高务实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有将军和子绶兄在,想必那区区数百蟊贼,定然在劫难逃。” 他这话一说,刘显却是略微一滞,看神情似乎略有些犹豫了起来。 刘綎那边却是十分兴奋,他刚才一直插不上嘴,此时连忙道:“高公子说得没错,那群废物可不知道曹淦已被我生擒,估计还在百里峡坐等他们大当家的回去呢!我等明日便出兵百里峡,我定要杀他个七进七出……” “子绶!”刘显父威一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等眼下可没兵,只有些个家丁,其中还有不少人身上带了伤!你是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就能单枪匹马把百里峡响马杀个干净吗?” 刘綎呆了一呆,似乎才想起眼下的处境,百里峡乃是响马贼众的老巢,他们此前不可能是倾巢而出,这次虽然刚刚遭遇一场大败,但损失掉的人马毕竟也就几十,从整体实力上来说,可能都算不上伤筋断骨,以眼下他们父子二人手头的实力而言,强行攻打的确毫无胜算——他虽然自负勇武,却也没自大到认为能跑到贼巢里去独战数百人,当下不禁被父亲批评得有些发愣。 那叫馨儿的小萝莉一直冷眼旁观,见高务实三言两语就把父亲和大哥带到沟里去了,只好出面救场:“父亲、大哥且莫着急,高公子人中龙凤,料事如神,想必心中早有妙计破敌……是吗,高公子?” 高务实心中一惊:我倒忘了这小萝莉是个鬼精灵……我一个魂穿分子,聪明点还算说得过去,这小丫头的脑袋却是怎么长的,看起来了不起也就六岁左右,如何这般精明? 但惊讶这种表情,除非高务实故意,否则是不会真的显露于脸上的,他面上依旧维持着微笑,却不答话。 刘显的反应还是很快,见状就知道高务实多半真如女儿所言,心中早有谋划——以前他也在不少文官麾下打过仗,那些文官们心中对战事有所谋算的时候,大半就是这个表情。 有求于人的时候,面子是顾不上的,反正高务实年纪再小,也是文官世家出身的读书人,将来多半也是文官身份,刘显也懒得在意请教一个八岁小儿似乎有些丢脸的事,立刻接口道:“馨儿所言极是……高公子,你家学渊源,天纵之资,想来定有破敌之法,不知可否见教?” 刘显这般说着,一边的刘綎也眼巴巴看着高务实。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瞧他那蠢蠢欲动的模样,估计这厮可能是昨天还没杀过瘾,眼下单纯就是手痒想去再干一仗……真是个战争狂人。 他却没想,怂恿人家去干这一仗的,看起来正是他高公子自己。 但高务实还真不是怂恿人家去强攻百里峡,他的思路一贯是“战争是在其他手段都已宣告无效时的最后选择”,因此他笑了笑,道:“各位太高看小子了,若论打仗,小子如何敢在刘将军面前逞能?” 刘显自然客气了几句,又催高务实“指点”。 高务实道:“将军若嫌人手不足,我这里其实也只能稍稍帮些小忙……”说罢便将三慎园明日会征召家丁护卫队的事情说了一说,又道:“方才来时,我问过韦管事,往常三慎园若有事,倒也可以征集约莫三百余民壮,但家丁护卫队多半也要从这三百人里出,如此拢共算起来,就算加上张家护卫暂时还得奉我之命行事,也不过能提供给将军三百来人……” 刘显沉吟着道:“三百来人未经军阵训练,战力如何很难确保,不过若是我等攻得突然,倒也不能说全无胜算。只是,这样一来就很难确保我方的伤亡,这些人算来都是高公子家丁,若是损耗过大……” 高务实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手头虽然的确可以匀出这些人来,但万一损失了,可都是赔自己的本,这买卖可未见得划算。 因此他毫无羞愧之心地接口道:“刘将军言之有理,因此我们应该有更好的办法,而不是这般猛攻猛打。” 刘显心道:那你废这个话干嘛? 当然这话不能直说,只好问道:“那依公子之见?” 高务实笑道:“那曹淦乃是贼首,眼下已经被将军擒获,我等大可以在他身上打打主意。” 这一次,刘显还未说话,刘綎却实在忍不住摇头道:“高公子,你若是想逼那曹淦反水,我瞧着只怕够悬——那家伙我看得出来,不是个怕死之人,咱们这里也不是什么东厂、锦衣卫,严刑逼供什么的,业务不太熟练。” 高务实哈哈一笑:“何必严刑逼供,高某不才,愿说得他主动归降。” 第94章 叛军旧事(上) 曹淦被关押的地方是慎言院的丙字三号客房,此处虽然比不得贵宾厢房自带小院,但也算干净整洁,作为俘虏,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被捆绑在一张栎木厚背椅上的话,完全没有理由抱怨待遇不佳。 以高务实的胆量,纵然知道全身均被捆绑的曹淦绝对动弹不得,也无法通过摔坏这坚固的栎木椅来挣脱捆缚,但他仍然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态度,带着刘綎这样一尊杀神之后才笑眯眯地来到曹淦面前。 看见高务实进来,曹淦冷哼一声,嘲讽道:“高家小子,你若是想来看曹某的笑话,不妨仔细看个够,曹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被你看看又不会掉半块肉。” 高务实依旧笑眯眯的,自己搬了把栎木椅在曹淦面前不远处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个响马贼首来。 曹淦是个大光头,被刘綎削掉的半边耳朵被随意包扎了一下,看起来还上过一些药,大概是刘显觉得他多少算个重要俘虏,不希望他伤口感染而死才命人给处理了一下的。他的手臂也有处理,两块木板夹着,用白布裹紧,里头也散发出一些草药味。 但高务实不着急说话,刘綎却忍不住瞪了曹淦一眼:“姓曹的,都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江湖好汉?你给小爷我听着,高公子忙得很,可没兴趣看你装腔作势。” 曹淦哈哈一笑,铜铃般的一对大眼中露出狡黠的光芒:“哦?是吗?看来高公子此来,要么是打算亲手杀了我泄愤,要么就是打算招安我喽?” 高务实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我连鸡都没杀过一只,怎么会动手杀人?至于招安……我一介布衣,又怎能招安于你?” 曹淦嘿嘿一笑:“便是乡野愚夫也知道阁老之尊比类前朝宰相,你那伯父不仅是朝中阁老,听说还是帝师,别说招安我区区一个响马,便是飞龙皇帝当年麾下大将,他若想招安,只怕也尽都能招安了。” “飞龙皇帝?”高务实听得一怔,心道:这是个啥玩意,怎么一股浓浓的玄幻动漫风。 但他身边的刘綎却面色一紧,陡然喝问道:“你与那张琏反贼有何关联?说!” 曹淦哈哈大笑,却根本懒得再理会。 高务实诧异回头,问刘綎道:“子绶兄,张琏是谁?” 刘綎冷着脸狠狠地盯了曹淦一眼,对高务实道:“高公子,此事……请借一步说话。” 高务实心说不妙呀,我这招降的事还没扯旗开张呢,难不成就要夭折了? 不过他见刘綎面色严肃,不像儿戏,也只得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刘綎随后出来,两人去了另一边的厢房说话。 进得屋内,刘綎便请高务实坐下,也不多说什么废话,直接向他介绍起这位“飞龙皇帝”的事迹来。 高务实本来对此人毫不知情,只能听刘綎讲述。原本他心里估摸着这位所谓“飞龙皇帝”,大概也就是几个愚夫愚妇弄出来的搞笑造反,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造反是真,但却丝毫不算搞笑。 张琏,饶平下仓人。初为库吏,盗库银,杀人亡命,投靠贼郑八为乱,在朝廷的档案里头,当时被归类为“剧盗”。倘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问题是他不满足于为盗匪,竟然还做起了更大的买卖。 这张琏在饶平县衙当库吏时,便悄悄刻制了一枚印玺,上书四字:“飞龙人主”。并私下将此印玺藏放在县城四方塘中。接着便神秘兮兮地与人说:“吾夜中做梦,见天上掉落一宝物于塘中,仙人又托梦说谁能获得此物,便是真龙天子。” 这种过去造反辈玩腻的把戏虽然毫无新意,但对于当地百姓而言却也是一桩新鲜事,不久便传遍整个县城。很多人信以为真,大概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吧,居然纷纷下池摸拾,但谁也找不到。这时张琏见酝酿得差不多了,便也邀几人去四方塘寻找。 这块玉玺本就是张琏所藏,当然得来全不费功夫,不久便被他摸捞了上来。张琏获得此玺,在这些愚夫愚妇眼里,就等于上天授予了帝王符兆。人们惊愕之余都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纷纷跪下叩拜。就这样靠着这种老掉牙的小把戏,张琏居然就成了当地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了。 有了名头就好办大事,接下来,张琏便“杀族长,投奔大埔郑八”。 大埔,此时属饶平县清远都滦州都之地。嘉靖三十七年,族长见张琏有造反之意,恐以后危害乡里诛连家族乃再三劝说,希望张琏不要叛逆,做一个老老实实的顺民,并扬言若不听从,就要将之驱逐出族。 张琏帝王野心已起,怎耐得住这般“欺辱”?于是怒杀族长,登高一呼,率追随者投奔大埔郑八(此人是白扇会起义首领)并做了副寨主。郑八死后,因张琏“行侠仗义”,威望最高,且有帝王符兆在手,于是便被推为首领。各地叛军纷纷投靠,军队达十万之众,势力日益强大。 嘉靖三十九年,张琏与程乡林朝曦,梁宁,徐东州,大埔肖晚,罗袍、杨舜,小靖张公佑、赖赐,李东津等各路叛军联合,歃血为盟。并在家乡饶平上饶乌石建造城堡,在柏嵩关张项山筑“朱城黄屋”作宫殿。之后,张琏设坛祭拜天地称帝,号“飞龙人主”,改元“造历”,国号“飞龙”,并开科署官,封肖晚,罗袍为王,封林朝曦为大将军,其他人等皆得封赏。 柏嵩关位于广东饶平北部上善镇与福建省平和县九峰镇交界,地势颇高,高峰对峙,依山负险,垒石为垣,架两门相拱对照。相传昔年大明建此关时,关北有古柏凌空,故名“柏嵩关”。此乃扼粤闽通道之咽喉,乃是一将当关,万夫莫开的一处战略要地。 “飞龙国”建立后,张琏便加紧开始他推翻大明统治的计划。 嘉靖四十年,张琏调遣兵力,分三路出击粤、闽、赣、浙四省,命林朝曦率军三万余人攻打粤东诸府县;命肖晚、罗袍率等三万余人攻打闽西、赣南,他自己则亲率中军主力三万余人攻打闽南并沿海岸线直上攻打浙江。 飞龙军声势浩大,出征初期捷报频传,同时得到各地造反派的响应支援。肖晚、罗袍率军攻打闽西时,连城叛军首领包龙(鲍荣)、包凤(鲍虎)兄弟积极配合,互为呼应。肖晚、罗袍部连克永定、上杭、武平、长汀、长乐、连城,又绝断官军粮道,并乘胜攻打赣南之瑞金、宁都、兴国、万安、泰和等地;林朝曦部转战粤东,攻打潮州、大埔、梅县、兴宁及河源之龙川、和平等地;张琏亲帅叛军,四月占平和,六月陷云霄,八月破南靖,攻占漳州镇海后,又直指泉州、莆田、福州,乘胜攻占浙江龙泉。叛军锋芒所指,势如破竹,短短时间便攻陷县城数十处,整个飞龙叛军发展至二十万人! 第95章 叛军旧事(下) 叛军在粤、闽、赣、浙四省边界的胜利,使朝廷大为震惊。嘉靖皇帝震怒之极,急诏命诸道会师,令提督两广侍郎张臬、总兵平江伯陈圭等调集军队。嘉靖四十一年二月,张臬奏请借调广西“狼兵”十万,与广东、福建、江西官军会合,共调集了三十万大军。 六月,抗倭名将刘显、俞大猷分别奉诏领命,率官军兵分六路围剿“飞龙国”叛军。七月,胡宗宪兼制江西,获悉飞龙军几乎倾全部兵力出战,柏嵩关大本营兵力空虚,便命俞大猷急击。 俞大猷对此决策颇为赞同,谓:“宜以潜师捣其巢,攻其必救,奈何以数万众从一夫浪走哉?”(见《明史?列传?俞大猷》)。于是俞大猷亲率主力一万五千人,迅速奔袭、并登上柏嵩关最高峰处观察地形,他见叛军兵营依山环列数里,加之山上草木旺盛,宜以火攻。 俞大猷能与戚继光并列,且享有“俞龙戚虎”这般的美评,自然不是易于之辈,他指挥官军把扼下山各个路口,点火烧山,顷刻烈火肆虐,数百座军营被火吞没,朱城黄屋也化为灰烬。接着他又挥军上山,将留守叛军官兵乃至从贼家眷等一通好杀。 张琏得报老巢丢失,急忙回师救援,但俞大猷早有预料,因此他在返程途中又遭俞大猷伏兵而大挫。尔后,按察副使冯皋谟采用攻心战术,派官军到各路叛军营寨,以喊话、射传单、发恳恻票(投降凭证)等方式动摇军心。大明正统毕竟深入人心,因此这种办法颇有效果,有几个中级军官(江满清、李逢时、郭玉镜)悄然叛变,俞大猷又命其返营作内线。不数日,俞大猷计诱张琏出战,叛军再次遭受重创,一千二百多张琏军主力被当场斩杀。 嘉靖四十二年,罗袍再次率叛军由箭竹隘(隘岗上)进攻永定县城,攻城时适逢大雨滂沱,河水猛涨,无法渡过,撤走时又遭官军包围攻击,又是一场惨败。 林朝曦见二路主力均被打败,本部力量损失过半,便约河源另支叛军首领黄积山一同反攻,官军斩杀黄积山,后来林朝曦余部在阴那山一带被明将徐甫宰所率官军消灭。 至此,张琏三路叛军均在大明官军的强大攻势下被打败了。 按理说,张琏既灭,他的故事应该就到此结束了才对,然而刘綎接下来说的事情,让高务实发现,事情好像真的有些棘手。 这个关键的麻烦就在于,张琏自己究竟是被杀了,还是逃掉了。 也不知道是刘綎这个人对人的防备之心比较差,还是高务实看起来真的“人畜无害”,他居然想也没想,就对高务实说起了一桩如果非要上纲上线,甚至能扯到“欺君之罪”的大事。 刘綎面有忧色,道:“当日张琏所部全灭,我父与俞公俱有争夺俘琏奏捷之意,双方都派兵大肆搜寻清点,但我父当时距离张琏所部略远,只抓到一批张琏亲兵,俞公那边倒是宣称他所提前招安的叛军叛将江满清擒获了张琏,然后俞公将其‘磔于市’……但此中却似乎还有隐情。” 高务实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问道:“什么隐情?” 刘綎叹了口气,道:“听说当时江满清拿下张琏后,意图自己居功,而叛军的另一叛将李逢时把张琏被擒情况通告给了俞公,俞公于是派兵前去江满清山寨将张琏劫去。同时,叛军降兵和广东兵因之还发生了械斗……” 高务实以手扶额,一副“真是日了狗”的模样。 刘綎又道:“这里的问题是,若能擒拿张琏,按当时赏格,便可赏万金、封万户。江满清擒拿张琏后,为何不马上献给官军而留在山寨,引起我军之间的抢夺乃至械斗?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各路官军为了邀功领赏纷纷报捷。高公子,战争中死人无数,再说先帝和朝中大臣谁都没见过张琏,就算随便抓一个与张琏相貌相似的人杀了,然后上报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父亲一直认为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虚报战功。” 高务实皱着眉头,问:“先不要说那些,子绶兄,我问你,令尊报捷是怎么说的?俞公报捷又是怎么说的?” 刘綎略微有些尴尬,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我父亲报捷只说擒杀张琏亲兵数百,据他们表述,张琏已死于乱军之中,尸体首级已然无处寻找;俞公的报捷方才已经说了,就是以反间计擒下,然后被俞公下令所杀。” 高务实皱眉道:“这般重要的钦犯,俞公不献俘与朝廷,在京师明正典刑?俞公为将多年,岂会犯这等错误?” 刘綎摊手道:“问题就是当时因为抢夺张琏,官军内部起了争斗,甚至出现内讧,因此俞公的解释是必须立刻将之斩杀,否则恐引发更大的麻烦,后来朝廷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哦,这倒也的确是个理由,但问题在于……当时江满清抓到的那个张琏,是不是就是真的张琏? 高务实一贯是个阴谋论者,他觉得这件事可能不简单。譬如说这个叛将江满清,如果他是个双面间谍,假意投降了官军,但实际上只是给张琏做掩护,宣称自己抓了张琏,但其实却是拿个假货忽悠官军,而官军上下谁也没见过张琏的模样,就很有可能信以为真。再加上官军后来自己发生了内讧,俞大猷为了平息事态,顾不上仔细查证此张琏是否彼张琏,先杀了再说,那么这件事的真相就永远消失在历史之中了。 这样一来,刘显的上报是“张琏死于乱军”,俞大猷的上报是“张琏已被处死”,但无论他们俩说的谁对谁错,对于当时身体已经不太好的嘉靖帝而言都无所谓——既然这叛贼左右都是死了,究竟死在何处、死于谁手,又有什么重要?他要的是剿灭叛军,他要的是张琏已死! 可是,刘綎作为刘显的长子,显然听过刘显对此战的说法,因此深知这个张琏没准根本就没死! 高务实眨巴了一下眼睛,看着刘綎:“你该不会是怀疑曹淦就是张琏?” “那倒不是,张琏的确切模样我虽然不知,但对他的相貌,官军方面当时都是知道一些特征的,譬如说他应该是个三角眼,而这曹淦却是一对豹睛环眼。”刘綎说道:“我之所以在他一提张琏就感觉不对,是因为曹淦的口音!” “口音?”高务实微微回忆了一下。 刘綎却是个急性子,立刻道:“高公子可知,我父原是南昌人,我也会说江西话,而那曹淦虽然说着一口北方调,却总有些许江西味,换做别人或许听不出来,可我恰恰就是祖籍南昌。” 第96章 三寸之舌(上) 曹淦说话带有江西腔?如果是这样,那刘綎的怀疑就很有可能是真的了。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曹淦原本可能是那叛贼张琏的属下?” “我看很有这样的可能。”刘綎虽然大大咧咧,此刻也有些面带忧色:“毕竟事涉谋逆,高公子,你看这事儿我们是不是先跟我父亲知会一声?” 高务实稍稍思索了一下,摇头道:“不忙,我们先确认一下再说,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走,子绶兄,我们再去与曹淦谈一谈。” 刘綎心道:这高公子胆子倒是真个不小,不过……也罢,反正现在也没其他人知晓,我就当自己只是个护卫又如何?万一真是反贼余孽,待会儿我再禀报父亲也不迟。 于是两人再次返回关押曹淦的厢房,曹淦此时倒是淡定得很,虽然全身被绑,却还面色平静的在闭目养神。 “曹大当家倒是悠闲。”高务实见状笑道:“要不,咱们干脆摆上几个小菜,烫上一壶小酒,好好聊聊?” 曹淦这才缓缓睁开眼。他先看了高务实一眼,又打量了刘綎一眼,嘿嘿一笑:“曹某倒是无所谓什么小菜,不过若是有酒,那倒是不错。” 高务实哈哈一笑,还真的转身去到门口,叫过站在不远处等候的韦希旻,让他去准备几样下酒菜,再弄两壶烈酒过来。 三慎园作为张氏别院,有随时待客的准备,所以这点要求好办得很,更何况韦希旻现在生怕自己没了差事,要渐渐在三慎园的新主人面前失宠,更是尽力表现自己的能力,因此连忙表示马上就能办妥。 高务实回到厢房之中,对刘綎道:“子绶兄,一会儿我请曹大当家小酌几杯,劳驾你给他松个绑。” 曹淦和刘綎当然都清楚高务实为何不亲自给曹淦松绑——他对于曹淦而言毫无抵抗之力,万一又被扣为人质了怎么办?而换做刘綎去就无所谓了,别说曹淦有伤在身,就算无伤无痛,他曹大当家在刘綎面前也讨不了半点好处。 刘綎叹了口气,其实他是不太赞同放开曹淦的,虽然论武艺,自己就算面对两个曹淦也敢说毫无畏惧,但既然等下高务实要请曹淦喝酒,那自己就肯定是充当保镖角色的那个。刘綎虽然自负武艺,但觉得自己的武艺更长于战阵杀敌,干保镖这行还真不是特别自信,而眼下父亲有求于高公子,万一这回当着自己的面还让曹淦伤了他,那自己这张脸可就没地方放了。 但想归想,既然陪高务实来了,现在这档子事又是高务实所主导的,自己也只好配合——毕竟高务实敢这么做,本身也是对他刘綎的信任,刘綎这个耿直少年自认为要对得住这份信任。 刘綎上前解开了曹淦身上的绳索,却丝毫不掩盖对他的不信任,冷冷地道:“姓曹的,高公子对你算是以德报怨了,要是你还有什么不识好歹的想法,到时候可别怪小爷我不客气。” 曹淦也以冷笑相对:“若是不敢,何必解绑?” 刘綎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就凭你,也配质疑小爷我不敢?哼,你若不服气,大可以养好手伤之后再找小爷比划比划,小爷我让你一只手,如何?” 曹淦盯着刘綎的眼睛,刘綎也盯着曹淦的眼睛,这两个人要是眼神能杀人,估计对方应该都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摆手道:“子绶兄尽管放心,我看曹大当家是个明事理、懂进退的人,不会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事来。” 刘綎自然不会给高务实摆脸色,闻言狠狠瞪了曹淦一眼,便退到高务实身边。 曹淦却斜睨着高务实,一脸嘲讽地道:“高公子既然说我明事理、懂进退,不会做什么不明智的事,为何却不敢上前一些?” 高务实却不是个面嫩之人,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那却不同,我在曹大当家够不着的地方呆着,曹大当家自然会明智,可我若是自己送到曹大当家触手可及之处,无论曹大当家你明不明智,我自己首先就不明智了……难道曹大当家没听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么?” 曹淦哼了一声:“读书人要找借口倒真是容易,怕就是怕,居然还有道理了。” 高务实笑道:“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曹大当家,我遵从圣人之言,你却小觑圣人之言,此所以我虽稚子,可畅行四海;你虽悍勇,只蜗居山野之理也。” 曹淦大怒道:“你能畅行四海,靠的是你有个身为帝师阁老的伯父;我蜗居山野,只是因为遭人陷害!关他孔老二屁事!” 高务实挑了挑眉角,反问道:“遭人陷害?这倒是奇了,难道你曹天王不是横行北地多年的百里峡响马贼酋?” 曹淦忽然警醒:“你小子想探我的底?” 高务实叹了口气:“我只是见你一身武艺不凡,更兼胆识可贵,不想就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地将你交给顺天府,白白坏了性命,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我有什么好紧张?”曹淦冷笑道:“小子,莫要以为只有你们读书人才会那些阴谋诡计,你不就是希望把我忽悠住了,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整个百里峡千余人众,给朱家皇帝献上一份大礼么?真当我猜不出来?” 刘綎在一边听得心头一紧,暗道:糟糕,这姓曹的看着是个粗坯,想不到脑子却灵光得紧,高公子这招降的买卖只怕是干不下去了。 谁料高务实却不急不忙,微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有个身为帝师阁老的伯父,想必也该知道我三伯在陛下面前说话,一向是百请百准。那你何不再想一想,任你那百里峡如何易守难攻、如何兵强马壮,我三伯若真要剿平,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曹淦脸上乱草一般的虬髯无风自动,一对环眼盯着高务实:“你待如何?” “我没打算如何啊。”高务实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我原本只是想给你们找条出路,奈何你这般防贼似的防着我……曹大当家,你怎么就不想想,我被你们百里峡响马堵在京郊,又是打又是掳,差点就送了小命。这么大的事儿,难道还能瞒得住人?我三伯、大舅何许人也,我这个做晚辈的在京师差点给响马杀了,他们于公于私,恐怕都得拿你们百里峡开刀吧,否则将来如何在朝堂立足?” 第97章 三寸之舌(下) 曹淦听了这番话,心里没来由有些后悔,暗道:当时还真是冲动了些,我自己深恨这些当官的不打紧,却不想这样一来便害了整个百里峡数百弟兄,这却如何是好? 高务实见他眼珠乱转,神色却隐隐有些懊悔,知道此人心中必有顾忌。再联系到他自从被擒,根本没有表现得如何惊惶,甚至还敢再三嘲讽自己,可见他不是担心自身安危——那么他担心的就只能是那些百里峡的响马贼众了。 高务实心中一宽,暗道:有牵挂就好办事,怕就怕那种心性凉薄,偏又悍不畏死之徒,既然你牵挂百里峡的属下,那我这劝降大计就算成了一多半了。 曹淦眼珠转了一会儿,最后目光仍是落在高务实身上,并且下意识握紧了拳。 刘綎立刻踏前一步,森然道:“我劝你不要心怀侥幸。” 曹淦肩一垮,颓然松开拳头,眼中露出挣扎之色:“高……公子,你究竟想要怎样?” 高务实笑了笑,道:“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曹淦仍是一脸颓然:“我的故事有甚可说?” 高务实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既不催促,也不再做别的表示。 曹淦长叹一声:“当年也是这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当年如何,我不知道,但眼下我并非欲为刀俎,你也未见得就会被当做鱼肉,你方才说你遭人陷害,所以沦为响马,我想听的就是这里头的故事。”高务实仗着自己身边有一尊杀神坐镇,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 曹淦又叹一声,闭目思索数息,才道:“你们二人方才单独出去那么久,想必是已经猜到我曹淦与昔年飞龙人主张琏有些关联了,是么?” 高务实淡淡地道:“是。” “既然知道,你还说能救我?这可是谋逆大罪。”曹淦盯着高务实的眼睛。 高务实依旧神色淡淡,道:“你若便是张琏本人,那没得说,别说我高务实救不了你,便是我三伯、大舅他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为你出言张目。” 曹淦仍然死死地盯着他,问:“你怎知我不是张琏?” 高务实笑道:“张琏虽是逆贼巨寇,但好歹也是曾经聚众数十万的枭雄之辈。他本是广东潮州府饶平人,你虽然学会了一口北方官话,隐约却带江西乡音,两者如何一人?况且张琏乃在粤赣闽浙四省聚众造反,掀起偌大战事,手底下少不得也有些个能人异士。东南沿海之地私自出海者极众,他战败之后若是死了也还罢了,倘是未死,大可以乘桴出海而逃,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北地厮混?再有,他既然曾敢僭位称帝,纵然失败,又如何肯甘心屈居一隅之地为响马多年?曹大当家莫非欺我年幼无知,连这点因果缘故都想不明白么?” 曹淦目瞪口呆地看着高务实,他实在想不通高务实这小小脑袋瓜子怎么长的,自己这点老底居然被他轻轻松松掀开了大半,一通分析也是丝丝入扣,简直见了鬼了。 “哈,哈哈,你若是年幼无知,我曹某人这颗脑袋算是白长了这么些年。”曹淦叹道:“不错,我自然不是飞龙皇帝,不过曹某当年的确是在飞龙皇帝麾下效力。” 高务实淡淡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飞龙皇帝,你若还念着百里峡那些人的脑袋,最好称呼他为张逆,或者直呼其名张琏。” 曹淦憋着气不肯回应。 高务实又道:“这么说起来,你原本是张琏部属,张琏战败之后你流窜逃亡至北地,又干起了响马,也算是老本行……可是,这里头哪有什么冤屈?” 曹淦冷笑道:“我若是飞……张琏的嫡系,那自然是好汉做事好汉当,无论战死也好,被俘也罢,朱家皇帝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曹某人也是胯下带把的汉子,自然别无二话。可是,嘿,曹大爷我原本是江满清那厮麾下的左膀右臂,他临阵反水去打张琏,趁乱拿下张琏之后,又想独占大功,谁料最后引得官军内讧。” 曹淦面色一阵狰狞,咬牙道:“我原本就不愿干这种出卖自家人的事,只是当时江满清势大,老子手头不过四五百人,明的拗不过他,只能来暗的,趁着他们几方狗咬狗,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带人放跑了张琏!” 高务实面色微微一变,与刘綎对视了一眼,却见刘綎眼中已经明显流露出了杀机。高务实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先等等。刘綎眼珠一转,仔细打量了曹淦一眼,看起来就仿佛在琢磨着待会儿应该朝他身上哪处位置下刀一般。 曹淦却恍如不见,神色中仿佛有些恍惚,自顾自继续道:“想当初老子在家乡犯了事,带着老母一路流落到广东,我当时听说跟人出海只要不怕死,就可以挣大钱,本想学着那些潮汕人出海谋条生路,可惜尚未成行,我那老娘便因为又饿又病没熬过去。可怜当时我身上只有七文钱,连副薄棺都买不起……我记得清楚,那日张琏偶然行至,见我落魄得连葬母之资都凑不出来,二话没说便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将老母风光入葬。” 曹淦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高务实:“你说,我是不是欠他一条命?我是不是该还他一条命?” 任高务实心如坚铁,此刻见到曹淦这么一条悍不畏死的莽汉说到此处竟然豹眼通红,也只能轻声一叹,稍稍放松了语气,问道:“你放了张琏,后来呢?” “后来?”曹淦冷笑一声:“他们那些人,人脑子都打成狗脑子了,谁也不知道张琏是我放的,我自然装作毫不知情,继续跟着江满清。再后来,江满清这厮大概是因为走失张琏,又害得官军内讧的缘故,居然只落了个百户身份,手底下的兵要裁掉十之八九。直娘贼,老子在他手下又一贯不大听话,他就想将老子裁掉……” 曹淦忽然面露狰狞:“要裁掉老子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想些歪门邪道,说老子意图不轨……直娘贼,老子若真是意图不轨,难道当时不会跟着张琏一走了之?” 第98章 招降纳叛(上) 曹淦这么一说,刘綎倒是接过了话茬,问道:“我倒是也挺奇怪,那张琏既然对你有大恩,而你也还了他的恩情,按理说你们俩这样就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跟着他走岂不是比跟着江满清那厮要好得多?” “问得好啊!”曹淦忽然一脸恨恨地看着刘綎:“我跟着张琏走倒是容易,只要张琏还有一口吃的,我就少不了一口汤!可当时我弟弟尚在江满清身边,他跟我乃是一母同胞,我若一走,他就必死无疑,你是让我卖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去跑路?” 哦,这就很尴尬了,他这个唯一的亲人,前几天正是被刘綎给生生揍死的。 高务实也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 说起来,高务实并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心性,不至于中二到认为世界非黑即白。在他而言,曹淦就算干过再多的坏事,只要不是对他高某人犯下的罪,而此人又对他有用,那么高务实就依然有可能考虑用他——前提是用他不会导致将来其他更大的坏处。 说到底,高务实是个彻彻底底的实用主义者,他对于自己的道德要求可能还稍高一些,但对于自己打算用的人,则除了民族大义之外,其他很多世人眼中的道德罪,对他而言都不是太大的问题,至少,是可以给个机会让人能改过自新的。 事实上,这可能是一种穿越带来的自负——我来自更文明的时代,所以我对自己的要求可以高一点,但对于你们这些人,就无所谓了,只要能用就行。只要能用好你们的长处,帮我达成目的,其他小节暂时放一放没什么大不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 至于我的目的?哈,我说了你们也理解不了! 就是这样的优越感,让高务实下意识里并不太关注一个人此前犯过什么错,只要你归于我麾下之后能够好好表现,我就敢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 在挽救大明,或者甚至说是挽救中华文明传承的大义面前,这些事情微不足道! 造反怎么了?高务实发现自己穿越到了明朝的时候,不也照样考虑过造反这条路?只不过是权衡之后觉得造反对整个民族造成的伤害过大,不如从上到下的改良来得温和、稳妥,这才没有选择走造反的道路。 可是,既然自己这个穿越者会权衡要不要造反,大明的“当代人”难道就没有这个选择权?说到底,底层老百姓但凡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下去,谁脑子坏了豁出性命玩造反?这又不是后世打游戏,玩死了也不过就是重新读档,这造反要是玩失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但眼下问题在于,曹淦如果跟刘綎不能和解,那么这个人用起来就很有麻烦。至少高务实目前不论怎么看,都不会认为曹淦的作用能跟刘綎相比,而刘綎在杀曹淦他弟弟这件事上,又根本没有任何错误,如果要公允一点说,甚至还应该赞他一句侠肝义胆、见义勇为。 高务实眼下犹豫就犹豫在这里,他不怕曹淦当过反贼,也不怕曹淦放走过张琏。 反贼已灭,张琏已逃,历史证明这群人根本没有危及整个大明的能力,所以高务实丝毫都不担心这个。至于隐瞒下曹淦的身份,捂住这个盖子,他高务实眨眨眼的时间就能想出至少两三个办法来,所以更加不叫事。 真正麻烦的是曹淦如果始终一副要跟刘綎死磕到底的模样,那么高务实要用他,就要担心刘綎的态度,而实际上刘綎不但在武力上能够碾压曹淦,现在还跟高务实一样掌握了曹淦的“黑材料”,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将曹淦置于死地。 高务实可不愿意在花大力气挽救和培养一个人才之后,却发现没过多久这个人就被自己更加看好的帮手给干掉了。 当然,高务实也可以选择一个更加简单的态度:只要曹淦能在拿下百里峡这件事上帮上忙,那我就尽管先用着,等百里峡响马被自己收编、整训完毕,曹淦是死是活关他高公子什么事? 想到此处,高务实稍稍瞥了刘綎一眼。他觉得刘綎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有爆发的迹象,很可能就是因为他在心里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只是单纯的利用曹淦,目标仅限于拿下百里峡,至于事成之后,玩一手过河拆桥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但高务实却并不想轻易浪费一个底子不错的人才——这曹淦迭经大战,又有指挥骑兵(响马贼)的经验,正可以和高陌形成步骑搭配,对于构建自己的私人武装班底是很有作用的。毕竟刘綎虽强,却肯定不会成为高务实的私兵头目,他的作用必然是领兵保卫大明而不是保卫高务实的个人产业,高务实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就在高务实还在苦苦思索怎么给他们俩解开这个看似死结的仇恨的时候,刘綎却嘿嘿一笑,对曹淦道:“你不必提醒我,虽然小爷杀的人够多,但你弟弟的死,小爷还没那么快就忘了。而且,就算那天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小爷我肯定还是会杀——他那是咎由自取。” 意外的是,曹淦只是冷笑了一声,道:“他的确取死有道,但不论如何,对曹某来说,这笔账不能不算。” 刘綎对曹淦的威胁毫不在意,反倒有些诧异地问:“哦?你居然也觉得他取死有道?” 曹淦一脸漠然,道:“我三番五次严令不得欺辱良家女子,每次派他们出去收粮之后都给他们三天时间去窑子里解决,他仗着是我的亲弟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事儿我要是知道,他也一样讨不了好。” 刘綎听了,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哟,这么说,你他娘的倒是……倒是那个什么来着?义匪喽?” 曹淦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你若不是出身官军,名头未必比老子干净。” 高务实心道:这话说得只怕不假,历史上刘綎对缅甸作战的时候,手段那叫一个狠辣,估摸着比后世臭名昭著的三光政策也强不到哪去,更别提刘显父子平都掌蛮之战,他们父子二人玩了一手空前绝后的“灭族”,把都掌蛮整个民族直接从地球上给抹掉了。 虽然说都掌蛮的确是终明一朝不停地“叛而复降、降而复叛”,玩了无数次之后,的的确确是把朝廷完全给惹毛了,不过灭族这种操作……在高务实看来也还是太狠辣了一些。要是换做高务实来处理,把他们迁往内地,打散到百八十个县分而居之,了不起两三代人过去,这个人口本就不算多的民族自然也就被同化掉了,何必非要干这种光听起来都觉得汗毛倒竖的笨事? 可能这就是杀人见血和杀人不见血的差别。 第99章 招降纳叛(下) 刘綎听了这话,却只是冷哼一声:“小爷我如何带兵,还轮不到你这手下败将来置喙。” 高务实见两人越说越僵,只好出言岔开话题:“曹大当家,百里峡的生死存亡,此刻均系于阁下一念之间,阁下拖延越久,百里峡就越是危险。” 曹淦冷笑道:“我拖延了吗?你说要听我的故事,我这不是原原本本说给你知道了?” “那好吧,咱们言归正传。”高务实耸了耸肩:“你放走张琏这件事,我可以想法子给你遮掩过去,但你又是怎么从江满清处跑到北地,做起响马来的?” 曹淦狐疑地看了高务实一眼,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放走张琏这事儿,你能给我遮掩过去?”别说曹淦,连刘綎都有些疑神疑鬼的模样,心中暗道:高公子这话应该只是随口一说吧?或者就是先拿话稳住姓曹的,根本没有真去做这件事的打算?是了,必是如此。 高务实却是一脸无所谓,道:“有些事情,在你们来看可能很严重,也很麻烦,但在我看来却很轻松,很简单。就譬如说曹大当家放走张琏这件事,按着你们的心思,大概觉得‘事涉谋逆,其罪族株’是吧?” 刘綎和曹淦头一次取得一致,异口同声地反问:“难道不是?”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一脸厌恶地别过脸。 “所以说你们只适合战阵对敌。”高务实毫不客气地道:“而我就敢说,只要曹大当家自己今后对此事绝口不提,朝廷上上下下别说本就不会知情,就算有所耳闻,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乐意去追究。” 高务实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曹淦听了,不禁陷入沉思,而刘綎则实在忍不住问道:“高公子何以如此笃定?这可是……这可是……” 他不说高务实也知道,无非还是那句“事涉谋逆,其罪族株”。 高务实叹了口气,问刘綎道:“子绶兄,我问你,你觉得,令尊愿意让这件事闹得举世皆知么?” “家父?”刘綎诧异道:“此事与家父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而且关系还不小。”高务实解释道:“早前令尊和俞公联手击破张琏,令尊是如何上奏朝廷的?他说臣率部大破张琏亲卫,斩杀无算,张琏或已死于乱军之中。子绶兄,令尊这种上报奏捷的方式,在我朝比比皆是,寻常看来自然无足轻重,但这是建立在张琏此人真个已死或者遍寻不着的前提下,一旦出现张琏成功潜逃的确凿证据,则令尊此奏便有蓄意欺君之意……你懂我意思吧?” 刘綎惊得面色大变:“我父亲只是说张琏可能已经死于乱军之中,也没说肯定死了啊,怎么就蓄意欺君了?” 高务实本来就是存心吓他,闻言耸了耸肩:“令尊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战功加点彩头,看起来更漂亮些,平常而论自无不可。可是你要知道,张琏潜逃一事一旦暴露,所有相关人等,一个个都跑不掉责任。这时候大家会怎么办呢?只会想着把责任往其他人身上推,而令尊作为主将之一,他自己上奏说了一句张琏或许已经死于乱军之中,那么其他人就会找到推卸责任的机会,说‘我本来还想详查的,但刘将军说他已死,我就没有多事’——你看,令尊就这样被人卖了。” 刘綎目光有些呆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那些文官肯定会这么说!怎么办?怎么办呢?” 高务实再加一码,继续道:“而且,到时候倒霉的可不只是令尊一个人,譬如说俞公,他的麻烦就更大,因为他上报说的是张琏已被他明正典刑。你想想,如果忽然之间,有人证明张琏居然跑掉了,俞公会怎样?” 刘綎愣愣地道:“那只怕要坐实欺君之罪。” 高务实点点头,肯定道:“所以俞公对于泄露此事之人必然大为愤怒……其余涉事官员,无论文武,甚至包括当时在朝中主事的阁老、部堂等大员,说起来也都会是这般态度。” 刘綎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心中暗道:那可就麻烦大了,南方几省的军方大佬要得罪大半不说,还要得罪不知道多少文官,至于阁老、部堂级别的大员,刘显莫说得罪一群了,就算只有一个,那也得罪不起呀!瞧瞧上次才不过得罪一个区区通州府同知,就闹得差点丢官,这要是得罪到了阁老?那怕是要丢命! 刘綎战场之上威风八面,政治斗争的水平就完全没法及格了,被高务实这么一吓,战战兢兢求教:“高公子,那这件事……却该如何是好?” 高务实小手一挥,大包大揽道:“无妨,我自会帮你们安排好,子绶兄无须忧虑。” 又转头朝曹淦道:“曹大当家还有什么疑问么?” 曹淦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高务实的眼神都变了:“没,没有,高公子……家学渊源,曹某无话可说,实在是服了。” 他顿了一顿,道:“其实曹某当时被江满清诬陷之后,因本就是降将身份,自忖没人会帮我说话,便也没多想,带着我那弟弟就连夜逃了。哦,对了,当时我们不在南方,因为时值倭寇进犯淮北,所以江满清所部全部都被调往凤阳巡抚麾下,我当时身在下邳……” 高务实听了他的叙述才知道,当时他在下邳跟随江满清剿灭倭寇,由于有多路大军由南至北包抄从海上直插徐州方向的倭寇,因此往南逃等于自投罗网,不得已只好往北方逃窜。后来曹淦兄弟二人顺着运河一路逃到霸州,阴错阳差之下娶了一房妻子,谁料他那妻子出身居然不是寻常人家——曹淦的岳父竟是霸州著名响马首领之一,正是因为看上曹淦的能力,才将女儿嫁与他为妻。后来他岳父在某次与别家响马火拼之时遭了暗算,曹淦便以女婿身份成了他们这支响马队伍的大当家。 不过曹淦毕竟是个外来户,自问在霸州当地混不下去,或者即便混下去也没什么前途,于是带着妻子和队伍“开辟根据地”去了——他很快打败和吞并了原本盘踞在百里峡的一支两百左右规模的响马贼众,成为百里峡新的大当家。 由于曹淦深知响马要想有活路,就不能对当地民众欺压太甚这个道理,因此对百里峡响马贼众管理还算严格。也正因为如此,百里峡响马盗虽然活跃了好些年,原本官府都已经有心思要去剿灭了,但结果这几年百里峡附近反而安定了不少,于是剿贼一事又渐渐耽搁了下来,竟然使得曹淦领着偌大一帮子响马逍遥了好几年,直到这次出事。 听完曹淦的话,高务实心里渐渐有了底:此人还是可以一用的,唯一的麻烦就是他跟刘綎之间的杀弟之仇了。 第100章 贼酋叩首(上) 麻烦只剩下一个,但疑问还有一点。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你以霸州响马旧部为恃,入主百里峡,两方合并之后实力大涨,手底下人马近千,想必如今百里峡还有不少响马们的家眷,至少得有数千人之多。这人吃马嚼的,消耗想必十分巨大。而同时你又说了,自你入主百里峡后,对附近百姓骚扰并不甚重,以免引起官府注意……那么,你是如何养活这么大一帮子人的?你可别跟我说是在百里峡那层峦叠嶂的山沟沟里头开荒种田。” “高公子,你还别说,百里峡虽然是山沟沟里头,但田地我还真开过一些,只不过那点田地真要计较的话,确实没什么大用。”曹淦这会儿态度好了很多,看了刘綎一眼,面上有些犹豫,只简单地补充了一句:“百里峡另有生财之道。” 刘綎一脸不屑地别过脸去,嘟嚷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多不起了?老巢周边不好意思抢了,无非就抢去劫商旅呗,还说什么另有生财之道,德性。” “你!”曹淦环眼一瞪,但又强行忍住,同样别过脸懒得搭理。 高务实看着曹淦,略微思索了一下,便道:“曹大当家,你的情况,我已大致有了些了解,而我的来意,想必你应该也已经猜出了个大概……怎么样,是听我一句劝走回正途,还是负隅顽抗,来个鱼死网破?” 曹淦面色有些挣扎,犹豫良久,才突然道:“高公子,你这一手玩得的确厉害,姓曹的现在欲进没得进,欲退没得退,只能任你宰割了。” 高务实摇了摇头,安慰道:“我是真为了你们好。” “且慢,高公子,我还有两个问题必须先问过你,希望你能据实回答。”他说完这话,又怕高务实误会,补充道:“事关重大,曹某不得不先问个明白,还请高公子恕罪则个。” 高务实依旧保持着微笑,摆摆手道:“无妨,曹大当家尽管问吧。” 曹淦盯着高务实的眼睛:“高公子能否保证,定能将我等身份洗白?” 高务实面色不变,道:“你与你最亲近的部署,但凡忠诚可靠或有一技之长者,日后可为我家丁;关系稍远或能力平平者,可为我三慎园长工;余者皆可成为三慎园之佃户。但我须得提前申明,我未必有地给他们种,不过只要尚能动弹的,我大概都能给他们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至于孤老、残疾等无力劳作者,我可出资养活,但只能保证他们不会饿死。” 曹淦面色一松,抱拳道:“谢高公子仁义。”高务实虽然没有明说,但既然肯让他们成为他的家丁、长工或者佃户,那就是肯为他们洗白身份背书了。虽然这么偌大一帮人要洗白身份按理说应该很难,但冲着高务实此前表现出来的智慧看,此人对大明官场理解之深远不是自己可比,他既然能答应下来,想必就是确有把握。 至于高务实给出的条件,说真的,都已经超过了曹淦的预期。在这个时代,可千万不要以为做家丁很丢人,家丁在很多时候可以直接等同于“亲信”!所以对于普通人而言,做家丁是一件颇有前途的行当,做大人物的家丁就更是如此了——高务实自己当然还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架不住人家家世显赫啊!别的不说,人家现在一句话就能决定整个百里峡的生死存亡!这不算大人物,什么算大人物?对他曹淦而言,这就是大人物! 高务实又问:“曹大当家还有什么要问的?” 曹淦苦笑一下,道:“高公子想得周全,我想问的话被高公子不问而答说清楚一大半了。另外就是,曹某有些不解,以高公子的身份,为何执意要……要……”他似乎一下子想不出应该用一个什么词汇来形容眼前的局势。 “你是想问,我为何执意要……收编你们一群响马?”高务实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曹淦心里一咯噔,但事已至此,还是点了点头。 高务实忽然朝刘綎望过去,神色淡然而坚定,道:“子绶兄,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对曹大当家说,你可否稍稍回避?” 刘綎先是一怔,继而大吃一惊:“高公子,此人昔属反贼,今是响马,实非良善之辈,你单独和他说话太危险了!” 高务实却露出微笑,摇了摇头:“道理都已经说通了,以曹大当家之智,不会做什么蠢事的,子绶兄可尽管放心。” 刘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高公子,你是何等身份,何必为了一个区区百里峡,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高务实稍稍有些为难,他虽然认为现在的曹淦不可能会再对他做出什么人身威胁,但刘綎此番本就是为保护自己而来,站在人家的立场,不肯让自己冒险也是理所当然。 这时,令刘綎和高务实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曹淦忽然站起身来,刘綎的身体下意识绷紧,一对虎目猛然朝他盯了过去,就看见曹淦对着高务实的方向直挺挺跪了下来,叩首道:“小人曹淦,见过少爷。小人愿拜于少爷门下为奴,今生今世,绝不反悔,如有背信弃义之举,小人愿断子绝孙,天打雷劈。” 刘綎捏着拳头,怔怔地站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 高务实却趁机上前几步,亲手将曹淦扶了起来,满面笑容道:“起来起来,曹淦,你既然入我家门,有些事情就好办了……”然后转过头,对有些发懵的刘綎道:“子绶兄,现在你还担心什么?将来他在我家中做事,我总不能每次都请你在我身边看护吧?放心,放心。” 刘綎见曹淦被高务实扶起之后,果然只是老老实实站在他身边候着,并无一丝要反手一击的意思,不管承不承认,高公子这一次算是赌对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吧,高公子,我且在外相候,你……若是有事,只要叫上一声,我瞬息便至。”也不等高务实回答,又对曹淦道:“姓曹的,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要逼我动手。” 第101章 贼酋叩首(下) 刘綎走后,高务实便笑着道:“若是我猜得没错,百里峡的生财之道,大概是在北边?” 曹淦大吃一惊:“你……少爷怎会知晓?” 这一声“少爷”,可是在没有刘綎在场的情况下叫出来的,高务实心里颇为满意,但更满意的是曹淦的反应。 看来我的估计没有错,百里峡真正赖以为生的买卖,真的是和蒙古人交易。 高务实并不是和朝廷里面的某些大臣一般,持着坚决反对和蒙古人进行任何商贸的思想。在高务实看来,明朝对蒙古的贸易不仅有利可图,甚至因为大明有着完全碾压蒙古的巨大经济体量,大可以达成利用经济手段来控制蒙古各部的目的,因此他不仅支持对蒙古进行贸易,而且希望大力扩大这种贸易的规模,直到蒙古各部形成“离开了大明根本没法活”的严重经济依赖。届时的蒙古,说是大明臣属,有何不可? 这才是高务实前世作为一个小小政治人物所养成的思维定式:能用经济手段解决的,坚决不用政治手段;能用政治手段解决的,坚决不用军事手段。 我坚持要有能打死你的能力,但我同时坚持,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开打。毕竟,打仗这种事,第一难免损耗太大,第二难免出现意外。 《孙子兵法·谋攻篇》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用经济手段逐渐控制蒙古,使蒙古渐渐为我所用,难道不比倾全国之力,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去打下蒙古来得划算?再说,即便打下蒙古,汉人难道去蒙古左建一个城,右建一个城?不适合农耕的蒙古草原,汉人得花多少力气去维持占领? 除非生产力和军事革命已经达到后世那般程度,否则高务实都坚持认为,以蒙治蒙才是长治久安的好办法。 更何况,蒙古人不仅可以跟汉人化敌为友,甚至还可以跟汉人成为战友:要知道将来说不定还有野猪皮会跳出来为患,需要蒙古朋友出兵和大明配合一下呢——当然,现在还不是朋友。 曹淦这么一问,高务实便哈哈一笑,但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继续问道:“你们和蒙古人交易,你们卖什么,他们卖什么?或者说,你们是以货易货?” 高务实这么一问,倒是让曹淦有些兴奋起来了,道:“蒙古人需要的东西可多着呢,绸缎、布绢、绵花、针线索、梳篦、米盐、糖果、梭布、水獭皮、羊皮盒子……啥玩意儿都喜欢,啥玩意儿都要。”顿了一顿,又道:“至于咱们,收得也算宽泛,马、牛、羊、骡、驴及马尾、羊皮、皮袄这些,咱们也都收。” 高务实略微诧异:“为何我们还有水獭皮能出售?蒙古没有?”不得不说,高务实的对野生动物的了解不怎么样,他还以为蒙古那边各种兽皮应该都很是充足,连带制皮技术也很先进来着。 “水獭多在河流湖泊边栖息,蒙古那边倒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可相比咱们就少得多了,再说他们平日以游牧为生,反倒不是经常去猎捕水獭之类的东西。而蒙古冬天颇冷,水獭皮对他们很是有用,再加上咱们汉人手巧,制皮精美耐用,因此蒙古人很喜欢找咱们汉人买水獭皮,特别是蒙古贵人们,都喜欢水獭皮。”曹淦解释道。 高务实又想了想,问道:“你们不卖那些铁锅之类的东西?” 曹淦摇头道:“铁锅这等物什,价格倒也不能说不划算,但官府、边军也有时候会查。小人是觉得,反正做其他买卖也能养活百里峡这一帮子人,犯不着为了几口铁锅犯禁,惹得官府侧目,自找麻烦。” 高务实赞道:“好,你这个想法很聪明。”然后又问道:“不过我听说官市并不常开……你是走的私市这条线?” 其实蒙古人与汉人直接的贸易往来根本就没怎么断过,远的不说,就说大明,永乐年间,阿鲁台就与明朝开始了“朝贡贸易”,“岁或一贡,或再贡,以为常”。这种“朝贡贸易”属于官方间的贸易,主要出于蒙古封建主的请求。他们希望通过朝贡获得加倍的回赐,取得绸缎等他们自己生产不了却又很想享用的高档产品。 这种“朝贡贸易”与百姓之间互通有无的互市贸易是性质不同的商业活动,与游牧和农业两种经济之间的交换活动不可同日而语。马克思不是说过么,“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明初的“朝贡贸易”是与当时蒙古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相适应的贸易方式。 到了明中期前后,蒙古地区的社会经济得到了发展。成化十六年,在《明史》里被称为小王子的达延汗消除了蒙古社会内部的割据和混战局面。嘉靖时,“小王子最富强,控弦十余万,多畜货贝,稍厌兵,乃徙幕东方,称土蛮,分诸部落在西北边者甚众”。“年来收养残秽.兼之卤我生口,日滋月息,即令小王子、吉囊、俺答诸部落,可三四十万,视昔之奔命穷荒,不见马矢者,盛耶?衰耶”。 可见这个时期蒙古畜牧生产的发展和人口的增长,一方面使得他们能够把更多的畜产品作为商品而用于交换,另一方面自身也出现了“部落众多,食用不足”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蒙古必然要萌发出对外贸易的强烈要求,以便用自己的畜产品来换取汉人生产的粮食及其他生活消费品。而当这种要求不能得到满足时,蒙古统治者就只能发动战争,企图打开与汉人进行贸易的大门。“庚戌之变”其实就是这类战争的一个缩影。 在这段时期中,尽管蒙汉统治者之间经常发生武装冲突,民族间的战争时断时续,但其实在民间却已自发地出现了贸易活动,史称“私市”。 “私市”并非近来才有,实际上早在弘治年间就已经出现了,“近闻北虏进贡多挟马入边私市,市者得之皆以归势家,因取厚利”。“厚利”之下,商民必趋之若鹜,“远近商贾多以铁货与虏交易,村市居民亦相率犯禁”。尽管大明朝廷颁发了一系列的禁令,企图禁绝“私市”,但是蒙汉间的贸易活动是蒙古与汉人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并不是大明朝廷利用国家的强制力量所能窒息得了的。 错非如此,来年高拱怎么可能借机推动“俺答封贡”这桩大事?可见做这件事是有各种基础的,大明朝廷只要有个能够真正站在实际立场看问题的政治家,就一定会顺势而为。 私市,就是这种基础的一个具体表现。 第102章 边市秘闻(上) 曹淦没料到高务实居然还知道私市,不过想想这位高公子——不对,现在应该说“自家少爷”了——才智惊人,因此总算没有过于失态,只是略微诧异了一下,便道:“少爷说得极是,小的常年率众出口外与蒙古各部会于私市,获利不少。这也是小的入主百里峡不过数年,便将百里峡拉扯到近千规模马队的原因所在。原本小的从霸州带去百里峡的马队也就三百来人,火并一场之后,百里峡马队加起来尚且不足五百。”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说自己看人的眼光还算不差,这曹淦果然颇有能力,凭借私市蒙古,不仅坐稳了百里峡头把交椅,而且数年间把队伍扩大了一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支队伍还是马队,这就更加难得了。 要知道,百里峡是个山区,并不适合养马,养马所需的草料、豆饼甚至鸡蛋之类,估计大多都得外购,这需要多么庞大的财力才足以支持?就冲这点也可以看出,曹淦主持的百里峡响马私市规模一定不小。 于是他开口问道:“如此来看,你的私市规模甚是不小,但据我所知,嘉靖三十一年后,北地马市俱罢,朝廷严令不得与蒙古交易……边军难道因为你不贩铁器,就不查你了?” 曹淦笑道:“边军怎会查我?若无我在,宣府边军一年要少获战马近千匹!少爷,不是小的胡吹大气,昨日小的若非自陷死地,只消往宣府附近一跑,安全得就仿佛回了百里峡。莫说刘綎小儿一人,便是他领着兵马追过去,宣府边军也只会告诉他,说小的根本未曾去过宣府!” 高务实这次心里真是大吃一惊,但面上还是尽量维持镇定,问道:“哦?宣府边军……因为你的关系,每年便能多得近千匹战马?” “那是自然。”曹淦说到此事,一脸自傲:“北地自嘉靖三十一年之后,官府马市便完全停了,咱们大明这边若想再得蒙古马匹,只能在私市购买。但边军若是自己出面,却是买不到好马的,毕竟蒙古人也不是没脑子的傻鸟,他们平时愿意卖给边军的牲畜里头,马匹本来就少,不仅少而且都是劣马、驽马,用来载物拉车还勉强可行,若用来作战骑乘,那简直就是找死。” 高务实敏感的从这段话里发现一个大问题,忙问道:“边军自己也跟蒙古人做买卖?你不是说边军对铁器出关查得还是颇为严格么?” 曹淦哈哈一笑,道:“少爷,你道边军为何对铁器买卖查得严些?小的眼下反正也已经是少爷的属下了,这事儿也不敢欺瞒少爷:那边军之所以严查铁器出关,原因就在于他们自己便是售卖铁器给蒙古的大户!小的这么说吧,眼下从我大明流入蒙古的铁器,无论那铁器是成品还是铁锭、铁块,从边军手里流出去的,至少要占九成!” 高务实倒抽一口冷气,背脊骨都有些发寒,第一次有控制不住面色的感觉,冷着脸问:“边军如此肆意妄为,九边督、抚之辈难道竟无一人察觉?” “少爷,这哪是察觉不察觉的问题?”曹淦摇了摇头,道:“小的在宣府也算熟稔,说句不怕犯禁的话,那些个边军活得还真不如咱们百里峡的响马,小的都不知道朱皇帝是怎么想的,他手底下的大头兵要是光靠那点军饷吃饭,只怕早就饿死完了。就这模样还禁这禁那,怎么可能禁得住?您刚才问九边,其他地方怎么样小的是不清楚的,也不敢乱说,但至少在宣府、大同这两处,就小的所知,无论总督也好,巡抚也罢,对边军这些做法都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们也不敢说,更不敢上报——万一要是闹得宣大官兵暴动,那朝廷不杀个人头滚滚根本止不住事态发展!更何况,似俺答汗那样的蒙古人杰一旦知道宣大内乱,会做出什么举动谁都不敢打包票!只怕到那时,再来一次庚戍之变都未见得能打住。” 高务实真不知道眼下宣大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宣大,京师门户!而宣大边军居然自己就是铁器走私的垄断级主力!这京师防务难怪漏洞百出,我特么要是俺答汗,只怕连杀进京师的心都要有了! 也幸好俺答汗虽然雄才大略,却并没有认为如今的蒙古还有入主中原的机会,因而至始至终都只是在要求大明开放官市,否则他要是野心勃发,只怕整个大明北地都要被糟蹋得一塌糊涂!戚继光虽能,可也只是蓟辽总兵,还要看住蒙古左翼(即察哈尔部、“大元朝廷”所在),况且手底下的正经戚家军满打满算也就几千的规模,纵然满身是铁,又打得几颗钉? 难怪历史上一年后把汉那吉事件发生后,王崇古、方逢时力主以和为贵,难怪高拱、张居正坚持俺答封贡!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之所以能在北地纵横多年,老巢甚至就安在京畿附近而不惧被剿,便是倚仗此事?” “那是自然。”曹淦这人,一旦下定决心归附,倒是相当豁得出去,一点都没隐瞒的意思,道:“若非少爷身份委实未必寻常,小的又深知高阁老在朝中的地位……少爷,您想,小的既然敢大摇大摆地带着几百马队在京郊之地追杀刘显父子,怎会没有凭恃?” 高务实听得也是心头一阵后怕,暗道:这大明的军队简直没几支可靠的了,难怪几十年后,宣大这边的部队顶着“九边精锐”的名头,其实也就能调往内地镇压一下农民军,遇到野猪皮就是送菜,合着根子早就烂掉不知道多少年了! 他叹了口气,把话题稍稍一转:“蒙古人不肯卖马给边军,原因我倒是也能理解,可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你会把马匹转卖……或者转送给边军么?对了,那些马匹,你到底是转卖给边军,还是转送给边军?” “那自然是转卖,送哪里送得起?”曹淦忙道:“少爷,战马那个层次的马匹可不便宜,就算是小的拿货的价格,中等骟马也得作价八两左右,上等骟马作价差不多要十两左右,一年近千匹,那可就是近万两银子了,而且这还只是成本价!” 第103章 边市秘闻(下) 大明此刻银价颇高,万两银子的确是一笔巨款,送不起也是理所当然,所以高务实也不纠结这一块了,再次问道:“你既然是转卖给边军,可边军军饷有限得紧,他们拿得出钱来买马么?你成本价转卖?” “成本价也不行的,我还是得亏。”曹淦笑道:“那马匹在我手里哪怕只是过个手,总也要耗费些时日,如此马料、照养等花费都得花钱,再加上边军还得时常拖延些时日才能凑够货物,我怎肯成本价给他们?不过一般来说我卖得也不算贵,差不多一匹马加价二两左右也就是了,毕竟要顾忌和边军的交情不是?”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至于边军拿不拿得出钱这件事,少爷倒是有所不知。要想边军直接拿银子出来买马恐怕是颇有难度,反正这几年来边军都极少给现银。他们一般会拿其他物资冲抵货款,这些玩意儿范围很广,小的方才说过的那些绸缎、布绢、绵花、针线、绳索、梳篦、大米、盐巴、糖果、梭布、水獭皮、羊皮盒子什么的,他们都会拿过来冲抵……这也是为何小的说没法原价卖马给他们的原因之一:他们这些货物太杂,不惟他们自己凑足货物麻烦,咱们这边计算起价格来也很是麻烦,总要浪费好些时日,那些养马的钱小的总不能自己掏了,没人会蠢到这样做买卖。” 高务实这下子明白过来了,问道:“而你又拿着这些货物去和蒙古人交易?” “那是,反正蒙古人什么玩意都要。”曹淦道:“不过其实这其中有些玩意儿小的也是不喜欢收的,譬如那些个寻常针线之类的便宜货,小的因为不喜欢要,一般给边军作价都很低。” 高务实略微好奇:“为何不喜欢要?蒙古人不缺这些小东西么?” “蒙古倒是缺,但能大量卖马给小的的人,都是在蒙古颇有身份之辈,他们怎会有兴趣买那些个针线之类的玩意儿?他们要的都是绫罗绸缎之类的好东西。至于那些寻常蒙古人需要的东西,大多只能拿去换些牛、羊、毛皮、马尾之类,而且不知为何,近年来蒙古人都不大爱卖牛了。” “哦?”高务实微微蹙眉:“不卖牛又是为何,你可知晓其中内情?” 曹淦摸了摸自己的大秃头,迟疑道:“小的不曾细思,不过估计是跟白莲教乱贼大量裹挟边地汉民迁往蒙古开垦田地有关。” 哦,是这事儿……这个情况高务实前世便有所了解,说穿了无非是一部分边地汉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活不下去了,被一些白莲教众想方设法弄到蒙古南疆开垦荒地种田。蒙古虽然以草原为主,但也不是说就毫无可开垦的土地了,因此有这样的地方划给治下的汉民,甚至弄出所谓“板升”来。 板升城这件事,在后世经常被拿来抨击明廷的统治不得人心,主要的说法就是诸如大明的农耕技术和一些手工技术乃至筑城技术和医术被“流传”去了蒙古,使得汉人自己的竞争力下降云云。 高务实对此的看法是:放屁。 为何? 君不知“文化输出”这个词么?高务实恨不得蒙古人更快、更多的接受汉人文化,加大筑城聚居的力度——今后才方便汉人统治! 蒙古人要是始终保持千万里游牧的风格,科技倒是没什么发展了,可汉人想要一个长治久安的边疆基本也就没戏了——他生产力越弱,就只能越发的依靠动不动来汉地打草谷来维持生计,人家又是以骑兵为主,抢一波就走。你长城虽长,难道真能万里设防? 大明经常出现被蒙古人抢一波就走,等到明军赶到基本就只能打扫个战场,原因何在?你跑不过人家啊!蒙古人又不打算长久统治他打下的地方,他们根本就只是为了抢劫一些生活物资,一点占城侵地的念头都没有,你能怎的? 所以,高务实一点都不反对蒙古人汉化,甚至恨不能亲自为他们谋划谋划怎么加快汉化力度才好!所以虽然明廷对边民北逃很是恼火,但高务实却一点不恼。他不仅不恼,甚至还想起另一档子事来。 蒙古每次向明廷申请开市,还会顺便提出让明廷给他们赠送佛经,乃至派出京师的大喇嘛去蒙古传教,而明廷对此似乎一直没什么兴趣,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好生意都不肯做! 高务实要是能掌权,一定尽心尽力多印佛经,多派喇嘛给蒙古人传教!因为喇嘛教对于蒙古来说,基本就是个自杀教,或者至少也是个自残教——这倒不是说喇嘛教是让蒙古人自杀或者自残的邪教,它当然也是劝人向善的正经宗教,但是从国家层面而言,崇尚喇嘛教会严重损害国力和进取精神。 君不见喇嘛教在蒙古兴盛之后,蒙古人的荣光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么?虽然在原本的历史中,这里头还有满清减丁政策的影响,但喇嘛教导致蒙古人自废武功也是重要原因。 所以综合各种情况来看,高务实根本不认为大明需要武力征服蒙古——只靠经济和文化就能把蒙古弄成个大筛子,然后再保证一定量的武力对其进行威慑,便能将之收为己用。 何乐而不为啊! 至于你说蒙汉矛盾尖锐不可调和?那简直荒天下之大唐,大明两百余年,不知道有多少蒙古人前赴后继的为汉人效力! 随便举几个例子,譬如著名的土木堡之战,明军号称五十万(实际约二十万),损兵七万,其中大量损失为蒙古族将士,他们多改汉姓,为保卫明军撤退同自己的蒙族同胞殊死杀到最后一刻。以至于后世有人戏称,说土木堡之战表面看是汉人朝廷跟蒙古人打,实际上反而更像是蒙古人打了一场内战。 万历年间,大明两次援朝,打击丰臣秀吉的日本侵略军。其中的宣府大同系明军,其主力就是蒙古人。彼时的宣大四将摆赛、杨登山、解青登、颇贵,四个人全部是蒙古人。 明末,辽东为明朝效力的蒙古人更以万数计,松锦大战明军失败时,仍有三千多蒙古人为明军死守到最后一刻,反倒是汉人降了之后,蒙古人才不得已被俘,最后被满清全部杀掉。 所以,深知其中内情和发展的高务实对于板升之事相当“看得开”。 第104章 善后安排(上) 高务实对于在后世都算鼎鼎大名的白莲教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最早是前世看小说的时候老看见明朝有白莲教作乱,后来发现不仅明朝,哪怕到了满清,白莲教也很是刷了几波存在感,高务实颇为诧异一个白莲教居然几百年孜孜不倦地进行着造反大业,这才对这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教派有了些关注,于是在某个休息日下午花了点时间查了下白莲教的史料。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白莲教最早之源头,竟然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其创始人为吴郡沙门茅子元。到了元代,白莲教得到了更进一步之发展,号称“千枝万叶遍乾坤”,而明代的白莲教自然是元代白莲教的继承与发展。 虽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从明朝建立伊始,白莲教便遭到了查禁,但却屡禁不止,其势力以燎原之势发展着,范围几乎遍及全国,在河北、山西、山东、陕西、河南、江苏、安徽、江西、湖北、四川、浙江、福建等地均有活动。当然,这些白莲教徒所尊奉的首领,未必都是同一人,也就是说他们之间也有流派之分。 曹淦所提到的漠北白莲教,按照高务实的了解和分析,应该主要是从山西等靠近漠北的省份流入。如正德年间的山西崞县人李福达,参与了王良、李钺的谋反活动,事发后被戍边,而此前其祖父亦“以幻术从刘千斤、石和尚作乱于成化间”,可见这白莲教还流行子承父业。 由于其靠近边关,为了加强和扩大与朝廷抗衡的力量,这些人就利用退走漠北的蒙古势力来同官军作战。嘉靖二十四年,山西应州人罗廷玺等以白莲教惑众,“因策划约奉小王子入塞,藉其兵攻雁门,取平阳,立充灼为主,事定计杀小王子。”嘉靖三十年,白莲教首肖芹、吕明镇与同党多人,引导蒙古军队犯边。嘉靖三十六年,北直隶蔚州白莲教首阎浩等出入漠北,向蒙古人泄露边情。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人引寇入关祸害汉人同胞,罪同汉奸,按理个个该杀。 但高务实不是一个年轻的愤青,他是一个从过政的老愤青。 年轻愤青的特点是:只要你做过汉奸的勾当,你就罪该万死,并且要立即执行,其余什么的提也休提,逮着机会就是杀杀杀,杀干净一了百了,免得小爷我看着心烦。 而老愤青的态度则有所不同:哪怕你做过汉奸,甚至现在还在继续兢兢业业的在做汉奸,但只要你还有利用价值,我就敢将计就计,先让你们再苟活几日,等我把你们的价值榨干之后再杀不迟。 这群白莲教徒为了造反,甘于充当汉奸,按理全都该死,但高务实就会先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譬如利用他们加快蒙古汉化,以达到自己将来用经济和政治手段逐渐控制蒙古的大计,为了这个“远大理想”,高务实乐意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 由于大明在对漠北蒙古势力经常的入境骚扰劫掠进行打击的同时,亦采取像准许“通贡”和开放“马市”等一些羁縻之策。而这些措施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蒙古人岌岌可危的经济,但同时也使蒙、汉两地间的人口的流动趋于频繁与扩大。 在这样的人口流动中,一方面是一些蒙古人随着朝贡团队进入大明边境而滞留于内地,譬如正统初年,就有万余人定居于京城;另一方面也伴随着大批的汉人北往。这其中除了部分是被蒙古军队所劫掠的边民之外,其余则是所谓的“叛逃”者。这些“叛逃”者,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处于边地的白莲教徒。这些白莲教徒大多来自山西,他们为了躲避朝廷的镇压和追捕,从内地逃往漠北边境,史书上说“其间白莲教可一万人。” 这些逃往漠北的白莲教徒,出没于中原和漠北边境地区,尽管其有时引领蒙古军队的进犯和抢掠,同时也有将中原的情况泄露于外,实际上充当了汉奸的举动,但反过来看,却也在无形中起到了促进蒙古汉化的作用。 譬如以丘富、赵全等为首的“中国叛人”,为躲避大明的剿杀而北逃,他们带着中原之地之先进的生产技术,在当地开垦土地,建造房屋,传授制造手艺,在荒凉的草地上筑城定居并进行农业生产,使昔日“水草甘美”之游牧胜地,变成了宫城林立、良田千顷的塞外“板升”,蒙古人因此从落后的游牧经济向先进的农业经济过渡和转移。 咋一看,蒙古人因此实力更强了,似乎更难对付。然而高务实却知道,定居下来的蒙古人可远没有游牧万里的蒙古人可怕。当蒙古人定居下来,再想与汉人交手,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你打不过就万里转移,追剿起来那多麻烦?而且大明的火器尤其是火炮,面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蒙古人几乎没有发挥的余地,可一旦蒙古人建城而居,大量财货都在城里,轻易舍不得放弃的话,那么大明的重火器就能拿来攻城,如此这般,效用就明显了。 高务实觉得,如果经过自己魔改之后的大明,连定居下来的蒙古都搞不定,那这个救明计划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因此他很是细致的问了一下板升城的情况,曹淦知道大明朝廷对这些白莲教叛逆一贯很是重视,只当高务实也是如此,便将自己所知原原本本告知高务实,着实让高务实对白莲教在蒙古的发展多了不少了解。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高务实这个习惯于搞长远规划的倒还好,曹淦却有些沉不住气了,说道:“少爷,小的既然已经投靠在少爷门下,有一桩事还需少爷尽早定夺。” “何事?” 曹淦道:“百里峡将来是继续保持现有的局面,还是少爷另有安排?” “暂且保持现有局面,你不要担心我会让你们收手,我可以和你稍稍透露一点上头的情况。”高务实伸出食指冲着房顶指了指,道:“对于跟蒙古进行贸易这档子事,朝廷里头不是没有分歧,但……颇有些阁老重臣认为只有与蒙古多做买卖,蒙古人的生计才会好转,他们生计好转了,才不会一门心思跑到汉地抢掠。当然,这里的前提是咱们自己也要振刷一番,倘若毫无战力,蒙古人发现抢劫比做生意划算,那还是会来的。只有当他们觉得打仗抢劫是亏本买卖,而老老实实做生意却颇有收益,他们才肯乖乖的呆在漠北,不敢生南下牧马之念。” 第105章 善后安排(下) 高务实这么一说,曹淦就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少爷这么一说,小的就放心了。” “此言何意?”高务实露出一丝好奇:“你那百里峡做个转手买卖,一匹马赚二两银子,一年下来也不过赚得两千多两罢了,虽然也不是小数,却也不至于这般舍不得吧?” “少爷有所不知,咱们跟边军的买卖虽大,但因为卖的是人情价,所以赚得不多,一年到头的确也就是个两千两上下的光景。”曹淦稍稍压低了一些声音,道:“可咱们百里峡这么多人口,哪能只靠这区区两千两银子吃饭?若真只有这点钱,小的又怎么能连年扩充马队?” 高务实立刻明白过来,恍然道:“所以,你是说这笔和边军的买卖只是你赖以在宣府眼皮子底下活动的买路财,实际上你的生财之道还是自己倒手?” “少爷明见。”曹淦笑道:“宣府边军穷得叮当响,一年能匀出来买马的物资也就这么点五花八门的杂货,还不知道是从何处搜罗来的,万一哪年穷得很,没准一匹马都买不起,到时候咱们百里峡总不能也跟着他们喝风拉烟。” “既然卖马给边军是人情价,那寻常市价是多少?”高务实有些好奇了。 曹淦脸上的笑意越浓了,有些得意地道:“中骟马二十两以上,上骟马二十五两以上!” 高务实大吃一惊:“翻了一倍?” “一倍还多一点。”曹淦摸着秃头,道:“咱们因为不能光买马,所以一年也就只能吃得下三四千匹上、中骟马,除掉转手卖给宣府边军的之外,一年下来从贩马这一块,大概能赚个两三万两。” 高务实瞪大了双眼,心里那叫一个惊涛骇浪! 月港开港也有两三年了,每年朝廷能在月港收取的关税也还不到这个数!而高拱还说了,月港的关税收入差不多有福建年税的三成,也就是说不算月港的话,整个福建一年才上缴税收七万两银子上下。 仅此一条就能看出,曹淦这个响马贼首的买卖有多大。而且他说他们百里峡不能光买马,那就是说还有别的生意。 高务实忍不住了,问道:“好了,你也别这么一句一句说了,直接介绍一下你们都做哪些生意,每年能赚多少。” 曹淦见状,心道:我曹某人虽然认栽,但赔进去这么大的产业,你家纵然位尊家富,也该要正眼瞧我了吧? 他也不啰嗦,直接开口道:“百里峡每年在贩马之外,还会买卖牛羊,这里大概能进账一万余两,不过刚才小的也说过,这两年牛有点难买,所以是以羊为主;还会买卖各种毡皮、马尾、骡子和驴子,这里面大概进账一万余两。整个算下来,咱们每年纯赚五万两左右。” 高务实心里大喜,暗道:我这是捡到宝了啊! 但面上也还是故作矜持地只露出欣赏的微笑,道:“好,你的生意做的不错,将来有我在,这生意还可以做得更大一些。”他见曹淦面色一喜,又道:“你们既然更多的是以货易货,你拿出去交换的货物都是从哪来的,都有些什么?取得货物有没有什么碍难之处?” 曹淦笑道:“反正蒙古人这些东西咱们北地需求甚大,咱们随便就能找到货源,方才小的说过的那些东西,咱们都会去换了转手给蒙古人。不过,少爷说到取得货物的碍难之处,倒也是有的……” “哦,说说看。” “因为百里峡毕竟以贩马为主业,而能大量卖马的都是蒙古那边颇有身份地位之人,因此他们喜欢的都是些上等好货,七丝四绣乃是他们最爱之物,可咱们要拿到这些货其实颇不容易,就算能拿到一些,价格也甚不便宜。” 所谓七丝四绣,七丝是指最著名的七个丝绸之城,包括湖州、苏州、杭州等在内,所产丝绸锦缎之精美,天下闻名,四海称善;四绣是指中国刺绣工艺中最为精湛而有特色的四种,包括湘绣、苏绣、蜀绣、粤绣。当然,其实除了四绣之外,大明各地都颇有一些出色的地方名绣,只是四绣不仅工艺精美,产销量还大,因此在名头上以四绣为首。 寻常蒙古人互市交易只想买些谷物布帛,充饥御寒而已,但上层蒙古贵族们的要求肯定不同,他们也向往大明的高档货,不高档、不著名的他们还不乐意要呢。 不过高务实一听这个消息就乐了,他想起后世国内有些人就跟眼下这些蒙古人一样,明明很多国外品牌的货物实际上就是中国国内贴牌生产的,却往往愿意花大价钱去买贴牌产品,也不要便宜得多却质量一样的国产产品。其实说穿了,就是一个攀比心理:我这件衣服一万块,肯定比你这个一千块的好啊! 这种人属于不挨宰心里不痛快那一类,但你也不能说他们就是脑子有问题:人有时候就需要“档次”来刺激。只要不是虚荣到去违法犯罪,高务实倒也还勉强能够理解,就当是促进消费、提高gdp了呗。 把这个思路往蒙古人身上一转,高务实又有了别的想法,眼珠转了转,道:“这件事我会帮你们想想办法,不过总需要一些时间,到时候别处不好说,江南那边的上等丝绸锦缎之类,应该能搞到一些……只要咱们货款足够的话。” 曹淦大喜过望:“少爷竟然还有这般门路?果然是世家豪族,小的这里可以打个包票,如果真是上等丝绸,卖到蒙古至少赚他两倍!” 高务实当然知道丝绸这种中国历代的拳头产品利润巨大,所以只是稍稍解释了一下门路:“我大舅张侍郎你是知道的,他有个三弟,也就是我三舅,名讳四教,乃张家商贾之事的实际掌舵人,他和我娘亲乃是一母同胞,最近这些年常驻扬州,我打算托他联系联系……想必以他在南方的关系,这事情应该问题不大。” 曹淦乐得一张大嘴都合不拢了,用力摩挲着自己的秃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只要货物有保障,咱们百里峡的收益就算再翻一番,小的觉得都不是问题啊!” 高务实也露出笑容,却纠正了一点:“以后要说咱们三慎园。” “是是是是,三慎园,三慎园。” 第106章 挖角应节(上) 高务实弄清楚百里峡的基本情况之后,便将刘綎叫了回来,向他做了个简单的说明,然后道:“百里峡今后便没有什么响马一说了,不过这件事并不是咱们几个人在这里比划比划就算完事,空口无凭,顺天府也好,宛平县也罢,都不是这般轻易就能交代过去的,所以咱们还要商量一下这件事究竟怎么说。我看这样,咱们先一起去与令尊商议一下。” 刘綎刚才听说百里峡投了高务实,心里也是担心到手的一桩功劳不翼而飞,听高务实这么一说,倒是略微放心了不少,表示同意。 三人于是一起来见刘綎,大概是高务实他们这一去时间有些久,这次小萝莉倒是不在了,只有刘显一人。 高务实说明了来意之后,刘显也是稍稍有些诧异,看了曹淦一眼,沉吟片刻,才道:“百里峡既投了高公子,这武力攻取的事倒是可以作罢,不过高阁老和张侍郎那边还未得到消息,我意高公子还是早些与他们二位取得联系,把事情通禀一下,免得他们二位急火攻心之下已经向顺天巡抚施压,届时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 “此乃题中应有之义,待会我就再写两封信给他们,将事情说明。反正都要到明日,信件才能送出,时间上还是来得及的。”高务实稍稍蹙眉,道:“眼下的问题在于,百里峡忽然弃暗投明之事,需要我等找出一个理由来,一则是为刘将军你挣一份功劳,好让我三伯和大舅在朝中方便说话,二则是百里峡众人也要籍此洗白身份。” 刘显想了想,却道:“京中铨事,刘某实在不甚明白,不敢随意胡说。不过京师不比地方,似百里峡这般规模,已可称之为巨寇,光是宛平县只怕不敢随意置喙,甚至顺天府也未必能够决断,若依刘某之见,此事只怕还要落在顺天巡抚身上……敢问高公子对这位顺天巡抚可有了解?” 高务实道:“顺天巡抚刘应节,字子和,山东潍县人。此公乃张阁老之同年,清正勇果,今我三伯中玄公掌铨,深知其人,曾称此公乃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能臣。” 高拱带高务实来京,平日有暇,常为高务实品评当世人物,其中对刘应节的评价着实不低,尤其是特意给高务实说过刘应节早年在庚戍之变时的绝佳表现,让高务实印象颇深。 当时俺答已经攻破蓟州,到达昌平,接着流窜密云、怀柔,在京师外围抢掠,一路竟未遇到抵抗。 京师告急,朝堂震动,甚至有大臣提出请嘉靖帝弃都南巡。好在这时四方赶来的勤王兵马云集京师附近,嘉靖帝因此有了一战的底气,令兵部组织反攻。可盘踞城外的勤王兵马因畏惧俺答威势,迟迟不愿出战。 彼时,困守京师的刘应节对此困惑不已。后来他才得知,是兵部尚书丁汝夔受严嵩蛊惑,秉承“不求功求无过”,令诸将率军紧随敌军尾后,不可轻举妄动。俺答在城外掳掠八日,明军就做了八天护卫队,坐视百姓哀嚎无动于衷。刘应节将自己的愤懑和不满,留在了文字里。 皇宫里的嘉靖帝,同样忧心忡忡。勤王兵逡巡不前,和南梁侯景叛乱时的景象如出一辙。梁武帝萧衍被围台城(南京),勤王兵马也是四方云集,却迟迟不进,坐视他被活活饿死。嘉靖帝想到此事,数番羞恼,出离愤怒。 嘉靖帝思来想去,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安抚军心,避免被动。于是便让户部派员,携物资出城犒赏勤王兵。可城外胡虏纵横,勤王官军不知驻扎何地,今番贸然出城,无异羊入虎口,多半是要有去无回。所以在户部开会之时,心知肚明的众官只是各自相觑,沉默而不言语。 这种沉默,让刘应节感到羞愤,他决意打破这死灰般的寂静。他主动请缨,并愤然道:“主忧臣辱,臣身奈何惧死?此臣子授命之秋也。” 当刘应节毅然请行时,一位正处前线的旗牌官,趁着间隙完成自己的《备俺答策》。他渴望这本小册子,能多少起点抗敌的作用。但直到战争结束,这本小书才引起朝廷的重视。 而多年之后,刘应节要和这个叫作戚继光的年轻人,一道扛起帝国北疆的防卫重担。 户部主事要出城劳军的消息传出,许多官员都来送行。有人赞叹他的勇气,有人揶揄他的莽撞,刘应节皆付之一笑。国家危难,这只是臣子该尽的本分而已。 临行之际,刘应节自知前路不可测,私下向亲友交待后事。他吩咐:“若过七日仍不还,便遣人送母归乡。自己的手足和头发,都用苘麻作了标记,可以作寻尸时的凭借,勿以血汗为怪异。” 交待完毕,刘应节开始筹划这次“死亡之旅”。白天城外胡虏出没,他就趁夜色掩护出城。刘应节戎服单骑,护车而行,尽量悄无声息。夜幕低垂,旷野阴森,车马奔走乱尸中,屡踬屡起,艰难而行。每见百姓暴尸荒野,刘应节都要叹息良久。 长途跋涉后,车马疲渴,刘应节在道边寻水井。可他找到的水井,都被尸体填埋,散发出阵阵臭气。饥渴难耐之际,他只能取路畔积水池的污水饮下。这水进入喉管,立即为一股腥臭包围。待天明之后,他见自己双手尽赤,才知昨夜所饮乃是血水。 到达京城东顺义地界后,刘应节遇到了一位姓邢的纪功御史。邢御史正在避难,看到刘应节单车而来,难免惊异。他问:“城外正兵荒马乱,你前往劳军,如何知晓大军所在?”刘应节便将自己“昼观烟,夜观火”来辨方向的办法相告。邢御史忙劝:“虏骑劫掠焚烧,也有烟火燃起。只有烟火众多处,才是官军所在。”刘应节遵其法,走到密云,找到官军。官兵见朝廷派员来犒赏,欣欣然有喜色。 刘应节此行,千难万险,前后共计十三日。当时京城盛传他已罹难,家人也断了念想,准备出城寻尸。其妻王氏怀抱儿子,哭泣于井沿边:“伤哉孺子,果若人言尔父死忠,吾亦当死节孝耳。” 等到刘应节平安归来,家人无不欢欣鼓舞。他诉说一路的遭遇,亲人又惊又喜,且哭且退。刘应节默然良久道:“己身所受凶险,何足道哉?只是数万勤王兵,不能发一矢却敌,仅尾随其后,送胡虏出境,致百姓横受灾祸,才应痛哭流涕。” 高务实被刘显这一说,忽然想起好像就是今年秋天,蓟辽总督谭纶就要上调回京,后来甚至以兵部尚书总理戎政,而取代谭纶继任蓟辽总督的,正是刘应节。 要不要以此事为由头,顺便跟刘应节拉拉关系?他虽然是张居正同年,但历史上因为在万历二年得罪了冯保,就被张居正“发配”去做南京工部尚书,可见他和张居正的关系其实也并不见得多么亲密,但此人一来确实颇有能耐,二来跟戚继光关系甚佳,两人文武合作,修建空心敌台,对于加强蓟辽防御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反正戚继光也是高务实必须拉拢的人物,如果有可能,把刘应节一道拉拢过来,岂不是更好? 只是,要怎么把这档子事跟刘应节说起呢? 第107章 挖角应节(下) 高务实细细思量,若能与刘应节加强关系固然是好事,毕竟刘应节是个颇有眼光和能力的人,个人操守也没有什么问题,按照高拱的习惯,办事选官当以有能者居之。而且,如果没有意外,刘应节很快就会跟戚继光搭班子,把蓟辽防务经营得安如磐石。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挖张居正墙角乃是屁股坐在高拱一边的高务实历来有兴趣去干的。况且张居正有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按理说明朝师生关系非比寻常,大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张居正门下的弟子却老出现跟他这个师相不对付的情况,“背叛”者颇为不少。这一点是高务实很有兴趣利用一把的。 当然,刘应节不是张居正的门生,而是同年,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与张居正的关系,说到底其实连门生都不如,只要处置得宜,未必找不到机会去撬这个墙角。 但百里峡之事的麻烦在于怎么和刘应节说起,若说是刘显和自己偶然相遇而同时遭袭,然后双方合兵一处剿了百里峡响马,则起码有两个麻烦。 其一是百里峡堪称北地巨寇,在京畿、宣府纵横多年,如果被他们二人带些家丁就灭了,刘应节面上便不大好看——他身为顺天巡抚都没有剿灭这伙响马,你们两个管闲事的居然搂草打兔子顺手就干掉了,这岂不是在说他刘抚台尸位素餐? 而实际情况高务实也能猜到:本身曹淦虽然实力不弱,但由于其“主业”是出关贩马而不是打家劫舍,刘应节要么不甚在意,要么也可能是洞悉了宣府边军和曹淦之间的关系,不想出头得罪友军。要知道,刘应节这个顺天巡抚到底不是顺天府尹,他的主要职责其实是“备虏”,也就是负责京畿防务,剿匪之事虽然也能管,但绝非主要职守,倘若因为剿匪惹得相邻的宣府边军不快,将来万一京畿有事而宣府不肯来援,到时候又要扯皮,那就因小失大了。 其二是你们既然说剿灭了巨寇,则杀敌首级何在,俘获响马何在?响马余寇是逃散了,还是怎么样了?这些事情可不能空口白话,都得给个交代才行。但高务实不可能给这个交代——都被他自己一口吞下去了,还怎么交代? 所以不能对刘应节说响马已被剿灭。 但如果响马并非被剿灭,那么刘显要在其中分润好处就很难办了,而高务实现在又需要刘显在其中分润一点好处,才方便高拱和张四维再次启用刘显。虽然说,对于这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将领,以高拱的身份地位,就算二话不说直接启用也无甚大碍。南京那位徐家的国公爷虽然爵位高贵,但在如今文官的威势下,面对高拱这样的帝师辅臣,借他三个胆也不敢说三道四,只是这么做毕竟就是耗费高拱威望的事了,能不干最好不干。 高务实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说己方大举进剿,响马盗不敢力敌,全员投献。 他便照这个思路跟刘显提了一句,并且道:“我等便说刘将军借我三慎园家丁壮奴以及丁壮两千余人前往征剿百里峡,百里峡众匪畏将军神威,不敢相抗,拱手投诚。因将军乃借我家奴家丁得胜,百里峡俯首之后,遂投入我三慎园门下,将军以为如何?” 刘显听了,眼前一亮,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不仅照顾了双方利益,而且连善后的幌子都找到了,实在两全其美。 不过,刘显毕竟为官多年,不比刘綎直楞,想了想,便目视曹淦,道:“办法倒是好办法,只是曹……嗯,贵仆面上须有些不大好看。”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转头朝曹淦望去。 曹淦当然知道如果按照这个法子来,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号基本就算是毁了。不过他到底是能够以女婿身份拉着队伍单干的人,什么时候该讲脸面,什么时候该讲利益,心里自有一杆秤。 眼下这个局面,跟高务实对着干那是自寻死路,而跟着高务实干,却不仅能取得合法身份,还能继续口外的买卖,甚至这买卖因为有了“高”字大旗,多半还会更好做一些。 更何况,高字大旗的背后还有一面张字大旗,张家在生意场上那可是跺跺脚北地乱颤的绝对豪强,有了张家的面子,至少方才高务实答应他的那些湖丝苏绣之类的好货,就不用愁找不到来路了。 曹淦以前孤身一人,只有个不成器的弟弟,热血上头什么事都敢干,打不了带着弟弟一跑了之。眼下却不行了,不仅娶了妻、生了子,妻子娘家这边还带着一大帮子忠心耿耿的属下,他又岂能扔下不管不顾? 丢脸面子就丢点面子吧,将来有了高家少爷照顾,自己一家乃至手底下的弟兄们都算有个着落,更何况…… 曹淦看了高务实一眼,心里还有个刚刚生出来的想法,让他心头砰砰直跳。 高务实见他神色虽然不变,看起来并无明显反感的意思,但目光有些闪烁,知道他可能有什么条件,但一时没想好该不该说,于是干脆主动道:“曹淦,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大可以直接提出来,我虽然年幼,不敢妄称豪爽,但也并非小气之人。” 曹淦见高务实说得诚恳,深吸一口气,道:“少爷,小的听闻新政高氏乃百年士族,文范传家,数代为官……尤其,尤其这个,族中文风极佳,小的就是想……” 高务实怔了一怔,看了看他的中年秃,有些愕然道:“你想……读书?” 曹淦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忙不迭胡乱摆手:“不不不不,小的哪里读书的料子?只是,只是……小的有一子,年方六岁,也跟着家中账房学了几个字,但小的那账房本就是一落魄老童生,连个秀才公都考不上,跟着他也学不出什么模样。原本小的也不敢奢望犬子这辈子能有读书的机会,只是想让他多少认得几个字,不要像小的这样大字不识一箩筐,让人笑话……但此番得蒙少爷不弃,百里峡已是少爷之产业,小的便想让犬子……让犬子进高氏族学旁听几句,沾沾文气,不知公子觉得……” “哈哈哈哈!”高务实大笑起来。 曹淦面色通红,他是真的羡慕文人地位,要不然昨日被高务实一顿数落之后怎么会连“老子”都不敢再自称了?但高务实这一通笑,却让他有些无地自容,心中暗暗自悔:我也是猪油蒙了心,以响马身份被逼无奈之下投效少爷麾下,竟然想着让儿子去读书。 谁知道高务实笑完之后,并没有半点嘲讽,反而面带安慰的笑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按照高氏族规,非家生子不得入族学,这一点我也改变不了。不过,我准你将你儿子送到我身边来,我读书闲暇之时,也可以教他一教。” 第108章 碧湘楼阁(上) 高务实与刘显会面的同时,京师之中也有两人正在会面,会面的地点颇为雅致,名叫碧湘楼。 碧湘楼这个名字,但凡稍有文识之辈见了都会了然,乃是出自朱熹《忆秦娥·雪、梅二阕怀张敬夫》:云垂幕,阴风惨淡天花落。天花落,千林琼玖,一空莺鹤。征车渺涉穿华薄,路迷迷路增离索。增离索,剡溪山水,碧湘楼阁。 今天夜里,有人包下了这座碧湘楼,让当红名妓周湘云来陪一位冯公公的大管家,这位管家姓徐名爵。而冯公公更不是别人,正是冯保。 明朝的司礼太监,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被人称作“各家私臣”。这些私臣各有名衔,各掌其事。如掌家,实乃一家主管,负责办理食物,出纳银两。上房管理箱柜锁钥,司房一职则负责批发文书,誊写应奏文书一应事项。这些私臣,既可以是阉人,也可以是正常人,如这徐爵,便是一个有着妻儿老小的人物。在冯府中,他担任掌家之职,深得冯保信任。 而包下此楼者,乃是新任户部给事中曹大埜。 此时南方的凤阁鸾楼都构筑得极为精巧华丽,雕栏画槛,丝幛绮窗,望之宛如仙境。京师这边的风格原本与南方有所差异,但嘉靖中期之后,由于南方频遭倭寇袭扰,颇有一些南方名妓北上,连带着将南方的风格也带来北地,如今这一带出名的销魂窟,也渐渐加入了许多南方旖旎的风格。 胭脂胡同附近虽然有十多家凤阁鸾楼,但最近这两年,其中叫得最响的,莫过于碧湘楼。皆因这座楼的主人乃是从南方而来、色艺双佳、技压群芳的当红名妓。公子王孙,豪门巨贾,到了京师,大多都想登门造访,一亲芳泽。因此,想得到她的眷顾,都得提前预约。 单说这碧湘楼的主人,叫周湘云,与她的约会,早已订到一个多月以后了。亏得曹大埜靠山硬、本事大,今日又有要事,硬是临时挤了进去。 天早已黑了,碧湘楼中,已点起了亮丽的宫灯。曹大埜和周湘云坐在楼上厅堂里,荤一句素一句地扯着闲话儿。毕竟是科道言官的身份,多少还是得要点脸面,为了掩人耳目,曹大埜卸了官袍,换了一身便服。不过从头到脚,一板一眼,还是那副官场作派。周湘云其实才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如新月,肤如凝脂。穿着一身湖丝苏绣制成的白底襖裙,左胸前绣着一支梅枝,上头梅花数朵,分外清丽。站在窗前,弱柳扶风,一颦一笑,无不妩媚动人。 曹大埜与周湘云,其实也是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话时,还是有些生分,不过一盅茶后,两人说话就无遮无挡了。 “曹老爷,你说今个要来的老爷,姓什么来着?”周湘云娇声问道。 “你瞧你,刚说的,怎么又忘了?”曹大埜故意装做生气的样子,“我再说一遍,你记清楚,姓徐,徐老爷。” “曹老爷您可是给事中呀,名流清贵,这徐老爷得多大的官儿,值得曹老爷这样地巴结他。” 曹大埜微微蹙眉:“你怎地知道我巴结他?” “这还用问哪,”周湘云两道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咯咯地笑起来,“到小女子这儿来的人,都是只顾着自个儿消魂,哪有像你这样儿的,巴心巴肝进了碧湘楼,却是帮那位徐老爷占座?” 周湘云伶牙俐齿,一边说一边笑。许是美人特权,听了这番挖苦,曹大埜居然也并不觉得怎么难为情,也陪着笑起来。 “月儿,给曹老爷续茶。”周湘云喊了一声侍立一旁的小丫环。 曹大埜呷了一口茶,文诌诌地说:“湘云女史,你以为下官……哦不,你以为在下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那你可就错了。打一进你这门儿,我就怅然若失呀。” 周湘云抿嘴一笑:“那曹老爷您为何要让给别人?” “今日既然是我为主人,总该有点君子之风不是?” “好一个君子之风,”周湘云揶揄地一笑,“您老也是个给事中,虽然品级不高,但科道官嘛……说小也不算小了,今日却拿小女子去巴结人,这也算是君子之风?” “你!”受了这一顿抢白,曹大埜脸色有点挂不住了,悻悻地说,“本官今日乃是有要事与徐老爷相商,哪容你这样胡说。” “哟,看看,‘本官’不高兴了,”周湘云雅曹大埜的腔调,但却袅袅起身,走到曹大埜跟前,弯腰施了一礼,说道:“奴家说话多有冒犯,这厢赔不是啦。” 看着周湘云不胜娇羞的神态,曹大埜又转怒为喜,自己转弯说:“就你这个小妖精,再是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这儿,骨头都称不出斤两来了。” 周湘云撅起小嘴:“曹老爷,奴家听不出你这话儿,是抬举奴家呢还是贬损奴家。” “当然是抬举了。”曹大埜说着,转头对月儿丫环说:“你去楼下,把我的管家喊上来。” 月儿去了不一会儿,便领了一个半老不老的人上来,手里提着一个礼盒。 曹大埜接过礼盒,双手送到周湘云面前,说道:“这是几样首饰,算是个见面礼,请湘云女史笑纳。” 周湘云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对玉镯,一对耳环,一只佩胸,绿荧荧幽光温润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这么贵重的礼物,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周湘云,也不免略有惊讶。 “曹老爷,这么贵重的礼物,奴家怎么消受得起。” “我想着女史的楼号叫碧湘楼,碧乃绿色,所以就选了几样翡翠,小意思。这里还有两百两宝钞,算是送给你的脂粉钱。” 曹大埜出手如此阔绰,倒真令周湘云感动了。她嗫嚅着说:“曹老爷,你如此耗费,叫奴家怎样报答你才好。” 曹大埜挥挥手,管事退了下去。 “只要你今晚上把徐大爷陪好,让他满心欢喜地回去,你就算报答我了。” “这位徐老爷,究竟是什么人?”周湘云又问。这回,她不再是打情骂俏,而是郑重其事地打听了。 曹大埜略一沉吟,问:“你可知道冯公公么?” “冯公公,哪位冯公公?”周湘云茫然地摇摇头。 “就是当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掌印冯保。” “奴家来京师时日还短,却是不知道这位大人物。”周湘云还是摇头。 曹大埜心里头有些窝火,但转念一想,她本是南京的青楼女子,才来京师不久,不知道北京官场的显要人物,也属正常。于是又提高嗓门问:“当今皇上是哪位,你总该知道吧?” “这个倒难不倒奴家,当今皇上是隆庆皇帝。”周湘云认真地回答。 “这个冯公公呢,就是怎么呢隆庆皇爷身边的秉笔太监,大红人儿。” “啊,皇上身边的人!”周湘云的神情立刻就肃穆了:“曹老爷,你说今晚上就是他来?” “不是他,我说的是冯公公,今晚上来的是徐老爷。” “徐老爷和冯公公有什么关系?” “徐老爷是冯公公的大管家。” 听到曹大埜绕了半天弯子,才兜出这层关系,周湘云在心中说道:“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龙尾巴上挂着的一只虾罢了。”但在表面上,她却恭维说:“我说曹老爷怎地这等小心谨慎,原来是个踩得皇城晃动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曹大埜长出一口气,说,“这会儿,徐老爷也该到了。” 周湘云又恢复了轻松活泼的神态,她说:“请曹老爷放心,今儿晚上,我要让徐老爷在奴家这里玩得开心,不过……” 这时,只听得楼下一声大喊:“徐老爷到!” 第109章 碧湘楼阁(下) 曹大埜陡地站起,准备下楼迎客,临出门时对周湘云说道:“记住,一定要让徐老爷舒心快活。” 曹大埜还没有走到楼下,徐爵已奔着楼梯口儿上来了。只见他五短身材,蒜头鼻,鱼泡眼,走路左摇右晃,跟鸭子似的。 看他这副尊容,曹大埜不免心里头犯嘀咕,“冯太监在内宦之中好歹也有些文名,他家的大管家,怎么就这德性,十足一只癞蛤蟆。”但转而一想:人不可貌相,福在丑人边。冯太监看中的人,必定还是有一番能耐。 想到此,曹大埜便迎着上楼的徐爵喊道:“徐管事,曹大埜在此恭候多时。” “你就是曹给事?”徐爵上得楼来,来不及进得厅堂,就一边喘粗气儿一边嚷开了,“中午多灌了几口黄汤,睡过了头,见笑,见笑。” 进得厅堂,先是让座儿,接着寒暄叙礼。曹大埜把周湘云介绍给徐爵。周湘云弯腰蹲一个万福,说道:“徐老爷,多谢你赏脸,肯到奴家这小地方来叙叙话儿。” 徐爵一双色迷迷的鱼泡眼盯着周湘云,喷着酒气道:“听曹给事讲,周姑娘的花酒,都排到一个多月以后了。” “多谢众位老爷扶持。”周湘云打心眼里头腻味这个什么公公的大管家,只是碍于曹大埜出手大方的情面,不得不强颜欢笑:“其实,奴家也只是徒有虚名。” “唔,这句话听了受用。”徐爵把丫环递过来的茶,咕碌咕碌一口气喝干了,接着说:“在京城,干你们这行儿的,我见得多了。刚出道儿时,有只烂梨子吃也就不错了,权当是解渴。一旦走红了,好家伙,就开始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了。俗话说,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吹熄了灯还不都是一样……” 徐爵的话越说越粗野,眼见周湘云红晕飞腮,两道柳叶眉蹙做一堆儿,曹大埜情知事情不妙,于是干咳一声,硬着头皮打断了徐爵的话:“徐管事,时候也不早了,你看是不是把酒摆上?” “再喝会儿茶吧,”徐爵趁着酒意,故意说一阵粗话,这是他寻花问柳的惯用伎俩,看着美人儿粉脸气乌,他心里才有十二分的快活。他瞟了一眼还在瘪着小嘴怄气的周湘云,指着挂在墙上的琵琶问,“周姑娘看来是曲中高手?” “谈不上。”周湘云不冷不热地回答。 徐爵哈哈一笑,道:“我徐爵生平有一大爱好,就是喜欢看美人儿生气。今天,又过了一把瘾。周姑娘,你暂时下楼去消消气,我和曹给事谈点正经事,待会儿,咱们再一边喝酒,一边听你唱曲儿。” 周湘云如释重负地下楼去了。 听着周湘云在楼下指桑骂槐地训斥丫环,曹大埜小心翼翼地说:“徐管事,你这个怜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寻常人不一样。” 徐爵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太宠她。否则,她就会把你缠得透不过气儿来。” “说得好呀!”曹大埜称赞道:“看来徐管事乃是个中高人呀。” “曹给事,我这个人快人快语,有话喜欢明说,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费了偌大工夫要见我,究竟有何事?” 比起刚才与周湘云讲话时的疯态,徐爵此刻已是判若两人。曹大埜这才意识到此人并非等闲之辈,方才那副模样估计只是为了支开周湘云。他下意识抬眼看看这位大管家,只见他那对鱼泡眼中,正有两道犀利的目光朝他射来。 曹大埜是隆庆二年进士,虽然还算不上官场老手,毕竟也做过一任知县,近来又有恩师指点,他很自然地闪过那目光,微微一笑说:“徐管事这样子,倒像是东厂审案一般,莫非是耳濡目染,久受熏陶?” 他这句话,当然是因为冯保提督东厂有年。 “官场复杂,我不得不小心啊。何况我家主人一向洁身自好,始终恪守大明祖训,不与外官交往,因此也总是告诫我等,不可与外官肆意走动。” 听了徐爵这番话,曹大埜心里冷笑,但回应的话,却又是肉麻的奉承了:“冯公公高风亮节,天下士林有口皆碑。徐管事在他身边多年,耳提面命,朝夕熏染,境界自然高雅。” “你还没说呢,找我究竟何事?”徐爵仍是一副目光炯炯的模样,半点不肯放松。 曹大埜看看徐爵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中也已有了几分不快。心说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自己好歹是科道言官,按理说即便见了你家主人,也可以昂首阔步,哪容得你这下人这样盘三问四。但一想到恩师的再三叮嘱,这口窝囊气却也只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只是仰慕冯公公的声名……” 徐爵颇为不耐地摆摆手:“曹给事,这些官面上的话咱们就不要再说了,眼下宫里宫外是个什么情形,我知道,你也知道,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好?” 曹大埜尴尬收声,稍稍迟疑了一下,觉得既然此人直白,那就直接说得了,于是道:“好,既然徐管事快人快语,那曹某也就直说了……圣上突然召集众多勋贵家中年幼子弟进宫,每日陪伴太子玩耍,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徐爵鱼泡眼向上一翻:“皇上历来关爱太子,隆庆二年皇次子出生,皇上为了避免……嗯,立刻就给太子殿下准备了册立大典,正式册封。如今太子殿下即将八岁,也快到了出阁读书的年纪,皇上认为太子身为储君,当是文武全才,因此召各位勋贵家中年少有为者入宫陪伴太子,以期太子殿下将来不仅长于文治,亦通晓武事,此乃我皇上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能有什么隐情?” 曹大埜自然不会相信这么简单的说法,陪笑着问:“徐管事说得极是,不过贵主冯公乃是宫中贵人,总该知晓是谁为陛下献上此策吧?”说着转身拿来一方包绸檀木香盒,打开道:“久闻冯公以秉笔提督东厂,却历来是儒宦风采,下官无以为敬……徐管事请看,此龙尾玉蟾砚乃以龙尾山原石精挑细选,万中取一,再经当世名家精心磨制而成,今特献与冯公,还请徐管事转呈。当然,徐管事平日事务繁杂,今日能抽空一会,下官也是深表感激,这里是大明宝钞一千两整,还请徐管事笑纳。” 第110章 太岳烧灶(上) 那龙尾玉蟾砚果然是顶级歙砚、砚中极品,徐大管事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价格匪浅,曹大埜将此物献给向来以儒宦自居的冯厂督,倒的确是对了冯保的胃口,能舍这么大的本钱,其诚意还是很足的。至于宝钞,虽然一贯不能按照面值计算,但千两面值的宝钞,对于他徐某人一个管事来说,倒也不是小数了。 但徐爵也没有立刻接下,而是笑了一笑,说道:“曹给事的诚意,在下是看见了,不过曹给事的来意,是不是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 曹大埜佯装不知其意,道:“下官仰慕冯公久矣……” “曹给事应当知道我家主人已经提督东厂数年,朝野上下能瞒得了他的事情可不多。”徐爵伸手摆了摆,打断曹大埜的话道:“曹给事,你上的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的金榜,你的房师乃是当今太仆寺卿曾确庵公,而曾公则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进士,其房师为张太岳张阁老。” 曹大埜面色微变,还未来得及说话,徐爵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曹给事出任县令刚满两年,尚不及一任便上调回京,还能出任户部给事中这等要职,想必此中不仅是曾公出了力,连张阁老说不定都有所示下。但无论如何,至少近期曹给事的职位不可能再轻易调动了。那么即便这件事里头有什么问题,曹给事能做的,最多也就是上疏劝谏皇上,说辞嘛,也无非就是亲贤臣远小人之类。可毕竟此事不过涉及太子,而太子年纪尚幼,陛下怕他在宫中寂寞,找几个忠良之后陪他玩耍玩耍,能有多大事?到时候曹给事你不仅争不到什么贤名,反而惹得陛下心中不喜,何苦来哉?由此可见,曹给事今日绝非为此而来。” 曹大埜这才知道,自己果然小觑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冯家管事,面带悻悻之色,尴尬道:“徐管事见微知著,下官佩服。”顿了一顿,又道:“下官此来,的确是受恩师所托,想和冯厂督打听一下,陛下突然如此行事,究竟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另有它意?这其中,又是否有别人的影子?” 徐爵叹了口气,道:“宫闱之事,原是不该宣之于外臣的,但曹给事你这般盛意拳拳,我若一言不发,又实在不是道理……”他皱了皱眉,道:“我只能说,近来圣上一切如常,平日里也没有召见过什么不相干的人,若说有谁与圣上曾有密谈,那便只有高阁老一人。只是,圣上与高阁老之间的情分天下皆知,圣上原本就时常独召高阁老议事,因此此事根源究竟如何,我家厂督也很难断定。” 曹大埜下意识皱了皱眉,但还是拱手道:“多承徐管事相告此中情形,下官感激不尽。”然后站起身啦,微微露出一丝男人都懂的微笑:“碧湘楼今日已被下官包下,徐管事不妨在此一享南国风情,下官还需向恩师复命,就不在此久留了,告辞。” 徐爵也含笑起身,回了一礼,道:“累曹给事如此破费,徐某真是过意不去,将来曹给事若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但凡徐某知晓,必然知无不言。” 曹大埜又随意客套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下楼之后也没忘记叮嘱周湘云,一定要好好侍候这位徐管事云云。 且不说长得如同人形癞蛤蟆一般的徐管事如何享用天鹅肉,曹大埜只是急匆匆地往宣武门方向赶去。 曹大埜的恩师太仆寺卿曾省吾并不住在那个方向,住在那边的是张居正。 不多时,曹大埜便匆匆赶到张居正府上,被门子从侧门接了进去,请往前花厅。待他进去,果然张阁老和他的恩师曾省吾二人均在。 “下官见过阁老,见过老师。” 张居正自恃身份,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仲平来了,坐吧。” 曾省吾却是问道:“可见着那人?” 曹大埜忙欠身道:“回禀老师,见着了。” 曾省吾摆了摆手:“坐下好好说话,不必多礼。”见曹大埜诚惶诚恐地坐了小半边屁股,又道:“那人可收了东西,又说了什么?” 曹大埜不敢怠慢,将当时情形和盘托出。曾省吾转头目视张居正,迟疑道:“师相,以高阁老之为人处世,应当不会作此无用之举,此事莫非真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 张居正面色淡然,道:“高中玄是个做大事的,为人刚直,不屑阴谋小计,况且此事得利者俱勋贵武臣也,高中玄素来骄傲,岂会自甘与武臣辈谋?此事当与他无关。” 曾省吾点了点头,但仍是皱着眉头:“但武臣勋贵既然无人面见陛下,师相也说并未有武臣上疏言及此事,则此事便只能是上意使然了?”但他马上想起一茬,道:“成国公兄弟历来极受圣眷,尤其朱希孝如今正是锦衣卫都督,按理说他是有权密觐陛下的,会不会是他……” 张居正摇头道:“锦衣卫都督固然有直入内廷面见陛下之权,然东厂威凌锦衣卫久矣,冯保又非庸人,岂能不监视朱希孝之举动?朱希孝若能悄然面圣,将冯保都给瞒了去,那他这厂督做得也未免忒窝囊了些。”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曾省吾想了想,道:“但东厂威凌锦衣卫,靠的是陛下宠信,而非职权。历来东厂所以能压着锦衣卫一头,追根究底,是因为东厂提督乃是内宦,比之锦衣卫都督,与陛下相处更多,遂更加亲近。然则冯保之根底,师相也是清楚的,他靠的却不是陛下的宠信,而是李贵妃的宠信。况且高阁老对冯保似乎历来不喜,按着资历,冯保本可为司礼监掌印,然高阁老却前举陈洪、后荐孟冲……” “你是说,因为高中玄不喜冯保,所以陛下对冯保也不甚宠信,于是朱希孝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甚至还高过冯保?”张居正微微露出笑容来,问道。 曾省吾迟疑道:“是否高过,不得而知,但冯保眼下的处境应该谈不上多好吧?” 张居正不置可否地道:“他在宫中地位既然本就不甚稳妥,难道还不会借着自己手握东厂大权的机会,将可能威胁他的危险监控得更加谨慎一些?” 第111章 太岳烧灶(下) 曾省吾恍然,点了点头:“师相言之有理,是学生糊涂了。”顿了一顿,又道:“那此事便没法分析了,只能认为是陛下心疼太子,才有了这一出。” 张居正略微沉吟一下,道:“欲知何人为之,不如看此事最后由谁得利。眼下来看,武臣勋贵们自是占了优势,但我此前之所以料定此事并非他们推动,也是有原因的。” “其一,眼下内阁里头有高中玄在,此公除阁务在身,还兼掌铨,他是个量才施用之人,对武臣一贯看不上眼,尤其是那帮勋贵,在他眼里多是混吃等死之流,此事若是勋贵推动,极易遭其反感,而陛下不可能不重视高中玄的意见……成国公朱希忠乃是个持重之人,今又年迈,更不会做这等遭文官忌恨之事。” “其二,将勋贵子弟送到太子身边,乃是个长远之计,如今陛下春秋正盛,以他们的眼光,哪会想得那么远?再说,勋贵武臣拢共也就那么些人,即便将来太子继位,那时能用的勋贵武臣也自然已经换成了他们的子弟辈,又何必多此一举?” 曾省吾想了想,道:“会不会是赵大洲此番上疏改革京营一事刺激到他们了,因此想要在将来逐渐扳回局面?” 张居正听到这话,倒也不由得不重视起来,沉吟片刻,才道:“国朝自有典制,这些勋贵早已不复祖宗之勇,心性多是随波逐流……况且京营改制非此一回,何以此前皆无异动,此番便忍耐不住了?” “这也正是门生想不明白的地方。”曾省吾皱眉道:“可按照谁得利、谁主谋的思路来看,文臣无人有此动机……” 张居正心中一动,道:“那么宦官呢?” “宦官?”曾省吾一怔:“宦官为何要这么做?” 张居正伸手阻止了曾省吾的话,细细想了一会儿,才道:“方才说过,冯保眼下地位并不太稳,若此事本就是他交结勋贵、从中推动,是不是也有可能?” 曾省吾思索着道:“可是他这么做,对他又能起到什么帮助?” 师生二人忽然异口同声说了一句:“太子!” 张居正说完,就没多说,曾省吾却是忙道:“冯保可能是觉得,只要太子高兴,陛下便会高兴,陛下若是高兴了,对他自然另眼相看!” 张居正点了点头:“除此之外,那些勋贵武臣受此事之惠,自然也会心生感激,虽然对冯保而言,这份感激未必有多大助益,但终究也是好处。” “不错,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曾省吾点了点头:“师相,若是如此,咱们今天花的钱,可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那却不然。”张居正哼了一声,半眯上眼睛,道:“自从华亭公去位,宫中老人大多去职赋闲,本阁部在宫里,犹如睁眼瞎一般,而高中玄则连续举荐两任司礼监掌印,内廷无人敢与高中玄相争者。如今,但凡高中玄有所票拟,只要圣上未曾出言阻止,司礼监无不照准批红,连一个字都不敢改。长此以往,恐非天下之幸。” 曾省吾心道:是不是天下之不幸现在不好说,但肯定是师相之不幸,亦是我之不幸。 于是点头道:“师相所忧甚是在理,然则眼下高阁老圣眷无双,司礼监掌印孟冲虽是无能之辈,却也没有太多恶名,想要拿掉他却不容易。” 张居正冷哼一声:“宫里那些个印着‘大明隆庆年造’的春宫瓷器,不就是这位孟公公大肆进献的么?前次太子突然想起一事欲请教陛下,不意正撞见陛下用膳,陛下偏又忘了这茬,结果被太子问了一句‘这瓷器为何画着男女赤身互博’,闹得陛下大为尴尬,吩咐日后太子不得在其用膳之时找他……你瞧瞧这都成什么事了!” 旁边的曹大埜听得实在忍不住,噗嗤一笑,接着自己又吓了一大跳,忙道:“阁老,下官……下官一时鼻痒……” 曾省吾刚要训斥,张居正摆手道:“无妨,但本阁部方才所言之事,你切记不得声张,只能烂在心里,明白吗?”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曾省吾瞪了他一眼,又对张居正道:“师相所言,确是有理。孟冲此人毫无才具,乃一庖厨辈出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前,不过执掌尚膳监而已。其骤而出掌司礼监印,全赖高阁老举荐。但难也难在这一点上,若说那进献春宫瓷器,自可计成一罪,但却不足以由此将之撵下掌印之位。” 张居正点了点头:“但有高中玄为其说话,此罪确实不足以将之惩处,且此事涉及陛下,若是过于计较,反而坏事。不过,那冯保自认儒宦,必然因此看不起孟冲,同时对自己未能顺利掌印司礼监更觉不满……” 曾省吾闻弦歌而知雅意,眨了眨眼道:“师相的意思是,我等既然暂时拿孟冲无甚办法,不如先从冯保着手?” 张居正道:“善烧冷灶,也是一门学问。” 曾省吾当然听得懂这句话,但却还是凑趣道:“请师相指点。” 张居正笑了笑,道:“方才你说今晚这银子打了水漂,我便以为不然。无论这‘太子玩伴’一事是不是冯保推动,这银子都不算打了水漂。三省,你想想看,如果你大把大把银子送给孟冲,这就是烧的热灶,他那里有高中玄相助,本来就火焰熊熊,还差你这把火么?你赶着去投柴禾,人家也并不领情。倒是那些冷灶,如果靠你这一把火,扑腾扑腾烧出热气儿来了,人家才会记得你。” “理自然是这个理儿。”曾省吾苦笑一下,缓缓说道:“只是人家热灶办得成事,若是个冷灶,可未必讨得来便宜。” “三省此言差矣。”张居正冷冷一笑,道:“既作了官,就是一生的事业,哪能在乎一时的成败得失。你烧了三年冷灶,看似吃亏,到了第四个年头儿,说不定时来运转,又或者时机成熟,冷灶被烧成了热灶,此时你岂不也跟着鲤鱼跃龙门,落进了金窟窿?当年严嵩门下何等门庭若市,我却始终追随华亭公这冷灶,结果如何?” 曾省吾忽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位师相,岂不正是烧冷灶的高手? 第112章 隆庆教子(上) 次日上午,皇宫之中。 隆庆皇帝朱载垕刚用完早膳,与前来请安的太子朱翊钧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便有孟冲、冯保二人联袂而来,冯保手里还拿着一叠奏折,面色有些难看。 朱载垕瞥了一眼,随意问道:“有急奏?” 冯保虽然不忿孟冲,但规矩仍是规矩,只能目视孟冲,等他开口。 孟冲面带忧色,上前半步,躬身道:“回禀万岁爷爷,司礼监今儿个一早收了一大堆奏章,全是为了勋贵子弟入宫陪伴太子一事。其中尤以赵阁老为最甚,领衔都察院数十名御史联名上奏,言辞……呃,这个,言辞甚激。” 朱载垕听到“言辞甚激”,下意识眉角一跳,稳住心神,又问冯保:“冯保,你拿的就是那些奏章吗?可有内阁票拟?今日内阁是哪位先生主笔?” 冯保赶紧上前:“回禀万岁爷爷,奴婢只带了赵阁老和各部尚书的奏章,余者太多,一时拿不下。今日是高老先生执笔,对赵阁老与都察院的联名奏章已有了票拟。” 朱载垕先一听奏章都多到拿不下,不禁吓了一跳,再一听高拱已经有了票拟,顿时放心大半,松了口气,忙问:“高先生怎么说?” 冯保深深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高先生票拟上说:‘此事查无近例,故使外廷生疑,请陛下晓瑜群臣,言明此非永例。’另外,高先生还让奴婢等转奏陛下,说太子逐渐年长,可考虑出阁读书,既可早进圣学,又免群臣议论。” 朱载垕闻言连连点头,道:“你们代朕朱批,就说此事只是因太子在宫中寂寞,近来心情沉闷,而皇次子翊镠年幼不能与伴,朕与太子素亲之,遂召诸世勋子弟暂入宫禁稍事陪伴。京中勋贵皆是世代忠良,其子弟将来亦当为国之栋梁,倘太子少时便对他们有所了解,将来未尝无君臣相得之佳话流传后世。然则此事非为常例,只消太子心情好转,朕自然会命诸勋子弟各自归家,众臣工无须多虑。” 皇帝顿了一顿,又道:“还有就是,太子即将八岁,朕已准备命太子出阁读书,让众臣工不必担心太子耽于逸乐。” 二人唯唯应诺,回司礼监批复。 待他二人一走,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朱翊钧便有些闷闷不乐的开了口,道:“爹爹,儿子好不容易有几个伴儿,又要被打发走了么?”(无风注:明朝皇子称呼皇帝是可以称父皇的,但多数时候,尤其是父子关系比较亲密的,则与民间无异,直接叫爹爹。顺便提一句,皇帝、皇后乃至太后也经常自称“我”,而不是非要“朕”、“本宫”或者“哀家”,当然,这个也分场合及面对的对象。) 朱载垕看了一眼四周,吩咐道:“你等且先下去,朕要和太子说些事。” 殿中宦官宫女立刻撤了出去,在殿外候旨。 朱翊钧奇道:“爹爹有什么事要说,他们这些人又出不去,还怕泄露么?” “你还小,不知道宫禁虽严,其实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朱载垕走到朱翊钧身前,如同寻常父亲一般,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这人呐,谁也不是无牵无挂,谁也不会对你忠心无二,每个人都一定会有自己的私心。就说你那大伴冯保,他就没有自己的私心吗?高先生为何不肯举荐他做司礼监掌印太监,而是举荐了孟冲?” 朱翊钧愕然道:“为什么呢?” 朱载垕笑了笑,毫无皇帝架子的坐到儿子身边,抓着他的小手道:“因为,冯保读书多,又成了你的大伴。” “啊?”朱翊钧更加不解了,问道:“读书多不好么?不读书怎么会明白道理,怎么会办事呢?尤其是司礼监,要为爹爹批红,爹爹也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处理,总会有些小事让司礼监自行批复,那掌印太监要是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做得好?” 朱载垕笑道:“这就是高先生的私心了。” 朱翊钧大吃一惊:“什么!高阁老也有私心?他……他不是爹爹最信任的大臣么?他也有私心,那爹爹怎么办?” “儿子莫慌。”朱载垕笑着,又摸了摸朱翊钧的脑袋,轻言细语但却十分严肃地道:“爹爹现在要和你说做皇帝最关键的事了,所以下面的话,你一定要记好,但却不能对任何人说,连你母后、母妃都不行,只能烂在心里,知道吗?” 朱翊钧忙坐直身子,小模样一本正经地道:“儿臣明白,请父皇示下。”瞧那面色,甚至有些紧张。 朱载垕倒是面色平静,说道:“爹爹方才和你说过,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私心,没有谁真正对你忠心不二,所以做皇帝就一定要能分辨得出那个人的私心是什么,只有这样,才能选对要用的人。” 朱翊钧感到有些难以理解,皱着小眉头问道:“私心……还能分辨?” 朱载垕笑道:“你知道爹爹当初为什么要准了徐阶的请辞,又为什么要想方设法让高先生回来么?” 朱翊钧迟疑道:“高阁老……更忠心?” 朱载垕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少有的坚定,道:“是高先生的私心对爹爹、对大明无害,而徐阶的私心对爹爹、对大明有害。” 朱翊钧再次愕然:“徐阶私心有害,儿子想得明白,但高阁老的私心为何就无害了?” “因为高先生想要的是辅佐爹爹我扫除陋弊、中兴大明,如此他便能如管仲乐毅一般青史留名、流芳百世——这,便是他的私心。”朱载垕说到这里,面色逐渐冷了下来,又道:“但徐阶不同,徐阶要的只是人前显贵、同僚赞羡,至于朕如何、大明如何,对他而言不过细枝末节,根本无须在意。” 朱翊钧惊道:“徐阁……徐公竟是这等人?” 朱载垕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朱翊钧又问:“还有,高先生这私心,看着不像私心呀?” “世人皆欲为官,因为为官即可掌权。”朱载垕为儿子解释道:“但有些人掌权为的是求利,有些人掌权为的是求名。求利者好分辨,求名者却又有分别,有人求的是当时之名,有人求的是万世之名。” 第113章 隆庆教子(下) “求利者好分辨,求名者却又有分别,有人求的是当时之名,有人求的是万世之名。” 隆庆帝的这句话,让年幼的太子有些难以理解。看着儿子一脸疑惑,朱载垕也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深奥,儿子还小,怎么可能理解? 于是想了一想,他决定举例,便道:“乖儿,你或许不知道,当年爹爹还是裕王的时候,因为严世藩……总之裕王府越来越穷,仅靠朝廷给的俸禄勉强度日。但其实皇室例有恩赐,只是我却拿不到。当时,高先生放下身份和心气,为爹爹奔走往复,甚至亲自上门,言辞卑切的恳求严世藩,爹爹才拿到那点可怜巴巴的例赐。乖儿,你要知道,高先生是满腹经纶的栋梁之才,这样形同乞丐,为爹爹不辞劳苦、不辞折节,爹爹如何能不感念其恩?” 朱翊钧吃了一惊:“恩?不是功?” “是恩,也是功。”朱载垕正色道:“高先生为我老师,传道、受业、解惑,此其正职,他悉心教导,即功也。可为我牺牲如此之多,却只能以‘恩’视之。” 朱翊钧略微迟疑了一下,犹豫道:“可爹爹说,高先生也有私心。” “高先生的私心,岂非正合我意?”隆庆笑道:“方才不是说了,高先生的目标是管仲乐毅,而爹爹又深知他的才具和魄力,我便让他放手施为,又能如何?他想要的是中兴大明,爹爹这个皇帝难道反而不想?” “可是,儿子听说前年徐阶把高阁老轰走了,前不久爹爹才起复他,那又是为什么呢?”朱翊钧奇怪地问道。 听到这话,隆庆皇帝朱载垕沉默了下来,目光一时有些失神,喃喃地道:“有时候,做大事总要有些牺牲,但其实真正肯为你牺牲的人,其实并不多。” 他想起刚登基没多久,就因为所谓贪财、好色以及看似百事不管,有事皆问内阁的“怠政”,一位以刚直著称的老臣就怒而评价他:“自从开天辟地,就没见过这么吊儿郎当还可能开创盛世的皇帝!” 如此怒吼一般的斥责,他朱载垕却并不介意,他有自己的为君之道,他相信自己能够开创一个盛世,能够创造一个中兴。 其实天下很多官员都知道,他早年很苦、很窝囊;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见惯了民生疾苦,体会过官场炎凉。这堂帝王必修课,他比好多皇帝都懂得早、懂得深。 而且,嘉靖对他虽刻薄,却仍是拿他当接班人培养的,为他配备的老师高拱、张居正等人哪个不是斑斑大才? 即使君临天下后,当年的辛酸艰苦,他也不曾遗忘。有一次批奏折,他看到有地方官请求表彰孝子,就忆起了与母亲的往事,当场潸然泪下。这满是泪的记忆中种着他一直恪守的理想,正如他在此次高拱起复之后对高拱的感叹:我登基以来遇到过很多难事,但不曾忘记的是登基诏书上的那八个字――“通变合宜,通弘新化!” 事实证明,他兑现了这个铭记终生的承诺。而他的手段就是两个成语:知人善任,外柔内刚。这简单的八个字正是他隆庆天子的执政方针。 他朱载垕之所以“又懒又傻”,是因为他认为,大明毛病虽多,但病根就一个――吏治。这个观点若是高务实在此,可能并不完全赞同,但却是朱载垕所坚持的观点。 而朱载垕又认为,在吏治之中,最触目惊心的正是不断加剧的贪腐。 以往偷偷摸摸的腐败行为,比如行贿、受贿、贪污公款,这时都成了台面上的规矩。至于前辈教后辈贪、领导带下属学坏,更是司空见惯。高先生曾对他说:“是以贪风牢不可破”,他同意高先生的话。官场风气更是堕落得没有了下限,曾有大臣评价说,逢迎拍马成了谦虚、人浮于事成了敦厚,民间的形容更尖刻:“公室之豺狼,私门之鹰犬。” 其实类似的问题,六十年后的崇祯也遇到了。但朱载垕的认识显然比崇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他公开表示:“四方万国,岂朕一人所能遍查”,要求群策群力,依法治国! 但要做到这个,就和捕鸟道理类似,不但要张好网,关键是要布好饵料,把香味放出去。他的“又懒又傻”,就是在刮香风。在歌舞升平中,朱载垕的第一张“大网”――京察,开始了。 京察在此时已流于形式,对官员的考核基本都是走过场,常是权钱开道,谁有钱。有权就能留下。长期以来,好官越考越少,贪腐分子却越来越多。所以对于这次京察,大家都很放松,以为依然是走过场。他们没料到的是,朱载垕整顿吏治的突破口就是这次只针对京官的“京察”。 隆庆元年正月,炸雷似的京察结果公布:大批京官被罢黜,甚至以往有都察院保护、从来惹不起的言官们,这次竟有一多半落马。 如此凶悍的京察有着几十年未见的严厉,因为其主持者是时任吏部尚书杨博。这位能臣资历老、脾气倔,原本协同京察的都察院也被他挂起来当了摆设。 不过,杨博反贪也没忘乡党,身为山西人,他竟连一个山西人都没抓,“热爱家乡”到如此明目张胆,让京城一片哗然。 果然,结果公布没多久,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就愤怒上书,强烈抨击杨博在京察中包庇老乡的可耻行为。类似这样的事,在历次京察中都很常见,绝大多数的皇帝从不当回事,尤其是极少处置骂人的言官。 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正忙着选秀女、玩珠宝、入洞房的朱载垕听说杨博挨骂了,竟气呼呼地写了一份诏书给内阁,说这个叫胡应嘉的言官实在不像话,你们内阁商量下,给这家伙一个教训! 诏书发到内阁,也是一片哗然,但朱载垕等的就是这一幕。他要以这一份诏书做引线,引出那股潜藏在大明看似雄壮身躯下的病症——不作为! 而患“不作为”病的人,正是以首辅徐阶为首。 隆庆遍观身边亲信大臣,张居正是徐阶弟子,陈以勤公允而不敢为人先,殷士儋与张居正是同年,也同样是徐阶的弟子…… 朱载垕只能推出高拱来和徐阶斗这一场法! 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了:“满朝倒拱”,高拱连上二十多道奏疏请辞,归乡致仕。 徐阶似乎大获全胜,但朱载垕却在背后冷笑。 真正的输家其实正是徐阶:他这一脉的人马完全暴露在了皇帝眼前,且他这次干得太过分,惹了众怒——高拱是走了,可“高党”又不会瞬间星流云散! 于是,徐阶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好些打手不是被整,就是罢官,内阁的其他几位同僚也都开始对他阳奉阴违……就这么憋屈了几个月,到隆庆二年,徐阶终于发现,这可能是皇帝在悄悄整他,于是打了辞职报告看看情形。 情形当然非常不妙,因为隆庆天子御笔朱批:您老回家去吧,慢走不送。 徐阶和高拱掐架时,之所以最开始是高拱走人,原因也正在于此:国家积弊丛生,但新帝刚刚登基,却更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所以既要让徐阶暴露实力,又暂时需要徐阶这样的“甘草阁老”保证朝局稳定;直到该深入整风了,隆庆帝自然不会忘记那位他心目中真正可以宰执天下的老师! 于是,高拱王者归来。 为保证整顿成功,朱载垕还打破旧制度,让老师高拱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兼任吏部尚书,行政和人事一把抓。 面对皇帝学生几乎毫无保留的信任,高拱当然不会含糊,这也是此前高务实劝他更大力度开海等事之时,高拱反复表示不是他不想办,而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原因所在。 隆庆天子摇了摇头,让自己从沉思中摆脱出来,很有些莫名其妙的笑了一笑,对朱翊钧道:“这个原因,爹爹下次再教你,今天爹爹要先问你另一个问题:如果这些勋贵子弟不能长期陪你,爹爹给你找一个文官子弟来陪你如何?” 朱翊钧反问道:“谁家子弟?” “高先生那位侄儿。”隆庆微笑道:“你赏赐还说跟他相谈甚欢呢。” “是他?”朱翊钧眼前一亮:“儿子觉得他还不错。” 朱载垕点点头,若有所指地道:“那接下来,爹爹就再顶几天,让外头闹得更大一些,然后……就得看你那位小伙伴的表现了。” 第114章 互为倚仗(上) 收服曹淦的当天晚上,高务实把给高拱和张四维的信要了回来,重新写了两封,除了详细把百里峡的收编过程老老实实讲了,还分析了收编这支响马盗的各种好处——当然他是站在保障京畿治安的角度来讲,个人利益什么的就不必细说了,反正以高拱和张四维的眼光,这点事情根本也别想瞒得过。 高务实唯一隐瞒的,只有曹淦那个张逆余寇或者南军逃卒的经历,高务实倒不是怕挨骂,而是觉得让他们知道这一点,将来万一要是有什么问题,多多少少也是个小隐患,但他高务实知道不要紧——黄口小儿,懂得什么?完全是被蒙蔽了嘛! 他这一夜睡得着实有些晚,而且小孩子本就贪睡,第二日起得就更晚——几乎快到了要吃午饭的时间。 就算如此,他醒来还不是“睡觉睡到自然醒”,而是被人给叫醒来的。更神奇的是,叫醒他的不是赏月听琴两个小丫鬟,却是刘显家的小萝莉馨儿。 “高公子,你们家的孩子居然能睡到这个时候?你在高阁老身边也敢睡这么久么?” 看着换了一身内穿窄袖褙子,外披狐皮大氅,盯着自己的小萝莉,高务实揉了揉眼睛,没好气地道:“我三伯每天天还没亮就进内阁去了,我什么时候起床他可不管,只要每天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我的功课能完成,他才没那个闲心管我怎么安排时间。” 小萝莉一脸羡慕:“那你家住着可真不错,不像我家。” “你家怎么了?”高务实问了一句,又朝站在一边的赏月听琴叫道:“你们俩别傻站着了,少爷我要起床更衣。” 小萝莉可能是因为出身刘显这种家庭,年纪也还太小,似乎没有多少男女观念,也没有打算避开,就这么一边站在原处看着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上来侍候高务实更衣,一边人小鬼大地叹息道:“我哥五更刚过必然要起来练武,不然爹爹会揍他。我是女孩子,比他好一点,能再睡一个时辰。” 高务实心道:听起来你们家起床跟打卡上班差不多了,而且大冬天起这么早,简直自虐。幸好我穿越到了高家而不是刘家,要不然穿成刘綎的话,威武倒是威武了,可常年被要求凌晨五点就起来练武,那可就真是要了卿卿小命了。 “馨儿姑……” “叫我刘姑娘。” “哦。”高务实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刘姑娘,你这么一大早跑来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一大早?”小萝莉翻了个萌萌哒的白眼,没好气地道:“再过一会儿都要吃午饭了,你居然说一大早?” “早不早是根据我起床的时间来定的,我才刚起床,那肯定还是一大早,其余那些细节不重要。”高务实老脸之厚,犹如城墙拐角,满不在乎地道:“诶,我是问你为什么来找我,不是讨论什么早啊晚的。” 小萝莉眨巴了一下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问道:“你要练护卫亲兵?” 高务实吓了一跳,忙道:“诶我说小……那个刘姑娘,你说话用词可得准确一点,亲兵两个字是我一个布衣白身敢用的吗?我选这几十号人只是做家丁,家丁懂么?但凡世家大族,谁家没个几百号家丁的?别说几百号,就算是几千家丁,在咱们大明的豪族里头,也能找出一溜来。” 小萝莉皱眉道:“我就是说亲兵说习惯了而已,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巴巴的说了这么多?别废话,家丁护卫跟护卫亲兵又没多少区别,你只要说是还是不是?”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走到桌前的椅子边自顾自坐下,打量了小萝莉一眼,眼珠一转:“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这眼神干嘛跟防贼似的!”小萝莉一脸不忿地道:“我只是看你那个家奴选兵还有点意思,过去问了一下,知道是你定下的规矩,所以才来问问,怎么,你当本小姐很稀罕那群笨蛋新丁?” 高务实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道:“你稀罕不稀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个朝廷二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关心这个做什么?我自家的家丁,挑选一批忠诚勇敢之辈保护我这个少爷,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关心你拿自家家丁做什么用!”小萝莉怒道:“你干嘛老纠缠这个问题,好像本小姐要状告你私聚家丁图谋不轨似的。” 高务实抽了一口凉气,仔细看了看小萝莉的神色。 “干嘛,你还真以为这样?”小萝莉皱眉道:“别说你这区区几十号家丁,就算你把百里峡那些马匪全当做自己的护卫家丁,以你们高家的地位和张家的财势,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就算皇帝知道了,也顶多觉得你胆小而已。” “胆小?”高务实诧异了一下,暗道:私聚家丁还发给武装,这叫胆小? “不是胆小是什么?”小萝莉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那些边帅边将养家丁,是因为家丁才能打硬仗,譬如你们高家的嫡系、宣府总兵马芳将军就有家丁三千以上,还全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骑,连蒙古人都不肯跟他一对一的骑战,至于……” “且慢!”高务实瞪大眼睛:“你刚才说什么?马芳将军是我高家的嫡系?他还有高达三千精骑的家丁?” 小萝莉诧异道:“是啊,你不是高阁老的嫡亲侄儿么,你居然不知道?” “我……”高务实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挠了挠头:“我怎么记得马芳将军是在大同?还有,为什么你说他是我们高家的嫡系?” “马将军嘉靖四十年就移镇宣府了好吗?”小萝莉又翻了个漂亮的大白眼,有些不忿地道:“你们这些文臣,连家里的小孩子都瞧不起武将!天下谁不知道你那三伯是马将军的靠山,就像张阁老是蓟镇戚元敬将军的靠山一样。也就是我爹和俞将军命不好,这么多年光知道打仗,愣是没在朝廷里头找到一尊大佛,要不然怎么连个窝都没有,总被调来调去满天下乱转?唉,现在俞将军好歹坐稳了广东总兵的位置,就剩下我爹爹一个倒霉蛋了。” 高务实仍然处于目瞪口呆状态,心里只是嘀咕:马芳居然是三伯的人?这可是后世戏曲里唱了两三百年的马兰溪马太师啊…… 第115章 互为倚仗(下) 马芳的事让高务实脑子里灵光一闪:既然宣府总兵是马芳,那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曹淦这伙响马能够在宣府畅行无阻了。 要知道,九边明军与蒙古作战,几乎都是坚持打防守,或者了不起是像戚继光那样打防守反击。惟独只有马芳一人坚持搞“以骑制骑”,拼命加强自己麾下的骑兵力量,跟蒙古人面对面硬杠骑兵,而且效果居然还挺好。这样一个人既然在宣府总兵的位置上,宣府方面想方设法的买马,甚至不惜放纵百里峡响马贼众,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不过有一点问题高务实还没想明白:马芳麾下居然有足足三千家丁,而且还全是精锐骑兵,他是怎么养得起的?几十年后的所谓关宁铁骑似乎也不满万,花钱可是如流水一般呐。难道马芳家里也是巨富,又或者贪婪成性,大肆贪污养成了硕鼠?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小萝莉听后,直接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目光看着高务实:“马总戎出身微寒,就是再贪,也养不起三千精骑。他那三千家丁里头,大概只有两三百人是他自家家丁,要他出一部分钱,余者都是朝廷出的饷钱。” 高务实呆了一呆:“朝廷给边将出钱养家丁?” “很奇怪吗?”小萝莉一脸不耐烦:“朝廷不出钱,边将自己哪里养得起那许多人?别人家什么情况我不好说,就说我们刘家好了。我爹爹打了这么多年仗,自家的养廉田也还算不少了,能养得起的私人家丁也不过三百多号,其中骑兵尚不过百。但我爹爹未去职时,能拉出去打仗的家丁却有两千多人,你说这些人是怎么来的?如果是让我爹爹自己养那两千多家丁,三个月下来我们刘家就要全家喝西北风去啦!” 高务实长长的“哦”了一声,又问:“那你父亲现在革职候勘,之前那些家丁怎么办?那些人应该都是能征惯战之辈,不会便宜了其他人吧?” 小萝莉道:“要是直接革职罢用,那些人要么被新任总兵收走,要么自行散去。现在我爹爹好在只是候勘,所以暂时还有朝廷的饷银维持。”她顿了一顿,又皱着眉头道:“但是这种情况当然很危险,所以我爹爹虽然在朝里没有门路,也不得不来京师活动,就是怕好不容易带出来的这批人散了伙,将来朝廷万一又要启用他,他就没人可用了,到时候吃了败仗找谁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刘显明明应该主归南京兵部管理,怎么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了。看来是因为他得罪的是南京守备勋臣,自忖在南京摆不平这事,只好来北京找找门路……好机会呀!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你父亲那些家丁是从哪来的?是原属屯垦养廉田的军户,还是自行招募?” “这次跟随我们北上的都是我家养廉田里的军户,也就是私人家丁,其余那些大半是从各路降夷中招揽募集来的,连原先的倭寇都有不少。”小萝莉看起来很是熟悉自家军旅的情况,回答起来根本不带迟疑。 高务实心头一喜:“降夷也可随意招募,甚至倭寇都行?”没说的,他想到的正是曹淦的出路。 其实这真是高务实穿越前了解不够,所以才有这样的惊讶。实际上隆万时期,“各镇将官多招募降夷以充家丁。” 譬如登莱守将沈有容“多收降寇,幕下蓄敢死之士”;满桂、尤世禄“各有夷汉丁甚精”;刘綎也有自己的“降倭夷丁”;蓟镇总督尤继先“收养降夷至八百余人,倚为精锐”;李成梁更是收养许多降夷为家丁,其中后来积功至副总兵的李兴、李宁、李平胡等人,原来都是“出自虏中”的降夷,其中更有满清的老祖宗努尔哈赤。 顺带提一句,马芳麾下的三千家丁精骑里头,蒙古人就占了大半。 至于说担心这些人的忠诚,那真是多虑了——这年头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之类的东西可不怎么时兴,谁给饭谁是爷,这才是硬道理。 之所以大明中后期,打仗基本看家丁,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由于家丁是主帅的私兵,类似于主帅的僮仆,完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这其中一部分家丁本身就是主帅的亲族家人,同主帅有着血缘关系,许多主帅还用这些亲族家人充任其家丁部队的头目、骨干,而另一部分家丁虽然并非主帅的亲族家人,但主帅待之如家人,“欲得其死力而亲厚之如其家之人者也。” 家丁也同样以家人的身份来侍奉主帅,有些家丁跟随主帅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大小战守,靡不同生死用命”,“衣食饥寒,同苦分甘,情若父子,获卫若手足”。长期的家丁生涯使这些人同主帅之间形成了一种“父子家人”的亲密关系,他们自身乃至于全家人的衣食生活全都依赖于主帅,因此与主帅有一种很强的依附关系。 远的先不说,高陌不就是其中典型?他是高务实大伯高捷提督操江时招募的家丁,长期跟随高捷,在高捷辞官致仕之后,仍然跟随高捷到了新郑老家,甚至高捷去世之后,他也愿意继续以高家家丁身份呆在高家,就是这个道理。 “刘姑娘,你既然对这里头的门道如此熟络,能不能跟我说一说,我这次把百里峡响马收为家丁,会不会有问题?”高务实忽然变得不耻下问起来了。 小萝莉很是满意高务实的态度,一双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看在你这么客气的份上,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地给你指点一二:若是只有你自己在那边自说自话,虽然你身份特殊,但多少也有点隐患。可是这里头有我爹爹参和了一把,你要收揽他们就是小菜一碟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务实心道:原来你个小丫头喜欢带高帽,那好办。 当下客客气气道:“在下愚钝,还请姑娘不吝指教。” 小萝莉越发满意,挺了挺一马平川的小胸脯:“因为我爹爹是当世名将之一,他说对方畏他虎威,主动来投,朝廷高兴都来不及,根本不会计较他从这些人里头遴选一些能战之辈出来。至于这次我爹爹为何自己没选,全部留给了你,那是因为毕竟爹爹是借你家的家丁去将他们慑服……而以你家在朝廷的身份,没有谁会吃饱了撑的去追究这点小事。” 有道理啊小姑娘! 高务实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指点,感激不尽。”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我们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告诉在下,你来找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小萝莉“呀”了一声,埋怨道:“都怪你打岔!”但眼中却冒着精光:“你们那些家丁的训练方法,是你编写的?” 第116章 惟利不破(上) “你们那些家丁的训练方法,是你编写的?” 小萝莉这句话,把高务实问得一呆,下意识反问:“哪些方法?” “就是区分左右、站军姿、齐步走和那个古里古怪的正步走!”小萝莉眼睛发亮:“你那个家丁头子高陌说,这些都是你教他做的,到底是不是?” 高务实大吃一惊:“五十人的队伍,他这么快就编成了?都开始训练了?” 小萝莉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区区五十人,编起来还不快么,不到半个时辰就完事啦。” 高务实怒道:“此事事关重大,挑选兵……家丁护卫首重选人,怎么能这么马虎!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说着霍然起身,直接就往外走。 “哎,你等等我啊!”小萝莉连忙跟着跑出来,一边拉住高务实的衣袖一边道:“选人是重要,可你这些家丁都是有基础的,只要从两百多人里面挑五十个好点的就行,还有我大哥帮忙,能有什么难度?我大哥干这个事儿可是得了我爹爹真传的,那还能差得了?” “你大哥?”高务实旋即站住,问道:“他怎么去干这个了?高陌请他出面的?” “得了,得了,看你这么紧张,咱们边走边说好了。”小萝莉拉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解释道:“我大哥早上练武一个时辰,练完之后洗了个澡,吃了早饭就闲着没事做啦,他又是个闲不住的,就出来转悠转悠,正巧看到高陌请你那个管事韦希旻集合了三慎园的青壮家丁在挑选护卫,我大哥便也过去凑了个热闹,帮他们遴选一下……” “原来是这样。”高务实放慢了步子,点了点头:“走,咱们去慎言院看看。” 两人于是一起从慎思院下到慎言院来,正看到慎言院西边原先安排给张家护卫入住和操练的小校场上一群穿着短打的家丁正在练正步。高务实眼神不错,老远就看出这群人正在练正步分解动作。 根据高务实当年军训时的切身体会,正步分解动作其实本身并不能说有多难,真正难的是教官喊一不喊二,于是受训者一脚悬空,只有一脚着地,还得挺胸收腹,两手一前一后保持姿势,那才叫一个坑爹。 而眼下,高务实发现他们正在练的正是正步分解动作。 表现嘛……站立不稳,左摇右摆,晃如企鹅,然后就被毫不客气的高陌这儿一鞭子、那儿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高务实心中一突,暗道:平时还真瞧不出来,高陌这厮带兵这么霸道? “一群饭桶,这就站不稳了?看着我,看清楚了,是这样!” 那边高陌也不是光教训人,自己站直了身体,把马鞭往腰里一别,自己给自己高喊一声:“一!”然后挺胸收腹,左脚向正前方踢出,离地约一掌高。同时右臂前摆,左臂后摆,两腿挺直,脚尖下压,脚掌与地面平行——标准! 但光做这个动作,能做好的人显然并不少,因此高陌也并不只是如此便告作罢,而是一动不动地维持这个姿势,口里还冷喝道:“看见没有!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有什么脸面拿这么高的薪俸?有什么脸面免除一切杂役?有什么脸面吃穿用度皆不须尔等自己花钱?” 高陌口中大喝,身姿却丝毫未变,正步分解动作标准之极,一干新选出来的护卫家丁无话可说,只能自惭无能,为了这个时代高到吓人的薪俸和待遇,纷纷抖擞精神投入训练。 高务实走到小校场边缘,还没靠近高陌等人,忽然听见刘綎大笑地声音:“高公子,听说这套正步是你传授给高陌的?” 高务实循声望去,才看见刘綎站在小校场边缘,正朝自己招手。 他本来想先问一下高陌遴选的事,现在没柰何只好先去跟刘綎打个招呼,两人随意寒暄了两句,高务实便回答道:“其实我也不知怎么训练才好,随便弄几个规矩先练着罢了。” 刘綎这次却不像寻常那般大大咧咧,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盯着高务实:“高公子这话过谦了吧?别的事情我刘綎可能不大擅长,也没什么兴趣,但要论武艺和军务……高公子这正步,虽然看似除了费力之外别无它用,可我刘綎也是既上过战阵,也训过新兵的人,这其中的道理还是看得出一些来的。” 高务实心中微微一惊,面上倒还是挂着微笑:“无非是希望他们听话一些,别让小弟花了大价钱却养了一批不听话的家伙罢了,不值一提。” 刘綎眯着眼睛看了高务实一会儿,笑道:“高公子,据我所知,因为倭寇肆掠的关系,南方一些地方官偶尔有蓄养武士家丁的风气,但北地却很少。令舅张侍郎家中,也是因为行商半天下,这才有几百护卫家丁,却不知高公子你为何对护卫家丁一事这么执着?” 高务实笑道:“这事儿子绶兄你不是最清楚吗,若非被响马惊吓了,我哪会想到这个?” 刘綎眨了眨眼:“真不是为了马总戎?” “哪位马总戎?”高务实怔了一怔:“子绶兄说的是宣府总兵马兰溪?” 刘綎呵呵一笑:“昨晚我思来想去,觉得令仆曹淦的生财之道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走宣府的门路跟蒙古人贩马,因为……马总戎需要战马,而且越多越好,只要有人能给他弄到战马,其他一些小事,他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务实心头大惊,暗想:我却是小瞧了这个粗坯一般的刘綎,想不到他却是个粗中有细的家伙!不过,他点穿这事做什么呢?刘显是南军出身,跟北边没有任何冲突,与马芳不可能有仇,更何况他们父子二人眼下又有求于我三伯,不可能不考虑到马芳是我三伯“嫡系”这件事。 刘綎见高务实目光闪烁,却不言语,瞥了站在高务实身边的小萝莉一眼,笑道:“高公子不要误会,刘綎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今后也能从高公子手里换一些战马罢了。” 第117章 惟利不破(下) “高公子不要误会,刘綎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今后也能从高公子手里换一些战马罢了。” 刘綎这么一说,高务实明显松了口气,佯装不满道:“子绶兄说得这般见怪作甚?我虽尚未深悉百里峡内情,但只要子绶兄所言不虚,一定尽力满足尊父子战马之需。” 刘綎大喜,搓着手道:“那就太好了!不瞒高公子,我父亲麾下精锐主要有两大来源,一是四川卫所中十里挑一的精干,二是倭寇降兵,但此二者俱不熟悉骑战,因此父亲常常念叨,说若能建立一支精悍骑兵,此生无憾也。” 高务实想起之前小萝莉的话,试探着问:“倭寇降兵能听懂汉话么?” “怎么不能?”刘綎解释道:“高公子你可能有所不知,彼等虽名为倭寇,其实其中多半都是我大明沿海诸省走投无路的悍勇之辈。这些人要么是早前获罪于朝廷,要么是迫于生计,总之纷纷加入海盗,藏身于海岛,往来于沿海袭掠。为我官军所败之后,因其勇悍,遂投身各将麾下,免去前罪,为朝廷戴罪立功,两全其美。” 高务实心道:两全其美只怕未必,至少戚继光麾下部队的军纪就比后来你麾下的部队军纪好得多。 高务实毕竟是生在红旗下的文明人士,习惯了人民子弟兵的优良作风,对于这个时代“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情况很是不满,闻言便故意板起脸,道:“子绶兄你说到这一点,我倒是有件事不得不说了。” 刘綎见他忽然脸色一沉,诧异道:“何事?” “听闻刘将军多次因放纵麾下洗掠民财而被弹劾……”高务实盯着刘綎,一脸严肃地问道:“可有此事?” “有倒是真有。”刘綎居然毫无推卸,但脸上却颇为无奈:“但是高公子,无论你是否相信,我都得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高务实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满:“怎么,刘将军领军多年,竟然管不住自己的部下么?” 刘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摇头道:“高公子你有所不知,有些时候还真不敢管得太死。” 高务实脸色更差了,沉声道:“同是当世名将,子绶兄说令尊有时候不敢管得太死,那为何戚南塘便敢管?我可未曾听说他戚家军也有洗劫民财之举。” 刘綎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忿然,道:“高公子,他戚元敬头上有谭纶给他顶风遮雨,军饷军械少不了一分一毫,后来更有以阁老身份主掌兵部诸事的张太岳为其张目,连兵丁抚恤都有朝廷给他了账,后顾无忧!可家父呢?朝中无人,不仅没人为家父说话,甚至连实打实的战功都要被人冒领或者抹杀,漫说是烧埋银子、抚恤银子,便是寻常军饷,也常常被扣去一半还多,你说家父要如何去与戚元敬相比?” 高务实听得一怔,还没说话,刘綎又继续道:“高公子你若不信,不妨看看俞志辅(俞大猷),他的处境比家父略好,虽然也是朝中无人,可好歹自己是广东总兵,地方富裕,手底下能拿到的钱粮比家父充足不少,但即便如此,他手下的军队不也有劫掠民财的时候么?” 高务实哑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说到底,没有哪个带兵的不知道该严肃军纪。”刘綎叹了口气,有些失神地道:“可再怎么严肃军纪,若是手底下当兵之人跟随你转战万里,每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你效力,最后却连军饷都拿不到、拿不足,你又怎么好意思让他们不得私分战利品,不得劫掠民财?真要是敢这么做,闹饷那还算是轻的,闹出兵变才真是大麻烦!这些野战之军可不比那些早就打不得仗的卫所杂兵,这些人一旦真是闹出了兵变,莫说是洗劫民财,我怕连南京城他们都敢打!” 高务实一阵沉默,他看得出来,刘綎这话的确不是有意推卸责任,从历史上来看,刘显父子在朝中一直没有什么奥援,而大明由于各种原因,军饷定额原本就低,再经过一层层的雁过拔毛,最后能到主将手里的已经少了不少,主将又因为要集中一部分来供养最有战斗力的家丁,则普通士兵能拿到的就更加不堪。至于其他军械、物资,可想而知也是同样的情况。 “高公子。”小萝莉忽然出声道:“你要是能说服高阁老给我爹爹关照一二,足额拿饷,足额抚恤,我们刘家军自然也可以和戚家军、马家军他们一样整肃军纪,就是不知道高公子有没有信心让高阁老开这个金口了。” 兄妹两人,同时目视高务实,目光炯炯,期待之色溢于言表。 高务实略微沉吟,问道:“令尊及所部,如今军籍是仍在四川,还是已经转至南京?” 刘綎一下子就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但却叹了口气:“这事复杂得很,论军籍,家父所部仍在四川,军饷调拨要由北京兵部先拨给四川巡抚,由四川巡抚来具体安排。但由于家父驻地是在应天通州,而通州设有管粮郎中,如此一来,这些军饷又需要再由管粮郎中转手来发放。” 他说到这里,再次叹了口气:“这还只是正饷,由于长期以客军身份在沿海各省作战,家父所部自然另有行粮,这些行粮按例是该由南京兵部发放的,可是南京这边因为有人作梗,时常以各种理由或者克扣行粮,或者延缓拨付,再不然就说漂没严重,总之最后咱们能拿到手的,多数时间里还不到三成。我就奇了怪了,从南京到通州,走长江水路不过一两天的事,这他娘的居然能漂没七成?我看南京这些人的良心是全都喂了狗!” 高务实皱着眉头一声不吭,脸色却已经非常难看了。 刘綎咬了咬牙,忽然退后一步,朝高务实深深一礼,道:“高公子,若你能向高阁老禀明此中原委,力劝高阁老施压各方,保障家父所部军饷、抚恤,则家父一定能整肃军纪不说,且将来但凡高阁老有令,无论攻伐固守,我父子必竭心尽力,不敢稍有推卸!” 高务实面无表情地道:“子绶兄这番话,能代表令尊的意思吗?” 刘綎一脸欣喜,先看了小萝莉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忙道:“自然可以,昨夜我们……我便于父亲商议定了。” “好。”高务实点了点头:“此事待我回京之后,会当面劝说我三伯,应当无甚大碍。” 刘綎大喜过望,又是深深一礼:“刘綎代父亲多谢高公子仗义,今后只要不违圣意,我刘家军必当以高阁老马首是瞻!” 高务实心头松了口气:好啊,刘綎父子此番既然投了我高氏,那么将来明缅之战的胜利就有希望了,万历三大征?我要给它变成万历四大征! 第118章 张冯靠拢(上) “落——轿——” 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八个穿着印有“张府”二字青衫的轿夫动作熟练地把那顶蓝呢大轿停在张大学士府的轿厅里。一位年老的长随早就恭候一旁,待轿子一停稳,立刻伸手撩开轿门帘儿,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老爷。” 面容清癯,美髯至胸的张居正缓缓下得轿来,随意扫视了一眼,周围家丁下人俱都恭恭敬敬,无人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这是张居正府上的常情:只要他一回来,偌大一个张大学士府,就会变得鸦雀无声。毕竟,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家里,张居正的不苟言笑都是出了名的,有时一连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笑意。因此但凡张家的人,上至其子、下至杂役,都甚畏他。 张居正的大学士府位于宣武门东北的大时雍坊。从皇城承天门出来右转,走到龙骧卫衙门对面便到。不好说离皇城只有一箭之遥,但也的确不远,说起来他这府邸与张四维的府邸只斜隔着一条街,显然也是京师之中极好的位置。 这么好的宅邸,当然有些来历:隆庆元年二月间,张居正四十二岁之时,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晋升为吏部左侍郎并兼武英殿大学士。数月之间,由一个五品清贵文官骤升为二品重臣、当朝阁老,地位提升相当于坐火箭,因此原先的住宅顿时就显得太过寒酸了。于是张居正就托人觅下了这一处新的居所。 这里原是一个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本是苏州人,好治园子,愣是把这府邸弄得很有点江南园林的风格,只是因为地处北京,缺了点水色,稍显遗憾。这座大院占地约略有十亩之多,照例分为前后两院,后院为眷属住所,前院为宴饮会友之地。隔开前后两院的,是一个约有四亩多的花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师之中,实在不失为居家胜景。 张居正觅宅子时,正好这位侍郎致仕要回苏州老家。于是双方一拍即合,老侍郎一来庆幸名园有主,二来也乐得巴结新晋的阁老重臣,于是只要了张居正两万两银子。 这座院子,按当时京城的价格,不说十万两银子,八万两是绝对转眼就能卖掉的。如此贱卖,张居正当时颇有些担心惹来闲言碎语,因此执意要加价,怎奈老侍郎铁了心要做这个人情,于是半推半就之下,这桩交易就成了。张居正买下院子后,又根据自己的爱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过来住下,不觉已经过了两年。 从轿厅到前院之间,还有一个过庭。虽然节令已近清明,如果是在江南,应该已是一派柳条嫩绿、菜花初黄的景象。可是北京这些年越发冷了,今日这树枝儿才刚刚破绿,过庭正中的这棵老槐树,也只稍稍筛下一点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开得茂盛,院子里弥漫一股幽幽的暗香。 但因为高拱起复之后,京师局面大变,内阁之中的麻烦事也是越发多了,因此张居正此刻没有丝毫心情观赏这份景致。他沉着脸,低头穿过庭道,径直走到后院,在丫鬟的服侍下卸去官服、官帽,换了一件居家所穿的常服,头上戴了一顶明阳巾,便在后院客厅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简修四个儿子的请安。 张居正一共有六个儿子,除这四位外,还有五岁的允修、三岁的静修两个。稍稍问了几个儿子的学习情况,便一起用过晚膳。 饭毕,张居正回到前院书房里用茶,品茶时,他照例让书僮把管家游七喊来。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进了书房。 来人的身材也与张居正类似的清瘦,不过面容迥异,淡眉小眼,长脸如马,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长了一颗豌豆大小的朱砂痣,痣上还有一根颇粗的黑毛。他身穿一件浅蓝底子的黑边深衣,脚上穿了一双皮金衬里的布鞋,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不像寻常管家派头,倒似一副文士打扮,只是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精明之气,有类商贾。此人就是游七。 游七与张居正是同乡,都是荆州府江陵县人,张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乡,三年后再度回京复官,就把游七带到了北京替他管家,一晃已经过了十四年。游七与张居正沾有一点远房亲戚,应该喊张居正表哥,但游七谨守主仆身份,从来不以亲戚自居,每见张居正,只喊老爷。 这游七自幼也喜读诗书,原还想参加乡试博取功名,跟了张居正后,便把那门心思搁置了起来。张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气,更觉得他办事机警。让他管家,他把家中一应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时帮张居正应酬一些事情,也从不失误,因此很得张居正的信任。 这会儿,张居正靠坐在套着锦缎丝棉软垫的竹榻上,游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张居正示意游七坐下。游七便搬了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 或许是看到游七脸上约略透出一些倦容,张居正说道:“这些天朝中事忙,家里的事我极少过问,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儿,说不上辛苦。”游七毕恭毕敬地回答:“倒是老爷您,可要多多注意身子。” 张居正略微抬了抬头,问道:“怎么了?” 游七小心翼翼地道:“小的感觉,这两个月来,老爷消瘦了一些。” “或许是吧。”张居正叹了口气,问道:“这段时间,家里有什么大事吗?” “老太爷来信,说要在清明节前往宜都祭奠祖坟,并说明用度不足,老爷事忙,小的便请示了夫人,托人给老太爷带去两百两银子。” 张居正听说“清明”二字,哦了一声,一股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闲居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没有回过江陵,也没有见过父母双亲了。虽然常有书信来往,但京城离江陵毕竟有三千里之遥,关山阻隔,亲情难觅,不要说侍汤奉药,甚至像祭祖这样的大事,自己也无暇参加。想到这一层,不觉心下怏怏,说道:“祭祖这样的大事,两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迟疑了一下,低着头答道:“以老爷这样的身分,这点银两捎回家,确实是少了一些,只是……” “只是什么?” 游七的头更低了:“府上的用度,这两月有些吃紧。” 第119章 张冯靠拢(下) 张居正听了,便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说这张府上上下下,从眷属到仆婢,总共有百多号人,这么多人吃喝开销,还要不丢大学士的颜面,花费自然不是小数。单靠张居正一个人的俸禄,肯定是不够的,即便有时候皇帝会额外给一点奖赏,但那个一来不是定期会有,二来皇帝自己也没几个闲钱,因此也很有限。 其实在朝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通常都是靠门生或者各地方官员的孝敬,什么冰敬、炭敬之类。偏偏张居正此前不喜经营,平常只有走得近的同年、门生送点礼金杂物来,他才会客气一番,半推半就的收下,若是一些只想说情升官,偏又无甚本事才干的人走他的门道儿,十有八九会碰个一鼻子灰。 倒不是说张居正不爱财,而是他虽然久历官场,却是个想做一番经邦济世伟业的人,因此绝不肯在大权在握之前落下什么把柄。这样一来,他的经济情况便也很少有宽裕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他有时候也想裁减佣人,但不论是抬轿的轿夫,侍弄园子的丁匠,做饭的厨师,照顾幼儿的乳娘,外院的书僮,内院的丫环,算了算又似乎一个也裁减不得。 张居正觉得,做到他这个位置,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的,因为这不光关系到他自己的颜面,还关系到朝廷的体面——堂堂内阁辅臣,都跟高拱似的,府里就那么大猫小猫三两只,像什么样子! 更何况让他跟高拱比这个,他觉得也忒不公平,他张居正有六个儿子,高拱可一个都没有,这次起复之后也只有一个侄儿跟着他常住,光这一点,就要少多少丫鬟仆佣? 所以张居正现在很怕谈这个“钱”字,但是好在游七是个能干人,由于他筹划得宜,家中总算没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 其实有时候,张居正也曾风闻游七背着他收受一些地方官员的礼金,免不了要严厉地申饬几句,但也没有往深处追究。毕竟这么大一个家,一切的用度开支还得靠游七维持,要真是一两银子都不让收,自己这堂堂宰辅重臣,总不能借债度日吧?而且张居正觉得,没有自己的点头,真正数目较大的礼金,游七应该也不敢擅自作主。 “用度吃紧,节省就是。”张居正慢吞吞地说道,接着又问:“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 游七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今日徐老相爷有派人求见,说海瑞那厮死活不肯罢手,高胡子又派了……” 不待游七说完,又有门房进来禀报:“老爷,有一位自称徐爵的人求见,说您听了名字一定会见他。” “徐爵?快请!”张居正顿时坐直了身子,摆手对游七道:“老恩相的事情待会儿我们再谈。” 游七点了点头,便随门房到外头迎客去了。不一会儿,游七领了两个人踅回书房,一进门,便一脸兴奋地说:“老爷,是冯督公亲自来了。”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迎。因刚才自家人讲话,书房里只秉了一根蜡烛,光亮昏暗,看不清来者,这会儿忙命书僮点亮了八角玲珑宫灯。在亮堂的灯光下,只见冯保一身青布直缀,外面套着羊皮氅子,头上带着黑色唐巾,打扮犹如寻常路人,根本看不出半点司礼监秉笔兼东厂厂督的威风。 冯保朝张居正拱手一礼,露出一抹看不出意味的笑容,道:“太岳相公,冯某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诶,冯公这是哪里话。”张居正一面让坐还礼,一边答应道:“刚才门房只说是徐管事来了,要早知道是您来,我当大开中门,亲自出门迎接,真是失礼了,失礼了。” 冯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提提袍角,欠身坐下,微笑着道:“太岳相公不必多礼,是咱家这样吩咐徐爵的,以免人多口杂,传出去不大好。” 不大好? 东厂厂督深夜密会内阁大学士,这种事传出去岂止是“不大好”?那是大大的不好! “冯公,不知此来有何贵干?”张居正知道冯保亲自拜访,绝非无的放矢,因此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便问起了他的来意。 冯保收敛了笑容,看着张居正的眼睛,道:“这几日曾囧卿门下弟子曹大埜与我这管家徐爵前后见了三回,问了一些宫中的情况……” 囧卿,是太仆寺卿的别称。囧字的原意,是“光明”,跟后世那个网络术语的内涵其实完全不同。 张居正凝神静气,点了点头,却没搭腔。 冯保笑了笑,干脆直言:“他曹大埜何许人也,要知道宫里的情况作甚?想来就算曾囧卿,也不会对宫里这些闲事有什么兴趣,倒是太岳相公你……可能需要了解一下。” “哦?”张居正也笑了笑:“我为何就需要了解一下呢?” 冯保眉角一挑,反问道:“太岳相公这话可就不怎么实诚了——您觉得赵大洲能顶得住高胡子?” 张居正笑容稍隐,淡淡地道:“赵大洲的办法蠢笨之极,自然顶不住中玄公,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不还有李石麓(李春芳,号石麓)、陈松谷(陈以勤,号松骨)二公嘛?” 冯公面露不屑,嗤笑一声:“赵大洲若败,李石麓这个首辅还干得下去么?” 张居正又不说话,这倒不是反对冯保这句话,主要是他心里对李春芳也腻歪得很,毕竟他张居正也是个想做一番事业的人,跟高拱一样,对于李春芳这种糯米宰相一贯瞧不上眼。 冯保又道:“赵大洲若败,则李石麓早晚请辞。李石麓一走,内阁首辅必是高胡子无疑。太岳相公,你跟高胡子也算多年同僚,知根知底,你觉着凭高胡子的做派,届时陈松谷在内阁还能干得下去?咱家瞧着,也是迟早得拍拍屁股走人的……到时候,内阁除了高胡子,可就只剩下太岳相公你啦。” 张居正沉默片刻,道:“阁臣若是不够,陛下自然会要求增补。” 冯保笑了起来:“陛下?太岳相公说笑了吧,若是高胡子不说话,你觉得陛下会主动要求廷推阁臣?” 第120章 挑唆居正(上) 张居正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以中玄公之能,哪怕不增补阁臣,想必也能理阴阳、顺四时、亲百姓、抚诸夷。” 冯保冷笑一声:“他有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咱家不知道,咱家只是为太岳相公你担心呐。” “为我担心?”张居正面色平静:“我一个末学后进,半点也威胁不到中玄公,更何况他但凡有所定策,我也都是倾力支持,难道这样中玄公还不能容我?” 冯保呵呵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太岳相公是不是以为,高胡子会将你视为他的左膀右臂,甚至是在他之后的下一任首辅?” 张居正摇头道:“居正德薄才浅,不敢克当。” “如果太岳相公真这么想……”冯保就当没听见张居正的自谦,收起笑容,沉声道:“那恐怕就要应了一句老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张居正面色不变,只是双眼微微眯起:“哦?这倒要请冯公指点一二了。” “原先咱家倒也没有察觉,只是近来有个人提醒了咱家。”冯保看着张居正,道:“高胡子起复回京那一日,带了他的一位侄儿同来,并且还带进了宫……太岳相公可还记得?”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记得,那孩子叫高务实,是中玄公幼弟高拣长子,颇为年少老成,若肯用心读书,想必将来定有一番出息。” “问题就出在这个高务实身上。”冯保目视张居正,撇了撇嘴:“太岳相公可知为何?” “出在他身上?”张居正不由皱眉,他虽然对高务实的少年老成有些印象,但两人只是打了个照面,自然不会有多么深刻的了解,闻言诧异道:“冯公总不会说中玄公希望日后接任首辅的会是他这个小侄儿吧?呵呵,他们虽是伯侄,可年纪却差了五十多岁,怎么也不可能接得上。” “咱家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冯保显然觉得张居正这个回答完全是看扁了自己,皱眉道:“高胡子是那高务实的伯伯,可高务实的舅舅是谁,太岳相公可知道?是张凤磐。这一层关系,以前京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可是眼下却由不得人不注意了……太岳相公就不想想看,为什么高胡子这次起复回京时,连自家夫人都是随后才来,却先把这个侄儿一同带来了?再有就是,他起复之后,以阁老身份掌铨,不到一月,便立刻把张凤磐从翰林院直接拔擢到吏部为侍郎。” 张居正沉吟不语。 冯保笑了笑:“张四维的家世大伙儿都清楚,他们蒲州张家几乎独霸了沧州长芦盐场,不说富甲天下,至少也是富甲一方,对吧?可是,他们张家的姻亲关系,太岳相公清楚么?” 张居正皱着眉,微微摇头。 “咱家好歹也提督着东厂,这些事儿还是知道一些的。”冯保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语气却很是冰冷:“宣大总督王鉴川是张四维的嫡亲舅舅;少傅杨虞坡(杨博,号虞坡)和张四维既是同乡,也有联姻,二人还是忘年之交;另外太子洗马马乾庵(马自强,号乾庵)和张四维也是亲家……” 张居正面色稍稍有些难看了起来,沉声道:“马乾庵我不甚熟悉,但杨虞坡和王鉴川二公……皆是中玄公多年旧友。” 冯保却露出了笑容:“现在太岳相公应该知道,如果赵大洲、李石麓和陈松谷皆去,内阁一旦廷推增补阁臣,将会补进谁去了吧?” 张居正想了想,却道:“可是中玄公与我历来相熟相知,眼下内阁之中,我和他于公于私都没有任何冲突,而张凤磐与我也还算得上亲近。况且,冯公莫要忘了,中玄公是嘉靖二十年辛丑科二甲第十二名,我是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二甲第九名,而张凤磐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二甲第八十六名……我与中玄公差了两科,张凤磐又与我差了两科。” 张居正的言下之意是,高拱是他的前辈,排名在他之上很正常;但他又是张四维的前辈,张四维就算入阁,也是后生晚辈,排名必然在他之下。况且张居正还有一点没说,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时,张居正就是同考官之一,只不过张四维的卷子不是他点选的罢了。 有明一朝,文官论资历,首看你是哪一年的进士,早一科的进士即是前辈,如果同科进士则看名次。倘若将来进了内阁,则还要再看入阁先后,先入阁者自然资历更老。 因此张居正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张四维的前辈,所以他并不担心张四维能取代他的地位。 谁知冯保却冷笑一声:“太岳相公可真是正人君子,李石麓、陈松谷、赵大洲,这里可是三个阁臣名额,如果高胡子有意,他手头有的是人补进来。前次跟他差不多同时致仕的郭朴,那是高胡子的多年好友;杨博前次因京察之事被劾,之后请辞未被陛下准允,现在陛下虽然把吏部尚书给了高胡子自己兼任,但杨博却仍以‘多病’之身挂着太傅之衔留在京中未曾致仕;礼部尚书高仪,那是高胡子的同年,曾与高胡子一南一北分掌两京翰林院,亦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更何况他这个礼部尚书还是高胡子以礼部尚书入阁时推荐接任的;另外还有资历更老的葛守礼,此公在前次满朝倒拱中力保高胡子,高胡子下台之后他也愤而请辞,可见其与高胡子关系之密切,此公眼下也在老家,看似悠游林下,可想必高胡子也一定不会忘了他。” “哼哼,高胡子能用的人可多着呢。”冯保阴阴一笑:“其他不算,就光这几位,哪位不是太岳相公的‘前辈’?现在太岳相公还以为自己稳如泰山么?” 张居正的脸色这次变得难看起来了。 他被冯保这么一说,也发现自己地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稳固,尤其是还有一点,虽然冯保没有明说,但他自己知道……当年他可是从翰林学士被老师徐阶推荐,直接入阁的!也就是说,理论上来讲他并没有实际的执政经验,是由翰林清贵一步登天为内阁辅臣。若是寻常时候,这也不算多大的事,但关键时刻……就不好说了。 这种一步登天,一方面固然是徐阶当年在朝廷实力的强悍体现,但同时也是张居正的一大隐忧:徐阶提拔学生提拔得如此之快,外间岂能没有闲言碎语?若是徐阶仍在当政,这点闲话当然无关大局,可问题是徐阶现在已经退了! 不仅退了,而且现在被那个海瑞搞得一脑门子官司! 冯保能以李贵妃跟前红人身份在隆庆朝混到内廷二把手,察言观色的本事那是何等高明,眼见得张居正这般神情,立刻再补一刀:“再说,太岳相公乃是华亭公之高足,此事天下人所共知,而如今华亭公的处境可不甚妙……” 第121章 挑唆居正(下) 徐阶的情况,现在可不是一句不太妙就能形容得了的。他现在完全称得上是麻烦很大。 张居正面色阴沉如水,脑子里仔细的把近两个月的政局捋了一捋。然后他发现,高拱近来似乎真有要一反徐阶旧政的意思。 更可怕的是,张居正深知:高拱是真的打从心眼里想要反对徐阶旧政的。 这事必须得从当年的具体情况说起: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嘉靖皇帝驾崩。当晚,徐阶召来得意门生张居正,紧急赶制出一份嘉靖自述口吻的《遗诏》。到了次日早晨,呈给作为新皇的裕王,由其颁布天下。但是这件事并没有与内阁其他同僚商议,仅由徐阶授意、张居正捉刀,完全把其他辅臣都排除在外,因此就引起了内阁矛盾的再一次激化。 完全被透明化的内阁同僚们,肯定不能淡定呀! 虽然唯徐阶马首是瞻的李春芳没敢表达什么意见,但高拱和郭朴两位阁老却出离的愤怒了。郭朴当场激动地道:“徐公这是假托遗诏,毁谤先帝,其心可诛!” 高拱立刻表示赞同,道:“先帝是英主,御国四十五年来的所作所为,难道都是错的?而今上是先帝的亲子,三十岁登基,并非幼主,这样强迫今上将先帝的罪过昭示天下,将置帝王尊严于何处?再者,当初先帝本来就曾经想要停止斎蘸之事,是谁建议他重修紫皇殿的?那些土木工程,一丈一尺全都是他们徐家父子亲手策画,现在难道能全部归罪于先帝吗?在先帝生前,他一味谄媚,待先帝甫一晏驾,便肆意诋毁侮辱,实在令人不齿。”说着与郭朴相视泪下。 其实高拱这一番言论,要说全部出自本心,那恐怕也未必。他对嘉靖帝按理说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更不会真为其身后声名毁损而难过。实际上,他主要是对裕王这位新帝可能遭徐阶挟持并受委屈而担忧,毕竟他与隆庆皇帝的君臣际遇远非他人可比。 然而从根本的出发点上来说,这番话其实主要还是针对徐阶。因为徐阶其实是利用世代交替的时机,巧妙地把先朝的一切弊政都归咎于死人,从而将他自己以前的不光彩举动摘得干干净净,不仅如此,还极大地收买了人心。而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却又故意将包括高拱自己在内的内阁同僚排除在外,这种毫不遮掩的蔑视和打压,才是真正令高拱愤恨不已的。 因为高拱把自己定位为隆庆帝的第一忠臣,所以他认为徐阶这么做,不光是自私,而且还是在刻意打压和蔑视新君的威严——我父皇这辈子尽干错事,我这个新君能有面子到哪去? 徐、高之间的矛盾当然并不只有这么一点,随便再举两个例子:在新帝登基后的赏军大典上,高拱再一次与徐阶出现政见分歧。原本新皇登基之时赏赐军方并非什么祖制,而是从正统元年开始的惯例。嘉靖帝即位时因为国库殷实,便将原定的赏赐又翻了一倍。 隆庆登基,徐阶打算按照嘉靖登基时的标准去办,高拱立刻表示反对,道:“现在的国库空乏,承受不起这项消耗。不如按照正统时的标准行事,那么就可以省下一半的钱,只要花二百万就够了。” 而徐阶直接拒绝了高拱的建议。因为徐阶知道,对于下面的人,赏赐总是多多益善的,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减少赏赐,都会得罪人。以徐阶的精明,当然不会做这种有害于己的傻事,毕竟赏赐花的钱又不用他徐阁老出。结果高拱力争而不果,最终,赏赐沿袭嘉靖登基的标准发出,而户部则为此困苦不支。 又譬如有一次廷议,众言官为了该不该拟去一个大臣的问题争执不下,双方吵得就差上演全武行。徐阶一看这局面不好把控,又不愿意开罪言官的任何一方,就打算把问题推给皇帝,让皇帝决定该大臣的去留。 高拱当场质疑徐阶不负责任的行为,发出异议:“不能开这个‘恭请圣裁’的先例。在先朝遇事不决请上裁,是因为先帝经久执政,通达国体;而今上即位这才几天,怎么可能知道群臣谁贤谁不肖?让皇上自己裁定,皇上却该如何判断?恐怕只能询问身边的人。长此以往,天下大事就可能会被宵小劫持了。” 徐阶立刻黑了脸,认为高拱纯粹无理取闹,凡事非要与自己对着干才高兴。在言官们的支持下,徐阶再一次胜利,最终还是请了“上裁”。而高拱和徐阶的矛盾,也更加地公开化,朝廷上下无人不晓。由于徐阶的威望和影响力,再加上他不得罪人,而高拱则一门心思维护自己皇帝学生的,因此舆论都倾向于指责高拱擅权,破坏内阁秩序。 像这样的矛盾在高拱当初第一次入阁的近一年时间里,在徐、高二人之间几乎不间断地上演。只是由于新朝初始的不稳定状态,使得这些事情所牵动的气氛愈发微妙。时人黄景昉有评论说:“高拱任怨,徐阶专任恩,二者的倾轧皆由此而起。”该评价可谓中肯。 徐阶的圆滑与高拱的直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且都是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二人对国事的用心程度,也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徐阶兼顾各方利益,尤其小心谨慎,首要目的是明哲保身,在圆滑处理事件的基础上始终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高拱则往往就事论事,心无旁骛,为此甚至不在乎与任何人结怨。 说到底,徐阶在乎的是官位名利,高拱在乎的是天下大业。 后来因为京察,连带着爆发了胡应嘉案,一番龙争虎斗之后,“满朝倒拱”,高拱狼狈下野,而徐阶最终也失去圣心,致仕归乡。 而高拱此番起复,首先就推翻了“恤录先朝建言诸臣”。当初徐阶在草拟的《嘉靖遗诏》中,对嘉靖在位四十五年间因敢于直言而被革职、充军、下狱和论死的大臣平反昭雪,这里头牵涉到的是一大批人,得不得民心不好说,但肯定是一件极得官心的大好事。 但高拱一回京,立刻就将此推翻了。高拱的理由是这些臣子的“罪”,都是先帝嘉靖定的。先帝定的案能翻吗?不能,因为如果这些人都平反昭雪,那不就明摆着是先帝错了吗?这还得了! 一句话,你徐阶的这个做法“有妨于圣德”,同时评价徐阶“不以忠孝事君,务行私臆”、“归过先帝”。这一招当然十分凶狠,在张居正看来,属于是欲置徐阶于死地。幸好隆庆这次颇有主见,只是同意了对获罪诸臣不可“不加甄别,尽行恤录”,而没有直接动徐阶。 但旨意虽然这么说,实际上还是推翻了《遗诏》,对建言获罪的大臣们平反昭雪之事,也就随之无疾而终,有望重见天日的几百户家庭,又入苦海。这里头还牵连到一个人,这个人是大文豪王世贞的父亲。结果嘛……历史上王世贞写《嘉靖以来首辅传》,其中肆意诋毁和丑化高拱,但凡高拱有功之处,要么一笔带过,要么“乌足道也”,而只要曾有对高拱不利的传言,却一条条清晰记录并大加阐发。 因为王世贞在文坛的历史地位,这《首辅传》偏偏成为后世研究这段历史的重要资料!高拱的名声在后世之所以坏了那么多年,直到差不多改革开放之后才被一些学者慢慢翻案,原因就出在这里。 冯保眼见得张居正面沉如水,目光中甚至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杀机,心中暗暗得意,再次补刀:“太岳相公,前些日子高胡子放出风来,说什么与华亭公当年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私人过节,这话你是当事人,总不会相信吧?而且据我手底下的番子打探,前几日,他还在家中夜会了在京的学生们,其中四位科道官……你猜他高胡子是想做什么?” 第122章 犹豫难决(上) 高胡子想做什么?张居正心里当然也在怀疑这个问题,但他并不想对冯保表露出来。 张居正对高拱的态度,说实话连他自己都很难三言两语就界定得了。 他们两人曾经都算是“搞教育”出身,从翰林院到国子监,从国子监到裕王讲师,两人一直都是同僚,而同时高拱又一直是张居正的前辈和领导,直到先后入阁辅政。他们两人在学术上的观点十分接近,或者说高拱对张居正学术观点的确立有很大的影响。 高、张二人虽然都以儒臣自命,但实际推崇的其实反倒是法家学说。当然这也不算奇怪,毕竟中国历代经常都是“儒皮法骨”,披着儒家的皮囊,干法家爱干的事。从高拱在《本语》中提出的帝王教育、翰林教育,到张居正所作《辛未会试程策》、《答楚学道金省吾论学政》等文就能看出两人思想的极其相似。 高拱崇尚实际和“贵今主义”,和那班腐儒动辄高谈唐虞三代者迥然有别,而张居正讲所推崇的“法后王”也是同一个道理。可见他们两人有着共同的政治理念和价值取向。 再有就是,两人都反对讲学。历史上,嘉、隆、万三朝是阳明心学极盛时代。徐阶当初就曾和著名王学家聂豹、欧阳德等在北京灵济宫讲学,听讲者有时多达五千人,讲风之盛可见一斑。 高拱和张居正生长和工作在这样气氛中,自然也不能不受其影响,而由于张居正是徐阶的弟子,所以和一帮王学家也有不少来往(无风注:这个有张居正许多书信作证)。但是他却经常指斥那班讲学家只是虚谈,是“以虚见为默证”,是“虾蟆禅”。他经常劝这些人“足踏实地”,“崇尚本质”,反对“舍其本事,别开一门以为学”。 正是因为这种思想,所以历史上张居正后来毁书院,杀何心隐,和那班讲学家完全站在对立的地位。 而高拱因为自身就是实学大家,倒是和那帮讲学家却没有多少来往,但很奇怪的是,从他的著述和书信之中,也没有发现他多么激烈反对这些人。他的实学属于自己搞自己的一套,立于程、朱、陆、王之外,既没有跟着当时流行的王学跑,却也并非回到程、朱,而是坚持以当前的现实出发,现实需要什么样的学问才能治理好国家,他就搞什么。 正是因为观点几乎完全一致,所以眼下内阁之中,李春芳和赵贞吉两个更像是徐阶的亲传弟子,而高拱和张居正则是另一派,他们一方面禁止各地督学宪臣聚徒讲学,另一方面还通过考察贬谪京官,遏制京师讲会,以经世实学来端正学风,改变谈玄论虚、不务实际的官场风气。所以,尽管他们二人可能或多或少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阳明心学的影响,但反讲学却是他们共同坚守的学术立场。 这个立场,使得张居正站到了老师徐阶的对立面,同时也是赵贞吉入阁之后,张居正未能如愿以偿接受徐阶留下的庞大政治资源的一个重要因素。反过来,这也是此前高拱致仕之后张居正想方设法为高拱起复造势的原因——张居正毕竟也是想做实事的,他知道高拱若不能回来,自己一个资历最浅的末学后进,实在对付不了李春芳和赵贞吉这个实际意义上的同盟。这是张居正犹豫他和高拱关系的第一点:没有高拱吸引火力,自己会不会成为炮灰? 所以高拱回来了,而且仍然是那个说干就干的高拱,绝不同于当年的徐阶,得过且过,以保住自己名声地位为第一要务。 张居正自己身处内阁,虽然主要分管兵部,但他仍然非常清楚高拱自从兼任吏部尚书之后采取的改革措施:破除“拘挛之说”,进士举人并用;凡滥举官员,则举主连坐;建立人事档案制度,组建候补官员梯队;州、县正官年轻化,“五十以上者不得为州县之长”;荫叙官员,视政绩而酌用;调整用人政策,完善地区回避制度;裁减冗员,精简机构,整治士风;等等等等。 这些措施,无一不是他张居正自己也极盼望看见,甚至是极想亲自去做的。 这也是张居正犹豫着自己跟高拱之间关系的第二点:如果没有高拱,以自己的资历和威望,能不能把这些事情干好?会不会受到各种掣肘最后推行不下去? 因为有这两点疑惑打底,所以张居正觉得至少在李春芳和赵贞吉还在内阁之时,自己仍然需要跟高拱维持良好的关系。 更何况,他张居正何许人也,他会不知道冯保为什么眼巴巴找上门来跟自己套近乎?无非是因为高拱连续推荐两任司礼监掌印陈洪、孟冲,却始终不肯推荐他罢了! 可是张居正难道就不知道高拱心里是如何思考的?无非是不想看到大明再出一个王振或者刘瑾罢了! 可是,他高拱是这么想,我张居正就不是这么想?我张居正就不是文官?我张居正就希望看到宦官乱政?笑话! 但心中冷笑归心中冷笑,张居正的个性毕竟不像高拱那般,喜怒直接摆在脸上,因此他愿意配合冯保演出:“恕居正愚钝,不知中玄公有何谋算。” 冯保哈哈一笑,又压低声音道:“听说徐老相爷今日曾派人前来拜访太岳相公,不知可有此事?” 说是这么说,但作为东厂提督,显然冯保有足够的把握认定这一点。 所以张居正也懒得辩解,直接承认:“方才游七正要和我谈及此事……不过,我今日在内阁当值,才回来没多久,所以老师派来的人没能和我一晤,我也不清楚老师派他来所为何事。” “还能是何事,不就是退田案引起的麻烦?”冯保哼哼一声,道:“海瑞那边已经不满足于让徐老相爷退田,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处置徐家几位公子了……徐老相爷毕竟已经不在中枢,只能派人来京师想办法,太岳相公你是徐老相爷最看重的门生,他不来找你,还能找谁去?” 第123章 犹豫难决(下) “太岳相公你是徐老相爷最看重的门生,他不来找你,还能找谁去?” 冯保这句话,说对了一半,但其实也不全对。徐阶派人来京师活动,当然会来找张居正,但以徐阶处事之周全谨慎,也当然不可能只找张居正一个人。 今天白天在内阁的时候,因为张居正是今天的轮值主笔,所以今天从通政司转过来的奏章他几乎都看了一遍,去掉只占今日总奏章四分之一的正常奏章之外,剩下的四分之三里头,有两类奏章各占一半。 一半是要求皇帝明确下旨让武臣勋贵子弟滚出皇宫,不得“谄媚太子”、“动摇国本”——当然,大伙儿倒没有直接用“滚”这个字,只是那意思绝对就是“滚”这个级别,甚至没准比“滚”所包含的愤怒更充足。 这其中夹杂了几位涉及此事的武臣勋贵本人所上的奏章,他们在奏章中纷纷表示:自家儿子或孙子顽劣不堪,实在不配和太子殿下一同玩耍,他们本人深深的为此感到忧虑,无比担心自家儿子或者孙子带坏了太子殿下,哪怕只是带坏一点点,那也是他们对大明造成的巨大危害和损失,完全是百死莫赎,所以“泣血恳求”陛下放他们家孩子回家,他们要从此严格管教,甚至不惜打死云云。 这其中,成国公朱希忠表现得格外急迫,此公虽然已经抱病在身,但却强撑病体,一连写了三道奏章呈上,请陛下放他的嫡长孙朱应桢回家。第一道奏章说的是这孩子不成器,要仔细教导以免影响了太子;第二道说的是孩子的外公要过寿,希望让他至少先回来去跟母亲一道回娘家一趟;第三道更绝,说他朱希忠自己感觉自己快要病死了,强烈要求这个嫡长孙回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当时张居正连续看了这三道奏章,心里都不禁苦笑:咱们这位成国公爷看起来真是被满朝文官齐声怒骂给吓住了,生怕自己将来莫名其妙的就给骂成一个千古大奸臣,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为了把孙子从宫里“救”回家去,甚至不惜自己咒自己病重——这是吓得连命都可以不要的节奏了! 而除了“太子陪玩”一事,另外一半奏章,算起来就全都是跟“松江退田案”有关的了。这其中一部分是直接给徐老相爷叫屈,而更大一部分是痛斥海瑞“颟顸糊涂”、“莽撞操切”。 叫屈的就先不说了,张居正心里知道自己这位老恩相屈不到哪去,但是痛斥海瑞的奏章,他还是仔细看了看的。 倒不是张居正已经先把屁股坐到了自家老恩相一边,而是他自己确实非常关注应天治下的田地清丈问题,他非常希望在这件事当中提取有用的信息,作为将来自己执政时对于田地清丈工作的重要参考。 而从这些奏章上所举的例子来看,张居正认为海瑞的工作态度虽然没有问题,但其工作办法的确太过于简单粗暴。 这里必须先交代一下,海瑞现在所任的应天巡抚,并不只是单纯的应天巡抚,它有一个全称,叫做: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 这里头摆在第一位的是什么?不是巡抚应天,而是总理粮储。 要做好这个“总理粮储”,就必须清理田产。但这个田产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海瑞所到之处,到处都是前来告状的穷人,他们告富人夺了他们的田地、告官府逼着他们纳税。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矛头指向了海瑞当年的救命恩人:刚刚致仕不久的前内阁首辅徐阶。 徐阶为官四十多年,门生故旧遍天下,三个儿子也因为他的关系进入官场,父子诸人在家乡购置了大片的土地,徐家已经成为松江一带占有田地最多的家族。 松江的事情就这么摆在了海瑞海青天的摆在面前,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海瑞海青天的身上——你不是青天么,查我们算什么能耐,有本事你查徐阶啊! 海瑞的确清正忠直,但清正忠直不等于蠢笨迟钝,他能感受得到这些人的心态,也知道自己现在面临的麻烦和尴尬。 然而,海瑞就是海瑞,青天就是青天!他决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不仅如此,而且一定要快! 如果要对所有的案子逐个清理,既耗费时间,还得有大量的工作人员。而且这些案子说起来几乎都是陈年旧账,土地转让文书很多都已经不复存在,该怎么清理?谁也拿不出能够在法律范围内妥善解决问题的办法。 怎么办? 海瑞当然有海瑞的风格,或者说:海瑞二字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风格,一种独特的风格。 他采用了自己认为最简单易行而又立竿见影的办法,也是中国历代官员们最经常使用的办法:用行政手段解决经济纠纷。因为在他们看来,所有的经济问题最终都是政治问题,都是关系到社会稳定的问题。 于是,海瑞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下令,要求所有富户均退田一半给官府,再由官府视不同情况分给告状的穷人。不仅如此,他还把恩人徐阶的家族当成“头羊”。在他看来,只要这个“头羊”带头退田,其他的富户就不敢抗拒、不敢拖欠了。这个道理当然不错,你再硬,硬得过为官四十余年的前首辅吗? 徐阶作为一个老派官僚,应该说还是很“懂味”的,他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告诉海瑞,也告诉自己的朋友们,说自己家里的田亩都明明白白在官府有注册,一共也就两万亩。 但他徐阶作为一个为大明兢兢业业工作了四十余年的老臣,虽然已经退休致仕,可是为了响应海瑞海青天的伟大号召,他不顾家庭情况,耐心说服家人,决定带头退田一万亩! 徐阶认为,他这样做,既给足了海瑞面子,也对得起应天巡抚管辖范围内的其他“富人”——海中丞清正之名天下皆知,那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咱们这个面子一定要给。 然而问题来了,海瑞要的并不是面子,他要是的是:清丈田亩。 你徐老相爷家里坐拥良田数十万亩,居然好意思说只有区区两万亩地,你是当我海某人眼睛瞎了,还是欺负我海某人不识数? 所以海瑞对徐阶的表现很不满意。他知道,所谓在册田亩,人人都知道是用来应付纳粮当差的。大户人家的田地,许多是不上簿册的,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而他海瑞之所以要清丈田亩,其要揭开的,本来就是这个秘密。 不仅富户瞒官府,地方也同样瞒中枢。许多地方的官府都有两本账,一本是自己的家底,这个账需要真实,否则就是糊涂官了;还有一本是给上级、给朝廷看的,那是虚假数字,只要能忽悠过去,这个数值越小越好。 他海瑞也是做过浙江淳安县和江西兴国县两任知县的人,熟知其中的奥秘,这些套路怎能瞒得过他? 但是,随着徐阶的书信一封封寄出,特使一个个出发,海瑞遭到的斥责和弹劾也越来越多了,而这其中最明显也的确是被诟病得最多的一点就是:你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退田一半”,到底有什么法律依据? 第124章 海瑞调职(上) 海瑞的“退田一半”当然毫无法律依据。 如果让前世学法律出身的高务实来评价的话,海瑞这个简单粗暴的处理办法,不仅没有法律依据,甚至反过来是在蔑视法律。因为中国历来实行的都是成文法,而不是像后世英美那样的不成文法。 所谓“不成文法”,粗陋一点说,就是在一定的法律原则基础上,依据过去的判例来进行断案。而成文法,则需要把案件的情况一点一点的去对应已有的法律条文。 譬如《大明律》,就是典型的成文法法律条文。 “退田一半”这种操作,在大明任何法律条文里面都找不到依据,所以海瑞的这种判罚,其本身当然是违背法律精神的。 但是,如果同样让高务实来品评,他还有另一半结论:“退田一半”并不违背更广泛意义上的公理。 也就是说,这个操作本身违法,但却不违背最广义上的公理观。 公平和公正,其实从来就不是一码事。 打一个也许不甚恰当的比如:国家给全国人民发放福利,每人发一百元,这很公平。 但实际上,可能很多富人根本没兴趣去拿这区区一百元,而很多穷人却觉得自己哪怕拿了这一百元,仍然穷得要死,所以他们要求国家把原本该发给富人的钱也拿过来分掉。国家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叫公正。 富人再有钱,也只能有一张身份证;穷人再贫困,也肯定有一张身份证。这是公平。 富人因为收入高,所以要交个人所得税;穷人因为收入低,所以不交个人所得税。这是公正。 一视同仁,概无例外,公平是也。 损有余,而补不足,公正是也。 海瑞的粗暴操作显然并不公平,因为作为一个司法权力的代表,他本应该不偏不倚,就事论事,然而他却直接站到了弱势群体一边,他治下的富人和穷人打官司,哪怕本身是富人有道理,多半也打不赢官司。 但海瑞有自己的理由,他说: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简单的说,海瑞断这种贫富相争的案子,思路是这样的:跟财产有关的,基本都判穷人赢,因为富人亏得起那点钱,而穷人如果亏了,他说不定就要饿死,或者铤而走险;跟面子有关的,基本都判富人赢,因为你穷得连饭都不知道还能有几顿吃,面子这种东西你考虑来干嘛? 这就是海瑞的原则,理论上来说不仅无视了法律,甚至无视了正常的是非观。但这种原则的用意很明显:维护社会和谐稳定。 正是因为海瑞一直坚持这样的原则,所以江南的百姓称呼他为“南海青天”,无数人给他画了像挂在家里祭祀;也正是因为海瑞坚持这样的原则,所以满天下的官员豪绅恨海瑞入骨,不管跟徐阶有旧无旧,都不希望看到海瑞继续“嚣张”下去。 不过刚才冯保说,徐老相爷出了这档子事肯定第一个来找他张居正,这一点张居正自己知道是不对的。其实徐老相爷找的第一个人是首辅李春芳。 李春芳是知道徐阶对海瑞有救命之恩的,所以得知海瑞拿徐阶开刀的消息后,实在是哭笑不得,赶忙派人给海瑞送信,让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是自己的大恩人。 海瑞对于徐阶的这一手其实是有所准备的。他一贯是个认真的人,所以也认认真真地给李春芳回信了,信里说:徐阁老近来麻烦很多。胆这个麻烦是怎么来的呢?不怨别人,只怨他家的产业多得吓人。而且他的家业,多为侵夺小民而来,所以民愤极大,这就是为富不仁惹的祸。松江民风刁险,如果徐家退田不过半,以后会有什么后果,谁也没法预见。所以,我让徐家退田,其实是在保护他们,保护徐阁老能够安享晚年。他们家已经那么多财产了,破财消灾,有什么不好呢? 这下好了,海瑞不听,而李春芳对海瑞的这种表态居然也毫无办法,只能干瞪眼。其实李春芳这个首辅并不是手里没有权力,而是他的性格让他不敢随意使用这样的权力——你要让他将海瑞罢官,可以是可以,那他是真的不敢,怕被骂死。 但是徐阶毕竟是徐阶,李春芳治不了海瑞,徐阶干脆就拿出当年的绝技“绵里藏刀”,当面不做声,私底下让别人来治海瑞。 谁能治海瑞?只有一种人,就是专为找茬而生的言官。 隆庆四年正月十四日,高拱上台还不到一个月,刑科都给事中舒化上疏,先是肯定了海瑞以气节名闻天下,不愧为一代直臣。但立刻话锋一转,说海瑞为人过于迂腐,不通人情世故。所以,海瑞可用来做道德的榜样,却不宜担当重要的行政职务。因此他建议朝廷给海瑞换个岗位,这个位置可以高一些,但不能让他挑太重的担子。 接着,吏科给事中戴凤翔上疏,指责海瑞沽名钓誉,无视国家法律,凡是衣冠之族,温饱之家,皆受荼毒。又听任刁民告状,“鱼肉缙绅”,逼迫富家退田, 舒科长还听说(无风注:科长是某科都给事中的俗称,确有其事,与现代的科长当然完全不同。),江南已经出现了“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民谣,人心浮动,百姓逃亡。长此以往,国家的根基要被动摇。 这个奏疏的火力相当猛,它涉及了一个重大问题,即江南财赋。如果再让海瑞这样弄下去,富人被清算,穷人却仍然交不起租,那么国家的田税如何得到保障?而且,海瑞这种粗暴做法,置国家的体统安在? 隆庆皇帝处理事情首先要看内阁的票拟,而李春芳已经不敢在这件事上说话,所以这件事就摆在了高拱的面前。张居正是深知高拱为人的,他知道高拱用人的最大特点:对能力要求极高,而对德行要求一般。所以,今天上午张居正看见那么多弹劾海瑞的奏章呈上来的时候,张居正立刻就猜到了两件事。 第125章 海瑞调职(下) 冯保此次拜访张居正并没有取得理想中的成果。张居正对他足够客气、足够尊重,但却没有表露出联手合作对付高拱的半点意思,这让冯保有些不能理解,因此在回宫的路上,冯保一直深深地皱着眉头。 “徐爵,你说这个张居正究竟是怎么回事?”冯保忽然转头对徐爵发问:“按理说徐阶对他这个门生的恩情那可是真不小了呀,把他从翰林院直入捧进了内阁,一步登天呐!他对徐阶这个恩相,难道就没有丝毫感激之情?眼见得徐阶被整成这样,还不肯跟高拱决裂,他就不怕被天下士林骂上一句忘恩负义?” 徐爵小心翼翼地答道:“张阁老或许是觉得海瑞是海瑞,高拱是高拱。海瑞那个人谁还不知道,脑子有毛病,他要怎么做,高拱估计也劝不住……” “我是这个意思吗?”冯保微怒道:“高胡子现在明摆着就是故意恶心徐阶,这个海瑞是你徐阁老当年自己推荐去做应天巡抚的,可不关我高某人的事,他海刚峰去就任的时候,我高拱还在新郑老家呆着呢!可这也就够骗骗小孩子罢了,眼下海瑞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每天弹劾他的奏章接二连三,换做是其他人,以高胡子的性子估计早就直接给罢免掉了,就算不免官罢职,起码也该调离吧?可高拱怎么干的?他除了表示海瑞品性高洁之外,就只说了一句他与此事毫无关系!” 冯保冷笑道:“毫无关系?是啊,毫无关系,全是徐阶自作自受!可是明眼人谁还看不出来,只要高拱愿意,松江退田案随时可以中断,随时可以撤案!把海瑞撸了不就没事了?他一个帝师阁老,身兼天官,只要一张票拟,海瑞就得丢官!咱家就不信,万岁爷爷对这个靠骂他父皇起家的海刚峰有多少好感,会舍不得他!张居正此时不站出来,我看呐,说到底还是怕跟高拱起冲突,为此不惜卖了自己的老恩相!” 徐爵苦笑道:“可张阁老既然不肯,咱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冯保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那咱们就走着瞧,我倒要看看,等赵大洲、李石麓和陈松谷等人全被高拱赶走之后,他张太岳还能不能这么优哉游哉,稳坐钓鱼台。” 冯保大发脾气的同时,高拱正在自己府中书房放下手里的信件。 信是高务实寄来的,一共来了两封。高拱把两封信一左一右两手拿着,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思索起来。 在高拱身前不远,还坐着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此人年纪虽已不算小,但容貌俊秀,长须及胸,若非鬓角微生风霜之色,简直可以当得上一句“美姿颜”之称。 此人不是外人,正是两年前跟着高拱一起倒霉的学生吴兑吴君泽。 他此刻正在蓟州兵备副使任上,按常理而言,本不该出现在京师之中,可眼下却偏偏坐在了高拱面前。 吴兑当然不是玩忽职守,他此刻来京,是奉命而来。奉的是兵部之命,汇报永平道新训兵马情况——吴兑的职务叫做“整饬永平道屯田水利海防兵备副使”,因为归蓟辽总督管辖,一般称之为蓟州兵备副使。 吴兑知道,眼下兵部这一块,在内阁中是张居正负责,此次召他进京,所谓汇报工作也只是做个样子,实际上张居正原本的意思就是给他一个与高拱见面的机会。 张居正当然不是闲得没事讨好高拱,他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他对于此次赵贞吉没事找事、提议京营改制颇为不爽,但和高拱想法类似的是,他也不打算直接撸起袖子去和赵贞吉杠上,而是希望先让兵部尚书出面,自己则在后面使劲。 但是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心里其实都估计到兵部可能最终拗不过赵贞吉——人家资历老不说,进内阁也还没多久,好容易亲自出马要办点事情,皇帝不大可能不给面子,那么兵部方面多半就要做出牺牲了。兵部尚书霍冀原本就跟赵贞吉不是一路人,一直都有些不对付,这次事情霍冀十有八九会要硬顶,结果嘛,反正高拱和张居正都不看好。 因此张居正私底下跟高拱提了一次,问万一霍冀去职,兵部尚书这个位置是不是可以考虑让谭纶顶上。高拱当时没表态,只表示说按资历和成绩来看,谭纶可以考虑,不过尚书一职颇为重要,九边督抚之中并不是没有能与谭纶相提并论之人,因此还要考虑。 高拱对张居正的提议通常都是很给面子的,这次之所以没有立刻答应,其实也并不是因为兵部尚书真的就那么那么的重要,而是因为高务实在出京之前正巧给他来传了个话,说起了那天在张四维府上大舅所表达的意思。 高拱觉得那个思路还不错——王崇古和杨博关系密切,而杨博跟高拱关系又很好,如果王崇古调来兵部,必然也是自己的同路人。不过有一点必须明确,就是宣大总督这个位置必须得是自己人,而且是确实有本事、知边务的自己人。 宣大乃是京师门户,宣府总兵马芳、大同总兵赵岢都是老老实实听他高拱招呼的人,如果突然头上换来一个与高拱不睦或者不懂边务的总督,那他们就有罪受了。 不过眼下霍冀虽然对赵贞吉不满,毕竟暂时还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所以高拱也还有时间慢慢考虑,不至于十分着急。 吴兑到高拱府上之后,还是先讲了讲公务,把戚继光练兵的情况也给高拱说了说。然后公事公办地表示,谭纶此人熟悉军务,也颇懂为官之道,自己在他麾下这段时间,日子倒也不至于太难捱。 “君泽,戚元敬练兵之能究竟如何,你应该有所体悟?”高拱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两封信,转头问道。 吴兑道:“令行禁止,号令如一。” 高拱道:“你说的这是军令严明,其他方面呢?” 吴兑摇头道:“老师见谅,这兵还只是拿来练了练,学生也没亲眼看见他们打仗时的模样,实在不敢轻易定论。但学生以为,就学生所亲见的边军,没有一处在号令严明上能比戚元敬做得更好了。” “叔大笼络到了一个好人才呀。”高拱笑了笑,正要再说话,忽然被管事推门打断。 管事手里拿着一封信,道:“老爷,太岳相公派人送了信来,按照老爷的习惯,小的不敢怠慢,立刻送来了。” 高拱看了看沙漏,奇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晚给我送信,上午在内阁时没见他有什么急事要跟我说啊。”但还是招了招手,让管事递了过来。 抽出信来,里头内容写得颇为简短,但高拱扫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吴兑乃是高拱真正的嫡系亲信,见了这情况倒也不自外,问道:“老师,张阁老说什么了?” 高拱放下信,面色略有一丝阴霾:“叔大也来求我,让我管一管海瑞,并且表示希望至少能让海瑞调职离开应天。” 第126章 曹淦归来(上) 与京师暗礁密布、潜流汹涌不同,三慎园从更名换主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在这五天的时间里,新主人高务实还是有所收获的。 他不仅在原有的业余民兵基础上初步编练出了一支五十人规模的家丁护卫,而且将慎言院简单整改成了香皂厂并开始试生产,同时亲自带人向三慎园西南方向开始找寻煤矿——那里是后世京城著名的木城涧煤矿所在地。 不出意外的是那里的确直接发现了适合露天开采的煤矿,出乎意外的是从木城涧到永定河边有大概十里山路,如果要到三慎园,则还要渡河再走五六里。 无论是十里路还是十五六里路,在后世都不过是几分钟的车程,作为一个资源产地,完全称得上交通便捷。但这个情况放在大明就有点麻烦了,没有汽车火车就不说了,关键是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 高务实带着一帮人过去的时候,走的是两山之间,有点像一个长长的山谷,但这个山谷并不是笔直一条,而是有几个大弯,算下来总里程又有所增长。 那么如果要开发这个煤矿,首先就得修路。三慎园人力资源还算充足,修路要花费的主要是工钱和伙食,高务实心里简单估算了一下,如果只是修条夯实了的土路,大概得修三个月,花费接近千两银子;如果要修夯实的青石板街,那起码得两千五百两。 想了想,还是土路算了,毕竟当年秦朝修的土路直道都能修到两千年没人走也不长草,自己虽然没那个本事,但毕竟现在的官道、驿道也不就是土路么,也没看见说路太烂没法用,毕竟这年头没有大货车,路修扎实了并不至于那么容易烂。 但这条路仍然不能现在立刻开工,因为高务实手头的本钱只有五六千两,来三慎园之后给所有人发了一波小福利就花了两三百两,现在又有一个叫做家丁护卫队的吞金兽,再去掉香皂厂的首批投入和原材料购入花费……总之并没有什么闲钱,修路开矿这事必须押后。 但到了这天下午,曾经的百里峡响马大当家“秃天王”曹淦给高务实带来了好消息。 他返回百里峡之后说服了一干响马和他自己的夫人刘氏,百里峡基本上做到了举寨而投,连响马带家属只走了一百多人,其中能够马上作战的正经响马只走了三十多个,算是损失不大。 而他带给高务实的投名状却是实打实的纯干货,整个百里峡连人带物资全部打包投入高务实名下,而这绝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数目: 百里峡正经响马(成年且五十岁以下能骑战者)九百二十五人,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经过骑战训练的响马子弟一百一十七人,务农男丁四百七十九人,能做各项女红或杂务的女眷一千八百六十三人,婴幼儿三百四十七人,重残疾与无劳动力老者九十六人——合计总劳动力三千三百八十四人,总人口三千八百二十七人。 百里峡除一大寨、三小寨以及各家私人财物之外,还有大量钱财和物资,计有活物:战马一千两百六十二匹,挽马五百七十三匹,骡子一百六十七头,驴子二百四十九头,牛两百零四头,猪三百九十八头,羊两百五十七只,鸡鸭鹅等禽类约四千多只,甚至还有二十三头不知养着做什么用的梅花鹿。 钱财方面更是大大的惊喜,计有黄金一千四百余两,白银十一万七千三百四十六两,铜钱折银约一万两千六百余两,珠宝、古玩、字画也有少量存在,只是一时不好计算价值。另外还有各地出产的丝绸、锦缎三千四百二十七匹,布帛六千五百余匹。 物资方面也不遑多让,计有大小载货马车、牛车四百余辆,大小穹庐(蒙古包)两百多顶,简易行军帐四百多顶;马鞍马镫等存货可配马四千三百多匹。 更加让高务实诧异的是,据曹淦报告说百里峡还能生产少量低档丝绸,每年大概能产一百匹左右,虽然不多,也聊胜于无,毕竟中国丝绸行业很早就南盛北衰了。至于普通布帛,百里峡生产能力就还过得去,年产可以达到六七百匹。除此之外,百里峡每年还可以制造各种家具,无论是床、衣柜、书桌、椅凳还是别的一些什么,不仅可以自给自足,还能颇有剩余地拿到宣府甚至大同周边去卖了换其他蒙古人更喜欢的物资。 只不过,高务实问过之后才知道,无论丝绸、布帛还是家具,百里峡的生产模式都很落后,全是各家各户自己单干的,曹淦这个大当家的不过是以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统一收购然后转手卖出去而已。这让高务实很是感慨:要是早有老子指点,你们的生产能力起码得翻一番啊。 但不管怎么说,百里峡的实力和富裕程度还是让高务实大吃了一惊,继而心中窃喜不已:原本以为自己走狗屎运出门捡了一锭银子,结果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哪是一锭银子,这根本就是块狗头金啊! 这百里峡的实力,战斗力不用说了,就光论富裕程度,甚至都可以说远在三慎园之上!三慎园倒是比百里峡那个山沟沟多了点田地,可田地产出才多少点米面,值得几个钱?百里峡那种“对外贸易型”的小生产基地才是真正会下金蛋的鸡! 要不是百里峡那地方离京师毕竟比三慎园远了近百里路,高务实甚至恨不得直接把自己的老巢搬过去才好。不过仔细想想他又释然了——三慎园这边有煤矿,是自己日后发展产业的重要初始基地,而百里峡虽然现在底子好,可由于地理位置的限制,今后肯定不如三慎园发展得快,将来肯定要被三慎园反超。 高务实满脸笑容地将曹淦一顿好夸,直夸得这厮的秃头都有些发红,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比自己都小的孩子,心中突然想起曹淦离开三慎园返回百里峡之前所提的那件事,一拍额头,笑道:“这孩子……就是令郎?” “是,是,正是犬子。”曹淦见他终于想起这件事来,兴奋地连忙把孩子拉上前来,道:“恪儿,还不快见过少爷!” 第127章 曹淦归来(下) 被曹淦一把拉到高务实面前的孩子大概还只有六岁左右,光从眼神就能看出来,这孩子跟刘显家那个妖孽一般的小萝莉绝对不是一码事。躲躲闪闪,不肯直视高务实。 曹淦一看就怒了,生怕惹高务实不喜,儿子这辈子想读书就没什么机会了——以前没办法让他读书是因为身份,读了也没法参加科举,现在还是因为身份,高务实是他们父子的主人,主人家若是不允许,你一个家丁或者家生子参加哪门子的科举? 那孩子终于还是低着头参见了高务实:“曹恪见过少爷。” 还好,这句话说得还算清楚。高务实怕就怕这么大的孩子了,连话都说不清,那就有点麻烦,因为按照正常来说,那就还没法开蒙。既然只是胆子小点,话还是能说清楚,高务实也就放了心。 当下温和地笑道:“你父亲让你跟我读书,这是为你好,读了书将来才能做官、做大官,哪怕不做官,读过书的人也更受人尊敬一些,明白吗?” 曹恪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高务实笑了笑,道:“那行,今天你先自己玩,明天我开始教你认字,每天只要认五个字就好。” 曹淦心里觉得一天只认五个字,什么时候才学得出一点名堂呀,可他自己是个没读过书的,在这事情上一点自信也没有,也不敢质疑这位高家的少爷,只好连忙呵斥儿子:“听到没有,还不快谢过少爷?” 曹恪这孩子大概是怕爹爹怕得要命,连忙道:“谢谢少爷。” 高务实本想跟曹淦说你这个教育方式有问题,但转念一想,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人家父亲也不是好现象,就忍住了,只是道:“好,你先去玩吧,我和你父亲还有些事要谈。” 曹淦连忙对儿子道:“去,去外面找你娘,记得路吗?” 高务实笑道:“没关系,让沈管事带他过去好了。” 一直在门口等着的沈立安连忙应了一声,领着曹恪下去。 曹淦先感谢了沈立安一声,这才转头等高务实吩咐。 不过高务实其实也不是要吩咐什么事,而是有问题要问:“曹淦,说实话,此前我并不知道你们百里峡能有这样的规模……不仅人口数量超过我的预计,势力、财力都超过了我的预计。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三伯已经给我回了信,你们百里峡的这批人,包括你们的产业我都应该能顺利接手。” 高务实没有解释为何“能顺利接手”,因为这里头牵涉到了张居正。 事情是这样的,高务实的信送到高拱手里头的那天晚上,张居正和冯保密会之后也送了封信过去,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就是希望高拱看在他的面子上,放徐阶一马,不要再给松江退田案施加压力,因为当时张居正得到的消息是,海瑞已经借着当初徐阶的弟弟徐陟上疏弹劾其兄长徐阶的旧事,慢慢扯到了徐阶的三个儿子身上,现在甚至已经将他们“请”到了苏州(无风注:应天巡抚驻苏州,而不是南京),正在调查取证。 张居正深知自己那位老恩相家里的情况,他自己有没有直接收受贿赂、巧取豪夺倒不好说,但他那三个儿子是一定有把柄的,这三位衙内现在已经到了海瑞手里,海瑞那人又是个油盐不进的,这么查下去能不出事? 高拱自己也有些为难,不查吧,不是他执政的风格;查吧,就像此前高务实劝他的那样,只会招来旁人的嘲讽和质疑,认为他是挟私报复。 最后,考虑到张居正是他现在在内阁里头最重要的盟友,高拱还是捏着鼻子写了信给几位具体经办此案的吴中官员,尤其是整饬苏松兵备兼理粮储水利副使蔡国熙。 高拱在信里是这么说的:“存老(无风注:指徐阶,因为徐阶有又号“存斋”)令郎事,仆前已有书巡按处寝之矣。近闻执事发行追逮甚急,仆意乃不如此。此老系辅臣家居,老而见其三子皆抵罪,于体面上颇不好看,故愿执事特宽之。此老昔仇仆,而仆今反为之者,非矫情也。仆方为国持衡,天下之事自当以天下之公理处之,岂复计其私也?” 之所以要特意写给这位苏松兵备道蔡国熙,主要是因为两点原因:其一,苏松兵备道是应天巡抚之下负责苏州、松江二府的最大官员,且兵备道有管理讼狱事务的司法权,属于“现管”;第二,蔡国熙本人虽然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按理说是徐阶的门生身份,但此前因为一事跟徐家闹翻了,私仇很是不小,所以需要特意跟他把道理说明白。 蔡国熙从隆庆元年时担任苏州知府,廉洁爱民,多行善政,官声颇佳。当时徐阶身为首相,权势煊赫,而徐府家丁在苏州横行霸道,蔡国熙虽为徐阶高足,却丝毫不卖师相面子地将之狠惩。此事被朝内巴结徐阶的御史得知,便多次弹劾为难蔡国熙,蔡国熙不得已,只好乞休家居,近期才被掌铨吏部的高拱起复并高升苏松兵备道,此其一。也正因为蔡国熙的起复并任职苏松兵备道,所以高拱被传言说要整徐阶。 又有一事,当时蔡国熙任苏州知府时,徐阶的长子徐璠派奴仆前往其府衙办事,该奴仆甚为骄矜无礼,致使蔡国熙愤怒地将其责打一顿;稍后蔡国熙出差路过松江,徐府一群家丁竟驾驶数十艘小艇,将他所乘坐的船牢牢围住,鼓噪辱骂,导致蔡国熙寸步难行;直到松江太守亲自前来调停,徐府家人方才罢休。 堂堂苏州知府,被一帮子家奴如此侮辱,蔡国熙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是故结怨。 高拱写完信之后,为了以示诚恳,还特意将信先送往张居正处,请张居正过目。他知道张居正对自己是足够了解的,自己在这件事上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让他明摆的告诉天下人说徐阶犯法可以无罪,那显然不可能,张居正也能理解。 果然张居正看后放了心,第二天在内阁,特意亲自去高拱的签押房向他致谢。高拱对张居正还是很友好,客气了一番。然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高拱就顺口提了提高务实告诉他的关于把百里峡收入三慎园名下这档子事,张居正何许人也,当下交口称赞,说“此为京畿除一祸患之大功也,刘中丞闻之必欣然以赞,万无不允之理。” 刘中丞当然指的就是顺天巡抚刘应节,而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那当然要去给刘应节做工作,确保他对此“欣然以赞,万无不允”。 此时曹淦听了这个好消息,心里真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连连感谢,同时暗道:高家公子的本事就是大,难怪我那婆娘一听他是高阁老的侄儿,立刻同意投奔。现在看来,人家那位三伯在朝廷里头说话当真是一言九鼎,我这次虽然倾家荡产,但给所有人都挣来了个正经出路,也未尝不是好事。 第128章 派系之争(上) 高务实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曹淦的欣喜之色,不过他一贯坚持御下要恩威并施,所以又决定透露一个信息给曹淦知晓,当下淡淡地道:“宣府马兰溪那边,等过段时间我回京之后,也会知会他一声,就说百里峡已是我的产业,他自会对你们更加关照。” 曹淦果然吃了一惊:“少爷和马总戎也有交情?” “我跟马总戎倒是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不过嘛……”高务实嘿嘿一笑,道:“宣大一线,无论督、抚,亦或镇、守,皆以我三伯中玄公马首是瞻。” 曹淦心中欢喜,又有些后怕。喜的是自己一贯走的宣府这条路,今后势必更加稳妥,生意恐怕还能继续走强,而大同那边既然也和宣府一样是高阁老的马前卒,自己趁着高公子的东风,岂不是也有机会去做一做了? 但后怕可能比欢喜更多一些:自己前些天居然差点太岁头上动土,要真是把高公子弄出个好歹,只怕就算高阁老没发话,马总戎为了撇清自己或者将功补过,非得亲自出马踏平百里峡不可,那情形…… 曹淦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暗道:菩萨保佑,好在高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自己才没有铸成大错,阿弥陀佛。 曹淦心里对高务实的实力再不敢有半点怀疑,连忙以实际行动来表忠心:“少爷,百里峡财物产业清点之后,小的先给三慎园送来了三万两银子,外加战马百匹、挽马五十匹、驴五十头、肥猪百口、羊百只,以及二十车绸缎布帛。剩余部分,您看?” “我本来倒也没打算让你现在就送来这些。”高务实心说你送都送了,我也就乐得说点好听的,但又假意做无所谓的模样摆了摆手,道:“也罢,既然已经送来了,就先放在三慎园好了。至于剩余部分,你把账本另做一份给我便是,东西就继续放在百里峡,要不然接下来你们的买卖还怎么做?” 曹淦心中窃喜,连忙应了。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片刻,沉吟着道:“你这次送来的战马倒是很及时……” 曹淦心中一动,下意识问道:“少爷的意思是?” “我且问你,百里峡能不能挑一两个为人忠厚老实,但骑术精湛、马上功夫扎实的人来我这里?”高务实说着,又解释了一句:“你知道我这里刚刚编练了一支家丁护卫队,但时间太短,各项训练都还没有走上正轨,装备什么的也还是一片空白,更别说进行骑战训练了。” 曹淦倒是知道这档子事,不过他的思路似乎跟高务实不同:“少爷,这骑战可不比步战,在咱们北地,步战训练有个三五个月就能应付过去。遍观天下,练得最久的,也就是南军戚元敬了,据说他练兵是两年初成、三年可战。可是这骑战却不同,三年……能做到战场上能控马挥刀就算不赖,要真正谈得上精锐,没有五年以上的工夫,想也别想,要不然为何马总戎麾下精锐家丁多是蒙古人?还不就是因为蒙古人常年以马代步,骑术远比我汉人扎实?” 他说到这里,总结道:“因此依着小人的意思,少爷若要一支能骑战的家丁护卫,不如直接从百里峡遴选而出,否则一时半会根本起不了作用。” 高务实倒不是不知道骑战难练,但难到这个程度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毕竟他当年一个从政的,根本没怎么仔细研究过古代的骑兵战术这些东西,仅有的一点古代骑兵知识,都是东一点西一点从不知道哪里拼凑得来的,摆在曹淦面前肯定不够看——除非他要搞法国的墙式重骑兵战术。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拿个头矮小、以耐力和易养见长的蒙古马搞这个,怕不是脑子烧坏了。 但直接从百里峡响马里面选,高务实又有些不乐意——百里峡现在虽然已经归顺了自己,但毕竟自己对他们来说还只是个陌生人,他们肯听曹淦的劝说归顺自己,恐怕多半是出于不愿意放弃现有的“美好生活”,这样的一群人,用于自己的近身护卫,未免有些不足以放心。 他沉吟片刻,才出声问道:“我记得你刚才说,百里峡经过骑战训练的少年骑手有一百多人?” 曹淦连忙道:“少爷好记性,一共有一百一十六人。” 高务实思索着问:“如果让你从中挑选十六名骑术最好的少年骑手……他们的骑术比之你手下那些经年响马,差了多少?” 这个问题,曹淦稍稍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如果但论骑术本身,几乎没差了,只是临阵对敌的经验,他们恐怕就还远远不足。” 高务实把手一挥,直接做了决定,道:“那这样吧,你挑选十六名骑术最好的少年骑手做我的直属骑丁护卫,另外再选两个经验老道的属下,一来传授骑战的临阵经验给这些少年骑手,二来也教一教我手底下这支家丁护卫队——我不求他们很快掌握骑战的本事,但至少也要能乘马奔袭、弃马作战。” 曹淦心中稍稍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有这样一个开头已经算不错了,便马上答应下来。 他眼中一瞬间的失望被最擅长察言观色的高务实清晰地捕捉到了,不过高务实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反悔。 这倒不是高务实胆肥,而是他知道曹淦希望直接用百里峡的人马做自己的护卫并不是出于想害自己或者想挟持自己的意思,他多半是希望自己身边全是他百里峡的人马,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会越发重视百里峡。 要知道,现在光在三慎园这里,自己手底下的力量就分成了三个部分:高陌和高小壮代表的新郑老家派、三慎园三管事代表的三慎园派以及曹淦所代表的百里峡派。 手底下既然有派系之分,那就不要想着他们不会“争宠”,毕竟老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所谓会哭,其实说白了就是会引起注意,孩子是如此,属下也同样是如此。 高务实在这一点上是有经验的,所以他虽然不会点穿,却也绝不会让曹淦真的得偿所愿——你们有派系,我这个少爷才好把控啊!要不然你百里峡现在本身实力就这么强了,我还让你的人把我自己团团围住,到时候就算碍于我的身份,你不敢起多大的坏心,但为了百里峡一派的利益瞒我一些事情,你曹某人真的做不出来? 就算真的,我也不能信。坐视属下一派独大这种坏习惯必须杜绝! 第129章 派系之争(下) 说起来,高务实这个人本身就有一点多疑,可能是前世养成的习惯,毕竟在体制内混过,见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使得他根本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 在他看来,所谓忠诚,无非是背叛的代价太大。只有极个别情况下,某些人养成了忠诚的心理定势,但这种人一定是极少数。 高务实并不觉得目前的自己有足以让人无条件愚忠的条件,所以他宁可让所有的“忠诚”都和利益与代价直接挂钩,而不是寄希望于对方良心发现。 而他之所以刚才要特意提到从百里峡挑选一批护卫,其实也有两个原因: 一是让自己身边任何派系都看到有“争宠”胜利的希望,这样才能让他们把心思花在讨好自己这个主人身上,而不是想方设法逃离自己的控制。 二是培养自己的骑兵班底,这个时代毕竟还是冷兵器向热兵器转换的时代,并没有马克沁机关枪之类的战争大杀器出现将骑兵直接淘汰,所以骑兵一定是要有的。 更何况大明的主要作战对象至少从暂时来看,还主要是蒙古或者稍远一点的通古斯野猪皮,这两家的骑兵都是优势兵种,自己虽然可以靠着后世的一些先进战术,在强化了火器发展之后取得部分战术优势,但你再怎么拥有战术优势,骑兵的移动和突袭能力总还是实打实摆在那里的。无论是戚继光的车阵,还是后世让“八旗精锐”吃够苦头的龙虾兵空心方阵,实质上都是打防守反击,是明显的阵地战打法,如果你要主动出击,人家却未必肯跟你打呆仗。 另外来说,既然百里峡本身实力远远超过了高务实此前的预计,那么针对百里峡,他也势必要做出一些思路上的调整。 原本高务实只是打算把百里峡当做一个对蒙古贸易的“贸易公司”,虽然明知道百里峡有近千响马或者说近千骑兵,但最开始高务实只是把他们看做骑在马上的押运者,带有点草原运输队的性质。 但当高务实发现百里峡积累了这样的财富和战略资源后,他就生出了更大程度利用百里峡的心思。说不定,可以成为将来骑兵培养的摇篮呢。 帮百里峡打开大同商路也不是高务实信口胡说,宣大素为一体,但百里峡当初限于身份,只找到了宣府一个对外贸易的口子。那还是仗着马芳这个大明极其少见坚持“以骑制骑”的总兵对马匹需求太大,而官方交易又不被允许的前提下。 但大明总归是缺马的国家,而且缺口之大连高务实都不好估算,如果能让亲近高拱的大同镇也悄悄开放这么一道口子,那么不仅百里峡的生意肯定更上一层楼,自己对蒙古所主张的从经济渗透到经济控制、从经济控制到政治控制岂不是就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当然,这件事不能光靠高拱的面子,倒不是说高拱的面子不够——只要隆庆帝还在位,高务实相信高拱的面子在区区一个大同镇足够好使。 但还是那句话,没有利益的忠诚一定是不稳固的。今天你高阁老权倾天下、书批四海,我不听你的话可能死得很惨,那我当然忠诚,说不定比你家的看门狗还要忠诚一百倍。但我从你手里什么好处都拿不到,你端坐上席吃了肉,我辛辛苦苦帮你做事却连汤都没捞到一口,我能服气?待将来形势有变,我能不出来反咬一口? 付出就一定得有回报,人家又不是你爹妈,凭什么指望人家给你做牛做马还不求回报? 所以高务实又交待曹淦道:“你要记得,大同那边我虽然会想法子帮你联系,无论是宣大总督王鉴川公那里,还是大同总兵赵岢,我都会帮你去联络,但是你一定要记得给他们留下一份……我不知道你在宣府除了给边军留一份好处,还有没有给具体经手的人留点买路财,但在将来,这些钱都是必须花的:我们吃了肉,一定要给人留口汤,吃独食一定会出事,明白吗?” 谁知道曹淦笑道:“少爷放心,这些做买卖的事情,小的明白。”但他又皱起眉头,试探着问:“不过有一件事须得告知少爷,宣大总督王崇古和延绥总兵赵岢二人原本都是从陕西调来的,小的此前与他们一点交道都不曾打过,若是少爷要小的等人开拓大同商路,除了少爷您提前知会他们之外,还需给小的留两封名剌,否则以小的的身份怕是见不着他们。”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这个容易,待我回京之后先与他们联系好,然后自然会写两封拜帖转交给你做开门砖。” 王崇古是今年才从陕西三边总督平调到宣大总督任上的,这件事高务实不仅知道,而且知道这里头可能出现了什么意外:因为历史上王崇古似乎是今年四月才调任,但眼下却提前了三个月就调任过来,高务实之前得知消息的时候还有些怀疑是不是历史出了什么岔子。 陕西、宣大、蓟辽这三处的各大要职,在隆庆年间完全可以说是名臣荟萃、名将云集,高务实有时候甚至怀疑隆庆帝的能力是不是被后世的学者们严重低估了,别的暂且先不说,光是这用人的本事,就完全堪称明君级别。 陕西离得稍远先不提,就看宣大、蓟辽这两处都有些什么人吧: 宣大总督王崇古,麾下宣府总兵马芳、大同总并赵岢;蓟辽总督谭纶,麾下蓟镇总兵戚继光,辽东总兵王治道、副总兵李成梁。 这里如王崇古、谭纶都是典型的“军事文官”,而且久历战事,统兵能力不用多说的;而如马芳、戚继光、李成梁等,则都是在后世声名显赫之辈,战功可以为他们作证。 王治道历史上是在今年战死,这个事情高务实插不上手,也没有兴趣插手。他心里主要关注的是大同总兵赵岢。 赵岢这个人,在后世并不著名,甚至在史书中都没有被单独列传,咋看起来应该就是个能力一般的边将。但高务实却记得他当年看穆宗本纪的时候,里头有一句话:三年春正月壬子,大同总兵官赵岢败俺答于弘赐堡。 这个年头,俺答的威势可谓一时无两,明军这边多的是看见俺答旗帜掉头就走的碌碌之辈,强一点的面对俺答也只敢据城坚守。也就是戚继光、马芳这等遮奢人物,才敢听说俺答来了,二话不说点起兵就去干。 而这个赵岢,居然能败俺答于弘赐堡,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手底下有点能耐的人了。 第130章 务实回京(上)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三慎园异常忙碌,甚至包括一向自诩只做战略规划而习惯了当甩手掌柜的高务实。 高小壮主管的香皂厂已经正式开始生产,产能不高不低,一天能出两百多块香皂,且随着良品率的不断提高,在原材料供应保持现状而不加大的情况下,产能大概还能有一定幅度的提高。 按照高务实的设想,早期每天能生产三百块左右也就差不多了,毕竟现在生产的每一块香皂实际上都是在亏钱——这批香皂上面全是印着“御贡”二字的。 皇帝收了,高务实是亏本,因为这些货不是打算卖钱的,而是进献;皇帝万一不收,那高务实更是大亏,本身进献就是为了邀名,若是皇帝不要,那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高务实算了算,香皂的成本,算上这些业余工人的工钱、伙食等,三百块香皂其实也就值个十三两银子多一点。当然,这些香皂要进京,那么最后还要一点运输费,就算十五两银子好了。 一块高务实计划中最高端的“御贡”级香皂,成本价不过区区0.05两银子,只不过半钱碎银罢了。(无风注:为了大家看得方便,本书在各个方面均不采用十六进制,而按现代习惯的十进制计算,这一点此后不再赘述。) 半钱银子一块的“御贡”京华香皂,高务实打算对外宣称价值一两银子。 嗯,翻了二十倍而已,小意思。以他小高先生之脸厚心黑,这种事情干起来是丝毫不会有什么负罪感的。 当然,“御贡”级毕竟只是皇宫专供,一是产量会被严格控制,二是也不大可能外流,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真正的销售主力还得是“国士”级。对于国士级的定价,高务实自认为是很公道的——两块香皂卖一两银子,就是这个价,爱要不要。 嫌贵?不可能吧朋友,要知道除了皇帝陛下之外,你们可就是全天下第一批享受到香皂的人呀,怎么可能缺了这点银子! 至于说成本只有售价的十分之一这种事,小高先生自然是含笑不语、三缄其口的。 如果有外人非要问“御贡”级和“国士”级有什么区别,高务实一定会这么说解释说“御贡”级的每一块香皂,都是在最严格的标准下生产出来的。包括但不限于原料精选、皂化时间精控、皂化室温度精控等等,不一而足。 而“国士”级相对而言,虽然比那个肯定要略逊一筹,但还是能保证极高的生产水准。总而言之一句话,买国士级香皂等于用御贡级一半的价格,享受到了御贡级九成水准的待遇,简直是买一块赚一块,我卖得都快要哭啦! 然而,以上都是屁话,因为高务实除了要求高小壮给“御贡”级香皂出货时的质检环节多加了一项……呃,也就是一共多加了四个人之外,“御贡”和“国士”两级实际上并无任何区别。加那四个“御贡”级质检员的真实目的,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把外观良品率提升到百分之百罢了,从产品本质上而言,两者完全就是一模一样! 倒是将来香皂档次从上往下覆盖,开始推出真正民用级的“雅士”级之后,才会在生产上出现差异:调香剂会分档次,定香剂的定量也会稍微减少等等。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了,现在还不用着急,就算市场对香皂接受得再快,高务实也不打算那么快就往下覆盖。 毕竟香皂这个东西,在他的规划当中,纯粹只是自己敛财的一样产品,它跟国家实力并无多大关系。所以,态度一定要摆正:一定要全心全意以赚钱为目的,而不是脑子一抽就吵吵嚷嚷说要惠及万民。 惠及万民的东西高务实当然有,但现在没办法拿出来,只好先等等,等他赚了钱再说。 赏月听琴此前曾经建议过,除了划分“御贡”、“国士”、“雅士”之外,最好还有女性专用的划分。 这个建议是高务实非常赞赏的,但却同样不忙着推出——托后世某位被无数人叫爸爸的马先生之福,高务实对于女性购物多少有些个了解。他早已想好了,一定要等京中权贵对香皂趋之若鹜的时候,再重磅推出“女士专用”的各个级别产品,具体名字可以到时候再说,譬如什么“国色”、“天香”之类,反正捡好听的取就是了。 除了香皂厂干得如火如荼之外,高陌的家丁护卫队也开始投入到越发紧张的训练当中。没办法,谁叫现在情况有所变化,除了他们这五十号人之外,高务实还多了十六人的骑丁护卫,家丁护卫队的竞争压力感顿时就上来了。 更何况这批骑丁护卫还有一个显著优势:他们原本就已经在百里峡经过各自长辈的悉心教导和严格训练,其基础可比那五十个民兵水准的家伙扎实得多。 高陌自己心里也憋了口气,毕竟他上次在曹淦手里算是吃了点亏,没能护卫好少爷,现在自己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独当一面来练兵了,可不能再输给百里峡的人——这次要再输的话,可比上次更丢人,毕竟上次面对的是曹淦本人,而这次的对手只是十几个“小兔崽子”。 抱着这种心思的高陌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把训练强度又加大了不少,以至于当年吃过军训苦头的高务实都看得有些于心不忍,单独下令给家丁护卫队提高伙食标准,每人每天多加两个鸡蛋。 高陌心里默认的竞争对手曹淦其实也没闲着,毕竟高务实已经决定开辟大同商路,他曹淦也需要提前安排人探路,搞清楚哪条道好走、哪些地方好卖货,至于途径的地方和驻军,该打通关系的要打通关系,该威胁恐吓的……呃错了,现在百里峡已经投了高务实高公子,不能再轻易威胁人家说“你敢不让道,老子就敢来干清道”这种话了。这种事现在必须上报给少爷,让少爷出面或者找人出面解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们百里峡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乖宝宝,就差吃斋了——当然如果你实在不给面子,那咱们倒也不介意醮着血吃。 第131章 务实回京(下) 至于高务实麾下的第三派、原三慎园派也感到了莫大的压力。最开始的时候只有高小壮和高陌两个人的时候还好一点,最起码他们虽然各自负责了一件大事,可毕竟当时在三大管事看来,这两人再能也只有两个人,而且在三慎园毫无根基,威胁固然有,但应该不致命。 可是等曹淦带着整个百里峡投入高务实门下之后,情况就大大的不同了。百里峡一次性带来了大量现银不说,各类牲畜、物资更是惊得三大管事下巴都快合不上,尤为恐怖的是,曹淦表示这只是暂时送来的,如果少爷有需要,百里峡那边还有更多…… 三大管事现在还不清楚新郑派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会来一大波人,对高小壮和高陌虽然警惕,但总算能捏着鼻子认了。然而对于百里峡派,他们就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且不说这群人原本就是响马出身,轻易得不到三慎园派的认同,就算不计较这个,百里峡的实力也让他们深感威胁。 谁知道少爷会不会因为百里峡豪富一方而放弃把三慎园当做主要住地,转而去百里峡常住呢?谁还不知道,只有和主人越近才越有机会受宠?以前张家时代,家主张四维毕竟是朝廷显要,只把三慎园这边当做别院,那没什么好说的;主管张家商业大权的张四教又远在扬州一代,更不可能关注区区一个三慎园,这也没有办法。 然而,当三慎园转手到高务实少爷手上的时候情况就不同了,至少在他们看来,情况应该不同了啊。 高务实少爷年纪小,显然还出在认真读书预备将来考取功名的阶段,如果嫌京中吵闹,那么三慎园就应该是他最合适的住所。只要少爷长期呆在三慎园,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自己三人还怕没有机会赢得他的欢心么?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三大管事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少爷根本不是个寻常少爷!他以区区几岁的年纪,不仅搞出了那个名叫香皂的东西,还下定决心投入生产,看起来对其商业前景十分看好;同时又从三慎园原有的年轻丁口中抽选人员组建了自己的家丁护卫;更神奇的是他居然能说降北地远近闻名的百里峡群盗,拖家带口搭上全部家当投入其门下效力! 三大管事终于意识到,这位少爷虽然年纪尚幼,却绝不是能够任凭身边家仆摆布的对象。 原本就被“削权”最甚的韦希旻就不用说了,整日里除了抖擞精神配合高小壮和高陌的差事之外,简直恨不得鞍前马后、不分昼夜地侍候着高务实高大少爷。 沈立安和彭少骢也开始紧张起来,除了小心翼翼地办好高务实交代的每一件差事,也喜欢想方设法出现在高务实的视野里,好像生怕高大少爷有什么新指示的时候忘了他们一样。 这也是没法子的是,作为管事,手里的差事就是地位的证明,手里的差事就是主人家对他们能力认可程度的体现。眼下竞争对手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强,他们深深的感到,如果不赶紧在少爷心中树立起能干、肯干的良好形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将来必然会逐渐被边缘化,最终成为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他们三个人里头,年纪最大的沈立安也才四十出头,作为管事来说,正是经验丰富又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肯这么早就“退居二线”,当然要想办法让少爷看见自己的能力、看见自己的忠心,争取被重用。 高务实对他们的表现也的确比较满意,心里已经给他们接下去一段时间的差事做出了安排,只是还要等自己去信邀请的人都到位之后才好宣布,所以这段时间高务实只是装作一点一点改变对他们的态度,让他们慢慢感受到“少爷对我的态度在一天天变好”。这是高务实前世在小镇上就掌握得很熟练的表演艺术,倒也无须赘述。 隆庆四年二月十九,高务实收到高拱来信,信中他事不提,只写了一句话:“吾事已毕,尔可速回。” 高务实知道,由他建言、高拱暗推、隆庆配合而成的“太子玩伴”事件,即将告一段落,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现在,是时候重回京师,粉墨登场了。 虽然此时张家护卫已经回京十余日之久,但高务实这次回京的队伍,却远比来时更加威风气派。除了高陌率领的五十名家丁护卫以及十六名骑丁护卫之外,打定主意要全心全意抱紧少爷大腿的曹淦还另外派了五十名原百里峡响马、现三慎园所属家丁,穿着三慎园武装家丁的统一服饰,随行护卫高务实进京。同时随行的还有三慎园管事韦希旻和他手底下的几名跑腿。 除此之外,刘显一行也算看到了曙光,与高务实同往——他在京里没有住所,但文武殊途,肯定也不能住到高家,所以只能借住在王恭厂附近的承恩寺中,等候高务实劝说高拱与张四维为他在朝中说话,好早日复职。 高务实所在的马车之中,除了赏月听琴两名小丫鬟,还有一个小家伙曹恪,他是以书童身份被高武带在身边的。 当然,实际上这小家伙可不比刘显家的那个鬼精灵小萝莉,根本做不来书童的工作,只是没办法,高务实的正牌书童高小壮现在实际上成了香皂厂的代理厂长——内部职务叫做“京华香皂厂主管厂务”——所以无法随行回京,只好拿他先来凑个数。某种程度上来说,曹恪可能打破了书童这一光荣职业的最低从业年龄记录。 迎着初春的阳光,高务实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前后看了看自己这支近两百人的马队,心里头油然生出一股豪气:大明啊大明,要不了几天,你的历史中就要开始出现我高务实名字了!并且从此以后,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必定一年更比一年高! 京师,我回来了! 第132章 茶楼听报(上) 京师的赵记茶楼是一家多年老店,已在京师开了三十余年,历经父子两代,是整个宣武门附近生意最好的茶楼。赵记茶楼开在大时雍坊的正西,其南面是象房,北面是燕山左卫衙门和含饭寺,西北面是大理寺,西南是王恭厂,可谓位置极佳。 这一日,正是高务实正式回到京师的次日。 借住在王恭厂边承恩寺的刘显父子二人,这日用过早餐之后,便在寺中知客僧的介绍下来到赵记茶楼“听报”。 所谓听报,“听”指的是茶客们听茶博士念报,“报”指的是朝廷邸报。“听报”是赵记茶楼在京城独树一帜的特色项目,其于嘉靖末年开始试行推出,名声大振于海瑞上疏骂皇帝那次事件。 京城百姓,可能因为生活于天子脚下,历来喜欢议论朝政,甚至到了后世也是如此。 大明朝廷对于民间的各种议论似乎看得很开,无论其荒唐离奇到何种程度,只要没有达到“蓄意煽动百姓、意图谋反”这个层次,朝廷就都是完全放任自流的。 邸报古已有之,是古代的一种官报,属于原始意义上的新闻传播媒介,据说肇始于汉,滥觞于唐,发展于宋,繁荣于明清。 明代邸报以记录时事新闻为职志,是朝廷下达政令、发布政情的主要载体,也是各方官员了解朝廷动向的重要渠道。通过邸报,不仅可以传知朝政,沟通中央和地方的讯息,而且明廷可以借此控制官方舆情的出版和传布。 大明的邸报,其编辑发行主要通过通政司、六科和提塘三个机构。 这其中,通政司是一个沟通内廷与外廷、皇帝与臣民的中央行政机构,主要掌管章疏、封驳之事。百官章奏除了极少部分由宦官和鸿胪寺官员代收外,绝大部分由通政司递进。“凡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门题奏,逐一抄写成册,五日一送内阁,以备编纂“,书成之后,“俱经通政司转行”。 六科为吏、户、礼、乓、刑、工六科的简称。六科各设给事中,辅助皇帝处理政务,监督各部运行,略有些类似于后世各部委内部的纪检部门,但因为在理论上直属于皇帝,因此权力更大。六科官员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每日到会极门领取御批章奏或谕诰,并由内阁发至六科,供各部门逐日抄录编辑成册,称为“六科纶音册子“,供各部门参考,此物也就是邸报的蓝本。 提塘官,是各省巡抚、总兵派往京师处理文书、抄发邸报的官员。他们从六科抄得文报后,经过筛选和复制,由驿站每五日派遣驿卒接力传送到各督抚、布政司轮流传看。然后由各府、州、县派驻省城的官员雇用书吏“各取所需“,摘抄邸报有关内容,再经驿站传递至各级地方官府。 在邸报的传抄、发布过程中.京官每日派书吏到通政司抄传,故他们能较早知晓天下政事;而地方官员则需借助驿站,雇用驿卒将邸报送至各督抚、布政司、府、州、县衙门。由于邸报是层层传递,加及驿站传递需要时日,故地方官员不能像京官那样先睹为快,收到邸报的时间也有先后。大抵距京城、省府近者,收到邸报的时间早,反之则晚,而如川陕、辽东、云贵等偏远之地,官员往往数月才能获悉朝廷新政。 其实若在早些年,区区一座茶楼是拿不到朝廷邸报的,也就是因为嘉靖末年,皇帝迷信道教,一心只想长生不死,放任严嵩父子胡作非为,才导致朝廷很多制度都变得松松垮垮。 早年间,大明朝廷就认识到“邸报为国事所关”,所以除了对邸报传送时间有所限定外,对邸报的抄录也有严格限定,“非奉旨邸报不许抄传”。 尤其是成化以前,对邸报的传抄控制还非常严格,后来则日渐松散,经过嘉靖末年一折腾,再到隆庆,虽然提了好几次要“禁科抄之报”,但邸报的传抄实际已经呈现出控制不住的局面了。甚至一度出现了“抄传邸报,刻录盛行”的情形,甚至有些讯息在见诸邸报前,已在报房传播开来,“近阅邸报,则有未及进呈而播之报房者矣”、“近日都下邸报,有留中未下先已发钞者”。 除此之外,一些有地位的文人名士也可随意传阅邸报,但与本书关系不大,这里就不多举例了。 刘显父子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师之中,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能光呆在寺庙里养膘,反正说到底,他们都要等高务实那边落实了之后才好决定行止,因此今日便听了知客僧的推荐,来赵记茶楼听报,毕竟多了解一下朝廷动态总是好的。 刘显此人不比戚继光,他们两个其实都经常想方设法捞钱,但戚继光捞钱之后全投进了军伍之中,而刘显虽然也往自己的军伍之中投了不少钱,却还记得给自己留了一小部分,所以对比戚继光而言,他还算得上宦囊颇丰。 不算很缺钱的刘显父子二人在赵记茶楼二楼点了个小雅间,等着听茶博士读邸报。原本若只是干巴巴的读,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但赵记茶楼想客人之所想,除了读之外,还会稍加分析和点评,这就引得不少京中闲人趋之若鹜。 当然,肆意品评邸报可能出现一些麻烦,这就是茶楼所需要自行把控的了。好在隆庆皇帝是个仁厚之君,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赵记茶楼的东家还没有被请去任何衙门喝茶的记录,这和满清时代“莫谈国事”相比——嗯,也没什么好比的。 刘显父子坐下没多久,刚刚端起茶盏,还没开始喝呢,就听到大堂当中,如说书人一般坐在一张红布长桌后头的茶博士一拍惊堂木,大声说道:“昨日邸报第一事:顺天巡抚报呈内阁,言有前狼山总兵官刘显,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百里峡盗匪摄于天威,举手投诚!” 第133章 茶楼听报(下) “昨日邸报第一事:顺天巡抚报呈内阁,言有前狼山总兵官刘显,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百里峡盗匪摄于天威,举手投诚!” 赵记茶楼顿时哗然。 “啊,百里峡响马群盗?”有人起哄道:“打从嘉靖二十几年就听说过了,竟然到现在才被剿灭?” “这些年倒也没听说这群响马贼干出什么大买卖,这次是怎么就惹了那个什么狼山总兵,出兵给他灭了?” “你这人听话只听一半的么?人家说的是前狼山总兵,没说现在仍是狼山总兵……话说,你们谁知道狼山在哪,我怎么好像没听说过似的?” “你也是个缺见识的,那狼山在南京附近,原本是没有总兵官的,后来倭寇闹得凶了,有一年甚至给他们杀到南京城外,朝廷由是设了个狼山总兵,御敌于外,拱卫南京。” “南京?”前一人立刻表示疑惑了:“南京附近的前任总兵官跑到京师附近剿灭了一伙儿响马?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这怕不是有几千里路吧,怎么着,他还会飞不成?” “刚才不是说了么,人家只是前任狼山总兵,眼下在干什么谁知道呀?”另一人不满地道:“况且他也不是带兵去的百里峡,你们难道没听到‘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这句么?” “哦,借了几百家丁……不过高氏是哪家将门?”有一人问道。 马上有人回答他:“高氏哪有什么像样的将门?当初永乐朝倒是有个建平伯高士文,不过其三代之后无出,以义子代之,事泄除爵,从此便没有什么高氏将门啦!” “那这个高氏是哪家?该不会是文官家的吧?”另一人自说自话道:“文官高氏可就有得一说了,眼下就有高中玄、高南宇二高在朝,是他们中的哪一家么?” “啪!”地一声,却是惊堂木响起,那位年约四旬的茶博士笑眯眯地道:“诸位茶友且听我分说:你道那前狼山总兵刘显何许人也,为何不在南京,却来了京师?原来此人乃是抗倭名将之一,素与俞、戚并列,早年原不过四川一小卒耳,乃因战功而至总戎……可惜,此人长于作战而拙于做官,得罪了南京勋臣,被污蔑有罪,于是革职候勘。此人原是欲上京拜见天官高阁老与主掌兵务的张阁老,将自己获罪的冤屈报呈内阁,谁料还未见着正主,却碰见了去京郊静读的高家小公子,这高小公子何人也?乃是高新郑高阁老之侄……” 众人听得入神,却见那茶博士拿着道具折扇轻轻敲了敲桌子:“也算是赶了巧,那一日高公子恰巧碰上了百里峡群盗拦路打劫,他身边只有二三十人随行,被三百余响马团团包围,形势岌岌可危!” “诸位或许不知,这狼山总兵刘显膝下乃有一子刘綎,天生神力,自小练武,军中无人能敌。好个刘綎,他本是随父亲进京,此刻路见不平,见马匪围攻甚急,二话不说拍马杀入重围,宛入无人之境,当真便同那常山赵子龙一般‘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三招两式之间,便斩了七名马匪,冲到那位高小公子身侧。” “好!”众人宛如在听评书,齐声喝彩。有人忙问:“后来呢?” “后来?”茶博士把那把道具折扇啪的一下打开,大冷天的居然还装模作样扇了两下,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想那刘显、刘綎父子虽勇,毕竟已是戴罪之身,身边也没几个亲信家丁跟随,就算加上高小公子身边的家丁,也不过三四十来人……何况那高小公子年仅八岁,他家家丁只能近身护卫,如此哪里杀得出围困?” “哦豁,那可不就完了吗?”有人一拍桌子,叹道:“这两人运气也是够差,要是救下了高阁老的侄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想那南京勋臣吃了豹子胆敢污蔑他?” “你别打岔,听茶博士分说!” “好好好,我不打岔,我不打岔。茶博士,你他娘的要说就快说,急得我嘴里冒火,不就是盼着爷们的茶钱么?跑堂的,给爷再来一壶!” 众人哄堂大笑,茶博士也陪着笑,顺着客人的意思继续说道:“列位,列位,可听仔细了下文!”茶博士惊堂木一拍:“那高小公子年纪虽小,却聪慧无比,在此等危急时刻,他竟然出了马车,一番话激得对面响马贼首从贼众之中跃马而出!” “啊!”众茶客纷纷坐直了身子,下意识猜到关键时刻已经来了。 果然那茶博士说道:“高小公子故意拿话将那贼酋激出,然后让那刘綎从身边猛然杀出!列位,那刘綎自十三岁起便随其父出战平定西南蛮,首次上阵便连斩二十余蛮兵并头目多名,马前无一合之将,那是何等少年英雄?便如昔年王贲、岳云一般,丝毫不坠乃父威风!那贼酋虽然纵横北地多年,号称‘秃天王’,可面对这等英雄,又岂是对手?不过三合,便被刘綎生擒活捉!” “好!好个将门虎子!好个少年英雄!”众人一齐高声喝彩。 刘显在包厢之中笑眯眯地转头看了儿子一眼,却见刘綎沉着脸,倒仿佛在生闷气,不禁诧异道:“子绶,这是在夸你呢,你怎么这副模样?” 刘綎闷声闷气地道:“我什么时候变成听高公子的令对曹淦出手的?这不是胡说八道么?还有那个曹淦,其实他身手颇为不错,要是无伤的话,我三招要杀他还有希望,可三招生擒却不好办……更何况这茶博士所说的情况,跟那天的实情根本不同,全是胡说八道,儿子怎能不生气?” 刘显笑着摇了摇头,教育儿子道:“子绶,你还是太嫩了。” 刘綎皱着眉头,迟疑道:“那曹淦身手真的不差,儿子三招确实没法生擒他,如果非要限定在三招之内,只能拼着受点小伤的可能直接斩杀……” “为父不是说这个。”刘显摆了摆手,笑眯眯地道:“那位高公子可能看上你了。” “啊?”刘綎大吃一惊,手里茶杯都差点没拿稳,泼出几点水来:“怎么可能,他年纪那么小,就……” “你想到哪去了?傻子也不会拿你当兔儿爷看!”刘显怒瞪儿子一眼:“我是说,那位高公子可能对你很是欣赏,弄不好呀……是想提携你一把了。” 第134章 舆论造势(上) “提携我?”刘綎脸上写满了惊诧:“父亲,我自来都是跟随你作战,怎会轮到他提携我?再说,他才多大呀,估计连功名都不曾考得,拿什么提携我?” 刘显脸上闪过一抹落寞,继而强打精神道:“他自是身无官职,但你若以为他没有能力提携你,那就错了。” 刘綎皱着眉头,问道:“父亲的意思是,他在高阁老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 谁知道刘显大摇其头,叹道:“你才什么身份,值得高阁老挂心?莫说是你了,就算是为父,都未必会被高阁老多么关心。” 刘綎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不忿,问道:“凭什么?父亲征战这么多年,乃南军三大名将之一,官至一品!想那大学士不过五品,就算他身兼天官,也不过从二品罢了,怎的就敢小看了父亲?” 刘显官至都督同知,乃是从一品大员,所以刘綎有此一说。 “论品有何意义?”刘显摆了摆手:“如今不比洪武、永乐年间,文贵武贱久矣,莫说高阁老享帝师宰辅之尊,便是不入内阁的大司马,我辈武人又谁敢不恭敬以对?别人先不去说,你方才说南军三大名将,你可知俞、戚与为父三人之中,仕途最顺遂的戚南塘给他在朝中靠山张阁老写的信里,都是如何落款的?” 刘綎呆了一呆,摇头道:“这……儿子如何得知?” “门下走狗小的戚某顿首再拜。”刘显面无表情地道:“为父就是在这上头吃了大亏,不比他戚南塘这般能够忍辱负重……好在还有俞虚江同为父相差仿佛,一对难兄难弟,都是常年被人抢功、抹功甚至栽赃陷害的命。” 刘綎张嘴结舌:“戚南塘当世名将,为何这般自贬身份?何以如此?” “何以如此?”刘显叹了口气:“问得好啊,为父也想问,如今这文武之间,贵贱何以如此分明,何以如此!” 所谓武以定国,文以安邦;乱世思将,治世思相。文武二道,原本不可偏废,但纵观历朝历代,文与武,实际上从来没有完全平等相对过。放眼史册,或许会觉得上马为将、下马为相者似乎也不乏其人,但这种文武兼备者实际上总是少数,因此国家总会区分文臣武将,而文武关系,绝大多数时期却都不甚融洽。 大明自土木之变后,洪武、永乐时期武贵文贱的局面很快就被颠覆了——勋贵武臣集团本身死伤惨重不说,连新帝都是文官拥立的,北京城也是文官(于谦)守住的,你们武臣有何面目自称国朝砥柱? 崇文黜武之制一旦形成,那么文武之间的交际体统随之发生变化,譬如大将、副将之职,亦均须兵部差遣。换句话说,总兵、副总兵职位,很多不再依靠战功得来,而是凭借袭荫。按照制度的规定,这些武官为了继承祖荫,就不得不与兵部、兵科的文官打交道,其间不免出现一些自贬身份的“卑污手本”。如大将、副将上给兵部、兵科官员的手本,尚且讲究身份者,则自称“门下小的”;若是自贬身份者,更是动辄自称“门下走狗”。至于守备、把总以下,给兵部书办送礼,在礼帖中则用细字写上“沐恩晚生”等等。 位至大帅的武将,在干谒文臣之时,即使品级悬殊,亦必须身穿戎服,左手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袴靴,趋入庭拜。至于其上给文臣的门状,则自称“走狗”。告退之后,甚至还不得不与文臣的亲信家丁叙话,以免被人误以为傲慢。 这可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大势如此。譬如眼下隆庆朝,知府、知县与总兵相见,都可以抗礼,拜帖仅用“侍生”,公文则用“移会”。与参将、游击将军以下交往,大抵亦是如此。 更有甚者,贡生、监生、生员与武弁往来,即使对方是总兵,亦只是投“侍教生”的名帖,轻易不用“晚生”帖子。等而下之,与参将、游击相见,则更不待言。 总兵、副将、参将、游击这些实权武官已是如此,地方军卫的武官更是一蹶不振。卫所指挥前去拜见知府,必称“恩堂”,丝毫不敢抗礼。 由此可见,刘显吃了这么多年的亏,终于学乖了,而刘綎则还是太年轻…… “好吧,就算父亲说的有道理,可父亲又怎么看出高公子有意提携我?” 刘显解释道:“刘中丞给内阁的文字简单得很,根本没有细说,那你以为这茶楼的茶博士怎么会知晓其中内情?” 刘綎一怔:“可这茶博士说的根本就不对呀。” 刘显嗤笑一声,道:“细节上是有些不对,可是我们与高公子偶遇,高公子被响马围攻,最后曹淦是落在你手里,等等诸如此类,这些都没错吧?” “父亲的意思是?”刘綎显得有些茫然了。 刘显微微眯起双目,道:“很明显,这个故事本身就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至于谁放出来的……除了高公子,还有别人吗?你没发现,这个故事基本上就和我们与高公子商议好的那个故事几乎一模一样么?” 刘綎这才恍然大悟,但马上又有些好奇,问道:“可是高公子怎么放出来这些消息呢?朝廷邸报是他能影响的?” “他不需要影响邸报。”刘显给儿子指点迷津道:“以高阁老的身份,其在通政司也好、六科也罢,都一定有他的人,高公子只需要将这件事与通政司和六科之中高阁老的人稍微通个气,让他们代为传播扩散一下就可以了。” 刘显说到这里,见儿子还有些将信将疑,干脆继续给他解释:“这赵记茶楼要拿邸报来做文章,肯定在通政司或者六科有些门路,因为要给茶客们分析内幕,他们也一定会尽量打探一下每条消息背后的故事。如此一来,高公子让人代为传播的故事,就自然而然的被赵记茶楼打探了去,然后从茶博士的嘴里说了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刘綎总算明白了过来,但他马上又有了新的问题:“可高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么做……他就不嫌麻烦?” 第135章 舆论造势(下) 高务实当然不嫌麻烦,因为这点麻烦是完全有必要承受的。 利用邸报传递小道消息是他此前在三慎园时就想好的办法,因为可资利用的资源是明摆着的——高拱前次和徐阶斗法的时候吃了科道的大亏,此次起复既然以辅臣掌铨,自然要往科道之中掺沙子,所以有打把的门生故吏进入科道,其中因为赵贞吉掌握了都察院,所以都察院那边掺沙子难度较大,于是不少门生进了六科。 朝廷邸报必经六科,那么一些搜集信息内幕之辈必然会想方设法走通政司和六科的门路,通政司目前够不着,但六科没问题——哪一科都有高拱的门生在其中,不利用一下简直说不过去。 况且,又不是要他们颠倒是非黑白,只是让他们私下散播一则比较传奇的故事罢了,而且这个故事虽然不完全真实,但其实真要说起来,差别也不是很大,至少从结果上来看,基本上也算是那么回事,这样就没有事后被追查的后顾之忧——我们是言官,我们风闻的消息而已,再说我们也没上报呀!怎么,我堂堂言官还说不得话了?你置太祖皇帝于何地? 而且高拱的门生弟子远比张居正的门生弟子靠谱,历史上高拱倒台,高氏门生表现最差的也不过就是假装自己没有跟高拱有太多来往罢了,而表现好的基本都是在张居正和冯保的打击下“死不悔改”,宁可被贬被罚,甚至丢官去位终老林下,也没谁站出来倒打恩相一耙,算起来都是比较够意思的。 张居正的门生就不同了,他们善于创造各种明朝历史记录,最著名的就是万历初年时,几名门生连续不断、公然弹劾自己的师相、当朝首辅张居正的事件。 其首发者,是时任巡按辽东御史的刘台,他于万历四年正月明发奏章弹劾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疏上,居正怒甚”,廷辩曰:“国朝二百余年,未闻以门生排师长者,计惟一去以谢之!”万历小皇帝遂下令“捕台至京师,下诏狱,命廷杖百,远戍。” 张居正的表现也很直接:“居正**疏救,乃除名为民”,但光是夺官还不能让他解恨,于是又“诬台私赎锾”,“遂戍台广西,台父震龙、弟国俱坐罪;台至浔州,未几,饮于戍主所,归而暴卒”。是的,丢官不足以解恨,得丢命!甚至你全家都要因此得到惩罚,本相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然而很可惜的是,张居正对刘台的残酷迫害不仅未能震慑住反对者,还反而招来包括门生吴中行、赵用贤等在内的更大规模的弹劾。 万历五年,“居正遭父丧,夺情视事”。吴中行乃首疏反对,言“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凭棺一恸,必欲其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而责以訏谟远猷、调元熙载,岂情也哉!”并指出此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销变之道,无踰此者”! 为了响应吴中行,次日,“赵用贤疏入;又明日,艾穆、沈思孝疏入”。嗯,全是张氏门生,简直窝里反。 这就很尴尬了。 所以张居正大怒,“遂杖中行等四人。未几,进士邹元标疏争,亦廷杖;五人者,直声震天下”。至“万历九年,大计京官,列五人察籍,锢不复叙”。 刘台、吴中行、赵用贤作为门生,为何敢于弹劾既是座主又是明朝历史上最具权势的首辅张居正? 后世有些学者分析认为其原因大致有三: 一是继承明初以来文官敢言的传统,既然文臣敢谏皇帝者历代都不乏其人,而明朝文臣在这件事上又一直表现得格外积极,那么弹劾权臣自然不在话下。 二是张居正的确有可弹劾之处,刘台、吴中行、赵用贤等人所论都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弹劾张氏“擅作威福”和“夺情”两点,更有制度和伦理方面的依据;这也就是刘台自称“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的理由。 三是弹劾者对个人名节利益的考量,即刘台所说的要“死且不朽”。嘉靖后权臣无一得善终的事实,使刘台等确信权势空前高涨的张氏同样也不会得善终,故以门生身份反张,虽不合常情,且必遭祸,但更能博得“直声震天下”的效果。待张氏失势,自己就能平反复职甚至升官。抑或己不存,亦能依制荫子为官。而万历十年张氏死后,刘、吴、赵等人得平反昭雪的事实也说明这一判断是正确的。 但其实这些学者似乎忽略了一件事:张居正之外,明代其他的“老师”甚或“恩相”、“师相”大有其人,为何人家都没有被学生弹劾成这样,偏偏到他张居正就出了这般惊世骇俗的大事件?要说权势,隆庆帝在位时,高拱的权势可也不比万历初年的张居正差呀。张居正还要靠着“内结冯保”来固权威,高拱当年可是能直接推荐司礼监掌印的! 难道你张居正为人处事真的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会闹得被门生左一个右一个的连续弹劾? 扯远了,言归正传。高务实既然知道高拱这批门生还算比较靠谱,尤其是这批现在被安插在科道之中的门生,后来几乎都以政治生命终结而不悔来报答了高拱,那么请他们帮点小忙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至于刘綎想不通高务实为什么这么做,其实很简单。高务实需要利用这件事达成三个目的:一,让京中百官感到刘显的确是名将,哪怕只带了几百借来的普通家丁,就能逼得横行北地多年的一股大型响马盗缴械投降;二,帮刘綎提高一点知名度,让一部分人提前知道刘显有个儿子勇冠三军,将来万一有功,不容易被人遗忘;三,这就是一点私心了,刘显父子能够成功,说到底还不都落到他高公子肯借家丁给他们“出兵”上? 你瞧瞧,人家高公子年纪虽小,做人做事可不赖呀!这可是出自家的人,为别人出力,为朝廷除害!义薄云天,我辈楷模呀! 呃,脸皮是厚了点,但是这很高务实。 第136章 何为实力(上) 不过,刘显虽然看出来高务实似乎有提携刘綎一把的意思,并且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说还有些感激——毕竟他自己的只要官复原职,基本上已经是除了开国靖难两系世袭武臣之外的武臣巅峰,也没有什么太多继续往上的希望,所以能让儿子声名鹊起,那是再好不过。 但是他并没有仔细思索高务实这么做的动机,当然,一般人也的确看不出来这一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高务实一样,目光长远到那么多年之后。这基本上只能是穿越者才有的眼光。 高务实是打定了主意走文官路线的,文官路线最难的点在于科举,但因为穿越之后可能是附带了记忆力超群这个优势,再加上他本身对于“应试”的经验足够丰富,所以他对考中进士颇有自信。 另外,他同时也没有放弃一项宛如开后门的思路:提早进入朱翊钧的视野,最好是和这位将来的万历皇帝早早搞好关系,甚至不惜建议高拱暗地里推动此次“太子玩伴”事件,目的也是为将来得到圣眷打下基础。 大明的权力体系说起来颇有意思:皇帝的权力按理说应该是最大的,但皇帝在很多时候受制于文官集团,无论是出于身后名考虑,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总之大明的皇帝但凡直接跟文官集团对着干的,后来都没有什么好名声,甚至在位的时候,很多事情办起来都不顺利。 比如武宗正德皇帝,这位老兄虽然的确有些毛病,但很可能并不像后世史书中说得那么不堪,可是由于得罪了整个文官集团,于是生生被整成了昏君之典型。 又比如在后世被污以“明亡于万历”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因为总是自请病假不肯上朝,更是被文官集团冠以“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财气也”之说——顺便说一句,这句评价来自于高拱门生雒遵的儿子雒于仁。 实际上,万历皇帝跟文官集团的主要矛盾在于国本之争和征收矿税之类,而雒于仁跟万历算起来还有点私仇:刚才说了,他父亲是雒遵,而雒遵的恩相是高拱——高拱是万历刚一登基就被赶出京师致仕的。虽然当初李太后和万历母子是被张居正和冯保给利用了,但毕竟下旨的名义上还是皇帝,而皇帝也在很多年里一直坚信高拱不忠,所以雒于仁看着万历皇帝肯定不会顺眼到哪去。 话题转回来,大明的皇帝可以对某个或者某一批文官说打就打、说撤就撤,但实际上却受制于整个文官集团——你再牛逼也不能全都打杀了,不然国家不就完了?就像嘉靖帝当年搞大礼议,搞来搞去最终也得挑个严嵩这样的文臣来代皇帝掌权。总而言之,皇帝手底下如果没有亲信文臣掌握内阁大权,则皇权本身也很难伸张。 但皇帝除了用亲信文臣掌握内阁大权之外,还有一种掌握实权的办法,且效果非常不错,只是通常会有点后患:重用宦官。 汪直、刘瑾、魏忠贤,明代大宦官之楷模,但无论当初如何权倾天下,搞得文官集团苦不堪言,就以为他们真的是自己厉害,自己势压四海、权倾天下。实际上他们的权力完全来自于皇帝,很多时候其实只是皇帝不愿出面直接与文官集团公开相抗而推出来的傀儡靶子。 真正厉害的宦官还得看晚唐,人家那个是废君立君只在一念之间,和明代这些被皇帝当做擦腚纸一样用完就扔的所谓权宦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明朝只有文官集团能立新君,譬如于谦之立朱祁钰、杨廷和之立朱厚熜,这里头什么时候有宦官们说话的位置? 所以,这里头如果粗陋一点说,是因为皇帝毕竟还要点脸,直接出来跟文官杠上,活着的时候虽然未必多怕文官集团,但一来事情未必好办,二来今后死了肯定没个好评价。于是聪明的皇帝就会选择推出宦官来做炮灰,譬如朱由校。 当然,嘉靖的手法更高明一点,他认识到最坚固的堡垒要从内部攻克,因此不用宦官,而用张璁、严嵩之类。按照嘉靖的看法,我没用宦官,你们总不能黑我了吧? 他还是天真了,只要你是伸张皇权,让大部分文官利益受损,死后名声都好不到哪去,甚至嘉靖还没死就被海瑞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这些事情高务实虽然都知道,却不会太在意,因为他不是很在意自己的身后名。 他自己很清楚,他将来要做的事情,皇帝未必高兴,文官集团也未必多满意,但为了大明或者说汉人皇朝能够维系下去,这些事情他必须去做,只是手段必须高明、必须一步步来,错一步都会粉身碎骨。 皇权必然要慢慢受到限制,不能是一个靠血缘继承权力的人对天下大事一言而决;文官集团也一定得让渡一些利益出来,不能一毛不拔,当然高务实会尽量给他们开辟新的财源,就好比后世的思路,做大蛋糕然后再讨论怎么分配。 至于武将的地位是不是需要提高之类,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高务实还是知道抓大放小、集中精力保障重点工程的。 所以归根结底,高务实是想让自己取代当年严嵩的位置,但却尽量避免严嵩的骂名——这当然是很难很难的事,甚至搞不好会难如登天。 可是如果没有挑战,我穿越过来搞毛线的?我又不是个穿越回来只为谈一场恋爱的琼瑶小说受害者。 不过,管他权宦如刘瑾、魏忠贤,还是权臣如严嵩、张居正,实际上地位都不稳固,因为他们的权力只是来自于权力体系内部,而权力体系内部说到底,处于最高位的是皇帝。无论宦官也好、权臣也罢,其权力实际上都是借用皇权。 而高务实心中最阴暗的角落,是打算悄然打造班底,让自己的个人实力强大到无人敢于轻视,无人敢于妄动,这时候却又还坐在权力体系中仅次于皇帝的高位…… 万丈悬崖走钢丝,想想都让人觉得心神摇曳,真是取死有道。 不过班底分很多种,实力也是。 第137章 何为实力(下) 在高务实看来,实力是分很多种的。 如严嵩一般,靠着随时揣度皇帝的心思,凡事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事事妥帖,不惧人言,这是实力。 如徐阶一般,靠着隐忍多年,笼络党羽,广结言路,明明也曾同流合污,最终却能摘尽洗白,反而一时威望无两,海内称善,这是实力。 如高拱一般,靠着皇帝学生对他的无双圣眷,即便不做首辅,也是实际上的首辅,门生弟子宁死不叛,这是实力。 如张居正一般,靠着内外勾结、太后依赖,让皇帝都深惧于一句“使张先生闻,奈何?”,这是实力。 如叶向高一般,靠着……好吧,靠着甭管什么乌七八糟的理由,反正人家能独相七年,那就也能算是实力。 可是这些实力,真的算是实力么?或者说,这些实力,算是硬实力么? 不是,这些都不算。 什么叫硬实力?除了你,这个首辅谁上都是白搭,那才叫硬实力! 按理说这个情况在大明来说,根本就是天荒夜谈——没有你张屠夫,皇帝老子就非得吃带毛猪了?换一个首辅,这天下就不能正常运转,日升月落就要中止了? 这种情况在某些时候其实有过,譬如当年周公旦,那是众望所归,天下归心,无可替代;又譬如当年曹操,那是兵雄天下,势压群雄,也无可替代。 可是,那都是特殊时代的特殊情况下才出现的异常现象,看起来都不是大明眼下可能发生的事。毕竟当年朱元璋设计的这个体制,朝廷内部有人想要威胁皇权,看起来并无可能。 除非天下大乱,到了崇祯拿左良玉没辙的那种地步——可左良玉毕竟也只是明为明臣、实为割据,并没有顺势混个首辅,书批四海、乾坤我断呀! 所以高务实想拥有这种实力,实在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但他却是真真正正朝着这个目标在奋斗。 因为他知道,不如此,就没法改变大明根深蒂固的权力结构,达到他理想中帝国体制下的最佳制度。 当初高务实看明史,看到有人说明朝的内阁制度已经是皿煮政治的前身。 前身不前身高务实不在乎,也不想去深究,因为他是个极其务实的人,反正在他看来,最终也没有看到大明出现过什么皿煮——哪怕灭亡之时。 内阁制度就表示皿煮了? 只要代表皇权的司礼监没有批红,你内阁的票拟就不过是草纸一张,能当做行政法令实施半个字么? 历史上万历皇帝因为国本之争跟文官集团玩起了僵持战,众多官职缺员之后,内阁和吏部等部门推荐继任者,票拟什么的到了皇帝那里,万历就挑几个缺了人确实会出大事的批准一下,大多数空了的官职继任不做批准,结果如何?结果就是这些职务一空多年。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从制度上来说,这些官员的任免,最终且唯一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吏部也好、兵部也罢,乃至内阁,都只有推荐权,没有任免权。这个职务的前任官员如果病死了,而皇帝没有批复同意内阁或者吏部、兵部的推荐,那就只能空着,空到他有心情批复同意为止。 朝臣入阁需要廷推就是皿煮了? 天真!皇帝若不同意,你廷推他一百次,他也入不了阁。更何况,还有一种叫做“奉特旨”入阁的途径。这就仿佛后世写代码,人家朱元璋早就留下了这样的“底层漏洞”。 廷推出来的阁相,可以被皇帝否决;皇帝特旨任命的阁相,大臣却不能用廷推否决。 《明史·徐有贞》记载“俄诸门毕启,有贞出号于众曰‘太上皇复位矣!’趣入贺。即日命有贞兼学士,入内阁,参与机务”。明英宗复位的当天,就命徐有贞入阁,这来得及廷推吗?明显不可能,只能是特旨入阁。 《明史·张鏓》传记载“鏓积怒廷臣,日谋报复”。张璁这样一个在大议礼风潮当中和满朝大臣对着顶牛的人,官场士林声望早已掉入十八层地狱的人,如果指望廷推入阁,那很明显就是在做梦。可是他在嘉靖六年还真的就入阁了,怎么入阁的?嘉靖特旨任命。 再退一步说,就算入阁了又怎样?你就是内阁首辅,如果某件事皇帝不同意,你还能逼着皇帝同意?内阁阁臣,哪怕是首辅,“逼迫”皇帝的手段说到最极致,也不过就是以辞职相威胁,有半点主动权吗?没有。远的不说,徐阶不就是试探着上了一封请辞奏章,结果被已经看他不顺眼了的隆庆皇帝直接批准,结果就只能目瞪口呆的打起包袱回松江老家了? 这还算轻的,重的就更不要说了。人家皇帝要是真看你不顺眼到了极点,哪怕你是内阁首辅,皇帝也能直接一道旨意罢了你的官,让你滚蛋走人。更有甚者,抄家杀头也不在话下——你说你是重臣廷推入阁的?那有什么用,我皇帝天下至尊,还杀不得你了? 说到底,文官能制约皇帝的,无非那虚无缥缈的身后名,根本没有半点强制性的约束力。如果这位皇帝一狠心,老子不要这个狗屁名声了,你文官集团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这就好比隆庆想回裕邸怀下旧都能被顶回去,而正德偏偏就能下江南游龙戏凤,上边关领兵杀虏。 差别在哪?不过是隆庆受过高拱的圣学教育,多少还是要点面子的;而正德少年登基,率性而为,面子这种东西在他眼里完全没有“好玩”重要罢了。 因此可以这么说,大明的皇帝,他的确可以不管太多事,因为内阁确实能够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皇帝只需要交待司礼监一句“凡内阁票拟,照例批红”,就基本可以万事大吉的去当个自由自在的甩手掌柜。 可问题在于,如果皇帝要管事,没人任何人能阻止他去管,而且他的确什么都能管——只要他豁得出去脸面就行。就好比崇祯朝,十七年换了五十多个首辅,谁能限制他了? 然而狠就狠在,这位爷虽然的确是个有心要励精图治的皇帝,也非常难得的能够做到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可当政的能力实在一塌糊涂。明明天启朝已经有了慢慢扳回局面的趋势,野猪皮在封锁之下自己快把自己作死了,国内流寇也日渐势蹙,可惜崇祯上台了,在他的带领下,野猪皮和流寇不仅都缓过了气,还齐心协力把大明摁死了。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想要治好大明从娘胎里带来的痼疾,高务实必须掌握操、莽一样的大权才行。没有这样的大权,就算能“治标”一时,也不过做个加强版的张居正,给大明多续几年命罢了,有什么用?但凡再出一个崇祯那样的圣君,甚至比崇祯这种好心办坏事的圣君更糟糕的皇帝,大明还是要嗝屁。 因此高务实心目中的实力,说到底就是:连皇帝都无法反对我的意志! 至于掌握了这样强大的实力,却最终并不想谋朝篡位,这会不会最后害死自己乃至自己将来的子孙后代、门生党羽,他当然也是有计较的。 第138章 万事俱备(上) 不过说到底,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下的高务实,还是要老老实实按照自己的规划一步步来走。 在他的计划当中,目前有至少三件事需要办: 首先还是确保高拱不倒。隆庆皇帝能活多久不是高务实能控制的,这位皇帝虽然很可能是被后世的学者们小瞧了政治手腕的大智若愚之人,但他作为后宫小蜜蜂,身体方面估计还是要坏,而且这事儿,去劝他多半也没什么效果。 那么就要做最坏的假设,如果隆庆还是在历史上的时间点驾崩,那么赶紧拉近与太子的关系就很重要了。但太子即便继位,早期也没有实权,至少前十年都很难主掌大事,所以这段时间里实际上代表皇权的是李贵妃,如果还能搭上李贵妃的线就更好。 只是问题在于很难直接跟李贵妃接触上,高务实靠着说动高拱推动“太子玩伴”事件,其中创造了一个跟李贵妃见上一面的机会,到时候还要看自己的发挥和李贵妃的反应再做计较。另外就是早已计划好的拉拢李贵妃家人,尤其是拉拢其生父李伟的计划。 这个计划原本没有考虑到张四维,但那天在张四维家中遇到李伟才让高务实想起来,历史上张四维跟李伟关系不错,这倒是一个可资利用的点,有了这层关系,自己想跟李伟联系就方便了不少,至少不会显得过于突兀。不过前提很明显,对于这个贪财又无能的家伙,自己必须能拿出让他动心的条件才行,而且最好是在隆庆驾崩之前——如果太子登基、李贵妃变成李太后,李伟这边的身价肯定水涨船高,拉拢起来就更费成本了。 至于冯保,他已经有密会张居正的事情发生,虽然张居正因为自身所处的状况,还没有同意与冯保联手,但高务实对此还一无所知。高务实目前对冯保的态度仍然处在“如果能拉拢,还是以拉拢为上,万一不能拉拢,再想办法搞掉”这个思路上。具体则要看自己接下来的“成名”计划能不能顺利实施,如果顺利,则能获得每日进宫与太子相伴读书的机会,到时候再伺机而动。 冯保的优势无非是两点:他是李贵妃的亲信,以及他是太子的大伴。倘若自己能搞定太子和李贵妃,那么冯保对自己来说就算不上威胁,要说生杀予夺那可能夸张了点,但也的确不用怕他什么;但倘若自己搞不定太子和李贵妃,那么对于冯保就得小心着些,能拉拢尽量拉拢,不能拉拢就只能想方设法除掉了。 一贯希望万事谋定而后动的高务实甚至已经做出一个备用计划:如果冯保被证明是威胁而不是助力,高务实将全力说动高拱,拼着李贵妃的不满,也要趁隆庆还在位的时候把冯保给弄死。高拱现在真要这么做,成功几率还是很高的。 毕竟,他除了自己拥有天字头一号的圣眷之外,在内廷里其实也有帮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本身就是他推荐上去的,而且此人没什么大本事,其人对高拱既感激又畏惧,只要高拱明确表示要摁死冯保,孟冲肯定不敢不卖力。 再说了,冯保跟他本身就不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对他而言其实也是个威胁,弄死他有何不可?反正有高阁老在,他冯保再横还横得过当年徐阶?隆庆朝得罪谁也别得罪高胡子。 以上这只是在朝廷里必须做的准备。 其次要做的,是养望。养望不比养膘,不是整天呆在家里读书就够了的,这年头也不流行窝在深山老林里面装隐士了,一般来说对于高务实这种年龄和身份的人来讲,只有两个比较好的思路。 第一个思路是多走动。当然走动不是指在家逛花园,更不是每天出去欺男霸女吃花酒,这不是走文官路线的高务实能干的,哪怕他下意识里觉得这么干其实也蛮有意思,颇有点蠢蠢欲动,但为了自己的“远大理想”,还是只能忍痛放弃。 走动的意思是在京城士林之中多出现,多和京城士林中人搞好关系,打响名头。只是高务实考虑到,一来这很费时间、费精力、费金钱,毕竟你得一场不落的参加各种诗会、踏青等等乱七八糟的活动,二来还得迎合他们的喜好跟他们对对联、赋诗文、赏书画、品文宝、论时政、谈养性,说不准还会被叫去参加一些讲学…… 倒不是高务实不会这些玩意儿,或者附和不来,只是的确兴趣不大,而且太过于浪费时间,更别说他们高家乃是实学大家,他干这些事情多了,回家估计就要被高拱教训,未免有坐歪了屁股之嫌。 那就只能考虑第二思路。第二个思路有个词可以形容:言扬行举。衍申意思就是说一些震动天下的名言警句,或者做一些万众称善的事情。 高务实决定两者一起办,说和做合并在一起——就看这波为了入宫成为太子伴读所准备的骚操作了。 最后要做的就是培养个人势力。官场上的个人势力高务实还不着急培养,基本处于“有固然好,没有也不着急”的状态。譬如这次刘显父子的事情,刘显的事情办好之后,多半应该就能算做“高党”的外围分子,跟马芳、赵岢他们差不多——别看他们在外头被称为高拱嫡系,但武臣再如何嫡系,在大明这个政治氛围之下,也只能是外围分子。真正的嫡系肯定还得是高拱的门生弟子,其他哪怕是高拱的同年、同僚之类,一般而言也只能说是政治盟友。 不过高务实觉得,刘显经过这些年的官场打磨之后,看起来似乎已经学聪明了不少,说不定能看出自己这一波操作所隐含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应该能猜出自己对刘綎的意图。以自己的身份和前途来说,刘显应该不会拒绝让刘綎靠拢自己,这样的话自己将来在朝廷里头就有了一个武臣班底。 对于一个以做大文官为目的人来说,多一个靠拢自己的武将,虽然实际上对大局影响可能并不大,但对于眼下其实还是一介布衣的高务实来讲,多少也是一个起步。 第139章 万事俱备(下) 当然,刘綎即便跟高务实亲近,眼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投靠,高务实短期内也用不上刘綎,只能说是提前结个善缘,将来高务实金榜题名进入朝堂,混到一定地位才有好说这些。 高务实眼下真正在意并且已经在做的培养势力之举,其实正是并不起眼的“买卖”。他的买卖规划很大,现在正在搞的香皂生意只是其中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只是当时用以做为赚取第一桶金的手段。不过现在因为意外收获了百里峡这只已经会生金蛋的母鸡,高务实就有些计划打算略微提前了。 当然,提前归提前,也不是说现在就要跑去建船厂造海船。饭要一口一口吃,造船之类的事情还遥远得很,百年后英国佬造一艘主力战舰的花费换算成银子得几十万两,就算大明造船比英国佬便宜,也明显不是高务实现在吃得消的。 高务实眼下打算做煤炭生意。这个生意在大明丝毫也不起眼,因为这年月运输不便,煤炭买卖利润微薄得很,而销路也一般——也就冬天买不起木炭的穷人家用来烤个火罢了,连做饭都不合适。 为什么会这样?只要想想前世某些比较落后的农村就知道,那些农村人宁可自己出去砍柴烧饭也不用煤,原因无非两点:一是这年头砍柴基本没人管,只要去远一点的“野山”砍就行了,成本基本为零,可以省钱;二是这年头的煤炭燃料很原始,燃烧效率很低,浪费又很大,虽然价格并不贵,但由于没有蜂窝煤这项利器,用起来仍然不是很划算。 现在的京师,最穷的人自己砍柴放干了烧;条件稍好一点的才为了省事买煤烧;再好一点的找樵夫买柴烧;上流社会则只烧木炭。 这样一看就很清楚了,正经烧煤的人其实根本就不多。没有市场自然就没有多少人乐意去做这项生意,利润自然也很难上得来,因此也就不起眼。 所以高务实觉得以百里峡目前可以提供的富余钱财就能把这项买卖干起来。 然而,高务实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这点原因所以费尽心力搞煤炭。煤炭在后世的作用很多,但眼下发展程度太低所以很多方面用不上,但有一个很关键的点是他坚持要开煤矿的根源:炼焦冶铁。 门头沟的煤矿并不太符合高务实这项需求,但可以用来先期培养一批采矿工人,这一点很重要。高务实不是某些穿越神人,他自问没有能力随便招一批人就能干好所有他脑子里能够提供的事业。 他前世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哪怕再不起眼的工作,也会有“专业性”这一说,你弄几个进士老爷去扫大街,他们还真不见得能赢得了隔壁六十多岁的王大爷。开矿采煤当然更是如此,这项工作在后世可是专业性非常高的工种,而且危险性也相当不低,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干得了的。 另外高务实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历史上但凡矿工起义,麻烦都很是不小,因为这些人生存坏境恶劣,全是干苦力活的,采煤采矿这种事又让他们不得不注重通力合作——这根本就是最好的士兵苗子! 戚家军里义乌矿工出身的多吧?太平天国起家部队“广西老弟兄”矿工多吧?甚至某个时代日本那支老被拉出来打先锋的熊本师团也是以矿工为底子的。 为何矿工编成军队实力格外强? 一是身体健壮,不健壮的干不了矿工;二是习惯组织和纪律约束,下井没规矩的早死了;三是古代下井一次就相当于面临过一次生死,连下井都不怕打仗更是小意思了;四是矿工之间彼此性命相托,这就相当于后世士兵们都知道“不要管你的背后,相信你的战友”一样。 高务实虽然不打算谋朝篡位,但有鉴于他要干的大事业危险性太过巨大,手底下必须有一支异常可靠的武力存在。这支武力平时一定要不起眼,因为起眼就可能坏事,但关键时刻又要能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矿工就很好啊!尤其是参加过训练的矿工就更好了啊! 名义?我们怕没贼人盯上,所以平时当做民兵训练一下。 组织?哦,是的,我们叫工人护矿队,意思是有人敢打劫我们,抢我们的饭碗,我们就干他娘的! 很好,以大明人的思维,这一点问题都没有。 哪个世家大族拉不出一支能打的家丁队伍?哪个百年宗族没有自家的坞堡老寨?同样,开了那么大的私人矿场,又不会有朝廷正规军队帮你守着,万一被打劫了找谁哭去?我当然要自家守着自家田,我乐意让自家矿工多兼一份差事,而且薪水是我发的,碍着你朝廷什么事了?他们打家劫舍了、欺行霸市了?既然没有,你哪那么多废话! 培养了足够的专业矿工之后,高务实真正看中的煤矿就要开始准备出手拿下了。 开滦煤矿! 这个就不用多介绍了,只说一个关键点:开滦煤矿盛产烟煤,其中颇有一部分可以用来炼焦的炼焦煤。 鉴于开滦煤矿巨大无比的储量,这个“颇有一部分”,就算高务实搞出了炼焦、高炉等技术,并且全天下冶铁炼钢全部改为使用焦炭,其供给眼下的大明全国也是绰绰有余。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这种前景想想都觉得爽啊。 将来他高某人要做的多少事情都跟这个冶铁炼钢有关?要是始终用木炭炼钢,浪费巨大都先不说,光是那点可怜的产量就让高务实翻白眼了。至于说高务实一个文科生搞不出真正高技术的好高炉,那是不假,可他小时候也是老听长辈们说起当年土法炼钢的人,弄点技术含量低一点、环境污染大一点、生产效率差一点的土法炼钢还是能勉力而为的。 所以高务实这次一回京师,除了忙着准备过两天要在皇宫进行的“表演”之外,还派人去了戚继光和吴兑那里。 为什么是戚继光和吴兑?因为戚继光是蓟镇总兵,开滦在他的守备范围内,同时高务实还打算用一件小事试探一下戚继光对高拱的态度;至于吴兑,他是“整饬永平道屯田水利海防兵备副使”,开滦是他的直接辖区! 第140章 影帝隆庆(上) 大雪稍歇的皇宫之中,一名身着飞鱼服的小老头站在大殿的台阶下,冻得脸色乌青却又不敢多说,只是略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一位宦官。 那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的冯保冯厂公。冯保脸色也不是很健康,略有些发白,但还是露出尽量和善的笑容,对这小老头道:“国丈勿急,万岁爷爷这段时间因为那几个勋贵子弟的事,被吵得脑仁儿发胀,好容易想出个主意打发外廷那些呱噪之辈,眼下正在和贵妃娘娘交待接下来的安排,怕是还要再说一会儿,咱们就多等等吧。” 原来这小老头不是别人,正是李贵妃的生父李伟。 李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右我老头子是个劳碌命,这大冷天的,被派去给景皇帝祭扫不说,回来还得继续吹风挨饿……我说冯公公,我那女儿和外孙近来可好?” 冯保一脸笑容:“国丈说笑了,能给列祖列宗祭扫,那是何等荣耀?便是李石麓这当朝首辅,也捞不到这样的差事不是?也就国丈爷您,才有这样的资格呀!至于贵妃和太子,您老大可以放心,万岁爷爷子息不茂,二子皆出贵妃,贵妃娘娘在宫中哪能不好?至于太子殿下那就更不用说了,万岁爷爷为了让他开心,那真是绞尽脑汁了!这不,前脚刚把那群勋贵家的孩子打发走,又要从另一批文臣家的孩子里挑选一个出来,陪太子殿下读书。您说,天底下还有比陛下更疼孩子的么?” 李伟听得一张老脸都笑出了花儿,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有见识,你有见识,难怪我女……呃,难怪贵妃赏识你,我瞧你这个能耐,做个司礼监掌印也是够的。” 冯保听得面色一黑,强笑道:“承您老谬赞,不过孟掌印毕竟是高先生推荐的……” 李伟一听高拱,顿时面色一肃,点头道:“哦,那倒是,那倒是,高阁老弘文博识,庙谟高远,当然有他的考虑。” 冯保脸色更黑,心中暗暗鄙夷:真是个废物点心,爷们就提了一句高胡子,瞧把你个老小子吓得,要是高胡子在你面前瞪个眼,只怕你能当场尿一裤子!就冲你这副德性,要不是生了个好女儿,给爷们提鞋都不配。” 正所谓自己没有的东西,才越发引人向往,同理也可以是“已经失去的东西,才倍加追忆”。有明一朝的宦官,相互之间喜欢自称“爷们”,只是通常不会在正常人面前这般自称,以免遭人耻笑,但心里一定坚持认为自己仍然是个“爷们”,冯保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即便冯保如何看不上李伟,毕竟他是贵妃娘娘的生父,所谓疏不间亲,冯保还是只能附和一二,说了几句高先生既然如此做,必然是自己还缺锻炼之类的屁话。 两人正说着,大殿门口出来一名宦官,大声道:“宣——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李伟——觐见。” 冯保早就不耐烦和李伟寒暄,听到这一声,如蒙大赦,忙道:“国丈,请吧。” 李伟也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进殿。 之所以李伟等了这么久,是有一点原因的。 把时间倒退一会儿,当时的殿中,刚刚听皇帝说完明天的各项安排以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之后,李贵妃略微有些抱怨地跟皇帝道:“皇上,臣妾老父年迈,去年十一月才代您祭扫了一次景帝陵,这才过了不到四个月,又去祭扫,臣妾总觉得……” 隆庆倒不生气,笑道:“怎么,你心中不忍?还是觉得祭扫景皇帝不光彩?” 李贵妃略微撅着嘴,不说话。 隆庆摆摆手道:“不懂了吧,朕得以继承大宝,虽然并无争议,但毕竟不是是以太子身份继位,因此有些名声必须要维持。景帝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李贵妃一时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道:“事情的过程臣妾都知道,只是不曾细思。” 隆庆便笑着道:“我早年时,原本也不曾细思,后来还是听高先生分析过之后,才仔细把那段时间的事情翻来覆去想过——你知道,反正我当时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 李贵妃心中一疼,就要出声安慰,道:“皇上……” “朕没事。”这次他把自称从“我”换成了“朕”,微微眯起眼睛,道:“当时土木惨败,英宗被俘的恶讯传到北京,京师震恐,人心惶惶。当时瓦刺刀锋势不可挡,挟英宗为奇货频频扣边,边关接连报警,而北京守备空虚,各营精锐,尽遣随征,军资器械十不存一,疲卒羸马,户部府库不足十万,两相对比,力量殊悬。” 隆庆的目光变得有些幽远:“如果按照皇明祖训的规定,此时理当册封英宗长子朱见深,但他时值年仅三岁,土木之变后才被册立为皇太子,如当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自无不可,但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百官首先考虑的是拥立一位能消弭战乱、既贤且长的有为之君,因此,英宗之弟朱祁钰成为最有资格的人选。” 这些情况李贵妃也知道,但她同时也知道,皇帝的话还没说完,重要的事情肯定还在后头,所以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并不打岔。 果然,皇帝继续道:“首先,论年龄名份,他是宣宗的次子,年龄比英宗相差仅一岁,长兄不在,长弟继位,可谓兄终弟及——我的兄长也都不在了。其次,论能力,他在英宗御到亲征时,便被任命留守京师,积累了一些治国经验。土木战败,朝中无人,皇太后又命他监国,诏英宗长子为皇太子后,命其辅佐。因此,八月末,群臣疏请皇太后,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宜立其为皇帝。太后允之,命具仪仆日。” “然而此事能成,有赖者二人。一则是太后,二则是于谦。”皇帝幽幽的道:“当时英宗已经失陷敌手,太后懿旨即为正统、大义,而于谦所代表的则是臣民的拥戴……朕自来身体不好,将来若是有个万一……” 李贵妃大吃一惊,忙道:“皇上!” “你听朕说完。”隆庆平静地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皇上春秋正盛之类的话,但朕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所以有些话要早点说。朕为何不派别人去祭扫景帝,偏派你父亲?因为他是太子的外公,而你,是太子的生母。” 第141章 影帝隆庆(下) 李贵妃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说起这种事来,她虽然出身农家,幼时遭遇过不少生活的磨难,性格坚毅,决定了的事极少动摇,但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学。在她的心目中,无论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归根结底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因此皇帝突然说起这种对她而言宛如“天塌地陷”一般的事情,一时之间颇有些惶恐莫名,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的理念当中,作为皇帝的侍妾,哪怕贵为贵妃,在不涉及什么“江山社稷”的时候,都应该顺着皇帝的心思说话。然而眼下皇帝说的这件事,她根本不愿意去想,又怎会愿意顺着这个思路说?难道对皇帝说: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照顾好儿子? 隆庆叹息了一声,道:“最近我一直在想,当年景帝不论怎么说,至少皇帝做得并不差,但最后……经过了那么些年才被追认。我比景帝幸运,这个皇位到最后只能是我的。可是,我有时候想着,景帝当年所以出现夺门之变,究竟问题在哪?” 李贵妃心里有些怪怪的,暗道:英宗才是皇上的高祖父(曾祖父的父亲),他怎的却老琢磨代宗这个高叔祖? “后来我发现一件事,景帝在发现夺门之变、宫内出现喧哗之时,居然问了一句,是不是于谦谋反……败得不冤啊。”隆庆叹道:“景帝当初能身登大宝,一是太后首肯,但其实最关键的,是于谦的支持。后来,景帝看似重用于谦,其实心里对于谦并不真正信任,所以临事才会问是不是于谦谋反。” 他直视李贵妃的眼睛,道:“所以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大明的文官,哪怕像当年于谦那样手握大权甚至兵权,都不会谋反。反倒是有些对于自身地位不满意的人,无论文臣武将还是宦官,都有可能搞投机、铤而走险。因此,我一直毫不动摇的用高先生当政。” 李贵妃这时有点明白皇帝想表达什么了,她此时对高拱虽然谈不上了解,多少还是知道高拱对皇帝的教导和支持,多少有些好感,只是总听人谈起高拱性格强势,言语之间经常有些“冲”,使得这种好感又未免打了折扣。 “皇上的意思是?”她试探着问道。 隆庆苦笑道:“将来朕若有个什么万一,你一定要相信朕的几位先生,他们或许性格不同,为人处事的方式有异,甚至秉政的理念也未必一模一样,但对朕都是忠心的,也不会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他还想说得再明确些,又觉得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再说下去实在不怎么吉利,便止住了。 李贵妃也不敢让皇帝继续说了,忙道:“臣妾明白,臣妾记住了:皇上的先生们都是忠心可靠的臣子。” 隆庆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叹道:“嗯,就是这样了。”然后站起身,道:“宣国丈。” 李伟进来殿中,发现女儿站在皇帝身边,神色有些恍惚,皇帝自己也似乎有些走神。 老头子心中一紧,不敢多想,上前倒头便拜:“臣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李伟,见过陛下,见过贵妃。” 三呼万岁什么的,在明朝中后期并不是那么严格,尤其是在这种不算特别正式的场合下。 “嗯,国丈平身,赐座。” “谢陛下。” 待李伟落座,隆庆和李贵妃也早已提前坐下,隆庆问道:“国丈此行一切可还顺利?” “回陛下,都还顺利。”小老儿觉得今天气氛不太对,没敢多说一个字。 “那就好,辛苦国丈了。”隆庆随口道:“这些天京里为了几个娃娃闹出的事情,国丈爷知道了吧?” 李伟老头儿眼珠一转,不敢回答得太死,只是含糊道:“臣……有所耳闻。” 李贵妃坐在皇帝身侧听得有些皱眉,隆庆倒似乎丝毫也不介意,反而微微露出笑容:“其实朕不过就是怕太子一个人寂寞,毕竟他弟弟年纪太小,而且按照皇明祖训,他们两个也没法多在一起玩耍,所以朕才想给他找点年纪相差仿佛的伴儿。” “陛下爱护之心,太子一定感念之极。” “太子仁孝,自然是明白朕的心思的。”隆庆笑道:“可是外廷不满意呀,外廷说这些武臣勋贵家的孩子,也没几个像样儿的,久与太子相处,只怕要带坏了太子……国丈你怎么看?” 李伟急得脑门都见汗了,心道:我怎么想?我他娘的哪敢想啊?你是皇帝,你说你怎么想不就完事了,我跟着你一样想多方便啊!我要是想错了,可不是麻烦大了? “咳!”李贵妃轻咳一声。 李伟偷偷瞥了女儿一眼,见女儿端坐不动,面无表情,但交叠放在身前的两手,却伸出一根右手的食指,指向内阁的方向,然后忽然又朝上一指。 小老儿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啊,臣以为高阁老弘文博识,庙谟高远,陛下若有疑虑,不妨请高阁老来一问,必能为陛下解忧。” 原来这小老儿形容高拱,来来回回就会八个字:“弘文博识,庙谟高远”,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但李贵妃这个指点却很到位,隆庆虽然看得一清二楚,脸上的笑容却仍然更盛了,点头道:“国丈所言甚是,此事朕已经让内阁递了条陈上来,高先生他们商议的意见是,既然朕怕太子孤单,不如从朝中三品以上文官家中,挑选几名德才兼备却又与太子年岁相仿的孩子来陪太子一同读书……朕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是这样挑选的范围未免有些大了。” “那这就……”李伟听完又有些抓瞎,正想说“那这就不好办了”,下意识再瞥了女儿一眼,却见女儿果然又伸出了一根手指,但这一次,却是指着他这个当父亲的。 李伟眼珠一转,正看见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赶忙又把话头接上:“这就……这就交给臣吧,臣虽然只是在锦衣卫当差,但毕竟也还认识些人,臣去跟他们说道说道,相信不会有多少不识趣的来凑这个热闹。” 隆庆微微蹙眉,心说这话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但又一想:算了,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已经不容易了,就这样吧,这种事情也只有交给他这种人来办才合适,其他人谁肯干这种活儿?如果让孟冲、冯保他们去干,只怕还得生出别的事端。就他去吧,毕竟是太子的亲外公,说这个话方便。 于是终于点了点头:“国丈肯为朕分忧,朕很是欣慰。来呀,赐国丈斗牛服一件,福建贡茶两斤。” 福建贡茶,那多半就是大红袍了,大概隆庆认为这茶挺适合老年人养身。 李伟忙不迭起来谢恩。 隆庆笑道:“国丈一路紧赶慢紧的,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李伟松了口气,再次谢恩,告退去了。 “好了,贵妃,朕也先去了。”隆庆站起来,对李贵妃道。 “臣妾恭送皇上。” 待隆庆一走,李贵妃微微蹙眉,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感觉皇上今天之所以在我这儿见我父亲,就是故意让我指点他一般? 第142章 姐弟相商(上) 李贵妃正暗自生疑,忽听一人说道:“阿姐何必多心?皇上今日此来,不论说的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其实都说明,眼下阿姐和太子的地位深固不摇。” 李贵妃转头望去,正见一青年男子身着太监服饰,面带微笑地转了出来。 “你又有何高论了?”李贵妃似乎毫不惊讶,只是略略挑眉:“皇上近来可曾去皇后那儿?我是指最近这几天。” 那青年笑道:“阿姐放心,自去年皇后劝谏皇上之后,皇上便再没去过她那儿,这次事情说到底是事关太子,阿姐你才是太子生母,皇上恼皇后多话,自然不会去她那儿了。阿姐,明日除了皇上之外,你就是代表后宫出场的唯一一人!” 李贵妃松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道:“那就好,那就好。” 那青年很自然地走到李贵妃身后站定,一边伸手在李贵妃的肩上轻轻揉捏起来,一边微微笑道:“皇后无出,皇上现在又根本不肯见她,如此便再不可能会有什么‘嫡出’之子,太子地位从此稳如泰山。至于阿姐你,也便再不必担忧什么了。” 李贵妃一边享受着他的按摩,一边微微蹙眉,道:“可是文进,你不要忘了,皇上现在虽然仍常来我这儿,但他往宫里选秀的速度可也越来越快了,我担心迟早会有几个生下龙子的,你看现在魏英妃就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子……” “阿姐多虑了。”那名叫“文进”的青年很有把握地道:“前王妃过世之后,便属阿姐最得宠,更何况皇上仅有二子,皆是阿姐所出,长幼名分已定,只要皇后无出,便是这些后来辈真有机会生下龙子,也只有异日就藩远僻的命了。何况,魏英妃那边,究竟弄璋还是弄瓦,还说不定呢。” “王妃……”李贵妃莫名地叹息了一声:“也是福薄了些。” 隆庆皇帝还是裕王时,最开始的原配夫人也就是裕王妃与李贵妃同姓,也是姓李,她本为朱载垕生下过一个儿子,按理说那个孩子才是隆庆真正的嫡子。但是很可惜,这对母子实在命薄,一个没有皇帝命,一个也没有皇后命,两人双双在隆庆还没有即位的时候就病逝,隆庆对这个原配夫人感情很深,对她们母子的死感到非常的悲痛。 顺便提一句:即便这位裕王妃李氏和她的孩子早已去世,但隆庆对她的家族非常照顾:前嘉靖朝宠臣、嘉靖皇帝奶兄弟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死后留在京中的超豪华主宅就被赏给了她家。 隆庆的续弦夫人姓陈,也就是现在的陈皇后。 这位陈皇后最大的悲哀在于一直没有一个儿子,本来隆庆皇帝也并不以为意,从来没有动摇过她的皇后地位。很可能是因为感受过没有亲情之苦的隆庆,的确比他的父亲更加注重亲情,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都要比嘉靖要好的多。 但是很可惜的是,去年年初的时候,因为隆庆皇帝女色过度,皇后深感不安,鉴于皇后的职责,她便直言劝谏皇上要爱护龙体。可能是话说得直白了些,惹了皇帝不满,皇帝从此再没有去过坤宁宫。 几个月后,皇后郁郁寡欢之下便生了病,自己要求去别宫养病,皇帝也照准了。 李贵妃有两个儿子,而陈皇后一个都没有,这本身就难免会让外人觉得皇后失宠,现在这么一来,就更加坐实了这种担忧。 其实类似的这种庸人自扰的话题,一直是言官们最感兴趣,他们就像后世的狗仔队一样密切注视着深宫中所发生的一切。果不其然,云南道监察御史詹仰庇就是这么一名合格的狗仔。某天,他在路上偶遇刚从宫中出来的太医,连忙上去密切打探宫中的情况,太医告诉他,说皇后最近病了,已经从坤宁宫里移居别宫休养了。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后的确是因为惹皇帝不开心之后因为抑郁而生了病,但皇帝除了不去她那儿,并没有对她进行任何指责,反倒有些像是逃避。而皇后移居别宫,其实是皇后自己要求的,至于究竟是赌气还是真的觉得坤宁宫不适合养病,这个无从得知。 但詹仰庇就像得到了独家头条,立即拿起笔写了奏疏,指责皇帝虐待皇后,说皇后得病一定是皇上耽于声色,不理甚至虐待皇后,并且还指责皇后移居其他宫中是被皇帝逼的。 这个奏疏自然不止是只呈送到皇帝面前,它立即就传遍了朝野上下。言官们一看,哎呀大事件呀!大家顿时来了精神,譬如有一位叫骆问礼的道德先生,就对皇上和皇后的感情问题大发议论,当然也没有什么新鲜观点,无非也就是照例指责皇上对皇后不好,又指责皇帝过于好色,其他言官也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大多相差仿佛。 皇帝皇后两口子其实在此事情之前关系一直都还行——否则也无法解释皇后敢于直言劝谏不是?很明显詹仰庇所写的东西,大多出于他自己的臆测,几乎没什么是他确定的证据,只是朱元璋定的规矩硬扎得很,言官风闻奏事,哪怕拿风闻的消息来骂皇帝也没关系,甚至居然是职责所在。 隆庆拿到这些骂他的奏疏,可以想象心情自然好不了。但是鉴于当时高拱还没回来,言路在徐阶的纵容下威武霸气得很,他也只好给出解释,说皇后身体不好,换个地方住有利于调养她的身子,你们这群家伙又不知道宫里的事情,不要废话,这次念你们无知,朕就不追究了。 但是朝野上下对隆庆皇帝的好色几乎是一致认定了,连民间都一致认为皇帝好女色,还发生了欺诈事件。譬如有个太监叫张进朝,诈称自己要替皇帝到湖广去选妃,外界信以为真,连忙有女儿的拼命嫁女儿,也不管是什么人家了,能嫁就赶紧嫁出去,生怕自己女儿被送进皇宫天人相隔。后来才发现是假的,于是这个太监被处斩。 于是接下来的隆庆皇帝就惨了,什么事都能被联想到女色上面。有一次,礼科给事中蔡汝贤给皇帝上疏,大致的意思是:臣前几天为皇上导驾,私下里看皇上觉得皇上比以前好象瘦了一点。皇上的身体是非常的重要的,自己一定要加倍珍惜,所以臣希望皇上以后对女色要慎重,每天没事的话就阅读一点经史,亲近学识渊博的大臣,不要再沉溺于女色之中。 隆庆对此是颇为恼怒的,自己好色的确是事实,但是哪个皇帝不好色呢?有些人好女色连江山都丢掉了,可自己又没有为女人而耽误国事,他觉得和女人待的时间长一点与履行好皇帝的职责根本是两码事。 好在高拱起复之后,言官们因为很多都跟高拱有仇,一时不敢多发议论才消停了些。然后没多久,高拱又劝皇帝上演了一出“太子玩伴”的大戏,隆庆帝这才安生了不少。 这也是隆庆为什么很是重视这场戏的原因之一。 第143章 姐弟相商(下) “王妃母子福薄不假,不过皇上对她一家也是仁至义尽了,想那陆大都督独得圣宠数十年,在京中宅府数十处,他家的主宅,这京师里头多少人觊觎,最终不还是给了她家?”那青年叹息了一声,道:“可怜咱们家老爷子,一把年纪了,好容易女婿做了皇帝,再三乞恳,也只得了当年孙纲的一座破宅子。” 李贵妃闻言不悦道:“那宅子老是老旧了点,可圣上不还给了修缮的银子么?” “阿姐,你这话可就不地道了。”青年扬眉道:“那宅子可还是当年孙纲党附郭勋,于嘉靖二十年被抄没的,这都快三十年了!给银?是,给银子了,可给了多少?一百两呀,我的好阿姐,一百两在京里够干什么呀?了不起也就是不至于灌风漏雨罢了。” 李贵妃把脸一沉:“三郎,隆庆元年圣上刚刚继位,内库穷得只差要卖皇庄了,宫里妃嫔连几样拿得出手的首饰都没有,户部还不肯给钱!可就这模样,圣上还是左支右绌给了咱们家一所房子!而到隆庆二年,内库稍稍有所缓解,他立刻又给了咱们家七百顷良田!” 那青年不敢明抗,只嘟嚷道:“先是原配家里选,然后皇后家里再选,这也就罢了,结果接下来是舅舅家里选,最后才轮到咱们家……”然后又哼哼唧唧:“至于隆庆二年的七百顷田,那不是因为阿姐你又生了鏐儿?” 李贵妃怒道:“李文进!你再这般说话,以后别来见我这个姐姐!” “好了好了,阿姐,小弟错了还不行么?”李文进苦着脸求饶道:“我都这个样子了,除了想点钱财,还能想点什么?再说,我又留不住什么东西,最后还不是咱们家自己的?” “你!”李贵妃瞪了他一眼,却说不下去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容易,可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不光是你的姐夫,这一点你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得。将来……我是说将来,就算祖宗保佑,钧儿顺利克承大统,也是一样的:他首先得是天下人的皇帝,然后才是你的外甥。” 李文进暗地里撇撇嘴,但面上却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姐姐,只要自己提一句自己眼下的情况,姐姐就没法硬起心肠真把自己怎样。 他什么情况?此事原委真要讲清楚的话,有点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就是:由于李贵妃当年出身低微,只是裕王府的宫女出身,即便隆庆登基时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朱翊钧是她所出,可皇后毕竟也还年轻,与皇帝感情也很融洽,而隆庆此前其他孩子的夭折率又实在太高,所以李贵妃当时的地位也不算是特别稳固。 这时候,李文进作为李贵妃的幼弟,自愿受了宫刑,入宫为宦官照顾一直在不断怀孕、生育的姐姐。女人在怀孕和产后,心思本就敏感,也易受感动,因此对这个弟弟不仅感激,而且十分内疚,总觉得欠他良多。[无风注:李文进隆庆年间入宫为宦官一事并非杜撰,乃是史实。] 其实李贵妃未尝不知李文进入宫之事有父亲李伟的认可,原因她也能猜到:确保自己是皇帝身边最能生育的女人、确保儿子朱翊钧的安全和健康! 但就算知道,难道就能不领这个情了?她也怕啊,她能有今日的地位,可不就在于最能生?可不就在于朱翊钧是皇长子,是太子? 原本就是亲姐弟,再加上这样一份情谊,不是滔天大罪,李贵妃怎么可能真拉下脸来对这个弟弟? 只不过,隆庆虽然讲亲情,却也不敢不守祖训,因此不可能让李文进做朱翊钧的大伴,否则将来李文进一旦私心作祟,只怕比刘瑾之祸尤烈。冯保也因此得以李贵妃身边第一宠宦的身份成为朱翊钧的大伴——他也有一个重要责任,就是负责朱翊钧的安全和健康。 此刻,见姐姐不再多说,李文进这才继续道:“阿姐,你从皇上今天的话里,有没有听出点什么?” “什么?”李贵妃问道:“你想问皇上龙体是否康健?” “那倒不是。”李文进摇了摇头:“我虽是挂名在御马监,但宫里有什么事我怎敢不留意?更何况事关皇上龙体是否康健这样的大事。不过,我奇怪的也是这个……皇上虽然历来身子骨不算强健,但眼下其实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怎么就忽然提到了这样……不祥的事?” 李贵妃没说话,她也觉得事情有些吊诡,只是碍于身份,有些话却不能开口说。 李文进则继续道:“除非……皇上觉得历代祖宗天寿都不算太长……” “禁声!”李贵妃低声轻喝。 李文进却摆了摆手,道:“阿姐放心,我已经让冯保把周围的闲杂人等都打发开了,咱们姐弟现在说的话,入不了六耳。” 李贵妃稍稍放心了一点,但幼弟刚才这番话却让她心里紧张起来。 其实有明一朝的大多数皇帝,都没有能够活到四十岁。有很多人认为纵欲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如果认真来看,却会发现这个事情并不是绝对的因素。 纵观历史上的大明,死得最早的皇帝是天启,驾崩时年仅二十四岁,但是这个皇帝在性事上面没有什么过多的爱好,他在后世一贯是以“木匠皇帝”而闻名。 还有就是,有史以来“最专情的皇帝”、除了一个皇后之外再没有其他女人的弘治,同样也是只活到了三十多岁。 而反过来看,活的比较长的人如太祖朱元璋、世宗嘉靖、乃至将来的万历,在女色方面的兴趣其实并不见的比那些死的早的皇帝们差,尤其是朱元璋,临死前几年还制造了不少小生命。 当然李贵妃不可能知道自己儿子将来能活多久,更不会知道天启,可只要对比此前大明的诸位列祖列宗,就已经感到弟弟这番话没准还真有几分道理。 然而她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多想:隆庆是不是一个好皇帝,她并不特别关心,也管不了。可是在她心里,隆庆算是一个好丈夫——至少在历朝历代所有的皇帝里头来说,他算得上一个好丈夫了。 难道皇帝真有这样的担忧?那他说这番话…… 李文进把本有些尖锐的声音尽量放低沉,道:“皇上可能是在向阿姐暗示将来万一……有哪些人可以依靠。” 第144章 无奈应对(上) 精轩雅阁,雕栏玉砌,在仍未化尽的冬雪覆盖之下,显得尤有几分文气。 四九城中府苑虽多,但如张居正这座大学士府一般带着几分南国气息的却不多见。 只是此时的张居正张大学士却罕见地站在寒风尤劲的小轩窗边,眉头紧锁,面色发沉。 按理说,眼下的大局一如张居正所期望,他不该这般神色:自从他想方设法将朝政引向不得不请回高拱之后,高拱果然顺利起复,赵贞吉有了对手,再想如此前那般在自己面前摆老资历已经成了奢望;高拱也大致如张居正所料,虽然并未明确与赵贞吉爆发冲突,可做的每一件事却几乎都是赵贞吉所不喜,两人之间的矛盾迟早要爆发。 至于李春芳,这个没什么担当的元辅,空有一肚子墨水,却既无实干才能,又无雄心魄力,不过冢中枯骨罢了,一旦高、赵斗法结束,他的好日子一定会到头,自己只需要在一边冷眼旁观便可,根本无需着急。 陈以勤,这个自己多年的同僚仍然希望恪守中立,似乎想以孤臣自居,只是他的情况与自己相差仿佛,真想要不偏不倚,其实一点可能性都不存在。虽然高拱在心底里多半可以容忍这个至少不会主动坏事的老同僚,可张居正却有把握,只要高拱成为首辅,必然会试图根治许多他眼中的国朝痼疾,届时一贯思想守旧的陈以勤一定看不下去。然而陈以勤又如何能与高拱相抗衡,要么跳出来反对,被高拱逼走;要么主动请辞,光荣致仕……总也逃不过一个走字。 不仅这些跟自己在内阁地位息息相关的事情发展一如早前所料,甚至包括意外出现的松江退田案,高拱也顺着自己的劝说改变了主意,先前已经去信南方,想必应该能将老师的麻烦按下来……这也算是自己还了老师当年的恩情吧?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顺利。 但张居正这么多年毕竟不是白混的,他为官这么多年,一贯不喜欢多说话,但却喜欢揣摩。不仅揣摩自己所经历、所观察到的几乎每一件事,也揣摩自己所接触、观察到的每一个人。 张居正敏感的发现,有一件事不太对劲——太子玩伴事件恐怕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幕。 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只是肇始于皇帝的一时心血来潮,而根源在于皇帝宠爱太子,又念及自己当年的孤独,所以突发奇想,找了几个武臣勋贵家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少年去陪太子玩了十多天。 如果事情只到这一步,按照过去的经验,接下来肯定是言官开骂、皇帝认怂,然后收回成命,并且给出解释。甚至皇帝所能说的无非是哪些话张居正都能料到个十之七八:太子近来郁郁寡欢,朕担心太子久闷伤神,是以让他们来陪伴太子玩耍几日,此乃特例,卿等无须多虑。 皇帝看起来似乎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只是一点:皇帝认怂似乎认得过于彻底了些,以至于不仅将玩伴撤出,还表示要从在京三品以上文官家中选出一名人品端正、才学出众且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少年入宫陪伴太子读书。 单说此事,似乎是皇帝被骂怕了,所以向文官们示好。可是张居正悄悄派游七多方取证之后却敏锐的发觉其中有些不对。 首先,现在的皇帝不比当初,他已经再次拥有了高拱这位可以给他遮风挡雨的老师,而以高拱眼下在京中的威势,也足以完成这项任务,就算皇帝从自己的声望上考虑,不想跟言官们完全撕破脸,那么也只需要把那群孩子们打发回家就够了,何必还赶着倒贴一个陪太子读书? 其次,高拱在这次事件中的表现也有些不对劲。按理说,以高拱的为人和圣眷程度,皇帝刚开始下旨让那些孩子们进宫陪太子玩耍之时,他就应该直接站出来劝谏了。可是他没有,不仅没有,甚至似乎默认了这样的行为。这就太反常了,高拱自己也是文臣,并且是实际上的隆庆朝第一文臣,这样的事情他居然毫无反应,他在想什么?总不可能是想借机拉拢勋贵吧——高拱可能对一部分的确有能耐、有才干的武将另眼相看,却绝不至于把那群勋贵当多大回事,更别提那几个区区小毛孩子了。 但当时张居正设身处地的站在高拱的角度仔细思考了许久,也没能想明白高拱保持沉默的理由。 直到接下来皇帝表示要从三品以上在京文官家中挑选子弟作为太子陪读之后,张居正才忽然想到了那天高拱起复回京当日所见过的高家小子。 难道……高拱有意让他那位侄儿进宫做这个陪读? 可是,即便他此时有这个心思,可之前皇帝没提这茬的时候,他就已经选择了保持沉默,这又是为什么呢? 除非,这件事本身就是他在幕后推动的! 也许这件事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皇帝心血来潮,而是高拱早就定下的策略,其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他那个小侄儿送去太子身边! 张居正忽然觉得吹在脸上的风又冷了几分,一贯沉肃威严的脸竟然有些发白。 高拱什么时候竟然也学会用这些不上台面的阴招了?他的立场呢?他的矜持呢?他的操守呢?都去哪了!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气,把乱糟糟的思路捋了一捋。 根据打探,圣上这段时间一切正常,除了习惯性地跟高拱单独会晤了两次之外,无论是对于内阁票拟的尊重,还是起居生活的习惯,甚至包括一直最爱吃驴肠这种小细节在内,都没有丝毫变化。 但张居正还是想到了一个关键点:自己这位皇帝弟子一贯胆量不大,对于一些旧制,除非高拱坚持,否则他是能不动坚决不动、能不改坚决不改的。因为做这种事少不得被言官们上疏开喷,说是有悖祖制。历来只有高拱坚持了,他因为有自己这位老师当挡箭牌,才会有胆子去做。 所以这件事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此事的确因为皇帝心血来潮才办的,而后来高拱私底下提出了劝谏,并顺便掺了点私货。如果是这个情况,那还算不幸中的万幸。 怕就怕第二种可能:这件事一开始就是高拱推动,目的就是让自己的侄儿接近太子! 如果是这样,那就很可怕了。 第145章 无奈应对(下) 张居正一贯善烧冷灶,此前严嵩当政之时,徐阶在严嵩面前唯唯诺诺,甚至不惜与严嵩结为亲家,在内阁里头完全就是严嵩万丈光芒之下的一个小不点,根本不敢提半点与严嵩相左的观点,外界都对他丝毫不看好,甚至认为此人毫无骨气。 唯有张居正看出徐阶的隐忍,犹如潜伏在水中的鼍(扬子鳄),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动,一旦他张开血盆大口,就是要人性命之时。 果然,到严嵩垂垂老矣、圣眷渐衰,徐阶发动了看似毫不起眼却其实惊心动魄的必杀一击,导致权倾天下数十载的嘉靖朝第一权臣严嵩倒台! 徐阶于是继任首辅,张居正则因多年来毫不动摇的站在徐阶身边而得到徐阶的信任,不久便由徐阶推荐,自翰林院而直入内阁,“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如果说高拱当年烧裕王的冷灶多少有些在于运气——他是被“分配工作”到裕王府的,只是由于工作干得兢兢业业,所以得了裕王的信重;那么张居正则是自己选的路,跟随徐阶,并且听从徐阶的安排去做的裕王讲师。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张居正深信自己的目光是超过高拱的,他认为高拱那不过是运气罢了。当然,高拱的经世干才和壮志雄心,张居正心里还是有几分服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与之成为好友,互相以相业相期许。 只是,待两人真正都进了内阁,成为实际意义的“相公”,张居正的心态却有些失衡了。 高拱想做的事和自己想做的事如此相似,可他才是皇帝心目中真正的那个“帝师”,但凡有他在朝一日,哪有自己宏图大展的那天?莫非自己也要学老师当年那样,一直仗着年轻苦苦相熬,熬到高拱老迈,失了圣眷,这才能从别人的光芒之下脱颖而出? 张居正有些犹豫,有些纠结。 高拱对自己多半还是信任的,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多半也会乐意在他将来致仕之前推荐自己继任首辅,只是……高拱今年也才五十七岁,就算一天都不耽搁的按例七十致仕,也还有足足十三年的时间! 不错,自己今年还只有四十五岁,即便十三年后,也不过五十八岁而已,那个年纪的首辅并不算老,一切顺利的话,也还能干个十多年。可是,高拱这十几年干下去,要是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个七七八八,自己将来做什么去? 萧规曹随?笑话!萧何与曹参,谁更受后人景仰? 我张太岳岂是甘居人下之辈! 我要的是书批四海,是乾坤我断,是大明之中兴……成于我手! 既生瑜,何生亮?中玄公、肃卿兄,我张居正与你必要分个高下! 更何况,你本已有了今上的无双圣眷,如今却还要在太子身边埋下伏笔,莫非还想着如严嵩当年一般干到那个年纪,然后直接交权给自家侄儿? 荒唐!只要我张居正还在,就断不容许此种情形出现! 只是,下决心容易,把事办成却难如登天。游七今天下午传回来的消息说,国丈李伟大宴宾客,私底下将一条消息传了出来,说他此前祭扫景帝陵回京面圣复命,与圣上闲谈之事发现圣上觉得从京中三品文官中挑选太子伴读,有些范围太广。 这个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毕竟此前那批勋臣子弟都是出自靖难系最顶尖的几名勋臣之家,京中三品文官这个范围的确是有些太大了。 可问题是,如果范围缩小,缩小到哪个程度?六部九卿吗?还是干脆就几个阁老家里挑挑得了? 可是,限于六部九卿还好说,如果限于内阁,用什么理由呢?要知道,内阁制度发展到现在,虽然在实际操作中是以“廷推三品以上文臣”为根基的,但内阁大学士的本身品级却很低,只是职权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重罢了。 有明一代,内阁的职责范围是有说法的,具体来讲,有如下几种:“献替可否,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 “献替可否”是内阁帮助君主减否政务的主要方式。内阁大臣据皇帝的垂问阐述意见,这叫作“献”。君主表示认可并指示可以执行这叫作“献可”。如果阁臣对皇帝的方案有不同的看法称为“可否”。简单地将就是封驳之权。 “奉陈规诲”,“陈”就是四书五经儒家经典著述,前朝明主的政绩和先皇祖考的遗训,“规”就是规章方法,用来教育和培养皇帝的。奉陈规诲就是内阁大学士利用课堂的形式向皇帝传授四书五经和安邦定国之术。 “点检题奏”,虽然大家给皇帝上疏,经常统称上奏章,但严格来讲,因公事上书叫作“题”,因私事上书才叫做“奏”。点检题奏就是内阁对诸司的各种奏章有预览之权。 “票拟批答”始于英宗朝,也是明代中后期,内阁帮助皇帝平章政务的主要形式,通常说内阁领袖群臣,怎么领袖的?还不是因为所有官员上奏都要先经过内阁,而内阁会将处理意见以票拟的形式附在原本之上报呈给皇帝?皇帝对于很多政务其实哪有那么熟悉,绝大多数无非就是票拟怎么写,皇帝批一个“照准”或者“可”了事?甚至皇帝自己多半连一个“可”字都懒得写,而交给司礼监去写——这便是批红了。 除了上述职权外内阁同时还具有起草懿旨,参政议政,撰修帝王实录等权利。但不管怎么说,阁臣只是因为位居权力中枢,所以“虽无相名,实有相权”,光看品级,却实在拿不出手。 阁臣们的实际品级,其实是来自加衔。 譬如高拱,他是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一品文臣,同时还独具一格的兼任了吏部尚书。 但麻烦在于,算加衔的话,又有一帮子安闲养老辈也要算进去。 张居正皱着眉头,心里暗骂:这李伟真是无能之辈,你既然代皇帝传话,倒是把皇帝的意思准确表达啊,说得这么不清不楚的,叫百官如何应对?推荐子侄吧,可能说你谄上;不推荐吧,闹不好要说你“蔑视圣躬”。 但思来想去,张居正还是决定,明天让自家老四张简修跟自己走一趟。 第146章 文华召对(上)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大明中枢的中枢,紫禁城内已经有不少宦官宫女提前忙活开了。今日不比往日,宫内最忙的地方竟然是平日里稍显冷清的文华殿。 文华殿始建于永乐十八年,位于外朝协和门以东,与武英殿东西遥对。因其位于紫禁城东部,并曾一度作为太子视事之所。五行说东方属木,色为绿,表示生长,故太子使用的宫殿屋顶覆绿色琉璃瓦。 文华殿初为皇帝常御之便殿,天顺、成化两朝,太子践祚之前,先摄事于文华殿。后因众太子大都年幼,其实并不能参与政事,尤其是到了嘉靖帝,这位指望长生不老的皇帝根本不肯册封太子,于是在嘉靖十五年时又改为皇帝便殿,后为经筵之所,建筑随之改作黄琉璃瓦顶。嘉靖十七年,又在殿后添建了圣济殿。 总的来说,文华殿是皇帝聆听翰林学士经筵进讲、太子进学、监国的殿宇,同时也是皇帝偶尔临御的便殿。 文华殿主殿为工字形平面。前殿即文华殿,南向,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明间开六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次间、梢间均为槛窗,各开四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窗,东西山墙也各开一方窗。殿前出月台,有甬路直通文华门。后殿曰主敬殿,规制与文华殿略似而进深稍浅。前后殿间以穿廊相连。东西配殿分别是本仁殿、集义殿。 大明设有“文华殿大学士”一职,理论上的职责是辅导太子读书,当然实际上这是个虚差,文华殿大学士乃阁老之一,当然并不会直接给太子做老师。 顺便提一句,有明一朝的大学士,通常以中极殿(华盖殿)大学士为首辅,建极殿(谨身殿)大学士为次辅,剩下的几位阁老按照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由高到低依次排序并迁转,文华殿大学士排在第三位,可见分量不低。 东华门内的协和门东北整片都是以文华殿为主体的建筑群,建筑宏丽,但殿貌简单。文华殿堂内无匾,东西配殿有精一堂、恭默室、九五斋。 因为文华殿靠近辅臣办公机构内阁,皇帝如果理政勤奋,便会经常在文华殿思考政务。譬如仁宗就曾在奉天门的西墙上,张贴重要官员名录,到了英宗时则改在文华殿,张贴中央和地方文武官员姓名,孝宗也是如此。不过到了隆庆这儿,这位皇帝虽然也依旧照办,但他来文华殿的时间是很少的——毕竟在隆庆看来,自己只需要用对辅臣,天下大势就基本算是尽在掌握,作为皇帝反倒无须事事关心。 文华殿后的小殿,名为玉食馆,而西北则有一座简陋的木制小屋,名为省愆居。之所以是个简陋的木质小屋,是因为每当国家遇到重大灾难时,皇帝必须在这里修省。不过这地方的象征意义远高于实际意义,历史上几乎是到了崇祯年间,因为边乱和国内战乱不断,崇祯皇帝多次来省愆居苦修,想通过反省自己的过失来消弥战乱,而在他之前,这房子差不多算是白建的。所以高务实一贯认为崇祯是个无力挽狂澜之能,却真有励精图治之心的皇帝。 按理说,有明一朝的太子,最早在五岁、最迟不过十三岁,都必须开始系统地接受儒家经典的熏陶,专业用语叫做“出阁讲学”。太子的出阁讲学仪式,类似于皇帝经筵进讲的仪式,同样在这文华殿举行。此后每天由皇帝选派的太子师傅,在文华殿的东厢房辅导太子讲读。 而皇太子在十四岁前后,照例要举行标志着成年的冠礼,这冠礼仪式举行的地点也同样是在文华殿。 甚至皇帝病重时,皇太子有时候会受命在文华殿代理皇帝视朝。譬如明宪宗病危时,就曾“命皇太子暂视朝于文华殿,文武百官朝皇太子如常仪。” 今日文华殿这般热闹,当然是有原因的:皇帝将携太子及太子生母皇贵妃李氏一同临御文华殿,而由京中三品文臣自行举荐的家中五服之内子弟,则将在他们的亲自遴选之下,产生一名太子伴读。 这其实是大明建国以来的头一遭,当年只有朱元璋曾经在国子监选用了些高材生做太子朱标等人,但是要说明的有两点:一是这些国子监的高材生都是成年人,说是伴读,其实更多的是在扮演老师的角色;二是这一制度到后来逐渐就变成了现在的经筵进讲,只不过挑选的层次更加拔高,基本都是从翰林院选拔,是正经的老师,通常称作经筵日讲官之类,也加别的称谓,如侍读学士。 但这一次因为挑选的只是些“小毛孩子”,也不是要他们给太子讲学,只是单纯的“陪读”,所以受选者的年龄被限制在“与太子相仿”。 相仿当然是个非常不准确的词汇,但由于皇帝圣意就是这么表述的,下面的人只好“自行领悟”。通常来讲,年龄肯定不能超过太子三岁,否则……哪怕放在民间孩子身上,也根本聊不到一块去。但由于太子的年龄也摆在那儿,比太子小三岁就更不用考虑了——话都不见得说得清楚,你还陪读个甚? 再加上国丈爷李伟私底下传出的消息,大家一致认为皇帝这是在明确的暗示众臣:不要给朕送来太多人! 这一点大家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一贯不耐细务,万一人多得把个文华殿都塞满了,可想而知皇帝陛下的心情能多差。虽然文官们并不怎么畏惧这位远不如其父霸气的皇帝,但他们也有畏惧的人——譬如说高拱。 也不知道是从哪流出来的消息,说高拱有个叫高务实的侄儿,前不久出京往别院去,路遇百里峡响马打劫。这位高阁老的侄儿竟以童子稚龄,沉着冷静地指挥家丁抵抗了许久,恰巧碰到前狼山总兵刘显父子领着二十余名家丁路过,两相配合之下,居然打败了数倍于己的响马群盗。 这已经够了不起了,却不想此后更加离奇:高务实对刘显说“愿借民壮,助将军毕全功于一役,为京畿除此巨害”,随即赞画谋略,呈以制敌之法。而刘显也是艺高人胆大,居然真的应了,点起高务实提供的两三百民壮便前往征剿百里峡。 也不知道是高务实赞画的计略真的厉害了得,还是刘显威名震天动地,反正经过一阵大家都不清楚详情的操作之后,百里峡巨寇居然就降了…… 随着顺天巡抚刘应节的上表,刘显在京中名头大振,高务实也随即声名鹊起——他是没有亲自带兵去剿匪,可人家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能做到这个程度,谁那么不要脸还好意义多说什么? 再联系到高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大家心里多少有了个底,眼下就看今天的遴选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了。 第147章 文华召对(下) 离辰时还差半刻,张居正就已经走进了内阁院子。 辰进申出,这是内阁的正式办公时间,自永乐帝迁都北京后一直未曾更易。内阁建置之初,场地非常狭小,三四个阁臣,挤在一间简陋屋子里办公。后来随着时移世易,内阁日渐权重,这办公之所也就屡经扩建,终于形成今日之规模。 这内阁院子现共有三栋小楼,正中间一栋飞角重檐,宏敞庄重,乃是阁臣办公之所,也即是民间言语中狭义上的文渊阁。院子东边的小楼为诰敕房,西边为制敕房,南边原为空地,只种了几棵树,后因办公地方不够,因此在严嵩任首辅期间,又在此处建了三大间卷棚,内阁各处一应帮办属吏,遂都迁来至此。 阁老们的值事楼,当然是这一片修建得最好的,进门便是一个大堂,堂中央供奉着文宗圣人孔子的牌位。大堂四面都是游廊,而阁老们的值房,其门也都开在游廊之上。楼上的房间,有的是会揖朝房,有的是阁臣休息之所。高拱的值房在厅堂南边,窗户正对着卷棚,张居正的值房则在其对面。 张居正才刚在值房里坐定,别说还未曾开始阅览奏章文本,甚至内役都还没来得及把茶泡上来,便有一位吏员进来禀告说高阁老有请。张居正在高拱面前份属晚辈,内阁排名也在其之后,高拱若非急事,自然不会亲自前来,这一点无论古今都是通理。 张居正对此也习以为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当下便起身过去,心里暗暗想着高拱大概会跟他说什么,估计应该是今日皇帝遴选太子伴读的事情。 等进了高拱的值房,果见高拱端坐在硕大的红木案桌前,正低头看着折子。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时候,桌上都已经摆了十几份翻开的折子,显然都已看过。这也不奇怪,高拱历来就是个工作狂,张居正与他同僚多年,对此有着足够的了解。 见张居正进来,高拱略略做了个起身的姿势——当然这只是礼貌起见,并不是真要站起来恭迎,他同时指了指文案横头的一张椅子,示意张居正坐下,自己也顺势坐稳了。张居正同样没有多余的客气,自顾自坐了下来。 高拱不是个矫情的人,什么把张居正先晾一晾,说自己先把手里的折子看完之类的动作他是不屑于去做的,而是很干脆地放下手里的折子,直截了当就说正事了。 但高拱一开口,就让张居正微微一怔。 原来高拱并没有提及正在文华殿发生的事,而是微微蹙着眉,随手拿起一道折子向张居正招了招,道:“两广的乱子越来越大了。” 张居正在内阁分管兵部,一听高拱这么说,立刻反问道:“还是韦银豹那厮?” 高拱点了点头,指着手里的奏章道:“靖江王府在嘉靖四十三年时便曾被此獠一度攻占,此后虽为官军击退,但官军也无力征剿其老巢,如今靖江王府又遭其攻打,险些再次陷落。吴子实(无风注:吴桂芳,字子实,时任广西巡抚兼提督军务)上奏说如今广西汉兵兵力单薄,且要震慑诸夷,实不足恃,而僮、苗等族土司兵马因前些年多被征调用以剿灭倭寇,已是师老兵疲,实不宜再随意征发……因此他派人去招安韦獠,意图先缓解上一两年,待我恢复实力,再剿不迟。然则韦獠不为所动,仍旧肆意妄为,为祸南疆。” 张居正一看的确是说正事,也不再分心他顾,而是沉吟着答道:“从兵部掌握的情况来看,广西兵力虽然谈不上十足充裕,但也并不算弱;土司兵马虽然此前调动颇多,但中玄公你也知道,朝廷并未亏待那些土司,土司们只要自己得了好处,可不会管治下土民‘师老兵疲’这些事。” 高拱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吴子实胆小怯弱、贻误军机?” 张居正摇了摇头:“那倒也没有这般严重,不过吴子实虽然也平过几处叛乱,但书生气还是重了一些,多少有些求全责备……依我之见,若是没有十足把握,他是不会肯主动出兵进剿的。” 高拱不满道:“两广这些年,各种乱子一个接着一个,就没消停过一阵!我看若不给于韦獠雷霆一击,其他别有用心之辈恐怕也将蠢蠢欲动。” 张居正思索了一下,也点了点头,道:“中玄公此言甚是,不过吴子实在广西虽无勋功,却也并无大过……” 高拱决然道:“无妨,调他去做南京兵部侍郎,反正现在北京兵部已经改为四侍郎制,南京也可以按例办理。”北京兵部侍郎原本两人,是高拱将其改革为四人,为的就是储备知兵重臣,以备不时之需,此时看来是打算将这个制度顺势推广到南京。 张居正对此倒没有意见,只是问道:“可要问一问元辅?” “李石麓?”高拱撇了撇嘴:“你要是不嫌麻烦,就自去问吧,就说是我提议的。我料他必然先说一番吴子实劳苦功高之类的废话,然后跟你说‘太岳,此事你自与中玄公商议,票拟呈于司礼监听候圣断即可’。” 高拱满脸不屑溢于言表。 张居正却微笑着道:“那也无妨,他毕竟是元辅,又是我同科的状元公,我去问一声,也免得失了礼数。”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张居正是他的同年,金榜排名二甲第九,理论上来讲,问一声的确更礼貌一点。 不过高拱不在乎这个,他是嘉靖二十年的金榜前辈,无论资历还是圣眷都在李春芳之上,又瞧不惯李春芳这个“溜肩膀”,也就懒得再多说。 他转过话题,道:“吴子实调去南京之后,广西巡抚换谁,你可有推荐人选?” 张居正知道高拱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派个“能打”的去了,但他沉吟了片刻,脸上有些犹豫。 高拱皱眉道:“怎么?太岳有何顾虑?” 张居正叹息道:“其实,要说平息广西战乱,殷石汀足以胜任。只是此人素来贪鄙成性,我担心……” 高拱只是略略思索了一下,便摆手道:“眼下广西局面如此,能迅速平乱才是第一要务,至于贪鄙……我便多给他二十万两军饷让他贪又如何?须知广西战事连绵这么多年,耗费军饷早已是数百万计,唯有迅速消弭战祸,才是真正为国省钱。” 张居正道:“既然中玄公坚持,我照办便是。”嘴上是这么说,心中却暗道:玄老,这可是你自己揽上身的,到时候被言官指责可不能怪我。至于殷正茂那边,他还少得了记我的好?他可是我嘉靖二十六年金榜的同年……待会回去,得给他写封信提一下此事。 见高拱一时没有再多说什么,张居正思索了一下,主动问道:“中玄公,听说今日去文华殿的孩子……并不太多?” 第148章 各家子弟(上) 张居正昨日的预料没有差错,这次遴选太子伴读,因有李伟放出话来,最后的候选人还真的被百官“自觉”限制在了内阁阁臣及六部尚书或九卿之家,或者再说得精确一些:全是够资格参与廷推的高官之子、孙辈。 而且因为这些官员家中未必有年龄合适的子孙辈,因此到最后参加文华殿遴选的只有如下几人:李春芳之孙李思诚,高拱之侄高务实,赵贞吉之孙赵祖荫,张居正之子张简修,吕调阳之子吕兴周,葛守礼之孙葛曦,申时行之子申用懋,马自强之子马慥。 高务实也是人到了文华殿才知道这个名单的,不过他得到名单之后立刻就笑了。 这群跟他年龄相差仿佛的孩子们,按理说个个都是在史书上留下过名字的,咋一看上去个个都是聪明之相,但高务实清楚这群孩子……至少从学问上来讲,还是有差距的。 从原本历史上的情况来看,今天对他威胁最大的可能有两个。第一个是李春芳之孙李思诚,此人将来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后来官至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而他考中进士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此人为官之后颇有骨气,因不肯党附魏忠贤而被栽赃贬官,直到崇祯年间才被平冤昭雪。 第二个是葛曦,他在历史上是万历四年的山东解元,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中进士比李思诚还要早得多,可见是年少高才,他中进士后又为庶吉士,授翰林院检讨,可惜死得早了点,止步于南京国子监司业。而且葛家一门五诗人,才学方面不用多说。 之所以把他排在李思诚之后,是因为葛守礼乃是高拱好友,前次高拱致仕,葛守礼也受到牵连,都已经回家养老,高拱起复之后刚刚将葛守礼起复为刑部尚书,算起来他是高拱的铁杆盟友。这么一来,想必葛守礼应该对孙儿有所交待,不会强行与高务实相争。 而吕兴周、申用懋和马慥三人,历史上也都中了进士。尤其是申用懋,他是万历十一年第二甲第二十一名进士。只不过他中进士,在相当程度上是靠了父亲申时行当时的权势,对此情形,御史魏允贞曾上疏揭露,不过万历当时信重申时行,对此没有追究。 申用懋累官至兵部职方郎中,后来万历诏擢为太仆寺少卿,命他以太仆少卿的身份负责职方清吏司事务。再迁右佥都御史,代皇帝巡抚顺天。崇祯初年,从兵部右侍郎升为左侍郎,再迁为兵部尚书,以病乞归。死后赠官太子太保。可见他的进士身份虽然可能有些水分,但个人能力不差——差就混不出来了。 而吕兴周和马慥,他们两人也都混了进士出身,不过在历史上,他们的进士身份也都有些水分,而且事情可能跟张四维有些关系。高务实挑了挑眉,没再关注。 剩下最后两个,就是赵祖荫和张简修。他们两个才是高务实笑的原因。 赵祖荫是赵贞吉的孙儿,别人说“人如其名”,而他是“名如其人”,能出现在这里,基本全靠祖荫。历史上他就是以“祖荫中书舍人,官历云南寻甸军民府知府”。只从这一句,高务实就几乎能判断出此人没什么大本事。 这个要从大明的恩荫制度说起,大明的恩荫根据《大明会典》记载: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得荫一子以世其祿……正一品子、正五品叙;从一品子、从五品叙;正二品子、正六品叙……但这只是按照前朝抄下来的规矩,实际上在明朝前期,文官荫叙并未照此实行,多是特恩荫职,既然是开国早期的特恩,暂且不提。 弘治、正德以后,文臣荫叙制度趋于成熟,大体分为三档:尚宝司丞(正六品)、中书舍人(从七品)和国子监生。首揆一品恩荫,例拜尚宝司丞。次揆与六卿至一品者,得拜中书舍人。当然,大学士本身品级不高,这里的“一品”当指加赠的三公(正一品)三孤(从一品)虚衔。而一品重臣恩荫尚宝司丞,实际上是从洪熙元年的蹇义开始就形成的惯例。 尚宝司,卿一人,少卿一人,司丞三人。掌宝玺、符牌、印章,而辨其所用。 洪武年间的尚宝司多以勋贵子弟任职,如耿炳文子耿瑄、徐达子徐膺绪;永乐年间则多以潜邸旧臣出任,如朱琇、袁忠彻。其后勋臣多袭、荫武职,尚宝司丞就成为文官重臣荫子的最高职位。 不过恩荫出身的尚宝司丞起点虽高,仕途发展却难以和科举出身的同事相比,一般殊难外转,只能按照尚宝司少卿(从五品)、尚宝司卿(正五品)、太常寺少卿(正四品)的固定路径,九年考满而逐级提升。蹇义子蹇英、夏原吉子夏瑄、李贤子李璋、徐阶子徐璠,皆属此类,最终职位最高者也只是三品太常卿。当然好处也有,清闲稳定,最多在各种典礼上露个面。 相比尚宝司丞,行使秘书职责的中书舍人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也因此一直令文武大臣子弟趋之若鹜。而相比早早形成惯例的顶级配置,中书舍人的授予标准是经历长期变化才最终确立的,这一过程也很好的体现出了明中期以后内阁地位上升的趋势。 作为文字秘书,才学固然要有,字写得好也是很重要的:“国初令能书之士专隶中书科授以中书舍人;永乐二年始诏吏部简士之能书者储翰林给廪禄,使进其能用诸内阁办文书。” 储翰林即为“习字秀才”,通常需要经过“试职”也就是实习才能得授中书舍人,即为“习字出身”。这就有空子可钻了,直接张口要官不合适,求一个实习机会,以效犬马之劳,不过分吧?于是就有了“以柰鐄为中书舍人鐄掌光禄寺事户部左侍郎亨之子亨为鐄营求写诰三年援例出身故有是命”这样的事。 有了抄三年圣旨的苦劳,再要求“援例出身”,就顺理成章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中书舍人旧制二十员今已三十六员矣”,冗员泛滥,泥沙俱下。 这样一来,有些自问家中子弟有些才学的大臣,即便皇帝要他恩荫子孙,他都不肯。譬如说“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万安等以星变各辞其子及孙中书舍人之职。得旨:卿等事朕春宫辅导有年,特各录用一子以酬其劳,俱不允辞。”相比那些汲汲营营以求荫职之辈,逼格一下就上来了。 这种区别对待,一方面体现出皇帝对阁臣的信任,这本身就是阁臣地位上升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可以看到,授予标准逐渐操之于上。再加上作为托底的荫子入监制度逐渐完善,因而荫子为中书舍人的门槛实际上反而是提高了。景泰、天顺年间不乏四品、五品官员乞恩得荫子中书舍人之例,而到了正德年间,三品侍郎已经不够看了,翰林院学士薛瑄之孙薛葵,还是靠薛瑄一代儒宗的身份才得到优待。至此“次揆与六卿至一品者,得拜中书舍人”的惯例也基本形成。 以上要么是特恩,要么是“高配”,正常情况是什么呢?是恩荫一子为国子监生。国子监生并非官职,但是对朝廷而言实则更需慎重,毕竟前述两类属于凤毛麟角,而监生制度是足以影响整个人才选拔机制的。因此虽然明初就有“乞准送国子监”之例,正统以后也多有官员子孙“希求入监”,但是皇帝屡以“国子监是育才之地,不可滥进”为由进行各种限制。到了大明中后期,首辅的子弟也经常就是恩荫个国子监生了事。 虽然照理说,以内阁辅臣之尊,不需要跟三品官员去争监生的名额,但是要考虑到三个因素:一是一般大臣升至三品时,其子多已成年,总不会有人预知自己能入阁而让儿子一直宅着;二是正德朝以前,都是卒后荫子,等你挂了朝廷才会想起这回事;三是大学士也很可能不止一个儿子。所以即便是首辅的儿子,也很有可能是监生出身。而且以监生入仕,理论上来说前途要广阔的多,毕竟理论上来说也是“正途”之一,虽然中期以后不能和科举相比,但是有身为内阁首辅的爹,这都不是问题。 以臭名昭著的严世蕃为例,他监生肄业后,先任后军都督府经历(实习),后升为顺天府治中,都算是正常升迁。嘉靖二十二年严嵩为他谋求尚宝丞,吏部文选郎郑晓认为“治中迁知府,例也。迁尚宝,无故事。”实际上顺天府治中虽然在北京,但是很多时候更像外官,这是一道无形的鸿沟。而严嵩选择尚宝司丞这一职位也不稀奇,毕竟这是首辅之子理论上可以享受到的待遇。真正难以复制的是其后的火箭升迁速度,几年间就连跳数级由从五品尚宝司少卿升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 除严世蕃外,成化年间首辅商辂,其次子商良辅也是先恩荫入国子监,然后被授予礼部主事的职位,最终以从三品太仆寺卿致仕。 而对比以上这些之外,更差一点的则是恩荫武职。大明中后期文贵武贱不必说了,沦落到去恩荫武职,可见文化水平实在拿不出手。 而赵贞吉这个孙儿赵祖荫,后来就选择了恩荫中书舍人,最终也只混到云南边陲的知府;张居正的四子张简修更不成器,有这样一个老子,居然恩荫武职出身,比他几个兄弟还差得远了。 第149章 各家子弟(下) 鉴于今日邀遴选的都是七岁到十岁的孩子,一贯仁厚的隆庆皇帝没有摆什么架子,让一群小朋友们站在台阶下干等着,而是让他们先在偏殿休息。 高务实今日没穿曳撒,而是换了一身简单的深蓝色直?,外头罩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白羊皮坎肩,装扮虽不出众,却也文质彬彬。 此刻他已经和其他几名“候选人”打过招呼了,各自交换了解了姓名,大家伙都没成年,表字自然是没有的,别号就更别提,互相之间只好以“某兄”相称。 一番招呼下来,高务实果然发现,葛守礼之次孙葛曦对自己的态度最是亲近,开口闭口都是“高兄”,且言辞稳重,不类儿童。其次则是马自强次子马慥,对高务实态度也颇亲近,只是此子似乎略拘谨,或者不善言辞,多数时候不大爱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头次面对这种场合,有些放不开。 申用懋比高务实年长,今年已经十岁,虽然对高务实还算客气,但神情之中多少有些瞧不上这种“小弟弟”的意思;李思诚和吕兴周对高务实谈不上好坏,相互之间略微致意便没有多做交流的意思。 最有意思的还是赵祖荫和张简修二人。 赵祖荫今年也已九岁,这群孩子里头除了申用懋之外年龄数他最大,而他的体格又比有些矮瘦的申用懋更高大,他似乎因此找到了自信,一直挺胸凸肚,一副顾盼自雄的模样。 高务实看了,不禁在心里撇了撇嘴,暗道:你爷爷赵贞吉在内阁顾盼自雄,好歹是有点底气的,毕竟号称“蜀中四大家”之一,文名鼎盛嘛。再加上当年就敢于硬刚严嵩,风骨傲气有一些也算是性格使然,可你这小子要才学没才学,要能力没能力,真是“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思诚则有所不同。他的性子并不完全像李春芳。李春芳是见谁都陪着一张笑脸,谁都不肯得罪,哪怕是官职低他许多的人,他也能笑面相对。听闻就在昨日,海瑞大概是接到高拱给蔡国熙写信让应天府那边对松江退田案网开一面的消息,写了一封奏折到京师骂人,文中已经不是向往日骂嘉靖皇帝那般“客气”,这次甚至把矛头指向了满朝文武,说满朝上下皆妇人也。 当时不论高拱还是张居正,亦或者陈以勤,听完都黑了脸,只是先忍着没说话。赵贞吉更是一脸怒容,目视李春芳。李春芳乃是首辅,别人不说话可以,他不能不说话,结果他楞了半晌之后,苦笑着说:既然满朝都是妇人,我大概是个老太婆了吧。 内阁诸位阁老全都惊呆了:见过怂的,没见过这么怂的,这首辅做得也太窝囊了。 但李思诚给高务实的感觉,却并不是完全与李春芳这个祖父一般,他虽然在与人说话之时也一样面露笑容,但却并非“赔笑”的笑,而是客气的笑。旁人说话,不与他的意思相符,他虽然也不反驳,却也绝不附和。总之,这个人在高务实观察之中,大抵是有受到李春芳的影响,却仍然有所坚持的那种。 联想到后来李思诚以二甲第十七名考中万历二十六年进士的历史,高务实觉得这个人还是需要重视一下的。 没多久,外头进来几名宦官,其中领头一人高务实认识,乃是当今内廷第一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而落后他半步的那人更不是易于之辈,正是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冯保。 孟冲因为是高拱所举荐,此前在高务实随高拱进宫那次就与高务实见过一面,此时见了高务实,甚至还特意冲他点了点头,这才站定,高声道:“皇上宣诸大臣子弟觐见。” 冯保则接着道:“请诸位稍稍整理仪容,便随我等前往觐见。切记,不可君前失仪。” 为了几个小屁孩子,居然劳动司礼监一二号人物亲自前来,可见隆庆帝的确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来办了,至少面子给得十足——当然,理论上这面子肯定不是给他们这群孩子自身的。 众孩童纷纷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便按照长辈官位、资历的高低,自觉地走到孟冲、冯保面前。孟冲见高务实走在李思诚之后,皱了皱眉,似乎想临时把高务实叫道前面。 高务实见势不妙,连忙冲他微微摇头,孟冲本来都已经嘴唇微张,见了高务实的样子,这才作罢。 高务实松了口气,却正瞥见冯保在一边鼻翼动了动,像是无声的冷哼了一声,不由心道:不太妙啊,看来冯保对孟冲不光是瞧不上眼,甚至怨气深重,那我要想拉拢他,只怕难度很大啊。不过……这孟冲做事还真是有些不咋地,这么明目张胆,只怕有点烂泥巴扶不上壁,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好在接下来没出什么别的岔子,众人随着孟冲、冯保二人从偏殿转入文华殿正殿,按照最正式的礼节,目不直视,微微躬身而入。 高务实也是同样如此,因此也没瞧见殿上的具体情形。 不过这个问题马上就解决了,因为他听到了隆庆皇帝那犹如邻家大叔一般温和的声音响起:“哈哈,诸位小卿家都来了,好,好,不用拘束,都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众孩童闻言各自抬头,隆庆仔细看了看他们,笑道:“好,好,都不错。” 也不知道他这个“不错”是从什么方面评价的,若是单论相貌,这里倒的确没有哪一个长得完全歪瓜裂枣,大抵至少都是中人之姿以上,而论气质的话,这些孩子个个都是文官之后,家学渊源之下,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孩童可比——至少表面上总能强一点。 高务实注意到,隆庆皇帝自己坐在殿中皇帝主位之上,而左右手各有一人。左边按例是太子,这没的说,他就是年纪再小,身份乃是储君,必然要居尊位。而隆庆的右手边,则坐着一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宫装丽人,丹凤眼、柳叶眉,瑶鼻樱唇。 第150章 豪华配置(上) 李贵妃虽然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但其实今年也就二十四岁罢了,放在高务实前世,几乎还能被当做小姑娘。而高务实前世一直在机关单位工作,打交道的大多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干部,就越发觉得这位贵妃娘娘还很年轻了。 不过他也知道,别管人家看着是不是显小,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多看是肯定不行的,虽然自己眼下只是个小孩子,但老盯着人家贵妃娘娘瞧,没准也会惹人不喜,所以他也只是打量了一眼就把眼神挪开。 目光一转,望向太子朱翊钧,却见朱翊钧也正朝他看来,见高务实眼神一转到他身上,朱翊钧还冲他微微一笑。看得出,朱翊钧对他的观感应该不差。 高务实也冲朱翊钧微微一笑,但心里却在嘀咕:我上次那番话可是别有他意,希望你没有真跑去向你父皇献策,要不然消息传出去,我小高先生的名声可就不保了,回去会不会被高拱骂倒是不好说,但估计至少能被其他文官们骂死。 这时隆庆帝又开口了,他笑着道:“今日请诸位小卿家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朕就不多费口舌,先给你们介绍几位国朝才学之士……呵呵,本来你们今后也都有机会称呼他们一声前辈,不过这次提前了一点,你们之中今日便会有一人,得以称他们一声老师了。” 高务实等人听得都是微微一怔,然后如高务实、葛曦、李思诚等脑子反应快的,立刻就已经明白过来:皇帝把接下来太子出阁读书预定的经筵日讲官也叫来了。 其实朱翊钧很小就接受了简单的启蒙教育,“自四岁已能读书”。隆庆二年,年方六岁的朱翊钧被立为皇太子。他的性格在这个年纪也算得上沉稳,很受父皇隆庆帝的喜爱和重视。隆庆帝曾经在宫中驰马玩乐,朱翊钧见了,就劝谏说:“陛下天下主,独骑而骋,宁无衔橛忧”,皇帝因而对他大加夸奖。 包括前不久陈皇后生病,退居别宫,朱翊钧则每天早晨都随生母李贵妃前往问候起居。“后闻履声辄喜,为强起。取经书问之,无不响答,贵妃亦喜。由是两宫益和”。 隆庆三年正月,朱翊钧已经七岁了,按照此时的习惯做法,应该出阁讲学,接受正规而系统的儒家教育。为此,礼部尚书高仪上书,提出皇太子出阁讲学的建议。隆庆担心儿子就学受累,就主张等到皇太子年满十岁再出阁讲学。 但等高拱起复回京不到半月时,也就是隆庆四年正月,张居正这个善烧冷灶的辅臣因为少了赵贞吉的压力,有空想点正事了,于是上疏道:“远稽古礼,近考祖制,皆以八岁就学。盖人生八岁,则知识渐长,情笃渐开,养之以正,则日就规矩;养之不正,则日就放逸,所关至重也。” 所以他认为皇太子朱翊钧“正聪明初发之时,理欲互胜之际,必及时出阁,遴选孝友敦厚之士,日进仁义道德之说,于以开发其知识,于以熏陶其德性。庶前后左右所与处者皆正人,出入起居所见闻者皆正事。作圣之机,以豫养而成;天下之本,以早教而端也。” 尽管张居正的主张合情合理,但隆庆帝爱子心切,仍然坚持要等到皇太子年满十岁再出阁讲学。而历史上,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因为作为隆庆最重视的信臣高拱没有对此有太多表示。 但这次则与历史有所不同,高拱在高务实的劝说或者说怂恿下,也把对太子的教育和影响放在了心上,而且出乎高务实预计的是,他要么不插手,一旦插手其中,就比高务实想象中还要深入不少。 深入的体现,马上高务实就发现了。 因为隆庆帝向孟冲招了招手,孟冲便走到殿门口大声宣旨:“宣——礼部右侍郎申时行领陈经邦、沈鲤、许国、顾养谦、张位、陈于陛觐见——” 孟冲话音刚落,便见一位身材瘦小的红袍文官,带着几名绿袍文官进殿。 红袍文官正是申时行,他领衔上前拜倒,口中道:“臣礼部右侍郎申时行,领太子经筵日讲官陈经邦、沈鲤、许国、顾养谦、张位、陈于陛觐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臣等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隆庆一脸和气,甚至特意起身,道:“今日不比往日,诸位爱卿不必多礼。”这时太子与李贵妃也都跟着他起了身,隆庆又转头朝朱翊钧道:“太子,还不快些见过诸位老师?” 天地君亲师,师虽在君下,但已经见了礼,作为学生,朱翊钧也不敢怠慢,连忙走下高陛,上前一一作揖见礼,口中足够谦虚:“学生朱翊钧,见过申先生。见过陈先生、沈先生、许先生、顾先生、张先生、陈先生。” 申时行等人也依例还礼,口称不敢。 隆庆见见礼完毕,这才将太子招了回去。他是个尊师道的皇帝,今天打算把戏演足,又大声道:“来人,给诸位先生赐座。” 申时行等人吃了一惊,忙说臣等不敢。但隆庆哪里肯答应,表示:“此非臣道,实师道也,诸位先生切不可辞。”他这一声“先生”,明显是站在“朱翊钧的父亲”这个立场来叫的,这并没有问题,意思是今天咱们按照民间父子请西席先生的模式来办。 申时行等人不敢再辞,只好千恩万谢,稍稍把半边屁股坐到内宦们连忙搬上来的锦凳上正襟危坐。 隆庆这才笑着朝朱翊钧道:“刚才也说了,这几位就是你今后的先生们。太子,钦命知经筵事的是大学士高先生和成国公,一文一武,都是国朝柱石,这你都知道。不过他二位事忙,今日就先不请他们来了。申卿家是同知经筵事,今后你和他打交道的时间最多,一定要尊敬。另外六位,都是经筵日讲官,也就是你的授业之师,切勿怠慢。” 朱翊钧起身微微鞠躬:“儿子省得。” 第151章 豪华配置(下) 隆庆帝是今天突然宣布这件事的,即便高务实昨晚听高拱跟他提了一句说自己将和成国公朱希忠一道“知经筵事”,也就是两人同时兼任太子经筵事务的主管,但对于其他人选的安排,高拱昨夜并未提及,所以高务实也是刚刚得知。 说实话,太子讲师的这个阵容配置有些震撼到了他,如果再加上真正负责太子经筵具体事务的申时行,那只能说这个配置豪华程度基本已经算是上天了。 让我们来捋一捋这几个人。 高拱就不介绍了,先说朱希忠这位跟高拱并列挂名的武臣勋贵之首。 朱希忠,字贞卿,永乐朝成国公朱能之玄孙,嘉靖十五年袭爵成国公,名在诸勋贵之上。历掌五军都督府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岁禄七百石。历事嘉靖、隆庆两朝,已先后六十多次代表皇帝出城祭天地,所获赏赐不可胜纪。 作为一个武臣勋贵,他有多得圣宠呢?反正在他本人已经被拔高到这个地步的情况下,他的亲弟弟朱希孝现在还是锦衣卫都督。 更值得一提的是,大明一朝从开国至今,以武臣勋贵身份,活着加封太师的一共六人,分别是:张辅、张懋、朱永、徐光祚、郭勋、朱希忠。 前面五个都是早已入土了的,所以朱希忠是眼下大明唯一一位活着加到太师这个三公最高职务的武臣勋贵。 太师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太师,因为这相当于在官阶上赏无可赏了。更别说人家的弟弟朱希孝也位居太保,恐不恐怖? 当然,如果历史不能被高务实改写的话,将来张居正也会活着加太师,和开国时期的李善长并列,成为大明唯二的两个文臣活太师。而此前权臣如严嵩,以及接任首辅的徐阶,都不过少师罢了。如今内阁里的李春芳、高拱、陈以勤和张居正只是少傅,其中李春芳和高拱是隆庆元年加的少傅,陈以勤是隆庆二年加,张居正是隆庆三年加……至于赵贞吉,他没混进三公三孤这个层次。 接下来是申时行。申时行出任“同知经筵事”从任何方面讲都是够资格的: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出身。有明一朝,状元例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申时行当然也不例外。他入翰林院数年之后,进宫为左庶子。左庶子是皇太子东宫左春坊的长官,职如皇帝的侍中。不过,申时行的具体职掌不是侍从东宫,而是以左庶子的身份掌理翰林院。此后又迁为礼部右侍郎,成为礼部的三巨头之一。 套用个高务实前世的说法,申时行干这个位置,叫做专业能力精湛,从政经验丰富,在多个岗位上经过充分锻炼,且职务分管正好对口。 完美。 唯一让高务实有些疑惑的是,申时行乃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金榜,而张居正是他的座师,高拱为何同意让申时行来负责太子经筵的具体事务? 高务实思忖:这事儿待会回去得问一问三伯。 再接下来就是六位真正给太子上课的老师了。 陈经邦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金榜二甲第七名,排名很高,学识没问题;那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也没问题。历史上此人后来做到过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是很容易入阁的,但他运气可能有些不佳,在万历十三年、礼部尚书任上跟内阁大佬闹了矛盾,辞官回家了。此后多年,万历还时不时派人探望他,但机会一直不好,未能起复。但不管怎么说,他既然是乙丑科金榜,算做高拱一派,或者至少算亲高拱一派,问题不是很大。 接下来三位:沈鲤、许国、顾养谦算是高务实的熟人——上次高拱家中门生聚会就有他们哥仨,都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金榜,也不必过多介绍。简单地说,沈鲤和许国后来都干过阁臣,顾养谦比他们俩混得稍微差点,但也干过蓟辽总督兼朝鲜经略(当时在援朝逐倭),终官于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左侍郎。 然后是张位。张位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这一年的主考官是李春芳,是谁把他弄进名单里的,想来不必多问。 不过这里要顺便说个可能不为很多人所知的情况:明朝建立后,程朱理学的确被确立为官方意识形态。但是,洪武、建文年间,虽然科举考试首场的七篇经义文章严格限定在四书五经范围内,却并未规定必须以程朱理学为宗,程朱传注仅是参考之一。 此外,当时八股文尚未定型,在文章形式上也并非十分的严格。故此,士子答题时仍有一些发挥余地。永乐年间,明廷开始组织编纂《四书大全》、《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并颁示全国,规定答题时以程朱理学的注释为准则,且须“代古人语气为之”。这才真正开始钳制读书人的思想。 而到了正德、嘉靖年间,随着阳明心学的兴起,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就开始受到挑战。王阳明汲取了老庄和佛教的心性论思想,提出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说。他广收门徒,力倡讲学,不仅培养了一大批信徒,而且使阳明心学迅速传播开来。阳明心学不仅在普通士人中广为流传,而且在南北两京的官僚队伍中也有很多信徒。徐阶、李春芳等高官都崇信阳明心学,在京师力倡讲学,不仅进一步扩大了阳明心学的影响,而且使之逐渐被官学和科举接纳,跻身于主流意识形态。 尤其是嘉靖中后期到隆庆年间这段时间,其实阳明心学在科举考试中的影响已超过程朱理学。譬如刚才提到的隆庆二年的会试,因为李春芳担任主考官,其所作程文就以王学解经,并将《庄子》之言入文。实际上从嘉隆中期开始,唐宋派对科举考试有重要影响。其成员不仅大都推崇和信奉阳明心学,而且将心学思想融入八股文和策论中。 高拱和张居正虽然不提倡讲学,但其实也受到过心学的熏陶,因此高拱此前才对高务实提到他不反对王阳明当时的“真心学”,他反对的是眼下日渐务虚的“假心学”。张居正就更直接了,他认为现在的心学纯粹就是光瞎想而不做事,一点都没顾忌实际情况,知行合一完全成了空谈。 扯远了,言归正传,张位既然是李春芳选出来的进士,多半跟高拱和张居正的思路都不太相同,但李春芳毕竟是首辅,太子经筵这种大事,怎么也得塞个人进来。 最后是陈于陛。这个人选很有意思,因为他是陈以勤的亲儿子!但他资历算比较浅了,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的进士,比高拱门下这几位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要晚了一科,但跟张位倒是同科。 按理说,既然李春芳、高拱甚至张居正都往太子经筵讲官里头塞了人,陈以勤塞人也不奇怪。但高务实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毕竟在他的印象中,陈以勤的问题只是有些保守,但其为人还是比较正派的,也谈不上揽权,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干。 再有就是,就算陈以勤真要塞人,也犯不着塞自己的亲儿子这么明显吧?他陈阁老难道就没有门生亲信了? 所以高务实认为,这里头估计也有问题。只是眼下手头什么情报都没有,瞎猜没有意义,还得回去找三伯问一下再说。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太子经筵事,从日讲官这边看,不仅讲官本身已经是豪华配置,只怕他们身后的配置更加豪华! 第152章 龙文鞭影(上) 讲官的安排当然很重要,毕竟当储君成为皇帝,讲师按例会水涨船高成为正经的帝师,这一点,远的不用说,只要参照高拱、陈以勤、张居正等人便一目了然。 所以很显然,太子经筵讲官的人选厘定势必会引起朝臣们的关注。虽然隆庆帝年纪还不算大,按理说算是正当盛年,但考虑到大明的皇帝们寿命经常比较反常,还是要做好最稳妥的准备。 此时隆庆帝既然已经表明了让太子务必尊师重道的态度,算是对文官们有了交待,接下来自然就要来说一说今天遴选的具体办法。 隆庆转过头,收敛了笑容,肃然正色道:“今日请诸位爱卿前来,所为何事?正是为太子遴选一位伴读,以免太子出阁读书过于孤单。诸位爱卿都是朕的亲信臣工或其家中子弟,都不是外人,朕有些话也就直说了。当年先皇因有一些苦衷,朕是受足了这种孤单的苦,因此朕此前一直希望等太子十岁之后再正式出阁读书……”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张先生上疏劝朕,言辞恳切,也颇有理,使朕一时难决。后来,高先生也特意与朕说起太子读书之事,将其中关键剖析明白。太子读书之事,不惟是我一家之家事,亦是影响朝廷根本之大事。朕以渺身,克承大统,兢兢业业,不敢造次,如何能以一家之喜乐而绝天下人之喜乐?故从高、张二位先生以及诸臣工之所请,定太子经筵事,今年三月十五,太子正式出阁读书。” 众臣连忙起身,连带李思诚、高务实等人一道躬身一礼:“陛下圣明。” 冯保在一边也跟着高呼同样的话语,但心中却是不屑,暗道:陛下圣明不圣明咱爷们不知道,但反正只要陛下肯听你们的话,你们总都会说是圣明的,哼。 隆庆摆了摆手,又道:“朕虽然答应高先生,让太子提前出阁读书,但也不能不为太子着想,因此向高先生提了个要求,希望能在京中文官子弟之中遴选一人,陪太子一同读书,闲暇时既有个互相督促之意,也有免太子孤单之苦。高先生见朕恳切,便说‘虽非故事,却合人情’,于是答应了下来。” 众人心中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倒也不能说高阁老说得不对,文臣子弟陪太子读书的确不是本朝早有先例之事,但陛下在身登九五之前所受之苦,也同样没有先例,出于“人情”考虑,开此一特例,也说得过去。更何况,此前让一帮武臣勋贵子弟陪着太子玩耍岂是正理?若一文臣子弟做陪读,总比那些勋贵之家的纨绔子弟带坏了太子好得多。看来高阁老总算还没忘记自己是文臣一员,而非皇帝家奴。 隆庆见众人皆无异论,心中高兴,接着道:“不过高先生虽然同意,朕却觉得此事毕竟是因朕之私意,若闹得整个京师劳师动众却是不美,所以最后圈定的范围便小了一些。朕以为,诸位小卿家都是家学渊源的杰出之辈,做这伴读均可胜任。只是伴读毕竟只需一人即可,因此今日还是略加考校,以正视听。” 众人又再次来了一遍“陛下圣明”,隆庆照单全收,又道:“朕想,太子虽然此前也读了些书,但毕竟不是正式,此番经筵一开,首先还是开蒙,唯有底子打得扎实了,将来学问才能得以生发……因此今日考校,不要诸位小卿家写那些程文策论,也无需什么诗词歌赋,而是请诸位小卿家就‘开蒙’一事,提出各自的建议。朕已命人在偏殿备好书案文墨,请诸位小卿家在今日上午完成,不限字数,不限格律,不限文裁,但可尽兴发挥。” 然后他伸手一指申时行等人,道:“这几位便是你等今日之‘考官’,他们将对你等所呈按会试之制,糊名给评。最后,再由朕、太子和贵妃传阅商议,给出最终定论。” 众“考官”纷纷领命,惟独申时行出列道:“圣上,臣子用懋今日也在其间,因臣识得臣子笔迹,特请回避。六位考官俱是翰林出身,学识广博,足以为陛下遴选。” 隆庆微微一怔,然后微笑道:“朕若不允,只怕申爱卿要宁死不从了,好吧,便依卿家所请,卿家可止于观看,不予置评。” 申时行松了口气,再次行了一礼,躬身退回。 接着孟冲仍在主殿伺候,冯保则引着一干小孩去往偏殿“答题”。 高务实走时,朝太子望了一眼,见朱翊钧虽然一脸肃然,却朝他眨了眨眼,还微微点了点头,不由心道:了不得啊,这小子从小就有一副好演技,历史上后来是怎么弄到连演都不肯演了的? 今日“考试”的题目,高务实并不担心,他原本以为隆庆会把题目出在类似于“太子读书的重要性”、“为君者首重何事”等等方面,没想到隆庆可能真是受高拱影响很深,非常之务实,只让各家子弟说说这个开蒙怎么开最好。 高务实心道:我原本准备在成为太子伴读之后再献上的东西,看来今天就可以先拿出一点来了。 他说的东西,自然不是香皂——那玩意跟读书开蒙半点关系都没有。 待得进了偏殿,高务实在冯保的指点下到自己的位置坐好,本想打量一下其余诸人都是什么神色,却不料这里头用很多个屏风间隔了起来,每人就剩下大概五六个平方的空间,里头放着一方长案,上面的笔墨纸砚都已准备妥当,甚至连墨都已经研磨好了。 嗯,这个待遇倒比各级科举都强了许多,果然是皇家特例。 既然看不到别人的表情,高务实便干脆不管他们是什么情形了,自己坐好之后,,铺开纸,提起笔,就开始写。 “臣闻蒙学之难,难于用典;用典之难,难于识蹙。此所以识字虽多,诵而不明其意;读书称熟,习而不解其理。故臣不发宏议,乃为陛下呈臣所自编蒙学习本一册,以期于太子进学略有裨益。” 第153章 龙文鞭影(下) “臣自编此册,原是因自感读书之时,典故颇多却不知其出处,得家中长辈教诲,以为自编著述,记忆尤深,故以一年时日编汇而成,名曰《龙文鞭影》。今初奉一篇,以请审阅。” 高务实的毛笔字还算不错,而且他记得后世记载,说万历帝酷爱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其早年习字时先摹赵孟頫,后专章草。因此高务实今日也是投其所好,所用正是赵书笔风——毕竟朱翊钧眼下年纪还小,不可能就已经开始学章草了。 高务实先于右手边顶格写下篇名“一东”,然后另起一行写起正文: 粗成四字,以启童蒙。经书暇日,子史须通。 重华大孝,武穆精忠。尧眉八彩,舜目重瞳。 商王祷雨,汉祖歌风。秀巡河北,策据江东。 太宗怀鹞,桓典乘骢。嘉宾赋雪,圣祖吟虹。 邺仙秋水,宣圣春风。恺崇斗富,浑濬争功。 王伦使虏,魏绛和戎。恂留河内,何守关中。 曾除丁谓,皓折贾充。田骄贫贱,赵别雌雄。 王戎简要,裴楷清通。子尼名士,少逸神童。 巨伯高谊,许叔阴功。代雨李靖,止雹王崇。 和凝衣钵,仁杰药笼。义伦清节,展获和风。 占风令尹,辩日儿童。敝履东郭,粗服张融。 卢杞除患,彭宠言功。放歌渔者,鼓枻诗翁。 韦文朱武,阳孝尊忠。倚闾贾母,投阁扬雄。 梁姬值虎,冯后当熊。罗敷陌上,通德宫中…… 高务实所写这篇,正是历史上《龙文鞭影》第一篇“一东”。 他为何要呈上这篇《龙文鞭影》的第一篇? 让天下读书的后人有更好的开蒙读物?呃,那当然也是好事,但对于高务实这种人来说,把他的思想拔高到这个层次就有点过了。他最大的理想是救明,但救明的主因来自于民族感情,实际上并不见得是他的个人情操多么伟大。这就好比前世抗日战争时期,仁人志士们为了反抗侵略不惜抛头颅洒热血,那是不用说了,可就连很多流寇土匪也会逮着机会就阴日本侵略军一把的道理类似。 高务实把《龙文鞭影》拿出来,主旨明显不是为了天下士人——他将来甚至是要逐步改革科举制度的,对于读书这块哪有那么重视? 他之所以拿出来这篇巨作,为的是自己的名声。还是那句话,养望啊! 《龙文鞭影》的经典程度是不用多说的,记得他前世的时候,某年清华人文科学实验班(经学)的招生,就要求考生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笠翁对韵》和《龙文鞭影》。这说明什么?说明《龙文鞭影》是绝对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鸿篇巨制。 拿这样一本开蒙读物中的巨作出来,既符合自己的年纪,又足以文惊天下,多好?关键是还不会涉嫌抄袭——这本书历史上是明万历八年会试第一的萧良有在任国子监祭酒后才写的,而且后来还经过杨臣诤等人的改动,直到清朝时期还做出过校订增删才最后成书。 眼下高务实直接拿出完善版本,那还能不震惊文坛? 虽说只是个开蒙读物,这要是高拱之类的学霸文宗拿出来当然也就那么回事,但放在高务实这个年不足十岁的童子身上,那就万万轻忽不得了。 要知道,明朝可是经常出神童的。陈洽、邱濬、于谦、李东阳、商辂、杨慎……大明的神童简直是一抓一大把,更神奇的是,拜大明朝廷用人习惯之福,居然很多都能混得很好。 所以,现在混个神童的名声,那也是很重要的。在大明这个时代,有权当然最好不过,但光有权而没有好名声的话,你和孟掌印、冯厂督等人有什么区别?他们说起来,哪个够不上一个“有权”? 可反过来,你看看人家杨慎杨大才子,虽然倒了一辈子大霉,可他就算在西南边陲说句话,天下士林不也得抖三抖?这就是“名”的好处、“望”的厉害啊。 高务实虽然早早就想办法跟朱翊钧拉近距离、搞好关系,但他又不是打算做个“幸臣”,自然也是要好名声的。毕竟说到底,跟皇帝提前搞好关系只是他作为一个后来人,深知明朝首辅名不正言不顺,实际权力其实都在于皇帝是否认可和支持,所以想要今后有那么大规模的改革,必须首先搞定皇帝,所以才孜孜不倦地去追求。 但与此同时,如果自己单靠皇帝的支持推动那么大的改革,就算生前风光一世,将来被人事后清算那基本上也是九成九。因此,他还需要有足够的名望——譬如王安石那样,司马光作为王安石最大的政敌,司马光的学生说王安石的坏话居然还被司马光当面不留情面的批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死后顶多被人说一句“虽是好心,办事操切了些”,而不至于被打成奸佞,子孙后代都抬不起头。同时,改革的成果也才有更多的保留。 巳时一刻,高务实“交卷”。冯保亲自上前取了高务实的文稿,拿去一边装订糊名。巳时三刻,最后一个交卷的张简修也上交了文稿。 午时一刻,高务实等人留在偏殿等候,听到隔壁主殿中显得有些喧哗。高务实就当没听到,继续跟身边的葛曦和马慥闲聊。 三人甚至还颇有兴趣的聊起了前几天京师盛传的“高公子借兵助剿,刘都督神威慑寇”的事。高务实听了他们这个说法才知道,合着这事情都被“写成段子”,拿出去被人当做故事讲了,不禁有些好笑。 不过,这是好事,而且本身也是高务实刻意放出的风,只不过这件事的传播速度和范围能这样了得,还是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但想想也不奇怪,这年头的人娱乐生活比后世之人差得远了,对于这种事情,有兴趣也正常——更何况大明历来喜欢出神童,导致明人对于神童的接受程度很高,也很喜欢传播这类消息。 高务实跟葛曦、马慥、李思诚、吕兴周、申用懋都互相交流了一阵,双方都表示不管今日是谁被选中,自己等人将来都要多走动联系,高务实甚至张简修和赵祖荫都说了这话。 张简修虽然文才可能不怎么样,但对高务实的态度倒还算客气,甚至有些亲近之意,高务实估计他父亲在他面前所展露出来的态度,大概都是与高拱关系甚佳的模样。 赵祖荫的态度就差了不少,说颐指气使倒不至于,但也有些眼高于顶的意味,别人说三五句,他能答上三五个字就算不错。 高务实仗着当年做秘书锻炼出来的演技,还能捏着鼻子跟他客套几句,葛曦却在一边不断皱眉,李思诚则说不了几句话就闭口不谈了,申用懋则干脆板起脸来拉了拉高务实的衣袖,示意他别跟这个目空一切的人说了。 又过了一会儿,孟冲带着冯保一起过来,孟冲一脸笑容,道:“奉旨,宣高务实觐见。” 第154章 太子伴读(上) 既是宣高务实觐见,说明今日遴选太子伴读之事大局已定。 高务实虽说面色平静,但其实心里还是很不争气地跳了几跳。不过,也不怪他会这般激动,毕竟这件事算起来正是他为了改变大明所做出的第一个正式动作,不敢说意义重大,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今总算是开了个好头。 高务实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周边的诸家子弟就神色各异了。刚才与高务实颇为聊得来的葛曦、马慥、吕兴周等人纷纷上前向他道喜,看起来并无太多别的意思;李思诚、申用懋二人虽然略有遗憾之色,也还是微笑着恭喜他。 张简修看起来有些纠结,苦着脸向高务实先道了个喜,然后道:“高兄,你此番回去想是好交差了,小弟真是羡慕啊……唉!” 高务实笑道:“现在陛下只是宣召小弟觐见,还未见得就是选中,许是文中说错了话,叫去挨训也说不定。” “那哪能啊。”张简修长得倒是不错,毕竟张居正的种,虽然苦着一张小脸,也不难看,他说着拱了拱手:“陛下宣召,高兄且先去吧。” 高务实回了一礼,正要走,却见赵祖荫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道喜,最终一咬牙,转过头去,一声不吭。 高务实倒也不恼,毕竟赵祖荫这种人,他还真没放在眼里,此刻更犯不着跟他计较,平白失了气度。反倒是葛曦见了赵祖荫的神态,冷哼一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道:“避面尹邢。” 这一声说得不大不小,赵祖荫正好能够听见,当时就怒了,大声道:“葛家小儿,欺我不读《史记》耶?” 原来葛曦所谓“避面尹邢”,乃是出自《史记·外戚世家》,说的是汉武帝同时宠幸尹夫人与邢夫人,诏二人不得相见。尹夫人向武帝请求见邢夫人。相见后,尹夫人“乃低头俯而泣,自痛其不如也”,后来这个成语便被用来比喻因嫉妒而避不见面。 葛曦见他羞恼,却也不惧,只是转过头去懒得理会。赵祖荫大怒,勃然作色,看那模样只怕马上就要冲上来打人。 孟冲见不是事,摆出司礼监掌印的派头,厉声道:“此乃文华殿,国朝枢机重地,何得造次!” 赵祖荫被他这一声给震住,强压了怒气,也转过脸去不看葛曦。 高务实伸手拍了拍葛曦的肩膀,笑道:“葛兄不必动怒。”又对在场诸人行了个四方礼,道:“孟子曾言‘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小弟愿与诸君共勉。”[无风注:诸君,是中国词!] 众人齐齐拱手回礼。赵祖荫刚被葛曦嘲讽了一次,这时虽然面色难看,仍只得板着脸随意拱手回了一礼。 高务实不再耽搁,转身朝孟冲走去,到他面前微笑道:“有劳孟掌印。” 孟冲面对高务实客气得很,一点“内相”架子都没有,脸上褶子都笑出来了:“小高先生客气了,来,这边请。” 高务实自然也要客气一句:“孟掌印请。” 待转到正殿,刚一进门,就听见里头朱翊钧笑道:“高务实,你来得正好,诸位先生都说你刚才写的这本书,若是通篇写完都是这个水平,将来必是直入翰林的底子呢!” 他话音刚落,却响起李贵妃的声音,责怪地道:“你父皇还没说话,不要得意忘形。” 高务实抬头一瞥,就见朱翊钧脸上的笑容僵住,干咳一声,收敛了笑容老老实实坐下来。李贵妃这才把头转回来,再次正襟危坐。 隆庆却笑着摆摆手,道:“太子欣喜自己的伴读学识出众,这也是人之常情,贵妃不必苛责了。” 高务实不敢怠慢,上前行礼,照例把万岁、千岁什么的都说了一遍。 隆庆虚抬了一下手道:“高小爱卿平身。”然后还没等高务实起身站稳,自己就又笑了:“算了,朕还是叫爱卿吧,加个小字,总有些觉得不妥。反正高先生那边朕一直只称先生而不名,倒也不碍着。” 高务实打蛇随棍上,顺势便又鞠了一躬:“臣谢陛下隆恩。”算是把这话给坐实了。 隆庆也不介意,微笑着问道:“你方才文中说,这书叫《龙文鞭影》,但因时间之故,只写了第一篇出来?” 高务实答道:“是,陛下。” 隆庆笑着点了点头,道:“方才诸位先生以及朕、太子和贵妃看完了你们的文章,都觉得你做这太子伴读最为合适。不过你来之前,太子正向诸位先生请教,何谓‘龙文鞭影’?你看现在是你来解释,还是请诸位先生解释一下?” 高务实自然要谦虚一番,于是道:“诸位先生都是博学前辈,小子安敢居前。” 别说,隆庆帝自己学问虽然有限,但却很尊师重道,闻言点了点头,笑道:“有道理,那就请申爱卿解释一番吧。” 申时行见皇帝点名,连忙起身,道:“若臣未曾记错的话,所谓龙文者,名出《汉书·西域传》。‘薄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此四种良马之名也。其中龙文者,无须鞭策,见鞭影即驰,日行千里。前贤又有‘骥子龙文’之说,亦是以骥子、龙文两种千里马来比喻神童。是以,臣以为此书名为《龙文鞭影》,乃是寄望以此书鞭策俊才,使天下蒙童读此书者,均可成为驰骋天下之千里马也。” 隆庆闻言大喜:“好名字!好寓意!”说着,转头朝高务实看来,见高务实脸色平静,不卑不亢,顿时越看越喜,道:“果然家学渊源,书写得好不说,名字都取得这么好……” 李贵妃刚才听了申时行的解释,也是心中欢喜——皇帝贵妃也是为人父母者,哪个不盼孩子成才成器?又见高务实长得俊俏,不像他三伯那样,虽然才学渊博,却有些粗豪之相,不禁也是面露笑容,心里颇为认可。 隆庆心里高兴,有心要捧一捧高务实,便问申时行道:“申爱卿,你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朕来问你,翰林院有没有什么官,适合高卿家现在就任?” 第155章 太子伴读(下) “朕来问你,翰林院有没有什么官,适合高卿家现在就任?” 这句话一出口,不惟申时行,其他六位讲官都吓了一跳,包括高拱的几位门生在内,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隆庆帝,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申时行连忙出列道:“陛下,翰林院乃国朝最是清贵之地,其中官员多为金榜进士出身,甚至院中八九品之属官,亦必出自国子监,经严格遴选,方得官于翰林。高公子之才华,方才已有书、文以证,臣亦为止欣喜、心折,然国朝自有规制,这翰林清贵之官,实不该随意而授。” 申时行说到此处,抬头瞥了一眼殿上三位,发现不仅隆庆面色不悦,太子也是满脸不高兴,甚至贵妃也有些皱眉。他心中苦笑,却仍不得不解释道:“陛下,臣有此说,其实也是为高公子着想。” 隆庆还没开口,太子朱翊钧忍不住了,面带愠色地问道:“申先生,孤的先生们都是国朝重臣,这很好。可是孤的伴读,难道就应该是个白身?” 高务实一听就有些挠头,朱翊钧这小子虽然见识过自家老子被文官们怼得满肚子火没地方发的情形,但毕竟自己还是没有真正吃过文官们的排头,开口说话就难免有些以势压人的意味,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申时行直接顶回去? 但是幸好,申时行的脾气涵养总算都比较到位,听了这番话也只是冷静地回答道:“太子殿下恕罪,臣岂敢作如此之想?实是因为太子出阁读书,其讲官如何安排,朝廷早有成例,是以诸位讲官均有官职在身。然伴读之职却非朝廷规制,只有在洪武初年时,太祖曾在国子监选拔高才为懿文太子(太子朱标的谥号)之伴读。可是陛下应当知道,成祖靖难之后,国朝制度愈发完善,翰林院、詹事府等机构对于太子出阁读书之事亦有相应安排,早年时的太子伴读遂逐渐移至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官……因此臣以为,无论从何处着眼,太子伴读均无新立一官之必要。” 申时行毕竟是学官出身而不是言官出身,这番话说得还算客气,但客气归客气,道理仍是摆得明明白白——国朝自有典制! 朱翊钧顿时被说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贵妃在一边暗暗叹了口气,但这次却没有出言批评太子,只是目视皇帝。 隆庆到底是个宠儿狂魔,本来他心里是觉得申时行这番话很有道理的,若是放在平时,他一定就选择虚心纳谏了。然而在儿子面前,尤其是在儿子被一番话顶了回来之后,一时反倒有些父亲尊严作祟,觉得必须给儿子找回场子,要不然我这做老子的面子往哪搁? 但他毕竟不比朱翊钧这个小愣头青,他虽然平时好说话,然而好说话不代表好糊弄——真要是个好糊弄的傻皇帝,能拉开“隆万大改革”的序幕吗?能启用那么一大帮子能臣干将吗? 于是隆庆帝反而收敛了之前心中的不满,淡淡地道:“国朝设立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官,是做授经讲学之用。朕今日特选高爱卿为太子伴读,却是别有他用。何况,申卿家你方才也说,高爱卿之才,你这前辈状元公见了也为之欣喜、心折,既是才学之辈,朕破格授官,又有何不可?” 申时行自然不是那么容易驳倒的,闻言就欲答话,可隆庆自然有他的倚仗—— 他根本没给申时行继续说话的机会,紧接着继续道:“至于说朝廷眼下并无太子伴读之职,那也好办。朕昔年听高先生讲学,高先生曾言‘经乃有定之权,权乃无定之经’,是以‘事以位移,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朕以为至理也。故而,眼下既然需要一位太子伴读,朝廷当然也应该‘更法以趋时’,新设此职。” 不得不说,隆庆这番话的水平就比朱翊钧高了一百倍,而且拿出高拱的话来说事,更是隐含的杀招——你申时行是学官出身,可高拱不光是你的前辈进士、前辈学官,现在还是你的主要领导。你们文官虽然不怕反驳皇帝,可“不尊前辈”这个罪名你申时行敢不敢担?又有没有勇气跟高拱争论他这种明显具有改革思想的话? 果然,这次就轮到申时行有些坐蜡了。申时行本来性格就不是很强势,要不然为何历史上申时行做了首辅之后,万历对文官们的劝谏就越来越不放在心上?这里头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万历看穿了文官集团在某些事情上的无力,但也不能否认申时行本人的确不是一个“强项令”式的官员。 因此隆庆这番话一说出口,申时行就只能拿出“上级领导”来搪塞:“陛下若果有此念,臣的确无权置喙,不过新设官职,事关重大,总要经过内阁商议……” 隆庆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瞥眼看了一下太子,果然看见太子一脸崇拜地朝他看来。隆庆心里的父亲尊严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然后朝李贵妃示意了一眼。 李贵妃于是第一次就太子伴读这件事直接开口:“申先生。” 申时行见是贵妃叫他,不敢抬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微微躬身:“臣在。” 李贵妃道:“本宫刚才听你们讨论高务实所呈的这本《龙文鞭影》,都说写得甚好,若太子能将此书读熟,裨益良多,是也不是?” 申时行头也不抬:“回禀贵妃,是。” “那好,既然如此,他这献书之功,总要论一论吧?”李贵妃微笑着看了高务实一眼,道:“我瞧这孩子年纪虽小,学识人品都是上上之选,皇上和本宫有心留他陪在太子身边读书,这也是为了太子,是为大明夯实国本,这个道理申卿家应该最是明白不过。既如此,总不能光叫人做事,却连个赏赐也没有,若是传将出去,外头不得说皇上和本宫不明事理?” 申时行听了不禁暗暗叫苦,他知道贵妃娘娘这几句话,已经是软硬兼施了:一边来软的说这事关乎国本,一边来硬的说如果不赐官,就会让朝野、民间非议皇上和贵妃小气。这样一来,自己若继续坚持,不仅道理不足,也显得不顾人情,甚至还可能直接得罪高拱。 罢了,我也不是不劝,我是真劝不住哇! “既然圣上、太子和贵妃都如此坚持,臣也不敢独持异见,臣同意新设太子伴读一职,或以别称,均无不可。只是此官究竟归于翰林院还是詹事府,臣以为还是要请内阁商议,然后票拟呈上,才好圣断。” 但隆庆却摇头道:“不必这般麻烦,孟冲、冯保,你们记一下:高务实为太子伴读,无品级,官归翰林院。另以其献书之功,假侍讲学士,因非实任,暂不论品。” 第156章 无品闲官(上) 申时行为什么坚持太子侍读这一职务的新设必须经过内阁,而隆庆又为什么坚持不走内阁而直接特旨设立?这其中的道理小太子朱翊钧肯定看不明白,甚至李贵妃也未见得完全了然,可是高务实却自忖能看出一二关键。 申时行之坚持,与隆庆之坚持所以相反,在很大一个程度上是因为两人都猜得出一旦此事报给内阁,则作为内阁次辅的高拱必然反对,并且可能代高务实上疏推辞。 倒不是说高拱不想看到自家侄儿有出息,才几岁年纪,正经科考都没有经过便做了官,且是最为清贵的翰林官。而是大明的风气便是如此,高拱作为高务实的长辈亲属、嫡亲三伯,在那种情况下必须要上疏谦辞,而高务实随后也就只能力辞不就。 要知道,这年头就算阁臣莫名其妙地被言官参劾一本,也必须上表请辞,并且在上表之时就开始“自我停职”,在家等着皇帝的下文。虽然一般来说,皇帝十有八9是下旨挽留,有时候甚至要同时下旨大骂那个言官一顿,更有甚者会把言官直接贬斥、罢官甚至流放、庭杖等,但阁臣的这个姿态仍然要做出来,这虽然不能说是制度,但却是谁都不会违背的潜规则。 大明的文官,对于名声就是有这么执着,甚至形成了全天下文官都默认的规矩。 因此,当申时行发现无法力劝皇帝打消此想时,便想到了这个“曲线救国”一般的法子,然而隆庆帝毕竟不是少年君王,他也看得出申时行的想法,所以直接否决了这个办法,反而另辟蹊径,特旨新设。 高务实认为,这应该是最直接也最主要的原因,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也不能忽视,那就是隆庆对于高拱个人或许是完全信任的,但对于内阁制度本身,未必没有警惕之心。 这种警惕,但凡一个成熟的帝王就必然会有,而警惕的来源,则是阁臣是不是真的成了宰相。 众所周知,有明一朝,自胡惟庸案之后便再不设宰相。明太祖朱元璋以历代丞相多擅权为由,于洪武十三年罢废中书省,“析中书省之政归六部,以尚书任天下事”。并诏令天下:“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 可是,宰辅可以不设,宰辅所做的事情却还得有人去做,朱元璋自己是个工作狂,他能把宰相的事情自己包办,后来的皇帝却不可能个个都做到这样。于是至永乐初,成祖朱棣简任解缙、黄淮等七人入值文渊阁,以备顾问、参预机务,明代的内阁制度由此初见雏形。 仁宣以后,内阁在发展道路上不断显现出它与宰相制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不只表现在人们对内阁大学士的“宰相”称呼,或是阁臣的宰相意识之上,而且更主要的在于宰相权力作为大明政体中必不可少的一种力量,在内阁身上隐约可见的种种借尸还魂的表现。 其实在高务实看来,一般而言,所谓宰相,应该有两个必须:必须拥有议政权,和必须拥有监督百官执行权。前者包括进宫与皇帝共议国家大事,出谋划策。后者是指形成决策之后,由宰相来监督百官执行,以及执行后的考课、黜陟、赏罚等。 除此之外,还应该实行宰相开府并配备掾属。在君主专制之下,没有办事机构收集、掌握材料,不但无法监督百官执行,而且在与皇帝议政时,也只能是说空话,不可能提出高明的政见。因此,议政权、监督百官执行权以及宰相开府是探讨明代内阁制度宰相化的三个基本前提。 尽管永乐时期内阁“非仅以文字翰墨为勋绩”,但终永乐之世,内阁“不置官属,不得专制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阁臣品秩不过五品。因此,永乐朝在中枢辅政体制上基本维持了洪武十三年以来“六卿分理”的格局。 仁宣时期,阁臣加官至三孤,秩从一品,官阶超过了六卿;仁宗又首先晋大学士杨荣为工部尚书。自此以后,凡入阁者均相继晋尚书,于是“阁职渐崇”。 接下来到了英宗朝,“诸大学士历晋尚书、保、傅,品位尊崇,地居近密,而纶言批答,裁决机宜,悉由票拟,阁权之重偃然汉、唐宰辅,特不居丞相名耳”。 票拟始于仁宗,但那时还未形成制度,遇重大政事仍命大臣面议。英宗继位时年仅九岁,实际主政的太皇太后不便与群臣面议,内阁票拟制度遂基本成型。“凡中外奏章,许(内阁)用小票墨书(拟出处理意见),贴各疏面以进,谓之条旨”,供君主参考,或同意或否,用红笔批出,成为决策。所谓“内阁之职,同于古相者,以其主票拟也”。 与此同时,皇帝对亲信阁臣不断予以加官晋爵,“天顺之世,贤为首辅,吕原、彭时佐之,然贤委任最专”。弘治年间,丘濬以礼部尚书入阁,在朝位班次上,孝宗定丘濬位居吏部尚书王恕之上。此时的内阁,在地位上已开始超越六部。 在高务实前世的历史上,自嘉靖至万历初,是内阁地位巩固与全面发展时期。阁臣不仅“朝位班次,俱列六部之上”,而且还出现了像张璁、夏言、严嵩、高拱、张居正等一批权倾于朝的首辅,他们都可以说“虽无相名,实有相职”。 譬如说张璁“居内阁,则排六卿而成相之尊”。嘉靖以前,内阁首辅主票拟,诸政务由阁臣共议,首辅仅主笔而已,但自张璁始,首辅不仅主票拟,而且在阁中“颐指百僚,无敢与抗者”。 严嵩任阁职长达二十一年,“窃人主之喜怒而为威福”,“在内诸臣受其牢笼,知有嵩不知有陛下。在外诸臣受其箝制,亦知有嵩不知有陛下”。 以上都是眼下高务实所在的这个大明已经发生的事,而原本的历史上,到了万历初年就更夸张了:首辅张居正,任阁职十六年,“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六卿伺色探旨,若六曹吏称次者,亦惕息屏气,而不敢有所异同”,“政事一决居正。居正无所推让,视同列蔑如也”。这时的内阁在权力和地位上已全面超越六部,俨然如古之宰相制。 高务实以前还只觉得史书小看了隆庆帝,而经过这两次简单的接触,尤其是今天隆庆的表现,却让高务实忽然感觉:说不定连我都小看了隆庆!他如此坚持,不肯将新设一个个区区太子伴读的小事交给内阁,别说不可能是因为多么看重我高务实的才干,甚至很可能不只是因为要给太子争一份面子,而是……他不肯让内阁的权力在他手中进一步扩大! 第157章 无品闲官(下) 可是,如果说隆庆不肯让内阁的权力进一步扩大,又如何解释他让高拱以武英殿大学士身份兼任吏部尚书呢?要知道,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执掌人事大权,而内阁中因为排名在高拱之前的首辅李春芳根本不敢与高拱争锋,高拱又相当于掌握了行政权。 按理说这个权力本身就已经十分巨大了,可隆庆帝仍不满意,竟然连司礼监掌印也让高拱推荐的人顶上,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相当于把最后的审核权也给了高拱!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所有人都必须承认,终隆庆一朝,但凡跟高拱对着干的,最后都是鞠躬下台,无一例外。 为什么总说高拱是隆庆心目中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臣子?这就是原因:隆庆不仅能完全、彻底的放权给高拱,而且对高拱的支持力度大到了“跟高先生作对,就是跟朕作对”这个程度。 那么,高务实猜测隆庆不肯继续加大内阁权力,是不是和这种信任形成了一个悖论呢?他认为不是。原因是,隆庆信任的并非内阁这种制度,也丝毫不希望违背太祖不设宰相的初衷,他信任的是且仅是高拱这个人而已! 这是有很大区别的。如果隆庆真的是信任内阁制度本身,并且下意识认为有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宰相是好事,那么他就应该不在乎具体由谁来做这个大权在握的“宰相”。然而事实是,此前徐阶“负海内人望”,稍稍有些大权在握的迹象时,隆庆就果断让他回家养老了。可见在他心中,高拱可以大权在握,但内阁本身并不能有这样的惯例,首辅这个位置本身的权力仍然要限制在“辅”,而不能是“宰”。 所以,他宁可让高拱兼任吏部尚书,宁可任用高拱推荐的司礼监掌印,以这些行动来大力加强高拱的权力和威望,也不会直接把这些权力交给内阁。因为只要这些权力是分开的,那么将来如果没有高拱这样一个人,权力就仍然分散,不会形成对皇帝的架空。但如果这些权力演变成内阁的权力,那么内阁的主事人——譬如首辅,就可能真正变成了宰相。 要知道,现在的内阁已经是有议政权的,有人视内阁为“中书省”,称阁臣为“宰相”,主要也是着眼于这一点。而内阁议政权,主要就体现在票拟上,其文书运作机制,基本有三个方面。 首先,凡六部题请、奏准的政事,制度上内阁事先虽未被“关白”,但事后并不是备顾问,也不是说可能不被顾问,而是全部必经内阁拟旨,并且全都是可以予以“驳正”。全国除上述六部题请、奏准,然后“发拟”之外的一切章奏,也全都交内阁批答、票拟。 其次,诸司奏事,关白内阁。景泰三年十二月,景帝命吏部举用方面等官,吏部“每次置二簿,钤以部印,……一封进司礼监便览,二送内阁备顾问”,打破了“诸司奏事内阁不得关白”的陈规。随着内阁制度的形成,诸司在上疏之前,对重大问题的处理一般得与内阁商议,以达成谅解。譬如正德、嘉靖之际的吏部尚书王琼就说:“内阁之权渐重,无异宰相之设。六部之权渐轻,凡事多乐受内阁风旨而后行。 再次,在外之督、抚、总兵、巡按御史直接上书内阁,请示机宜。尤其是自正德以后,督抚们纷纷以揭帖的方式上书内阁,请示军、政、财、赋之计,内阁则居中遥授方略,习以为常。故每当民变平息、边事安定,毫不例外地要封赏内阁诸臣,酬其运筹帷幄之劳。 以上三方面文书,皇帝的全部决策都不外乎通过它们做出。由于全都必经内阁票拟,所以和过去翰林学士等的“备顾问”不同,内阁的这一议政权是主动并且比较稳定的。 此外,内阁票拟对皇权还有一定的制约作用。首先,在票拟上,皇帝的批红权原则上不可超越内阁票拟而径自为之,票拟则经过批红而成为行政命令。其次,皇帝如果主动下手诏、中旨处理政事,按例也必须送内阁“商确可否”,“圣意所予夺,亦必下内阁议而后行”。内阁如不同意,理论上可将手诏、中旨“封还”、“执奏”,也就是拒绝拟旨。 大学士徐溥曾疏言:“即位以来,未尝有内降。幸门一开,末流安底。臣等不敢奉诏。”嘉靖初年,大学士杨廷和“封还御批者四,执奏几三十疏”。 再次,阁臣密揭,表明内阁的观点与立场,皇帝不得不重视。密揭是内阁进言奏事的方式之一,“中外大小臣工上封事,外有通政司,内则有会极门,俱有号簿,惟内阁独得进密揭。……外廷千言,不如禁密片语”。 内阁通过票拟、驳正,既可以为皇帝出谋划策,处理全国政务,解除皇帝的沉重负担;又与拥有执行权的六部相互配合、制衡,提高统治质量与效率。这就是内阁有“宰相化”的发展趋势和内阁大学士被视为“宰相”的主要原因。 当然,皇帝如果完全不顾及脸面,还是可以绕开内阁,譬如嘉靖在大礼议时代就老做这种事,但是相应的,就有了海瑞那样的文官,敢骂皇帝说“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于是嘉靖这个极有手腕的皇帝在后世成了昏君的代表。 隆庆当然见识和了解过自己父皇的手腕,他当然不想自己将来也混一个昏君的身后名,因此他的动作是很小心翼翼的: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是朕这个皇帝要新设的,但是这个职务虽然挂在翰林院,却没有品级,按惯例来说也就是所谓的“不入流”。就这么点不入流的小事,你们不能说我乱来吧? 至于他献书之功,朕虽然给了个侍读学士,但却是“假侍读学士”——这里的“假”不是真假的假,相当于“荣誉侍读学士”——并非实际担任侍读学士这个职务,纯属看在太子的面子上给他挂个名,这你们不能说我乱来吧? 高务实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些,所以才会觉得只怕不光是后世史学界某些人小看了隆庆,自己此前说不定都小看了这个仁厚之君——他仁厚可能不假,但仁厚不代表没有手段。 瞧瞧他今天干得多漂亮,用新设一个无品闲官,既给太子找回了面子,又向高拱展示了宠信,顺便试探了一下文官们对皇权伸张的底线和态度,甚至还小小地显露了一下自己作为皇帝的峥嵘。 厉害呀。 第158章 务实之请(上) 由于有了隆庆的这个圣断,高务实现在就是正式的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了。至于接下来一些细节,譬如告身、牙牌、官服这些事情,自有宫中有司负责操办,无须高务实自己费心。 隆庆则又交待申时行:“申爱卿,你与诸位讲官今日中午操劳点,去内阁和高先生商议一下太子出阁之后的课业安排,随后便请高先生上一道疏,把这些事情早些定下来。” 高拱毕竟自己兼任了“知太子经筵事”,算是主管,课程安排什么的,当然要找他商议了,同时高拱自己的时间安排又紧张,一般是上午在内阁办公,下午要去吏部办公,所以太子经筵的事情,就只好挤占中午的休息时间了。 这个情况申时行当然也是知道的,因此并无推脱,领衔诸讲官领旨谢恩。 隆庆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本来觉得事情差不多,可以打发众人回去,自己等人也好用膳去了,谁知道这时候高务实窥见机会,上前一步,很正经的行了一礼,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隆庆稍有些愕然诧异,接着就笑了起来,他再次露出那种邻家大叔般的微笑,和气的问道:“哟,高爱卿有什么事要和朕说?”听他这语气,高务实总觉得他可能是那种特别喜欢小孩子的人,难怪之前怂恿高拱让他做这件事会这么顺利。 不过眼下有申时行等几位先生在场,高务实还是表现得一本正经,规规矩矩地道:“回陛下,臣此前文中说欲将《龙文鞭影》一书献与陛下和太子,而臣所以能为陛下选中,似乎也是因为此书……如此,则臣若是回去之后再将此书献上,恐外间疑臣使人捉刀,有伤陛下之明,故臣斗胆请陛下准臣今夜留宿文华殿或随意何处,并使中官日夜监督,不得与外人相见,直到臣将此书全文献上之后,再行上任。” 隆庆听了这话,真是有些惊讶了,愕然反问道:“有这个必要么?”他转头问申时行:“申爱卿,你怎么看?” 申时行略微思索,点头道:“虽然此举实在有些委屈了高侍读,但高侍读所言也不无道理,毕竟今日高侍读所以为陛下、太子、贵妃以及我等讲官们一致认可,确是因为《龙文鞭影》之故。若陛下以为方便,臣同意高侍读以此自证。” 所谓“若陛下以为方便”,是因为高务实这个建议相当于要留宿宫中,虽然他年纪实在是够小,而且也自请“使中官日夜监督”,但毕竟要是严格的讲,总还是有些坏了宫禁规矩。 隆庆当然不至于担心一个小孩子留宿宫中会怎么样,而且高务实不光是自请宦官监督,还把地点定在文华阁——这里宫女都没有一个,有什么好担心?不会传出任何不良消息。 他主要是觉得这么做好像所有人都不相信高务实一般,这让他有些担心高务实心中的感受,更担心高拱知道消息后的感受。 隆庆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这样吧,高爱卿先留一下,与朕共进午膳。孟冲,你和申爱卿他们一道去内阁,把高爱卿方才的建议禀告高先生,问一问高先生的意见。若是高先生同意的话,你也不用马上过来,先安排人手在文华殿整理一间屋子,书案文墨之类都要准备好,还有床铺被褥之类,尤其不能简陋,晚间的膳食上面也要用心……” 作为皇帝而言,吩咐得如此仔细,实在有些絮叨,但无论申时行等人还是高务实自己,都只感到隆庆对他的重视——当然这可能是爱屋及乌,总之无人不为之感慨。 就连冯保在一边听了,也不禁心中嫉妒,寻思道:这可就不妙了,照这个趋势下去,高拱的圣眷不可动摇不说,就连高务实这小儿如果在太子身边久了,只怕将来也势必分我宠信,得想个办法才行。 他转而又有些恨今日前来参加遴选的其余各家子弟没出息,要是他们表现好点,把高务实这小子给压下去,哪有这么多麻烦?其他人可不是高拱的侄儿!就算张简修……算了,张简修今天的文章自己也看了,指望他根本不可能,也不知道张居正是怎么教的。 他这个腹诽可就真是冤枉了张居正,历史上张居正的几个儿子中还是有几个读书算不错的,虽然不能说才华横溢,但也并不糟糕,要不然张居正再如何权势熏天,也不可能把些完全的废物点心捧进一甲,甚至闹得士林、民间舆论大哗。 后来时过境迁,张居正死后被抄家,有条罪名就是他的两个儿子考中状元和榜眼,是他暗箱操作的结果,甚至有人说,连他三儿子张懋修的状元策都是他人捉刀代笔的,于是张懋修被人称之为“关节状元”,甚至有人说出更难听的“野鸟为鸾”,还有人作了这样的诗来嘲讽:“状元榜眼俱姓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作探花郎。”意思是只要张居正在位,他家的老六张静修,将来也能考个探花郎。 张懋修当状元,有没有他老爹的影响力在起作用,应该说有,如果他本人是个纨绔子弟,才薄而下流,张居正敢以此来面对举国才子的悠悠之口,这事就更荒唐。所以这里关键问题是,张懋修到底有没有学问??史书上说他“积学好古,清约寒素”,从这八个字来看,张懋修的学问与品行都是经得起推敲的。但贵为状元,还是需要用作品来说话。 张懋修晚年曾作诗云:秋色满林皋,霜天雁唳高。野花寒故细,浊酒醉偏豪。白雪知孤调,青山有二毛。丛来仲蔚宅,匝地起蓬蒿。 高务实觉得,虽然诗与时文不同比,但至少单论此诗,也是工整谨严而又才情卓然,格调沉郁悲凉,厚重内敛,非饱经沧桑者难为。既有对世事变幻无常的感慨,也有耿介孤傲不流于俗的清标之气。虽然是四十年后才展示这番功力,却也可见当年不凡。张居正敢于让他的儿子当状元,应该多多少少心里还是有些底气的。 可是,即便情况都到这样了,也没人提到张简修。偏偏这次太子伴读的遴选,在年龄上面太巧了些,这太子伴读要跟朱翊钧年纪相近,而张居正儿子虽多,却正巧只有张简修合适。试想一下,最终荫官武职的张简修放在一群正经文官出身的官宦子弟面前哪有什么机会?更何况高务实这个开了挂的。 第159章 务实之请(下) 皇帝赐宴是很高的赏赐,历来皇帝都很少与臣下一同用膳,到大明时,这些事情都有非常严格的规矩。就拿通常所谓的赐宴来说,按照规格的不同,就有大宴、中宴、常宴、小宴之分,前三种属于常例赐宴,而小宴则基本是皇帝对臣下的特例赐宴。 宫廷宴会不同于寻常,尤其是朱元璋因为出身低贱,得天下之后尤其重礼,因此有明一朝对于宴会的规格是有明文规定的:大宴行九爵礼,中宴仪同大宴,但进酒七爵,常宴仪同中宴,但百官一拜三叩头,进酒或三爵,或五爵为止。 但是很显然,隆庆临时起意留高务实一起用膳,只是“顺便”而已,跟这三种高大上的宴会完全不同,所以不可能是大宴、中宴或者常宴,而只能是小宴。 虽然小宴按理说对于举行日期、地点、规格等均无明文规定,但是就种类来说,小宴也有各种不同。一般而言有游宴、召对赐宴、征伐赐宴、殿衙落差或者公差赐宴或者赐食。 高务实今天所获得的陪皇帝、太子一道用膳,看起来应该属于召对赐宴,只是这里头多了一个李贵妃,那就极其少见了。想必隆庆也是觉得,对于高务实这样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孩童”,有些常例倒也不必格外在意。 “自古祸乱之原,每生于壅蔽,而壅蔽之害,常起于上下之不交”,是以前贤圣王“每以通达下情为先务,君臣之间日相接见”。 有明一朝,皇帝于臣僚接触会面的方式之中,最多的也是召对。皇帝通过对臣僚的召对赐问,使“君德下接,臣德上达”,有此则“上下交而为泰”,德业之成可期也。 召对不属于朝议,因而也没有固定的地点,往往出于皇帝的兴致或者需要,其内容一般有三点:对政务的咨询、吟诗作赋、谈论经史。前者是现实的需要,后两者则是对经筵的一种补充。 高务实今天所获得的赐宴,如果要分类,大概就是这最后一种。 孟冲与申时行等人走后,其余各家子弟也都由冯保安排了人送回各自府第,文华殿中便只剩下皇帝、太子、李贵妃与高务实四人——冯保和其他随侍左右的中官不算,他们此刻如果没有皇帝问话,基本上是不能主动开口的。 但皇帝还没问话,却偏偏有一名太监开口了,不过他是问皇帝:“万岁爷爷,今日膳食的菜色规制是按……?” 这句话是尚膳监掌印太监问的,他也是没办法,实在是职责所在不得不问。虽然宫里对于大几十种各类宴席的菜色都有明确的规定,但今日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特例,因此他也不敢随意定下一种就上。 其实如果只是隆庆夫妻、父子这三位,倒是好办,因为他们要么不会关注这些“闲杂小事”,要么就是不熟悉大明宫廷内那浩如烟海一般的典章制度,自己挑一种说得过去的按例办理,也不会有什么碍难之处。 麻烦就麻烦在今天有文臣在场——高务实虽然年幼,但刚才已经被那许多状元、进士夸出花来,这位尚膳监掌印太监又不是个被当做秉笔太监培养,从小宦官时期就在宫里跟着“前辈”们读书的人,他也不知道高务实根本不可能多么了解他负责的这档子事,还生怕被高务实挑出毛病来。 隆庆一听,也有些发愣,想了想才道:“给高爱卿按日讲酒饭赐宴。”然后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原本应该有酒五钟,因高爱卿年幼,且罢。” 那尚膳监掌印太监松了口气,皇帝有旨意就好办了。 日讲酒饭一般是每桌有酒五钟,汤三品,菜四色,饭一份。奉旨去掉酒的话,相当于只加了四道菜和三盅汤,再一份饭和一副碗筷罢了,好办得很,于是连忙领旨下去准备了。 这时隆庆才笑着对高务实道:“高爱卿,你的才学朕方才已经见识过了一二,今后太子进学,你这侍读学士可要多多帮衬着他。” 这句话明显带有调侃的意思,毕竟高务实就算真的因为隆庆帝“金口玉言”当了官,但他的主职也应该是太子伴读,而不是那个“假侍读学士”,但太子伴读只是刚才顺口新设的一个官,连品级都没有。 而侍读学士那是真有品级的,而且虽然正经品级不高,只是从五品而已,可是要知道,在翰林院,最高品级的官翰林学士,也只是正五品,而他是有参加廷推资格的! 翰林学士一下,真正的侍读学士只有两人罢了。高务实现在的这个“假侍读学士”虽然只是个挂名的荣誉官,但荣誉官也是可以拿来正式称呼的,刚才申时行不就已经改口称呼高务实为“高侍读”了么? 官场嘛,就是这样,你头顶上哪个名衔听起来最厉害、最尊贵,别人一般都会拿这个头衔来称呼你。就好比戚继光真正的职务是总兵,但戚总兵哪有戚少保这个加衔听起来威风霸气?所以后世尊敬戚继光的人,常常都称呼他为戚少保。清末时期袁世凯都已经干上北洋大臣这种实权第一的职务了,人家不也称呼他为袁宫保? 高务实听了隆庆这句话,当然知道这里头有客气的成分,但多半也还是有一部分真心诚意,不由得正色道:“微臣虽德薄才浅,但既蒙陛下所嘱,自当尽心竭力,好好做这个伴读。”他这句话不甚文气,主要还是怕说得完全不像个孩子。 隆庆笑道:“好,好,高先生家的麒麟儿,朕是放心的。”转头又朝李贵妃道:“爱妃有什么话要叮嘱么?” 李贵妃也露出微笑,看着高务实道:“此前本宫曾听说过高爱卿你,高爱卿还是张四维张侍郎的外甥?” 高务实脑子反应不慢,一下就想到这可能是上次自己在大舅家碰到国丈李伟,然后李伟不知什么时候在女儿面前提了这么一嘴的缘故。不过这不要紧,甚至还是好事,毕竟李伟跟张四维交好,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在女儿面前说自己的坏话。 于是道:“回贵妃娘娘,是,张公凤磐乃是微臣大舅。” 第160章 内廷行走(上) 指望三言两语随意几句话就让贵妃娘娘觉得高务实跟自己亲得仿佛母子一般,那只有傻子才会做这种美梦。事实上李贵妃与高务实的交谈颇为乏味,基本处于一问一答的简单模式,不过似乎也正因为如此,倒是更像“召对”了一些。 李贵妃并没有再额外考校高务实的学识,让高务实失去了装逼的机会。原本他还觉得如果李贵妃像某些野史、演义之类小说里的贵人那样出几个对联,自己再对几个高逼格的下联出来,然后找机会把故事渲染一番传扬出去,那在士林的名声势必更好听一些。再怎么说,那《笠翁对韵》自己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 奈何现实总不如装逼流小说那么丰满,李贵妃自己虽然这几年也尽量读了点书,但那主要是出于用知识武装头脑来应对可能碰到的宫廷斗争考虑,真要论学识,毕竟底子摆在那里,再强能强到哪去? 这个年头的人对于进士出身的文官们,在知识上有一种天然的自卑心理,无论是之前的曹淦,还是她李贵妃都概莫能外。他们下意识觉得像高务实这种出身,在数代家学渊源、长辈言传身教之下的高务实哪怕年纪小点,学识是怎么也差不了的。 更何况李贵妃刚才还见过“高务实的大作”,那《龙文鞭影》虽然暂时只看见第一篇,却已经让申时行这位当年的状元公和其他六位经过阁老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讲官赞不绝口,考校他这些东西,岂不是鲁班门前耍斧,关公面前舞刀?倒不如藏拙来得稳妥。 所以李贵妃只是问了些关于高务实个人的私事,其细致之处,甚至让高务实觉得自己是不是受史书影响过甚,而史书对现在的李贵妃、将来的李太后过于拔高了一些。因为李贵妃今天问他的一些问题,怎么看似乎都太过琐碎—— 高爱卿学识过人,不知是几岁开蒙? 高爱卿写得倒是一笔好字,好巧还正与太子同工赵体,你可还会别家笔法? 听说令堂一直留在新郑教养孩儿,真是难得,高爱卿想必也获益良多? 虽说太子读书之事有高先生、申先生和诸位讲师定论,但高爱卿你既然假侍读学士,若太子有什么不用功的地方,可也要及时规劝才是,高爱卿你可明白? …… 如此种种,问倒是问了不少,但怎么看都似乎近乎废话,半点油盐也没有。 高务实一边应对,一边在心里琢磨,这贵妃娘娘问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她究竟只是随口瞎问,还是意有所指? 最后还是隆庆给他解了围,笑说了李贵妃一句:“爱妃,你再这般问下去,就要问到高爱卿几岁断奶了。” 要不是担心“君前失仪”,高务实听得就只差笑喷了出来,朱翊钧在一边也是明显一副强行憋笑的模样。 李贵妃略有些羞恼,她倒也不怎么怕隆庆,白了自己男人一眼,有些赌气地道:“皇帝又要我来看看,又嫌我问得琐碎,得,我不问了。” 隆庆笑道:“爱妃勿恼,朕说笑而已。爱妃若想问,今后高爱卿来宫里的时间多着呢,你随时召他去问便是。”说罢又转头对冯保道:“冯保,你待会传朕的话下去,高爱卿乃是太子伴读,当常伴太子身侧,故特准其后廷行走。” 冯保呆了一呆,心道:准后廷行走可就是自由出入宫禁了,这是不是有点过了?高家小子年纪是小,可毕竟也是外臣,这随便出入宫禁…… 隆庆见他呆立不答,皱眉道:“怎么,你有异议?” “奴婢岂敢。”冯保连忙低下头,弯腰躬身道:“奴婢是怕外廷议论。” “那就加个期限,太子大婚之前,准高务实内廷行走。”隆庆摆手道:“这下没什么可说的了吧?哼,天下事他们要说,朕家里什么规矩,也要他们指手画脚了不成?” 理当然是这么个理,毕竟皇帝再怎么说,也不会有给自己戴绿帽的爱好,高务实要不是年纪小,他怎么可能给这样一个特权?限制一个期限,定在太子大婚之前就很妥当了,毕竟太子通常大婚都比较早,那时候高务实的年纪也还不大,能出什么事? 再退一步说,高务实就算有出入宫禁的权力,难道他还会在内廷瞎窜不成?内廷的中官难道都是摆设,不会派人跟着? 这时太子朱翊钧找到了机会跟高务实说说话,笑眯眯地问道:“小高先生,若论你那假侍读学士的身份,你差不多也该算孤半个老师,但你又是和孤一道听经筵读书的,这又更像是同窗,你自己觉得哪一个身份才是正角?” 高务实面对朱翊钧可以稍稍不用那么正式,于是面露微笑道:“太子说笑了,假侍读学士只是陛下隆恩,让臣在外间的身份看起来清贵一些,其实当不得真。若蒙太子不弃,臣与殿下自然是同窗。” 隆庆和李贵妃在一边听得暗暗点头,心里都觉得高务实这个小家伙别的不说,至少不是那种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轻浮小儿,有他在太子身边,可的确比那帮子武臣勋贵子弟让人放心多了。 朱翊钧也很高兴——他高兴的地方跟自家爹娘有所不同,他高兴的是自己作为太子,居然能有一个同窗,这可真是太难得了。当下便满面笑容地连连点头:“好好好,同窗就太好了。孤以后是没有机会参加科举的,到时候究竟学问如何,说起来也不好判断,但有你在就不同了,咱俩一定要好好读书,最好将来学问相差仿佛,然后你去参加科考,这样孤对照一下你的成绩,就知道自己学得如何了!” 其实他这话没说完,但高务实心里知道,朱翊钧之所以这么开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新体验”。毕竟身为太子,原本读书只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现在却能多个伴,这是意想不到的新感受——太子也是人呐,哪家小孩子乐意一个人玩? 反倒是朱翊钧说出来的这点,高务实有些意外。 看起来,朱翊钧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是很有乐意读书向上的心志的嘛。 第161章 内廷行走(下) 高务实也露出笑容,躬身一礼道:“太子殿下如此激励,臣自当用心上进,异日若不能名登金榜,岂不愧对皇上、太子和贵妃恩遇?” “好!”朱翊钧大喜,站起身来道:“等你将来中了进士,我一定请父皇重用你。” 隆庆在那边看见儿子兴奋的模样,也露出开心的笑容,觉得自己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总算不是白费,又觉得自己与高先生君臣际遇一场,将来若是儿子与高务实也能这般,那真是千年难得的一段君臣佳话。 想到此处,心中也未尝没有些激动,当即大声道:“好,太子这话高爱卿你可得记下了,朕也不会当做戏言,只要异日你名登金榜,朕自有重用!” 高务实这种惯会打蛇随棍上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立刻跪下谢恩:“臣谢陛下恩典,谢殿下赏识。” 这时孟冲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远远地叫道:“万岁爷爷,内阁的消息来了!” 隆庆一怔,下意识问道:“什么消息?” 孟冲急急忙忙行了一礼,答道:“就是关于陛下刚刚新设太子伴读,且以中旨任命高务实为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的旨意,内阁方才已经紧急商讨,几位阁老各执己见……” “最后谁同意,谁反对?”隆庆立刻催问道:“别说那些废话,快说结果!” 孟冲估计是一路小跑回来的,抹了一把汗,甩着袖子道:“李阁老、张阁老还有陈阁老表示同意,而高阁老和赵阁老反对。” “呼……”隆庆长出一口浊气,道:“高先生反对只是不得不如此,其他三位阁老同意就好。” 高务实敏锐的发现,隆庆这句话里直接忽略掉了赵贞吉。 这是为什么?他早料到赵贞吉会反对?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因为他觉得只要对高拱有利的事情,赵贞吉就一定都会反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不是表明,隆庆此刻心中对赵贞吉的观感就已经算不上多好了? 高务实的想法大体上问题不大,但隆庆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其实还有更加直接的原因。 在隆庆看来,这件事摆明了对高拱有利,而张居正在他心目中历来是高拱的盟友,所以张居正肯定会同意;陈以勤是个中立派,但人品正直,而且他的儿子陈于陛刚才就是参加评选各家子弟文章的讲官之一,陈以勤对自己儿子的水平不可能不了解,如此也就证明高务实的学识应该的确是这些孩子们里头最好的,那么他做这个太子伴读理所应当,陈以勤自然会同意;李春芳的态度其实是隆庆最为关心的,因为他既是首辅,又是状元出身,在这种事情上很有发言权,如果他明确表示不同意,这件事就比较难办了,但隆庆觉得以李春芳的性格而言,他出言反对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最后的内阁的结果也的确没有出乎隆庆的预计,三票对两票,尤其是三票里还有一票来自于首辅。 于是这道中旨就被通过了,内阁不予封驳。 隆庆的确是松了口气,要知道,内阁要是真把这道旨意给封还回来,他还真不敢强行来硬的。 他当然有能力来硬的,可那就必须把内阁里持反对意见的阁臣罢免,影响就未免太大了——为了任命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居然把阁臣给罢免了,消息只要传出去,外廷立刻就得炸锅! 怎么着,这高务实莫非不是高拱的侄儿,而是你皇帝陛下的私生子不成?在你皇帝陛下的心目中,地位居然比阁臣还要重要?这天下社稷你怕是根本没放在心上吧? 所以,听孟冲把话说清楚的隆庆真是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至于赵贞吉……其实隆庆当初用赵贞吉,乃是出于分化徐阶余党势力的目的,眼下徐阶余党的确已经被分化吸收,甚至徐阶本人都被海瑞敲打得满头包,竟然要靠着张居正给高拱带话服软来度过难关,所以赵贞吉眼下的作用已经不大。 但是话说回来,赵贞吉入阁也还不到半年,而且是自己一手把他弄进内阁的,如果现在刚跟高拱有些不对付,自己就将他赶走,未免有些不妥,所以这事情隆庆打算再看看。 至于赵贞吉跟高拱的矛盾,其实隆庆知道得比高务实还多一些。 去年下半年俺答汗入寇山西,大同总兵赵岢救援不利,但当时的宣大总督陈其学因为赵岢的举动其实是奉他的命令而行,所以反而报捷,把俺答自行退却说成被赶走,结果被御史燕如宦所弹劾。 赵贞吉的脾气并不是如某著名历史正剧所刻画的那样油滑奸诈,其实他个性一直都很刚直,甚至有些蛮横,听了这个消息就欲重罚陈其学、赵岢等人。 但兵部尚书霍冀认为不应该重罚,他认为陈其学和赵岢在这件事上问题不大,因为陈、赵等人之所以救援不及时,的确是因为担心皇陵被侵,于是仅议贬秩。 赵贞吉因此大怒,上疏说:“边帅失律,祖宗法具在。今当事者屈法徇人,如公论何?臣老矣,效忠无术,乞赐罢。” 他刚上任就乞归,皇帝当然不许,反而加太子太保。 近来赵贞吉又以先朝禁军列三大营,营各有帅,今以一人总三营,权重难制。因而极言其弊,请分五营,各统以大将,稍复祖宗之旧。皇帝觉得也好像有些道理,就命兵部会廷臣议。 不料兵部尚书霍冀因为上次这件事就与赵贞吉的观点不和,颇有些不以为然,说强兵首先在于择将,而不在变法,并举例戚继光、马芳等人。于是霍冀等乃上疏说,三大营宜如故。惟以一人为总督,权太重,宜三营各设一大将,而罢总督,以文臣为总理。皇帝觉得也有道理,于是暂时按照这个办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明白了:霍冀、陈其学二人的政治立场是偏向高拱的,赵岢更是高拱“门下走狗小的赵某”,你赵贞吉一上台就算要拿高拱的人开刀,可我霍某人得罪你哪里了,你第一刀就砍到我兵部头上?我就那么好欺负? 结果就是高拱还没啥明确反应,霍冀反而先跟赵贞吉杠上了。 第162章 上任之前(上) 按理说霍冀既然是倾向于高拱的一位尚书级大员,那么在这件事上,高拱似乎应该帮他一把,但个中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 霍冀隆庆元年时本任陕西三边总督。二月,张居正入阁参预机务。其时,徐阶大权在握,高拱因与徐阶不和,遂于元年五月离开内阁。九月,俺答寇大同,陷石州,掠交城,文水,直捣山西中部,京师处于战争恐怖中。十月,俺答掳掠中饱后引兵北退。隆庆帝下诏让群臣讨论战守事宜,兵部尚书郭乾被罢职,十月丁亥,由霍冀接任。甲午,巡抚宁夏的王崇古改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 到了隆庆三年,霍冀进九边图书。这一年灾异频繁,霍冀和杨博一同乞休,隆庆不允。 这里问题就来了。当时杨博是户部尚书,灾异频繁请辞还有点道理,可霍冀一个兵部尚书也跟着凑什么热闹? 原因在于,霍冀和杨博乃是同乡,而同进同退到这个程度,说明关系很不一般。在霍冀之前,杨博是兵部尚书,而在霍冀当兵部尚书的时候,杨博当户部尚书,却同时还在兼管兵部的事,可见霍冀当兵部尚书,肯定有杨博的帮助,他肯定希望是一个自己的人来继续管兵部,这样才不会有矛盾。 所以归根结底,霍冀是杨博的人,而不是高拱的人。至于他的政治态度为什么倾向于高拱,有一个不完全的理由是:高拱与山西籍的大员们关系历来不错——记得此前徐阶和高拱矛盾爆发的导火索么?就是那次杨博主持的京察,当时高拱就是站在杨博一边的。 当然这其中的具体情况还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明白。总之,杨博、王崇古、张四维等这些山西籍的大员,在朝中的政治态度多倾向于高拱,霍冀作为山西籍的大员之一,在其内部大概紧随杨博之后,也对高拱有所倾向就不奇怪了。 但不管怎么说,霍冀的“带头大哥”是杨博,而不是高拱。 既然如此,高拱就不好随便强出头,至少得等杨博表态,他才好有所举动,要不然你让杨博怎么想?山西籍的其他大员怎么想? 怎么着,你高肃卿是打算直接把我们山西帮整体收编了还是咋的? 因为这个原因,高拱现在肯定是不方便插手的,即便要插手,也得等霍冀顶不住赵贞吉压力而杨博也束手无策之时,那时候出手才显得出其中的分量。 但在原本的历史中,这件事后来出了岔子,其中原因比较复杂,简单的说就是霍冀直接愤而辞职了,高拱什么也没来得及做。但是一年之后高拱成为首辅且稳固了地位,便指示亲信门生、吏科都给事中韩楫上疏,请重新启用霍冀。不光是韩楫一人,从韩楫开始,一大帮高拱的门生故吏纷纷上疏请求重新启用霍冀,只是那时候霍冀染病,身体不好,因此推辞不就,再过了四年便病逝了。 事情前因后果大概就是如此,现在该言归正传了。 隆庆帝这个人,别看平时不声不响,但他其实是很了解这些内幕的,他知道所谓赵贞吉仅仅是因为脾气倔、架子大才跟高拱不和的说法完全站不住脚。赵贞吉乃是徐阶余党,他跟高拱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是施政理念不同:徐阶的施政理念早已说过,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维持现状。 但高拱显然是不满足于维持现状的,他要的是“除八弊”,是打造一个崭新、向上的大明。 这两个人的矛盾,根本无法化解。之所以还留着赵贞吉,一是赵贞吉目前并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不能无罪而罢;二是徐阶余党内部的势力还未理顺,还要等一等。 前者不必多说,后者却必须提一提。 隆庆帝是在等谁理清徐阶余党的内部势力? 不是别人,正是张居正。 张居正当然是徐阶一党出身,但他同时也是隆庆的潜邸之臣,如此一来,到底要不要用他,就要看他自己的倾向了。 隆庆怎么观察他的倾向呢?倒也简单:跟高拱走得近的,就是倾向于自己这个皇帝;跟高拱走得远的,那就是自私自利的徐阶党徒。 说到底,在隆庆心目中,由于高拱的政治理想跟自己完美重叠,因此高拱就是他在外廷的全权代言人,嫡系中的嫡系、亲信中的亲信。 说与高拱一路,便如同与他隆庆天子一路;谁与高拱陌路,便如同与他隆庆天子陌路。 因此,他下意识的一句话,才会根本不提赵贞吉。 高务实隐约之间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顿时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能爬五楼了……咦,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 这时孟冲也连连笑着点头,附和道:“是呀是呀,万岁爷爷圣明独断,内阁总算是……总算是明白了万岁爷爷的一片苦心。”他说着,心里一阵后怕,心道:直娘贼,差点说成“内阁总算是给了个面子没有封还中旨”,还好爷们反应及时。 隆庆也笑着点了点头,对冯保道:“冯保,你亲自跑一趟,去告诉下面,可以给高务实刻印雕牌了。” 刻印雕牌是指刻制官印和腰牌。有了这个东西,高务实才算正经的大明官员。 高务实心中有些中二的想道:我的这官印和腰牌上不知道会怎么写? 官印想必应该就是太子伴读? 腰牌是不是应该写作“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 我这两个官,似乎也有点像一个正式职务外带一个加衔的意思,只是都没有正经品级,要是放在前世,算什么级别来着? 从五品应该是个知州,知州是不是应该相当于副厅,亦或是正处?那我岂不是应该算作……没有级别却享受副厅或者正处级待遇? 有意思啊…… 还是这个年代好混,才几岁就能混到前世三十多岁都没混到的级别,可见有句老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呐! 第163章 上任之前(下) 陪皇帝吃饭并不是指与皇帝同桌——虽然明代早已进入合餐制时代,比如高务实在高拱府上从来都是和高拱夫妻一起吃饭,但这是有身份要求的,高拱的小妾就不能与他们三人同桌而食。 同理,高务实也不够资格和皇帝、太子、贵妃一桌,而是“别赐一席”就餐。菜就是刚才说过的四菜三汤。四菜者,烧笋鹅、蟠龙菜、荔枝猪肉、蒸鲜鱼,三汤者,猪肉龙松汤、玛瑙糕子汤、肉酿金钱汤。 其他几样虽然精致,但高务实都不在意,他比较好奇地看了看那道蟠龙菜。这蟠龙菜乃是嘉靖继位之后才出现在大明宫廷的御膳佳肴,首创于湖广安陆州兴献王宫邸——算是嘉靖的潜邸。 据说当年在朱厚熜出发之前,郢中名厨采用瘦猪肉和鲜鱼剁肉馅,拌入肥肉丝条,加上上等淀粉、鸡蛋清、葱姜末、食盐等拌成馅料裹熟鸡蛋皮之内做成扁卷筒形,置于蒸笼内蒸熟,然后将其切成薄片,摆成龙形于盘中间回茏蒸热,就成了色、味、香、形俱佳的上等菜肴,所以称之谓蟠龙菜。其特色是色泽鲜艳、肥而不腻、肉滑油润,香味绵长。朱厚熜少年时极爱此菜,赞不绝口,登基为帝后,即将蟠龙菜列为宫廷御菜。 不过高务实对吃的讲究看来不太够,夹了一片尝尝,虽然觉得味道不错,却也不至于让他赞不绝口那么夸张,心说:嘉靖当年只怕是孤单得很,寄情于菜,总觉得家乡的菜色吃起来最顺心吧。 不过蟠龙这个词本身另有寓意,乃是指蛰伏于地未曾飞天的龙,当年嘉靖赐此菜名为蟠龙,大概是借喻自己有真龙天子之命。 高务实不禁有些恶趣味地想:我第一次吃宫廷菜就吃了蟠龙菜,要不是我只是个区区孩童,只怕就要疑心这位皇帝陛下是不是怀疑我有异心了。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几百年后还有人拿这件事当做传说秘闻来宣扬。 用过午膳,隆庆自然还有其他事要“忙”,李贵妃则表示要带着太子去见皇后,把今天的事情向皇后禀明——她在这些礼仪的事情上做得还是很到位的,自从皇后病居,每天都会带太子去探望。 朱翊钧其实很想跟高务实单独玩会儿——倒也不是说他现在就对高务实如何如何亲近了,只是小孩子都喜欢有个伴儿一起玩,而高务实与他年纪相近不说,父皇和那么多厉害的先生们也都夸他学识了得,因此朱翊钧也希望多和他在一块儿玩。 只是他毕竟是个生长于王府、宫廷的孩子,虽然年纪尚小,却也知道自己身份不同,有些责任是一定要承担的,只好依依不舍地随母妃去了。不过临行前还是嘱咐高务实道:“高侍读,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伴读了,估计明天内廷就会把你的告身关防和腰牌等物从去高老先生府上,届时你便可以随时进宫看我。” 看起来这只是怕高务实不知道宫廷的流程规矩而告知一下,但高务实当然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说:我在宫里孤单得很,你明天拿到通行证就给我赶紧过来陪玩! 当下微笑着道:“太子的意思臣明白了,臣拿到东西之后就来看望太子,顺便……”他说着顿了一顿。 “顺便什么?”朱翊钧眼睛里露出一丝希冀。 “顺便有点小礼物送给太子。”高务实笑着道:“那礼物是臣闲暇无事想出来,然后派人试做的,倒也有些意思,臣自忖不光太子会喜欢,说不定太子拿去献给皇上、皇后和贵妃,他们多半也会喜欢。” “哦?”朱翊钧拍手笑道:“这么好玩?好好好,那你明天可得早点来,咱们时间算起来也不多……再过一阵可就要进讲了。” 嗯,意思是说现在还在放寒假,过段时间“教育局”的课程表定下来,就要开学了。 “是,是,臣明白。” 待朱翊钧跟着李贵妃离开,文华殿也就基本空了,孟冲自然早就跟着皇帝走了,冯保也跟着李贵妃母子走了,来招呼高务实的那宦官一走过来,高务实就笑了,招呼道:“陈公别来无恙?” 也是巧了,原来负责送高务实出宫并回府的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的“老熟人”陈矩。 “高侍读莫要折煞奴婢,您老叫一声陈矩就算看得起奴婢了,要不就叫一声小陈子,显得亲切。”陈矩的嗓子还是那样,听着总觉得略有些沙哑,但面上的笑容却是真切。 其实他这话也不能说是太自谦,毕竟高务实此刻头上已经顶着一顶叫做“假侍读学士”的帽子,这大明朝,但凡跟“学士”这个词沾了边的官,基本都是清贵之极的,将来前途多半也看好得很,虽然高务实这个所谓的学士连秀才都不曾考过,但作为太子伴读,又是高阁老的侄儿,估计也没几个傻蛋会把他当做普通读书人看。 而陈矩,虽然高务实知道他今后的发展,可眼下在宫里中官那么多,得宠的、掌权的一大把,从承天门排到地安门也轮不到他站位,因此他是真的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被高务实称呼一句“陈公”。 更何况,自己还欠了高务实一个人情——上次高务实还真给他那位做县尊的“师兄”去了封信,后来陈矩的兄弟就来信说县衙出钱把县学修葺了一番,以前欠发的一些廪膳,也都一一补上了。 这件事对高务实而言,不过是写了封不到三百字的信,基本上可以算作是举手之劳,可对陈矩来说,却是一份不小的恩典,给他解决了大问题,由此对高务实是真心诚意的感谢。 高务实笑着道:“今日是陈公送我回府么?” 陈矩微微躬身,道:“正是奴婢有幸得了这份差事。” “又要劳烦陈公了,真是过意不去。”高务实客气了一句,又问道:“可还有其他人?” 陈矩一怔,愕然道:“没……没有了,怎么,高侍读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人代办一下?若是有话要转告给高阁老,奴婢可以派人跑一趟。” 陈矩虽然地位不算很高,但大小也是个内廷里头的中层头目,找个人送信还是不成问题,尤其是今天高拱这时候估计还在内阁,而不是在吏部,离得近,不可能误事,是以有此一说。 “那倒不是。”高务实笑着,又眨了眨眼,问道:“陈公可有兴趣调到太子身边做事?” 第164章 宫外反应(上) 石狮威严,朱漆阔门。高悬的门匾上,写着两个简单却令人无限向往的大字:吏部。 高拱的绿呢大轿落在门前,早有眼尖的皂隶门子上前接轿,高拱下得轿来,随意摆摆手,便面带笑容、脚步生风地走了进去。 那皂隶心道:看来高阁老今日有什么喜事呀。但也不敢搭腔,躬身看着高拱进门而去。 高拱来到自己的公事房外,正巧见到张四维站在门口,不禁微微诧异,问道:“凤磐有事找我?” 张四维笑道:“特来恭喜玄老。” 高拱摸了摸自己那把著名的大胡子:“哦?喜从何来?” “玄老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张四维仍是一脸笑容:“您那侄儿,眼下可是储君近臣了。” 高拱仍作矜持状,道:“你我共掌铨务,何等样官未曾见过,此区区无品无级、不入流小官,何足挂齿?” 张四维也不点破,却笑道:“还有那《龙文鞭影》第一篇,这才两个时辰,只怕已经传遍京师了——玄老可知他这本书是何时所作?” 高拱略微有些意外:“这么快就传遍京师了?”顿了一顿,又道:“此书成于何时,我亦不知。不过务实这孩子,尚在新郑时,便常常一个人闷在书房写写画画,我想着这写写画画总比去外面惹是生非要好,便也未曾多问……如今想来,此书应该是在新郑就写成了的吧。” 高拱说完,又朝张四维招呼了一下:“进去说。” 张四维伸手虚引:“玄老先请。”高拱点点头,当先进屋。 两人便先后进了公事房,高拱便请张四维坐下,自己也自坐好。 张四维接着刚才的话头,道:“待此书全文传出,只怕我大明又出一个杨升庵也。” “杨升庵么……”高拱摸着胡子,叹了口气:“我前些日子才刚用杨升庵昔年之失敲打于他,谁料如今他却真有杨升庵当年的影子了。” “哦?”张四维有些意外,不过高拱用杨慎当年之失敲打高务实,怎么敲打倒是不问可知,于是开解道:“杨升庵之失,已有前车之鉴,如今务实年纪虽小,以我观之,却并无杨升庵昔年那般傲气,想必是不会做那等傻事的。再说,还有玄老时刻在旁提点,他又怎会那般做派?” 高拱点了点头:“希望如此吧……”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不觉莞尔道:“好你个张凤磐,他是我的侄儿不假,可他不也是你的外甥?你恭喜我,我是不是也该恭喜你?你说我会时刻提点,你是不是也该时刻提点?” 他说到此处,又想起一事,拿手指虚点了点张四维:“你可别忘了,他现在头上这帽子虽然不入流,却也是你翰林院的官儿,你才是他的正管上峰!”高拱的脸上带着些许调侃,道:“翰林院素来便是为国储才之地,你这个翰林学士可不能不关照着些某些后辈呀!” 原来张四维眼下除了吏部右侍郎身份之外,还有一个职务在身,那便是翰林学士——翰林院的正印堂官。他被高拱提拔,当初便是先以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任翰林学士,再以翰林学士兼任的吏部右侍郎。这么说起来,翰林学士倒还是他的主职。 张四维听了高拱的调侃,也不禁哈哈一笑,道:“玄老说得是,我翰林之官,素来被视为储相,我这个堂官自然要好好照看着,断不容许这些国之干才有行差步错之虞。” 高拱先是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茬,问道:“他这官儿虽小,却是出自陛下中旨特擢,内阁那边也已决议通过,不予封还。按照常例,只怕明日便能拿到告身关防。如此一来,可能他明日就要去翰林院点卯并拜会上官……” “没错。”张四维接口道:“他这官儿虽是特设,也无品级,但因他有加官‘假侍读学士’,那按理说正经的上官便只有我这个翰林学士了,所以他去翰林院也没有其他人好拜会,只能找我。正巧我最近去翰林院去得少了些,想是也积压了一些公文,我已打算明日去翰林院办公,正要向玄老告假。” “告什么假?”高拱摇头道:“都是为朝廷办事,一人身兼多职的辛苦我还不知道么?明日你自去翰林院,吏部这边有我,出不了什么麻烦。” 张四维点头应了,面色却有些犹豫。 高拱见了,便问道:“怎么,在我这里,凤磐还有什么事不便明言的吗?” 张四维郝然一笑,轻咳一声,道:“玄老教训得是,那四维就直说了。” 高拱点了点头。 “申汝默今日……”张四维稍稍沉吟着道:“按理说他是张阁老的门人,与我们勉强也算是同一路的,可他今日对务实取得这个位置,却有些……刻意刁难倒谈不上,却也总有点推三阻四。玄老,您看这是申汝默自己的意思,还是……” 申汝默就是申时行,汝默是他的字。不过张四维不称他的号而称字,看起来似乎也谈不上多么尊敬。 高拱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张四维也不见怪,思索着回答:“我觉得应该不是张阁老授意的,说不定张阁老那边什么话都没说,申汝默恐怕先是想挣一份清名,后来见皇上坚持,态度就软了下来,将责任推给内阁,却把自己摘了出去。此人……肩膀跟李石麓有得一比。” “哈!”高拱笑了一声,摆手道:“他比李石麓还是有担当一些的,只是为人圆滑了一点,不大敢真正来个什么直言劝谏。不过,他对务实倒也谈不上有什么坏心,故意阻拦那是没有的,说到底还是怕自己清名受损罢了。” 高拱并不奇怪张四维怎么身在吏部却这么快就知道宫里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因为这件事在宫里是公开举行的,参与的小宦官太多了,而以张四维的身家,在宫里有些个中官为他传信,那简直再正常不过。 眼下外廷稍微上得些台面的官员,谁还真在宫里是两眼一抹黑不成?除了海瑞,估计就没有那样的人了! 听高拱这么说了,张四维看来略微放下了心,颔首道:“只要不是张阁老那边出了变故,我也就放心了。” 高拱听了这话,却不由心中一动。 第165章 宫外反应(下) 高拱之所以心中一动,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张居正。 张居正最近的反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他却从某些渠道得知了一个传言,说上次张居正来给徐阶说话,是收了徐家三万两银子的。 这件事让高拱很不痛快。 但他不痛快的根源并不是张居正收银子本身——徐阶是你的恩相,这我知道,他们家有了麻烦,以徐家子弟的名义给你这个“师兄”送点银子,求你帮他们说句话、求个情,我不是不能谅解。但你我二人也是多年同僚,我对你如何你不知道?“亦师亦友”这个词我高肃卿担得起! 可是你张太岳呢?把我瞒在鼓里,还跟我大言不惭的说了那么多道理,一副全心全意为我打算的样子,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就真的没有点愧疚? 张太岳啊张太岳,你是我看好的继任者,这次事情毕竟事关你的恩相,我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可是下一次……希望你不要让我再失望了。 就在高拱在心中对张居正感到失望之时,张居正却正在内阁的值房里写信。 这封信是写给即将履新广西巡抚的殷正茂的。 殷正茂,歙县人。其一世祖是南宋末年的殷恂则。德祐元年,他以部校的身份领兵随贾似道从临安出发前往芜湖御敌,大败。殷恂则循原路退至歙县,遂定居于县城南门。其后几代在地方上名望颇隆。但到了十世孙殷正茂时,殷氏家族已颇为寥落了。 嘉靖二十六年时,苦读群经多年、已经三十四岁的殷正茂,终于高中进士,这给业已衰落许久的殷氏家族带来了新的辉煌和希望。由于名次靠前,不久升为兵科给事中。 殷正茂早年其实是以不畏权贵、正直敢言的形象在朝廷中头角初露,引起内阁注意的。所以不久后,就被外放锻炼,历任广西、云南、湖广兵备副使,再迁江西按察使。 因为早年颇有正直敢言的美名,当时殷正茂与张居正这位同年的关系还算不错,不说相交甚厚,至少也是关系亲近。后来张居正得徐阶所独重,竟而由翰林学士直接入阁,殷正茂便更是经常与张居正书函往返,说是政治盟友并不为过。 不过,可能是因为自认负有重振家族之任,殷正茂外放之后虽然能力出众,尤其精于断案和兵事,但对于钱财却越来越看重。其为官是否造福一方不好说,但对治下百姓还算不错,办案也称得上公正,使许多受冤之人得到清白。只是对于属下的孝敬,殷正茂却是来者不拒,甚至还会主动暗示。其贪鄙之名,也是源自于此。 后世多说殷正茂贪污,其实很可能是因为殷正茂乃是张居正一派,而张居正被万历清算之后,不少张居正提拔重用的官员都被厚污的缘故。 总的来说,殷正茂很有才干,为官的确有些贪鄙,但总体来讲,这种贪鄙主要是对于自己的下属官僚来说——孝敬这种东西,实乃官场痼疾,但如果只是按照某些潜规则收取,很难说具体怎样才算贪污受贿。 毕竟,受贿定罪得看帮人做了什么事,放在后世来说就是权钱交易。而殷正茂只是收“例钱”,他又不怎么具体帮忙,所以才能在混出偌大“贪鄙”名头的同时,还能继续完好无损地做官。否则的话,贪鄙名头都这么响亮了,真当没有御史去参他一本? 高拱之所以同意殷正茂去,嘴上倒是说给“多给他二十万,让他贪”,其实心里明镜似的,这军饷殷正茂自己绝对不会去贪,他有别的办法:比如下属肯定有吃空饷的,殷正茂只要抓住这些下属的把柄,稍稍示意一下,这些下属在每年的各种“例敬”上,怎敢不加个几成,甚至翻他几倍? 如此,钱照样可以拿到,而他殷正茂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把柄——孝敬而已,你们谁不收啊?朝廷中枢的大佬们也收冰敬炭敬呢! 所以高拱肯让殷正茂从江西按察使转迁广西巡抚,主要原因还是看重殷正茂的才能。 不过,张居正在给殷正茂的信里,自然不会这么写。 这封信的大体意思是这样的: 殷兄此前曾任职广西,熟知广西风物地势,今广西又起变乱,而广东因为倭寇屡屡进犯,广东官军疲惫不堪,是以广西之乱欲定,还需广西之兵。殷兄大才,我是早就知道的,所以曾经多次推荐,但此前李春芳不懂军务,以为广西之乱没什么大不了,因此拖着没办。现在高拱回来了,他还是懂军务的,只是那两广总督李迁是他的同年,他还是希望李迁能平定叛乱,拿下这一殊功。 我张居正好说歹说,万般恳求,高拱总算松了点口风,肯让殷兄你去平乱了。只是,李迁虽然打仗不怎么样,毕竟资历摆在那里,高拱也需要有这样一位封疆大吏给自己摇旗呐喊,因此不肯让你做两广总督,只肯让你做个广西巡抚。 我当然知道以殷兄你的才干,做区区一个广西巡抚实在是屈就了,但眼下国事如此,还是希望殷兄能够暂时接受,把两广的乱子先处理妥当。至于中枢这边,殷兄你只管放心,今日朝廷欠你的,就算是我张居正欠了你,将来一定给你补上这一功…… 总而言之一句话:高拱是很不希望你去拿这么大的功勋的,他希望他的人得这个大功。只是眼下局面糜烂,只有你殷正茂能解决,而我张居正就是最力挺你的那个人。朝中上下,唯有我张居正坚持为你说话,让你有机会一展手段。为此,我甚至不惜拉下脸面去求高拱,总算给你要来了这个广西巡抚,你千万不要嫌弃…… 写好这封信,张居正面露微笑,吹干了墨迹放好。 这时,他又想起之前内阁关于通过皇帝中旨时的场景。 “高务实……”张居正喃喃自语:“你倒是生了个好时候,若非我家诸子恰好只有简修与太子同龄,又岂能容你这般轻易靠上太子?李春芳那个废物点心更是毫无远见,居然事情到了这个程度都不敢反对,看来他在内阁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第166章 务实回府(上) 《龙文鞭影》全书一共四千两百余字,算起来不多不少,虽然毛笔字写起来略慢,但一下午加以半个晚上足够高务实全文写就。 默写完全书的高务实连夜将书转交给了陈矩,然后美美的补个觉。不得不说,在隆庆皇帝亲自交待不能怠慢高务实之后,他的休息之所虽然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但足够舒适。不过,整个一晚上高务实身边只有宦官,一个宫女都没见着,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宫中巧遇公主、嫔妃,然后发生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传奇发生了。 第二日一早,高务实在陈矩的护送下出宫往高府而去——他估计自己今天可能会很忙,除了要领取估计今日上午就能送到府上的身份证明之外,可能还要去翰林院拜访上官,然后还得再次进宫面见太子,因此一路紧赶慢赶,回到高府时,天都只是蒙蒙亮。 他才刚进府,便有门子上前禀告,说老爷已经在书房等候一会儿了,请大少爷赶紧过去。 高务实心头一笑,看来三伯还是挺重视自己去做太子伴读这件事的嘛。 但等他进了高拱书房才发现,高拱并不是枯等自己,这个工作狂手里拿着几页公文文卷正在细看,连自己进门都没发现。 “三伯,侄儿回来了。”高务实不得不出言“叫醒”高拱。 “嗯。”高拱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挪开视线,看了高务实一眼,招呼道:“你在宫里的表现,我都知道了,先不必细说,你且过来,我给你看几封案卷,很有意思。” 高务实有些错愕,不过还是走了过去,伸手去接高拱递过来的文卷。 高拱一边递出文卷,一边嘿嘿一笑,道:“徽州这个地方可真有意思,一个区区刀笔小吏,居然把官司打到内阁来了。” 高务实听得也是一愣,心说刀笔小吏?那比自己这个不入流的小官还不入流啊,居然能把官司打到内阁?于是颇为好奇地结果文卷看了起来。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奇妙。案卷中说的事情,的确有些意思。 徽州府历来人杰地灵,名人辈出,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乡,比方说即将去巡抚广西的殷正茂就是徽州歙县人。徽州府下辖一共六县:歙、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其中歙县最大,且是附廓县——也就是说,徽州府治设在该县之内,与歙县县衙同城办公。 府县同城,很多府一级的文书档案,自然就储存在县城阁架之内,以便随时调取勘合。这些关于税粮户籍的案牍十分重要,关乎一县之兴衰,当然这些案卷文牍也十分枯燥无聊,全是各种枯燥的数字罗列。因此常年束之高阁,除了户房的税吏之外,根本无人问津。 事件起因是隆庆三年时,徽州歙县的一个新上任、名叫帅嘉谟的管钱粮小吏,发现徽州每年给南京的税赋中,有一科“人丁丝绢”在徽州下辖的六县中,只有歙县代为承担。其他五县均不为这科的赋税负责。 这个帅嘉谟本来也是读书之人,不过在道德文章上的表现一般,注定仕途无望。但他在数学方面很有天分,可惜在大明,只有文科生的就业前景才最为看好,理科生的前途就很堪忧了,他这种类型的人才,了不起也就只能去做钱粮一道的书吏或者师爷。 但是干一行爱一行的帅嘉谟并不介意,他很有职业精神的把目光投向了徽州府历年来的税粮账册,力争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成绩——反正这些资料都存在歙县。 大明税赋结构向来繁复,徽州又是纳税大户,账册涉及到大量科目之间的折兑均平,正是绝佳的应用题例,很符合帅师爷的胃口。 不平凡的成绩很快就真的做出来一点眉目了:他在盘点了各项税目后注意到,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运库交纳的税粮中,除正税之外,还有一笔科目叫做“人丁丝绢”,须以实物缴纳,且数额甚大,每年要缴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 帅嘉谟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再往下去查徽州府下属诸县的分账,果然发现一个惊人的现象:徽州府下辖六县,其他五县都没有“人丁丝绢”这么一笔赋税,只有歙县的账簿上有一笔支出,数字也是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然而科目却又对不上,因为这里叫做“夏税生丝”。 换句话说,徽州府这笔每年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的税支,全部是由歙县在负担,其他五县一文不出。 帅嘉谟顿时大为骇异,因为这可不是小数目了,是一笔巨款。为了确保自己没算错或者误会,他还特意去查了一下《大明会典》。 《大明会典》里面收录了大明自开国以来的典章沿革以及各级政府税赋资料、行政法规,且从弘治朝开始,每代都会进行修订,基本上可当做年鉴来用。 帅嘉谟在《大明会典》里的徽州府条目下,找到了同样的纳税记录。更重要的是,《会典》里只提及是由徽州府承担“人丁丝绢”,并无任何字样表明是歙县独自承担。这说明徽州府的这一笔“人丁丝绢”的税目,应该是六县均摊,怎么可以只压在歙县一处呢? 不行,这件事关乎一县之民生,可不能这么糊涂下去!必须得挖个水落石出! 就像所有的力争在平凡岗位上取得不平凡成就的人一样,帅嘉谟面对眼前出现了难题,不惊反喜,兴致勃勃地继续深入挖掘。最终,他在《徽州府志》里找到一条古早的线索。 徽州这个地方,归附于太祖的时间很早。朱元璋在元至正二十四年称吴王之后,在徽州实施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元税,称为“甲辰法制”。结果年底核查,中书省发现数字有问题,于是在至正二十五年搞了一次“乙巳改制”,很多科目的税额要重新调整。 结果帅嘉谟一查之下,发现歙县跟此前缴纳的夏麦相比,同比差了九千七百石。于是朝廷针对歙县的三千六百四十六顷轻租田,每亩各加征“夏税生丝”四钱,以弥补缺额——这就是歙县“夏税生丝”的由来。 只是这个“补欠夏粮”年代太过久远,看起来和“人丁丝绢”并没关系。帅嘉谟凭着天才般的直觉,觉得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于是拿起笔来,粗粗算了一下。 歙县补的九千七百石夏麦,按照眼下的官方折率,每石折银三钱,九千七百石粮食折算成银子,是梁倩九百零十两。而每年“人丁丝绢”补交的生绢折成银子,每匹七钱,所以折银六千一百四十六两——呃,这么看的话,两个数字似乎没什么关联。 可帅嘉谟到底是个数学人才,脑子转得很快。他很快想到,徽州六县彼此相邻,一个县夏麦歉收,其他五个县不可能幸免。于是他再一追查,发现在同一时间,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五县也亏欠夏粮,一共是一万零七百八十石,可折银三千两百三十四两。 两千九百零十两加三千两百三十四两,共计六千一百四十四两! 这个数字,和“人丁丝绢”只差二两银子! 第167章 务实回府(下) 只差二两银子,那就很可能只是误差了,于是帅嘉谟得出了结论:在大明开国之初,整个徽州府六县共亏欠夏粮两万零四百八十石,该亏欠以“夏税生丝”为名义补上,折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这本来没有问题,问题是在乙巳改制之后,这笔税款不知为何,居然由全府承担变成了由歙县一县单独承担。 而更悲剧的是,这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属于折色税,要以实物形式缴纳。然而徽州根本不养蚕,于是歙县的老百姓必须先把粮食卖掉换成银子,再拿银子去买生丝,最后缴给官府。这就表示前后要折两次,成本不用说了,肯定是非常高。 还有就是,这个八千七百八十匹是到库的数字,还得加上中途运输成本与损耗。所以整个折算下来,歙县人民实际付出的比账面更多,也许九千匹,甚至上万匹也说不定。 可想而知,如果这一情况确实无误,那歙县简直倒霉透了!因为从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改制”开始算起,直到隆庆三年——歙县百姓头上的这笔冤枉税傻交了两百多年! 帅嘉谟惊得自己都头皮发麻,所以做事很谨慎,他没有急着去惊动官府,而是先自己在歙县仔细摸底了一番。结果他发现,原来自己还不是最早发觉这件事有问题的人,早在嘉靖十四年,已有两个歙县人王相、程鹏,就发现了这个“人丁丝绢”有问题。 当时,他们没有在徽州府本地抗议,而是直接越级呈文给了徽州府的上级——应天巡抚,而且还不止一次! 当时第一次接到呈文的是应天巡抚陈克宅、巡按宋茂熙,这二位还是认真办事的,很快给了批复,要求徽州府彻查。可惜的是时间不凑巧,这两位很快便升迁转走,接任者又不清楚之前的情况,这件事就没人再去追问。 王相、程鹏二人也估计到了这种可能,于是再次呈文到应天巡抚、巡按处,接任的巡抚欧阳铎、巡按游居敬,于是也接到了同样的呈文。这两位刚刚上任,当然不能有事不办,所以也很快给了批复,并且要求徽州府召集六县合议。结果负责此事的官、吏,都是其他五县出身,于是敷衍塞责,推诿拖延。 到后来王相、程鹏先后莫名去世,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怎么办?这两个人死得离奇,多半不是正常死亡,十有八九就是跟这件事有关。我要是也揪着这笔冤枉税不放,是不是将来也会遭遇同样的祸事? 数学人才的固执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人可以死,账不能错! 想到这里,帅嘉谟推开账册,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第三次呈文,为歙县讨一个公平。不说把以前多交的税要回来或者争取减免今后其他税,但是最起码,也得把这笔税重新分摊到六县,绝不能让歙县独扛! 帅嘉谟的这个决心下得并不容易。要知道大明的税赋体系本来就比较乱,错综复杂,牵涉甚多,除非某地受灾严重,否则就算是皇帝想增减一二都极不容易,想凭一介平民的力量删掉整整一个科目,实在难于登天。何况如果重新分摊的话,就意味着其他五县平白加税,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一定会拼死阻挠。 但已经下定决心的帅嘉谟仍然亲自撰写了一份呈文,详细地写明自己的查考过程,然后在隆庆四年的年初,没有通过徽州府,而是越级呈给了当时的应天巡按御史刘世会。 在这篇呈文里,帅嘉谟耍了一点小手段,他在讲述缘由时加了一句话:“缘本府递年奉戶部勘合,坐取人丁丝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匹,原额六县均输,府志可证。” 其实在《徽州府志》里,只是含糊地记载徽州府或歙县缴纳人丁丝绢多少多少,根本没有明确说过“原额六县均输”的话,更没有和国初那笔亏欠夏麦联系到一起。 帅嘉谟偷偷加了这六个字,是想给上官造成一个既成印象,方便行事——孰不知这一处小小的手脚,后来却成了聚讼的关键点。 除了这一点之外,帅嘉谟还说:“南京承运库每年收丝绢两万零一百九十匹,其中浙江、湖广这种产丝大区,才缴纳八千五百零一匹;应天十三府,只要缴两千九百零五匹。而我们徽州府根本不养蚕,却要负担八千七百八十匹。当地民众只能卖了粮食,折成银子,从浙江等地回购,这两道手续,让成本翻倍,苦不堪言。更何况,这笔负担若是六县分摊,那或许还能勉强忍受,可现在却是歙县一县承担——这一县之税,比浙江、湖广两司(无风注:布政使司,类似于省级行政区)都高,这根本不合理啊!” 说实在的,这里帅嘉谟又玩了一个统计学上的小花招。因为大明税制,并不是统收统解,一个地方往往要向数处交税。 譬如说浙江、湖广等地的丝绢税,不止解往南京承运库,还有很大一部分送往太仓银库、丙字库等。实际上浙江的丝绢税总额高达十三万匹上下,湖广的丝绢税总额也有约两万七千匹,都远超歙县。 但帅嘉谟不谈总数,只单单拿出南京承运库作比较,顿时就显得歙县境况格外悲惨。 这个手段的绝妙之处,在于这些数字都是真实的,完全经得起查证,只是比较方式上稍做手脚,立刻显出非凡效果——事实上歙县本身的负担确实沉重,但也不是说因此就民不聊生了,可是被帅嘉谟这么一比较,正常人看了都会觉得惨绝人寰,简直触目惊心。 除了在史料和统计学上做了一点他自己觉得足够隐蔽的小小手脚之外,帅嘉谟还有其他手段。 他在呈文的第一句话就这样写道:“天下之遗,贵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则焉。歙县久偏重赋,民困已极,躬遇仁明在位,备陈情欤,恳乞均平。” 短短一句话,先后两次出现“均平”一词。显然,这不是他文字水平有限,而是有着深刻用意的。 此前高拱和高务实伯侄二人私下谈论理财大计之时,高拱就提到说连张居正都有些操切起来,希望将一条鞭法推广全国。高拱认为,一条鞭法在某些富庶地区——也就是高务实熟悉的“经济发达地区”——可以推行,但在一些贫困地区就一定不能推行,否则穷人必然还要遭到更多的剥削。[无风注:前文有述,不记得了的读者诸君可以自行翻查。] 而在当下,江南当然是富庶之地,所以正在推行一条编法,即日后的一条鞭法。这个税改政策的雏形始于嘉靖十年,从嘉靖四十年开始到隆庆年间,逐渐在经济最强但也税负最重的南直隶地区进行试验。而其提出的口号恰好是:“均平赋役,苏解民困。” 所以帅嘉谟两次“均平”所为何事?就是为了把这次税赋争议,拔高到响应朝廷政策的高度上去。 从深层次来讲,一条编法的核心要旨,的确是合并田赋、徭役,取消米麦之外的实物税,统一改为折收银两。因此帅嘉谟在呈文中反复强调“人丁丝绢”是折色实物税,缴纳十分麻烦,亟需调整,这又和中枢正在大力倡导的改革紧紧地挂上了钩。 在帅嘉谟看来,只要此事能借到国策的东风,多半便能引起应天巡抚的格外关注。华夏数千年的传统摆在那里:高层一关注,事情就好办。 尤其是现任的应天巡抚,对一条编政策的推行也是很下力气的。而只要他肯表态,这事就成了一半——不对,是成了一大半。帅嘉谟之所以有这个底气,是因为这位巡抚实在太有名气,远非寻常官员可比——这位爷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 这件事到头来果然惊动了海瑞,但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国策掌舵、改革旗手高拱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就是高务实手里这份。 第168章 官场百态(上) 为何这份呈文包括事件发生的详细信息居然会一同出现在高拱手里,这就必须要说一下大明的内阁情况了。 众所周知,大明内阁的辅臣,按理说并非宰相。从正式名义上来讲整个内阁都只是皇帝的秘书班子,但由于政务需求,该秘书班子在实际运行的过程中,地位逐渐提高,权力逐渐加强,终于达到“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的地步。 可是由于其本身设置实在畸形,所以行使权力的方式也与此前各朝有异,很多内阁辅臣在处理地方事务的时候,需要通过类似于私信一般的方式示意地方官员如何办理。譬如高拱此前不久就曾写信给应天的几位地方主官,让他们把徐阶的事情放一放,这就是一种典型的表现。 这样的处理方式按说并非政府行文,理论上并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实际上这种私信就相当于后世领导批条子——你也许敢对政府行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敢对领导直接递条子视而不见吗?所以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这种方式的理政效率居然反倒更高一些。 但既然内阁的大佬们要经常用这种类似于私信的方式指示地方办事,则地方官员与内阁辅臣们之间的个人的联系也就势必有所加强,于是各地具体情况也会随着这种联系汇聚到辅臣们的手中。 高拱虽然暂时名仅次辅,实际上却是真正掌握朝政走向的第一人,李春芳这个首辅反倒像是个挂名的。于是,类似于南直隶这样的国朝重点区域,各项情况都会有人不揣冒昧地详细写就,呈递给高拱知晓。高拱之所以这么快就得知这件事,当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看见高务实拿着文卷沉吟不语,丝毫没有孩童模样的神色,高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也不打断侄儿的思索,只是端起茶喝了起来。 又过了半晌,高务实才摇了摇头,道:“三伯,这件事侄儿以为很有代表意义。” “哦?”高拱微微笑着,反问道:“什么代表意义?” 高务实却不直接回答,而是分析道:“三伯你看,其实这件事要较起真来讲的话,帅嘉谟此举属于强行拔高。因为这个‘人丁丝绢’争议的核心,乃是税负归属!也就是说这笔税款到底该由歙县单出还是六县同出?至于他所强调的实物折算,其实只是一个次要问题,跟一条鞭法关系不大。” 高务实说着,又解释道:“这就好比我去外头买东西,比方说买一匹布吧。我买这匹布,是给银子,是给铜钱,还是给宝钞,只要实际价值一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但我非要给宝钞,还拿出太祖皇帝说事,说宝钞乃是太祖皇帝定制而发行天下,所以给宝钞乃是尊敬太祖皇帝的表现——这至于么?” 高拱哈哈一笑,虚指了指高务实,道:“你举的这是什么例子,不要随便拿太祖皇帝开玩笑。”但说归说,他并没有说高务实的举例不对。 高务实也笑了笑,又接着道:“可是在帅嘉谟的妙笔生花之下,这个逻辑错误被巧妙地掩盖起来,非但不会让人觉得不对,反而显得正气凛然,思想高度一下子就上去了。挟海瑞以慑徽州,这就是帅嘉谟的根本用意!” 高拱脸上的笑容略微收了收,点点头,叹道:“海刚峰的名头,的确能吓唬住不少人呐。”他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想着:要不然徐阶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向我服软?张太岳又怎么会有机会收徐家那三万两银子?可不都是海刚峰名头太盛么? 高务实却反倒笑了起来,弹了弹手里的文卷,道:“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帅嘉谟不仅申诉,甚至还给出了解决办法。我看他可能也是在衙门里呆的时间久了,深谙某些官僚的秉性,知道他们最不耐烦的,就是下面的人又争又吵,却又拿不出个实际可行的办法。所以在呈文的最后,他急上峰之所急,十分贴心地提出了这么一个解决方案:说要么按照《大明会典》的原则,六县按照人丁分摊;要么按照《徽州府志》,六县按照田地分摊,折麦再折银再折丝。您看,这么一来,就相当于告诉应天巡抚衙门或者徽州知府衙门,这事情的处理方案我都给您做好了,您大笔一挥,批准便是,一点烦恼都没有。而结果呢?无论应天还是徽州哪级衙门定策,最后选择按人头统计还是按田地统计,反正歙县都能减少至少一半的负担。” 高务实说到此处,嘿嘿一笑,道:“这种下属好呀,我要是应天巡抚或者徽州知府,看了这样的呈文,估计也会觉得这事情就应该这么办……唯一可虑的,大概就是徽州其他五县得知消息之后的反应了。” 高拱听罢,不声不响地又从书桌上拿起一张文卷递给高务实,说道:“海瑞他们的确有反应,你看吧。” “哦?”高务实接过文卷,看了一下,只见上面果然记载了海瑞等人的反应。 隆庆四年正月十四,连元宵节都还没过,海瑞就及时给出批示:“仰府查议报夺。”意思是这件事我很重视,你们徽州府要好好查清楚。 随后巡按刘世会则做出了更详细的指示:请徽州府召集六县负责官吏、乡绅、耆老等民众代表,就这件事进行查证合议。 应天巡抚与应天巡按都是徽州府的上级,前者主管地方政务,后者主管纠察发奸,甭管哪一个,反正徽州府都肯定惹不起。于是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书之后一看,抚、按两院都下文了,当下就是一哆嗦,再一看落款还有海刚峰的大名,知道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一点没敢耽搁,立刻发牌催促六县派员过来商议。 海瑞的大名往那一摆,只怕比头上悬着天子剑还让人害怕。 高务实看完笑了笑,问道:“商议出什么来了么?” “嗯?”高拱看了看高务实的神色,问道:“看你的表情,似乎认为商议不出什么来?” 高务实忽然没有来由地冷哼一声,再次伸出手指弹了弹手里的文卷:“侄儿料定,其他五县一定会找出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来敷衍搪塞,甚至威胁说真要这么办的话,只怕地方不稳!” 第169章 官场百态(下) 高拱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道:“为什么这么说?巡抚、巡按都发了话,区区几个县令还敢硬扛着不动?” “侄儿倒是以为,他们说不定还真敢!”高务实挑了挑眉,把文卷往桌上轻轻一拍,冷笑道:“帅嘉谟的主张,对歙县当然有利,可对于其他五县来说,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坏消息。三伯您想,这事儿要是一旦议成,他们可就是‘平白无故’要多交不少赋税。因此对这个提案,无论是出生于这五县的官员、胥吏,还是当地乡绅百姓都肯定坚决反对。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股民意,就算是应天抚、按也不得不有所顾虑。” 高拱沉默了一下,问道:“还有吗?” “有,当然还有。”高务实哼了一声,又道:“还有徽州知府的立场也很难说。因为站在徽州知府的立场上来说,无论这个‘人丁丝绢’在其治下的六县怎么分配,对府里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毕竟他只要每年凑够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上缴给南京就好。这笔丝绢税如果不改,局势平静如初,最多也就是歙县抱怨两句,那没什么大不了——左右你们都交了两百多年了,这也算是祖宗成法,还是不要随意变更啦!可是反过来,若是支持帅嘉谟的主张,把赋税均摊到六县,他徽州府又得不到半点好处,反而还平白引起其他五县骚动,完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如此,徽州府会怎么选择,不问可知。” 高拱露出微笑,点头道:“有道理,这也就是为什么,帅嘉谟当初要越级去向应天抚、按两院呈文,而不是直接上报徽州府的原因了。他就是想着靠海笔架的威名硬压徽州府和其余五县,因为他知道他在徽州本地,根本得不到支持。” 高务实笑了笑,说道:“幸好海瑞这个人名头够响、脾气够硬,只要有他在,这件事终究还是得分出个是非黑白来的。” 这下子,高拱的脸色就有点黑了,黑的同时还有点尴尬,干咳了一声,才道:“那你只怕要失望了。” 高务实一愣,继而诧异道:“难道海瑞转了性子,不管这茬了?” “他倒没说不管,只是他管不了了。”高拱沉着脸道:“徐党反弹强烈得很,通政司每天都能收到弹劾海瑞的奏章,而近来这些奏章变得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有人在奏章中暗示,明里暗里指责我公报私仇,因为私人恩怨对一位退休致仕的老臣穷追不舍,其情可恨、其心可诛。” 高务实怔了一怔,忽然惊道:“三伯你要撤了海瑞?” “倒不是撤。”高拱摆了摆手,叹息道:“我得给他挪个窝……你是不知道,此人做事虽然心是好的,但手段太过于粗暴直接,偏偏又听不进劝!” 他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激愤起来,冷哼一声,道:“哈,论整顿吏治,我高肃卿只会比他更上心,可他海笔架又不是茶楼闲客,他是朝廷封疆,真以为随便打杀几个就能整顿吏治了?幼稚!想当年,今上还是裕王时,我为了给裕王府要来王府例赏,不也得去捧严世藩的臭脚?哦,你说宁折不弯?是,你折倒是折了,可折完之后呢?事情办妥了吗?没有!事情既然没办妥,你就是折出朵花来,又顶个屁用!” 高拱说完这段话,可能是发泄了不少,平静了一些,呼出一口浊气,道:“所以我已经正式下文调他去总督漕运,应天巡抚这档子事,不能再由他这样任着性子办下去了,要不然……得出乱子。” 高务实倒是知道,历史上海瑞这个应天巡抚也是没能最终干下去,好像也是被调任漕总,想不到这一世转了一圈,还是绕到这个点上去了。 “只是这一来……”高务实皱起眉头,没有继续纠结海瑞的事,而是道:“那歙县‘人丁丝绢’案,只怕就很难办下去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只有海瑞这样一根筋非要事事较真的人,才肯只论对错、不论利弊地办下去。” 高拱不答,沉着脸又从桌案上翻找出一张文卷递给他。 高务实接过来一看,脸上顿时只剩苦笑,因为那边的情况还真被他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原来应天巡按在正月十四日指示六县合议,徽州府随即也发牌催促。但一连半个月下来,下面居然毫无反应,恍若未闻。别说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五县,甚至就连身为苦主的歙县,居然也悄无声息。 帅嘉谟一打听才知道,此时的歙县知县房寰正赶上丁忧,县务无人署理。其他五县的知县,则纷纷宣称要忙着准备朝觐事宜,因循停阁,所以已经不办公了。 这里得解释一句:有明一朝,自洪武十八年开始,规定地方官员逢辰、戊、丑、未年——也就是每隔三年——要进京朝觐一次,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察。这对官员来说,是一件大事,事关考评,也就是关系到今后的仕途。 但这里有个明显的问题,就是隆庆四年乃是庚午年,隆庆五年才是辛未年。也就是说,明年才是朝觐之年……怎么明年才要朝觐,你今年正月份没过完就开始停阁不办公了?你这意思是,为了明年的朝觐,得停止办公一年? 哦,不是你,是你们——因为还不是一位知县这么说,是五位知县都这么回答。 这就很有意思了,摆明了五县已经私底下商量好了,对这次合议采取消极不合作的态度,尽量拖延下去,拖到忘,拖到黄,拖到无疾而终,然后自然就天下太平,原先怎样最后还怎样了。想当初歙县在嘉靖朝的两次申诉,不也就是这么被拖没的么? 高务实气得只剩下冷哼,连骂都有些骂不出来了。 “现在知道吏治难清了吧?看看这些人,眼里都只有自己屁股下面那点地方。”高拱也笑了一笑,摆摆手道:“我看你对这件事倒是有些想法,你方才说……这件事很有代表意义,可是说了半天,你也没说这个代表意义是什么。怎么,不想说给三伯我听听?” 第170章 蛇打七寸(上) 高务实方才提到徽州“人丁丝绢”案是一个典型,其实是想顺着帅嘉谟的思路把这件事与一条鞭法联系上,虽然帅嘉谟这么做目的只是为歙县减轻负担而利用朝廷大势,但高务实却也想着以此为契机,将这一件“小事”作为突破口,把一条鞭法略作改良推行下去。 但是这有个问题,就是现在究竟是只谈一条鞭法,还是顺带谈一谈大明的税制痼疾? 要不要现在就跟高拱谈这个问题呢?高务实心里有些迟疑。 他不像很多穿越小说一般受某些所谓历史正剧影响严重,一提到张居正就说大改革家,一提到一条鞭法就说为大明续命数十年。他是一个真正从过政的文科生,他有实际的主政一地经验,哪怕这“一地”小得可笑,却也不妨碍他管中窥豹,知道张居正改革失败的必然性。 然而,这个话题太大太大,即便只以高务实的水平,也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带歇气的,就看要谈到什么深度。 后世人提起一条鞭法,只会想到张居正,似乎这法子就是张居正的原创,其实不然。一条鞭法早在嘉靖初年就开始试行,到眼下其实已经搞了几十年,只是推广力度不算很强,前面二三十年都相当于是在“搞试点”,最近才开始真正推广,而推广一条鞭法,在中枢层面上来说,把握大局的正是高拱。 高务实知道,后世人研究这一时期的历史,目光主要放在张居正身上,即便有部分学者也发现高拱的许多成就根本不输张居正,甚至张居正很多改革根本就是顺着高拱开的路在走。但他们对高拱的研究还是主要集中在用人、兵制等方面,毕竟经由高拱提拔的大批官员后来都成了明朝历史上的名臣乃至名相;而在边防治理上,高拱又有最为突出的历史功绩“俺答封贡”珠玉在前,于是其经济改革方面的贡献就似乎显得不那么耀眼了。 尤其是高拱与一条鞭法推行之间的关系,几乎根本没有怎么被人提及。 可是,一条鞭法是贯穿于嘉隆万三朝的一项重大赋役改革,作为实学大家、改革先锋的高拱怎么可能在其中毫无作为?要知道,高拱可是这一时期鼓吹“为国理财”、“以义为利”并且真真正正大力提高商人地位的头号人物! 高务实当年就已经从一些确凿史料中推断出高拱在推行一条鞭法过程中起到过重要作用,譬如大力支持地方官员丈田均粮。 《朝邑县志》记载:隆庆四年,西安府朝邑县县丞陈谋“奉文均田”。而万历《和州志》中则有“奉例文丈田均粮”。可见奉文均田至少从隆庆四年就已经开始了。 隆庆四年是谁在主政?当然是高拱,要不然难道去指望李春芳?这样事情就很清楚了:万历时期张居正的清丈田亩,明显是在延续高拱的政策。 清丈田亩是实行一系列改革的前提条件,所以清丈之后就要开始做事了。那么高拱是怎么做的呢?他没有急吼吼地全面铺开,而是既抓住重点、又小心翼翼地先在重赋重役地区开始推行。 如《野纪蒙搜》中就记载:“隆庆二年,行一条鞭法。初,抚臣庞尚鹏、刘光济以此行之江西。”其中还明确提到了:“其后阁臣高新郑、张江陵会户部议通行之,海内至今遵守。应天巡抚朱大器、海瑞之后亦行条鞭之法。”可见此时此事高拱、张居正乃是决策者,而朱大器、海瑞则是执行一条鞭法的得力人物。 对于海瑞当然不用多介绍了,但对于朱大器却要多说一句:他是高拱一手提拔起来的。 高务实知道自己的身份,尤其知道自己这个年纪,还不适合冲锋在前,所以一贯是按照“引导高拱思路”来行事的。如此一来,就要求他必须在高拱本人已经有类似意向的时候助推一把,而不能是在高拱毫无考虑的方面瞎起哄。 现在既然已经确定高拱对一条鞭法的推行是大力支持的,尤其是他已经开始在江南这个富庶而重赋重役之地开始动手,那自己当然要帮他一把。毕竟,一条鞭法并没有达到高务实心目中的理想标准,但如果一条鞭法都推行不了,高务实心中的理想标准就更别提了。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才苦笑着问道:“三伯,我想先问一下,近些年来,太仓银每年要亏空多少?” “你问这个做什么?”高拱有些诧异,但还是回答道:“嘉靖三十年时,太仓银入库两百万两,支出六百万两,亏空四百万,其后一些年头亏空略有减少,也在二三百万两之间;隆庆元年时,收入二百零一万两,支出五百九十六万两,亏空三百九十五万两;隆庆二年收入二百万两,支出四百四十万两,亏空二百四十万两;隆庆三年收入二百二十万两,支出三百七十万两,亏空一百五十万两。”[无风注:以上数字为史实。] 他说到此处,傲然道:“再给我三五年时间,我若不能让亏空变盈余,愿一死以谢陛下。” 高务实心中感慨,什么叫“慨然以天下任”,什么叫救时良相?这便是了。虽然高拱一度被逼离职,但隆庆朝的经济政策还是一直按照高拱离开前定下的基调在走,所以亏空逐年减少,现在他已经起复回京,自然信心更足。 于是高务实道:“侄儿方才说那番话的意思就是,要想把一条鞭法推行下去,眼下徽州‘人丁丝绢’案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哦?”高拱眼前一亮:“你有何见解?” 高务实笑了笑,道:“一条鞭法之所以推进得不快,一方面是由于朝廷要审慎的思考哪些地方适合推广,哪些地方不适合推广,不能毫无根据的搞一刀切,必须有相应的数字,通过精确计算才能确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很多地方由于地方官员与当地富豪乡绅等势力狼狈为奸,仍然希望维持原先混乱的税制,好从中浑水摸鱼,因此对于推广一条鞭法不肯尽心尽力,以为朝廷不过是‘一阵风’,拖着拖着拖没了,也就万事大吉。” 他说到这里,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为何不借此良机,让那些人看看朝廷的决心?” 高拱眸中精光一闪,甚至隐隐有些杀机,沉声问道:“你有何良策,还不速速道来?” 高务实笑了起来,一张稚气尤盛的脸庞上写满冷厉:“那五县县令不都表示要准备朝觐,想混个好的考评么?可以,不过您可以通过某些途径让他们知道,整顿税法、平均地赋,乃是朝廷近来最重视的事——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敢继续拖着不办!” 第171章 蛇打七寸(下) 高拱有些惊讶地看着高务实,忽然笑了起来,摸着自己的大胡子,颔首道:“我以为你会说,不如干脆换一个听话的应天巡抚,甚至一不做二不休,连徽州知府也给换了。” “换人?”高务实摇了摇头,道:“换人本身不是不可以,三伯是内阁辅臣,又兼掌铨务,换个应天巡抚也好,徽州知府也罢,陛下那里都不会有不批的。可是,换人只能解决这一件事,而咱们的目的难道仅仅只是解决一个徽州‘人丁丝绢’案?” 高务实正色道:“方才侄儿说了,徽州‘人丁丝绢’案只是一个突破口,咱们办这个案,目的是为了给其他人一个信号,甚至可以说是杀鸡儆猴!咱们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哪怕只是跟推广一条鞭法稍微扯上一点关系,朝廷中枢也会无比重视,绝对不允许推三阻四、拖拖拉拉,该今天办的事情就得今天办,你要是胆敢拖到明天,我就敢给你的考评降它一级!” 高拱听得哈哈大笑,虚指着高务实道:“看你这指点江山的模样,倒比那李石麓更像元辅一些,哈哈哈哈!” 高务实心中一动,暗道:你家侄儿我的目标,还真就是当这个元辅! 不过面上他还是比较含蓄,只是赔笑道:“三伯说笑了,侄儿连童生试都还没去考……” “你说到这个事情,倒是提醒了我。”高拱很少见的直接打断了高务实的话,严肃地道:“如今你身无半分功名,却已经官挂翰林院,陪侍太子身侧,此事虽然有颇多铺垫,你自己也算争气,以《龙文鞭影》一书在一群高官子弟之中脱颖而出。但是,三伯还是要提醒你,在我大明,唯有科举出身,方是正途!我的意见是,你要尽快找个时间回一趟新郑,至少也得先考个生员,这样外头才不会有太多嚼舌根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原先只是觉得年纪尚小,科举之事不必太着急,不过此前毕竟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等情况,所以……的确是该先回去考个功名了。”说着,却渐渐皱起眉头来。 高拱一直在注意他的神色,见状不禁问道:“怎么,考个生员而已,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高务实苦笑道:“不是怕考不过,是怕费时间呀。还有就是,县试是在二月,今年已经赶不上了。” 高拱瞪了他一眼,道:“就算今年来得及,你也没得考——今年是庚午年,哪有县试?” 高务实呆了一呆,才想起来明代哪怕只是区区县试,规矩也颇为复杂。 县试是童子试的初考,明制设科之法:士子起家,应童子试,必有籍。而明代又“以其业为籍”,应考之人必须是本县境内具有儒、官、民、军、匠、医之籍的士子,这县人不得到他县应试。 而童子试的时间也有规定,是三年两考,俗称小考,也称小试。由县试到府试再到道试,共有三个层次,未考取者可以再考。每逢丑、未、辰、戌年和寅、申、巳、亥年,即行岁考和科考之年,提学道行文进行岁考或科考,各州、县即出告示考试生童。 开考日期多在二月,州、县官要先期一月出示试期。考生需要按时到县学或者县衙礼房报名,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先觅本县在学的廪生结保,保证本人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身家清白,非娼、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方准正式应考。 身份证明这事好办,高务实无须担心,不过如今二月都过去了大半个月,现在赶回新郑肯定错过考期——不对,今年正如高拱所说,没有县试可以考。所以高务实就算要考,也得等明年了。 高拱见状,摆了摆手:“好了,这事情我也就是提醒你早些做个准备而已,现在先不提了。”他顿了一顿,提点道:“你那太子伴读和假侍读学士都是挂名在翰林院门下,待会儿你拿到官印、腰牌,就该去翰林院拜见掌院学士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今天就得去?”又问道:“如今的掌院学士是哪位先生?”这里的先生不是老师的意思,单纯就是个尊称——人家可是翰林学士,清贵中的清贵。 高拱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吐出三个字:“张凤磐。” “我大舅?”高务实呆了一呆,他是真的忘记这茬了——谁叫翰林学士这个位置在大明有着特殊意义,很多即将被提拔的重臣,经常都会被安在这个位置镀一下金呢。就好比很多被廷推进内阁的辅臣,经常都会被先放到礼部尚书位置上坐一坐,翰林学士也差不多。 高拱这么一说,高务实才想起来,张四维此前乃是翰林院侍读学士,高拱提拔他的程序也是先提拔为翰林学士,然后紧接着兼任吏部右侍郎。现在回过头来看,高拱这个提拔是有深意的:有了翰林学士这个绝对足够清贵的本职,兼任吏部右侍郎就不会让人觉得资历不够——因为翰林学士直接背廷推进内阁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譬如说张居正就是从翰林学士被徐阶推荐直接进内阁的。 而张四维本来就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算是除了翰林学士之外翰林院最大的官儿,学士出缺,侍读补上,理所当然。同时这里还有一层深意就是:既然翰林学士本就可以直接廷推入阁,那么张四维在翰林学士任上干个一任,等三年考满,他又同时有吏部右侍郎的主政经验,那么再经高拱推荐,通过廷推直接入阁就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原来三伯早就有意思拉大舅入阁了呀……我还是嫩了点——不对,我还是对大明官场的这些制度和潜规则不够熟悉啊! 想通了这一点,高务实就开心起来,笑道:“本来昨日太子交待,让我今天去宫里见他,我也答应了,不过既然翰林院自有成法在此,侄儿怎么也不敢坏了规矩,就先去翰林院见过掌院学士,再去宫里不迟。” 第172章 翰林清贵(上) “翰林”一词,始见于汉。汉时杨子云《长杨赋》中道:“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籍翰林以为主人。”本意为文学之林,即文翰荟萃之地。到了唐代,“翰林”正式成为官署名。自唐以降,历朝皆设翰林院。早期的翰林院是“为天下艺能技术见诏者之所处也”,乃网罗天下各式英才供皇帝之需,后逐渐成为参政、修史的枢要机构。 到了明朝,太祖朱元璋很早便设置翰林院,其功能定位为辅政智囊团。但是当时由于丞相的存在,翰林院实际只是个空架子,因此朱元璋在废中书省与丞相之后提高了翰林院的地位。自此,翰林院的功能定位发生了些许改变:首先,接手丞相的行政工作,分担皇帝的工作压力;其次,作为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供皇帝驱使,加强了皇权;再次,作为官方编史、修史机构,掌握全国舆论的重要话语权。 而从选举设官等方面看,大明的翰林院制度较唐、宋、元等朝更为完善,可以说是集历代之成。大明翰林官的选拔与科举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尤其庶吉士制度的创立,保证了翰林官的素质。在明初,由于翰林官主要通过举荐和征召的途径选任,因而素质不一,甚至鱼龙混杂。洪武十八年,庶吉士制度正式设立,使翰林院制度与科举制度形成了紧密的联系,最终形成了“非进士不入翰林”的局面。 庶吉士制度又称馆选制度,简单来说就是朝廷通过科举考试选取优秀人才成为庶吉士,并对其进行专门培养。也就是说,被选为庶吉士就意味着取得了成为翰林官的预备资格,再经过三年“以朝臣为师、以经史诗赋为课”的学习培养后,便可参加“散馆”考试,成绩优秀者即被授予翰林官之职。 有明一朝,先通过科举考试成为庶吉士,再通过学习、考察成为翰林官,这是人才进入翰林院的唯一途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入阁为辅臣的重要途径。 然而,这一使翰林们引以为傲的制度似乎遭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挑战——有一人年仅八岁、黄口小儿,身无功名、妄称儒童,竟然堂而皇之的成了翰林之官。 昨日消息传来,翰林院颇受震动,继而议论纷纷,导致几位出身翰林的讲官回到院中,几乎被人当做内奸给骂死。 除了同知经筵事的申时行本官是礼部右侍郎、讲官顾养谦本官是工部郎中之外,剩下的陈经邦、沈鲤、许国、张位、陈于陛五人,因为本官就在翰林院,实在避无可避,被一众翰林官堵门“拜访”。 几位翰林出身的讲官们再三解释说高务实那个官儿只是在翰林院挂名,实际上即非常设,也无品级,劝大家不要过于激动。又纷纷拿高务实那《龙文鞭影》来说事,力证自己几人绝非毫无风骨地附和皇帝,确实是因为高务实“其年齿虽幼,才堪一用”。好说歹说,总算保住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为何区区一个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竟然会惹得这些清贵文臣们如此激愤?其实说到底,根源还是翰林官的定位问题:清贵! 明初,仿元制,翰林院被称为翰林国史院,秩正三品。虽然后来经过改制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但基本格局大致相似,其正官,包括学士一人,正五品;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二人,从五品。其属官,包括侍读、侍讲各二人,正六品。其史官,包括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检讨,从七品。另外便是庶吉士,没有品级,也没有定员。 大明的翰林院品级的确不高,低于前代翰林院或者同类机构,但是由于其靠近权力中心,是专属于皇帝的重要的中央秘书机构,直接为皇帝提供服务,因而备受皇帝重视。其与内阁之间,是非常有联系的。 以上这些,可以说是“贵”。那还有“清”呢? 翰林院直接受命于皇帝,承担备皇帝咨询、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职责。学士负责撰写、详正文书,考议制度等,同时备天子顾问;侍读、侍讲负责为皇室成员讲读经史;修撰、编修、检讨等负责撰修实录、玉牒、史志诸书等。 除此之外,翰林院的职责还包括掌管科举事务、教习庶吉士、组织重大典礼、稽查理藩院档案等等。凡此种种,理论上都是些名义很大,但油水很少的差事,因此而“清”。 众所周知,大明的官员俸禄在历朝历代中倒数第一,本来这“头把交椅”应该是清代,但自雍正后实行了京官双俸禄制度,外官养廉银制度,官员的待遇得到了很大提升。而大明的京官是出了名的穷,要不是有地方上的冰敬、炭敬等孝敬,京官们单靠自己的俸禄甚至养不活一家人,而其中翰林官更是穷官中的战斗机。 翰林之所以最穷,根本原因就是在于它其实并不是一个行政机构,手上没有权力,只能靠点工资度日。大明的翰林院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是一个正式的衙门,说它是一个培训机构似乎更为确切,翰林们实际上是大明帝国的后备人才——高层后备人才。 但是穷是暂时的,翰林这个身份蕴含着无穷的潜力。因为,翰林院是有明一朝科举精英荟萃之地。明初时,翰林官皆由皇帝特简或举荐,洪武年间,翰林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他途选入的,到了景泰年间,翰林院中非进士出身的还有十之四五,而自那以后,则逐渐被科甲进士所垄断。 此后,想要进入翰林院就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殿试中的一甲前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直接授予翰林院修撰、编修等官;二是馆选,也就是从二甲、三甲进士中选文学优等即及善书者为庶吉士,当然前提是要经过考试,即“朝考”。考试录取者进入翰林院学习三年,优秀者留翰林院。 翰林官平时的工作虽然“清”,可一旦升迁就会有常人不具备的优势。比如,大明官制中就有规定,南北两京的礼部尚书、侍郎,吏部的右侍郎,非翰林不任。六部尚书由翰林出身者,则兼翰林学士,侍郎则兼侍读、侍讲学士。 另外,辅导太子为职的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的官员,无论何品必带翰林官衔:詹事、少詹事带学士衔,春坊大学士不常设,庶子、谕德、中允、赞善、洗马,则带讲、读学士衔。也就是说,这些辅佐太子的官员,将来新君即位,便可成为新朝重要成员。 还有,主管国家教育的国子监也与翰林有密切的关系。尽管国子监也是个是清水衙门,可它担负的是国家教育大计,因此明代官制中规定,国子监最高长官祭酒及司业非翰林出身不能迁转。 按照高务实的理解,明朝的翰林官不仅作为侍从机构影响着方方面面,而且担负着为国家重要部门输送人才的任务。如果说国子监是育才、储才之所,那么翰林院就是养官、储官之地。 说到这里,读者诸君就一定明白了,翰林们在翰林学习的三年期间,那是名副其实的穷,可为何进士们哪怕挤破脑袋都想往翰林院中挤?道理很简单,因为毕业之后,他们的就业前景远远高于一般的进士。 一个进士如果被外放为七品知县,那么就意味着他要一级一级地慢慢升迁,而庶吉士一旦毕业,就有可能一年几迁,而且将来还有很大机会入阁,成为国之辅臣。 最后还有一个说不定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翰林出身的官员死后还有一项极大的殊荣:他们可以以“文”为谥,譬如文臣的最高谥号“文正”——你不是翰林出身,那就想也别想,这也是很多进士想法设法也要成为翰林的目的之一。 正是因为习惯了这种“清贵”,翰林官们哪怕穷得喝风拉烟,心理优越感都是很强的,对于一个“不够格”的“同僚”,当然也就格外不满。 第173章 翰林清贵(下) 翰林们对高务实的这种不满,高务实还一无所知,因为他昨天陪皇帝小心翼翼地吃了顿饭之后就去默写《龙文鞭影》去了。 由于这种情况下一般而言必须用台阁体书写,所以写得很慢,明明不过两千多字而已,却几乎搞到大半夜才写完。毕竟台阁体算是一种楷书,书写时惟求端正拘恭,横平竖直,整整齐齐,最高标准就是写得像后世印刷体一样,因此难就难在养心——绝大多数人写字、写文章,开头的时候大多写得还比较得体,但越是写到后头就越潦草,这就是所谓养心不到位,做不到前后一样的心平气和。 高务实自问养心水平也很一般,但毕竟这次情况特殊,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不要乱、不要急……于是几乎到半夜才算完全搞定。 到了今天早上,又必须早起赶回高府,因此他根本不知道翰林院对他这个挂名官的不满。于是等他拿到告身、官印、腰牌等证明身份之物后赶到翰林院,顿时觉得—— 怎么这地方如此冷清? 虽说翰林院本身的确是个清水衙门,但呈现在高务实面前的情况还是有些诡异:整个翰林院里头连活物都见不着几个,只有几个皂隶仆役走动,身穿官袍的几乎没几个人。 高务实靠着腰牌进了翰林院,茫茫然在里头转悠了一会儿,才总算看见一个年过四旬、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人从眼前闪过。正有些找不着门路的高务实连忙上去叫住:“这位编修先生,请留步!” 那官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了高务实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你是何人,称我为先生?” 高务实闻言便是一滞,心说叫先生可是尊称,这又不是那些毫无常识的电视剧,难道我还叫你大人不成? 但腹诽归腹诽,眼下有求于人,该陪的笑脸还是得陪,于是客客气气道:“小子虽德薄才浅,也知《孟子·告子下》里说:宋牼将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将何之?’后赵岐有注:‘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今先生身着官服行走于翰林,必学士也,又年长于小子多矣,故称先生,以为尊敬。” 那翰林官听罢,脸色缓和不少,点了点头:“既如此,你有何事?” 高务实听得有些奇怪,按理说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居然跑进了翰林院,你见了我的第一句话难道不是应该问:“你是哪家孩童,何以至此?”怎么倒直接问我有什么事了? 但既然人家不问,高务实也懒得多事,谁知道这些翰林官们是不是读书读迂了,脑回路根本不正常?于是也就顺着他回答道:“末学后进小子新郑高务实,侥幸得为太子伴读,官挂翰林院,今日领了告身腰牌,特来拜见掌院学士。只因此前未曾来过此处,不知道路,是以冒昧请教先生……不知先生尊姓大名?”说罢就是一礼。 “哼哼。”那翰林官微微扬起下巴,干瘪瘪地回了一句:“本官翰林院编修赵志皋,字汝迈,号濲阳。” 高务实吃了一惊,连忙再次躬身一礼,道:“不知是探花公濲阳先生当面,小子失敬了。” 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暗道:卧槽,老子第一次来翰林院就碰上赵志皋了,这可也是后来干过首辅的人。不过,不是说赵志皋为人“柔而懦,为朝士所轻”么,怎么我瞧他这模样,说起话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差在脸上挂个条幅,上书四个大字“老子很拽”的模样了?这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他老兄更年期脾气暴躁啊? 赵志皋却不知道高务实的腹诽,反倒因为他礼数周全,心里略微消了些气,淡淡地道:“高侍读不必客气,你虽无品级,毕竟是假侍读学士,算起来还是上峰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 高务实心中自以为了然,想是这老小子四十四岁才考中进士,虽然由于是一甲出身,直接入翰林院授编修,但毕竟皓首穷经大半辈子到现在也只是混了个七品官,而自己这个黄口小儿连功名都没一个,却居然能挂名侍读学士,换了谁心里也觉得恼火。 既然可以理解,那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于是高务实连忙解释道:“濲阳先生说笑了,小子德薄才浅,哪里算什么侍读?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太子殿下的书童罢了。这个侍读之名,乃是陛下觉得小子虽然只是个伴读,毕竟也算太子殿下之近臣,这才给了这个称谓,免得说出去失了储君颜面……当不得真,万万当不得真。” 赵志皋见高务实“态度诚恳,言辞谦卑”,心里的不满消散大半,回过头来倒觉得自己比人家年长几十岁,居然还这般欺负晚辈,实在说不过去,不禁有些后悔,补救一般地挤出一丝笑容,点头道:“高侍读虽然年幼,但看来却正如传闻所说的那样,才德兼备,难怪陛下及诸位前辈、同僚选中了你来做这个太子伴读。” 高务实心里好笑:我还以为真是史载有误呢,原来这人的脾气还真的好说话得很,我不过就是谦虚了几句,他倒开始反思自己的态度不够好,反而来补救了……不过,这也不一定就是懦弱,没准人家还真就是个谦谦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呢!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上,张居正出任首辅之时,权高甚至可以压主。申时行继任之后,内阁的权势依然强大。再后来的王锡爵性刚负气,他任首辅,也是人人敬畏。而赵志皋任首辅之时,已年过七十,表现就是“柔而懦,为朝士所轻”。当时一时间辱骂、责备之声四起。 赵志皋初为首辅,就赶上西华门发生灾难,御史赵文炳上章指责。没多久,南京御史柳佐、给事中章守诚又上言;而吏部更是过分,在侍郎顾宪成的带领之下“空司”而逐志皋,意在激怒万历。后又有给事中张涛、杨洵,御史冀体、况上进,南京评事龙起雷相继诋毁赵志皋,而巡按御史吴崇礼又弹劾赵志皋的儿子两淮运副赵凤威,结果赵凤威被停俸。不久,工部郎中岳元声极言赵志皋应回家养老,给事中刘道亨更是不遗余力地攻击。 当时赵志皋气得说:“同一阁臣也,往日势重而权有所归,则相率附之以谋进;今日势轻而权有所分,则相率击之以博名”。遂一心求退,但万历不肯,只是一直“慰谕之”。 可见这人的脾气,看来是真的好。 第174章 戊辰群星(上) 第一次来翰林院的高务实对赵志皋印象深刻的主要原因,除了此公在史书记载中那宛如受气包的形象之外,还有一条就是:他是隆庆二年戊辰科金榜群星之一。 这里所用到的“群星”这个词,自然不是后世“群星”的那个意思,而是指这一科人才辈出,群星璀璨。 隆庆二年戊辰科金榜,是嘉隆万三朝众多金榜中含金量颇高的一科。这科出的厉害人物着实不少,光是高务实立刻就能想到的内阁首辅就有四人,分别是王家屏、赵志皋、沈一贯、朱赓,金榜排名分别是王家屏二甲第二名、赵志皋一甲第三名(探花)、沈一贯三甲第五十六名、朱赓二甲第七十五名。 这里面最神奇的是沈一贯。按例,大明进士金榜位列三甲第三十六名开外者,很少有进内阁的先例,但沈一贯名次已经到了三甲第五十六名,居然还能入阁,手段之高明可见一斑。 除了四位将来的首辅,还另有三名阁老,分别是张位、陈于陛、于慎行。至于本科状元罗万化这一类做到过尚书级别高官的,那就更多了。 这其中,张位和陈于陛已经成为了本次太子出阁读书的经筵讲官,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两人从现在起就可以看成储相了。 但奇怪的是,赵志皋和王家屏在金榜上的排名比陈于陛和张位更靠前,却没有成为讲官。 这里头当然有时候会有很多原因,不过高务实猜测,本次遴选太子经筵讲官除了看重讲官的个人能力之外,背后肯定有朝中重臣的影子,所以身为探花的赵志皋,和身为二甲第二名的王家屏才因此失去了这个大好机会。 张位能脱颖而出,肯定是靠李春芳这个座师恩相;陈于陛的情况复杂一点,想来以陈以勤的为人,不太可能出面推荐自己的儿子,多半是高拱等几个辅臣都觉得陈于陛各方面资格都达标,而他父亲陈以勤在内阁又是个中立派,因此都有争取之意,于是就都乐得送个顺水人情,陈以勤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反正总犯不着得罪他。 而赵志皋和王家屏的情况就不如他们俩人了,按理说他们的座师也一样是李春芳——人家是主考官嘛。但他二人的卷子可能不是李春芳亲自点的,因此房师另有其人,且多半是身在翰林院或者国子监的清贵官儿,实权不够看,无力与内阁大佬们争这个推荐权。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呐! 至于于慎行,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是张居正十分看重的学生,历史上张居正对他颇为关照,可是当刘台案爆发、夺情案进入g潮,于慎行却力劝张居正不要一意孤行。更狠的是,刘台被捕后,满朝上下无人敢去探视,于慎行却果断前往探望,结果将张居正开罪得不轻,还联名上疏请万历帝收回夺情成命,以至于张居正把于慎行叫到跟前责问说:“我对你不薄,你何以如此报我?” 结果于慎行回答:“正因为您对我不薄,学生才不得不如此,夺情有违祖制、不合规矩,您是百官之首,当为天下楷模。”但显然尝到权力滋味的张居正听不进去。 后来张居正死后遭清算,万历下令抄家。于慎行在这种情况下,却又不避嫌怨,写信给主持此事的丘瞬,请他照顾张居正八十多岁的老母和不成年的幼子。丘瞬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听了这句劝,给张母保留了住宅和足够赡养晚年的土地。于慎行因此受到朝中一片赞誉。 高务实此前自己思索徐阶与高拱之争的时候,采信的不少史料就出自于慎行的《谷山笔尘》,原因无他:高务实相信于慎行的人品操守远胜于王世贞。 当然于慎行的操守之所以获得高务实的信任,并不仅仅因为这两件事,毕竟这两件事都有可能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获得清誉——高务实自己所为的养望,其实也同这些事情很有些相似之处。 他真正欣赏甚至佩服于慎行操守的事,是国本之争中于慎行的表现:此时,万历的长子朱常洛已经九岁,是妃子所出——但这个妃子原本不过一名宫女,万历当时也只是临时起兴,谁知就珠胎暗结。实际上万历不喜欢此妃和她这个儿子,他想立的是郑妃所生的皇次子。 但是在大明,名分是极其重要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早已深入人心,万历自己也是这种思想的受益者。皇后无子则无嫡出,但立长又轮不到郑贵妃所生的皇次子,万历不好把这一想法明说,故而迟迟不立太子。 满朝文武见皇长子日渐长大,不能正位进学,当然非常着急。于是自万历十七年起,不断有人提出立储问题,请万历早建东宫。 于慎行身为礼部尚书,对此事当然义不容辞。他连疏极谏,言辞颇为激烈,万历非常生气,再三降下严旨,贵备于慎行“以东宫要挟皇上。” 于慎行回答说:“册立之事,是臣部职掌,我如果不说,是为失职。请皇上速决大计,我宁可弃官归里。”态度极其强硬,丝毫不肯妥协,因为在于慎行看来,原则就是原则,原则问题不容谈判。 万历当然更不高兴了,大骂于慎行“疑上”、“淆乱国本”,把礼部大小官员都停了傣禄。偏巧正在此时,发生了山东乡试泄题事件,于慎行身为礼部尚书,虽然是科考的主要领导,但说起来只是有一定的领导责任,可于慎行仍然毫不犹豫地引咎辞职。 万历十九年九月,于慎行的辞职获万历批准,于慎行遂归隐故乡。他家居十余年,朝野上下多次荐他出山,万历皆不同意。直到万历三十五年,东宫已立、国本已定,廷推内阁大臣时,于慎行名列七位候选人之首。万历见势不可违,才命他以原官加太子少保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但这时候,于慎行已经重病缠身,只能勉强到京觐见。不数日,卒于京华官邸,年六十三岁。于慎行死后,赠太子太保,谥文定。 第175章 戊辰群星(下) 通过刚才与赵志皋的几段对话,高务实已经大体明白今天的翰林院何以如此冷清,心说我这一下子,也算成了名动京师的风云人物了吧? 瞧瞧,翰林清贵们极其不满我这个没有半点功名在身的黄口小儿与他们供职于同一衙门,但却因为我在这个年龄就鼓捣出了《龙文鞭影》一书,他们就算原本想来“教训”一下我,却也有些下不去手——倒不是说他们自认为水平不够,而是一个小小孩童就有这番学识,他们作为前辈一般而言只有赞扬、提携才是正理,如果反而出面打压,那自己的名声也就臭了。 翰林清贵们本就没有实权在手,要是这至关重要的名声还臭了大街,岂不是一无所恃了?所以他们明明心中极为不满,也只能用这种避而不见的软手段来表明立场,而不能真的跳出来亲自下场跟自己见个高低——赢了是胜之不武,输了更是遗臭万年,这事儿可不就是谁傻上么! 也就是赵志皋这样的老实厚道之人,才会捏着鼻子仍然来上班,可要不是自己方才态度端正、姿态摆得很低,赵志皋对自己的脸色不也很难看? 不过,看到了赵志皋,却没有看到戊辰科其余几位将来的阁老,高务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不过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了:今天看不到没关系,反正不管你们接受不接受,我这个“工作关系”还就挂靠在你们翰林院了,将来有的是时候能够接触到。 再说,历史上戊辰科这么牛逼说不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高拱倒台了。 乍一看,高拱倒台跟戊辰科进士们牛逼这两件事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其实并非如此,这两件事之间关系是很大的。 先来看一下时间表:嘉靖四十四年四月,李春芳晋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嘉靖四十五年三月,郭朴、高拱分别晋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同时入阁;隆庆元年二月陈以勤晋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张居正晋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而高拱因为在和徐阶的斗法中失败,于本年五月自请致仕得到批准,退出内阁,郭朴作为高拱的铁杆盟友,独自扛到九月之后,也愤而自请致。 读者诸君大概已经注意到了:还没到隆庆二年,高拱就已经辞官回新郑老家去了。 这代表着什么呢?代表着隆庆二年的秋闱没有高拱什么事。 偏巧,隆庆二年七月的时候,徐阶也被对他越发不满的隆庆帝批准致仕,回了松江老家。于是排名在他之后的李春芳依次递补,捡便宜似的成了内阁首辅。 当时内阁就只有三位阁臣,按照排名分别是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所以这一年的秋闱,李春芳是主考官,陈以勤、张居正则是地位最高的两位同考官。至于其他同考官,地位就高下有别了,但即便其中地位最高者,也显然不能与陈、张两位阁老相提并论。 万历初期和中期,论资排辈严重的官场上,嘉靖末期和隆庆年间的进士正处于“当打之年”,然而由于高拱倒台,本该大展宏图的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由于座师是高拱,很多都受到了牵连,其仕途或遭遇重大挫折,或干脆完全摧折,只有少数几人得以幸免。 这些人或是由于与高拱看起来牵连不深,或是被张居正认为确实人才难得,或是干脆缴械投诚做了舔狗——当然这其中绝大部分只是假装做了舔狗,实则暗待时机,随时准备反攻倒算——譬如张四维很明显就是这么干的。 但不管怎么说,本来很多在高拱当政时期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因为高拱的倒台而随之“陪葬”,前次参加过高府门生聚会的宋之韩、涂梦桂、程文、韩楫、雒遵、张孟男等人,谁不是如此?也就沈鲤、许国两人因为直到高拱下台都还在翰林院混资历,这才免遭大难。 高拱“从教”那么多年,他的门生故吏说是遍布天下也绝对不算吹牛,除了以上这些之外还大有人在,最终究竟被牵连了多少,根本没法统计,搞不好张居正自己都算不清。 既然戊辰科金榜进士们的牛逼,多多少少跟高拱倒台、乙丑科进士失了大靠山有关,那么一旦自己帮高拱稳住了隆万之交时的地位,让他能继续宰执天下,最后光荣致仕。那么将来戊辰科的竞争压力可就大得多了,到时候是不是还有历史上那样光辉的表现,也就不那么好说了。 但即便如此,这一科里的几个牛人们仕途仍然比较看好,尤其是赵志皋的态度现在明显有了软化的迹象,高务实觉得……是个机会。 这个机会当然不是指拉拢赵志皋,历史上张居正那么大权在握,也没能拉拢此人,高务实区区一个小屁孩子,就算打着高拱的幌子也未见得能拉拢得了他赵濲阳,何必自找没趣? 他想到的“机会”,是指先让赵志皋对自己的态度转好,到时候翰林院其他众官知道他今日与自己有过交流,多半会来向他打听一番,按照赵志皋刚才表现出来的脾气,他不大可能会背地里说人坏话。 而如果跟自己“相谈甚欢”,那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准会为自己大唱赞歌——前头已经说了,文坛长辈们对于德才兼备的晚辈,通常都是乐于鼓励、赞扬的。这里面的道理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你将来要是真有出息了,能不记得我当年的提携之恩?你将来若是没有出息……谁还记得你啊?都不记得你这个人了,自然也不会记得我怎么赞扬过你咯。 所以,赞扬晚辈,是一个前辈的美好品德和必备修养。反之,打压晚辈,就只能混个恶名了——万一将来这晚辈比你还牛逼,打脸不打脸啊? 所谓欺老莫欺少,原因就在这里。 因此高务实立刻拿出当年侍候领导的手段来,拐着弯儿吹捧赵志皋、吹捧翰林院,把个没怎么受到过这种待遇的穷翰林赵志皋吹得心花怒放,要不是高务实实在是比自己儿子还小不少,赵编修就差与这位忘年之交斩鸡头、烧黄纸、结成八拜之交了。 第176章 吾家宝驹(上) “下官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见过掌院学士。” 好不容易才在赵志皋的引领下找到张四维签押房的高务实,在面见张四维这个翰林学士时做足了礼仪,规规矩矩,一丝不苟。 反观张四维就轻松写意多了,只是笑了笑,便摆手道:“好了,务实,不必多礼,这里就你我二人。” 高务实也笑了起来,站直身子。 张四维些微收敛了一下笑容,看着高务实,思索了一下,道:“按例,掌院学士初见翰林新官,须得考校该员学业。此虽旧例,现多省去,但也未曾废止……你如今虽只是挂名翰林院,然则规矩不可偏废,今日我也考你一问。” 高务实倒没想到还有这一茬,但也只能点点头,心里纳闷:大舅应该不是很清楚我的学业到底如何,而且我才八岁,他应该不至于要我写‘命题作文’吧?要是突然给我来个考校八股文,我现在可也只有《大学》熟悉一点,另外三书可不怎么样。 张四维见他点头,便道:“你尚年幼,我只考你一诗,且为你起头。” 高务实听了更是心中诧异:我高家乃是实学大家,怎的大舅偏要考诗?起头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写第一句,让我把后面的写完? 但想归想,还是点了点头。 张四维仿佛看不出高务实已经略显紧张的小脸,淡淡地道:“这首诗开头是这样的:此泉真托此诗知,千年胜迹留荒陲。”顿了一顿,又道:“你可有读过?若有,背一遍即可。” 高务实松了口气,接口道:“下官侥幸读过,且试复述:此泉真托此诗知,千年胜迹留荒陲。雷霆呵禁罔两避,星斗照耀光芒垂。亟香我来自天上,益见草树增华滋。东方明泉七十二,可能一滴争其奇。明珠白玉任飞溅,至宝或为天所遗。遥分爽气涤双眼,时声寒声支两颐。酌泉咀诗更大快,坐觉此味回浇漓。山风万古吹不断,悬崖六月含水漪。云中素鸾起复堕,海底白龙藏在兹。匡庐瀑布胜天下,似恐缩地神能移。歌彻沧浪兴非浅,尘土去此将安之。此中万态本难状,一一献我无余恣。吮毫作赋愧才薄,敢曰笔砚非吾司。仙翁隔水渺莫见,欲追黄鹤鞭玄螭。” 张四维微微露出笑容,问道:“可知此诗由来?” 高务实略加思索,答道:“此诗乃是刘鈗所作的一首七言长诗,共二十八句,作于嘉靖元年。是年,世宗派遣刘鈗代表朝廷到沂山行致祭祀大典,他在完成典祭之余,游历了这一东镇名山。当他来到百丈崖瀑布之前,看到从天而降的瀑布,银练飞溅,气势恢弘,煞是壮观,令人惊叹。又见摩崖之上有乔宇的题刻(乔宇,号白岩,山西太原人,明武宗时任南京兵部尚书,曾参与平息朱宸濠谋反,因功而加太子太保,又加少保,世宗时被黜。他初师杨一清,复从李东阳,善诗文,兼通篆籀。乔宇曾在山东任布政司使,也曾与刘鈗同朝为官),不禁浮想联翩,诗意泉涌,遂步其韵,顷刻间吟出此诗。” 张四维又问:“可知我为何考你此诗?” 高务实思索了一下,答道:“大舅非是要考甥儿诗赋,乃是提醒甥儿,大明神童不少,甥儿虽八岁为官,但本朝却也有先例。” 张四维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刘鈗当日八岁为官,情况与你颇有所同。但却也不是完全相同,你猜猜看,我是想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什么?刘鈗这家伙仕途挺顺达的呀,可不是杨慎那般。 高务实不禁思索起来。 有明一朝,的确出现过不少的天才少年的,例如严嵩、解缙、唐伯虎,又如李东阳、杨一清、杨慎。 其他的都不说,单说明朝中期,光是一起同朝为官的就有李东阳、杨一清等人。 杨一清二十一岁入朝当官,李东阳更厉害,十八岁就和杨一清成了同僚,这让不知道多少类似范进这样的同学哭晕在厕所。 然而,如果以为这两个人就是最牛叉的,那就错了,因为跟他们同朝为官的还有一个更小的,当时只有八岁。放在后世,无非也就是小学三年级的红领巾罢了。 这娃子叫刘鈗。 刘鈗,山东寿光人……他爹叫刘珝。 要说起他爹也算是鼎鼎有名,刘鈗其实能在小小年纪就当官,也算是沾了他爹的光。 刘珝这个人是真的不简单,八岁能文,二十四岁的时候中了进士,是明宪宗朱见深的老师——朱见深做太子的时候他是太子的老师,即位后他是皇帝的老师,最重要的是宪宗对于这位老师非常的尊重。 成化十一年,刘珝以礼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的身份入阁,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宪宗一直尊称他为“东刘先生”。 刘珝一共有六个儿子,刘鈗排行老四,在兄弟几人中最为聪明,也最懂礼数,有一次在见到皇帝后,对答如流,毫不怯场,深受宪宗的喜爱。也许是爱屋及乌吧,宪宗一高兴,就封了刘鈗一个中书舍人的官。 史载:“八岁时,宪宗召见,爱其聪敏,且拜起如礼,即命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这官大倒不算大,只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儿,但是位置颇为重要,主要负责书写诰敕,制诏等文字工作,相当于皇上的贴身小秘书,已经接近权力中心了。 刘鈗小小年纪就任此要职,虽然都明白这是沾了老爹的光,但是却没人说什么多话,原因跟翰林官们今日冷处理高务实差不多:大家都知道这娃儿是真聪明,又不好亲自下场打压,只好不吭声。 既然是当了官,就得去上班,但是皇宫的门槛太高,刘鈗一个八岁的小学生个子能有多高?翻过去虽然可以,但那就未免失了官员体面。 所以没办法,每次都需要人帮忙把他抱着过去,而充当这个“**”的就是刘鈗的同事杨一清。 因为这时候的杨一清也还只是个中书舍人,跟刘鈗是正儿八经的同僚。 史载:“宫殿门閾高,同官杨一清常提之出入。” 虽然只有八岁,但是也得有五十来斤吧——高务实因为家族基因的缘故身材比这还高大呢。而偏偏杨一清是个清瘦的人,日复一日这样的过一道门槛,杨一清就抱一次,以至于杨一清有句话被史书给记录了。 “唉,天天抱这娃儿,是存心要累死我啊”——但是杨一清说这个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嫌弃,反而是非常高兴的,因为《万历野获编》上记述的是“时丹徒杨文襄(即杨一清)已举进士,与鈗同官,乃提携之出入。杨负重命,……每欢曰:此童累我。” 说刘鈗只是沾了他老爹光才当了这个官的话,其实有些武断,因为宪宗皇帝是真喜欢他。 其他的官员的牙牌都是兽骨做的,有的官大的是象牙做的,而宪宗怕刘鈗年纪太小,有时候磕着碰着把牙牌给弄碎了,于是吩咐下去,专门给他特制了一个银的——这样你就可以随便跑了,就算摔跤了也不怕,银制牙牌还能摔坏了吗? 就从这一个细节来看,宪宗还真不是一时兴起而封了这个八岁的娃娃当官的,而从杨一清长时间的对刘鈗的关照来看,他也根本没有妒忌这娃娃的意思,而是真心欣赏这个小小年纪就能担此重任的小学生的。 成化十八年,刘珝遭到内阁其他两位阁臣万安和刘吉的排挤构陷,被迫致仕,经常抱着刘鈗过门槛的杨一清也到了山陕去任职。 但是这些已经影响不了刘鈗继续当官,因为这时候的刘鈗已经十五岁了,自己早就能跨过那高高的宫殿门槛,也不会再有人嘀咕自己是沾了老爹的光当大官。相反,刘鈗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的聪明才智,一直当官当到了嘉靖年间,“历官五十余年,嘉靖中至太常卿,兼五经博士,扔供事内阁诰敕房。” 而且据《寿光乡土志》记载,刘鈗“娴于文笔,与李倥侗,康对山,何大复,边华泉辈为友,时称五才子”。 《明史·刘珝传》也记载有刘鈗“博学有行谊,与长洲刘棨并淹贯故实,时称二刘。” 武宗初年,刘鈗因为得罪了大太监刘瑾,被罢了官,后来还是大才子李东阳极力举荐他才又被官复原职——这也在一次证明刘鈗真不是靠着祖荫才能当官的。 想想看,李东阳,杨一清这都是名动天下的人啊,他们一次次的无怨无悔的帮助着刘鈗,能说他没有才华吗? 说起来李东阳和杨一清都算是刘鈗的大恩人,可是这两位恩人的晚年都比刘鈗要凄惨得多,李东阳虽然在历史上评价极高,“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然而一生之中几个儿子都是早夭,以至于李东阳在暮年孤苦伶仃;而杨一清在“大礼议”中遭到诬陷,被迫致仕,之后背部疽发而死,死时尚且不能瞑目。 而刘鈗八岁入朝,当了五十多年官,历经三朝,最后悠然退隐,结局要比他的两位知己恩人好的多了:“以纨绔起家,被遇三朝,富贵安乐,优游林下”。 这不挺好的吗?那大舅想提醒我什么呢? 第177章 吾家宝驹(下) “以纨绔起家,被遇三朝,富贵安乐,优游林下”——这句话属于盖棺定论,一般来说应该格外重要,因此高务实仔细品嚼了几次,心下困惑顿生。 这不是挺好的吗?历官三朝五十年而不倒,享受了一辈子的富贵安乐,即便到了晚年,也还能悠游林下,简直完美人生啊。我高务实要不是个穿越者,总是不自觉的有那么点“历史责任感”,这种生活我简直向往得不得了啊! 诶,等等……纨绔起家?纨绔? 莫非大舅的意思是…… “大舅可是说,即便如刘鈗一般,后来文名鼎盛,但因为未曾科举而为官,便仍被人认为乃是幸进,而非堂皇正途?”高务实出言问道。 张四维露出一丝笑容,但仍端着些架子,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此其一也。” 哦,那就是还有其二甚至其三咯? 高务实思索了一下,试探着道:“此人安闲一生,以诗文自娱,空有偌大文名,却对朝政大局无丝毫补益……大舅是提醒甥儿,此生当有所为,而非浪荡一世,徒负虚名?” 张四维这才欣慰起来,捻须颔首道:“你能想到这两点,我这做舅舅的便足堪**了。至于第三点……你回去之后可以慢慢想,现在不必回答。” 高务实不禁有些发愣,居然还有第三点? 张四维却摆手道:“你这次做了这个太子伴读,春风得意马蹄疾,就算玄老门下那些个门生弟子见了你,溜须拍马大概还谈不上,但可能也会对你颇多恭维……不过,今个做舅舅的却得先给你泼点冷水。” 高务实仍旧拿出那副乖宝宝模样来,恭恭敬敬道:“甥儿请大舅指点。” 张四维果然很满意高务实这种时刻保持谦虚谨慎的风范,点了点头,道:“你已开蒙数载,甚至自己也写出了《龙文鞭影》这样的蒙养名篇,想必应该知道北宋吕文穆门前那副对联吧?” 所谓吕文穆者,即北宋宰相吕蒙正也,文穆是他的谥号。此公幼时被父遗弃,受尽人间贫寒冷眼,曾与母同住寒窑,以乞讨为生。后发奋读书,最终官至极品。从被人鄙视到被人高眼,深感天道无常、人情冷暖,因作名篇“破窑赋”。 当吕蒙正身居要职后,有很多亲朋纷纷满面笑容的过来送厚礼、戴高帽。吕蒙正有感于世态炎凉,提笔在门上写了一幅对联:“想当初,家贫如洗,无柴无米,谁肯雪中送炭;看而今,鳌头独占,有酒有肉,都来锦上添花”。 高务实便把这对联回答给张四维听,张四维听了,叹息道:“大前年时,玄老致仕回乡,途中受尽屈辱,有人为讨好徐华亭而对玄老肆意怠慢。如今他奉诏起复,以大学士之身兼掌铨务,我朝二百年,未有如此得君上信重者。于是,他门下不少门生弟子近来也偶有放肆,攻讧敌手、相互争位。” 他皱着眉头,对高务实道:“我身份特殊,虽然素蒙玄老所重,却不便就此事直言相劝。你如今声名鹊起,玄老对你也甚为心喜,你当有所作为才是。” 高务实心中一紧,想起历史上高拱门下弟子在高拱大权在握之时虽然帮高拱做了不少实事,但也的确有张四维所说的这种情况——简单的来说就是“打击面太广”!不由点了点头,诚恳地道:“多谢大舅提点,甥儿知道轻重,待有机会,一定向三伯进言。” 张四维“嗯”了一声,没有多置评,反而把话题一转,又道:“另外就是你自己,也要对一些人、一些事有所防备。” 高务实顿时目光一凝,沉着地问道:“大舅可是有得到什么消息?” 张四维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桌上一叠文稿上点了点,道:“这是你昨夜写就的《龙文鞭影》全文。” 高务实愣了一愣,下意识问:“这是原稿?” 张四维摆手道:“怎么可能是原稿?原稿还不得呈给陛下过目么?这里是誊抄件。”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强调似的补充道:“而且这誊抄件在寅时一刻便已传出宫外,不只是我这里,不少朝廷重臣手里现在应该都有一份……你知道这其中说明了哪些问题么?” 高务实脸色严肃起来,思索片刻,道:“按理说,晚上宫门关闭,应该无人可以出入……” “所以呢?”张四维淡淡地问道。 “排除陛下派人往外传消息这一可能之后,剩下还能传出消息来的,就只有两个机构:东厂,或者锦衣卫。”高务实稍稍一顿,又道:“但是锦衣卫都督乃是朱希孝,他丝毫没有必要插手此事,因此这份《龙文鞭影》的誊抄件只能是由东厂传递而出。” 张四维略微露出一丝笑容,继续问道:“还有吗?” “有。”高务实看似天真稚嫩的童眸中闪出两道精光,沉声道:“这《龙文鞭影》按理说写完之后应该第一时间送去给陛下过目,虽然当时天色已晚,陛下恐怕早已安寝,只能等次日一早才能得空。但是,从半夜到一早,这半个晚上的时间里,也只有司礼监能够安置这份文稿原件,其他各监无权插手……也就是说,这份誊抄件只能是出自司礼监。” 张四维目露惊讶,更多的则是欣赏和欣慰,和颜悦色地又问:“司礼监为何要这么做?” “大舅,您这么问,可就是故意要误导甥儿了。”高务实故意佯装不满地道:“您总不会是想说,孟掌印对我三伯别有二心吧?甥儿以为他还不至于如此。” 高务实伸出一根手指,肯定地道:“真正别有用心的人当然有,但却不是孟掌印,因为即便孟掌印能够弄出这份誊抄件来,却也不见得有办法连夜在天未亮之时就将之送出宫来。既能够誊抄到《龙文鞭影》原文,又能在夜里把这些文稿送出宫来的人,只有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 张四维抚掌赞道:“好好好,务实果然是吾家之千里驹也!” 第178章 宣府马芳(上) 宣府总兵衙门的内书房里,年仅五十三岁却已满头白发的马芳马总戎焦急地踱着方步,一名老仆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 这老仆是马芳的内府管事,侍候马芳多年,早年是其家丁亲兵,后来因伤了腰椎,不能再战,遂改家仆管事,甚得马芳信任。此时他见自家老爷焦虑,不由劝道:“老爷,高阁老既然来函说明了情况,老爷何故还这般担忧?现在高阁老既然做出这个宣大两总兵互换的决定,想来赵大洲那厮也不可能真把手插到我们宣大来,老奴以为,老爷大可以安心换防。” 马芳脸色仍然不好,沉声道:“赵贞吉那厮,只会耍嘴皮子,我宣大二镇乃京师门户,何等重要!他倒好,年前刚一入阁,就坚持换了行庵公,好在高阁老及时回朝,才将行庵公保了下来,命其暂时协理京营戎政,又将鉴川公从陕西三边调来替任,否则宣大重地无干臣镇守,天知道要出多大的事!要是再来个庚戍之变,我姓马的一介武臣,倒是死不足惜,可他赵大洲就能保住狗命了不成?” 马芳口里的行庵公,乃是指前宣大总督陈其学,而鉴川公当然是王崇古。行庵、鉴川分别是陈其学和王崇古的号。 那老管事苦笑道:“眼下辅臣知戎政事者,无非高、张二位阁老,那赵大洲不过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家伙,他哪里知道什么边事?眼下这边事……是越来越难了啊!” 马芳听了更怒,道:“这废物要是懂边事,会觉得陈部堂有罪?会觉得赵总戎畏敌?至于九边形势这些年越来越糟,我怕就是站在他面前跟他解释,他都听不明白!我大明二百年,北边形势总体就是个越来越吃紧的局面,宣大防务说起来是重中之重,其实现在越来越像个空架子,真正能打的兵还剩多少?就这等局面,他还想撤了赵岢!撤了赵岢别说大同顿时空营,只怕连山西防务都要洞开!怎么着,这么看得起我马芳,老子一个人能守住三镇?妈的,老子三头六臂?” 也不怪马芳盛怒,原来,自去年九月丙子,俺答犯大同,掠山阴、应州、怀仁、浑源之后,新入阁的赵贞吉就拿宣大开刀,无视年初时大同总兵官赵岢败俺答于弘赐堡的功绩,非说宣大总督陈其学、大同总兵赵岢畏敌如虎,要拿下此二人。其实从他二人当时的兵力布置就能看出,明显是怕俺答入寇的军队骚扰皇陵,而且后来见俺答劫掠一番之后欲走,二人便立刻出击企图追杀,只是奈何步兵跑不过骑兵,只抓了大猫小猫三两只,结果就被赵贞吉逮着不放,多亏了高拱回朝及时,才算保住了二人。即便如此,陈其学还是丢了宣大总督的职务,被高拱暂时回调京师。 而马芳更怒的是,从赵贞吉的这种举动来看,他根本不知道宣大乃至山西防务吃紧到什么局面,纯粹是在瞎搞。而最近高拱给他来了信,说赵贞吉仍然不肯放过此事,坚持说赵岢不能继续担任大同总兵。高拱不欲与此人就这件事强争,决定稍微给他点面子,让马芳和赵岢互换防区。 马芳能够理解高拱的反应,毕竟他刚刚回朝,能保住陈其学和赵岢已经不容易了,稍稍做出一点让步,保全一下某位阁老的颜面,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只是马芳知道,自己和赵岢这一动,十有八九会让俺答心里又起歹念,到时候又是一场祸事。 他这么想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北边明蒙力量对比决定的,是双方的战略形势决定的。 明初,在太祖朱元璋的悉心经营下,明之北边防线推至长城以北的辽东、大宁、开平、东胜到嘉峪关一线。当是时,大同、宣府管辖大片口外之地,防务压力尚不明显。朱棣登基后,京师北迁,大宁地界与兀良哈,东胜内徙,兴和亦废,北部防线南移数百里。 宣德年间北边防线进一步收缩,特别是开平内迁独石,使宣、大二镇地域缩小,濒临边地,不可避免的由边防二线而为边防一线,成为遏阻蒙古南下之要冲。对此,明廷除加强二镇防守外,还不断完善该地区的防御体系。为解决镇守官员之间事权不一、相互掣肘和邻镇间遇敌互相推诿、互不策应的弊端,专设了宣大总督以加强协调,促成了宣大防务区的建立,成为明代中后期北部防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随着明朝北边防线的一再南移,宣大地区之战略重要性日益提高,防务压力增大。 “京师尤人之腹心也,宣、大项背也,延、宁肢体也,甘肃踵足也。” “若以地之轻重论,诸边皆重,而蓟州、宣、大、山西尤重。何则拱卫陵寝,底定神京,宣、大若肩背,蓟、晋若肘腋也。” 特别是英宗时河套弃守后,蒙古诸部“出河套则寇宣府、大同、三关以震畿辅;入河套则寇延绥、宁夏、甘肃、固原以扰关中”,对大明之北边防线造成很大威胁。 此外,宣大地区多是“分土而治,不相统辖,缓急调遣应援事多掣肘”,兵力分散,而蒙古则不然,常常是集中各部乘虚专攻一镇。在这种情况下,一镇之兵根本无法抵御,需要邻镇互相救援。但是各镇巡抚总兵无权调集他镇之兵马,邻镇有难,往往坐视不救,“一遇有警,因地方兵马单弱而各分彼此,不肯应援,纵肯应援,亦多观望,往往坐失机宜”,造成但求自保而难以自保之局面。 “假令并犯宣府,则大同应援为急,如并犯大同,则宣府应援为急,若先事一有所拘,而临事则有所诿,兵革之际,易相推托,将不免于误事。” 有鉴于此,为统一宣、大二镇兵权,加强二镇间的统一领导和协调行动,需设重臣统驭,故明廷于景泰年间设宣大总督以统二镇。宣大总督设置后,置罢不常,至嘉靖二十一年始定设不变。 宣大总督设立后,除统领镇兵协调二镇行动外,还于嘉靖二十一年获得了兼理粮饷之权。 “壬午,升整饬北直隶山西河南军饷右佥都御史翟鹏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总督宣、大军务,兼理粮饷。” 后来防御形势日趋严峻,遂增重宣大总督之权,除事关机密者不得自专外,其余兵马、钱粮许便宜从事,先发后闻。《世宗实录》载:“户科给事中刘绘奏:‘顷者,北虏南侵,陛下特敕兵部侍郎翟鹏总督军务,臣惟虏遁而总督罢,虏至而总督增设,事出仓卒,机不素定,此非所以专责成,而图茂功也??臣请陛下自今专任翟鹏,凡军马、钱粮悉得便宜从事。’??上是之,即诏翟鹏除事关机密者不得自专,其兵马、钱粮许便宜从事,先发后闻。” 实际上,从嘉靖二十一年开始,宣大总督便常设不废,管辖范围及职权扩大,“翟鹏令兼督山东、河南,巡抚以下,俱听节制,事宁之日如故。” 嘉靖二十三年,又令该总督督令一切兵饷。嘉靖二十四年,宣大总督权力进一步增大,巡抚、总兵官事干兵马者,须关白总督,“宜令巡抚等官凡事干兵马者,俱关白总督,遇有便宜,听其先发后闻,不得互生嫌忌。” 到了嘉靖二十九年),宣大总督定辖宣府、大同、山西三地,自后再不曾变更。 事实证明,宣大总督之设于宣大防务颇有成效。嘉靖二十八年,蒙古入略宣府,时宣府“将庸兵弱,虏素轻其易与”,总督翁万达当即行使职权,调大同总兵官周尚文至宣府御敌,“以大同帅周尚文率领精锐暂代宣府帅以遏虏冲,又移书诸辅臣、本兵,极言虏必深入回测之状,谓宣府主将偏禆无可付托??以大同兵付其副帅,而促周尚文以行。于是,尚文昼夜兼行,至曹家庄,而虏已入据险要,不虞尚文之猝至也,大战三月夜,屡围屡解。公(翁万达)躬环甲冑督兵数千人来援??虏大惊曰:翁大帅兵至矣。夜解围而遁,公于是督尚文追击出境,保障之功多于斩馘矣”。 宣大总督在设立之后,逐渐获得了兵马调度权,钱粮兼理权,监察、保荐权,后来又获得了开府自辟参佐之权,标志着宣大地区有了一个居中调度和支配应援力量的机构,促成了宣大防务区的建立。 也即是说,宣大加上山西乃是一个防务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而现在本来就因为俺答势大难制,宣大压力极大,基本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谁知赵贞吉不光撤了陈其学,还要拿下赵岢,结果逼得高拱调来王崇古稳定局面不说,还不得不将赵岢与他马芳互换职务。 马芳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二人对调之时,俺答一定不会置若罔闻——最熟悉你的人很多时候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或者对手。 所以,马芳派了人去京里打探朝廷动向。而今天,按照约定,正应该是回来向自己禀告京中情形的日子。 第179章 宣府马芳(下) 嘚嘚,嘚嘚……七八名身着红色战袄的边军骑兵不顾初春的丝丝寒雨策马而来,到了总兵衙门门前,老远就将腰牌一抛,扔给门口的兵丁,大声道:“宣府总兵镇标中营夜不收回镇复命!” 门口卫兵接过腰牌的同时,这几人早已齐刷刷翻身下马,动作娴熟得丝毫不像汉儿——好吧,他们的确不是汉儿,而是正宗的蒙古人,只是早已归化,在马芳军中都干了快十年了。 这情况在一些不了解明朝历史的后人看来或许显得很是荒唐,但在当时来说却是很平常的现象。更何况,马芳领兵一贯很有蒙古人的风范,甚至在很多时候表现得“比蒙古人还像蒙古人”。 马芳的履历说起来那真是满满的正能量:他出生农家,十岁被鞑靼人掠去当奴隶,在草原摸爬滚打了十年。二十岁时,马芳只身一人逃回中原,投到大同总兵周尚文麾下参军,后从一名小队长成长为蒙古克星。 对比嘉、隆、万年间另外两位将领,李成梁的威望与战功虽然也是打出来的,但多多少少有些华而不实,乃是所谓“养贼邀功”而来;戚继光固然战无不胜,但其最根本也最卓越的能力在于军队的建设于操训,从戚家军与后期的长城战法和火器使用来看,这绝对是一支准近代化的队伍,换句话说,别人家的兵换了大帅可能就不能打了,而戚家军则不然,谁带着都好使。 而马芳却是独树一帜,他凭借年少时对蒙古人习性的了解,在大部分明军面对蒙古骑兵只能选择防守的情况下,常常主动出击,“先敌打击”。从宣府到大同,从大同到怀柔,经常动不动就玩个上千里穿插包抄的活儿,俨然是穷苦版的霍去病。 当时大明各边各镇,既有汉儿流落蒙古,也有蒙古健儿流落汉地——算起来,反倒是蒙古人来汉地谋生的要更多一些。 然而汉人去蒙古,多半是去做些垦荒、筑城、修路铺桥之类的工作,而蒙古人来汉地,能做的工作就更小,十有八九都会直接去参军——他们除了善骑能打,其他方面的才能在大明这边实在乏善可陈。 后世有些历史研究者认为,大明后期真正能战的边军主力,其实早已不是汉人,而是所谓“蒙古雇佣兵”——因为北边将帅们的家丁中就以这些人为主。 这话虽然有失偏颇,但也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当时蒙古健儿在大明军队中所占比例之高,所贡献的力量之大。 高务实之所以坚持认为蒙古问题“几乎”不用靠打仗就可以摆平,北边各镇的这种情形也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汉人有句话叫“皇帝不差饿兵”,这个道理在蒙古也同样管用——不是说你黄金家族的后人喊一嗓子,我就要自备干粮、千里迢迢赶来为你卖命的。因为反正都是卖命,就算我除了卖命其他啥也不会,至少我可以选择把这条命卖给出价最高的那个人。 大明边军虽然穷,但克扣那些不能打仗的卫所并军饷来收买、供养起一支听话、能打、夹杂了不少蒙古人的部队,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守门士兵快速查验了一下腰牌,连忙挥手示意让开大门,顺手客客气气地将腰牌递还过去。 本来几名夜不收打算直接去白虎堂,谁料旁边内书房那边传来一声:“别乱窜了,老夫在这边,你们几个小崽子过来。” 被称作“小崽子”的几名蒙古健儿出身的夜不收不怒反喜,脸上都露出得意的笑容来——不是他们有受虐倾向,而是他们知道自家大帅的习惯,大帅只有对军中晚辈中的佼佼者,才会将之唤作“小崽子”。 这是昵称,而不是怒骂。 几名夜不收上前见过自家大帅,马芳虽然心中焦急,面上却仍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笑骂道:“怎么着,带着老子给的钱去了趟京师,今儿回来都他妈迟了一个时辰!是不是去那花街柳巷,一个个爽得都走不动路、骑不稳马了?” 众人哄笑,领头的那夜不收也笑着回答:“哪能啊大帅,小的们知道分寸,花街柳巷能去当然是要去的,可要是玩到骑不稳马,不用您老发话,咱们自个把脑袋拧下来给大帅当夜壶!咱们马家军什么规矩,弟兄们谁还不清楚?” 马家军的规矩就是:你能打仗,别的小毛病老子可以忍一忍,你他妈要是打仗缩了卵z,老子就干脆割了这副卵z送你们进宫侍候万岁爷爷去。 这……很土匪,但很管用。 如果有人认为马芳这副脾性实在是作死范十足,这般为官迟早出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马芳是典型的粗中有细。 论为官,马芳有时候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很不上路子”的人。宣大总兵仇鸾在任时,虽打仗草包,搂钱却精明,山西当地将官每逢过年都要按惯例送礼,美其名曰“冬礼”。而马芳非但不参与,更常借口“过年加班”远避之。后来仇鸾获罪,朝廷“秋后算账”,马芳成了山西当地军官里少有的“清白人”。 继任仇鸾的宣大总督杨顺更是混账,每逢蒙古骑兵侵扰时,他只会闭关求太平,只在敌人退走后才假摸三刀的出来追一气。更让人发指的则是,他竟命部下时常屠戮逃难的汉族百姓,割头后剃发冒充蒙古兵以充边功。对此禽兽行为,马芳愤然抵制,严令属下“敢有随之杀良冒功者立斩”。 因他“不上路子”,仇鸾在时,曾夺他奇袭俺答之功;杨顺在时,也曾害他因“坐连战败”而罚俸。 虽然“小鞋”被穿了不少,但看似“不上路子”的马芳,其实是个官场上“很上路子”的人,坎坷的军旅生涯不但造就了他沙场上铮铮的铁骨,更成就了他生活中乖巧的性情。 不“孝敬”仇鸾,因他深知仇鸾“性桀骜贪暴,势难长久也”;抵制杨顺“杀良”,更因他明白此举“必招怨怒,从之亦难免罪”。 事实上都御史方逢时,几任兵部尚书王邦瑞、赵锦等皆于他交好,近来担任宣大总督的文臣名将王崇古更将马芳“引以为知交”。 马芳每镇守一地,除悉心练兵防御外,更留心搜集当地珍奇土特产,用以馈赠各位“上级领导”,苦心总算有回报,马芳此后选将练兵,整饬军备,从经费到武器都皆得各位大佬的支持,每次都“精兵良械优给之”。昔年严嵩的大公子严世蕃同样对马芳看得极准,曾告诫杨顺道:“(马芳)虽表面憨鲁,实心细如发,更兼胸怀韬略,不可引之为仇也。” 此时马芳见了几个夜不收对自己的态度,心里知道这几句无伤大雅的荤话又将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这才问道:“好了,闲话少叙,老夫让你们进京了解朝廷近来的动向,尤其是高阁老那边的情况,你们可有打探到什么?” 那夜不收头子收敛了笑容,但回答的话却让马芳一脸错愕,因为他说:“朝廷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大事发生,但说到高阁老……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事关高阁老——他的侄儿被选中成了太子伴读——这还是昨儿发生的事。” 第180章 粗中有细(上) “太子伴读?”马芳有些诧异,又有些疑惑,问道:“这是个什么职务?”但还没等那夜不收头目回答,又跟着问:“可是据我所知,高阁老那侄儿高务实年仅八岁,怎么当得了官?他就算神童,现在应该也还没参加过秋闱吧?” 您老客气了,高神童别说秋闱,连县试都没去考过呢。 那夜不收头子也是一脸惊讶,反问道:“大帅怎么知道高阁老的侄儿叫高务实,甚至知道他的年纪?” 马芳摆了摆手,道:“马琦,你跟我来书房说话。你们几个,各去账房领五两银子的赏钱。” 众夜不收顿时乐了起来,宣府虽然是边防重镇,但经济水平一般,五两银子几乎相当于他们一个月的饷银了,自然可以一乐。 那名叫马琦的夜不收头目则随着马芳身后进了书房。 他是个蒙古人,当然并不姓马,这个“马”是马芳的马,说明他是马芳的义子身份。前文有述,边镇大帅将亲信有为的家丁收为义子是很常见的现象,马芳和马琦也是如此。 “坐下说话吧。”马芳自己先坐好了,然后让马琦坐下,这才道:“老夫怎么知道高务实这个人的?嗯……”他从书桌上找出一封信,拿在手里扬了扬,面色有些古怪地道:“因为咱们买马的渠道已经被他掌握了。” 马琦大吃了一惊:“买马的渠道被他掌握了?难道京里传言是真的,他借兵给刘显平了百里峡?” 马芳摇头道:“这事情透着古怪,老夫现在也不敢断定。不过,老夫派人打探过了,当时刘显身边只有二十来个家丁,高务实手头也就三十来号武装家丁,而且不是他自己的人,是他舅舅吏部侍郎张凤磐的家丁。” 马琦顿时有些发愣,迟疑道:“这不可能吧?五十来人,就算刘显父子真像京里传言的那么能打,也不可能以一敌百,他们手底下的人不会都比百里峡响马强那么多吧?大帅,那百里峡响马盗的实力咱们也是清楚的,让他们跟咱们马家军打,那是不可能,但他们毕竟也算得上一支不错的骑兵,再加上百里峡赚了那么多钱,其老巢怎会一点防御没有?没道理被这点人马给吃下。” 马芳淡淡地道:“京里的传言应该还说,那高务实集中了他舅舅送他的樱桃泉别院全部壮丁,一起交给刘显去剿匪是吧?” “嗨,大帅,这事儿就算是真的,又顶个卵用?”马琦撇撇嘴道:“那些壮丁如果是用来守备一下樱桃泉别院,或许仗着别院的高墙大院,还多少有点作用。可让他们去进攻一群响马?但凡打过仗的,谁都知道根本不可能!这话也就骗骗京里那些没见过血的书生百姓罢了,咱们能信才怪!” 马芳听了,也笑了笑,点头道:“是啊,这种消息也就糊弄糊弄外行……可是你觉得,刘显算外行吗?” 马琦顿时呆了一呆,迟疑道:“那……应该不算吧,咱们虽然没跟刘显见过面,可他毕竟也是打老了仗的南军三大帅之一,手里头扎扎实实的军功可也不少,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外行了。” “所以啊。”马芳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刘显为什么对这个传闻居之不疑,你想过没有?” “大帅的意思是?”马琦有些惊疑不定。 “老夫的意思?”马芳嘿嘿一笑,捻须道:“老夫的意思是,刘显现在只怕已经跟咱们一样,是指着高阁老吃饭了。” 马琦呆了一呆,问道:“他投了高阁老?”但说完又有些迟疑,问道:“可是高阁老一般很少插手南军,而刘显乃是四川军籍……” 马芳哈哈一笑,摇头道:“你呀你,目光要放远一点。高阁老三年前才刚刚上位,能把咱们山西一派拉拢至麾下已经很难得了,哪有工夫去插手万里之外的南军?后来又因跟徐阁老斗法,吃了大苦头,蹉跎了一年多……可是眼下他回京之后的局面却不同了。徐华亭已经告老还乡,李石麓又是个没胆气的,眼下高阁老说是次辅,实则与首辅何异?现在他开始把手伸进南军,那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不过……老夫原本以为高阁老会首先从戚元敬下手,却没料到会是刘显。” 他说到此处,略微皱了皱眉,道:“所以老夫才说,这其中必有原因。尤其是你方才说,那高务实成了太子伴读,老夫才会立刻觉得这其中有问题……很有可能,刘显未必是主动找到高阁老投效,而是高务实这个小家伙自作主张,收下了刘显。” 马琦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为怀疑地道:“不能吧?这小家伙才多大啊,他有这么大的胆子,不经过高阁老同意就自作主张接受……不是,就拉拢刘显?卑职没记错的话,那刘显可是得罪了魏国公才被革职候勘的。” “魏国公?南京守备勋臣?好大的名头!”马芳哈哈一笑:“可惜,你当他高阁老是什么人,能把区区一个南京勋贵放在眼里?换成是朱希忠的话,可能高阁老还会给点面子,至于徐鹏举……我看他在高阁老眼里,也就是个冢中枯骨。” 马琦仍有些不解,道:“可是高阁老知道魏国公只是个死老虎,高务实那小家伙也知道?” 他这么一问,马芳倒是沉吟了一下,然后才道:“你先把你们在京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给老夫听听。” 马琦不敢怠慢,连忙把京里的情况告诉给马芳。 马芳听完便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半晌才道:“这个高务实,人小鬼大啊。老夫现在基本可以肯定,那些什么‘高公子仗义借家丁,刘将军父子定群贼’的戏码,全都是这小家伙一手捣的鬼。至于刘惟明,他不算是个多会做官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混成这样,让他主动找高阁老投效,只怕连“大学士府”的门都进不去。此事必是那高务实从中穿针引线——你方才不是说,科道有人风闻奏事,上疏说刘显被免职一事有蹊跷,要求南京都察院重新调查?上疏的是谁?” 马琦回答道:“是韩楫。” “哈哈,那就是了。”马芳捻须道:“这可是高阁老的亲信门生之一,他这一疏,就坐实了刘显投效高阁老一事。” 马琦却还是有一点没明白过来:“但方才说的难道不是高务实那小孩儿到底有没有主动拉拢刘显?” “笨头笨脑!”马芳瞪了他一眼,道:“刘显那人,会想到通过茶楼酒肆散发那些传奇故事一般的消息来给自己造势?而高阁老,这件事如果只是跟他有关,以他的身份地位,有必要去造这个势?直接让韩楫上疏,他在内阁批复同意不就完事了?圣上什么时候驳过高阁老的票拟?” 第181章 粗中有细(下) 马芳把话这么一说,马琦总算明白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高务实那小家伙才需要这样的事情给他打响名号,有了响亮的名号,才有机会做这个太子伴读!” 马芳嘿嘿一笑,捻须道:“他乃是新郑高家的人,从高阁老把他带在身边亲自调教这件事来看,应该是高家下一辈里头的佼佼者。那他将来肯定不会去走恩荫官这样的路子,迟早得是要去参考的。一般而言,既然参加科考,往日名声如何,并无太大作用……不过那是指对于其科考的成绩用处不大,反正都得糊名。” 他说到此处,微微眯起眼睛,道:“可是,咱们这位小公子的目光却长远得吓人……他根本不是在考虑科举能不能考中的事情,而是在考虑高中进士之后的名声。” 马琦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大帅,愣愣地问:“这……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马芳哈哈一笑,点拨道:“你想,这名声好坏反正不影响将来的考试,一般而言谁会在意?可是,咱们这位小公子不仅在意,而且十分重视,连借一群家丁给刘惟明平定响马这种事情都掺和一脚,那不是为将来考虑,又是为什么?可是他的将来……几乎是注定了的,只有高中金榜一条独木桥,那他不是为高中之后考虑,又是什么?” 马芳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你说他弄这名声是为了做这个太子伴读……若是没有《龙文鞭影》一书,倒也有些道理。可你方才说了,那书已经在京里传开,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拿给我看我也分辨不出什么好坏,可是既然连翰林院那些人都没有跳出来找茬,可见还是有些厉害的——既然他凭本事就能做到这个太子伴读,那还去搞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哦……”马琦衣服恍然大悟的模样,但马上又露馅了:“可他如果能耐这么大,又能凭本事当上太子伴读,又觉得自己将来一定能考上科举,那现在这些名头有什么鸟用?他现在成了太子伴读,人家就算心里不把他当回事,至少也会给储君一个面子,只要不是那些个朝廷大员,就不会有人傻乎乎地去找他的茬。而朝廷大员的话,就算找茬也去找高阁老了,怎么可能不顾身份去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既然这样,这名声……就算再好也没什么用啊!” “所以说你还是不了解那些文人的套路。”马芳道:“你且说说,咱们武将名声很大,有什么用?” 马琦道:“那自然有用,譬如四方勇士慕名来投,又譬如敌军见我大旗即望风披靡等等。” 马芳挑了挑眉,又问:“那文臣的名声呢?” “文臣……”马琦呆了呆,挠了挠头:“大帅,您别说,卑职……好像还真不太明白文臣的名声有什么鸟用。” 马芳嗤笑一声,问道:“有没有哪位科道官吃饱了撑的,上疏圣上说海刚峰贪污受贿?” 马琦又是一呆,下意识道:“怎么可能?海刚峰怎会贪污受贿?那御史怕不是自己收了别人的黑钱来污蔑海中丞吧?” “你看,这就是名声的厉害之处。”马芳哈哈一笑:“就算是被诬告了,其他人也根本不信……现在你还觉得名声对于文臣来说没有什么作用么?” 马琦再一次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但马上又有了新的疑惑:“可这位高小公子的名声跟海刚峰并不相同啊,他这个名声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效果?” 马芳捻须问道:“那你以为,他这种名声有什么作用呢?或者老夫这样问吧,你听了他这些事迹,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卑职觉得……”马琦思索了一下,答道:“其实卑职也没多大感觉,就是觉得这位高小公子看起来聪明得很,胆子也够大,不愧是高阁老的侄儿。” “你瞧瞧。”马芳一拍手:“那不就结了,聪明、胆大、高家衣钵传人。” “哦……大帅是说,这就是他要的?” “没错,这就是他要的。”马芳点了点头,补充道:“不过你说得还不全。” 马琦忙道:“卑职驽钝,请大帅指点。” 马芳不慌不忙地从书桌上找出一张烫金拜帖,道:“我就不拿给你看了,反正你识得的字比老夫还少。这封拜帖是百里峡送来的,曹淦那厮要见我……你猜他署名是什么?” 马琦一怔,下意识道:“曹淦署名能署什么,还不就是曹淦呗。” “以前他给我的拜帖,落款是百里峡沐恩小的曹淦。”马芳笑了起来,扬了扬手里的拜帖:“但这一次,他的落款是‘三慎园百里峡管事小的曹淦’了。” 马琦诧异道:“三慎园?那是谁的产业?百里峡怎么归到这个三慎园名下去了?” “看来你们在京里的打探有问题啊。”马芳皱眉道:“这三慎园就是高务实小公子受赠的那所樱桃泉别院,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他把樱桃泉别院按照上中下三层分成了慎思院、慎言院和慎行院,另外百里峡也被他收归名下,现在看来大概是另作别院对待,而曹淦就是百里峡别院的管事了。” 马琦大吃一惊,忙问道:“那麻烦可大了!大帅,百里峡和咱们之间可是有……呃,而且就算百里峡不会把咱们卖了,可今后咱们这里要马怎么办?” 马芳看了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马琦莫名其妙的挠了挠头:“大帅,卑职……卑职又说错话了?” “没有,不算什么说错话。”马芳笑着指了指那拜帖,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了,因为曹淦在拜帖里已经大致说了一下,今后百里峡与咱们之间的关系只会更加紧密,合作的买卖还会扩大不少……”他略微顿了一顿,面上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容,缓缓道:“而且,这是咱们那位高小公子示意他这么做的。” “那可太好了!”马琦大喜过望:“有了高小公子这句话,今后咱们这事儿就算是有高阁老兜底了!”但他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可是……不是说大帅要和赵总戎换防?那这生意?” 马芳捻须道:“老夫与赵总戎眼下都算是托庇在高家门下,这生意是我做还是他做,本来也无须太过计较。不过你的担心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最需要战马的军队,也就是咱们马家军了。” “那咱们……” “曹淦在这里头说了,高小公子让他打开大同的商路。”马芳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这可真是巧得很呐!” 第182章 流弹凶猛(上) 就在马芳在宣府总兵衙门里怀疑自己与赵岢换防这件事里有高务实的影子时,高小公子已经离开翰林院,坐在马车上往皇宫而去。 本来,他是打算在太子伴读这件事确定之后就悄悄去和刘显父子见个面的,但朱翊钧的闲极无聊让他没能抽出这个空,只好派人去传了个口信,说等太子不明确相召的时候再去。 其实刘显也很想跟高务实见上一面,毕竟高务实回京虽然只有几日,但京师民间风评对刘显已经十分有利,而朝廷那边也已经有韩楫领衔上疏,要求南京都察院就刘显革职候勘一事仔细查证,务必确保不是冤假错案——言下之意就是现在肯定是冤假错案了。 对此内阁还没有明确批复,但并不是其中出了什么漏子,而是韩楫的上疏只是第一波,后续还有跟进的——高拱嫡系、晋党等都会挑几个人出来上疏。 按理说,区区一个武臣的“小事”,犯不着这么大的排场,但考虑到南京守备勋臣毕竟也是与国同休的魏国公,且刘显又是第一个投效高拱的南军大帅,因此面子给得比较足。 当然,除了面子因素之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就是,眼下赵贞吉为总宪,南京都察院其实也要听赵贞吉的指挥,高拱为了让赵贞吉知道自己对此事的重视,所以故意把声势做得浩大一点,免得他跳出来捣乱。 赵贞吉自从掌握都察院以来,一直把都察院看做自家后院,对于高拱这种对南京都察院指手画脚的行为很是不满。不过,眼下他的主要精力集中在京营改制这一块,正跟霍冀打着嘴仗,两个人轮流上疏,一个说京营旧制弊端重重,不改不行;一个说京营贵在稳定,只有三营分制,兵权不集于一人,才是长久之策。 隆庆那边对此还没有个定论——关键是内阁没有定论,所以隆庆也就习惯性的先不回话,等内阁有了态度再说。毕竟隆庆帝有一个优点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论看人,他颇有自信;论理政,他更信高拱。 赵贞吉虽然一贯自负,但对这一点其实还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他思来想去,觉得既然高拱还没有对京营改制这件大事上跟自己对着干,那对于徐鹏举和刘显之间那点小事,自己也就让一步得了,不去跟他计较。 他想了想,又怕南京那边因为自己和高拱关系不睦而自作主张,于是干脆去了道公函,说了一通空话,其中有用的部分大意是:近来有言官风闻南京守备勋臣徐某因索贿不成,打压诬告前狼山总兵刘显,我赵某人历来执法必严,所以这件事你们要给我好好查一查,如果真有问题,不要等“别人”揪出来,咱们自己提前处理掉! 写完这封公函的赵贞吉颇为得意,心说这一来,我就不算是怕了你高胡子,我这是执法严厉,有错必纠。况且,只要是南京都察院先把问题查明,而不是你那些在南京的门生得了先手,那这件事我反倒还多了几分主动权……妙啊! 至于这件事里头潜藏着的刘显可能投向了高拱一事,赵贞吉却毫不在乎——笑话,区区一个总兵,当初连一个通州同知都能搞得他狼狈不堪,他堂堂赵阁老、赵总宪又岂能放在眼里?就算这次赵岢被逼得与马芳互换防区,也只是他赵阁老搂草打兔子,为了搞掉陈其学而挨了流弹而已。刘显要投高拱,那就让他投呗,南边倭寇这几年越来越弱,虽然还时不时跳出来惹事,但大体局势已经被控制住了,朝廷重心明显转回了北方,区区刘显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要真说武臣里头让赵贞吉觉得有些碍眼,甚至想要除掉的,也不是没有,而且有两个:马芳和戚继光。 这两人的战功当然够显赫,但在赵阁老看来,打仗这种事情,无非是你行你上,你不行我换人——我大明煌煌天朝,还怕找不出几个又能打又听话的人来? 而马芳和戚继光之所以碍眼,主要倒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毕竟这些武将哪有本事恶心到他赵阁老?主要是因为这两人的后台——一个高拱,一个张居正,都是赵阁老不喜欢的。 想他赵贞吉,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比高拱还早两科的老资历,比张居正更是早了足足四科,完全是前辈中的前辈,长者中的长者。可是,现在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后生晚辈在内阁的排名居然都在他赵阁老之上——这能忍? 至于说李春芳和陈以勤为什么就不招恨,那也简单:李春芳万事不吭声,你们说可以我就说可以,你们说不行我就说不行;陈以勤只管他自己负责的那一盘子,旁的事基本不插嘴。 这就很符合赵阁老的心思了——小儿辈干好自己的本职就行,天下大事你们哪里懂? 所以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凡事都要插上一脚,还对很多事情看不惯,非要想着法儿变易祖制的黄口小儿,就很惹赵阁老不满了。连带着,马芳和戚继光这二位也就莫名其妙的躺了枪。不得不说,这是真的冤。 但更冤的是谭纶。 谭纶作为一个文臣,常年与戚继光文武搭配,干起活来好像也不怎么累,功勋卓著、威名赫赫。但戚继光投了张居正,谭纶却没有,他只是与张居正关系还过得去罢了,毕竟他也是正经功名出身,嘉靖二十三年的金榜进士,比张居正还早一科呢,好端端地为何要自贬身价? 赵贞吉本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偏见,就是有一点很不爽:哪怕戚继光投了张居正,谭纶仍然视他为最大的帮手,对于戚继光,他一直都是力挺的。 这就很讨厌了。 毕竟张居正跟自己一样都是徐阶一派,自己如果直接打击张居正,会被人说成打压同门晚辈,名声上不大光彩,所以只能从他的羽翼爪牙来着手削减,而戚继光就正是一个够资格、够实力的爪牙——你谭纶又不是戚继光他爹,老护着他干嘛,这不是给我添麻烦么? 所以,在赵阁老的心中,谭纶已经上了黑名单,是一定要从蓟辽总督位置上调开的了。 第183章 流弹凶猛(下) 要调开谭纶,按理说并不容易,尤其对于赵贞吉而言,这事情并不好办。 原因有二:其一是,眼下内阁名义上首辅为李春芳,但李春芳此人大家都明白,“政在徐阶则媚徐,政在高拱在则让高”,所以真正当家做主的其实是高拱,而高拱与张居正不仅本身就是盟友,且对谭纶和戚继光也颇看重,认为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所以也是大力支持的。 此前谭纶和戚继光上疏说练兵事权不统一,工作很难开展。张居正得知消息,立刻在京中为他们二人奔走,并写信给当地各主要官员,命他们全力配合,不得敷衍塞责、阳奉阴违,而高拱也发话表示支持,所以谭、戚二人才得以完全掌握蓟辽,外加练兵大权。 其二是,张居正在内阁本来就负责兵部这口子,他要保谭纶或者戚继光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而赵贞吉作为总宪,要动谭纶或者戚继光,就只能找手下人弹劾他们,然后逼内阁动手。 但这样一来,高拱和张居正肯定不答应,结果就只好“圣裁”。要是没有高拱和张居正插手,赵贞吉当然不怕“圣裁”,了不起就是上疏请辞,皇帝为了保证内阁权威,肯定是挽留阁老,事情按阁老的意思办。但多了高拱和张居正,麻烦就大了,真要是赵贞吉上疏请辞,高拱和张居正势必也要请辞——那就完了。 只有一个张居正的话,赵贞吉还敢试试看,但多了高拱在里头,圣心必然偏转,到时候走人的肯定不是高、张,而成了他赵阁老自己。 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要按照常规思路直接把谭纶搞下去很难,除非高拱和张居正联盟破裂,否则就是痴心妄想、毫无胜算。 常言说得好,硬的不行来软的,硬刀子切不开,那就软刀子来磨。 赵阁老虽说此前蹉跎了许多年景,但也几乎一直都在官场中沉浮,虽然脾气刚直自负,但些许手段,还是有的。 你谭纶不是功勋卓著、威名赫赫,久有知兵善兵之美名么?好得很,等我把霍冀这个山西佬搞下去,就把你上调到京师来!当然——兵部尚书你就别想了,让你做大司马,到时候张居正和你二人,一个兵部正管,一个兵部堂官,那戚继光只能更加春风得意,我还怎么动他? 只要霍冀下台,那就得照我提的办法来,如此肯定要有人去协理京营戎政。恰好,高胡子这厮搞了个兵部四侍郎制,兵部位置够多,到时候就给你加个左侍郎,去协理京营戎政好了。 哼,少司马这个位置,不辱没你谭子理吧? 等你谭纶走了,张居正和戚继光中间就隔了一层,可以想的办法就多了。 至于蓟辽总督的接任者…… 赵阁老想了想,不禁摇头。这个位置当然很重要,如果可以的话,赵阁老当然也想推荐自己的人顶上去,但是成功几率实在太低,基本上没有什么机会。 朝局现在是明摆着的,如果谭纶去位或者调任,则蓟辽总督的人选,要么出自高拱,要么出自张居正,掰着手指盘算也算不到他赵阁老一派头上来。 不过没关系,不管是谁顶上来,都不可能有谭纶跟戚继光的关系那样铁,什么事都能给出十足十的全力支持,好得跟穿同一条裤子似的。 戚继光的事情,调走谭纶就行了,赵阁老思考妥当,也就先放在一边。 马芳这边就不大好办了,这个人历来以粗豪忠勇闻名于朝堂,但实际上却是个很懂为官的老油条,加上他也是战功显赫之辈,要动他不好找理由。 戚继光那边,只要谭纶不在,理由很好找——戚家军军饷天下最高,钱从哪来的,用到哪去了?而且戚继光惯会钻营,行贿这种事情根本少不了,甚至张居正那里都不知道收了他戚某人多少银子,只要前面的铺垫做好,查他一查,还不是一查一个准? 而马芳和戚继光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众所周知,高拱不爱财,他为官几十年,自己在新郑老家的地没多一亩,还是当年他爹高尚贤去世前给儿子们分家时的那个数,几十年下来原封未动。 可见马芳跟高拱之间,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银钱往来,了不起就是一点冰敬碳敬,这种事但凡京官谁都会有,拿出来说事就很蠢了——那得得罪多少人?是不是不想混了? 学谭纶这边的处理,换一个宣大总督当然是个好思路,可惜已经用过一次了——陈其学刚被调走,现在换了王崇古。 想到这事,赵阁老就有些咬牙切齿。原本换走陈其学,就是因为当初高拱觉得陈其学干得不错,对陈其学在宣大的工作颇为支持,陈其学虽然没有明投高党,但所作所为很符合高拱的意图——甚至在高拱被徐阶逼退之后,陈其学也依然按照之前高拱的治边思路行事。 所以他赵阁老一上台就拿宣大陈总督开刀,原因就是觉得你既然不是高党,我动你高党反弹不会太强烈,而你所作所为又完全就是个高党,拿下来很能震慑一部分人。 赵阁老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刚把陈其学的罪名落实下来,高拱居然就回来了。 这就不好办了,因为高拱一回来就以大学士兼了吏部尚书,虽然之前陈其学已经被定罪,按理说他的政治前途就仿佛已经走到孟婆身边,就差一口把孟婆汤喝下去了。结果高胡子回来之后,轻描淡写的一句“陈其学治边久矣,虽有小过,不掩其能,着调任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几乎让赵阁老前功尽弃。真是气死个人了! 而且高胡子似乎看穿了自己的用意,不调别人来宣大,而直接把王崇古这个山西人给调了回来——在有严格回避制度的明朝,官员在原籍本省为总督是很少见的,也就是高拱这种硬气天官,才敢这么干。 王崇古既然调任宣大总督,这个位置就不好随便乱动了:因为本来高拱与晋党还只是盟友关系,一旦现在要去动王崇古,晋党首领杨博眼下没有实职,估计帮不上大忙,王崇古无奈之下就只好找高拱求援——那等于是逼着晋党卖身投靠高拱,全面托庇在高拱门下去了。赵阁老的脑子又没坏掉,怎么会去干这种蠢事?还嫌高胡子手底下实力不够强? 所以没办法,马芳、赵岢这两条高家走狗,还真只能从他们自己身上着手。赵阁老叹了口气,思考了一会儿,提笔开始写信。 他赵阁老堂堂总宪,门下有的是御史言官,选几个人在宣府、大同或者山西的,去查一查马芳、赵岢二人屁股底下是不是干净,那还是容易办的。 希望能查出点什么来吧。 你们高家伯侄,近来也太得意了些! 第184章 口蜜腹剑(上) 宣府马总戎如何看待,内阁赵总宪如何计划,这些都不是高务实眼下所能知道的,毕竟他现在又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情报来源。 此刻的高务实,目光还是聚焦在皇宫之内。 沿着上次高拱带他面圣时的旧路,高务实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引路的陈矩交谈,一边心里思考眼下的局势。 表面上看,近来自己真是一切顺利,当前形势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 三伯顺利起复,以次辅之身,行首辅之实。内阁之中除了赵贞吉,没人冒头跟他唱反调,各项整顿吏治、清除陋习的措施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一条鞭法在南方找到了“徽州人丁丝绢案”这个突破口,后续事宜等高务实的建议落实下去,先看看徽州五县的反应再作计较不迟;月港开海的事情高拱自己亲自在抓,暂时还轮不到高务实说三道四,但也足可以放心。这是政务上的一片大好。 自己通过土豪大舅的赏赐,平白得了三慎园偌大产业,又意外收获了更加肥硕的百里峡,将来的“实业救国”计划生生提前了一大步;香皂生产的基础已经基本打好了底子,煤炭勘探虽然还差了点,但等计划中找来的人才到位,有百里峡提供的资金打底,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高陌按照自己的规划所训练的家丁护卫虽然人数少点,但勉强也算是个基干力量,接来下还要等自己给戚继光去信说的那件事结果如何,但自己要求并不高,以戚继光的做官风格,想必不会不给面子;曹淦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分别拜见马芳、赵岢,算算时间,他们二位总戎应该差不多会在接到曹淦拜帖之时得知自己出任太子伴读的消息,再加上高拱、晋党两大政治力量的影响,稳定宣府、打通大同的计划想必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实业上更是一片大好。 而对于自己来说更重要的,则是与皇宫之内的联系,这一点目前看来也堪称顺利。隆庆或出于爱屋及乌,或出于真心爱才,反正看起来对自己观感甚佳;朱翊钧这个太子殿下对自己的态度看来也还不错,至于是因为小孩子怕孤单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那不重要,只要自己有机会长期呆在他身边,哄哄小朋友这种事不存在搞不定;甚至李贵妃那里,看起来也比自己此前预计的要好,至少并没有发觉她现在就对高拱有什么成见,对自己虽然谈不上格外亲热,但态度也算友善,将来自己长期呆在她儿子身边,应该还有机会进一步影响她的看法;甚至就连宫里的潜力宦官陈矩,也已经私底下答应可以去太子身边做事,只等自己找机会向朱翊钧进言了……这是个人根基上的一片大好。 至于其他,当然也还有一些。譬如大舅张四维此前虽然对自己不错,但应该主要是看三伯和自己母亲的面子,再加上他确实“不差钱”,所以才那么大方,而现在却明显更加重视了——这从方才在翰林院的谈话就能感受到;又譬如刘显父子投效高党这种历史上没有的意外之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但高务实毕竟知道自己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隆庆帝的寿命! 这是一个谁也不敢打包票的事情,任他高务实这个穿越者如何折腾,不懂半点医术的他都无从改变甚至无从预计。他所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把其他各项准备工作做到位,用一种等待末日审判的态度来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到位了吗? 没有! 张居正仍然在内阁里扮演着高拱密友的角色,外界也把高、张两位阁老视为一体,志同道合、密不可分。 至于冯保,那就更有意思了。高务实此前第一次进宫,就试探过一下他,结果他当时一副已经心动万分的模样,连高务实都被他的神态给骗过去了。谁知道转过头他就开始不安分起来——大舅手里那份《龙文鞭影》的全文誊抄件,摆明了就是身兼司礼监秉笔和东厂提督的冯保故意放出来的。 其实说起来,冯保这么做的目的并不太好判断: 如果往坏处理解,那么冯保有可能是特意提前泄露《龙文鞭影》全文,希望京城官场、士林之中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早做准备,方便他们尽快从中挑刺,来打击高务实成为太子伴读的“合法性”。 但这里头有个问题:太子伴读一事,在隆庆帝坚持特旨特办、内阁又举手表决形成不予驳回的决议之后,实际上已经具备了“法律效力”,现在就算真有人跳出来找茬,甚至真让这人找到了茬,也没有什么作用——皇帝和内阁都不可能接受如此红果果(我讨厌屏蔽词!)被人打脸这种情况。至少,在眼下这个时期,真要是有人跳出来呱噪,此人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务实绝不相信有哪位高才大儒会为了打击一个小孩子的所谓声望,居然肯把自己的前途给搭进去。 因为站在外界——哪怕是高拱政敌的态度——来看,高务实做太子伴读虽然会让他们不高兴,但也仅此而已,真正的对手难道不是高拱? 只要能把高拱斗倒,高务实这个小屁孩子难道不是棵无根漂萍,是搓圆还是捏扁,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那么冯保这么做,难道反倒是出于好心? 哦,他可以说,他希望高小公子早日文传京师、名动天下…… 我信了你的邪! 我就不信你冯保看不出来,我高务实以后既然能长期陪在太子身边,你这个太子“大伴”的重要性势必下降。将来我一旦高中进士,则既有最正规、最清白的出身,又有储君——甚至是皇帝的宠信。 如此,则将如何? 哈,那表示过不了多少年,就又是一个高拱!又是一个甚至能决定司礼监掌印太监人选的实权首辅! 内相?到那时候,谁做这个司礼监掌印只怕都是我高务实来定,还哪有人敢称内相! 历史上的冯保,能因为高拱不肯推荐他上位而心怀怨望,最后联手张居正,一句话把高拱给阴死,现在难道他就改了性子了? 即便你这一步棋我暂时看不出其中玄机,但你若是有暗布迷魂阵之意,那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我高务实绝不相信! 第185章 口蜜腹剑(下) 高务实一边想事,一边跟陈矩走着。 明朝不是清朝,没有什么紫禁城乘舆、紫禁城骑马之类的特权,再如何位高权重的大臣进宫,都得老老实实走路。历史上沈鲤做阁老时年事已高且身体不好,抱病朝见摔了不少跤,还被史册记载“世人怜之”,高务实当然更不可能例外,就算从进宫到太子所居路途实在够远,也只能步行。 但走着走着,他发现有些不对劲,忙问道:“陈公,这似乎不是去慈庆宫的方向?” “啊,奴婢该死,是奴婢忘记说了。”陈矩解释道:“慈庆宫虽是太子正宫,但因为太子年幼,圣上甚为怜惜,遂命太子暂居钟粹宫,方便贵妃娘娘前往探视照料。” 高务实松了口气,心道:怪就怪那些电视剧里只要在皇宫里走的路线不对,基本全都要出事,搞得我提心吊胆……不过隆庆这个人,对儿子那是真的好。 不过……走到钟粹宫那是真的远啊,我以后难道每天都得这么锻炼身体么? 高务实想了想,好像真的只能这样了。怪就怪中国的皇家园林、皇宫历来讲究规模,越修越大,明代这个紫禁城也是如此,以至于从宫外步行到其中心,都要用很长的时间,而钟粹宫更是在后宫的东六宫,就更远了。 这当然可以用提前出发来解决,但对于臣下来说,尤其是高务实现在这具身体来讲,每天要走这么长的路,就成了一件苦差事了。 估计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到了清朝之后,就出现了紫禁城骑马或乘轿,也称为赏朝马,这两项特权成为对宗室王公及文武重臣的一种非常崇高的礼遇。绝不是后世那些戏说历史的人任意编造的,随便一个督抚就能骑马、坐轿进宫的。赐肩舆或赐紫禁城骑马,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哪些人可以这样做,但从历史记录的情况中,也能看到一些章法。 高务实心里嘀咕: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足够的影响力,至少把这两项特权给弄出来,要不然,就不说什么臣下累得慌了,至少这也是平白无故的浪费时间,降低行政效率啊。 不过这事儿可能很难办,毕竟高务实也知道,由于朱元璋的缘故,明朝的某些规定一直都很扯淡,甚至可以说是为了显摆而显摆,十分惹人生厌。反倒是他一直瞧不顺眼的清朝,虽然对百姓简直呵呵,但在这种对臣子的态度上,却比明朝人性化得多……当然也有一个发展过程。 就说这个紫禁城乘轿和骑马吧。清初时,还仅有少数近支王公准许骑马进入紫禁城,而且只能进入外城部分,到景运门外下马,其他大臣只能循明朝旧制,徒步入朝。 “国朝定制,王、贝勒、贝子皆乘马入禁门,至景运门下骑,诸大臣一仍明制。”东华门、西华门旁和午门前的左阙门、右阙门外,各立石碑,用满蒙汉藏维及托忒蒙文六种文字镌刻为“至此下马”和“官员人等至此下马”。下马碑直到后世高务实去旅游时都还存在,显示出一代定制和宫廷威严。 正式的明文允许大臣们骑马入宫,始于乾隆时期,主要是考虑到大臣们星夜入朝,遇到雨雪天气,行走不便。此外,内外文武大员立有重大功劳,或受到特别恩宠,也会特许“紫禁城骑马”。如乾隆中,大将军岳钟琪因为讨平“两金川”土司,特赐“紫禁城骑马”,兆惠以征西北回部军功特许“紫禁城骑马”等。退休文臣钱陈群于乾隆三十六年赴京给皇太后祝寿,特命紫禁城骑马,当时视为一种殊荣。到嘉庆时更特许年过七十的大臣,可以在禁城中乘坐一种小轿,从此才有了紫禁城乘“肩舆”的事情。 《啸亭续录》有一段记载:说明了赐“紫禁城骑马”在乾、嘉时期的大概情况:“乾隆中,上念诸臣待漏入直,每遇风雪,徒步数里,甚为颠蹶,因特许诸阁臣乘马入内,以示荣宠。嘉庆己巳,上特旨诸大臣年逾七十者,赐肩舆入直,尤为旷典云。” 至于乘轿入宫,乾隆时期,已经有了大臣坐轿进宫的特例,因为有些大臣年老体衰,骑马实际上已经有困难了,如乾隆时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因“年迈不能乘骑”,“蒙恩准在紫禁城内乘轿行走”。嘉庆九年,大学士王杰进宫时,年纪已过八十,特旨准其坐轿入宫,拄拐杖进入内廷,则是极特殊的“恩宠”。 所以由此来看,清朝前期骑马、乘轿进入大内,也是一种很高的礼遇,只有年高德昭的老臣才能享此殊荣。而在实际执行中,得到紫禁城骑马特权的大臣,并不都是真的骑马,一些人改用一种小肩舆,用一把椅子两边绑上抬杆,由两人抬着入宫。这样的变通,实际上也是在乾隆时期就有了的。 这其实是挺有必要的一种变通:一是考虑到马匹万一控制不好,怕冲撞了宫中仪仗,二是实际上受赐“紫禁城骑马”的大臣,不少人年龄都很大了,有的人骑马有困难,有的人根本就骑不了马。 据说乾隆五十五年,乾隆曾专门为此发布上谕,特赐紫禁城内骑马大臣中,有人年老足疾上马也觉得困难的人,“加恩准令乘坐椅,旁缚短木,用两人舁行入直。”这样一道上谕,后人称赞“尤为养老尊贤之旷典。” 关于这种在宫中行走的小肩舆,与皇帝的“步舆”类似,但椅子要小些,而且只由两个人抬行。与上面这条材料中说的“多用二人舁小椅乘之”的情形,还是一致的。这类宫中行走的工具,一般只抬在腰部,而不抬在肩上。 嘉庆以后,准许在紫禁城内骑马和乘轿的范围逐步放宽。嘉庆十年,特许紫禁城骑马大臣年过七十者,以两人抬小椅乘坐。二十四年,下令旗籍大臣六十岁以上,汉臣六十以上并曾赏朝马者,均可乘肩舆入朝,至应下马处下舆。年龄更大些的官员,还可以乘轿入内城。后来更有在紫禁城内坐暖轿的情况出现。譬如道光年间,七十七岁的大学士长龄、八十岁的大学士曹振镛、八十六岁的大学士富俊等,都可在紫禁城内坐暖轿,用以御寒,也是对老年大臣的特殊优待。 高务实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找机会进言一下,看看有没有机会为年迈的文臣争取一个入宫乘舆的特权来。 当然,高务实这突然灵机一动,不会是闲得没事做,他有自己的考虑。 第186章 贵妃相召(上) 高务实前世曾经在电影中听到过一句让他爱恨交加的话: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这句话,其受爱,是因为它真是一句大实话;其遭恨,是因为它让很多人感到难堪。 高务实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他曾在听到这句话后反思过自己:我是不是也只看利弊? 后来他得出结论,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只看利弊”。但实事求是的说,面对事情,他也的确会首先分析利弊,至于对错,多数时候只有在“利弊”影响不那么大——至少不是生死攸关的时候才会坚持。 这让他颇有些懊丧,却又无可奈何。毕竟,纯粹的对错观无法指引人走向成功,只有适当的与利益做妥协才行。 尤其,他是一个从政的人,而政治本就是妥协的艺术。 阿克顿说:“妥协是政治的灵魂,如果不是其全部的话”。达尔也说:“皿煮依赖妥协”。 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要不然,高拱何必跟徐阶一党妥协?直接摁死不就完了。 可是政治斗争的背后,无疑不是由利益在驱动。只是这些利益,有的偏重于个人,有的偏重于国家。 高务实从来不觉得谁应该完全舍弃个人的利益来满足国家,那几乎也不可能——即便你清如海瑞,谁知道你是不是不重钱财只爱名声呢?名声也是利益呀。 可是,他又同意另一个看起来南辕北辙的观点:如果国家的基本利益被众多个人利益完全侵蚀,则这些个人利益最终也都保不住——历史上的大明不就是这么被东林党及其幕后的利益集团给坑死的么? 所以,真要“做事”,该妥协的只能妥协。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 留底线于心中,展手段于天下。这才是高务实给自己这一世穿越定下的规矩。 为一些年迈老臣找机会争取这个紫禁城乘舆的特权,正是手段之一。 因为刚才翰林院之行让他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未曾经过科举就“幸进”为太子伴读的小屁孩子,即便有《龙文鞭影》打底,名声也未见得能好到哪去。多半也只能如刘鈗一样,被正统士林视为“纨绔起家”。 高务实当然是要去科举的,这本身就是他计划之中必须去做的,但这毕竟需要时间,他虽然因为一些原因,对于科举成功还算有些自信,可再怎么自信,他也没觉得自己现在就够本事参加会试、名登金榜。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自己头顶上的称号就始终是个“幸进之臣”,是个“纨绔”,了不起就是个多少有些水平的纨绔。 所以,必须多管齐下,一是三伯所说的,明年就去参加科考,只要自己去应试了,这种争议、鄙视就会大幅降低,因为人家也不可能说你高务实没有直接一轮考进会试就是个垃圾对吧?考试也是有规矩的,再厉害也得一步步考。 二是一定要想方设法给自己争取好名声,尤其是在士林、文臣之中争取好名声,这一点也十分重要。名声这个虎皮,在大明官场上有时候比金刚罩还好使,就如同海瑞前段时间被各种参劾,通政司收参劾海瑞的奏章收到翻白眼,那些参劾里头却也没有哪怕一个人是参劾他贪污受贿。 那么接来下的问题就在于,高务实需要什么样的名声呢? 在今天翰林院“软抵制”事件之前,他只是在“年少才高”这一块做文章,了不起就是借着刘显“平定”百里峡一事,顺便给自己涂抹上了一丝凛然无畏、坚守正义的色彩。 但通过翰林院今日之事,他发现这远远不够,自己还需要有另一种伪装色——一种能跟三伯高拱形成互补的伪装色。 换而言之,就是高拱擅长的方面,自己不用过于费力,因为自己将来只要混出名堂,沿着高拱的路线继续走,是完全没有人会质疑的——家学渊源嘛,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个年代你作为后人,偏要跟自家前辈走一条相反的路线,才真会惹人质疑。 而在高拱所不擅长的方面,才是自己要花心思、费工夫好好去做的。 譬如高拱性子急、要求严,下面的官员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他根本不会管是在什么场合,说呵斥就呵斥,说贬斥那就贬斥了。而当他觉得下面的官员做得好的时候,说褒扬就褒扬,说升官就给你升官了。 前者是很明显容易得罪人的性格,这不必解释了。即便是后者,也容易引起争议,因为你不可能升所有人的官,那些没有被提拔的人,看见身边的昨日同僚今日就被委以重任,哪能不心生嫉妒?久而久之,高拱就可能得到一个“陟罚臧否,全由喜怒”的烂名声。 这还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高拱处事,虽然出发点是站在为国家做事这个原则上的,但由于他跟皇帝不同寻常的关系,很多立场看起来就如同直接站在皇帝身边,而众所周知的是,大明自建国伊始到如今,其实一直都处在皇帝与文官集团争权的过程当中。 那就麻烦了。因为这相当于高拱在很多时候都仿佛在与文官集团作斗争——历史上后来的张居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死后被万历清算时,天下文官大多支持叫好。 大明朝的首辅不好干,这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你是个调节上下的枢纽,你太靠近皇帝的立场,就要得罪百官,一如历史上的张居正;你太靠近百官,就要得罪皇帝,一如此前的徐阶。 高拱虽然还不是首辅,但一来已经与首辅无异,二来不用多久就会真做首辅,所以他也处在这种尴尬的位置,只是他性格摆在那里,让他去做一个完完全全的滚珠轴承,怕是没有什么指望了——他可是胸怀天下,立志改革的。 所以,高务实发现自己目前这段时间很有必要充当一个润滑油的角色,来缓解高拱与许多非高派文官之间的关系。一来,是让高拱的各种决策少受到一点明里暗里的抵制,二来,也为自己结下一些善缘。 第187章 贵妃相召(下) 幸亏这一路实在够远,直到高务实把近来的局面和今天的见闻在脑子里汇总并分析了一遍之后,陈矩和几个小宦官才算引着高务实到达钟粹宫。 钟粹宫乃内廷东路建筑,是所谓东六宫之一。其处位于景阳宫之西,承乾宫之北。于永乐十八年建成,当时名曰咸阳宫,嘉靖十四年时更名为钟粹宫。 所谓钟粹,即钟萃也,本意是汇集精华、精粹。 高务实随着陈矩进了钟粹宫,便抬眼四望——这地方应该算是他将来一段时间里的主要工作场所之一,当然要有所了解。不仅看,还向身边的陈矩请教。 这时候就显示出早前施恩于人的好处了,陈矩把自己对钟粹宫的了解详详细细说给高务实听,生怕有所遗漏。 这钟粹宫乃是一个二进院,其正门南向,名钟粹门,前院正殿便是钟粹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檐脊安放走兽五个,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彩绘苏式彩画。明间开门,次、梢间为槛窗,乃是冰裂纹、步步锦门窗。室内为彻上明造,再加天花顶棚,方砖墁地,明间内悬有宣宗御题的“端淑温良”匾额。殿前有东西配殿各三间,前出廊,亦是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苏式彩画如前。 后院正殿也是五间,同样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苏式彩画,而两侧则多了耳房。东西有配殿各三间,均为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院内西南角有井亭一座,据陈矩说,平日里太子奉命在寝宫读书,休憩时便喜欢去这井亭附近。 据陈矩介绍,这钟粹宫原本一直为妃嫔所居,还是今上隆庆帝继位之后,才临时改为太子宫——其实按理说应该称之为太子别宫,毕竟太子正宫还在,只是没住过去。不过这都不是问题,反正隆庆只是为了李贵妃照料儿子方便才这么安排的。 原本高务实看着这钟粹宫挺好的,但陈矩介绍起来的时候,似乎总有点遗憾,高务实不禁有些不理解,问了他之后才知道,陈矩觉得钟粹宫规制不对,不配太子居住。 高务实心里暗暗好笑,因为陈矩这话其实就有点把自己看成太子身边的人了,要不然太子住的地方规制对不对,人家太子自己都没说话,你着什么急?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么。 待将高务实引进正院主殿,却见朱翊钧已经笑吟吟的站在堂中了。 朱翊钧今天穿了一身正规常服,由于明朝年幼的皇太子也与寻常人家小孩一样要把头发全部剃掉,所以他头上戴着一顶玄青绉纱制作的六瓣有顶圆帽,即爪拉帽也。身上则穿着赤色袍服,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绣金织蟠龙一条,腰间系着一根玉带,脚下是一双棕色鹿皮软靴。 总的来说,比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穿着要正式得多,看起来多少有点太子召见属官的意思。 “微臣太子伴读高务实,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务实新官上任,既无资历,又无功绩,自然只能老老实实上前见过。好在朱翊钧可能是模仿自家老爹,礼贤下士的派头做得挺足,还没等高务实下跪,就笑吟吟上前一把扶住,道:“诶,高侍读不必多礼,我……孤听了陛下教导,知道你我二人今后就是一体,一如陛下之与高老先生一般。” 从手臂上感受到的力量来看,朱翊钧这一扶居然不是做样子,而是真的在扶。虽然高务实觉得自己“履新”后第一次见君上,实在是应该把这一礼行完,但朱翊钧这般情真意切,却也不好强行拒绝,只得一边站直身子,一边连连告罪,说微臣愧不敢当。 谁知道刚刚站直,朱翊钧下一句话就让他的心情顿时有些紧张起来,因为朱翊钧笑容可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高侍读,我都不知道你平时是怎么读的书,怎么就能写出《龙文鞭影》这样万众夸耀的蒙书来……我刚才问过大伴了,他说今儿个一早,你昨晚才写就的《龙文鞭影》就已经传遍了京师,许多大臣、名宿都夸你学问了得,将来迟早又是解缙、杨慎之才。” 高务实心中一紧,下意识打量了朱翊钧一眼,却见他稚嫩的小圆脸上全是满意的笑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意思,不禁又是放下了心,又是暗暗叹息。 殿下,你莫非不知道解缙和杨慎这二位虽然都以才高名显当世,可他们的下场呢?一个被埋在雪里冻死,一个终老边陲啊。 更何况,这两位被论罪,说起来都跟“无人臣礼”有关,人家现在称我为解缙、杨慎之后的又一神童才子,只怕里头就已经暗藏杀机,暗示我会仗着三伯的权势“无人臣礼”呢! 要不然,为何不说我是又一个李东阳啊?人家可是死追太师、谥号“文正”的文臣极点,真要捧我,难道不该拿他作比,却把解缙和杨慎这俩倒霉蛋拉出来? 但这话当然不好明说,否则他这里说一句“我的榜样是李东阳!”,外头肯定又要说:“看看,看看,这小子才几岁年纪,就一门心思只想当大官!竟然看不上解缙、杨慎那样人品清贵、才华横溢之人,孺子不可教也。” 那可就黄泥巴掉在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了。 因此高务实只好假意谦虚几句,说些微臣愚钝,才疏学浅,岂敢比拟这些前辈,实在不敢克当之类的废话。 朱翊钧笑眯眯地看他谦虚,等他说完之后才道:“你不要这般谦逊,眼下你的大名不光在外头响亮,在宫里也不得了啦!父皇和母妃不用说了,就是皇后也知道了你的大名,而且今日一早还要了一份《龙文鞭影》过去看,看完之后极是称善,我和母妃去探望她的时候,她还跟母妃说,等你来了,得空就去见她呢。” 咦?还有这种事?看来年纪小也是有好处的,要是成了年的外廷臣子,皇后怎么可能随便召见?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冯保的声音:“小爷,听说高侍读来了?” 高务实与朱翊钧转头望去,可不是冯保急急忙忙小跑了进来? 他一进来,随意朝朱翊钧拱了拱手,便道:“太子,贵妃娘娘传召高侍读,也请小爷同去。” 第188章 国色天香(上) 本来朱翊钧听冯保说母妃让高务实过去时还挺乐呵,再一听自己也要去,一张小脸顿时就垮了下来。 小朱翊钧面对自己这位母亲时可比面对父亲时拘束得多,甚至下意识里并不乐意同她多待。 要说个中原因,其实倒也简单。他的父亲虽然贵为皇帝,但由于自己当年的遭遇,所以极为重视亲情,对朱翊钧这个实际上的长子,看得尤其金贵,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如若不然,也不至于为了太子伴读这件事这般大费周章——高拱的劝说当然重要,可也得符合这位爷自己的心意,他才能心甘情愿地配合到这般地步呀。 而李贵妃就不同了,她所处的位置和境况决定了她对朱翊钧的态度必然是严格甚至堪称严厉的。 她处在什么位置、什么境况呢? 论位置,她是贵妃,而上头有一个皇后。 论境况,她因为生了皇长子,从而一举超过寻常妃嫔而位居仅次于皇后的后宫二号人物。然而皇后的年纪并不大,此前也并未有被皇帝冷落的情况。如今,皇后虽然因为进谏,所受圣眷看似比以前差了点,但皇帝丝毫没有流露出要废后的意思,甚至明知道皇后换宫居住会被外廷非议,仍然按照皇后的意愿给她换了更安静的宫殿。 这说明什么?说明皇后圣眷未衰,甚至皇帝心里知道皇后说得没错,只是面子上有些过不去罢了。那也就是说,皇后那边随时有可能继续受宠——如此,万一她将来诞下麟儿,又是什么局面呢? 即便眼下皇帝已经册封了太子,可是大明的官员对于嫡庶之分是非常非常敏感、非常非常固执的,只要皇后生下儿子,外廷肯定坚持“有嫡立嫡”,毕竟这句话可是摆在“无嫡立长”之前的。 李贵妃深知自己的地位来自于“母凭子贵”,那么对于这个“子”的各方面要求,就必然是相当之高。而对于一位皇子、皇长子,最大的要求是什么? 贤德。 没错,就是贤德。有才无才,对于外廷臣子来说当然很重要,但对于皇帝、太子而言,就不是那么要紧了。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对于皇帝或者储君的首要要求,只有贤德。 什么是贤德?这个题目要是丢给翰林院,一天之内起码能递上来上百篇锦绣文章,但那没有必要,因为李贵妃读书有限,她只能按照自己心目中的“贤德”去要求自己的长子。 在她这样一个寻常家庭出身的女子看来,所谓明君贤帝,标准虽然不算复杂,但起码也得有以下三点:首先就是懂礼仪,要足堪为天下楷模的那种;其次是选贤任能,远的不说,起码得像自己丈夫这样;最后还要尊师重道,尽量多读书,免得被外廷欺负、内廷糊弄。 应该说,对于一个寻常出身、读书不多的女人而言,这些观点很朴素,但也很正常。 只是这样一来,朱翊钧就遭了罪了,原本皇室礼仪就已经足够的严苛繁多,还要在母亲的督促下读书,李贵妃因为有时候挺惋惜自己读书少,所以拼命让朱翊钧多读书,不仅是“读”,还得背——后世小学生背课文那种强度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本来就是小儿科,而寻常人家的蒙童,其实还远不如李贵妃对朱翊钧的要求高。 可想而知,朱翊钧看见自己母亲就是老鼠见了猫的那种感觉——完了,又要背书! 高务实虽然看见朱翊钧有些不乐意,磨磨蹭蹭不肯走,但他对此没有发言权,只是心里想:得搞清楚朱翊钧为何这么不想见他自己老妈,如果能搞定这件事,想必一定能给这小家伙留下一个大大的好印象。 不过,你现在不去见她肯定是不行的,我今天可是带了“礼物”进宫的!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不乘机进献更待何时? 于是他主动站出来,道:“太子,既是贵妃相召,咱们还是赶紧过去拜见吧。” “那……”朱翊钧其实也知道避无可避,只好肩膀一垮:“好吧。” 冯保见了,微微皱眉,在一边提点道:“小爷,奴婢觉得您还是打起精神来好一点。”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没多说话,反倒对高务实道:“你待会儿……” 高务实微微一笑:“殿下不必多言,微臣明白。” “啊?”朱翊钧目光一滞,下意识问:“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明白了?” 高务实面色平静,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轻轻点头,心里却暗想:你是真小孩子,我又不是,我两世为人加起来都四十了,你这小朋友心里怎么想的我能不知道?不就是尽量在你娘面前给你说好话、挡刀子么? 笑话,我当年给领导公子干这个活的经验……你根本不知道有多丰富! 当下再无多话,冯保领着朱翊钧和高务实前往李贵妃所居的承乾宫。 承乾宫的“承乾”二字,简单的说就是顺承天意,此宫在明代绝大多数时候均为贵妃所居,离朱翊钧目前所居的钟粹宫完全就是一墙之隔——它就在钟粹宫的南边“隔壁”。而这其实也是朱翊钧被隆庆帝安排住在钟粹宫的主要原因。毕竟隆庆很忙,外廷倒还可以交给高拱他们去操心劳力,而后宫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美人儿,可就都得他亲自操心劳力了……如此,儿子的教导就只好丢给当娘的多费心啦! 冯保乃是内廷二当家,哪怕只是在“隔壁”,也是一大群人先呼后拥,愣是把太子仪仗摆足了才动身,看得高务实直皱眉,但因为朱翊钧也老老实实等着,就不好做声,只是细细观察。 却不料这一观察居然还有意外之喜:冯保虽然在招呼中官宫女们摆出太子仪仗的架势,可他自己却始终站在最中间的位置,一直到了最后,太子上了明黄软轿,冯保也大大咧咧地走在太子的小轿前。而关键是,此时太子的小轿明显有些靠后,真正仪仗的中心位置,居然是冯保所在! 高务实心中冷笑:冯厂公,你这个位置站得很微妙呀。要是有人管,那你可以说这是给太子殿下开路;要是没人管的话,这岂不就是代太子受了这些礼仪了? 第189章 国色天香(下) 碰到这种情况,如果是换成当年杨慎年少时,只怕立刻就会站出来大骂冯保以奴欺主,以维护天道纲常。 但是很可惜,现在是高务实在太子身边,而不是杨慎。以高务实之阴沉隐忍,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 开什么玩笑,只要冯保一天还是李贵妃的心腹太监,一天还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这种挠痒痒的罪名拿出来,只怕还不如一个屁来得响亮。 政治斗争,对于有些敌人,要先剪其羽翼、断其手足,最后再开膛破腹。但对于另外一些敌人,却应该搜罗罪证、明确主次,要么不动,动必致命! 对于宦官,你剪灭他再多的羽翼,也伤不到他的筋骨,因为他所有的权势,来源都是皇权,只要上头对他依旧宠信,你便是一日之内杀他一百个下属又有何用?明天投靠他的人,指不定就有一百零一个! 对于这种人,只能慢慢搜罗罪证,然后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抛出去。 只要让他的主人对他失去信任、失去宠爱,甚至直接暴怒憎恨,那么即便他前一秒还是权倾天下的内相,下一秒也只不过是一条任人宰割的死狗! 至于维护天道纲常……呵呵,这种大事,还是等我高某人书批四海、乾坤独断的时候再说吧。 高务实心中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就越发淡定起来,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似的。 冯保那边悄悄朝他投来观察的目光,见高务实眼观鼻鼻观心,简直就差老僧入定了,心里不禁冷哼一声,暗道:小废物,这点门道都看不出来,亏得爷们还在外头肆意吹捧你。哼,要不是你背后的高胡子不好对付,就凭你这眼神、这能耐,爷们弄死你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而高务实看似老僧入定,眼角余光却把冯保嘴边的一抹轻蔑的冷笑看得明明白白,心中暗道:听说你冯厂公也是读过书的人,常常自诩儒宦,该不会连《三国演义》都没读过吧?‘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可是,龙也是要“乘时变化”的,眼下这情形,你怕我三伯帝师宰辅、圣眷无双,而我却怕你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还真当我看不出来?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是好事,明刀子捅人当然霸气威武,可是却未免锋芒太露,容易搞成“群嘲”,大好局面之下生生混成了个拉仇恨的董卓。 相比之下,还是暗暗发展实力的曹孟德才适合做榜样,等机会一到,天子入了我手,什么事情不好办?且让你小看,且让你张狂好了,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由于路程甚短,这次没花多少时间便到了承乾宫。承乾宫这边的形制景色与钟粹宫大同小异,不说也罢。 冯保引着朱翊钧与高务实鱼贯而入正院主殿,主座上李贵妃早已端坐等候。 李贵妃是个讲礼的人,等他们三人按照规矩分别拜见了,才点点头道:“太子且在一边坐听。”说完自有宫女引朱翊钧在一边就坐。 李贵妃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高务实一会儿,才微微笑道:“高侍读,你昨夜的大作,本宫今儿个仔细看了,很是满意。” 高务实连忙谦虚了几句,不过都是套话,也不必细说。 李贵妃又道:“本宫有些好奇,你与太子年岁一般,何以如此早慧?本宫问过人了,知道你家乃是官宦世家,乃我大明实学大宗。你祖父高尚贤乃是正德庚午科解元,正德丁丑科进士;你大伯高捷,是嘉靖甲午科举人,乙未科进士;至于你三伯高先生,那就不必说了……本宫得知,甚是佩服,就想向你高侍读请教请教,这读书莫非是有什么机巧的?” “贵妃娘娘折煞微臣了,岂敢当请教二字。”高务实微微笑道:“贵妃方才问,读书可有机巧,其实读书只有方法,并无机巧。” 李贵妃微微皱眉,问道:“方法不就是机巧?” “方法自然不是机巧。”高务实笑道:“所谓机巧,通常是指投机取巧,此贬义也。所谓方法则不然,因为读书其实也与天下万事一样,有规律可循。譬如……譬如纺织,一针一线,交相叠加,则可成锦绣;胡乱穿插,肆意横斜,则必成废布。” 李贵妃虽然读书不多,但绝非蠢人,自然知道高务实别的例子不举,偏偏举织布这一条来说事,显然是怕说得太“玄乎”了,自己会听不懂。虽然心中多少有些羞恼,但也不得不感念这小家伙想得周全,对他的好感立刻多了三分。 当下笑意吟吟地点了点头:“高侍读说得透彻,本宫听明白了。只是,这‘有迹可循’的迹,要如何去‘循’呢?”说完又觉得这话有点像打哑谜,而打哑谜自己只怕不是面前这“学识渊博”的小家伙的对手,又赶紧补了一句:“本宫是说,太子马上也要出阁读书了,要如何去做,才能进益得快些?” 这就问得很直白了,很符合她的水平。 高务实心里也松了口气,毕竟打哑谜这种事自己固然不怕她,可跟一个地位比自己高的女人打哑谜,无论怎样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说得深奥了,她可能认为你看不起她,故意嘲讽她;说得浅显了,她可能认为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实在不是个能担重任的人。 反正左也是错,右也是错。 “回贵妃,太子读书之事,原本有诸位先生考量,微臣是不该轻言置喙的。只是,贵妃既然问起,微臣也不便一言不发……” 李贵妃笑道:“无妨,太子读书的事情自然停先生们安排,本宫只是问你这读的时候可有什么‘办法’能学得快些。” 高务实道:“天下有识之士,读书的办法其实各有不同,但微臣以为,总得来说还是要由兴趣来引导。有兴趣,则肯深究躬读;无兴趣,则如食山珍海味,里头却未放盐……” 李贵妃听到此处,忍俊不禁,噗嗤一笑,掩口道:“你举的什么例子。” 高务实只好赔笑。 李贵妃转念想想,又觉得的确很有道理,不禁又问道:“那这兴趣从何而来?” 高务实道:“兴趣从何而来,这个问题就有些复杂了,一时半会恐怕难以说清。”见李贵妃有些皱眉,他又不慌不忙地道:“不过微臣正巧今日带了些礼物来,微臣可以以此来为贵妃展示一下,如何引发‘兴趣’。” 李贵妃略微诧异,好奇心大起,问道:“是何物?” 高务实向后面的陈矩招了招手,才对李贵妃道:“此物名曰香皂,乃微臣手制,颇有些妙用。今日所带来的,是最好的一批,其名‘国色’。” 第190章 兴趣培养(上) 承乾宫正院偏殿里头今个别有一番景致,新任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高公子正在指点几名宫女清洗几块抹布、桌布、窗帘、椅垫等赃物。 清洗用具很是简单,除了几个水盆和温水之外,就只有几块香皂。 出身普通农家的李贵妃饶有兴致的起身,站在一边观看清洗过程。太子殿下朱翊钧则在另一边研究高务实教他玩的肥皂泡泡。 朱翊钧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的奇形无匙勺——其实就是后世小孩子玩吹肥皂水的那种连圈泡泡棒……的简化版。 “呼!”朱翊钧大口吹气,果然……没有一个泡泡出来,他顿时脸色一垮,怒道:“我怎么吹不出来?” 高务实笑着伸手,说道:“太子殿下,来,微臣再来演示一遍。” 朱翊钧对他的态度还是挺不错,很是听话的把那木制的简易泡泡棒递了过去,只是口里嘟囔:“怪了,为何你就能吹出来,我就不行?” 高务实眼角余光发现李贵妃的目光也投了过来,立刻接口道:“殿下,天下道理,殊途同归,您一定听过一句话,叫做‘欲速则不达’,对吗?这个道理,在吹泡泡上,也是一样的。” 朱翊钧一愣:“吹泡泡还有道理?” 高务实一脸小学究的表情,道:“天地万物,莫不有‘理’。天地有大德焉,乃其体之总括处,元气之根本,敦厚盛大,而生生化化,其出无穷,此所以并育并行也。” 朱翊钧呆呆地看着他:“呃……哦?” 高务实不管他,继续吹牛:“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生生不已,皆此也。乾元也,太极也,太和也,皆气之别名也。自其分阴分阳,千变万化,条理精详,卒不可乱,故谓之理,非气外别有理也。” 这下莫说是朱翊钧一脸懵逼,就连不远处偷偷观察他们二人的李贵妃也瞠目结舌,心中暗道:这小家伙看来是真有学问,我这几年也算认真的读了书了,却竟然根本听不懂……但看他这模样,应该是很有道理的吧。 他有没有道理不好说,但你这个状况很明显:不明觉厉。 当然高务实这些话肯定是有道理的,只是这其中的道理他自己根本没有深入研究——刚才这些,都是实学气宗的理论观点,他只是从高拱的著述中囫囵吞枣的读来一些,趁如今没有博学大师在场,随便拿来卖弄一下罢了。至于用意嘛……还真就是为了让这对母子不明觉厉。 朱翊钧有些挠头:“你说的这些……道理,跟吹泡泡有关系吗?” 高务实叹了口气,解释道:“微臣的意思是说……嗯,微臣简单一点说,就是想告诉太子殿下,这泡泡是如何产生的。” “哦!”朱翊钧眼前一亮:“那你先试吹一下,然后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李贵妃似乎有点明白高务实的用意了,又开始用一副饶有兴趣的目光看他示范。 高务实拿那根“泡泡棒”往装满肥皂水的竹筒里浸润了一下,拿出来道:“其实不光可以用吹,还可以这样……”说着,以环圈正面迎风状态轻轻一挥手,几个环圈里顿时冒出一连串的泡泡。 “呀!”朱翊钧大喜过望,用力拍手道:“好好好,吹……不是,玩得好呀!”还忍不住伸手捞了几把,直接就把泡泡打回原形,成了水了。 他用手感触了一下,道:“好像有些黏糊糊的。”但马上放过了这个问题,又问道:“那吹又该怎么吹呢?” 高务实笑着,又再次把泡泡棒伸进肥皂水竹筒浸润一下,拿出来道:“吹的时候要轻一些,因为这些水只是因为香皂的黏性所以能组成水泡,但黏性毕竟是有限的,如果用力太过,就无法成型了。”说着,把那泡泡棒放在口边,嘴里轻轻吹气,泡泡棒则随之轻轻拉动。 看见又是一连串的泡泡吹出,朱翊钧哈哈大笑,高兴地转过头,对李贵妃笑道:“母妃快看,高侍读吹得真好!” 李贵妃虽然严厉,毕竟还是个母亲,见儿子如此高兴,心里也颇为开心,难得地用带了些宠溺的语气道:“是呀,高侍读的确了得。” 但马上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提点道:“不过你不要光高兴,高侍读方才说的道理,你还没有请教呢。” 朱翊钧连忙道:“母妃说的是。”然后转头问高务实:“高侍读,这泡泡到底是怎么产生的?你方才说,这些水是因为香皂的黏性所以能组成水泡,可是……黏性是怎么来的呢?” 高务实笑了笑,道:“此题超纲了……不是,微臣是说,这问题一时半会说不明白,咱们要从更基础一些的东西慢慢来。” “基础一些的?”朱翊钧愣了一愣,但也没见怪,只是问道:“哪些算是基础?” 高务实道:“嗯……这就好比,咱们要读书,首先得要识字。这香皂泡泡也是一般,我们要知道这泡泡为何有黏性,首先是不是应该知道,那水为何偏偏就变成圆形的泡泡,它为何不是方形的呢?” 朱翊钧听了,也有些疑惑之色:“对哦,为什么都是圆的呢?” 高务实笑道:“所以太子殿下,万事万物都有其理,要想弄明白这些问题,需要懂得许多学问,而眼下太子出阁读书,正是为了打下将来格物致知所需要的基础。”然后又道:“待将来殿下学问大成,大到治理天下,小到研究这区区水泡,就都易如反掌了。” “哦,我明白了。”朱翊钧用力点了点头:“母妃教过我,万事要从小事做起,虽然和你的话并不全同,但道理差不多,总之我要认真读书,才会知道这些道理,是不是?” “殿下明见万里。”高务实点点头:“正是如此。” 李贵妃在一边看得颇为满意,心道:原本这小家伙弄出这么个玩意来,我还担心他教坏了太子,弄得他只知道去玩,想不到他竟然能把太子的心思转移到弄明白其中道理上来,不得不说,这倒是个办法。将来太子的学业有诸位先生监督,身边又有高侍读提点引导,可不就足以令人放心了? 第191章 兴趣培养(下) 这时,几名宫女从内院过来,打头那名宫女脸上红扑扑的,走到李贵妃身前不远,盈盈下拜道:“贵妃娘娘,奴婢沐浴完了。” 李贵妃立刻问道:“如何?”同时轻轻抽了抽鼻翼,情不自禁地睁大眼睛道:“好香呀。” 那宫女面上尽是喜色,道:“那香皂涂在身上光滑水润,犹如油膏一般,而且清香扑鼻,煞是好闻。再就是……洗得特别干净。” 李贵妃大喜,道:“你站起来,本宫要仔细瞧瞧。” 她把那宫女叫起身来,仔细看了看她的面庞、脖子、手掌等处,发现果然极其干净,几乎被洗得连毛孔都纤毫毕现了,更可贵的是,无论哪处都有一种清香,闻之真是令人心旷神怡——那是当然,后世任何一个美女,刚刚洗浴过后谁不是这样啊? 李贵妃仍不放心,追问道:“你方才果然没用其他任何香料?” 其实她自己对于承乾宫内的洗浴香料熟悉得很,根本没有这个味道的,只是眼下的情况太让她匪夷所思,所以实在忍不住要问一声,得个确切消息罢了。 果然那宫女果断的摇了摇头:“奴婢就只用了高侍读进献给您的香皂,不曾再用任何他物。”她身边的几名宫女是陪同她一起的,也都作证:“娘娘,小玉姐姐的确没用别的任何香料,她身上这香味都是那香皂上来的。” 李贵妃眼前发亮,最后问了一句:“身上可有任何不适?” 被叫做小玉的宫女忙道:“回娘娘的话,没有什么不适,奴婢感觉好极了,甚至觉得全身都轻松了许多。” 高务实在一边面带笑容的听着她们对话,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心里却道:那是自然,这大冬天的,闻着香味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任谁都会觉得全身都轻松了嘛…… 他还在这里腹诽,那边李贵妃已经大喜过望,转头对高务实道:“高爱卿,你的学问是真的好!你这份礼物,本宫收下了,你的一番心意,本宫也记住了。” 说得好啊,我可不就是等你这句话么。 高务实连忙谦虚道:“些许小礼,只是闲暇无事时琢磨出来的日用之物罢了,何足挂齿,当不得贵妃娘娘如此称赞。” “当得,当得!”李贵妃笑得很是开心,忽然又问道:“你之前说,这一种香皂叫做‘国色’?还有其他种类的?” 高务实正要借机介绍,想不到李贵妃问得这么是时候,忙道:“贵妃娘娘好记性,方才这一款香皂,正是‘国色’级的月桂香味香皂。除此之外,‘国色’级还有其他香味,譬如茉莉等。当然,‘国色’级是专门为女子设计制造,与之相对应的是打算献给陛下的一款……这一款微臣不敢擅自取名,是以暂时先以‘御贡’级称之。” 李贵妃诧异道:“还分得这么细致么?女子所用与男子所用莫非还有什么不同?” 高务实笑道:“这香皂虽然不过一个日常所用的小玩意,但无论做何事,精细一些总是好的。男子、女子在这些事情上的要求喜好总有些许差异。譬如,女子身上清香扑鼻自然无碍,但男子身上若是也香成那样,岂不被人笑话?是以,在制作过程中,微臣就把这些情况都提前考虑了进去,形成差异,以使陛下所用不至于如娘娘所用这般奇香。” “高爱卿真是虑事周全,丝毫不像这般年纪该有。”李贵妃掩口轻轻一笑,却又露出一丝别有深意地笑容:“不过,依本宫想,你这香皂怕不只是进献给本宫一人的吧?” 嗯,这句话就有一点点危险性了。 但是高务实岂能不提前料到这一层?他坦然点头承认,道:“贵妃娘娘明见万里,这‘国色’级香皂,微臣一共要进献给三人。” 李贵妃倒没有料到他如此坦诚,一时有些语塞,但马上发现高务实这个安排有问题,便追问道:“三人?本宫是其一,皇后必然也是其一,可还有一人是谁?” 高务实正色道:“是陛下。” “皇上?”李贵妃一怔:“不是说皇上另有‘御贡’级香皂可用,而这‘国色’级却是女子所适用的么?皇上要来作甚?” 高务实一本正经地道:“皇后、皇贵妃乃天下最尊贵之女子,用‘国色’级自然毫无问题。不过臣以为‘国色’二字,除了皇后、皇贵妃必然居之无疑之外,就只有陛下才能定义了,因此其余的部分,臣就只好一并送与陛下去了。” 李贵妃简直要在心里给高务实叫一声“好”! 你这个小家伙,那是真的太聪明了吧?你说了这香皂叫“国色”,我皇贵妃可以用,皇后自然可以用,这没错。但你又怕只给我们两个,就会得罪宫里其他妃嫔,于是干脆一并送给皇上,一来是把定义谁能算做“国色”的权力给让了出去,等于把自己给摘出去了;二来,又卖了个好给皇上,这种好东西后宫里谁不想要?可想要就只能尽心尽力服侍好皇上,皇上岂能不高兴? 窥一斑而知全豹,高家后继有人啊! 李贵妃本身不是那种特别善妒之人,她的出身让她深知谨慎做人的道理,善妒这可是大忌,她一贯的态度只是保证自己不会失宠罢了,所以对于高务实的这种小心思,谈不上多么反感,甚至还因此觉得这小家伙着实聪明,让他陪伴在太子身边,一定大有好处。 想想看,他现在成了太子伴读,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太子近臣,将来太子登基,他也一定是会水涨船高的,那么他跟当年他三伯在皇上面前的情形岂不就没什么两样? 而有了他在太子身边,莫说皇上看在高老先生的面子上,也会更关心太子一些,就算将来皇后真的生了儿子,有高务实这样一个聪明人在,只怕……也未可知啊! 李贵妃一时之间,突然发现高务实对她来说居然是个非常有用的人物,立刻就笑了起来,点头道:“你这想法很好,皇上和皇后那里,我也会为你说几句好话。” “微臣谢过贵妃娘娘。”得偿所愿的高务实一身轻松,立刻上前一礼。 第192章 再会刘显(上) 李贵妃的表态,算是基本上把香皂的事情给定下来一多半了,接下去高务实连同朱翊钧一道,就在李贵妃的带领下去拜见了皇后。 拜见皇后其实无甚可表,毕竟皇后的确尚在病中,连高务实这个医学瞎子都看得出她气色不佳,精神更是萎靡不振。但她仍然强打精神勉励了高务实一番,夸了几句学识上佳、气度不凡之类的话,然后高务实便在李贵妃的推荐下给她展示了一下香皂的妙用。 皇后见了,高兴倒是也挺高兴,只是兴奋劲一过,精神便越发萎靡了,有一种随时可能睡过去的既视感。高务实不敢多打扰,连对香皂的介绍都简略了许多,李贵妃是个见机识趣的人,连忙带着两个小家伙拜别而去。 出了皇后所居的别宫,李贵妃便把冯保叫到跟前,问他皇帝现在何处。冯保回答说此时应该刚从文华殿那边回后宫准备用膳——文华殿当然也可以用膳,但回后宫用膳乃是隆庆的习惯,原因就不用解释了。 李贵妃思索了一下,便让高务实先回府,说香皂的事情她自会跟皇上说。 高务实本来还以为今天又得在宫里吃饭,没想到居然被打发回去了,心里暗暗编排:一顿便饭而已,这么小气的么? 当然,其实他知道原因肯定不是这个,多半是因为李贵妃打算私下跟皇帝提起这件事,说不定还有话要单独交待朱翊钧,要不然干嘛这么明显地把自己支开? 但是也无所谓,反正高务实正觉得自己手头的事情千头万绪,不用陪在皇宫里当帮闲实在是求之不得,当下便规规矩矩地辞别而去。 走的时候朱翊钧欲言又止,高务实猜测他多半是玩泡泡上瘾,想待会儿母妃走了之后自己好好玩玩。 善解人意的高侍读于是不等朱翊钧明言,走的时候就特意招呼了陈矩一声,把两筒子香皂水全部留给了朱翊钧,至于那根泡泡棒,当然也是一并留下。 刚出了宫门,一直等在门口的高陌等人就赶着马车过来了。别看现在高陌升了职,成了家丁护卫队的队长,但给高务实驾车这件事他可没让给新人。毕竟京师虽然不比城外,治安什么的还是比较有保障,但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现在高陌对自家这位大公子的安危可是比以往更重视得多了。 现在高务实出行,不仅有高陌亲自驾车,马车四周还有两名骑手护卫。这两人都是百里峡调来的,一个二十九岁,名叫薛山,一个二十七岁,名叫薛水。他二人乃是一对亲兄弟,高务实估计他俩名字大概是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意。 这两人是曹淦亲自挑选出来的百里峡精锐,据说骑术武艺都是上上之选,不过高务实自己不懂武艺,也没有考核过什么。倒是在回京的路上,刘綎跟他提了一句,说“这两人还算不错”,在武艺这方面,高务实还是很愿意相信刘綎的“专业性”的,所以平日的随行护卫就交给了他们俩。 上了马车,高务实便问正在不快不慢驾车前行的高陌:“韦希旻在京师盘买店铺的事情,现在做得怎么样了?” “哦,这件事正要跟少爷禀报。”高陌在外头答道:“韦管事昨儿下午其实就来过府上,想要禀报差事的进度,只是正巧没赶上少爷回家,当时韦管事看来也是挺忙,就把情况先告诉了小人,让小人代为转达一下,他自己说完就急急忙忙走了。” 高务实“嗯”了一声,道:“那你就代他说说吧。” “哎,好的大少爷。”高陌说道:“韦管事说,他和手底下几个人跑遍了京师,发现京师的店面,总的来说就是好租不好买。租的话价格还算合适,尤其是如果能画押长租,租金颇为划算;但买的话就很贵了,尤其是这几年虽然边境时不时有警,但以很少出现当初俺答逼近京城的情况,京师的房子都在涨价,这些店面涨价就更多,大多数店主都不乐意卖铺,即便有可以商量的,价格也都加了两三成,韦管事觉得不划算,所以想请少爷给个明示,到底是坚持要买,还是租就可以。” 高务实略微蹙了蹙眉,道:“他的意思,就是租喽?” “韦管事确实是这个意思。”高陌在外面答道。 高务实也不啰嗦,直接道:“就按他的意思办吧,时间就先定个三年,租金我们可以一次性付清,也可以一年一付或者半年一付,你派人告诉他,让他自己看着办就是。” 高陌答道:“好嘞,待会回府,小的便派人通知韦管事。” 高务实又问道:“刘将军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吗?” “刘将军派人来过一次,说想请大少爷吃个饭。”高陌回答道。 “有说别的什么没有?” “那倒没有。”高陌回了一句,忽然又仿佛想起什么来了,道:“不过看来人的意思,刘将军的事情似乎快办成了?” “呵呵。”高务实笑了一笑,道:“他那事情本来就好办,尤其是眼下这个局面下,没有人会为了他这点事跟我三伯闹的。再说,我给他造势成这样,别人要还跳出来说三道四,就未免有些不智了——京里这些官儿,可没有几个跟魏国公有多深的交情,犯得着出来为别人火中取粟么?” 高陌听了,便问道:“那少爷要不要赴会?如果少爷肯去的话,待会小的就派人去知会刘将军一声,他们那边也好趁下午做个准备。” 这意思就是,如果高务实去,就是去赶个晚宴了。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道:“那行吧,你待会派人去说一下,就说下午我会去拜访,时间上可能稍微迟一点——我昨晚没睡好,下午可能得先补个觉。” 高陌连忙应了一声,高务实则不再多言,自己把车中的小暖炉轻轻摇动了几下,让火头更旺一些,然后把头往身后的锦枕一靠,就打算先眯一会儿了。 第193章 再会刘显(下) 车回高大学士府,高陌小心翼翼地把高务实叫醒,半梦半醒的高务实回到府中后院,就往自己的小院走去。刚进院门,便看见赏月迎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封书信,笑吟吟地道:“大少爷,新郑来信了。” 高务实毕竟是小孩子身体,此时本来有些困倦,但还是强打精神,点了点头道:“送到我书房来。”然后便直接朝书房走去,才走两步,又停下脚步,补充了一句道:“另外再泡一杯浓茶。” 赏月见他不愿多说话,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便赶紧跟了过去。 待进了书房,高务实自己拿起书信看了起来,赏月则去泡茶,听琴却不在院子里,想是有别的事去了。 书信第一封是母亲张氏写的,除了各种例行叮嘱之外,主要就是告诉高务实说他要找来京师的几个人,新郑那边的都已经搞定了,书信出发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在开始收拾随身细软和物什,预计会比书信晚个五六天抵京。 另外就是夸儿子做的香皂是个好东西,问他有没有计划多造一些拿去卖,如果拿出去卖,利润应该不错。甚至张氏还表示,如果儿子觉得高家不适合掺和这些商贾之事,她可以找她三哥——也就是高务实的三舅张四教——去借一些人来负责打理。 高务实看了有些哭笑不得,心说我这便宜老妈不愧是蒲州张氏出身,看了香皂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这东西能赚钱,可不比朱翊钧看了只记得这玩意能兑水吹泡泡…… 不过,这件事交给老妈可不行,因为现在交给老妈的话,相当于就交给了张家,毕竟老妈自己手里头也没有多少商业人才可用,必须找三舅去借。 三舅跟老妈关系亲近这一点高务实倒是很清楚,他倒是不太可能会坑自己亲妹妹,但高务实并没有打算现在就把自己的商业帝国雏形与张家如此紧密的绑在一起。这并不是因为不信任舅舅家,而是因为自己现在还太弱,如果双方结合在一起的话,必然是张强高弱——这不符合高务实的心思,更不符合他打造自己商业版图的初衷。 如果高务实只是想赚钱、赚大钱,那么现在就跟张家合作,无疑是很好的事:京城这边自己已经在开始运作,今天拜见李贵妃之后,香皂御贡这个计划算是完成了大半,只差皇帝那里最后点头,而皇帝不可能不点头——高务实开出的价码,是每年免费供应香皂一万块给皇宫,具体款式的比例由皇宫决定。 这些香皂的报价,当然是按照之前就想好的每块一两银子计算价值的。以隆庆的风格,一万两银子能直接省下来,为啥不要?傻子才不要! 再说高务实要求的条件又简单,就是皇帝允许高务实将这批香皂分男女所用,称为“御贡·至尊”和“御贡·国色”,且今后皇宫所用的香皂都由高务实独家御贡。同时高务实保证,最好的香皂会拿来进贡,只有次一级或者更次的产品,才会拿去售卖,且绝对不会使用“御贡·至尊”和“御贡·国色”字样。 利益、面子全都得了的皇帝,怎么可能不答应?况且这东西本身就个独家产品,他高务实不供应,朕找谁弄去? 这年头的商人不是不精明,商业思维也不是不细致,只是毕竟还处在农耕文明时代,大伙儿还没有怎么意识到品牌的重要性,更没有意识到“代言人”的重要性。 而高务实作为穿越者就不同了,这两个东西的重要性他是认识得很清楚的,在大明这样的一个“封建王朝”,最强大的品牌就是“皇帝”,最霸气的代言人当然也同样是“皇帝”。 皇帝都用,皇帝都说好……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赶紧买啊! 所以他对香皂生意的前途——或者说钱途——是很看好的,只要把这笔生意做起来,推广开,不敢说就顶得上张家长芦盐场的买卖了,但至少也能名动天下,让张家不敢小觑,届时再谈联盟也不迟。 高务实便随意回了封信,说这件事自己另有设想,请母亲大人不必多虑,然后感谢她为自己网罗人才,请她多多注意身体云云。 其他几封信,则是具体来的几人写信感谢六房大少爷的信任,多属于套话。既然人都快到了,高务实也就懒得回信。 他本来打算多少睡一会儿再去,但回完信吃了个午饭之后,那杯浓茶的效果上来了,竟然睡不着,想了想,干脆提前出门,往刘显在京暂住的承恩寺而去。 承恩寺是一座很神奇的庙宇,神奇之处在于它有“三不”:不受香火,不做道场,不开庙。 这座寺庙的庙门常年紧闭,自正德五年建寺以来,大几十年过去,从来都不曾对外开放,现在也是如此,这就使寺庙一直笼罩在神秘的面纱之下。 按理说,寺庙一般都是广开庙门,收受香火的,因为寺庙也需要有经济来源维持日常运作,同时僧人也要生活,没有香火收入哪行?但承恩寺则不同,它平时是真的不开门,也不要香火供奉。 寺庙的门前“敕赐承恩寺”五个大字,乃是正德皇帝朱厚照题记。自南而北,依次为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等四进殿宇。大殿两侧有配殿、厢房数十间。奇怪的是,这寺庙院内,四周有石砌碉楼四座,实在为国内寺院所罕见。 寺庙虽然不对外开放,不接受香火,里面的僧人却不愁吃喝,说明是另有经济来源的。高务实的马车在寺庙门口不远处便停住了,他自己下了马车步行,倒不是他信佛虔诚,而是因为承恩寺门前有一对下马石。 下马石一般是在皇宫、王府才有,与平民百姓无缘,承恩寺门口有这东西,说明它不是一般的寺庙。 没错,承恩寺当年是正德皇帝批准、大太监温祥督工修建,原本是作为东厂的外围据点,顺便也做校场训练番子之用。后来嘉靖继位之后,由于他是个手腕极强,可以不靠太监就压制百官的强势皇帝,宦官们一度失势严重,这承恩寺就被转给了极受嘉靖宠信的奶兄弟、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成了锦衣卫的外围据点。 但陆炳权重,锦衣卫实际上并不缺这个不算很大的小据点,于是后来就被停用了一些年。再后来,陆炳为了名声考虑,把自家一些别院拿出来作为招待来京官员的临时住所,想到承恩寺这地方,便也拿了出来。 只是这地方因为建制问题,又是碉堡塔楼、又是校场地道,文官们大多不肯来住,陆大都督大手一挥,便做了个顺水人情,给来京的武臣们暂住用了。 高务实提前来到,刘显虽然略有些意外,但仍然很是高兴,亲自出门相迎。 第194章 贵州总兵(上) 赵记茶楼,乙字雅阁。 因为高务实来得早了些,尚不到饭点,因此刘显、刘綎父子做东,先来这里陪着高务实喝茶。 其实说实话,喝茶谈事比饭桌上谈事更符合高务实的喜好,毕竟他虽然仗着年幼可以不喝酒,但刘显父子这种武将,上桌不喝酒基本不可能,而喝了酒之后,高务实就怕有些事情即使交待了也未必能让他们上心。 高务实笑吟吟地道:“刘将军的事情,基本办得差不多了,朝廷已经责成南京都察院调查此前徐鹏举诬告的事情,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还刘将军一个清白。” “多谢高公子。”刘显举起茶杯:“刘某无以为报,以茶代酒谢过高公子恩义。”刘綎也同样举杯。 高务实倒也不谦虚,端起茶杯向他二人示意了一下,小饮一口,道:“另外,要等南京方面走完流程毕竟浪费时间,因此我三伯与张阁老商议之后,已经请新任湖广巡抚古岱宗代上了一道荐疏,举荐刘将军移镇贵州。” “古岱宗?可是浙江巡抚谷中虚、谷子声?”刘显愣了一愣,问道。 高务实点了点头。 刘显马上笑了起来:“原来是谷子声,当初我在浙江与他打过交道,他管粮草兵备的本事不差。” 高务实嘴角抽了抽,暗想:谷中虚在这方面的本事,应该不止一个“不差”的评价吧?他跟戚继光当年搭档得可也不错。 一提跟戚继光搭档默契,读者诸君大概就能猜到了:谷中虚跟张居正、谭纶关系不错,尤其是谭纶,两人乃是嘉靖二十三年甲辰科金榜的同年,只不过谭纶是二甲,而谷中虚运气差点,只拿到三甲。 不过,诸位读者可莫要小看这位三甲进士——因为他拿到三甲进士的时候,年仅十九岁!可见,明朝爱出神童的确不是说着玩的。 谷中虚,字子声,别号岱宗,海丰县城南门里人。谷中虚幼年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七岁时就能够写文章;十二岁参加县考,得案首;十八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可谓少年得志、大器早成。据说,因为家庭贫困,谷中虚年少时便珍惜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非常用功,手不释卷,常常读书至子夜时分,实在困倦了,就盘腿打坐休息一会儿。 当时县里有一位叫杨天宠的富翁,很欣赏谷中虚的才能,对他的前途十分看好,于是,杨天宠把自己的爱女嫁给谷中虚为妻,并专门把谷中虚请到自己的家塾里学习。在每次的秀才岁考、科考中,谷中虚皆名列前茅。 至于后来他与戚继光的关系,当然肯定是与平倭有关。 嘉靖三十四年,倭寇屡犯东南沿海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廷下诏调时任山东都指挥佥事的戚继光任浙江都司佥书,次年升任参将,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郡,备倭浙江。此时,谷中虚已任浙江按察使,两位山东老乡于是便有了共事的机会。 谷中虚不同于某些文官,他自认文官负责粮饷和军备理所应当,而军务则该以武臣为主,非万不得已不该干涉。 由于公务之便,谷中虚多次至戚继光军营探望,并与戚继光就一些军事部署、剿除方略等事促膝探讨。其时,谷中虚对江浙一带风土民情更为熟悉,当戚继光为兵力不足之事伤透脑筋之时,谷中虚精辟地指出义乌等地民风彪悍,或能组成一支强力的军队。 嘉靖三十八年,戚继光在谷中虚的鼎力支持下,从浙江金华、义乌等地招募民众近四千人,采用营、官、哨、队四级编制方法编成新型军队。队是基本战斗单位,队员按年龄、体能分别配备不同的兵器,作战时,全队队员各用其所长,配合作战,攻守兼备,进退灵活,这种战斗队形能分能合,人称“鸳鸯阵”。经过戚继光的严格训练,这只新军队伍很快成为军事劲旅,人称“戚家军”。 所以这么算起来,谷中虚几乎也可以算是这只军队的构建者之一,而戚继光也对当初谷中虚的支持颇为感激。 当然,这里面有一个的身影很重要,就是谭纶。当时的谭纶,地位一直略高于谷中虚,因此,谷中虚历来被看做是谭纶一派,不过事实上他们只能算盟友。 隆庆元年,谷中虚被任命为浙江巡抚。浙江省宁波镇海,塘控扼海门、屏障东浙,地理位置更是险要。谷中虚称之为“斯浙东之保障、盖犹之西陵虎牢也……”,后人又誉为“东南屏翰无双地,万里海疆第一关”。故谷中虚在此严兵驻守,构筑坚垒,以抗倭寇。 为防止倭寇侵犯镇海,谷中虚事先摸清倭寇活动规律,严格训练兵士,整顿防守,并亲自赶赴海疆,整饬武器装备,创设外洋水兵,增派战舰巡逻海域,使倭寇无隙可乘,沿海民众赖以安居,谷中虚在此事上实有大功。 谷中虚在浙江年久,且作为浙江巡抚三年考满,这次正巧调任湖广,因此高务实之前悄悄给高拱出了个主意,让张居正出面,请谭纶代为转告谷中虚,希望谷中虚上疏推荐刘显去贵州——嗯,这个关系看起来有点乱,但大明的体系和派系关系就是这么复杂。让高拱和张居正直接举荐刘显,完全没有必要——区区一个总兵,而且是内地总兵,实在轮不到这两位大佬亲自跳出来,谭纶身为蓟辽总督,举荐一个内地总兵也没有名义,所以才拐弯抹角地找谷中虚。 但刘綎这时候却有些不理解地提了个问题:“高公子,你方才说,这位谷中丞刚从浙江巡抚调任湖广巡抚……他既然是湖广巡抚,怎么越境举荐起贵州总兵来了,就不怕越权么?” 高务实还没有答话,刘显已经瞪了他一眼:“我叫你平时不要只知道练武,就是不肯听,现在又给为父出丑卖乖!幸好高公子不是外人,否则你看老子打不打你!” 第195章 贵州总兵(下) 刘綎莫名其妙挨了批,有些不知所措,高务实笑道:“其实也不怪子绶兄,国朝官制原本复杂,各级官吏辖区重叠的情况也的确不少,子绶兄毕竟还算不得正式为将,只是在刘将军军中锻炼……是以对于这些事情不是太了解,原也寻常。” 刘显这才放过刘綎,但刘綎愣是有些不明白,只是这会儿不敢问自己老爹了,转而问高务实道:“高公子,要不你教我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务实笑道:“子绶兄,你要知道,这贵州总兵官的全称,现在可还得再加几个字。” “哦?”刘綎呆了一呆:“加几个什么字?现在是怎么叫的了?” “现在的全称是:镇守贵州等处总兵官提督麻阳等处地方。”高务实哈哈一笑道。 “哦……”刘綎拖长了这个“哦”字,但从脸上的神色看,仍然是一脸懵逼。 刘显有些无奈地扶额叹了口气,一副“老子怎么生了你这废材”的神情。 高务实却不计较,解释道:“子绶兄应该知道,总兵官一职,原本是因军事需要而临时派遣镇守一方的军事长官,事毕还朝。后来,由于边地有警或者地方民乱,朝廷遂对边关多事地区或要地设置总兵官镇守,久而久之,总兵官遂成为一省或一地区的常设军事长官。” 刘綎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啊。” 高务实也不见怪,继续道:“天顺四年以前,贵州属湖广贵州总兵官,并未单独设镇。直至天顺五年冬,贵州才专设总兵官,负责镇守贵州,其总兵府驻贵州宣慰司城(即贵阳),下领参将两员、守备三员。嘉靖三十年,贵州巡抚刘大直、巡按宿应麟认为‘铜仁边圉,实镇筸诸夷出入之咽喉,思、石、辰、沅府、卫要隘之门户’,上疏要求总兵官移镇铜仁。嘉靖三十二年,总兵官加提督麻阳,节制镇筸(今湖南凤凰县)、常德(今湖南常德市)、辰沅等地,总兵官(镇守府)移驻铜仁府城。总兵府原为抚苗道,在铜仁府治东北。是年,镇守贵州兼提督平(越)、清浪等处地方总兵官石邦宪移镇铜仁,加提督麻阳等处职衔,节制镇筸参将,督调两省汉、土官兵。总兵官除直辖镇标(镇标设中军一名,有汉土官兵四千八百人)外,下有参将、守备数员分防各地。” 他说到此,笑了笑:“现在子绶兄知道,为何湖广巡抚可以举荐贵州总兵了吧?” 刘綎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合着贵州原本是归湖广代管,现在单独划出来了,但是呢……这个贵州总兵官又兼管了湖广的几处地方军务,所以湖广巡抚举荐贵州总兵官倒也并不算逾越。” 高务实微笑着点了点头。 刘显这时候却微微蹙眉,略带忧心地问道:“高公子,是不是魏国公那档子事情不好办?” 这话让高务实愣了一愣,下意识反问道:“嗯?刘将军何以有此一问?” 刘显略有些尴尬地道:“这个……” “刘将军有话但请直言无妨。”高务实无所谓地摆摆手。 刘显这才干咳一声,慢吞吞地道:“末将只是疑虑,自末将出川以来,所镇皆为富庶之地,眼下倭寇尚未完全荡平,何以调回贵州这种地方去了?是不是魏国公在东南诸省势力太大,两位相爷也要考虑影响?” 这番话,他自己都觉得说得似乎有些重了,听起来仿佛在怀疑高拱和张居正的权威一般,但高务实问得急,他毕竟是个武人,脑子里一下想不出推脱的话,只好照实说了。 高务实听完,却是哈哈一笑,摆手道:“哪里是这个原因?徐鹏举那里,他自己还一屁股麻烦呢,此时只怕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会有能力影响到对刘将军你的任命?不瞒刘将军说,你移镇贵州,其实是我的主意。” 这下不仅刘显惊得瞪大了眼睛,就连刘綎这种直肠子少年,也是一脸呆滞,想不通这个对自家父子有大恩的世家公子为何这样,把父亲从肥得流油的南直隶调去贵州那种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去。 高务实却不慌不忙地问道:“将军可是在心中腹诽,谓‘此儿害我’?” 刘显大吃一惊,站起身来道:“末将岂敢?” 他刚才就已经自称了一次“末将”,但高务实未曾在意,这一次再自称“末将”,高务实就没法不注意到了——显然,刘显论官场品级比高务实高得多,但大明嘛……武官不值钱,而翰林院的文官,又是太子近臣,那就金贵异常了,哪怕高务实连个正经功名都没有,可刘显既然受了恩,自然嘴上要有所表示。 高务实也不点破,只是轻轻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才道:“刘将军请坐,此事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哦……”刘显应声坐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可否见告?” 高务实假意做出为难的模样,想了一想,才沉吟着道:“倒是可以提前告知贤父子,但是……” “高公子放心,我父子二人但凡泄露半句,必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刘显忙道。 高务实摆了摆手,也不知是示意他不用发誓,还是表示没那么严重,然后便道:“武将不同于文臣,这其中的道理,刘将军你应该是明白的:文臣越近中枢,则迁转越快;武将越处战地,则立功越多……” 他这么一说,刘显马上明白过来,眼前一亮:“公子的意思是,贵州要打仗了?而且……要打大仗?” 谁知道高务实这下忽然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地道:“我什么都没说。” 刘綎在一边听得一呆,刘显却马上附和:“是是是,末将年纪大了,近来越发觉得有些耳背,总是听不清话,听不清话……” 刘綎见父亲这么说,直接白眼一翻,心道:您老听风辨音的本事比我这十几岁的少年郎还强,耳背?这他娘是怎么好意思说的! 但高务实却不再继续谈这个问题了,只是道:“朝廷方面,估计要不了几日就会有结果下来,刘将军、子绶兄,我这几日可能会很忙,到时候只怕未必能抽出时间相送……” “无妨无妨,高公子太客气了。”刘显哈哈笑道:“高公子开我大明先河,八岁为翰林官,陪侍太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待会晚宴,就算公子年幼,末将也一定要为此敬你一杯!” 第196章 高拱秉国(上) 次日一早,高务实按照规矩先去翰林院点卯——他真正“上班”的地点当然是在宫里,但今天情况不同,高拱、申时行拟定的太子经筵与日讲详细安排已经下发到翰林院,而高务实作为太子出阁读书一事的特任官,也得去翰林院领取这份“课程表”,以便知道自己“上班”的任务和时间安排。 在隆庆的极端重视下,此次太子出阁读书之事极其隆重,堪比皇帝就学,分为日讲和经筵两种。日讲是学习平常的知识,经筵是为皇帝讲授经传史鉴特设的讲席;日讲为经常性的学习,经筵为不定期的讲座。 由于太子年幼,日讲尤受重视。高拱做过隆庆帝潜邸时的师傅,这一经历是他能在隆庆朝圣眷无双的重要因素,因此在高务实的怂恿下,他义无返顾地承担起安排太子学习的事务。昨日下午,高拱在与申时行商议之后,立刻上书为太子朱翊钧初步排定了休息与日讲的日程表:每月逢三、六、九日休息,其余的日子做日讲。 这就是说,每十天里有三天休息,其余七天日讲。这种安排充分考虑到太子年龄幼小需要学习的实际情况,将日讲放到了优先于休息的地位,得到了皇帝、贵妃与朝臣的一致认可。对每一天日讲的内容,高拱专门上奏了《日讲仪注八条》,对其做了相当细致的规定。这八条内容,正是高务实今日在翰林院拿到的: 一、每日讲读《大学》、《尚书》。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各随进讲。毕,即退。 二、讲读毕,太子进暖阁少憩,与太子伴读讨论方才所讲,以期温故知新。又挑朝廷时政一二事及票拟与太子查看,太子伴读随看,臣等退在西厢房伺候。太子若有所咨问,乞即召臣等至御前,将本中事情一一明白敷奏,我太子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三、览本后,臣等率领正字官恭侍太子进字毕,若太子欲再进暖阁少憩,臣等仍退至西厢房伺候。若太子不进暖阁,臣等即率讲官再进午讲。 四、近午初时,进讲《通鉴》节要。讲官务将前代兴亡事实直解明白。讲毕,各退,太子还宫。 五、每日各官讲读毕,太子与伴读重温片刻,若太子于书义有疑,乞即问臣等,再用俗说讲解,务求明白。 六、每月三、六、九休息之日,暂免讲读,仍望太子于宫中,有暇时与太子伴读将讲读过经书从容温习,或看字体法帖,随意写字一幅,不拘多寡,工夫不致间断。 七、每日定于日出时请太子早膳,毕,出御讲读。午膳毕,还宫。 八、查得先明事例,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本日若遇风雨,传旨暂免。 这条可以说是朱翊钧的一张简易“课程表”:每日天不亮就需起床,早饭后即赴文华殿听日讲。第一节课是学习儒家经典著作《大学》与《尚书》,先是传统式的通读背诵,然后是讲官串讲。课间休息的时候,还要在太子伴读以及司礼监太监的协助之下查阅几份奏章以锻炼将来应对国事的实际操作能力——这一条是高拱在高务实的怂恿下添加的,此前各朝各代几乎都没有这样的先例。也就是隆庆帝对儿子异常重视,才会批准这样的制度。 毕竟,储君还在储着,皇帝好好的在位,要你看什么奏章?但高拱的理由也拿得出手:学以致用,一边读书,一边挑选几个奏章来对照着看,看皇帝、内阁是如何处置天下大事,这对将来有好处。 若非是隆庆帝这样的皇帝,这一条肯定没法通过,提出这一制度的高拱只怕还要深受怀疑,但隆庆毕竟是隆庆,他对自己的长子朱翊钧和自己的老师高拱有着足够的信任,根本不觉得这是在夺他的权——好吧,本来外廷的事他就恨不得全面放权给高拱了,说这话也没多大意义。 但有一点必须要说的是,高拱提出这一条制度的时候虽然自己毫无私心,但其实高务实给他这个建议的时候却是明显有私心的——只有太子能看到奏章了,自己这个太子伴读才有机会在某些时候给他悄悄灌输一些“有用”的思想,甚至在极端情况下,还能利用太子说一些自己说出来没用或者不方便说的话。 所以在这件事上,高拱是出于公心,但高务实委实出于私心。不过他心里并不自责,因为他给自己的辩解也很明白:我做的这些,说到底不都是为了挽救大明?我又不是打算利用太子来贪污受贿。 第二节课是正字课,太子需要工工整整写字若干幅,由正字官指点,接受他们中肯的意见。接下来的第三节课主要是有选择地讲解《资治通鉴》,通过探求历代兴亡的规律,借鉴其中的帝王统治经验。 三节课上完,已是中午,用罢午膳,太子起驾还宫,一天的日讲结束。另外,就是休息日,也就是不日讲的日子,太子仍需要温习经书或习字,遇上疑难的问题,应在讲官讲毕及时向辅臣发问。在此之外,一年四季,除了过年和大寒大暑等天气外,就没有别的假期了。 至于经筵的仪制,那就要比日讲隆重的多,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官员亲自参与其事。经筵分在春、秋两季进行。月凡三次,逢二进行。春讲,二月十二日始,五月初二日止;秋讲,八月十二日始,十月初二日止。全年共十五次。经筵主要讲解四书与五经,结束后光禄寺在皇极殿东庑设宴款待参加经筵的官员。 高务实拿着这份“课程表”,心里寻思着:看来我的上班时间大致就是上午了,太子休息日算来大概也就是我的休息日,每个月有大概九天休息,跟后世上班的休息日倒也差不多——这么算起来我的工作时间还算靠谱,毕竟下午还能算是我的私人时间。 第197章 高拱秉国(下) 因为太子出阁读书尚未开始,因此高务实也还没有正式“上班”,在翰林院领了“太子课程表”之后便回去了,今天下午他要和韦希旻最后敲定在京城买、租店铺的事,同时还有在城外永定河边设立一个转运货栈等事情。他也不知道为何别人穿越做生意那么容易,而他明明已经运气极佳了,事情推进也算顺利,可是复杂程度却并不能稍减。 高务实自觉自己的手头的事情很多,其实对比高拱来说,就真的是小儿科了。 高拱自年前起复以来,便以极大的工作热情投入到自己的理想当中。如整顿吏治、整顿财政、推广新税法、革新官员考成之法、关注月港开海、整顿军务……各方各面,纷杂程度岂是高务实手头那点事情可以比拟? 今日高拱与张居正二人均不执笔,但他们两人作为盟友,仍然经常互相走动,譬如今日便同在内阁商议两件要事。其一是内阁今日览报,贵州水西出了点麻烦,如果处置不当可能会闹出兵祸,高拱和张居正刚刚自导自演了将刘显移镇贵州之事,但刘显都还没来得及上任,如果这时候贵州爆发兵事,恐怕问题不小。 其二是,高拱要与张居正商议一下,北地边境局面如何进一步改善——换句话说就是商议一下北疆军务的重心。 贵州水西一直是个经常出事的地方,今年也不例外。 年初,水西发生一起土官仇杀事件:贵州宣慰使安国亨仇杀已故宣慰使安万铨之子安信,引起安信之兄安智的报复,并向贵州巡抚王诤诬告其谋反。 王诤信以为真,遂以安大朝为帅,进剿安国亨。结果官军大败,安大朝被革职,王诤回籍听调,而安国亨也拥兵自卫,造成对抗局面。 此时高拱、张居正二人奉茶闲坐,高拱道:“贵州之地,兵寡而民贫,原本大事当少,遇事需镇之以静,谋定而后动。如今被王铮这么一弄,朝廷颇失颜面,我知今日消息传出,朝中必然有人要高呼出兵平叛云云,但此事……我看其中还有蹊跷。” 张居正点了点头,说得更直白:“中玄公所言极是,我看水西这事儿,原本根本就没朝廷多大关系,不过土司内乱,互相仇杀罢了,这种事在西南几乎斯通见惯,朝廷好端端的仲裁人不当,早早跳下场去亲自捉刀,岂不是呆头鹅的做法?” 他恨恨地道:“王铮这蠢材,明明只要表明朝廷必依法处置的态度,一边派人详细调查,一边上疏请旨定夺即可,偏偏莫名其妙的轻信一家之言,搞出这么大的麻烦,着实该死。” 高拱沉吟道:“王铮现在已经软禁起来了,据朱都督表示正在进行调查,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他可能收了贿赂。” “那就该杀。”张居正怒道:“我等眼下筹备北边之事,正要集中全力,而他这件事,事关西南安靖,后方稳定,不杀何以服众?” 高拱点了点头,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只道:“新任巡抚,我的意思是,让阮文中去。” 张居正对贵州巡抚的安排没什么兴趣,点头表示认可,但补充了一句:“刘显到任前,要叮嘱阮文中切不可擅自开战。” 高拱笑了笑:“那是自然。而且,即便刘显到了,一时之间也不可能开战,我的意思是西南这件事,朝廷必须公允持正,能不打仗绝不要去打,那是下下之策。” 张居正点了点头,把话题一转:“打仗的事情,现在还是集中在北边……若视宣大、蓟辽为京师左右两翼,如今的局面,必有一翼须得发力,震慑北虏。” 高拱心中一动,暗道:果然,张太岳在意的还是这件事。只是,这件事可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呐。 大明自土木之变走上战略防御以后,南倭北寇的祸患蔓延不绝,为此,明廷和边境百姓付出了惨重代价,而且长期以来的种种努力收效不大。 至嘉靖朝,这种状况愈演愈烈,“庚午之变”的发生乃至于隆庆元年“汾石之祸”的发生,使朝廷不得不对北部边防做出一些调整和整顿。 自嘉靖后期至隆庆时期,杨一清、王琼、翁万达、戚继光、王崇古、马芳、李成梁、方逢时等一批军事将才被起用或升迁,他们为加强边防做出了有益的贡献。谭纶被调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事物,在他的提议下明廷用了两年半时间,于隆庆四年春筑成空心敌台。 隆庆元年十一月辛酉,徐阶等“廷议防虏”,经过讨论,形成“御虏十三事”,包括责实效、定责任、明战守等,虽然当时这些话都是套话,但经过高拱与张居正的直接关照,边政还是出现了一些新的气象。 隆庆二年八月,张居正上《六事疏》,其一就是“饬武备”,而且也付诸实施。隆庆三年九月,穆宗“大阅将士于京营教场”。参加大阅的精锐士兵有十二万,这对改变长期以来士兵遇战“皆流涕不敢前,诸将领亦相顾变色”的恐惧心理的改善意义重大。 这次大阅,是张居正所推动的,高拱当时不在朝廷,但对此很是满意。大阅标志着朝廷军事积弱局面开始扭转,在处理北部鞑靼问题上逐渐取得了主动权。另如征银招募来补足军队数量等改革的进行,张居正也一直尽力在办。 其实也正是因为张居正不比徐阶、李春芳这些甘草宰相,他能做事,所以高拱明知道两人已经开始有些龃龉,却仍然一直维持盟友状态。 高拱自己在这些方面当然也有自己的考虑,他在隆庆三年底复出,隆庆四年初便上《议处本病及边方督抚兵备之臣以裨安攘大计疏》,并接连上《推补兵部右侍郎并分布事宜疏》、《虏情紧急议处当事大臣疏》、《议处本兵司属以仰裨边务疏》、《议处边方有司以固疆圉疏》、《议处各省兵备疏》等书,并得到隆庆帝一一批复。 高拱迅速展开了军事体制的改革和军备整顿,包括兵部人员设置调整、军备人才储备制度、体恤边官的休假和内迁制度、军备官员特迁制度、久任之法等一系列制度的建立或申严,裁汰庸弱将领、选贤任能,等等。这些举措使明朝军备状况大大改善。 到了这个时候,大明“内功”略见成效,就必须找个机会来展示一下,以震慑俺答。 但问题是:直接从宣大出兵与俺答对刚,还是从蓟辽着手,打击土蛮来震慑俺答呢? 第198章 蒙古局势(上) 张居正是早就知道高拱对北疆局势费了很多心力的,从大的原则上来说,他跟高拱的想法颇为一致,都想要改变多年来大明一直被动挨打的糟糕局面。对于高拱的思路,他也有所了解,并且十分认可。 高拱的思路,后世有一位物流大师提到过,但是被喷得很惨——攘外必先安内。 然而实际上,这个思路本身并没有问题。至于物流大师当年吃的苦果,原因在于外患已经到了亡国灭种的当头,自己没有安内的能力却楞要坚持先安内,结果当然就只能使御外不成,安内也没戏,平白惹了一身骚。 但高拱此刻面对的局面与物流大师当年显然不同。 从内部来说,由于拥有隆庆帝近乎毫无保留的信任,高拱有能力、有权威压服内部的杂音,强行推动各方各面的改革,从而加强大明的实力,形成“打铁还得自身硬”的局面,这一点已经说了很多,此处不再赘述。 但从外部来看,就值得一提了。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蒙古人自己早就已经事实上分裂了。此时的蒙古,别说没有灭亡大明的实力,甚至连这样的心思都早已不复存在。他们频繁入侵的原因,说到底很简单,就是不抢掠一些物资根本没法活下去。 这种情况是怎么产生的呢?尤其是在左翼蒙古南迁之后,这种分裂越发明显。以至于眼下,连大明这种迟钝帝国都已经感到蒙古分裂之势已成定局,以高拱、张居正等为代表的有识之士认识到,蒙古人连自己内部都搞不定,怎么有心思、有力量鲸吞拥有“亿兆子民,百万天兵”的煌煌大明? 因此,才有了高拱邀张居正一道,重新分析和规划对蒙古的战略这一出。 事实上,蒙古的分裂过程和眼下的真实局面,无论是对于此刻高拱、张居正等掌权阁老们的定策,还是对于将来高务实打算对蒙古进行“经济渗透,政治处理”的战略,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很值得一说。 这件事如果追述太远,未免麻烦,但至少也要从达延汗时代说起。 当是时,伴随着瓦剌部的解体衰落,鞑靼系的土默特部在达延汗的带领下逐渐崛起,而在达延汗崛起并称霸草原的过程中,有一个叫做察哈尔部的部落,也为这位黄金家族的汗王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因此,察哈尔部在达延汗统治时代得到了极大的扩张,但是由于达延汗将察哈尔部分开分封给了自己十一子中的其中几个,造成之后察哈尔部不可避免的要卷入土默特汗庭的权力争斗当中。 到了卜赤汗时期,察哈尔部又迎来了一次重要的大分封。在这一次分封中,察哈尔部所属部众再一次扩充。但是,左翼蒙古察哈尔部虽然成为了土默特汗庭重要的支柱,在获得极大的扩充的同时,却也是遭到了右翼蒙古的仇视。 尤其是在卜赤汗时期,卜赤汗作为左翼蒙古一系,依靠着察哈尔部的力量,成功夺得汗位,并因此不断打压右翼,将右翼蒙古极大的削弱,使得他们只能屈从于卜赤汗为首的左翼蒙古黄金家族一系。 但是很显然,右翼蒙古不会这样安于现状。为了能够更好的震慑右翼蒙古,同时保持对大明朝的军事压力,在卜赤汗时代,察哈尔部进行了第一次南迁,抵达大明宣府、大同两镇边外。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之后爆发的兀良罕叛乱,察哈尔部不得不离开漠南地区,再一次回到漠北镇守,虽然之后卜赤汗增加了察哈尔部的部众,但是察哈尔部的北归,却也直接使得右翼蒙古的军事压力大为减轻,同时因为卜赤汗在分封的失误,使得右翼蒙古重新做大。 伴随着察哈尔北迁的同时,在俺答的带领下,右翼蒙古一方面表示继续追随左翼卜赤汗,一方面又同时悄然开始向南拓展,他们绕过大明陕甘地区,在青海地区开辟了新的土默特部牧场。同时,颇有远见的俺答汗积极接纳逃亡汉人,组织他们在土默川开拓耕地,修建城镇。 当卜赤汗终于完成了漠北平定兀良罕叛乱之后,他本想要整合右翼蒙古,以此来稳固自己的权力,但是此时的右翼蒙古显然已经有了推翻这位左翼汗王的力量。 此时的俺答汗,已经控制了整个右翼蒙古诸台吉。而更严重的是,伴随着察哈尔部由于战事需要所进行的北迁,使得原本属于察哈尔部的牧场,早已被右翼蒙古迅速侵占,而在卜赤汗病逝漠北的时候,实际上左右翼蒙古已经彻底分裂。 对于之后继位的达赉逊汗,俺答干脆直截了当的撕破了之前的伪装,他毫不客气地向这位年轻的汗王索要右翼蒙古的汗位。而达赉逊汗自身也清楚,多年的征战,实际上已经严重的消耗了察哈尔部的力量,此时再与俺答硬刚正面,显然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此达赉逊汗并没有直愣愣的带领察哈尔部回到原来的牧场,而是盘缩在漠北。 可是,对于庞大的察哈尔部来说,漠北的环境显然过于苛刻,一直呆在漠北只会越来越弱。无可奈何之下,达赉逊汗最终率领大部分察哈尔部成员南迁。他不知道,这一次左翼蒙古的南迁,在原本的历史上,最终改变了整个东北亚乃至世界的历史。 达赉逊汗从嘉靖二十九年开始着手准备向南迁徙的事宜,但是如此巨大的动向,其存在的风险,自然是不言而喻,因此达赉逊汗将庞大的察哈尔部分割,留下了相当一部分继续驻守在漠北,这一支察哈尔部最后便演化为后来的喀尔喀蒙古,以及后世俄罗斯境内的卡尔梅克人。 这一次,达赉逊汗的目的,并不是带领察哈尔部返回宣府大同以北的牧场故地,因为那里几乎已经成为右翼蒙古的统治中心,不可能任由他们占据。他将目标放在了大明蓟镇和辽东以北的牧场,但这一地区肥沃的牧场,其实也早已有主:生活在这里的,是作为大明藩篱和附庸的蒙古“朵颜三卫”——熟知明史的读者诸君想必都很了解,就不赘述了。 这样一来,左翼蒙古的这次大举南迁,也就成了达赉逊汗对于朵颜三卫的征服战争。相对于庞大的察哈尔部,朵颜三卫的力量显然根本不足以抗衡。因此到了嘉靖三十年,朵颜三卫不得不降伏于达赉逊汗。 不过,碍于大明的军事威慑,达赉逊汗并没有将朵颜三卫一举吞并,而是留下了少量牧场,供已经损失惨重的朵颜三卫余部使用。而朵颜三卫的大部分,则在其首领的带领下,离开了明朝的庇护,选择投靠俺答汗统治的土默特蒙古,并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第199章 蒙古局势(下) 朵颜三卫的消失,使得整个蓟辽的局势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在原本的大明军事战略定位中,辽东地区的职责是在北直隶地区遭到蒙古军事进攻的时候,起到牵制作用的,也就是明人所说的“拱卫京师”。 然而,伴随着朵颜三卫的覆灭,以及察哈尔部的到来,整个直隶和辽东地区的军事压力骤然提升,因此原本的辽东军事部署,不得不向受到军事威胁最大的辽西地区收缩,而原本在建州地区的大量卫所,也不得不就此放弃,其实也正是这个原因,才导致了后来建州女真的崛起——难道李成梁真是因为努尔哈赤是他干儿子才让其做大的? 开什么玩笑,这种国家战略级的大事,怎么可能是他区区一个辽东总兵就能决定! 万历皇帝在位时,不管你李成梁立过多少功劳,拥有多大的势力,要一撸到底还是干脆抄家灭族,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所以……试问李成梁哪来的胆子,在朝廷不认可的情况下放任建州女真做大? 而察哈尔部另一支部众科尔沁部也开始向东和当时的女真人接触。这一支蒙古人对于当时文化落后的女真人来说,立刻成为了他们学习的对象,因此从嘉靖后期开始,当时包括海西、建州女真,在整个社会结构,文化方面都出现了飞速的提升,也因此最终在这个原本荒蛮的土地上,孕育出了一个新的野蛮王朝。 可能有看官老爷要问了:大明为何要为了压制蒙古一部而放任女真崛起呢? 这里头当然有原因,但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两个原因说起来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一是因为大明觉得建州女真比较老实,实力也差,就算加强一点,也还是会规规矩矩按照大明的指挥棒转动,让他咬蒙古人,他就不敢踹朝鲜佬。 二呢,就是因为蒙古左翼一直拥有蒙古帝国的汗位——那就相当于大元皇帝。 这就很难办了,因为“大元”和“大明”乃是生死大敌,蒙古大汗在大明朝廷看来,属于只能刚到底的那种,谁敢提跟他和平共处,谁就是汉奸。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跟蒙古左翼大汗闹翻了的右翼俺答汗后来捞到了封贡这桩好事。 其实真正说起来,俺答这些年入寇给大明造成的损失,实际上比蒙古左翼可大得多了。但因为大明认为俺答封贡可以继续削弱蒙古大汗的势力和威名,所以最终这件事被确定了下来,而蒙古左翼却一直到大明输掉了萨尔浒之战,辽东局面大为恶化之后,才被大明从全方位打击改为拉拢——结果林丹汗还真的立刻就被拉拢了,可见蒙古人盼封贡,真的犹如久旱之盼甘霖。 然而这些情况,眼下的大明只有高务实一个人清楚。其他人,即便是高拱、张居正这般的“救时良相”,也看不了那么远,或者说,也跳不出“谁是元主,谁就是死敌”这个思维窠臼。 因此他们的战略思路仍然趋向于“稳右翼,打左翼”。 果然,高拱此时开口道:“俺答历来张狂,数十年来入寇无算,实乃一祸。然则,眼下我宣大防务日趋坚固,王、方二公皆久历边镇,功勋甚著;马、赵二帅亦身经百战,威扬朔漠……我意,我宣大可取守势,有备无患。而我蓟辽新军初成,正可一战,一来小试其锋,二来震慑北虏,令其不敢南顾。不知太岳以为如何?” 张居正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道:“我意也是如此。”他微微一顿,又道:“但我军毕竟以步军为主,而马军有限,若是主动出关远击,则彼等马鞭一扬,我军白走一遭也。因此,我以为此战战局时机之掌握,还是该由边帅自行掌握,我等于中枢之内,只行大局之决策,不做战事之遥控……中玄公以为然否?” 高拱哈哈一笑,伸出手指虚点了点,道:“你呀你,是不是生怕老夫逼着你那爱将去直捣黄龙,拿下察罕浩特?” 张居正略显尴尬地一笑:“说笑了,说笑了,中玄公何等韬略,岂会如此纸上谈兵?” “就算要直捣黄龙拿下察罕浩特,也是王治道、李成梁他们的事。”高拱摆手道:“何况眼下我大明虽然略改此前颓势,却也还没有犁庭扫穴、封狼居胥的实力,此番宣大固守、蓟辽出击的图划,也只是为了震慑北虏……这一点你要和戚、王二人说清楚。” 张居正颔首应道:“朝廷府库,历年积欠甚多,如今虽略微好转,却也还未能收支相抵,如此,边关小打一场,既初展新军锋芒,又震慑北虏不可轻犯,诚为妙策;然则若是战事连绵,则府库必不能支,届时即便战而胜之,却使国力空耗,反倒为祸不小……这些道理居正明白,中玄公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乱打一气的。” 高拱放下心来,忽然又有些好奇似的问道:“你觉得戚帅会如何打?” “我亦不知。”张居正微微皱眉,略有些迟疑地道:“说实话,我怀疑戚南塘恐怕不会主动出兵深入草原。” “哦?”高拱问道:“何以见得?” 张居正苦笑道:“谭子理、刘子和与戚元敬三人好不容易把那许多空心敌台建好,现在敌台尚未实战,不知究竟效用如何,他们岂肯放着新修的工事不用,贸贸然出兵深入草原浪战?是以,我料他们会整备兵马,随时等土蛮入寇,然后迅速回击,争取一挫土蛮威风。” 张居正所谓的土蛮,就是蒙古左翼察哈尔部,也是如今的蒙古大汗本部。 高拱听了这分析,不禁有些蹙眉,喃喃道:“这么说来,蓟镇这边想要检验空心敌台的效用,那恐怕是很难形成大胜了……辽东呢,他们能不能形成一次有力的反击?” 张居正不敢把话说死,只好沉吟着道:“按理说是应该有机会的,但首先也还是要土蛮先行进犯,而后我军才好展开反击……” 高拱叹了口气,道:“总归是实力不济,尤其在于马军不足,如今我御寇或可有余,击敌却嫌不足。” 张居正面上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冷笑:马芳麾下马军倒是挺足的,你若舍得拿到我蓟辽来,我倒是不介意戚继光打出门去。 而高拱心里则在想:戚继光擅长步战,让他新练骑军未免费事,要不然……朝廷每年再挤出些钱来,在辽东新练一支骑兵? 第200章 戚帅继光(上) 战袄锦绣鸳鸯色,刀枪如林骏马喑。天公畏我兵威壮,岂敢逞得片云阴。 初春的蓟镇,今日云销雨霁,总兵府督标大校场的天空竟然澄清如洗、万里无云,似乎连天老爷也在畏惧蓟镇督标之杀气,没有一片云彩敢停留在此。 大校场阅兵台上,一员武将傲然而立。这武将身着大红蟒纹曳撒,外罩方领对襟无袖罩甲,面色肃然地看着台下正在操演的三千兵士,神色如往常一样渊渟岳峙,无论台下操演是精妙绝伦还是气势如虹,这将领看在眼里,都毫不动容,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阅兵台主位两侧,分立八员重将,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面上却都有些忧色,在阅兵之时,还时不时悄悄打量阅兵台中间那将一眼。 忽然,斜斜里跑出一员夜不收打扮的健卒,神色焦急,但却不敢上台打搅,只是在台下急得打转。 那阅兵台中间的大将淡淡扫视一眼,身侧诸将下意识挺身站直,目光盯着他,只听得这大将道:“吴惟忠,你暂代本帅检操。” 一名顶盔贯甲的高大将领应声出列,声含金石之音,抱拳大声道:“喏!末将领命!” 那蟒袍大将面色平静地转身走下阅兵台,朝那夜不收招了招手。夜不收连忙匆匆跑去,一个头磕在地上,手里递出一封火漆完好的信件,口里急匆匆地道:“大帅,杨将军说,京师局势全在此信之中,但他无从知晓其中内情,请大帅阅后自行定夺。” 蟒袍大将接过信函一看,只见信面上写着“拜呈戚帅亲启”,信脚落款为“承恩执缰小卒杨文通”。 这天下,配称“戚帅”者,惟戚继光而已。而杨文通,则是当年戚继光在义乌招兵时收入麾下的悍将,此后因其忠勇,转九门左城主将,拱卫京师。戚继光很多时候都得靠他将京中情形转告。 戚继光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默默打开信函,抽出信纸飞快地上下看了起来,时而蹙眉,时而扬眉,最后把信纸往手心用力一攥,紧紧地皱着眉头,半晌长叹一声,道:“你等辛苦,本帅已经知晓,下去领赏吧。” 戚继光治军极严,那夜不收不敢多言,磕了一头,拜谢而去。 攥着手里已经只有佛珠般大小的信纸,戚继光犹豫了一下,正欲转身下令,忽然听见大校场内士卒齐声高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 戚继光微微皱眉,但未置一词,只是原地等候。不多时,只见大校场军兵整齐变阵,鱼贯退场,吴惟忠等将领匆匆朝戚继光赶来。 但他们到了戚继光面前,却有些面面相窥,一时无人敢领头说话,刚才受命代为阅兵的吴惟忠没办法,只好出列道:“大帅,可是出事了?” 戚继光不答。 吴惟忠心里发毛,自己解释道:“大帅,标下知道大帅除了得知敌情之外,从不曾在阅兵时半途退场,今日大帅……因此标下自作主张,命他们且先解散归营整装待命,若是有犯规条,请大帅责罚标下一人。” 戚继光淡淡地问道:“我方才命你做什么?” 吴惟忠答道:“大帅命标下代为阅操。” “做完了么?”戚继光问道。 “这个……”吴惟忠面色有些尴尬,道:“做倒是做完了,不过……” “好。”戚继光道:“吴惟忠代本帅检阅例行春操一次,赏银五两,记功一次。你还有别的事要说么?” 吴惟忠支吾道:“这个……例行春操本未演练完全,是标下擅自删减了项目,所以提前完成。” 戚继光仍然面无表情,却反问道:“本帅可有权如此?” 吴惟忠愣了一愣,道:“大帅自然有权这么做。” 戚继光点了点头:“甚好,那么,本帅既然命你代阅,你之所命,便是本帅所命,此举有何不可?” 吴惟忠又是一呆,迟疑道:“这个……看起来……” “你以代阅春操之身份下令并无不妥,是以有功。”戚继光说着,语气转冷:“但本帅未曾命你擅自揣度上意,此事有过。” 吴惟忠有些没有明白过来,却不敢多话,只是跪下磕了个头:“标下领罚。” “吴惟忠擅自揣度上意,举止失当,罚为本帅辕门守夜三日。吴惟忠,你可认罚?” “标下认罚。” 戚继光这才点了点头,转身朝一名小将道:“纪纲,记下此罚。” 他说的纪纲,不是正德朝那个名叫纪纲的家伙,而是军法官的正式名称。 那小将漠然抱拳,微微低头:“标下已经记下。” 戚继光扫视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众将,平静地道:“尔等随我回节堂议事。” 众将见果然有事,不敢怠慢,齐声应了。 所谓节堂,便是白虎节堂,这词是个泛指,一般指的是领兵一方的大帅下达军令的所在,既可以是行辕主帐,也可以是总兵衙门大堂等处。此时戚继光并非行军途中,指的当然是总兵府正堂。 众将随戚继光到了总兵府正堂,各按品次就坐,戚继光自己自然雄踞上首主位,见众将早已安静下来,都盯着自己等候指示,这才开口道:“前几日,本帅收到了一封来自高阁老府中的私信,写信的是高阁老的一位侄儿……这件事,想必你们几个应该有所耳闻了。” 众将不敢应答,但都竖起了耳朵。 “本帅知道你们心中好奇,这位高公子与我戚某人素不相识,再加上文武殊途,能有什么事情让他亲自来函,是么?”戚继光说着,自己也笑了一笑,但也没等人回答,就自己接口道:“其实本帅当时也很疑惑,因为除了刚才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一点,你们或许不知道,但本帅是知道的……这位高公子年仅七八岁,只与当今太子同龄。” 第201章 戚帅继光(下) 众将果然面面相窥,无不心中讶异,七八岁的小孩儿给我们戚帅写信? 戚继光却继续道:“还有一事,不知你们是否知晓:高阁老无子,他的这个侄儿是他起复时带来京师的。” 这下子众将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中一将快人快语,道:“那想必就是当儿子看了……大帅,标下以为,这高公子的信里头,只怕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高阁老的意思吧?” 众人也都一副“我也这么认为”的表情,目光齐聚戚继光脸上,等他的下文。 谁知戚继光却露出一丝苦笑:“本帅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过……恐怕不一定。” “哦?” “那是为何?” “大帅何以这般肯定?” 众人纷纷提出怀疑。 戚继光伸手一摆,众将立刻收声,这时他才皱着眉头道:“因为他提出的事情不像是高阁老会关心的。” 见众将仍是一脸疑惑,戚继光解释道:“高公子在信中提出,希望本帅帮他一个忙……” 众将先是纷纷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接着却又转为疑惑,显然是想到这位高公子的年纪——这个年纪有什么事情需要戚帅帮忙? 戚继光自己也露出苦笑:“本帅也不跟你们打哑谜了,高公子信里说,他此前去京郊游玩,路上遭了响马,九死一生才得以保全……是以,他打算请本帅帮忙给他训练一批家丁,护卫他的安全。” 众人齐齐讶然,其中一将有些不满地道:“大帅何等身份,所练兵马皆国之刀盾,这位高公子莫非以为大帅练兵是小孩子过家家?” 另有一人却迟疑道:“高公子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这件事高阁老是否知情?如果高阁老知情,却没有拦阻,那是不是说明高阁老对此并不反对?如果大帅拒绝的话,恐怕……” 又有一人道:“拒绝又如何?高阁老固然是阁老,咱们大帅却也有张阁老关照,高阁老难道就因为这点小事为难咱们大帅?” “怕就怕张阁老为难。”吴惟忠出来解释道:“张阁老是管着兵部不假,可兵部上上下下大小官员谁能不看高阁老眼色?他可是身兼天官的!再有就是,我听说高、张二位阁老乃是多年同僚,彼此关系十分要好,那你们怎么不反过来想想……” “想什么?” “在张阁老眼中,帮人家高公子训练几个家丁算是什么大事吗?如果不算,他为何要为这区区不上台面的小事去与一位他的阁臣老同僚争锋?这同僚若是素来与他不和,那也还罢了,偏偏却是与他交情非浅之人,他会作何选择,那还用问么?” 这时戚继光点头道:“惟忠所言有理,张阁老虽然重用于我,但那是出于公务,并非是我与其私交如何密切。我不过一武将罢了,在他眼里不可能比高阁老这个阁中强援重要。” 他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因为他知道高拱起复一事,张居正是费了很大劲的,目的就是把高拱拉回内阁,帮他压制赵贞吉,架空李春芳。眼下李春芳、赵贞吉均在,张居正不可能因为自己这点小事跟高拱闹矛盾。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武将,对于张居正这样地位的文臣而言,用自己可以,不用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犯不着为此得罪高拱。更何况,高拱在朝中的地位,自己手底下这些人不清楚,他戚继光能不清楚? 之前那明显有些不平之色的将领听了这话,就有些泄气:“那大帅就真的听这么个区区黄口小儿使唤?标下心里实在不服气。” “不服气?”戚继光却呵呵一笑,道:“没什么不服气的。” 那将愣了一愣,下意识反问道:“为何?” 戚继光淡淡地道:“这位高公子眼下,就算不靠他伯父的面子,请我办这件事我也只能答应。” 这下不光那将领诧异,连吴惟忠也是一呆,问道:“大帅何出此言?若非看在高阁老的面子上,他这一个八岁孩童,有何能耐当得大帅如此?” “当得,他自然当得。”戚继光目光变得幽深起来,扫视了诸将一眼,道:“皇上已经决定让太子殿下出阁读书,并且新设了太子伴读一职,而做这太子伴读的,正是这位高公子。眼下他是正经的翰林院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 众将闻言大吃一惊,吴惟忠张大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此子莫非比李文正公还厉害,八岁就金榜题名了不成?”然后又自己否定了:“可是不对啊,前次金榜还是隆庆二年的事,并没有听说有这样一名神童进士登榜,而下一届金榜应该在明年才对。” 戚继光摆手道:“他不是因为身登金榜入的翰林院,而是皇上特设太子伴读之后被记名在翰林院的。据说他在一众大臣子弟之中以一本《龙文鞭影》脱颖而出……这本书数日之内,在京师已经洛阳纸贵了。” 众将顿时有些傻眼,吴惟忠皱眉道:“大帅,南江怎么说?” 南江就是杨文通,南江是他的号。 戚继光道:“南江只说京师士林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说他是少年奇才,也有人说他不过请人捉刀,但南江偷偷向锦衣卫中的几位朋友私下打探过几句,他们说这位高侍读当日在宫中言行举止的确卓尔不群,不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辈。” 众将这才将信将疑地不敢再出声质疑,只有一将沉吟着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帅,标下以为答应他这个请求也是好事。” 戚继光面色不变,平静的问道:“好在何处?” 那将领道:“我大明的神童,可少有易于之辈,此子既然以八岁稚龄便名动士林,又成了太子近臣,将来只要高中进士,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再加上他本就是高阁老之侄,那就更不能轻忽了……即便不说那么远的,就说他每日陪在太子身边这一条,大帅就该重视。” 这其中的道理大伙都懂,倒是不必解释。 戚继光也点了点头,略微思索一下,吩咐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本帅便答应了他,叶邦荣,你做些准备,过段时间高公子的人到了之后,由你负责操训。” 刚才说话的那将领就是戚继光口中的叶邦荣,他应声而起,抱拳领命:“标下领命。” 第202章 一掷千金(上) 今日的京师,迎来了开春以来最暖和的一个晴天,街面上异常热闹。 从灯市口大街东面的二郎神庙广场向南折,乃是庙右胡同,向西正对的那边则是庙前胡同。这里是京师最为有名的斗蟋蟀的场所。 蟋蟀又名促织,斗蟋蟀的游戏源自唐代,到了南宋开始大盛。宋理宗时的奸相贾似道便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曾经专门写了一部《促织经》,就织类、辨色、抓捉、调养与斗技诸方面作了详尽的阐述。 宋亡元兴,促织游戏由杭州传至燕京,元亡明继,特别是永乐皇帝迁都燕京之后,这斗蟋蟀的游戏,在这勋爵贵胄、绅士戚畹乃至纨绔膏粱所充斥的京师,已是历两百年而不衰。 尤其到了宣宗一朝,此戏已是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宣宗当年听说苏州地面出产上等蟋蟀,乃密诏苏州知府况钟捕捉一千头贡至京师。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间,苏州蟋蟀奇货可居。苏州卫中的武弁,逮一头蟋蟀的奖赏,竟然如同斩杀一个虏首。 曾有一个善逮蟋蟀的卫中小校,因蟋蟀逮得多而获得卫所百户的世职,算是前所未有的奇事了。而宣德窑中的蟋蟀盆子,也成了瓷器中的珍品。传至现在,区区尺五之盆,竞值数百两银子。当时就出了一首歌谣单道此事,歌云: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百货皆作贱,蟋蟀盆子俏。 由于宣宗的提倡,当时京师入秋以后,家家户户皆捕养促织,斗促织场也比比皆是。曾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歙县人阂景贤,写过一首《观斗蟋蟀歌》,专道京师斗促织的盛况。 隆庆之后,京城斗促织盛况虽不及前朝,但每当气候转暖,依然是赌门大开,半城如狂。而庙前胡同则是京城斗促织最为集中之处,小小一条街上,家挨家、户挨户,皆是促织斗场。因此,久而久之,人们倒忘了庙前胡同的本名,而直呼日促织胡同。 这天晚上酉戌之交,促织胡同里华灯璀璨,人潮如涌。街上三十多家斗促织场,每一家都满囤囤的尽是人,其中最大的一家斗促织场,叫“飞腾楼”。 入门即是照壁,绕过照壁再入一道门,便是一间五楹大厅,乃是促织主斗场。正中摆一矮脚红木条桌,三把椅子,主斗双方主人打对面而坐,正中坐着的是店中牙郎,担当仲裁的角色。四周摆了许多长条凳儿,由里及外一层高过一层,这都是为观众预备的。 两庑靠里,以及楼上还有许多分隔的雅间,这是为那有身份的人备下的。他们既可以在此饮酒作乐,也可以互斗促织,如果主厅里的促织大战开始,他们更会参加下注。 须知所有进促织场的人,都是携带了银钱前来赶场的赌客。如果说促织街其余各家的赌客多半都是市井小民,那么这飞腾楼则是一掷千金的豪赌之所。曾有不少人在这里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在这里得到的却只是倾家荡产的悲惨下场。 今晚在飞腾楼里摆擂台的,是一个名叫王登榜的人,从名字来看,他父亲想必很希望他能认真读书,将来名登金榜,然而此刻他的绰号却叫“促织王”,看来登榜是什么希望了。但是单听这绰号,就知道他在促织一道中的名气。 王登榜世代居住京师,从小顽皮泼野,读了三年私塾,连个《百家姓》都背不全,可是若论掏鸟窝、抓蜻蜓、训狗儿、逮耗子之类,他倒样样都是能手。打从九岁时玩起了促织,就一发而不可收,干脆逃了学堂一心鼓捣这虫子,父母奈何不得,只能由他去了。 王登榜十五岁时,就提了秸笼竹筒、蟋蟀盆子来这促织街上搦战,虽是小打小闹,却也赢多输少。此后又经过十几年历练,他终于混出个“促织王”的头衔,偌大京师,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过他。就凭着这宗本领,他居然也积攒起万贯家财,成了促织胡同里人人敬畏的王大爷。 酉时已尽,飞腾楼中灯火亮堂、人头攒动。只是大厅里红木桌旁的三把椅子却还空着。不为别事,只因王登榜在这里摆擂,已是一连赢了十二场。京师内外许多不信邪的高手都无一幸免地败下阵来,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都流进了王登榜的口袋,如今已无人敢来应战了。 店里的牙郎恐冷了场,站在红木桌前上齄着鼻子大声喊道:“席前各位老爷,王大爷说了,凡今个夜里应战之人,一律皆有让头。你道是如何一个让法?哈,只要你这位爷驯出的虫王能咬伤他的‘金翅雕’,哪怕只是掉了腿儿、折了翅儿、损了牙口,这其中任何一样出现,即便阁下的宝虫战死殉了身子,也算他王大爷输了,你就能拿到王大爷的一百两彩银。大家伙儿说说,这让头大不大?” “大!” “王大爷气量大不大?” “大!” 众赌客一齐吼起,声如轰雷。 牙郎又撺掇着高喊:“好!那么,哪位爷出来应战?” 大厅里却又鸦雀无声了。 凳儿上坐着的人都知道王登榜的盖世绝技,谁肯上这个当。 牙郎见无人吱声,跑进厅右第一间雅室,“促织王”王登榜就闲闲地坐在里面。 不多时,牙郎又出来了,再次高喊:“小的请示了王大爷,把彩头加大,一百二十两,哪位爷应战?”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但仍没有人应声。 牙郎一急,鼻子更齄了,只听他加码喊道:“一百五十两。” 仍无人搭理。 “一百八十两。” “一百九十两!” “二——百——两!” 牙郎不断抬高赌码,人群中开始骚动。这些赌客本都是为钱而来,耳听这大一笔财喜,能有谁不动心?一时间,只见眼冒绿光者有之,面颊泛红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摩拳擦掌者亦有之。但激动归激动,终究是没有人有勇气站出来。 偏是这牙郎伶牙俐齿,撩拨得人心中痒痒:“各位爷们,王大爷的那几头战虫,你们早都见识过了,难道就真的是天下无敌?你们都将自己的竹筒儿秸笼子绣花提篓仔细瞧瞧,说不定里面就有一位孙大圣能赢得这二百两银子。白花花的二百两现银哪,我的爷们!” 第203章 一掷千金(下) 牙郎喊得口干舌燥,不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是无人敢于应战。牙郎正自泄气站在一边揉他的鼻子,忽然从人堆里挤出个人来,看上去约莫只有十岁,白白净净,清清瘦瘦,穿着一件细葛布的元青圆领直裰,头上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光溜溜的,便带了个瓜皮帽,整个穿戴气质,颇有些小孩子强装大人的模样。 只见他手上提着一只二寸来高的楠竹筒,筒口上塞着些蒲草,不慌不忙踱到红木桌前,问牙郎:“你说是两百两?” “对,两百两!”牙郎口上虽答得坚决,一双绿豆眼却在这孩子身上睃来睃去。须知敢来这里叫阵的,都是京城里的富家子弟。可眼前这个小孩,不说一副穷酸相,也实在看不出家中门第有多高,他免不了狐疑问道,“这位小哥儿,你是来挑战咱王大爷?” “是。”那孩子鼻孔朝天,提起竹筒晃了晃,又说,“你去跟王大爷讲,两百两太少。” 此语一出,全场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眼光都射向这位口气极大的小童,众人无不纳闷: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小屁孩子,敢跑到这里来打诳,北镇抚司里头可有不少人与这飞腾楼有交情呢。 牙郎也是站在原地不挪步,盯着那小童说道:“这位小少爷,小的提醒你,赌场无戏言,赌资对等,王大爷出多少,你可就得出多少。” “少哕嗦,去跟王大爷讲。”应战者口气也很硬。 牙郎“嗯”了一声,刚刚转身却见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只见他高高瘦瘦,在这刚转暖的天里,手上却摇着一柄玉骨折扇,一摇一晃走过来。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促织王”王登榜,他是听到了牙郎与来客的对话才走出门的。 王登榜一出门,立刻引来大厅里一阵喧哗,众赌客都鼓掌向他致意,他踌躇满志地朝赌客们挥挥手算是还礼,然后“啪”地一声,单手收了折扇,朝来客一拱手,貌似谦恭内实倨傲地问:“在下姓王,王登榜,请问小公子贵姓?” “免贵姓李,木子李。”那孩童拱手还了一礼。 “如何称呼?” “你便叫我李公子好了。” 王登榜点点头,又“刷”地一下打开折扇,问道:“阁下嫌彩头小了?” “没错。” “你想加到多少?” “加一百两。” “三百两?”王登榜眼光一闪,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挑上眉尖,他“啪”地一声又收了折扇,喊道,“拿银票上来。” “好咧。” 只听得他手下一个小厮答应,旋即把一张三百两的银票交到牙郎手中。那李公子哪肯示弱,也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给了牙郎。 牙郎把王登榜的银票收拾好,却把李公子的银票打开,正面反面倒过来翻过去看了半天,李公子斜睨着他,不满地问:“怎么,假的?” 牙郎赔笑说:“没有没有,初次打交道总得小心……不过,您这是扬州票,咱们京师通行的,大多是长芦票,这个……” 这里要插一句嘴:银票发源于宋,行之于元,但到明朝时却被大明宝钞取代,然而由于朱元璋不懂经济规律,大明宝钞肆意滥发,不过数十年便已经很难流通,到正德朝时已经停止发行。眼下这“扬州票”、“长芦票”其实算起来都只是盐商的私票,流通范围其实非常有限,实际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像货币凭证,倒更像盐商巨富们相互之间的信用凭证。 扬州盐商与长芦盐商各有各的利益联盟,通常以商会相称,其商会所发行的这种内部信用凭证,在外头就被称为银票,或者盐票,与后来清朝中后期的票号银票有区别。 “长芦票与扬州票本就可以互兑,也都是见票即兑,你这里是不收还是咋的?”李公子年纪虽小,穿着也谈不上阔气,但言谈举止之间气势倒是很足,他接着掉头问王登榜,“请教王大爷,你这儿是怎样一个玩法?” “按规矩,三局定胜负。” “是三头虫还是一头虫?” “三头亦可,一头也可,这由咱俩商定。” “那就请王大爷定下。” “哪有这道理,阁下你来打擂,理当由你来定。如若不然,这些观战的爷们,不得笑话在下欺负外地客人?”这时候王登榜已经从此人的标准凤阳口音和手里的扬州票断定了他不是京师本地人。 王登榜志在必得,所以显得宽宏大量。李公子倒也不介意,笑了一笑,望了望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堂,说道:“王大爷既然如此雅量,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局定输赢如何?” 王登榜正中下怀,因为他的那只金翅雕所向无敌,自前几日天气转暖以来,已连赢过六场,为他赚了上千两银子回来。如今已歇了两天,正适合痛快淋漓地搏杀一场。于是道了一声“好”,让人给他提上那只精致的秸笼。两人就在红木桌两头落坐了。 正如同赌场有荷官一样,促织则由牙郎主持,王登榜与李公子二人则在牙郎的帮助下交换竹筒秸笼,互相观察对方的战将。 促织乃是虫戏,既然称得上戏,这里头当然也有许多学问。单说促织种类,从颜色来分,就有红紫头、黄麻头、青黄头、白麻头、淡黄麻头、红麻头、青金麻头、紫麻头、栗麻头、柏叶麻头、黑麻头、半红麻头、乌麻头等数十种之多。一般而言,青为上,黄次之,赤又次之,黑再次之,白为下。 李公子接过牙郎递上的王登榜的秸笼,透过草隙朝里一看,筒底细沙上蹲着一头战虫,身子如蟹壳青,头圆牙大,腿长项宽,红钳赤爪,金翅燥毛。只见它困在里头焦躁不安,辗转腾挪,恨不能一头撞破笼壁。不由得心里头啧啧称叹:“果真是一副王者相,喊它金翅雕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看起来可不就让人联想起那金翅大鹏雕来了么!” 再说王登榜接过李公子的竹筒儿一看,里面的一只促织身黑如墨,屈腿卧着,埋首如老狐,惟一谈得上品相的,也就属它那如同淋过油一般的大方头了。 王登榜心下忖道:“这虫儿只是个中品,且还懒洋洋不在状态,若上起阵来,不消三两下,就会被金翅雕撕个稀烂。”心中有了底,他就放心下来,甚至决定卖个人情,把眼前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小家伙戏弄一番。 他退还竹筒时,一双眼睛泛着嘲讽之色,问道:“你这虫儿叫啥?” 那位李公子眨了眨眼,道:“玄衣佛母。” 王登榜心里头犯嘀咕:哪有给促织战将取这种名儿的,大而不当,佛母能是好杀之辈么?这小家伙简直是邪性。 第204章 纨绔之王(上) 虽然这小家伙看来有些邪性,但王登榜此刻也难得纠缠这种小事,只是说道:“李公子,你这只虫儿在筒里闷养得久了,似乎沾了太多的潮气。” 李公子看出王登榜的轻蔑,倒也不生气,反倒笑道:“是啊是啊,我这是只雌虫,但个头倒是不小,活像是怀了幼虫一般,所以才叫佛母。” “李公子倒是很会说笑……”王登榜顿了一顿,盯着李公子的眼睛,问道:“我这金翅雕你已看过,不知作何评价?” 李公子答道:“的确一头好虫,若拿那曹操形容典韦的话来讲,这虫算是‘古之恶来’了。” “既是如此,你用这毫无战意的玄衣佛母来战,岂不是白白送银子么?” 李公子瞥了王登榜一眼,若无其事地道:“赌场无戏言,我这银票既已交出,就决无反悔之理。” 王登榜顿觉这位小屁孩子虽然傻头傻脑,但也还有几分豪气,于是也不肯示弱,笑道:“好!李公子是痛快人,我王某也不能以大欺小,这样吧,我就索性把彩头加到一千两,怎么样?” “一千两?”李公子一愣,面皮有些发红,支吾着道:“这个……不瞒你说,在下今日只带了三百两来。” 王登榜笑着摆了摆手,豪气干云地道:“李公子看来误会了鄙人的意思:你的三百两不变,我这里,彩头加到一千两。我若是赢了,就拿你的三百两,你若赢了,就拿走一千两。” 李公子呆了呆,迟疑道:“这样你也太吃亏了,不好吧?” “哈哈哈哈!”王登榜豪迈一笑:“就冲你李公子这等勇气,我王某人愿意。” 见他这般坚持,李公子眉宇间溢出惊喜,抱拳一揖说:“恭敬不如从命,李某这厢记住你王先生的名号了。” 两人刚把条件谈妥,那牙郎立马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大喊:“各位爷们,赶快下注呀,李公子挑战促织王,一场大戏,马上揭幕!” 大厅里顿时又乱成了一锅粥,各位赌客纷纷解囊掏出银钱。只见飞腾楼几个同一色号衣的小厮拿了竹篚挨个收钱并发放等值的小铜牌。这小铜牌乃飞腾楼特制的筹码,以作结帐时兑付的凭证。 人群中十之八九都把赌注押在王登榜这边,偶尔有那么几个押给了李公子,便落得旁边人的讥笑:“你看那小家伙,从上看到下没一点气势,你押上他,岂不是拿了银钱打水漂?”那人也不服气,摇着手中的铜牌,反唇相讥道:“他既然敢揽下这瓷器活,焉知就没有个金刚钻?再说,你们这么多人都押了王登榜,我就算押对,又有几个彩头?不如押个冷门,押错了也不过几个小钱,可若是押对了……嘿嘿,等着瞧吧。” 一阵嘈杂后,大厅复归沉寂,数百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红木桌。只见牙郎将一只口阔一尺的青花蟋蟀浅底盆摆上了桌面,盆子上架了半圆的铜丝罩,罩子左右各开了一个小门。王登榜先将靠自己这边的小门打开,拿起竹筒抽开浮草,那只金翅雕一跃而出,落入盆中,顿时上蹿下跳活跃非常。光冲这股子剽悍之气,就赢得堂上一片喝彩。 坐在另一头的李公子看着金翅雕在盆子里活蹦乱跳,似乎也显得没有把握了,犹豫再三,才慢吞吞地打开小门,把自己的那只“玄衣佛母”放入盆中。 正在自个儿闹腾的金翅雕,突然发现盆子中又呆了一位同类,立刻兴奋异常。只见它把四只螳螂腿往后一返,踞在盆边儿上,两只红钳叉开挠动,呲着一口小黄牙,对着玄衣佛母虎视眈眈,大有一跃上前将对方撕成粉碎之势。 而相比之下,玄衣佛母却瑟瑟缩缩,一副怯懦畏战之相:它低着头,微眯着眼睛,翅膀贴身敛得紧紧的。 双方如此对视了一会儿,那金翅雕逐渐按捺不住,只见它纵身一跃,像一道闪电朝玄衣佛母奔来。旁观之人没看清过程,只听得轻轻一声脆响,却并非分出了胜负,而是金翅雕四腿落地的声音。它本以为如此一扑,一定会压断对手的颈项,却不想扑了个空,急忙回头一看,玄衣佛母却不知何时已闪躲到它的后面。 两只虫子只见的这第一个回合,一个进攻一个闪躲,均未受伤,算是个平手。 金翅雕本来就是个暴戾的主儿,加之养精蓄锐了几日,攒足一身的劲,没想到第一扑居然落了空,顿时怒火中烧。只见它蹲在那里,坐着两条后腿,两条前腿不停地挠动,宽大的身段绷得紧紧的,明显是在伺机发动比第一扑更为猛烈的进攻。 玄衣佛母则倦怠如前,眼睛半眯地看着三寸之遥的金翅雕,一副极不情愿过招的模样。 等候间,人们发现金翅雕两条前腿挠动的速度慢了下来,正引人迟疑间。突然,就在它两条前腿点地的那一霎,这促织英雄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凌空一跃! 玄衣佛母也刷地挺起身来张开翅膀,金翅雕似乎明白对手又会玩第一招时的把戏,在它落地前跳走。于是,它这一跃在空中就改变了线路,只见它翅膀一折,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又凶猛地回扑下来。 依然是微微的轻脆的一声,金翅雕落在了原地。而玄衣佛母又敛了翅子,依旧趴在原处一动不动,只不过受了这两扑,它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懒洋洋的,这会儿已经将一直收起的两只毛茸茸的钳子舞动起来。 经此两招,金翅雕却已是彻底被激怒。它第二扑四腿刚一落地,就又腾地射将出去,这次它不再跃起,而是瞄准玄衣佛母直直地撞过去。 须知这一身蟹青色的金翅雕,乃是蟋蟀中的极品,俗有铜头铁臂之称。所谓铁臂,就是它的两只红钳,若这么平撞过去,玄衣佛母躲避不及,一俟接近它的身子,金翅雕就会把张开的双钳迅速合拢,一夹一撕,玄衣佛母非死即伤。 飞腾楼三楼雅阁里这时也传出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但立刻被下面更多的吸气声给淹没。 第205章 纨绔之王(下) 这一回金翅雕算是使出了“杀手锏”,玄衣佛母安敢怠慢?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金翅雕舍命撞来,玄衣佛母振翅一跃,就在它整个身子刚刚离地之时,金翅雕已是挟雷带电冲到它的腹下,它还来不及飞得更高,金翅雕的红毛铁钳已是扫到了它的后腿。玄衣佛母缩收不及,早见右后腿已被夹断半截。 “呀,玄衣佛母的腿断了!”一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牙郎,这时突然举着双手,对着大厅黑压压的人群兴奋地喊叫起来。立刻,整个大厅里爆发出欢呼,王大爷的拥趸们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 然而,本来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王登榜,看到一对促织连过两招后,心里反而犯起了嘀咕。 单从颜色形状两样辨识,这玄衣佛母虽不是俗流,却也说不上是极品,若是摆出来卖,也不过值三五贯大钱。王登榜相信自己辨虫的本事,绝不会看走眼。 可是从它连躲金翅雕的两扑来看,居然露出了那种以静制动的上乘功夫。王登榜心中一格登,心想完了,老子射了一辈子的雁,今儿个晚上莫非要让雁啄瞎眼睛? 他正晦气得心神不宁,忽然看见玄衣佛母踉踉跄跄掉了半截后胯儿,他顿时又心花怒放起来。恰在这时,牙郎也来了那么一呼,惹起大厅里一片聒噪。王登榜悄悄斜睨了李公子一眼,只见他正襟危坐,盯着蟋蟀盆子两眼发直。也不知牵动了哪根歪筋,王登榜竟然莫名动了恻隐之心,朝着牙郎吼了一句:“你瞎嚷嚷个什么!” 牙郎挨这一吼,满脸尴尬地干咳一声,又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盆子里,两只促织各踞一方,盆中间,是玄衣佛母那一条断腿。 楼上雅阁之中,一对同样不过八九岁的小公子正在小声说话。略大一点的小公子穿着红色常服,此时正说道:“李家小子这虫儿,只怕要输了,他输了没事,但他这钱却不能落在咱们这儿,得给侯爷送回去。” 另一个略小一点的小公子穿着黑底金丝绣边曳撒,摸了摸手指上的玉扳指道:“应桢兄,结果还没出来呢,我瞧着李家小子那玄衣佛母有点门道,只怕不会这么轻易输掉。” “哦,是吗?”那应桢兄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你精于此道,可是……这虫都掉了一只腿了,还能赢?” 黑衣小公子沉吟了一下,仍坚持道:“且看下去,我虽然不喜欢他们家,但说到这虫……还是觉得他这虫儿没那么简单。” 红衣小公子笑了笑,没再说话。 “李公子!”楼下的王登榜轻轻喊了一句,语气里头似乎隐约露出那种胜利者给予失败者的同情。 “王先生别着急,往下看吧。” 李公子这时也没了之前那一瞬间的呆滞,反倒异常冷静,他朝蟋蟀盆子努了努嘴,王登榜与牙郎的眼光才又落到那两只战虫上。 由于方才钳断了玄衣佛母一条腿,金翅雕似乎也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有些得意洋洋,飞跃腾挪得倍加振奋。而玄衣佛母虽然断了一肢,却也相当镇定,蹲在那里,如同一个捏紧回收的拳头,蓄势待发。 金翅雕本想把玄衣佛母撩拨出来作战,但见玄衣佛母即便受伤也依旧纹丝不动,它自己反倒按捺不住了,又一次纳头冲了过来。 这次玄衣佛母却再不闪躲,而是挺身站起,虽然只有三条腿,却铜浇铁铸一般屹立。当金翅雕的一对大红钳像两支长矛刺来之时,玄衣佛母迅若矫龙地伸出双钳相接。顿时,四只钳子紧紧咬合在一起。金翅雕左扳右扳,竟然摆脱不了箝制。 按行家说法,这叫攒夹。两虫相斗,按品类分文口武口,两者区别,如拳脚之法里的软硬功。牙甫相交,敌虫即走竟至绝地者,这是文口。猛不可当,合钳即头开项裂者,乃是武口的表现。 今日场上的两只战虫,很明显,玄衣佛母是文口,而金翅雕则是百战百胜的武口。按理来说,举钳相迎,应非文口的强项,如此硬碰硬,文口显然吃亏。但此时的玄衣佛母,却大有“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英雄气概,居然敢同金翅雕进行肉搏。而且双钳宛若神助,死死箍住金翅雕,让其挣脱不开,讨不到半点便宜。 双方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众观战者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此时,玄衣佛母的大方头突然向左一偏,同时也松了金翅雕的左钳——这也是斗技之一种,称为敲钳。金翅雕毕竟身经百战,玄衣佛母变出此招在它意料之中。当玄衣佛母的钳子一松,它反过来又把它抓住。玄衣佛母发现此招不奏效,立即又调整姿式,再次将头侧转,作犀牛望月之势,以自己的牙外盘,频频敲击金翅雕的牙根。 金翅雕对这一招似乎没有料到,因此来不及防范。连敲几下,金翅雕牙口松动疼痛难忍。本来强有力的一对钳子忽地就软了。但它终究是个好斗的主,此时也鼓足力气将头撞向玄衣佛母的颈子——这算是围魏救赵一般的自救之法:只要玄衣佛母保护颈项,两只钳子必然就会分开。 这一招果然有效,玄衣佛母立马收了双钳护住颈项。金翅雕趁势一跳离开玄衣佛母的攻击范围。 但是,已经愈战愈勇的玄衣佛母哪肯放过,趁跳到盆子另一侧的金翅雕喘息未定,它已是饿虎扑羊一般扑将过来。金翅雕牙口负痛无心恋战,只得跳起来躲避。慌乱中,它矫健的金翅被玄衣佛母的大黑钳刺破一只,实在是是破屋偏逢连夜雨。 斗到此时,金翅雕竟然已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双方又纠缠了一会儿,金翅雕已被玄衣佛母逼到盆边无路可逃。 这小小虫儿,尽管已是遍体鳞伤,但毕竟是宁死不屈的虫中硬汉。它受不了这等羞辱,于是拼尽全力朝玄衣佛母撞来。此时的它,大概是拼着一死,也要与玄衣佛母来个玉石俱焚了。 然而玄衣佛母又岂肯上这个恶当?只见它身子一侧,躲过这致命的一击。金翅雕由于用力过猛,收身慢了些,方是立足未稳,那边打横蹲踞的玄衣佛母看准金翅雕的腰部,挺起大方头狠命一撞!就这一击,金翅雕已是歪了脖子、翻了肚儿,被生生撞成两截。 “呀!”牙郎又是情不自禁地一声尖叫。 扭头一看,王登榜的一张冷脸早已拉得老长,牙郎吓得赶紧捂住嘴巴。 通过牙郎的表情,大厅里的诸位赌客大约猜得出发生了什么,纷纷拥上前来观看,当他们看到金翅雕已经身首异处而玄衣佛母仍在蹦哒时,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一时间,大厅里除了把赌注压在玄衣佛母身上的少数几个赌客外,大都怅然若失,如同失了魂一般。王登榜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痴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来,朝李公子道了一声:“后会有期”,反剪起双手,一声不吭走出了飞腾楼。 楼上,黑衣小公子却笑了起来,对红衣小公子道:“应桢兄,你看如何?” 那应桢兄倒也面无不悦之色,微笑着道:“有些意思……李宗城这虫儿,是打南方带来的吧?” “那跑不了。”黑衣小公子道:“南方气候温暖,连蟑螂都比北方的威猛,他这虫儿是只雌的还这般了得,定是南方品种无疑了……而且你想,这虫儿之前那般萎靡,可不就是不习惯北方这天气么?” 那应桢兄看了看他,笑着问道:“元功贤弟,这地方是你家的产业,王登榜在此摆擂输了钱,你可也跟着输,怎么一点不恼?” 被称为元功的小公子摆摆手:“被高家那小子摆那么大一道,我也忍得下来,这一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倒是你,应桢兄,我倒想问问,高家小子请咱们这群人出去春游踏青,我瞧着怕是没安什么好心,你是咱们中的这个……”他说着比划出一个大拇指,继续道:“你打算去还是不去?” 第206章 权贵子弟(上) 那应桢兄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道:“去是肯定要去的,我爷爷他老人家你是知道的,从来不会去得罪文官,何况这高……嗯,这位高公子,那可是高阁老亲自带在身边的侄儿,我要是敢扫他的颜面,回去一准被打发到祠堂罚跪去!”说完又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对方。 名叫元功的小公子也苦笑起来:“你别看我了,咱们是同病相怜,令祖都不愿意得罪的人物,我爹自然也不肯得罪。” 这时,雅阁的门被轻轻敲了敲,同时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公爷,李家小侯爷来了。” 雅阁中,名叫元功的小公子淡淡地回了一句:“请他进来吧。” 外头应了一声,很快门便打开了,刚才在楼下赢了王登榜一千两银子的那位李公子面带笑容地走了进来,一看到面前两位,立刻拱手道:“临淮侯嫡长孙、小弟李宗城,见过应桢世兄、元功世兄。” 原来这穿着平凡无奇的李公子,竟然是临淮侯家的嫡长孙。那么能被他称之为世兄的“应桢”、“元功”两位小公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一个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嫡长孙朱应桢,一个是英国公张溶的嫡长子张元功。 不过,朱应桢与张元功对李宗城的态度就谈不上多么亲热了。 李宗城见过他们二人,也算礼数周全,但朱应桢只是略微露出一点笑容,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就算还礼;张元功身为主人,也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道:“贤弟远来是客,坐下说话吧。” 李宗城被这般怠慢,不仅不怒,反而赔笑道:“小弟听闻二位世兄雅好促织,特意在南京寻了些良品带来京师,今日本只是打算展露一下,不想却折了飞腾楼近来的牌面战将之一,甚是过意不去,这一千两银子,小弟实不敢拿,如数奉还,还请元功世兄莫要见责。”说罢,便把王登榜输给他的长芦盐场银票双手递给张元功。 张元功略微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马上摆了摆手,道:“王登榜常年在我这里折腾这点营生,今日折了战将一只,的确多少算个损失,但他输的钱跟我却并无太多关系,这钱既然是你赢来的,就拿着吧。” 李宗城却不肯,坚持道:“小弟岂敢?不止这银子小弟不敢收,小弟还有些见面礼要赠与二位世兄。” “哦?”朱应桢与张元功同时发声,对望了一眼,还是由主人张元功发话,问道:“你临淮侯府乃是开国一系,历来是在南京为官,与我们靖难一系……说实话,并无太多交情,你这般客气,我与应桢兄却有些不解了:请问缘由何在?” 到底还是小孩子,虽然气度不同寻常人家子弟,但城府终归有限,心里藏不住话,这种话就这么直挺挺地问了出来。 好在李宗城年纪也就跟他俩相差仿佛,倒也不觉得突兀,笑道:“其实无甚大事,只是听说高大学士家的高侍读请了京中几位勋臣子弟出城踏青,小弟惭愧,未曾获邀……” 朱应桢与张元功两人再次对视一眼,这次却是朱应桢开了口,问道:“那又如何?你想去?” 李宗城忙道:“二位世兄可能有所不知,家父素来好文,日前得知高侍读以《龙文鞭影》震动士林,极其欣赏,多次在小弟面前盛赞……” “哦,我知道了。”朱应桢一脸明悟,打断道:“漫说是你父亲,便是我祖父、叔祖,在家中也常拿高侍读来……嗯,来鞭策我等晚辈,你的处境我能理解。” 张元功也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家也是一样……不过宗城贤弟,我还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可能是因为同病相怜,都在家里被长辈拿高务实来跟他们作对比而深受打击之故,这次张元功态度好了不少,至少肯叫人一声贤弟了。 李宗城仍是那副赔笑的态度,连连点头:“哪里敢言解惑,元功世兄有何疑问,但说无妨,小弟一定知无不言。” 张元功也不客气,直接问道:“令尊在南京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来京师了?” 李宗城面上露出一丝诧异,答道:“家父素爱习文,尤其善诗,南直隶附近名胜古迹早已游览遍了,此番北行也是带着小弟一路游历……后来大概是觉得论名胜古迹,还是京师最多,所以便来了。” 张元功笑道:“一路游览?” 李宗城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立刻便听见朱应桢淡淡地道:“宗城贤弟,北镇抚司可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家,这一点你应该清楚的。” 那当然,你叔祖就是锦衣卫都督嘛。 李宗城的脸色,自进门以来第一次显得有些尴尬了。 张元功见了,便逼问道:“前不久,赵阁老提议京营改制,私底下有人传言,说我靖难一系——尤其是成国公与英国公两家——久掌京营大权,恐有尾大不掉之势。然后呢,成国公他老人家和家父为了避嫌,便再三上疏请辞……不过却仍有人偷偷摸摸地建议说,不妨从南京的勋臣里头找一找,挑个新的戎政总理或者协理出来。” 他见李宗城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冷不丁就接上一句:“令尊连临淮侯爵位都还没有承袭,难道就开始打这总理京营戎政的主意了?我看这事儿……不太合适吧?” 朱应桢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目光炯炯,也盯着李宗城看。 李宗城背上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连忙解释道:“误会了,误会了,二位世兄,这是哪里来的传言啊?家父,家父他对兵事一向不感兴趣……这且不说,家祖眼下无病无疾,家父甚至还放得下心出来游览山川河岳,正如元功世兄所言:爵位都没承袭呢!怎么可能想那种毫无可能的事情?靖难一系镇守京师,而开国一系镇守南京,这是我大明百余年的祖制了,谁敢违背?” 这话还是符合情理的,所以朱应桢与张元功对视一眼之后,大体算是信了,但朱应桢却仍然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为何你父亲原本在洛阳一带游玩,按照计划下一步本该去关中,但却在月前突然转道,直接来了京师?宗城贤弟,你可否给愚兄一个解释?” 第207章 权贵子弟(下) 按理说,大家同属勋贵子弟,年龄也相差仿佛,朱应桢与张元功如此逼问前来拜访的李宗城,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但实际上,这里头是有原因的。 朱应桢与张元功怀疑李宗城之父李言恭此次北上的目的还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靖难系勋贵与开国系勋贵之间一贯有点……不说矛盾很大吧,至少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双方之间很少有什么走动,了不起就是点头之交这样子。 即便同是徐达后人的徐家,南京魏国公一系与北京定国公一系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冷淡。 最后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在于朱应桢和张元功瞧不起走了狗屎运得到临淮侯爵位的李庭竹——也就是李宗城的爷爷。 这件事是这样的:李庭竹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后裔,这按理说祖上乃是国公,但到了嘉靖朝的时候,续封爵位却只封了侯。而即便这个临淮侯,原本也根本轮不到他。嘉靖十一年初封临淮侯的是他堂兄李性,不料这位侯爷贪图享受,乐极生悲,两年后就一命呜呼,连子嗣都没有留下,爵位便落在了李庭竹的父亲李沂头上。 李沂也是袭爵两年便过世,二十一岁的李庭竹便承袭了临淮侯爵位,三年之后才二十四岁,就挂平蛮将军印出镇湖广,三十四岁提督操江,率水师抗击过倭寇,在淮安当过漕运总督,后任南京中军都督府掌印。 在讲究血脉嫡亲的大明朝,李庭竹由于父亲的爵位是“捡来的”,所以他这个临淮侯在很多时候不被顶尖勋贵们待见。朱应桢和张元功虽然年纪还小,但家庭出身明显就是顶尖勋贵,再加上他们一个是成国公嫡长孙,一个是英国公嫡长子,当然也就顺带的对现在的临淮侯一系看不上眼了,更别说他们家都是国公级别,李家则只是侯爵。 也许在普通人眼里,不管国公爷还是侯爷,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但其实大人物之间也分三六九等,在成国公、英国公眼里,临淮侯还真就算不上什么遮奢人物。 说句不客气的话,应天巡按御史这种理论上的七品文官都比南京重要的勋臣临淮侯值得两家国公爷重视。 是以,此刻在朱应桢与张元功如此咄咄逼人之下,虽然年幼但很有自知之明的李宗城还是只能低声下气地解释:“二位世兄,家父来京的的确确与京师这些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其实……” 李宗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心说没办法,这事只能直说了——反正他们两家关心的只是京师的事,南京那边的事情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兴趣的。 于是接着道:“其实是因为日前看到朝廷邸报,说内阁和都察院已经准备就魏国公那件事进行详查,所以才打消了去关中的计划,北上来京。” “嗯?”朱应桢与张元功再次对视,朱应桢问道:“魏国公?他有什么事?” 这句话就很暴露底子了,他居然连魏国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看来还真的只是把目光盯紧京师这一块,至于外头……反正也管不着,随他们去吧。 李宗城只好把魏国公徐鹏举家里的事情说了一说,然后强调道:“魏国公家里这档子事,其实南京各勋臣家里都是门清的,没有哪家不知道,只是魏国公一家一直都是南京勋臣之首,各家勋臣轻易不会多管闲事。” 这下朱应桢和张元功就明白过来了,张元功接口道:“所以你父亲此来的目的,就是观察一下朝廷的动向,看看朝廷是不是真的要拿魏国公开刀,以此来决定你们临淮侯家对这件事的态度?” 李宗城赔着笑点头。 “先等等。”朱应桢却摆了摆手,盯着李宗城道:“宗城贤弟,这件事我看没这么简单吧?朝廷要不要动魏国公,这件事与你们临淮侯府的关系,我琢磨着也不是很大吧?毕竟,我们就按最严重的算,这事儿被朝廷追究了,非要彻查到底,可那又如何呢?了不起也就是褫夺徐鹏举的爵位,但魏国公一系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断绝掉,朝廷必然会继续在他的儿子里头找一个出来承袭爵位——那根你们临淮侯府有关系吗?难道朝廷查证的时候还要去问一问临淮侯知不知道这件事?” 李宗城有些意外地看了朱应桢一眼,心道:这家伙反应倒是不慢啊,可我要怎么解释呢? 但还没等他解释,朱应桢见他沉吟不语,就已经猜到了答案,笑了一笑,道:“我想,临淮侯或者令尊大概是这样想的:魏国公家里出了这么一桩大丑事,虽然除爵不可能,但徐鹏举本人必然遭罚,他这个南京守备勋臣身兼多职,乃是南京三大巨头之一,如果被朝廷重处,怎么说也得撸掉几个职务,这些职务本来放在魏国公家里,是没有人敢多想的,可魏国公自己玩出事了,那就不同了……在你们临淮侯府看来,这些职务可都是香馍馍呀。对不对啊,宗城贤弟?” 李宗城这下子心里也有些恼火了,心说这种话你猜出来就猜出来吧,放在心里就好了,直接说出来是非要打我的脸么? 因此他就不肯回话了。 而那边张元功却偏偏还顺着朱应桢的思路想到了另一件事,忽然开口道:“应桢兄真是见微知著,你这么一说,我也忽然回想起来,刚才宗城贤弟你说你没得到高侍读的踏青邀请函,希望我们俩能帮个忙……我看,宗城贤弟你只怕不仅仅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位太子伴读的风采吧?”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李宗城道:“魏国公家里之所以出事,听说源头在于那个姓刘的前狼山总兵,而这位总兵似乎跟高侍读有过一点交情。而现在,我听说朝廷已经有意让他重新出山……这里头未必没有高家的影子,至于是哪个‘高’,那应该不用说了。那么,宗城贤弟你一到京师就急急忙忙想要认识高侍读,我和应桢兄要是还看不出来,岂不是白生在国公府了?” 第208章 各有所求(上) 隆庆年间,武将的确早已经不值钱了,但这里头也不是没有极个别的例外。譬如成国公和英国公两家,甚至包括定国公等,多少还有些虎死不倒威的气势。他们相比那些大权在握的文官们而言,虽然在朝堂争锋上不是对手,可是却有一点先天优势:他们的家族与国同休,而文官则却只能保证自己在位时的风光。 科举选官制度使得文官集团权势熏天,尤其是在一些事关整个文官集团利益的事情上,他们能自觉的团结起来,上逼天子,下迫武臣,以文官集团之利益为天下之利益;但与此同时,科举选官制度也使得文官们的权力有明显的时效性,在位之时众星捧月、一呼百应,而一旦去位,则泯然与乡民无异也,且其权力无法以单纯的血亲关系来继承。 父辈为宰辅重臣,儿辈若又考得进金榜,这种情况还比较好说,因为父辈的人脉资源有不少都能得到利用,算是为儿辈的仕途铺平了道路;父辈为宰辅重臣,儿辈却考不到进士,那这一家基本上就算是走向没落了,如果几代都没人能再度考中,没落几率基本是百分之百。这种家庭就会很担心祖辈当大官时得罪了某些记仇的勋贵,因为自家已经只是普通人家,而人家却是与国同休的勋臣贵戚,捏死自己跟玩儿一样——毕竟你已经没有功名这个附身符了。 所以文官们虽然极力压制武将乃至勋贵,但对于这几家顶级勋贵,还是多少给些面子的。高务实当然也不能免俗,他也不想因为太子伴读一事把京中的顶级勋贵们得罪个遍,更何况他将来的很多改革还有赖于勋贵集团的支持,或者说起码不至于团结起来拼命反对、各种拉后腿。 高务实和许多他在小说里的看到的穿越者不同,他不主张那种一切靠权势或者实力强压着改革的做法,虽然那看起来很爽,但他觉得那有些过于想当然。 有句话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很多穿越者觉得自己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来进行改革的,所以你们一切听我的就行,如果不听,那就弄死好了。但高务实却觉得,改革这种事,虽然免不得有必须“用强”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要靠利益引导和政治妥协来达成。 还是那个原则,君子不是不能动手,但能动口解决的就坚决不动手,能用钱摆平的坚决不用刀摆平。这些勋贵虽然看似已经没什么用了,但实际上还是有的,且不说别的,光是他们的政治象征意义,那也是很大的作用啊。 按照***的教导:政治就是把我们的人越搞越多,把敌人的人越搞越少。所以勋贵如果能团结,那高务实一定也会去团结,只有实在团结不了的那种顽固分子,才会被他加入黑名单进行分别处理。 因此,就有了这次他邀请京中勋贵子弟春游踏青这件事。 当然,受邀者都是上次在太子伴读事件中被皇帝召进宫陪太子玩了十来天的那些人。这也是为何朱应桢与张元功收到了邀请,而李宗城没有收到邀请的原因——李宗城是陪他父亲李言恭临时决定来京的,实际抵京才几天呢。 听到门子汇报说朱应桢、张元功派人来问能不能带上李宗城一起,高务实就笑了起来。 他不是朱应桢和张元功这种只关注京师这屁股大一块地方的人,所以李宗城这么眼巴巴凑上来的原因,他几乎一下子就猜了出来。 李宗城他们家不可能对京营有什么想法——京营的军户没有一个在他家名下,他家的军户全在南方,跑来京师做戎政总理,怎么可能?别的不说,你军户都没一个,拿什么镇住场子? 所以他们家的根基在南方,目光也大致只能是放在南京。 南京有什么突然的变化让他们急急忙忙来京?魏国公世子案。 徐鹏举这次的事情,朝廷要是非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也没多大事,但既然内阁已经定了调,赵贞吉这个总宪又不想为这点小事影响他的大事,愿意配合高拱去查,那徐鹏举就只好倒霉,兜是兜不住的了。 现在的问题只是在于朝廷对徐鹏举的处理会达到哪个程度,这件事虽然不至于让徐家把魏国公的传承给玩丢,但徐鹏举本人肯定会被惩罚,上到褫夺爵位,下到罚奉一年,其实都有可能。 按理说内阁一般不会对国公爷这种顶级勋贵的惩处发表明确意见,通常都是让皇帝“圣心独断”,但其实皇帝仍然会私下问询内阁的意见,内阁阁老们会私底下当面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意见,只是不进行票拟而已。 所以这么一来,高拱的态度就很重要了——众所周知,绝大多数时候高拱的态度和皇帝的态度差不多就是一回事。尤其是这里面涉及的魏国公,他属于开国系的勋贵,在成祖一系的皇帝眼里,大抵也就是留下来挂名当摆设的作用,犯错的话可没有太多面子要讲。 永乐之后,靖难系勋贵的身份地位乃至实权,那可是一直力压开国系勋贵的。 李言恭此来,一定是为了这件事。而他的态度,不可能是帮徐鹏举求情,只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顺便看看死掉的道友会不会掉装备给他。 那么,李言恭希望徐鹏举掉什么给他——给临淮侯府呢? 南京守备勋臣。 历史上,徐鹏举就是因为这档子事,把带在魏国公一系脑袋上百余年的南京守备勋臣给玩丢了,临时在临淮侯头上带了些年。这一次,李言恭必然也是看到了这个希望,所以来京争取。 争取有很多种方式,最蠢的是去找皇帝,虽然皇帝是决定者,但直接去找他的话,吃相未免太难看了。所以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去找建议权最大的那个人。 那必然就是高拱了。 但李言恭的身份摆在那里,这时候跑来找高拱,将来如果真是临淮侯拿到了南京守备勋臣一职,就很难解释了,对临淮侯府或者高拱都不是好事。 那么,迂回一下,换成李宗城找高务实,这就不容易引人注目了,尤其是在高务实邀请了那么多勋贵子弟的情况下,李宗城这个临淮侯的长孙又算得上老几呢,谁会关注他呀! 第209章 各有所求(下) 是临淮侯还是魏国公出任南京守备勋臣这种事情,说实话高务实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南京三大巨头,真正管事的南京兵部尚书,代表皇帝监督南京众官的,是南京镇守太监,至于南京守备勋臣,其实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挂名而已。毕竟南京治下的勋贵比起北京勋贵来说,只有更烂,绝无更好,这一点看看当初倭寇肆虐时南京及周边卫所兵的表现就知道,根本不用对他们的战斗力有半点指望。 南京守备勋臣当然也不是只能管理那点卫所兵,实际上还对“客军”有一定的制约能力,譬如刘显当时镇守狼山,就属于南京直接分管的四川籍客军,他需要仰仗南京方面协调调度、后勤补给等,所以南京守备勋臣在名义上也是他的上级,如果克扣他的补给,他也是很难受的。更甚一步就是像徐鹏举这样,直接向南京兵部告刁状,说他不听调遣、为非作歹等,一般而言南京兵部会给南京守备勋臣这个面子——毕竟人家是上级,也是自己的同僚不是? 但南京守备勋臣平时的“功能”也就仅止于此了,除非高务实现在突发奇想要去南方圈地,其中涉及了卫所下辖的地区,那倒是南京守备勋臣有权力协调甚至拍板的,否则他没有丝毫用得上人家的地方——既然没有利用价值,当然也就不会在意。 不过,李宗城既然代表李言恭眼巴巴的靠上来,高务实也不会故作清高的拒之门外,摆出一副我三伯做事完全是公事公办,谁做南京守备勋臣,朝廷自会从大局考虑的模样来。 不言利,只言义?那是脑子有毛病,绝非他高侍读的风范。 高侍读的风范是,没有利益,创造利益也要争取。 南京守备勋臣能创造什么利益? 嗯,短期利益好像真的很难找,倒是长远利益可以好好规划一下。就譬如说刚才提到的圈地——南京,或者放宽泛一点说东南诸省——卫所占地是很多的,其中田地当然不少,但更多的其实还是一些烂七八糟的“烂地”。那些地放在一群丘八大爷手里根本创造不出什么价值、什么效益,更别提这群丘八大爷现在兵不兵、农不农、工不工、匠不匠,简直是一群四不像。 但实际上呢?这些所谓的烂地,在高务实的眼里,有很多都是极具价值的。 举两个最简单的例子:矿山和海港。 卫所辖地有很多地方都有矿山,这些矿山有些已经或者甚至早就有了开发,而更多的则是完全没有开发。即便是其中被开发了的部分,开发程度也是极地,在高侍读眼中,那种开发水平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稀烂。 用脚指头都能知道,这群卫所大爷又不会做生意,挖矿的直接原因,在早年仅仅是为了满足卫所武备所需——譬如开铁矿冶铁制造武器盔甲这种。后来卫所越来越烂之后,武器装备也没有什么兴趣搞了,很多矿就随之废弃,个别交通条件和开采条件都比较好的矿,则被他们挖来直接卖钱,创造卫所收益了——当然究竟是给卫所集体创造收益,还是为部分卫所军官创造收益,那真是懒得多说。 这种零打零敲的低层次开采,在高务实看来,完全是暴殄天物。作为一个后世主管过一地经济的小干部,他虽然在现代社会中管理层面很低,但架不住思维超前了几百年,对于区位优势”、“核心产品”、“系统工程”、“产业链”之类的词汇总是深有体会的。 要是他有足够的权力和财富,他就可以把后世马鞍山附近搞成钢铁中心,在苏州那样的地方搞时尚高端服装和布料出口产业,在松江搞造船工业和国际贸易港等等,不一而足。 但眼下,搞这些东西都还只是奢望——好听一点叫远景规划,没有那样的条件支撑他去实际操作。 大明实行南北二京制,南京乃是留都,甚至在理论上而言,应该算是正式首都。这也是崇祯煤山上吊之后,大明很多文臣不肯死在北京,反而跑到南京殉节的原因之一。 南京留都,拥有除皇帝本人和内阁之外全套的朝廷机构,皇宫和六部、都察院等,都是一直保留并且实际启用的(当然皇宫由于没有皇帝,只是处在低层次保养维护状态)。 之所以总说南京三大巨头,是因为南京留都的特色守备制度,它实际上分为内守备和外守备以及参赞机务。 内守备,就是南京镇守太监,由中官出任,最有名的南京镇守太监是郑和。 外守备一人,协同守备一人,皆武臣。 而文臣者,必是南京兵部尚书,并加“参赞机务”。 按照这个最初设置来看,仅仅只是“参赞机务”的南京兵部尚书的地位原本最低,但是跟北京方面一样,文臣地位提升之后,参赞机务的南京兵部尚书反而成了权力最重的那个人。 外守备和协同守备按例都是勋臣担当——说到这里,就可以解释一下为何徐鹏举一出事,临淮侯长子李言恭就急急忙忙来京了。 早在嘉靖末年,徐鹏举就是南京外守备,而协同守备则正是临淮侯李庭竹。嘉靖三十九年四月,因为南京振武营兵变之事,南京三巨头(实际四人)都吃到了惩罚:外守备徐鹏举策励供职,协同守备李庭竹闲住,南京兵部尚书张鏊致仕,内守备何绶降三级征还。 这一次,最倒霉的是张鏊,直接被勒令退休;其次是镇守太监何绶,连降三级不说,被召回北京宫中,丢了大权;再就是协守李庭竹,所谓“闲住”,全称叫“冠带闲住”,意思是保留官职不撤,但只能呆在家里反省,不准去管事了,放在后世大概相当于停职反省;被罚最轻的是徐鹏举,继续任职不说,还被勉励了一番。 想必那个时候,李庭竹心里对徐鹏举就很是不满了——振武营那次的事,徐鹏举的表现很糟糕,被兵变士卒讥讽为草包,最后他李庭竹的惩罚却反在徐鹏举之上。高务实琢磨着,李庭竹可能认为朝廷对南京守备勋臣一职包容度比较高,毕竟勋臣虽然已经没什么大用,但终归代表朝廷颜面,是以这次徐鹏举出事,李庭竹立刻跳了出来,毕竟在南京,离守备勋臣最近的就是他嘛。 因果关系倒是弄明白了,但怎么从这里头捞到最大的好处,高务实却一时囿于自己地位不够,始终没能理出个头绪,到最后只好先定下一个思路:先看李宗城见了自己之后打算怎么做吧。 第210章 春游踏青(上) 高务实做事,一贯讲究效率,但他所谓的讲究效率,却并非常人所理解的那种“雷厉风行”。相比于那种想到一个点子就立刻动手,他更喜欢仔细规划,由点带面,力争把一件件的事情串联起来办好,或者办这件事的同时带动另一件事。 这是他的效率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很相信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句话的。 邀请一众勋贵子弟春游踏青这件事,他也同样秉持这样的理念。 这件事的起因,要退回去几天来说:那一日他进宫向李贵妃和太子展示了香皂的妙用之后,李贵妃当天就把香皂一事和隆庆皇帝说了。皇帝也亲自试用了高务实所进献的香皂,对于此物的效果,皇帝十分满意,对于高务实给出的条件,皇帝也完全没有意见,甚至还觉得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他得到的价格当然是高务实说的。 隆庆并不是从小养在深宫、不知民间疾苦的二愣子皇帝,他当年可是过了不少“苦日子 ”的,二两银子的价值他很清楚。 一块香皂卖二两银子当然很贵,京里很多人半个月的收入才能抵这个数。可是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香皂的功效的确十分明显,而这里头的技术含量、成本价格之类,隆庆一无所知。在他看来,能够拥有这样神妙的功能,肯定得是相当珍贵的材料才能制造得出——上好的胭脂水粉不也挺贵么?所以这么一看,二两银子还是划算的。 这种思维就和有些人生病吃药一样,本来不过一点小病,两片当归就能搞定,却总恨不得去吃人参才好。因为在很多人心目中,贵总有贵的道理,甚至因此忽视了药物是否对症——后世感冒药到处都有,很多人感冒之后随便买了就吃,根本不知道自己风寒感冒吃了风热感冒的药,又或者反过来风热感冒吃了风寒感冒的药,最后总不见效,还以为是自己买的药不够好。 高务实在这里完美的利用了隆庆、李贵妃等人对于技术的无知,卖了个合理的高价。 至于第二点,就是不管这东西卖多贵,按照高务实提出的交换条件,这银子再多也不用自己出。那就无所谓了,你就是卖一百两一块,朕也不会心疼啊!反正亏钱的是你自己。 其实这也是高务实非要免费进贡的原因:你定价再高,收皇帝的钱能收到多少?要知道皇宫的用量其实也就那么点,香皂这种东西虽然他已经决定从上往下覆盖,但终究是要大众化的,而大众化的产品只有走量才是真正的保证利润——价格贵了怎么走量?走量不行,单块利润再高也白搭。 而皇帝答应了高务实的进献和分级专卖,就相当于授予了高务实垄断香皂行业的权力。垄断的威力,就不用多说了。 不止如此,隆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占的便宜有点大,传出去对自己的圣名恐怕有所妨碍。于是隆庆就和李贵妃商议,看是不是给高务实一点什么赏赐。 李贵妃前几日被弟弟抱怨了几句自家获赐的宅子不如人,这时顺口就说了一句:“那就赐他一所宅子好了,左右高侍读在京中也没个住处。” 隆庆却有些舍不得京里的宅子,便找了个理由,说高侍读是被高先生带在身边要亲自教导的,单独给他赐一所宅子的话,他肯定就得住过去,这样岂不是显得朕故意要让他们伯侄疏远么? 但话是这么说,赐宅的确是个不错的方式,于是隆庆话锋一转,说先帝当年在京郊建了几处别院,其中在香山有一个见心斋,虽然不大,但胜在精致,不如就赐给高侍读,当做他进献香皂的恩赏好了。 李贵妃对此无可无不可,反正赏赐本就是皇帝自己提出来的,她也没去过见心斋,合适不合适都是皇帝自己的考虑,也就表示同意了。 于是,高务实就在香山又得了一所别院,便是见心斋。 当然,见心斋和三慎园完全不同,这处别院是真的不大,建筑面积只有区区六亩地左右,加上外面附属的地块,也不过十几亩地,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别院。 但高务实得到消息的时候还是挺高兴,因为这次可是“北京城里有房”了,而且还直接住进了香山公园…… 于是高务实紧急派人买了十几个女佣奴仆送过去洒扫整理,并调整原本打算包酒楼宴请那批勋贵子弟的计划,改为请他们去香山春游踏青。 之所以这么调整,是因为他还另有目的:一来显示一下圣眷;二来香山在此时要出京城,在此聚会踏青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关注;三来他还要借机把香皂的事情借这些人之口传得更沸沸扬扬一些,以此在香皂“上市”之前进一步推高知名度和期望值。 为了自己的第一波“原创产品”,高务实还真是费尽心思了。 见心斋位于香山的北侧,这里地势比较空旷,东面是山,还没有建立起后世的昭庙,隔着一条山谷,即是见心斋。再往北不远则是碧云寺。 见心斋是一座环形庭院式建筑,造型别致,环境清静。院内有半圆开水池。池边建有知鱼亭,池水清澈,游鱼可数。沿水池东、南、北三面建有半圆形回廊,连接着正面三间水榭——这里就是见心斋的“本体”建筑。 见心斋占地不大,但亭、台、廊、榭布局精巧别致。院内有茶座,池中有锦鲤。 此处地势西高东低。园外的东、南、北三面都有山涧环绕,园墙随山势和山涧的走向自然蜿曲,逶迤高下。园林的总体布局顺应地形,划分为东、西两部分。东半部以水面为中心,以建筑围合的水景为主体,西半部地势较高,则以建筑结合山石的庭院山景为主体。一山一水形成对比,建筑物绝大部分坐西朝东。 东半部的水面呈椭圆形,另在西北角延伸出曲尺形的水口,宛若源头流水无尽之意。随墙游廊一圈围绕水池,粉墙漏窗,极富江南水庭的情调。 正厅见心斋坐西朝东带周围廊,其西北侧以曲尺游廊连接一幢小楼,坐北朝南,则是登临西半部山地的交通枢纽。水池的东岸建一方亭,名知鱼亭,与见心斋隔水相对应,但稍偏北,便于观赏西岸之全景。 这一日戌时刚到,见心斋外便来了不下两百号人的队伍——正是高务实和那群勋贵子弟及其随从。 第211章 春游踏青(下) 虽然只是一群小孩子出去玩,但架不住这群孩子都不是普通人,所以虽然正主只有不到十个,可把随行的家丁奴仆、丫鬟马夫等加在一起,便超过了两百号人。 高务实作为主人,随行带了厨师及帮佣十余人,护卫家丁五六十,外加自己的两个小丫鬟,一个人便贡献了八十个名额。其他各家子弟多则带了十余人,少的也有六七个随从,前呼后拥到了见心斋。 除了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之外,参加这次春游踏青聚会的还有如下人士: 成国公朱希忠嫡长孙朱应桢;英国公张溶嫡长子张元功;定国公徐文璧嫡长孙徐希臯;临淮侯李庭竹嫡长孙李宗城;镇远侯顾寰侄长孙顾大礼;阳武侯薛干嫡长子薛鋹;丰城侯李儒嫡长子李承祚;襄城伯李成功嫡长子李守錡;应城伯孙文栋嫡长子孙允恭。 大明的外姓爵位不同于历代前朝,它只有公、侯、伯三级,国公自然最高,侯爵其次,再次伯爵,伯爵以下不封。由于少了子爵男爵等低级爵位,因此前三档的地位其实都还比较高。不过,时过境迁,现在的多数勋贵虽然都在南北两京的五军都督府挂名,但其实这其中很多都说不上是实际“带兵”的人。 以上几位则不同,他们的祖辈或者父辈,手里头还是正经领着兵马的,这些兵马管用不管且不去说,但至少名册上有,实际上也或多或少还能凑出人头来。除了临淮侯李庭竹名下的卫所兵全在南京附近,其余则都在京师京营之中。 可以这么说,如果今天这几位少爷出了事,京营二三十年后的正统领兵大将就算是全完蛋了。 当然,今天不可能出事——离京师才不过十里左右,京营的大佬们都知道自家孩子所在,怎么可能允许出事?所以高务实作为主人带来五六十名家丁护卫已经够了,其他诸位勋贵子弟每人顶多也就带着两三名护卫家丁,其余都是些帮闲,或者丫鬟仆佣。 再说,朱应桢既然在此,锦衣卫方面肯定暗中布下了人手,消息灵通得很。高务实甚至怀疑京营里今天都会难得的有人值班…… 说来也是好笑,这些年纪跟高务实基本相仿的武臣勋贵后辈个个骑的都是逍遥马,唯有高务实这个文臣后人,反倒骑了匹正经的蒙古战马,而且马上动作娴熟,论马术虽然不敢说精湛,但也有模有样。 “高侍读,想不到你文名鼎盛不说,竟然还是文武全才,真叫我等好生惭愧呀。”朱应桢骑在一匹白色的逍遥马上,笑着朝高务实恭维道。从他的神态来看,还真看不出他对高务实有什么不满。 “小公爷过誉了。”高务实也是满脸笑容,解释道:“小弟只是前次出门遭了贼,心里想着这马术得练一练,万一再碰上那等敌众我寡的局面,打不过好歹还能跑……” “高侍读说笑了,说笑了。”朱应桢打了个哈哈,道:“前次高侍读不也是敌众我寡,结果呢?照样顶住了大队马匪的偷袭不说,还顺势把百里峡那帮为祸京畿附近多年的响马一网打尽,这般能耐,还用得着跑?” 另一边张元功接过话头,也道:“正是此理,依小弟来看,高侍读这马术,多半是为了毕尽全功而练——打跑还不算,非要犁庭扫穴,一举荡平才显得出高侍读的本事!” 定国公家的徐希臯也凑趣道:“高侍读这般年纪便已有如此峥嵘,将来必是外出为将,内进为相的名臣了,小弟无甚本事,只好这厢提前道贺了。” 高务实面上连忙谦逊了一番,心里却道:这些家伙一个个年纪不大,倒是学了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本事,只怕也算是家学渊源了。 不过想归想,心里倒也颇有些得意:老子还好出身在文臣世家,要不然就算穿越成皇室宗亲,只怕也难得让这群家伙这么恭维着。 说来也是好笑,大明的权力体系还真是互相牵制:皇帝怕文官,文官怕宦官,宦官怕勋贵,勋贵又怕文官…… 这个说法当然并不绝对,很多时候说到底还是看皇帝本身的态度,毕竟不要脸的皇帝是谁都不怕的……但勋贵不怕宦官倒是真的,哪怕是在魏忠贤把文官集团整得半死不活的时代,他也拿时任英国公一点办法没有。 这时李宗城却道:“高侍读马术虽佳,但京师平靖,这马术再好,也就只是眼下这等时候能够让我等见识一二了,然则高侍读之文才,那才是真是令人赞叹。家父初读《龙文鞭影》便大为感慨,说吾家若能出这等子弟,九死无悔矣。小弟听了甚是惭愧,读了几年书,连诗文对仗都还磕磕巴巴,不知将来高侍读有暇之时能不能指点一二?” 高务实笑道:“诗文对仗这种事,说到底还是读书要多,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诀窍。” 李宗城讶然道:“读书要多想是真理,家父也是这般训诫,不过诀窍……高侍读可愿提点提点?” 其余各家子弟这段日子在家中也被长辈们说得耳朵起茧,闻言都朝高务实望来,看看这位近来名动京师的高侍读是真有能耐,还是找人捉刀才写出那《龙文鞭影》。 “小弟曾自编过一本关于对偶对韵的书,忽然诸位问起,就随便说几句吧。”高务实面不红耳不赤,大言不惭地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渔翁。” “河对汉,绿对红。雨伯对雷公。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云叆叇,日曈朦。腊屐对渔篷。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茅店村前,皓月坠林鸡唱韵;板桥路上,青霜锁道马行踪。” “山对海,华对嵩。四岳对三公。宫花对禁柳,塞雁对江龙。清暑殿,广寒宫。拾翠对题红。庄周梦化蝶,吕望兆飞熊。北牖当风停夏扇,南檐曝日省冬烘。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 “妙啊!” “好对!好对!” “高侍读果然了得!” 众人纷纷夸赞。 高务实一边微笑着谦逊,一边悄然打量了李宗城一眼,心道:这小子拍马屁的水平显然比朱应桢他们更高一筹,不过这小子历史上胆色可不怎么样,难道只是个嘴炮高手? 第212章 国士香皂(上) 高侍读与诸位勋贵子弟的第一回合接触,便在这样的吹捧中结束。高务实并没能从这浅浅的接触中探明各家勋贵对自己的态度是否真如他们各家子弟所表现的这样亲切无害。 一向自诩久历宦海的高务实,不太相信这些顶级勋贵之家对之前太子玩伴事件没有半点怀疑,因为从太子玩伴事件发酵到太子伴读诞生,整件事最终得利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高务实。就算那些勋贵们单纯的从“谁得利,谁主谋”这种简单思路来考虑问题,也一定会对高家伯侄产生疑心。 但是,从刚才的接触中,高务实感受不到他们对自己的敌意。 这就只有两种解释:一是他们的确都是人畜无害的乖宝宝,对于这样的情况真的没有半点怀疑,所以他们也就自然不会表现出丝毫敌意;二是他们有怀疑,但是出于某种原因,这种由怀疑而生的敌意被他们很好的掩藏了起来。 按照高务实从某位近现代著名斗士那里学来的“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的思维,他是绝对不相信勋贵们对自家伯侄毫无怀疑的。 这些家族之所以历经百余年仍然长盛不衰,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历史原因、政治象征等因素,但他们深谙官场习俗,历代族长坚持小心谨慎的为人处世态度,也必然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否则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显赫一时的家族落下“某某犯某事,发烟瘴地,爵除”,或者“某某死,其子请袭爵,帝不许,除爵”的下场? 那么,他们有怀疑,却能掩饰这种怀疑,甚至装作对高务实的邀请异常欣喜、深感与有荣焉的模样,就不能不说这些在史书上找个名字都很困难的勋贵子弟们,即便的确没有什么正经本事,但至少他们从家中长辈那里言传身教学来的官场交际能力,着实足够精深,区区十岁不到的年纪,便能拥有奥楚蔑洛夫的变色本领。 高务实一时之间,居然想起了当初他通过近十年官场拼搏得来的一个心得:一个领导,哪怕我再怎么觉得他水平差,但他能混成我的领导,就一定有某个或者某些方面的能力比我更强、做得更好。 现在,这些少年们对自己态度虽然亲切,甚至还带着些巴结,却反而令高务实万分警惕,乃至于毛骨悚然——不要因为自己是穿越者就自以为了不起,这些“古人”相比自己,只是少了几百年的历史知识,不代表他们为人处事的各种水平比自己差!如果自己不小心从事,阴沟翻船一点都不奇怪。 切记,切忌。 由于时间关系,接下去就是厨子们开始准备午宴,而高务实和这帮少年游览见心斋附近景色了。西山和香山附近在明代时与清代不同,此时乃是皇陵和早夭的皇亲贵戚们的主要葬地,因此被开发的程度远不如清代时那么高,许多人文景色不如清朝,但自然条件却更加清丽。 不过,游览过程本身实在没有多少值得一叙的地方,大体上仍是七分游玩享乐,三分互相吹捧,不必多费笔墨。 甚至午宴本身,也乏善可陈——倒不是没有好菜:烧香菇、蟠龙菜、炙蛤蜊、炒大虾、田鸡腿、笋鸡脯、三事、烹火腿、酒糟虷、烧鹿肉、燎肚子、带冻姜醋鱼、生爨牛、花珍珠、炙泥鳅、酢腐、水母汇、油煎鸡、炙鸭、一捻针、水煠肉。 这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蟠龙菜、三事、油煎鸡、水母汇和生爨牛。其中蟠龙菜此前曾有介绍,就不再提了。 “三事”这道菜有必要特别说一下。它是由海味(海参、鲍鱼或鱼翅)加上肥母鸡、猪蹄筋三种食材混合,加调料,小火慢煨而成。这道菜是后世福建名菜佛跳墙和湖南名菜祖庵鱼翅的发源。 油煎鸡的做法和后世南方流行的樟茶鸭的做法很类似,可以算作樟茶鸭的起源,做法是先腌制,再用热油不停的浇在鸡上,最后蒸熟。 水母汇有点像后世的凉拌海蜇,是道凉菜。 而生爨牛,别看名字很生僻,但其实从它的吃法来看,已经很像后来的涮火锅了,高务实估计后世的涮羊肉就是从这道菜来的,只是肉料从牛肉变成了羊肉。 至于牛在明朝能不能吃这个问题,嗯……皇帝也许会以身作则不吃耕牛,只吃所谓“寿尽”的牛,但官员勋贵们嘛,大家都懂——你有证据说我吃的这头牛不是自己“寿尽”的?那你把牛叫出来我们对质一下啊? 哦,你问我为什么我家总有寿尽的牛?诶,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我家地那么多,牛不够使唤,一不小心累死几头,损失的是我自家的财产啊,我这个正主都没说话,你着个什么急、操什么心? 大家都是有身份、有涵养的人,酒足饭饱之后,当然要饭后净手。 高务实搁箸,轻轻一招手,便有那提前买来的健妇穿着整齐的服装,端着薄铜盆鱼贯而入。而在每一名健妇身边,还有一名丫鬟,各自端着一方托盘,盘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洁白的布巾和一方漂亮的紫檀木盒。 按礼,高务实作为主人第一个起身净手。只见他站起身,第一件事不是伸手入水,而是先把丫鬟端着的托盘上那紫檀木盒打开,这才伸手入水。 众少年都是一怔,下意识也往自己身边的高家丫鬟手里的托盘望去,只见那紫檀木盒十分精致,大概是个三寸宽、四寸长的盒子,雕刻着一支旁逸斜出的月桂花,空白处则有刻字,乃是“国士”二字。 众少年不禁心中一动,暗暗想起前两天听说的一件事:据传高侍读前几日进宫,给皇帝、皇后和贵妃进献了一种稀罕事物,其物异香自生,只消略抹于手,则净手之后不仅干净异常,且有异香留存。尤其是手染油污、墨迹等,以之清洁,效用通神,帝、后、贵妃等皆为之大悦…… 莫非,这盒子里装的就是那件宝贝? 所有人的目光都飞快地转回高务实,因为他以手浸水之后,便伸手朝那打开的紫檀盒子而去。 第213章 国士香皂(下) 抹皂,搓手,泡沫四溢,香气弥漫。 浸水,起手,拈巾擦拭,洁净无暇。 高务实迎着众人的目光,微微笑道:“诸位兄台想必近来也听说过香皂此物,不错,那传闻中的香皂,便是方才我以之净手之物,诸位请看。” 他说着,接过侍女递来的紫檀木盒,那木盒仍是打开状态,高务实将之微微一倾,拿低了一些,让他们看个明白。 见众人都是一副“哦……这东西原来长这个模样”之后,才又莞尔一笑:“有道是光说不练假把式,效用如何,诸位一试便知。” 于是众人嘴上客套着“高侍读的大作,必然神效万分”,手上却丝毫不慢半分,纷纷拿起香皂,学着刚才高务实的样子沾水在手上抹了又抹,有人甚至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味。 更有甚者,如阳武侯薛干的嫡长子薛鋹,历来就是个调皮捣蛋的货,今年又正好八岁,正是所谓“七岁八岁狗也嫌”的时候,竟然故意伸手在一盘油水颇足的炙蛤蜊上摸了一把,满手油淋淋的去抹香皂。 他身边镇远侯家的顾大礼用手肘顶了顶他,示意他不要这般不知好歹,薛鋹这夯货也不在意,撇了撇嘴继续他的清洗大业。 这里要插一句嘴,镇远侯一系的祖先顾成在洪武年间便是朝廷大将,但他的镇远侯却是在永乐年间受封,因此一般还是被看做靖难一系。当今镇远侯顾寰年老无子,顾大礼之父顾承光只是目前看起来最有希望袭爵的人选,但朝廷最终如何决断,现在谁也不敢保证,所以顾大礼在今天这批勋贵子弟之中算是最为温和谦逊的一个——毕竟其他人全是嫡出,天生名分已定,只要不做出过于出格的事,袭爵基本板上钉钉,而他的情况相对来说变数就比较大了。 不过薛鋹这个阳武侯薛干嫡子的身份,其实也不是特别硬扎,其中也有一些子可以说道的地方。 阳武侯一系的祖先是薛禄,此人出身军旅,在兄弟七人之中排行老六,故军中呼为薛六,后更名为禄。建文元年,朱棣以“诛齐、黄,清君侧”为名,举兵“靖难”,反抗朝廷,建文帝为对付叛军,派老将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以李坚及都尉宁忠为副,率诸路军三十万,分道北伐。 八月间,已有三十万兵陆续到达河北正定,在滹沱河沿岸与燕兵发生激战,由于耿炳文只注意戒备西北,被燕兵从东南攻人,迫近子城。李坚亲出拒敌,阻住燕兵,被朝廷封为滦城候。 但局势急转直下,南军很快在被燕兵击破,李坚为燕将薛禄所迫,中槊落马,薛禄挥刀欲砍,李坚大呼:“我是李驸马,不要杀!”于是被擒见燕王。燕王说:你是至亲,今至此,奈何!遂将李坚械送北平,但此人因伤重,死于中途。而薛禄俘获李坚的地方,正是在阳武县、武陟县一带,故后来被封为阳武侯。 薛禄后代中,承袭“阳武侯”者,从薛勋开始,此人是薛禄长子,但早卒,以子诜追封阳武侯。薛诚,薛勋长子,又早卒。薛诜,薛勋次子,宣宗宣德七年八月袭阳武侯,十年五月领前军都督(正一品),英宗正统四年卒。薛琮,薛诜长子,代宗景春四年二月袭阳武侯,宪宗成化四年四月卒。薛?,薛赞之长子,追封阳武侯。薛伦,薛琮之长子,宪宗成化十二年七月袭阳武侯,孝宗弘治三年主神机营右哨,武宗正德十六年坐鼓勇营卒。薛信,?之长子,追封阳武侯。薛翰,薛伦之长子,世宗嘉靖九年三月袭阳武侯,十九年管红盔将军上直(《明史》载,永乐时设明甲、红盔二军),二十三年卒,无子。 而薛干本是薛信长子、薛翰之堂弟,由于薛翰是无子而亡,所以他作为堂弟,此时代掌阳武侯印。但实际上,由于薛翰的堂弟不止薛干一人,于是家族内部一直处于“争嫡”状态,朝廷也出于某些目的不肯正式册封。因此正经的说,薛鋹的父亲薛干其实不能说是正式的阳武侯,了不起也就是个代阳武侯。 也不知道是不是薛干在家族内部经常需要故意张扬跋扈,以此来宣示权威的缘故,才把薛鋹养成了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夯货。 顾大礼见他不听,也不好多说,只是在心里暗暗鄙夷:眼前这位高侍读的伯父,那可是身兼天官的阁老,你要是能哄得高侍读开心,你父亲那阳武侯的册封回头朝廷就能拿出决议来,真不知道薛叔叔怎么跟你说的!似你这般表现,惹恼了高侍读,在高阁老面前说你几句坏话,高阁老一封疏文上去,没准陛下明天就是一道明旨下来,把阳武侯封给别人家去了!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混蛋。 但出乎意外的是,高侍读明明看见薛鋹的行为,面上却是笑容依旧,甚至眼神里隐约还有些鼓励的意味,这倒是让顾大礼有些疑惑不定了,暗道:莫非这小子是高侍读安排的托儿,这么做乃是高侍读提前示意的?可高侍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顾大礼因为身份原因,疑心比其他人要重一些,做事更愿意三思而后行,因此心头暗忖道:传闻这香皂乃是高侍读亲自手造,刚才大家伙客套之时也这么恭维他,而他也没有表示反对,那么他当然不会看到此物效用不佳……那他还听任薛鋹如此作为,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对这香皂的功效十分肯定,因此根本不怕薛鋹的做法会让自己失了面子,不仅如此,他还特别希望以此来证明这香皂的确神效惊人。 顾大礼想明白了这点,心里便有了计较,不过他虽然有心效仿薛鋹所为,但朕那样做却不行——动机太明显了。但他既然有了这份心思,下意识里自然就先打好了待会儿说辞的底稿。 毕竟只是洗下手,要不了多少时间,诸位勋贵子弟很快搞定了。 看着自己干净的双手,鼻中闻着清人心脾的芳香。诸家子弟都有些发愣,唯有顾大礼抓住机会,大声赞道:“好一个香皂,好一个‘国士’!” 第214章 所为何事(上) 从京城西北角的见心斋方向纵马而来的近十骑,宛如冲阵的先锋一般,扬起马后尘土直闯西直门。这些人身上虽做家丁打扮,但若仔细看来,却全是锦衣貂裘,甚有富贵跋扈之气,那些西直门的守城士兵正欲上前拦阻相询,这群骑士却反而抢先怒喝出声。 “成国公府门人回京急报,给爷让开!” “英国公府门人回京急报,给爷让开!” “定国公府门人回京急报,给爷让开!” “临淮侯……” “镇远侯……” “丰城侯……” “……” 守城士兵惊得不敢上前,转头朝自家带队军官小声相询:“总旗,您看这……” 那总旗的年纪也不过三旬上下,这时他喉头动了一动,艰难地道:“放,放他们过去。” 守城士兵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迟疑了一下,请示道:“但咱们还没查验关防和腰牌,万一上头问起来,是不是有点……” “啪!”那总旗啪地一下,半真半假的佯拍了那士兵的大帽一记,怒道:“瞎了你娘的狗眼?查什么查,刚才这群人里头,那打头的大爷你他娘没瞧见是谁?那是成国公府上侍候应桢小公爷的郑五爷!” 另一名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卒有些不服气,问道:“不过是成国公府上的一个家丁,这么大摇大摆的闯门,就不怕巡城御史撞见,给成国公爷惹麻烦么?” “呦呵?我说李山儿,爷没记错的话,是你哥哥考了秀才老爷,可不是你小子考了秀才老爷吧!嗯?怎么着,家里出了个秀才老爷了不得了?说起话来都带上阁老味儿了?”那总旗眯着眼睛盯了这年轻士卒一眼,撇嘴道:“御史老爷是厉害,可哪位御史老爷闲着没事做,拿成国公爷开涮?更何况,成国公爷乃勋贵领袖,历来负责京师防务,他的家丁有事急报,你敢说不是为了紧急军务?要是耽误了大事,你小子有几颗脑袋,吃罪得起?” 这个原因看来道理很足,周围士卒纷纷出声应和,那总旗更是得意,指点江山一般地对李山儿道:“小子,爷要不是看在当年你爹爹的份上,才懒得教你:巡城御史老爷的板子虽然大,但怎么着也打不到你我这等人屁股上来,可成国公爷就不同了,别说老公爷了,就算是他孙儿应桢小公爷,说要今天扒你的皮,你这身臭皮囊就他娘的铁定留不过子时!” 他说到此处,冷哼一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咱们都他娘的是京营的人,而成国公爷、英国公爷、定国公爷他们,就是咱们京营百年不变的头儿!他娘的,便是山寨马匪,那大当家的要杀个小响马,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况咱们这些世世代代当兵吃粮的人物?你敢得罪他们?哈,小子,你自己找死不打紧,可别拉着咱们这多么人给你垫背,咱这些个爷们,可还得指着成国公爷他们赏口饭吃!” 最先开言的那个士卒见总旗越训越生气,怕那李山儿吃亏,忙站出来打圆场道:“总旗老爷消消气,李山儿顶他爹爹过来才不过两三个月,啥事都不懂,您就别跟他这种毛头小子一般见识了,不至于!再说,总旗,您看刚才的情况是不是有点奇怪?” 那总旗本来还想训斥,不过面前这士卒一贯狡黠,平时颇有些鬼机灵,他这么一问,就成功转移了总旗的注意力,下意识问道:“有什么奇怪?范老二,你把话说清楚。” 那范老二忙道:“总旗,您老发现没有,刚才这几位爷自报家门,可是把咱们京营里头叫得上号的勋臣老爷们几乎报了个遍!” “哦?”那总旗目光连转,讶然道:“还真是!不过,这意思是……?” 范老二道:“您老还记不记得上午的时候,高阁老家的那位侍读老爷也是打咱们这儿出去的?还有南京来的那位临淮侯家的小侯爷,也是打咱们这儿过的?” 总旗有些不明白了:“那又怎样?” 范老二道:“中午的时候小的去吃饭,听大兴左卫的人说,应桢小公爷、元功小公爷他们,也差不多是那个时间,打德胜门出去了。” 总旗摆了摆手:“老子们是永清左卫,只管西直门这一块,大兴左卫那边的事儿爷可不清楚……不过就算是,那又如何?” 范老二连忙解释道:“总旗,您老想一想,这两拨人加起来,可不就是刚才这群老爷们侍候的小爷们带出去的?就差了那位侍读小老爷啦!” “咦?你别说,还真是呀。”那总旗总算有点明白范老二的意思,但总觉得还差了一层什么没弄明白,问道:“难道他们碰上事儿了?可那高侍读为何没有派人回来?” 范老二低眉顺目地道:“总旗问得好,看来总旗老爷也觉得这事儿肯定就是跟侍读小老爷有关了,而且必然是大事,要不然这春游踏青才不过三个时辰左右,怎么就派人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啊?啊,是啊是啊,爷也是这么觉得……”总旗假作沉吟,略微矜持了一下,又忍不住问道:“可高侍读又能有什么大事情呢?他是太子伴读,又不是大司马,跟咱们头上这些老爷,应该没什么瓜葛才对。” 那李山儿实在看不下去了,没好气地道:“那位高侍读是个文官,正是近日京师盛传的《龙文鞭影》之作者,但他不可能是去跟这群小公爷、小侯爷谈诗论画的,只能是为了别的事情。这位高侍读近来名头很响,除了以《龙文鞭影》一书铺就太子近臣之路外,最出名两件事,一为协助刘总戎平定百里峡匪患,二为向万岁爷爷进献香皂……” 那总旗听了,自作聪明地点了点头:“你小子总算聪明了一回,看来高侍读是跟小公爷他们提了剿匪之事了。” 他理所当然的觉得高务实找一群勋贵子弟,只能是谈兵事。 范老二心中苦笑,却仍然挤出一丝笑容,道:“总旗说的有理。不过……”是人都知道,“不过”、“但是”之类的词说完之后,才是真正的关键,连那总旗都有所领悟,知道自己肯定是猜错了,但毕竟不能在下属面前丢面子,当下干咳一声,道:“不过,那进献香皂也是大事,没准也与刚才这事儿有关?” 范老二松了口气,忙道:“总旗明鉴,正是如此。” 第215章 所为何事(下) 成国公府,已经垂垂老矣的朱希忠正坐在绒布厚垫躺椅上趁着难得的暖春晒太阳。 本来年纪大了就不爱动的老公爷最近也是操心得有些多,身体疲惫还是小事,关键是心累,今个得知自己的嫡长孙得到高务实的邀请,一起去香山踏青,心情好了很多,才有这晒太阳之举。 朱希忠这位国公爷,论军事才能,其实很一般,但他数十年来一直深受信用,在文官方面的口碑也算相当不错,当然也是有他的能力的。 他的能力,综合起来说,就是两个方面:坚决听从皇帝的指示,大力结交文官为奥援。 如果让某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勋贵来评价他,那一定跑不脱一个“甘草国公”的评语,如果非要类比一下,恐怕就是勋贵之中的李春芳。 朱希忠自己并非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评价,但他毫不在意,甚至在心底发出冷笑:此小儿辈之稚见也。 朱希忠这个人,自年轻时起,就非常机敏,善于结纳各种高官名流,在各方势力之间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所以名声不错,官运也很亨通,先后掌管五军都督府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历事三朝,先后六十六次代表皇帝出城祭天地,所获赏赐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 同时,朱希忠和张居正还是很要好的朋友。这是有明证的:朱希忠死后,张居正亲自撰文纪念,言语之中,极尽推崇,可见双方之间的友谊很深,关系匪浅。 另一个明证则是在万历元年,朱希忠去世之后。当时他的弟弟、正担任锦衣都督的朱希孝,用重金贿赂冯保,请求给他的哥哥朱希忠赠封王号。此时的张居正和冯保属于政治联盟的关系,冯保的意见不得不重视,加上张居正本人和朱希忠原本就私交深厚,于是就打算上疏给朱希忠封王。这时,有大臣陈有年坚决反对,上疏说:“根据令典:功臣死了,公赠封为王,侯赠封为公,子孙世袭的人,生死只享受原来的爵位。朱希忠没有讨敌功勋,怎么能乱加宠幸?” 然而当时位极人臣、大权在握的张居正没有听从陈有年的建议,还是安排给朱希忠追封了“定襄王”。这也为后来他的学生刘台弹劾他独断专行、违背祖制、胡乱封王埋下了伏笔。刘台的奏疏上是说,担心如果这样都行,以后公侯之家,将重加贿赂,援引此例(指朱希忠封王例)上陈乞求,将没完没了。 到了万历十一年,由于清算张居正之事,成国公府受到波及,朱希忠的王爵被追夺。万历十四年,事情不仅没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被逼无奈的时任成国公朱应桢愤而自杀。得知消息的万历既惊又怒,硬生生的把成国公府正常袭爵的事情拖了十四年,才允许朱鼎臣袭爵成国公。 一个人死后的余波都能持续这么久、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即便这其中有张居正很大的原因,但如果还说朱希忠只是个毫无本事、毫无影响力的废物,就未免过分了。 当然,朱希忠封王那件事,回头看看,也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当年嘉靖帝大礼议之后回承天府,路过卫辉时,行宫失火,危急万分。正是朱希忠、陆炳二人冲进火场,才把嘉靖帝给架了出来。有这种不同寻常的救驾之功,加上本身就是勋贵之首,张居正假万历之意追封其为王爵,总还是有些说道的:朕是在感谢他当年救了朕的皇爷爷嘛,这是纯孝之君应有的所为嘛! 不过,自打嘉靖驾崩,朱希忠的身体也越发不济,按理说他今年也才五十四岁,比高拱还小三岁呢,可是高拱目前身体康健,精神旺盛,完全看不出朱希忠这种老态来。 此刻,他正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身侧的侍女奴仆一个个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生怕打扰了年老爱静的老公爷。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一个声音:“小的郑五,奉应桢小少爷之命,有急事呈报老公爷!” 一应侍女奴仆吓得连忙朝朱希忠望去。只见朱希忠霍然睁开眼睛,平时老而浑浊的两只眸子里露出一闪即逝的精芒,但马上又平静下来,成了半眯着眼的老态龙钟之相,有气无力地开口道:“让他进来。” 众人心中暗道:“大少爷身体历来不好,老公爷一颗心全挂在了应桢小少爷身上,一听是他派人来急报,居然立刻就见了。” 这里的大少爷,说的当然不是朱应桢的哥哥——朱应桢是嫡长孙,没有兄长。这个大少爷,说的是朱希忠的嫡长子、朱应桢的父亲朱时泰。 那郑五是个三十四五岁的高大汉子,一身剽悍气息,但规矩丝毫不差,进了后花园之后老远便俯身下拜:“小的郑五,见过老公爷。” 朱希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起来吧,应桢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派你来回禀?”他心里暗暗担心自家孙儿不懂收敛,或者那高侍读仗着伯父的威风过于傲慢,两人之间起了龃龉,或者干脆上升为暴力冲突,那可就真是好事变坏事,麻烦大了去了。 其实他心里并不算是很怕高拱,毕竟他的身份摆在这里,成国公的政治影响力摆在这里,高拱就算想动他,皇帝也未见得连这种事都随着高拱的性子来。 但他很怕麻烦,尤其是他一贯坚持的为臣为官理念,就是万事以和为贵,对于高拱这样的帝师宰辅,他倾心结交还来不及,怎么会愿意跟他冲突? 但眼下事情恐怕真的有些大,因为郑五并未起身,而是果断地道:“应桢小少爷交待:事关重大,请老公爷先屏退左右。” 朱希忠倒不怕郑五会对他不利,只是听了这话,心里担忧更甚,下意识由躺改坐,面沉如水地朝身边人一挥手:“你们退下。” 众人退去,朱希忠强装镇定地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启禀老公爷。”郑五答道:“应桢小少爷说:高务实献给万岁的香皂神效无比,现在已经得万岁准许,准他独家生产,面向民间出售。高务实方才明确表示,愿意接受我等京中各大勋贵世家的入股,同时……还有一些优惠。” 第216章 公侯满堂(上) 白天参加见心斋踏青聚会的,都是十岁上下的小孩,就算身份惹人注目了一些,到底影响有限,朝廷大员不会太过放在心上,皇帝直属的东厂方面也不会太过在意。 但到了下午,成国公朱希忠忽然发出一拨请帖,邀请在京的一批勋贵大员去他家赏梅,就不能不引起东厂注意了——锦衣卫方面没有反应很正常,毕竟现在的锦衣都督就是朱希忠的亲弟弟朱希孝。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的冯保已经出了东安门,亲自赶到延禧寺南边的东厂衙门听取手下大小珰头们的汇报。 东厂有一座朝南的大门,大门终年紧闭,以增加一种诡秘恐怖气氛。而真正的大门在西南面,供人出入。这座大门内为正厅,厅左另有一小厅,里面供有岳飞画像。大厅后有一砖影壁。壁上雕有狻猊等兽和狄仁杰断虎的故事。厅西有一祠堂,里面供奉着历代掌东厂宦官的职名牌位。祠前有石坊,坊额上刻有“万古流芳”四字。稍南是座刑狱,专门用来收系重犯。 历史上,万历初年时,冯保作为张居正在宫内的盟友提督东厂,威权极盛,遂另建一处东厂衙门,称作内署,而以原建东厂为外署。当时内署中立有一块横匾,写着“朝廷心腹”四字。这四个字里透露出的得意,简直溢于言表。不过此时还是隆庆年,冯保的地位还没到那一步,所以东厂还没有内外之分,他此刻来的正是东厂唯一的主衙。 “厂督,成国公宴请诸大勋臣的理由是久病初癒,恰好园内梅开二度,是以心情畅快……又闻近来京营改制,京中颇多将兵心中不安,是以出面召集诸勋贵至府上劝慰安抚。”一名珰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话你信吗?”冯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本督要听的可不是这些废话。” 那珰头一时语塞,旁边另一位珰头忙道:“督公息怒,卑职等只是按例汇报,并不是真的就信了……成国公宴请之事,方才督公赶来之前,卑职等已经商议分析过一阵,认为大致有两种可能。” 冯保端着架子,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小饮一口,才道:“本督自提督东厂以来,可也没见过你们干出过什么名堂,此事既然你们已经有所商议,那便说来听听吧。” 在场珰头们都在心中暗骂:我们东厂名声够差了,干出的名堂越多,骂名就越盛,先帝时又不肯重用宦官,连带咱们也只能憋着。今上又是个宽和仁恕之君,咱们要是挑事,只怕第一个吃罪不起的就是你冯督公吧? 按照明朝制度规定,东厂中设有提督太监一人,俗称东厂提督、厂公、督公、厂主等。下设掌贴、领班、司房四十余人,十二伙管事,按子丑寅卯排列,各领珰头办事,共计百余名,其下有番役千余人, 东厂提督的关防上刻着“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比之其他官署多了“钦差”的头街。既然有皇帝钦差的身份,一切所为均代表着皇帝,自是不会有任何人胆敢相违忤了。此外又刻制密封牙章一枚,上刻“东厂密封”四字,专门用来密封上奏的情报。 既然豢养了如此众多的大小特务,必然要用他们去刺探情报,被刺探情报的对象,则包括了除皇帝之外的所有人。搜罗情报称作“打事件”。打来的事件内容涉及甚广,大到命案,小到雷击、火灾,乃至柴米油盐价格。可以说,天下官吏军民一切行止言论,理论上尽在其侦伺之中。 倘若都是这样打来的事件,虽有弊误,终究是对下情的了解,即使官民受制于特务,也是皇权专制政体所致,怨不得别人。但事实却远非如此,那些东厂的番役们往往并不是自己去打事件,而是花钱从地痞流氓那里去买事悠扬。地痞流氓为了钱财,何事而不可为?挟忿诬告,诱人为奸,无中生有,结果冤案屡出,官民深受其害。 设立东厂特务机构,其目的原本为缉查谋反、大逆及所谓“奸党”,也即用来对付政治上的反对派。正因为如此,在明代不管是独夫暴君也好,不论是仁德明主也罢,自从东厂设置以后,再也没有谁想过将其废掉。只不过有些皇帝认为这事不大光彩而稍加遮掩和限制,倘若遇到暴虐庸蔽之君,特务的活动便会在放纵中更加无所惮忌,这时的东厂于是便成为专权太监铲除异已的工具,显示淫威的屠场。 嘉靖帝政治手腕到位,又比较不关心颜面,所以对宦官依赖度不高;隆庆帝偏偏又有高拱这个情同父子的老师可用,连司礼监掌印之任命都征求高拱的意见,冯保及东厂自然也就难有发挥的余地。这种时候,东厂之人当然不敢冒失,更不敢猖狂妄为。其实这也是历史上隆庆驾崩时冯保想方设法、不惜假传遗诏也要混进“顾命”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珰头们腹诽归腹诽,让他们跟冯保顶牛,那是万万不敢的。 头一位说话的珰头答道:“厂督,卑职等人以为,成国公今次召集诸勋贵夜宴,以上理由未见得有假,但肯定不是主因。” 冯保闭上眼睛,爱理不理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珰头便继续道:“卑职等人分析了两个最后可能的原因,第一是京营改制之事已争议到关键时刻,成国公需要与诸位重要勋贵达成一致看法;第二则是与今日上午,太子伴读高务实邀请诸位勋贵家中嫡出子弟春游踏青有关,但具体有什么关联,目前还无从得知。” 冯保突然睁开眼,一摆手道:“京营之事,内阁和兵部还在僵持,成国公历来是极能忍让之人,他不会冒头反对即将成为定论的大政,无论是赵阁老获胜,还是霍本兵获胜,他都只会上疏说一切听命行事。尤其是眼下赵阁老那一方占优,他为了避嫌,更不会坚持要武臣独掌——上次不就已经和英国公一道请辞了么?” 众珰头纷纷表示“厂督高见”、“厂督明见万里”等等。 冯保又道:“原本,文官武将相交过厚,便是最惹人生疑之事,高务实虽然未经科考便特旨为官,并且只是个不入流的无品官,但究竟是挂着翰林院的名头,总归也是文臣一类,他与勋贵子弟一同出游,你等为何没有善加监视?” “这个……”众珰头面有难色。 冯保冷笑道:“咱家知道,无非是朱希孝这个锦衣都督让你们觉得不好干得太过,是吧?可是你们可别忘了,我东厂原本就要监视锦衣卫,即便厂中许多人——包括你们之中许多人,都是从锦衣卫过来的,但也不能因此忘了自家差事!否则,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就不要怪咱家不讲情面了。” 众珰头能说什么?还不是唯唯诺诺,表示不敢忘记职守。 冯保话锋一转,又道:“当然,咱家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那高务实邀请的都是些小辈,年岁不大,你们一时忽视,也还情有可原。但是!”他语气忽然严厉起来,缓慢但极具压迫感地道:“自今日起,对于这些人,绝不能再轻忽大意了!” 第217章 公侯满堂(下) 冯保在东厂做出的指示,按理说应该是非常机密的,但事实是,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亲自坐镇兄长府中的锦衣卫都督朱希孝就收到了详细汇报。 不要误会,朱希孝并不是要作死,派锦衣卫密探反过来监视东厂,而是……东厂之中自然有人来向他通风报信。 东厂本职之中就有一项是监视锦衣卫,为何反而会有东厂重要人物把消息往锦衣卫都督这里传? 因为厂卫在此时,已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了。 此事如要详细分析,未免说来话长,简略的讲一下就是既有历史渊源,又有人员互为流动的原因。 厂卫并行之初,锦衣卫的权势更盛于东厂,厂权的发展,初起于汪直之设西厂,再起于刘瑾复设西厂并置内行厂。刘瑾败后,西厂、内行厂俱革,而东厂由太监张锐掌领,与锦衣卫指挥使钱宁争相侦缉,这成为厂卫制度发展的关键。特务制度与所有制度一样,也就这样慢慢成熟起来。 到了后来,厂卫虽然是两个不同的特务机构,但其关键却是密不可分。因为东厂除去太监外,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档头、番子,均由锦衣卫选充。因此史书中才说:“厂卫未有不相结者,狱情轻重,厂能得于内。而外廷有杆格者,卫则东西两司房访缉之,北司拷问之,锻炼周内,始送法司。即东厂所获,亦必移镇抚再鞫,而后刑部得拟其罪。”(无风注:出自《明史·刑法志》)。 但密切归密切,却不等于东厂之人就“应该”有这么大的胆子,把厂公的指示这么干净利落地卖了——所以这里头又有这个时期的特殊原因。 众所周知,有明一朝,大多数时候东厂是压着锦衣卫的,但也有个别时期并非如此,譬如鼎鼎大名的嘉靖帝奶兄弟陆炳执掌锦衣卫时,锦衣卫的权势就完全不虚东厂。陆大都督的事迹知之者众,倒是不必细说,要说的是陆炳这人的做派。 陆炳好财,而且敛财有道,曾笼络凶豪恶吏为爪牙,侦知民间富人有小过,即收捕并没收其家财,积资数百万,营造豪华别院十余所,庄田遍布四方。但更关键的却是,陆炳也极会“散财”,史称“结权要,周旋善类,亦无所吝”,这才是他的聪明之处。 陆炳深得权谋之道,除了忠心服务于皇帝,还与当时的内阁重臣关系密切,特别是与严嵩勾结最深。但是,陆炳祸害政敌起来虽然从不手软,可在嘉靖帝数次兴起大狱,欲置许多朝臣于死地时,他又会竭尽全力加以保全,而且从未“构陷一人”,因此虽然害了很多无权无势的民间富人,却颇受朝中士大夫的好评。 正因为他左右逢源,做人做得简直太成功,因此官运也格外亨通。他是有明一朝唯一一个三公兼三孤(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的得主,人臣能得到的荣誉,几乎全部集于他一身。 嘉靖帝对陆炳的宠爱,还有一个事例可以证明:按照当年的规制,每逢上朝时,锦衣卫只有资格站立于大殿的西边。但嘉靖帝却单独为陆炳破了例,“特命上坐,班二品之末”。 陆炳之后,锦衣卫的权势虽然有所下降,但由于朱希孝是成国公朱希忠的亲弟弟,而朱希忠正是当年和陆炳一起救出嘉靖帝的人,因此锦衣卫在此刻仍然可以与东厂分庭抗礼。而朱希孝也因为陆炳当年的成功,在很多方面刻意模仿,又加上他兄长朱希忠也是个深结文臣的勋臣领袖,因此能保锦衣卫权威不落。 如此,再算上厂卫之间原本的渊源,东厂之中愿意跟他保持“非同寻常”关系的人,自然也就少不了了。 朱希孝面如重枣,身材高大,身上穿的当然并非普通飞鱼服,而是大红蟒袍——这是嘉靖时期就获赐的特权。此刻,他正拿着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信纸,面色如常的看着。 看完之后,也未见他有什么惊诧、愤怒之类的表情,只是微微抬头,露出一丝人畜无害地笑容,对送信的番子道:“请转告你家大珰,他的好意,朱某这厢拜谢了。” 他没有说收到消息之后要怎么办,那番子也根本不问,只是客气中带着亲热地躬身一拜:“都督言重了,我家珰头说,厂卫还是要一体同心为皇上办差才是正理……都督,卑职还要赶回去复命,就不多打扰了。” 朱希孝站起身来:“我送你吧。” “岂敢岂敢!都督留步,留步!”那番子才是个什么身份,哪里敢当朱希孝一送?当然,他也知道朱希孝只是做个态度,但不论怎么说,心里头还是格外舒坦,想想东厂那位,再对比眼前这位,真是恨不能回到先帝那时…… 番子走后,朱希孝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沉着脸朝内堂花厅走去,花厅前的家丁自然不敢阻拦二老爷,不过朱希孝却自己止步了,朝领头的管事问道:“国公爷他们谈了这么久了,还没好么?” 那管事挥手把身边其余家丁赶开,才附耳过来,小声道:“二爷,您知道的,那入股的份额有限,大家伙先是仔细见识了一番香皂的神妙,然后就因为份额问题僵持不下,幸好老爷威信卓著,左右开解之下,刚才好像已经有些眉目了。” 朱希孝点了点头,道:“那我再等等吧。” 但是话音刚落,花厅的门便被推开了,里头谈笑宴宴地鱼贯而出一群蟒袍勋贵。 朱希孝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是哪些人:自家兄长、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璧,临淮侯嫡子李言恭,镇远侯顾寰,阳武侯薛干,丰城侯李儒,襄城伯李成功以及应城伯孙文栋——刚才的形容有点问题:这里面李言恭因为不是临淮侯本人,没穿蟒袍,但他因为早就挂名在锦衣卫,所以也穿了一身飞鱼服,倒也与蟒袍看着相似。 这一来,内院之中可真是群蟒云集,公侯满堂。 第218章 财帛动人(上) 这是一场利益分配的聚会,高务实许下了香皂厂足足四成毛利的干股分红。 其中成国公、英国公、定国公三位国公和临淮侯各占股百分之五,镇远侯、阳武侯、丰城侯三位侯爷各百分之三,襄城伯及应城伯两位伯爵各百分之二,这里就占去了百分之三十三,剩余百分之七的空余份额暂时保留,但高务实没有明确表示用作何处,勋贵们也没有多问,只在心中思忖。 咋一听来,每家勋贵的份额似乎都不多,但狠就狠在,高务实给出了一个为期五年的“低保方案”:京华香皂厂每年无论盈利与否、盈利多少,均按照每年至少十万两白银的最低分红保障额度进行分红;如果盈利超过十万两,则按照实际盈利进行分红。 也就是说,哪怕高务实自己亏成傻狗,每年参与分红的金额也有十万两。那么,百分之五的分红,就是五千两;百分之二的分红,也有两千两。 这不是后世某些无知电视剧里动不动就十万两、百万两的乱来,大明此时的物价足够低,大明官员的工资和赏赐,也低得惊人,即便两千两,也是一笔绝对不能轻忽的巨款。 物价此前已有说明,此处就不赘述了,咱们就以戚继光为例,说一下朝廷赏赐,读者诸君可以自行对比: 历史上戚继光北上后,青山口大捷,戚继光得御史上疏报捷请功,结果“疏上,钦赏银三十两、纻丝二表里”。 因旧功进右都督时,部覆赏“银三十两、纻丝二表里”。 修成空心敌台四百七十二座,谭纶亲自上疏为戚继光请功,都要夸出花来了,结果部覆的时候,对戚继光好评倒是写了一大堆,结果一到银子,“钦赏银二十两”。 隆庆六年因为戚继光多年来调度精明,战守得宜,蓟镇为九边最安静的一块,时任顺天巡抚为其请功,部覆“奉旨赏银十两”。 万历元年,戚继光挐子谷之战报捷,时任蓟辽总督刘应节亲自代奏请功,夸戚继光“总理戚某,文武兼资,才识相合。誓众则捐身报主,精忠可贯乎天日;治兵则转弱为强,训练真动乎鬼神……足称振古之名将,无愧万里之长城!功当首论。”结果部覆仍然是那句“钦赏银二十两,纻丝二表里”。 所以,两千两、五千两是个什么概念,读者诸君当有睿断。反正按照此时的均价来说,一头猪大概1.5两银子,就算只是两千两,也能买一千三百多头猪了;如果是面粉,换算下来能买后世一百二十吨,也就是两万四千斤(现代市斤)。 在生产力远不如现代社会的大明,这真不是个小数字。 国公也好,侯爷也罢,更别提伯爵们,他们地位虽高,还能吃些空饷,甚至驱使军户为自家服务,可架不住府上花销也多,能多这么一笔钱,可不是随便就能无视的。 要知道,那位国丈爷李伟家中,因为所赐房子不好,皇帝都是等到内库宽裕一些之后才给了一百两银子作为修缮费呢。 正是因为这样的实际情况,所以有时候高务实甚至觉得,除开九边一些总被游牧袭扰之地和遭灾地区之外,大多明人的日常生活压力,说不定比后世还要轻一些——当然你非要说他们没有汽车、没有电器,那就有点抬杠了,毕竟高务实所指的是生活压力。 试想,后世之人若是和明人一样生孩子以多为贵,怕不死大部分人得活活累死?可现在呢,家里生五六个完全是正常现象,更多的十几个也不在话下,人家居然也能过下去。当然,论教育水平肯定就不行了,可那又跟整个社会制度和风气有关了:明人读书几乎只能去做官,后世读书去做官的总是少数吧?所以若把不做官的“读书人”类比成明人学手艺的孩子,这个对比也就不那么夸张了。 总而言之,高务实这一波“让利”绝对称得上诚心正意,是真金白银的拿出来做人情了,诸家勋贵对此无法不领情。 当然,这些久历宦海的勋贵们不是小孩子,现在也不大敢把高务实当成寻常小孩看待,所以,高务实既然付出利益,必然要有所交换,刚才勋贵们聚会所商议的,除了份额分配之外,就是以这件事为主了。 不过高务实提出的条件实在过于简单,以至于这些勋贵都有些发懵,甚至觉得他根本不必提出来——高务实只是希望他们在家里把清洗之物均换为香皂,此外就是宴客、出游、聚餐之后,公开净手并使用香皂等等。 这算什么条件?那香皂如此好使,刚才大家也都亲自试用了,今后肯定是要换用的,这条件跟没提有什么区别? 正是因为太简单太简单了,所以方才大家伙仔细分析了好一阵,觉得高侍读这话莫非只是随口找了个借口,真正的条件还没提出来?可是,各家子弟的汇报却都完全一致,真的就是这样一个条件。 到了最后,还是财帛动人心,既然人家不提条件,那就当没这回事呗,乐得装糊涂。反正宫里的消息也明确了,皇帝陛下的确已经接受了高侍读的进献,也把香皂的独家生产以口谕形式专授给了他,那还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呢? 密会之后,当勋贵们把接受高务实干股并同意他提出的交换条件的消息传回高府时,高务实就笑了。 香皂厂近四成干股当然不是一笔小数,而且根据他的估计,十万两只是一个相当保守的估计,毕竟香皂这种东西,日常消耗并不算小。 虽然市场培育和铺开都需要一段时间,但现在已经开始酝酿风潮,而高务实却不急于敞开出售,他还要继续累积这种期待感,不出则已,出必大卖,不搞出洛阳纸贵的气氛,怎么对得起他的铺垫? 至于让利这么大,要求却如此之低,是不是太亏了,这个就是双方认知不同的问题了。 第219章 财帛动人(下) 在勋贵们看来,高务实因为高拱的地位关系,实在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帮忙去做的,更没有什么需要畏惧他们的,所以他们觉得高务实的条件提了跟没提一样,轻松到甚至让人觉得其中有诈。 可是在高务实看来却非如此,这群勋贵虽然在打仗方面已经完全没有指望了,但他们仍然是大明权力体系之中的重要一环。虽然自土木之变后,勋贵势力几乎算是退出权力中心舞台了,但事实上他们作为与国同休的一部分,无论其政治象征意义也好,还是在卫所经济中掌握的权力也罢,乃至于在将来高务实设想中的大改革里头需要扮演的角色,都需要高务实把他们笼络起来,加以改造和引导。 在高务实看来,一个国家,在大明这样的时代,一定是需要所谓精英阶层的,但是高务实同时也要求,这些精英阶层必须是真正意义上的精英,而不能是坐在祖先功劳簿上吃空饷的废物。所以,改造和引导必不可少,而在改造和引导的过程中,好好配合的一部分人,将成为改革后的新精英阶层、新勋贵,不肯配合或者跟不上队伍的,那就不好意思了,大改革就是淘沙的大浪…… 高拱的改革,在高务实想来,只是他计划中大改革的先声,因为高拱囿于时代局限,不可能有太多对大明根子上的改动。譬如说,高拱对吏治的改革,无论是四侍郎制、强化官员考核、加大对举人的任用等等,在高务实看来都是治标,甚至治标都谈不上,只能说是修修补补。而高务实自己将来要动的,却是分步骤改动整个科举体系! 这两者之间的难度,根本不能以道理计,前者只要权力够就行,反对的力量不会太大,毕竟再怎么改,科举本质没变。后者就不同了,一个弄不好,就是身败名裂。 因为高务实绝不能容忍全国的精英只学“语文”一科——儒学当然不能说只是个“语文”,最起码还得加上哲学什么的,但从效果类比来说,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了。 全国官员都是哲学家?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可是那有什么鸟用? 高务实作为一个以红朝基层小官员身份穿越的人,他在大学学的是法律,在党校学的是经济——说实话这也是当时最流行的“配置”之一,所以他怎么可能认为只学儒家就能改变中国的命运? 还不要说法律和经济这些偏宏观的学科了,更基础、更具体的数学难道不要搞?物理难道不要搞?甚至化学难道不要搞? 别说这些都得要搞起来,甚至连财会,高务实觉得都必须得搞——你瞧瞧大明这渣一样的税收和财政体系,本身就渣到让人无语了,而与之相关的核算体系、审计体系等等,全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甚至根本就没有! 要不然能出现徽州丝绢案这种错了近两百年的“冤假错案”?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怎么重新打造一个新的财税体系?怎么搞好将来的进阶版市舶司——海关?甚至,怎么通过各项经济数据来确定某个地区应该交多少税? 做这些事情,真不是区区一个高务实就能搞定的,他需要人才,大量的、专业的人才,能发掘的尽量发掘,没有能够发掘的,尽力培养! 改造一个国家,真的不是开发几件兵器、练几支强军、乃至建几个工厂就能完成的。 打个比方:要不是后世党的组织力量足够强大,能有在三四十年时间里,从中央财政几乎破产的超大号朝鲜,一跃成为世界第二经济体的伟业? 这里头靠的难道是西方整天鼓吹的皿煮籽油? 显然不是,这里头靠的正确的发展方向、强大组织能力以及……聪明勤奋而又忍耐力爆表的中国人民。 没有正确的方向,再怎么加油干都是走弯路;没有强大的组织能力,一个决定下来十年还动不了工,啥事也办不成;没有聪明勤奋而又忍耐力爆表的中国人民……自己想去。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高务实只是走了笼络勋贵集团的第一步:利益捆绑。 如果换句话说,那就是:高务实打算带着他们飞。 等他们体会到飞的快乐之后,再一步步告诉他们:我们还能飞得更快乐,要不要来? 香皂厂可以,别的工厂也照样可以,甚至将来的海外贸易,高务实也一样要带着他们飞…… 一个人,救不了大明,但一个集团、两个集团、三个集团…… 能从改革中分润到好处的人多了,改革自然就有希望了。这就好比,刚刚改开的中国,还有很多人头脑转不过来,纠结“姓资还是姓社”,改开三十年后、四十年后,还有几个人纠结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纠结呢?因为成果摆在这里,并且这个成果所有人都享受到了——最多就是有人多一点,有人少一点罢了。 这才是真正成功的改革啊!纵然在改革的过程中也会出现一些问题,一些阵痛,可是谁敢说大方向不是一路向好? 但红朝改开,有那位南巡老人坐镇,没有人能翻起什么风浪来,直到看到阶段性成果;高务实现在却哪有那样巨大的威望和实力?所以他只能一步步引导思维、捆绑利益。 从选择救明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不一定是劳力,但一定劳心。 “告诉韦希旻,执行第一个锦囊中的计划。” 高务实坐在书房之中,原本正在练字,听了高陌的汇报,他只是这样淡淡的回了一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高陌早已经见识过自己的惊人能力,在他面前再装小孩子的天真烂漫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把“神童”这个角色扮演好算了,反正大明出了那么多神童,也不多自己这一个。 反倒是在高陌走后,高务实摸出一串钥匙,选中其中一把,打开自己书桌下的一个小铁箱子,拿出一叠书稿和画稿,喃喃自语起来。 “离正式进宫伴读还有半个月时间,我要不要抽空跑一趟蓟州?毕竟这件事交给谁办都不如我亲自跑一趟……可是我去蓟州见他,合适吗?会不会引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高务实的目光有些闪烁。 第220章 开平之行(上) 高务实正式“上班”之前,果然去了一趟蓟镇,但并非直接去蓟镇,而是跑得更远了一些,直接到了永平府。 永平府在后世包括了唐山和秦皇岛的大部分地区,治所在卢龙县。不过永平府真正的头号官员既不是永平知府,更不是卢龙县令,而是整饬永平道海防水利兵备副使,简称永平兵备副使,又称蓟州兵备副使。 眼下的永平兵备副使乃是吴兑——那个在高拱上次被迫致仕时唯一敢冒险相送的高氏门生。 高务实到永平当然是要去见他的,那不必多说。 吴兑今年四十有六(虚岁),与高务实年岁相差接近四十岁,但他近来也屡屡听到恩相这位侄儿乃是大明又一神童的消息,对于高务实被特旨简拔为太子伴读一事也知之甚详,因此见面之时并不敢托大,照着师兄弟见面的礼仪,给足了面子。 高务实来见他,主要用意在于买地——不是买良田,而是圈了很大几片在现在看来没什么用的荒地、滩涂以及无主荒山等,这个倒是好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麻烦。尤其是滩涂,多年前朝廷就有政策,沿海居民数次往内陆迁徙过,所以现在人口也很少。 荒山荒地也没有关系,蓟州乃是著名军镇,民户为了避免动不动就被打草谷,相对居住得比较集中,而高务实划出的大多数地区,看起来都属于这种鸟不拉屎之地。按照大明地方官员对良田以外地块基本毫不在意的习惯心态,吴兑拍着胸脯保证这些废地卖给高务实完全没问题,价格也好说。 真正有麻烦的,在于高务实看中了开平中屯卫的治所——开平镇。 但当吴兑皱着眉头表示这块地方乃是军屯卫所之治所,要买下来在程序上有不少麻烦的时候,一直在他面前表现得很谦逊、很好说话的高务实高师弟,忽然变得不好说话了,他坚持表示这块地自己必须要买,为此不惜提出“我自出资,为该卫新造一城以迁之”。 吴兑闻之愕然,然后力劝高务实不要这样……呃,不要这样胡乱花钱。 开平中屯卫治所又称开平镇,绰号三门庄。秦时属右北平郡,汉朝于此置石城县,后易名海阳县,晋以后属辽西郡。五代后晋皇帝石敬瑭,割地给契丹(后辽国)属平州,“以俘户置滦州”。 这里负山带河,上临榆山,下临榆河,先后统辖义丰县、马城县和石城县,万岁通天元年(武则天称帝元年,696年)改石城县。义丰县,“本黄洛城,汉属辽西郡,久废,五代后唐末年,入契丹。辽世宗时,置县,户四千”。 大明永乐元年(1403年),开平中屯卫先从大宁沙岭内迁至真定(今河北省正定),后于永乐三年再北迁至石城废县,由此,石城县因驻有重兵,成为重镇,从此称为开平镇,至今已有百七十年。 开平早前原是个低矮的小土城,成化二年时,经都察院右都御史李公奏准皇上,由永平府通判段玑、忠义中卫副千户陈旭主持重修,仅花半年时间,建成了周长四千六百三十九丈,高两丈三的新城墙,并开设南门,以正面势;作东西门,以通往来,还浚水道,架桥梁,开挖护城河。城墙在东西南均有城门楼,唯有北面只是一个券洞,所以开平俗称“三门庄”。另外在南门外有吊桥一座,后改石桥,名曰“普光桥”。 按理说,这个开平镇并不算大,而且明人修城的成本本身挺低,就算按照原始大小新建一城,花费约莫不超过五万两银子,但问题在于,你新建一座小城给人家,不光是修城就完事,还得建房、还得迁徙等等,麻烦事一大堆,要花的钱也就多了去了。 更何况,开平镇既然是军镇,他这个兵备副使虽然军民都管,可级别上却不可能决定开平一镇的迁移。这种事情,必须蓟辽总督、顺天巡抚加上蓟镇总兵三人同意,然后上疏朝廷申请迁移,朝廷批准了才算数。更何况,开平中屯卫本身在建制上又隶属万全都司,这又跟京师勋贵扯上关系,如此互相牵扯之下,这件事想办下来,比批准高务实买下再多的荒地荒山都难上一百倍。 但高务实却似乎仍然不肯放弃,坚持亲自前往开平查看。吴兑有心不管,又怕高务实给自家恩相惹出事来,不得已只好亲自陪他跑了一趟。 高务实于是实地考察了一番,发现成化年间规划营建的这座开平城,城内有四条大街,交叉呈十字形,十字街交叉点即为城中心。也是城之最高点,乃是当地人俗称的“阁上”。阁的东南西北分别称为:东、西、南、北大街。城内外有九个庄、十八条胡同、九座桥、四个花园。 论面积的确不大,看那些低矮的老旧土房,价值大概也不怎么样,就算真正按照高务实所言,迁徙花费全让他自己掏腰包,大概也就是十万两之内可以搞定。 然而吴兑说的麻烦,也的确是麻烦,毕竟迁徙一个卫所,已经属于国家大事,而开平中屯卫的麻烦还在于它的建制和隶属,放在后世的话,它这种情况属于多重领导——上头哪一级都要同意,事情才可以办。 眼下的蓟辽总督是谭纶,不过马上要上调京师,接下来接任的是现任应天巡抚刘应节,他是张居正的同年,但按照高务实的看法,属于可以拉拢的对象,现在“高党”正在拉近跟他的关系。接任顺天巡抚的人选,大概率是杨兆,而吴兑若无意外,会升任宣府巡抚。 高务实脑子里一瞬间想把吴兑留在蓟辽,出任顺天巡抚,但转念一想却又不行,因为不去宣府的话,接下来的俺答封贡就混不到功劳了,所以不光要去做宣府巡抚,最好还要比历史上早几个月。 杨兆是现任整饬蓟州喜峰西路屯田参政,也称密云参政。这个人高务实不是很熟,只记得他是陕西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比吴兑早一科,所以资历更足,这可能也是历史上他接任了顺天巡抚,而吴兑只捞到宣府巡抚的原因。 不过,他既不是高党,也不是张党,目前在朝中没有明确的阁老级靠山,按照一般情况来说,要拉拢一下并非不可能——这里还有个先决条件,即张居正除了同年和门生之外,喜用南人。而高拱则不太一样,他虽然对同年和门生也一样照顾得多一些,但对于南北之分,相对来说却没有特别的讲究,甚至对于河南老乡也没有太多关照,反倒是对于山西人稍有照拂——这可能是因为晋党属于盟友的原因。 第221章 开平之行(下) 那么,要想“地方政府”提议迁徙开平镇这件事,到杨兆这里就要打个问号了,不过高务实觉得,如果只有杨兆一个人不同意,麻烦虽然有,但还能克服。 接下来要搞定的则是蓟州总兵戚继光。这个问题高务实认为不大,因为戚继光不是文人,而且素来“会做官、会做人”,只要自己能说服三伯高拱,高拱流露出要迁徙开平镇的意思,戚继光基本上不太可能会冒头反对,只要把开平镇迁徙的地方交给戚继光指定就好。 为什么要交给戚继光来指定这个新的迁徙点呢?因为他是真正的军事家,开平镇迁徙到什么位置对军事防务最有利,这个问题一定是他看得最清楚,只要照顾到他这一点,他应该就不会有太多意见了——反正又不要他出钱。 戚继光这边如果点头,那就只剩万全都司。万全都司其实说起来真的差不多已经名存实亡,这个从山西开始,沿京师直到山海关的环状都司,原本就是特别划出来作为拱卫京师的一块防御带,实际上横跨了宣大(包括山西)、蓟辽两大总督区。 但是众所周知,都司的指挥使基本都是世袭来的,其高级官员如指挥使,很多都是勋贵。万全都司由于靠近京师,更是勋贵的集中地。勋贵势力早就衰退得厉害,这不必多说了,现在的各大都司早就不复当年威风,基本上地方官员都不大把都司当回事——甚至进士出身的县令都敢无视都指挥使,也就是举人补缺的县令,可能还会给都司一个面子。 但是,事关一个卫所的迁徙,却又不得不问都司的意见。如果是别的地方还好,无视都司它也不敢多说什么,万全都司毕竟地位特殊一些,勋贵太多,与靖难系勋贵大佬们的牵连也深,完全无视就未免吃相有些难看了。 好在,高务实对此早有铺垫,现在靖难系大佬们已经跟他成为一起分赃……呃,一起分红的好朋友了,让他们对这件事点个头,基本没有难度,毕竟迁徙要花的钱也不用他们出一个铜板。实在不行,高务实再给他们额外打发一点,也就是了。 这些情况,高务实心里想明白之后,却也没给吴兑解释,因为吴兑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高务实买这些废地干什么。 吴兑只是知道高务实的娘舅家,乃是几乎垄断了长芦盐场的蒲州张家,这些荒地烂地加起来,面积倒是不小,方圆怕不是有几百里,可是价钱却是烂便宜——还不到一万两。 当然,一万两是个很大的数目,一个北方地区的中府,一年都交不了折合一万两银子的税银呢。但数目大小要看对谁来说,如果这笔钱高务实打算开口找他舅舅要,吴兑估计那恐怕不算什么事,只当是给外甥的压岁钱了…… 但高务实非要拿下开平镇,吴兑就真的想不明白了,这破地方连种田就不大好,产量一直偏低,横看竖看好像也就几个小煤矿。可是煤本来就便宜,用途又很少,只能烧了取暖,如果想要运输到京师去卖吧,这成本又上去了,根本卖不过京西的本地煤。如果说高务实坚持要拿下的是迁安的地块,吴兑还能理解,毕竟那边出金矿,可这开平的烂地,吴兑就真想不出有什么必须要拿下的。 他当然不能理解高务实为何非要拿下开平,因为开滦可是历史上中国工业的摇篮之一,这一块地区不光煤矿储量极大,而且焦煤比例不低,同时还有储量可观的铁矿。 有焦煤,有铁矿,高务实要是还搞不出一个至少比当下先进不少的“钢铁新城”出来,他还穿越个鬼? 原本他对于开平这边的开发计划,还是要靠后不少的,但在阴差阳错得到百里峡投献之后,他发现这个计划可以稍稍提前一些布局了,因为……手里有钱了。 当然这个事也不是说搞就能搞的,人才、技术、迁移、新建等等,都要花钱,都要时间,高务实眼下手头要办的事情又多,香皂厂也还没有反哺,所以还是要一步步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先把地拿了,开一块煤田,一座铁矿,然后开始研究摸索炼铁炼钢,这还是要办的。无非就是先把规模控制得小一点,免得一开始就把架子铺得太大,搞得和当年张之洞一样,搞个钢铁厂居然搞成了“钱屠”,那就贻笑大方了,别的穿越者看了只怕要笑死当场。 考察完开平,高务实仍然逗留不走,这下子吴兑就有些不满意了,他堂堂一个兵备道,已经属于巡抚的预备人选了,哪有工夫一直陪着这位“小师弟”在这破地方瞎逛?高务实也看出了他的意思,主动向他致谢,并请他去忙他的正事,不必陪着自己在这边浪费时间。 吴兑本来是怕高务实在他辖区里出了安全事故,他就没法和高拱交待,但看了看高务实带着的一大帮武装家丁——这次他带了足足两百人的百里峡骑手——吴兑又放心了,于是告辞离去。 高务实恭送走了自己这位便宜师兄,依旧不急不忙,每天带着人在开平周围瞎转悠,闲来无事就找当地人聊天,当然问的都是些跟煤矿、铁矿之类物产有关的事情,全程陪同着他的高陌都搞不清楚自家这位大少爷到底想买多少地,要挖多少矿。 在他看来,大明的私矿虽然越来越多,但除了金矿、银矿、铜矿这种贵金属之外,其他的矿好像也没多大利润,而且风险还大——矿山管得严了,矿工容易闹事,矿工一旦闹事,事情还都不小,所以麻烦非常大;可你要是管得不严,那投入与产出的对比就越不能看,利润之低,有时候甚至能蚀本。 尤其是,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自家的大少爷老对煤矿有兴趣,这东西实在是非常非常不值钱,之前决定在京西挖煤,好歹还可以说有京师这种人口密集的巨城可以消费,但是在开平挖煤有什么用啊?这开平镇里头连军户带民户,甚至加上商户、娼优,也不知道够不够一万五千户人家,总人口撑死了不超过五万人。不仅人少,而且穷得叮当响,外头又到处都是荒山野林,砍柴烧几乎没什么成本,有几户人家肯烧煤?在这里挖煤矿,不是全得砸在手里坑死么? 他现在自认也是心腹了,不敢不劝谏主人,就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高务实听后只是哈哈一笑,回了一句:“开平的煤,我可舍不得拿来取暖用,你不必担心这个。”说完,又带他们去考察陡河水道。 这样的忙碌,直到一个人赶到开平为止。 而这个人,正是蓟州总兵官戚继光。 第222章 初会戚帅(上) 在开平,高务实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看到了大明的正规军——如果皇宫守卫不算的话——被后世称为戚家军的大明南军。 与想象中边军的半乞丐状完全不同,戚家军军容齐整,盔明甲亮,虽然戚继光本次是打着巡视防务的名头前来,只带了五百火枪骑兵,也没有在进入开平镇时摆出阅兵或者作战时的整齐军阵,但南军战士们那股昂扬的气势,甚至让高务实回想起自己当年观看国庆阅兵时子弟兵们的精神气来。 这就是成于嘉靖时期,纵横水陆南北,在三代帝王手中大放异彩,被称之为的戚家军么? 站在城楼上,看着从远处一路行来的戚家军,高务实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历史上的嘉隆万三代帝王,嘉靖被认为昏君暴君,隆庆被看做庸碌之主,而万历就更惨了,直接被强行带上了一个“明实亡于万历”的大帽子。似乎在这些人评价嘉隆万三帝的时候,都直接忽视了嘉隆万大改革之下民间百姓的生活日益变好,以及在这三朝源源不断涌现出来的名臣名将和他们做成的事业。 尤其是隆万时期,古人自己都看做煌煌盛世,也不知道怎么,到后世居然被反过来说成明亡的前兆了。 也不必举那些过于生僻的例子,只看冯梦龙在《警世通言》里怎么形容隆万时期的大明: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 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 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当然,也总有人不信中国人自己的记载,而信之于所谓外国学者,认为他们的记载才值得信任。 好吧,先不争辩这个,就依这些人的说法,来看看外国人怎么记载的隆万时期。 《利马窦书信集·四、利氏致西班牙税务司司长罗曼先生书,一五八四年(万历十二年)九月撰于肇庆》: “中国土地的肥沃、美丽,富有和中国人的智识与能力,真是卓越异常,太高太大了。如把他详细写出,那就需要几大册。” “在中国,人们虽俭于消费,但穿丝绸很是普遍的。此外也有麻类及其他东西制成的衣服,也是我们一般所没有的,他们用高粱与米酿成的各种酒类;因此,即使很穷的人,买五毛钱的酒,也可足一天之用,而不习于喝水。”——这里的“五毛钱”,大概是利玛窦自己的换算。 你看,在外国学者看来,大明万历年间,民间居然富裕到以喝酒代替喝水的程度了,倘若饭都吃不饱,而是“吃糠喝稀”,至于以酒代水这么夸张么? 这还不算完,且看接下来利玛窦的表述: “特别要提到的,麦子与稻米以及其他蔬菜,产量远超过西班牙,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这方面归功于照顾与播种的得法和土地的耕耘良好的关系,他们耕种似乎比我们更好。” “中国天生好奇与乐观,它整个看来象一座大花园,并有无可形容的宁静与安详。……总之,水陆两路,任人自取,好象一个大威尼斯。” “整个中国就象是由一位数学家所策划,是用圆规所测定,各村各镇有其位,……因为小农庄与小城市,既是如此众多,我可以说全中国就象一个无比大的城市。” “人们都说,他们可与罗马人的工程相比美。这些少许我所见到的真是太美了,街道修得笔直,铺地砖,牌坊处处有,比罗马城还多;由于这些牌坊,使城市变得更加庄严,显出国家治理得好,工程伟大,其上镶有大理石的碑文,刻上精美文字,似乎比我们的要好得多。” “中国土地是很清洁健康的,记得在那里没有发生过瘟疫和传染病,所以充满各处的是白发老人,虽然这事我们可以归功给良好的政府……整年有舞蹈和音乐、还有作乐的处所、钓鱼的池塘,和其他消遣的处所等。” “农夫皆备有一两件好看的衣服,以便见官员或朋友、或接客时用;平常都收藏起来。若没有好看的衣服,就不便接客或晋见官员。……一般老百姓与贵族的服饰又不一样,但外观都很好看,头发上有许多饰物。” “……我向阁下供认,我要叙述的事,若不是我亲眼见过,无法使人置信:一路港口连续,若是去广东,再去别的市场,连里斯本及威尼斯二大港口都没有如此大的装运吞吐量,在这里,一言以蔽之,可以买到任何人所想要的东西。一些邻国如日本、交趾支那、暹罗、马六甲、爪哇、摩鹿加及其他无不来中国贸易。” “这不能不算是一个最幸福的土地,物产丰富,盛产各种金银与各种宝石,河流纵横,湖泊密布、果树百花到处都有;所以这土地上的人既不相信,也不希望伊甸园,他们视自己现世所有的土地就是人间天堂了。” 正走神间,高务实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碰了碰,他这才回过神来,便听见高陌小声提醒道:“大少爷,前面那穿大红纻丝蟒袍的,应该就是戚南塘戚总戎。” 高务实凝神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高大,步履沉稳而又颇快的红袍大将正朝自己这边走来,他的身边原有几名将校跟随,这时也被他摆手留在了后方。 高务实这时穿着一身青色的文官常服,胸前是白鹇补子——这是按照他“假侍读学士”的从五品身份给出的标准。早前说过,这里的“假”,意思是“代理”或者“暂时”,虽然皇帝明确表示过高务实不论品级,但翰林院自己也是要面子的,你都假侍读学士了,相当于是代理着翰林院第二第三的职务,如果连个补子都没混上,你高某人不嫌丢人,我翰林院还嫌丢人呢。 而戚继光身上穿的蟒袍,按理说属于超品,论级别比高务实这个假五品,实际不入流的高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戚继光大步流星走上前来,高务实刚往前一迎,都还没来得及拱手,戚继光已经远远地站定,高举起手,一揖到底:“蓟镇总兵官戚某,见过高侍读。” 高务实本来堆了一脸的笑容,见了这一幕,直接僵住。 第223章 初会戚帅(下) 高务实出于一个后世业余小军迷的心态,想象过无数次自己与戚继光的第一次会面。如今戚继光的长相气度基本符合自己心目中的预期,但他一上来就如此谦卑的主动抢先行礼致意,却是高务实万万没有料到的,以至于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这在高务实自前世从政以来,都是极其少见的。 幸好,他的错愕毕竟只是一瞬间,马上他就反应过来,也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口中道:“小子侥幸之人,何敢当戚都督一礼?戚都督纵横南北数十年,水陆百战,无一败绩,实乃我大明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请都督万勿如此,小子实在愧不敢当。” 戚继光此时还不是“戚少保”,不过隆庆二年时,戚继光率八千铳骑突袭董狐狸牙帐,大破朵颜三万铁骑,因此加官右都督,高务实这句“都督”的出处便在这里。 此时戚继光正好直起身子,闻言也是微微一怔,但马上展颜笑道:“高侍读过谦了,戚某虽只是一介武夫,多少也读过几本圣贤之书,高侍读名动京师的大作《龙文鞭影》,戚某近来也托人送来拜读过了,斑斑大才,何称侥幸?” 高务实还没答话,戚继光却又继续道:“不过戚某方才这一礼,原因却还不只是如此。” “哦?”高务实隐约猜到戚继光要说什么了,但却不敢肯定。 “高侍读前次送来的文稿画册,于我大明而言,可谓万金不易!戚某不才,虽第卑位鄙,愿代大明全体武臣、军户,拜谢高侍读。”说罢,这昂昂山东大汉,再次躬身一礼。 “戚都督言重了,言重了。那不过是小子偶有所思,又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如此,所以才请戚都督站在大行家的高度来审视一番,都督如此这般,小子就真是羞煞愧煞了。” 高务实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他,戚继光自然不好让他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真的发力扶他——肯定扶不起呀,于是顺势站直,正色道:“戚某有句话,说来不怕高侍读见怪。原本此前戚某得知高侍读制出‘香皂’之物时,还觉得高侍读才华固然惊艳世人,但未免有些让人觉得用错了地方。然则,当戚某看到高侍读送来的文稿画册,才知道圣人诚不欺我,‘生而知之者上也’——高侍读想来便是这般天纵英才。” 高务实满脸苦笑,这下子是真的要愧煞了,可他又没法解释自己其实只是仗着穿越者的眼光超前才搞出那些玩意,反倒是戚继光,以一个“古人”身份,居然一眼就看出那些东西的价值,而不是把自己当做神经病,这才是真正的斑斑大才——不对,是天纵英才啊! 高务实这般神情,到了戚继光眼中却是另一幅景象,他还以为高务实一脸苦笑不说话是被夸得害羞腼腆了。虽然文武殊途,且以高务实的出身和学问,将来名登金榜基本没跑,假以时日,便是入阁辅政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可戚继光心里偏偏就起生起一种一定要呵护好眼前之人的心思来,于是露出笑容,道:“高侍读那些文稿画册中很多思考和勾画,戚某都觉得极有道理……原本若只是那些文稿中的构想,戚某还只能说高侍读之思如天马行空,虽是很有道理,却终究无从捉摸,恐怕难以看到成功之日。但待戚某看过那些画稿及说明之后,却着实又惊又喜,除了天纵英才,戚某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高侍读了。” 高务实依旧一脸苦笑,尴尬道:“戚都督,要不,咱们坐下谈点具体的吧,你再这样夸下去,小子只好在地上找个缝儿钻进去了。” 戚继光哈哈一笑,放眼一看,原来那城楼的楼台之上已经摆好了一方书案和两张太师椅,书案上甚至都摆好了香茗,知道那必是高务实所准备,于是伸手虚摆,道:“高侍读,请。” “戚都督乃是长辈,您请。” 戚继光略微有些诧异的看了高务实一眼,眼波之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也不多话,点了点头当先过去,高务实知道他虽然经常读书写诗,但必然也很少被文官们尊敬到这样,所以才会露出那一抹感激的神色。 这里要说一下自嘉靖年间倭寇肆掠以来大明的一种神奇风气。眼下有一种名士风潮甚盛,即自以为真名士者,无不追求“有致”。那么,什么是有致?明末时期的陈继儒曾经作了个解释,说“名妓翻经,老僧酿酒,将军翔文章之府,书生践戎马之场,虽乏本色,故自有致。” 也就是说,所谓的有致,就是不再追求本色,而是一种矫情,甚至是故作标致。而其中所列“书生践戎马之场”与“将军翔文章之府”,算是道出了文武关系和社会风尚在嘉靖后期已经发生两大转变:一是文人尚武,二是武将好文。 文人尚武这里先不去说,就说戚继光喜欢读书写诗,甚至后来还有《止止堂集》问世,就极有可能跟武将好文有关。 大概是从弘治、正德年间开始,大明的武臣发生一大转变,即变为“人思务文矣”。通俗点说,就是由于升平日久,再加之文武畸重,致使主将“类能操觚,而不娴弓马干戈”。 武将为何好文呢?究其根源,大概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为了扭转武将没文化的整体形象。武之不文,属于整体现象,历代都是如此,大明的武将们自也不能例外。二是好文可以提高武将的声誉。在大明朝,若要成为一代名将,而不仅仅是“悍将”,那并非仅仅凭借自己的卓越战功就行的,必须要借助“好文”,才能成为现实。通过“好文”之举,就可以“有所附丽而益彰”。譬如戚继光就因为好文,并且与汪道昆、王世贞、王世懋、沈希仪、唐顺之等当时著名文人交往,所以“其战功始著”。三是受重文轻武时风的影响,武将不得不好文。原本,明初之时以将对敌,武将的举动还算自由。而其后,武将就开始受制于出镇的太监,又受制于用以制约镇守太监的巡抚、总督。文官重臣握有兵权,又借助巡按纠参武将,这样武将又渐渐受制于巡按。这么一来,武将们面对“随在掣肘”的尴尬窘境,无奈之下,就“不得不文,以为自御之计”了。 可是,武将就是武将,即便像戚继光这样“好文”,也经常得到文官们的赞誉,可是归根结底,他又不会去参加文官科举,拿不到儒生们的功名,所以在和文官的交往当中,仍然免不了在一些不经意的场合下受到文官们的轻视。 而高务实对戚继光,无论是他在这个时代无与伦比的军事才能,还是在为官、为人上,为了做事不顾面子的务实态度,都是十分佩服的,所以他对戚继光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戚继光久历宦海,这点东西岂能看不出来?于是对高务实的观感就更好了。 第224章 高戚之会(一) 隆庆四年四月初七,高务实与戚继光会晤于开平西门城楼。 时人闻之,只当是一心向儒将靠拢的戚继光按照往常习惯,拜访来到开平游历的京城新贵、有着“小翰林”戏称的高务实高侍读,除了哂然一笑,别无余话。惟独张居正得知消息后,曾蹙眉沉思片刻,但也未曾当做一件大事看待。 然而,后世之人却对这次会晤颇为关注,众多学者纷纷发表各类著述,对此次会晤做出了众多猜测和推论。那时的史学界主流观点是,高戚密会一定谈及了包括后来明军的多项根本性改革以及明军军事装备发展更新的许多问题。 其实这个猜测大致没错,这一次高务实与戚继光的历史性会晤,虽然两个当事人事后均未对此作出解释或者说明,但的的确确是达成了一些心照不宣的约定,勉强也算是一份密约了吧。 但是,相对于多年之后才真正发挥作用的军事制度改革而言,高戚密会还有一些对于当前或者近期就颇有作用的交流,特别是对于一些火器的发展,高务实都对戚继光进行了一些思维引导。而戚继光则以天才军事家的敏锐性,认可了其中绝大部分构想,只是对于高务实表现自己将来将会建立工厂来提供这其中一些武器表露了一些将信将疑的态度——因为大明的军工制造,尤其是火器的制造,理论上是由朝廷垄断,而不许私人涉及的。 但是对于这个问题,高务实表示他会自己想办法,顶多将来需要戚继光领衔上疏一道,对此表示声援即可,具体操办无须戚继光担心。话已至此,戚继光不好多说,只能表示同意。 高务实与戚继光谈及的武器装备基本集中在火器之上,对于冷兵器乃至于盔甲之类,几乎没有提及。而对于火器的交流,又集中在三个大的方面。 两人首先谈及的不是枪,也不是炮,而是炸弹类武器。炸弹类武器,他们也谈了三类,分别是地雷类、水雷类和手雷类。 其实此时的大明,在炸弹类武器上的研发和应用水平上,都可以说远超西方国家。 譬如采用了机械自动发火装置的真正意义上的地雷,就是明代中国人发明的。如果要追根溯源,最早期的原始地雷甚至可追溯到宋代,而直到眼下隆庆年间,大明地雷的种类和发达程度均领先西方不少。 高务实当年闲暇时曾就这个问题看过一些书,他记得王兆春所著的《中国火器史》中就曾经介绍说,地雷是明代嘉靖时期曾任三边总督的曾铣所发明。当然也有些地方,譬如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里则说,在明代初期1413年焦玉的《火龙经》里就有机械发火装置的地雷,但其实《火龙经》应该是嘉靖以后的明人之伪作,假托明初而成。所以,地雷发明者的荣誉还是应该还给曾铣。 “地雷是埋在地下爆炸的火器,创制于嘉靖年间。据《兵略篡闻》记载:‘曾铣在边,又制地雷。穴地丈许,间药于中。以石满覆,更覆以沙,令于地平,伏于地下,可以经月。系其发机于地面,过者蹴机,则火坠药发,石飞坠杀人’” 地雷被曾铣发明后,迅速被其他人不断改进,延伸许多新品种。 “据《筹海图编.经略三》记载,丹阳的邵守德用生铁铸成一种地雷,内装火药一斗多,并用檀木砧砧至雷底,砧内空心,安火线一根,通出壳外。地雷制成后,选择敌必经的要路,‘掘地成坑,连连数十,将地雷埋在坑内,用小竹筒引出火线,土掩如旧。’雷中安有发火装置,敌军经过时将其踩爆,群雷震地而起,火炮冲天,雷壳破片如飞蝗四出飞击,人马纷纷毙命”。 到了万历时期,明代地雷的发展更是达到了一个高潮,“《武备志》卷一百三十就记载了十多种”,这其中有踏发式地雷,有拉发式地雷,有点发式地雷,还有绊发式地雷。而西方使用地雷应该相当晚,真正意义上自动击发的地雷可能要晚于明代两百年左右,到日俄战争时才有俄军使用地雷的记载。 高务实其实在给戚继光的画册中也没敢拿出太超前的东西来,此次密会也只是初略的谈了谈一些发火装置,无论踏发、拉发、点发还是绊发,高务实都给出了简单的制造方法——其实这个东西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思路对了,并不难办,而戚继光本身就是火器专家,所以高务实也就没有细谈了,毕竟他们俩时间都很紧张,不可能在开平耽误太久。 但是原本历史上大明就自己搞出来的一些地雷,譬如踏发式地雷的代表“炸炮”,拉发式地雷的代表“伏地冲天雷”,点发式地雷的代表“无敌地雷炮”,绊发式地雷的代表“万弹地雷炮”之类,高务实都给出了制造思路。 历史上的第一枚水雷,也是明人发明的,不过那是在万历十八年,名字叫“水底龙王炮”。不用说,高侍读抄书不倦,把这个初级水雷产品的制造思路也提供给了戚继光,不过戚继光表示这东西在北方可能用不太上,建议高务实交给刘显——戚继光是个在官场上颇为敏感的人,显然他已经知道刘显实际上已经投效高拱一派的事了。 不过高务实发现,戚继光在提过了刘显之后,明显还有些欲言又止,不禁笑道:“此乃军国利器,小子虽然不才,也不至于藏私,我知道戚都督一定是希望我把这水底龙王炮的制造方法再多给一个人——广东总兵俞虚江,是吗?” 虚江,是俞大猷的别号。 戚继光见高务实面色如常,并无丝毫不满,不禁感慨此子年纪虽幼,但论大气,却是不逊前贤,也就不多客套,点头承认道:“刘总戎虽也是南军,但此刻毕竟远调贵州,何日再回狼山尚不可断,而俞总戎则是广东总兵,一直都在跟倭寇交手,且手底下有一支能征善战的水军,他若有此物,必能如虎添翼……如此,则我大明之福也。” 高务实笑着点了点头,道:“好办,戚都督可以把我那画册中的水雷制造之法派遣稳妥之人亲自送去广州。” 第225章 高戚之会(二) 高务实当然是要涉及军工产业的,而且他也不担心朝廷的制度问题,因为明朝一贯有一种神奇的惯例,即某件事情如果没有先例可循,则通常要由某位文臣提出,再由内阁商榷,最后由皇帝确定是否照办。一般来说,皇帝虽然有决断权,却很难自己提出——这不是某种制度,倒有些像君臣默契。 但既然是文官“提案”,高务实就一点也不慌,无论是现在如日中天的所谓“高党”,还是高拱的盟友“晋党”,随便挑一位出来上疏说一下,就算走了“正规流程”,接下来,只要有任意一位阁老表示同意,就能提交给皇帝“圣裁”。 不过按照时间来看,如果隆庆帝还是会英年早逝的话,高务实很难在隆庆时代进入军工产业。不过没关系,只要稳住高拱顾命首辅的地位,再把历史上对他射出致命冷箭的张居正扳倒,到了万历朝再涉足军工也不碍事。 毕竟老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盲目铺开太多的产业,步子大了是会扯到蛋的。 所以他并不着急水雷类产品的设计制造方法外流,一方面是俞大猷那边四处剿灭浮海而来的倭寇,对于水雷这种东西的确有需求,另一方面也是他不在意这点八字还没一撇的所谓“产业”。 水雷这种东西,作为一种绝大多数时候都用作单纯防御的武器,用处再大也有局限性,一年能生产多少?利润能有多少?能跟陆军的地雷和手雷相比吗? 所以他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地雷和手雷上。地雷刚才已经说过了,手雷也就不好不提。 说手雷,则还要提到那位三边总督曾铣。嘉靖时期的这位曾总督,不仅发明了地雷还发明了定时炸弹,其在此时的称谓是“慢炮”。 慢炮是嘉靖中期曾铣在镇守陕西三边时创造的一种定时炸弹。据《兵略篡闻》记载:“曾铣在边,置慢炮法。炮圆如斗,中藏机巧。火线至一二时辰才发,外以五彩饰之。敌拾得者骇为异物。聚观传玩者墙拥,须臾药发,死伤甚众”。 可见这种定时炸弹“慢炮”,采用的是慢烧盘状引线的方式来“定时”,在没有数控引爆的时代,这个思路还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此时的火药技术还比较粗糙,所以可能会有一些哑炮、爆炸时间误差略大之类的问题。高务实作为一个穿越小说的爱好者,倒是完全有能力改良火药,但他向来无利不早起,这个赚大钱的买卖他却不肯现在就拿出来,因此只在打火装置和导火索上做了一些改良,就提供给了戚继光。 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牌新型“慢炮”,一定比曾铣的初级慢炮良品率高出不少。 而高务实本人更在意的一件产品,则是手榴弹。这玩意在此时的名称是“击贼神机石榴炮”。高侍读觉得这名字实在是有点拖沓,已经直接给改名叫“手雷”了——其实他本来还想恶作剧一下,给取名“掌心雷”来着…… 高务实提供给戚继光的手雷,也是比较原始的——原因还是他不肯放弃自己将来赚大钱的机会——是用生铁铸造的炸弹,其形似石榴,如碗大小,其作用类似现代的手榴弹。弹壳上留有一孔,以便向壳内装填致毒性火药和发烟剂。使用时或抛至敌阵爆炸;或放置路旁,敌军人马踩踏后,炮内火种受震起火,引起爆炸;或使敌中毒后封喉、瞎眼。 显然“击贼神机石榴炮”不仅有手榴弹的作用,也有现代的毒气弹、烟雾弹的作用。还有一种兼毒气弹和燃烧弹作用的炸弹,这时候也叫做“万人敌”。 这种万人敌,是先用干泥制成空心球壳,壳面开有一个小孔,以便灌入致毒与燃烧性火药,并通火线在外,尔后将其装入木框或木桶中,以防其碎。作战时,守城士兵点燃火线,将其掷向城下爆炸,毒杀和焚烧敌军攻城士兵。 思路仍然很不错,但麻烦也还是出在导火索上,由于导火索的制造水平有限,这些东西的爆炸或者引燃,成功率都有点难看。高务实一不做二不休,换了新式导火索就算他高务实牌新式手雷了——甚至这个所谓的新式导火索,也只是他小时候玩花炮的时候琢磨出来的,放在后世根本不足以拿来做军用,乃是典型的“浏阳花炮”级别引火线。再加上高务实现在不肯用新式火药,这所谓的新式导火索其实还不如后世的浏阳花炮导火索,只是比眼下大明的土产品好一点罢了。 至于高务实为何不放弃那些乌七八糟的烟雾、燃烧之类的功能,不是他不知道后世的军用手雷发展方向,而是不肯用新式火药,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后世手雷那样强大的爆炸威力——这就无解了,所以现在先凑合一下用就好。 而高务实在地雷、水雷和手雷方面的另一个“贡献”,则是发火装置。 手动点燃引线的就不说了,那玩意高务实看不上,也没兴趣搞,毕竟换装了新式引线之后,一点小火苗就能点燃,有什么值得多说的?他主要是搞了所谓的“钢轮发火装置”。 其实这种装置,在原来的历史上就是戚继光自己搞出来的,但时间到了万历八年,高务实“抄”人不倦,抢在戚继光之前把这玩意给弄了出来,并且还直接在上次送给戚继光的书稿画册中把使用方法和制造方法一并奉上了。 这玩意的布设和引爆方法是:在长城沿线的通路上挖掘深坑,将地雷埋在坑中,并在雷旁放置一个木匣,将地雷的药信通入匣中,匣底放有火药与一个钢轮发火装置,轮旁安有火石。从匣中经过竹筒通出一根引信,线的一段控制钢轮转动,另一段由守雷士兵控制,或横过通路拴在地物上,当敌军人马经过通路踩绊引线时(也可以由守雷士兵拉动),使钢轮转动,摩击火石,点着匣底火药,引燃地雷引信。 由于这东西原本在历史上就是戚继光自己搞出来的,他现在可能已经一些初步构思,所以高务实直接拿出成品和方案摆在他面前之后,戚继光当然拍案叫好——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以上种种进步,在高务实看来,真的只是“向前一小步”,但在戚继光看来却已经是“文明一大步”了——咦,这两句话怎么这么熟悉? 不管了,反正就是因为如此,戚继光才会把高务实夸成一朵花。 但戚继光也不光是因为这三种“雷”就夸得这么狠,因为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后面两大类。 第226章 高戚之会(三) 炸弹类之后的两大类,第一大类便是枪炮类了。 在高务实这个后来人的眼里,枪和炮完全是不同的两大类,不过在明人眼里却不然,火枪和火炮在他们看来属于同一大类,只是大小有别。 高务实也懒得去纠结这种问题,反正在他的计划中,枪是枪,炮是炮,分界明显,各自发展。 公元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人仅仅用了40天时间,便攻下了曾经坚不可摧的君士坦丁堡,一举结束了拜占庭帝国的千年统治。那一刻,欧洲人第一次直接受到了“战争之神”的震撼,从此开始对火炮产生巨大兴趣,并最终发展起来,以之配合航海技术,打开世界殖民之路。 实际上会下象棋的人都知道,在中国象棋棋盘上有一个能隔山射击的炮,是个挺厉害的杀手,有了它往往能“隔山打牛”,置敌于死地。不过,如果注意的话会发现,象棋中的炮多为石字旁的。因为古代的“炮”,是由“石”和“包”字组成。根据中国象形文字的原理分析,早期的“砲”字,象征着用包兜住石块、利用杠杆原理将石块抛击去杀伤敌兵的抛石机。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打仗时如果距离较远,或者为了攻城,就可以采用这种远射武器。具体地讲,就是在木头架上装一杠杆,杠杆的一端放一块大石头,另一端由很多“炮手”用绳子拉着、积蓄一定的弹力,把石头抛向远方打击敌人。 “抛”和“炮”发音相似,意思也相仿,因此抛石机就是现代大炮的远祖。但由于当时发射的是石头一类弹丸,所以开头古人把它称作“砲”,后来发明了火药,人们改用火药来发射铁弹丸,于是就有了火字旁的“炮”。 在大明建立之前,朱元璋的义军便是当时火器装备率最高的军队,大明建立之后,对于火器的发展也从未停止,其在军队中的地位和所占比例一直都在上升。到了永乐年间,大明甚至就拥有了正式的炮兵编制,隶属于后来著名的“三大营”之神机营。 一开始,神机营的主要任务是训练京卫官兵和“随驾护卫马队官军”,使用各种火铳及其它火器,从实际而言,其实更像是个炮兵训练中心。 后来随着神机营的重要性日益突击,遂又担负起了“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职能。成为皇帝直接掌握的战略机动部队。明成祖朱棣对这支专习枪炮的军事组织十分重视,不仅把当时大明最先进的火铳、火炮装备给神机营,还从西方“蛮夷”那里引进一些洋火炮配给神机营,一边训练,一边仿制。 当时,神机营是个大营,下辖左哨、左掖、中军、右掖、右哨和五千营,其中仅五千营就有良马5000匹。总的来说,它相当于一个后世人们所习惯的近卫兵团,由皇帝委派亲信宦官或勋贵担任兵团最高长官,即提督。 神机营组建后,除了为其它部队训练出了大批的火铳手、火炮手外,还常随明成祖朱棣出征作战,驰骋沙场。作战中,神机营以其密集的火力优势,大量杀伤敌军、从而为夺取胜利建立了功勋。 后来,边军和地方部队的火器配置比例也逐步提升,尤其是倭寇大肆侵入沿海的嘉靖时期,火器的发展又有了新的提高,而戚继光所征募建立的戚家军,对于火器的应用更为推崇。 当然,戚家军是一支冷热兵器结合并全面发展的部队,戚继光以其卓越的军事才能,充分考虑到火器的发展程度,然后与冷兵器相配合,以这个时代的发展水平和明军的实际情况进行了最优配比。 然而戚继光对于火器发展一事看得非常明白,他认为冷兵器的发展,到现在为止已经接近停滞,而人的战斗能力本身是有极限的,将来的军事发展如果还能取得较大的进步,一定只能使来自于火器的发展,因此戚继光对于火器的发展十分上心,甚至亲自参与各种火器的研发、创新、修正等等。 历史上的戚继光除了对于地雷类武器有过不少创举之外,对于火炮的发展也颇有建树,其亲自为戚家军打造了五种型号的佛郎机炮。其中一二三号大型佛郎机用作舰炮和城堡(类似碉堡)的防御,四号中型佛郎机随军机动作战,五号小型佛郎机装备单兵使用。根据茅元仪武备志中的记述,则当时原则上已具有以火炮口径的尺寸为基数,确定弹重与装药量变化的关系,是明代中期火炮设计制造水平提高的一个表现。 这个思路,是高务实非常认可的,毕竟历史上火炮的发展,除了以榴弹炮、加农炮这样的射击方式区分之外,主要就是按照口径的不同来区分,辅助标准则是弹重和装药量。 高务实既然早在几年前刚刚穿越的时候就开始做“目标规划”,而其中也明确有着进军军工产业的计划,当然不会放过火炮制造。不过,火炮毕竟是非同寻常的军国重器,他眼下可搞不出实物来,而加上他本身需要自己将来各个产业形成“以老产业的利润哺育新产业”的循环发展链,所以火炮生产这一块他必须保证将来的技术优势,不可能提前泄露过多的生产技术要素。 这就很矛盾了,因为戚继光对于火炮的应用,在大思路上问题不大,除了巨炮守城这一条高务实一贯认为有问题,其他的思路基本符合他的认知。于是,高务实原本打算只引导一下炮兵配置和使用思路的计划,就被戚继光天才的预见性提前击败破产了。 高务实纠结了一会儿之后,决定从另一个方面提高戚继光麾下炮兵的实力。 “戚都督。”高务实看起来十分诚恳地道:“火炮的制造,眼下我还帮不上太多的忙,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戚继光笑道:“高侍读就是不说,戚某也知道的,毕竟火炮制造这种事,还是要看工匠手艺,咱们这些人最多也就是从别的方面对他们进行要求或者提点,真正动手却哪里会?就好比看人比武,看的人倒是轻松,品头论足,好像自己是武学大家,真要是上场过招,被人一拳就撂倒了。” 高务实却笑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虽然对于火炮制造本身,我现在帮不上忙,但我可以从另一方面提供一点帮助。” 第227章 高戚之会(四) 戚继光这下就诧异起来了,既然火炮制造你帮不上忙,那你说提供帮助是什么意思? 他心念电转,暗道:莫非高侍读的意思是说动高阁老甚至皇上,给我们蓟镇多拨一部分饷银,用于研制新型火炮?嗯……那倒也是从另一个方面提供帮助了,只是这种事情,他真的能帮得上么?朝廷的用度,可还并不宽裕呀,何况高阁老眼下正从各个方面查漏补缺,以期抚平朝廷的亏空,堵上以前一些拨款被滥用的漏洞。那就更不可能随便对某一个军镇提高饷额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要提高,不也应该是先提高宣大那边?那边一来直接面对威胁最大的俺答汗,二来也是高阁老的嫡系,他们宣大都没轮到提饷,我蓟辽哪里会有机会? 但高务实的话,却让戚继光疑惑了,因为高务实道:“这个帮助,主要的着力点是炮车。” “炮车?”戚继光不愧是戚继光,他立刻问道:“高侍读善造车?你的意思是,能够制造出更好的炮车作为火炮的移动炮架,使火炮移动更加迅速,提高临阵调动和部署能力?” “戚都督果然了得,不过您只是说对了一半。”高务实笑道:“提高炮车移动速度这一条,我的确有办法,不过那需要一个很关键的零件,但那个东西不仅需要精钢,而且需要非常精密的制造。另外,那东西一旦制造出来,不仅炮车可以用,许多工程工具都可以使用,效果远超现有的任何方法。” 戚继光现在已经不会认为高务实是个光会吹牛的小屁孩子了,闻言不仅立刻正色起来,肃然问道:“不知高侍读所言何物?” “此物从前应该未曾有过,我在上次送给戚都督的书稿画册中也未曾提及。”高务实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道:“我将其命名为‘轴承’。” “轴承?”戚继光皱着眉头,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那是个什么物件,不禁有些难以开口。 高务实笑道:“我简单的画给您看吧……高陌,拿一根炭笔来。” 虽然高务实跟许多穿越者不同,他的毛笔字因为从小练过,实在还过得去,但会写毛笔字不代表会拿毛笔作画——这个他没学过,反倒是中学时代被迫学过几节素描课,所以这次来的时候特意准备了几支在他看来简陋得想哭的炭笔,权且一用。 戚继光不敢小看高务实,认认真真看高务实“作画”。他很快发现,高务实作画的风格与历代画风都极其不同,尤其是他对几何图形的阴影掌握格外纯属,一个复杂的圆环状物件在他手中画出来之后,简直就像实物摆在眼前,特别是层次感极其强烈。 如果高务实知道戚继光走神到这方面去了的话,一定会告诉他:这都是小儿科,不过是当年练习素描画鸡蛋之后的附带技能,咱们不要跑题。 最后高务实画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带有内切边缘的圆环,圆环里头有一圈小圆珠子,再内层则是与外臣圆环反向边缘内切的另一个小圆环。 “这种,可以叫做滚珠轴承。”高务实笑了笑,道:“戚都督,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这个东西安装在车轴上,车辆行进之时所受到的阻力是不是比现在那种要小得多?” 戚继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盯着高务实的素描图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感慨道:“高侍读,你的才智,戚某委实心服口服,这东西的原理虽然连我这一介武夫都看得明白,可这般奇思妙想,数千年来何曾有第二个?” 高务实脸上保持矜持的微笑,心中却道:那可不见得,轴承这种东西,罗马人就已经有所运用,只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金属冶炼技术更加不行,所以只是搞出一些木质产品,后来达芬奇那个真正的天才,又对轴承有了新的创意,最后待金属冶炼水平一上来,西方人在这方面顿时就领先世界了。我现在还没有开始搞航海,弄不到几何原本之类的书籍,但中国古人尤其精于手工,所以轴承这种东西虽然复杂,反而可以先靠我来设计,然后强行依靠能工巧匠的过硬手工技术慢慢磨出来,只是……冶铁炼钢这块必须等我的钢铁厂干起来才行,不然以现在大明的冶炼水准,就算做出轴承,耐用度也完全达不到我的要求。 高务实脸皮虽厚,也架不住戚继光不停的夸,于是干咳一声,转过话题:“戚都督,这东西的样子我已经画出来了,但以目前的炼钢技术,即便制造出来,也达不到我理想中的效果,所以我才在开平买地,打算利用开平附近的铁矿和煤矿来炼钢,然后自己开始制造。” 戚继光诧异道:“开平附近有些铁矿这我知道,不过煤矿……虽然好像不少,可是据我所知,以煤矿炼钢,更炼不出好钢,高侍读你……有其他的办法?”他本来想说“高侍读你这么做恐怕要失望”,但忽然想到,以高务实这样的鬼才,煤炭炼不出好钢难道还能不知道?知道还要这样做,那就只能代表一件事:他能解决这个问题。 果然,高务实摆摆手:“这个问题我可以解决,不过眼下来不及细谈……我们先说一说第二个可以对炮车进行改进的地方——这次可能比轴承对炮车的改进更加直接,因为这个办法可以直接提高火炮的作战能力。” 戚继光又惊又喜,惊的是高务实这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改进一下炮车居然能提高火炮的作战能力?炮车本身只是个载体啊,改炮车和作战能力有什么关系? 喜的是如果高务实所言不虚,那这个效果立刻就可以加强到现有的火炮上去,岂非大妙? 高务实二话不说,再次拿起炭笔,在纸上作画起来。 这一次,他把炮车其他部分都画得很简略,但在炮车前部靠下的位置,仔仔细细的画了一个戚继光未曾见过的装置,那东西仿佛一根柱子,柱身上标示着一些文字,看起来仿佛是尺子上的刻度一般,而这个圆柱体的上方则呈纵向半圆柱形内凹。 戚继光认认真真的看着,忽然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一句话:“这东西的作用,是要托起炮口?” 第228章 高戚之会(五) 高务实所画的柱状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叫什么名字,但这玩意儿的作用还真是调整炮口高低,究其来历,还是当年他在某论坛看两位军迷大佬互撕的时候得到的启发。 他所画的这个物品,他暂时命名为炮托,其实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柱子,而是从中间劈开的筒状铁柱,类似于后世收音机的伸缩天线,中间部分有一个转轮机构,可以调整伸缩程度,划分出若干个刻度,用以调整不同的炮口高低。 “戚都督,我非军中之人,也不是很清楚眼下我军各类火炮的射程,但无论如何,炮口高低一定是对火炮的射程和射角等方面有影响的。”高务实叹了口气:“接来下一段时间我可能比较忙,无法进行这一类型的试验,只能提供给你这样一份图纸,至于制造和试验等,就只能请戚都督自己进行了。” 戚继光在军事上的敏锐性是何等了得,这“炮托”的具体价值如何他现在无法空口断定,但正如高侍读所言,一定对射程等方面大有影响! 至于高务实表示没有时间制造和试验,他更是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人家现在已经是太子伴读不说,本身也还在求学时期,无论再怎么惊才绝艳,也不可能把精力过多的浪费在这些军器之上——这东西又不能让他金榜题名。 “此戚某分内之事,岂敢当高侍读一个请字?高侍读切莫如此说了,戚某实在惭愧。”戚继光诚恳地说道。 高务实见天色有些转阴,有些担心待会儿会下雨,也就不再多言,把话题一转,谈到下一个类型。 “火枪——哦,我是说包括各种手铳在内的手持式射击火器——不知眼下我军的装备水平如何了?”他本来打算以一个“火枪”代替,忽然想起明朝比较习惯于叫“铳”,所以临时补充了一句。 这方面当然难不倒戚继光,只见他如数家珍地道:“我大明火铳有很多种类型……” 然而,高务实这次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就不要说了,戚都督,不是我诋毁历代火器工匠们的才智,这些东西虽然有很多都颇有创意,但它们都有两个问题。” 戚继光稍稍错愕,问道:“哪两个问题?” 高务实面有忧色地道:“五花八门本身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稍稍一顿,道:“我记得戚都督你在教练军中士卒习武之时,就曾经多次强调,临阵作战无须花招,必须讲究实用,最好是一招制敌,是也不是?” 这的确是戚继光训练戚家军的一个基本思路,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然也。” “火枪也是一样,最多有个两三种型号就足以,可眼下光我知道的就有赛贡铳、连子铳、一窝蜂、双枪、双管枪、三管枪、四管枪……一直到十管枪,又有什么三眼铳、三十六管铳等等,看起来倒是蔚为大观,可是真正实战效果好的有几样?” 戚继光苦笑道:“我们南军比较偏爱鸟铳或者根据鸟铳改进的赛贡铳,北军则更喜欢三眼铳,除此之外,也就一窝蜂还有使用,其余那些……仓库里倒是不少,但平时很少有人愿意用,有时候临时应战而武备不足,倒是会被拿出来装点一下门面。” 高务实大摇其头:“这些五花八门的火器,装药量各不相同,数量达到几十种,哪个士兵记得那么清楚?一旦作战之时缺乏武器,随便操着一件就得上阵,结果连装药量都记不准,这仗怎么打?这也就罢了,它们的弹丸大小还不一致,临时作战难道还要分成几十种弹药和枪支来配套?枪弹不吻合又怎么打?这简直是灾难一般的后勤体系。这些五杂百货怎么就没通通撤了,只用那两三种——就譬如戚都督方才说的赛贡铳、三眼铳和一窝蜂?” 赛贡铳是大明对引进西方枪支进行仿造和改进之后的本土化鸟铳,从技术指标上来看,可以算得上世界一流,至于军队中批量装备的制造质量,那个就不好说了。 三眼铳这个比较有名,很多明穿小说都仔细讲过,就不提了,反正是一种中程火枪(按时代平均水准算),射击完之后还可以当做冷兵器使,颇受粗犷豪迈的北方军爷喜爱。 至于一窝蜂,那是个近战火器,说它是枪甚至有些为难,一次能射百弹,散布面大,命中的机会多,而且轻巧灵便,士兵可用皮带将其挂在腰间携带。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像是个长得短而粗的一次性发射散弹枪。 其实从南北两军对于手持火器选择偏好来看,北军显得比较奔放,打仗方式偏向于在中远程先打一波火器射击,然后抵近作战则直接拿火器砸人;南军则比较精细,火器就专攻火器,冷兵器就专攻冷兵器。至于那个一窝蜂,不妨将之视为后世的手枪,只能近程作战,当然由于这时代火器精度和威力都很有限,所以就做成了散弹——我打不穿你的身体,我就发射一大片,万一打中你眼睛、咽喉之类的要害,不就赚了么? 以长远的眼光来看,南军的作战方式更加合理,术业有专攻么。 不过由于热兵器的发展需要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如果没有诸如穿越者之类的人为干涉,可能需要一两百年才能完全淘汰冷兵器,所以其实北军的作战方式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不过三眼铳这种产品在高务实眼里肯定是过时货,迟早他会搞出带刺刀的步枪来替代。不过在这之前,需要火枪本身的热兵器作战能力得到提高,否则的话可能反而降低火力密度或者说弹丸瞬间投放量。 其实高务实觉得以戚继光的军事才能,不应该看不出这种弊端,所以才有此一问。 戚继光果然不是看不出问题,但他却满脸苦笑:“不瞒高侍读,这个问题不光是我戚某人知道,天下数得着的诸镇大帅谁看不出来?只是……说不得啊。” 第229章 高戚之会(六) 说不得? 高务实脑子里直接冒出一个词:利益集团。 问题是,哪个集团? 朱家皇室及宗亲集团?文官集团?勋贵集团?还是什么其他自己没有留意到的集团? 高务实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现在的武备供应,是个什么流程?” 戚继光心里暗道:这可真是神童了,我才说了一句‘说不得’,他立刻就明白这里面一定是有利益牵连,只是他不好直接问,于是便问武备供应的流程。流程一说,中间哪些环节可能会有利益关联,岂不是就一清二楚了?这……这也太神了点吧?要说神童,有些奇思妙想不奇怪,读书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也不是没有,可是这利益纠葛上的问题,需要的难道不是人生阅历?他这个岁数,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天生就懂?天底下还真有“生而知之者”? 但不管他心里多么震惊,毕竟眼下两个人的目标是一致的,戚继光震惊归震惊,振奋归振奋,当下心中对高务实生起了一种莫名的信心:万一这天才真有办法解决——或者至少钻出一个空子来避过这个麻烦呢? 当下他便打起精神,坐直身子,道:“说到武备供应,其实京营与各地边军乃至地方卫所都有所差异,不过如果粗略一点讲,大致是各军上疏报呈兵部本年或一段时间内需要多少武备,兵部行文回复各军批准或者调整额度,然后通常由各军所守地区或邻近地区之都司分配军户打造,打造好之后由当地兵备道代表兵部验收,再由总督或者巡抚以及当地镇守太监与巡按御史第二次验收,最后交由总兵进行终查验收。” 高务实听得只差直接呆住了——不是吧,这么麻烦?那这里头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吧? 他只好发挥后世的从政经验,“抓重点,重点抓”地问道:“我有两个问题:第一,需求什么武备,首先是各地镇帅行文兵部来提要求的?第二,最终这些武备的制造都是落到各地军户头上?” 戚继光已经懒得震惊了,直接回答道:“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需求什么武备,镇帅当然可以行文请兵部调拨,但兵部未必会按照这个标准来给。而且,也不是什么你要十成,我给七成这么简单的‘讨价还价’,事实上各镇各军能拿多少东西,最终的决定权完完全全都在兵部手里:兵部认为你缺,你就缺,不缺也缺;兵部认为你不缺,你就不缺,缺也不缺。” 懂了。 高务实心里暗暗叹息:难怪这时候的武将在文官面前几乎毫无人权,不仅粮饷被卡得死死的,连武器装备的供应都是兵部的一言堂,各地镇帅按理说是最清楚麾下需求的,然而他们的上疏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兵部爱听就听,不爱听就不听。反正最终给你什么你都得收,甚至我就是不给你,你也没有什么办法,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是狗……摇摇尾巴少乱叫。 那还搞个毛线?这他娘的在根本上就出问题了呀,亏得我以前还以为只是卫所烂了,军户制造的东西不合格呢!这要是兵部管事的官员根本不懂,可不就是外行指挥内行,外行领导内行了?后世老子开过无数的会议,“不允许外行指挥内行,外行领导内行”、“一定要充分征求各行各业专家和一线从业者的意见”之类的话,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合着这个思路在明朝根本没有?哦,说不定这个思路在明朝完全是大逆不道都说不定啊! 这事情就有点难办了啊……高务实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戚继光打量了他一眼,也知道高务实看出了问题,但他无法预料高务实心中所想,原打算继续回答第二个问题,现在见高务实皱眉沉思的模样,也不敢马上说了。 好在,高务实也只是想了一会儿,就先把这个问题放下了,反而主动问道:“那么武备的制造呢?都是各地军户所为?兵备道的验收……是不是很容易通过?” 这句话问得有意思,明朝中后期武器装备的质量那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要不是各地兵备道的第一道验收太容易,怎么能过关? “这个……”戚继光原本想了一套比较迂回、比较宛转的说辞,谁知道高务实主动问起的时候问得这么直白,一下子搞得他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只好略微尴尬地道:“各地兵备道……这个,毕竟也要给当地卫所一些颜面……再说眼下各地卫所也的确……呃,的确比较困难。” 得,这么一个本该直爽豪迈的山东大汉,一个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说起这事来都支支吾吾地只差要结巴了,可见这里头不是某一个环节烂了,而是全部烂了。 高务实又不是没在官场混过的,这里头的一些小九九,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了——利益均沾呗! 首先是兵部行文之前就肯定有人和他们“商议”,今年内阁讨论的全国军饷开支是多少,然后某地某军今年要配备多少武器装备,按照某些标准——大抵是综合考虑某军和该地区卫所的孝敬程度——来决定一个大致分配额度,兵部这里就过关了。 接下来各卫所就会接到生产要求然后开始生产,但光是傻乎乎的生产可不行,你得马上联系你产品的验收领导——当地兵备道,当地兵备道会根据你的孝敬来决定你交付的产品是否合格,或者有多少合格。 但由于兵备道也不是最终决定者,所以他又要孝敬他的领导们——上至总督巡抚(个别地区双重领导,也有单独领导的)以及镇守太监,下至当地巡按御史。 这里要提一句:巡按御史虽然级别不高,本身级别比兵备道还低不少,但他拥有极其惊人的纠察权,连总督、巡抚、镇守太监等等,都全部可以合法弹劾,大明还有明文规定,巡按御史在巡按地方时,是代表都察院的,所以“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至于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各个时期都有所不同,这里涉及到了包括巡抚与巡按长达至少百年的权力之争等等,将来会有更详细的介绍,这里暂且按下不提。 总而言之,从兵部到最后的总兵,每一层每一级,通通都是这个利益链中间的一环——可能还漏了一条:各地卫所的直接领导是各地都司,而各地都司的直接领导,又是五军都督府,也就是勋贵们。 哦豁,完蛋。大明文臣、武将,还包括勋贵,全给包罗进去了。也就是皇帝被瞒在鼓里,皇室宗亲继续被当猪养着过问不了。 这大明朝的墙角,还真是除了朱家自己,人人都能挖他一锄头啊。 牛逼。 第230章 高戚之会(七) 常言说得好,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其实不单做事,说话也是同样的道理。 军备问题牵扯如此广泛,实在有些超出高务实的意料之外,原本他以为这里头主要就是地方卫所的首尾,了不起再牵涉到一部分勋贵。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多少有点信心去想办法解决,或者就算无法“解决”,但至少也应该能给个别地方开一点后门搞个特例,譬如蓟州,譬如宣大。 但戚继光的话让他不敢再随意接茬,毕竟从兵部到地方的文官以及从五军都督府到地方卫所全部与此有关联,别说他区区一个太子伴读了,就算是高拱也架不住文武两大集团的夹击不是?把这条绳子上的蚱蜢一起得罪,只怕连皇帝都受不住。 所以最终高务实没敢做出什么明确保证,只是说回去慢慢想办法。 这一来,他自己提出的问题自己却解决不了,面子上就实在觉得有些过不去,只好在另一方面给于“补偿”。于是,高务实便提供给戚继光一个具体的提升火枪部队战斗力的小思路,这个思路咋一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效果却很明显。 “戚都督,据我了解,眼下的鸟铳或者赛贡铳,在填装火药方面,主要依靠士兵个人按照经验来把握份量,是吗?” 戚继光点头道:“没错,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也是为何我对军纪管束格外严格的原因之一,只有让他们在下意识的动作中,都不会搞错份量,打仗的时候才不会忙中出错。毕竟……高侍读你也是火器方面的行家,那火药装填,少装一分则射击无力、威力不足,多装一分却又可能导致铳管炸膛,所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高务实笑了一笑:“这个问题,我倒是有一个小办法可以解决。” “哦?”戚继光眼前一亮,来了兴趣,问道:“高侍读总有神来之笔,不知道这次又能给戚某带来怎样的惊喜,戚某在此洗耳恭听!” “戚都督客气了。”高务实说着,把手边一张纸卷折起来,弄成一个筒状,向戚继光晃了晃,笑道:“戚都督请看,解决了。” “呃……嗯?”这题可能有点超纲,戚继光一下子没跟上思路,显得有些发愣。 高务实依旧笑着,又以同样的手法再次卷折了一个纸筒,才道:“戚都督,这两个纸筒一般大小,里面可以装火药……” “啪!”戚继光猛然一拍大腿,大声道:“妙啊!” 他霍然站了起来,激动地道:“老子曰:‘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高侍读,你这画龙点睛的本事,戚某今日当真是领教了!佩服,佩服!” 高务实面上保持着矜持的微笑,看着激动不已的戚继光,心里头也不禁有些感慨,这真是一个把提高大明军队战斗力看得重如泰山的将领。 其实高务实的这个办法,就是历史上后来出现的纸壳定装弹的先声,只是还过于原始了一些,“弹”字还谈不上,不过是“纸壳定装”罢了。但即便如此,对于现阶段火枪使用也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它的出现,可以极大地减少士兵在战场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装药量不准确而产生的危害,也就反过来大大的提高了作战效率。 戚继光这时候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朝高务实躬身一揖:“戚某代……戚某拜谢。” 高务实收敛了笑容,也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回了一礼,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戚都督无须谢我,小子不过仰慕都督宏志伟愿,愿助都督一臂之力罢了。” 戚继光略有些意外,但仍然道:“不敢当,不敢当。”顿了一顿,又道:“此次与高侍读一晤,戚某受惠良多,实在不知何以为报……” “戚都督客气了,都督答应为我训练护卫家丁,已经是莫大的回报啦。”高务实笑着回答道。 戚继光却摇头道:“不然,戚某于训练一道,一贯自问略有心得,高侍读送来那几十号人,伙食自负不说,连住所都是他们自己搭建的,因此对戚某而言毫无负担,无非是训练的时候多站一小队罢了,什么事也不耽误,算得什么回报?” 高务实笑道:“那也是都督赏脸。” 戚继光连称不敢,然后又道:“方才听说高侍读想要买下开平附近大片地面,用以找铁找煤,然后冶铁炼钢?甚至……想要买下开平城,让开平中屯卫移防?” 高务实点头道:“确有此事,只是开平毕竟乃是军镇,要想让其搬离,其中颇有麻烦。都督你也知道,永平兵备副使吴环洲(指吴兑,吴兑号环洲。)乃是我三伯的门生,连他都认为此事不好办……看来是我之前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戚继光仔细看着高务实,是否想要从高务实的神态中分辨高务实这话的可信度。但高务实一脸平静,根本没有流露出其他神色来。 “因私人买地而让军镇移防,这事儿还真是前所未有……”戚继光深深地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斟酌着用词,道:“虽然真要说起来,这般操作也并不违背大明律,但毕竟难免有些骇人听闻……” 高务实没有答话,因为戚继光这话明显还有下文。 果然,戚继光顿了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道:“不过,戚某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出现这样举朝瞩目的麻烦。” 高务实眼前一亮,问道:“哦?请教戚都督,计将安出?” 戚继光道:“我乃蓟州总兵,开平是我所辖防区,朝廷之所以在此处设立屯卫,在军事上主要是作为永平府的后方支撑点,用以转运从京师送往永平及山海关的兵马、物资,所以单从军事上来论,此处是不该放弃的。” 高务实顿时有些泄气。在这种军事布防的问题上,他自问连戚继光一根小指头都不如,既然戚继光这么认为,那自己势必不能强争了。 谁料戚继光却继续道:“但如果真要说开平镇就是作为这个支撑点最理想的位置,却也不然——高侍读可知道义丰马驿?” 马驿,乃是大明的官方通信道路,以京师为中心通行全国,不过大明的马驿十分发达,哪里设有马驿,高务实平时又不研究这个,自然记不清楚,因此摇了摇头。 戚继光也不见怪,笑了一笑,拿起桌上的纸笔,飞快的画了一幅简图。 第231章 高戚之会(八) 戚继光这副简图,那是真的简。但高务实仍然很快看出他在纸的上方所画的那道线,乃是大明的长城防线,而在那条线以南画的几个大小不一的圆圈,则是包括了蓟州、永平府等在内的一些城市。 忽然,戚继光从蓟州城的那个圆圈上画了条线,一路往右边穿过几个小圆圈直接到了永平府,又从永平府继续向右连接到了山海关。[无风注:这里个人推荐一套地图,是由一位网名“宁南左侯”绘制的明朝系列地图,该套地图分类详细,其中就有都司驿站图,整个大明行政系列地图都非常精细,我个人相当喜欢。] 这时候高务实突然发现,开平镇并没有在这条线上,它的位置相比这条线有些靠下,在地理位置上来说,也就是大概靠南了几十里。 戚继光看见高务实眼中的恍然,这才满意地笑道:“高侍读这下看出来了吧?从蓟州到山海关,以最近的距离来说,这一路只需要经过玉田县、丰润县、永平府、抚宁县,而开平镇所处在的位置,在丰润县偏东南一点……但是问题就在于这里,丰润县离永平府的距离,是这一路各县之间最远的一站,而开平不在这条线上!” 高务实立刻补充道:“也就是说,丰润县到永平府中间,是有必要在新建一个县城或者军镇的,因为开平并不在这个最佳契合点上,所以它可以整体向东北方向迁移数十里!” 戚继光满意地笑了起来,道:“不错,高侍读目光如炬——以我估算,大概需要向东北方向移防七十里左右。” 戚继光当然没有丈量过距离,但他的“估算”十分精准,因为他刚才说的这条线,差不多就是后世京哈高速通过的一段路线,而开平在后世正是唐山那一块,从开平移动到京哈高速丰润县到滦河县差不多中间的位置,大概就是不到三十七公里,也就是戚继光说七十里左右了。 看来,人家之所以大名鼎鼎,那是真有拿得出手的本事的,练兵、打仗这些不说了,自己的防区能够熟悉到这般程度,百战百胜可不也是应该的么? 高务实盯着那个“最佳位置”,心思电转:怎么才能让开平中屯卫移防到那里去呢? 戚继光这时候笑了起来:“高侍读,别看了。” 高务实愣了一愣,目视戚继光,露出探询之色。 “这件事,还是让戚某来办吧。”戚继光笑道:“不过,还希望高阁老到时候在朝中为戚某说句公道话。” 高务实顿时明悟过来。敢情戚继光老早就觉得开平镇这个位置不够好,心里头可能本来就希望它能往东北挪一挪,补上义丰驿道上的那个缺失点,只是朝廷又没什么闲钱,为了这点事劳师动众,朝廷多半不肯。 但眼下不同了,高务实自己主动跳出来要在开平附近买地,由于开平附近全是军屯田,虽然大多是便宜的荒地,毕竟田地也还是有一些,如此戚继光作为蓟州总兵,就可以上疏朝廷,说不如把这边的军屯田卖掉,卖地的钱用以移防开平中屯卫,堵上这条驿道上的唯一漏洞。 他这个办法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明明是同样的一件事,朝廷主动卖掉军屯地进行移防和高务实强买军屯地来开矿,显然前者属于正常操作,而后者搞不好就天下侧目了。 戚继光这一手一石二鸟,妙啊! 按照他这个办法,只是把主动权调了个位置,结果不光朝野汹汹不会有了,驿道沿线打造运输通道和防御据点的事情也办了,而高务实要买下开平来挖矿办厂的事情也成了! 这不是一石二鸟,这是一石三鸟啊! 高务实果断问道:“戚都督的意思是,你上疏请求朝廷准许开平中屯卫移防?” “然也。”戚继光颔首道。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花费怎么说呢?一开始就直说我要买地?” 戚继光愣了一愣,反问道:“不行么?” 高务实沉吟道:“倒不是行与不行,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双方的配合……会不会过于明显了一些?朝野物议上面,如果有人要在这里头做文章的话……” 戚继光讶然,心道:这真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怎么万事都先想好退路,颇有些兵书中所说的“未料胜,先料败”的意思?难道这是高家的家学渊源、官场经验?可是,高阁老似乎都不是这般做派呀! 那是当然,高拱是进士出身,翰林学官,后来更是帝师身份,对于他来说,只要隆庆在位,根本不必料败。可高务实呢?他前世不过一个区区小秘书,在机关单位里头,赖以生存的能力就是察言观色、办事牢靠,这已经形成习惯了。 而这一世,他是知道隆庆寿年不久的唯一一人,也是知道隆万之交高拱有“命中一劫”的唯一一人,虽然自己会尽量帮高拱渡过这一劫,可万一失败了呢?当然得先把自己屁股下面擦干净点,要不然到时候等着人家张居正和冯保来搞清算么?就算张居正多少还要点脸,不至于非要把整个高家按死不可,但冯保历史上为了陷害已经致仕的高拱,都是搞出过王大臣案来的,这位“爷”可是真的一点脸都不要呀!高务实能不小心一点么? “那,依高侍读的意思是?”戚继光本来觉得,这件事高拱同意的话,基本上就好办了,张居正那边其实也还好说话,自己给他写封信,把军事上的实情说一说,他应该就不会反对——在这一点,戚继光是相信张居正的。只是眼下高务实不想承受流言蜚语,那戚继光就没什么好法子了,毕竟他自己都是一直被流言蜚语包围着的人,要是有本事解决这个流言问题,怎么如此? 高务实想了想,忽然展颜笑了起来,道:“有办法了。” 戚继光讶然地看着他,问道:“计将安出?”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城楼外面的景色,缓缓道:“拍卖。” “拍卖?”戚继光呆了一呆:“何为拍卖?” 第232章 独家代理(上) 把关于拍卖的办法告知戚继光之后,高务实与戚继光二人的会晤便告一段落,闻讯前来的开平中屯卫指挥使薛城在指挥使司衙门内为二人举办了宴会。 前文已经说过,开平坐落在距京师东四百余里的永平府滦州与顺天府丰润交界处。她北倚崇山峻岭沟壑纵横的燕山余脉,南与一马平川的渤海湾广袤滩涂接壤,东望绵亘蜿蜒的万里长城,西瞰顺、永平原,是古燕幽州抵御外夷入侵的藩篱屏障。有史以来,它卫孤竹、护幽燕、扼长城、戍滦州,为兵家必争之地,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周围的郡府州县无能出其右者。 开平虽因卫所驻扎,只是一座小城,但此处毕竟是交通要地,因而四通八达,商贾云集,车马辐辏,财货丰盈。它比稻地、侨城、榛子镇的历史更加悠久,被公认为滦州四大古镇之首,京东一带素有“填不满的开平城”之说。 纵观开平历史,沿革错综,辖属多变:汤、虞、夏的时候为冀州地,商朝时为孤竹国。后来相继属于燕、辽西、北平、石城、契丹,为历朝驻兵重地。秦朝时属右北平郡,汉朝于此置石城县,为县治所在,后易名为海阳县。晋以后属辽西郡。五代时期的后晋高祖皇帝石敬瑭割地给契丹(后辽国),属平州,“以定州之俘户迁于此地,置滦州永安军”。这里负山带河,中间是一马平川的滦河水系冲积而成的小平原,先后统辖有义丰县、马城县和石城县。 历史上的开平地跨石城、义丰两县。一直到大明永乐元年,开平中屯卫先从大宁沙岭内迁至真定,后于永乐三年再北迁至石城废县,由此,因有重兵驻扎,石城废县的旧治所遂为军事重镇,因驻军为开平中屯卫,此地始称开平镇。(无风注:昨日有读者留言竟然把此开平错认为是广东开平县,我实在瞠目结舌,所以这里再次介绍一下开平的位置和沿革。) 开平中屯卫设指挥使二人,指挥同知二人,佥事五人,正千户五人,副千户十一人,百户三十二人,卫镇抚一人,吏十四人,军卒五千六百七十七人,为长城以内重要的军事要塞。 开平成为北方重要边镇之后,明成祖朱棣非常重视这里的防务,曾屡次派遣重臣驻守开平:“永乐元年,甲戌,高阳王高煦备边开平”;永乐八年,秋七月,明成祖亲来开平劳军;“十一年二月,应城伯孙严备开平”;“十二年九月,癸未,成安侯郭亮、兴安伯徐亨共同备御开平”;“十八年秋七月,丁亥,兴安伯徐亨专守开平,拱卫北京”;“二十七年七月,诏天下,武安侯郑亨带薛禄备开平”。 这些守备开平的军事首领之中有王、有侯、有伯,其爵位之高,在当时县镇一级的镇守史上是十分罕见的,足见朝廷对开平的重视程度,也彰显出开平镇军事地位的重要性。 眼下的开平中屯卫,并没有设置两名指挥使,而是只有薛城一人。这位薛城薛指挥使巧得很,正是眼下代掌阳武侯印的薛干的一奶同胞、嫡亲弟弟,也就是上次参加高务实见心斋踏春的那位薛鋹的亲叔叔。 席上,薛城对高务实尤其亲热,甚至当着戚继光这位他顶头上司的面,非要请高务实上座,弄得高务实颇为尴尬,好说歹说才以自己尚未取得功名的名义,把上首让给了戚继光。 原本戚继光就并不是个讲虚荣的人,且他对文人历来尊重,这次又受惠于高务实甚多,让高务实坐个上席他也心甘情愿,只是薛城这样明显的巴结高务实,还是让他有些意外。毕竟高务实虽然出身不凡,现在又成了太子近臣,可高拱毕竟只是高务实的三伯,又不是他生父,而太子虽然贵为储君,眼下到底也还年幼,薛城这个表现,未免有些过头了。 到了席间敬酒之时,薛城提到“下官听闻高侍读造那香皂,简直是点石成金之举,如今京师开卖不过数日,五家店铺每日车水马龙、人满为患,可谓日进斗金”之时,戚继光才恍然大悟。 联系到夜不收传到蓟州的消息,说见心斋踏春当天,京师几大勋贵齐聚成国公府上,不过数日,京师“京华香皂”同时五处店铺开业,第一日限量出售的香皂就被几家勋贵直接买空……戚继光明白过来,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关联。 接下来薛城的话就更加露骨了:“高侍读您看,咱们开平虽小,但东边就是永平-山海关,乃是入辽要道,若是高侍读有心将香皂卖去辽东,咱们开平大可以作为一个转手之地……” 戚继光论军事,自然是少有的天才名将,但他并不精于商道,听了这话不禁暗想:想那香皂何等之贵,以你开平这样的小城,卖得几块?至于转手……转手有什么用处? 但高务实却似乎完全没有瞧不起薛城的意思,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薛指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不是想要香皂在辽东的代理权?” “代理权?”薛城反倒怔了一怔:“敢问高侍读,何为代理权?” 高务实笑着道:“所谓代理权,简单的说就是辽东商人如果想要经营香皂,我京华香皂厂是不会给他出货的,他要拿货,只能从你手里拿。” 薛城大吃一惊:“还有这等好事?” “如何?”高务实仿佛诱惑人献出灵魂的魔鬼,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调道:“只要薛指挥能够答应高某的条件,就可以拿下辽东香皂供应的独家代理权,将来辽东商人想要香皂,只能从你手里拿货。” 薛城喉头动了又动,心道:老子莫不是要发达了?那国士香皂可是一块卖一两银子的货啊,我要是拿下整个辽东的代理,每年转个手只怕就得比阳武侯府还富! “不……不知道高……高侍读有什么……条件?”到底是财帛动人心,窝在开平小城混日子的薛指挥面对这般好事,激动得说话都差点结巴了。 第233章 独家代理(下) 一贯讲究利益最大化原则的高务实,当然不会因为薛城在席间对他殷勤招待就随随便便送上整个辽东的香皂代理权,这可是完完全全的送钱行为。他之所以忽然对薛城抛出橄榄枝,是有明确目的的。 首先,薛城是代掌阳武侯印薛干的亲弟弟,历史上薛干至死也没有正式被封为阳武侯,但他死后,他的儿子薛鋹却是正儿八经的得到朝廷承认,袭爵为阳武侯了,所以将来这位薛城就是阳武侯的亲叔叔——那么把他看做阳武侯府的代表,并没有什么问题。 其次,阳武侯府一旦拿到辽东的香皂代理权,其余几家勋贵肯定不满意自己只能每年在京师分那点红利,而阳武侯这个不算最顶尖的勋贵家反而多拿这么多,于是一定也会要求拿到其他省份或者地区的代理权,这样一来他们就必须进一步向高务实靠拢。 高务实手头能赚钱的东西多到只有他自己清楚,根本不会介意给他们分润这种代理权带来的二手利益,毕竟他的目标是由自己建立核心工业圈,让勋贵集团、文官集团甚至皇室宗亲集团以他的工业体系为中心形成利益链,全面带动大明精英集团换思维,从而踏上改革之道。所以可以预见,在高务实的“让利”之下,双方能够一拍即合,其利益捆绑只能一步步更加密切起来。 高务实的这种办法,放在后世其实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这就是所谓先把蛋糕做大,然后我这个做蛋糕的核心主力再来给大家分配,你想要分得多一点,那么你就得比别人更听我的话。这里头唯一的变数,其实只有皇室,特别是皇帝本人——理论上他至高无上,可以不听你的分配,强行要求由他来分。 只是,高务实觉得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是有办法可以想的。因为皇帝想要自己分配,肯定是自己要拿大头,但除了他自己,其余人的利益相当于都受到了影响,如此一来高务实就可以挟“天下臣民”之意,来迫使皇帝收回这种可能危及统治根基的想法,最后双方达成妥协。只要上演这么一出好戏,高务实超然于众臣之上的地位也就定了——不过这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慢慢来吧。 再次,高务实眼下手头的自有资金毕竟还是很有限,而他的时间却很紧张,所以他不可能把在京师卖香皂赚到的钱,又投入到开拓全国香皂市场这件事里去,要不然他这一辈子估计也就是个大明香皂王打止了。 他必须让自己的钱以最快的速度打造新的产业、开拓新的财源,在这种打造和开拓之中,涉及的生产技术只会越来越高,产业的规模只会越来越大,那么相对应的,需要的投资也必然是越来越多。如无意外的话,他的产业应该是滚雪球一样的越来越大,同时投资也是滚雪球一样的越来越多。 那么,这就需要他在创新出某种产业之后,自己主动放弃一部分非核心利益,引入更多的投资者来和自己合伙,做到风险共担,利益共享。只要自己仍然掌握这一产业的核心资源,其他合伙人就只能“紧密团结在以高务实为核心”的利益集团周围,心甘情愿地为他开拓商路,为他遮风挡雨。 也不知道这小子上辈子的党校进修课是怎么上的,为人民服务的崇高思想没学到几分,全学了这么些编织利益网的勾当,真是佛也只能度得了有缘人。 把辽东的香皂出货交到顾城手里,当然不能还以零售价出货,高务实吃了个八九成之后,就示意顾城散席。顾城心里比高务实还着急,勉强坚持亲自送戚继光去休息之后,屁颠屁颠地请高务实去书房密议。 两个人在书房仔细商议了足足两个时辰,一直到亥时三刻(晚上十点半左右),高务实都已经撑不住要睡着了,才把各类细节勉强商议妥当。 太细节的条款就不提了,大致上最要紧的几条就是高务实以香皂在京师零售价格的九成向顾城提供香皂,顾城保证阳武侯府会以最大的力度打开辽东商路,辽东方面对此有抵触的,文官方面由高务实负责搞定,武臣或者勋贵方面由阳武侯府负责搞定。同时,顾城需要保证他的出货价格不低于京师香皂的零售价,否则高务实有权随时终止供货。 其他一些零零散散的方面,顾城不是很在意,也不是太懂高务实那些弯弯道道的说法,大致看了一下好像没什么问题,就直接代阳武侯府签字画押了——当然这还需要送到薛干那里盖上阳武侯的大印才算完。 而高务实这个前世大学学法律的坏种,当然不介意塞进去一些看似人畜无害,实则阴险至极的“暗门”,这些暗门的存在倒也不是为了害人,只是一旦阳武侯府方面想要反悔的话,这里头那些暗门就会从花团锦簇的美景变成荆棘密布的绝境。 《增广贤文》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高务实也不能保证自己将来就不会有个危难之际,要是到时候自己的某些合伙人一看局势不妙就怂了,想要撇下自己独自求活,自己要是没点反制手段,如何得了?难道没听说过“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这话么?高务实又不把自己当成那种迂腐君子,怎会让人“欺之以方”? 事情谈完,心满意足的薛指挥使就差把高务实当成财神爷供起来了,亲自给高务实安排了自己在开平最好的别院住下,连带着高务实带来的护卫家丁都得到了一顿有酒有肉的宵夜款待,再安排在高务实别院住下。同时还担心他们喝醉了误事,又亲自点了两百“精兵”,让他们彻夜把守在别院周围。 用他的训话来说就是:连一只叫春的猫都不允许出现在别院周围打搅了高侍读的休息!否则老子亲自操鞭,抽死你们这群废物点心! 第234章 务实回京(上) 当天夜里,薛指挥使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对高务实的接待,打算明日一大早便盛邀高侍读至玉清观一游。 这玉清观实乃开平小城的一张名剌,乃是全真教圣地,京东第一道观。据传,殷商后期古孤竹国君之子伯夷和叔齐,离国出走路过石城(即开平),时值盛夏,二人腹饥口渴,忽见一淙清泉汩汩而流,乃掬一捧泉,一饮而尽,顿觉清冽沁腑,饥渴全消,这淙泉水即后来唐山玉清观院内之“玉清古井”。兄弟二人绕泉徘徊流连,极为满意,遂决定于此结庐而居,修道求仙。数年后二人离去,往首阳山,不知所终。 到唐时,太宗东征,途经石城,有随军一道士长于望气术,见此地紫气飘渺如飞鸾,仙气凝聚似丹鼎,遂离军隐居此处修道。元初,长春真人丘处机座下一弟子于此结庐,乃名“澄清观”。再后来,大明永乐年间,邋遢道人张三丰携弟子数人游此,数日离去,留下一弟子住观修行,始更名为“玉清观”。嘉靖年间,玉清观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与扩建,逐渐成为古开平镇最大的宏伟道观,翘首京东。 历来文人,崇佛者有之,向道者亦有之,而更多的是两教皆尊,总之宁可装作深信不疑,也不会光明正大的得罪,万一神仙是真的有呢?所以薛指挥使觉得明日自己可以客串一下导游,进一步争取高侍读的好感——他虽然知道高务实有些不简单,但心里终归还是觉得小孩子总比大人好哄。 只是第二日一早,高务实才刚醒来,高陌就近来禀告说二房二少爷高国彦等上次高务实写信去请的人,已经结伴到了京师,眼下正在大学士府等待高务实回去安排。 这件事对高务实来说当然比游玩重要得多,只是薛指挥使得到消息后就难免有些失望,高务实安慰他说将来自己还有生意要在这边经营,肯定还会再来,总算让他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薛指挥使倒也是个不气馁的,又忙前忙后安排人送高务实出城,直到辖区边境——远了不敢送,毕竟卫所兵不奉命不能随意出境,更何况这里乃是京畿附近,随意调兵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戚继光此来本也只是与高务实一晤,既然高务实也要提前返京,那便正好同行。一路无话,清早出发,当天傍晚赶到蓟州歇脚。 这里要多说一句,蓟州虽然有总兵衙门,但蓟州总兵其实更多的时候并不呆在蓟州,而是在蓟州东北的遵化县——那个方向是最常遭到蒙古入侵的地区。 不过戚继光除了是蓟州总兵之外,还兼了个练兵总理,遵化那边摆不下如许大军,所以他算是呆在蓟州城时间比较长的一位蓟州总兵。 但这也就有一个不好,那就是他这个总兵在蓟州并不是说了算数的那位大佬。 蓟州谁说了算?顺天巡抚刘应节。 什么?你问蓟辽总督何在?嗯……眼下的蓟辽总督驻地在密云县,直接顶在京师的北大门古北口的后方第一道防线上——大明就是这么神奇,很有点高务实所熟悉的“大灾大难当前,党员干部先上”的意味,可不像某些朝代那样,前线部队都打光了,指挥官还在京师没挪窝。 当然,明朝的总督、巡抚、总兵,理论上来说都不是法理上的常置官,其驻地也经常变化,且眼下这种情况,也不属于常态。譬如上头已经说了,蓟州是有蓟州总兵衙门的,但近些年来蓟州总兵主要呆在遵化县,而实际上顺天巡抚的春驻地才应该是遵化(秋驻地为昌平)等等……变化太多,甚至无迹可寻,基本上可以理解为朝廷某位大佬觉得应该变化一下,皇帝表示可以,那么这些边臣就要奉命改变驻地。 这种“不稳定性”之所以远比清朝明显,有很大程度是大明朝廷为了表示在制度上不忘本,始终坚持把总督、巡抚都御史和总兵当成临时派遣官的表现。 反正不管怎么说,蓟州的头号大佬目前是顺天巡抚刘应节没跑了,高务实还在路上的时候就在考虑着得去拜访一下刘军门——明朝巡抚常称军门,因为他不仅有行政权,还有军权在手,譬如顺天巡抚的职务全称就是“巡抚顺天等府地方兼整饬蓟州等处边备”。 不过当他向戚继光了解应该怎么和刘应节打交道的时候,戚继光却告诉他眼下刘军门不在蓟州。高务实忙问为何,戚继光则回答说,由他提议,谭纶、刘应节全力支持修建的空心敌台已经基本完工,谭总督目前在视察昌平一带的空心敌台使用情况,而蓟州遵化这边则是刘应节去实地考察,所以他现在可能在遵化以东的忠义中卫那边。 高务实听了,先是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还好。毕竟现在自己年纪还是太小,也没个功名出身,虽然仗着太子伴读和那个“假侍读学士”的身份,在勋贵、武臣面前腰杆子还算硬,可是在刘应节这种被后世称为“军事文官”的大佬面前,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要知道,人家可是张居正的同年,在张党里头也是有数的大佬之一,就算是面对高拱,也犯不着点头哈腰,可不是戚继光这种给张居正写信只能自称“门下走狗小的戚某”的可怜武臣。 得,见不着就见不着吧,反正三伯他们正在拉拢刘应节,自己这个时候莫名的跟戚继光见了一面还可能不至于让张居正警觉,可如果还去拜会刘应节的话,没准张居正就要有所动作了,那可就大大的不美啦。 于是在蓟州随意休息了一夜的高务实,第二日只是把自己丢在戚继光处参加训练的家丁叫过来展现了一下自己的关怀之意,每个人额外发了五两银子的赏钱,就继续在一众家丁护卫的簇拥下踏上了回返京师的道路。 第235章 务实回京(下) 京师还是那个京师,唯一的区别是比前些天又暖和了一些,春花初绽,熏风醉人。 高拱府上开了宴席,作为对高国彦等人的欢迎,为他们接风洗尘。内堂中,除了高拱之外,高夫人张氏也以长辈身份出席了,不过她其实只是出面说了几句客气话,便提前离席,毕竟这次来的几人里头,只有高国彦是高家晚辈,其余人无论辈分如何,都只是家中下人,高拱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那相当于是男主人对下人的恩赐,她作为女主人留在席上就不合适了。 高夫人走后,众人便开始用餐。因为有高拱在,大家也不敢不讲礼仪,边吃边说话是不允许的,只好各自默默吃完。倒是高拱自己作为长辈,对高国彦说了几句劝菜的话。 用完了饭,就到了聊天时间。等下人撤了席面,高拱就先向高国彦问了一下他父亲的情况,听高国彦说自己父亲已经表示即将请求致仕之后,高拱似乎些微有些出神。 高国彦与高务实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打扰他的思绪。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高拱微微叹息一声:“人呐,总是会老的,只希望在老迈之后,闲暇时回顾自己的一生,不会觉得错过太多机会,不会留有太多遗憾,如此,此生足矣。” 高国彦与自己这位三叔并不相熟,闻言不敢接口,高务实就不同了,当下便笑着劝道:“三伯,机会您现在已经把握住了,要想不留遗憾,现在正当其时。” 高拱听得一愣,继而也露出一丝微笑:“不错,你说得有道理,倒是三伯我年纪大了,易生感慨……”他微微一顿,忽然站起身来:“我也年近甲子,不知还有多少时间可以为大明、为陛下竭忠报效,务实,你和国彦是自家弟兄,你们慢慢谈吧。” 高国彦就不说了,连高务实都没料到高拱会因为自家二哥即将致仕这件事,忽然有这么大的感慨,看起来只怕还要比之前更加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了,不禁有些错愕,可又无法劝他什么,只好道:“三伯,事情虽然要做,可也要保重身体,毕竟身体乃是革命……不是,我是说,身体乃是革新的本钱,您要是忙得太过,身体要是出了事,那才是真的误了大事呀!” 高拱哈哈一笑,摆手道:“我的身体我知道,这几年大概还死不了,你小小年纪,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对了,我看你最近的事情也不少,嗯……不要我再强调一下那次跟你谈的话吧?事情再多,要分清主次。” 高务实就怕听这个,忙不迭道:“是是是,三伯,侄儿明白,明白。” 高拱瞪了他一眼,但想想他最近的学业倒也的确未曾落下,以她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强词夺理的话,只好任由高务实自己掌握这个度了,当下摇了摇头,自己走了。 席上几人自然都起身相送,高拱随意摆手:“不必送了,你们聊吧。”说罢举步便走,倒也潇洒。 坐下来之后,高务实见高国彦似乎对自己这位三叔的表现有些好奇,不禁摸了摸鼻子,尬聊一般地解释道:“这个,三伯行事……历来,呃,历来潇洒。” 高国彦面对高拱有些拘谨,面对高务实这个小弟却当然不会,笑了笑道:“听说务实写了一本《龙文鞭影》,极得赞誉,如今更是以此为凭做了太子伴读,名挂翰林院,真是可喜可贺。” 高务实自然是谦虚了几句作为回应,高国彦又道:“你善读书,这是好事,不像哥哥我,历来对那些经书诗文提不起兴致,只是偏爱数术,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 高务实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三槐兄长,你将来不参加贡举了么?” “不参加了。”高国彦说着,稍稍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最多也就考个秀才算完,免得在哪都说不上话。” 高务实道:“其实数术乃是天下间极其重要的一门学问,上至朝廷收支,下至黎民用度,哪个不与数术相关?” 高国彦听得这句话,就有些诧异起来了,问道:“怎么,务实也对数术有所了解?” 依他看来,高务实既然在学问上能得到三叔的看重,那想必是经书读得极好的了,这种人在他眼里都是一门心思扑在圣贤之道上,对于数术这种“雕虫小技”,甚至“奇技淫巧”都是不屑一顾的才对,怎么自己这位小老弟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高务实道:“世间六艺任纷坛,算乃人之根本;知书不知算法,如临暗室昏昏。” 高国彦大吃一惊:“你认识我老师?” 高务实假作不知,也一脸诧异道:“你的老师?那是哪位,我怎会认识?” “哦,也是,不过你这话……也是巧了,我那老师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高务实笑了笑:“那小弟就只好觍颜自夸一句‘英雄所见略同’啦。” 其实高务实上次听说高国彦拜了一位商人出身的老师,就已经很惊讶了,后来听说他那老师名叫程大位,就更惊讶了。后来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这位程大位乃是何许人也。 这位,那可真是大明朝难得的人才——而且是高务实认为“难得”的那种难得。 因为,他是一位数学家。 程大位字汝思,号宾渠,安徽省休宁县(今黄山市)人。他出身小商,自幼聪明好学,尤其喜爱数学,常不惜重金购求算书。 二十岁左右时,他利用外出经商的机会,邀游吴楚,遍访名师,遇有“睿通数学者,辄造请问难,孜孜不倦”。他身居小县城,对土地测量十分重视,曾创造“丈量步车”,并绘图传世。 历史上,程大位四十岁以后,倦于外游,便“归而覃思于率水之上余二十年”。他认真钻研古籍,绎其文义,审其成法,遍取各家之长,加上自己的心得体会,终于在万历二十年写成《算法统宗》(原名《直指算法统宗》)十七卷。其后六年,又对该书删其繁抚,揭其要领,写成《算法纂要》四卷,先后在休宁刊行。 《算法统宗》中,第一、二卷是全书所用的基本知识;第三到十二卷为各种应用题解法汇编,各卷基本上以《九章算术》的章名为标题;第十三卷到十六卷为“难题”,其实算法都很简单,只是条件用诗歌表达;比较隐晦;第17卷为“杂法”。书中各类问题都用珠算,程大位所使用的一套简明顺口的珠算加减乘除口诀及开方方法,一直沿用至高务实穿越时。 该书系统总结了中国历代的各种珠算之法,成为一部比较完备的珠算书。它的成书及广泛流传,标志着中国数学史上由筹算向珠算转化的完成,程大位本人也因此被誉为“珠算一代宗师”。耳熟能详的“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等说法,都是出自于他。 高务实当时想起来这茬时,觉得自己简直路边都能捡到宝,自己的这位二哥既然是他的弟子,首先自己的水平就肯定差不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将来自己的“大业”,那可是相当需要程大位这种数学大师啊! 第236章 工作安排(上) 高务实当年小时候倒也学过几节珠算课,但是很可惜,这点东西因为此后从来没用过,早已经还给老师了,所以在珠算方面,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跟高国彦交流的地方,不过两人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谈到高国彦这位老师当初不肯收下他做弟子时,曾出一题难他,结果高国彦居然将题给解了出来,这才得以位列门墙。 高务实就笑着请问是道什么题目,高国彦道:“题目是,一百个和尚分一百个馒头,大和尚每人吃三个,小和尚三人吃一个,问大、小和尚各多少?” 高务实当即命人拿出纸笔,在上面“鬼画符”了一番,答道:“大和尚二十五个,小和尚七十五个。” 高国彦大吃一惊,拿着那张完全看不懂的“鬼画符”问道:“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这……似乎是他国文字?” 原来高务实在那张被他当做草稿纸的宣纸上写的是后世极其常见的解题办法: 100÷(3+1)=25(份) 25x3=75(人) 25x1=25(人) 由于高务实本身是个文科生,数学水平毕竟一般,所以甚至不是用方程组来表述,但即便如此,也让高国彦无比吃惊了。 高务实笑着答道:“这上面的数字,是……呃,大食数字,也叫阿拉伯数字,听说南方那边有些做海贸的商人觉得颇为方便,就拿来使用,大概也是这样才传入我大明。” 其实高务实这番话说错了,阿拉伯数字其实是古印度人发明,经阿拉伯人传入欧洲后,欧洲人将其“现代化”之后的产物,只是由于欧洲人是从阿拉伯人手上得到的,于是误认为是阿拉伯人的发明罢了,而高务实在这些问题上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产生的误会。 好在,究竟是谁发明的不重要,高国彦的注意力也不在于此,而是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又问道:“这几个我虽然不认识,但估计大概是数字,可是……这一横在中,上下两点,又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叉’,又是什么意思?” 在场的其余几人更是如看天书,望向高务实的眼神都变了,心中暗道:早听说六房家的这位大少爷是个神童,看来此言果真不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虽然没见着,可他竟然连蛮夷的文字都认得,这得是多大的能耐? 但高务实此刻也着实有些车马劳顿,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高国彦明显是个数学狂人,跟他说起这茬来,那岂是三言两语扯得清楚的?于是摆出一副困顿不堪的模样来,苦笑着推脱道:“三槐兄长,你问的这两个符号,一个叫除号,一个叫乘号,不过这些东西不是咱们一时半会掰扯得明白的,我看要不这样,咱们先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一下,待有空我去三慎园时,咱们再就这些学术问题好好讨论一下,如何?” 高国彦一听,脸上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但好在经过程大位收徒一事,让他觉得但凡有大才之人,必然脾气也比较古怪,多半都是逼迫不得的,于是心里虽然急得仿佛有个猫爪子在挠,也只好答应道:“好,好,都依你,不过务实,你得答应为兄,下回一定要抽个空出来好好和为兄说道说道,这事儿很重要,真的,非常重要。” 高务实笑道:“明白,明白……那咱们就先说正事了?” “好好,说正事,说正事。”高国彦虽然这样说着,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高务实那张草稿纸,显然在他看来,搞懂这个数字和算法才是真正的正事。 高务实却也懒得理会这种数学狂人,直接道:“三槐兄长,这次小弟请你来,正是为了借种你在数学……哦,我是说数术方面的才能,帮我些忙。” 高国彦一怔,迟疑道:“可是我当初解这道题,比你方才慢了许多,虽然……唉,虽然不想承认,但我觉得你在数术上的才能比我只强不弱,尤其是你还会这一手……呃,这一手大食算法,你还能有什么自己算不出来的题,需要我帮忙?” “不是算题。”高务实心说你脑子里除了算题就没点别的事了?但也只能解释道:“兄长,你要知道,数术本身只是一种方法,而方法本身并无意义,它的意义是用来解决问题。” “嗯?方法……的意义是用来解决问题?”高国彦看来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问题,一时有些反应迟钝。 高务实点了点头,十分认真地道:“不错,方法的意义,在于人们可以利用它来解决实际面临的问题。这就好比……嗯,好比为什么圣人之言几乎从来不会告诉你,当你面对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你该怎么办。他们只会告诉你如何正确的认识这种类型的事,从而自己得出解决这件事的具体办法。” 高务实的这个说法,明显是他自己当初学马哲时的某种论点:哲学是世界观与方法论。不过这个说法本身有争议,他也不算真正理解,但是用来忽悠一下高国彦还是没问题的,毕竟儒家学说在外国人眼里就是一种哲学,很多外国学者在表述古代中国人才和学术的时候,总喜欢说“中国的读书人都是哲学家”,道理也就在于此。 高国彦听了果然感觉颇有道理,但似乎又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于是陷入了一种“不明觉厉”的境地,下意识里只觉得:我这位小老弟还真是个神童,说的话我都快听不懂了,却还觉得很有道理! 高务实见高国彦并不反驳,不想继续东拉西扯的他赶紧把话题再次拉了回来,道:“所以小弟希望兄长去三慎园为我代行部分权力,确切的说,可以安排一个职务,叫做……财务总监。” 财务总监连起来是个新鲜词汇,但无论“财务”还是“总监”,在大明都是老词了,加在一起也没什么听不懂的地方,甚至可以说一目了然,一听就知道权力界限在哪,清晰得很,哪怕高国彦这种人,都立刻明白高务实让他去做什么。 当下高国彦便点了点头,道:“如果只是查查账,为兄自信还是可以做的。” 但高务实却摇了摇头:“不光是查账,还要做预算,并且这些预算还要具备随时调整的余地。” 第237章 工作安排(下) 怎么做预算,那又是一篇大文章,高务实理所当然的继续往后推了,原因也很简单:这事儿不着急,因为眼下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告诉高国彦。 毕竟两个人虽然是堂兄弟,可此前确实没什么接触,按照高务实的习惯,对于还不能完全信任的人,那就必须坚持“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原则,至少也得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 整个华夏文明会不会在数十年后沉沦于苦海,说夸张点,几乎全在他一个人的肩上,担子这么重,心里藏不住事能行? 接下去,高务实就开始给高珗分配工作任务了。不过高珗的事情好办,他本来最早的时候是打算直接让高珗当高陌的助手的,但去了一趟开平之后,却起了别的心思,打算安排他去戚继光那边“进修”一下。 正好高珗原本高务实大伯高捷当年麾下的亲信,而且读过几年书,虽然没有正经功名,却也是个童生,所以高务实安排他去戚继光那边“随侍并记录戚都督练兵用兵精要”。 当然,由于高珗没有官方身份,所以名义上他的任务是去监督高家家丁训练。至于戚继光那里,相信有了这次开平密会的交往,是不可能会拒绝的。 高珗对此虽然有些意外,但并不排斥,毕竟戚继光威名极盛,在高珗看来能在他麾下揣摩练兵和用兵,那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唯一的疑惑在于,戚继光虽然惯用精兵作战,带领“大军”的时候并不算多,但再怎么“精兵”,也是动辄几千人的规模,打击的对象更是时常破万,乃至数万。可自己只是个家丁,看大少爷这意思,也没打算让自己从军去,而是要留在身边使唤,那……真的有必要学这种用兵之法吗? 但高务实是主,他是仆,高务实既然要他去,他也还能照办,心里暗暗想道:反正都是学带兵,带多都不是问题了,带少难道还会不行?去吧。 高珗之后则是高翊,此人原是逃难军户出身,因其家传制造火器技艺出众,被高捷收于麾下,尤善制造各种霹雳火球。 所谓霹雳火球,乃铁铸球壳,中藏火药及各种发火装置,使其或被按压、或被牵引、或被引燃之时发生爆炸,威力巨大。高务实此前给戚继光提供的图纸里头就有这类东西,被他按照后世的习惯称之为手雷。 不过,高务实虽然可以提供制造思路,动手能力就不值一哂了,而这位高翊,据高陌介绍,制造火器的手艺却是极其精湛,尤其是对于这种“手雷”类型,更是特别擅长——他们家当年一贯精于此道,到他这儿更是独树一帜,要不是家中当年出了些事,他根本不必逃难出来流落江湖,最后被高捷给“捡到”。 对于高翊这个人,高务实交代的事情就开始多了起来。 首先,高务实把送给戚继光的那一套书稿画册的副本直接给了他,并且表示会通知三慎园那边,单独给高翊在园外划分出一块地方来,新修一个院子,作为他的工作场所。 接下来,就要他按照书稿画册上的记录,把所有产品都制造几件样品,同时为了配合他的制造,他所需要的材料,自己都会替他弄到,需要的批文也会同时拿到——大明律有明确规定,刀、枪、剑、戟、弓、弩这些都不在禁止和制造之列,所禁者是甲、旗、牌、铳之类。 甲就是盔甲,旗和牌是领军作战用于指挥的工具,而铳则是个统称,其实就是火器。所以哪怕以高务实这样的身份,家里随便制造火器也是有罪的,他得找一个正当理由——以前不好办,因为不可能这点事还让高拱出面,但现在好办了,他跟京中勋贵现在成了初步的利益盟友,直接找成国公要一份公文,上面以神机营的名义请高务实“协制新式火器”就完事了。 “协制新式火器”这个理由足够好用,因为大明原本就有不少火器是从外国“进口”过来,然后自行摸索其中原理并仿制和改进的,在这种过程中,有时候也有少量民间匠户参与,甚至于个别时候还有对火器有兴趣的文官加入其中,高务实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也算身世清白的文官,朝廷没有理由怀疑他协制新式火器是别有用心——只要制造量不大,随便你试验。如果是制造量大了……那就要找新的理由,或者获得朝廷同意了。但那是后话,现在无须操心。 高务实又问高翊还会什么其他火器,高珗的回答倒是比较谦虚,只说“均有涉猎,不敢言精”。高务实来了兴致,便故意问他可会造枪造炮。 高翊答道:“鸟铳的话,倒是可以造,只是须得有熟练铁匠配合;至于说炮,却要看大少爷说的是哪种,若是虎蹲炮、旋风炮这种,只要有材料和匠人,小的现在便能开始造,但若是灭虏炮、攻戎炮甚至大将军炮、威远炮这些,就还需要专门的人配合,小的一个人搞不出来。” 虎蹲炮很多人都很熟悉,乃是戚家军装备的火炮。这种炮为了便于射击,是把炮摆成一个固定的姿势,很像猛虎蹲坐的样子,因此而得名。虎蹲炮威力不大,射程不远,但由于重量较轻,比较便于机动,适合山地作战,类似今天的迫击炮,是以曲射为主的火炮,旋风炮也类似,都属于轻型火炮。 后面那些就可以算中型甚至重型火炮了,譬如大将军炮,主要由明初小型神机炮演变而来,后世还保存着实物的大将军炮,口径在100毫米左右,外口径两百毫米左右,全长一米四左右。那些大将军炮从编号来看,万历二十年的五月到十月,就至少制造了110门大将军炮,可见当时军工厂造炮能力还是比较强的。重的大将军炮,重一千斤,用车载运,称为大神铳滚车,增加了机动性灵活性,见者胆寒。还有叶公神铳车炮,炮重两百多斤。 而威远炮,主要由将军炮去箍减重,更提高了机动性,小的重100斤,大的重两百斤,可用于野战,也可用于进攻险要,是多用途大型火炮。 第238章 销售火爆(上) 高翊的意思,总结下来就是说轻型火炮对工匠的技术要求比较低,有他一个人做技术指导就能直接造出来,但是中大型火炮则不行,必须要有更专业的工匠,比如特定的军中匠户。 他的说法基本符合高务实的预期,因为小型火炮的膛压较低,对于炮管强度的要求相对也就低一些,这样即使普通匠人也能应付,高翊本身只需要做技术监督就行。中大型火炮的膛压要大得多,炮管的制造也更难,并不是简单的把炮管壁加厚就行的,所以没有掌握专门技术的普通工匠即使有高翊指导,也干不了。 高务实想了想,打消了之前让他把所有火器全部试制一遍的计划,道:“这样吧,你先把精力集中在新式单发鸟铳和拉发式手雷这两件火器上,火炮的事情是我想得简单了,咱们的技术人才储备还不够,等我慢慢招募充实之后再议。” 高翊也松了口气,起身抱拳躬身道:“是,大少爷,小的明白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把视线转移到最后一人脸上,道:“高炯,你的任务也不轻……我需要你作为我的特使几头跑。” 高炯的年纪是这几人里头最小的,才不过十七岁,闻言有些跃跃欲试,问道:“大少爷,小的还算结识,跑点路不算什么,就是不知道要跑些什么地方?” 高务实道伸出指头一根根算给他听:“平时自然是呆在我身边,这不必多说,然后你需要在宣府、大同、蓟州、开平以及三慎园和百里峡六处地方来回奔波,既了解各处的实际情况,也要传达我的指令。” 高炯用力一个抱拳,躬身答道:“是,大少爷!” 高务实对高炯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不像一般少年人,听说只是做个传声筒,就感觉自己受了轻视。 要知道,其实这个传声筒还真不是谁都能干的,他不仅要有十分坚定的忠诚,而且要有足够敏锐的观察力,以及优秀的待人处事能力。在这里面,除了忠诚之外,其余两点高务实都不能肯定现在的高炯已经达到要求,然而事实是他现在只有这样一个人选可用,也就只好抱着培养人才的心态来姑且用之了。 安排好他们接下去的差事之后,高务实又安抚了一下高国彦,再三表示自己会相机抽空与他讨论“大食数术”,好说歹说终于打发掉了这个数学狂魔,这才回到自己的小院。 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因为韦希旻听闻高务实回京,已经忙不迭赶来汇报这几日“京华香皂”在京的售卖情况。 总的来说,在高务实的多重铺垫、饥饿营销等手段多管齐下之下,京华香皂的销售形势甚好——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国士香皂的销量从第一天开始,每天限量销售2000块,由于有五家店面,每家店面实际上的出货量只有区区400块,基本上是开店不到半个时辰便哄然售罄,高挂“缺货”牌。 火爆的销售场面甚至闹出挤压和踩踏事件,要不是高务实提早就有准备,每家店留了二十名从百里峡抽调的“前响马分子”临时充当安保人员,出事之后赶紧送医,只怕就得闹出人命来。 虽说这种情况下就算真出了人命案,也赖不到京华香皂头上,但开业就“见血”,可不是好兆头。而在京华香皂方面果断处置,将受伤人员免费送医之后,反过来也让京华香皂的名声大好,京中百姓听了,谁都得说一句“京华香皂的东家是个有良心的”。 但销售火爆导致货源短缺的问题,京华香皂方面似乎有些准备不足,以至于五家店铺门外开始出现了宵禁刚一解除,店门外立刻排起长队的反常情况。 这样一直拖到第五日,京华香皂方面才公开宣布,将“尽力”提高每日的出货量——实际上只是加了一千块,达到三千的日出货量。 显然在火爆到如此程度的销售情况下,这区区一千块的增量完全是杯水车薪,宵禁一解除,店门外立刻排起长队的情况丝毫未得到缓解,甚至要不是因为有顶着黑眼圈出勤维护销售秩序的“高家家丁”存在,只怕这排队的地方每天都要上演全武行。 而眼下,已经是京华香皂开业的第十二天,京华香皂的累积销售量已经超过三万块,累积营业额为三万一千两白银! 而由于香皂实际成本极低,毛利已经达到将近两万五千两,即便减去各项人工开销、店铺成本等等,也完全可以肯定净利润至少在两万两银子以上。 这真让韦希旻每天都坐立不安,见识到了什么叫日进斗金——要知道当初三慎园一年真正结余下来的收入,换算成银子了不起按照百两计算,而现在呢? 韦希旻简直不敢相信、不敢想象。 然而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随着高小壮在三慎园那边的香皂厂材料运输线路逐渐稳定和巩固,眼下香皂的生产量其实远大于出货量。所以他听说高务实回京,立刻就想方设法从店里“逃”了出来——真的是逃难一样的。 他觉得必须请大少爷发话,赶紧提高出货。一来是利润实在吓人,这个钱赚起来虽然惊心动魄,但简直不能更爽,三慎园那边的产能已经超过日均七千块,要是都拿来京师售卖,利润还要至少翻一番呐! 但让他无比意外的是,高务实听了之后,只是最开始面露喜色,接来下他却陷入了思考,最终的答案更让韦希旻觉得自家这位聪明绝顶的大少爷是不是忽然傻了。 因为高务实吩咐道:“京师日出货量维持三千块不变,三慎园那边的货,每日留下一千块储存起来,另外三千块分为三批,每批一千块,一批送往开平建立仓库并储存,一批运来京师储存,最后一批送回新郑,顺便告知我母亲,我在京师一切安好,这些香皂会源源不断送往新郑,请她酌情处置。” 第239章 销售火爆(下) 韦希旻对此安排十分不解,问道:“大少爷,咱们眼下销售势头极好,而且京师富裕,别说加上七千块,就算加上一万四,那也是卖得掉的。而京师离三慎园最近,运输上最为划算不说,安全上也最为妥帖……可要是分散到这么多处地方,就算咱们的货没人敢截,可护卫仍然少不了要派,再加上人吃马嚼什么的,这成本可就上去了。” 高务实却不在意,摆手道:“加不了多少成本的……我虽然安排了每日一千块的分散额度,但你们不至于就每天往外派运输队伍吧?压一压,半个月一送,甚至一个月一送都可以,那香皂又不占多少地方,这样一来就可以有效的降低运输成本了。” 韦希旻仍然不肯放弃,继续劝道:“可是大少爷,再怎么降低,也没法跟京师的利润比呀,这里头的差额可都是真金白银……” “好啦好啦。”高务实无奈地道:“你不要钻到钱眼里去了,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它们的作用不是累积起来,堆成金山银山给自己看着乐呵的。” 韦希旻愣了一愣,下意识问了一句:“那是干嘛用的?” “哈哈哈哈,钱嘛,当然只有用出去才有意义喽。”高务实在韦希旻的一脸呆滞下,简单的给他解释一句:“金也好,银也好,你是能吃它,还是能穿它?打个比方,你在沙漠里头迷了路,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我给你一座金山,你要来又有什么意义?” 韦希旻干笑道:“咱们眼下毕竟不是那个局面不是么?”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眼下倒还不至于,但那是我此前铺垫做得足,要不然……就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够让很多人眼红,盯着我,等着我,一旦我有点什么差错,这些东西就都是人家的啦。” 韦希旻大吃一惊,迟疑道:“不会吧,有高阁老在,谁这么大的狗胆?” “你就没听过一句话,叫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么?”高务实懒得继续跟他掰扯这档子道理,把话锋一转,道:“再说,这点小买卖你就把持不住了,将来我还有更多大买***卖香皂可大得多,也重要得多,你这样……我怎么敢委以重任?” 韦希旻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态度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忙不迭道:“大少爷,我……小人没见过世面,一时那个……那个,总之大少爷说怎么办,小的就怎么办。” 高务实这才笑了笑,道:“嗯,那就好,你的差事还是办得不错的,待会儿我会通知赏月听琴,给你额外二百两银子的赏钱。” 韦希旻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心道咱家大少爷这气魄就是大啊,我这笔赏钱要是放在原先,怕不得干上好几年,还要算上一些外水才够?这个把多月虽然辛苦,可是……真他妈值呀! 到底是真金白银动人心,韦希旻顿时忘了之前的事,高兴得忙不迭跪下磕头,谢谢大少爷恩赏。 高务实淡定地接受了他的感激,略微思索了一下,又吩咐道:“你把这次香皂配额调整的事情跟高小壮那边通报一下,然后告诉他,留在三慎园的那一批,是要交给曹淦打理的,但是走账要分清楚,香皂厂的帐和百里峡的帐要分开,曹淦可以用八钱银子的单块价格在他那里拿货。同时再告诉曹淦,他拿到货之后卖多少钱一块,我不管上限,但下限是一两银子,一分也不能少,否则我唯他是问。” 这就是依靠垄断和定价权来保证价格稳定和基本利润的意思了,不过高务实懒得跟韦希旻他们一点点解释——这种事情如果你见识之后还迟迟不能领悟,那你这个人的前途也就这样了。 培养人才可不是养儿养女,哪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慢慢雕琢?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种待遇培养出来的只能是庸才,真正的人才一定只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们,在关键时刻指点他们,而他们自己也一定要有主观能动性,对于不懂的东西多看多思,实在不能理解再来请教,而不是跟个提线木偶一样,事事请示,样样汇报,自己却啥都不懂,长期下来还是一点进步没有。 韦希旻的思路被高务实强行扳回来之后,脑子终于也开始清醒起来了,思索了一下,问道:“大少爷,这每日一千块的量配给百里峡,小的倒是可以理解,可是开平那边要香皂作甚,那不是个小城么?大少爷,小的不是瞎打听,只是之前似乎听大少爷提过一句,说那边有铁有煤,您是打算在那边建生铁工坊来着的?” “不是什么生铁工坊,是钢铁厂。”高务实纠正了一下,然后道:“这档子事还没来得及跟你们通报一下,所以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简单的说就是本少爷找到了代理人,打算进入辽东市场了。” 市场这个词虽然高务实用的方式跟别人似乎略有区别,但韦希旻还是听得懂的,只是他有些好奇,忍不住的问道:“代理人?大少爷,辽东虽然远了一点,但咱们自己去卖也不算难啊,百里峡那边可以搞到足够的马匹,咱们完全可以自己运过去卖,利润上似乎应该能高一点——毕竟咱们运过去这么老远,价格上些微提升一点也没关系,再说量也不大,辽东虽然穷,但地方不小,这一点量还是可以吃下的。” 高务实摆手道:“第一,不要想着吃独食;第二,咱们自己的精力要集中一些。我问你,如果我们自己去辽东开拓,要多少人?” 他没问要多少钱,而是问要多少人,韦希旻迟疑了一下,才道:“那……怕也得要个两三百号人吧。”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这些人养着也得花钱不说,咱们一时半会上哪去找个人来主管他们呢?” 说到底,高务实的生意发展得有些太快,如果把手头的人再派出一个值得信任的大老远去辽东,身边的人就更不够使了,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又还很多,自然不能这么干。 韦希旻最后不甘心的问了一句:“那……给他们的价格是?” “九钱银子一块。”高务实淡淡地道:“对方是阳武侯府,我对他们的要求也是价格不能低于一两银子出货,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了。” 韦希旻果然不再多问——京师储备他没问,这肯定是高务实留着有用的;新郑的配额他没问,因为交给大少爷的母亲,不管什么缘由,他一个下人都没有资格过问。 于是韦希旻起身告辞,高务实也着实有些累了,便没有多留——虽然他心理年龄足够,可眼下这具身体毕竟还小,正是发育的时候,该休息就得休息,硬扛不得。 第240章 太子出阁(上) 隆庆四年,庚午马年。 这一年,世界变化不大也不小。 在东方,日本爆发了姊川之战,浅井,朝仓两家大败,再也无力与织田信长对抗,最后依次被织田信长所灭。 在西方,丹麦和瑞典结束了北方七年战争,双方缔结了《什切青和约》,瑞典向丹麦付出巨额赔偿,用以赎回埃耳夫斯堡,它向北海扩展和争夺波罗的海霸权的企图也受到遏制。然而战争虽以丹麦取得优势而结束,可是它也已经没有能力恢复其在波罗的海的霸权。 在南方,因为大明开始试图放宽海禁,第一个开港的福建月港开始形成“海眼”效应,西属菲律宾开始了在原本历史上长达近两百年的白银净流出,流出地:中国。 而在大明本土,三月十五这一日,按照钦天监的推算,宜进学,忌婚嫁。 是日,太子朱翊钧正式出阁读书。 钦命知经筵事的建极殿大学士高拱和成国公朱希忠二人,一文一武,同样身着蟒袍,站在文华殿前左右首位。钦命同知经筵事的礼部右侍郎申时行,领着太子经筵日讲官陈经邦、沈鲤、许国、顾养谦、张位、陈于陛六位讲官各着官服,往后依次站定。 更漏细流数韶光,此时乃是卯时二刻,天色初亮,东方的天边翻起鱼肚白。 太子仪仗全副摆开,进入文华殿范围,太子朱翊钧身着冕服,身侧左边略靠后的位置站着一身青色官服的高务实。两人分先后一起上前,一齐参见诸位老师。 所不同的是,太子行揖礼,而高务实行拜礼。 太子行揖礼一次,高务实行拜礼三叩首。 而后,诸位老师在高拱和朱希忠的带领下回揖礼,躬身三次。 天地君亲师,君臣分际还是大于师徒分际。 而这个仪式的时间也并不是随意定下的,卯时又名日始、破晓,而京师三月的卯时二刻左右,正是天光乍亮之时,将太子出阁读书的仪式定在这一个时间点,有着“旭日初升”的深刻含义。 后世西方人喜欢讲究什么仪式感,而国内的一些“小资”也总觉得西方人的仪式感格外有逼格,殊不知这些东西早在自己的老祖宗辈就已经被玩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譬如说在大明时期,漫说是太子出阁读书这种大礼的仪式,就算茶道这种日常生活的讲究,有明一朝就有“十三宜”和“七禁忌”,若论起仪式感,又是哪个西方国家的日常生活仪式赶得上的? 但事实上,高务实反而觉得大明的“仪式感”有些过头了——大明从开国起就有一大特点,那就是规矩奇多。从皇室开始,吃饭穿衣住房,样样都有规定,一不留神就犯法,而宫廷教育的规矩,更是分外严苛。 朱元璋出身穷人,自己没读过多少书,但显然他很明白“再穷不能穷教育”的道理,大明宫廷教育的规矩,基本都是他设立的。这其中又分为两个环节:一是对皇帝本人的日常教育,二是对太子的教育培养。 对皇帝本人的教育眼下无须赘述,反正越是大明后期的皇帝,在自身的学习上越发懈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还是用功的,这里单说对皇太子的教育。 与皇帝自身学习懈怠不同,皇帝作为太子的父亲,也有着普通父亲一般无二的“望子成龙”之心,所以历来太子的学习是被监督落实得最到位的(无风注:这里可能要去掉嘉靖……),极少有放松的时候。 大明皇太子的教育培养制度,最早也是朱元璋制订下来的。早期的太子教育本书前文已有所介绍,这里也不必再说,单说对后世影响较大的,却是朱元璋所创立的太子教育体制——设文华殿大学士辅导太子,下面有詹事府詹事,少詹事,春坊大学士,庶子,喻德,中允,赞善,洗马,校书等官职。这些合在一起,构成了大明皇太子教育体制的雏形。 在大明正统年间之前,太子读书,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礼仪,到正统年间的时候,太子出阁读书的礼仪也正式确立:太子首次出阁读书的当天早上,先由礼部,鸿胪寺执事官在文华殿后殿行四拜礼毕,鸿胪寺寺官为太子行礼,请太子到文华殿读书。这一天,皇帝要亲自出席,三师三少以及各官员按照次序向皇帝行叩拜礼,然后各官退出,内侍官引着太子在后殿就座,每天侍班侍读讲官依次前来。 从此,太子的学习生活开始了,今日的礼仪,在这些上面承袭前制,没有差别。但今日太子出阁读书的礼仪,与之前还是略有改良或者说……加增。 那就是刚才的这一幕——太子参见老师。 虽然太子只是行了一个揖礼,而老师反而要回礼三次,可是要知道,在此之前可是没有这一说的。这个新的制度,并非高拱所定,反而是隆庆帝自己提出的改动。但高拱在与高务实的交流之中没有说皇帝为何要这样改,高务实自己私下估计,大概是隆庆觉得高拱本身是他的老师,现在又不辞劳苦,担负起了教育太子的重责,真真正正是“两朝帝师”,当得起这样的尊荣吧。 不过说起来,太子的老师之中,真正最辛苦的是侍讲官。他们在讲书的时候,要讲得明白;太子出错了,要大胆纠正;太子不学习,更要敢于批评。以上任何一条没做到,按例都是不合格。 不过高务实知道,这个看似合理的原则,到了大明中后期,却越发漏洞明显,大明中后期的诸多帝王,在他们做太子时,无不充满着如旷课逃学、贪玩享乐等行为,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师,对这似乎也越发没招。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出阁读书的太子,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按照后世教育学的观点,孩子和成年人之间,往往容易出现代沟,师生之间差距越大,相互之间的代沟也有可能越深。放在太子的教育身上,主抓太子学习的老师,绝大多数的年纪,都在中年以上,甚至个别已经是老年人了,且早期教育多以学问精深,治学严格的老学究为主,和太子之间,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摊上个淘气的太子,叛逆更是一定会出现的。 外加到了大明中后期,宦官的权位日重,陪太子读书的,又主要就是伺候太子的宦官。放在逃课这类事上,那更和太子沆瀣一气。最典型的莫过于明武宗朱厚照做太子时,因他不爱学习,伺候他的宦官们,也就经常巧立名目,取消当日的讲课,甚至如期进行的讲课,也被他们找借口破坏,不是提前下课就是上课捣乱,正常的教育基本不能保证。帮朱厚照太子逃课出力最大的宦官,就是后来正德朝时一度权倾朝野的刘瑾…… 其实文官们之中的有识之士早就看出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找不到什么好的办法解决,然而这次居然意外出现了皇帝“主动”要求找一个年纪与太子相仿的文臣子弟为太子伴读,陪太子一道读书的事,大家心里虽然羡慕最终获得这个位置的高务实,但他们之所以此前就不怎么反对,除了“太子玩伴”事件的刺激之外,就在于他们本身也觉得,有一个年轻的文臣子弟陪在太子身边,可以对太子产生向好的影响。 第241章 太子出阁(下) 一应繁琐的礼仪走完,饶是高务实早有准备,大清早在来皇宫的路上就在马车里吃了几个焦圈,也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站在朱翊钧的身边,眼睛里都快要冒绿光了。 他悄悄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沙漏,发现已经到了巳时三刻,心知今天饿肚子只怕没跑——这个点不肯定补餐,只能强熬到午饭了。 想着想着,肚子里就“咕咕”一叫。 此时皇帝因为“程序”走完早就走了,其他人因为“君臣分际”之故,离得比较远,也没人听见,只有朱翊钧一下子就听见了。 高务实有些尴尬,却见朱翊钧略微偏了偏身子,头部端正不动,声音却传了过来,居然有些幸灾乐祸:“哈,早上没吃饱吧?幸好我有大伴提醒,来之前先吃了一笼蒸饺,还喝了一碗小米粥。” 高务实瞥了一眼杵在不远处的冯保,暗道:这还没开始上课呢,咱们就算是提前较量上了? 不过嘴上却小声道:“殿下好福气。”也是头部保持不动,甚至连嘴皮子都尽量开合得极小,以免被人发现。 好在别人也不大敢有事无事直视太子,因此一切如常。 朱翊钧又道:“你也别担心,再忍一忍,今天只讲一点《三字经》,我早就会背了,到时候早点背完就能给先生们赐食,你也有一份。” “哦。” 高务实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叫“你也有一份”?我来给你做伴读,难道到饭点了连吃的都没有不成? 谁知朱翊钧又说道:“你‘哦’什么‘哦’,要不是父皇昨日特意问起,你今个中午可就得饿肚子了——宫里可没有这条规矩的!” 高务实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大明朝宫里规矩的厉害,自己这个太子伴读是特旨新设的,对应的一切制度等于都没有自己的份,连带着这一顿午饭都没了着落,要不是隆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问了一句,这一顿饿可就挨得狠了。 当下连忙道:“请太子殿下转告陛下,陛下如此关爱,微臣不胜惶恐,下次若有机会面圣,微臣一定亲自谢过。” 朱翊钧这才满意,说道:“好说,好说。” 高务实见朱翊钧果然还是正常的孩童心性,故意问道:“不过殿下,明日微臣是不是就得回家吃午饭了?” “不用,父皇已经交待了,你高侍读今后都是和先生们一同赐食——就撤了酒而已,其他都一样。” “臣谢过陛下,谢过殿下。”高务实心道:一同赐食好啊,一同赐食我就跟这几位先生有了私下交流的机会呀。 果然今日上午的课程比较简单,背了几页三字经就算完事,而三字经其实朱翊钧早就背过了,因此没花多久便已搞定。今日的授课先生陈经邦很是称赞了几句太子殿下聪慧机敏之类的话,然后便放了课。 不过高务实与陈经邦并没有进行什么私下交流——今日是太子首次上课,各种仪式摆得太全,两个人吃饭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宦官足足有十几人,那还交流个甚?师生二人只能上演了一出君子戏:“食不语”。 吃完午饭,下午是朱翊钧的特殊课程,在冯保和高务实的陪同下,看一篇朝廷疏文,以及内阁的票拟。 这个课程是高拱在高务实的建议下设立的,从前未曾有过。高务实给出的理由是让太子殿下提早知晓一些政务上的事宜,因为仅限一篇,也不影响课业,而久而久之下来,太子殿下可以将“所学验证所见”,大有裨益。 高拱觉得不错,便采纳了他的这条建议。 但实际上,高务实说的这个理由明显只是明面上的官话,他真正想要的,是通过这个手段,使朱翊钧有参与了解一部分政务的机会——朱翊钧虽然理论上只能“学习”,并不能参与其中,但太子终归是太子,朱翊钧在看的同时,高务实因为也要陪在身边,就有机会与他“讨论”。 可想而知,这种讨论,高务实可以用以对朱翊钧施加影响,一来时悄然灌输一些不甚明显的改革思维,二来在关键时刻可以引得太子对某些事务发表看法——这个看法在高务实的引导下,很可能出现明显偏向高务实所希望的方向。 未成年太子的个人意见,理论上当然毫无意义,但实际上嘛……就不好说了,没准有时候就有了奇效呢? 而今日太子要读的疏文,乃是一道弹劾与内阁的票拟批复。 这道弹劾乃是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所上,弹劾的对象是魏国公徐鹏举、诚意伯刘世延、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和南京刑部尚书孙植四人。 奏章中说,徐鹏举以其妾郑氏请封夫人,弃长立幼,并送入南京国子监。刘世延意图幼子之富,期结姻亲,密请监中驳查,并以金银珠宝行贿姜宝,行文驳查,挑起二子之争,酿成家祸。而孙植受徐鹏举重贿,为郑氏请封夫人。 这位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请求将四人罢斥。 吏部的答复是:郑氏诰命已奉钦命追夺。孙植、姜宝受贿难以遥度,令回籍听勘,移咨南京都察院查勘具奏,另行议处。 吏部的答复本身就是高拱的意思,所以内阁这边就只是走了个顺水流程,表示同意吏部的处置。司礼监代皇帝做出的批红就更简单了,只有区区三个字:“准阁议”。也就是批准内阁的票拟。 朱翊钧看罢,皱着眉头道:“此事归根结底是由这个徐鹏举引起的,刘世延更是受贿乱政,怎么最后只罚了姜宝和孙植?” 冯保在一边小声道:“小爷,徐鹏举与刘世延,均是开国功臣之后,世袭爵位,留守南京,乃是与国同休之家,为此责罚过度,多少有失朝廷颜面。” 高务实则没说话。 朱翊钧却很不忿,道:“我知道他们是功臣之后,可是功臣之后更应该坚守法度,怎能如此肆意妄为?难道不惩罚他们,就不失朝廷颜面了吗?”他转过头,望向高务实,问道:“高侍读,你来说说,这两个人该不该罚?” 第242章 务必重视(上) 冯保在旁边一听朱翊钧这话,心里差点没乐开花。 他是很早以前就在裕王府侍候的,对于上位者的心态极其了解,尤其是对于朱翊钧这位小爷的脾性,更是自认远比高务实了解得多。 朱翊钧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可再聪明也是个孩子,孩子所惯有的脾气他都一样不缺的有,而除了脾气,他还有无比尊贵的身份。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作为他身边的人来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话、做事,要违逆他倒也不是绝对不行,但那就需要有比他更“大”的人做后盾——譬如皇帝,譬如贵妃,否则如何压得住? 冯保当然已经知道高务实是个聪明人,要不然的话,即便他是高拱的侄儿,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然而他更知道,高务实眼下如果顺着太子的话锋说徐鹏举和刘世延该罚,那么他就要面临麻烦了。 倒不是说徐鹏举和刘世延两人能够有能力万里迢迢影响到京师这边,来把高务实这个高阁老的侄儿、太子伴读如何如何,他俩地位虽然显赫,但还真没那能耐。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份奏疏,不管它到底写了什么,它现在都已经有了吏部的正式批复、内阁的票拟同意,而司礼监也已经代表皇帝做出了批准! 此时高务实如果跳出来说:“这个处理不对,徐鹏举和刘世延该罚!”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在反对吏部、在反对内阁,甚至在质疑皇帝! 你区区一个无品无级的太子伴读,狗胆包天到了这般地步吗! 哦,你说民间士子也能议政?呵呵,人家是民间士子,那是国家的储备之才,可你呢? 首先,你还不算正经士子;其次就算你是,可你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官”,而且是学官而并非言官,你这么做的性质,叫做“质疑上官”,甚至“质疑君父”! 坐实了质疑上官,今后到哪做官都会被密切关注,时刻有一双小鞋等着你;坐实了质疑君父……哈哈,换个暴躁之君,如嘉靖那样的皇帝,那都够得上直接搬出庭杖,杖毙阶前了! 历史上,高拱以顾命首辅的身份,一句“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就导致了那样的惨败,难道还不足以让人省悟“祸从口出”的道理来么?清朝某位很会做官的老爷,不就总结出了做官的六字真言——多磕头,少说话? 其中道理,莫过于此。 然而冯保毕竟不知道高务实的“来历”,所以他看走眼了。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朱翊钧无意之间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而且是个巨坑。除了上面这些原因之外,还有一条很致命的:如果自己顺着太子的意思说话,还会得罪自己真正的“靠山”——三伯高拱。 他是吏部尚书啊!这奏疏的“部覆”,就是吏部给出来的啊! 他还是内阁真正主事的那个人啊!内阁的批准,也是他的意见啊! 可想而知高拱要是知道高务实这么做,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你小子做太子伴读的第一天,就准备打我这个三伯的脸?你是不是欠抽啊? 但高务实毕竟是久在领导身边混出来的老油条,只是假作了一番沉吟,便在冯厂督一脸的“热切期盼”之中开口了。 “殿下,其实此二人已经被罚过了。” 高务实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异常严肃,仿佛在陈述一件证据确凿的大案。 “嗯?” “啊?” 说“嗯?”的是冯保,他的面色是呆滞。 说“啊?”的是朱翊钧,他的面色是惊讶。 冯保呆滞的原因是,他自己就是司礼监排名第一的秉笔太监,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经手了,哪有什么对徐鹏举和刘世延的处罚?从吏部到内阁,提都没人提起,皇帝那边听了汇报之后,也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知道了”——这话的意思就是按照内阁的意见照办。 所以冯保呆滞了,他知道高务实肯定不会君前诳语——储君也是君啊,你想欺君?即便他冯保再怎么恨高家伯侄二人,但也不敢小看眼前这区区“黄口小儿”,他知道高务实绝不可能蠢成这样,当着太子的面说一件根本不存在而且一查即明的事。 而朱翊钧的“啊?”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看漏了,所以忙不迭又拿起书案上的奏疏以及票拟仔细查看起来。 然而就算他再三检查,甚至都翻过来看了空白的反页,也没有看见对徐、刘二人的半字处置,遑论处罚。 朱翊钧顿时拉长了小脸:“高侍读!你是在哪里看见对他们二人的处罚了?孤怎么就没看见?” 高务实见朱翊钧开始正式称呼他为“高侍读”,自称也换成了“孤”,知道这小子心里已经来气了,不过他还是面色从容,但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太子殿下,字面上是没有惩罚的,但这……其实就是惩罚。” 到底还是小孩子,好奇心比脾气更大一点。朱翊钧听了这话之后,第一反应不是“你他妈竟敢忽悠我?”而是脱口而出一句:“呃……为何?这是什么惩罚?” 冯保那边的反应却比朱翊钧快得多,一听高务实这话就知道,这小子怕是要靠着嘴皮子功夫打发太子了,当机立断,先轻喝了一声:“高侍读!储君面前,何以故弄玄虚!若无真凭实据,可莫要……妄言妄议!” 高务实在心里鄙视了一下冯厂督:你这阉竖都打算落井下石了,我还能不赶紧从井里爬起来?鼠辈莫急,咱俩的较量可还刚刚开始呢! 他面上毫无惧色,仍然一本正经,拱手道:“太子殿下,臣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可以说明此事。” 朱翊钧皱着眉,下意识觉得高务实要耍什么花招,但还是好奇他想说什么,便道:“准了,赦你无罪。” 高务实便微微一笑,道:“假设潞王将来长大,与殿下一道,一时失误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情本身虽然也谈不上特别严重,但毕竟还是错了……可是后来,陛下狠狠地责罚了潞王殿下,却对太子殿下未置一词,甚至就当无事发生一般。”他说到这里,非常正式地再次拱了拱手,问道:“请问太子殿下那时,心中会做何想?” “怎会这样?若那错事是我和弟弟一同犯下的,罚他而不罚我,我岂不愧煞?”朱翊钧一摆小手,非常果断的说道。 然而他一说完,立刻怔住了,恍然道:“哦……你是说?” 高务实肃然躬身一礼,口中道:“太子英明,微臣正是此意。” 第243章 务必重视(下) 要说高务实这一手,还是早年在大学时期参加军训的时候学来的。当时他们大学的军训强度比较大,班上有同学在训练中犯错,但教官玩了一手极狠的套路:不罚犯错的那人,而罚他小队的其余全部队友——理由是你们没有带好能力最弱的战友。 接下来的一幕,高务实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犯错的那同学看着被教官整得半死不活的队友们,一个人在旁边泣不成声,几乎哭成泪人,最后“不顾军令”,自己也跑去和队友一起主动挨罚。而后来,他们小组的表现几乎包揽了全班最佳。 后来高务实自己私下分析,这位同学之所以会有那样的表现,根源就在于心中的“愧疚”。 而且,越是自尊心强的人,面对那样的场面,愧疚感也会越强。 太子殿下无疑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他的自尊心毫无疑问也一定是非常强的,所以高务实用这样一个假设,利用朱翊钧的自尊心,一下子就把他的思路给带偏了。朱翊钧这个年纪,思维显然不会过于复杂,他只会觉得“如果真是这样,我的脸往哪搁?父皇要是在这种情况下不罚我,那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啊!” 于是,他推己及人,就会觉得“哦,原来明面上不罚徐鹏举和刘世延,是要让他们愧煞!这的确是非常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冯保在一边气得肺都要炸了,心说小爷你倒是好面子,出了这样的事情肯定受不了,可人家徐鹏举和刘世延都是些什么货色?别的先不提了,那徐鹏举面对南京振武营兵变,居然能当场吓得狼狈而逃,哪有半点要脸的意思!这种人怎么可能因为没有和姜宝、孙植二人一起受罚而愧疚!他们只会觉得自己的祖宗面子就是大,自己的身份就是特殊,哪怕朝廷对此也要小心翼翼! 该死的高家小儿,你……你他娘的这跟欺君有什么区别! 但已经直起身子来的高务实却一脸淡然,好像刚才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似的,半点因为“欺君”而愧疚的意思都没有。 呃,他还真没有——在他看来,这单纯就是自救罢了。 不仅不愧疚,他甚至还有点小得意,稍稍斜睨了冯保一眼,虽然一言未发,可冯保肯定他眼神中表露出来的意思就是:冯厂督,真是对不住,让您老失望了啊。 直娘贼,老子拿你那帝师伯父没辙,难道连你这黄口小儿也没辙了,敢跟爷们这么猖狂? “高侍读。”冯保原本平时故意压低音调的嗓子此刻已经抑制不住的尖锐起来:“你怎么知道,徐鹏举和刘世延就能像太子殿下这般,能时刻反省自身?要是他们丝毫体会不到其中含义,那这‘惩罚’还有什么意义呢?” 冯保这么一说,朱翊钧也有点转过弯来,小心思里暗暗想道:对啊,这徐鹏举和刘世延都坏到无视国法了,他们能幡然悔悟吗?高侍读家里数代忠良,自己又是学问精深的坦荡君子,他只怕不知道现在有些臣子表面上满口子仁义道德,暗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该不会是把人想得太好了吧? 这小太子虽然被冯保“点醒”了一下,可毕竟高务实已经连续几次在他面前献上了精彩表演,以至于他不仅没有觉得自己被高务实给忽悠了,反而还担心高务实太善良,被“欺之以方”了。 演技水平值得一个小金人的高侍读继续献上精彩的演出,只见他略一扬眉,正色道:“冯厂督所忧,自是有理,然则……”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朱翊钧下意识问道:“然则什么?” 冯保也轻轻冷笑一声,微微昂起下巴:“是呀高侍读,然则什么呢?有什么话,是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不好说的吗?” 朱翊钧略微皱眉,扫了一眼——但目光却不是朝高务实而来,反而朝冯保去了,因为他心里觉得冯保这话好像要指责高务实对自己有所隐瞒。 是不是有所隐瞒,朱翊钧现在不想计较,因为他下意识里已经认定高务实是“好人”,是跟他站在一边的。而高务实送他的香皂泡泡很好玩,这个情,他是记得的。 小孩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你对他好,他可能平时并不会用言语表达出来,但不代表他心里不记得。 高务实此前的工作,至此算是有了一点回报。 朱翊钧的这一眼,做过数年秘书的高务实敏锐的捕捉到了,按理说侍候人多年的冯保也完全应该注意到,可惜冯保此刻一门心思要压服高务实,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看高务实的反应上面去了,因此反而漏看了朱翊钧隐含愠怒的这一眼扫视。 这下子,高务实心里就更有底了。 只见他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面上一副“微臣实在不愿明言”的模样,说道:“冯厂督,这份奏疏呈上来之后,吏部也好,内阁也罢,乃至于陛下的批红,都是同意不对徐、刘二人进行公开惩罚的,你身为司礼监第一秉笔太监,应该能够理解阁、部的用意,更应该理解陛下的一番良苦用心,何以现在有此一说呢?” 陡然之间,冯保面色大变,张口正欲辩解,高务实却偏偏不给他此时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退一万步讲,即便你认为吏部和内阁的处置意见不对,但你是司礼监第一秉笔,你完全有机会、也有责任在陛下面前当面提出,恭请圣断才是,请问你提出过吗?” “我……咱家……”冯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直冲脑门,额头上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心中只是一个劲的盘旋这一句话:终日打鸟,今朝被雀儿啄瞎了眼! 朱翊钧皱着眉头,很是不满地看了冯保一眼,不悦道:“大伴,怎么不说话啊?你对吏部和内阁的意见有没有不满意,又有没有跟父皇说起过?” 冯保心里大骂:好你个高家小儿,好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爷们今个认栽,终究是小看了你,待来日爷们一定好好“重视”你这小儿,终有一日要抓到你的痛脚! 第244章 初战告捷(上) “扑通!”一声,冯保毫不犹豫的跪下,一头用力磕在地上,口中叫饶道:“小爷,小爷明鉴,奴婢只是个秉笔,当时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孟掌印没说话,奴婢也不敢妄言啊!” 他这一手,只引得高务实心中冷笑:小样,我这一手比起你之前想干的如何?你想看我把皇帝、内阁、吏部通通得罪,可我却全跳了出来。然而我这一手,你跳得出最关键的皇帝这一关,跳得出内阁和吏部这一关么? 没错,冯保这一手断尾求生,只能保证他在皇帝这边不会被“扣分”太狠,毕竟事实的确如他所言,孟冲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开口,他这个秉笔太监虽然也不是说就不能说话,但通常而言,秉笔在这种情况下跳过掌印来质疑,确实有些“破坏司礼监内部团结”的意味,以隆庆帝的为人,多半可以理解。 如此,就算高务实刚才给冯保强压了一顶不能对皇帝秉公直言的大帽子,也不至于能一招制他于死地了。而对于宦官而言,外廷如果有强力的支持,那当然是锦上添花,可是唯有皇帝的信任才是第一位的,因为宦官的一切权势,归根结底都来源于皇帝。 所以冯保的选择,高务实一开始就料到了,但他同时也料到,冯保这个选择,就算是把内阁和吏部全都得罪了。 高拱对冯保早有提防之心,得罪了就得罪了吧,了不起就是面子上更不好看了一些。高务实真正的狠手在于,这一下子下来,冯保顺势也得罪了张居正。 因为徐鹏举这个案子,本身是由刘显那件事而起的,而张居正当时无论公、私,都支持为刘显平反,打击徐鹏举——刘显好歹是个能打仗的,他徐鹏举对国家有个屁用? 高务实虽然一门心思要搞倒张居正,可他并不怀疑张居正有改革理想,是个讲究经世致用的实干派,至少比那些庸碌官僚好一百倍。所以,高拱和张居正虽然已经开始有了貌合神离的迹象,但在打击徐鹏举而为刘显翻案一事上,是确确实实的盟友。 如此一来,冯保因为要断尾求生,虽然多少保住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可却直接站到了高拱和张居正的对立面。 不要问为什么高拱和张居正既然要打击徐鹏举,却又不肯惩罚他——把徐鹏举的案子一办,刘显那边复官的原因是无需特别说明的,徐鹏举也绝对不敢跳出来说三道四——这种云山雾罩、拐弯抹角的处理方式在官场上再常见不过,如果连这都看不明白,那也不必在官场上混了。 海瑞那样的人为什么混不开?他不清廉?他不忠诚?他水平太差?自然不是,无非是因为他在太多的时候,无视了官场自有的一套规矩,得罪了太多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徐阶向高拱致函求和之后,高拱愿意放他一马的原因。同样,坚持不肯放他一马的海瑞,就被高拱卸任了应天巡抚,单单总督粮储去了。无非是大明官场,至少在现在,还不流行把一个已经“躺平任嘲”的下野官员往死里整罢了。即便高拱这样大权在握,也要考虑影响——你改革不改革,那是你的执政思路问题,可你对一个已经鞠躬下台的老相爷穷追猛打,那可是你的人品问题了! 在大明朝来说,一个文官的执政能力可以不咋地,你看人家李春芳,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可首辅照做。然而一个文官,如果人品都被公认不咋地,那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甚至死后都要被骂。 就和冯保一门心思要报复高拱对他的压制一样,高务实一门心思拆散冯保和张居正的利益联盟。 虽然现在冯、张之间似乎还没有正式联盟,可高务实不敢大意,只要有机会让他们之间发生矛盾,他就一定不肯放过。 刚才这件事就是如此,原本是一件“随机”事件,朱翊钧无意之间给高务实挖了个大坑,但高务实在看见冯保的表现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水东引,反倒让冯保吃了个大亏。 好在冯保对自己的处境明悟得不慢,直接施展出了宦官求生秘笈第一式·摇尾乞怜,才算是勉强让朱翊钧压制住了怒火。只见小太子冷哼了一声,道:“这话你自己去和陛下解释。” 高务实在一边暗暗摇头,心道:算你阉竖逃过一劫。 他知道,冯保在去和隆庆帝解释之前,一定会先去求自己的真正靠山李贵妃,而李贵妃不大可能因为这点事把冯保给处理了,因为她仍然需要冯保替自己“看孩子”…… 且慢!等等,等等…… 高务实心里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历史上隆庆帝在位时,冯保一直被压在第一秉笔的位置上不能动弹,而李贵妃作为冯保的靠山,似乎也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发力,这里头的原因是什么? 李贵妃畏惧高拱?恐怕不见得——她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内宦,她是贵妃,只要没有失德之举,高拱搜肠刮肚也不可能找出对她不利的理由来。 那么回过头来,历史上隆庆刚刚驾崩,冯保居然就敢矫诏任命自己为司礼监掌印,这里面难道没有问题? 不可能! 若没有李贵妃首肯——她那时已经是皇帝生母的身份——冯保怎么敢矫诏? 也就是说:第一,朱翊钧做太子的时候,李贵妃认为冯保做第一秉笔是合理的;第二,朱翊钧登基为帝之后,李贵妃认为冯保做司礼监掌印是合理的。 为什么李贵妃会持这样的态度?她认为合理的原因是什么? 高务实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摸清李贵妃心思的关键门槛边缘,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搞清楚李贵妃心中所想。 如果能搞清楚李贵妃心中的想法,那么接下来跟冯保的交锋,高务实可就有的放矢、半点不慌了——不怕人家有所需求,就怕自己搞不清人家到底要什么!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能知道李贵妃需要冯保在隆庆驾崩前后分别呆在秉笔和掌印位置上的原因,就一定能找到相应的办法来破解! 无论是想办法让冯保失去“非我不可”的特殊性,还是另外找出一个更合适的人来取代,反正一定有法子可以想。 第245章 初战告捷(下) 奏疏也看过了,太子殿下也点评完了,按照流程,接下去就是考察时间:太子与伴读再次回到文华殿,对今日所学之中某些尚不十分明白之处询问讲官。 但三字经实在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并不涉及复杂的道理,且太子又早已读过,是以太子无甚可问,讲官也无甚可讲,最后只是太子又在陈经邦面前背诵了一遍今日所习就算完事,陈经邦随即宣布放课。 此时,一名身着少监服饰的宦官上前,将手中薄册递给陈经邦。 这名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前些天刚刚调任到太子身边的陈矩。他现在的执掌是“随侍太子,并记载太子观政言行”——太子每日阅读一篇奏疏,这件事被皇帝定义为“观政”,而刚才陈矩递给陈经邦的薄册,就是方才太子观政后与高务实、冯保的对话录。 陈矩早年曾在司礼监读书习字,表现不错,所以才得了这个差事[注:司礼监太监读书的起因和发展,读者诸君有兴趣可自查,我写进来可能又要挨批……],而他不仅要记录一次,还要誊抄两遍,最后一式三份:一份在司礼监留档,一份交给皇帝,一份由当日讲官转交内阁。 刚才这一份,毫无疑问就是转交内阁的。 冯保此时也站在朱翊钧身边,一脸阴沉地看着那份薄册被陈经邦接过去,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虽然理论上来讲冯保的“官场地位”高了高务实十万八千里,但架不住在皇帝眼里太监只是家奴,而高务实再小也是个“学士”——假侍读学士嘛,所以冯保在太子读书之时只能站在一边,高务实反倒有个比后世学生们课桌宽大两倍的黄梨木书桌和一把直背木椅,此刻正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无比认真的看着书桌上摊开的三字经。 连朱翊钧看了都觉得高务实读书真是认真:以高侍读的学问,这三字经到底还有什么好看的?孤都倒背如流了。 然而高务实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他只是施展了他在后世某些会议上惯用的特殊技巧:聚精会神、神游天外…… 是的,趁刚才的那点灵感还在,高务实正在苦苦思索李贵妃在隆庆驾崩前后对冯保的使用为何分际明显的原因,他直觉认为这可能就是搞掉冯保的关键。 冯保能被李贵妃信任重用,首先肯定是因为他早早调到当时的裕王府,追随久了,当然也就容易获得信任。但这个理由肯定不能说足够,因为大明的宦官本来就多,裕王府分配到的宦官也并不少,为何别人就没有如冯保一般受重用呢?总不可能是冯保韦爵爷的先驱,或者嫪毐二世吧? 高务实下意识瞥了冯保一眼。 可是没错啊,白面无须,胡子根都没了,再回想一下,他身上的熏香味很重,的的确确就是正常宦官的表现——再说明朝的后宫制度极其严谨,真正在妃嫔身边伺候的太监是极少数,并且有太监在的时候,也一定会有宫女在旁,后宫嫔妃根本不可能单独与太监独处,哪怕李贵妃和自己净身入宫的亲弟弟李文进谈话,门口也是站着宫女的。 漫说妃嫔,连太皇太后都得受管制——当年英宗登基,年幼不能理政,太皇太后执掌大权,也因为不便接见重臣,结果创造出了票拟制度呢。所以冯保肯定不会是因为什么“男根未净”之类的龌蹉缘由而得宠,野史中说什么张居正跟李太后有不正当关系也纯属无稽之谈——你非要说李太后觉得张居正长得帅而要用他,那我无话可说。再说了,李太后可是悄悄把《霍光传》拿给朱翊钧看过的,说她倾慕张居正?这都暗示皇帝迟早要杀他了…… 再想一想,朱翊钧后来清算张居正,顺便把冯保发配南京孝陵种菜,李太后做了什么?嗯……只有四个字“太后问故”[无风注:“保之发南京也,太后问故。”]。 看起来,李太后那时候还是记得冯保,但问题在于皇帝解释了一番之后,尤其是皇帝说当初潞王大婚时,由于民间珠宝都被“无耻臣僚”争先献给了张居正和冯保二人,导致宫外居然采买不到足够合适的珠宝之后,太后却直接表示:把他俩抄家就行了…… 可见,李贵妃或者说李太后对张居正和冯保,并无什么私人感情——即便有,也远远不及她对两个儿子的关心,她用张居正,是因为张居正有能力;她用冯保……应该是冯保此前伺候得不错,再加上能和张居正好好配合。 因为只有这样,国家才不会出乱子,自己儿子的大位才坐得稳当。 由此可见,李贵妃的目的,归根结底是让儿子坐稳皇帝宝座,不会出现“主少国疑”的糟糕局面。 这又反过来解释了隆庆刚驾崩之时,高拱一句无心的“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居然会导致他堂堂顾命首辅,被两宫太后以皇帝的名义,直接一道中旨一撸到底,连分辨的机会都不给,就要求立刻去职回乡了。 要知道,那道中旨说得可也够吓人的: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张居正授意而冯保诬告的罪名就不提了,高务实此刻把思路集中在“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上。 惊惧!这才是关键! 大行皇帝遗诏已经颁布,皇帝大位已正,君臣分际已定,为何因为高拱一句无心之言,就导致太后皇帝母子“惊惧不宁”? 原因无非两点:其一,高拱在隆庆朝便是重臣中的重臣,先帝对其事事依靠,所以高拱的威望在此时简直如日中天。而前代三杨主政时期,在武宗早崩之后,竟然能越过皇室宗亲,定下以朱厚熜为天子这等大事。后来嘉靖继位,由于政见相左,杨廷和竟然多次直接封还皇帝手诏,拒不发布和执行,虽然经过一番艰难的拉锯战之后,最终是嘉靖赢得了胜利,却也可以从中看出,在天子年少的情况下,内阁首辅的权力是有多大!那么李太后生恐高拱真有“废君另立”的心思,也就不能说是无法理解了。 其二,冯保能在隆庆驾崩之后立刻成为司礼监掌印,明显是有李太后在后面推动,而高拱因为冯保相对来说在宦官中属于比较“有水平”的那一类,与刘瑾当年极其相似,因此一直打压冯保。这个举动在高拱看来理所当然,他要防止太监乱政嘛!可是在李太后看来就不一定了——你这是在挑战哀家! 因为在她眼里,冯保是她的人,让他做司礼监掌印,才能保证大权在皇帝手里捏着,而不是在孟冲那个“高拱私人”手里! 第246章 以勤致仕(上)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晃已是半年过去。 自从前次在太子面前与高务实交锋失利,被皇帝“罚降两级,暂署原官戴罪立功”之后,冯保就表现得格外老实。 现在的他,不仅受贿等方面收敛了许多,在面对高务实的时候,这位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堂堂内廷二号人物每次都是陪着笑脸,就仿佛一条原本打算咬人的狗,被人一脚踹中面门之后的呜呜惨相。 不惟如此,在多次公开场合下,冯保面对高务实之时,其表现已经不能用谦逊、客气、尊重这一类的词汇来形容,而完全应该用俯首帖耳、摧眉折腰、奴颜婢膝等词汇来形容。 由于这个情况实在过于反常,以至于外廷忠臣纷纷打探,希望知晓其中缘故。也不知道是哪位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的遮奢人物,最先搞到了“高侍读妙语力挫冯督公”的段子,外廷才在惊叹中恍然大悟,纷纷称赞这位高家公子的确是太子伴读的最佳人选,更有好事者戏称高侍读为当今“小阁老”,众人大笑不语,却也默认。 高务实由于在宫中时要时刻陪伴太子身边,回到府中既有自己的课业,又要兼顾多个方向汇总来的事业进度,以至于一直不清楚外头对他的看法。直到这一日高拱门下弟子再次聚首,他们见了高务实之后,竟不约而同的以“小阁老”相称,高务实才大惊失色,知道外头对他有了这样一个绰号。 惊讶过后,则是背脊发寒。 他不仅丝毫没有为自己的所谓“威势”感到沾沾自喜,反而一眼看出其中的危险。 小阁老?好一个“小阁老”! 敢问上一个号称小阁老的是谁?下场若何! 那是严世藩,最后是被开刀问斩了的严嵩之子! 高务实当时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便是那句著名的“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 这句“小阁老”一叫出来,相当于就是把自己比做了严世藩,这厮最后被开刀问斩,根本没人为他平反,可想而知是个什么角色,放在戏曲里面铁定是唱白脸的大奸臣。 更深一点的话,我高务实是小阁老,那老阁老是谁?暗指我三伯高拱是第二个严嵩? 用心何其歹毒! 他高务实两世为人,可从没想过要做一个比干之流的愚忠之臣。他虽然有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却坚持认为“长于谋国,拙于谋身”是毫无意义的——你连自身都谋不了,哪有机会去谋国啊?就算给你点时间去谋国了,当你身败名裂之后,你的谋国成果能留下来几分?你的宗亲家人能剩下几人? 除了后人读史之时的一句感慨之外,什么都留不下。 呵,那我是来“为爱发电”来了?哦,不光是为爱发电,而且发的电还被雷电法王杨医师拿来给自己做电疗? 怕不是疯了! 所以高务实做官的第一要务,乃是保护好自己,在此之后才是诸如施展才华、大展宏图之类的玩意。他对此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他觉得这就好比反围剿失败之后的我军,留在原地为了理想战死固然伟大,可留下革命火种,将来再将这火种洒遍神州难道就不是伟大了? 伟大固然好,可智慧更重要。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所以像他这样一个人,当然不忌讳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手,比如这一声“小阁老”,就让他下意识里怀疑是冯保搞的鬼。 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冯保在半年前吃过一次亏之后忽然态度大变,本身就引起了高务实的警惕,他根本不觉得冯保是放弃了斗争——到他那个位置,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吗? 进一步,是青云之巅;退一步,那可就是万丈深渊了呀! 换了谁,能真的退这一步? 玄武门事变前的李世民难道有退路?靖难之役发动前的朱棣难道有退路? 冯保没有退路,因为高拱也退不了——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他无法容忍将来可能出现第二个刘瑾,所以他也一样退无可退。 虽然历史上张居正最后选择了与冯保同盟,但如果现在就把高拱和张居正对调一番,张居正也不会接受冯保——我有孟冲这个水平虽差但足够听话的司礼监掌印配合,那还要你冯保干什么? 你能听话得跟孟冲一样?不可能! 换头猪在台面上,它除了吃得多点,倒也没有多大麻烦,反正有我在背后拿主意;可要是台面上摆的是只狐狸,你以为它会和猪一样乖乖听话? 不会,它反而会自作主张,甚至狐假虎威! 这个矛盾根本不可调和,而以冯保的智慧,他足以看出这一点,所以他的一切示好、示弱,无论做到怎样的程度,哪怕就像勾践当年一样,去尝吴王的便便,其根本目的也无非是麻痹对手,等待机会给于致命一击罢了。 只是冯保毕竟不是庸碌之辈,哪像某些电视剧里演反派那样,什么蠢事都要争着干,不飞扬跋扈张牙舞爪似乎都不配当奸臣。冯保的表现恰好相反,他不仅在高拱面前唯唯诺诺,一如新进宫的小宦官见了大阁老一般唯恐怠慢分毫,甚至在高务实面前也表现得恭恭敬敬。 这就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即现在司礼监从掌印到第一秉笔,全都成了高阁老门下走狗,天下大势已尽在高阁老掌握之中。 而因为冯保的异常“认怂”,内阁之中的李春芳和赵贞吉压力顿时变大,哪怕李春芳依旧还是首辅,赵贞吉依旧执掌都察院,可随着“内廷”整体“投靠”高拱,李春芳与赵贞吉的票拟,三不五时就被打回要求再拟,高拱的票拟却总是一字不易的直接批复“照准”,两人只觉得有一座大山从头顶压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其实这一手对李春芳和赵贞吉的实际打击很小,因为皇帝并非就不肯听李春芳和赵贞吉说话了,只是司礼监总能找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要求李春芳和赵贞吉重新拟定一遍——实际内容也许根本没有变化——久而久之,二人的阁老权威自然会受到严重影响。 在这种情况之下,李春芳与赵贞吉无法可想,只好找陈以勤帮忙。 第247章 以勤致仕(下) 找陈以勤帮忙这个点子,是李春芳出的,他这个人才能一般,原本政治野心倒也不大,但首辅毕竟是百官之长,坐过这个位置之后,没有人会想要主动让位。 李春芳当然也是如此,何况他自我感觉,首辅这个位置,最好不要是由高拱这种性格的人来做——锐意进取不是说不好,但过于锐意进取却未必是好事,毕竟朝廷大政明确之下,百官和和睦睦才是道理。 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其实李春芳对于赵贞吉和张居正也不甚满意,只是相对之下,赵贞吉好歹还记得大家都是徐阁老门下之人,对自己还算尊重,而张居正却竟然背弃师恩,跑去跟高拱搅和在了一起,这就让李春芳不喜了。 而且相对来说,李春芳对高拱不喜,还只是觉得他的性格不适合做首辅,张居正那边,李春芳不喜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觉得张居正心思阴沉狠毒,这种人做首辅会是灾难。 想当初徐阶致仕,李春芳以次辅升任首辅。而徐阶致仕时,“以家国之事”托付给得意门生张居正。张居正便虎视眈眈,觊觎相位,并及时呈上施政纲领《陈六事疏》,以便争得首揆席位。因此位居末辅的张居正从来不把首辅李春芳放在眼里,“视春芳蔑如也”。 “始阶以人言罢去,春芳叹曰:‘徐公尚尔,我安能久,容计旦夕起身耳!’居正遽曰:‘如此,庶保令名!’春芳愕然。”不久,李春芳便以亲老二疏乞休,帝皆不允。如此,张居正等待首辅之位的想望落空,然而等来的却是另一位资深气盛的赵贞吉入阁。 赵贞吉“自负长辈而材,间呼居正‘张子’,有所语朝事,则曰‘唉,非尔少年辈所解’。江陵内恨,不复答。”张居正在阁深感孤立,视李春芳、赵贞吉为其仕途干进的最大障碍。于是张居正又走内线,“与中贵人李芳辈谋,召用高拱,俾领吏部,计以扼贞吉,而夺李春芳政。”此时正值隆庆觉得没有高拱在朝,自己很多事情都不如意,于是召高拱还阁为次辅,兼掌吏部事,于是高拱起复。 起复之后的高拱其实与李春芳并无直接冲突,若非要说有什么,那就是高拱在一些大事上的态度比较强硬,特别是在吏治问题上,一直十分严格。然而在李春芳看来,他既然身兼天官,在吏治上严格一点总算情有可原,只是在内阁议事之时说话不甚宛转,毕竟算不得大过。 而张居正则不同,李春芳虽然没什么脾气,但不代表没有眼力,张居正私底下的那些举动,他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对于张居正的这些举动,李春芳其实颇为惋惜,觉得张居正在徐阶门下,只学到了“阴重不泄”,却未得其精髓,结果走上了邪路。 他当然更不会认为张居正跟高拱走得近是因为志趣相投,只会认为他们臭味相投。李春芳素来信心学,务虚已经成了习惯,当然看不惯高、张二人动辄变易祖制的做法,在他看来,只要天下官员人人坚持修养,不说举国君子,满朝君子之下,国家哪有不好的,根本不必费尽心力搞那些名堂。 赵贞吉听了李春芳的点子,也觉得刻不容缓,是得去联络一下陈以勤。 眼下局面越来越严重了,虽说高拱还朝之后已经两次主动上疏,说自己事权过甚,请求辞去吏部尚书,可连续两次,隆庆帝都是毫不犹豫的“不准”,这就很麻烦了。 赵贞吉也是心学门人,与李春芳一样,他也觉得朝廷内部团结大于一切,只要人人皆修君子之道,何必那么严苛?说句不客气的话,早年太祖时,吏治严苛到什么程度?那时候难道就天下清平喜乐了? 所以赵贞吉总觉得高拱对吏治的一些改革,都是闲得没事做,张扬自己的声威罢了,除了闹得百官胆战心惊,什么效果都不会有。 至于为什么李春芳只是出主意,而要赵贞吉去联络陈以勤,其实原因很简单:赵贞吉和陈以勤属于“乡党”,也就是二人都是四川人。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情况并非后世独有,历代为官者,都很容易因为同乡而形成乡党。 李春芳对赵贞吉道:“高、张有今日之势,无非昔年裕邸之旧情,圣上念旧而已。而松谷公(陈以勤号松谷)昔年亦裕邸旧臣,观我等今日之弱,所缺便在旧情二字。是以,若能说动松谷公与我等保持一致,内阁便能再获平衡。” 赵贞吉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陈以勤也曾经长期担任裕王讲官。而且他还知道陈以勤当年有为了保护裕王,曾经智斗严嵩、严世蕃父子的一大功绩。 世宗当时仅余二子在世,因此建有两个王邸,却不肯立太子,故对东宫太子位的争夺激烈。严嵩父子那时也有更换裕王“实际储君”之位的阴谋。有一天,严嵩派其子严世蕃问陈以勤:听说殿下近来有些迷惑,不知对他的老子说了些什么? 陈以勤以十分严肃的态度答道:“国本早就默定了。裕王生下来就取名载垕,垕者从后从土,首出九域,此君意也。” 因垕字是土字上有一后,后在远古是国君的称谓(无风注:夏朝的国君称“后”,故又称夏后氏。),后在土上是表示君有大地。中国这块大地又被古人理想为九州、九域。故陈以勤将垕字作了上面的解释。 当时陈以勤接着又说:“其他王子殿下的讲官都是检讨担任,独裕王的讲官兼用了编修,这就是相辅的意思。裕王殿下还常说今首辅(即严嵩)是治国的能臣。你从哪里接收到这些流言蜚语。”陈以勤一席话说得严世蕃无言以对,只好不声不响地走了。 在李春芳与赵贞吉看来,高拱固然是隆庆最为认可的老师,但陈以勤也为王师九年,对裕王竭进了保护之力,以隆庆帝的为人,也一定会照顾他的面子,如果他肯站在自己这一边,内阁必然重新形成均势。 不过意外的是,赵贞吉在拜访陈以勤之后,陈以勤一听他说明来意,面色就十分难看,收敛了笑容,半晌无语。 赵贞吉心中急切,追问之下,陈以勤忽然愁容尽去,哂然一笑,道:“大洲公,你我是乡党,高张与我乃是旧僚,如今事已至此,以勤左右无从,惟求一去也。” 第248章 蒙疆风云(一) 群山如屏,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千姿百态。 此山松柏常青,沟中杨柳叠翠,溪水潺潺,山下绿树成林,碧波倒影。临而观之,不类莽荒,而似中原。 “晴空高显寺中塔,晓日平明城上楼。车马喧阗尘不到,吟鞭斜袅过丰州。” 蒙古右翼土默特部的统治中心,便在这大青山的另一边。 在后世,这里名为呼和浩特,是内蒙古的省会。所谓“呼和浩特”,在蒙语中是“青色的城”的意思,它来源于万历九年俺答汗与三娘子在此以青色大方砖所围筑的新城。 而如今,青色的城既然尚未建立,“呼和浩特”自然也就无从谈起。此时此处,还沿用着金、元时期的旧称:丰州。 自从土默特部之主俺答汗进入河套并很快统一漠南,此地便是其驻牧之所,如今早已成为事实上的土默特部汗庭。 此刻,大青山山下,一支颇具规模的商队正在逶迤而行。 时已深秋,中原米粟成熟,草原牛肥马壮,若在往年,正是山西商队采集货物踏入草原之时。 然而,今年四月,俺答挥军而攻宣府、大同、山西,边关告警。八月,俺答又与其子辛爱分攻大同、锦州。 虽因大同总兵马芳、蓟州总兵戚继光等将官守备得宜,两处要地均保无恙,且在九月顺利击退来敌。然则,如今距俺答收兵毕竟刚过一月,哪家商队还敢盲目进入草原?漫说汉家商队直入丰州,便是前往张家口采购货物的蒙古人也已是凤毛麟角——毕竟刚打了一仗不是? 可这支商队却是不同,不仅敢于深入草原,甚至到了大青山还依旧大摇大摆,仿佛前面不远处的丰州城根本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反倒犹如闲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这支商队前后拉开了两三里,论人数足有六七百骑,着实堪称漠南罕有。不过他们大概赶了太远的路,此时驮马已经颇为疲惫,一匹一匹都耷拉着脑袋,身上的货物压得它们无暇轻松片刻,全副武装的商队骑士们仍在竭力挥舞着鞭子大声吆喝,恐吓那些看来已经要被压趴下的马匹。 这支商队不仅规模大,拉货的马匹也多,随意打量一眼,骑士加驮马,估计得有一千三四百以上,即便放在蒙古,也是一笔不小的产业了。 这样规模的商队,必然会有武装护卫,因此商队的前后各有两百来名矫健骑士,他们胯下的马和驮马明显不同,高大雄骏,只怕比大明边军的正规骑兵也不差分毫。马上骑士腰跨刀、背插箭,一个个虎背熊腰,看上去气势十足,显然便是这支商队的武装护卫,只是……这护卫的规模也委实太大了一些。 在商队的前、中、后部,均迎风打着同样的旗帜,用以表明身份:那是一匹于月下长嚎的巨狼,狼身被绣以鲜血之色。 血狼啸月旗。 鲜血朱红,此乃大明国色;天狼啸月,正是草原雄姿! 据说,这面旗帜从出现至今,不过半年时间,然而就在这区区半年时间里,倒在这面旗帜之下的蒙古悍匪,已经不下千余之数。尤其是今年五月份的时候,一支刚因小事被俺答汗处罚的千人小部落,因为眼馋这支商队携带的大量货物,倾族出动,意欲来一手黑吃黑,结果却被这支打着血狼啸月旗的商队护卫打得大败亏输,整个部落被杀得只剩两百余人,直接土崩瓦解。 草原之地,历来敬慕英雄,钦佩实力,这支敢于在茫茫草原悍然反击并彻底扫平一部之众的汉人商队,不仅没有受到俺答汗的大军围剿,反而在事后得到俺答汗的认可。右翼蒙古之主俺答汗亲自公开宣布这支商队已经“配享本汗之友谊”,严令各部在其前来行商之时“保持友好,不得妄自心生歹念”,违令者视为“蔑视本汗令谕,必诛之”。 当然,以上都是经过板升汉人“翻译”之后的话,实际上俺答汗的原话是:“他们是来和本汗做生意的,是本汗的朋友,你们谁敢对本汗的朋友动武,本汗就要杀掉你们全族的男人,把你们的女子和牛羊抢来,一部分赏给有功的将士,一部分用来给朋友赔礼。” 很粗暴,很直接,但很有效。 毕竟,连“大元皇帝”、万里草原的名义之主、蒙古左翼扎萨克图图们汗都对俺答提心吊胆,生怕其恃强逞凶窥视“大宝”,这漠南之地又有谁敢无视俺答汗的严令? 因此,哪怕是明蒙战火方熄,这支规模庞大的商队,在血狼啸月旗的注视下,仍然敢大摇大摆地来到俺答汗的汗庭丰州。 血狼啸月旗,如此中二的形象和名称,当然只有电脑游戏玩多了的高侍读才会弄出来并洋洋自得。而打着这面旗帜的护卫骑丁,正是以昔日百里峡响马为基干力量,历经半年时间扩充并交由大同总兵马芳私下整训三月有余,最终才精心打造而成! 与大多数“扩建私军”的穿越前辈不同,高务实除了制定一些规章制度之外,很少亲自干预他那打着武装家丁名义的“私军”,只是着重引入了当年袁世凯的“先进经验”,他的护卫家丁,无论步骑,在每日三餐以及每月发饷时,都要大声喊一句口号:“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 如果是额外发赏,则还要再加上一句:“谢大公子打赏,为大公子卖命!” 虽然这做法几乎比俺答汗还要简单粗暴,但经过这半年观察下来,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根据高务实拟定的办法,“带兵”的主官不得亲自发饷,而必须由高务实指定的人选,在各级带兵主官的监督之下,当着每一位护卫家丁的面,“代大公子发饷到个人”制度实行之后,高务实纵然不直接干涉护卫家丁的运作,却在护卫家丁中享有极高的声望。 难怪后世人曾经总结“谁掏钱养你,谁就是你爹”,真是至理名言。高务实这条办法,说到底无非就是不断提醒他的护卫家丁们,谁才是“掏钱养你”的那个人。 而眼下,这支由高侍读掏钱养着的队伍,已经到了俺答汗的汗庭之外。 第249章 蒙疆风云(二) 这支队伍的最前方,有三名骑士一字排开,正在谈话。 这三名骑士,正中间的是光着一颗大脑袋的曹淦,左边是平时与高务实形影不离的高陌,右边是在戚继光麾下呆了半年,刚刚被临时派来的高珗。 从三人并行的位置来看,毫无疑问,此行以曹淦为主,其次是高陌,再次是高珗。 “高团座,有一件事,在下憋在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想要问你。”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心里不太能藏住话的曹淦实在忍不住发问了。 他口中的“团座”是指高陌,因为香皂产业的快速扩张和产品的大卖,高务实提前将家丁护卫队的规格连升两级,以前的“队”其实对应的连级,现在越过营级,直接到了团级建制,而高陌正是首任家丁护卫团团长。 曹淦实际上已经被高务实剥夺了“军权”,改任为“口外贸易总裁”,对外号称“京华商会掌柜”。总裁这个称呼在大明是个常见词,譬如“某某任正史总裁”,一般就是编撰某史书的主管,意义与后世基本雷同,这里总裁的裁字,是“裁定”的意思。 其实,当时高务实决定步骑合编,统一整编为家丁护卫团的时候,连已经知道自己被内定出任团长的高陌都十分担心,深恐闹出事端来不可收拾。 因为当时虽然家丁护卫队的步兵编制已经扩编到了六百来人,且其中充作骨干的小队长们全部经过戚继光的亲自调教,整个队伍也兼容并蓄了高务实所订立的军规和戚家军的训练法则整训了两个多月,属于可以依靠的力量。 但是问题在于,以百里峡响马为主要力量的骑兵部队那会儿也扩编了不少,足有千余规模,除了未曾配备火器和盔甲,在冷兵器上完全可以称得上装备精良,更别说由于财力相较此前更急充裕,骑兵部队的马匹数量充足,平均两名骑兵可以拥有大概三匹战马。 这已经是一支让马芳都私底下眼红不已的强大骑兵了,毕竟大明眼下的骑兵家底……实在有些不够瞧。 武装骑丁这一块,一直是曹淦负责,队伍里头带兵的,都是他用老了的人,甚至不少是他妻家的亲族,那会儿高务实忽然要“收军权”,高陌十分担心曹淦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反水,那麻烦可就大了……这可是装备精良的千余精骑啊,放在大明正规军里头都是家丁级的核心战力,要是真个反水,就算拿不下宣府、大同这种重镇,攻破些个县城,甚至兵力有限的府城都不在话下! 要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别说高务实自己脱不了干系,只怕连高拱都要受牵连——这可是你家的家丁,你家家丁都造反了,你敢说你没罪? 但高务实为此准备了足够多的后手,他有胆量这么做,而且他知道,必须趁武装骑丁人数还在可控数目之下赶紧做,要不然将来再收权,麻烦更大。 高务实做出的后手,最重要的是如下几条: 首先把步骑护卫全部派往大同,打着请马芳调教的名义集中起来,再传令由步兵守卫营盘,骑丁的马场也由步兵守卫。 接下来,以“沟通赵岢”的名义调曹淦去宣府公干,同时调高珗去大同负责管理步骑两大护卫队,又派高陌去宣府向曹淦宣布改任命令并负责说服或者安抚曹淦。 再然后,请马芳以四月时曾遭遇俺答进攻为由,用巡视和加固防务为名,调集精锐兵力暗中监控家丁护卫队营盘,一旦发现异动,即刻出手控制局面。 最后,由高珗带着高务实的职务调整命令,以及“家丁护卫队半年奖”——足足八万两现银——向留守大同营盘的骑丁护卫主官下达曹淦的调整命令。 这里头还有一个重要的时间差:高陌向曹淦宣布调整在前,并且他需要说服曹淦下令传讯给大同方面,说自己已经“欣然领命”——怎么说服高务实不管,但尽量保证来文的,不来武的。 这是整个的行动计划,而在计划之前,高务实那套“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早已执行了几个月,而所谓“半年奖”也不是临时提出,而是早就先告知全体武装家丁了。 这样一来,软硬兼施之下,底层骑丁基本上很难出于对“旧主”的所谓“忠义”之心反对调整——因为“旧主”根本不在,且传来了主动接受调整的消息。 中上层的小头目虽然可能心存疑虑,但他们首先可以拿到足够的赏银;其次,宣布调整的地点是在由步兵家丁守卫的主营,他们与自己的属下被完全隔离,只有同意调整任命之后,才会被安排分批调离大同——这是不允许他们形成合力。当每一股力量只剩一百来号人,且后勤补给完全仰仗高务实的安排时,他们怎敢造反? 即便如此,高务实的手段仍然没完,早在他请马芳帮他整训骑丁之时,他便开始了骑丁护卫的扩编,其中一部分是与马芳家丁中那些流浪蒙古人一般来历的落魄蒙古骑士,这些人被高务实的洗脑大法一通忽悠,早就恨不得叫高务实做干爹了——好吧,其实都不用刻意忽悠,他们本来就是草原部落争斗中失意的落魄骑士,忽然抱上了高侍读这样的大明豪门粗腿,傻子才肯放手。 这群人比汉丁还要认可“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这个重要指导思想,其中的佼佼者或者被任命为骑丁护卫队的小队副队长,或者被冠以骑术教头的名号,很是分割了部分军权。 而原先出身百里峡的部分少年骑手,经过调教之后被任命为“纪纲”(军法官),享受到一些独特的地位和权力,更是早已将大少爷视为自己的恩公,又分割了部分军权。 这种情况之下,这支队伍的整编工作才被高务实提上日程,进行起来。 当时唯一的问题,就是曹淦本人的态度了。 然而高务实给出了一个曹淦思来想去都觉得无法拒绝而他的夫人更是力劝其接受的条件:高务实许给他口外走私生意年利润百分之一的分红额度。 财帛动人心,虽然曹淦私底下觉得只拿到分红额度而不是“股份”,实在有些遗憾,但想想自己洗清响马身份后,也不过是高家区区一个家丁头子罢了,能拿到这么大一笔钱,儿子还能继续跟着高侍读念书,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要知道,他此前就负责走私这一块业务,今年的生意虽然因为战事受了些影响,可在大公子顺利搞到扬州送来的货物之后,贸易额仍然比往年翻了一倍不止,预计今年的纯利都得超过十万两,百分之一也超过千两白银了,这可不是小数啊! 原先自己做大当家,看似所有的收入都归他分配,可家大业大花销也大,还要承担整个百里峡的生死存亡责任,哪有如今洗白身份,安安稳稳拿这么大一笔钱轻松惬意? 说到底,曹淦早年的打拼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了,他这四十多岁的人,心思早就转到“望子成龙”之上,现在既然能放手,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本来他此前还一直担心大公子猜忌,现在既然兵权上交,想必大公子也不至于非要斩尽杀绝吧? 于是,他直接让自己的夫人走了一趟,代为传讯。 整编大事就此底定。 可没过三个月,高务实又派他出马亲自走一趟丰州,却没有说明任务。 更让人惊讶的是,新任家丁护卫团的团正、团副高陌高珗二人居然同时出动,一齐前来。 到了丰州城外,忍了一路的曹淦“曹总裁”这才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第250章 蒙疆风云(三) 由于曹淦当初果断交权的原因,本来跟他算是略有过节的高陌现在对他的观感改善了不少,甚至还略有一点亏欠感,所以对他憋了一路才提出问题,高陌很是和气地笑了笑,问道:“曹总裁是不是想问,大少爷把咱们三个一齐派来俺答汗庭,到底是有什么大事要我等去办?” “是啊,高团座。现在俺答这边,自从上次木图希部被高团副一锅端了之后,各方面情况都还不错,连带着咱们在整个口北的生意都格外好谈,甚至连河套的沃儿都司部,都主动派人来和我们联系,问我们能不能也跟他们做做生意……”曹淦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苦笑道:“总裁是个文官,安在我老曹头上总觉得有些别扭,高团座还是叫我曹掌柜吧。” 高陌点了点头,道:“沃儿都司部的事情,上次我听大少爷说起过。” 曹淦顿时眼前一亮,忙追问道:“大少爷怎么说?” “大少爷说,原则上他是同意和他们做生意的,不过可能要等一等。”高陌耸了耸肩。 “等一等?”曹淦微微一怔,略显诧异地道:“货物不足吗?应该不会吧,大少爷的舅家蒲州张氏,在我大明可是一等一的巨富豪强……” 高陌叹息一声:“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年八月的时候邳州又决口了,河水泛滥,好多货物都积压在山东以南过不来,高阁老前些日子已经决定改派潘季驯任河总,采取大少爷和潘季驯都认可的那个什么‘束水冲沙法’去治河……” “大少爷真是学究天人,连治河都懂。”曹淦不懂什么“束水冲沙”,但在他眼里,自家这位大少爷反正是个妖孽,懂治河虽然诡异,但他诡异的地方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条,反正夸就完事了。 曹淦真正想问的还是下面这句:“那等邳州河道通了,跟沃儿都司的生意是不是就可以开展了?” “还要看俺答的态度。”高陌解释道:“大少爷说,俺答的态度才是现在最关键的事。” “俺答的态度?”曹淦有些想不明白了,皱眉问道:“可沃儿都司也是俺答麾下的部落啊,他们跟咱们做生意,难道俺答会不同意?” 高陌笑了起来,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俺答汗庭,幽幽地道:“那可还不好说呢……沃儿都司虽然是俺答的部属,但却不是嫡系,用大少爷的话来说,他们具有一定的独立性,所以俺答未必打心眼里乐意他们借由咱们之手变得强大起来,威胁俺答自己的地位。” “哦……”曹淦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盘算起来:这就好比我交兵权之前,也肯定不是大少爷的嫡系,所以财务上有高国彦少爷监督,兵权上也被掺了许多沙子,后来我老老实实交了权,这才又是独立主管口外的生意,又是特许分红——现在我应该也算嫡系了吧? 他们刚才所提到的“沃儿都司”部,在后世更多的是用“鄂尔多斯”这个清朝译名,其实就是同一部落,驻牧区域主要在河套。 这时候高陌主动道:“沃儿都司……其实咱们这次来俺答汗庭,跟沃儿都司部也有点关系。” “哦?”曹淦怔了一怔,问道:“那咱们是来问明俺答对咱们打算和沃儿都司部做买卖的态度来了?”他问是这么问,但心里也觉得这应该不至于,如果只是问一下俺答汗对这件事的态度,哪有必要让家丁护卫团的团正、团副同时出马?这可是大少爷真正的嫡系,连姓氏都改了高姓的那种亲信。 “那倒不是。”高陌果然笑着摆了摆手,道:“咱们……其实是为俺答的一桩家事来的。” 曹淦完全愣住了:“俺答的一桩家事?他的家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意外的是,高陌这时也露出了一丝苦笑,道:“不瞒曹总……呃,不瞒曹掌柜,我其实也觉得意外,但大少爷说……算了,曹掌柜,你有没有听说过,在三年前,俺答娶了一位三娘子?” “有所耳闻……可那又如何,难道大少爷……呃,认识这位三娘子?”他本来下意识打算说“难道大少爷对这位三娘子有兴趣?”转念一想,大少爷才几岁啊,怎么会对千里之外的俺答小夫人有什么兴趣,这也太无稽之谈了。 果然高陌嗤笑道:“大少爷怎么可能认识一个草原上的女人?”他摆了摆手,道:“我也不知道大少爷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这个三娘子嫁给俺答……其中有些内幕,咱们或许可以从中做点文章。” 曹淦听了这话,一时脑洞大开,眼珠子贼溜溜一转,问道:“难道这位三娘子心向我朝,大少爷想拉拢她为我们大明做点事情?” 高陌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半晌之后才干笑道:“曹掌柜,你不去说书,着实有些大材小用了……哈哈,你别瞪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 曹淦一翻白眼,但还是道:“别开玩笑了,我的高团座,还是赶紧把大少爷交待的差事说一下吧。” 高陌点了点头,看了曹淦一眼,道:“俺答这边的情形,你比咱们熟悉,你先好好想想,北边是不是有两个三娘子?” “两个三娘子?”曹淦呆了一呆:“哪有这种事?” 高陌却仍是一本正经,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把汉那吉这个人?” “这个当然有啊。”曹淦介绍道:“这个把汉那吉,是俺答第三子铁背台吉的独子,因为幼失父母,便一直由其祖母一克哈屯抚养长大,按理说是个倒霉孩子,不过一克哈屯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而俺答这个人别看在外人面前十分了得,其实却十分惧内……虽然一克哈屯对俺答的其他事情不怎么爱管,可是一旦牵涉到把汉那吉这个孙儿,一克哈屯就要发威,所以把汉那吉这小崽子在漠南也算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了,连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这个亲大伯都不敢惹他,否则必然被他老娘一克哈屯直接拿鞭子抽。”【重要提示,今天的作者感言对接下来的剧情很重要,恭请阅读。】 第251章 蒙疆风云(四) 高陌诧异道:“把汉那吉这么……得宠?” “其实这小子一般被称作大成台吉,这是他在蒙古的封号,咱们在这里要注意一些。”曹淦随口“纠正”了一下,才继续道:“怎么说呢……这家伙爹娘死得早,爷爷奶奶疼得狠些,也是人之常情。再者,辛爱黄台吉虽然是俺答长子,但此人顶多也就是带兵打仗还算勉勉强强,其他的方面嘛……都不咋地,所以他的地位也不是很稳。相对于深受一克哈屯宠爱的大成台吉来说,他说话的分量确实不重,不过高团座、高团副,你们二位也莫要因此小看了辛爱,此人毕竟是俺答长子,在整个土默特部范围来讲,其实还是有些威望的。” 高陌想了想,还没说话,高珗第一次开口了:“他可掌兵?” 曹淦点头道:“掌兵,不过他的本部人马不算很多,俺答这个人,对兵权抓得很紧,平时是不大会把兵权太过于分散的。虽然碍于蒙古惯例,辛爱也有自己的本部人马,不过其实力与俺答相比,那是远远不及的。今年他奉命出偏师攻锦州,也被很快击退,据说锦州方面用了戚总戎教他们的办法,集中了大量的霹雳手炮——就是大少爷称之为手雷的那个东西,给于攻城的辛爱所部不小的打击。” 高珗是在戚继光麾下受过训,并且得到过戚继光亲自指点的,而高务实交给戚继光的那些兵器图册,他也看过,当然知道经过高务实改进之后的手雷的威力,不过他还是有些皱眉,问道:“你不是说辛爱打仗还是有一套的么?他的‘有一套’,就是带着骑兵去围打锦州城?” 嗯,骑兵围城而攻,那可真是太有一套了,大抵在高珗看来,这位俺答的大王子算是取死有道的典范。 不过曹淦给辛爱洗刷了罪名,曹淦道:“不是拿骑兵去围攻锦州……他们知道拿不下,因为辛爱出兵前,除了本部兵马之外,俺答也就给了他不到一万人,他是在锦州附近找地方掳掠,似乎是在一处屯堡吃的败仗,被手雷炸死了近百号人,退得有些匆忙,连尸首都被边军留下了八十多具,戚总戎还因此被兵部赏银三十两。” 说到兵部这个赏银,连高珗都有些撇嘴——他现在在高务实麾下,每个月例银六十两,本次出塞更是直接拿了两百两银子的“差旅费”,而戚继光作为堂堂一镇总兵,取得击退土默特部大王子的功勋,也就值个三十两……幸好我高珗跟对了人。 这时曹淦见高珗再不多言,又把目光转向真正主事的高陌,问道:“高团座,你还没说大少爷的具体指示呢?” 高陌皱着眉头道:“你告诉我的消息,和大少爷说的似乎有些出入……不过没关系,咱们慢慢看吧。”他顿了一顿,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道:“其实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大少爷这一次与往常不同,给的指令很模糊……他让我们密切关注把汉那吉——就是你说的大成台吉最近的动向,并且最好跟他交上朋友,另外如果有可能,一定要让他觉得咱们是非常可以信赖的人,万一有所变故,他能放心的跟咱们走。” 曹淦张大了嘴,半晌才合上,用力吞咽了一口吐沫,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出变故?而且出了变故之后还要让大成台吉放心跟咱们走?” 他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大光头:“这小子可是俺答的孙辈里头最受宠的一个啊,他能出什么变故?难道他还会去造自己爷爷的反?这不可能啊,他受宠归受宠,可俺答的位置,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这小子来坐,他怎么可能这么干?失心疯了吗?” 高陌却与高珗对视了一眼,才问道:“曹掌柜,你对这位大成台吉的了解到底有多少,可有听说他近期有要娶妻或者纳妾之类的事情?” “近期?”曹淦皱起眉头,思索着道:“据我所知,大成台吉这小子成亲很早,十二岁那年便娶了妻,本名叫什么,我这外人无从得知,普通蒙古人也不敢乱叫,只知道大家都叫她大成比吉——比吉不是名字,而是称呼,大致相当于咱们大明的‘夫人’。” 十二岁娶妻在后世当然是天荒夜谈,甚至在大明都不多见了,但在蒙古,尤其是蒙古贵族当中还是挺常见的,所以高陌、高珗二人对此均无表态。反倒是听说大成台吉十二岁就娶了正妻之后,两人皱眉对视了一眼,最后由高陌发问:“他十二岁就娶妻……现在多大了?” “大概十七八岁吧。”曹淦显然没有明确打探过这个消息,但他见过此人,目测一下也无妨,也自信这里头的误差不会太大。 高陌又问:“那么,之前我问曹掌柜的那位三娘子,曹掌柜又知道多少关于她的事情?” 曹淦笑了起来,道:“你说的这位,咱们大明的商人才叫她三娘子,蒙古人这边,都是叫她钟金哈屯。” 高珗这时少见的插了一嘴,问道:“哈屯我倒是知道,放在咱们大明,大致相当于王妃之类,不过这个‘钟金’是什么意思?是她的本名么?” “不是不是。”曹淦连连摇头:“哪有把本名亮出来的摆在称号前头的?就算蒙古人不懂礼法,也不至于这般粗鄙。这‘钟金’的意思,嗯……我想想应该怎么说……” 高陌奇道:“就这么两个字,难道很复杂吗?” “这个怎么说呢……”曹淦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简单解释道:“在蒙古话里面,这个钟金,是非常非常尊贵的意思,而且也不是随便一个什么蒙古人的大贵族就能用‘钟金’来表示自己的尊贵。” 高陌有些糊涂了,问:“那她为什么可以用?因为嫁给了俺答?” “那当然不是,要不然一克哈屯为何不叫钟金哈屯?”曹淦说到这里,似乎自己恍然大悟了,忽然一拍大腿:“哦!我想起来了,得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才能冠以‘钟金’二字!不过……我忘了这个词是不是只能女人用了。” 高陌吃了一惊:“她不是俺答的外孙女吗?怎么母系是黄金家族的出身,都能直接算作黄金家族的后裔了?” 想不到曹淦比他还吃惊,瞪大眼睛道:“谁说她是俺答的外孙女的?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荒谬流言?这钟金哈屯乃是沃儿都司部歹慎台吉之女啊!”他呆了一呆,又想起一事,忽然哈哈一笑,道:“你们是不是听说那歹慎台吉是俺答的女婿,所以钟金哈屯便是俺答的外孙女了?不是,不是,那歹慎台吉娶俺答女儿的时候,钟金哈屯早出生了——她是歹慎台吉第一位比吉的女儿,她娘亲早就死了。” 第252章 蒙疆风云(五) “看来大少爷手头的情报有问题,至少是有误会。”高陌与高珗对视一眼,苦笑道:“这下子咱们可就有些难办了。” 高珗也是满脸苦笑,不过却苦中作乐道:“这还是大少爷的情报第一次出错吧?看来咱们仨也算是开了回荤。” 曹淦急忙道:“大少爷到底怎么说的,你们倒是告诉我啊!” 高陌道:“大少爷说他得到的消息是,那三娘子本是俺答的外孙女,从小聪慧不说,还天生丽质,把汉那……大成台吉闻之,便派人求亲,对方家族也同意了。可是当三娘子来到丰州之后,俺答见此女貌若天仙,竟然自己动了心,于是打算将其收入自己帐中……” 高陌也不管此时曹淦早已听得一脸呆滞,继续道:“所以大少爷判断,那大成台吉年少受宠久矣,心志必然纨绔浮躁,得知这般消息,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可俺答的权势又岂是他能撼动?如此,这家伙就很有可能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但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有来我大明,还显得有些价值。” “我的个亲娘耶……”曹淦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揉了揉脸,宛如蛋疼得厉害一样苦着脸道:“传这消息给大少爷的人当斩……呃,就应该关他一个月的禁闭,外加罚俸千两!不对,罚俸万两!” 高务实此前定下的制度,最狠的基本也只有关禁闭和罚款,所以曹淦临时改了口。 曹淦一脸生无可恋,有气无力地道:“那钟金哈屯嫁给俺答都已经三年过去了,且不说前面那什么大成台吉要娶她过门的事情根本不存在,就算真有其事,这他娘的三年都过去了,黄花菜都早就凉透啦!大成台吉的脑子就算反应再慢,也不至于现在才想起来吃醋啊!”(吃醋这个词起源于房玄龄的夫人,明时已经颇为流行)。 高陌看了看曹淦,又看了看高珗,苦笑道:“看来这次的差事算是提前办砸了。” 高珗也是同样一副表情,摇头叹道:“大少爷要是知道这边的实情,不知道会不会发火?该不会觉得是咱们办不成事,故意骗他吧?” “那倒不会。”高陌摇头道:“大少爷做事虽然很喜欢定计划,但其实你们可能不清楚,他也喜欢随时修正一些计划,尤其是计划进行的过程中出现了意外或者偏差的时候,他一贯都是立刻修正计划的,并不会因为出了意外就生气,除非那意外是人为造成的。” 言下之意把汉那吉这档子事从根子上就弄错了,所以就算差事完不成,高陌也料定高务实不会计较,而是会调整计划。 高陌见高珗和曹淦都有些意兴阑珊,强打精神道:“不过咱们也不是就没事可做了,前头就是大板升城,再往东不远便是丰州旧地,也就是俺答汗庭。咱们大少爷对这个大板升城很有兴趣,我们不妨也好好看一下……高珗,尤其是你,你在戚总戎那里学过兵法,这大板升城的城池修得怎么样,将来万一要在这里开战的话,怎么打比较好,你可以详细了解和思考一下。” 在高陌看来,高珗在戚继光那里所学的东西,统统可以归类为“兵法”,但高珗知道其实不能这么算,他在戚继光那里学得最多的不是怎么用兵,而是怎么练兵……不过这也没什么必要解释,因为他总感觉戚继光虽然不说,但平时给他的感觉就是用兵本身没有外人想象中神奇,只要兵练好了,脑子不抽风的情况下基本怎么用怎么赢。 显然他在戚继光那里学得有点偏……因为戚继光用兵虽然的确不以“出奇兵”为制胜法宝,但也并不是胡打一气。 要是高务实在此,倒是能粗陋的总结一下,戚继光用兵实际上已经接近于近代化军队的用兵思路了:练精兵,布坚阵,一力降十会。 因为戚家军在这个时代,至少在东亚,正面作战等同于无敌——那他当然没有必要出什么奇兵。 说起来这倒有些像刘綎上次和百里峡打的那场遭遇战:任你玩出花儿来,反正没人挡得住我一刀——那不就完事了。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济于事。” 不过想归想,高珗心里可不会觉得眼下的明军边军在面对俺答的时候有什么绝对的实力,所以大板升城还是要仔细看一看的。 不过这时候曹淦却插了句嘴,道:“你们想知道俺答的兵力部署?这个事情都不用怎么查探,我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高陌高珗二人大吃一惊,一齐问道:“你知道?” 曹淦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大大咧咧道:“那有什么稀奇?咱们以往送货给他们,不都要跑去他们的驻地?” “他们?”高珗敏感地问道:“俺答的兵力没有集中在一块儿?” “那要看你说的‘一块儿’是多大一片地方。”曹淦见她们二人兴趣都很浓,干脆直截了当地道:“俺答手下有十八名得力属下……” 他接着就把俺答的兵力部署说了出来。 原来俺答虽然强横一时,但实际上“常备军”也并不算多——当然蒙古人可以全民皆兵,真要打大仗,召集一下就是了。 俺答的“常备军”其实也就两万左右,其中有一万三千五百人,由打儿汉倘不浪、恰台吉、出浪那吉等十八位首领率领。除打儿汉倘不浪,火屯倘不浪率四千,驻地在“去老营边可六百里”之外;脱脱儿墨率五百,在“去偏头边可二百余里”,其余皆由恰台吉等率领,驻平虏、右卫边外,即凉城地区附近。而俺答自带七千,驻地距老营堡、平虏、威远、右卫三百余里,也就是眼前的大板升城以东百里左右。 听完曹淦这番话,高陌还没有什么感想,高珗却是瞪大眼睛,看着曹淦问道:“曹掌柜,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眼前这座由白莲教徒和北逃汉人所建的大板升城……没有蒙古人的兵马护卫?” 第253章 蒙疆风云(六) 曹淦笑道:“高团副对蒙古地形看来不是太熟……其实按照俺答的这个布置,丰州附近是他老巢,其余兵力分布东、南、西、北四面,其中北面人数最少,只有五百人,而东南西三面均有数千之众。如果从距离上看,原本大板升城距离丰州就很近了,俺答如果愿意,其本部人马几乎一日可至。即便俺答不来,西、南两面的蒙古大军要回大板升城也就两天可达……他也不必担心大板升城与我们大明有什么勾结,因为一方面我大明对这些白莲教的匪类奸党一贯痛恨,此中仇怨,誓不可泯;另一方面,在大板升城以南驻扎的恰台吉,统带着九千大军,大板升城如果有变,恰台吉转身就能平定。” 高珗恍然大悟,对曹淦的态度从原先略微有些瞧不上眼纠正了不少,拱手道:“多谢曹掌柜指点。” 曹淦知道他是大公子亲信,也不敢拿捏什么架势,连说“客气,客气。” 高珗却又有些疑问,道:“这个恰台吉又是什么人,为何他带领的部众甚至比俺答自己还多?” “此人乃是俺答之义子,自来以两件事著称于蒙古。”曹淦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道:“其一,他忠信过人,曾数次冒死保护义父俺答;其二,他武艺高强,号称蒙古第一勇士已有十年以上,期间遭到过无数次挑战,至今未尝一败。” 高陌与高珗都有些诧异,对视一眼之后,高珗点了点头,赞道:“听来倒是个鞑子里的好汉。” 高陌则思索着问道:“曹掌柜,你说他是蒙古第一勇士……这是传闻,还是你曾亲眼所见?” 曹淦认真地道:“他被挑战无数次,这个我只是听很多人说起,未曾亲见他出手。不过,这个人我是见过的,他当时在打猎,据我观察,如果他对我出手,我……最多扛不过十合——这还是按照我拼着两败俱伤的心态来算的,因为反正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甚至……我自问马术还算精湛,却怎么也不可能和他相提并论。” 高陌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问道:“那他与刘綎少将军相比,谁强谁弱?” 看来在高陌眼里,刘綎大概就是他见过的大明最强悍将了。 这一问倒似乎把曹淦给问住了,他深深皱起眉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迟疑着道:“按理说他们二人都是当世顶尖的豪雄悍将,我的本事差着他们着实有点远,要判断这个……挺难的。不过高团座如果非要问我怎么看,我只能说:论步战,刘綎少将军定然占优;论马战,则恐怕还是恰台吉更为了得。” 高陌倒抽一口冷气:“俺答麾下有如此忠臣勇将,难怪能横行漠南数十载,可惜天不收他。” 高珗却道:“大少爷曾说,武艺当然重要,但今后的火器只会越来越强,任你千般能耐,我自一枪撂倒……所以团座也不必太过忧心。况且,他俺答有恰台吉,我大明难道就没有戚南塘、马兰溪?” “倒也是这个道理。”高陌笑了起来,他也不打算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下话题一转:“咱们言归正传,按照曹掌柜的意思,这个大板升城因为处于蒙古大军四面包围之境,反正也翻不了天,所以并没有什么护卫兵马?” “蒙古兵马的确不曾正式驻扎,不过……”曹淦耸了耸肩,道:“自从四年前此城建成以来,如今已经几乎聚集了近十万人,乃是漠南甚至整个蒙古的第一大城,城中颇有些咱们大明一般的繁华景象。因此,也有不少蒙古贵人喜欢跑来大板升城小住,这些人一般都是带着少量兵马来的,加在一块儿的话……我估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另外,大板升城内,那些白莲匪类从城中北逃汉人中挑选了一百名左右的青壮,用以维持城中秩序,其身份大抵相当于咱们大明各府、县的衙役。” 高珗叹了口气,不知真假的说了一句:“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我还琢磨,要是这大板升城没有什么兵马守卫的话,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给他烧了!想来以蒙古人的财力,要想再建一座大板升城,只怕不那么容易。” 曹淦大吃一惊,正要说话,高陌已经瞪了高珗一眼,道:“不要胡说八道,大少爷的主张你又不是没听他说起过,他恨不得蒙古人全都聚集起来修城而居,这样咱们大明跟他们打的时候,才不至于大军一到,连根马尾巴毛都找不着。” 高珗哈哈一笑,摆手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 俗话说得好,“望山跑死马”,这三人说话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前方的丰州前哨——大板升城,才终于已经近在眼前。 不过,当这座大板升城真正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时候,高陌倒是望着那不逊于大明下府、上县的城池发出了一声感慨:“这些白莲匪徒虽然无耻,但也不是没有能人呐。” 而高珗却是在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颇为不屑地撇撇嘴道:“团座,这座城池虽然不小,可是若论防御,却是一团糟,若与我三千戚家军至此,一日之内,我必取之!” 高陌与高珗是早就认识的,而且深知他的才干和为人,知道他不是个随便夸口之辈,闻言不禁有些惊讶,问道:“何以这般肯定?” 高珗指着前方的大板升城道:“团座你看,这城池虽然不小,可是城外连护城河也没有一条,只是单纯挨着这条大黑河毗邻而建。从建制上来说,这只是为了城中水源考虑,而并未虑及城防之用。” 他略微一顿,又道:“更别说这城池的城墙原本就不高大,甚至连厚度也很一般,远不能与我大明边关各地城池相提并论。我敢断定,这群人修建这座大板升城的时候,恐怕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城防问题!” 高陌闻言,才有些恍然,而一边的曹淦干脆抚掌赞道:“高团副果然不愧是在戚总戎麾下潜修过的大才,你刚才这些话,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眼前这座大板升城其实本就是重建的,最早的大板升城建立在嘉靖三十六年,但在嘉靖三十九年时,曾经被时任大同总兵刘汉焚毁。后来,大概是嘉靖四十四年时,白莲余孽赵全、李自馨等人才在俺答的命令下主持重建,此年乃成此新大板升城。” 他微微笑道:“而这新的大板升城,仍然没有太多城防……因为俺答麾下有人不答应。” 第254章 蒙疆风云(七) 曹淦这句话一说,高陌高珗二人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别看俺答纵横漠南数十年,入侵大明无数回,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能够真正攻下大明的任何重镇,对于一些无力抵抗的府县,也只是掳掠一通,很快便会退走。 若论其原因,其实很简单:俺答麾下尽是骑兵,攻城本不擅长,守城也难以称职,唯有野战驰骋,才是他们精之熟之的战法。 因此,即便俺答以其卓越的政治眼光接受了白莲余孽的投诚,并在他们的劝说下同意收容北逃汉儿,甚至允许其建立城池、开辟耕地等,但是他的下属们却决不允许这些汉儿将大板升城修建得犹如南边大明朝的城池一般坚固,要不然这些人一旦反水成为明朝内应,据大板升城死守,俺答麾下的骑兵可未见得能立刻拿下,那样一来,明朝在漠南岂不是立刻拥有了一个战略支撑点? 俺答再如何雄才大略,也不敢保证这种情况一定不会出现,因此他只得同意了这个观点,于是大板升城便成了一只没牙的老虎——或者更准切的说,是没刺的刺猬。 说话间,大板升城那并不甚高的城楼上,做着城门守卫兼职的“衙役”们已经注意到高陌这支商队的到来,也许是远远望去看不清旗帜,所以大板升城方面立刻响起了呜咽的号角声和一阵急促的鼓声,城门也很快关闭。 直到血狼啸月旗清晰的映入他们眼帘,城楼上兼职城守任务的衙役们才大松了一口气,一个个呼喊着“打开城门!”、“是商队,大明的商队!”、“那是血狼啸月旗,不必紧张!”…… 连铜钉都舍不得铆上几颗的木质城门咯吱咯吱的再次打开,城门口则飞奔出一队骑士,约莫七八十号人,全部身着蒙古服饰。这群骑士并没有立刻冲至商队跟前,而是在城门口不远处摆出了反月牙形散队阵势。 他们人数虽然较商队少了很多,但气势倒一点不输,这是一个看起来有“半包抄”意味的阵势。 不过,这毕竟只是做个样子,很快便从阵中跃马跑出一骑,马上骑士约莫四十来岁,身着蒙古服饰,开口却是一句正经山西口音的汉语:“你们可是百里峡商队,我乃大板升城副城主把汉笔写契!你们这次带队的是哪位掌柜?请出来答话!” 副城主?把汉笔写契? 高陌与高珗对视一眼,高珗皱眉道:“这人长得可不像蒙古人那种大圆盘子脸。” 一边的高陌则没说话,只是朝曹淦望去,却见曹淦脸上露出笑容,嘴里却小声道:“这人就是白莲教二号人物、山西堂堂主李自馨,把汉笔写契是他的蒙古名字,我去与他答话。” 他说罢,已经一夹马腹出了商队,远远地在马上一抱拳,扬声道:“李堂主别来无恙,在下百里峡曹淦,久仰李堂主大名了!” 那李自馨一听来人自称曹淦,不禁下意识眯起了眼睛,从眼睛缝里仔细打量了一下,才抱拳回了一礼,道:“原来是曹天王,久仰久仰,在下也久闻你的大名了,今日方才得见,倒是迟了些……不过,看曹天王这架势,知道的晓得您是来做买卖,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您要来攻打咱们大板升城来了!” 这番话软中带硬,曹淦当然知道其中包含的威胁和有恃无恐,但他毕竟也是老江湖,哪有怯场的道理,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大声道:“李堂主说笑了,在下亲自来跑这一趟,自然是货物比平时多了些,不自己看着,实在有些放心不下。至于大板升城,起码也有几万人口,我这区区几百人,哪敢打什么主意?” 李自馨也笑了一笑,不冷不热地道:“大板升城只是些无家可归的苦哈哈们在这草原上的落脚地,若是曹天王真要有别的心思,咱们可拦不住你这数百精骑。”但他微微一顿,又接着道:“只不过,睿智的草原之王俺答汗在这大板升城东南西北四面皆布有大军,若真是有人在大板升城闹事,铁骑顷刻便至,这才是咱们的倚仗,想必以曹天王你与大汗的关系,定然是知晓的吧?” 曹淦哈哈笑道:“李堂主,你我明明是初次见面,我怎么总觉得你对我有些误会?我百里峡可从来不会无故跟人动手。要论纪律,我百里峡可比大明边军好得多了,搂草打兔子的事,你什么时候听到有我百里峡干过的?” 那李自馨听了这话,倒像是相信了一般,微微颔首道:“曹天王,不是在下信不过你,在下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眼下大成台吉正在我大板升城里宴请贵客,他虽然历来对你们明人态度不错,可是你这一行全是龙精虎猛的骑士……我放眼打量了一下,能控弦挥刀的,只怕不下五六百之众。曹天王,虽然你有大汗的令谕,可以率队出入漠南各处,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既然漠南各部都收到了大汗的令谕,自然不会有谁敢打你的主意,你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下回还是少带点人马,免得误会。” 曹淦笑道:“李堂主多虑了,我带这些人马,却不是防着蒙古朋友们的。” 李自馨面色微微一改,有些恍然地道:“哦?原来是这样。怎么,南边又有什么动静么?可我听说你曹天王现在抱上了朝廷大员的粗腿,连宣府、大同两大总兵都对你客客气气,难道还有不长眼的无知小辈,敢打你的主意?” 曹淦却半真半假地开始忽悠了,道:“唉,做生意嘛,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哪有什么粗腿不粗腿的,就算有,也要我曹某人真能抱得稳才好。” 李自馨闻言微微蹙眉,这回答可滑头得很,根本听不出什么来,他还想打探打探南边的局势,正要再问,谁知曹淦却继续道:“李堂主方才说大成台吉也在城中?那敢情好,在下这一次带来的货物里头,可是有不少万里迢迢从扬州转运来的好东西,既然大成台吉也在,想必以他的身份,是一定会对这些东西有兴趣的了,李堂主可否指点一下大成台吉尊驾所在?” 第255章 蒙疆风云(八) 按照李自馨的要求,百里峡商队留下大半护卫骑丁在城外歇息,只带护卫百人与商队入城内交易。不过曹淦此行的主要目的地本来不是大板升城,自然也不会把整个商队都带进去,实际上也就带了三分之一货物进城。 进城之后,李自馨却似乎对他们没有太多兴趣了,只留下二十人分散跟着,以免这些人逞凶闹事,自己则回了住处。 曹淦则按着李自馨的指点,先派人去与在城中宴请贵宾的大成台吉——也就是把汉那吉联系,按照中原礼节先投拜帖。之所以按中原礼节,是因为把汉那吉素来亲明,喜欢中原的一些礼仪,所以曹淦这时也算投其所好。 派人联系把汉那吉的同时,曹淦作为现在高务实麾下负责漠南贸易的大掌柜,自然还是要去牙行做买卖的,所以又一边和高陌往牙行而去——高珗留在了城外带兵。 一边走,曹淦一边向高陌解释道:“刚才这人便是投往漠南的白莲余孽中眼下势力仅次于赵全的二号人物李自馨,此人原本在北逃白莲教众之中只能排进前五,不过他早年读过几年书,能耐比其他人强一些,这些年下来,实力增强了不少……这大板升城之中,除了赵全,就数他最强了。” 高陌问道:“这些白莲余孽在大板升城究竟势力如何,曹掌柜可知晓?” 曹淦答道:“据我所知,赵全有众三万,马五万,牛三万,穀二万余斛。李自馨有众六千,周元有众三千,马牛羊比而次之;其余首领各有千人上下。” 高陌点了点头,道:“看来那白莲教主赵全果然还是实力最强,力压麾下各首领。”然后顿了顿又道:“这李自馨也不差,虽然比赵全那教主差着不少,可也比余下首领强了许多了。他刚才似乎对你有些敌意,你们之间有过节?” “有一点拐着弯的过节……”曹淦说道:“高团座,你知道我入主百里峡,最早其实是打进去的,原先百里峡的响马被我从霸州带的人给火并掉了大半。我跟李自馨的过节就出在这儿……” 他叹了口气,道:“那老百里峡的大当家与李自馨乃是旧友,当时李自馨已经投了蒙古,但他在关内仍有关系网,百里峡那儿也算是其中之一。那会儿朝廷一直在防备俺答,宣府、大同乃至顺天附近大军云集,百里峡也不敢随便出去惹麻烦,所以生计有些困难,李自馨当时已经和那百里峡大当家的说好,打算约定时间接百里峡响马反出大明,也往俺答这边来投靠。谁知道却不等他们行动,我就先下手端了百里峡老巢……因此就有了这么一层过节。” “原来还有这样的旧怨,难怪这厮说话半冷不热,跟夹生饭似的让人不喜。”高陌说着,又皱了皱眉,问道:“他该不会打你什么主意吧?这地方毕竟是他的地盘……” 曹淦听了这话,却冷笑一声,露出了当初百里峡大当家的威风,傲然道:“我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俺答没发话的情况下来动我一根汗毛——高团座,你将来多来几趟口外就知道,蒙古没有人敢不卖俺答的面子,如果说还有谁敢跟俺答别别苗头,那只有沃儿都司——他们名义上是俺答的下属,但实际上俺答对他们也只能以拉拢为主。” 高陌诧异道:“沃儿都司这么强大?连俺答这等草原雄主,也只能羁縻他们?” “这个……怎么说呢……沃儿都司的确实力不弱,但非要说俺答的土默川部是单纯因为他们强大而只能羁縻,却也不尽然。”曹淦解释道:“高团座可知这个沃儿都司的来历和作用?” 高陌摇了摇头:“你要问我对倭寇的事情,我还有些了解,但这口外……就很少了解了,还要请曹掌柜指点。” “不敢不敢。”曹淦见他似乎不是客气,便简单解释了一下,道:“沃儿都司以前叫做‘艾马克’部,原是来自大蒙古国时期的各万户、千户,也就是各万户、千户长所选派的对成吉思汗最忠诚的人员组成的沃儿都卫护部队。这支精锐的卫队,当年是为成吉思汗四大沃儿都服役,也有一部分是为成吉思汗之母斡额仑和成吉思汗几位弟弟、儿子的沃儿都服役。几百年来,这支卫队的后裔,世世代代继承了祖先的职业,一直聚集在成吉思汗奉祀之神周围,形成了守护诸多宫殿的部落,这个新形成的部落,后来自己改名叫‘沃儿都司’部,咱们大明有时候也叫他们‘斡耳朵’、‘斡里朵’、‘斡鲁朵’等等。” 高陌恍然大悟,道:“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这就好比咱们的孝陵卫?” 孝陵卫是一支两百年来一直驻扎在朱元璋孝陵附近为朱元璋守灵的卫所兵,高陌这个比方从性质上来说,算是很恰当了。 曹淦笑了起来:“差不多吧,不过咱们的孝陵卫……只怕已经打不得仗了,但沃儿都司可不同,他们的实力还是比较强的,就算俺答现在要拿下他们,估计也难有这样的好牙口,就好比两虎相争,就算能够取胜,自己只怕也得拼个重伤。”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达大板升城的市场区域,曹淦指挥自己手下的人去找牙郎来谈生意,不过自己却并不过问——他这些属下早已和蒙古各部以及大板升城的牙郎们熟悉,不需要他亲自过问太多事。 曹淦这时候已经发现高陌和高珗对蒙古的了解不太充足,正打算趁这点空隙时间给高陌补补课,谁知还没说几句话,先前派去给把汉那吉投拜帖的属下已经回来,禀告说大成台吉听说百里峡商队到来并且求见于他,十分高兴,让曹淦带着“最好的货物”立刻去见他。 曹淦只好暂停了“土默特时局分析课”,对高陌道:“高团座,既然大少爷有令,让咱们好好和这位大成台吉拉近拉近关系,我看你也和我同去吧,待会儿我就托个大,佯称你是我的副手,你看可好?” “原该如此,还请曹掌柜领路。”高陌笑着答道。 第256章 蒙疆风云(九) 在大板升城北角,一栋完全明式的小楼里,高陌见到了大少爷命他与之“好好拉近关系”的俺答汗之孙把汉那吉。 令高陌感到意外的第一点,就是把汉那吉的相貌。他与寻常的成年蒙古男子外貌有明显差异,不是那种圆盘子脸,而是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除了下颌多少还看得出一些蒙古味,简直与汉人男子无异。 而他的装扮也颇有意思,虽然服饰仍是蒙古人的制式,但布料明显出自大明,而且瞧着成色颇新,恐怕还是上一次曹淦他们行商而来的苏州货。至于他腰间的镶金玉带,手指上的白玉扳指之类,其精美程度更不是蒙古人能够制造,瞧那玉带的做工,便是放在大明也称得上佳品。 更有意思的是这栋小楼的程设,里面不仅如其他蒙古贵族一般,铺挂着一些猎物的毛、皮以及弯刀、弓箭之类,还挂着一些高陌也分辨不清是哪些名家手迹的墨宝、画作,整个小楼简直汉蒙合璧。 难怪刚才曹淦话里话外都说把汉那吉是个“心向大明”的异类,看来传言不虚。大公子得到的蒙古内幕明明大有问题,想不到在这一点上倒是对得上号,这样的话,虽然“三娘子之争”多半是个误会,但跟把汉那吉搞好关系总还是有机会办好,唯一的问题只在于既然没有三娘子之争了,那么把汉那吉即便跟咱们关系再如何密切,也不大可能会莫名其妙的放弃在蒙古的地位和权势投降大明吧?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把汉那吉今年果然只有十八岁,不过已经在嘴上蓄了两撇胡子,脸颊上的胡子根颜色也很明显的发青,显然刚刚刮过。就在高陌跟随曹淦上前拜见之时,他已经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异常亲热地主动走了过来:“曹天王,你的牲畜可好?本台吉正有喜事,你就到了,来得好呀!这次有什么好货带过来?本台吉正好再挑几件送去给兔扯金家。” 这把汉那吉也不知道是真的跟曹淦关系不错还是咋的,丝毫没有架子的上去就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用力抱了抱他。 “我的牲畜安好,也愿大成台吉的牲畜安好。” 与汉人见面喜欢问“吃了吗”不同,蒙古人见面的第一句问候一般是问对方“牲畜是否安好”。 曹淦这厮看来对蒙古礼仪十分熟悉,回了这句问候之后,也反手抱了抱把汉那吉,又继续道:“大成台吉是我在蒙古除了大汗之外最尊贵的朋友,来你这里当然要准备好货!湖丝苏绣那都不用提,甚至包括台吉你最喜欢的君山毛尖,我都特意托人弄了二十多斤——”他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道:“这可是大汗都没有的。” 把汉那吉大喜过望,兴奋得用力拍了拍曹淦的肩膀,大声道:“好好好,好朋友,曹天王,你是本台吉的好朋友!”然后又大声招呼道:“你们这群奴才怎么回事?本台吉的好朋友进门这么久了,奶茶怎么还没上来?是要让客人嘲笑我大成台吉家里没有待客之道吗?一群饭桶!” 双方分宾主就坐之后,奶茶马上就上来了,曹淦只瞥了一眼颜色就知道这是最好的奶茶,当下毫不客气地端起来,同时微微侧身,小声对身边的高陌道:“必须一饮而尽。” 高陌微微一怔,他没喝过这东西,而且光端在面前就似乎能隐约闻到一股味儿,其实也说不上难闻,但确实不是他熟悉的味道,要不是曹淦交待这一句,他肯定是不会碰的。 但曹淦说完之后,已经毫不犹豫地端起那一大碗奶茶一饮而尽,高陌也只好捏着鼻子一口闷了。 谁知道奶茶过后还没完,接着又有把汉那吉的奴仆送上一盘盘的奶皮、奶酪等物,不过这一次曹淦没说话,高陌也就没动,直到最后一阵奶香和酒香夹杂在一起的浓郁香味传来之时,曹淦才再次小声知会他:“他喝多少咱们喝多少,千万别怂。” 把汉那吉端起送到他面前的一个大杯,站起身来,朝曹淦和高陌举杯,高声道:“来自远方的客人啊,请品尝万里草原的无上佳酿!这醇香的马奶酒就如同我们之间深厚的友谊一般地久天长!” 曹淦与高陌也同时起身,端起面前同样堪称巨大的杯子,在把汉那吉开始牛饮的同时,也毫不示弱地大口灌酒。 把汉那吉见他们二人也如自己一般将这一大碗马奶酒一饮而尽,显得十分高兴,红光满面地大笑道:“好!好朋友,够意思!” 他却不知道一边的高陌心底里正在暗暗嘀咕:这酒看似温和,还有股子奶香,但只怕后劲不小,这些蒙古人喝起来都是这般牛饮的么?万一待客之时把自己给灌醉了,岂不是闹笑话? 曹淦笑着把杯子反过来示意已经喝干,然后笑着道:“刚才听大成台吉说,要挑一些礼物给兔扯金家,不知是为何事?若是不打紧的话,不妨让曹某替你参详参详,送什么合适。大成台吉你也是知道的,咱们大明的这些东西,有一部分是有着特殊寓意的,送起来也有些讲究。” 把汉那吉豪迈的一摆手:“这有什么打紧不打紧?本台吉相中了兀慎部兔扯金家的女儿,刚才和他们把事情谈好了,正要下聘呢——曹天王,你是知道的,牛羊这些,本台吉不缺,不过本台吉在我蒙古,素来以好文而闻名,要是只送些牛羊俗物,岂能显得出本台吉的本事?所以你帮我挑一挑,看送些什么才更显得出本台吉的品味来!” 高陌听完这话,眼睛已然睁大,下意识朝曹淦望去,之间曹淦脸色也有些变了,同样也朝他这边看来。两个人心思在这一刻格外的统一:把汉那吉真的要娶妻?可是瞧他这意思,这件事并不是早有预计,而是临时起意,要不然怎么会不提前准备礼物的?但问题就来了,大少爷难道会未卜先知不成,千里之外就能猜到把汉那吉有娶妻之意? 第257章 蒙疆风云(十) 大板升城作为草原上唯一一座汉式城市,商贸颇为发达,按照百里峡商队的习惯,在这里至少也要停留三天才能交易完毕,在往常,商队都是统一行动,在大板升城交易完之后才会转往丰州川的俺答汗庭。 不过这一次却例外了,因为百里峡商队在到达大板升城的第二天,居然就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留在大板升城继续交易,另一路主力则在曹淦、高陌和高珗的带领下提前往丰州川而去。 不仅是他们,随行的还有把汉那吉以及其属下的两百余骑。 在曹淦等三人的卖力交好之下,把汉那吉不仅同曹淦的交情明显又已经更上一层楼,连带着把高陌高珗二人也当做了好朋友。要说这把汉那吉,可能真是因为年纪不大又没有太多“社会经验”,面对曹淦这种老油条的糖衣炮弹,那真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不过两天时间,就只差把自己小时候尿床的事迹都要暴露出来了。 在这个过程中,肩负特殊任务的高陌等人从旁侧击,还问明了一件他们之前一直没有注意的事情:俺答的“三娘子”钟金哈屯的确已经嫁给俺答快四年了,并且在三年前就给俺答生下一子,名叫不他失礼。 这也就确定了大少爷之前拿到的消息里头,至少这一条肯定有误。 根据把汉那吉酒后所言,当时钟金哈屯出嫁俺答之时,把汉那吉年仅十四岁,而且此前根本未曾与钟金哈屯见过面,两个人毫无关系。同时,钟金哈屯比把汉那吉还大了差不多五岁。曹淦、高陌与高珗三人都是老江湖了,从把汉那吉的神态中就能看出他对钟金哈屯毫无别念,反倒是对她那个叫不他失礼的儿子似乎不大满意。 虽然把汉那吉未曾说明原因,但曹淦下意识里估计,无非是现在钟金哈屯得宠,连带着不他失礼的地位也比较高,虽然未见得就能超过把汉那吉去,但把汉那吉心里却可能已经对他产生了不满的心理,这只是他这种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少年人常见的嫉妒心。 一路畅快,宾主尽欢。 第三日下午,百里峡商队和把汉那吉的随行护卫们便已经赶到了丰州川,把汉那吉手底下最受信任的仆人阿力哥带着十几骑纵马先行,准备通报大成台吉回到汗庭的消息——当然,还会顺带告诉丰州川汗庭的蒙古贵族们,赶紧清点一下自己的家当,因为买卖也上门了,有什么需要买的,麻溜的回去数一数自家的牛羊马匹够不够换。 不料阿力哥走的时候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却是另一副模样,居然跑得发带都散了,一头乱发随风飘飞,一边策马狂奔,一边高声大叫:“大成台吉,大成台吉!大事不好了!” 把汉那吉正和曹淦三人对饮,闻言立刻站了起来,下意识就先把旁边的弯刀操在手上,大声问道:“阿力哥,出了什么事了?汗庭出事了吗?是不是有人偷袭汗庭?是图们来了,还是他的走狗董狐狸来了?” 图们是指“大元皇帝”、蒙古左翼大汗,全称是扎萨克图图们汗,而董狐狸是朵颜三卫的首领,此事前文有提到,不再赘述。 蒙古左翼取得“大元皇帝”尊位已有数代,但近几十年来势力却一直被俺答所压,不过其在南迁之后收服了朵颜三卫,力量有所增强,俺答方面一直认为他们必不甘心眼下局面,迟早会与右翼土默川部一战,所以阿力哥这种表现之下,把汉那吉第一反应就是图们汗来偷袭丰州川汗庭来了。 他并没有怀疑是不是明军来了,一来他对大明素有好感,二来这些年一直是俺答压着大明在打,甚至逼近过北京城下,大明的表现实在不怎么样,固守已经颇为艰难,要说还能出击丰州川汗庭,把汉那吉自然不信。 谁知阿力哥的回答却是完全出乎把汉那吉的意料之外:“不是战事!” 此人马速极快,而且不等战马站稳就已经翻身下马,顺势一下子跑上前来,跪下道:“大成台吉,兔扯金家的女儿,被大汗做主许给阿尔秃斯去了!” 把汉那吉先是一呆,继而大怒:“为什么?我连聘礼都下了,大汗凭什么把我看中的女人许给阿尔秃斯?” 这少年一改在曹淦等人面前的豪爽友好,满面怒容地吼道:“阿尔秃斯是不是吃了豹子胆,敢抢我的女人?他沃儿都司部还真是翅膀硬了,连我土默川部都不放在眼里了?嗯?” 阿力哥面色抽搐了一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曹淦见盛怒中的把汉那吉双目血红,根本没瞧见阿力哥的尴尬之色,插嘴问道:“阿力哥兄弟,是不是还有其他缘由,你不妨都说与大成台吉知晓,也好让大成台吉做出正确决断。” 把汉那吉本来正狂躁的来回踱步,闻言猛地站住,转头朝阿力哥望去,怒气丝毫未曾掩盖地大声道:“阿力哥,你是我最亲信的仆人,难道还有事情不能和我明说的吗?” 原来这阿力哥乃是把汉那吉乳母的丈夫,从小照顾把汉那吉长大,与把汉那吉的关系大致可以类比高拱之于隆庆——当然,只是大致类比。 阿力哥倒不是存心要瞒着把汉那吉,只是觉得这事有点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说,但眼下把汉那吉已经盛怒,再支支吾吾的话恐怕要坏事,只好老老实实交待道:“这个……之前大汗不是一直想要出兵青海么?这样的话就要经过沃儿都司的地盘,为了稳住沃儿都司部,大汗便从族中贵女之中遴选了最漂亮的一个,许给了沃儿都司部的首领阿尔秃斯,阿尔秃斯也很高兴,把聘礼提前送了过来。可是后来……后来……” “后来什么,说!不要吞吞吐吐的!”把汉那吉一脸不耐烦地催道。 阿力哥无奈,只好继续道:“后来大汗见了这位贵女,果然漂亮得很,就……收到自己账下了。” “啊?”把汉那吉呆了一呆:“那阿尔秃斯那边怎么办,他岂能善罢甘休?” 阿力哥苦笑道:“阿尔秃斯乃是一部之主,自然能忍下这等奇耻大辱,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发出令箭,准备点兵来攻。要说打仗,大汗本不惧他,只是这事咱们不占理,大汗也觉得不好办,就有些犹豫。恰巧兔扯金带着一众儿子、女儿来到汗庭——就是大成台吉您见到她的那时候,第二天您不是就去大板升城准备聘礼去了吗?也是巧了,大汗也见到了她,结果……唉,大汗觉得她够漂亮的,就把她许给了阿尔秃斯,并且派人带信给阿尔秃斯说,是因为兔扯金家的女儿更漂亮,所以才换给他,并不是有意怠慢他。” 把汉那吉呆了一会儿,忽然大叫一声:“欺人太甚!”说罢仰天就倒,砰的一声倒在了草地上。 第259章 俺答封贡(一) 大明,紫禁城,钟粹宫。 李贵妃今日是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太子在下课之后的活动,才从承乾宫驾临儿子所居。 原本,因为太子出阁读书后一切表现都好,平日里她已经很少主动前来,而是只在每日一早太子前去承乾宫请安之时考校一下他的学业,但今日凌晨时,魏英妃为皇帝生下一女,李贵妃得知消息后心里颇为高兴,今日一时兴起,便想着来长子这边看看。 不过当她进了钟粹宫,却见一群宦官围在殿前,跪下了一大片。而一身大红常服的太子与一身青色曳撒的太子伴读高务实似乎在争论什么。李贵妃隔得远,只听见太子在说什么“不是不放,待会儿再放”,又听见高务实说“此鸟尚幼,不堪把玩”,似乎还有什么“其父母何急也”之类。 李贵妃朝身边的冯保示意一下,冯保立刻上前几步,超过前头开路的宫女们,扯着嗓子喊道:“贵妃驾到——” 那边朱翊钧和高务实都有些吃惊,放下争执朝这边迎了过来。 李贵妃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受了他二人一礼,见太子手上小心翼翼地抓着一只小麻雀,不由蹙眉道:“太子手中乃是何物?” 朱翊钧显然有些紧张,解释道:“回禀母亲,这是只小麻雀。”然后连忙补充道:“听母亲以前提过,这鸟长大后喜欢偷吃庄家,所以儿子才让高侍读想主意抓麻雀……” 李贵妃心里好笑,你爱玩就爱玩,还要找这种理由?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想点穿儿子的那点小心思,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手中既然已有麻雀,想必是高侍读想到了抓鸟的办法?” 说到这个,朱翊钧显然有些兴奋,甚至忘了刚才的争执,笑着道:“没错,高侍读说先找一个草筛子之类大而轻的‘罩子’。再用一个丫字形状的小木棍,虚顶着上面倒置的草筛子,里边放一把小米,棍子上栓一绳子,长度自己估摸。这绳子的用途就是让人隐蔽起来,但又能拉到机关。然后呢,等麻雀飞到里面吃米的时候,最好是有好几只飞进去的时候,咱们一拉绳子……麻雀就这样为了一口吃的,被机关给捉住了。” 他说着,瞥了高务实一眼,又补充道:“高侍读还说,所谓‘鸟为食亡’就是这样的表现。” 李贵妃本来听他一脸兴奋的说这等玩闹事,还有些不高兴,但听了最后一句,却是由怒转喜,赞赏地看了高务实一眼,暗道:这孩子倒是不错,记得他头次与我说起太子的教育,便说首先要引起太子读书学习的兴趣,说是什么寓教于乐,现在看来,倒还真有几分道理。 于是她收起不悦,微笑着问:“那你和高侍读刚才又在争论什么呢?” “这个……”朱翊钧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交代道:“咱们抓了麻雀之后,我想着母亲曾说麻雀有害庄稼,反正也不能放掉,就打算拿来玩玩。但高侍读不同意,说为君者当仁爱万物……又说麻雀虽有害,自有鹰鹫捕食,此乃天道循环,不该人为操弄。” “嗯……”李贵妃出身贫苦,心里其实也觉得麻雀是害鸟,抓来杀掉其实没错,但儿子毕竟是储君,高务实所说的道理又冠冕堂皇得很,不禁有些为难。 朱翊钧又接着道:“……于是儿子就说,那咱们不杀它了,且玩一玩,待会儿再放也成,不曾想高侍读还是不同意。” “哦?为何呀?”李贵妃听了也有些诧异,既然已经听进去你的话了,你还纠缠个什么?这不是已经虚心纳谏了么? 朱翊钧有些泄气地道:“他说这麻雀看来还小,都还没有长成,乃是只幼鸟。又说麻雀也有父母,若是它的父母发现它不见了,岂不是很着急、很伤心?” 李贵妃悚然动容,朝高务实看了一眼,只见高务实面色忧郁,一言不发,心中不禁一动,说道:“钧儿,我听说三百千都已经学完,现在正在学高侍读所编的《龙文鞭影》?” 朱翊钧不知道为何话题突然跳到这上面来了,只当母亲又要考校学业,但他对学业还算颇有信心,便点头道:“是的,母亲。” 李贵妃看着他,问道:“卓敬冯虎,西巴释麑——这一句可曾学了?” 朱翊钧听得一呆,忽然明白了什么,低头道:“学了。”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低头丧气。 果然,李贵妃把脸一板,声音转冷:“很好,那你来说一说,西巴释麑的故事。” 朱翊钧知道自己这是要挨训了,但是没柰何,仍然只能答道:“西巴释麑,说的是周时有个叫西巴的人,给孟孙当仆人。有一次,孟孙外出打猎得到一只鹿崽,便让西巴用车将这只鹿崽拉回家去。途中,山林中的母鹿发现鹿崽被人拉走,便跟在车后迟迟不肯离开。西巴见之动情,决定把这只鹿崽放掉,让他们母子团聚。于是西巴赶着空车回家,孟孙知道后大怒,将西巴辞退。但是三个月之后,孟孙又去西巴的住处找他,说要请西巴给自己的孩子做老师并照顾他的生活。西巴听后十分惊讶,问孟孙为何如此。孟孙说,你对一头小鹿都如此关爱,何况对我的孩子?我思虑再三,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贵妃这才微微笑道:“太子,你如今也有西巴,你当如何为之?” 朱翊钧叹了口气,道:“母亲指点得是,是儿子没把道理想明白。”他看了看手里的小麻雀,对它道:“孤也放你去与你的母亲团聚吧。” 说着,轻轻抚摸了一下小麻雀初生的翎毛,捧在手上,用力一抬。那小麻雀想不到自己还能重享自由,立刻欢叫一声,振翅飞走了。 朱翊钧看着它消失在墙角林荫之后,转身朝高务实认认真真地拱手一礼,口中道:“高侍读,刚才是我的不对,你劝得有道理,多谢你肯做我的西巴。” 高务实也认真还礼,答道:“殿下闻过即改,此天下之幸事,微臣何德何能,敢自认殿下之‘西巴’?不过勉力而为罢了,殿下不必如此。” 李贵妃笑道:“瞧瞧,君臣相得,这不就好了?” 朱翊钧与高务实也都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从殿外急匆匆地带着人一路小跑进来,见李贵妃也在,先是怔了一怔,上前匆匆见礼。 李贵妃问:“孟掌印何故如此急迫来钟粹宫?” 孟冲先是向李贵妃告了个罪,然后才道:“陛下召见高侍读,有急事。” 第260章 俺答封贡(二) 在去见皇帝的路上,孟冲面带忧色地朝高务实问道:“高侍读,这事儿……到底怎么跟万岁爷爷解释?呃,咱家是说曹淦这个人是怎么跑到丰州川汗庭去的。” “曹淦原先是干啥的,现在自然还去干啥。”高务实微笑着回答。 “啊?”孟冲大吃一惊,慌不迭道:“那可说不得啊!高侍读,曹淦这厮半年前接受‘招安’,可是以刘子和刘公拿顺天巡抚的名义招抚的,而且京师官员谁不知道这里头有一出‘高公子仗义借家丁,刘都督神威平巨寇’的戏码?这要是直接和万岁爷爷说曹淦乃是去口外操持旧业,说轻了是犯禁走私,说重了可就是里通外国啊!” 高务实耸了耸肩,道:“要不然怎么借机打入鞑子内部,趁着俺答家事纷争,说动大成台吉主动南投我朝呢?” “呃……”孟冲呆了一呆,迟疑道:“高侍读,这曹淦是你特意派出去打探敌寇内情、伺机在其内部制造混乱的?” 高务实笑道:“要不然呢?文有宣大总督、宣府巡抚、大同巡抚等公,武有宣府总兵、大同总兵、山西总兵等将,另外还有锦衣卫一直负责对鞑子的情报刺探,这衮衮诸公难道都没有一人知道曹淦出口外与俺答交易的事?他们为何都没有一点反应?总不能是全被收买了吧?” 孟冲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毕竟只是个厨子出身,水平着实有限,连冯保那样的人都一个不小心就在高务实面前吃了瘪,何况是他孟掌印?当下就被高务实这一通反问给问住了。 他的思路的确太容易被带偏,下意识就跟着高务实的思路去想:对啊,就算高侍读是高阁老的侄儿,可这宣大两地文臣武将,总不能全给他给收买了吧?那他娘的得花多少钱才搞得定?再说,这不是还有锦衣卫么?锦衣卫一直负责对外情报,对于曹淦的事情,他们难道就连一点疑点都没发现?要知道,他们上头可是有东厂监督着的,如果有发现,胆敢知情不报么? 于是孟掌印终于放下心来,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高侍读,你下次说话可千万一次说完,这一截一截的说,可真是吓死咱家了。” 高务实打了个哈哈,指了指孟冲,笑着不说话。孟冲脾气倒是也好,再说他心里把高家伯侄当成盟友,见了也只是呵呵笑着,并不生气。 说话间,不多时到了文华殿——皇帝一般不会直接去内阁,而是临御文华殿这个离内阁比较近的殿,有事等内阁成员来主动请见,或者干脆宣他们前来。 这地方是高务实日常“上班”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过由于太子出阁读书在文华殿,主殿已经让给了太子,对太子宠得厉害的皇帝也不端架子,今日便很将就的在西配殿集义殿召见高务实。 不过等高务实一进去才发现,皇帝并不只是召见他一人,因为内阁几位大学士并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以及锦衣卫都督朱希孝全都在场——或许还要加上小心翼翼站在皇帝身边的东厂提督冯保。 “微臣高务实,见过圣上。”高务实经过这半年的太子伴读锻炼,在皇帝面前已经能完完全全表现自如了,内阁及殿中诸位大臣也都知道这小子“少年老成”,见状都没有什么诧异。 隆庆对此也早已习惯,见状只是摆了摆手,道:“高爱卿不必多礼,朕找你来是有事要问你。正好成国公他们住得远些,也是刚刚被朕召进宫的,还不知道此中详情……冯保,你先向诸位臣工说一下今日得到的消息。” “是,陛下。”冯保应了一声,上前半步道:“昨夜凌晨,东厂接锦衣卫传讯,说俺答最得宠的孙子把汉那吉率部下数十人并其妻把汉比吉在高侍读的家丁曹淦指引下,于平虏卫所辖之败胡堡扣关请降。今日一早,大同巡抚方逢时上疏奏禀此事。同时,宣府巡抚吴兑上奏,此前已经出兵往西去的俺答大军已经放弃西行而东返,预计十日内即可回到丰州川地区。” 冯保面无表情地道:“现在有几件事需要诸位大臣参详:其一,是否接受把汉那吉的请降;其二,如果接受,如何安置把汉那吉?如果不接受,如何处置把汉那吉?其三,俺答大军东返,是否有可能因为把汉那吉之事而对我大明发动侵袭,如果可能,我边军各镇是否已经做好或者可以做好应敌准备?” 这个消息,由于方逢时与吴兑的奏报,内阁已经是知道的了,而朱希忠因为弟弟朱希孝就是锦衣卫都督,所以也已经提前得知,唯有英国公张溶因为前几日偶感风寒,一直呆在家里休息,所以刚才才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然而事实上,在场众人真正第一个得知此事的却是高务实。他是在把汉那吉还没有到达败胡堡关口之前就已经知晓并做好应对计划的唯一一人,而消息当然是由高陌和曹淦联手发出,通过早已走熟的商道,派一人三马的精骑护卫连夜送回京师的。 然而,一时之间却没有一人抢先回话。 居然出现了尴尬的冷场。 隆庆微微皱眉,看了李春芳一眼。 谁知道李春芳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正在仔细思索其中关键的模样,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隆庆的目光下意识直接朝高拱望去,谁知道赵贞吉的声音忽然响起:“陛下,老臣有一事不明。” 隆庆道:“赵先生有话请讲。”赵贞吉虽然不是如高拱、张居正那样的帝师,但在隆庆登基后也做过一段时间的经筵日讲官,给皇帝讲析经义,再加上现在又是金榜资历最老的阁臣,所以隆庆尊称了他一声“先生”。 赵贞吉轻咳一声,向前一步站出列来,朝站在最角落里的高务实问道:“方才冯厂督提到,那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实在高侍读的家丁指引之下到达败胡堡扣关请降的,本阁部对此有一点疑惑:高侍读的家丁不在京师、不在新郑,怎么跑到口外去了?又怎么跟把汉那吉这俺答之孙搅和在一起的?高侍读,你是不是应该给陛下和诸位大臣们一个解释?” 第261章 俺答封贡(三) 赵贞吉会跳出来质问,这一点高务实早在一进集义殿的时候就猜到了,毕竟这间大殿里面的人,除了张居正和冯保之外,就数赵贞吉最不乐意看见高家伯侄继续得宠。 然而张居正的性格不是当面发作的那一类,就算他要动手,也多半是暗地里下手,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出来,何况他是那种要么不动手,动手就要讲究一击致命的风格,眼下这档子事在他看来,恐怕还没到那个地步。 毕竟再怎么说,这事是高务实办的,就算真被追究,高拱也可以推说他并不知情。以隆庆对高拱的态度来看,即便他主动请辞,最后顶多也就允许他辞去吏部尚书的兼职,阁臣的位置铁定不会动,这根本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更何况,张居正和高拱的关系虽然开始产生隔阂,但眼下随着陈以勤的致仕,内阁正好是李春芳与赵贞吉一派对他和高拱一派,二比二平局,如果他这时候真把高拱搞掉,岂不是反而将自己陷入孤立?那他当时想方设法为高拱起复创造条件岂不是吃饱了撑的? 所以张居正不仅没有做声,甚至还微微皱眉,心底里有些担心高务实这小子做事不讲究,万一把高拱给连累了,他虽然根基仍在,但眼下在内阁的主事地位可就大受影响了。 至于冯保,他当然是很希望高务实吃亏的。他一个内臣,看问题的态度和张居正当然不同,他不必关心内阁是不是平衡,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高拱下台走人。只要高拱一走,他相信以他的本事,把孟冲搞掉不是一件难事,到时候司礼监掌印必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但问题在于,冯保自从上次吃了高务实一次大亏之后,已经再也不敢小瞧他了,更何况现在高务实靠着特供香皂,成功的让李贵妃对他心存好感,又拿出百分之三的京师香皂利润分红暗地里给了李伟——这是当时跟勋贵们谈好剩下的——于是李贵妃就时常在她那个进宫照顾她的弟弟李文进那里听到各种关于高务实的好话,闹得现在冯保自己都有些忧心,长此以往,她心里到底更偏向高务实,还是偏向自己? 当然,李春芳也有理由希望高务实出差错,不过他毕竟是个没脾气的泥菩萨,海瑞当初骂街一般的说满朝文武皆妇人,李春芳作为首辅不仅不敢回怼,反而苦中作乐说“那看来我应该是个老太婆了吧”,这性子弱得高务实根本没想过他会跳出来找事。事实也正如高务实所料,李春芳如老僧入定一般毫无反应。 至于朱希忠兄弟和张溶三位……就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好闹的,还要不要一起分银子了?要知道这事情要真说破了的话,边军走私的事情还能包得住?他们二位国公爷虽然管着京营,可他们同样也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啊,虽然现在这年月都督也没什么实权,但再怎么没实权,地方卫所也总得听都督府的话,把边军这群难得还能打点仗的卫所全给得罪了的话,他们还当个什么都督? 朱希孝那边本来就一贯与兄长保持一致意见,加上锦衣卫监督边军多年,从没有管过边军走私的事,总是有原因的,如果在他任上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当官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就好啦。 再说了,这三位心里还有一个原因:边军又没有少他们那一份孝敬…… 这么一盘算下来,高务实当然就知道,能跳出来找他麻烦的只有赵贞吉。毕竟赵贞吉这人,你说他脾气暴躁也好,说他沽名卖直也罢,总归他也是一个有自己坚持的人,何况眼下又跟高拱势同水火,还管着都察院,他不跳出来,谁跳出来? 可惜他的这个问题,刚才高务实和孟冲已经“演习”过了一次,现在无非把刚才的话再复述一遍。于是曹淦出现在俺答汗庭的原因,就变成了由高务实所主导、边军及锦衣卫知情并默许的一桩细作暗探事件。 隆庆听了便笑着对赵贞吉道:“好了,这事情既然是诸位爱卿联手策划的反间计,赵先生就不必多虑了,咱们接着议事吧。” 但赵贞吉直觉认为这里头还是有问题,仍然不肯放过,又朝朱希孝问道:“朱都督,此事你果然知情?锦衣卫对此甚至还有所配合?” 朱希孝微微一笑,颔首道:“不错,赵阁老,此事早在……嗯,早在三个多月前,高侍读就秘密向我通报过。不仅如此,高侍读还考虑到即便我们要借此机会打入俺答内部,但也不能因此通商之故,使得俺答的力量有明显增强,是以高侍读建议,百里峡卖与俺答的物资,多以贵重的丝绸等物为主,而严禁各类铁器……” “有何为证?”赵贞吉面色阴沉地打断道。 “有账本为证。”朱希孝笑容依旧,道:“高侍读将每一次百里峡出货的记录、价值、所换货物均记有账目,每出货一次就会往北镇抚司送上一份,北镇抚司也会派人在边关查证,如果赵阁老不信……只要陛下允许,下官立刻可以命人将账目送上。” 都察院虽然牛气冲天,但锦衣卫乃是皇帝亲军,可不是被都察院监督的,因此朱希孝明确加上了一句“只要陛下允许”。 陛下当然不会允许,但他也不会直说,只是面无表情地道:“既有账目,改天交给朕过目即是。” 赵贞吉眉头越皱越深,心说你朱希孝怎么回事,这是铁了心上高家的船? 朱希孝可能是见他面上尤有不甘之色,不由又露出笑容,继续道:“不惟如此,高侍读通过曹淦之手所交换来的物资,对我大明而言,还极其有利。” 赵贞吉沉声问道:“如何有利?” 朱希孝朝皇帝躬身一礼,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先帝时,我大明曾开恩对俺答开放马市?”这事他说是说“开恩”,但在场诸位都知道其实是被迫的,所以他只是提了一嘴,立刻继续说道:“但那时候,俺答可不肯卖好马给我们大明,每年只能买些骟马不说,数目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匹。可是,诸位知道这半年来,高侍读这位家丁,给咱们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从土默川弄来了多少匹马?” 第262章 俺答封贡(四) “诸位知道这半年来,高侍读这位家丁,给咱们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从土默川弄来了多少匹马?” 朱希孝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别说隆庆帝立刻把目光投了过来,甚至就连青词首辅李春芳也从之前老僧入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望向朱希孝。 所有人都知道马匹对于军队的重要性,而他们同时也知道,大明自从马政崩溃以来,缺马的问题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就在今年二月初六之时,负责管理马政的太仆寺卿顾存仁还上过条陈,言及朝廷应该注意马政六事。 他在条陈中提出的这六条分别是:一,优恤种马。近来种马之家苦于官吏侵渔,惟恐自驹。今后凡民间报定显重驹者,即给优恤,仍免徵草料银两。二,责成寄牧。通判专管马政。三,隆重迁选。管马官应久任。四,严督解运。各州县解银解马多被包揽,应严行禁革,并追查各处折色马价京营子粒未完者。五,议派改折。南直隶非产马之地,离京师又远,宜全部改徵折价。六,慎贮卷籍。本寺文移卷籍多被遗忘,请以余闲旧仓改作架阁库,命吏守之。 顾存仁的这道奏疏在历史上很有名,不过今日在场诸位除了高务实之外,都没有人清楚这一点。但他们至少都很清楚顾存仁这个马政条陈里最关键的两点实际上就是“马户养马”和“折银买马”。 马户养马先不多说,反正北方马户被这个政策折磨得一塌糊涂,还诞生了著名的河北马匪,如曹淦从岳父处继承的霸州响马就是其中典型。 大明的南直隶差不多就是后世的苏南和皖南一代,经济倒是足够发达,但显然并不产马,然而一直都有养马的“摊派”盘桓在他们头上,那就只能改为交钱,也就是“改徵折银”。 顾存仁这个条陈里主要说的是这个“该徵折银”收不到位的问题,但实际上今日集义殿中的诸位大臣都知道,即便这笔钱能到位,其实也多半要被挪做他用,为何?因为没地方买马。 早在朵颜三卫还听话的时候,大明还能从他们那儿买到一些马匹,虽然即便朵颜三卫也不大肯卖种马,但骟马买来好歹也能用上一些年头,总比没有强。后来朵颜三卫被南迁的蒙古左翼降服之后,大明买马的渠道就基本断裂掉了,而本土养马的数量又不足,于是导致近些年来只有辽东的马匹面前还算充足,其余地区包括宣大这种重镇,都只能维持一两支精锐但数量偏少的骑兵。 大明缺马的问题,已经连朝廷的文官大员们都觉得头疼了。 因此朱希孝此言一出,整个集义殿中众人的目光一瞬间就齐刷刷投到他脸上,仿佛在他脸上能找到大量马匹一般。 朱希孝脸上当然连马毛都不会有一根,但他一开口,众人就顿时大喜过望。只听得朱希孝伸出两根手指道:“大约半年时间里,高侍读的这位家丁曹淦,从土默川各部一共买入两千三百二十七匹可用于作战的良马。” “哗!” “嘶——” “两千三百多匹?” “此言当真?” “都可以用于作战?” …… 朱希孝的兄长成国公朱希忠站出来一步,朝大家示意了一下,笑着道:“此事的确不是虚言诳语,英国公,你管着前军都督府,应当知晓宣大战马数目变动,你来说吧?” 众人于是又朝张溶望去,只见张溶点了点头:“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这半年来战马数量增长了一千九百多匹,如果按照往常战马折损、病死的大致情况来推断,三镇额外买入了两千三百多匹战马这个情况,应该是属实的。” 隆庆猛然一拍手,大声道:“好!买得好!那个曹淦办事不错,当有赏赐!”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曹淦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将,却是高务实的家丁,他即便是皇帝,也不好越过人家的主人去赏赐,于是又补充一句:“高爱卿,这都是你调教家丁有功,这个赏赐应该由你来受。”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估计这件事应该可以遮盖过去了,而且这其中最大的意义还不是当前遮掩一下子,而是日后都可以借这个理由来跟蒙古交易——虽说等将来俺答封贡顺利完成,马市变成常开之后,这个理由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可是不要忘了,俺答封贡之后,大明开放的也只是和俺答本部土默川部及其能够掌控的沃儿都司等部马市,对于蒙古左翼可是依旧牢牢关闭交易大门的。 但高务实有了今天这一出戏打底之后就不同了,他可以用同样的理由跟蒙古左翼取得联系,也展开贸易。 道理还是一样的,高务实并不担心这些交易使得蒙古人可以在更大的程度上抵抗灾害、减少损失、强化经济等等。因为历史证明,这些游牧民族生活越艰难,就越有攻击性。相反的,如果他们生活变得安逸起来,攻击性就越低——他们又不会农业生产,活不下去了可不就只能靠抢?你当他们打仗就不死人,天生就喜欢打仗么? 这也是高务实敢于考虑用经济和政治手段控制蒙古的根源。 当然,这里总还是有个前提,即大明能够保持足够的防御力量,他们之中如果真有战争狂人式的首领要打仗,大明一定要能给于迎头一击。当他们发觉辛辛苦苦打仗还不如老老实实做生意划算的时候,即便是内部力量也会让他们无法形成合力来侵犯大明。而这,就是所谓经济影响政治了。 心头暗爽归心头暗爽,该做的秀还是要做到位,只见高务实面色如常,上前一步,出列朝隆庆躬身一礼,道:“高氏一族世受皇恩,微臣虽年少识浅,亦知战马于我大明而言事关紧要,因此才遣曹淦等人私出口北,为国贩马。不过,此事虽有文武诸公默许照拂,但毕竟是臣与曹淦等人犯禁在先。微臣以为,陛下不罚已是皇恩浩荡,岂敢受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第263章 俺答封贡(五) “为国贩马”可真是个好借口,高务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差点连自己都感动了。 可惜冯保在一边听得一个劲地直翻白眼,暗想:这小子是怎么做到这样毫无廉耻的? 为国贩马?是,你倒是的确给大明额外弄到了一些战马,可是你在贩战马的同时难道不贩挽马?你贩挽马的同时会不顺带贩些其他皮货物资?当爷们是三岁小孩么! 冯保心里那个腻歪呀,真是甭提了,可是又不敢跳出来给皇帝分析,毕竟皇帝未必会认为不能在“为国贩马”的同时顺带贩卖点别的。说到底,这位仁厚之君并非一个养在深宫不懂俗事的皇帝,他是很懂得既要马儿跑,就不能不让马儿吃草这个浅显道理的。 冯保知道,对于这位皇帝,可以利用他仁厚的性格在他面前装可怜,就像上次自己被高务实坑害之后那样,虽然看起来惩罚不轻,但自己司礼监第一秉笔的位置并没有动摇,东厂提督的位置也稳如磐石;可是却最好不要试图在他面前胡乱谗言,因为他仁厚归仁厚,但并不幼稚傻笨,而且对于信任的人能够信任到底,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定不能瞎开口。 不信?看看赵贞吉刚才这一幕,百般质疑之下,最后却无事发生,皇帝虽然明面上没有怪罪他,可那是瞧在他曾经也算半个“帝师”的经历,以及当前乃是内阁辅臣的面子上。实际上,当皇帝表示“曹淦当赏”的时候,可不就是直接打了赵贞吉的脸? 为什么越是高官重臣,越是不能轻易就一些不确定的事情表态?还不就是因为地位越高就越要小心翼翼维护自己的声望么?你要是每天动不动就表态,结果总是事与愿违,那么久而久之以后,威信何在? 所以冯保有时候甚至怀疑赵贞吉是不是因为和言官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连自身都受到影响,什么事都喜欢插个嘴。 在这一点上,冯保甚至觉得连李春芳都比赵贞吉聪明,人家虽然是出了名的溜肩膀,但是这种人最起码不容易得罪人——你瞧高拱对他虽然瞧不上眼,内阁要办的很多事情高拱自说自话就给办了,但最起码在面子上高拱并不会刻意与李春芳为难,有些需要首辅出面的时候,也照样会把李春芳摆在自己前面。 当然,在冯保看来最聪明的还是张居正。张居正虽然囿于资历,在内阁中看似最不起眼,但事实上他在内阁的排名并不垫底,真正垫底的反倒是兼掌都察院事的赵贞吉。 眼下内阁只有四位辅臣,按照排名顺序依次是中极殿大学士首辅李春芳;建极殿大学士次辅高拱;武英殿大学士群辅张居正;文渊阁大学士群辅赵贞吉。 至于大半个月前致仕的陈以勤此前是文华殿大学士,排名在高拱之下、张居正之上。不过他致仕之时,皇帝加恩他为太子太师,并让他挂名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致仕——这其实是高拱的实任,由于高拱排名在陈以勤之上,所以陈以勤退休时稍微提高一点待遇,就好比后世正科级的干部退休之前经常被临时提拔到享受副处级待遇类似。这种方式的致仕,可以理解为“光荣退休”。 然而,张居正作为排名在赵贞吉之前的群辅,分管着兵部这一重要衙门不说,高拱的很多决策也来自于他的建议,但偏偏眼下百官对内阁的关注目光几乎都聚集在高拱和赵贞吉身上,张居正却很少遭遇政治攻击,这难道不能体现他的本事? 背锅你上,功劳我得。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表现,使得冯保一直想要跟张居正拉近关系,只是张居正虽然派自己的亲信管事游七与冯保的亲信管事徐爵保持密切接触,却始终不肯明确双方的盟友关系。 冯保一开始对此颇为不解,直到陈以勤致仕之时他才恍然大悟:眼下自己的头号大敌已经是高拱无疑,可张居正的头号大敌却是李春芳、赵贞吉联盟,高拱反而是张居正的最重要盟友兼“屏风”——有了事情可以怂恿高拱去办,出了麻烦也得让高拱挡着。 正是因为冯保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知道今天的局面哪怕再如何对高氏伯侄不利,张居正也一定不会站出来,反而可能对高氏伯侄施以援手——只要李春芳和赵贞吉不倒,张居正这个态度就一定不会变! 再加上隆庆对高拱的信任根本没有丝毫动摇,冯保当然不会跟着赵贞吉瞎起哄。 现在的局面也证实了冯保的猜测,赵贞吉别说动不了高拱,甚至连区区一个高务实都拿不下,高拱甚至从头到尾保持着沉默,事情就宣告结束了。 可是,这也反过来证明了冯保的另一个猜测:这个高务实必须想办法搞掉,不然将来定然又是第二个高拱! 不过,事情的结果没有明确之前,李春芳不想跳出来吸引火力,不代表赵贞吉吃瘪之后李春芳作为盟友还能毫无表示,所以李春芳终于出来说话了。 只见他轻咳一声,说道:“陛下,既然此事别有原因,那就先不必多计较了,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商议一下怎么处置把汉那吉的归降事宜。臣以为照吴君泽的上疏来看,俺答打消了去青海的计划而东返,必然是要赶回来处理此事,我朝廷若要收留把汉那吉,则需要立刻商议御敌之计,以策万全。” 李春芳毕竟多年为官,知道赵贞吉刚才这一击已经完全落空,立刻转移了话题。 不过隆庆也并不想因为这点事就非要搞得一位阁老灰头土面,所以很是配合的扫视了一眼殿中群臣,道:“首辅所言极是,眼下俺答大军东返,我若收留把汉那吉,则俺答十有八九要兴兵犯界。诸位大臣有何高论,不妨各抒己见,为朕参详赞画。” 然而,与上次一样,众臣皆不肯第一个开口。 隆庆正有些皱眉,却忽然听见一个虽然稚嫩但十分坚定的声音道:“陛下,微臣以为,应该坚决收留把汉那吉!” 第264章 俺答封贡(六) “陛下,微臣以为,应该坚决收留把汉那吉!”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高务实。 众人一齐转头,愕然地看着站在最角落里的这个半大孩子,一时竟然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不是这句话本身有什么问题,因为这句话无论是在场哪位大臣说出来,都没有任何怪异之处。但说出这句话来的人是高务实,问题就很大了。 按照大家的想法,且不说你这小子的年纪了,就凭你一个无品无级、连青色官袍都是因为特赏才配穿戴的太子伴读,怎么好意思在咱们这些国朝文武巅峰面前夸夸其谈? 纵论国事?你在家里议论议论,甚至去和高拱建议,咱们都懒得管你,可这是在御前,是大明朝廷最高决策之时,你怎敢随意乱发议论! 不过,碍于高拱本人在场,众人愕然看了高务实一眼之后,又下意识朝高拱望去,打算看高拱面对这种局面是个什么反应。 高拱也有些为难,在他看来,这桩事原本就是高务实派出的那些家丁搞出来的,虽然仔细想想,事情办得还不错,可是问题在于,这样一来自己的立场就很为难,因为无论是谁都会认为此事必有自己在后指使。 高拱并不怕被人说暗地里指使这件事,只要事情有利于大明,他无畏人言。但眼下俺答汗连出兵青海都放弃了,反而大军东返,这代表着边疆很可能又要面临一波大战,这种结果就不能不让高拱觉得需要仔细权衡:边疆各镇是不是有能力守住?京师会不会再次面临第二次庚戌之变?府库空虚之下的朝廷是不是有足够的钱粮支撑起各军所需?甚至一旦事有不谐,自己作为主张接纳的次辅重臣会不会被群起攻讧? 等等这一些,都需要仔细权衡。尤其是战备方面,更是必须和张居正这个分管兵部的盟友好好议一议。可是偏偏这个时候,自己这个历来聪明的侄儿竟然主动跳了出来,抢在在场所有文武重臣之前明确的表达了态度。 这下子,问题还不止一个,而是起码有两个:一是自己被他这一逼,只能支持接纳把汉那吉,否则岂不是对天下人说我高拱连自家侄儿都说服不了,所以才会伯侄二人意见不一?二是这小子虽然有个太子伴读的名号在,可这并不是被众人认可的朝廷正式官职,两位国公和诸位内阁辅臣都没表态,你着个什么急?——你就哪怕是个御史言官也还好说啊! 两相为难之下,高拱还是打算出言呵斥高务实一句“不分场合”之类的话,但态度还是不要过早表明。只是,当他嘴唇微动,正要说话之时,隆庆帝却十分突然地抢先发声,笑着道:“哦?高卿家说得如此肯定,想必定有高论,不妨说来让朕与诸位大臣听听。” 其他人还都只是再次错愕,心中暗忖:陛下这脾气也未免太好了些,眼下这格局,哪有他说话的份? 唯有冯保心头一凛,暗道不妙:糟糕,万岁现在不光是信重高胡子到了极点,只怕对这个高家小儿也宠信非凡。刚才高拱只是微微皱眉,看模样打算站出来教训侄儿几句,万岁就忍不住出来给高家小儿兜底……直娘贼,这小儿辈到底有什么妖术,万岁、娘娘、小爷三口子全给他迷惑住了?真他娘的活见鬼了! “谢陛下。陛下,接纳把汉那吉,臣有上中下三策。”高务实这时,却仿佛看不见众人对他的态度,只是面色如常地对隆庆帝躬身一礼道。 隆庆本来只是不想因为这个局面逼得高拱当众教训侄儿不懂事,因为这样一来,就有可能影响他们伯侄之间的关系,而隆庆本身是一个极其注重亲情的人,他不想看见这一幕。 更何况,这半年下来,高务实的表现让他十分满意,李贵妃和太子母子二人也经常夸奖高务实,所以隆庆帝甚至心里都经常想:这孩子是一个辅臣苗子,一定要好好培养。将来伯侄二人,两代阁老,放在史书中也是一段佳话,而这段佳话,必成与朕与太子之手,那同样也是青史留贤名的好事。 但他并没有以为高务实就真的能在这种国家大事上有什么出色的表现,毕竟年纪太小,读书读来的道理或许知道一些,可处理国政并不是懂一些大道理就够了的——这一点他作为皇帝,理解得格外深刻。 然而现在高务实不仅真有议论要发,而且一来就是“上中下三策”,这就不得不让隆庆帝真正开始重视起来。 当下,皇帝凝神看了高务实一眼,下意识坐直了身子,问道:“哦?是哪三策,高爱卿不妨一一道来。” 其余诸位大臣见状也略感诧异,暂时收起了诘问之念,打算先看看他有什么说道,再决定行止不迟。 高务实仍然面色平静,但异常严肃地答道:“臣之上策,便是厚待把汉那吉,豪宅美食、官职田舍,均不少他,但严禁出入,以此来向天下昭示我大明对诚心慕义而来之人,哪怕是敌酋之子孙,亦能倾心结纳,此胸怀四海之仁也。” “臣之中策,则是将把汉那吉安置在边境之外而离大明不远处,让他招降自己的部众,享受汉朝时属国乌桓国的相同待遇,如此待俺答死后,让把汉那吉去和俺答长子辛爱争土默川大汗之位,待他两家相持不下,我大明进可扶持一方,打击另一方,削弱蒙人实力,退可稳居钓鱼台,坐看鹬蚌相争而得渔翁之利。” “至于下策,则是以要杀把汉那吉为借口,逼迫俺答退兵。陛下或有不知,这把汉那吉乃是俺答三子铁背台吉之子,自幼双亲尽失,为其祖母一克哈屯一手带大。而这位一克哈屯视把汉那吉为心头肉,偏偏她在土默川各部地位超然,连俺答也不敢轻易驳斥她的意见。因此即便俺答出兵,只要把汉那吉在于我手,则俺答就一定投鼠忌器,虽敢率兵而来,却不敢纵兵肆掠。” 第265章 俺答封贡(七) 高务实这三策,的确是按照他心目中的“上中下”顺序排列,但同时他也针对明人心中对一些问题的关注程度做出过考量。 首先,高务实把厚待把汉那吉和“仁”挂钩,然后放在了第一位。他说倾心接纳把汉那吉,是“胸怀四海之仁”的表现。“胸怀四海之仁”对于久受儒家熏陶的大明高层而言,显然属于“政治正确”,再牛逼的人也不敢在大明公开表示说我这个人就是不讲仁义——那等同于后世的一句名言“自绝于人民”,而下场则基本难逃一个“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至于中策,则是按照一般人“既想要好处,又不肯付出相应的利益或努力”的思维来打造的,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别人,而自己则躲在后面操控全局。说起来,这一条也很符合大明文官们的心态:总觉得自己智慧超群,根本不用亲自下场,“略施小计”就能掌控全局,达成目的。至于为何这一条还是被摆在中策,却不是上策,因为中华之传统美德,仁义礼智信,仁在智上。 一般而言,下策都是谋划者用来凑数,或者衬托上策而来的,但高务实这个下策倒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他的这个“下策”主要用来兜底,或者更直白的说,是用来给皇帝和满朝文武吃个放心丸。高务实的下策是告诉他们,只要接纳把汉那吉,就算局势再怎么糟糕,最差最差我们也有个地位足够的人质在手,对面投鼠忌器之下,绝对不敢真正动粗。 这就好办了,非常符合文官们“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个性嘛。不过高务实其实也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态,毕竟这么多年被俺答压着打,换了谁在这个局面下,面对可能是盛怒而来的俺答汗,心里多少都会有点怂。尤其他们都是决策层,眼下都是在“参预机务”,万一将来被证明是决策失误,一个弄不好,日后可都是会被清算旧账的。 这样用心为大明量身打造的三策被高务实提出之后,果然引起了反响,虽然仍旧有人为刚才高务实“不合时宜的插嘴”耿耿于怀,但大家还是不得不承认:至少这小子提出的三条办法还是有点说法的,并不是在信口开河。 出乎不少人意料之外的是,这次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的是张居正。 张居正首先是赞扬了这上中下三策“有理可行”,然后提出:“还有一事,臣以为陛下可作要求:及把汉那吉一旦在我之手,则于俺答而言,无异于人质,倘若俺答非要我朝放人,且以兴兵为要挟,也不必多虑。” “哦?”隆庆微微凝神,问道:“张先生有何高见?” “臣以为,俺答今年已经两次南侵,均未取得什么战果,其内部不可能毫无怨言,否则为何此番俺答欲往青海一行?在此等贼寇眼中,我大明之富,岂是青海可比?无非大明虽富,强不可欺;青海虽贫,弱能轻取。是以,俺答才不得已把目光转至青海。眼下把汉那吉一旦为我所纳,正如方才高侍读所言,至少也有三大作用。即便是面临最危险的情况,甚至是俺答盛怒之下,不顾一切来攻,只要我等防御充分,也能令俺答无计可施,最终不得不派人来谈判……只要谈判,我朝便有了解决白莲余孽之机。” 白莲余孽? 众人都是心头一凛。 白莲余孽对于大明朝廷来说,一直都是如鲠在喉的一根刺,不将他们彻底剿灭,实在放心不下,任是大明哪一代帝王,在这件事的心态上都是如出一辙,绝无二致。张居正这一条提得非常好,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住了,也包括隆庆帝在内。 只听得张居正继续侃侃而谈:“如方才高侍读所言,那把汉那吉乃是一克哈屯的心头肉,一克哈屯在漠南诸部又地位超然,连俺答也不敢轻易驳斥她的意见。那么,如果朝廷要求以白莲余孽如赵全、李自馨等人来交换把汉那吉,臣料俺答必然只能接受!” 这个说法,可就一石激起千层浪了。大明这些高层决策者们可不同于高务实,他们可不会觉得蒙古人学会耕种是件好事。 他们的思路是:如果蒙古人招募到足够的汉人百姓开荒耕种,那么蒙古人所害怕的“白灾”、“黑灾”等自然灾害对他们的影响就会大幅减弱。这样的话,蒙古人的实力就会加强,对大明的依赖度也会减弱。长此以往,他们既有农耕粮食维持生计,又有草原牧场获得骑兵优势,岂不是就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不败之地了?那还得了! 至于草原上是不是有那么多适合农耕的地区、蒙古人能不能招募到足够的汉人百姓,乃至于农耕与游牧制度混合之后可能出现的问题这些,他们是很难想得明白的,这不是智慧所限,实在是时代的局限。 其实农耕与游牧的混合制度,以前就曾经有过:辽国就是典型。但实际上,辽国自从发现宋朝并不是可以轻易征服的之后,它做了什么?它满足于勒索一点岁贡,然后就老老实实和宋朝和平了百年……最后,这控疆万里的大辽,竟然被当时看来其实还颇为“弱小”的金国给灭了。 辽国何以败给金国?原因可能很多,但有一点一定不能忽视:足以自给自足以后的辽国,顿时失去了扩张的动力,甚至在很多方面还羡慕“南朝”,尤其是文化。于是,野蛮变文明,可惜在变的过程中,被一个新生的、更野蛮的政权给覆灭掉了。 高务实想要用的手段,其实就是磨平蒙古人的野蛮,让其不得不为自己所用,但他的这些手段,至少在目前来说,很难说服这些大明朝廷的高层,因此他才没有把赵全等白莲余孽拿出来说事。 谁知道他不说,自然有聪明人帮他说了。 高务实心中叹息,白莲教那帮人其实对于蒙古人的汉化还是起了不少作用的,比如把汉那吉不就在大板升城置办了宅院,搞出那汉蒙合璧的小楼出来? 但高务实马上又想道:算了,没有赵全这些人,我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引导蒙古贵族们,让他们加速汉化——比如把汉那吉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嘛! 第266章 俺答封贡(八) 既然有机会一举铲除北逃漠南的白莲余孽,这件大事就算最终敲定下来了,在场诸位重臣没有哪一个跳出来说“白莲余孽不足为惧”之类的蠢话——这点政治觉悟都没有的话,不如趁早主动请辞。 散会之后,高务实悄悄挨近高拱,先是为自己未经请示而“自作主张”向三伯道歉,高拱略微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与寻常孩童不同,但是这种大事,今后一定要先知会我一声,不要再搞这种突然袭击。”他朝周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要知道,我们伯侄二人,眼下可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高务实连连应诺,表示自己明白错了,然后话风一转,道:“三伯,今日内阁欲呈给太子殿下的疏文可曾选定?若是没有的话,能不能把王鉴川公的奏疏调来一用?” 高拱顿时面色严肃起来,盯着高务实问道:“你待如何?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高务实干咳一声,假装支支吾吾地模样,道:“这个……侄儿想……想说动太子殿下为我请一道旨意,让我往败胡堡那边走一趟。” 高拱大吃了一惊,瞪着他问道:“你要去败胡堡?做什么?去见把汉那吉?” “不只是去见把汉那吉……”高务实解释道:“三伯,我料这次把汉那吉请降事件一定还有后续,有可能让我们大明获得一个稳定北疆的好机会。” 高拱猛然正视起来,想了想,道:“你跟我去内阁,到我值房一谈。” “啊?是,三伯。” 由不得高务实不吃惊,毕竟这还是他们两个都在皇宫内“上班”的人,第一次在高拱的内阁值房见面——高拱平时还是比较注意影响的,并不会像当年严嵩与严世藩那样公私不分。 好在今天出了高务实抢话事件,别人见高拱一脸面无表情地把高务实带去内阁值房,只当他是要去教训侄儿了,所以偷笑者有之、暗爽者有之,就是没人联想到是高务实又出了其他的幺蛾子,更没有人觉得高拱这是公私不分——毕竟某些人心里的想法是:给我把那小子狠狠的骂! 待伯侄二人到了内阁值房,高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高务实没得到批准,只好站着。 高拱喝了口茶,才问道:“你方才说,把汉那吉请降这件事,有可能给我大明一个稳定北疆的好机会……是何道理?” 高务实早有准备,不答反问道:“三伯,侄儿想先问一句:您怎么看俺答这些年频繁袭扰大明一事?我是说,您觉得俺答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换做其他一些读书读傻了的官员听到这话,回答恐怕无非是这么几条: 俺答狼子野心,想要侵略中原,恢复大元;俺答利欲熏心,羡慕中国富庶,以掠夺为乐;俺答侵略成性,不打仗浑身不舒服…… 但高拱的回答就不同了,他轻哼一声,道:“你莫不是以为三伯是个书呆子,这其中的道理还不如你看得明白?” 他斜睨了高务实一眼,淡淡地道:“俺答之南侵,说到底,无非是困于生计。”他冷笑一声:“否则,为何他每次兴兵,几乎都是发生在我大明拒绝其通贡之后?” 高拱的身子往太师椅的靠背上轻轻一靠,悠然道:“北虏遣使求贡,不过贪求赏赍与互市之利耳,而边臣仓卒不知所策,庙堂当事之臣惮于主计,直却其请,斩使绝之。以致黠虏怨愤,自此拥众大举入犯,或在山西,或在蓟镇,或直抵京畿,三十余年迄无宁日。遂使边境之民肝脑塗地,父子夫妻不能相保,膏腴之地弃而不耕,屯田荒芜,盐法阻坏不止,边方之臣重苦莫支,而帑储竭于供亿,士马疲于调遣,中原亦且敞矣。此则往岁失计之明验也。” 这番话说得有点重,因为这等于是说“朝廷以往的政策严重失误”,而且失误的主要原因在于“惮于主计”,也就是说高拱认为错在嘉靖![无风注:这番话是历史上高拱的原话,并非作者杜撰。] 话虽然很重,但高务实知道,这番话绝对称得上一针见血。 因为俺答兴起后,这位草原雄主除了有“雄黠喜兵”的一面外,还有与其他蒙古贵族不同的一面,那就是他清醒地认识到要保持自已的强大,就必须有充足的物质保证,就需要与明廷维持通贡互市关系。 因此,他多次主动地向明廷提出通贡的要求。嘉靖二十一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多次求贡,均被明廷拒绝。 特别是嘉靖二十六年,俺答在明廷已两次杀了他的使者的情况下,仍向明廷“清瓯脱耕具及犁耧种子,因归耕”,还谕令部下,“若等过塞上,敢犯塞上秋毫者,听若等夺其穹庐及马牛羊”。同时,他也一再声言,如不允贡就率骑南犯。 显然,用这种威胁的办法向以“天朝”自居的明廷求贡,是难以达到目的的。于是每当求贡被拒绝,俺答就大举入犯,每次都使长城沿线人民的生命财产受到极大损失。 所以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看出,俺答求贡不允就大举内犯,应该说主要责任还是在明廷方面。明廷顽固地拒绝通贡,甚至动辄斩杀俺答派出求贡的使者,偏偏又无力制止俺答的攻掠,这才是造成双方长期冲突的主要原因。 既然高拱是早已看出问题所在的,那高务实就放心多了,当下便笑了起来,说道:“三伯,侄儿以为,按照俺答历来的习惯,以及这几年漠南的情况,俺答这一次一定又会提出求贡!” 高拱心中一动,但并不着急回答,反而问道:“漠南这几年的情况?什么情况?” “遭灾啊!”高务实有些诧异,心说这些情况很明显啊,曹淦在给我的汇报里都提了好几次了,说要不是漠南近几年来连年遭灾,他也不可能从漠南搞到那么多马。 但他见高拱似乎真不知情,只好把情况解释了一番。 高拱这才知道为何俺答今年一年来居然连续两次南侵,原来根子在这里? “啪!”他一拍桌子,怒道:“锦衣卫和东厂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么重要的情报一点都没有汇报上来,尽汇报些没用的东西!什么俺答又调动了多少兵力去哪里打猎,又娶了一房妾侍之类,我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派人暗杀他吗!” 怒气发完之后,他才静下心来思考高务实方才的话,沉吟片刻,才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想就近主导……或者说引导这次与俺答的通贡之事?” 第267章 俺答封贡(九) 在高拱看来,高务实此去,无论是主导还是引导,其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促使俺答提出通贡。 但高务实知道,其实俺答提出通贡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因为历史上他就是这么做的——他这三十年来朝思暮想的就是和大明通贡,战争反而才是他逼不得已的手段。 真是讽刺。 然而高务实仍然觉得自己必须亲自去一趟边境,不是为了通贡本身,而只是为了在接下来的俺答封贡事件中刻下自己的大名。 他对自己眼下的情况很了解,或者说从一开始他打算接近太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局面:木秀于林。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词,因为配合它的永远是“风必摧之”。 想想看,高务实从新郑随着高拱来京,迄今也就半年多一点,可是他干出的事情可不小: 当初他来的时候,吃住都得靠三伯,接下来得了舅家的一笔“血亲津贴”以及一所带着看似地面不小而其实收益有限的别院,但那是不动产,实际手头的资金很有限。 然而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他抓住机会降服了名为响马的百里峡走私集团,顿时获得了还算充裕的起步资金。接着,他便靠着这笔资金一边扩大走私规模,一边推出京华香皂。如此,又靠着走私贩马拉近与所谓“高拱嫡系”的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关系,靠着香皂利润拉拢京城顶尖勋贵,顺带以剩余利润开始大肆买进开平、滦州附近的煤田、铁矿山。 眼下他的重心虽然朝官场倾斜,但三慎园方面早已经生产了出了一批制造蜂窝煤所用的脚踏式模具以及配套使用的煤炉,只是因为最近高务实的资金倾斜到了其他方面,导致三慎园那边的煤矿迄今还只是试开采,产能有限,所以暂时没有投入京城市场。但不管怎么说,蜂窝煤这一块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到位,只差最后的资金投入,把煤矿生产规模扩大就算完事。至于销路,高务实是毫不担忧的,蜂窝煤的燃烧效能远超木材和老式煤球,有京师这个巨大的市场就已经很吓人了,更别说他还可以想办法提供给边军——这玩意比烧柴划算,穷得叮当响的边军肯定不会拒绝。 只要接下去的俺答封贡成功推进,高务实因为先发优势以及和把汉那吉的关系,其在宣府、大同、山西三镇马市一定能拥有最大的份额,那基本上就是坐等数钱的节奏了。当然,这里头还有一点小麻烦,就是马市一开,山西商人必然大举进入,而王崇古、张四维、马自强三家联盟肯定也不会放过,到时候自己和大舅那边肯定要进行一场谈判来划分利益圈。 他不会因为大舅此前给过自己起步支持就平白无故放弃近在咫尺的利益,张四维也同样不会因为高务实是自己的外甥就下令自家做生意要避开高务实的经营——因为他们所代表的都不仅仅是他们个人,他们麾下都有一大帮子人靠他们吃饭呀! 倒不是说亲情就不讲了,而是正因为要讲亲情,所以利益范围才要早些谈好,这样才不会搞到最后伤了感情——亲兄弟明算账这句老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他在商场上的表现,其中真正摆在明处、是人都能看得见的,其实还只有京华香皂。但哪怕只有京华香皂,也足以令人震惊于高务实的圈钱能力了: “御贡”、“国色”两大“紫禁城特供版”当然是概不外售的,暂且不提。“国士”和“天香”作为前两大特供版的简装版,每块售价一两。早前两个月一直是“国士”卖得更好,而后来这三四个月,“天香”的销量忽然爆发,目前已经达到“国士”的三倍有余,两类香皂给高务实带来的毛利高达近七万两白银,这还是去掉了勋贵分红部分的——朱希忠兄弟和张溶为何在御前会议上力挺高务实?钱能通神啊。 高务实每次看见他们收下分红之时那副垂涎欲滴的表情,都会忍不住想,我要是没有“高拱之侄”这个身份在,只怕这几位身份尊贵的公爷、侯爷们老早就要开会想办法谋夺这份产业了吧? 这还只是商场上的“木秀于林”,更让很多人寝食难安的是他在政坛的表现: 原本最早的时候,高拱回京带他出现在迎接自己的百官面前时,所有人都只是觉得高拱因为年老无子,可能是要打算将这位侄儿当做衣钵传人来培养了,但由于高务实年纪实在太小,大家也没真当回事——你就算跟杨廷和与杨慎父子那样早慧,也得二十来岁名登金榜。甚至就算你再聪明些,咱们也能接受,毕竟大明十几岁的进士老爷的确能找出一长串来,可毕竟是那也是差不多十年之后的事了,现在何必着急? 然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因为皇帝的一时心血来潮,搞出“太子玩伴”事件,继而发展到需要物色一位太子伴读——果不其然,这个桂冠被高务实摘走了。 好吧,太子伴读就太子伴读,毕竟也不是个经制官(正式官员),你就算跟太子关系再好,可架不住太子年纪也小,身份尊贵归尊贵,却没有实权,你高家小儿还是得等将来考中进士才能真正踏入仕途,在政坛发挥作用。 谁知道意外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太子读书就读书吧,忽然多了一条“观政”制度,每天都有一份奏章和该奏章的内阁票拟需要呈送给太子阅览,虽然名义上太子只是“观政学习”,可他又不是死人,看了之后既然要“学习”,就肯定得说话,而皇帝对太子的学业又一直特别关心,对于太子“观政”后的评价也很重视,于是就导致了太子虽然不“参政”,但实际上对政务有了一定的影响。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没关系,太子拿到的奏章,除了奏章本身和票拟之外,毕竟还有“批红”,那是司礼监秉承皇帝旨意批复的,太子就算发表意见,也不大可能明确反对。然而意外在于,高务实这小子太容易带偏太子的思路,而且这厮还出乎意料的雄辩,以至于一贯以“儒宦”自居、对自己才学颇为自负的司礼监第一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冯保,都在这小子面前吃了一记大亏! 这个时候,就由不得京中百官甚至地方大员们开始关注起这位“小阁老”来了。 木秀于林这个词,高务实已经在政商两道全面坐实! 怎么办?等风摧之么? 第268章 俺答封贡(十) 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 高务实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他老早就有应对。 其中之一,就是让自己这颗“木”,不要无遮无挡、孤零零地高出别人一截,而要换个位置长——比如背后靠着一座大山,被风摧之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风能摧木,难道还能把山也给掀翻了不成?要真是那样的飓风,那他这颗木就算没有“秀于林”,不也照样要被摧? 后世官场中人喜欢在办公室放一块石头,名为“靠山石”,其实就是悟通了这个道理,然后给自己找个心理安慰,高务实也是从那种地方混出来的,焉能不知?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一块最大的靠山石——皇帝一家。 大明的皇帝,就有这样的神效,只要他不想你这颗“木”被摧之,就能保你无恙。反之,当他不想保你的时候……严嵩怎么倒的,就是前车之鉴。 拉近和皇帝一家的关系,巩固感情,提高羁绊感,这当然是一条出路,但这是不够的。 真正想要皇帝能永远保着你,还要看你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用,得让他觉得很多事情都需要你才能办,一旦离了你,他张屠夫就要吃带毛猪。只有到了这个层次,你才能真正将他当做靠山。 所以这一趟边境之行高务实必须要去,他要从俺答封贡事件中捞上一笔大功! 更何况,他去边境这一趟,还不仅仅是捞这笔功劳让皇帝一家看到自己的能力,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 他还要针对边军和蒙古右翼两方面做出针对将来走势的提前布局。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和蒙古右翼将来会出现长达数十年的和平,双方由于和平的环境和越来越密切的经贸来往,虽然使得边境民众迎来了“盛世”,但背后潜藏的危险也是高务实十分关注和忧心的。 这个危险,可以归纳为八个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如果用更通俗的话来表述,那就是:随着数十年的长期和平,双方军队的作战能力均出现了极大幅度的下滑。 从明军方面看,此时的宣大边军,不敢说冠绝大明——人家戚家军又没解散——但因为长期和目前大明第一大敌俺答作战,所以也肯定当得起一句“数一数二”。 然而数十年后呢?从宣大抽调的部队,平流寇的时候由于有诸如曹文诏、曹变蛟等名将带领,表现还能凑合看,可是一旦拉去和后金对阵,立刻就变成了豆腐渣,名将也带不动,这就是典型的战斗力下降的表现。 当年王守仁曾说,宣府、大同、蓟镇、辽东四地乃是大明安稳的根基,这四地若失,则大明必亡。那么推而论之,这四地的军队,也必须是大明最强大的军队,否则大明危矣。 因此,俺答封贡固然是好事,但高务实还是需要提前准备,以防宣大边军因为耽于逸乐而丧失进步的动力,甚至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甚至就是蒙古右翼,历史上也因为封贡之后过于安乐,导致了数十年后蒙古左翼林丹汗崛起,将他们一举荡平——别看林丹汗被后金打得满地找牙,可他却横扫了当年威风凛凛的土默川等部! 长期和平导致的战斗力遽减,就是如此明显。 土默川的死活,在一般大明人乃至大明朝廷眼中,或许是无关紧要的,甚至某些鼠目寸光之辈还巴不得看见他们倒霉,可是在高务实眼里却并非如此。 高务实眼中的蒙古,那不是外人,那是将来的自己人!他在很大程度上把蒙古人当成大明的哥萨克! 哥萨克是俄国沙皇手中的利剑,而高务实的目标,则是把蒙古人“改造”成大明手中的利剑! 蒙古人和哥萨克人有太多的相似之处,甚至哥萨克本身说不准都有蒙古人当年遗留的影子,那么哥萨克既然可以被沙皇驯服,蒙古人为什么就不能被大明改造? 难固然是有难度,但并非没有办法。 就如同人类将狼驯化成犬或者猎犬一般,既要维持它一定的战斗能力,又要让它懂得“主人不可违背”的道理。 这是很需要调教手段的,但也是一定可以办到的。 这个办法说细了很复杂,但是简单概括的话也不麻烦: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不吃胡萝卜就换成肉。 后世某位美国总统的套路还是很好用的:温言在口,大棒在手。 高务实现在要去边境,就是打算去“说温言”、而同时“备大棒”。 因此对于高拱这一问,高务实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坦诚布公地回答。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三伯,通贡一事只要办成,可以想见,以眼下俺答面临的情况,他是不会允许麾下各部肆意妄为的,这样一定能为我大明争取到不少和平时间。但是这段和平时间是十分宝贵的,我们不能随意浪费掉,因为俺答的年纪毕竟已经很大了,而他的长子辛爱,对我大明的态度可远不是如俺答这样坚持通贡。” 高务实顿了一顿,故意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辛爱黄台吉这个人……根据侄儿所得到的情报来看,恐怕是个首鼠两端之辈,我大明此次即便与俺答谈妥通贡事宜,也必须提前做好战备,以免俺答死后,辛爱作为继承人推翻乃父旧政,重新威胁我大明边疆。” 高拱笑了起来,道:“你这个想法,倒是与三伯我不谋而合了。我也有几条想法,本来想先和太岳商议,既然你已经提及,就先让你听听也无妨。” 高务实自然洗耳恭听,于是高拱说道:“我与你方才的看法一致,如果俺答提出通贡,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让朝廷答应下来。然后,务必趁此大好时机,全面整顿边备,改变北疆边防的颓废现状,从而将主动权牢牢握于我手,彻底扭转被动局面。你方才也说,俺答年纪大了,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他那个长子辛爱又是个靠不住的,所以咱们有一年安宁,那就有一年的准备;如果北虏两年不犯,那么就有两年的整顿功效。若能保持三五年之的和平局面,那么自然就可以准备得更充足。也就是说,朝廷一定要借着这数十年难得的和平局面,快速有效的加强军备。” 高务实听到最后“加强军备”四个字时,眼珠忽然一动。 第269章 俺答封贡(十一) 高拱提到边军要加强军备,这一条当然是高务实十分关注的,毕竟他的规划中有一些军工产业,而且主要集中在火器类,只是眼下碍于眼下的一些情况,尚不能随便开工,更不能胡乱推出。 这里头至少面临三个主要的问题: 一是大明的军工生产制度,无论京营还是边军,其军工生产,尤其是盔甲、火器这一类,都是朝廷的产业,也就是所谓官营。 大明的官营产业大体分如下几类:工部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内务府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户部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都司卫所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地方官府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 而这其中,军工类产业有不少都是双重或多重领导,也有一些属于交叉领导,比如工部有负责军工生产的,内务府也有负责军工生产的,都司卫所更有负责军工生产的,甚至某些地方官府自己也能开办军工生产。而兵部方面又可以对这些军工生产下达指令,譬如提出质量或者数量要求等等。 但不管怎么说,军工类产业极少有个人开办的,火器类更是被朝廷把控得最为严实。[无风注:本书前文有提到过大明不禁止民间拥有弓弩、刀剑等冷兵器,但严禁制造和拥有旗帜、盔甲、火器等类。] 高务实对于旗帜、盔甲这一类产品没什么兴趣,哪怕冷兵器时代的盔甲制造其实算得上一门“高技术产业”,他也毫无兴趣。 在他看来,冷兵器这一块的业务,不需要他给大明帮什么忙,顶破天就是改进一下冶铁炼钢的方法,在合适的位置建几个钢铁厂,给大明提供一些更好的钢铁就足够了。 他要涉足并且要深入影响的,除了火器没有其他。 但是话说回来,光是给官营产业提供一些新式技术,在高务实看来,一是效果未必足够,因为大明的生产体系本身有问题,无法保质保量完成所需;二是高务实觉得不划算——高务实这厮从来就不是什么圣人,让他毫不谋私、一心为公那是天荒夜谈。他觉得军工生产这一块的油水与其让那些腐化得一塌糊涂的废物部门拿去损公肥私,还不如自己来赚这个利润,最起码他赚钱的同时还能做到保质保量,实在是公私两便。 另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在于,他有另外的计划需要手头有军工生产能力支撑,否则将来自己就算真能代替历史上的张居正改革并取得成功,自己和追随者的下场也很难预料……擅于谋国,拙于谋身这种光辉灿烂的人生,高务实可不打算拥有。 不过此时还轮不到高务实展开遐思,高拱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待异日我大明真正兵强马壮时,或羁縻,或兴师,则进退自如,这才是长远之计。因此,即便通贡成功,我等也绝不能就此止步不前,满足于眼前,丧失忧患意识,不思进取。” 高拱道:“我会要求边臣大破常格,着实整顿,并请陛下特派有才望之臣或敢于直言的科道官前往边防视察督促,要见钱粮比上年积下若干,险隘比上年增修若干,兵马比上年添补若干,器械比上年整造若干,其他屯田盐法以及诸事俱比上年拓广若干等等,不能让他们如往昔一般,空口白话就从中枢拿钱——要钱可以,你得拿出实效来!” 高务实听了,心里就很欣慰,暗想高拱不愧是实学宗师,他刚才提到的请皇帝特遣官员视察的内容,也正是边官务必“实心修举”的事情,要求很具体,很直观,可量化,因而也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如果按照他说的这样办理,那么边臣的作为与不作为,成绩好坏也就便于考核了,督促责成也有据可依。 最后,高拱又道:“另外,还得重新制定边臣奖惩制度,整顿有成效者,要与杀敌同功;整顿无成效或者任内边境防备恶化,则要以‘失机’论处。” 高务实听完之后,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只好先表示赞同,然后把话题转回自己关心的方面,道:“既然三伯您也打算请陛下派人多去边疆巡视,以便中枢更加了解边境防务的真实情况,这一次何不就从侄儿开始?” “你?”高拱摇了摇头:“你去不行。” 高务实难得地有些着急,追问道:“我怎么就不行了?” “我倒不是说你去救干不了这些事。”高拱笑了笑:“可是,你以什么身份去呢?以什么名义去呢?” 他不等高务实回答,就自己继续说了下去:“你在官面上的身份,不过是太子伴读,但太子只是储君,本身就没有干预政务的权力,你是他的伴读,你不好好在宫里陪他读书,反而跑去边镇晃悠,你猜猜那些言官们会说什么?” “而因为同样的原因,所以你也找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名义来,让你光明正大的去边镇插手此事。”高拱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家这早慧得不像话的侄儿,缓缓地道:“所以你多半只能以私人身份前往边镇,而且你可能觉得你的私人身份更适合处理这次事情,是吗?” 高务实心头一凛,但他不敢在这种时候支支吾吾、和三伯打马虎眼,只能老老实实道:“三伯所料甚是……” 高拱轻哼一声,瞪着眼横了他一下,道:“你的私人身份是好用——你是我高拱的侄儿,是张凤磐的外甥,到了宣、大,王崇古、吴兑等人看在我和你大舅的面子上,总会关照着你一些,你的一些话,他们也可能会当做我和你大舅的意思来解读……这样一来,你就好从中发力,把事情往你想看见的方面引导了,是么?” 高务实张了张嘴,没敢直接应下来。高拱则再次冷哼一声,问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以为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此一来,那些科道官们会怎么说?你又想过没有,赵贞吉这个管着都察院的阁老会怎么说?” 第270章 俺答封贡(十二) 其实,这些问题高务实是想过的,只是他不能告诉高拱说“我相信三伯你能搞定他们”——这不等于是直接甩锅给三伯么? 哦,你小子只图自己爽快,完事之后我这个做三伯就活该给你擦屁股? 高拱的确采纳过高务实不少建议,但不代表他会无条件的支持这小子乱来——他没采纳的建议,以及采纳之后却表示要“缓行”的建议不也同样很多么? 说到底,高拱是个很有主见的政治家,高务实给他的建议,只能在符合他原有思路的基础上再进行优化时,才会得到他的采纳。而眼下的情况,很明显是高拱认为高务实没有必要亲自跑一趟边境事情也能办妥,反而,高务实如果真的去了,倒有可能会在京中惹出不少闲言碎语。 陈以勤才刚刚请辞不过半个月,政坛之上多认为他是因为不堪在高张联盟和李赵联盟中间受夹板气才主动致仕的,这件事高拱虽然不负主要责任,但在舆论上也多少受到了一些波及,所以他不希望这时候又因为高务实跳得太欢导致他又被言官们集火——他觉得如果事情发展到那种程度的话,赵贞吉也一定会从中使力。 这就好比两位高手过招,多半都不会随意动手,因为越是急于动手就越容易暴露自己的弱点,所以高拱现在想要暂时镇之以静,看接下来赵贞吉会怎么出招。 而且还有一件事,高拱没有对高务实言明:孟冲前几日派人跟高拱联系,说礼部尚书殷士儋悄悄联系了内廷的人,希望入阁。 这一点丝毫不出高拱的预料——殷士儋也是在裕王府做过讲师的,虽然他是后期加入,没有“打满全场”,但张居正也是这样半途而入,人家现在入阁都几年了! 现在,裕王府当年的讲师里头,就他殷士儋一人没有入阁了,他心里当然也痒痒得很,有这种举动很正常。 不过高拱之所以不把这件事拿出来跟高务实说,倒也不是故意要瞒他,主要是高拱知道殷士儋这个人脾气很糟糕,做人也过于强硬直白,在官场上的人缘比他高胡子还差了一截,此人想要入阁……只怕很有可能过不了廷推这一关。 此时的高拱当然没有料到,历史上殷士儋入阁就不是走的正常廷推路线——他是走了内廷路线,取皇帝中旨入阁的。 前文有述,中旨入阁虽然的确可行,但这样的话,这个“阁老”身份在世人看来就相当于是掺了水,成色比较差,一般人但凡有一点机会通过廷推,是断然不肯这样入阁的。高拱也是这样想,所以才失算了。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殷士儋有入阁的可能,高拱就要考虑到他的加入会不会影响内阁目前的大致平衡,这也是他不希望高务实近期跳得太欢,导致自己被言官集火因而要求镇之以静的原因之一。 那么现在矛盾就来了:高务实需要不断的展现自己的能力,以强化自己在皇帝一家心目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来避免来日“风必摧之”的结果;高拱则认为眼下朝堂里潜流汹涌,高张联盟和李赵联盟可能马上就要图穷匕见,而且还有殷士儋这样一个不确定因素,因此不支持高务实眼下有太过于吸引人注意的举动。 胳膊当然拧不过大腿,于公于私高务实都没有实力跟高拱唱反调,但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因此他思索了一下,决定换一个方式——或者说换一个角度来说服高拱。 说服高拱这样一个擅于谋国、拙于谋身的政治家,说难当然很难,因为他很难被忽悠,但说容易也容易,因为他为人处事的出发点太过于明确——早在高务实随他进京的时候,高拱就曾经很严肃地跟他说过:做官是为了做事,做大官是为了做大事。 高拱这话,不仅仅是对晚辈的教导,也是自身的行为准则。所以高务实知道,要想说服高拱,必须、也只能在“做事”上面做文章。 “三伯,前些天兵部有道折子,说是查得一些卫所的军械制造滥竽充数、以次充好,合格率甚至不及三成,各地边军对此也是怨声载道,宣大方面也对此积怒甚多……” 高务实说到这里,见高拱已经明显注意了起来,马上趁热打铁继续道:“我曾听曹淦汇报,说他在和马兰溪马公的交谈中听到,宣府、大同边军的装备十分糟糕,尤其是火器,质量极差,动辄炸膛,未能毙敌、反倒伤己。” 高拱皱着眉头,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这也是为何我方才说要切实整顿军务的原因之一。”他的言下之意是:这事我知道,但我有我的计划,你别想用这个理由说动我。 但高务实却不着急,继续道:“此前侄儿十分好奇,为何戚南塘麾下的南军喜欢装备鸟铳,而宣大也好、蓟辽也罢,这些北军却更喜欢三眼铳……后来经过详细调查对比,侄儿总算找到了原因。” 高拱眉头一挑:“什么原因?” 高务实笑了一笑,耸耸肩,道:“三眼铳远可发射铁弹,近可以用于肉搏,因此士兵临战之时,可以假装来不及装弹,不当火器使用,而直接拿来近身肉搏,如此便可以避免炸膛带来的自杀、自残行为。” 高拱听得呆住,过了一会儿,面色转青,强压着怒气,沉声问道:“这是普遍现象?” “是。”高务实十分肯定地道:“曹淦他们,和宣、大边军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了,他说两地边军很多士卒,临战之时根本懒得携带火药和弹丸,操着一杆三眼铳只当铁锏来用,原因就是这些东西拿来当火器使,实在太让人放心不下,倒不如就当铁锏,好歹是跟铁棍,总还能砸人。” “嘭!”地一声响起,高拱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一脸震怒道:“混账!这种东西是怎么通过那么多道检查,最终发放到士卒手里的?经办各级要员难道全都受贿了吗!其罪当诛!” 当诛不当诛高务实管不住,他沉默着不说话。 高拱咬牙切齿好一阵,才强行压下火气,继续问道:“那戚元敬麾下又为何使用鸟铳?他麾下的人就不怕自杀、自残了?” 第271章 俺答封贡(十三) “那戚元敬麾下又为何使用鸟铳?他麾下的人就不怕自杀、自残了?” 面对高拱这一问,高务实哈哈一笑。 高拱皱起眉头,呵斥一句:“笑什么笑,我的话很好笑?”面色已经有些不悦了。 这时高务实才收敛了一些笑容,但脸上仍旧带着一抹怪异的笑容,问道:“三伯,如今是您老掌铨,您老想想看,戚南塘被弹劾的疏文里面,被提到最多的是哪点?或者说,哪几点?” “嗯?”高拱眼珠慢慢转了转,思索着道:“若我所记不错,他被弹劾最多的,莫过于贪墨、费帑两项。” 高务实耸耸肩,道:“这两项可有实锤……哦,我是说可曾查有实据?” “查有实据么……”高拱继续皱着眉头,道:“贪墨倒是以风闻居多,但因戚元敬家资不丰,迄今尚无实据;但费帑一项,根本不用什么实据了:他所管代之军,无论是前些年在南军时,还是这几年在北军时,所费军饷都远超定额,所以这一条他跑不掉。” “您看,戚南塘麾下为何不怕使用火器,答案这不是就出来了么?”高务实挑了挑眉:“他舍得花钱而已。” 这下高拱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兵部的造械用银定额太低,所以造不出合格的火器,而一旦肯花钱,就可以造得出来?”他说着又自己摇头否定了,道:“不对,兵部的造械价格,成本、用工等方面都有据可查,是计算得很详细的,内阁有收到过兵部的覆文,那上面的数字应该无误。” 高务实苦笑道:“三伯,您不能把造械、检查、仓管、分发等经办官员全都看成您自己呀……我就这么说吧,兵部算这个账的时候,有算过这其中层层级级的经办官员可能都要从中分出一部分么?这样的话,最后落到各部、各衙、各卫那些工厂之时,那造械费用还剩多少?剩下的部分能有原本额定数目的几成?” 高拱不是不知道这其中肯定有贪墨,但他确实没有料到贪墨的程度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咬牙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戚元敬所谓的费帑,其实只是补足了造械的正常所需?可每次张太岳出面保他,说的原因都是‘戚某行伍出身,不熟经济,所部略有铺张浪费,然其部实心用命,其人指挥得宜,姑可用之’,又是何道理?张太岳是戚元敬的后台靠山,连他也不清楚?” 高务实知道高拱的这个思路跟他在原先历史上一样,太把张居正当做正人君子看了,只好苦笑道:“戚南塘安敢瞒他?只是太岳相公这个人……怎么说呢,我以为他就算知道内情,也不可能说出来,因为那要得罪整个军械利益链条上的几乎所有官员。” 他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补充了一句:“除非他已经做了首辅,否则他是不会这样得罪人的。” 高务实这番话,隐含内容有些多,高拱沉默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道:“我今虽非首辅,却不敢不得罪人……只是我担心,就算得罪了人,这件事也不好办。” 高务实知道高拱这句话说的就不是戚继光一家军械制造的问题了,是指整个大明军工体系的问题,那当然不好办。毕竟不是每个将领都能像戚继光那样,要钱有本事,打仗更有本事。 万一其他一些将领,要了更多的钱去,军械制造仍然一塌糊涂,打仗仍然一塌糊涂,朝廷多花的钱岂不是就打了水漂? “所以这不是某个人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我大明的军械制造和分配制度本身出了问题。”高务实终于把话题导向了他想要导向的方向,正色道:“三伯你想,戚南塘本身没有贪墨,却总被人污蔑贪墨,为什么?他在这军械监督和制造一块,得罪了多少人才会这样?这还是在他没有清理那些人层层贪墨的基础上,要是他不从朝廷多拿钱,而是硬生生从这各级经办官员手里把他们贪墨的部分拿回去用在军械制造上,我怕他连家里的祖坟都得让人家给刨了!” 高拱当然能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因此高务实直接点明之后,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高务实却仍然不肯罢休,趁热打铁道:“所以,侄儿现在有一个观点,就是朝廷可以做一个试验,挑选几个有兴趣、也有财力经营私人军械制造的人或者家族,准许他们生产军械,而他们生产的军械,如果被证明在同等价格之下,质量比朝廷官营的军械厂所出要高,那么朝廷就直接采购他们所出!” 高拱吃了一惊:“私人工坊制造军械?你是指火器?” 当然是指火器,因为大明不禁民间刀剑弓弩嘛。 所以高务实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 高拱倒抽一口冷气,摇头道:“你这个想法太危险了,火器乃是国之重器,交由私人生产,简直是太阿倒持,一个不好就要出大事,不妥,不妥!” 高务实岂肯罢休,说道:“三伯,太阿倒持之说,我以为您过虑了。” “我怎么就过虑了?”高拱严肃地道:“这火器可不比刀枪剑戟,我虽然不曾掌兵,却也知道这种东西在手,只要稍加训练就能作战!万一你说的这私人火器厂取得制造权力之后,偷偷私囤起来,不用多久他就能武装一支大军出来!到时候出了事,你负责还是我负责?我们谁负责得起?” 高务实苦笑道:“三伯,要是按照这个理论,那私人造长枪的,也能武装一支长枪兵,私人造弓弩的,也能武装一支弓弩兵,可是大明凡二百年,哪有这样的事了?说到底,这里头只要兼管到位,就不会有什么乱子。”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又补充道:“更何况,这火器的价值又岂是寻常刀剑可比?他悄悄私囤?他又多少本钱能悄悄私囤出一支足以武装大军的火器出来?” “这个……”高拱一时有些语塞,他当然也知道火器的价格远不是刀枪剑戟可比,但“火器乃是国之重器”毕竟是他们这些人的固有观念,要立刻扭转有些困难,因此还是不肯轻易表态。 高务实看在眼里,又加了一码:“再说,他光囤火器也没用啊,没有火药,这火器不就是根烧火棍?可是,他造火器咱们可能不好估算,但他买进了多少火药,这东西锦衣卫和东厂要是还查不出来,这俩衙门干脆撤销算了,还留着吃什么闲饭!” 第272章 俺答封贡(十四) 高务实这番话,算是把道理说得够明白了,高拱听了也觉得好像是这么个理,只是…… 这事情毕竟太大呀!这可是事关大明整个军工体系的调整,这要是一旦调整下去,得影响多少人的利益? 是,我高拱为了大明不惧一死,可要是这件事办不下来我就死了,那岂不白死了? 得首先能确保事情能办成才行。这样的话,就算是要死,我也才能死而无憾! 但高拱转念一想,又想到两个大难题,当下开口问道:“且不说这件事可行不可行,我先有一问:谁肯做这笔买卖?”他盯着高务实的眼睛,道:“有这般财力的人,定然也不会是个草包,他们难道就看不出来,去做这件事要得罪多少人?” 好问题,高务实心中评价了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三伯,只要能为重整大明军备尽一份心力,此事侄儿敢做!” 高拱震了一震,盯着侄儿的眼睛:“你敢做?” “是的,三伯,我敢!”高务实面色平静,但语气坚定的回答道。 “你现在已经被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了,那些人就希望你犯错、就等着你犯错,这种时候你还要卷进这么一件事里去?”高拱叹了口气,道:“我此前就和你说过,你博学早慧、年少得意,最不要去学的就是杨升庵……你以为杨升庵当年之失就只是因为‘大礼议’?你要知道,以他的性子,没有大礼议,也会在其他事情上出问题。你现在也是这般……你已经在你这个年纪做到了最好,为何还偏偏不肯藏锋养晦?” 以高拱的性子而言,这番话能说出来,那是真的动了真情,高务实虽然厚黑了些,也不能完全无感,但世人谁知他厚黑的表象之下,有着穿越者独有的那种使命感? 这大明如果还能挽救,这个人只可能是我! 我若不作为,大明必亡!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三伯,你说的道理侄儿都懂。”高务实诚恳地道:“侄儿有几样东西要给三伯看,待三伯看后,自然知道侄儿为何非要把这是非揽到自己身上——因为这件事,侄儿自问是天下间最能给于大明帮助的人。” 错非是对自家侄儿有着足够的了解,否则高拱势必直接叫人把这口出狂言的小儿辈叉出去了事,眼不见心不烦。 但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高拱心底里已经很少把高务实当做寻常小孩看待,即便听了他这么大言不惭的话,也只是沉声问了一句:“东西何在?” 高务实从怀里摸出两封信,一言不发地递给高拱。 高拱也一声不吭地接过信来,只看了一眼,眼皮子就猛然一跳,抬头问道:“你和戚南塘有私交?” 高务实面色坦然,答道:“算‘私交’,也不算‘私交’,三伯一看便知。” 那信上顶格写的是“拜呈太子伴读高先生务实亲启”,落款是“承恩沐义蓟州戚继光顿首”。 高拱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封平辈论交的信,因为“顿首”其实并不一定就是屈居人下,这在大明的书函交往中只是客套话,不必理会,戚继光自称全名也只是谦逊而已,同样无关紧要。但高拱对戚继光给高务实的信居然用上“承恩沐义”四个字就很是疑惑了。 “承恩沐义”的意思,大致相当于“感谢您出于大义给于我帮助的恩情”,所以“承恩沐义”用在此处,意味着高务实给了戚继光很大的帮助,而这封信则十有八九是一封感谢信。 这就很奇怪了,自家这侄儿虽说做了个太子伴读,但手头并无实权,平时似乎也没有因为太子“观政”的缘故,敲着边鼓给戚继光说什么好话——那戚继光用“承恩沐义”是什么意思?他戚某人好歹也是有着“儒将”名头的,不可能把这个词用错。 怀着疑惑的心情,高拱抽出里头的信纸,他发现这封信很长,因为信纸足足用了近十张。 高务实一言不发,看着高拱在那边阅信,看着他的眉头从深皱到挑眉,再继续深皱,又再次展颜……随着那封信,高拱的脸色足足变了七八次之多。 到最后,高拱看完信,却没有立刻说话,反而把信一放,自己闭上眼睛向后一靠,脑袋微微仰着,但眼珠子却在闭着的眼睑下不停地转动,显然心里在快速盘算,或是天人交战。 高务实心里其实也有一些紧张,因为这已经是他最后的砝码了,如果这还不能说动高拱,那这件事至少在眼前就要暂时夭折。至于将来,自己若能掌权,当然还是可以继续办下去,可是浪费的时间就太多了——那要多少年呀! 伯侄二人都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高拱才睁开眼睛,长叹了一声,苦笑道:“老夫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天下才共一石,你高务实要独占八斗否?”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高拱。 “若你不是我高拱的侄儿,这件事反而好办……”高拱以手扶额,满脸为难:“戚元敬在信里已经把你给他的东西试制得七七八八,而且表示效果极好,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还有更好的想法没有告诉他吧?” “是……”高务实没想到三伯对自己的黑心这么了解,饶是他脸厚心黑,一时居然也有些郝然。 “我知道,你是觉得戚元敬毕竟是张太岳的人,所以不敢给他最好的东西……”高拱斟酌着说道:“但其实你不必太担心这个,太岳此人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总得来说,还是公心大于私心”。 高务实心道:那您可就算错了,我不给戚继光最好的东西,完全是因为我要留着赚钱,而且张居正到底是公心大于私心,还是私心大于公心,我这个‘后来人’都不敢肯定的说,您老这么肯定,难怪历史上吃了大亏。 高拱见他不答,只当他非要在自己这里听到一句明确的话,苦笑着道:“若是出于私心,我实在不该让你继续这么木秀于林下去,可是若出于公心……此事的确由你操办最好。” 高务实面色一喜,正要宣誓保证,高拱已经一摆手道:“但是这件事具体怎么操办,还得想个妥善的办法,我不可能贸贸然就让你去做,否则天下人如何看我?” 第273章 奉旨观政(一) 连续数日,京师政坛一片忙碌,各类官员纷纷就把汉那吉事件上疏言事。赞成收留者有之,反对收留者亦有之,更有甚者,居然还建议直接将把汉那吉杀了祭旗。 但一连三天,皇帝没有下旨、没有批复,内阁也没有就这一问题向六部及各衙门通报最终决定,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皇帝和内阁都没有拿定主意一般。 真正一封接一封连续上疏,坚请收留把汉那吉的,是王崇古、方逢时和吴兑三人。 这三位,王崇古是宣大总督,方逢时是大同巡抚,吴兑这位高拱门生则是新上任的宣府巡抚。 也就是说,主管宣大二镇的三位主要边臣已经全面倒向接受把汉那吉请降,京中的“主战派”势力因此痛心疾首,不过由于边臣的特殊性,一般不容易被弹劾,所以大家只好纷纷上疏,请求皇帝赶紧拿定主意,颁下敕令以定人心。 第四日,皇帝选择了从谏如流,正式通过内阁颁布敕令:接受把汉那吉请降。 不过,内阁对这道看起来过于简单的敕令做出了一定的解释,通过各种渠道表示:接受把汉那吉请降不代表朝廷畏惧俺答,恰恰相反,这是对俺答无所畏惧的表现——毕竟接受把汉那吉请降很可能直接激怒俺答,而眼下俺答的大军不仅已经回到丰州川,还从丰州川汗庭发出了大汗金令,正在进一步集结兵力,眼看着就是要大打出手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我大明仍然坚持接受把汉那吉来投,这不是无所畏惧又是什么呢? 这个说法,主战派们勉强可以认可,但是同时又纷纷上疏,表示应该责令当地边臣整军备武,严防死守,给俺答一点颜色瞧瞧。 要是往常,皇帝对这种上疏的回应通常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但是这一次不同,皇帝很是郑重的通过司礼监的朱批告诉群臣:已经要求各地边军加强防备,同时还在与内阁商议派人亲临巡视宣大二镇。 京师百官闻之,纷纷弹冠相庆,瞧他们那扬眉吐气的模样,倒仿佛已经取得大胜,把俺答抓来献俘太庙了一般。 然而等到第五日清晨,这种欢庆的气氛顿时变成了集体愕然。 因为这一日,皇帝又下了旨:工科都给事中程文代天巡视宣大等处防务及军备事宜;太子伴读高务实代太子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事宜。 工科都给事中程文是高拱的门生,而高拱是支持接纳把汉那吉的,由他代天巡视宣大,百官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家本身就是科道言官,虽然一般来说巡视地方应该由十三道监察御史去办,但科长出马也不是不行,毕竟科道一家嘛。 只是,这巡视防务的事,难道不应该交给兵科?怎么派出的工科都给事中?难道光巡视一下各地工事堡垒就算了事? 疑惑归疑惑,不过这个问题总还不算大,大家迟疑了一下也就认了。 真正不理解的,还是在于第二条:太子伴读高务实代太子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事宜。 太子伴读代太子观政,这前半句没有问题,可是……让他去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 陛下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太子殿下才几岁啊,就有必要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了?他高务实才几岁啊,就有本事代太子观政这种大事了?可别刚到宣大,俺答大军打了过去,把这位代太子观政的小“学士”给吓尿裤子了吧?虽说大伙儿也没怎么把他这个“假侍读学士”当真,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特旨钦命的“学士”老爷,要是被北虏给吓尿了,这天下官员可就都跟着颜面无光了啊! 不过幸好,这道圣旨还有下文:太子伴读代太子观政,须坚持只看不说、只听不言、只查不究三项,一应观政所感,不得片语外泄,待回京后向朕及太子详细回禀。 看到这句补充性质的说明,大家伙总算不像刚才那样“意难平”了,心里估摸着这恐怕又是皇帝陛下一时兴起,心血来潮的临时决定,真正代天巡视还是程文的责任。这位高务实“小阁老”其实不过就是去公费旅游一番,回来给太子殿下交个游记就算交差。 得了得了,反正咱们大明的皇帝各种奇葩都有,尤其是最近这几代皇帝,有喜欢当将军的,有喜欢当道士的,也不差今上这么一个宠子狂魔了——毕竟今上子息艰难,大家忍一忍,体谅体谅也就算了,再怎么说,这位爷总比他前头两位好伺候不是? 这么一来,另外一道被圣旨遮掩了光芒的太子教令,就被大伙儿基本忽视掉了。 当然,众所周知,皇太子和皇帝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作为太子,一般不会就皇帝已经发布过诏令或者敕令的事情再多发一道教令,以免发生君臣、父子之间的误会,再加上现在太子甚至都没有成年,太子更没有处于“奉旨监国”这种特殊前提下,一般而言他发出的命令甚至称不上教令。 但这一次太子殿下还真就发出一道教令,甚至还是直接附在皇帝敕令之后的,这就很有意思了,不过这道教令只有真正在政治上有很高敏锐性的极少一部分官员注意到,譬如张居正、冯保等人。 这道太子教令用语直白——这不奇怪,明朝皇帝下令的时候用语一贯很直白,比如朱元璋和朱棣,就下达过无数大白话文的圣旨,不过后来由于有了专门的人代皇帝拟旨,这种情况就逐渐消失不见了。 然而,现在东宫的属官虽然常置,但其实并不真正负责东宫事务,因此太子殿下这道教令就没有人帮忙代笔了,估计是太子的原话,司礼监照抄而已: “令高侍读代孤仔细详查宣大二镇防务及军备事,各种地方都要去看看,任何人不得阻拦,也不得对高侍读提出的问题推诿搪塞。高侍读观政完毕回京之后,不准他人问询观政事宜,须得即刻来孤这里述职,此令。” 第274章 奉旨观政(二) 太子如果被皇帝授予监国大权,他的教令当然是有法律效力的,只要不和皇帝本身的旨意冲突,天下百官都得遵从。如朱棣当年北伐,就数次命太子朱高炽监国,而监国太子下达的命令,理论上才是太子教令,似朱翊钧这道命令,正式的讲只能叫太子令。不过太子毕竟是储君,大家平日里还是会把太子发出的命令统称为太子教令的,就好比后世的人见面,对方是一位姓张的副主任,但人家称呼他的时候肯定是叫他张主任而不是张副主任一个道理。 所以高务实手里这道太子教令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拿着它就拥有了实际上的法律效力,而是一种象征意义:太子非常关注这件事,高侍读的一切所见所闻都必然上达天听——毕竟皇帝是宠子狂魔,太子知道了可不就等于皇帝知道了? 换而言之,拿着这道教令的真正威力在于向所有人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不给高侍读面子等于不给太子面子,不给太子面子等于不给皇帝面子。 言官敢不给皇帝面子,因为除非皇帝自己不要面子了,否则无法把言官如何。但寻常官员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不给皇帝面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都不尊重,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看明白这道太子教令真正含义的人已经明白,这次出巡宣大,虽然名义上的正使是工科都给事中程文,但恐怕真正被陛下父子关注的,反而是这个被外界看做公费旅游的高侍读。 不过此时此刻,高务实已经顾不上关注这些事了,他正在前往大同的路上。 这是他第一次享受钦差出行的待遇,虽然名义上他只是副使,并且被圣旨严格规定了只能做一个不说话的副使,但作为正使的程文是他的“师兄”,乃是高党核心成员之一,其人深知此次钦差出巡宣大的前因后果,因此对高务实这位小师弟非常关照,说“早请示晚汇报”可能有些过了,但事事相询总是差不离的。 钦差仪仗其实也没啥看头,高务实在皇宫里看到过不知道多少次皇帝仪仗(非全副仪仗),甚至看过太子出阁读书时的全副太子仪仗,自己眼下享受的所谓钦差仪仗完全不够看。 但这次的钦差仪仗与平时不同,因为高务实带上了两百家丁。 钦差出行是可以带家丁跟随的,尤其是如果前往战乱或者即将战乱的区域,国朝对此没有太多限制——其实早年有些规定,只是那些规定早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在军事家丁制度盛行之后,几乎没人再提,反正朝廷不会给你的随行家丁出钱,你自己负担得起你就带呗。甚至,要是再过几十年,随行的军事家丁们,朝廷都会酌情拨款。 高务实麾下可以称之为“军事家丁”的人手,如果各方面加在一起算,已经逼近两千大关,不过他可不会蠢到把这两千人集中起来,那是找死的行为。 他首先是把这批军事家丁分别给于不同的名义,虽然在内部他们统称为家丁护卫团,但对外却不是这么说的,对外的时候他们的名字很多,譬如京华商队护卫、三慎园护院家丁、百里峡护寨家丁、开平京华家丁护矿队等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同时,他又很小心的把这些人分散布置:三慎园放了三百,百里峡放了三百,开平放了三百,京师放了两百……至于大同和宣府,因为要通往口外行商,安全最无保障,所以各有四百。 当然,大同和宣府的这八百人马,由于上次高陌、高珗配合曹淦行商丰州川,被统一调度在了一起,现在则全部留在把汉那吉请降的败胡堡。 败胡堡的最高指挥官本身就只是个守备,其麾下兵力编制仅仅五六百人,实际兵力甚至只有三百多点,所以眼下败胡堡的朝廷正规兵力反而还不及高务实的家丁多。 由于得知正副钦差一行先是直接前往大同,宣大总督王崇古为了表示重视,也从总督驻地天成卫赶到大同。 天成卫是大明朝时期山西行都司的治所,即后世的山西天镇县,大致处于大同和宣府的中间位置,宣大总督驻地在此,也是出于协调宣大二镇的考虑。 正因为如此,王崇古从得知钦差出发的消息,到赶往大同,竟然还赶到了钦差一行的前面。 双方见面,王崇古并不需要向程文行礼请安,因为程文固然是钦差,但王崇古实际上也是钦差性质——有明一朝,总督也好,巡抚也罢,即便到了眼下,这些职务早已是常置官,但理论上都仍然是钦差性质。比如王崇古这个宣大总督,就是以都察院右都御史身份加钦差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兼理粮饷。 既然都是钦差,那么再一论本职,就反倒是程文和高务实要向王崇古抢先行礼了。 不过,王崇古毕竟是晋党内部排名第二的大佬,深知眼前二位与晋党现在的主要盟友高拱几乎等于一体,当然也不会在他们面前端什么架子,走过简单的仪式性流程,就与大同巡抚方逢时一道,将他们二人迎了进去。 至于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程文没在意,高务实也没在意。反倒是大同总兵官马芳,由于程文知道他是高拱名下“最能打仗”的将领,所以反而颇为礼遇。 而高务实对马芳,就更加亲近了——他们在曹淦的斡旋下,早已亲如一家,高务实给他贩马补充军备,他帮高务实整训骑丁,甚至在高务实“收兵权”一事中,马芳也做出了相应的配合,双方算是神交已久。 而且,此次高务实前来,有考察宣大军备的“观政”任务,实际上高务实已经提前给他送过私信,略微透露了一些诸如“可能会考虑为你部加强火器装备”等事,因此马芳见了高务实也很是高兴——其实他未尝不知火器之利,只是此前接受的火器实在是质量太糟,因此其麾下骑兵仍然以马刀配三眼铳为主,而高务实随信附带了一支戚继光新近改良后的赛贡铳,并且向马芳表示,此后如果给他部补充火器,火器的质量和水平不会低于这杆枪。 马芳找人试过之后,发现这杆枪比三眼铳强得实在太多,由于改用了纸壳定装的装药办法,填充弹药的速度比之前的鸟铳有了明显提高,同时质量也很是可靠。 马芳认为,如果将来自己的部下能批量装备这种质量水平的赛贡铳,那么早先的三眼铳就明显可以放弃了——当然,边军穷得叮当响,放弃肯定不等于废弃,交给二三线守备部队还是完全有必要的,能够充分发挥余热嘛。 第275章 奉旨观政(三) 钦差见边臣,一方有临机大权,一方有镇守之职,显然少不得一番客套寒暄,这都是常例,不必赘述。 高务实当着众官的面还是很给圣旨面子的,除了客套话,其他正事一句不提,就算别人出动说起,他也不搭腔,摆出一副“你们商议决断就好,我就是随便听听”的模样。 不过,官场中人如果什么事都需要人家开口说明,那就未免太低能了些,其实很多事根本不需要人家开口——察言观色实在是官场基本功之一,在场众人哪位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因此高务实虽然在听他们谈话时没有半句表态,但大家还是从他的神态中找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当然,这都是高务实故意表现给他们看的。 高务实一共表现出三个意思:一是把汉那吉请降之事,我和我所代表的人,都是赞成的;二是宣大防务我很重视,特别是武器装备方面,我格外关注,必须要亲自视察;三是我要与把汉那吉会晤一次。 这三个意思,对于宣大诸官而言,只有第一条是完完全全的好消息。 第三条倒也只是略有点麻烦,毕竟现在总督、巡抚都在,这个责任还是担得起的,而且将把汉那吉以豪宅美食“监视居住”起来,本身就是高务实最先提出的建议,他来亲自见一见人家,也很正常,何况这里头有没有宫里那两位爷的意思,也不好说。即便不是那两位爷的意思,哪怕是高拱的意思,咱们拦着也不像话。 最麻烦的还是第二条。按理说一般来巡视防务,通常就是在大同坚城里分宾主坐好,大家拿出地图比划比划,这里放了多少兵,那里放了多少兵,然后开始来一通“器械精良、粮饷充足”之类的鬼话就算完事。偶有精明一点的钦差,可能会悄悄留下一点话头——在夸的同时对某些不起眼的部分提出一点“善意的批评”。 这个批评不是单纯的做样子,而是万一将来防务出了问题,钦差可以拿这个来向上头表示清白:陛下您看,微臣不是没有提出过问题,实在是边臣边将们把微臣的话当耳边风呀,微臣冤枉大了呀! 而边臣边将方面也并不会把这个当多大回事,大家都能理解钦差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举动,只要钦差不当场发飙,或者直接提笔就写弹劾奏章,那就一切好办。 但高务实的这个搞法就比较让人头疼了,你说他越权吧,他倒没有越权,人家只是看看,都没指责什么呢,怎么会越权,“看看”不就是“观政”? 但是北军的军械一直就有很大的问题,这事儿大家都清楚,真让高务实看一看,可指不定这位年少得意的小阁老会是什么反应。 这种担心,以方逢时为最甚,因为他对高务实最缺乏了解,就很担心高务实小孩脾气,见军械质量糟糕,直接来个当场发飙,那就肯定闹得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了——高副使虽然无权管事,但见了糟心事发一通火,这事情就是拿回京里也未必说不过去,最起码高阁老肯定保得住他。 王崇古倒还镇定,因为他是张四维的亲舅舅,张四维在给他的家信中多次提到过高务实少年老成、虑事周全之类。再加上,王崇古认为以高拱之能,既然敢放高务实过来,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王总督基本不担心眼下会出事,只是对于高务实回京述职之后京里的反应没有什么把握。 心最宽的莫过于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和大同总兵马芳二人,这位黄公公乃是孟冲孟掌印去年提拔起来的人,显然不可能跟高拱的门生和侄儿唱对台戏。黄公公早已打定主意,凡事都是两位钦差说了算,我老黄只管表示一切以二位钦差马首是瞻就好。 马芳就更不用说了,高务实出发之前就已经派人跟他说明了情况,所以马芳知道高侍读此来的目的就是看看宣大边军的军械到底差到什么程度,然后再想办法帮他们改善和提高装备水平。 马芳的要求其实也不高,只要能参照戚继光麾下的南军标准来就行了——说起来宣大二镇也真是老实,要是让他们知道再过几十年,大明朝一年光往蓟辽就要投入百万级的饷银,军械等物资更是没法算得清,只怕老马这些人能气得从坟里爬出来骂娘。 而且马芳对戚继光虽然有惺惺相惜的一面,但也有不服气的一面,按照马芳他们这些北军的观念,剿灭倭寇虽然也是战功,但那个战功是很有水分的,毕竟倭寇只是“寇”这个层次,而北虏是什么?那是蒙元余孽,是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存在!是土木堡一战打垮了几乎整个大明勋贵武臣集团的存在! 而且你戚继光剿灭倭寇的战绩那么辉煌,到了北军这边,也没像在南边一样动不动就来个全歼之类吧?可见蒙元余孽比倭寇明显还是强了起码一个档次。更不用说你戚继光面对的可不是眼下北虏最强的土默川部! 所以在马芳看来,宣大这边的装备水平提高到和戚继光麾下南军一个层次,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客套话说完,能够当面谈的正事也大致谈了一下,王崇古就安排酒宴了。高务实仗着年纪小,借口旅途劳顿,躲过了这场酒,自己带人先走了一步。 钦差行辕是王崇古安排的,就在山西行都指挥使司衙门,反正这衙门的职权早就被总督、巡抚等衙门给侵占得七七八八,已经多少年没啥正事可以办了,正好空出来给钦差暂住。 不过高务实可不是真急着赶来钦差行辕休息,他是来等人的。 一杯浓茶还没喝完,便有家丁来报,说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求见。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心说孟冲这位掌印大太监自己水平虽然一般,但看人的本事倒还凑合,这位黄镇守看似庸庸碌碌,到哪都是个特别容易被人忽视的模样,但其实眼神不差,知道自己刚才连酒席都不上,一定是有事情要了解,果然马上就凑了过来,瞧他这速度,估计也是酒席上半路溜号来的。 第276章 奉旨观政(四) 黄公公赶着来拜会高侍读,倒也不是真有什么要紧事急着向钦差汇报,实在是因为这厮以前是在司礼监读过书的,知道巴结上峰远比喝酒吃肉重要。 小宦官们在司礼监读书的意思,就是当做皇帝身边的私人秘书培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和高侍读前世的出身类似,这种人不仅会伺候人,更深知一个重要的为官道理:领导的意思必须第一时间领悟,如果一时无法知晓领导的意思,就从领导身边的人那里去了解。 由于孟掌印这个人只是厨师出身,没有在司礼监从小接受培养,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对于高务实此番“观政”宣大一事,他竟然迟钝的没有当成一件大事来看,所以黄镇守也就没有提前得到孟掌印对他的指示。 所幸黄镇守自己是个有眼力的人,知道自家老祖宗是靠着高阁老才上去的,所以对于高阁老的亲侄儿,黄镇守可一点不敢怠慢,这才有了酒宴溜号来见这一出。 至于钦差正使程文,此人既是高拱门生,将来若是顺利,自然也是前途看好之人,不能说不重要,可高拱的门生何其多,哪怕只算其中有用的一批,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哪有这位让他亲自带在身边的侄儿重要? 既然如此,黄镇守能做的事情当然也就剩下表忠心这一条了。 高务实对于黄镇守的知情识趣还是很认可的,端着一副“小阁老”的架子很是夸奖了他一番,直说得黄镇守满面红光,甚至都有点做梦待将来高侍读变成高阁老,自己没准也能从黄镇守熬成黄掌印…… 其实理论上来说,“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可比他高侍读的品级硬扎多了,论实权更是吊打他这个无权太子的无权伴读。但在封建王朝这种落后的人治时代,很多事不能看表面,高侍读在他黄镇守的顶头上司孟掌印面前都是平等交流的人物,表扬一下他又有什么稀奇? 不过,黄镇守之所以被高侍读看重,除了知情识趣之外,更关键的还在于他这个大同镇守太监的权职,对于高务实接下来开展工作很有用处。 大明自宣德以后,镇守中官逐渐形成三种类型:南京等处守备太监、诸边镇守中官、各省镇守中官。 南京守备太监的职责是“护卫留都”。如果具体来说,内事有南京内府衙门及孝陵卫事务,后湖垦艺及被谪种菜净身军人的管理,各地发往南京的有罪中官的惩治及囚禁等;外事有南京城防江防的筹划、南京诸狱的录囚、大胜关等关隘官军的提调,江南各地赋税钱粮的徵收等。 诸边镇守中官的职责当然主要是守边。如果具体来说,一是“监军”,二是“抚夷”。镇守中官的监军与监察御史不同,监察御史监军是稽核功罪赏罚,镇守中官监军则拥有监督军事将领、协赞军事行动、整饬军纪边防等权限。 而各省镇守中官的主要职责是安民。其具体的职权有监督文武官吏,调遣卫所官军镇压人民反抗、弹压土豪大户、缉捕在逃人犯,应地方治安的需要而向中央建议增削行政、军事设置,协调本省文武官员及司、府、县机构的公务,招抚流失人口等。 另外,所有的镇守中官又都负有两项特殊使命,一是作为朝廷耳目,随时通报各地情况;二是为皇室采办土物贡品,以为奴才对主子的“孝顺”。 黄镇守既然是镇守大同,当然属于“诸边镇守中官”,诸边镇守中官设置于从辽东沿长城至甘肃一线,即所谓的“九边”地区,这些地区在明初多设有都司或行都司,为北边重镇。永乐时,陆续在这些地区增总兵镇守,下设分守参将及游击、守备等武职,同时分派中官出镇,监督、巡视军务。宣德以后,凡有镇守总兵官处,均设镇守太监或少监,有分守参将处,设分守少监或监丞,有武职守备处,亦设中官守备,一般是监丞、奉御、内使等,形成了镇守武臣和镇守中官两套完整的系统。 此时高务实所要倚重黄孟宇的地方,却是在于他拥有看管军械这一块的权限。边关各城堡关隘多设监枪内官,职责是“专护火器,武职军官对此不得染指”——监枪内官由宦官出任,归镇守太监管辖。 高务实对于王崇古和方逢时来说,只是个后生晚辈,级别更是提都不要提,想让他们帮忙,只能拿出钦差的名义强压,但这肯定是下策,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 而对于马芳来说,虽然马芳早已投靠高拱,但高务实毕竟不是高拱本人,他和马芳的关系,其实更多的是类似于盟友的关系,况且马芳的职责主要是带兵作战,本身并没有权限直接管辖火器仓库,所以虽然高务实还是能请他帮忙,但事情办起来未必那么灵便自如。 唯有黄孟宇这个镇守大同地方太监,虽然既没有统兵之权,也没有调兵之权,但对于火器看管这一条,反倒恰在其职权范畴之内。 文官要升官,须得按部就班,资历不到,除非皇帝破格提拔,否则哪怕是首辅举荐,也未必能够一步登天,因为首辅也要考虑物议风评,通常只能让你不走弯路。 然而宦官则不同,虽然理论上也有规矩在,但只要皇帝认可,今儿还是御膳房掌勺大厨,明天就能去司礼监做秉笔。孟冲孟掌印虽然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但他伺候隆庆久了,又有高拱帮衬,在皇帝那里说话还是很有效果的,提拔一下手下的小宦官们问题并不大,所以能够影响高拱的高侍读,在黄镇守看来完全就是必须小心伺候的大爷。 既然是大爷,就得有大爷风范,不必像面对文官前辈们那样小心翼翼,于是高务实在夸完之后,就直接开口问话了。他看着权倾大同却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只坐半边屁股的黄孟宇,露出礼节性的微笑,问道:“明日,本钦差要查验大同城内的各类火器,尤其是手持火铳……黄镇守你可能为我安排妥当,不受别人干扰?” 第277章 奉旨观政(五) 不得不说,黄孟宇这个高务实在前世根本没有从史书中读到名字的人物,办事居然颇有效率。 在接受了高务实的任务之后,黄镇守连夜把大同城里及周边几个堡垒的监枪内官统统召集起来,第二日一大早,天色都才刚刚露出鱼肚白,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黄镇守就带着他们前来拜访高副使了。 说实话,黄镇守这样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让高务实都有些吃惊——他这小半年做着所谓的“小阁老”,在每天陪着太子观政的过程中早已见识到了朝廷官员办事的拖沓,往往一个内阁的决议下去,京师左近都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得到反馈。 万一是偏远地区就更无语了,譬如刘显到任贵州之后剿灭叛乱之类的事,从中枢决议批准,到刘显出兵,没有三五个月,基本是毫无反应的。 虽说这个年代通讯水准他也知道,近的靠吼,远的靠走,慢点也不奇怪,可是大明的驿站系统明明是相当发达的啊,还专门设立了“递运所”,用以加强物流,京师甚至还有会同馆、乌蛮驿之类的机构。 而内阁的决议到达贵州其实根本用不了一个月,往返一趟顶多算两个月,刘显带去的兵马又是他的本部,他们是常年客军作战的,根本不需要花多少时间整训,那为何五个月才能出兵?可见各级官吏办事效率之低下。 这么一比较,高务实也就明白为何那么多皇帝会宠信宦官了——如臂使指啊! 这种工作态度,高务实当年作为一个接受党和人民多年教导的年轻干部,也就是得知自己可能马上要被提拔之时,才能勉强企及,两相比较之下,简直让他都有些惭愧了。 黄镇守带着足足七名监枪内官恭恭敬敬地见过了高副使,高务实笑着给他们赐座,结果只有黄孟宇和昨天一样挨着半边屁股坐了,其余七名监枪内官纷纷表示在高侍读面前哪有他们坐下的份。 不过高务实知道,他们不敢坐反而不是因为自己这个太子伴读,而是因为黄孟宇。 宦官之中的规矩其实很多,甚至比文武官员的等级还要森严,他们见黄镇守这位堂堂大同镇守太监在高务实面前都只敢小心翼翼坐下半边屁股,寻思着自己这些人级别比黄镇守低了不止一级,那还怎么坐?怕不是屁股都不敢落下去,改蹲马步了,还不如不坐呢。 高务实因为在文华殿“上班”,平日里打交道多的也正是宦官,知道他们的为难,也不勉强,便朝黄孟宇道:“黄镇守差事办得好呀,皇爷和小爷以及孟掌印那里,我会如实跟他们说起的。” 黄镇守脸上堆满笑容,虽然坐着,却躬身低头:“奴婢多谢高侍读照拂,其实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本是不值一提的。” 咦,这个姿态,摆得还真够低的。 要知道,明朝的宦官与其他朝代不同,像大同镇守太监这样的地位,就算在皇帝面前,也可以不以“奴婢”自称,而是称臣的。 不过黄镇守到底也是人精,最经典的就是那句“本是不值一提的”——本来是不值一提,但是高侍读您老可千万要提一提呀! 高侍读又不是官场初哥,当下就笑了:“该有的功劳怎能不提?” 黄镇守见他如此懂得官场三味,笑得更欢实了,恭维道:“奴婢早前就听闻高侍读惊才绝艳,少年博学,只恨无缘相见。今日才知古人诚不欺我,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一通夸赞,只差把高务实吹到天上去。 “黄镇守过奖了……”高务实见不是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连忙打断道:“对于昨晚我所言之事,黄镇守可有安排了?” 说到正事,黄孟宇立刻停止了瞎吹,正色道:“高侍读容禀,这大同城内设有三个监枪内官,管着三个火器仓库,其中一个放手铳,一个放炮,另一个放火药。城外左近有四个坞堡之中设置了监枪内官,不过就没分那么细了,大炮火铳和火药都在一块儿。依着奴婢的意思,外头这四个因为各自分散,咱们今日恐怕很难一一检查过来,不如先查大同城内这三个。至于先去哪边,还是请高侍读您来决定,奴婢这里俱无不可。” 高务实明白黄孟宇这个“俱无不可”的意思:监枪内官虽然负责火器仓库管理,但他们管理的毕竟只是仓库,只要枪支火炮和火药的数目不出什么差池,质量这一块他们却是不管的——那是制造和质检的问题,赖不到他们仓管人员头上。 黄孟宇和他手下这批人有没有偷卖火药和枪支火炮,这一点按理说高务实也可以“观政”,不过他兴趣不大。 以高务实这点觉悟,当然会觉得自己又不是来当大同反贪局长,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分心? 他的目标很明确:拿出确凿证据证明北军装备的火器不仅过时,而且质量稀烂,因此哪怕朝廷一时没有财力和决心对军工体系做出全面改革,但至少也要进行试点改革——也就是准许试点开办私人军工厂。 呃……说穿了其实就是给自己开办军工厂找借口。 像他高侍读这种人,难道会是个免费开善堂做善事的大善人?别开玩笑了,他就是哪天真开善堂了,那也一定是为了求名,而不可能是良心发现。毕竟在高务实眼里,就算开善堂也应该是朝廷开救济院,因为救助弱势群体本就是朝廷的职责,私人开善堂要么是脑子有毛病,要么是心中有企图。 此时高务实略微思索,就有了决定:“我此行来巡视军备,主要是看火器,而初衷你们也大概了解,就是眼下可能要面对俺答的报复行动。俺答若要出兵来攻,其实大炮威力虽大,实际上却打不到几个人,因此还是先看火铳吧。” 高务实还是坚持他之前的观点:大炮这种东西,主要作用在于野战和攻城,守城用大炮至少在这个年代完全是邪(教)行为,只有袁督师那种人才会当做致胜法宝。 第278章 奉旨观政(六)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高务实已经在黄孟宇的带领下来到大同城内的枪支仓库。 所谓“枪支仓库”是高务实自己定义的,实际上叫什么黄孟宇没有介绍,高务实心不在此也没问。 这仓库很大,且不止一间两间,而是由大概二十多个颇大的平房,按照横平竖直的布置建制的,可见存储的手铳数量不少。高务实当然没法一把一把查看,只能抽查,但为了显示严格,抽查也得每个仓库都随机抽查一批。 才走进第一间仓库,黄孟宇便开始很负责地向高务实介绍道:“高侍读容禀,我大明的火器制造有两大来源,一是京造,二是地方自造。京造的来源主要是三大局,也就是军器局、兵仗局、鞍辔局,地方自造就没法细说了,只要朝廷批准过的地方都有。咱们大同乃是九边重镇之一,火器来源历来复杂,京造的有,地方造的也有,现在这间仓库……刘平,这间仓库——” 他身后那几名宦官里连忙走出来一位年轻宦官,躬身道:“镇守,这间仓库放的是兵仗局来的各式手铳。” 黄孟宇满意地点了点头,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见仓库里摆放的全是整整齐齐的大木匣子,根本瞧不见里头的火器,便道:“打开看看。” 黄孟宇不待高务实细说,朝那名叫刘平的小宦官一摆手,刘平连忙有样学样地朝身后的一群人一摆手,喊道:“高侍读有令,打开看看!”刘平是这里的监枪内官,乃是“主管领导”,下面当然也是有一帮子人的,不可能连打开木匣子都得亲力为之。 因为高务实没有交代说打开哪个或者打开哪些,这些人也不敢怠慢,连忙一个个把高务实面前及周围的木匣子一一打开。 高务实就上前查看,巧得很,第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一杆三眼铳,只不过他伸手拿了一下发现这玩意分量颇重,估摸自己拿起来有点困难,脸上不禁略有些尴尬。 黄孟宇见机得快,装作没看见高务实的情况,兴冲冲地伸手把那杆三眼铳拿了起来,伸手放在高务实眼前笑道:“高侍读您看,这杆三眼铳是……”他说着自己也把头凑近了三眼铳,仔细看了一下道:“胜字四万三千六百七十四号——刘平,这个编号应该是哪一年的?” 刘平忙答道:“回镇守,这应该是嘉靖四十四年九月产的。” 高务实见着稀奇,也凑过去看了一下,果然那铳身上刻着“胜字四万三千六百七十四号”的字样,他有些诧异,问道:“每一杆火器都有这样的编号吗?” 这次黄孟宇没答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刘平,刘平则上前恭恭敬敬地道:“回高侍读的话:每一杆火器都有编号,不过京营三大局出产的火器,编号首字均不同,地方各局所产的编号形制也不同。您现在看见的这杆,乃是京师兵仗局于嘉靖年间所产,开头首字均是‘胜’字,如果是军器局在嘉靖年间所造的话,首字是‘电’。若是隆庆年间所产,兵仗局是‘威’字打头,军器局是‘英’字打头。”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道:看来这管理制度并不是很糟糕啊,都编号到每一把手铳了。 他怕自己所知不详,闹出笑话或者误会来,又见这刘平对自己的“业务”这一块看来颇为熟悉,而黄孟宇几次让他直接答话,没准是有提拔他的意思,干脆笑道:“刘平,我看你对这些规章制度颇为熟悉,不如你再给说得细些——我指的是火器制造和管理这一块。” 刘平心中暗喜,连忙上前给高务实介绍起来,黄孟宇见高务实笑着看了自己一眼,立刻明白高务实是有心成全,也连忙回了一个笑脸,以示感激。 其实这刘平乃是黄孟宇的亲外甥,黄孟宇虽然比刘平大不了十岁,却是后者的幺舅。不过,虽然两人有亲属关系,但高务实从刘平的详细介绍之中发现此人倒真算得上是“业务精熟”,并非只是吃个空饷不干事。 按照刘平所述,大明的火器生产的确是受到国家的严格控制的:“凡军器,除存操备之数,其余皆入库一一不许私制”。虽然永乐十二年朝廷曾下令天下都司卫所各置局,制造军器,但这只限于一般的冷兵器。 而对于火器,地方上是一直禁止制造的,“凡火器,系内府兵仗局掌管,在外不许成造。如“正统六年,边将黄真、扬洪请求在宣府独石设立神铳局制造火器”,但朝廷以“火器外造,恐传习湄泄,敕止之”。所以弘治以前,大明朝廷一直以军器局和兵仗局仵为主要的火器生产部门。 弘治四年以后,朝廷才陆续批淮一些地方卫所有限制的制造火器。如弘治四年批准湖广、广西;正统末年批准四川自造军器;正德五年批准青州左卫;七年批准徐州;十年批准凉州等地,都可以制造一定数量的铜将军神铳等一般火器。边关自造军器由此开始。 嘉靖四年,令辽东自造毒火飞炮。十三年,令山西自造一些火器。不过对于地方卫所制造的军器,只准生产一些手把铜铳和城堡所用的大将军炮等,若有损失或需要添补,地方官员还必须奏明,才淮自造。同时制造出的火器还要防止别人偷窃或学习:“密切关防,不许泄式样,违者重罪。” 而制造火器火药所必须的原材料如硝石等物,朝廷也加以严格控制。首先,在产硝石的省份设立厂局实行官卖,不准私自煎硝,违犯者严加治罪。其次,是严格控制硝石的流通。对于运硝磺贩卖的商人,政府都发给商引,这些商引由各省火器制造局的长官如抚、院、兵道等开具,上面写明本局所用硝磺数量,才准商販纳税贩运,其他官方文件一律不准使用。为了防止商人与倭寇沟通,还下令海禁,不许闽广等地的商船上有硝磺,查到后从重治罪。 高务实听到此处,倒是有些意外,原来海禁还跟这个有关? 第279章 奉旨观政(七) 黄镇守的外甥刘平业务能力看来不错,一下子就把大明火器生产和原料管控的制度给高务实讲得明明白白,高务实听了也觉得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样,算是不错了,但他不明白的是,既然制度还算严谨,为何质量还是糟糕呢? 高务实面露怀疑之色,暗想:莫非问题就出在仓储上了?可要是仓储环节有问题,黄孟宇不可能完全不知情,那他还这么屁颠屁颠主动带我来看,岂不就没法解释了?总不成想要贿赂我吧?他是孟冲的人,应该知道我光凭京华香皂就能日进斗金,他拿什么贿赂我? 那边刘平见他面色迟疑,还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顿时有些紧张,高务实见了,就笑着安慰了一句:“你说得很好,不过你还只说了生产和原料渠道管理,检验、分发和仓储都还没有说到,请继续吧。” 刘平这才放下心来,又接着说了下去。 原来大明的火器在制造之前,除了要按制造的数量由军器局和兵仗局的主管官员列出所需物料,在购买原料时还要珥委官监懂如有侵欺物料从重治罪之外,为了保证军器在使用时有足够的数量,军器局和兵仗局的官员还要经常检查各府库的军器数目,缺少者要及时补造,送内府该库收贮。 而如果各卫所或布政司需要添造火器,则必须由镇守巡抚等官员开集体会议,将所需数目开列明白奏上,皇帝组织大臣讨论后下达工部,由工部及两局筹办物料制造。如果有新型火器被研制出来,则首先要由军器局生产出样品,由兵部试验后才由政府拔款进行大量制造。 如嘉靖二十三年七月,宣大总督翁万达研制出多种火器,请求如式制造。兵部在试验之后,对有些火器诸如三出连珠、百出先锋铁棒等,俱认为便利可用,确宜多造。而对有些火器如火兽布地雷炮孥等,便认为“似非所需”而建议不多造,都得到朝廷的批准。 至于卫所制造的军器,在品种和数量上都有规定,所造军器每月都要上报朝廷,惟湖广、铜鼓等卫,也就是所谓“路远者”则一年一报。 朝廷每五年还要派巡按御史同按察司进行检查,对不按规定制造的火器和侵欺物料的官员进行治罪,如降级或发边。 在火器制成之后,为了保证质量,朝廷还会派内府给事中和御史等人,从兵仗局取一件样品和制成的火器进行比较,然后进行试验,合格品才能收贮,不合格的要进行重造,这样的检查每三月一次。 后来又在西安门设置试验厅一所,对各地卫所征解入京的军器进行检查,由工部和兵部各派出员进行试验,合格的收存各用,不合格的下令重造。 整体而言,大明的重要火器制造由工部负责管理,由内府两局制造,而支领分拔则由兵部负责。 对于一般火器,各卫所都能生产,若有缺少或急需的,要赴部请给,由兵部计较可否,对于一般的火器分配,有一定的年限规定,分别为三年一次,六年一次,十二年一次。 根据刘平所说,宣大每五年领一次,按例可领铜弹四万个。蓟镇那边,他只知道是三年领火器一次,顺天府是五年一次,数目方面他就不太清楚了。 而京营春秋操演时关领的火器也有规定,在开操时间向军器局关领,停操后交还。分到各边的火器,为了保证火器不被丢失,还要将官员的姓名刻记在火器上,有的甚至还将卫所名称写上,如果损失,要进行赔偿。 即便以高务实看来,这样的制度也已经称得上严密了,但问题就转了回来——既然制度严密,为何造出来的仍是垃圾? 难道大明火器质量差只是发生在大明将亡的那些年,现在的火器还算不错?可是,按照与高务实有过直接交流的刘显、马芳和戚继光所述,大明的火器明明现在就已经够糟糕了啊! 怀着一肚子疑惑,高务实干脆暂时先把制度问题放开一边,亲自在这些仓库里面选定了一批火器出来,进行现场实弹测试。 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这次测试差点找不到人——监枪内官这边的办事小吏们哪怕面对钦差的威势,也纷纷表示不敢上去试枪。原因是,由于高务实要检查这些火器到底能连发多少枪,所以他要求一直射击,直到火器炸膛为止。 闹到最后,还是王崇古和马芳帮忙,调来了抓获的白莲余孽和蒙古俘虏,加在一块大约有百人上下,才算满足了高务实所需。至于这么做本身有违规的嫌疑这一点,反正王崇古和马芳二人一个总督一个总兵都同意了,再加上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的全力支持,大同巡抚方逢时也就保持了沉默。 测试的结果让高务实大为满意,认为很符合自己的所需——当然不是质量很好,而是的确垃圾。 按照高务实的抽查测试结果,京营送来的各类手持火铳,平均的炸膛射击次数是五次出头,其中军器局的产品平均每5.4发射击会导致炸膛或其他故障,兵仗局的产品每4.9发射击会导致炸膛或其他故障。 而卫所制造的武器居然还能更差,平均3.4发射击便要炸膛! 最厉害的是,在测试的过程中,某卫所生产的三眼铳居然出现了两起头一发射击便直接炸膛的优异成绩,让闻讯而来的王崇古老脸黑得如包龙图一般,一旁的马芳马总戎更是满脸怒容,扶着腰刀的左手青筋凸起,看得高务实生怕他下令把那卫所指挥使叫来直接砍了。 三眼铳本来就比鸟铳或者赛贡铳的铳身更厚实,按理说炸膛比例应该要更低,可是这种平均下来发射四五发就要炸膛的质量,哪里比例低了?算起来,如果三眼铳都是四五发就炸膛,换成鸟铳岂不是一两发就炸? 这哪还能算是打仗,这不是自杀吗! 这般情况,连本来就是想“收集不利证据”的高务实都默然了,然后也跟王崇古一样黑了脸——大明就靠这些拿着烧火棍的士兵在守卫边疆? 这一刻,连他都觉得自己背脊发凉! 第280章 奉旨观政(八) 测试过了火铳的可靠性,得出根本就是一堆垃圾的结论之后,已经彻底对北军火器失望的高务实决定再多找几个理由给自己涉足军工增添筹码,于是又当着王崇古和马芳的面开始测试射击精度。 由于这一次不是非得打到炸膛,高务实下令每支三眼铳只打两发,一排十人,打二十组,然后记录成绩算整体射正率。 三眼铳因为有三个铳管,打两发的意思其实就是射出六枚弹丸,不过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玩意历来就不是靠精确度混的,所以成绩一塌糊涂也在情理之中。 精确度测试完,高务实犹自不肯放手,又开始测试有效射程和最大射程。果然这一次测试的结果也不例外,这批存储在库的三眼铳,真正能有效杀敌的射程只有不到三十步——平均计算的结果是仅仅27.1步。 高务实都忍不住叹气,难怪北军士卒直接拿来当铁棍用,就这点杀伤距离,对面又是蒙古骑兵,真打起来,估计对面冲锋的话,一眨眼就已经到自家面前了,那还射击个什么,明显不如直接操棍子砸。 不过高务实对蒙古骑兵的战法明显思路偏了,其实蒙古人从元朝到现在几乎没有半点进步,其最喜欢的战法,仍然是当年成吉思汗的那套战法——曼古歹。 据说,成吉思汗总结出的这套曼古歹战术,被西方人称为“安息人射箭法”,实际上说穿了就是骑射者一边逃走,一边向后方的敌人射箭。这一战术的核心就是假装溃逃,诱使敌人追击,而其精髓就是速度和突然性。 这种战术的精髓在于三点,一是从远距离攻击敌人,二是持续不断的攻击敌人,三是不给敌人还手的机会。 在这种攻击下,不论敌人的精神和装甲多么坚强,理论上来说,彻底崩溃都只是时间问题。当时欧洲骑士大多配备重盔重甲,虽然近战时十分强大,机动力却根本无法和蒙古骑兵相比。如果碰上蒙古骑射手,不仅追不上,连逃都逃不掉,只有作箭靶子的份。 而且蒙古骑兵不像欧洲骑士那样完全依赖强攻,他们只有当先用弓箭把敌人杀伤大半时才与敌人短兵相接。当初1241年4月时,蒙古骑兵就靠这种战法在多瑙河畔大破欧洲最精锐的十万匈牙利大军(由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率领),一战杀敌七万余,用弓和箭演奏了一曲“血色多瑙河”,几乎彻底消灭了欧洲的抵抗力量。 这一战术一直被蒙古人沿用至今,不过由于汉人长期与蒙古交战,对于这一战术也渐渐找到应对办法,那就是坚阵与火器。 然而应对办法毕竟只是应对,要击破还是很困难,如果蒙古人坚决要走,汉人军队由于机动力远不如对方,所以也没什么好办法。这也是为何北军总打出一些数字上很难看战绩——人家来了你只能结阵迎敌,人家要走你只能跟在后面吃屁,所以哪怕戚继光打倭寇动不动就是全歼,到了北疆之后也多半只能“击破”、“迫虏退避”等,斩首能上百就算了不起的战果。 好在蒙古人也不是永远只有一套战法,他们也会有所谓“铁骑强攻”的时候。在这种时候,蒙古人的战斗队形一般是分作五排。重骑兵组成前两排,挥舞长矛、战斧和狼牙棒等作为主要打击力量,当然也会带上强弓。而身穿轻甲或者不带甲的轻骑兵构成后三排,他们的主要武器是短剑和投枪,当然也同样少不了强弓。 当两军交战时,其他的轻骑兵部队会首先分散开来和对手展开小规模战斗,并在战斗中转向两翼而以主力部队构成正面。 当这一步完成后,主力部队中后三排的轻骑兵就穿过重骑兵的阵列向敌人发射箭和投枪来造成敌人阵列的混乱。如果此举没有造成敌人的混乱,轻骑兵就会采用一边后退一边转身射箭的曼古歹战术,勾引对手追击并导致其阵型混乱。 一待敌人阵营混乱,轻骑兵就转移到两翼给重骑兵留下畅通的通路以进行决定性打击。 如果轻骑兵没有达成目标,带兵首领通常就会命令一翼上的轻骑兵从侧面攻击敌人侧翼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同时重骑兵包抄到这一侧翼后面,从后方发动致命的攻击。 鉴于这种情况,戚继光所部南军一到蓟镇,就全部配上了战马,成为“骑马步兵”,其军中火铳手,也变得有些像欧洲的所谓“龙骑兵”。 而马芳则是另一种风格,他由于少年时期被抓到蒙古人那边多年,甚至在那边打出了不小的名头,回到大明之后一贯是以骑克骑的典范,也就是用蒙古人的战法对付蒙古人。只不过,由于这一战法需要弓马娴熟,所以马芳的嫡系骑兵家丁部队数量一直上不来,而且其中本身就有很多蒙古人。 不过高务实虽然一时想岔了,但蒙古人的战术其实他还是了解的,甚至他还知道当年英国龙虾兵靠空心方阵大破僧格林沁满蒙骑兵的事迹,所以才会特意测试了三眼铳的有效射程——结果当然没的说,这玩意的有效射程还不如人家蒙古人的弓箭,就算摆出空心方阵也是白送战绩给对方。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佩服戚继光、马芳甚至李成梁等人,他们没有空心方阵加持居然还能经常打赢,实在是大有本事。反正他觉得换了自己去,没有军纪严明的大批鸟铳手摆出空心方阵,那是铁定要输…… 不过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涉足军工产业尤其是火枪生产的决心,因为不管是戚继光、马芳,甚至李成梁,这种军事人才都是明末不可复制的,与其指望源源不断的军事天才出现,倒不如老老实实提高武器和战术水平,靠着科技与智慧来应战游牧民族的最后辉煌。 不仅仅是蒙古,还有野猪皮,甚至在遥远的未来,搞不好还要对阵沙皇的尖刀——哥萨克骑兵。 第281章 奉旨观政(九) 黄镇守此前的预计非常准确,由于高务实对大同城内现有库存的火铳测试格外严格,又是耐用性测试,又是射击精度测试,又是射击距离测试……各项测试逐一完成之后才发现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了。 不吃午饭这种事,对于普通的大明人是无所谓的,因为此时的寻常百姓一天本来就只吃两顿饭,但对于有身份的人来说,一日两餐就是比较特别的体会了,譬如高务实,就感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眼睛都发绿光了。 其实中午的时候,黄镇守是悄悄让下人准备了几张锅贴的,只是那时候高务实正在发挥自己的表演专长,脸色阴沉地看着监枪内官们统计射击命中率。 黄镇守不知道高务实要的就是“北军火器实不足恃”这个结论,更不知高务实阴沉的面色下其实兴奋得不行,当然不敢在那种时候贸贸然上去提吃饭这种闲话,结果救耽误了下来。 眼下各项测试都已经完成,测试的结果在大同四大巨头看来相当不妙,除了马芳之外都担心高务实忍不住发怒——当然,担心和怕是两回事。 但高务实的表现在他们看来还算镇定,因为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交待了黄镇守一句:“明日查验各类火炮,如果大同城内不方便试炮,也可以去城外,具体事宜还是有劳黄镇守酌情安排。” 黄孟宇忙道:“但请高侍读放心,此乃奴婢分内之事,奴婢一定安排妥当。” 王崇古在一边听得这话,心里不由嘀咕:这阉人对我尚无这般尊敬,却偏偏如此巴结一个黄口小儿。 转念一想,又寻思到:这些阉人对宫中局势远比朝臣了解得更透彻,何况我这等边臣大员?莫非此子在陛下和殿下面前真的已经得宠到连司礼监都不敢相争的地步了?若果然如此……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高务实眼下没空关注王崇古的反应,他在得到黄孟宇的肯定答复之后,又交待了一些细节,然后便过来与王崇古和马芳叙话。不过在这种公开场合,其实所谓叙话基本也只能是废话和套话,随意说了一会儿,众人便各自打道回府。 高务实由于年纪小,哪怕是在大同,出行也是以马车为主。不过高陌现在已经高升了家丁护卫团的团正,自然不好再给他驾车,甚至高陌之子高炯都已经成为高务实麾下数得着的亲信家丁头目,在三慎园协助进行火器研发。 但今日,高陌还真的从败胡堡赶到了大同,现在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高务实马车旁边,隔着马车向高务实汇报败胡堡那边的情况。 原来京师做出决定收留把汉那吉之后,前天下午败胡堡方面才得到消息。败胡堡只是一个比较普通的小关口,实际兵力才三百多人,身边放着一个把汉那吉,完全等于手里抓着一个烫手山芋,丢又不敢丢,吃又吃不下。 败胡堡操守崔景荣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俺答来攻——哪怕俺答只派一支偏师,他败胡堡也扛不住啊!于是一天数次地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平虏参将刘廷玉请命,想要将把汉那吉送完平虏卫。 然而刘廷玉的平虏卫实力其实也不强,虽然名义上手底下得有六七千军队,但其实真正能战之兵不过两千出头,他听说俺答那边已经“纠集各部铁骑七八万余”,哪里敢接这个大麻烦?当下推脱说自己“已上禀大同知府程公”,眼下正在“静待上命”,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崔某人先自己扛着,本将就先不掺和了——谁让把汉那吉那么多关口都不去,偏偏去了你那里? 根据高陌的表述,崔景荣急得头发都白了不少,偏偏上头总是没个准话给他,这厮不得已,只好求爹爹拜奶奶一般请“京华商队护卫”暂驻败胡堡,一应粮草物资由他们败胡堡“挤出来”供给。 正巧高务实当时也没有明确指示给曹淦与高陌、高珗,三人于是商议了一下,就先答应了下来。 为此高陌还解释了一下,道:“因为当时把汉那吉也在,我三人商议之后觉得俺答不太可能冒着孙子被害的危险强攻败胡堡,所以就应了下来。只是眼下圣旨下来,把汉那吉要被送来大同,所以我三人又和崔景荣商议,押送——呃,应该说护送把汉那吉过来。” 高务实微微皱眉:“只有你们护送?” 高陌连忙摇头,道:“不是,崔景荣派了一个小旗带队,只是他不放心败胡堡的防务,不敢多派,因此拜托咱们护送。” 高务实笑了笑,问道:“他不放心败胡堡防务,还敢让你们全走了?” “大少爷明鉴……”高陌也笑了起来:“咱们毕竟不是他属下的人,而且身份摆在那里,他也没胆量强留,所以……” 高务实点了点头。 这是肯定的,崔景荣区区一个小关口的操守,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可能敢强留内阁次揆高阁老家里的家丁,更何况京华商队跟马芳的关系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他崔某人要是敢这么干,根本不用高拱发话,马芳马总戎就能操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道:“把汉那吉从败胡堡过来,应该一两天就能到大同吧?” “如无意外,后天中午大概就能到了。”高陌答了一句,又犹豫了一下,迟疑着问道:“大少爷,咱们这次……不会真跟俺答大战一场吧?要是真打了起来,咱们家丁护卫队是不是也要参战?” 高务实略微沉默了一下,说道:“应该是不会真打的,我估计俺答应该会大兵压境,但如果我边关将士守备得宜,俺答一定不会强攻。” 高陌有些忧心忡忡地道:“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可是大少爷,曹掌柜在漠南的一些朋友悄悄给咱们传来的消息说……俺答这次似乎真是雷霆震怒了,丰州川附近以及集结了近十万大军,甚至连沃儿都司都派了五千精锐骑兵过来。” 第282章 奉旨观政(十) 高务实不太记得历史上把汉那吉事件发生后,俺答到底集结了多少人马,他只记得俺答在几处关键隘口稍稍试探之后就没有了大的举动,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 但眼下俺答是不是还会如此选择,高务实被高陌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吃不准了。 吃不准的原因,其实不在别的,正在于高务实自己的所作所为。 历史上俺答这几年因为统治的核心区域不断遭灾,其实力实际上有点外强中干的意思——战斗力还是有,但普通牧民经济情况很惨。 惨到什么程度呢?王崇古做了宣大总督之后,马芳出于征召蒙古骑士加强军队的考虑,向王崇古提议广收蒙古游民于治下,王崇古从善如流,真的发了公告。结果不到一年时间就有两三千在蒙古过不下去牧民来投,马芳在其中挑选了两百多骑术精湛的壮丁收入军中。另外,以前北逃的汉民,也跑回来一千多人。 要知道,前些年可一直都是汉人北逃蒙古,而蒙古人除非是部落内战失败无家可归,否则南逃的并不多。今年这个局面居然反了过来,可见蒙古那边受灾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俺答当然也着急,否则也不会在今年这刚刚过去半年的时间里连续两次南下打劫。 可惜的是,两次南下打劫都没有取得良好的效果,马芳、赵岢、戚继光组成的这一道山西-京畿防线虽然不敢说毫无漏洞,但确实让俺答两次南下都几乎只能保持不亏本——打劫遇到的反抗强了,也是会有损失的。 所以历史上的俺答面对这一情况肯定是一脑门子官司,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打的话可能要蚀本,不打的话孙子救不回去铁定会挨一克哈屯的骂不说,在部落内外还都要丧失威信。 但高务实的出现,让俺答的局面比历史上要好一点,毕竟高务实要买马,总要付出交换物,而他虽然尽可能的大力输出“高端产业”,但蒙古贵族也不全是傻子,他们除了被高务实的人忽悠着买下许多丝绸等物之外,还是会为自己名下的牧民购进一部分生活必需品。 这样的贸易,每一笔单独细看,那自然都是毛毛雨,可是如果加在一起来看,那就是海量了。 当然,高务实的走私队伍膨胀虽然快,也不至于能满足整个漠南土默川部,甚至可以说,只能满足他们一小部分所需。然而哪怕就是这一小部分,也足以让俺答麾下各部从“大量饿死牧民”到“少量饿死牧民”。 要知道,一年饿死一百个牧民,和一年饿死上千个牧民,俺答所面临的压力是完全不同的。所以高务实才会担心俺答会不会因为头上的压力没有历史上那么大,在这次事件中采取与历史上不同的立场。 因此高务实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口问高陌:“你此次去丰州川,除了与把汉那吉亲近之外,可有观察土默川寻常牧民的生计开销等方面?我是指,他们这几年受灾,现在到底有没有严重到难以为继的地步?” 高陌点头道:“有的,我们此次北上,不是从大同出发,而是大同西南老营堡那边,通过老牛湾堡,沿大河(黄河)溯游而上,在连城、君子津、脱脱三地都有短暂逗留,然后才沿大黑河往东北走,先到大板升城见到把汉那吉,又和把汉那吉一道去往丰州川汗庭的。” “这一路上,我们见了不下数十个规模不一的部落,总的来说大一点的部落情况还略好一点,勉强还能混个温饱,小一点的部落就很惨了,可以说是日无二食,岁无二衣。尤其是小的发现他们铁器奇缺,简直难以想象。” “哦?”高务实神色一动,问道:“缺到什么程度了?” 高陌道:“大一点的部落,比如近千户的那种,大概整个部落能有十几二十口铁锅,做饭都是轮流来。小一点的部落,譬如只有一两百户牧民甚至哪怕二三百户牧民的那种,可能整个部落只有七八口铁锅——那些铁锅几乎一天到晚都在被使用,根本没个闲暇的时候。” 高务实虽然知道蒙古人缺铁严重,史书中甚至说,有时候两个小部落为了争夺一口铁锅,居然能发生战争,但他还真不知道铁锅的总数量都少成这样了,不禁有些讶然。 高陌却还在介绍,说道:“我们这次就在路上碰到过一个小部落的牧民,他两个儿子分家之时,因为缺锅,只得把一口锅打破分成两半,两个儿子各拿一半。这人还有个女儿,因为尚未出嫁,得留点嫁妆,就分到了一个小铁盆,那铁盆大概只比咱们平时吃饭的碗略大一点,他女儿还高兴得不得了,连连感谢父亲和两个哥哥。另外,我们还碰到很多户牧民,因为没有锅,在部落地位又不高,轮都轮不到他们用部落里公用的铁锅做饭,只得以皮囊煮肉为食。”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制造铁锅的生铁,我记得应该很难改做别用吧?譬如说,把铁锅融化掉,然后制造箭矢?” 谁知道高陌却道:“大少爷,这个问题得分开看,如果说不可以,其实不对。管他什么铁,想要融了之后造箭矢,其实都是可以的,但问题是不划算,非常不划算。” “哦?怎么说?”高务实倒也不生气。 高陌解释道:“据小的了解,那些制造铁锅的生铁,都是质量很差的那种,本身就不太硬,而且杂质也多,一般而言,咱们大明民间的耕犁都比这种铁要好得多。而蒙古人冶炼水平很低,现在虽然有了大板升城的汉儿帮忙,但比之大明还是差得天远,他们要是拿铁锅融了铁水去制造箭矢,一斤铁只怕剩不下三四两,花费的工夫却又很大,所以……反正小的是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的。而且这个问题,高珗还特意提出来问过曹掌柜,曹掌柜说除非蒙古人疯了,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连吃饭都缺铁锅,怎么可能把铁锅融了去造箭矢?” 高务实淡淡地道:“造了箭矢抢我们大明,不也是一条路子么?” “哈,说起来是,可问题在于这几年俺答在边关抢掠效果不佳,已经有很多部落对此表示不满了。譬如把汉那吉自领的几个部落,前几年跟着俺答南下劫掠,损失了近两百壮丁,但抢到的东西却又不够分,所以整天在他面前嘟囔说这买卖不划算,远不如跟咱们做生意——要不然咱们怎么那么容易拉拢把汉那吉?” 高陌说到这里,正色道:“不知大少爷是否知晓,这把汉那吉在土默川三万户内的封号是大成台吉,这是个相当不低的位置,所以他现在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土默川亲明派的首领之一。” “难怪……”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想道:把汉那吉是亲明派的首领之一,所以他降明之后俺答才会那么紧张,但俺答的紧张并不见得就是简单的担心内部不稳,而是由于俺答本身一直也是希望和明朝和好,安安稳稳做生意的,因此把汉那吉降明之后,他生怕这个冒失的孙子被前些年看起来更加冒失的明廷给直接砍了。 前些年明廷动不动就砍俺答使者的脑袋,但那些使者的地位不高,砍了就砍了,俺答兜得住,可万一把汉那吉这个亲明派的“大成台吉”主动南投都被明朝砍掉,那俺答就再也压不住内部反对与明朝和好、通贡互利的声音了,只能硬着头皮跟明廷死磕。 第283章 奉旨观政(十一) 次日,高务实按照计划行程在大同城西北的镇河堡测验火炮,不过由于高务实这厮私心作祟,对火炮的测验远不如昨日对火铳的测验来得严格,所以得出的结论是火炮勉强可用。 当然,高务实对于这种明显有放水迹象的测试也找好了理由——大炮造价远超火铳且配备不多,而眼下俺答大军压境,如果也如测试火铳一样进行耐久强度测试,万一出现大量大炮非战损性炸膛,就可能影响接下来的御敌之战,何其不美? 不过这次来镇河堡,对于高务实来说有另外的收获——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正经的大明边军模样。 在今天镇河堡一行以前,高务实第一次看见的“边军”是上次戚继光与他会面时带在身边的部队,但他知道那其实是戚继光从南方带过来的南军,也就是所谓的戚家军。第二次看见边军,则是昨天在大同城里看见的守城部队,他一开始以为大同的守城部队是马芳的嫡系,后来顺口问了一句才知道不是,大同城的守城部队只是卫所兵,一共两批:大同前卫和大同后卫。 换句话说,他前两次看到的军队,都不能代表“九边”边军的正常水平——前者太强,后者太弱。 高务实当时看见的戚家军,装备精良不说,精神面貌也很好,纪律就更不用说了。作为一个并不懂军伍的外行人,高务实觉得有这三点在,这支军队再怎么也不会很糟糕。 而昨天见到的大同前后卫就很让高务实皱眉,虽然因为王崇古已经发布战备命令,全部将士都已经处于警戒状态,但他们一个个仍然有些懒懒散散,明明应该是紧张有序的战前准备,很多人偏偏还跟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乱撞,再加上身上那些洗得泛白、打着补丁的鸳鸯战袄,整体看起来就让人觉得靠不住。 对此情形,高务实甚至还趁隙向马芳提出过疑问,结果马芳倒是淡定得很,告诉高务实说这群人的作用主要就是凑数,真正开战的时候,成败都看嫡系主力部队——嫡系主力一般有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总兵督标,另一部分就是武装家丁。 高务实对这种情况其实一直就不看好,他比较喜欢戚家军那样的模式:宁可兵少,但一定要精锐。 按照宣大这边的情况看,精锐有还是有,但只有总兵督标算是正经的大明“官军”,剩下占比很是不小的另一部分实际上是总兵的“半私军”。 对于高务实这种坚持唯制度论的人而言,显然戚继光的模式才是他希望大明拥有的,因为戚家军在原先的历史上就已经证明了一个最大的优势:大明的其他精锐部队,只要换个主将,战斗力可能就一落千丈,而戚家军则不同,无论换了谁去带他们,他们的战斗力都一如既往地靠谱! 这才是戚继光练兵成果的真正体现——这是一支靠着纪律、规定长期锻造而出的部队,主将的好坏只能影响这支部队的兵力投放的正确性,而并不影响这支部队本身的战斗力。 也就是说,一个好的主将能把这支部队用在合适的位置和时间节点上,而一个坏的主将可能会把他们用在无意义的位置和时间节点,但是无论主将好坏,这支部队本身的战斗力是没有变化的。 如果要按照后世的划分,这种表现的军队,其实已经拥有“近代化部队”的主要特征了。 高务实甚至可以肯定的说,如果全大明的军队全部都是戚家军这种,哪怕一件装备都不换,也足够轻松保家卫国,即便野猪皮崛起之后,也没有什么好蹦跶的。 原因说穿了很简单,一个正常的古代军队,战损超过百分之十,崩溃几乎就是必然现象,可是一支近代化军队,战损三成完全就是毛毛雨,甚至战损超过一半还能坚持作战的例子都比比皆是。 这其中的差距根本不以道理计,八里桥之战就明白无误的展示了这种差距。 不要说装备不如人就打不了仗,英国人自家记录的历史中,很多英国军官回忆说清军不怕跟他们对拼开枪,哪怕在双方互相开枪的时候清军被压着打,也很少会崩溃,但是只要英国龙虾兵发动刺刀冲锋,则清军几乎毫无例外的全都是立刻崩溃。 但是作为一个喜欢从制度上思考问题的人,高务实也很清楚戚家军模式要想推广到大明全国,难点不是执行戚家军的训练过程或者军中规条,而是在于更深层次的制度很难改革。 简单的说:卫所制度不改革,大明的军队永远不可能进入近代化。戚家军之所以从组建就强于卫所军,除了戚继光制定的选兵练兵制度有明显优势之外,还有一个优势就在于他们是招募兵员:打得好你就留,留下有远超普通人的薪酬和赏赐;打得差你就滚,滚回去继续挖矿种田一辈子没有出息。 甚至在高务实看来,戚家军这样的情况,都只能算是初级近代化军队,因为真正的近代化军队,还需要有譬如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之类的精神武器来武装头脑,要让士兵知道我是为谁而战! 抗日战争时期,国内有些军队战损高到几乎全军打光,却仍然死不撤退,他们难道是因为军饷高?他们是因为民族感情、爱国热情! 当然这一条,目前看来实在太遥远了一些,那需要在文化普及等各个方面长达至少一两代人的不断强化和努力,高务实甚至怀疑自己这辈子就算能改革得一帆风顺也未见得能看到那一天。 但是,至少戚家军这个水准,通过彻底改革卫所制度等各项军制,还是有机会实现的。 今天高务实所到的镇河堡,驻扎的部队正是马芳的总兵督标一部,人数倒也不多,五六百人的规模,这支大同总兵督标给高务实的感觉,跟他心里的预计相差不大——凶悍有余而纪律不足。 凶悍这种东西,看他们的神情和做派就能看得出来,而纪律也同样如此——直接面对马芳本人的时候,这群人显得还比较老实,但只要马芳一转身,那种吊儿郎当的感觉就连高务实这种自认“不知兵”的人看了也直皱眉。 第284章 奉旨观政(十二) 兵制上的事情,目前高务实还插不上嘴,甚至就连他惯用的通过说服高拱来推动都很困难,所以眼下对于宣大边军的现状,高务实只能默默地留意并记在心里,慢慢的思索将来的改革时机、改革方式乃至于改革步骤。 由于镇河堡离大同毕竟有大几十里路,因此虽然高务实今天的查验偷工减料了不少,但赶回大同仍然到了晚上。 今天大同城里只有黄孟宇、马芳和大同的那位程知府在,宣大总督王崇古和大同巡抚方逢时都陪同钦差正使程文去视察杀胡口边防去了,因此高务实以劳顿为由婉拒了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和大同知府的宴请之后,便老老实实在都司衙门休息,等待明日与把汉那吉的会晤。 由于把汉那吉要第二日中午左右才能抵达大同,因此次日上午高务实难得地睡了个懒觉,直到巳时一刻才满血复活一般爬了起来。 巳时三刻,高务实收到消息,把汉那吉已经进城,被黄孟宇和马芳暂时接待着,不过原计划安置把汉那吉的豪华别院已经准备好了,黄孟宇派人来请高务实先过去。 高务实昨天就告诉过黄孟宇等人,自己今天要和把汉那吉一起吃晚饭——吃饭当然是小事,主要是会晤。 黄孟宇等人早就猜到会是这个安排,所以告诉高务实说已经连宴席都安排好了,当然地点不能随意,就在安置把汉那吉的别院用餐。而且黄孟宇仍如两天前一样,十分知情识趣,表示除了高务实和他带的人之外,不会有外人打搅。 高务实不得不再一次感叹,聪明的宦官的确是侍候人的最佳选择。 黄孟宇和马芳提前接待把汉那吉主要是要了解情况,这是他们的工作,高务实当然不会干涉,不过这个时间差正好让高务实先赶去那座别院先看看是否合适——这其实就是个场面话,难道高务实还临时要求再给人家换个地方? 由于黄孟宇和马芳那边问话也颇要些时间,高务实甚至还有空在那别院提前享受一番,睡个午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未时,高务实才被下人叫醒,说黄镇守来了。 没过多久,高务实从房里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随黄孟宇一道走出书房穿过花厅来到花园。 这座别院其实是代王的产业,这次算是很给面子,竟然施舍让朝廷临时用用。这别院一进七重,第一重为门屋,过门楼依次为轿厅、大厅、女厅,女厅后是一个约占五亩地左右的花园。再接着是三进的上房,组成两个三合院,接着又是一座用骑楼连接的高敞宏大的四合院。以花园为隔,代王别院的前半部分是公务会客、宴聚堂会之所,后半部分是内眷家属居住之地。代王别院的书房有两个,一个在客厅之侧,三进五楹,是大书房。另一个在四合院内,与他的寝室相连,是小书房。 却说高务实从大书房里出来乍到花园,但觉阳光耀眼,幸而花木扶疏浓荫匝地,再加上时节临近中秋,因此并无热浪袭人。 黄孟宇把他领到花园右角山墙下——这山墙外乃是东厢楼下的甬道,这里有一个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砖地上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是游园时偶尔休憩之地。如今倚着墙角儿,用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有沙滤装置,此时有水珠渗出,如断线珍珠,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这些经沙过滤后的晶亮水珠,再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花瓷盆。 这套装置究竟作何用处,还得花费些笔墨来介绍:大约三月间,尚在江西任上、但得知要被升调广西巡抚的殷正茂,托押运贡品来京的官员,给高拱捎来了一罐密云龙茶。这密云龙茶产自江西南康县西三十五里的焦坑——是一块大约二三十亩地的地方。 自宋元丰年间把此茶列为内廷专供饮品之后,数百年来,此茶一直成为皇家贡品,声誉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后茶树新生芽为料,制成精细小团茶饼,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风干的菊花。由于产地狭小,每年产量不过百斤,最为上乘的极品玉云龙,大约只有五斤左右——按例都要如数贡进内府,外臣很难品尝得到。 但由于今年江西雨水适宜,清明密云龙茶多制出了两斤。督责此事的殷正茂便从中悄悄漏了两罐,一罐送给了张居正,另一罐则送给了决定提拔他的高拱。 不过高拱对于这些事情没有太多讲究,反倒是高务实对喝茶比较有兴趣——其实就是前世难得喝到纯正无污染的好茶,这一世有机会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 因此高务实就找高拱要了过来,拿到密云龙茶后,他当即烧水沏了一壶,滗掉茶乳,细品绿色茶汤,只觉得满嘴苦硬,久方回甜,茶味竟是一般。 后来问及御茶房专门给皇帝沏茶的司房,方知皇上品饮此茶,专用的是从玉泉山运来的泉水,而且那水得是打了之后立刻送来泡茶,中间不能多耽误。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无好水,沏出的茶汤必定就不是正味。 高大学士府平时喝的水倒也是买的玉泉山山泉水,但肯定没有这样的“时效性”,所以就差了。 知道了这层奥秘,高务实依旧把那只盛装密云龙茶用锡罐封了,想着有机会去玉泉山的时候,直接就着山泉水再行品尝。但他后来又想想,觉得应该不至于这么苛刻,他觉得但凡清冽山泉,应该都可以泡茶。 这回他来大同,想起来大同云冈石窟在后世有个龙头出泉水,便把这茶叶带了过来打算试试。 他记得古人有泉水去浊之法,只须架一竹笕,用沙过滤,泉水便复归于甘甜。高务实原本俗人一个,这一世却偶尔有附庸风雅的必要,遂同黄孟宇说了一说,打算在会晤把汉那吉的时候如法炮制。 现在站在竹笕旁,高务实躬身看了看滴入青花瓷盆的泉水,刚刚睡醒的迷蒙脸色微微有些舒展,于是转头对黄孟宇道:“有劳黄镇守费心了,我看这瓷盆里的水够上一壶了,你命人拿去烧好再沏上一壶密云龙。记住,烧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温火慢,泉水煮得透些。” 黄孟宇丝毫没有镇守太监架子,答应一声就走了,高务实独自一人在花园中蹀躞漫步,等待把汉那吉的到来。 第285章 奉旨观政(十三) 高务实做出这些准备当然不光是为了附庸风雅,或者即便真的是附庸风雅,也是有意这么做的,因为他马上要会见的这位大成台吉,就是右翼蒙古贵族之中最著名的亲明派,而且不光亲明,还哈明。 高务实手中掌握的关于把汉那吉的资料,远比朝廷多得多,他甚至知道把汉那吉在大板升城置办了一座明式院落,其中的主楼更是完全承袭大明风格的布置,除了为数不多的挂着几张毛皮和弓矢之外,那地方完全就是一位明朝雅士别院的格局。 这一类的小事,高务实知道得很多,因此他很清楚应该如何对待这位大成台吉——与后世中国的哈日哈韩小青年一样,这位大成台吉对大明无限向往,以至于认为大明的一切生活习惯都是高贵典雅的,在自己的生活中也下意识的模仿。 为了满足把汉那吉的这种向往,高务实特意选择了这所代王所有的豪华别院,并且把传承千年的中华茶道搬了出来,让把汉那吉加深这种“大明文明至高无上”的思维。 把汉那吉由于年纪小,并没有赶上当年的庚戍之变,也没有机会抵近见识大明京师的巨大和宏伟。甚至,即便是大同城,他也只是在城外遥遥见识过一两次,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他认可大同城的雄伟。 在把汉那吉眼中,拥有建造如此宏伟雄城的能力,简直不可想象。这位年轻的大成台吉甚至一度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蒙古人也能建造这样雄伟的城市,那又何必风餐露宿、逐水草而居呢? 正是由于这样的思维,在大板升城复建之后,他成为了第一个带头在大板升城内置办别院的蒙古高层贵族。不仅如此,他还几次请求自己的大汗爷爷,要求他把大板升城赐给自己所直领的部落——因为他希望常年住在城里的豪华楼阁之中,而不是住在他看来“简陋得无以复加”的毡帐里。 可惜,俺答汗觉得赵全等人还颇有利用价值,一直都没有答应下来,反倒是一克哈屯多次安慰他,说等他将来立下几个功勋,她自然会帮乖孙儿索要大板升城作为领地,这勉强安慰了“一心向明”的大成台吉。 今天,把汉那吉终于踏入了曾经在他眼中雄伟到根本不可能攻克的大同城,并且是在大名鼎鼎的大同总兵马兰溪的亲自迎接下,骑着高头大马堂而皇之地驶入这座城池。 中二小青年把汉那吉兴奋得差点忍不住高声大喊三声:“老子终于进来了!” 还好,身边面色威严的马总戎让他忍住了这种冲动——自家大汗爷爷在马总戎面前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把汉那吉虽然中二,但并不是蠢笨,自然对马芳有一种下意识的畏惧感。 接下来的一番接待和客气问话,并没有让把汉那吉有太多不适,唯一让他觉得有些不安的是,他的亲信仆从阿力哥被单独带去问话,而他也只能单独与四名大官交谈——宣大总督王崇古、大同巡抚方逢时、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以及镇守大同总兵官马芳。 幸好,这四位虽然都是大官,但与把汉那吉此前的担忧不同,他们似乎对自己毫无敌意。且不说前面三位看装扮就是文官的大员,一个个笑容可掬,与自己谈话时完全可以用“如沐春风”来形容,即便是凶威赫赫的马兰溪,今日也只是穿着一身打着麒麟补子的大红官服,而不是此前把汉那吉曾经在战阵上遥遥一瞥时那全副武装、威风煞气的模样。 受宠若惊的把汉那吉回答问题甚至都有些颠三倒四,但四位大员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在例行问话结束之后,那位面白无须的大官笑眯眯地表示,眼下大同城里有一位钦差大员“欲与大成台吉一晤”,客客气气地请他走一遭。 走肯定得走,自己带着三四十号人进了大同城,再傻的人也知道只能乖乖听话。 等到了代王别院,把汉那吉刚进院门,就感到一阵自惭形秽——自家在大板升城的别院在漠南绝对算得上豪华,可跟这里一比,简直就是乡下农居的水平! 直到此时,把汉那吉都不知道是谁要见他,但在他想来,既然是钦差,而且架子如此之大,连大同镇守太监都只能作为领路人带自己前来,到了院外居然还要派人通禀,那必然是朝中大佬无疑,因此心里也不禁有些紧张。 不多时,里头出来一人,笑呵呵地对黄镇守拱了拱手:“黄镇守,我家大少爷有请。” 黄镇守微微一笑,甚至还对这个传话的下人点头示意了一下,而把汉那吉却大吃一惊,看着眼前那人,瞪大眼睛问道:“曹天王,你怎么在这里?” 曹淦哈哈一笑,也朝他拱手一礼,道:“大成台吉,我家大少爷就在里头,在他面前您可千万别叫我什么‘曹天王’,要不然大少爷听了怪罪下来,曹某可是吃罪不起——您还是叫我曹淦或者曹掌柜的好。” “哦哦……”把汉那吉随意答应了一声,眼珠一转:“曹……掌柜,你家大少爷,我记得似乎是姓高?” 曹淦笑道:“大成台吉好记性,我家大少爷的确姓高,名讳非我区区家奴敢提,眼下乃是我大明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而他的伯父,正是我朝次揆高阁老、中玄公。” 大明朝的阁老,外国人来中国甚至能误以为“权势几乎不弱于皇帝”[无风注:利玛窦语。],把汉那吉当然知道“次揆”的意义,当下面色一变,下意识站直了身子,道:“原来如此,多谢曹掌柜提醒。”想了想又问道:“我见他应该用什么礼节?” 咦?蒙古人里头,有你这种自觉的人可不多呀! 黄孟宇黄镇守连忙表示:“台吉问得好,这一点我正要与台吉说明:高侍读此来,是以钦差身份而来,代表的是大明天子——台吉应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把汉那吉肃然起敬,正色道:“外臣明白,多谢镇守提醒。” 第286章 奉旨观政(十四) “外臣把汉那吉见过上国钦差,请大明皇帝圣安。” “圣躬安。台吉请起。” “谢陛下,愿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番礼仪完毕,高务实摆手示意撤去礼仪程设,然后上前扶起把汉那吉,笑着道:“我与台吉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台吉尊容,果然器宇轩昂,人中龙凤,如许年纪,便做出这般大事!以吾观之,蒙古英雄虽多,再无台吉这般有大智慧之人矣。” “不敢当,不敢当。”把汉那吉忙道:“外臣僻居远疆,粗鄙不文,哪里敢当钦差如此盛赞?倒是钦差年轻有为,垂髫之年便已是学士之尊,外臣心中之敬仰实在是无以言表。” 高务实一听便知道这厮把“假侍读学士”理解错误了,不过这事没什么好解释的,就让他误会更好。 于是高务实摆出一副当世大儒的派头,笑容可掬地道:“久闻台吉乃是蒙古少有的心慕王化之人,此番台吉南来,我朝上下俱感欣慰。” 把汉那吉叹了口气,道:“不怕钦差笑话,其实我虽一直希望大汗能与大明和好,但若非家中生变至此,也很难下定决心来投。” 高务实心里摇摇头,暗想:这小子说话还真是不怎么经过脑子,你都已经来了,难道不应该说自己是一心想要南来,只是此前实在苦无借口? 不过想归想,毕竟把汉那吉越是无城府就越是好忽悠,倒也不是坏事,当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微微笑着道:“台吉果然是实诚君子……”然后话锋一转,忽然道:“不过,台吉你方才说,你一直希望你祖父与我朝交好?” “是啊!”把汉那吉毫不犹豫地道:“此前我就经常和大汗说,跟大明打仗有什么用呢?大明亿兆子民,富有四海,雄兵足有百万。别说蒙古如今两翼分割,早已不复当年盛世,便是能重归一统,也定然不是大明的对手。既如此,何不遣使纳贡,双方互通有无?大明需要蒙古的马匹、皮货等物,蒙古更需要大明的粮食、布帛乃至铁锅等物。可惜,大汗虽然心动,却说大明不肯与我交易,即便交易,也限制太多,总是一时想和,一时想打。族中又有一些蠢货,总是贪图出兵劫掠的那点财货,以为与其做生意,还不如直接来取,实在是鼠目寸光!唉,我也是没有办法。” 高务实略感诧异,暗道:这厮虽然脑子直得不怎么会转弯,没想到大道理方面反而看得明白,就不知道这是他自己早有的想法,还是受谁影响而来的? 当下微笑着点头道:“台吉此言甚有见识,其实所谓明蒙百年仇怨,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怎及得今日之重?若蒙古都是台吉这般,双方恐怕早已罢兵言和,万里边疆之上,百业兴盛,子民安乐,哪会有眼下多事?” 把汉那吉点了点头,又叹了叹气。 高务实问道:“台吉方才说,贵汗一时想打,一时想和?恕我直言,若是继续这般下去,再过些年,贵汗即便想和,只怕也难了。” 把汉那吉怔了一怔,诧异道:“为何?” 高务实道:“贵部近年灾害连连,土默川各地受损严重,原本此前即便想要从私市买些马匹,即便汉人商队出了高价,也很难买到,但近年……台吉也知道,光是我家商队,曹掌柜从你们手里买走多少?这还只是一部分原因,贵部近年频繁遭灾,可察哈尔诸部却是兴旺繁盛,又得了朵颜三卫,其势已有复起之意……试问图们汗可容得下近在咫尺的令祖俺答汗继续不把他放在眼里?” 把汉那吉脸色变了变,却仍然道:“我部即便遭了些灾,却也不惧图们。” 高务实笑了笑,淡淡地道:“可是图们这些年在蓟辽可没有令祖俺答汗那么肆无忌惮呀……我朝内部,已经有不少声音,以为不如严格控制物资流入土默川,使你等所用日蹙,继而被察哈尔赶超,待察哈尔忍无可忍与你部动手,我大明再大军出塞,一举抵定大局……如此,土默川该如何处置?” 把汉那吉额头见汗,道:“这……我部虽这几年遭灾严重,可总不能一直遭灾吧?” 高务实哈哈一笑,神秘地道:“台吉恐怕要失望了,我朝京师里有一批大喇嘛已经做法推算过,贵部接下来几年,仍然会灾祸不断。” 把汉那吉大吃一惊:“大喇嘛们怎么说?” “无他,杀孽过甚罢了。”高务实双手合十:“我记得贵部也是黄教信徒,难道贵部喇嘛没有提醒过这一点么?” 把汉那吉这下子连背上都开始冷汗直流了,结结巴巴道:“有……是有的,而且我……我说要少打仗,多……做生意,也是大喇嘛们经常和我说的……不过萨满们却说不妨事。” 高务实心里嘿嘿直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不过高务实更清楚,“长生天”迟早要被佛祖干趴下,只是……佛祖动作不够快,所以他决定帮佛祖一把,加速搞定萨满教。 萨满教是北方通古斯语部落的原生宗教。萨满原指各个部落的巫师,他们没有共同的经典,也没有统一的组织,教义全凭巫师的天人沟通。 “长生天”,蒙古语里叫“孟和腾格里”,是蒙古萨满体系的核心,他具有主宰世间万物的能力。在蒙古族的不断发展中,“长生天”观念被不断丰富和完善,但却没有形成一个宗教所必须的经书。 相传蒙古萨满教有一本叫《呼和苏德尔》的经书,但是有个名叫郝伯格泰的巫师破坏了经书上的戒律,结果经书被弥勒佛给收回去了。 看到这里可能很多人会纳闷,弥勒佛是佛教人物,怎么可能出现在萨满教之中呢?这就要牵扯到佛教与萨满教之间的斗争了。 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国后,萨满教因此也走向鼎盛,甚至可以左右朝政。“成吉思汗”就是当时蒙古萨满教领袖阔阔出·帖卜·腾格里赐予铁木真的。 权力就像鸦片一样,阔阔出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仍不满足,渐渐有了控制蒙古皇室的念头。他经常假借长生天的名义,挑拨成吉思汗兄弟感情,最后终于被成吉思汗察觉,借口“天不爱他”将其处死。 从此以后,萨满教在失去了超然的地位,同时随着帝国版图的不断扩大,成吉思汗敏锐地意识到他需要更高级的宗教为统治服务,所以蒙古帝国允许不同宗教平等发展,以吸取先进文化。 铁木真的包容心态为蒙古族接触各种宗教提供了可能。成吉思汗死后,蒙古帝国随之解体。他的子孙们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不同的宗教。西亚和中亚的汗国纷纷改信绿(河蟹)教。 忽必烈在六盘山与年轻的藏族高僧八思巴会晤后,藏传佛教,即喇嘛教便以“御教”的身份,流传于蒙古贵族之间。然而元朝灭亡后,明朝断绝了藏蒙的联系,喇嘛教渐渐淡出草原。 怎么能淡出呢?高侍读强烈需要喇嘛教再入蒙古! 第287章 奉旨观政(十五) 高务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话题往喇嘛身上带呢? 因为喇嘛教是高务实“驯狼为犬”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俺答汗这一代就是最为关键的时间节点!甚至,要不是因为把汉那吉这一次的事,俺答汗可能已经开始他的改教计划了。 俺答汗一生征战南北,不仅南下牧过马,还去西边吹过风,把汉那吉这次南投前,俺答的大军都已经往青海去了,只是因为孙子这么一闹,才不得不改变计划,回师丰州川。 历史上,俺答为了更好的控制青海,并将实力深入西藏,在和大明的通贡完全达成之后,俺答汗便再次拾起西征计划,前往青海,在仰华寺与藏区喇嘛领袖索南嘉措会晤,宣布蒙古人全面皈依喇嘛教——当然蒙古左翼那边他管不着。 由于喇嘛教吸收了萨满教的许多教义,在传播中没有遇到强烈抵抗。而且因为喇嘛教反对萨满教的殉葬、血祭和牲祭等消耗大量财富的祭祀仪式,大幅度提高了牧民的生活水平,所以迅速在牧区传播开来。 喇嘛教在传播过程中,最大的对手当然是是萨满教,于是出现佛爷收走了萨满经书的故事——在牧区关于喇嘛与萨满斗法的故事还有很多。 但是高务实当然没有如此好心好意,单纯为了提高牧民生活水平就支持喇嘛教取代萨满教,他支持喇嘛教的原因是他知道喇嘛教对于蒙古来说,完全是“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喇嘛教在初期确实为蒙古的经济和文化发展做出巨大贡献,在佛爷们的帮助下,蒙古人有了自己的文字,与明朝不再剑拔弩张,边境贸易也如火如荼。 然而随着佛教的兴盛,成吉思汗时代所最后遗留下来的朴素、尚武之风日渐消弭,底层人民将希望寄托与虚无缥缈的来世,王公贵族则是倾其所有以换取来世幸福,特别是进藏熬茶,致使大量财富流入喇嘛之手。 财富畸形分配,僧侣不事劳作、不交赋税的代价就是蒙古再也无力与明朝、清朝一争高下,还因为青年男子都向往成为喇嘛,致使人口急剧减少——当然明朝比清朝还是仁慈了很多,没有像清朝一样,坚持两百多年在蒙古搞“减丁”。 嗯,高务实虽然一直认为清朝是渣渣,但不得不说这个政策还是很有想法的,只不过野猪皮就是野猪皮,动作实在是太简单粗暴了,所以仁慈宽厚的高侍读早已计划好,在将来用一些更柔和、更冠冕堂皇的手段来做这个“减丁”工作。 目的就是这样一个目的,至于为何要跟把汉那吉提前说起喇嘛教,则是由于历史上俺答被把汉那吉这次闹出的事情一耽误就是接近十年,直到万历六年,他才认定右翼蒙古和大明的通贡与和平取得了圆满成功,这才抽出时间前往青海。 这太久了! 高侍读这样一个乐于助人、做好事不留名的谦谦君子,怎么能够容忍蒙古人民享受佛光普照的时间往后推这么久呢? 挥刀自宫这种事情,动作一定要快!犹犹豫豫的像什么话,到底切是不切啊? 至于高务实提到京师的大喇嘛们,这个也不是瞎说。别看大明在高务实眼里,内部的问题简直多如牛毛,再这么搞下去,几十年后就得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可是大明周边的国家却没有哪一家敢小看这个中华天朝。 尤其是中原王朝历来讲究传教自由,只要教义看起来是劝人向善而不是打着宗教幌子别有居心,中华文明就从来不会简单粗暴的说不,因此喇嘛教在大明也有很多高僧,尤其是在京师,更是不少。俺答汗在嘉靖时期请求通贡的时候,就曾专门提出请大明派出喇嘛教高僧前往蒙古传教,还希望大明能给他们印制一批经文,只是很显然,被嘉靖拒绝了。 这可真是……高务实想想都觉得蛋疼。 高务实作为一个红朝小干部,一贯极为认可红朝太祖的一句话:政治就是把我们的人越搞越多,把敌人的人越搞越少。 怎么搞?敌人全都杀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历史上挑战全世界的人有几个得了善终的?战争说到底只能是为政治服务的一种手段,如果能不打仗就解决问题,当然不打仗更好。 这就好比三大战役之平津战役的时候,四野和华北军区联手,百万大军拿下平津根本没有什么难度,但为何还是要争取和平解决?就是这个道理——可以,但是没必要。 蒙古问题也是一样,踏踏实实改革内部、调整财政、发展军工、整编新军……这一切都干完干好,将来摆出定装弹燧发枪组成的空心方阵,当然也能平定蒙古,这叫“可以”。 然而这样平定蒙古,平定了之后还得守备,还得派兵驻扎,还得自己出钱出力在草原上建城筑堡,完事还要担心蒙古人造反。那为什么不直接软硬兼施,先让蒙古人认识到大明军力强大不是他们所能反抗,同时跟着大明却可以吃香喝辣,不用再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一碰见白灾黑灾就是大面积牧畜冻毙、牧民饿死?再顺势加以宗教文化等方面的控制,这群当年的饿狼迟早不就得成为大明在北疆的守户之犬,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之后干脆跟大明融入一体、不分彼此? 中国为什么能发明“自古以来”这一神器?因为自古以来跟中国打生打死的很多国家和民族,最终全变成中国的一部分了! 他们不光是国土变成了中国的一部分,连带他们整个民族都被“中华民族”给同化掉了! 所以,可以打,但没必要执着于打。 高务实秉持着这个观点,对把汉那吉谆谆善诱:“萨满祭师们所为,全凭个人好恶,哪及得上大喇嘛们的智慧?况且,这些祭师动辄要求杀伤大量牲畜来祭祀、祷告、做法,每年因此要平白无故杀掉多少牛羊?台吉你算一算,若是没有这些萨满,你们的灾情虽然仍是严峻,但还会饿死那么多人吗?”高务实说到这里,长叹一声,用一种悲悯天人的声音道:“这饿死的人,可都是大汗的子民,甚至是台吉你的子民呀!” 把汉那吉有些失神,喃喃道:“是啊,牧民都饿死了,谁帮我养牛羊呢?” 第288章 奉旨观政(十六) 尊贵的右翼蒙古大成台吉殿下看起来觉悟比较有限,其关注的范围没有扩大到全蒙古,更没有把思想层次提高到关注全蒙古人民的福祉上去,而是仅限于担忧自己所领的部落,或者更确切的说……他只关心自己的财产。 当然,通情达理的高侍读对此深表理解,不仅理解,还十分满意,详细的为他阐述了萨满教的邪恶和喇嘛教的仁慈。只是鉴于高侍读无论前世今生,对这两教的了解都粗浅不堪,甚至可能连皮毛都没摸着,所以说来说去也只是围绕一个中心:信萨满必然破产,信佛祖方能发家! 大成台吉对萨满教当然知之甚详,对喇嘛教也有些了解,根据他的对比思考,他觉得信佛祖是不是能发家不好说,但信萨满似乎真的可能破产。 尤其是既然明人京师里的大喇嘛们都推算出今后几年土默川还要灾害不断,在这种情况下还信萨满,动不动就大肆宰牛杀羊祈求长生天,只怕等长生天有回应的时候,自家牛羊早就全没了。 虽说自己现在已经投了大明,但他下意识里还是把自己当做一位蒙古台吉,不禁问道:“真的是因为杀孽太甚,所以土默川才会灾害频发么?” 高务实面色镇定,微笑着反问道:“台吉难道没有发现,随着大汗出兵越来越频繁,土默川的灾害也越来越频繁了么?” 把汉那吉果然变了脸色,喃喃道:“是啊……好像的确如此。” 高务实露出“那是当然”的表情,微笑着不再说话。 不过,他心里的想法却是:废话,正是因为灾害频繁,你那大汗爷爷才不得不频繁出兵劫掠。这点逆向思维都不懂,可见你这种人就适合站在风口起飞,为汉蒙两族人民的友好互助甚至民族团结做出应有的贡献…… 其实高务实根本不知道京师的大喇嘛们有没有说过土默川将来数年还会继续遭灾,反正把汉那吉也没本事去求证,那还不是任他怎么胡说八道都没关系? 不过他也的确不是随口胡说,还是有一定的判断理由的。按照他的思路推断,历史上俺答封贡结束之后,明蒙关系明显缓和,边疆数十年无战事,双边贸易很快兴旺起来,明蒙双方都在贸易交往中获得了大量利益,是非常明显的优势互补。 可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俺答出兵青海仍然拖到万历六年才得以成行,可见土默川内部一定有事拖住了俺答,可是历史上也没有记载说他们内部矛盾大到俺答都压不下去,那么几乎就只有一种可能:土默川接下去几年仍然灾害连年,以至于俺答不得不留在丰州川坐镇。 所以,高务实不怕这个牛皮会吹破。 成功的给把汉那吉灌输了“和气生财”的先进思想之后,高务实就招了招手,把代王留在这别院中的侍茶侍女招来,开始给历来向往大明文化的把汉那吉展示中华茶道。 那精致的茶具、繁复的步骤、优美的动作、详尽的解说,随着一杯杯散发出沁人心脾茶香的茶水呈现眼前,把汉那吉看得心情激动,身体似乎都有些发颤,只觉得自己的品味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甚至连灵魂都升华了不少。 可惜这些都是代王府的侍茶侍女所包办,高侍读虽然在自己一些属下心目中几乎无所不能,但毕竟不是真的无所不能,至少茶道这一块,他就差不多是个门外汉,仅有的一点茶道知识还是这辈子学来的——他的便宜母亲张氏出身豪富之家,而作为这个时代的女子,又不必读太多的书,对于茶道这一类陶冶情操的事情自然就比较精通了——不要以为古人的大家闺秀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天天坐在家里发呆,那是误会。 她们照样有她们的活动,琴棋书画、茶道园艺、刺绣织锦等等等等,不仅高雅清贵,而且本就都是些费时的活,打发时间那是太容易了,更何况古人也是好“打牌”的,譬如李清照就是个中翘楚。 品茶只是高侍读糖衣炮弹的一个缩影,大公无私的高侍读甚至破天荒的自掏腰包让曹淦等人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给把汉那吉安排了丰富的娱乐活动,目的不用多说。不过鉴于自己年纪摆在这里,“斗鸡走狗轻薄儿”又不是他敢追求的生活,所以究竟有哪些活动,高侍读没有细问,反正曹淦他们这些老江湖自然会处理妥当。 顶着钦差副使和大成台吉忠实好友双重身份的高侍读除了向把汉那吉充分展现“大明人的美好生活”之外,还向把汉那吉悄悄透露朝廷对他必有厚赏,以安其心。当然,还要夹带一些高侍读自己的私货…… 直到傍晚时分,宾主尽欢之后,高侍读才离开了代王别院,正要赶回钦差行辕,却见黄孟宇黄镇守带着人匆匆赶来,脸色有些难看,老远就把高务实叫住。 走近之后,高务实便问:“黄镇守何事这般急切?” 黄孟宇挥手把自己身边的随从斥退到一边,目视高务实身边的曹淦,有些犹豫。 高务实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笑了笑,道:“无妨,黄镇守有事但请直言。” 曹淦听了,腰杆子立刻挺得笔直,瞧那模样就仿佛受阅官兵一般。 黄镇守不敢质疑这位被京师某些人暗地里称作“小阁老”的太子伴读,只好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刚才收到的消息,北虏已经出兵,丰州川十余万铁骑倾巢而出,兵分三路而来,俺答亲率主力约五六万人马直扑大同北部重要关口德胜堡!” 高务实眼皮一跳,问道:“德胜堡那边是何人镇守?现有兵力几何?王鉴川、方金湖二公可有什么决断?马兰溪公又有什么应对?” 黄镇守虽然长相平平,但看来的确不是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废物镇守,听了高务实的话,立刻回答道:“好教高侍读知晓,德胜堡乃是我大同北部门户之一,如今德胜堡的守将乃是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此人乃是马总戎义子,本是归化蒙古人,随马总戎征战多年,三年前积功至参将,由马总戎保荐出任现职。” “德胜堡本堡兵力约莫两千余众,不到三千,但都是马总戎带了多年的老部下,据城死守的话,只要俺答不发疯,应该问题不大。” 高务实长于战略,对于这种“古代守城战”的了解基本来源于三国演义之类严重与现实脱节的书籍,因此不敢保证自己的判断,闻言下意识问道:“什么叫只要俺答不发疯?黄镇守可否说得明白些?” 黄孟宇解释道:“呃,奴婢的意思是说,俺答大军兵力充足,如果非要拿人命硬填的话,德胜堡恐怕还是有些麻烦的,只是俺答历来不肯与我打这等攻坚战,所以……” 第289章 可战方和(一) “朔风渐冷,流云飞万里之天;草色初黄,骏马驰百战之地。登高长望,目莽荒如江南;凭楼远眺,逐蛮夷于漠北。虏骑虽至,士民不惊;天兵既往,贼寇何宁?封狼居胥,昔霍骠骑之旧勋;莲堡追凶,今马总戎之新功。所赖圣君垂拱,众正盈朝……”[无风注:“莲堡追凶”是指嘉靖四十五年马芳在万全右卫之战中所立下的大功,该处名为马莲堡。] “高侍读,我的高侍读啊,您可真是好雅兴!”黄孟宇带着一堆盔明甲亮的将校匆匆跑来,见高务实站在德胜堡的城楼上,远远望着堡外边墙以北那绵延十余里的土默川大军营寨,居然还逸兴遄飞在作赋,真是又急又气。 他见高务实闻言已经收声回望,赶紧满脸焦虑地上前,对这位不知死活的钦差副使说道:“高侍读,俺答虏酋十万铁骑压境,这德胜堡虽然去年加固了一回,勉强还算坚固,可毕竟堡里只有两千多兵,您说您这等身份,何必来这种鬼地方?您要实在不放心,叫俺老黄来守着也就是了,左右俺老黄是大同镇守,就算死在这儿,也算是死得其所……” “黄镇守忠义,本钦差定会转告陛下、殿下。”高务实露出微笑:“不过,为了配合鉴川公之战略和马总戎之决策,这德胜堡总得要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牌面人物,才能吸引俺答贼酋不至于弃围而走。黄镇守虽然职重位尊,毕竟不如我有个钦差头衔,这德胜堡诱敌之事,还是我亲来更加稳妥一些。” “道理俺老黄都懂,只是兵凶战危,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老黄……”黄孟宇的一张脸已经完全变成苦瓜模样,后面的话也不必说了,言下之意无非是你高侍读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人家王崇古、方逢时是文官,脑袋多半不会有事;马芳虽然是武臣,但多少年的功劳摆在那里,眼下北军之中似乎也找不出能替代他的人,估计也不大可能会丢了老命。 可是我老黄不同啊!我老黄说到底,不过是皇帝家奴,而您呢,不光是高阁老的侄儿、太子殿下的伴读,现在甚至还顶着钦差头衔,您要是在这儿出了事,我老黄这颗脑袋那才真是铁定保不住了啊! 当着黄孟宇背后一溜的将校军官,高务实自然不好说自家在山西境内的八百骑丁全部集中到了这德胜堡中,个人安危是不会有问题的。 这话还真是高务实的心里话,要知道虽然德胜堡当面的俺答主力起码也有五六万,但德胜堡是在长城边关,又不会被俺答包围,如果真是事有不谐,这一人双马的八百骑丁,再怎么也能把自己救出去逃命。 高侍读可能是穿越客里头比较丢人现眼的那一种,他对于自己的正经战争指挥艺术毫无信心,眼下这档子事又是原先历史中没有的,所以他自从毛遂自荐接下诱敌任务之后,做的准备十成里头倒有九成是万一情况不对如何跑路,丝毫没有穿越客力挽狂澜、大杀四方的雄心壮志。 不过高侍读给自己找的借口还是比较充足的:我一个行政人员,干点萧何的买卖无可厚非,你不能指望我把韩信的活也抢过来干了啊!我要是有那个本事,穿越来隆万之交岂不是走错片场?我得去崇祯朝剿流寇、灭后金才对啊! 虽然高侍读当年玩过许多策略游戏,“指挥作战”似乎也还行,但他深知游戏毕竟是游戏,游戏就算败了,无非就是“大侠请从新来过”,可正儿八经带兵打仗就不同了,一个弄不好,那可是真要人头落地的! 鬼知道自己到底是霍去病还是赵括? 就算要找机会自己给自己来个“摸底考试”,那也不能是三千对六万这种场合吧?如此画面之下,还是戚继光、马芳这类人物比较适合出场,他高侍读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老老实实预防万一才是正理。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逃跑计划被高侍读再三研究,觉得实在已经万无一失了,他又怎敢跑来城楼上卖弄风骚,搞什么登高作赋? 当然,他的逃命计划虽然准备的十足充分,但毕竟不是为了逃命而来,所以正事还是要办的。只是高侍读这个钦差副使原本只是来观政,并没有插手军务的权力,所以此刻他也不好指派守军做这做那,只是微笑着岔开话题:“黄镇守、马参将,德胜堡的防务眼下可备万全否?” 黄镇守虽然本职工作干得不错,但毕竟监军才是他的本职,领兵作战却并不是,所以听高务实这一问,他也只是转头目视高务实口中的这位马参将。 马参将就是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一个典型的蒙古族大明边将,脸盘子圆圆的,膀大腰圆还有点罗圈腿。 不过这里要解释一下,中国古代的将领,从记载上看很多似乎都有“腰圆”这个特征,甚至民间给他们立的塑像也没有哪一个是所谓“猿臂蜂腰”的型男,而后世人看见“腰圆”就以为是胖,其实不然。 这里的腰圆只是单纯的形状描述,并不是身材特征描述,也就是说这个人的腰身光看起来就显得很有力。按照后世截拳道宗师龙哥的意思,练武这种事,腰力一定要足,一个人架势练得再好,其他部位练得再强,如果腰力不足,就全是摆设,必须“腰马合一”才是正途。 按照高务实所见,无论是戚继光、马芳还是这位马芳的义子马巍马参将,都有这个特征——腰身浑圆而不累赘,犹如殿中梁柱一般。 梁柱,哦不,马参将见高钦差和黄镇守同时目视自己,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朝他二人拱手道:“回钦差、镇守,德胜堡虽然兵力不多,但几乎都是经年老兵,出城杀贼固然不可,据城坚守却足称稳妥。更何况,王鉴川公在得知把汉那吉请降之后第一时间就送来了大量守城物资,又调拨了一批粮草和犒赏银子,眼下总戎也只要求我等固守,末将以为当可无虞。” 第290章 可战方和(二) 大明历来有两套监军体系,一套是中官监军,也就是太监监军,另一套则是文官监军,多半是由监察御史担任。 不过监军的下派并不是如后世红朝军队的政委、指导员制度一样,一直下派到最基层,而是通常只在较高层面派置监军,略低一些的层面,则是可能派,也可能不派。 尤其是文官监军,由于通常由监察御史担任,而监察御史在地方一般而言即是巡按,是一个级别虽低但实权很重,甚至连总督、巡抚都不得不给几分面子的重要职务,所以文官监军很难下派到总兵以下。 具体到德胜堡这里,按照其级别,文官监军显然不会来,负责监督此地的文官乃是其上级兵备道——正式官名叫做“分守冀北管大同东西二路副使”。 但德胜堡好歹也是有分守参将常驻的,中官监军按理说可以派到这一级,更何况按照德胜堡位置十分重要,与其相似的地方多半都安排了监军。 可是,实际上德胜堡平日里是没有安排监军的,不仅没有文官监军,甚至连监军太监都没有派。 这其中的道理说来好笑,德胜堡没有派置监军的原因,竟然是因为马巍乃是蒙古族人,无须监军。 大明与蒙古打了两百年了,蒙古人到大明为将居然不需要监军? 但德胜堡这里,还真是如此。因为跑到大明来从军的蒙古人几乎全是部落战争失败的南逃之人,这些人一来本就已经无家可归,只能把大明当做最后的避风港,二来蒙古人和汉人其实都一样,对于当了“汉奸”的同胞格外痛恨,断然没有准许他们曲线救国的道理——康麻子把吴三桂逼反的时候吴老汉奸不也打出过民族大旗么,有用吗?你都当过汉奸了,信誉值完全是负数好吗?这种人说的话,人家连一个标点都不带相信的。 所以大明对这些蒙古族的将领反而特别放心,根本不担心他们有造反、投敌之类举动,而太监监军又主要管这一块,那很显然,既然马参将守德胜堡,德胜堡就不用派太监监军了。 不过,没有监军的德胜堡眼下实际上有了监军,而且一来就两个:高务实和黄孟宇。 高务实是因为赞成王崇古的计划,主动请缨来德胜堡诱敌的,而黄孟宇本来不必来,他纯粹是为了向京师表忠心,非要屁颠屁颠跟着高钦差前来德胜堡吃沙的。 这一来就苦了马巍这位马兰溪的义子,本来好端端的在德胜堡干得有滋有味,听到俺答再丰州川集结大军的时候,他还盘算着这次固守成功又能累积不少军功,有生之年没准也能混个总戎干干,结果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莫名其妙的就来了两个根本得罪不起的监军大老爷,真是叫人头大如斗。 黄镇守来也就罢了,毕竟人家是大同镇守太监,他要是觉得德胜堡边防不稳,非要前来坐镇,谁也说不得他。可是你高钦差你好好的太子伴读不当,跑来大同吹风沙也就罢了,还跑到德胜堡这种小地方来干啥啊? 马参将心里腹诽王崇古:鉴川公也是心大,这位小爷什么出身,您老是不知道还是咋的?小阁老啊!别说失陷敌手了,那情况我马某人连想都不敢想,就算他只是被俺答的大军给吓着了,就我马某人这细胳膊细腿的,怕是也吃罪不起啊! 而且马巍还特别担心一点,就是这位小爷的靠山实在太硬了,万一他自己不知好歹,非要胡乱插手德胜堡军务……瞧黄镇守这副舔狗模样,指望他会去制止那纯属痴人说梦,到时候自己一个打了十几年仗的将军,难道要听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屁孩子瞎指挥?想想都要气死了。 幸好这位小阁老似乎对军务兴趣不大,到了德胜堡之后,一门心思只是关注守城物资是否调配妥当、士兵心态是否调整到位、百姓安置是否处置得宜之类的事情,而没有如想象中一般脑子抽风非要出关作战,甚至对军队的布防和调度都只是随口问了问,没有强令自己做出莫名其妙的更改。 但这一次高务实却问得详细了些,包括兵力部署、兵种组成、物资分配等等,全都仔细询问。 马巍将军一开始还没怎么在意,但越答到后来越感觉不对劲,甚至开始额头见汗。其实他倒也不是被高务实问得答不上来,而是高务实太喜欢问:“嗯……可是,为何如此?” 马参将能一路靠着战功打出今天的地位,当然不是草包,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很严重:他是马芳的亲信骑兵家丁出身,打出今日地位主要靠的是骑兵奔袭、冲杀等,而不是守城。 想想就知道,他一个蒙古人在大明为将,不靠骑射混饭,难道还去跟明军中的汉将们比守城、比火器? 所以对于守城而言,马参将只是个二把刀,被高务实不耻下问到每一个垛口安排几名士卒、每个士卒各有什么样的分工、每人携带多少箭矢或者火药及弹丸、该垛口配备的其他物资多少、为何如此配备等等……天可怜见,马参将自己也不知道啊! 正在马巍被问得满头大汗,回答越来越慢,眼见得就要张嘴结舌的时候,从他身后站出一人,朝高务实抱拳一礼道:“钦差勿怪,对面虏营似有异动,马将军有巡防之职,须得及早做出安排……钦差若要细问这些守城事宜,不妨向末将提问,这些具体的守城事务大多是末将安排的,由末将回答可能更合适一些。” 高务实听得微微惊奇,转头朝他望去,发现这员将领甚是年轻,约莫只有二十来岁,甚至未曾蓄须,看起来朝气蓬勃。 此人这么一打岔,马巍将军如释重负,连忙就驴下坡,匆匆道:“麻守备说得极是!高侍读,末将先去巡查一番,待会……” “去吧,去吧,守城要紧。”高务实仿佛没有看出任何猫腻,和善地同意了他的说法。 马巍松了口气,朝高务实和黄孟宇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高务实看着那员小将,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现居何职?” “钦差客气了。”那小将恭恭敬敬道:“末将免贵姓麻,贱名一个贵字,现任德胜堡守备。” 第291章 可战方和(三) 麻贵? 高务实闻言怔了一怔,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年轻小将,心中暗道:我只怕真是穿越错了时代,就我这种遇见猛将兄的概率,去别院能遇到刘綎,来大同就碰见麻贵……实在应该穿越到东汉末年,别的且不去说,至少收集一堆谋臣名将肯定很是有戏。 不过明史中对麻贵的记载比较不精确,似乎是从隆庆末年才开始,当时他已经做了分守新平堡参将,而到了万历初年,这位小将便已经混到了大同副总兵的高位,可见的确人才难得。 当然正常来说,一个朝代除了开国时期和亡国时期之外,在寻常年景能够平步青云,也肯定不仅仅是人才难得这一个原因,麻贵的老爹麻禄在嘉靖中期就已经是大同几个参将之一,曾经随着镇帅刘汉突袭板升城大获成功,由是积功转迁为宣府副总兵。 而从整个麻氏家族来看,那更是人才济济。众所周知,在晚明时期,一般人心目中第一个打响名头的所谓“将门”,大概就是以李成梁、李如松父子所代表的铁岭李氏,然而事实上,时人一贯拿来与辽东铁岭李氏相提并论的则是宣大麻氏,乃有“东李西麻”之说。 明代右玉籍武将共有八十三名,其中光是“麻家将”一门就有三十三人之多,占了总数的将近四成。并且在麻贵前后五代之中,代代都有一品大员,他们分别是麻全、麻政、麻禄、麻贵、麻承宗。 反正简单点说就是:麻家乃是宣大军事世家。 麻贵现在的职务虽然不高,只是德胜堡守备,但他挂的衔倒也不算很低,已经到了都指挥佥事。 这个情况大致相当于后世的某个正处级干部被明确为享受副厅级待遇,或者某个正厅级干部被明确为享受副省级待遇之类。以麻贵这个年纪,之所以有这种待遇,肯定是跟他的出身有关。 高务实脑子里把麻贵的资料简单的过了一遍,然后眼珠一转,假意思索着问道:“右玉麻禄麻总戎与将军你……” “正是家严。”麻贵应道。 “哦……”高务实露出职业化的“亲切的笑容”,道:“原来是将门虎子,不知将军可有带着麻家‘达兵’?” 麻贵被这一问,倒是有些惊诧,下意识反问了一句:“钦差也听过‘达兵’的名头?” 高务实面带微笑,道:“久闻麻家家丁号为‘达兵’,其中多有蒙古、回回等族敢战之人,攻如破竹,守若金汤,将军此番若也带着他们,想必我在这德胜堡里,即便面对北虏大军,也能睡得踏实不少。” “钦差过奖了。”麻贵不卑不亢地道:“自家父乞休之后,达兵由末将和末将兄弟麻锦分领,各得约五六百人。末将这边此次带了三百,正在德胜堡中,充作守备中标督兵之用。” 所谓主将的中标督兵,一般就是指家丁亲兵,属于主将的直属嫡系部队,通常也是待遇最好、战力最强的部队。 高务实听说他带着三百麻家军,顿时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得到了更好的保障,很是欣慰地说了两句客气话。 其实说起来,高务实自己的家丁骑兵从人员素质上来说未见得不如麻家军,毕竟原先底子就还不错,又得到过戚继光和马芳这两大名将的指点和整训。只是,高务实觉得自家家丁至少有两点,现在肯定及不上麻家军这样的家丁私兵。 首先第一点,麻家是军事世家,他家的家丁是被朝廷承认的正规部队,可以配备任意武器和装备;而高务实出身文官家族,家中长辈或者他自己,现在也都不是在边地为官,其家丁护卫即便也拥有一定的武装,可再怎么说也不能穿正规军的盔甲、拿朝廷禁止民间拥有的火器。 盔甲这方面高务实还算想得开,但不能使用火器这一条却一直是让高务实很不爽的一点,因为他不太懂冷兵器战法,但对于火器的应用却还多少有点自信,不能用火器也就无形中降低了高家武装家丁的战斗力。 至于第二点嘛,就是麻家家丁的正规作战经验肯定远超高家家丁,因为前者不仅是正规军,而且是正规军里的中坚力量。再加上麻家作为军事世家,数代人一直带着麻家军在打仗,这种经验可不是光靠训练就能得来的。 虽然高务实的家丁护卫队近来也有了一些战斗经验,尤其是骑丁这一块,这几个月在漠南也干了几次大小不一的仗,但最大规模也就是几百人对千余人左右,跟麻家军相比当然不够看。 眼下德胜堡内,高务实麾下家丁约摸八百左右,而且是奢侈的一人双骑。麻贵的“达兵”只有三百,装备如何高务实不太清楚,有没有做到一人双骑也不好说。可高务实还是觉得,如果自己麾下这八百骑丁现在能跟麻贵的三百达兵打个平手,那他就已经非常满意了。 高务实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赶紧推动军工私营化试点,要不然我上哪找突破口给自家家丁装备火器?没有火器,我的那点半吊子军事知识只怕连一成都发挥不出来,太憋屈了! 麻贵既然是德胜堡守备,德胜堡的布防又多是出自他的手笔,在给高务实详细解释防务布置之时果然就比马巍来得更合适,高务实问的问题虽然琐碎,他也都能一一解释明白。 不过高务实听来听去,却发现一个让他有些诧异不解的事,那就是麻贵的布防安排似乎没有考虑过俺答蚁附强攻这个可能。 当他向麻贵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麻贵摇了摇头,道:“俺答这么多年来,蚁附攻城这种做法用得极少极少,一来是伤亡太大,他承受不了,否则内部可能不稳;二来蚁附攻城需要打造攻城器械,而蒙古人对此不是太擅长,虽然末将也不能说他们一定不会打造,但制作速度必然不快,况且一旦打造了攻城器械,他们蒙古骑兵的速度优势也就相当于自行放弃了;三来……末将觉得俺答此来,炫耀武力的因素比较大,真让他强攻长城关隘,他恐怕不会做这种傻事。” 第292章 可战方和(四) 大同边关面临的是俺答大军压境,王崇古、方逢时没有完全采取历史上原本的坚决固守策略,而是在与马芳及程文、高务实两位钦差商议之后,又征得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认可,在坚决固守的先决条件下,以钦差副使高务实为饵前往俺答中军主力当面的德胜堡诱敌,同时命马芳集中宣、大并山西三镇精锐骑兵,寻找战机出关一击。 原本明军宣府、大同、山西三镇之骑兵,真正可堪一战者,总数其实只有三万出头,而其中可称精锐并方便抽调者,又只有不到其中一半,仔细一算,居然只有一万三千上下。 所幸今年以来,高务实通过控制和扩大曹淦百里峡走私集团,向宣大二镇提供了两千三百多匹年口合适、体魄强健的战马,弥补了这几年因为马市封闭,宣大战马储备日益枯竭的损失,最终在马芳的精心调度之下,总算凑齐了一万五千左右的精锐骑兵随他出征。 此前在大同城中,大同四巨头外加两位钦差经过仔细商讨,决定对马芳出兵不做明确的战役目标决定,只通过了一项大致方向的决议:马芳所领精骑不与俺答中军主力交战,而是移军右翼——也就是俺答三路大军的左翼——针对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所帅约两万余蒙古骑兵进行打击。 由于与会六人全是所谓“主和派”,因此大家对马芳此去的战术目标也看得很开,既不要求马芳一定要击溃辛爱所部,也不要求马芳必须达到什么样斩杀数目,甚至高务实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马芳说:“兰溪公此战只需让辛爱吃些亏即可,可千万莫要杀得兴起,把辛爱给临阵斩杀或者俘虏了,那样的话,咱们朝廷里面一定又会有人跟打了鸡血似的,觉得北虏不过尔尔,何必言和,那就反而不美了。” 马芳知道高务实这话虽然看似吹捧,但其实也是叮嘱,他马大帅一贯是很能理解朝中真实意图的聪明人,当然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阵斩辛爱固然是大功,可是斩了辛爱或者俘虏辛爱之后的麻烦,马大帅比高务实只怕还更清楚。 宣大山西三镇的实际情况,马大帅心里跟明镜似的,正常防守尚嫌不足,要是惹恼了俺答,再次来个不计伤亡的大举入寇,虽然未见得会再闹一次庚戍之变,但也肯定闹得边关告急、京师震怖,到时候在座诸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落不下好。 相对来说,两位钦差毕竟只是来巡视防务,或许还不会有什么大难,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宣大边臣重将而言,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所以马芳面对高务实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很是郑重地表示自己不会不顾实情的逞能,本次出战的唯一目的,就是“打疼却不打伤”辛爱所部,让俺答明白大明不仅能够固守,同时也不是没有反击的能力。 因为高务实此前已经私下向马芳表明过高拱对这次事变的态度,那就是朝廷虽然立足于和,但前提一定得是能战。务必要以“能战可战”而促使俺答冷静下来,主动提出封贡。 因为只有如此,朝廷得了面子,主和的阁臣们才方便说服和引导百官,扭转大明朝廷不论实际情况如何恶劣,凡是有仇者都必须死扛着打到底的这种畸形政治思维。 这其实也是明朝的痼疾之一,那就是面子大于里子,你要是敢不给我面子,那我拼着里子不要,也得和你刚到底。 这哪是成熟的政治家思维,这分明就是小孩子斗气啊!大明朝厚恩养士凡二百年,居然就养出这么多脑残巨婴? 幸好,中枢重臣和边帅重臣这两派由于深知内情,都能从实际出发看待问题,这才勉强维持住了主和的“原判”,而一些内地官员以及言官就不同了,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主战口号一个个喊得慷慨激昂,好像不如此就不能证明自己的忠贞果敢一般。 尤其是有一位后世还颇有名气的御史叶梦熊,主战口号喊得尤其响亮,上疏力争,要求跟俺答打到底。 在高务实他们开会决议马芳出兵之前,他们还在朝廷邸报中看到,这位叶梦熊叶御史在奏疏中还引桃松寨事件为喻,在朝廷已经明旨接受把汉那吉归顺之后,坚持认为不该接受把汉那吉请降。 桃松寨并不是一个寨子,而是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之妾,因与部下私通,于嘉靖三十六年八月前来归附。时任宣大总督杨顺上疏世宗引以为功。不久,辛爱以武力相加,杨顺胆怯,一方面放桃松寨逃跑,另一方面又把其逃跑去向通知辛爱。结果不仅桃松寨被辛爱抓获,并立刻被残忍杀害,而且导致蒙古数月围边。世宗得知内情之后自然雷霆震怒,以“兵部侍郎江东代顺”。 对于这个说法,高拱和张居正不以为然,尤其是张居正,亲自出面向百官解释,说把汉那吉不同于桃松寨。 首先把汉那吉是“大成台吉”,乃是一部之主,不仅有军事实力和政治地位,甚至因为血统和一克哈屯的宠爱等关系,对土默川其他诸部均有影响。 其次,桃松寨当时是其本身以小妾身份出轨辛爱部下在先,属于“先过”的一方,辛爱反倒是受害者,大明收留桃松寨,本身在道义上站不住脚。可是把汉那吉这次事情却恰恰相反,俺答才是在道义上站不住脚的那个人,把汉那吉本身并无半点过错,乃是受害人一方,大明收留把汉那吉,于道义毫无所损。 隆庆认为张居正所言有理,加上高拱也坚持,于是明旨命把汉那吉授指挥使,阿力哥授正千户,各赐衣一袭,镇城安置。 谁料到了这个时候,叶梦熊居然还再次上疏,坚持请皇帝收回成命,说“把汉那吉之降,边不宜建纳,朝廷不宜授以官爵。” 隆庆大怒,明旨斥责叶梦熊“妄言播乱,降二级,调外任”。到了这个时候,把汉那吉请降事件引起的争议,才在朝廷内部得到平息。 这时候,就要看王崇古、方逢时能不能稳住边境形势,以及马芳能不能取得战果,让俺答不敢以战争来逼迫大明交还把汉那吉了。 第293章 可战方和(五) 德胜堡外,俺答中军主帐。 一位同样有着蒙古式圆盘脸但却颇见清瘦的老者正面无表情地的坐在主位之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玛瑙鼻烟壶。 鼻烟壶是鼻烟的容器,而鼻烟则是近年来才传入东亚的舶来品,蒙古贵族因为常在马背上连续征战,不好点火用旱烟,而此物则用来方便,是以很快流传开来。 这位老者手中的鼻烟壶做工极为精致,乃是用澄清一色的微黄玛瑙制成,制作者用精湛的内雕工艺在鼻烟壶内部雕刻出惟妙惟肖的一副牡丹图。 在鼻烟方始流行的今日,这样的水准和用料,不说价值连城,也绝对堪称罕见。 能用上这般器物之人,自然不是寻常之辈,这老者便是威震万里草原数十年、一度带兵逼近大明京师的漠南王者——俺答汗。 与俺答汗的漠然淡定不同的是,帐中分立的十余名蒙古将领此刻分作两派,正在高声争论着什么。只见双方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谁,瞧他们那越来越火爆的场面,错非是大汗就在当前,只怕迟早得要上演全武行。 俺答汗对此恍如未闻,甚至一边把弄着鼻烟壶,一边还闭目养神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出声:“都闭嘴。” 俺答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却正好能让在场众人听见。 下一刻,大帐中的争吵之声一齐消失,就如同林中鸟群一般,鸣则齐鸣,喑则同喑。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俺答的脸上。 已经年过花甲的俺答汗,看起来的确已经有了老态,脸上的皱纹如用锋利小刀一道一道刻画出来一般深刻、细密。 但当他睁开眼,只是漫不经心地一个扫视,在场十余名桀骜不驯地蒙古大将却同时下意识地微微躬身,并把目光从大汗的脸上向下挪移到他的双脚,似乎不如此就不能展现自己的恭顺。 俺答汗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忽然道:“打儿汉、火屯。” “大汗请吩咐。”打儿汉倘不浪与火屯倘不浪两员大将立刻出列。 俺答问道:“德胜堡的边墙上,今天还挂着明朝皇帝钦差的旗帜吗?” “回大汗,还挂着。”二将立刻回答。 “除了钦差,还有没有其他大官?”俺答又问。 “还有大同镇守太监的旗帜。” 俺答点了点头:“那就是说,真有一个钦差在德胜堡里头。” 有一位三十余岁的将领忍不住道:“大汗,我们得到线报,王崇古那厮全面固守,要求其边军参将以上将领一律不准出关作战。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现在明人全部退到长城里头去了,咱们之前想抓几个明朝大官跟他们换回大成台吉的打算只怕是不成了。不过,这德胜堡虽然坚固,但里头既然有一个钦差,我们何不攻破此堡?要是抓了明人钦差,应该可以换回大成台吉吧?” 既然有人带头说话了,立刻就有人跟进,接下来又有几名将领纷纷表示这个建议可行,并且他们常年与大明对阵,深知德胜堡的虚实——以德胜堡的规模来说,里头了不起有个四五千兵马罢了。 但俺答汗只是冷笑了一声,就果断拒绝了:“强攻德胜堡?青把都,你的脑子能不能多动一动?” 那名叫青把都的将领呆了一呆,不知道自己的建议哪里不对,但又不敢反驳大汗,只好俯首道:“大汗教训得是,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打德胜堡……王崇古全面固守,我们不强攻一处的话,整天这样在长城外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啊。” 另一员与青把都交好的将领也道:“是啊大汗,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乃是牲畜长膘的好时候,咱们集合了十多万人马,光是这样在长城外面耗着,只怕明人皇帝根本不会害怕,而且大家这几年都遭了灾,空耗着只怕也耗不起。” 俺答汗皱眉道:“沙赤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脑子里只装着自己的牛羊。” 但连续有两员大将不理解自己的意图,俺答还是决定解释一下,便说道:“你们怎么就不会想一想,王崇古全面固守的消息既然是真的,明朝的大官怎们会出现在边关隘口?别说文官了,就算是武将,参将以上都全部缩回长城以内去了。这个时候,德胜堡这样的前线关口里竟然冒出来一个钦差,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然而青把都觉得并不奇怪,回答道:“明朝的钦差要不是京师的御史,要不就是六部的官员,他们都是些不知道边情的蠢蛋,可偏偏他们又有钦差的权力,王崇古限制不了他们。所以,我觉得很有可能这个钦差只是想来边关露个面,回京之后好在皇帝面前炫耀,以便作为今后升官的资本。” 俺答笑了起来,说道:“看来你还是动了一下脑子的,不过青把都,你还是太小看王崇古了,他在陕西的时候,沃儿都司那边可没在他手里讨到过多少好处,这个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青把都没说话,但看起来并不是很服气,俺答便继续道:“你不信?就算你刚才对明人钦差的假设全部都对了,可是以本汗对王崇古的了解来看,他也不会什么准备都不做,就任由钦差破坏他的安排。最起码,如果钦差坚持要来德胜堡,王崇古为了安全起见,至少应该增兵德胜堡以策万全吧?可是,德胜堡的边墙上多了哪一支军队的旗帜吗?没有,德胜堡没有获得任何增兵。” “现在你们还觉得这里面没有问题吗?”俺答扫视众将一眼,很是肯定地道:“王崇古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本汗现在还不知道,但本汗可以料定,他是故意用这个明人钦差来迷惑本汗,希望本汗为了抢夺钦差换回把汉那吉而强攻德胜堡。” 青把都这才恍然大悟,但马上又陷入苦思,皱眉道:“可是我们强攻德胜堡对王崇古又有什么好处呢?德胜堡的情况我们又不是知道,里头的守将是马巍,这厮是马兰溪的义子,乃是个南逃的骑将。而且他是参将身份,按王崇古的命令,他也不能出关和我们交战,可要是守城的话……他这种二把刀顶什么用?还不如德胜堡的守备麻贵有用,但麻贵这小子虽然麻烦点,可是他手下的麻家军顶多也就几百号人,如果咱们各部轮番上去强攻,就是累也能累死他这点人马了啊。” 第294章 可战方和(六) 俺答微微蹙眉,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问道:“可有哪处儿郎见着马太师的大纛了?” 马芳在大明其实并无太师头衔,甚至连太子太师也不是,俺答称他为太师乃是另有原因:嘉靖三十四年时,马芳曾仅率两千精骑在保安[无风注:即河北逐鹿。]强势阻击拥有明显兵力优势的俺答,杀得俺答亲领的中军主力连退十余里。 从此之后,右翼蒙古自上而下,都经常将马芳尊称为“太师”,这个太师其实并非大明的太师之本意,而是如当年瓦剌也先太师的那个太师,是蒙古人的说法,其代表的含义并非仅仅是某个官职,而是一种地位象征。 帐中诸将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表示并未看见马芳的旗帜。 俺答听了,脸色就有些发沉,把玛瑙鼻烟壶往怀里一揣,果断地道:“通知吾儿辛爱的左路大军和切尽黄台吉的右路大军,但凡看见马太师大纛,须谨守营寨,不得浪战。若马太师领之兵过万且出关邀击,准许他们随时撤围而走,避之不战。” 一名榜实立刻应了,自去写令不提。[无风注:榜实,蒙古人中识字而充作文书之人。] 打儿汉迟疑道:“大汗,马太师虽勇,但麾下所领马家军精锐很少超过三千,就算今年我们卖了些马给宣大山西三镇,这些马也不可能全让马太师拿走,小婿以为他手下兵马最多也就三千出头,不可能有上万之数。” 这里要略微解释一下,“打儿汉倘不浪”其实不是人名,“打儿汉”是一种授予功勋之臣的称号。一般来说,曾经在阵前救出了本部台吉者可授予此称号,去救台吉成功而本人身亡则将此称号授予其长子,再有就是在某个方面极有建树者亦可授予此称号。 “倘不浪”同样是一种称号,大致相当于汉人的驸马,也就是黄金家族的女婿,“打儿汉倘不浪”这个称号就说明了此人不仅是俺答的女婿,而且曾经在战阵之上解救过俺答,这种人当然是亲信中的亲信。 俺答摇头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意思是只有最谨慎的猎人,才能永远避开猎物的临死反击,而只有永远不会被猎物反噬的猎人,才是真正优秀的猎人。” 他微微一顿,教训道:“蒙古虽大,却早已分裂得不像样子,我今有控弦二十余万,已是诸部之冠,可你们应该都知道,明人皇帝拥有子民兆亿,大军不下百万,可征之兵更是数不尽数。我等欲为猎人,便一定要小心谨慎,因为与明人作战不同于猎鹿,而是在猎虎,须得时刻防备他们的反击。猎人之力有限,而虎豹之力无穷,你多受一点伤,不仅可能导致猎捕失败,更可能导致反受虎豹之害。马太师本部虽止三千之众,可他毕竟是一镇总兵,三镇仰望之人,王崇古若集中精兵与他,他提上万兵马击我两翼任何一路,辛爱与切尽谁能当之?” 打儿汉倘不浪闻言只能躬身受教,另一名大将出浪那吉却道:“若是如大汗猜测的这般,那我等通知辛爱黄台吉即可,切尽那边……”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眼前一亮,一直为俺答守备北线的脱脱儿墨笑道:“出浪那吉,你这话要是被沃儿都司人听见,只怕要找你拼命。” 原来那切尽黄台吉乃是沃儿都司部主之长子,此番沃儿都司受了俺答金令出兵而来,沃儿都司部的三万精骑全在其麾下,组成俺答出征的右翼。 沃儿都司部因为占据着水草丰美的河套之地,这几年虽然多少也遭了些灾,却远不如土默川本部受灾严重,所以目前两部实力之间的差距正在拉近。 虽然沃儿都司部畏惧俺答数十年形成的巨大威望,对于俺答的金令没有丝毫不从,立刻征集调拨了足足三万大军随他出征,可是俺答属下这些将领仍然希望借着战争手段削弱他们一下。 然而俺答却勃然作色,怒斥道:“出浪那吉,你若只有这点度量,你的部落将永远止步于今日规模,绝不可能变得更加强大!” 他不理会出浪那吉等人一脸错愕的模样,傲然道:“本汗乃是黄金家族嫡系血脉之传承者,成吉思汗第十七代孙!但凡蒙古人,皆我同胞,但凡蒙古人,亦皆我子民!无论沃儿都司是强是弱,只要他们遵我令旨,便是我的子民部众,与尔等何异!既是我子民,是我部众,他们的生死便由我负责,由我决断,岂容他人任意屠戮!” 俺答今年虽已六十有三,苍老之色尽现于鬓角额头,但这番话却说得慷慨傲岸,尽展一代草原雄主本色,令在场诸将闻之震撼心服,纷纷弯腰鞠躬,惶惶口称:“大汗天威如雷,天恩如雨,我等颟顸之人受教矣!” 俺答一摆手:“王崇古匹夫历来奸诈,马太师更是勇猛绝伦,都不是易于之辈,你们把我的警告立刻发与辛爱和切尽二人,莫要让他们吃了亏去。” 众人再不敢多言妄议,那榜实也飞快将大汗令旨写就,急匆匆出去派人送信不提。 只是俺答虽然谨慎而大度,但此次却仍然迟了一步。 就在他从德胜堡前的中军大营给左右两翼发出警告的同时,马芳已经在白羊口集结了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可以抽调的全部骑兵,合计一万五千之众,在王崇古的亲自相送下悄然出关,望着辛爱屯兵的晾马台而去。 马芳所部,其核心主力仍然是他自家的家丁骑兵,均配备了精选三眼铳和百炼马刀,身披罩甲,战意如虹。 因今年高务实尽力为其供应马匹之故,马芳的中军标兵规模略有提升,总计三千五百人。这三千五百人,由马芳亲自率领,其余骑兵则分为两支,由大同东路参将与大同西路参将分别率领,而大同副总兵则代马芳坐镇于大同,总揽各路军情。 万五骑兵,在出关之后二十里便开始分兵,执行马芳在前些天详细探查辛爱所部敌情之后所定下战策。 第295章 可战方和(七) 是日夜间,德胜堡中的明军高层也正在召开会议。 会议当然由德胜堡守军主将、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主持。而钦差巡视宣大山西三镇防务及代太子观政的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与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黄孟宇二人则作为上级领导出席会议,同时按照大明的潜规则,他二人因为头衔上都带有“钦差”二字,因此也自动具备了监军性质。 其余出席会议的众将则以德胜堡守备麻贵为首,分坐两旁。 马巍的面色略有些阴沉,轻轻敲了敲桌子,道:“钦差、镇守、诸位同僚,按照王总督鉴川公原先的计划,我德胜堡守军特意未曾加强兵力,是为了吸引当面之敌也就是俺答此次出兵的中军主力,希望能以钦差行辕为饵,诱使其强攻本堡,将敌人吸引到德胜堡坚城之下和我们打消耗战,借此来配合大帅攻其左路侧翼、打压俺答嚣张气焰之策略。” “但是,直到今日为止,俺答中军除了加强哨探之外,并无明显的主动攻城迹象,这与我军原先的计划有所不符。本将今日请诸位与会,主要就是想同诸位商议一下,我等是继续坚持原定计划不变,仍然坚持固守城池,还是要稍作变通,更加主动的想方设法引诱俺答攻城?请钦差、镇守不吝赐教,也请诸位同僚畅所欲言。” 高务实心下略有些诧异,因为马巍这番话说得居然还颇有些水准,看来真是“夷狄入中华则中华之”,来大明官场混了十几年,这个蒙古汉子竟然都知道按照地位来区分“不吝赐教”和“畅所欲言”的差异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过高务实眼下假模假样也算是上级领导了,而且按照黄孟宇对他的舔狗态度,没准他还能算是地位最高的领导,那自然就不好第一个开口。 这种会议上,地位最高的那人通常要么第一个开口,要么最后一个开口,但两者是有明显区别的:第一个开口,叫做“定调”,意思是我有明确主张,先说一个大概意思,你们都得根据我这个意思来发言,只能完善补充,不能与这个意见相左;而如果最后一个开口,那就是综合大家的意见,最后选择一个来做决定,当然同时可以略作补充。 高务实眼下虽然因为挂着钦差头衔,又加上黄孟宇的跪舔态度,所以实际上对这次会议拥有很大的主导权,但他毕竟头上有“观政”二字作为紧箍咒存在,第一个开口定调未免吃相难看,太过霸道,所以他选择了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地只是端起面前的茶盏,拿起茶盖轻轻拨弄一下,小饮一口香茗,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个动作其实还是“上辈子”开会时的习惯动作,眼下情况类似,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但这个动作的意思还真是很明显,黄孟宇无师自通地就看懂了高务实的意思,所以也跟着有样学样,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朝麻贵等人看了一眼。 麻贵不知道是因为年轻不太懂得官场套路,还是立功心切,只是略微想了想,便主动开口道:“末将以为,虽然鉴川公下令固守,但我德胜堡毕竟有所不同,更主要的任务是拖住俺答主力,不使其有分心侧翼之能。而眼下俺答按兵不动,不知其是否别有所图,为策万全,最好还是想点办法,让俺答尽快发动攻势。” 马巍瞥了高务实和黄孟宇一眼,见他二人恍如未闻,便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诸将可有不同看法?” 有一员四十余岁的将领抱拳道:“参座,末将觉得俺答动或者不动都不重要,只要他没有分兵去其左翼,对我军而言便没有影响,是以无须做出调整,仍以固守城池为要务。” 马巍问道:“何以见得?” 那将领道:“北虏既不分兵,则大帅以主力击辛爱,辛爱必不能防,如此我军已是稳操胜券,我等又何必画蛇添足?况且,我等欲要使俺答来攻,无非将其激怒一途,而若欲激怒俺答,则莫过于出兵偷袭。可是参座,我德胜堡仅有两千余兵,哪有能力出兵偷袭俺答这拥兵五六万之多的中军大营?” 马巍之前担心的也是这一点,所以听了之后便有些沉吟不语,但没想到一个颇为稚气的少年声音响起:“父亲此言差矣!” 马巍一抬头,却见那中年将领背后站出一人,乃是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比麻贵还年轻几岁。马参将不禁笑了,问道:“好你个张万邦,你又要和你父亲唱反调了?” 原来这名叫张万邦的少年正是此前那中年将领之子,他父亲名叫张秉忠,人如其名,作战风格一贯是稳扎稳打,宁可无功,但求无过。 他们张家也是历代从军,张万邦的祖父张勋历官嘉靖、隆庆两朝,去年才因老病,从云川卫指挥使(属大同镇管辖)的位置上乞休。其父张秉忠目前的职务便是袭了张勋的云川卫指挥使,奉命驻守德胜堡来的。 云川卫在大明早期属于边镇之中比较重要的卫所,设置也很靠外线,到了后世内蒙古和林格尔县西北,但正统年间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就内迁回了山西。 内迁之后的云川卫重要性下降,由原先的大卫要卫逐渐滑落到二三线地位,到了张勋、张秉忠父子手里,云川卫早已降低了编制人数不说,还缺额严重,张秉忠说起来堂堂一个云川卫指挥使,其实精挑细选之后来德胜堡驻扎的兵力才六百人左右…… 不过,由于大明卫所缺额严重的问题并不只是云川卫一家,而是全国上下的普遍现象,所以张秉忠这个只拿得出六百人的卫指挥使也没有什么稀奇,甚至在德胜堡来说,他这六百人,那也是守军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规模了,因此他的话还是值得马巍考虑的。 至于张秉忠之子张万邦,他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因为他虽然年纪小,却也因为祖上的功劳袭了个千户,手底下有……咳,有一百多号人。 第296章 可战方和(八) 虽然张万邦这小子不过是个千户,但听马巍这语气就知道这小子甚有主见,甚至总跟自己父亲唱反调。 好在他父亲张秉忠是个大度的人,见儿子又跳出来跟他“作对”,竟也不以为意,没有这个年代寻常父亲那般决不允许儿子与自己有不同意见的意思,但嘴上还是轻哼一声,道:“你小子又有什么高论?这可是在钦差和镇守面前,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看老子待会儿不打断你的狗腿!” 张万邦果然不怕自己老爹,笑了一笑,说道:“父亲刚才说我德胜堡只有两千多人,无力出兵偷袭俺答营地,此言差矣,我军虽然明面上看只有两千多,但其实我们还有一支近千人的精锐骑兵!” 张万邦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高务实更是深感不妙,正拿着杯盖轻轻拨弄茶叶的右手也不由得微微一滞。 果然,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向高务实瞥来。 但高务实仍然不肯开腔,只是朝张万邦那少年将领望去,心中则暗道:你这小子竟然打我麾下骑丁的主意?我这支家丁护卫可不比你们武将边臣的家丁,不仅没有备甲胄,甚至连三眼铳都没有装备,你居然想让我用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火枪骑兵种子去干马刀骑兵的买卖?你们的家丁虽然说是家丁,其实却是朝廷出钱养着,我的家丁可就完全是自己的财产,损失了算谁的?更何况,万一德胜堡有什么麻烦,我还指望他们救命呢! 但张万邦这小子明显胆子够肥,或者说年轻气盛不知官场险恶,见高钦差没有说话,仍然把下面半截话说了出来:“钦差此来所带的八百骑兵,末将此前见过,行进有度、剽悍异常,即便以末将之年轻识浅亦能断定,这支骑兵颇为精锐!再加上这支骑兵一人双马,更是连马大帅亲兵都没有的,而其武器也甚是优异,清一色柘木马弓配雁翎箭,而腰刀也甚有意思,似乎是戚南塘戚大帅改倭刀而成的戚家军战刀?” 张万邦说到此处,腼腆一笑,朝高务实拱手道:“恕末将冒昧,末将以为,钦差主动揽下诱敌任务,又将此等精锐骑兵带来德胜堡,显然早有出其不意偷袭北虏中军以激怒俺答之意……” 高务实强行挤出一丝微笑,心里却忍不住开骂了:你这小子竟敢挤兑我? 但可能高务实的演技实在太好,那挤出来的一丝微笑在旁人看来居然颇为和蔼,至少看不出什么怒气,这下子就给人以误导了。 至少性格耿直的蒙古大汉马巍将军见了,心里就忍不住想:难道这小阁老真是这么个意思?这可是他自家的家丁,死了全靠自己出钱抚恤啊!不过,听说他娘舅家乃是蒲州张家,那想必肯定是不差钱的,可是不差钱也不至于这般挥霍吧?莫非他是想借此捞一笔军功,回京之后在皇上和太子面前长长脸?这样的话,那倒是不可不察…… 于是马巍转过头,试探着问:“钦差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高务实自然不能说“我这支家丁骑兵的唯一任务是带我逃跑”,他毕竟是打定主意走文官路线的人,脸面不能不要,只好微微蹙眉道:“原先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这里头有几个问题不好解决。” 所以说马巍将军对大明官场还是只学到皮毛,而没有学到精髓,听了高务实这句话,愣是没察觉出高务实的推辞之意,反而顺口就道:“哪几个问题?钦差不妨明示末将等人,看能不能想法子解决。” 碰上这种直肠子,高务实纵然满肚子的厚黑学也算是白搭了,只好不情不愿地道:“首先,我这支家丁没有太多实战经验,包括领队头目在内,都没有真正经历过正规的骑兵大战,骤然出击只怕经验不足,平白送命,一旦失手,反而打草惊蛇;其次,这支家丁没有配备甲胄不说,连三眼铳都没有,第一波攻势之时就少了一轮火器乱射的伤害,偷袭的突然性大打折扣;最后……” 最后当然是万一损失太大,抚恤银子方面是个大问题,高侍读虽然日进斗金,但他之前可没有计划在这里损失一大笔。只是这话到底不太好说出口,所以高务实故意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说明。 好在马将军虽然是个直肠子,但却是常年带兵之人,这最后一点,他光看高务实犹豫的表情就猜到肯定是关于军饷和抚恤之类的问题了,于是耿直地一拍胸脯,大包大揽道:“钦差若是担心抚恤问题,那却是多虑了,咱们德胜堡此次任务最是重要,鉴川公已经提前送来了大笔军饷和赏银,钦差麾下骑兵只要出击,一应犒赏抚恤自然有末将等人打理。” 高务实面带微笑,心里恨不得骂娘:老子虽然心疼钱,可最关键的是心疼人啊!这练骑兵又不比步兵那样速成,我这支骑兵的主力还是百里峡多年训练的那批人做骨干,又从边地招募了一批有骑术经验的年轻小伙子才补充搭配成型的,为了确保这批重要战力的忠诚,我甚至大动干戈剥夺了曹淦的指挥权,我容易吗我? 然而直肠子的马巍将军见高务实不说话,还当他是默认了,又补充道:“至于武器和装备问题也好办,德胜堡的仓库之中有足够的储存,只要黄镇守允许,给监枪内官下一道令,末将马上就能给钦差这八百人配齐骑兵头盔和罩甲,三眼铳也够用——咱们北军别的火器不好说,就这三眼铳库存最足!” 高务实干笑道:“那……很好。”笑得仿佛很灿烂,其实只差没哭出来。 马巍却尤不自知,继续道:“至于没有大战经验嘛……”他环视了一眼众将,似乎想找个人出来。 这时,麻贵主动站了起来,抱拳道:“钦差、参座,末将可领本部中标为钦差家丁之前导。若是……若是钦差放心的话,整支队伍都可以暂时交给末将统领。” 高务实心中长叹一声:完了,完了,麻将军你也来凑什么热闹啊! 第297章 可战方和(九) 麻贵乃是德胜堡中除马巍之外军职最高之人,以威远卫指挥使身份出任德胜堡守备。从官职上来说,由他亲自带领高务实的骑丁出击那自然是完全够格的——因为马巍是参将身份,已经被王崇古明令禁止出关以防被俘,如果麻贵还不够格,在场就没有够格的了。 守备这个职事官由于各地有别,很难代表什么,但是卫所官阶乃是明朝武将官阶本位的一个衡量标准,卫指挥使好歹也是正三品武官了,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可真不算低。 而且从资历和功绩上来说,虽然麻贵年止弱冠,但他十三岁就随父从军,迄今近八年,大小数十战。他这个指挥使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可不是世袭得来——他父亲麻禄的卫所军职是被麻贵的兄长麻锦承袭的,所以麻锦现在已经做到副将了。 那这就没法推脱了,毕竟人家麻贵将军要级别有级别,要出身有出身,要资历有资历,要功绩有功绩……实在是没借口可找了。 于是接下来的会议,风向就完全变了,先是讨论了一下怎么临时给“高家军”把该配的装备配齐,实在无可推脱的高务实干脆把高陌、高珗二人叫了进来一起参加会议。 然后就开始讨论出兵时间、打击方向等战术问题,已经认栽了的高务实自知对这种具体战术插不上嘴,干脆二话不说全部交给马巍、麻贵和高陌、高珗等人自行议定。 反正最后议定的结果就是麻贵带着他的三百家丁和高务实的八百家丁合计一千一百人,绕道德胜堡东面大概二十里外的镇羌堡,在丑时二刻出关,向西迂回抵达偷袭预定地点,在寅时二刻左右发动夜袭。 这个时间点用后世的计时法来说,大概就是凌晨两点出关,凌晨四点发动夜袭。 即便高务实不是很懂真正的军务,也知道这个选择的好处,因为凌晨四五点是人睡得最深的时间段,在这个时候发动夜袭,最具突然性,也最具危险性。 当然,要发动这样的夜袭,在这个时代是不容易的,因为夜盲症在这个时代的生活水平下,是比较常见的现象。然而不论是麻家军还是“高家军”,这些家丁的待遇水平自然不是普通兵丁可比。 尤其是,因为高务实前世曾有健身房锻炼的经历,对饮食搭配这一方面的知识是花过一些工夫的。他属下的家丁,无论步骑,战斗力如何先不去说,至少在营养搭配上面,应该是大明头一号了——没有一个夜盲症患者。 高务实结束会议回去钦差行辕的时候,黄孟宇本来还打算亲自去监督德胜堡的监枪中官给高家家丁选一些成色最好的三眼铳和盔甲,但见高务实有些闷闷不乐,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给传令的小宦官严肃叮嘱了一番,便也跟着一同回去。 德胜堡地方不大,所谓钦差行辕其实就是包了一座相对干净的客栈,黄大镇守甫一来到德胜堡的时候,就义正言辞的表示要和钦差同时下榻在此。至于理由嘛,黄大镇守表示一是住得近点有事情可以及时请示、及时汇报,二是为朝廷节约经费……真是臣子之楷模,宦官之精英。 眼下钦差面色不佳,黄大镇守自然要嘘寒问暖一番,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两人一回到客栈,黄大镇守立刻示意其他人都出去,然后微微弓着身子问道:“高侍读,可是担心家丁损失?” 高侍读自然不能自认小气,马上否认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我这些家丁没有什么战阵经验,全靠样子唬人,这次出击也不知道能不能偷袭成功,要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全扔在关外了,那别说激怒俺答,只怕反被俺答笑话我大明无人。” 黄孟宇也不知道高务实这话是真是假,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安慰道:“俺老黄虽然没带过兵,但也算见识过不少了,依我看高侍读这些家丁甚是雄壮,又有麻贵将军统带,这次出击即便战果不大,但也不太可能遭到太大的损失。” “何以见得?” 黄孟宇笑道:“俺答那老匹夫虽然了得,但这么多年来,几乎都是他主动来打咱们,像这次由我们大明官军主动出击,那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估计俺答老匹夫早就没有多少警惕之心了。” 高务实想了想,也承认有这个可能,但心里依然有些不托底。黄孟宇于是又道:“再有就是,麻贵带了他的三百家丁同去……高侍读,那三百达兵可是他的看家本钱,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料他也不敢轻易挥霍,所以此次出击,若是一切顺利,那什么都不必说。若是事有不谐,俺老黄料定麻贵绝对会第一时间撤回关内,绝不可能傻乎乎地拿着千把人去和俺答几万大军死战——他要是这种蠢材,这七八年仗打下来至少死了几十回了。” 这个理由高务实勉强可以接受,只是心里有点担心,万一真是事有不谐,麻贵这小子该不会把我的家丁拿来当炮灰,掩护他自己的家丁跑路吧? 虽说麻贵在原本的历史上乃是万历朝名将,万历三大征一场不落打了个全场,简直是大满贯选手,而且一直是以能战敢战著称,但……他有没有卖队友的情况,高侍读可就记得不那么清楚了。而按照高侍读一贯把不熟悉的人往坏处想的思维,自然也没法完全放心。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反正都到了这局面,食言而肥是肯定不行的,只能用阿q精神给自己打打气:就当是家丁护卫团骑丁部队的第一次期末考试,而且还有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带着指点,再考不好那就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了。 黄孟宇见高务实脸色终于好看了不少,赶紧把话题一转:“高侍读,咱们这边发动突袭的时候,马总戎那边是不是也快了?” 高务实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道:“差不多,咱们这边是明晚动手,马总戎那边按计划应该是后天下午——如果一切顺利,俺答这边遇袭之后肯定要等到白天才对我们德胜堡发动进攻,这样他们即便之后得到左翼被马总戎击溃或者重挫的消息,也来不及增援了。” 第298章 可战方和(十)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九月初五的晋北边关,朔风渐冷,秋露凝霜。 丑时刚过一会儿,镇羌堡的关门忽然打开,一支人含枚、马套笼的骑兵悄无声息地从关门涌出,这支骑兵的兵丁并非穿着大明官军常见的大红鸳鸯战袍,而是全部身着玄色棉衣,外罩未曾抛光的黑铁色细鳞罩甲,胯下的战马更是早已摘去胸前铜铃,除了暂时还未曾裹蹄,已经完全是一副骑兵夜袭的标准装束。 镇羌堡离德胜堡仅有不到二十里距离,本在俺答中军的探马巡视范围之内,但这几天以来,明军已经摸清了敌军探马两个时辰一巡的规律,现在正是上一轮探马早已回营而下一轮探马尚未出发的最好时机。 这支骑兵的正副首领看来颇有经验,在队伍前方领头压阵,速度不快不慢,一直维持在战马不会太吃力的临界线上,显然是在刻意保存马力,只有到达预定的位置才会催马提速,发动奇袭。 新月的薄光之下,映照出两位首领的容颜,正是麻贵与高珗二人。至于高陌,他虽然是团正,但他步战出身,骑术一般,马上作战非其所长,是以此次藏拙,未曾出击。 麻贵与高珗二人一路并无交流,好在不到二十里路,对于骑兵而言并不需要多长时间,没过多久,已经可以接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前方出现大量的毡帐——那自然是俺答的大营所在。 由于明军原本就极少主动出击,再加上俺答数万雄兵压境,根本没有任何蒙古将领会认为明军敢出关来战,是以俺答中军仅有普通的守夜哨岗,甚至由于已近三秋,正是漠南气候快速转凉的时节,连固定哨岗的守夜兵丁都因为喝酒热身,眼下大多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个别警醒一点的,虽然还勉强睁着眼睛,却也早已昏昏欲睡,目力不及往常甚多。 夜袭骑兵稍稍绕道,最终在俺答大营东北处不远的一个微微隆起的小草丘后停了下来。 麻贵这时才压低声音、挥舞双手喊了一声:“待会儿达兵在前开路,京华骑卫随后跟进,跟着我和高团副直接往里杀!但是你们要记住,此次奇袭我们不求杀伤多少鞑子,也不求带走敌人首级或者右耳,遇见守营敌军,先打三眼铳,然后换做腰刀,有机会的时候多朝易燃之物扔火折子!另外就是,千万不要与敌人纠缠,切记要跟进我与高团副,进则齐进,撤则同撤!” 高珗等他说完,朝自家骑丁补充了一句:“弟兄们,麻将军刚才说了,不以首级论功,这次出发之前大少爷已经说过,成功偷袭并回营者,集体二等功!成功偷袭但不幸牺牲者,集体一等功!至于烈士家属安置办法,不用我多说,你们都知道!若是这般厚恩之下还有偷奸耍滑之辈,有什么惩罚你们心里也清楚,你家中上下十辈子都还不完那笔钱!” 高珗前面说的话还好,麻贵听得甚至心中一动,暗想:烈士家属安置办法?听起来有些意思,待回去之后,有机会一定要问上一问。 但最后高珗的威胁之语,却又让麻贵有些错愕:逃兵或者不肯力战者自然是一刀砍了,怎么听高珗这意思,高家军竟然是罚钱?这种事罚钱管用吗?不过,全家上下十辈子都还不完?听起来倒也有点狠…… 当然,此刻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麻贵很快集中精神,吩咐道:“所有人下马,马蹄裹上,准备冲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刻的俺答中军大营除了偶尔的马嘶,几乎再没有其他声音,而无数的毡帐也都黑沉沉一片,显然大家都已沉睡,可是就在此时,中军主帐之中却突然亮起了烛光。 俺答当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他并不是知道有人偷营而突然起身,更不是故意设伏之类,他帐中亮灯只是因为他是整个中军大营里头年纪最大的老人,而很多老人都有一个特点……不耐久睡,起得特别早。 很凑巧,俺答就是这样一个正常的老人。 更何况,由于他不肯轻易在坚固的德胜堡下浪战而损失宝贵的战力,军中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他自己晚上睡得也比较早,此时虽然放在后世才不过凌晨三点半左右,可他却已经醒了,并且再也睡不着,于是干脆起身,打算趁着夜色带上几十个亲兵去关下看看明军守夜是否懈怠——他虽然不肯浪战,但如果明人守军值夜懈怠,他也不介意改变主意,集中精锐在明晚此时搞一次突然袭击,攻破德胜堡,抓了那里头的钦差来和大明朝廷谈谈换回自家孙子这笔买卖。 然而就在俺答刚刚在女奴的侍候下穿戴齐整,打算出帐之时,他忽然感到脚下地面有些异常。作为数十年来漠南草原的王者,俺答虽然年纪已经大了,经验却无比丰富,只见他脸色一变,蹲下来伸手在地上一按,不过数个呼吸的时间,他便已经猛然站起,大喝一声:“有敌军骑兵偷营,速速擂鼓吹号!” 俺答汗帐周围的十几个亲兵大帐最先反应过来,很快便纷纷亮起了火把——此时不能随便点灯,只能将火把手持,以免遭到偷袭之时那些烛火无人打理,自己焚毁了营地。 呜咽悠扬的号角和震人心魄的鼓声同时响起,无数蒙古兵丁从睡梦中被惊醒,稍稍迟钝了一下,发现并未听错之后,纷纷匆忙穿衣着甲,提着马刀弓矢就往外跑。 但此时此刻,或许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或者说,多少还是慢了一点。 由于有众多马匹甚至随军牛羊需要安置,蒙古军大营连绵足有七八里长,宽度也有将近三里,即便俺答汗靠着过人的经验,连派人查看这种常规操作都没有做,便果断下令擂鼓吹号,但他毕竟无法在这种时候把更确切的情况通知到每一个蒙古士兵。 譬如,俺答仅仅从手按地面就立刻判断出来的两大要点:敌军骑兵约有一千左右,攻击方向是蒙古军大营东北角! 俺答再强,也改变不了这个时代指挥体系的技术落后,他只能威严地走出自己主帐,用自己的镇定来给身边人传递信心。所以他没有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而是站出主帐,亲持火把,把自己的身形和面孔照得锃亮,然后大吼一声:“传本汗令谕,各部谨守自家营地,不得随意出营救援!” 然后他冲着一名匆匆赶来的高大蒙古将领道:“恰台吉!吾儿速速点齐本汗宿卫亲军往大营东北拒敌,务必要第一时间将其逐出,不得使其冲击东北马圈!” 恰台吉不愧是强到让俺答收为义子的右翼蒙古第一高手,他根本不需要俺答解释,也早已用同样的方法知道大营东北来了约一千敌骑,听了俺答的命令,大声回答:“大汗保重,儿臣去去便回!沙穆尔,你带一百人留下保护大汗,其余人与我去战来敌!” 第299章 可战方和(十一) 恰台吉领着俺答的宿卫亲军刚走,俺答的心腹火屯倘不浪就带着七八个亲卫匆匆赶来了,见大汗亲自打着火把站在汗帐门口,一时没来得及多想,远远地就喊道:“大汗,来袭之敌只有千骑左右,末将已经集合部众,马上可以出兵将其击退!” 俺答大怒,喝问道:“混账!你没收到本汗的命令吗!为何不遵我号令谨守营寨?谁让你来的!” 火屯倘不浪呆了一呆,迟疑着答道:“可是明军不过千骑,末将觉得……” “如果偷袭的明军不止这千骑又如何?”俺答火冒三丈,一双虎目瞪着火屯倘不浪:“马太师的精兵至今未曾出现,你怎知眼下这支骑兵不是为了搅乱本汗大营,为马太师大举来袭创造机会的搅屎棍?” 火屯倘不浪毕竟也是久经沙场之人,被俺答这么一呵斥,哪里会还不懂大汗的担忧? 原来俺答根本没把区区千骑偷营当做大麻烦,他之所以下令各部守好自己的营寨,而命恰台吉只领大汗的宿卫亲军前去应战,就是怕这支骑兵不过是明军今夜偷袭的先导部队,真正的主力却隐藏在暗处等待时机,待自家把精力全放在这支小而精的偷袭部队上,然后突然大举杀出,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一个搞不好就要损失惨重,甚至全军溃散也不是没有可能。 以俺答领军作战经验之丰富,这样的担忧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正面的德胜堡挂着钦差旗帜,依照明人的习惯,此处既然有钦差坐镇,而这些文官钦差又大多胆小如鼠,按理说德胜堡应该是大军云集才对,怎会只有两三千兵马?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偏偏马芳作为大同总兵、宣大三镇的头号名将,至今居然都未曾露面,这个更反常的情况自然也让俺答心中更加生疑。 他白天的时候甚至担心马芳会不冲自己而来,却去打左右两翼辛爱与切尽的主意,所以这位谨慎的老汗王才会立刻派人去向他二人示警。只不过按照路程来说,现在信使肯定还在半路。 但此刻中军遭遇偷营,却让俺答立刻发生了误判,认为马芳仍然是把目标放在自己身上。在俺答看来,马芳一定是故意先派一支骑兵搅乱自家大营,然后趁势大举掩杀。 毕竟按照俺答的经验,他觉得在明军看来,击败辛爱或者切尽其中一路并不足以迫使自己退兵,但只要自己中军失利或者损失过大,却肯定会退兵。 这是蒙古人的制度决定的:俺答虽然是右翼蒙古大汗,但如果他自己的本部损失过大,则其权威立刻就会受到影响,万一这种损失大到一定的程度,哪怕他数十年来建立了再大的威望,也有可能因为嫡系力量大衰而一蹶不振,甚至丢掉大汗的宝座。 蒙古人,历来都是讲究以实力说话的,只有拳头大,说话才硬气,否则就算你是大汗,也没人会遵从你的令谕——黄金家族的后代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个都是大汗,或者说都配当大汗? 正是出于这样的谨慎心理,老而弥坚的俺答才没有下令立刻反击、全歼来敌,而是命嫡系各部各自守好自家营寨,仅仅派了恰台吉带着大汗的宿卫亲军前去迎敌,而且他对恰台吉的命令也仅仅是“第一时间将其逐出”,目的就是尽可能的稳住大营内部,不让马芳有好的偷袭掩杀机会。 火屯之后,其他各部也有人过来询问刚才的令旨是不是真的由大汗发出,俺答自然照例打发,同时再次要求他们加强防范,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马太师。 然而俺答料不到的是,这次明军还真就吃错药了,这支来偷袭俺答中军的骑兵根本没有后手——俺答担心的马芳马总戎此刻远在三百里开外。 其实这一次,明军对于俺答大军压境的应对,有很多都不同于往日。由于高务实的小翅膀扇给了宣大三镇两千多匹战马和更多的普通驮马,王崇古、方逢时和马芳因此采取了不同于原先历史上的策略,不再安于固守长城边线,而是选择相对薄弱的一路主动出击,争取以战促和。 而为了保障这一策略的顺利推进,德胜堡这边不仅多了高务实这个半拉子钦差作为诱饵,更由于担心俺答不上钩或者看破明军策略而主动出兵偷袭挑衅。 先不说俺答坐镇中军紧守营寨,且说恰台吉领着宿卫亲军前去迎敌的情况。 俺答的宿卫亲军平时维持的规模正好是一千骑兵,恰台吉留了一百人保护大汗,自己领着九百骑去迎战来犯之敌。俺答的这座中军大营虽然绵延数里,但对于骑兵而言却也不算什么,恰台吉很快望见了前方的敌军。 只是远远的打了个照面,恰台吉就知道这支骑兵的确不是为了“杀敌立功”而来,因为前方骑兵根本没有追杀被他们驱散的蒙古士卒,而是分作两批,一批冲在前头的只顾奋勇杀开上前阻拦的蒙古兵,一批跟在后头的却要么直接往蒙古军的毡帐和草料堆扔火折子,要么干脆点起火箭往适合引火之物上乱射。 不过,当恰台吉带着宿卫亲军出现之后,这种局面立刻变了,而且还是明军方面主动做出的变化——麻贵毕竟是麻贵,虽在领军冲杀,仍然从成群结队的马蹄声中察觉到有一支有组织的队伍冲着自己而来,他循声望去,一眼就看见头盔上全部拥有洁白旄旌的宿卫亲军正朝自己这边而来。 麻贵二话不说,立刻勒马大喝一声:“京华骑卫扔掉火折子,所有人向我密集靠拢,三眼铳点火准备!” 那边恰台吉本来打算趁乱直接发动突袭,见麻贵反应如此之快,心下诧异之余,也立刻做出战术改变。只见他口中呼号一声,本已持刀在手的他“刷”地一声将弯刀入鞘,顺手持弓抽箭,朝着麻贵随意一瞄,弓弦瞬间拉满的同时,大声喝道:“宿卫亲军,看我鸣镝方向!” 第300章 可战方和(十二) 鸣镝,即响箭也。因司马迁在《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冒顿单于“鸣镝弑父”的故事而著名。 说是秦末汉初之时,冒顿做了匈奴太子后,其父头曼单于又和新的阏氏给冒顿生了一个弟弟,于是冒顿失宠。 失宠还不算完,头曼还想废掉他,只是匈奴立太子也有“立长”的习俗,于是头曼单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把冒顿送到月氏国做人质。冒顿刚到月氏国,头曼单于立刻就向月氏国发动了战争。 这显然是父亲这是要置他于死地。不过冒顿也不是盖的,他偷了匹月氏国王的千里马侥幸逃回。回来后头曼无奈,又不便摊牌,只好让给了他“万骑”。 于是冒顿乃作鸣镝,鸣为响声,镝为箭头,鸣镝也就是响箭,它射出时箭头能发出尖锐的响声。冒顿给自己的骑兵下令,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于是冒顿先射自己爱驹,有人不敢射,斩之;又射自己爱妻,有人不敢射,再斩之;从此左右皆闻鸣镝而射,不敢稍有延误。 最后,冒顿配父亲头曼打猎,乃突然毫无征兆的朝头曼射出鸣镝,左右随从毫不思索地随鸣镝出箭,于是头曼单于被当场射成筛子。冒顿毫不迟疑“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自立为单于。 不过,鸣镝虽是冒顿首制,因司马迁而著名,但后来的人们也并未因为其与“弑父”有关便将鸣镝束之高阁,而是将其作为一种特殊用途的箭矢被传承了下来,尤其是草原游牧民族,从来都是将它当做一种简单有效的“信号弹”来使用。 眼下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又处在战场之上,混乱嘈杂不堪,而恰台吉带了九百骑,倘若只是大喊一声便射出普普通通的一箭,恐怕只有他身边的十几骑最多数十骑能看清他射击的方向,如此便达不到恰台吉所需的效果。 恰台吉要的,是一轮齐射,是对着明军骑兵前锋部分发起一轮齐射。 这是极其高明的一手:弓箭既可以直射,也可以抛射,只要恰台吉身后这九百骑都知道要射击的方向和位置,他们便会根据自己眼前是否有障碍来决定自己是直射还是抛射,总之一定能把自己手上的箭矢射击到“鸣镝所向”。 而明军的三眼铳则不同,它只能直射。这就意味着只有正当面的一列可以射击,而在其后的明军则会因为身前有自家战友而难以射击。 其结果如果用后世的术语来说,就是“单轮有效弹丸投射量”远低于宿卫亲军! 恰台吉的丰富战阵经验,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麻贵也不是白混这七八年,虽然鸣镝本身因为要在箭头上挖孔来通过气动布局产生声音而导致威力大减,即便恰台吉是右翼蒙古第一高手,麻贵也不必害怕被一箭追魂,但鸣镝之后的千矢齐发却绝不能等闲视之。 于是就在恰台吉大喝过后,麻贵也高喊一声:“全部伏马!”同时自己做得更绝,直接一个镫里藏身,整个身体全倾于马身的另一侧。 “砰砰砰——”这是明军当面一排打出的三眼铳。 “咻咻咻咻咻——”这是宿卫亲军在恰台吉指挥下立刻还以颜色的大波羽箭。 继而,惨叫落马声、战马嘶鸣声便即响成一片。 虽然在这种漆黑的战场之上,只靠周围点燃的个别毡帐、草料堆的火光,在影影绰绰之中双方都不能轻易断定战果,也无从判断己方损失,但侥幸无恙的麻贵仍然心头一凛,暗道不妙。 对面领兵蒙将经验之丰富、处置之果断、箭术之精湛都有些超乎想象,尤其是他那一记鸣镝,射出的速度竟然比寻常箭矢也没慢上几分!自己明明也反应极快的使出了镫里藏身这种近乎杂耍难度的动作来规避,可那支鸣镝依然几乎擦着左脸面皮而过,若是自己刚才的速度再慢上哪怕一丝一毫,现在就要被射个对穿了。 麻贵虽然年轻,但却是战阵“老将”,他早已经发现对面来敌全是头盔上攒着洁白旄旌的骑兵,这支骑兵在右翼蒙古没有第二支,只有俺答的宿卫亲军才有资格做此装扮,而既然宿卫亲军出现在此,领兵之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右翼蒙古第一高手、俺答麾下头号名将恰台吉! 麻贵的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两个大相径庭的想法:一是直接阵斩恰台吉,二是掉头就走。 阵斩恰台吉的吸引力当然巨大无比,麻贵战阵经验虽然丰富,平时为人也足称稳重,但毕竟是个二十来岁的热血青年,如果能够阵斩蒙古第一高手、头号名将,这个功劳,就算今日杀敌一千也万万及不上! 但麻贵的理智却告诉他,完成这个目标的难度可能大于登天!倘若自己带的这一千余骑全是经验丰富杀人如麻的“达兵”,倘若恰台吉带来的不是宿卫亲军而是普通蒙古骑兵,倘若自己这边方才没有因为要扩大偷营效果造成蒙古军恐慌而阵型有些分散…… 总之,现在的局面对己方明显更不利一些,至于恰台吉本人的战斗力,从刚才那一箭的威力就已经可见一斑,但那都反而是小麻烦了。 至于掉头就走……麻贵微微有些皱眉。他虽然不是顾头不顾腚的莽撞初哥,也知道该撤的时候不能犹豫。可是,眼下自己偷营还只刚刚杀入俺答营中不久,只在连营东北角点了几把火,杀退了此处的蒙古军,连给敌人造成的实际伤亡都不大,而俺答的反应又极其镇定,没有派大军一举拥上,使自己一方也就失去了浑水摸鱼的机会。 这……怕是不够啊!如果只有这点战果,回去之后算不了多少功劳都是小事,关键是俺答并没有遭到太多损失,谁敢断定他就会一怒之下发令攻打德胜堡呢?如果他没有怒而兴兵,那自己这一趟不是就白来了? 不行,就算阵斩恰台吉难度再大,可事到如今,也必须要试上一试了! 第301章 可战方和(十三) 漆黑如墨的夜色之中,只有一点新月微光和四周被点燃的粼粼火光。 影影绰绰之下,袭营者和反击者因为营中障碍物的关系,都很难编组出个什么正经的战阵来,双方你一轮箭矢,我一轮三眼铳的乱射之后,就免不了进入短兵相接。 麻贵的算盘打得不错,如果能阵斩恰台吉,不仅对面宿卫亲军的士气十有八九当场就要大泄,给明军以撤走逃离的机会,而且这样的损失,足够使俺答暴怒,愤而大举攻打德胜堡。 但有一个问题是年轻的麻贵将军没有仔细思考的:恰台吉堂堂右翼蒙古第一高手,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阵斩之辈? 由于麻贵刚才下令明军向他靠拢以便集中火力的缘故,他的坐骑此时几乎是停在原地不动的,而恰台吉领军而来,坐骑则处于奔跑状态。 此时双方经过一轮远程对射,各有一些伤亡,而恰台吉这方已经果断加速,快逾闪电地冲杀而来。 人借马力,自然威势大增。而麻贵所领明军一方,则只能临时催马上前,马匹还来不及跑起全速,气势上就先输了一筹。 麻贵的目标是恰台吉,恰台吉的目标又何尝不是麻贵这个明军主将? 不过两人并非正面对冲,所领之军的兵锋都有些倾斜错开——这是因为双方都是首领,如果直接带队对冲,即便他二人没有一招分出胜负,也一定会跟敌人身后的大队伍撞个满头。这样的话,任你武艺高强,在人群之中被人胡乱砍中的几率也太高了,二人都是经验丰富之人,当然不肯出现这种胜负全凭意外的战况。 双方骑兵一支略微偏左,一支略微偏右,错峰一阵冲杀,麻贵和恰台吉二人只交手了一个回合,实际上只是互拼了一刀,却谁都没有能将对方斩落马下,反倒是身边的骑兵各自有几个落马。 但麻贵知道自己吃了点小亏,因为蒙古马刀的刀身比麻贵所配的雁翎刀刀身前段更加弯曲,在两刀相交之后,恰台吉顺势一带,刀锋之处在麻贵的右臂划拉了一下。 不过他这一刀虽然削中了麻贵的右肩,但碰巧麻贵右肩外臂有精钢罩甲的护肩保护,恰台吉这一刀虽然借着马力,马刀去势也很是凶猛,但却也只是“铮”的一声,在麻贵的护肩上划拉出几点金属对撞的星火之光。 麻贵心头一沉,暗道不妙:恰台吉这厮临阵经验实在太过丰富,如此电光火石之间,竟然也能利用马刀的优势创造出重伤自己的机会,错非自己有着盔甲方面的优势,只刚才这一下,这支右臂恐怕就要废了。 不过,麻贵同时也发现了恰台吉的一个也许算不上弱点的弱点:恰台吉或许是因为不肯让铁甲影响自己的神射技艺,因此全身只穿着皮甲。 鞣制得最为精良的皮甲足以防御寻常弓矢,但绝对挡不住利刃加身,更不可能挡住火器抵近射击,此乃军中常识。 但之所以这个弱点又称不上弱点,则是因为三眼铳的点火并不方便,装弹更是慢到一塌糊涂,方才这一轮射击的弹药是提前装好的,点火则是由于之前双方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才得以完成,而现在双方已经短兵相接,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至于利刃加身……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麻贵刚才与恰台吉交手虽只一回合,却已经足以肯定恰台吉绝非浪得虚名,此人虽然以神射最为著名,但近身搏杀显然也绝不在自己之下,甚至还要强上一线。 所谓穷文富武,麻贵出身边将世家,不仅有数代武艺传承,也有足够的财力让他好好练武。 然而人的生长衰老总有规律,二十岁的年纪固然精力充沛,但血气方刚,在武艺上的表现便是勇悍有余而圆融不足;恰台吉则不同,他如今三十出头,正是一个武人精、气、神全部处于巅峰的时刻,多年的战斗经验与这种精气神结合在一起,相比麻贵而言,自然就更显得毫无破绽。 双方都是骑兵,如此斜斜里一个冲锋,很快便像是两支球队交换场地了一般。 麻贵与恰台吉宛如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勒马转身。 此时麻贵虽然已经觉得阵斩恰台吉之想太不实际,但即便要带领麾下两拨骑兵撤离,也必须再杀回去才行,所以他并未多话,只是冷冷地把手中的雁翎刀一举——这是告知自家军兵预备冲锋的意思。 但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前方的恰台吉比他更加果断,此人似乎是在还未曾掉转马身之前就已经将弯刀入鞘,此时已然持弓在手,抽出羽箭,弯弓搭箭,口中森然一喝:“兀那敌将,可曾听过我蒙古哲别神射!” 麻贵头皮一紧,暗道不妙:以恰台吉的战阵经验,不可能不知道箭射主将这种事最好是趁人不备,而如今他在射箭之前居然还特意开口提醒,说明他对自己的箭术极其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我这一箭,你便是上天入海,也必中无疑! 说时迟那时快,恰台吉话音刚落,一点寒芒已是离弦脱手! “锵!” 被恰台吉出言提醒的麻贵全神贯注,手中雁翎钢刀猛然一挥,竟然准确无误的劈中了恰台吉这必杀一箭。 麻贵心血涌起,自信心暴涨,大喝一声:“哲别神射,不过尔……啊!” 他身旁之人甚至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家主将话未落音,胯下战马却四蹄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马背上的麻贵一时不察,差点摔了个四仰八叉。 众人连忙去看,才发现那战马的双目中间,早有一根羽箭直没其中,箭头甚至已经从马的后脑勺透了出来。马的头骨坚硬如铁,这一箭威力之大,竟至于斯!众人不禁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恰台吉这所谓的哲别神射,不光是当先那一箭,而是连环两箭:第一箭本就已经快准狠兼备,麻贵全神贯注才一刀劈中,化解危机,然而紧随而来的第二箭其实才是恰台吉的真正目的——他不是要射杀麻贵本人,而是射杀麻贵的战马! 换句话说,他是想生擒麻贵! 而就在此时,那边恰台吉的一声冷笑也适时传来:“不过尔尔么……你可敢再说一遍?” 第302章 可战方和(十四) “哲别——哲别——”宿卫亲军因恰台吉的神射而气势如虹,发出齐声欢呼。 恰台吉却不在意麾下将士的欢呼,仿佛早已习惯一般,他手上此刻已经再次换成马刀,刀锋向前一挥,吼道:“宿卫亲军,箭矢阵,冲!” 麻贵脸色通红,但却不敢犹豫,马上爬了起来,他已经明白恰台吉的目的,先将自己战马射杀,然后趁自己无马,不能带队冲锋之机,一个冲锋打垮自己麾下的队伍,然后将自己生擒活捉。 只是,明白也没用,现在的局面已经一步步向恰台吉所希望的滑去。 麻贵身边的几名达兵正欲下马将自己的坐骑让给自家主将,却听见一人叫道:“麻将军上马!” 麻贵转头一看,却是高珗策马奔来,一只手还牵着一匹战马——那是先前对冲之时一名落马骑兵的战马,现在大概已经可以算是“无主”之物了。 麻贵也不看这匹马究竟是明军的战马还是蒙古宿卫亲军的战马,向前几步,接过高珗顺手抛出的缰绳翻身而上。 但此时恰台吉和他麾下的宿卫亲军已经冲近到离明军不到三十步,麻贵不敢犹豫,大喝一声:“迎敌!” 他已经没必要喊用什么阵迎敌了,因为距离已经太近,什么阵都来不及摆开架势。 这一波对冲,肯定要吃亏。这是麻贵心里的唯一想法。 幸好,达兵乃是他们麻家的家丁,既然麻贵要战,那么无论战况如何,他们都只能跟着麻贵,进则同进,退则同退。远高于普通卫所兵的待遇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不过麻贵在迫不得已再次冲阵之前,眼角余光瞥见高珗刚才给自己送马之后,他自己的战马似乎有些失控,竟然不受控制地窜到了战局之外,心里不禁略有些惊讶,只是此刻情况紧急,麻贵也没来得及多想。 然而,兵乃将之胆,将乃兵之魂。高珗的战马这一失控,高珗率领的高家骑丁冲锋之势顿时便是一滞。 虽然大伙儿都知道,此番前来麻贵将军才是主将,方才连自家团副高珗在内,也都是跟着麻贵将军在作战,但事实上麻贵亲自率领的还是自家达兵,高家骑丁仍然是跟着高珗在行动——换句话说,麻贵实际上只是间接指挥着高家骑丁。 麻贵虽然冲锋在前,却也感觉到自己身后的部下分作了两拨,紧紧跟随自己的是自家达兵,高家骑丁则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才继续跟上。 倘若是面对普通对手,这稍稍一顿并不见得有什么大不了,可眼下的对手是俺答的宿卫亲军,是恰台吉! 恰台吉何许人也,虽在冲锋之中,却也立刻发现对面明军前后两部分出现了一丝脱节,他当机立断临时一拉马缰,口中高呼一声:“古柯鲁拉!” 原本直线冲锋的宿卫亲军在他的带领下,宛如蒙古将士手中的弯刀,忽然划出一道弧线,不再是对准麻贵带领的明军“矛头”部杀去,而是往后挪了挪,朝着麻家军和高家军那稍有些脱节的结合部杀去! 麻贵心头亡魂大冒,知道恰台吉在此刻已经发现自己麾下最大的问题,正试图将麻家军和高家军分割开来。至于分割之后,恰台吉打算先解决哪一边,那已经不重要了——这毕竟是在蒙古军营之中,自己麾下这两支力量只要被分割开,就只有被各个击破的份。首先被恰台吉盯上围剿的那一部分绝无难幸免不说,另外那部分如果撤得不及时,也是难逃覆灭。 恰台吉和宿卫亲军动作神速,就在麻贵心头震惊,赶忙勒马掉头之时,便已经从两军结合部如刀切牛油一般杀了进去。由于麻家达兵还在跟着麻贵向前冲锋,所以此刻是马背对着恰台吉,恰台吉根本懒得去理会,只管冲着收马不及、仍向这边冲来的高家骑丁挥刀鏖战。 失去首领的高家骑丁顿时抵挡不住,被杀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崩溃,恰台吉却猛然呼号一声,领兵弃了高家骑丁,回身向后杀去。 原来麻贵看出恰台吉的意图之后,不敢弃高家骑丁单独率领麻家军逃走,干脆豁出去了,带着达兵奋起余勇亡命杀来,打算反过来前后包抄夹在中间的宿卫亲军! 恰台吉丝毫不慌,他知道,若是身后这支骑兵的将领还在,自己眼下杀到中间反而颇有危险,可问题在于,他本就是因为这支骑兵的将领战马失控才率军从中截断明军的,又何必担心身后这支明显经验不足的骑兵能在失去直接指挥的情况下第一时间配合上麻贵这边? 果然不出恰台吉所料,此刻高家骑丁因为失去指挥,面对这种情况反应明显偏慢,一时竟然不知该先整队,还是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反身杀上。 麻贵心中叫苦,暗道一声“我命休矣”,却仍然不管不顾拼死往前冲锋。 然而就在此时,斜刺里忽然冲出一骑,抢在麻贵一个马身的位置之前迎向恰台吉,那马上骑士扬手大喝一声:“你有神射我有铳!” 只见火光连闪,“砰!砰!砰!”地三声叠响,神射无敌的右翼蒙古第一名将恰台吉忽然从马背上仰天摔下! 幸好对面的宿卫亲军个个马术精湛,如此电光火石之间竟然全都硬生生拉偏了胯下战马,给落马的恰台吉空出来一道空隙,要不然这位蒙古英雄只怕就要当场被自家骑兵的马蹄踏成肉泥! 麻贵大喜过望,定神望去,才发现刚才突然用三眼铳将恰台吉击落马下之人竟然是高珗。 不过高珗脸上却毫无喜色,连看都没朝恰台吉看一眼,便冲着麻贵大喊一声:“麻将军,情况有变,此处不宜久留!” 麻贵当然也知道眼下情况对己方大为不妙,自家两支骑兵的联合阵势早已被分割开来,不说俺答有可能再派来一支援兵包围自己,就算俺答不再派兵前来,只要恰台吉刚才这一下没死,站出来喊一声“继续冲锋”,自己等人只怕仍然免不了要交代在这儿。 麻贵当机立断,大吼一声:“撤!”一拉马缰,避开当面的宿卫亲军就打算绕道回杀入蒙古大营的方向原路撤出。 高珗也是二话不说,纵马斜出,朝着高家骑丁一挥手:“撤!撤!” 两人才跑出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便同时听见背后恰台吉暴怒的声音:“鼠辈哪里走!” 第303章 可战方和(十五) 麻贵和高珗最终还是带着部下杀出了蒙古中军大营,恰台吉虽然因为高珗那支从德胜堡带出的三眼铳威力不佳而侥幸未死,但却仍然受了伤,左肩窝中了一弹,不得不赶紧治伤。 他所得的俺答军令本就只是击退来敌,既然明军已经丧胆自退,他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再加上还要防着那位其实远在三百里外的马太师偷袭,恰台吉也就只是在明军背后咋呼了几声便即收兵,命属下人收拾战场和防备明军再来了事,自己则赶紧去处理伤势。 三眼铳装弹比较杂,既可以是钢球、铸铁小块、碎铁砂等,也可以是铅弹。不论是哪种,都轻忽不得:铁弹可能导致破伤风,铅弹更是极易中毒,恰台吉伤在肩窝这种位置,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麻贵和高珗夺路而逃,一直跑出十里开外,确认没有追兵跟来之后,才匆匆清点了一下伤亡,结果麻家达兵少了二十一人,高家骑丁更是少了五十三人,伤亡率在这个年代来说算是相当不小了,两人都是一阵懊恼,又一阵黯然。 “刚才那敌将乃是恰台吉,号称蒙古第一高手,十七八岁的时候便有‘小哲别’之称,俺答爱他忠勇,将其收为义子,出征临阵常侍身侧……直娘贼,果真是有几分本事!”麻贵用力啐了一口,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又道:“不过高团副,你那一铳是怎么回事?我见你冲那么近放铳,还道恰台吉这祸害总算要毙命当场了,怎么才转个身,他又爬起来了?” 高珗也一直奇怪这茬,顺手把三眼铳拿出来看了看,然后用力“呸”了一声,恼道:“这破铳……麻将军你看。”说着把那三眼铳递给麻贵。 麻贵接过,稍稍一看,也是一脸怒色:“这是哪里造的破铳,为了防止炸膛,这破铳加厚了铳管内壁——炸膛倒是不容易了,可这么一来,装药就少了怕不得有一半之多,才装这点火药,威力哪够杀人,怕是连只鸟都打不死!呸!破铳!” 高珗苦笑道:“只怕这玩意根本就不该当火器用,完全就是拿来当短锏使的。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已经算好的了,至少不会随意炸膛。我家大少爷这次奉圣意来巡视防务,对火器尤其关注,结果炸膛的三眼铳实在是……唉!” “唉,多好的机会啊……”麻贵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是能打死恰台吉,那可就是砍了俺答一臂,那老虏一定会气得强攻德胜堡的,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高珗也是一脸苦笑:“现在可怎么办,咱们给俺答造成的损失只怕算不得什么,俺答白天是否会出兵攻城还在两可之间。偏偏咱们自家伤亡却是不小,我家大少爷麾下这群骑丁可是费了老大一笔钱才弄出来的,费的心思也不比钱少,这次我一战就给他丢了五十多号,回去都不知道要怎么交代。” 麻贵其实比高珗还心疼,因为在他看来,高珗麾下的骑丁虽然看得出来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底子也不错,可毕竟没经过什么战阵,补充起来容易。可是自家的达兵就不同了,这都是从经年老兵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很多人别看只有二十几岁,却是十三四岁就从童子兵干起的老手,打了十来年的仗才收进达兵之中,这样的精兵那真是死一个都心疼,何况一下子丢了二十多个! 他手头一共也才分到三百达兵,要总是这么损失,不要几仗,达兵就算完了。 两个人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过了好一会儿,麻贵才道:“天快亮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关内,要不然俺答万一真要展开攻势,镇羌堡离得太近,没准也会被当做目标,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高珗表示同意,然后又道:“我想了想,咱们虽然给俺答造成的损失不算大,可是俺答这几年似乎也没被人打上门去吧?没准他还真会忍不住攻城,这样的话,咱们是不是也算给马总戎吸引北虏注意了?” “算肯定应该算,就是效果怎样现在还不好说罢了。”麻贵想了想,道:“你刚才说的倒也没错,北虏这几年南下劫掠虽然也经常无功而返,甚至被咱们宣大各军打回去,但要说他们的真实损失,却也不大,尤其是俺答亲领的中军被偷袭,好像真没有过……” 他说到这里,却又皱起眉来,迟疑道:“但是俺答这老虏是个老奸巨猾之辈,你瞧咱们这次偷营,他至始至终只派了宿卫亲军前来迎击,旁边各部的营地居然根本不为所动,我琢磨着,像他这样的人……实在不像是个会因怒兴兵的主,咱们的算盘只怕刚开始就打得太如意了些。” 高珗到底不是正经的明军将领,不好就这个问题发表看法,只是含糊应了一声,然后道:“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归都尽力了。” “是啊,咱们都尽……咦,前面怎么有鞑虏?”麻贵说着忽然吃了一惊,手指前方。 高珗连忙举目望去,却见前方镇羌堡方向跑来一支蒙古骑兵,正冲他们而来,也不禁吃了一惊,刚要喊“敌袭”,却又一愣,迟疑道:“不对啊,麻将军,你看他们的模样,不像是来找咱们的麻烦,倒像是……吃了败仗?” 麻贵定神一看,却见前面这支蒙古骑兵不过两三百骑,大多皮甲残破、披头散发,不少人一看就带着伤,甚至还有个别人连武器都没了,只有一柄马弓挂在背上。 这模样,显然不可能是来找他们晦气。 “这是败兵。”麻贵到底是打了好几年仗的“老将”了,很肯定地道:“而且败得很惨。” 高珗其实以前跟着高家大老爷也是打过仗的,不过那主要是跟倭寇打,以小规模作战为主,对于北疆这边的战事不是很了解,所以只是诧异道:“他们这是在哪吃的败仗?怎么是从东边来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瞪大眼睛朝麻贵望去,恰好麻贵也瞪大了眼睛朝他望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齐声惊呼:“马总戎?” 第304章 可战方和(十六) 麻贵和高珗的惊诧,不在于马芳出兵打了胜仗,而在于时间不对。 按之前的计划,马芳出兵的时间应该比他们这边还要晚几个时辰:麻贵他们是凌晨偷营,而马芳那边应该是下午才出击。 之所以选择下午,是因为在下午发动一波攻势之后,马芳可以迅速撤回,那时候大抵已经到了晚上,辛爱即便成功抵挡了明军的攻势,也无法进行有效反击了——毕竟大家其实都不擅长夜战。 这是一个稳妥的计划,实际上从这个计划就可以看出,王崇古、方逢时和马芳并没有好高骛远或者贪大求全,他们的目标很谨慎也很明确,就是在尽量保证己方不出现较大伤亡的前提下,给于辛爱所部一定的打击——战果什么的,并不需要很大,只要总体来说足够宣称己方获胜即可。 这个目标,是站在当前的大局上来确定的:大明无须在此刻取得什么大胜,只要能够稳稳守住边关,同时还能适当反击,俺答就只能被迫改变初衷,在把汉那吉事件上,从军事威胁或者纵兵入侵改为谈判协商。 当然,按照正常来说,大明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前些年还一直被人家压着打呢,难道睡了一觉醒来,就换成自己压着人家打了?你当时程咬金学会三板斧——仙人梦中授业呢? 可是现在,这支败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约莫三百来骑,比斥候队显然多了不少,又不足一个千骑规模,那只能是吃了败仗、跑散了人马的部队了。 镇羌堡以东,只有辛爱所部,可见马芳是提前出击,并且打赢了。 麻贵忽然大喝一声:“全部上马,准备迎敌!”说罢当先翻身上马,持刀在手——这会儿来不及给三眼铳装药装弹,再说刚才高珗那三眼铳的表现,也让麻贵对这批东西没啥信心了,反对对面不过是一拨败兵,直接操刀子上就好。 对面那支败兵此时也发现不对,忽然变了向,开始往北转弯。他们其实比麻贵和高珗还更早发现前方有人,只是此刻天色才刚刚发亮,远远望去只看见有大概一千骑兵。 在他们看来,明军此刻应该都在关内,关外除了昨天下午马太师的队伍之外,应该不会有明军骑兵了,毕竟明军的骑兵本来就少,马太师昨天袭击左翼大军的时候前前后后出现了一万多骑兵,明军怎么可能还在镇羌堡和德胜堡这一线之外再派出这么多骑兵来? 更何况,这里是大汗中军所在,明军派一千骑兵在关外,岂不是叫花子端钵进茅厕——找死? 这批败兵着实没有料到,明军寻常时候肯定是不敢派区区千余骑兵在俺答中军面前晃悠的,但如果是集中精锐悄悄出关偷袭一波再赶紧撤回,这个胆量还真有。毕竟此刻明军对蒙古虽然大体处于守势,却还没有到洪承畴松锦之败后面对野猪皮那样根本不敢与之野战的地步。 所以,误会就这样产生了——他们以为这支骑兵是俺答分出的兵,这才飞奔过来告急,直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明军骑兵。 这批人刚吃了败仗,军容不整、战意全无不说,不少人还身上带伤,再加上兵力也处于劣势,自然不敢顺势冲杀,只好临时改变方向继续逃窜。他们甚至还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怀疑俺答的中军这边是不是也吃了败仗,否则明军骑兵怎么敢来“围堵”自己了。 不过麻贵这边刚才也是好不容易才从俺答中军撤出来,战斗意志其实也不怎么高昂,眼见得前面这支队伍临时转向逃窜,他们随着追了一阵,胡乱放了两波箭之后也就停止了追击,转回镇羌堡入关复命去了。 却说俺答此时刚刚去看望了一下受伤的恰台吉,出了恰台吉的毡帐,面沉如水的老汗王一言不发回到汗帐,正在考虑要不要对德胜堡发动一波攻势,以免明军胆子越来越大。谁料他才刚刚坐下,把那玛瑙鼻烟壶拿出来,正要打开吸上两口,便听见帐外一个声音慌慌张张地喊道:“大汗,大汗不好了,黄台吉被马太师大军偷袭,损失惨重,左翼大军全打散了!” 黄台吉就是辛爱,蒙古语里的“台吉”有个说法,说是来源于汉语“太子”一词,但其实等同于皇子、王子,好比《说岳》里总是称兀术为金国四太子,就是这样一个前提,否则的话,按照汉人的制度,天无二日、民无二君,储君也是君,太子当然有且只有一个,哪有什么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 但蒙古语里众“王子”的差别却没那么大,或者说分得没有那么明显,只是在嫡长子的台吉称号前加上一个“黄”字,黄是帝王之色,加在前头便有了特殊含义。[注:也可能是音译的原因,黄通“皇”。] 有看官可能要说了,你这是瞎说,否则为何野猪皮的第八子、后来的所谓天聪汗其名字就叫“皇太极”? 皇太极这个名字显得大气、恢宏,有帝王气象,但众所周知,它其实就是黄台吉的另一个翻译。 而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个名字,就是一个称号,与辛爱的这个“黄台吉”毫无二致,而皇太极则应该是另有名字的。 关于皇太极本人的名字,史学界有几种说法,一说是叫阿巴海(又作阿渤海),另一说是叫黑还勃烈。 阿巴海(abakhai)之说,源于俄罗斯汉学家g.v.戈尔斯基,其可能是将皇太极的年号abkaisure误解为名字了,实在不怎么靠谱,就不多说。 黑还勃烈一名则比较接近历史原貌,因为“黑还”就是“黄”字汉语音的切读,而“勃烈”则是蒙语中“苍狼”的意思。 根据女真学、满学、蒙古学专家金启琮先生笺示,努尔哈赤的满文原义为“野猪皮”,舒尔哈齐为“小野猪皮”,雅尔哈齐为“豹皮”,而多尔衮为“獾”,所以皇太极本名为“苍狼”是最为合理的。 扯远了,此刻俺答听到外头这一声喊叫,大吃一惊,站起来喝道:“什么人?进来说话!” 第305章 俺答求封(一) 整整一天,俺答的中军毫无动静,既没有怒而兴师猛攻德胜堡,也没有因为左翼大败而顺势撤围,倒仿佛一个颟顸醉汉般反应迟钝。 但德胜堡中之人,上到半拉子钦差高务实和大同镇守黄孟宇,下到以马巍为首的大同诸将,没有一人敢放松警惕。毕竟在他们看来,俺答的反应实在极不正常,这种打又不打,退又不退的表现,完全不符合这数十年来俺答所展现出的风格。 俺答应该是一个果决而又固执、精明而又大气的领袖。 由于镇守太监在此,马芳的战报也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德胜堡,战报里说马芳此役“是日忽雨,遂决议出兵,虏等弓弦既软,又遭突袭,故大溃。芳等分进合击,追敌百里乃回,得虏首五百二十七级,战马百二十匹,伤敌及缴获无算。实数十年来出漠第一功也。” 前文曾有述,明军对战蒙古,击退乃至击败敌军并不算少见,但斩首却十分困难。此役马芳一战斩首五百多级,说是“数十年来出漠第一功”也许略有夸张,但的确也是极其少见的大胜。 按理说,俺答先是中军被袭,意外伤了得力干将恰台吉,接着又接到长子辛爱所部大溃的消息,其心情应该要么惊怒,要么惊惧。 若惊怒,则应该出兵报复;若惊惧,则应该顺势退兵。 可是,偏偏俺答全无反应。 这下子,反而轮到德胜堡中的明军惊疑不定了,大家几乎都认为俺答是在策划一场大阴谋,唯有因为自家家丁受损严重而一整天闷闷不乐的半拉子小钦差高务实对此持反对意见。 高侍读言之凿凿地表示:俺答虽不退兵,却一定会请和,且不仅请和,还会请求朝廷册封。 高侍读的理由倒也不算很复杂:俺答原先担忧孙子会被明廷斩杀而出兵威胁,但现在朝廷册封把汉那吉的消息已经传出关外,俺答出兵的理由已经不成立。 同时,由于明军一方面守备得宜,一方面出击获胜,俺答应该清楚这次出兵讨不了什么好处,而他自家原本就遭灾严重,今年前两次出兵劫掠也都被马芳、戚继光等打了回去,再算上这一次,已经是一年出兵三次而又徒劳无功,这实际上已经严重超出了蒙古自身的承受能力,他再继续打下去,大明方面根本无所谓,他自己却要生生把自己拖垮。 但道理说到这一步,大家认为还不够,因为仅仅如此的话,了不起俺答退兵也就是了,毕竟大明其实也没有能力奔袭数百里去打他土默川本部,何至于请和请封? 本来高侍读是没有什么兴趣给这群边关战将们上政治课的,但考虑到他在这边的分析一定会上达天听甚至通过朝廷邸报而公告天下,因此出于“养望”考虑,高侍读还是勉为其难地给他们简略分析了一番。 按照高侍读的说法,俺答请求与大明和好通贡不是一次两次、一年两年了,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努力。原先是大明方面一直不答应,也不肯跟蒙古进行什么谈判,所以俺答总想着靠武力威胁和掠夺边地来逼迫大明同意,以达成通贡的目的,顺便维持蒙民生计。 然而近几年,尤其是今上继位以来,大明边防愈加巩固,使俺答多次南下不仅徒劳无功,反而损失不小,同时俺答的土默川本部却连年遭灾。此消彼长之下,俺答的实力相对于大明来说,反而下降了。实力既然下降,以武力入侵为威胁的法子当然就更不灵光——今日之败就是明证。 俺答作为右翼蒙古大汗,必须为自己的子民谋一条生路,既然来硬的不行,那就只好来软的,只能把目光转回请和求封上来。正巧此时他那孙子一时糊涂,玩了一出请降,结果意外发生了:他不仅没被杀,反而被册封了! 俺答惊诧之余,此时的心中也肯定会想:我孙子老老实实请降就能被册封,我要是老老实实请降,明廷会不会也同意呢?此前那些年明廷总是拒绝,或许只是因为嘉靖皇帝的缘故,现在的隆庆皇帝听说和他爹的为政大相径庭——我要不就再试一试? 高侍读的见解,大家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只是脑子里总还是有些惯性作祟,不太敢相信俺答这老匹夫真能这么老老实实。 高侍读倒也不介意他们这种将信将疑的态度,而是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去视察自己的骑丁去了——他一方面是心疼损失,一方面也是想亲眼看一看、问一问这次的作战情况,才好分析对策和安排接下来的补充和训练。 在前世,他上一代的干部受太祖影响较深,而他这一代的红朝干部则受太宗的影响较深,所以他对于“交学费”这件事看得比较开,不过看得开归看得开,交了学费之后必须要学到真本事,这也是他的底线。 这次高家骑丁随麻贵出关偷袭俺答大营,麻贵的麻家达兵才是主力中坚,这是之前就商议好了的事,而根据高珗的汇报,麻贵也的确没有把高家骑丁放在最容易遭受损失的前锋位置上,可即便如此,高家骑丁的伤亡居然还达到了麻家达兵的两倍,这就难免让高务实有些郁闷了。 此前高家骑丁在漠南的确也打败过一些剪径蟊贼,甚至还一举荡平过一个见钱眼开的小部落,当时高务实还挺高兴,觉得自己的投资见效挺快。可是今天这一战打完他才发现,高家骑丁跟真正的精锐比起来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虽然说高家骑丁此前也没怎么接触过三眼铳,甚至没有配备过罩甲,但其实高家骑丁是有配备上好柘木弓和皮甲的,就算临时换装有一些不习惯,但应该也不会严重影响战斗力,打出这样的损失,只能说还是水平不到位。 可是问题在于,对于骑兵,高务实的确不是很懂,搜肠刮肚也只能想起一些似乎并不适合东方的骑兵战术,譬如在某些小说中被高度神话的墙式冲锋——那个战术并不说不好,但它是有前置条件的,高务实认为很多条件现在都不具备,比如最基础的一点:马匹就不对。高务实现在不可能弄来一批欧洲的高头大马来玩这个战法。 任何战术的产生,都必然跟其具备的条件和需要达成的目标相关联,所以高务实思来想去,至少目前还是只能在配备矮小但耐力十足的蒙古马这个基础上来想办法。 第306章 俺答求封(二) 其实所谓骑兵墙式冲锋并非什么新鲜战术,高务实甚至觉得这个战术本身并不高明。 事实上在高务实看来,近代火器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就意味着所有冷兵器骑兵的消亡,所谓西方骑兵战术上碾压东方骑兵完全是洋奴们自行脑补出来的效果。 在冷兵器时代,西方骑兵根本不是东方骑兵的对手——蒙古人很早就教他们做人了。 近代西方骑兵之所以能击败东方骑兵,仅仅是因为他们使用的是热兵器而不是冷兵器,在武器装备上占有巨大优势。高务实一直觉得,如果双方都使用同等威力的热兵器,估计东方骑兵的迂回穿插战略战术依然会占上风。 西方近代骑兵的成功,是建立在步、骑、炮的体系以及火力的绝对优势之上,没有装备先进火器的步兵和炮兵体系支撑,单独的西方近代正规骑兵的队列攻击,仍然会被东方传统骑兵象群狼猎杀野牛一样慢慢放血致死。 西方近代骑兵那种排成密集整齐的骑兵冲锋队列,不客气的说,如果没有近现代枪炮体系的支撑,高务实横看竖看都觉得不过是自杀式冲锋。 其实这种严格密集整齐的骑兵冲锋,在古代中国、中世纪欧洲都有,而且还都是重甲骑兵。先不说欧洲,光中国就出现了两次: 一次是在南北朝时期,被终结于突厥崛起。当时信奉重甲密集阵型冲锋的柔然人——还都是能够边冲锋边射箭的顶尖骑术拥有者——被突厥骑射骑兵打的落花流水,从此慢慢退出了中国战争舞台。 第二次是在南北宋交界处。当时金国著名的铁浮屠,就是严格的密集重甲整齐的骑兵冲锋。坦率的说,如果单单只讲整齐密集队形的骑兵冲锋,近代使用墙式冲锋战术的西方胸甲骑兵甚至干脆无甲的西方骑兵连金兵铁浮屠恐怕都不如,因为铁浮屠另外有个名字叫连环马——可以想象他们的阵容密集程度。然而铁浮屠被吴氏兄弟终结于和尚原! 而欧洲中世纪的重甲骑兵,则被终结于蒙古入侵及其余波,圣殿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被团灭,波兰军团被团灭,匈牙利重装骑兵团被团灭,这都是当时欧洲最最顶尖的重装骑兵团,也都是信奉密集整齐队形冲锋的主儿。 同样的道理,近代西方那种只有薄薄一层胸甲的所谓轻骑兵密集阵型冲锋,如果不配上领先一个时代的火器,和东方游牧骑兵作战,根本不应该有什么优势。 当然,高务实前世在网上见过很多洋奴举例近代西方骑兵战胜东方骑兵的例子,但这里头全都有一个偷换概念的问题:洋奴列举的那些战例基本都无法证明近代欧洲骑兵是在骑兵本身上的优势上击败了其他地区的传统骑兵。 从拿破仑的评价中可知,单兵素质上在同一时期欧洲最强的法国骑兵还不如马木鲁克骑兵,其取胜之道是战场指挥上的问题,而非骑兵自身优劣的问题。 而关于土耳其和非洲地区的骑兵,他们不是传统的弓箭骑兵,他们的骑兵武器是弯刀,和手持长枪的骑兵相比,谁的冲击力强,这还用的着辩论吗?在近代之前就是一样的,不存在近代还是古代的问题,两者各有长处,关键是指挥和使用的问题,这和指挥官的素质有关。 至于清朝,欧洲骑兵已经装备火器,那是使用火器的问题,是武器上的差距,这种优势不仅限于骑兵,而是涵盖整个东西方军队的武器差距。 还有一个战例,洋奴们自己都说是孟加拉骑兵击败的锡克骑兵,还有的战例,明显是欧洲步兵的机枪取得的胜利,而不是骑兵的,而大家都知道机枪是狭义骑兵的克星。关于俄国与土耳其的那场战争,大家都知道,在战场失败的是俄国不是土耳其。 同样,明显拥有“东方血统”的俄国哥萨克骑兵在欧洲战场虐了多少欧洲血统的骑兵? 所以高务实一直认为,东西方骑兵的所谓优劣,跟当时科技水平决定的武器和装甲水平有关,跟战斗所处的地形有关,和伴随的步兵协同水平有关,和所处时代国家政权组织形式也有关。 简而言之一句话:没有任何一个兵种能包打天下。 曾经野战无敌的曼古歹,你也不能拿它去攻城吧?甚至同样是蒙古骑兵,七十年后就被朱元璋赶回老家,然后被朱棣摁在地上揍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所以高务实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自家骑丁表现不够出色的根源无非两点:一是正规实战太少,二是装备不给力。 麻家达兵都是百战精锐,是经过无数次战争大浪淘沙之后留下的真金,高家骑丁除了拥有一半左右原先百里峡响马之外,其他的新兵全是在边地招募而来,他们的实战经验要么少得可怜,要么干脆为零,甫一参加大战,伤亡比麻家达兵高难道不是正常现象?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高务实才总算从一脑门子的纠结中抽离出来。 要多想办法让自家的家丁们参加战争,而不是真的当做看家护院的家丁来用。虽然这肯定会导致伤亡,并且加大财务负担——高务实刚刚才知道马巍所谓的抚恤银子和犒赏银子根本没法跟自己订下的标准相比,所以他损失的这五十三名家丁,马巍出的抚恤和犒赏大概只占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全得高务实自己补贴进去,所以亏本亏大发了的高侍读今天才会一整天闷闷不乐。 但当高务实想通了之后,就还是坚持自己之前一贯的观点:凡事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因为我虽然练骑兵不在行,但赚钱我在行啊! 一个骑兵战死,马巍这边只花不到二十两就算抚恤完了,加上战马的损失,也就三十两左右……日进斗金的高侍读会在意这个数?就哪怕按照他给自家骑丁定下的标准,每个骑丁战死一次性抚恤高达五十两,加上战马也不过六十两。今天损失五十三名骑兵,哪怕全让他自己负担,实际上也就三千两出头。 这个损失,他承担得起。 第307章 俺答求封(三) 当然,承担得起这样的损失,不代表高务实乐意承担这样的损失,所以这个问题又绕了回来:得尽快想办法让自己获得私营军工的权力,因为只有获得了这项权力,才有机会钻空子给自家骑丁配备火枪——可以不要盔甲,但火器是一定要的。 思路大致理清之后,高务实又把高陌和高珗二人找来,先是交待高陌好生处理战死家丁的抚恤以及招募补齐原定编额等问题,然后就向高珗问起这次出兵的细节,尤其是自家骑丁与蒙古人额宿卫亲军相比究竟差在哪里,和麻贵的麻家达兵相比又差在哪里。 高珗想了想,答道:“大少爷,实在要说的话,各个方面都有一些。譬如咱们此前并未使用过三眼铳,不仅发射的时机不对,发射后的命中率也很低,而且此战有不少骑丁在打完第一轮装弹之后,竟然出现迟疑……” “迟疑?”高务实皱眉道:“迟疑什么?” “他们不知道接下来是像北军的习惯一样直接拿三眼铳当短棍用,还是换成腰刀。”高珗解释道:“因为战场之上时间紧迫,我们的骑丁其实是不习惯用三眼铳当短棍使的,他们平时训练都是用马刀,而那三眼铳打完之后如果要插回兜袋再换成马刀……这个动作虽然看似简单,但其实也是需要训练的。我们的骑丁对此毫无经验,结果就出现有些骑丁换了马刀,而有些骑丁则来不及换刀这样的情况。” “哦,原来如此。”高务实点点头表示了解,又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气势问题。”高珗皱眉道:“这次出战,一开始咱们刚杀进蒙古大营一角的时候,对方明显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抵抗并不强烈,这个时候咱们的骑丁表现还是不错的,也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但是后来恰台吉带着宿卫亲军来了之后,我们在第一次冲杀之中便损失了大概十多个……大少爷,这个情况其实此前我们的骑丁是从来没有碰到过的。” “嗯……”高务实皱着眉头,问道:“所以他们开始慌乱了?” “表面上来看还好,毕竟咱们的纪律摆在那儿。”高珗苦笑着道:“可是他们心里肯定是慌了的,因为第二次冲杀我们落马了至少三十个。” 高务实不由得以手扶额,颇有些无奈地道:“这种情况怎么解决?严加训练……有用吗?” 高珗摇头道:“严加训练或许多少有点用,但不是关键,想要处变不惊,哪怕居于劣势也毫不动摇,那只能通过一次次的战斗才能达到。” 高务实深深地皱着眉,却不说话。 高珗以为高务实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道:“大少爷,小的当年随大老爷跟倭寇打仗,第一次杀了一名倭寇的时候,当时还没什么事,收兵之后却手脚冰凉、浑身发颤……可是后来,杀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这当兵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刚开始的时候,遇到点什么都很紧张,甚至很害怕,但是打得多了、杀得多了,生死也就看淡了。” 高务实长出一口浊气,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们的骑兵还是见识不够,或者说见的血太少,而真正的精锐,都是靠鲜血喂养出来的,是么?” 高珗眼前一亮,赞道:“精锐都是靠鲜血喂养出来的,大少爷这句话说得太好了!大少爷,您上次把小的派到戚家军去的时候,小的都想过,戚家军之所以有现在的威风,除了戚总戎训练有方、指挥得宜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他们全是靠倭寇的鲜血喂养出来的!” 高珗有些兴奋地道:“不瞒大少爷,以前小的跟倭寇打得仗也不算少,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咱们官军论人数都是占据绝对优势的,往那一站就觉得大事定了,其实这种仗很适合新兵蛋子练胆。但是像今天这样,直接就碰到蒙古最精锐的军队……新兵们只要稍落下风,就肯定会心慌意乱、错漏百出。” “练胆?”高务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根本连汗毛都没变粗的下巴,忽然道:“如果你们去剿匪,应该比打蒙古人简单多了吧?那样的战斗够练胆吗?” 高珗笑道:“一般的匪盗肯定不能跟蒙古精锐比,就算比普通蒙古兵也差得远,不过要说练胆,只要杀人见血,其实都可以练胆。” 高务实总算露出一丝微笑,脑子里浮现出陈矩的身影,点头道:“很好……霸州响马为祸很久了,听说现在有一部分霸州响马,甚至已经舍弃了过去白天是民、夜里是匪的老传统,干脆正儿八经地落草为寇、占山为王。若是我让你们去剿灭这些响马,你们有信心吗?” 高珗略微有些诧异,然后迟疑道:“剿灭响马倒是可以,只是咱们去剿匪,似乎没个名头?” 那当然,他们是高家家丁,又不是正经的官军,闲得没事做跑去剿匪?虽然按理说地方官府对此应该持支持态度,可是谁知道会不会有某些脑子抽风的地方官跳出来质疑他们的目的呢? “名头好办。”高务实摆手道:“就算有某些不听招呼的地方官不肯给这个名头,但镇守太监方面也是有这个权力的——保定、天津两个镇守太监那边,到时候我请孟掌印打个招呼,让他们给你们一个协助清剿的名义就是了。” 高珗这才想起自家大少爷跟宫里关系特殊,与那孟掌印更是交情不浅。地方文官方面有时候的确有那种“强项令”,滴水不沾油盐不进,但镇守太监就不同了,司礼监掌印发句话给他们,效果怕不是比圣旨还灵三分,而镇守太监下令“征用”某家家丁协助清剿盗匪,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尤其是在这家主人自己还很乐意的情况下。 高珗便也笑了起来:“大少爷这个主意妥帖得很,小的以为完全可行。”他说是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奇怪:咱家大少爷只怕真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要不然非拿自家家丁跟蒙古精锐去比做甚?剿匪虽然不比和蒙古人打仗这么艰难,可多少也总有损失……虽说镇守太监在孟掌印的指示下肯定会给出协助清剿的名义,但总不可能还自掏腰包给抚恤银子吧? 第308章 俺答求封(四) 高钦差在公务期间打理私事这种事情虽然没有人能追究得到,不过机会却很有限,因为德胜堡守军在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日一夜后,在次日清晨终于半解放了。 俺答派出使者要求进城谈判。 德胜堡守将马巍马参将得知消息后,自然不敢自专,连忙亲自赶到钦差行辕请示高钦差与黄镇守——是战是和这种大事,在明朝中期以后显然不是武将说了能算的。 但事实上黄镇守由于是中官,也决定不得这般事情,于是半拉子钦差高侍读作为德胜堡唯一的正经文官,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把这个责任扛了起来。 当然,说是勉为其难,其实一点也不为难,高侍读听说俺答派出使者过来谈判,二话不说就同意让其进城。 也不知道俺答是生怕大明继续玩斩使拒和的把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那使者来得十分光棍——正儿八经的光棍一条,连随从都没带一个。 当然,他带来了足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俺答的金令箭。 这一次,高务实非常有文官风范的直接把马巍等人排除在外,只带了黄孟宇这个有大同监军性质的镇守太监一起接见俺答的使者。 这可能是高务实与许多穿越者不同的地方——他守规矩,绝不会随意违反朝廷的规矩,无论这个规矩是明文规定还是所谓潜规则。如果他真要违反,他也只会先想办法改掉规矩。 马巍只是参将而已,虽然按理说品级不低,但文武殊途,武将的品级在文官眼里算个甚事?这就是一条潜规则,高务实即便拉拢武将,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含糊。 正如同他从来不会如某些穿越者一样动不动就免了人家的跪拜之礼一般。 这本是文官的朝廷,他如今不过是文官集团中微不足道的一员,说起来连功名都还没机会去考取,倘若违背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就算有个次辅帝师的三伯,也只能从此望权兴叹,那岂是他想要的? 至于免了人家的跪拜就能“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高务实可没这么天真。 所以,这种和谈大事,他就毫不客气地让马参将靠边站了,当然名义上的说法是“鞑虏狡黠,须防其诈降偷袭,还请马将军等诸位严加防范,务必使城防固若金汤。”于是马将军就只好亲自巡城去了。 俺答派来的使者估计在蒙古那边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说话粗鄙简单,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汉话说得挺顺溜,听说高务实乃是“钦差”,很是吃了一惊,但马上就倒豆子一样把俺答的条件全部摆了出来。 俺答的要求倒也不复杂,比较重要的也就这么几点: 首先是,俺答听说把汉那吉不仅没被杀,还没封了指挥使,他要使者亲自看见把汉那吉本人以确保孙子的安全是真实的。 然后,俺答希望大明能准许互市,也就是重开边市,准许自由贸易——至少是在规定的框架和数目内自由贸易,至于交易品的种类和数目限制,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最后,俺答表示既然我孙子能封指挥使,我俺答作为右翼蒙古大汗,现在也愿意向大明称臣纳贡,希望大明能给我封王,只要大明同意,我愿当众立誓,永世不背,决不允许蒙古之民袭扰大明边地,如有,我为大明杀之! 当然,与此同时,大明也要保证不会随意戮害蒙民,倘若实有蒙民在大明境内违法,请将他们交给我,我一定会给大明一个交代。 这几个条件,说实话,要是高务实有决断之权,他当场就会拍板同意,然而问题在于他当然没有决断权,思来想去,只对那使者道:“你家大汗所言,俱乃国策大事,非我所能决,只能上报朝廷,请内阁商议、陛下圣裁。不过,贵汗希望确认其孙把汉那吉之安全,这一点本钦差可以理解……这样吧,本钦差会与总督王公、巡抚方公商议,先将把汉那吉请来德胜堡暂住,一旦朝廷准许,即通知贵汗派人来探视,贵使以为如何?” 那使者道:“多谢钦差,小人觉得可行。” 高务实暗暗皱眉,心道:此人怎连个称呼都说不好,我乃是大明皇帝钦差,你乃是俺答使者,你家俺答汗乃是右翼蒙古大汗,即便正在请降,你也该自称外臣才是,自称小人是何道理? 不过,他马上心中一动,问道:“贵使莫非原是汉人?” 那使者面色诧异,迟疑了一下,才道:“不敢欺瞒钦差,家慈乃是汉女。” 哦,原来是这样。 高务实点了点头,估计这人的母亲要么是北逃汉人,要么是早年被俺答掳掠的民女,到了蒙古之后被强迫嫁给了蒙古贵族,想必原本就是没什么学问见识的普通女子,因此她的儿子也只是会说汉话罢了,学问什么的那是想太多…… 不过这不重要,高务实见大事已经商议定了,也懒得跟着半吊子水准的使者多说,只是与他约定好,在朝廷做出回复之前双方均不得主动进攻对方,然后便让他回去找俺答复命了。 俺答使者走后,黄孟宇有些担忧地道:“高侍读,非是俺老黄多嘴,只是……” 鉴于黄孟宇最近当舔狗的表现极好,高务实对他还是比较客气的,当下笑道:“只是什么,黄镇守尽管直言。” 黄孟宇叹了口气,道:“高侍读,俺老黄读过的书不算多,只能说勉强识字而已,论学识,那肯定是不及高侍读之万一。只是,不知高侍读是否知道,这禁绝与鞑虏通贡互市,乃是先帝明诏,即便万岁爷爷也不好随意更张,如今……” 高务实当然能听出黄孟宇的言下之意:先帝既然早有决断,那今上也肯定不好随意改变,你高侍读听了这样的消息,应该立刻义正言辞的拒绝才对,犯得着把这种消息转回京师么? 要知道,京师那些御史言官,一个个可都“忠义”得很,上次把汉那吉请降之后到底要不要接受,朝廷都是吵了好久才吵出个结果,眼下要是让他们看见俺答自请封王,肯定又要吵得不可开交。 第309章 俺答求封(五) 大明和蒙古打了两百年了,累积的仇恨到底有多少,已经根本无法计算,可能在大多数明人心目中,蒙古就是宿敌、就是死敌,其仇恨之深,不打到蒙古人亡国灭种就不算完——哪怕有这种想法的人其实身处内地,一辈子根本没见过半个蒙古人。 这是长达两百年敌对所造成的思维惯性。 但其实在真正跟蒙古人接壤的边地,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吏、边军,对于无休无止的战争都已经厌倦得不行,要不是惯性使然,除非是跟蒙古真有杀亲血仇的那种,否则根本没几个人打心眼里乐意一直打下去。 无非是朝廷一直坚持要打,而蒙古人也不老实,总是三不五时的跑来劫掠,他们不得已只能反击罢了。 这是高务实近来在大同和德胜堡从寻常人处了解到的实情。 对于高务实这个残存了前世太多记忆的人而言,战或者和,都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哪个更有利。 战,可以使蓟辽、宣府、大同一直到陕西三边等数千里边境线上的边军持续处在警戒状态,从而维持较好的战争素养。万一国家其他地区有警,无论是野猪皮崛起或是出现流寇,这大批边军都随时可以调动出征,且战斗力较有保证。 和,可以使国家财政得到缓解,有利于保障各项改革的顺利推进;也可以使边境诸省免于战乱,恢复生机并取得发展。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战则好比治标,和则好比治本。一个是哪里出事治哪里,一个是夯实身体基础,不使疾病发生。 这个选择对于高务实而言并不困难,就仿佛扁鹊三兄弟的故事一般。 据《鹖冠子·世贤第十六》记载:魏文侯求教于扁鹊,询问他家兄弟三人中谁的医术最好。扁鹊如实回答,说在他兄弟三人中,大哥的医术最好,二哥的医术次之,他的医术最差。 魏文侯大惑不解,问为什么你自认为医术最差,而名声却闻于天下,而你的两位兄长,却默默无闻呢? 扁鹊回答道:“我大哥治病,在病情尚未发作前就施法将病根予以了铲除,其医术高超但外人不知道,只有家人知道,所以没有名气;我二哥治病,是在疾病初起,症状表浅时施治,虽药到病除,但乡里人认为他只是会治小病的医生,故名声不大;而我治病,都是在病人病情危重、痛苦万分之时予以施治,分别应用针灸、药物内服外敷,甚至动用手术,均能够使病情转危为安,逐渐痊愈,因此大家都认为我的医术神奇,所以能名闻天下。” 中医几千年来一直坚持“治未病”的思想,认为“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可能便是从此处而来。 始终保持一支有战斗经验的边军,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和强化政权内部统治,使百姓富足、财政健康相比,其实就不那么重要,至少不那么关键了。 尤其是,眼下毕竟还只是隆庆朝,没有到崇祯末年,流寇没有打进北京城,野猪皮更是只能在大明的统治下乖乖“为国戍边”。 但这个道理,高务实如果去和黄孟宇讲,那是毫无意义的。对于黄孟宇这个水平、这个身份的人来说,只有皇帝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的,其他的一切都是浮云。 因为他只是皇帝家奴。 所以高务实便笑了起来,略带一丝神秘地道:“先帝的确说过‘复言开马市者论死’,但先帝之时,与当今之世大有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黄孟宇怔了一怔,露出赔笑的表情,却迟疑着问:“这个……俺老黄没啥见识,还请高侍读明示则个。” 高务实一脸无奈,道:“先帝时,北虏势强,我朝又逢倭寇肆掠,难以集中力量与北虏相争,如此若对北虏稍稍露怯,则北虏势必不肯满足于通贡互市,只怕一个不好便只能签订城下之盟。黄镇守,你想想看,以先帝的性子,你说他能接受吗?当然不能!所以他就只能示之以强,坚持不肯与北虏和解,如此北虏不知我朝虚实,只见我上下同心,自然也就不敢造次,至少不敢过分紧逼了不是?” 高侍读为了兜售自己的观点给黄大镇守,居然能给嘉靖的智障外交找到这么好的理由,也算是难得了。 “哦……”黄孟宇恍然大悟,又问:“那如今则又如何?” “如今嘛,今上继位之后,倭寇逐渐势窘,眼下虽然还偶有侵犯,但已无大碍,戚南塘甚至都调至蓟辽镇守边关来了,可见我朝重心已经转移至北疆边境。而北虏呢,连年遭灾,实力大损,你看眼下,北虏莫说再来一次庚戍之变,甚至连入寇劫掠都已很少得手,这次甚至被马总戎打得侧翼崩溃……可见我与北虏,已经攻守互换。” 黄孟宇诧异道:“既如此,我们为何还要与他谈和?” 高务实苦笑着道:“黄镇守莫非不知道,这蒙古不比别国,击退容易,覆灭却难,即便我朝反守为攻,也很难将之一举荡平。既如此,我大明常年累月以倾国之力维持北疆,又有何益?” “这……”黄孟宇挠了挠头:“倒也有理。” 高务实见他还有些迟疑,又道:“更何况,千日防贼,总难万无一失,万一什么时候被北虏再次杀进关内,无论边军上下,还是朝中诸公,不也总得有人为此负责?就譬如说你黄镇守吧,你能保证大同防卫就真的固若金汤,俺答纵然毫无征兆全力来犯,也不会出半点岔子?” “这个……还得看边臣边将,俺老黄哪里顾得过来?”黄孟宇大摇其头地道。 “那不就是了。”高务实谆谆善诱地道:“你看,万一出现刚才说的情况,虽然首要责任在于边臣边将,可你黄镇守毕竟是大同镇守太监,都被北虏打到大同城外了,边臣边将固然总要有人出来挨刀子,可你黄镇守不也得跟着挨板子?你冤不冤啊?” 黄镇守大吃一惊:“哎呀,那可是太冤枉了!这仗打的不好又不能怪我……” “是不能怪你,可你是大同镇守太监啊,如果总督、巡抚和诸位总兵都被论罪了,你能跑得掉吗?” 黄镇守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背脊都凉了半截,倒抽一口冷气:“那……还是和了好,还是和了好啊!” 笑话,我一个监军而已,只是看着这群人不要做傻事,又管不着他们怎么怎么打仗,出了事倒要跟他们一起遭殃,这种倒霉催的事情当然是最好不要发生啊。 高务实用力点了点头,道:“所以嘛,只有谈和成功,明蒙双方通贡互市,黄镇守你这个位置才算是真正做得安如泰山——北虏不敢南犯,你黄镇守还能出什么大差错么?” 第310章 俺答求封(六) 高务实用以说服黄孟宇的观点,说穿了就是:若战,你就要时刻担心边军有失,一旦战况不妙,就要给边军背锅;若和,你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安稳稳地做着一方镇守,待资历熬足,自然回京重用。 黄镇守显然不是侠之大者,不会考虑为国为民这种事,他听得高务实这一番分析,马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要和! 这有什么好选择的,当然是自家的位置坐稳才是硬道理,凭什么咱爷们要给边军背黑锅?那些仗又不是咱爷们去打的! 不仅如此,聪明伶俐、举一反三的黄大镇守还无师自通的“想明白”了内阁众大佬和王崇古、方逢时等边臣主和的缘由:要是仗打得不好,我这个大同镇守固然跑不了,可是他们也有责任啊!吃了败仗,地方督抚固然是指挥失当,而朝中阁老,那也是用人不察啊! 既然是这样,那所谓先帝明旨什么的,不如还是当个屁放了就好。至于万岁爷爷那边,倒是用不着他黄大镇守操心,阁老们自然能说服他——把汉那吉请降受封就是明证嘛。 黄孟宇既然没有意见,德胜堡这边就算是统一思想了,反正马巍等人也没有说话的份,于是高务实的奏报立刻呈转到了大同,已经赶回大同坐镇的王崇古、方逢时与钦差正使程文一道,立刻各写奏章,随高务实的奏报一起往京城送去。 与此同时,把汉那吉也由马芳亲自率军护送前往德胜堡。 不数日,高务实的《请议封贡北虏事宜疏》抵京,疏中言:“历查嘉靖二十九年开市之议,始因北虏各酋,拥犯蓟镇。执马房内臣杨淮等九十二人许以奏请开市,得释生还,既而紏聚驻边,累言要挟,动称不许则入抢,词甚悖谩。当旹边臣具闻。 先帝初未允许,既而大发帑银三十万为修战具,擢咸宁侯仇鸾为大将军,声示挞伐。鸾握重兵出边捣巢,遇虏失利。畏虏复犯,乃遣家人时义等远出漠北,阴赍金币厚媚俺答,许请开市……先帝既诛仇鸾,以构虏严垂禁旨,以复容开市者斩,盖深恶鸾之媚虏欺罔,大误边计也。 今且二十馀年,诸虏侵犯无常,边臣随时戒备,何敢重蹈覆辙,媚虏请市,以故违禁旨,自陷重辟耶?所以能制虏顺内者,亦恃我能御之耳,且虏势既非昔强,我兵亦非昔怯,虽不能穷追以灭虏,时出捣剿以宣威。虏虽尝纠众而深入狂逞,天即降罚,而人畜死……” 这一段说的是当年的情况和这次不同,也就是高务实与黄孟宇说的先帝时与今日不同,先帝时敌强我弱,如果同意互市,则弱了天朝名头;现下却是敌弱我强,同意互市乃是我天朝上国的泱泱大度…… 这个说法当然不是高务实的心里话,但他知道必须这样说,因为他不为嘉靖开脱不行,如果不为嘉靖开脱,那隆庆就不好答应封贡了,不然就是不孝。 但是光这样说肯定还不够,于是高务实接下来又讲了通贡互市的好处,譬如蒙古物资短缺,如不互市则无法生存,无法生存则只能南下抢掠等等道理。 这就够了吗?还是不够,所以高务实接下来又找先例。 他在奏疏中继续说道:“及查得国初,北虏原有通贡之例。正统初年,也先以克减马价而称兵,载在天顺日录可查。夷种亦有封王之制,如哈密忠顺王,原以元种,圣祖封之哈密,以为我藩篱。后为土鲁番所执,尚取其子养之肃州,收其印贮甘州库,先臣王琼处置土鲁番奏议具存。其弘治初年迤北小王子繇大同二年三贡,前抚臣许进题允,志刻见传,夫揆之时势,既当俯从。考之典制,非今创始。堂堂天朝,容夷虏之来王,昭圣王之慎德,以传天下后世,以示东西诸夷,以光中兴之大烈。以觐二祖之耿光,实帝王之伟绩……” 这就是找历史根据了:陛下你看,祖宗何其英明,不也照样封过“夷种”为王吗?您现在这么做,也是有章可循的……简而言之一句话,这么做简直英明神武之极。 高务实做了大半年的太子伴读,平时又经常与高拱谈论这些事情,当然知道隆庆与其父嘉靖不同,这是个很务实的皇帝,但让他随意更改祖制却很难,所以高务实才找出这些历史来佐证自己这道奏疏并非擅改祖制,恰恰相反,这正是遵循祖制…… 当然,这道奏疏与其说是要说服皇帝,其实更多的是要说服那些主战派,给皇帝答应封贡创造条件、抢夺舆论制高点。 这是高务实“为官”以来的第一道疏文,此前他从未有过任何上疏。当然,他原先无品无级,连青色官袍都是皇帝特旨才得以穿着,不上疏是很正常的事。而这一次,他是由于身负皇命,乃是钦差身份,又恰巧赶上俺答大军压境,亲历了此事,所以有此一疏,朝中即便有人不满,也不好说什么——你总不能说圣上的钦差连上疏言事都不行吧? 而随着高务实的上疏一同抵京的,还有王崇古与方逢时的上疏,他二人的上疏从内容上来说大同小异,不过相比高务实的上疏而言,他二人因为是当事官员,所以说得更仔细一些,主要笔墨都集中在“如何封贡”上了——毕竟他二人是先收到了高务实请他们转呈的疏文之后再提的笔,既然高务实已经把“为何要封贡”写明白了,他们身为“前辈”自然不好拾人牙慧。 反倒是钦差正使程文,因为觉得自己此行主要是视察防务而非处置这种“涉外事务”,反而没有单独上疏,只是在高、王、方三位的上疏后面都附署了自己的名字,以示同意便罢。 隆庆四年十月初九,马芳的大败辛爱奏报和高务实、王崇古、方逢时请求同意封贡的三疏同时抵京,京师立刻震动起来。 无论主和派还是主战派,原先都只是大致猜到把汉那吉的封赏下去之后,俺答可能要再次提议通贡,却没有人猜到俺答会如此果断,不仅再次请求互市,甚至自请封王! 京师,顿时又吵成了一团浆糊。 第311章 俺答求封(七) 京师如何扯皮高务实管不着,也无需去管,毕竟有高拱和张居正坚持,李春芳和赵贞吉也是无可无不可,隆庆那边最终肯定会“嘉纳雅言,宸纲睿断”,把事情定下来。 而高务实这边也还有事情要办:随着把汉那吉的到来,俺答立刻派出了使者要求面见自家大成台吉。 把汉那吉没有受到丝毫虐待,高务实当然不怕使者与他见面,不过为策万全,他还是与黄孟宇一道,陪着把汉那吉与俺答的使者相会。 这次来的使者不再是之前那人,而是老把都之子青把都,就是那位曾在帐中被俺答批评过的将领。 此人虽然脑子比较一根筋,但却是俺答麾下的亲信爱将。之所以派他前来,是因为他比把汉那吉只大了不到十岁,又偏偏是把汉那吉的长辈,历来颇为关照把汉那吉,所以二人之间私交甚笃。他来见把汉那吉,一来不容易激怒后者,二来也可以把话说开。 只是,他说得实在有点太开了…… 青把都当着高务实与黄孟宇的面对把汉那吉道:“大成台吉,大汗虽然将你定下的女子嫁给沃儿都司,但对你肯定是会有补偿的,可你二话不说就往明国跑,这哪是道理?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亲近明国,可是明国再亲,还亲得过你亲爷爷去吗?” 把汉那吉虽然在大同玩得开心,心里多少有点“此间乐,不思蜀”的意思,但毕竟做了这么多年大成台吉,要说对蒙古没有感情,那也是胡说八道。 他其实就是少年心性,一时火大就冲动任性,在曹淦等人的怂恿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做了再说。事实上他回过头来想想,也觉得以爷爷对自己的宠爱,不可能把自己看中的女子嫁给沃儿都司之后却连个交代都不给自己,当时的决定……确实有点莽撞。 只是,眼下事已至此,而且大明对自己的确不错,那位高钦差的仆人、过去的曹天王对自己更是有求必应,侍候得无比周道,所以回头却也是不可能回头的。 想了想,把汉那吉便道:“青把都,不管你怎么说,我下聘的女子被大汗许给别人,折的总是我的脸面。不错,大汗的确可以补偿我,别说一个女子,就算十个百个,大汗也能补偿,可是我的脸面呢?我是大成台吉,我的脸面,他拿什么补偿?” 青把都豪爽,但却不善言辞,闻言张了张嘴,憋出一句:“都是自家人,计较这些做什么?” “自家人就可以不顾自家人的脸面了吗?”把汉那吉脸色一沉:“我在大明,尚无尺寸之功,就得以贵为指挥使,着大红官袍,住香轩雅舍,两相比较,你说的这些话有什么用?” 你能这样,那是因为你爷爷是威震漠南的俺答汗,而你是咱们右翼蒙古的大成台吉啊!要不然,南逃的蒙古人成千上万,哪个有你这样的待遇? 可是青把都脑子再一根筋,当着两个明人大官的面,这句话也不可能直说,只好道:“好吧好吧,大成台吉,咱们现在先不说这些了,我就问你一句:现在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把汉那吉差点冒出一句“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但正巧看见身边的高钦差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转了转杯盖。 把汉那吉忽然福至心灵,道:“我如今已经是大明的官,自然一切要听皇帝和朝廷安排,自己哪有什么主意?” 青把都一脸苦笑,瞥了高务实和黄孟宇一眼,叹道:“可是大成台吉,大汗和哈屯都希望你能回去……” 把汉那吉迟疑了一下,也悄悄瞥了高务实一眼,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青把都将军。”高务实这时候终于开口,朝他微微一笑:“贵汗希望见到把汉那吉将军这一点,我大明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前次贵汗提出请降求封,本钦差已与总督王公、巡抚方公等上疏朝廷,希望朝廷酌情考虑贵部之困难,广布天恩,遍施霖雨,允许贵汗之情……” 青把都作为俺答亲信,当然知道自家情况,若能重开马市,那对他们而言还真是天恩霖雨,当下喜道:“钦差英明,不知道大明皇帝同意了吗?” 高务实皱着眉头,面色微沉,不紧不慢地道:“皇帝陛下是否同意暂且不说,但就朝野呼声来看,这件事只怕还有点麻烦。” 青把都脸色一变,下意识道:“为什么?有什么麻烦?” 高务实微微摇头,轻叹一声,道:“贵汗此前掠边多次,光今年就有两次了,算上这一次的话,已经三次。” 青把都压住火气,赔笑道:“那,那也是迫于生计,钦差或许不知,近年来……” “我知道贵部近年来遭灾严重,京师的大喇嘛们说过,你等杀戮过甚,这灾害至少还要延续十几二十年呢。”高务实摆摆手,仿佛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青把都却不能当做小事,头皮都麻了,大吃一惊,道:“是吗?” 高务实朝把汉那吉看了一眼,把汉那吉连忙接口道:“确有其事,我日前收到几位大喇嘛来函,信中特意说了此事,还说我南来求和乃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举,有大功德!” 不用说,这件事自然是高务实悄悄办的。 青把都见把汉那吉也这么说,腰都凉了半截,喃喃道:“难怪打得越狠,遭的灾就越狠,这可如何是好?”他忽然心中一动,朝高务实望去,却见这位小钦差又开始转杯盖,忙道:“高钦差,这一次咱们请和的诚意可是十分充足,我来之前大汗还特意交代,说只要大明能答应册封和重开边市,他以黄金家族的血统为誓,此生绝不犯边!” 高务实听罢,停止了转动茶杯盖,但却盯着青把都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笑道:“不瞒将军,贵汗这句话,我倒是可以相信,可是朝中诸公是不能信,却不好说啊。” 青把都心中大怒,暗忖:大汗都拿黄金家族的血统起誓了,你们还不信,那还能怎么办? 可惜形势比人强,他还是把这口气强忍了下来,问道:“敢问钦差,大明朝中诸公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们的诚意?” 高务实微微一笑:“这个嘛……倒也不难。” 第312章 俺答求封(八) 隆庆四年,十月十九,京师的争吵随着主战派中坚饶仁侃、武尚贤等人突然被降调外任而告一段落。 主和派的胜利固然主要是因为内阁坚持、皇帝嘉纳,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昨天钦差巡视宣大防务并代太子观政的太子伴读高务实再次上疏。 这一次上疏,高务实除了把接受封贡的好处再次复述一遍之外,更重要的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通过他和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与俺答的交涉,俺答已经决定,只要大明接受他的请封求贡,他将把以赵全为首的白莲余孽一个不落的全部交还给大明,任凭大明处置。 并且,为了表示诚意,这些人已经被俺答从大板升城抓获,现在已经全部押赴在俺答中军、德胜堡外,德胜堡方面已经派人去俺答军中将这些反贼验明正身,只等朝廷一句话,俺答就会交人。 大明对白莲余孽的重视程度,前文已有详述,此处无须赘言,因此高务实这一消息传抵京师之后,主战派从上到下都知道阻拦此次封贡已经是事不可为、势无可逆。 果然,第二天一早,隆庆的朱批就下来了,其中不但口气严厉的训斥了主战意见,更将主战派叫嚷得最凶的几人通通降调外任。同时,隆庆命令内阁立刻就封贡细则进行商议。 除此之外,鉴于钦差副使太子伴读高务实的优异表现,隆庆另外下旨,命高务实即刻回京呈报俺答请封求贡之详情。 这一手略出高务实意料之外,他本来还以为隆庆能等他把俺答封贡这档子事忙完再回京述职,但现在圣旨以下,他也只能奉旨回京。 由于他此前接受的第一道圣旨和太子教令都要求他回京之后立刻回宫报告,所以高务实回京之后连高府都没回,直接入宫陈述。 皇帝与太子一道出面,在文华殿听取了高务实的汇报。 不过皇帝和太子都没有当场表示是否接受,只是表示会将汇报的内容转给内阁详细商议。但是高务实也没有白跑一趟,他得了赏赐——不是像戚继光那样只有二三十两银子,而是赏赐了一件大红纻丝斗牛服。 斗牛服与蟒服、飞鱼服,因服装的纹饰,都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本不在品官服制度之内,而是明朝内使监宦官或宰辅重臣蒙恩特赏的赐服。其中斗牛服是次于蟒服、飞鱼服的一种隆重服饰,按常理来说,高务实的品级当然绝不应该获赐斗牛服——哪怕他那个“假侍读学士”的“假”字去掉都不应该。通常来讲,翰林院的一把手翰林学士才勉强够格。 不过,由于正德、嘉靖两朝滥赐蟒服、飞鱼服的缘故,现在这些制度都有些崩溃,而高务实这次对于朝廷决心对俺答进行封贡起了不小的作用,因此这件斗牛服赐了也就赐了,外间对这个赏赐的反应不大——高务实再怎么说也算文官,文官有功肯定得有赏赐,但高务实本身就是朝廷官制内的一个特例,不可能给他加官进爵,那么赐一件斗牛服意思意思,大家也就觉得还行。 “我特么如此辛辛苦苦出一趟差,居然就只混了件衣服!”这是高务实翻着白眼的嘀咕。 不过,当他拿到那套赏赐给他的斗牛服时,他的心情又变好了,因为他发现斗牛服上绣的其实不是牛,而是龙。 确切的说,这是一件大红色龙袍——只不过那龙长着一对弯曲的大角而已。 古人将龙分为四种:有鳞者称蛟龙;有翼者称为应龙;有角的叫虬龙;无角的叫螭龙。 斗牛,便是虬龙。 至于蟒服,那上面也是龙,与皇帝的龙只有爪子有差别,乃是四爪,而非帝王之五爪;飞鱼,则是一种有翅膀和鱼尾的龙。 高务实总体来说还是个挺知足的人,觉得自己好歹也混了件“龙袍”,以后出门也好见人了——在此之前,整日出入宫内的人里头就他一个青袍小官,比宫里一些宦官还不如,因为很多宦官都穿飞鱼服,他这个青袍每天混在其间,确实有点寒碜。 如今他被赐了斗牛服,以后在这些人面前,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虽然理论上来说,飞鱼服比斗牛服还高级一点,但实际上飞鱼服的赏赐最滥,锦衣卫衙门里各种飞鱼服那不用说了,内廷之中的飞鱼服也是滥到无言以对,所以实际上已经很难体现所谓的尊贵。毕竟现在这个时期,“麒麟多如狗,飞鱼满街走”——当然,这麒麟、飞鱼如果是穿在文官身上,那还是值得一提的。 斗牛服相反还比较少见,在高务实看来,眼下除了蟒袍之外,也就斗牛服穿出去还比较有面子…… 待回到家中,高务实连忙把那白鹇补子的青袍常服换了下来,穿上那件大红纻丝斗牛服显摆了一下,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也凑趣夸他穿这一身越发英俊,把个高侍读美得满脸堆笑。 可惜臭美的时间不够用,没过多久高拱便回了府,并且马上派人把高务实叫了过去。结果高务实一瞧高拱身上的大红蟒袍,顿时蔫了。 高拱倒没注意到高务实的神色,而是一脸严肃地道:“这次你插手俺答这件事有些过了,京里有些人只怕是有些想法的……” 高务实呆了一呆,皱眉道:“三伯,我这次只是恰逢其会,当时需要我这个钦差头衔去德胜堡诱敌而已。” 高拱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那就非得你去?你是正使吗?” “呃,当时华章师兄随鉴川公去了。”高务实有些心虚的解释了一句。 高拱瞪了他一眼:“你自告奋勇要去德胜堡,难道我会不知?”然后又一摆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不管你为何会去,总之你在这件事里面掺和得太多了,总会有人不乐意……我的意思是,明年二月你就要回新郑参考,现在反正也马上十一月了,你干脆提前回乡准备。” 高务实略微一怔,下意识道:“现在就回,是不是有点早?” 高拱摇头道:“不算早,因为你还要顺路去一趟安阳。” “安阳?”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有些恍然地道:“哦,三伯的意思是……” 第313章 高拱出题 高拱面色肃然,点了点头,道:“你去大同之前提的那个建议,我思来想去,觉得颇有道理,便给东野去之以私函一道,询问其意。” 高务实忙问:“东野先生如何答复?” “他不肯。”高拱摇了摇头,叹息道:“他在回函中说他为官三十余载,未能侍奉双亲,先前老父仙逝,他丁忧守孝未毕,便被先帝强召而回,已是极为不孝。如今既已致仕,正好亲视汤药于老母榻前,以尽人子本分,何其乐耶!又随手附了一首小诗,曰:茅厦三间蔽日,槿篱四面遮风。几上一编农谱,壁间几幅耕图……倒是优哉游哉。” “这……”高务实顿时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三伯以为,东野先生不肯回京,真是因为,呃,真的只是因为要临亲尽孝么?” 高拱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道:“东野是由嘉靖十四年的金榜,以二甲第四名入选庶吉士,我却在乡试之后蹉跎了十三个年头,到了嘉靖二十年才得登金榜,比他迟了足足两科……当初我与他一同入阁,他也恰好排名在我之前,如今我欲请陛下起复于他,则他回来必然在我之后,换做是你,你会作何想?” 高务实也有些为难,揉了揉鼻梁,郁闷道:“可是眼下殷历城走通了内廷门路,取中旨入阁的可能性很高,他这个人……侄儿以为多半难以与三伯同道,如此内阁之均势恐将失衡,若不引入一名志同道合者,只怕事有不谐。” 殷历城者,殷士儋是也,他是山东历城人。 高拱自然也明白其中缘由,否则也不会给“东野先生”去信询问他是否愿意接受起复了,此刻听高务实这么说,也点了点头,道:“这我自然知晓,只是……为何你前次要说高南宇不足恃?他本是以疾乞休,如今病已大好,待殷士儋入阁之后,礼部尚书出缺,高南宇便正可起复原官为礼部尚书,如此过个三五月,我便可以推荐他入阁。高南宇与我是同年,资历又不如我,再加上他是个忠厚之人,入阁之后当可安居我下,有何不可?” 南宇,是高仪的号,高仪此人是高拱同科的二甲第一名,隆庆初年因病请辞致仕。在原本的历史上,隆庆六年时因为内阁只剩高拱和张居正二人,高拱于是借隆庆之口将高仪起复,又推荐入阁,结果高拱与冯保相争之时,高仪却胆怯不敢相从,后来高拱被逐,高仪又吓得病情加重,没多久便呕血而死了。 简单地说就是,高拱拉他入阁本是想多一个盟友小弟,结果此人一点作用都没有发挥出来,简直浪费名额。 高务实心中叹息:有何不可?有历史证明此人胆小怕事、毫无担当,根本不足以做你的同志啊! 但这个理由高务实无法宣之于口,只好说:“侄儿听说高南宇之病,似是肺痨,此疾并无根治之法,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犯?此不足恃之其一也。其二则是,南宇公此人虽然安贫乐道,也不似揽权胡为之辈,但他同时也有些……怎么说呢,不作为。三伯欲平衡内阁,此公未见得敢与李、赵相争;欲大治天下,此公也未必能善用其权,为三伯佐助。是以,侄儿以为南宇公不足恃。” 这两条理由并非高务实杜撰,高拱听了便也有些迟疑,沉吟片刻,不肯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高拱才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东野此人,性情耿直,要想起复于他,又居我之下,实在有些难办。” 高务实想了想,忽然问道:“三伯,我记得东野公除了两任天官之外,还曾两次为乡试主考,一次为会试主考,更作《学约》、《四思箴》、《四畏箴》、《九字图说》、《续邺乘》等,堪称著作等身、学富五车?” “那又有甚稀奇?”高拱诧异道:“他是乙未科二甲第四,才学胜我十倍。” “才学胜我十倍”乃是古代文人称赞别人的习惯说辞,高务实自然不会当真,不过以高拱的性格,能如此称赞于人,那也是很不容易了,可见这位东野先生的本事,至少是甚得高拱推崇。 高务实笑了起来,眨了眨眼,道:“三伯,你说……侄儿是否能有幸拜入东野先生门下?” 高拱呆了一呆,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以此理由,先将他请来京师再说?” 高务实笑而不语。 “这个办法倒是可以一试。”高拱想了想,道:“不过,郭东野治学严谨,而且不喜收徒,即便是数次出任考官,门生无数,却也很少与门生故吏联系。如今他又已经致仕三年,你想拜入他门下,只怕并不容易。” 高务实道:“总是一条路子……方才三伯让我去安阳,是想要我代三伯说服他接受起复么?” 高拱点了点头:“你虽年幼,毕竟是我近亲,也算他的晚辈,你携我亲笔信函代我前去拜见他,他自然能知道我的诚意。” 高务实笑道:“这封亲笔信怕是要请三伯重写了,这次不写请他出山起复,就写请他教授小侄学业,三伯你看如何?” 高拱想了想,思索着道:“可以是可以,不过……那你要再等几天才能出发。” “嗯?”高务实怔了一怔:“这又是为何?” 高拱把脸一板,瞪了他一眼,道:“为何?我方才说过了,郭东野治学严谨,你要是学问太差,他岂能收你?我今日先出一题,你且制义一篇与我看看,若是写得不堪,我可不想你去安阳丢我的颜面。” 高务实自问这大半年虽然一直有其他事情要忙,但自己的功课却也并未落下,他是个很能自学的人,高拱家中典籍又多,且他在嘉靖三十一年时就在裕邸讲《四书》,那些讲义在高拱家中都有存稿,后来甚至编成《论语直讲》、《中庸直讲》等书,高务实都已经看过,虽然还有些囫囵吞枣,却也受益匪浅。 再加上高务实自己也想试一试自己的水准,便道:“请三伯出题。” “郭东野为人弘大雅正,他若要出题考你,必然不会考经(五经),只会考书(四书),我这一题,便也自书而出。”高拱看了高务实一眼,略微思索,便道:“题曰: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高拱说完,轻轻拍了拍手,叫进来一名侍女,命其为高务实研墨。高务实则走去书案边,默默坐下来,开始思索破题。 第314章 务实制义(上)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这个题目果然出得很正,乃是一道“全章题”,也就是说,整个一章书,完整地出作题目。这章书出自《论语·述而》篇,也就是《论语》的第七篇。 众所周知,《论语》是语录体的书,乃是孔子再传弟子追忆孔子及孔子一些大弟子的话,各段有长有短,每一段话叫做“一章书”,《述而》篇一共有三十七章,这道题目就是其中一章书。 题目本身也很简单,乃是孔子对他最好的学生颜渊(名回)说的话,意思是说:国家用你的时候,你就按照自己的才能、主张去施展,去推行自己的种种设想;国家不用你的时候,你就把自己的主张、设想收起来。能够很自然坦率地做到这点的,看来只有我和你有这样的修养和作风了。 孔子这段话虽然看似简单,但首先要理解他的言下之意,才能谈得上去思考如何破题。 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呢?把这段话反过来理解一下:一般人学识不足,任事无主张,或者纵有主张也不够坚定,又或者有其他顾虑,即使被国家所用,也无法有所施展、有所建树,那就谈不到“行”了。 这个“行”,以高务实的现代思维理解就是施展其才能、实现其政治主张。 那么这起码要有三个先决条件:其一是要有正确的政治主张;其二是要有经过实践,的确与人和社会有好处,能够符合客观现实、行得通的主张;其三是要有实施和实现这些主张的才能和条件;最后还要有一个“君”,这是先决条件的先决条件,因为没有这个“君”,谁用你呢? 若是没有“君”用你,那就只能“舍之则藏”了。在高务实看来,孔子这句“舍之则藏”其实就是孔子和颜子当时的共同感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坦率表达,两人互相慰藉罢了。 然而这句话的引申意思,对后世儒家影响很大:那就是既能“用行”,也能“舍藏”。 把“行”的希望寄托在君对儒者的“用”之上,而不是寄托在儒者的自我奋斗乃至什么皿煮选举、自我表现、自我宣传、扩大影响、争取群众这些上。 而如果君不用,那就是“舍”,被君“舍”了怎么办?只能“藏”,也就是消除个人野心,即便自己才智出众,也要能安分守己,“藏”起来。 好,现在孔子的原话本意和孔子的“言下之意”都明确了,这就可以开始考虑如何破题了。 按照制义的固定格式,一开始只能写两句概括而剖析题目的话,这就是所谓的“破题”。这是制义最重要、最关键的一项。一篇文章好不好,首看破题,如果破题的格局不够、立意浅陋,这篇文章之后的部分就可以直接不看了。 那么究竟什么叫破题呢?题字很好理解,无须赘言,但这个“破”字就很值得深思。 具体来说,什么叫“破”,又如何去“破”,是其中两个关键点。按照高务实的后世思维理解,这是个思想方法的问题。 所谓破,就是分析,但又有题目的限制、语言的限制、句数的限制。所以这个“破”、这个分析就不是随意地、不受限制的分析,而是在严格的限制、在种种条件的束缚之下的分析,这种分析集中在一个字来表述,便是“破”。 如果还要再确切一些说,就是将题目准确地一剖为二,再准确的表述出来,使之成为全文的提纲掣领。 又因为制义的各项要求十分严格,而题目所出来自于《四书》,所以又有很多其他的讲究。譬如说,如果只出一句作为题目,那么必有上下文。因而规定既不能犯上,也不能犯下。 就以高拱这道题举例的话,如果他单出“用之则行”为题,高务实在思索破题时,就不能想到“舍之则藏”,想到或者写到,便是犯下,那就不可以,不合格。反之,如果单出“舍之则藏”,自然也不能想到前面那句,不凡就是犯上了。 但高拱毕竟考虑到高务实的年纪,以及他只是初学制义,因此这道题是两句连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两个方面,“破”起来也就容易一些。当然,也可能是以高拱对东野先生的了解,东野先生或许比较喜欢这种堂堂正正的题,而不喜欢剑走偏锋,那这就不是高务实所了解的了。 此时纸已摊开,墨已研成,高务实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地写下破题二句: “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高拱站在一边,看见这两句,嘴角不禁微微一翘,露出一丝微笑。 这破题二句,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因为凡是破题,无论圣贤与何人之名,均须用代字,故此处高务实以“能者”二字指代颜渊。 高务实见高拱在自己身后一言未发,知道自己这破题应当算是合格了,于是也不迟疑,继续写下承题: “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承题,三句、四句、五句均可。承题诸人直称名号,故这一句直称颜子。破、承皆用作者之意,不入口气。 然后便到了起讲,高务实写道: “故特谓之曰:毕生阅历,祗一、二途以听人分取焉,而求可以不穷于其际者,往往而鲜也。迨于有可以自信之矣,而或独得而无与共,独处而无与言。此意其托之寤歌自适也耶,而吾今幸有以语尔也。” 这起讲十句,多少句数并无定法,可以任意伸缩。起出用“若曰”、“且夫”、“今夫”、“尝思”等字皆可,高务实这里用“故特谓之曰”,入以孔子之语气对颜渊说,“毕生”四句正起,“迨于”三句反承,“此意”二句转合,总笼全题,层次分明,高拱脸上的笑容又盛三分。 不过起讲以后,便要全用孔子语气了,这也是开始搭建全文的骨干之时。 第315章 务实制义(下) “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必俟其人发之者,情相待也。故意气至广,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 人有积一心之静观,初无所试,而不知他人已识之者,神相告也。故学问诚深,有一候焉,不容终秘矣。” 高务实不慌不忙写下的这两段,叫做提比。他用“回乎”二字领起,乃以无上文,故直接入题。由于孔子对其弟子一律直呼其名,而颜子名回,字子渊,所以此处不能说“渊乎”,而只能说“回乎”。 “回乎”下为起二比,每比七句,句数多少是没有定数的,中后比也是如此,但一般而言起比不宜太长,太长则会侵占中后比的地位。用意在题前“我、尔”二字盘旋,轻逗用舍行藏而不实作。 高拱虽不以时文见称于世,但他堂堂当今实学之宗师,昔年也是二甲前茅的时文底子,更兼长期担任学官、出监考评,对于品评时文制义自然有其独有的见解。 高务实以上所写这些,在他看来,格局最高的仍是破题二句,其后的部分,并非以字句精美见长,然而好就好在四平八稳,堂堂正正。 这其实是高拱很喜欢的风格,似他这种可以开宗立派的学问大家,大多不会太喜欢剑走偏锋的行文,即便那文章华美瑰丽,也非其所喜,是以高拱自己行文的风格也是以稳健大气著称。 不仅高拱,张居正行文也是如此,东野先生行文同样如此。 所以此刻高拱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觉得高务实已经明白自己出这题之前所提示的意思:郭东野行文,立论方正,不饰辞藻,以平静中见雄浑,于无声处听惊雷。你若想得他看重,像以前那样靠一些“小点子”是没用的,因为在郭东野眼中,“机灵”未见得是个褒义词,只有认真、勤勉、专心这一类词才是。 不过,高务实这段话却让高拱走了一下神,想到了自己与张居正的关系。 自己和张居正不是也如这段话里的意思那般,因为志同道合而互相砥砺前行? 只可惜,你我二人虽志同道合,但你却太心急了一些……我知你不是甘居人下之辈,可是我大你十余载春秋,这些年来对你而言也该称得上亦师亦友,为何你就如此着急,悄悄摸摸培植私人、挖我墙角呢?更别提人前逢迎,人后诋毁,这种徐阶惯用的两面做派,你张太岳为何要学? 唉,你行事如此操切阴狠,倘若真无人压制,只怕将来纵有功业,也难逃身后骂名呀。 高拱所思,高务实毫不知情,他写完题比之后,略微思索了一下,蘸了蘸墨,将笔锋拭正,又写道:“回乎!尝试与尔仰参天时,俯察人事,而中度吾身,用耶?舍耶?行耶?藏耶?” 此句乃是提比之后出题,高务实仍用“回乎”唤起,将“用舍、行、藏、我、尔”一齐点出,此为五句,但相题为之,句数可以伸缩。 他身后的高拱看了这句,不禁感触更深,面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暗道:是啊,太岳,当年我与你不也是这般,一起‘仰参天时,俯察人事,而中度吾身’?只是现在你我都当大“用”,也各施其“行”,本以为是云开月明之局,谁料艳阳之下,却总有浮云蔽日,这究竟是谁的错呢? 此时高务实思路已顺,文章已展,毫不犹豫继续往下写道: “汲于行者蹶,需于行者滞。有如不必于行,而用之则行者乎,此其人非复功名中人也。一于藏者缓,果于藏者殆。有如不必于藏,而舍之则藏者乎,此其人非复泉石间人也。” 此为提比之后的两小比,醒出行藏用舍二语,叫起“我尔”,意为中比地步。惟两小比,或有用于中比之下,或有用于后比之下作束比,位置如果不同,则用意也随之改变。 若说作用,则是使全篇仍为八股,因为也有省去这一部分小比,而是全篇文章为六股的。 不过高务实知道高拱这一题所考校的重点就在于“堂堂正正”,也就是考他的基本功,因此自然不会省去这两小比。 “则尝试拟而求之,意必诗书之内有其人焉,爰是流连以志之,然吾学之谓何?而此诣竟遥遥终古,则长自负矣。窃念自穷理观化以来,屡以身涉用舍之交,而充然有余以自处者,此际亦差堪慰耳。 则又尝身为试之,今者辙环之际有微擅焉,乃日周旋而忽之,然与人同学之谓何?而此意竟寂寂人间,亦用自叹矣。而独是晤对忘言之顷,曾不与我质行藏之疑,而渊然此中之相发者,此际亦足共慰耳。” 这两段乃是中二比,是非常重要的阐述全文中心思想之所在,锁上关下,轻紧松灵,向背开合,不过通常来讲仍不宜尽用实笔写实,因此高务实这两段虽然在说理,却故意留有言之未尽之意。 高拱在他身后见了,微微一笑,然后又有些皱眉。倒不是行文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中二比的思路和用语,未免太过稳重了一些,丝毫看不出乃是少年人的文章,倒像是三十而立之后的成人所写就。 高务实怎知自己的文章过于稳重也能让高拱生疑,他穿越前还真是“三十而立”这个年龄段的人,再加上又是秘书出身,文章写得稳重实在是正常表现。 此刻他写得顺手,又继续写道:“而吾因念夫我也,念夫我之与尔也。” 这句叫做过接,用于中比之后,也就是过到题之末句“惟我与尔”,紧接后比,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承上启下,没什么太多可说。 “惟我与尔揽事物之归,而确有以自主,故一任乎人事之迁,而祇自行其性分之素。此时我得其为我,尔亦得其为尔也,用舍何与焉,我两人长抱此至足者共千古已矣。 惟我与尔参神明之变,而顺应无方,故虽积乎道德之厚,而总不争乎气数之先。此时我不执其为我,尔亦不执其为尔也,行藏又何事焉,我两人长留此不可知者予造物已矣。” 这两段乃是后二比,是最见道理的部分。一般来说,每比八句,是因为此文中比略长。如果中比较短,则后比之文,可以尽情驰骋,往往至十余句,甚至二十句者也有。 而高务实用题目之中“唯我与尔”这末句,总起“用舍行藏”全题,全文至此而成篇。 高拱看到这一段,眼前一亮,赞道:“好!气势舒达,意无余蕴,犹如久寒之后畅饮一壶温酒,通体泰然也!” 高务实微微一笑,写下最后一句,也就是束股:“有是夫,惟我与尔也夫,而斯时之回,亦怡然得默然解也。” 高拱长出一口气,颔首道:“看来这半年来,你虽然诸事旁杂,但这正学倒也未曾放下,我心甚慰。如此,你可以去见东野了。” 高务实也松了口气,问道:“三伯以为侄儿何时去为好?” 高拱略微思索,道:“也不要太急,待我先去信一封与他,也好让他有个准备。另外,你这一去,算起来总得有四个月以上,正好也趁这机会,先去宫里告假,再把你手头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交待清楚,免得耽误。” 高务实起身朝高拱微微鞠躬:“侄儿谨遵三伯吩咐,明日便去宫中告假。” 第316章 回乡之前(上) 京西,见心斋。 高务实刚从宫里出来,没回高拱的大学士府,而是赶来了自己受赐的这座城郊别院。 昨日高拱让他告假,他便写了几道条陈,除了一道直接交给高拱之外,剩下的分别送给朱希忠、申时行和张四维——高拱和朱希忠是知太子经筵事,明面上的文武主官,申时行则是同知太子经筵事,实际上的负责人,而张四维则是高务实这个“假侍读学士”正经上官,所以请假条陈一个不能落下,全都要交到。 今日一早,高务实又进了宫,当面向太子告假,不过朱翊钧自己不敢做这个主,连忙让陈矩跑了一趟,去请示隆庆。 隆庆听说高务实是要回乡考试,自然不会强留,当即便准了假。不过朱翊钧一个来月没跟高务实见面,说什么也不肯让他马上就走,非要叫他陪自己上完今天的课才准离开。 高务实虽然自己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却也不好拂了太子的颜面,只得老老实实陪他上完了课。 今天这一课的讲师是顾养谦,讲的是论语。确切的说,其实并不怎么“讲”,而是教朱翊钧读《论语·为政篇第二》。 朱翊钧当然识字,为政篇里也没有他不认识的字,然而这一课的安排仍然是日讲官教“读”。这里就必须要说到此时的教育方法问题了。 古人读书之所以叫读书,而不是看书、学书,关键就在于要体现“读”的重要性。古代这些文章,学习的时候一定要读出声来,所谓朗朗书声、抑扬顿挫,越读越起劲,越读思维越清晰,越读越能感受书中的真谛。读到顺畅之极时,便如唱歌一般,直接从声音上得到感受。 由于汉语是单音词组合而成,又有阴、阳、上、去、入五音之分,这就使得古代汉语文章在读音上有鲜明的音乐式节奏感。节奏和谐回荡,听起来好听,读起来顺口,又为各种诗歌韵文的出现创造了条件,譬如语言文字上的工整对仗、平仄相和,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极具美感。八股文之所以能产生,这也是前提条件之一。 太子所学,虽然与常人所学的用处有所不同,但其实归根结底,终究也是要学写制义时文的。而既然要学八股,那么方法自然也万变不离其宗。 八股怎么学呢?首先就是要有扎实的基本功。何谓基本功?最起码的,四书五经必须背得滚瓜烂熟,尤其是《四书》,包括白文、朱注(朱熹的注解)都要背熟,一句不可或忘;要记熟每个字的正确读音;要学会对两个字以上到十几个字的长对子(所以这年代对对联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般来说不值得提);要读熟名家时文至少几百篇;要学会写小楷、馆阁体等等。这些都是最最基本的东西。 具体到“读”,怎么教呢?其实太子讲官的教法,与私塾基本一致,一般都是以“句数”计算,即每天大体规定读多少句生书。不过太子这里,一般而言是一天一篇,偶尔某篇较长,则分数日来讲授。 由于此时读的书,都是没有标点的,讲官在教授读生书之时,便用朱红毛笔点一短句,领读一遍,太子与高务实跟读一遍,到一完整句时,画一圈。 譬如《论语》开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讲官在“子曰”边点一小点,领读“子曰”,朱翊钧与高务实就跟着读“子曰”,然后点读“学而时习之”,然后圈读“不亦说乎”,二人均跟着照读。 这就是讲官教读书之法,也就是所谓句、逗之学。但并非只读一遍,实际上讲官要领读十次,朱翊钧与高务实跟读十次,然后二人再反复诵读九十次,才算完成当日课业。 然而除了当日授课之外,还要温习,也就是前四日所学,也要拿出来复习,复习的办法仍然是读,各读十次或数十次不等。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这句话不是开玩笑,古人读书,无论平民还是太子,都得照这个规矩来。 读完之后,便要背。背诵的方法,高务实倒是十分熟悉:居然跟他前世小时候读书一样,站在老师面前,当着老师的面把今日所学及前四日所学背诵出来。倘若背诵不出,或者背得磕磕巴巴,没有连贯顺畅、抑扬顿挫,都算不合格,得回去继续读,读到能熟练背诵为止。 这是个死规矩,别说高务实了,即便太子也不能例外。 若是不能完成,惩罚也有。只不过,高务实背不出的惩罚是会被讲官用戒尺打手心,而太子则不会挨打,但如果朱翊钧真的背诵不出,除了少一个挨打的惩罚之外,另一个惩罚却跟高务实一样:没有午饭吃。 在这一点上,他两人算是难兄难弟,只有背诵完了,讲官点了头,这顿午饭才吃得上。 但高务实的待遇和太子当然不能比——如果太子能背诵而高务实不能,太子可以去吃饭;如果高务实能背诵而太子不能背诵,则不仅太子不能吃饭,高务实也不能去吃。 所以说,太子伴读也不是个轻松差事。 今日朱翊钧与高务实读的是《为政第二》,高务实其实早就能背了——他都已经能写八股,背书自然早已不在话下。实际上他这半年伴读当下来,只有一次因为背诵的时候走神,嘴上磕巴了一下,导致被打过一次手板,其他时候根本没有受过罚。 不过朱翊钧那边还是有点难办,因为《为政篇》一共有二十四小段,不仅每一段都要背,而且先后顺序不能错——错了顺序也不能称之为滚瓜烂熟。于是等朱翊钧背完,刚巧赶上饭点。 由于高务实马上要回乡,朱翊钧便向今日的日讲官顾养谦申请让高务实陪他同食,顾养谦是高拱的门生,当然不会过于为难,于是很痛快地就同意了。 不过所谓同食,也并不是他二人坐同一张桌子吃饭,那是不允许的。只是两张桌子毗邻,朱翊钧占上首,高务实在下首,这样相隔近一些,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本来聊天也不允许,因为“食不语”是规矩。奈何日讲官本身是臣子,吃饭的时候顾养谦已经去了隔壁,根本看不见朱翊钧与高务实二人,于是他二人便有了说话的机会。 第317章 回乡之前(中) 朱翊钧特意匀出这样一个时间,自然是有事情要与高务实说,这一点高务实已有心理准备,只是朱翊钧一开口,仍然吓了高务实一跳。 “务实,听说你想造火器?” 因为半年多的“同窗之谊”,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颇为亲密了。朱翊钧现在只在人前称呼高务实为高侍读,平时私底下早已习惯直呼其名。当然,直呼其名是因为高务实尚无表字,否则他肯定是称呼高务实的字。 高务实手中筷子一抖,差点把刚夹起来的一块羊肉掉到桌上。 好在他的演技早已经过多年的锻炼,立刻镇定下来,把头一抬,露出一脸诧异:“太子从何处听说?” 朱翊钧不疑有他,顺口道:“我母妃宫中有个小黄门,他有个堂兄在兵仗局当差,他是听他堂兄偶尔说起,说你给你京西的三慎园别院申请了协制军械的批文,司礼监和五军都督府都批了。” 高务实略微放心了下来,笑道:“原来是说这件事,那倒是确有其事。”他只说了这么半截,却故意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没点眼力价,而是刻意为之,因为他现在还不知道朱翊钧的态度,更不清楚隆庆与李贵妃是否知晓,以及万一知晓的话,他们又是什么态度,所以高务实需要从朱翊钧接下来的话里判断。 朱翊钧见高务实承认,马上道:“你还懂火器?” “呃,臣喜杂学,这一点太子是知道的。”高务实先打了个埋伏,然后又道:“不过协制火器一事,倒也不是臣自己去办,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太子可知臣大伯存庵公,他昔年曾提督操江,其麾下家丁之中有善制火器者……”遂将高捷当年之事,以及高翊的来历和所长简单的告知朱翊钧。 朱翊钧听罢,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事我看挺好……原先我都不知道北军的火器已经坏成这副模样,还是昨天听了你的述职才知道那些三眼铳根本顶不得用,要不然你那个叫高珗的家丁头子这一次就要立大功了!” 高务实笑了一笑,没说话。 朱翊钧想了想,又道:“你有心思帮朝廷造新式火铳是好事,如果到时候造出来,兵部他们能够验收的话,咱们不妨想法子劝父皇把那些三眼铳换掉。不过,你眼下马上要回乡参加童生试,最好还是不要太分心旁骛,须知你这次参考,可不光是关系到你自己,要是考得不好,连带我甚至父皇那边都有些面上无光。” 童生试包括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全部考过才能获得生员资格,所以高务实这次回新郑,光考试的时间前后一拉就要四个月,如果算上提前回去的时间,这一去可能要长达半年才能回京。 高务实听朱翊钧这般嘱咐,也没有表什么决心,只是很平静地应了。 朱翊钧见了,就有些好奇,道:“我虽然这般叮嘱,却也不是觉得你考个生员能有多为难,你怎么却愁眉苦脸的?” “臣倒不是忧心考试,而是忧心那火器。”高务实叹了口气,道:“臣这次去观政,发现那些火器如果都是真正合格的话,虽然威力偏弱,但其实也还可以一用,只是……明明都是通过验收的火器,其质量能够达到设计要求的也是十不足一。臣现在就是担心,将来就算设计出了新式火器,等各制造局造出来,只怕也未见得堪用。” “对哦,为什么都是验收合格的火铳,其实却有那么多不堪用呢?”朱翊钧被他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这茬,皱眉道:“难道各级验收官员都在里头搞鬼?” 朱翊钧这个太子原先不懂什么人心险恶,奈何被高务实插了一脚之后,他现在有了观政的权力,每天看一封奏疏和相应的内阁处理办法,因此渐渐地懂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 高务实心道:当然不止是验收官在搞鬼,实际上从材料选购到火器制造,从各级验收到分配储存,哪一个环节没有人搞鬼? 不过这话高务实肯定不会明说,虽然眼下看起来是自己和朱翊钧在私下交流,可是周围也是有小宦官侍候着的,谁知道这些人靠不靠得住? 他心里对朱翊钧得知自己“协造火器”一事本就生疑,李贵妃宫中的小太监这么巧,就从自家堂兄口中得知自己在“造火器”,又这么巧说给了朱翊钧? 要知道,冯保可是李贵妃手下最得宠的太监,以他在内廷的权势,李贵妃宫中的小太监安排只怕都是经过他认可的吧?万一这件事根本就是冯保所探知,然后故意散布给朱翊钧乃至李贵妃和隆庆帝知晓的呢? 高务实自己就是个喜欢在幕后操纵事态发展的人,对于这种带着阴谋气息的事件有天然的警惕,所以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只是巧合,他都不会轻忽。况且冯保自打前次被自己坑了一把之后,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在装孙子,这本就很不正常! 高务实可不觉得冯保这是真的怕了,真的放弃跟高家做对——历史上的冯保,权力欲极强,报复心也极强,他会因为被自己小坑一次就低头认栽?绝不可能! 所以,高务实此刻只是苦笑着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臣也说不上来,反正据臣这次的查访,无论是制造、运送、验收、仓储,各个环节的负责之人,都能找到理由推脱说不关他们的事。臣当时听了,真是恨不得自己建个工场来造造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有试制样铳才能稳定质量,一旦大批量制造,就会出现那么多的问题……唉!” 高务实这话明显是个饵子,但朱翊钧哪里知道?可怜的太子殿下马上就被这句话提醒,眼前一亮,道:“诶?务实,你还别说,你这个想法我觉得挺不错啊!” 朱翊钧说着,兴奋起来,道:“下头那些人办事靠不住,咱们可以自己来啊!” 高务实听得一怔,心里叫苦:咱们?你等等,这事儿我来就行了,你老人家堂堂太子殿下,就不用插手了吧! 第318章 回乡之前(下) 高务实的担心最终没有发生。 朱翊钧虽然年少,却也知道大明的传统,文官们可以在特殊条件下容忍一个太子伴读的出现,那是因为伴读好歹也算文官一系,但他们绝对不可能同意太子去“操持匠业”——这种贱业怎么能让尊贵的太子殿下沾手呢? 所以朱翊钧虽然兴致勃勃,但也只是暗示高务实可以在这件事上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甚至搞一个小工坊也不错,可以看看生产火器是不是真的没法稳定质量。 为此他甚至暗示高务实,如果担心有人找麻烦,可以把这个小工坊挂名在军器局或者兵仗局旗下,这样就算是内廷的下属机构了,哪怕文官们也没法多嘴——内廷生产军械乃是祖制之一! 至于批文和其他程序问题,太子殿下信誓旦旦的表示,实在不行的话他可以去求自己的皇帝老爸,相信应该可以通融通融。 对于高务实而言,这当然是个意外惊喜,至少在高拱从制度上搞定私人军工合法化或者至少搞定试点化之前,朱翊钧这个点子还是挺有用的。最起码,有了这样一个掩护,他现在就可以把火枪产业的基本架子先搭起来了。 不过这件事说起来容易,操办起来却很复杂,甚至颇有一点难办。 首先,高务实手头除了一个高翊之外,并没有火器制造方面的人才储备,而高翊本身又更擅长于炸药类武器制造,譬如手雷、地雷这些,对于火枪这一块,高翊虽然也懂一些,但却未必精通。 现在高翊还在钻研高务实给他的火枪设计图纸,什么时候能吃透还不好说——当然这是没办法的事,高务实虽然很多东西都会一点,但毕竟不是样样精通,他所给出的设计图只有大体构造,却没有精确的设计参数,各项确切标准全都需要高翊自己研究、摸索、试验。 这还只是“技术工程师”上的人才储备不足,生产工匠方面就更不足了,完全是从零开始。前不久三慎园方面曾经汇报说招募了二十多个工匠,但是其中有火器生产经验的只有五个人,其他的都只是有铁匠经验的,可见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的事。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从目前来看,如果一定要走捷径的话,只能从朝廷的官营工场下手挖人。但是去官营工坊挖人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至少内廷三局就算有朱翊钧支持,高务实也不打算去挖——这种事太敏感了,他可不想犯禁。 那也就是说,只能在地方衙门和地方卫所挖人。再仔细想一想,高务实干脆把地方衙门也放弃掉了,毕竟文官相对而言比较不好打交道,万一碰到个别吃饱了撑的,拿这个事情来做文章搞风搞雨,那就比较烦人了。 高务实前世毕竟是秘书出身,总的来说还算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能避免的麻烦,他一贯是尽量避免,实在避免不了的……再说。 算来算去还是地方卫所好办,这些武将政治地位低,高务实在他们眼里除了太子伴读这个官方身份之外,更关键还是“高阁老之侄”。想当初刘显堂堂一镇总兵,却被一个区区通州同知一顿暴怼,狼狈得差点丢官去职,而高阁老的门生弟子遍布天下,连身在科道的也不少,要拿几个卫所武官开刀,那可不就是一个眼神的事? 所以,地方卫所方面基本上不太可能敢跟高务实玩花样,本着柿子捡软的捏原则,高务实就打定主意从地方卫所挖人了。 不过时间有点不赶巧,现在他马上要回乡考试,所以这件事他抽不出时间自己来办,于是他就派了手下骑丁赶往三慎园,告知三慎园方面可以打着自己的旗号在宣大三镇以及蓟辽方面找门路。 除此之外,京营方面的门路也可以找,不过京营这边就不需要三慎园的人出面了,交给韦希旻更好——他是负责京华香皂销售业务的,和京营勋贵们的关系好得蜜里调油。 至于今天他来见心斋,则是有另外的事情要做。 他那位负责账目的“财务总监”堂兄高国彦得知高务实从大同回京的消息后主动赶来汇报工作,高务实和他约好了今天在见心斋见面。 辰时三刻,高国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见心斋,高务实热情地问他有没有吃早饭,如果没有的话,见心斋这边是安排了大厨的…… 结果高国彦摆摆手说在路上已经随便吃过了,今天时间紧,就不要在这些事情上耽误了,还是说正事吧。 高务实听得一怔,问道:“不至于这么忙吧?” “不至于?”高国彦瞪大眼睛看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哥哥我现在忙得一天只睡三个时辰!我要是读圣贤书有这么用心,状元虽然不敢说,河南解元我看问题不大!”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二哥,你要是真肯安安分分读书,小弟怎敢耽误你的前程?” 高国彦一翻白眼,撇嘴道:“少来这套,我要是肯读书,会来你这儿?南京那边再怎么说,学风可比北边好得多,我就不会在南边就学,回河南考试?你知不知道,在苏杭一带能中举人的,到了咱们河南,几乎都有机会拿解元——南榜和北榜那可不是一回事。” 高务实笑了笑:“江南学风浓郁我自然知晓,不过南榜北榜的事我却不在乎,反正我是河南籍,又不用去南直隶考试,怕个什么?我知道你想说,出身南榜在外人眼里比北榜更有面儿,不过那个我可不关心,对我来说,只要能考过就算完事。” 嗯,分不在高,及格就好……反正高侍读也没打算做黄观、商辂,这种事情不光要水平够,还要运气好,那是谁也说不定的。所以他的目标是能中进士就行,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混个庶吉士。 “我管你考什么!不要闲扯这些事了。”高国彦收起笑容,正色道:“开平那边出了点麻烦,你要做个准备,最好是和三叔说一下。” “开平?”高务实心里一咯噔,盯着高国彦,问道:“出什么事了?” 第319章 开平潜流(上) 开平能有什么事?高务实有些意外。 一问之下才知道,开平那边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劲,高国彦告诉他,他们的人在开平发现了锦衣卫的踪迹。 京师以及九边附近发现锦衣卫本来都是很正常的事,因为锦衣卫不仅负责监视百官,还负责对外情报调查,他们在蒙古左右翼、女真诸部乃至朝鲜等地都有自己的暗桩。而开平作为去往山海关的必经之地,有锦衣卫的踪迹出没,完全是在情理之中。 但高国彦通报的情况不同于其他:首先,被高家家丁发现的锦衣卫,没有身着标志性的飞鱼服,而是便衣装扮;其次,他们并不是途径开平,而是停留在开平进行暗中调查走访;最后,高家家丁还发现这些疑似锦衣卫暗探的人悄悄摸摸地在高务实已经小规模试开发的几个矿区转悠。 高国彦因此认为,锦衣卫可能盯上高务实的开矿计划了。 高务实听了却有些想不明白,他皱着眉头对高国彦道:“锦衣卫调查我开矿?没道理啊,三个月前,戚南塘的奏疏就被朝廷批准了,开平中屯卫奉命整体往东北迁徙八十多里,计划分三年完成。在此三年中,我每年要为他们提供高达近十万两白银的迁徙费用,这对朝廷来说也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毕竟开平这边又没几块好田,这种烂地除了我有兴趣,其他人谁要?查我?我有什么好查的?” “这个嘛……”高国彦干咳一声,道:“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得到过消息。” “什么事?”高务实皱起眉头,心里咯噔一下。 “开平附近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军户,但其实也不是说就完全没有普通民户了。”高国彦有些支支吾吾,揉了揉鼻头,解释道:“而前段时间,吴副使右迁宣府巡抚,永平兵备道就换了人。” “所以呢?”高务实面色有些不悦:“我这档子事虽然是在吴兑任上定下来的,但是定了就是定了,这是朝廷的决议,就算永平兵备副使换了人,他难道还要推翻成议?” “也不能说推翻朝廷成议,主要是……之前有吴副使在,那些民户动迁的事情就比较好办,咱们根本不用自己出面,兵备衙门自然会派人通知和安排他们动迁。”高国彦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可是吴副使走了之后,这位新来的陈副使就不怎么肯关照咱们了,不仅不关照,而且办事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咱们那边都是有计划的,拖时间就等于是在浪费钱啊!没办法,咱们只好自己派人去跟那些民户协商。” 高务实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睁大眼睛道:“然后呢?你们搞强拆?” “强拆?什么意思?”高国彦显然没听过这个新鲜名词。 “就是人家不肯搬迁,结果你们强行把人家的房子给拆了。” “没有没有!”高国彦连忙摆手:“我怎么可能这么干?我就是派人去跟他们说,开平卫整体搬迁之后,在新址给这些民户划了地出来,他们的新房子咱们会统一给他们安排新建,让他们该收拾的赶紧收拾,要是去晚了,那些靠山近水的好房就被别人抢先了。” 高务实有些不信,仔细打量了高国彦一眼,问道:“就这样?” “呃……咱们的人,就这样。”高国彦咳了一声,补充道:“不过开平卫的人就没咱们这么好说话了,尤其是那位薛城薛指挥使,亲自带人去……去要求那些磨磨蹭蹭的民户赶紧走。” 高务实脸色变了变,问道:“薛城干什么了?别跟我说什么督促民户搬迁——他是不是惹出事来了?” 高国彦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你为何总是这么聪明呢?” 高务实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沉声问道:“他惹了什么事?出人命没有?” “倒是没出人命,不过……伤了几个。”高国彦一脸无奈,摊了摊手:“这家伙把一个最不配合的小聚落一把火给烧了,结果烧伤了四个,残废了一个。” “废物!”高务实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高国彦呆了一呆,迟疑道:“事情是干过火了点,可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至于延误进度……” “那也不能这么干!”高务实加重语气:“这是纵火!” 高国彦仍然一头雾水:“纵火怎么了?” “纵火罪十年往上……呃?”高务实说着,自己也呆了一呆,心说:卧槽不对,这是大明啊,没有危害公共安全这一说。 光从大明律来讲,薛城这当时本来就是在执行朝廷决议,就算手段酷烈了些,顶多也就是罚奉一年。别说没死人,哪怕真是不小心烧死一个两个,他薛指挥使了不起也就是吃个“薛城冠带闲住”的处罚,然后停职反省三五个月,屁事没有继续回任。 可是这种手段岂止是酷烈了“一些”? 高务实前世的法治思维冒了出来,越想越觉得不痛快,忍不住道:“为什么非要用这样的手段呢?跟他们讲道理不行吗?再不济,加钱总可以吧?” “加钱肯定不行啊!”高国彦睁大眼睛:“你给他们加点钱不打紧,但你能给他们加,其他人也要加怎么办?难道你全部再加一笔?散财童子也不是这么当的!再说了,搬迁是朝廷的决议,而具体的动迁补偿,那是兵备衙门计算出来的,是吴副使当时定的数。你现在给这些人加钱,就等于是在说当初吴副使定下的动迁费有问题,将来吴副使知道了,你怎么给他解释?” “给一个人解释,总比给那么多人解释好办,更何况吴君泽是我师兄,我给他解释一下能有多大麻烦?”高务实一脸苦恼,长出一口浊气,摆摆手,先把这个问题放了放,问道:“锦衣卫的人过来是调查什么?就算薛城烧了人家的房子,烧伤了人,可这事毕竟是他做的,为什么锦衣卫要来查我的产业?” 高务实想不明白的就是这点:卫所指挥使行事不当,自然有当地兵备道来管,兵备道如果不管,也还有巡按御史去管,这才是正理——不管谁去管,都跟锦衣卫没有半毛钱关系,锦衣卫跑来瞎凑什么热闹? 第320章 开平潜流(下) 高务实沉默下来,微微低着头,在心里仔细分析。 当初陆炳执掌锦衣卫时,由于陆大都督与嘉靖帝的特殊关系,锦衣卫的权势急剧扩大,几乎把刘瑾时代东厂视锦衣卫为门下走狗的情况倒转了过来。 然而,随着陆炳于嘉靖三十九年去世,锦衣卫转而由成国公朱希忠之弟朱希孝掌控。朱希孝出身靖难系顶尖勋贵之家,与其兄朱希忠的秉性极其相似,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其对权力的行使可谓规规矩矩,遇事一力求稳,决不扩大事态,严格遵守规矩,对各项事务的处理都比较谨慎。 而与此同时,朱希忠、朱希孝两兄弟与高务实又是合作伙伴,双方私底下的相关利益,按照目前的发展形势来看,每年可能要达到两、三万两之巨——而且他两兄弟并没有实际股份,而只是干股分红,换句话说,高务实如果倒台垮掉,他们就半个子儿也拿不到了。 因为以上两点的关系,高务实绝不相信朱希孝会不声不响地派人来调查自己——除非他高务实涉及谋反并且已经罪证确凿,朱希孝为求摘出他自己,才有可能瞒着高务实来查他。 可是如果连朱希孝这个锦衣卫都督都不知情,那这些锦衣卫是哪来的呢? 高务实把这个疑问说给了高国彦听,高国彦听了也有些疑惑,不过他虽然擅长计算,却只是数学方面的计算,在这些政治问题上面,他的水平其实远不如高务实,所以高务显然是问道于盲了。 高国彦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我觉得,就冲着啥也不做每年就能拿两三万两巨资,换做是我,哪怕你就是涉嫌谋反,我也肯定要悄悄通知你一下。” 废话,你那是钻进钱眼里爬不出来了。 高务实腹诽了一下,自言自语地分析道:“我们不妨先假设朱希孝的确不知情,那么这批锦衣卫的来历便只有两种可能。” 高国彦怔了一怔:“这还能有两种可能?”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继续自顾自分析道:“第一种可能是,锦衣卫外派人员无意中发现咱们大肆买入开平附近地皮,他们觉得这种情况很不正常,私下认为这里头有问题,于是为求立功,便决定暂不上报,先查一查,万一真查出点什么,便可以独得大功。” “哦……”高国彦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忽然问道:“这咱们不过是买地而已,能有什么不正常的?” 高务实无奈地白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是,咱们只是买地,可是你见过谁家买地不是去买良田,而是一买就买下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烂地?更何况,买烂地还不说,买得还特别着急,急到连当地卫所指挥使都亲自出面强行逼迫当地居民搬迁?” “呃,这样说的话,倒是有一点奇怪。”高国彦这才表示同意。 高务实却摇头道:“这还只是有‘一点’奇怪?我看,在锦衣卫眼里只怕是非常奇怪。甚至,由于这些锦衣卫一贯不揣以最大的恶意来审视人,他们没准还会觉得,开平卫的迁移本身就是一个阴谋。” “阴谋?”高国彦一头雾水地问:“这能有什么阴谋?” “能有‘什么’阴谋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有’字。”高务实面色冷然,微微眯起眼睛道:“最起码,这里头很有可能涉及一个官商勾结的问题吧?又或者,开平卫、永平兵备道乃至蓟镇总兵衙门,这各级衙门是不是能从这次搬迁中捞到一笔不菲的好处?不然的话,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迁移?而且迁移整个开平中屯卫,前前后后花费将近要三十万两以上,这差不多朝廷岁入的十分之一,这样一笔巨资,居然是来买烂地的私人负责出……” “再有,如果不是各级衙门拿好处,而干脆就是卫指挥使、兵备副使乃至蓟镇总兵本人收受贿赂,那对地方锦衣卫而言,岂不也是一桩大功劳?” 高国彦整个呆住了,看着高务实,老半晌才道:“务实,你这脑袋瓜子里面是不是尽装了些阴谋诡计啊?被你这么一说,连我都觉得这里面很不正常了!” 高务实无奈道:“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还算小问题,毕竟……不管他们怎么查,没有问题就是没有问题,即便是有薛城闹出的这档子事,了不起也就是薛城自己办事操切,上头就算知道,也无非申饬一番,最多略加惩戒,而他家里好歹是有个侯爷在的,这点事情对他而言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至于这件事汇报到朱希孝那儿,那估计多半就是石沉大海,朱希孝要么根本不回,要么干脆就会明白无误地警告他们不要搞风搞雨……所以如果是锦衣卫的外派人员自作主张,那这件事基本不用去管。” “哦,这样啊。”高国彦点了点头,认可了这种判断,但他马上又问道:“你说有两种可能,那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 高务实脸色阴沉了下来,下意识端起茶盏,拿着杯盖转了转,沉声道:“还有一种可能就不能轻忽了……” 高国彦也被他这种神情弄得紧张起来,慌忙问道:“怎么说?” 高务实冷冷地道:“还有一个人,甚至可以在不通过朱希孝的情况下动用锦衣卫的人手来办事。” “啊?”高国彦大吃一惊,吓得声音都打颤了:“你说的是……皇帝?” “皇帝?”高务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说三槐哥,皇帝要用锦衣卫,当然是通过锦衣卫都督,想那朱希孝兄弟二人世受皇恩,皇帝对他们的信任之深,几乎和对三伯的信任差不多,怎么可能绕过朱希孝?” 高国彦放下心来,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莫须有的汗,问道:“哦,那还好,那还好……那你说的是谁?” “呵呵……”高务实忽然露出一抹笑容,轻轻转了转茶杯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半眯着眼道:“东厂提督,冯保。” 第321章 轻车简从(上) 隆庆四年,十一月初七,小雪初晴。 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告假回乡备考,于今日正式离京。 右安门外,一辆普通马车在四名家丁的护卫下,辞别一干十来岁的京中公子,悄然踏上南下返乡之路。 前来送别的公子阔少分作两批,一批鲜衣怒马,乃是京中各家勋贵的子弟,以朱应桢、张元功为首,一共不下二十余人;另一批文质彬彬,乃是京中文臣高官之子弟,以葛曦、马慥为首,人数略少一些,一共七八号人。 有趣的是,两批人在道别之时,还都给高务实送上了程仪。 这些程仪数目不等,如朱应桢、张元功两位小公爷,皆奉上程仪百两,取科场百战百胜之意;小侯爷和小伯爷们则一水的六十六两,取六六大顺之意。 而文官子弟们则不同,他们有些人家中长辈宦囊颇丰,譬如马自强之子马慥,他家乃是和蒲州张四维家并列的陕西豪门,但囿于文官体例,也只好与葛曦等人一样,奉上程仪十二两,乃是取月月顺心之意。 高侍读虽然在这两个小圈子内都是以豪富著称,肯定不缺这点小钱,但中华礼仪之邦,规矩绝不能废,因此也都笑呵呵地收下。 高侍读不像其他穿越者,要么不爱与“古人”交往,要么装逼成性、拿捏架势,他毕竟是秘书出身,对于这些交际应酬,那是完全不在话下,不仅和每一位前来送别的朋友都能谈笑宴宴,随便几句话就说得对方满脸笑容、如沐春风,而且周旋在文武两派子弟之间,居然进退自如,甚至还能撮合得双方各自点头致意——所谓文武殊途,他能做到这点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待得终于挥手作别,高务实的马车缓缓离去,各家子弟终于可以告别凛冽寒风,钻进自家马车赶回城里。 另一边,高务实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朝外头的高珗问了一句:“骑丁在哪等着?” 高珗立刻答道:“大少爷,二百骑丁,今日一早便已赶到卢沟桥东十里处等候。” 果然,高务实的所谓轻车简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他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未免再次碰上被马匪山贼袭击的旧事,这一次他回乡,直接带上了两百骑丁以防不测。 毕竟这一次南下也要经过霸州附近,而他身边可没有刘显、刘綎父子那种悍将护卫了。至于高珗,他的武艺虽然听说很不错,但高务实不懂武艺,又没见过高珗出手,平时这样看着,高务实也看不出个好坏来,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多带点人最靠谱。 反正高侍读不差钱。 高务实又问道:“路线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高珗答道:“今日咱们先会合了骑丁,然后过卢沟桥,赶到良乡县过午,下午沿着逐鹿马驿赶到涿州住下。明日咱们沿宣化马驿过定兴县,赶到保定住下……” “慢着。”高务实忽然打断道:“这条路,过定兴县之后,到保定之前,中间是不是安肃县?” 高珗微微一怔,答道:“是要经过安肃,大少爷的意思是?” “调整一下行进速度,明日中午改在安肃县暂歇并用餐。另外,你派人去一趟安肃县,拿我的名剌送往县衙,交给县尊梁梧梁青桐公,此人算是我的师兄,我既经过安肃,若不告知一声,于礼不合。” 高珗连忙应了。 其实高务实对这位在后世完全没有留下名字的梁梧县令本身并不在意,只不过陈矩是安肃县人,此前高务实曾经为了拉拢陈矩,写信给梁县令让他帮了点小忙。既然此次回乡经过安肃,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 想来,这位在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金榜中排到三甲第一百七十多名的梁县尊,肯定不敢怠慢了自己这位高阁老的侄儿、太子近臣,毕竟他到京述职的时候甚至都见不着高拱一面,在高拱门生之中的地位之低可见一斑,能有机会让他接近自己,反倒是给他面子。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高务实一行便在卢沟桥以东会合了两百骑丁。 这两百骑丁乃是高珗亲自挑选而出,不求骑术刀法顶尖,但求为人笃实守纪。这是高务实亲自交待的要求,毕竟此去新郑,那可是自己老家,万一带了些匪性未尽之徒,惹出什么事端来,他高侍读面子上就很难看了。 高珗也趁此机会,挑了两个机灵可靠的年轻骑丁先行南下,尽早赶去安肃县通知梁县尊“接驾”。 梁县令当晚刚要就寝,就见门下师爷带着门子匆匆而来,说有要事要面见县尊,甚至还特意交代下人说,就算县尊已经睡下,也要立刻叫起来。 梁县尊咋一听还以为是马匪偷袭县城来了,大吃一惊之下,连忙从后院赶到前堂,谁知那位张师爷脸上笑得都起褶子了,一见自家县尊老爷,立刻上前道喜:“恭喜县尊,喜事来了!” “哪有什么喜事?”梁县尊一看不是马匪袭城,大松了一口气之余,一脸郁闷道:“下面的人不晓事,抓了个根本不该抓的人,本县正烦恼得紧,有甚喜事?” 那张师爷仍然一脸笑容:“县尊不必忧心,能为县尊解决问题的人来了!” 梁县尊怔了一怔,迟疑道:“谁能为本县解决这个问题?那姓帅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他牵涉的事情可不简单。这档子事,本来与本县毫无干系,可他莫名其妙的想要去告御状,结果偏偏又在本县被抓了!这要是……要是本县没站对立场,那可比要命也差不到哪去了!” 张师爷哈哈一笑,把手中的名剌扬了一扬,然后递给梁县尊,口里道:“县尊不妨看看,有这位爷在……县尊老爷您就是想站错立场,学生觉得,只怕也难呐!” 梁县尊吃惊之余,连忙接过张师爷手中名剌一看,只见那拜帖上居中顶格写着“拜呈安肃县令梁青桐公亲启”,而落款则赫然写着“新郑末学后进师弟高务实敬上”。 “新郑!高务实!” 梁县尊惊得叫出声来,睁大眼睛看着张师爷,平时的雍容气度全然不见了踪影,只差跳了起来,口里大叫:“赶紧叫人!连夜准备接待!”然后还不等张师爷回应,便匆匆踱了几步,又急忙道:“通知县里大小官、吏,以及全县但凡还能喘气的耆老乡绅,就说本县下了死命令,明日都随本县一道,界迎高侍读大驾!” 第322章 轻车简从(下) 界迎,这是个官场上历久弥新的传统,它不是任何规矩,但却在两千多年的“官史”之中默默地坚持流传,直到后世高务实穿越来大明之时也仍然大有市场。 所谓界迎,就是当地官员领着自己的下属前往自己辖区的边界去迎接。 至于迎接谁,这个不好说,一般来讲肯定是迎接上官。并且,界迎是迎接上官的最高规格。同时毫无疑问的是,如果迎接御驾,必然需要界迎。 高侍读的大驾当然远不如御驾尊贵,这中间差了何啻十万八千里?然而但对于梁县尊来说却未必,对他而言,高侍读的大驾没准真比御驾还更重要。 别说在大明朝当地方官基本没有见着御驾的可能,就算退一万步讲,真能接待御驾,可皇帝陛下也不会留意他区区一个小县令,不可能天降鸿运给他梁县尊,让他平步青云,升官右迁。 而高侍读的大驾就不同了,梁县尊觉得,如果能让高侍读满意,将来他回京之后,只要随意在高阁老面前夸自己几句,那自己的考评可不就一定是个“优”? 要知道,高阁老可是兼着吏部尚书的,这天下铨务,尽在他手!对于一个区区七品县令来说,他让你升,你就必然会升;他让你降,你就一定会降啊……这谁敢得罪?反正梁县令不敢。 在中国古代的官场中,很早便有所谓三省六部,其中“三省”废置不一,但六部却一直稳定地保持至今,而六部之中最为特殊的,就是吏部。 按照大明此时的规矩,京官见到自己的上级是不用下跪请安的,但是如果遇到了内阁大学士或者吏部尚书,则必须下跪请安。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为何见到其他尚书不用下跪,而遇到吏部尚书就得下跪了呢?吏部尚书凭什么就能特殊得跟“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内阁大学士一样了呢? 无他,权力也。 因为吏部,它决定着大多数官员的前途。 本书前文有述,自从内阁制度形成以后,内阁开始逐步侵蚀原来属于六部的权力(无风注:这里是指朱元璋废相之后、经过加强的六部权力),到了嘉靖朝,尤其是严嵩掌权以后至今,首辅的权威更是如日中天,除了没有“开府”,几乎与丞相无二。当然李春芳可能算是个例外…… 这种侵蚀有多严重呢?比如说兵部,如果没有内阁的同意,堂堂兵部尚书甚至都无法调兵——倘若一位边军将领接到兵部调兵令,他不会立刻执行,而是首先会问:可有内阁行文? 如果没有,那可真真抱歉,“恕本将不敢奉调。”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除了吏部以外,其余的五部尚书在权力上都已经大大缩小。有明一朝,有的吏部尚书甚至不愿意入阁。因为自己入阁,如果排名靠后,那可能就是明升暗降,实际权力还不如吏部尚书。 京官们每天面对各种大佬,对高级官员并不稀罕,但如果说是吏部尚书,京官们则称其为天官老爷。这是其他尚书远远达不到的,哪怕从名义上说,礼部才是第一,但从实际权力说,礼部连户部都不如。 礼部尚书唯一的优势在于入阁相对比较容易,很多阁老在入阁之前,都会先挂名一下礼部尚书,然后举行廷推,顺势入阁——比如高拱当年也是这样。 吏部何以如此权势熏天?因为它最主要的职能就是考核审定和任免各级官员。 按照朝廷的规矩,四品以下的官员任免,由吏部自行决定。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需要内阁与吏部商议——注意,是与吏部商议,吏部仍然有很大的发言权。 一般来说,四品以上的官员属于中高级官员。按照大明的官制,地方主官只有兵备道和位置重要的知府属于四品官。也就是说,那些知县、知州等官员,在吏部那里仅仅是一个数字。如果有官员得罪了吏部尚书,吏部可以在正常的工作范围内进行合理报复。 譬如,把一个官员今年先调往云南,第二年立刻再调往辽东——怎样,爽不爽?你这一年的任期,有半年时间全耽搁在路上了!爷整不死你?还敢不听话么?不听话明年你继续给爷回云南。 而高拱之所以连续几次请辞吏部尚书,原因也正是这权力实在太大:他本就是次辅,李春芳又不怎么敢管事,内阁实际上是他在当家,他还身兼吏部尚书,一旦要决定官员升降,哪怕是四品以上,也相当于他自己与自己商量——之前海瑞堂堂应天巡抚,还不是高拱说调职就给他调职了? 这还得了!这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可不就是“窃人君威福以自专”?这个罪名要是坐实的话,那可就是乱臣贼子了啊! 所以高拱在这半年时间里,已经连续三次请辞吏部尚书之职,奈何皇帝执意不肯,那就没办法了。此时的高拱自己都不会知道,历史上他在短短两年多时间里,正式上疏请辞吏部尚书足足八次之多,而皇帝根本不为所动。 隆庆对高拱的信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高务实在京畿,对高拱的威势其实了解得反而不够,而梁梧梁县尊在地方上,反而对自己这位恩相的权柄体会得更加深刻。 于是,这日中午,高务实刚刚顺着宣化马驿过了定兴县界,就看到了令他吃惊不已的一幕。 原本他觉得自己“回乡备考”带着足足两百骑丁,已经是排场巨大了,谁料论排场,那还是地方官更牛逼——梁县尊一身官服笔挺,带着阖县上下官吏、衙役并乡绅耆老,外加不知从哪里雇来的群众演员,足足五六百号人,在驿道两旁列队欢迎。 高务实直接目瞪口呆看傻了眼。 “我操这是干啥……我他妈真的只是路过啊!”用外人听不见的声音,以文名享誉京师士林的高侍读,坐在马车里毫无风度的骂了一句。 第323章 歙县逃犯(上) 高务实此次南下新郑,既非奉旨出巡,也非高官省亲,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请事假回家”。 显然,这种情况下当然是越低调越好,古往今来,谁请假回家办事还要大张旗鼓的?你是放着正当差事不办,却请了假处理私事啊! 他带了两百骑丁随行,本来就不怎么低调了,可那还总算有个理由:我怕又遇见匪盗。 另外,这些人毕竟是他自家的家丁,他作为少爷,想带就带了,别人也不好拿这个来说事。 但梁县尊这么一搞,就过分了,这是生怕不够高调啊! 所以高务实对梁县尊摆出的排场颇有些恼火,偏偏这火还发不得,因为人家毕竟是一番好意,自己要真是他的上官,那倒是可以摆个脸色,说些“本官素来不喜逢迎”之类的话,虽然这可能会伤了下属的脸面,却能维持自己的架势。 上官嘛,当然是自己的脸面比下属的脸面重要喽。 可问题是,高务实并非梁梧的上官,两人一个是京官中的京官、太子近臣,一个是名副其实的地方官,可谓互不统属。 而且认真计较的话,高务实这个“官”本就是个无品无级的编外分子,其本人也没有金榜题名这个重要资历,如果放在后世,妥妥的“临时工”一名,了不起就是雇佣他的老板硬扎了一些,乃是皇帝陛下。 可不管怎么说,在梁县尊这个正经朝廷命官面前,他理论上来讲都只能算一介白身。如果一定要按照规矩来办,甚至见了面之后,高务实应该给梁梧下跪参拜。 当然,前提是高务实不把他那件大红纻丝斗牛服穿着——这衣服乃是御赐,从规制上来讲,穿在身上在便意味着“超品”,自然能见官不拜。 不过,也是碰巧,高务实为了避免某些麻烦,今天还真穿了斗牛服在身。 于是当他下车之时,安肃县到场的各路人士一见这位高侍读,便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先一开始离得远,大伙全看成了大红蟒服,待高务实走近了些,才发现那龙头之上绣着弯弯的牛角——原来是斗牛服。 可斗牛服也不得了,这飞鱼服也好,斗牛服也罢,都得看穿在什么人身上。若是个宫中內侍穿着,那无所谓,只说明这个太监在宫里混得还凑合,有时候御膳房的某位小宦官侍候得好,也可能被赏一件飞鱼。 若是武官就更无所谓了,别说锦衣卫个个都穿飞鱼,就算某些守备、参将,只要立下战功,朝廷又不想封赏你其他东西,也可能赐个飞鱼、斗牛之类的,权当是个荣誉。 可飞鱼、斗牛如果出现在文官身上,那就不得了了,错非是立下大功,或者极得圣眷,否则基本不可能。 毕竟,文官本就地位尊贵,再赐以龙纹(蟒、飞鱼、斗牛皆龙纹变种),岂是武臣內侍可比? 梁县尊先前也是一怔,然后立刻笑呵呵地上前,大声道:“高龙文服龙文,既书龙文,何必鞭影。” 高务实没料到这位“师兄”会来这么一出,略微一怔,继而也露出微笑,同样高声作答,道:“梁青桐似青桐,已立青桐,终有凤踪。” 原本安肃县当地耆老乡绅对于这位年幼的太子伴读并不当回事,但见梁县尊一见他便出了一对,而他只是略微诧异,立刻便对答出来,并且应情应景,这才纷纷暗道:难怪人家这点年纪便能做得太子伴读,原以为只是不知真假的写了一本《龙文鞭影》,谁料还真是个神童! 梁梧与高务实这一对上下联,说起来只是互相吹捧: 梁梧称高务实为“高龙文”,是因为高务实以《龙文鞭影》享誉京畿士林,所以“高龙文”是个尊称。他的全对意思也不难理解,无非是说你高龙文身上穿着也是龙文(斗牛服),既然有写《龙文鞭影》的本事,又何必需要什么“鞭影”? 言下之意,就是以你这样的才华,穿龙文正好合适,意指高务实将来必为大官,所以这次回乡考试不过轻而易举。 而高务实的回答当然也只好花花轿子人抬人,说他梁青桐就如同梧桐树一般,既然已经是梧桐树了,还怕等不到凤凰的踪迹吗?意思是,你的本事如此了得,迟早会有慧眼识珠的大人物欣赏的。 这一对,如果单以对联好坏而言,其实一般,因为按理说龙对凤才是正理。但由于这一对限制太大,梁梧把高务实直接点名,高务实只能以他的名或字来回应,这就限死了对句——梁梧字青桐——于是龙与凤注定无法正对,只好摆在后头,拿凤踪来对鞭影。 但字面虽被限死,高务实这一对的意思却堪称上佳,众乡绅耆老中也多有读书之人,听后也不得不点头。 最起码,这位高侍读的反应足够快,意思足够好,加上他的年龄摆在这儿,如何当不得一句“神童”?可见人的名树的影,盛名之下无虚士,《龙文鞭影》看来的确不是别人捉刀代笔,我大明果然人才辈出。 “小子不过回乡备考,路过师兄治地,本就担心叨扰师兄清净,师兄怎的还这般……劳动诸位贤良,真是愧煞小子也。”高务实虽然心中不喜,场面话却绝不肯落了后,是以不等梁梧开口,便朝来迎他的乡绅耆老作了个四方揖,以示告罪。 众人见这位身着斗牛服的太子伴读说话倒也谦逊,心里的不满略略减弱了许多,暗想:此子年纪虽小,却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想来此前必然不知梁县尊会如此做派,此事原是他这位县尊师兄的不是,倒也不能怪他,既如此,也就罢了。 几位安肃县的头面人物纷纷拱手致意,示意无妨。梁县尊也笑了笑,道:“贤弟远来辛苦,愚兄已经在县里备下薄宴,偏远荒地,远比不得京师,贤弟可千万不要嫌弃。” 咦,你倒是挺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这就贤弟了? 不过事已至此,高务实也只好笑着道:“当不得师兄这般大费周章,如今天气寒冷,劳诸位久候了,小子心中着实惭愧——咱们这便去吧。” 第324章 歙县逃犯(下) 安肃县并非上县,确实只算是个小地方,这顿宴席虽然看得出必然是梁县尊尽量操办,但在高务实眼里也就那么回事了。 当然,他来安肃本来就只是顺便拜访,略示礼敬罢了,又不是单纯来混顿饭吃,倒也不甚在意。 只不过,由于高务实这个主客年幼不能饮酒,这顿饭也就更加显得没滋没味,很快便宣告结束。 梁县尊把阖县上下的头面人物都找来,其实说穿了就是要个场面,让他们看看自己的背景之强,高务实心里清楚,但也懒得点破。 待到散席,众官吏和乡绅都已纷纷离去,只余梁梧与高务实师兄弟二人,高务实便借口还要赶路,也打算告辞离去。 谁料梁县尊连忙挽留,道:“贤弟来我安肃,岂能只吃一顿便饭就走?这要是传将出去,愚兄这张老脸还往哪放?怎么也得多盘桓些时日,好让愚兄略尽地主之谊。” 哦?你也知道自己是一张老脸,那为何还一口一个贤弟,把我都叫老了! 这位梁县尊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当时他就将近三旬,此时已经差不多四十岁了,做高务实他爹都绰绰有余,虽然大明官场排资论辈自有讲究,非以年龄相论,但被这样一位老大哥一口一个贤弟叫着,高务实还真有些别扭。 至于多盘桓些时日,那更是说笑。本公子是要回乡备考去的,中途还要顺道在安阳落一落,看能不能把三伯交待的那件大事给办了,哪有时间在你这里耽搁? 于是高务实果断表示自己非但要赶回新郑备考,而且此番来京,算来已经将近一年。此次回乡已经提前派人通知新郑,想必如今母亲在新郑已是望眼欲穿,自己身为人子,恨不得立刻回家尽孝,只好谢绝师兄的好意了。 古人首重孝道,乃有“百善孝为先”之说,高务实摆出母亲大人,梁县尊果然语塞。 不过梁县尊倒也不是真的非要留高务实在他这安肃小地方做客,毕竟他主要的目的还是借高侍读和他身后那尊大神的名头给自己壮威,既然高务实一定要走,他也没办法强留。 但梁县尊还有一件事,必须得麻烦一下高侍读。他左右看了一眼,稍稍压低声音道:“贤弟,不瞒你说,愚兄还有一件为难事,必须向你请教。” 高务实有些意外,道:“师兄客气了,小弟德薄才浅,哪里当得起师兄请教二字?师兄但有所问,小弟勉力回答而已。” 梁梧连忙先谢过了,然后才沉吟了一下,苦笑道:“恕愚兄冒昧,不知贤弟可曾听过徽州府那件人丁丝绢案?” “徽州人丁丝绢案?”高务实怔了一怔,这件事之前高拱跟他谈过,他还给高拱出了点主意[无风注:读者朋友如果已经忘了这个伏笔,可以参看第一卷“小阁老”第084章“务实回府”和第085章“官场百态”],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他都几乎要忘记了。 而且,徽州人丁丝绢案跟你梁县尊有什么关系?人家那是南直隶,你这安肃县可是在北直隶啊,两者相距几千里路呢! 不过,对方既然问起,高务实也不想太敷衍,便微微点头,答了一句:“三伯与我谈起过此事。” 梁梧闻言大喜,忙问:“师相竟然专门谈起过此事?不知……师相对此事有何考量?” 高务实略略皱眉,不紧不慢地问道:“此事,与师兄你似乎并无什么关系吧?” “呃,这个……”梁梧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坦白,于是略有些尴尬地道:“不瞒贤弟,愚兄手底下的有些人,实在有些糊涂……前几天,他们在县里发现一名外地人行为诡异,于是带回县衙问话,谁料那人竟然是徽州人丁丝绢案中的关键人物……此人名叫帅嘉谟,不知道贤弟可有印象?” 帅嘉谟? 有印象啊,而且印象十分深刻呢,这不就是那个“多管闲事”的数学和法学双料人才、一手搅起此案的那位老兄么? 高务实皱着眉头,道:“记得一些……不过帅嘉谟不在徽州,跑来安肃作甚?而且,师兄你的人抓他做什么?” 梁梧苦笑道:“这事虽然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但从大明律来讲,他们也不是肆意妄为,实在是因为那帅嘉谟如今乃是徽州逃犯,安肃虽非徽州治下,却也不好明知故纵,既然碰上了,只能先拿了他。” 高务实诧异道:“他怎么成了逃犯?此人算起来,应该是本案的原告才对呀。” 梁梧叹了口气,道:“原本应该是如此,但后来……对了,贤弟你对这件事究竟知道多少?” “我嘛……”高务实略微回忆了一下,沉吟道:“我所知道的,就是帅嘉谟发现歙县交了两百年的人丁丝绢税有异,于是越级上报给了应天府,时任应天巡抚海刚峰发文要求徽州府详查。不过,由于后来海刚峰另调他任,其他五县失了震慑,便纷纷表示要准备来年朝觐,已经停止办公,想把事情拖延下去。而徽州知府段朝宗大概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有再就此事有什么回应。” 他这么说,自然是不想把自己给高拱的建议透露给梁梧——因为他提了建议之后便没有再过问此事,也不知道高拱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实际上,高拱接受了高务实的建议,已经去信南直隶,隐晦地表达过一点自己的态度。不过,这个年代的通信效率太低,这事情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新的变化,高务实就不清楚了。 梁梧见高务实的确知道此事的前半段,松了口气,但面色仍然全是苦笑:“看来贤弟的确有所不知,这事情后来又起了新的变故。” “哦?”高务实稍微来了点兴致,问道:“什么变故?” 梁梧道:“此事说来话长,从应天巡按批示之日起,地方上拖了足足两个月时间,都没有对此有所回应。一直到了四月十八日,才由绩溪县慢吞吞地回了一封申文——至于其他四县,干脆连回应都懒得回应。而这份绩溪县的申文,是以本县教谕杨存礼的名义提交的,还有几个县中耆老的连署。” 高务实微微皱眉,思索着问道:“教谕?这种事为何是教谕出面回应?他们县令呢?” 第325章 徽州异相(上) “教谕?这种事为何是教谕出面回应?他们县令呢?” 面对高务实这一问,梁梧立刻露出笑容,赞道:“贤弟果然聪慧过人,此一问,当得上是一针见血!” 高务实笑了笑,没回话。想他高某人当年也是县里一把手的秘书出身,平时县委的公务实际上大部分是他在处理,老书(记)多数时候只是掌个总、拍个板,他要是没有点“理清头绪抓重点”的能耐,不早就被人顶替了? 只是这一世,他毕竟没有亲自去县衙这个级别的衙门混过,不知道具体和后世有多少区别,所以只能问到这一层。 而梁梧在赞了一句之后,立刻答道:“之所以这绩溪县的申文是由教谕出面回应,其实正是反应绩溪县对此事的态度:他们的意思是说,这个所谓徽州人丁丝绢案,本身不是一个律法上的问题,而是道德上的问题。” 这句话高务实就有点想不明白了,皱眉道:“税负分摊是道德问题?何以有此一说?” “税负分摊本身自然不可能是道德问题,绩溪县这是另有所指。”梁梧朝旁边站着的师爷招了招手,才继续对高务实道:“贤弟,愚兄这里有绩溪县那篇申文,你看过之后必然明白。” 张师爷连忙躬身上前给高务实递过一纸文章,高务实接过细细看来,发现这位教谕果然不愧是读书人,虽然比起帅嘉谟当初的那篇雄文,他的这份申文干货不多,但刀笔暗藏机锋,也算是颇有手段了。 文章一开篇,杨教谕也先喊了一句政治口号,可见能在官场上打滚的人物,政治觉悟都不算太低——“为恳恩遵国典、据府志,均赋救偏,以苏困苦事。” 口号喊完,画风就陡然一变,先是大骂帅嘉谟“变乱国制,罔上虐下”,实在是个“假公挟私”的无耻讼棍,又骂当年嘉靖年呈文的程鹏、王相是刁民。 骂了半天之后,杨教谕终于说到了主题。首先他承认了帅嘉谟的发现,即如今的“人丁丝绢”,确实就是国初的“夏税生丝”。不过呢,他又解释说,根据府志记载,当年朝廷发现歙县亏欠夏麦九千七百石,责成他们补交夏税生丝,一共八千七百八十匹给南京承运库。所以这件事究其根源,本就是歙县自己的错误所导致,跟其他县没有半文钱关系。 然后他又说,这笔税款,交了一百七十多年,从来没人抗议过。一直到嘉靖十四年,两个歙县刁民程鹏、王相去告刁状,当时的徽州知府冯世雍主持过一次调查,甚至还去巡院查过版籍,结论是“人丁丝绢”就该歙县单独交。于是此后三十多年,风平浪静,大家相安无事。谁知道如今又冒出一个讼棍帅嘉谟,无视上级领导的英明决断,偏要兴风作浪。 高务实当年大学主修法律,所以他看到这里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如果大明执行的是判例法,那么这个案子的确就可以按照前徽州知府冯世雍当年的判决定案了,帅嘉谟再如何舌绽莲花也是百搭。 但问题在于,中国历朝历代虽然根源上来讲是个人治社会,但如果要从法学角度来看,其执行的却始终是成文法,而不是判例法。 所谓判例法,就是后世英美所执行的法系,法官可以根据以前的法官对相同或相似案例的判罚来断案。 而成文法,又叫大陆法系、中华法系等,如法国、中国就是其中代表,特点是不管什么案件,作为法官,都必须按照正在执行的法律法规去抠条目,去一一对应,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以前的案例跟你手头的案件是没有关系的,你只能按照当前的法律法规来对应判案。 公元前536年,郑国执政子产“铸刑书于鼎,以为国之常法”,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正式公布成文法的活动,距大明隆庆四年,已经两千多年了。 所以,杨教谕这篇文章虽然好,但高务实认为从道理上来看,是站不住脚的。 因为高务实之前和高拱已经细谈过此事,他记得当时帅嘉谟已经算得很清楚了。按照隆庆年间的折率,八千七百八十匹生丝,换算成麦子是两万零四百八十石,跟歙县拖欠的九千七百石根本对不上号。即使按洪武年间的折率,也不可能差那么多。 可见杨教谕学问虽然好,可到底是个文科生,这笔数字账只怕是没算明白。 不过这不要紧,因为文科生虽然算账的本事值得商榷,但煽情的能耐却毋庸置疑。 杨教谕在文中动情地说道:“我们绩溪乃是个下县,方圆不过区区二十四里,土地贫瘠,民众贫苦,每年的丁粮才七百石不到;他们歙县方圆二百二十四里,每年丁粮能得六万多石。在如此巨大的差距下,竟然还有帅嘉谟这等狼心狗肺之徒,想把上县的负担转嫁给下县!试问还有天理吗?” 这还不算晚,他哭诉完之后,又别有深意地加了一句“建议”,说“照旧定纳,庶免小民激变之忧,官民两便。” 高务实看到这里,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原来杨教谕前面那些话,其实都可以看做废话,真正的文眼,却在此处。 别看这句话貌似谦卑,实际上却隐隐带着威胁,只要反着读,意思就很明白了:如果您如果不照原样征税,难免会引起民变,到那个时候,可就官民两不便了哦! 要知道,这个威胁,虽然出自绩溪代表之口,但其实背后明显是五县之共识。也就是说,如果此事最终不能有一个让他们满意的结果,将会是整个徽州府阖府大乱。 明年就是朝觐考察年,段知府,您老自个儿掂量着办吧。 高务实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手里的稿纸,半眯着眼道:“梁师兄,这位杨教谕……倒是深悉官场真谛,这拿民变威胁上官的手段,玩得很溜嘛。”他说着,也不等梁梧说话,自顾自又道:“我猜,徽州府看过这篇申文之后,一定是心领神会、没有下文了?” 梁梧大吃一惊,恍如看怪物一般看着高务实,又下意识瞥了旁边的张师爷一眼,这才吞了一口口水,声音干巴巴地道:“高侍读你……真是法眼如炬。” 好嘛,这就吓得连贤弟都不敢叫了。 第326章 徽州异相(下) 梁县尊是真的受了点惊吓。与此前很多初识高务实的人一样,他们可以接受高务实“神童”的说法,毕竟大明的神童委实层出不穷,哪一朝要没出几个神童,反倒是稀奇事。 可是这些神童,都是“神”在思维敏捷学问好,却没见过高务实这种,不仅学问好,而且还能洞悉人心的。 洞悉人心,那不应该是老狐狸们的本事吗? 显然,这些人不知道后世民国时期有一世外高人曰李宗吾者,作得一门学问,其名为厚黑学,而高务实穿越前因要混迹官场,自然是此学问的精心研究者之一。 想那厚黑学乃是封建官场之要义精华,高务实以此学为宗,大明官场中这些蝇营狗苟,又如何能逃他之法眼? 在他看来,杨教谕这一手玩得不仅溜,而且很有分寸。因为如果五县一起威胁闹事,那就行同谋反,未免太过线了,一个弄不好,反而引起段知府反感,倘若此人是个倔脾气,没准给他们来个鱼死网破,看看到底是我知府老爷厉害,还是你们这些县衙小吏能耐。 可是,现在其余四县不吭声,只推出最小的绩溪县在前头说话,那就不同了。绩溪乃是个真正的下县,地方也小,人口也少,再怎么闹,也绝对上升不到谋反的地步。可是他们这样一闹,既委婉而隐晦地把威胁传达到,又给知府留出了足够的面子,方便日后转圜。 都说民不与官斗,但其实这也是个相对论,若是民闹得太厉害,官也是怕民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双方保持着默契的均势,谁也不会逾越那条底线。 所以我大明地方官员一向的治政思路,都是以维稳为主,以不出事为政绩,至于讲不讲道理,那反而是个次要问题。 而下头的老百姓们也明白这个逻辑,所以碰到什么纠纷,先不管有理没理,且嚷嚷一阵,把事态搞大再说。因为事态越大越不容易吃亏,闹大了,官府为了息事宁人,就往往法不责众,按闹分配。 这些道理虽然梁县尊现在明白了,可他却是在张师爷的耐心解释下才明白透彻的,而高务实这个小小孩童,又不像张师爷这样常年在各个县府衙门靠这些本事混饭吃,他是如何一眼看穿的? 所以梁县尊真的怕了,一时之间望向高务实的眼神里都带了点畏惧之色。 不过,高务实此刻心里不光是记挂三个月后的童子试,还记挂着自己去安阳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心思跟梁梧在这里耽搁,于是直接道:“那就是说,徽州府方面果然被我说中,打算用一手拖字诀,把事情给拖黄了?可若是如此,那帅嘉谟又怎么会沦为逃犯?” 经过刚才这么一下,梁梧面对高务实就有些不敢像之前那么随意了,闻言连忙道:“问题就出在那个帅嘉谟发现徽州府没有下文之后,仍然不肯放弃上……” 于是梁梧又继续把事情转告给高务实。 原来,当事人帅嘉谟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徽州府的下文,不禁急了,心说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岂能无疾而终?这里头的问题症结,到底在哪里呢? 其实这里头的关键在于,帅某人只会做数学题,而不会做政治题;杨教谕则正好相反,他数学题虽然做得错漏百出,但政治题能做成满分卷! 杨教谕的申文不提业务对错,只谈官员仕途泰否。而帅嘉谟没读出申文这一层机锋,一厢情愿地认为,之所以徽州府不愿推进本案,肯定是整件事还说得不够清楚——他要是活在二十一世纪,一定是个极好的程序猿,找bug专业户。 于是程序猿帅某顺着这个思路,重新考虑了一下,居然还真的发现之前的呈文里,确实有一处很模糊。 国初时,六县均输的“夏税生丝”,就是如今歙县独输的“人丁丝绢”,这个没有问题。但是有另外一个问题:“夏税生丝”这个科目,到底是怎么被改成“人丁丝绢”的呢? 高级程序员帅某人觉得,只要搞清楚这个关键节点,真相就一定呼之欲出。 于是精神大振的帅嘉谟挽起袖子,又扑入到浩如烟海的案牍文书里去。他要在这积存了两百年六县档案的大海里,找出那根关键的针来。 这次的调查,持续了三个月之久。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被帅嘉谟真的找到了线索:奥妙,出自征税科目上。 帅嘉谟翻出了历代户部给徽州的勘合——类似于后世的对账单,那堪合上面写的很明白:“坐取徽州人丁丝绢”。 也就是说,南京承运库要徽州征发的科目,是“人丁丝绢”,而且没有指明由哪个县单独交纳,而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应该默认是六县均摊。 但帅嘉谟再去查徽州府发给六县的催缴文书,却发现“人丁丝绢”这个科目没了。只有在歙县的交税科目里,多了一个“夏税生丝”。 于是,帅嘉谟顿时明悟过来,这其中的手脚,已经很清楚了。 徽州府在向歙县征税时,用的名目是“夏税生丝”。恰好歙县确实有一笔国初欠麦的“夏税生丝”科目,因此地方并不觉有异。 但等这笔税收上来以后,徽州府向上递解时,又从“夏税生丝”抽出应有的数目,划归到“人丁丝绢”之下。 这样一来,“人丁丝绢”这只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占了“夏税生丝”这只雀的巢。原本六县均摊的税负,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由歙县独扛。 可怜歙县百姓毫不知内情,辛辛苦苦独交了两百年的税,却不知道他们供养的其实是六县负担。 帅嘉谟知道,做这个手脚的人,绝对是个高手。他既熟知国初钱粮掌故,又精通案牍流程,巧妙地利用歙县补交夏麦的这个科目,移花接木,混淆视听,玩了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 而缴税这种事,一旦形成了惯例成法,就会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很难改变。于是乎,歙县一口气交了近两百年“人丁丝绢”,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喜当爹:给别人养了两百年的崽。 帅嘉谟目光炯炯,这必然是有徽州府户房的胥吏从中舞弊! 这个猜测并非是凭空臆测。在大明的体制里,地方官员流转频繁,一个职位上坐几年就走了。而那些地方庶务,比如钱粮刑名之类,则被专业的胥吏所把持。这些人都是本地土著,职务世代相传,又掌握着专业技能,外人根本弄不明白,上下其手的空间很大。 尤其是钱粮一道,更是重灾区,小吏们有各种手段可以颠倒乾坤。手段高超的胥吏,甚至能“使连阡陌者空无籍,无立锥之家籍辄盈鄢”,你说这得多牛逼。嘉靖年间的一位官员霍与瑕,就曾无奈地写道:“各县各户房粮科,年年派粮,时时作弊。”可见当时基层之混乱。 所以这一招鸠占鹊巢,一定是当年的经手小吏在账簿上做了手脚,才让歙县蒙受不白之冤! 既然真相大白,那么事不宜迟,帅嘉谟迅速又写了一篇呈文,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知道,吏目向来世代相继,如果彻底掀出来,很可能会得罪一大批人,所以他对于成因,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先年不知弊由何作”。 人,可以不追究,毕竟过去快两百年了;但事做错了,却必须得拨乱反正。 同时帅嘉谟还提出另外一个重要论据:“人丁丝绢”明明是人头税,那应该就是按人口收取。而现在单独让歙县交纳,难道其他五个县,竟然全是空城,一个人都没有吗? 隆庆四年九月二十五,帅嘉谟正式把这篇呈文提交徽州府,满怀期待能够“俯赐决议,申详改正”。 应该说,这次的呈文比上一次更有说服力,新提出的两个证据也都很合理。可是报告递上去,却依旧毫无动静。甚至,徽州府这次干脆连回复都没有,完全置若罔闻。 程序猿到底不如公务猿懂官场,帅某人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他数学题算得准不准,而在于徽州府从知府到知县甚至更多人的乌纱帽戴得稳不稳! 事情到了这一步,换了其他人大概就认命了,可是帅嘉谟却没有退缩。这个耿直程序猿,意识到自己从徽州府和应天两院都得不到支持之后,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进京上访!老子要告御状! 第327章 捉拿讼棍(上) 是进京告御状这种行为,在后世也有,不过名字略有变动,温和了很多,叫做上访。 但不管是告御状还是上访,总之这种事情,古往今来都是地方官最为深恶痛绝的现象,而做这种事的人,也毫不例外被地方官视之为刁民。 高务实前世对于上访群众其实也是颇为头疼的,但好在他当时并不负责接待上访群众这一块的业务,毕竟那个年代好歹有个信访办,又有所谓县长信箱之类的渠道,一般而言不会闹到他们县委去。 后来他到了镇上,由于盘口变小,他又勉强还算是个“有志向”的年轻干部,倒也没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所以他的群众工作仅限于调解了几次乡民之间的集体纠纷,并没有闹到群众上访那般严重。 因此,他对于上访这件事,还算看得开,至少会看一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再说,而不是二话不说先拿人——危机公关其实也是一个优秀秘书所要做的功课。 不过很显然,大明朝的官员们大概对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没有太多切身体会,更没有什么危机公关这种意识,所以他们的反应就比较简单粗暴了。 这里要特别插一句:帅嘉谟的这个行为,放在别的地方可能比较惊世骇俗,但若是在徽州,其实还真不算十分特别。 因为徽州这个地方,民风剽悍。当然这个“剽悍”不是说他们跟戚家军最喜欢征兵的义乌一样,矿区较多,当地百姓动辄打架群殴,而是说徽州人好打官司。 中国的老百姓历来都有逃避打官司的倾向,认为打官司不论有理无理,总之都是丑事,而爱打官司的人,则会被当成“刁民”。而历来地方官考评,也总是以“涉讼事少”作为一地民风是否淳朴的重要标准之一。 然而徽州人的做派,就很不和谐,倒是和后世美国人很相似,动辄兴讼,有事没事就喜欢对簿公堂,时人形容为“事起渺怒,讼乃蔓延”,并用了一个特别精辟的词来总结:健讼。 相当于说不仅爱打官司,还特别能打,但凡有点什么事,衙门走起! 高务实听梁梧介绍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梁梧只当他是笑话徽州人,也跟着赔笑。其实高务实还真不是嘲笑,他只是忽然觉得好笑:原来我大明居然还有这么一个颇具法治精神的地方? 两人笑完之后,梁县尊继续介绍情况:正是由于徽州当地大量的诉讼,让徽州盛产精通法律条文的状师、讼师,打起官司来唇枪舌剑,在诉状上经常互相攻伐,精彩纷呈。以至于每一任徽州主官,都觉得“你们是本官带过最刁的一届刁民”,对此头疼万分,以难治而闻名。 不过究其根源,这民风倒不是明代才培养出来的,其实早在南宋时,徽州出身的朱熹就曾经无奈地评价本乡人:“其俗难以以力服,而易以理胜。”——你打我,是不能把我打服气的,有本事咱们讲法律、摆道理,说得过我,你才是爷。 其实从这个角度说,徽州人这个习惯其实挺“君子”的。 所以帅嘉谟在本地打不成官司,于是毅然决然赴京上告,这个做法,是十足的徽州范。 然而不管你这范那范,坏了官老爷的好事,都只能是死人范! 徽州府方面,连带其下六县,对于帅嘉谟这个不知死活的讼棍终于忍无可忍了。 你这厮好不晓事,先前越级上报给应天巡抚、巡按两院,咱们看在海刚峰的面子上,也就懒得计较了,现在海刚峰都走了,你的胆子居然还更大了,敢上京告御状? 再不教训教训你,你怕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尤其是,徽州知府段朝宗忽然接到了他的上司徽安按察使——全称是整饬徽安等处九江卫所兵备按察使——的一封私信,该兵备在信中向他表示:有人把徽州人丁丝绢案悄悄上报给了京中某位阁老,该阁老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也表达了一个意向,大致意思是此案涉及税制,该地方何以久未查实? 这里顺便提一句,徽州府正巧是新安卫的卫所驻地,所以兵备道管他们理所当然,而且兵备道本身也是文官。 段朝宗区区一个知府,得知此事被阁老重臣关注,自然心急如焚,但最麻烦的问题在于,这位阁老没有表明立场,他只是说“为什么事关税制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久还没查清楚?” 这个说法让段知府的判断出现了偏差:单从这句话来看,该阁老对此事本身没有明确的立场,他的主要关注点在于地方办事效率太差! 呃,效率嘛,是差了点,但那还不是因为想把事情给拖黄么? 不过,既然闹得都有阁老关注了,那这件事就不好继续拖着不办了,得想法处理。 只是,此前的那个因素依然存在:如果按照帅嘉谟的提议来办,徽州府屁好处都捞不到不说,还一下子得罪六个县,甚至有可能激起民变。 段知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的乌纱帽比那些什么公理道义之类的玩意值钱得多,所以激起民变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即便这事情真发生的概率很小,多半只是六县的威胁,也不能视而不见,轻忽大意。 那么,就只能坚持人丁丝绢税继续由歙县独自承担。 可既然如此,那就绝不能容许那个叫帅嘉谟的讼棍继续上蹿下跳,无事生非! 于是,徽州府立刻发牌给歙县,要求歙县即刻传唤原告帅嘉谟至徽州府过堂问案。 但此时帅嘉谟已经出发北上,并不在歙县境内,歙县方面找不到人,只好回复徽州府说原告失踪。 这下子麻烦就大了,徽州府震怒之下要求歙县找人,歙县方面本来想隐瞒一下帅嘉谟的行踪,此时也不敢再瞒了,只好回报上官,说帅嘉谟已经启程北上准备告御状了…… 徽州府原本就想赶紧把案子定下来,结果得到这样一个消息,自然又惊又怒,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直接发牌给北上这一路的各同级衙门,请他们协助捉拿帅嘉谟到案! 第328章 捉拿讼棍(下) “所以,安肃县是因为收到了保定府的协助徽州府捉拿帅嘉谟的发牌,所以把这人给抓了?”高务实终于搞清楚了来龙去脉,朝梁梧问道。 梁梧略有些尴尬,道:“是……但也谈不上捉拿。其实徽州府的发牌,只能说是传唤帅嘉谟到案开审,咱们安肃县只是碰巧遇到,就把他暂时留了下来。” 高务实没有纠缠这其中的差别,只是问道:“他现在人呢?” “呃……”梁梧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道:“在牢里。” 高务实皱了皱眉,朝梁梧望去:“那就是说,还是把人家当人犯看了?” 梁梧心中一紧,慌不择言地道:“此乃手下人自作主张,下官一时不察,忘了处置……” “师兄说笑了。”高务实立刻摆了摆手,打断道:“小弟虽有官名,其实不过一无品无级的闲人罢了,怎算得上师兄你的上峰?” 梁梧闻言一怔,自己也在心里诧异:对啊,他可不是我的上官啊,就算是师相的侄儿,可我梁青桐也是正经金榜题名过的人物,堂堂一县之尊,我为什么要怕他呢? 但想归想,他自己仍然知道,刚才高务实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一霎,自己的确是心头一颤,那真的是一种畏惧。那神情,那眼色,就仿佛跟自己说话的根本不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而是久居上位、文渊阁里坐堂的阁老一般! 见了鬼了!我这小师弟身上,难道是天生而来的官威? 幸好他心里这番思索高务实并不能知晓,要不然定会嗤之以鼻:哪有什么天生而来的官威!这不过是个心理学上的问题罢了! 首先,今天这档子事明显是梁梧有求于他,虽然高务实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梁梧所求者究竟是何,但不管求什么,有求于人本身在心理上就会处于弱势地位。 其次,高务实没有什么有求于梁梧的地方——此前让他帮忙拨给县学一些教学经费,那本身就是县里该做的,高务实又不指望那笔钱吃饭,而且他今天来此,已经是给梁梧造势的表现了,就算此前欠了他一点人情,现在也早已还完。 最后,高务实的神情动作,的确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毕竟也要看看他平日里都是跟谁在打交道?皇帝、太子、阁老、国公、侯爷、司礼监大太监……最次也是太子的日讲官们。 所以,他面对梁梧这个县令的谥号,其神态动作自然而然的就会有一些所谓“上位者”的感觉。 这几个条件加在一起,梁梧面对高务实的时候,当然就有些紧张,而当高务实由之前的客气忽然变得似乎语带不满,梁梧也就下意识的慌了一下。 说穿了就是这么一文不值,但梁梧此刻没时间细想,所以越发觉得自己面前这位小师弟定非寻常之辈。 高务实见他诺诺不语,还以为自己话说得重了点,为避免尴尬,便把话锋一转,道:“既然只是督促他回去开审,押在牢里终归有些不合适,还是把他放出来吧。另外,这件事与你关系不大,师兄不必太挂怀。” 高务实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补充道:“小弟知道师兄担忧什么,不过师兄大可放心,一条鞭法的事情,现在和北直隶这边还扯不上太多干系,朝廷目前的注意力在南直隶,那边钱帛广盛,有推行一条鞭法的经济基础,而北直隶毕竟紧邻京师,却是不能轻易施行的。” 说实话,高务实指点他这一句,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因为梁梧在高拱的门生弟子里头实在排不上号,这种国家大政没有必要和他解释,他要是自己政治敏锐性够高,就应该自行领悟,如果不够……那也没法。 只是,毕竟人家一个正经进士老爷出身的县尊,在自己面前如此客客气气、规规矩矩,总还是要给人几分面子,所以才提点一二,至于他能不能听懂,那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梁梧听高务实这么一说,果然松了口气,忙道:“是是是,本县明白了。愚兄这就把人放出来……”但他说到这里,忽然又有些迟疑,问道:“不过,这人要是再跑了,不肯回徽州怎么办?” 跑,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一他仍然坚持进京告状怎么办?到时候保定知府在徽州知府面前失了面子,自己这个保定知府麾下的县令,岂不是也可能恶了上官?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他的担心,有些无奈地道:“你只要跟他把道理说明白,不就行了?左右你也没有关押他的权力,保定知府还能因此怪罪你么?” 梁梧苦笑道:“师弟有所不知,倘若是一般情况,当然无所谓,可是本府府尊与徽州府尊二人乃是同乡加同年……” 那你的运气可真是够差的! 高务实听了也不禁有些无语,想了想,道:“得,小弟这次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师兄你把那帅嘉谟带来,我把他带出安肃县,至于最后他是回徽州还是继续进京,那都不关师兄你的事了。” 梁梧大喜过望,连忙谢过,然后又有些担忧道:“不会连累贤弟吧?” “连累我?”高务实哈哈一笑:“我又没犯法,怎么连累?那徽州府也好,保定府也罢,还能拿这事弹劾我不成?又或者,他们派人抓我?我借他们十个胆子,看他们敢不敢!” 梁梧听得暗暗咋舌,不过也不能不承认,这位小师弟还真有说这话的底气。别说人家有个帝师次辅的三伯,就算只凭他自己的身份,想那徽州府也不可能有胆子在他头上动土——他头上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固然年幼无权,可架不住他那皇帝老爹是个宠子狂魔啊!你区区一个徽州知府也敢动我儿子的人,你怕不是想去云南走一遭? 放下心来的梁县尊终于有了决断,马上派人去把帅嘉谟给提了过来。 高务实对这位沉迷数学和法学的“讼棍”颇有些兴趣,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傲骨铮铮的好汉敢做出这般事来。 却不料,没过多久,一个年仅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甫一进门,直接扑上前来,一个头磕在地上,口中大喊:“青天大老爷救命!” 第329章 无关道理(上) 救命? 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朝梁梧望过去,那眼神中的意思分明就是:你梁县尊到底怎么虐待他了,吓得他一上来就喊救命? 谁料梁梧也是一头雾水,满脸的莫名其妙。 梁梧确实没有虐待帅嘉谟,他又不是傻子,本府府尊和徽州府尊是同乡加同年不假,可这帅嘉谟毕竟不是正经逃犯,他安肃县令更不是人家的当管。 至于他的人把帅嘉谟给拿了这事,原本就有些误会在里头,可不是他梁县尊非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当然,拿了之后,由于梁梧作为地方官,心里多少也觉得帅嘉谟这厮有些多事,所以对于下面的人把帅嘉谟关押在牢里这事,也就没出声,多少有点让帅嘉谟知道“官威不可犯”的道理。 可是,这都不代表梁梧要对帅嘉谟用刑或者虐待——他丝毫没有这样的动机,甚至没有这样的权力。 因此帅嘉谟这一句救命喊出来之后,面对高务实质疑的眼神,梁梧顿时怒了。 在帅嘉谟这个多事讼棍面前,梁县尊的态度可就不像对高侍读这般小心翼翼。他一拍桌子,把眼一瞪,怒斥道:“帅嘉谟,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救命?本县要害你性命了吗?” “啊?小民不是说县尊老爷要害小民,实在是……有其他人要害小民,求大老爷救命!”帅嘉谟这时候悄悄抬起头,谨慎地朝上座瞥了一眼。 这一眼瞥过去,帅嘉谟心里猛然一怔:怎么坐在客座上首的是个穿大红纻丝斗牛服的少年?这少年是何来历?如此年纪,便可服大红斗牛,难不成是某位小公爷、小侯爷? 可是,也不对啊,小公爷小侯爷按例都应该是挂名在锦衣卫当差,身穿飞鱼才是正理,就算陛下别有赏赐,那也应该是着武官常服、打麒麟补子,以示圣上嘉赏,哪有转而往下穿斗牛的道理? 可若说是文官家中出身,就算他是因为祖辈父辈的功劳而恩荫了官职,那也只是有官职在身罢了,不可能恩荫一件超品斗牛服穿戴呀。 这是何理? “谁要害你?”梁梧见高务实不说话,只好开口问道。 帅嘉谟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但梁梧这一问,他也不好回答,只好迟疑着道:“这……小民也不敢断定。” 哪里是不敢断定,分明是不敢说罢了,梁梧又不傻,自然听得出来。 只不过,要是高务实不在场,他倒可以装傻充愣,现在却不行了,这位小师弟一看就是个比鬼还精的,哪能糊弄得过去? “帅嘉谟,你要真想有人救你,就实话实说!本县也不瞒你,你面前这位,乃是当朝高阁老之侄,以《龙文鞭影》一书名扬四海的太子伴读高公子,尊讳务实,你若真有冤屈,高公子自然会为你主持公道。” 高阁老的侄儿?太子伴读?《龙文鞭影》的作者? 帅嘉谟虽然正学比较一般,但也有生员身份,只是没混成廪膳生,不过一个增生罢了。但增生毕竟也是生员,也是正经读书人,歙县方面近来也有《龙文鞭影》传入,他也有所了解,闻言连忙道:“不知是高龙文当面,小民失礼之极,万乞海涵。” 帅嘉谟这一声“高文文”叫出口,高务实马上注意到他身上的服饰正是生员衫,宽袖皂缘,皂条软巾垂带。 “帅嘉谟,你是生员身份?”高务实忽然发问道。 “回高侍读,小民乃歙县增生。”帅嘉谟连忙答道。 高务实笑了笑:“既有功名,何不早言?如此形象,未免有损斯文,且起来说话吧。” 帅嘉谟下意识看了梁梧一眼,梁县尊把脸一沉:“你本是歙县书吏,原本也算官府中人,徽州府衙发了宪牌让你到案,你却还跑到北直隶来,这里头原本是有个蔑视上官之罪的……但高侍读见你也是读书人,特地恩许你站着回话,那你便起来就是。” 帅嘉谟见梁梧说话的时候虽然官威堂堂,但一双眼睛总是朝高务实瞟去,心里哪里还不明白这二位到底谁说了算? 当下他的口风就有了变化,站起身拱手躬身一礼,道:“谢高侍读,谢梁县尊。” 高务实嫌梁梧摆官威有点浪费时间,干脆接过话头,直接问道:“你方才所言救命,究竟是因何而起?” “此事说来话长,小生本是歙县书吏,因发现歙县一笔人丁丝绢税有异……” 高务实打断道:“此事我已详知,你不必复述,就说你徽州府发出宪牌要你到案之后的事吧。” 帅嘉谟一怔,却连忙道:“高侍读,你误会了。小生是离开徽州之后,徽州府才发出宪牌的。” 高务实呵呵一笑,问道:“既然当时你已经离开徽州,你又怎知徽州府发了宪牌要你到案?” 帅嘉谟心中一凛:这位高侍读年纪虽小,思虑却是周全。 他忙道:“高侍读容禀,小生原本是走水路,打算先北上池州,从池州上船去镇江,然后沿运河北上。不料才刚到池州,便发现池州府已经得了徽州府快马传讯,要求协拿小生回徽州到案,只是……” “只是你觉得,你这一回去,徽州府定然无视你此前的种种证据,强行断案,把此案定性为你无中生有,所以即便你知道徽州府已经发了宪牌,仍然一意孤行,要北上京师,是这样吗?”高务实淡淡地问道。 帅嘉谟变了脸色,一时不知道高务实的立场,但心里已经凉了大半,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是。” 别说帅嘉谟,便是梁梧也有些诧异,此前自己这位师弟虽然也没有表露明确立场,但似乎并没有对帅嘉谟的行为有明显的反感呀,为何一开口就把帅嘉谟逼成这样? 高务实却不解释,反倒盯着帅嘉谟看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即便徽州府有断案不公的可能性,但那毕竟还没有发生,眼下他传你过府到案,于情于理都没有问题,你有什么理由置之不理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做,其性质与畏罪潜逃也相差不远了。” 第330章 无关道理(下) 帅嘉谟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说出话来。 高务实轻哼了一声,又道:“好,那我们再来看看,如果你到案的话,事情最糟糕会是怎样。” 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如果你到案,徽州府顶多判一个查无实据,人丁丝绢税依旧由歙县来交。而你,虽然是‘弄错了’账目,了不起也就是一个能力不足,但清查本县账目本来就是你的本职,徽州府便是再不满、再蛮横,也不可能因为你算错了帐就要了你的人头,最多便是让歙县衙门把你开除。” 帅嘉谟咬了咬牙,但没说话。 高务实却笑了笑,继续道:“看来你对我这个判断本身没有异议,这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接着分析。” “假设,徽州府仍然坚持该税由歙县独交,而你却被开除,接下来呢?接下来,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找徽安兵备上告——他是归按察司管的,司法刑名这一块他不能不管。好,即便他也跟徽州府一样断案,你还可以继续找应天府抚按两院——哦,我知道,你想说应天两院你找过了,没用,是吗?可是,此时你已经是个自由人了,你不在官府当差,也不涉案,你就算信不过应天府,这时候你要进京告御状也好,怎么样也罢,谁能拦你呢?” 帅嘉谟愕然呆住,他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高务实见他被自己说得无言以对,这才道:“所以不管怎么说,你首先必须到案,到案之后如果徽州府胡乱断案,那时候你再发动反击,才会更有用。” 帅嘉谟呆了半晌,忽然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生受教了。只是……眼下恐怕已经迟了。” 高务实微微皱眉,思索着道:“有人要杀你?” 梁梧在一边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道:“不会吧?” 帅嘉谟脸色涨红,点头道:“小生之所以最后没敢走水路沿运河而北上,一开始只是担心被拦住,所以干脆从池州便北上,经庐州、凤阳而转向西北入河南归德府、开封府,然后才一路由陆路北上……” 他咬了咬牙,面现悲愤之色,道:“只是,过了黄河之后,刚到卫辉府,小生便发现,似乎已经泄露了行踪。有人追了上来,不过当时他们的人可能还没到齐,小生又一直呆在人流密集之处,他们不好下手。小生不敢久留,偷偷逃了出来,一路紧赶慢赶……但到了安肃县之后,还是被他们发现。” 高务实的眉头已经深深皱起了,但帅嘉谟却还在继续说道:“当时在客栈里面,他们已经跟进了客栈,小生知道知道没法再逃。正巧,有两位县衙的公人在客栈与熟人说话,小生迫不得已,便故意在他们面前大声用歙县方言说话,引起他们注意……最后就被他们带到县衙来了。” 梁梧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心说:照你这么说,你根本不是“被抓”,反倒是借本县的大牢当坞堡了! 高务实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来要你的性命?也许,这些人只是那些所谓‘打行’的混混,收了好处来抓你回徽州呢?” 所谓打行,是由江南经济最发达的一些地区兴盛起来的一种——呃,怎么说呢,一种“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平时三五成群的任侠少年一起接活,诸如什么催债啦、上雇主的仇人家闹事啦、在赌场妓院收保护费啦,等等等等,都是他们的主业。[无风注:这是史实,连“打行”这个名字都是。] 不过打行的“侠少”们,虽然有时候肯定会伤人,但一般来说并不会惹人命官司,所以高务实才有此一问。 但帅嘉谟连连摆手,道:“不是打行,一定不是打行的人。在卫辉府的时候,这些人有一次差点追上我,他们手中不仅有刀,还有弓弩!当是是在野外,那模样凶神恶煞,分明就不打算要活的!” 这一下连高务实也严肃起来,皱眉道:“你确信?” “确信!他们拿弓弩射我!起码有五六个人!”帅嘉谟激动地道:“要不是因为小生是歙县人,生于青溪边,幼时经常戏水且水性不错的话,当时稍微迟一点跳下河,只怕当时就得死在那儿!” 青溪,就是后世的新安江,从歙县流过。 不过高务实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他的地理虽然不错,也不至于连如此细节都了如指掌,他只是从帅嘉谟的神情上来判断,这事应该不假。 “师兄,这件事严重了。”高务实忽然转头对梁梧说道。 梁县尊心里哀叹了一声,苦着脸道:“是啊,怎么……都到这地步了?” 高务实摇头道:“到这地步其实也不算奇怪,师兄还记得么,嘉靖年间上告此事的那两人,最后也是离奇死亡。” 梁梧头皮发麻,道:“这徽州的段府尊,真会做这种事?这也太……太不可思议了!” “未必是段府尊。”高务实摇了摇头:“站在段府尊的立场上来看,他虽然很有可能恨帅嘉谟多事,但这件事说到底,他仍然处于裁判者的角色,他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非要置帅嘉谟于死地……要杀帅嘉谟的人,应该是另有其人。” 梁梧听了高务实这一说,也觉得有理,点头道:“没错没错,段府尊虽然会恼帅嘉谟多事,但却没有必要杀人,毕竟他已经发了宪牌,这个时候杀人的话,动静未免太大了,对他没有好处。” 高务实并不擅长破案,他当年虽然是学法律出身,但学法律和学刑侦,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前者主要是学习法学精神和法学原理,甚至连法律条文其实都并不是主修项目。而后者,才是真正学习如何从各种细微线索顺藤摸瓜来侦破案件。 但高务实当初有一科选修,叫做《犯罪心理学》,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利用的学问——可惜这一科实际上也早就被他忘记得七七八八了,毕竟后来他主要在县委和镇里工作,这学问基本用不上。 但有一个原则是肯定的:凶杀案的案犯至少应该是被害人死亡的受益者。 那么也就是说,现在的嫌疑对象应该从这一点确定:帅嘉谟如果死掉,谁会受益? 第331章 留宿安肃(上) 从谁会受益的角度来看这件杀人未遂事件,就相对简单了不少。 徽州府的段府尊虽然也可以因为帅嘉谟的死而受益,但这份收益与他亲自出马派人杀掉帅嘉谟所带来的风险,是完全不对等的。 而他是又个流官,籍贯在陕西朝邑县,根本不是南直隶人,不存在家族利益牵连。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迄今在徽州府任上也不过两年,要勾结也没这么快,或者说……怎么也勾结不到交了两百年的老税上去吧。 所以,段朝宗没有足够的理由做这种蠢事。 那从他往下,最有可能的就是其余五县了。毕竟帅嘉谟上告的人丁丝绢税案如果真被定案,这几县都要平白无故多交一笔不小的税。 歙县由于是徽州府的治所,地方大、经济强,它来交这笔税,从承受能力上来说还勉强顶得住,但是其他五县如果分摊一笔,却是挺大的压力,谁肯出这个“冤枉钱”? 但如果范围这么广,认为五县都有相同的动机这么做,却也不尽然——譬如绩溪县,它其实就不用那么着急。为什么?它最小,也最穷,按照帅嘉谟的说法,这个人丁丝绢税既然是“人丁税”,那就应该按人头分摊,绩溪县就算最终被分摊,能分多少? 最急的肯定不会是绩溪县这样的下县小县。 高务实正想到此处,帅嘉谟忽然插了一嘴,道:“侍读明鉴,其实徽州府虽然发了宪牌给歙县,但歙县也并没有权力抓小生,小生乃是军户,属新安卫。” 前文有述,新安卫就设在徽州府,具体来说,就在歙县。 高务实皱起眉头,他觉得大明有些个行政设置很烦人,这种多重管理就是一项。又譬如,还有交叉管理——比方说,徽州府属应天巡抚管,但徽安兵备却又隶属浙江按察司,简直奇葩。 换句话说,徽州府不但要被应天巡抚、巡按管辖,还要被浙江按察司监督,同时自己地面上又有个他动不了的新安卫——动卫所的人要跟五军都督府打交道,于是又跟兵部也扯上关系了。 高侍读无奈地问:“新安卫是哪军外镇?” 帅嘉谟道:“回侍读的话,新安卫是中军都督府所辖。” “南京中军都督府吗?”高务实又问——因为南京也有一套五军都督府的班子。 “是,南京中军。” 高务实这下真是觉得有点蛋疼了,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插手这件事,毕竟这事本来就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现在又搞得如此复杂,只怕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理顺的。 但此前高拱跟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曾建议把歙县这个人丁丝绢案当做在南直隶铺开一条鞭法的突破口,眼下事情进展不顺利,他又有些不乐意完全置之不理。 这就很纠结了。 “卫所……中军都督府?”高务实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一件事,眼前一亮,道:“这样吧,你既然是军户,你被人谋杀未遂,这件事卫所不能不管。恰好,我在南京五军都督府也算有熟人,到时候我让他关注一下此事,由他安排人保护你的安全。你呢,先随我一同南下,我让南京都督府方面派人来接你回去到案。” 帅嘉谟有些发呆,下意识问道:“高侍读在南京五军都督府竟然也有熟人?” 别说帅嘉谟了,就是梁梧在一边都有些发懵,心道:我这小师弟人脉也太广了吧,你只在京师干了几个月太子伴读,怎么跟南京扯上关系的?就算跟南京有关系,不也应该是文官吗?譬如师相的门生弟子之类,这南京五军都督府可全大半是勋贵啊。 高务实微微一笑,风轻云淡地道:“算是吧,想来临淮侯应该会给我几分薄面。” 那是,这点面子能不给吗,他们家目前正单独垄断京华香皂的南京片区呢。 “临淮侯?”帅嘉谟可比不得高务实这般淡定,当下大吃一惊:“他老人家可是中军都督府掌印。” 高务实笑了笑,他当然知道李庭竹是中军都督府都督,但要不是刚才帅嘉谟说起新安卫隶属中军都督府,高务实也没想起来这茬。 帅嘉谟见状大喜,连忙谢过了高务实,不过又有些好奇地问:“高侍读乃是太子伴读,不知这次南下是要去哪?” 其实他这句话明显有些僭越了,不过高务实念他是个数学专才,并且从他干的这档子事来看,显然不熟悉官场,也就懒得计较,随口答道:“我要回乡备考,要去河南新郑。” 帅嘉谟犹豫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高务实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不知道高侍读随行有多少人?”帅嘉谟有些担忧地道:“追杀我的那些歹人恐怕有近十人,而且手持凶器,万一连累了高侍读,小生就百死莫赎了。” 高务实摆摆手道:“无妨,我带了两百家丁。” 帅嘉谟可不知道高务实的家底,甚至不知道高务实是蒲州张家的外甥,一听这位小爷出门带两百家丁,暗地里一阵咋舌,心道:外界传说高阁老安贫乐道,看来这也只是相对徐阁老那种人而言,就冲这位少爷出行的派头,这回乡一次得花多少钱? 事情商议好了,梁梧也是心中一松,总算是把一尊瘟神给送了出去,只是有点麻烦高师弟,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对自己有所不满。 当下他便强烈请求高务实在安肃留宿一夜,怎么也要略表感激——他倒是不会给高务实送钱,因为他毕竟是高拱的门生,知道高务实身家之厚。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高务实今天立刻就走,那显得自己好像就就是特意来坑人一样。 高务实知道事已至此,如果坚持要走,只怕梁梧心里不仅是过意不去,甚至可能会有些担心,他虽然对这位没有青史留名的师兄并不在意,不过想来这里头可能也有历史上高拱倒台的原因在,万一自己改变历史让高拱坐稳万历初期大改革的总设计师了呢?梁梧也说不定有机会混出名堂。 这样一想,高务实也就答应了下来。毕竟是高氏门生,能维系良好的关系总比把关系搞坏好,反正不过一夜,能有什么大不了? 第332章 留宿安肃(下) 像高务实这样的贵客,对于出身一般,在师相门下混得更一般的梁梧梁县尊而言,当然不能随便找家客栈就打发了。 本来,他是打算把县衙后院让出来给高务实住的,反正他梁县尊只有一妻一妾在身边,两个儿子年纪还小,刚刚开蒙,都在老家念书,让出后院也不算麻烦。但是高务实说什么都不肯,最后没法子,只好由梁县尊亲自出面,借了安肃最大的乡绅郑家的一所别院让高务实临时对付一夜。 安肃虽然不算起眼的上县大县,但郑氏家族可不寻常,自元朝时就有名将,威震一方,为官者始自郑庆。明、清《安肃县志》,民国初《徐水县新志》有传具载之。 郑庆,元时遂州黑山人,有武略,善抚士卒,先守紫荆关,再战滹水,破曹州,为遂州总管千户。 其子郑德隣以父荫授遂州知州,后改任安州、完州、辽州、莫州知州,迁都漕运使,封宣武将军。 二子郑德佑,官至百户。侄郑德全,授招抚之职。孙郑璋袭遂州知州。西黑山村东边有郑庆大墓,墓前列石人、石马,立大碑一通,记述其丰功伟绩,称郑庆丰碑,为安肃县八景之一。 到郑阳时,由黑山迁徙遂州定居,至郑洛时又从遂州迁至安肃县城内。 到了明朝,郑氏家族更加兴旺,官职显赫,中进士者颇多。曾出三朝甲第、六世中丞——不过现在还只有五世,因为最后一位名叫郑洛,现在还没混到尚书级别。 郑洛,字禹秀,安肃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除登州推官,征授御史。劾罢严嵩党鄢懋卿、万寀、万虞龙。出为四川参议,迁山西参政——所以他现在正在王崇古麾下任职。 郑家这样的人家,当然早就得到梁梧的关照,知道高务实的身份——包括高务实与张四维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们知道王崇古理论上也是高务实的亲戚长辈。 郑家目前的家主郑洛既然在王崇古麾下任职,高务实自家三伯更是当朝帝师次辅,他能来郑家的别院休息一夜,郑家焉能不欢迎? 当然,郑家还知道梁县尊为何要这么安排——我背后可是有人的,你看我这位师弟跟我多亲切啊,我在师相门下,那也是很受重视的! 地方官嘛,都知道自己治下的这种官宦世家底蕴足,得罪不起,但也不希望对方太不给自己面子。 不过郑家这别院是在县城里头,又不是主宅,所以算不得很大,肯定安排不下两百家丁,甚至安肃县衙都安排不下这么多人,最后只能以小队为单位去找客栈住下,而高珗则留下两个小队二十多人随高务实入住郑家别院。 晚饭自然还是梁县尊宴请,不过却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了,这次陪客的乡绅也少了一些,但总还是算得上丰盛。可惜高务实意不在此,脑子里一会儿盘算到底徽州哪一县最有可能要杀帅嘉谟灭口,一会儿盘算自己插手这件事到底合适不合适。 梁梧见他心不在焉,不敢多耽误他的时间,用完餐就及时散了宴,亲自带人送高务实去郑家别院休息。走的时候,趁高务实没注意,还偷偷塞给高珗一个锦囊。 锦囊里当然不是妙计,而是十两碎银。 不过一进别院,高珗便把这事报告给了高务实。 高务实完全没当回事,因为他是体制内混过的人,知道这种事一来禁绝不了,二来禁了也未必就真的好——梁梧要是真有事,只能找他高务实办,找高珗并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他这么做无非是结个善缘,毕竟高珗是高务实身边的人,只要不在高务实身边说他梁县尊的坏话就行。 高珗以前干过高务实大伯高捷的亲兵,对于收红包并不陌生,不过即便是当年高捷提督操江的时候,高珗也没收到过这么大的红包——十两银子可真不算小数了,他拿的红包有多少,其实真正说明的,是高务实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 不过高珗也知道高务实御下的脾气:大少爷并不在乎下面的人享受这种惯例,也很少有愤世嫉俗的表现,他只在乎他交待的事情,下面的人是不是认真执行。 一个信厚黑学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理想化的思维? 高务实今天还真是有些累了,进别院就打算去休息,不过高珗还是认认真真把整个别院检查了一遍,又安排了一下两小队家丁的轮值,上半夜和下半夜都安排了人执行警戒——这是他们拿高额薪俸该做的。 帅嘉谟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来以为高务实会找他问话,结果高务实居然直接睡觉去了,这让他有些担心自己的事情在高务实眼里根本无足轻重。 当然,他也知道,这件事在他看来固然是大事,但在高务实看来或许真不算什么,人家可能就是顺手帮自己师兄一个小忙。 这让他有些失落,也有些担心,他不知道高务实当时答应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会去办,万一这位高侍读只是随口答应,等自己出了安肃县就撒手不管,那就完了。 高珗巡查了一圈回来,见帅嘉谟还站在园子里发愣,不禁有些好笑,招呼他道:“帅秀才,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呢——对了,你会骑马么?” 帅嘉谟略有些尴尬,道:“这个……会是会一点,不过不能跑起来。” 高珗哈哈一笑,道:“能坐在马上走也就行了,大少爷坐马车,咱们也不可能跑太快。” 帅嘉谟松了口气,应了下来,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这个……高掌家,不知我今夜睡哪?” “别别,我可不是掌家,你便叫我高珗就行。”掌家就是大管家的意思,高珗可不敢自认,高务实现在手底下根本没有大管家一说,如果非要说有,那也应该是高陌、高小壮或者曹淦才有可能,而他只是高陌的副手,还是高陌推荐的,这事开不得玩笑。 解释了一下误会,高珗才道:“你今晚和我睡一间屋。” “啊?哦,好的,好的。”帅嘉谟略有些吃惊,没有看见高珗眼中的一抹异样神采。 第333章 亡命之徒 高务实毕竟这具身体的年龄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期,这个时期不仅需要合理且充足的营养保证生长发育,还需要足够的睡眠,所以他一进北房就准备睡下。 他此次南下没有带上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平时的杂务都是高珗等几人包干,不过这郑家别院里头倒是给他留了两个侍女,一应服侍还是齐全的。 古人,尤其是有身份地位的古人动辄沐浴更衣,既是一种卫生讲究,也是一种礼法,他睡觉之前当然也不例外,由两名侍女处理好了沐汤。 这两名侍女看来应该已经超过双十年华,大概率是郑家家生子性质,也可能是郑家的通房丫头,但是无所谓,郑家也是官宦世家,既然能派来伺候他,就肯定不会违礼。再加上高务实年纪小,也不大可能出现一些不可描述的事件。 和其他某些穿越同行不同,高务实既没有把两个侍女赶出去,也没有对她们有什么非分想法,而是十分平静地让两人给自己擦洗搓背、按摩放松。 一切就绪之后,又有几名仆人进来收拾洗浴工具、整理房间,高务实则转去了卧室一边,打算稍坐片刻便睡下。 但还没等他身上体温恢复正常,房门忽然被敲响,高珗的声音传来:“大少爷睡下了吗,小的有些事想禀报。” 高务实略有些诧异,但还是很快回答:“进来说吧。” 高珗马上推门进来房中,但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再次在房中转了一圈,四处打量。 “你这是怎么了?这间房子你都查了三遍了。”高务实有些疑惑,道:“这郑家是官宦世家,郑家家主又在鉴川公治下为官,不可能对我不利。” 高珗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高务实面前,道:“郑家自然不太可能对大少爷有敌意,不过追杀帅嘉谟的人,却不可不防。大少爷,这群人的来历我们现在一无所知,但从他们肆无忌惮到一路尾随追杀帅嘉谟来看,定然是些亡命之徒。” 高务实皱了皱眉,问道:“这别院现在有二十多人把守,又是在县城之内,你觉得他们会这般大胆,潜入刺杀?”他顿了顿,又道:“何况就算刺杀,也不至于来这北房吧,帅嘉谟固然是我带走的,可我总不可能把他叫来北房,抵足而眠吧?” 北房,也就是所谓主人房。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当然是住这一间,但帅嘉谟肯定不会睡在这里。 高珗一脸慎重,道:“理自然是这个理,小的也只是以防万一,毕竟帅嘉谟既然被大少爷带上,小的也要保证他的安全,现在把他安排在小的房中,离北房太近……” 高务实心里觉得高珗想得有点多,不过嘛,小心无大错,高侍读既不是什么江湖高手,更不是什么悍不畏死的勇士,安全工作做得好一点也是好事。 于是他点点头,半开玩笑地道:“你安排好就行,还有什么要提醒我注意的吗?我可先说好,我睡觉睡得沉,你要是提醒我睡得警醒一些,那我就算答应也未必有用。” 高珗也笑了笑:“小的外头有安排,万一真有事,也会立刻赶来……此来只是先给大少提个醒,多少心里有个准备而已,也未见得真有事。” “行,我知道了。那就先这样吧,这两天坐马车,颠得骨头疼,明天还要继续赶路,我就先睡了。” 高珗应了,告退离去。 半夜无事,郑家别院除了门口两盏灯笼之外,已经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郑家别院左侧不远,有一片面积不大的小竹林,竹林边有个小凉亭,是县中闲人喜欢停驻休憩之地,不过大明有宵禁,夜间自然是没人的。 然而今晚的竹林中,却有几个人头攒动。 “大当家,点子虽然在里头,也没有鹰爪孙护着,但那些个庒犬看起来颇不好惹,家伙硬不说,招子也亮堂,二虎他们刚才踩了下盘子,觉得里头有防备。” “这老子当然看得出来,那群庒犬虽然年纪都不大,却一个个精壮剽悍,绝不是嫩羊。不过,你们可能没注意到,这些人走路腿分得太开,好些个都有些内八字,瞧着倒是经常在马背上混的……” “大当家,这安肃离霸州不远,这些人虽然是庒犬,谁知道以前是不是绺子出身?这点子的身份咱们也知道了,只怕不是个好得罪的人物啊,咱们这趟买卖,我觉得最好还是避开他。” “是啊,大当家,咱们接这买卖的时候,那位爷可没说点子身边有这么多庒犬,虽然……这也太棘手了吧。” “没错,大当家,我也觉得这点子跟以前的买卖不能比,白天的时候,这点子可是县令老爷亲自界迎的人物,还穿的红袍龙纹!咱们现在这么干,就算买卖成了,那位爷答应的事情就真能成?可别到时候翻脸不认人,那咱们可就麻烦大了,咱们山头虽然远,也不一定稳妥。” 那大当家听手底下的人说完了,才缓缓开口道:“点子的身份是有点麻烦,但再麻烦又怎样?你们以为咱们还有退路?招安虽然是楚爷答应的,但你们那天也听到了,楚爷背后也是有人的!那位京里来的徐爷,老子虽然也没见着,但楚爷提到他的时候,也都小心翼翼,可见也是京里的大人物。” 众人沉默了一下,一个声音道:“大当家,我总觉得这事有点玄乎,那点子据说是京里大官的子弟,这一点从今天安肃县尊的表现来看,应该不假。可是,再怎么说,他也只是大官的子弟而已,这个徐爷既然也是京里的大人物,杀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用?” 大当家没作声。 另一人又道:“可别是神仙打架,到时候咱们凡人遭殃吧?” 大当家沉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错过这次机会,弟兄们什么时候才安稳得下来?楚爷说得好,帮锦衣卫做事不要问那么多,谁知道这里头牵扯了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 他稍稍一顿,又道:“更何况,点子今天收留的那个人,据说是个被追杀得走投无路的家伙,咱们今晚动手,没准对方会以为咱们的目标是那个书生,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众人似乎被说服了,终于有人道:“既然这样,那就干吧,都是刀口上混生活的,也不差这一票了!” 第334章 淡化处理 一大早,安肃县城已经如临大敌。衙役四出,乡勇入城,甚至惊动了驻扎在安肃县东郊不远的保定前卫。在梁县尊的要求下,保定前卫由卫指挥使亲自出马,来了约莫三百多兵丁前来安肃县城临时听候差遣,协助搜查。 不惟如此,两个时辰之后,还没到中午,保定车营游击将军郑德宗便率本标一部约八百人风尘仆仆赶到安肃。 如此兴师动众,非因马匪袭城,亦非民变生乱,而仅仅是因为一起未遂的刺杀。 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在回乡备考途中,于是日夜间郑家别院中遇刺! 刺客一行约九到十人,被高家家丁当场击毙七人,重伤擒获一人,另有一人或两人趁乱逃窜。而根据分析推断,安肃县方面认为刺客很大概率还有同党。 一个无品无级的不入流小官遇刺,无论既遂还是未遂,按理说都万万达不到让军队出动的层次,甚至现在不光卫所兵,连正经野战部队的车营游击将军都来了。 这里头,也许有高务实官职中打头的“太子”二字之关系,但归根结底,当然还是因为高拱。 高拱是帝师次辅,又掌铨务,圣眷之隆一时无两,原本就权倾天下,而张居正这个分管兵部的阁老,在外界又一贯以高拱密友示人,别说区区保定前卫指挥使和保定车营游击将军了,就算保定总兵亲自赶来,恐怕也不算稀奇。 保定总兵没来,也不是他拿捏身份端架子,只是实在没法子——他此刻人在京师,正在兵部汇报今年秋操的相关事宜,还根本不知道高务实这档子意外事件。 要不是因为保定镇守太监实际上不常驻保定而是常驻真定的话,可能此刻来的人里头还要加上这位中官贵人。 当然,保定巡抚虽然也驻真定,但他即便知情也不会亲自来,毕竟文官的脸面比武将和宦官重要得多。 高务实得知事情闹大之后,其实很有些不满。原本高拱就因为权力太大而请辞了三次吏部尚书,现在自己出了点事,立刻搞得地方上如临大敌,这恐怕不是高拱希望看见的。 何况高务实自己也不希望如此。 他是想养望的人,又不是想养威,如果让皇帝觉得“天下人但知有高阁老,不知有陛下”,那恐怕即便是隆庆,也要重新考虑一下对高拱的信重是不是已经太过了。 过犹不及,亢龙有悔。 所以高务实即便在遭遇刺杀之后有些后怕,还是亲自与梁梧和郑德宗等人见面。在亲切而热情地对他们的重视表示感谢之后,强烈要求不要把事态扩大,并表示:不过是有人对于一力坚持推动徽州人丁丝绢案的帅嘉谟不满,想要杀人灭口而波及了自己,不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劳师动众。 同样后怕不已的梁梧和郑德宗等人当然对高务实的态度表示欢迎,不过又有些担心高阁老知道后会怀疑他们对其不够尊重,因此又有些犹豫。 高务实再三劝解,表示自己会给三伯明确说明,并当场写下家书作为凭证,这才让他们打消了“特事特办”的念头,淡化处理。 但实际上,高务实已经知道这此刺杀并非针对帅嘉谟而来,而是冲着他来的——对方一开始就是朝着自己所住的北房准备潜入,被高珗安排的暗哨发现之后,甚至对北房发动了强攻。 幸好,高家这批骑丁虽然不可能在郑家别院里头搞骑战,但他们的射术都是一流水平,刺客刚进院子,就被当场射死三人。 随后的激战中,一直保持警惕、和衣而睡的高珗奋勇当先,当场斩杀两人、重伤一人,其余家丁则收获了剩下的战果。 高务实的北房之中,前后只有两名刺客冲了进去,其中一个刚进去就被早已闻声而去守护高务实床前的高珗当胸一刀结果了性命,另一人随后也被高珗抵挡,然后被一拥而入的几名家丁乱刀砍死。 整个刺杀从开始到结束,可能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而高务实从头到尾没下床——不是因为淡定,而是吓的,再加上他知道自己跑也没用,还不如铁了心信任高珗。 刺杀发生之后有人逃跑,但高珗没有允许家丁们紧追不舍,他只派了两个家丁前去县衙告知梁梧,其他人全部被留下守卫。 因为在他看来,保护高务实的安全才是第一要务,事后查案反倒不在他的任务范畴之内。 高务实当时本来也很是紧张了一会儿,因为他已经察觉这次刺杀的目标是他而不是帅嘉谟,但他不敢保证刺杀者会不会玩一手调虎离山,因此默认了高珗的做法,毕竟这是最稳重的处理方式。 但没过多久,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们只拿到一个活口,而那个人不仅身中两箭,还被砍了好几刀,早已昏迷过去,能不能拿到口供完全看运气。 天下间想高拱去死的人可能不少,毕竟他的门生虽多,政敌只怕更多。但高务实不认为是高拱的政敌策划了这次刺杀。 明朝的政争固然激烈,但文官政争上升到肉体消灭的实在很少,肉体消灭的手段下作到刺杀的,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高务实基本排除了文官的嫌疑,毕竟一来不符合常理惯例,二来如果是政敌所为,杀他高务实又管什么用? 高务实认为最有嫌疑的策划者,只有冯保。 但有一点他想不明白,冯保贵为东厂提督,地位固然是高,权力固然是大,可是他手底下都是东厂大珰和番子们,又没有所谓的江湖人士,而这群刺客按照高珗所言,却实在不像公门中人。 历史上冯保虽然阴险跋扈,但他的手段却实在谈不上高明。要知道,高拱被阴下台之后,冯保还搞出一场“王大臣案”的闹剧,试图置高拱于死地,可即便这个王大臣案幼稚到让人哭笑不得,但好歹也算是“规则内”的做法。 那个时候高拱已经去职,如果冯保手上真有好用的“江湖人士”,直接刺杀高拱不是更简单,何苦搞那么蠢一个案子出来? 这是为何? 如果不是冯保,高务实又实在想不出还有谁非要将自己杀之而后快。 第335章 安阳之行(一) 冬月已过,腊月初来。由磁州通往彰德府治所安阳县的官道上,一行骑士护卫了几辆马车,碾过薄雪,缓缓前行。 唯一一辆用以乘人的马车里头,高务实与帅嘉谟相对而坐。 其实只有帅嘉谟是规规矩矩跪坐着,而高务实则是一只手靠着一方锦墩,斜斜地半躺着。 两人中间放着一个小铜炉,用以保证车内的温度,铜炉边上却有一方案几,上面摆着不少纸张,纸上用高务实“发明”的炭笔写满了字。 “你的数术天赋的确很好。”高务实看着眼前正在做题的帅嘉谟,笑了笑道:“徽州的案子事了之后,来京师帮我,如何?” 帅嘉谟抬起头,露出笑容,答道:“侍读若再不邀请,小生也要毛遂自荐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用手指了指他,道:“你这身本事,在歙县也就能查查账,而且你看,还查出事端来了,这件事完了之后,我估计你也在徽州待不下去,来我这里却是正好,我有很多事情,将来可能都要仰仗你。” “岂敢当侍读仰仗二字。”帅嘉谟苦笑道:“侍读的数术胜我百倍,若非亲见,简直不敢置信。”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次夏税生丝案竟然会闹成这样,说实话已经远远超出小生的预计……只希望将来能有口安稳饭吃罢了。” “你还是没有理解我对数术的关心。”高务实摇了摇头:“其实天下间有很多事情,都需要数术支持,除了你能想到的那些,还有很多……更多。” “侍读高瞻远瞩,岂是小生这等人能够体会……” “哈,又来这套。”高务实摆摆手,忽然道:“我如果告诉你,其实连打仗都不过是数术,你会信吗?” 帅嘉谟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会儿,尴尬道:“这个……不太敢信。” 但高务实却懒得解释了,他换了个姿势,微微掀开车帘,朝外面望了望,问道:“前面应该快到安阳了吧?我听说,安阳便是当年的邺城?” 帅嘉谟点了点头,道:“是,彰德古称殷、相、邺,其地便是如今安阳,不过古邺城应该是在如今安阳稍北二十里左右,差不多就是眼下我们所在的位置。” 高务实道:“我对安阳没有太多了解,说到邺城,几乎也只能联想到袁绍、曹操。” 你连《龙文鞭影》都写得出,历史水准岂能只有这点? 帅嘉谟只当高务实自谦,笑了笑没说话。 不过高务实也没打算跟帅嘉谟煮酒论英雄,直接把话题一转,道:“我没记错的话,彰德似乎是赵王封国?” 然而帅嘉谟也不清楚,只好道:“从位置上看,应该是吧……咱们大明的王爷太多了,小生实在记不清楚。” “是啊,太多了。”高务实点点头,但没继续说。 帅嘉谟从高务实的语气中感觉到他似乎言犹未尽,这人也真不是个很有做官天赋的人,下意识跟了一句:“侍读似乎对此有些不满?” “不满?”高务实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为什么要不满?” 帅嘉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其实很多士人都觉得咱们大明的王公太多了些,国家负担越来越重……” “你有数据吗?”高务实淡淡地道:“具体重了多少?” “这个……”帅嘉谟苦笑道:“侍读说笑了,小生不过一小吏,哪有这样的数据?” “那就是了,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你既只是小吏,何必问及于此?” 高务实叹了口气:“有很多事,在野的时候站着说话不腰疼,在朝了才会知道难办。你以为国朝这么多高官显要,真的个个都蠢笨得看不出这些问题?帅嘉谟,你在人丁丝绢税一事上都知道光提出问题没用,得给出处理办法,怎么还会问我是不是对王公太多有所不满呢?我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我现在能解决吗?” 帅嘉谟有些尴尬,辩解道:“侍读太子近臣,或许可以……呃,影响一下。” “现在还不行。”高务实直截了当地伸手阻止了他的话。 帅嘉谟不敢再问,过了一会儿,才道:“侍读,你觉得人丁丝绢税一事,小生有多少胜算?小生听说,那五县又拿出了新的证据来。”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他们的确拿出了新的证据,据我了解,你现在在这件事上,至少从证据上来说,并不占优。” 帅嘉谟面现忧色,迟疑了一下:“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个税单让歙县交,的确是不公平的。” “公平与公正,原本就不是一回事。”高务实笑了笑,又道:“况且,这件事需要的既不是公平,也不是公正。” 帅嘉谟呆了一呆:“为什么?” “公平也好,公正也罢,都解决不了这么问题。”高务实淡淡地道:“上次遇刺案之后,我被迫在安肃耽误了足足六天,然后这一路来,沿途诸地都很紧张,他们不光是紧张我,也紧张你,因为这个案子现在已经闹大了。” 高务实把上次遇刺案推到帅嘉谟身上,以至于现在连内阁都关注起徽州人丁丝绢案来了。 帅嘉谟诧异道:“大到什么程度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你们歙县人杰地灵,一大帮子乡党高官都上疏了。” 这话的确不假,就这么短短的时间,歙县出身的官员们已经纷纷上疏,以期形成舆论压力,以下几位可以算是代表: 汪尚宁,歙县竦口人,进士,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汪道昆,歙县千秋里人,进士,官至郧阳巡抚(历史上他一年后会升为兵部左侍郎)。而且他文名极盛,和王世贞并称南北两司马,“后五子”之一。 江珍,歙县南人,进士,官至贵州左布政使。 方弘静,歙县南人,进士,官至南京户部右侍郎。 程大宾,歙县槐塘人,进士,历任南吏部考功主事,广西副使、滇南学正。 曹楼,歙县雄村人,进士,官至江西右参政。 江东之,歙县江村人。此时他还没进士出身,要到后年才考中。再后来,他以御史身份首先向冯保开炮,也是万历朝中一个名人。 帅嘉谟听得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其他诸县呢,他们没有应对?” 第336章 安阳之行(二) 其他五县当然会有应对,但没有谁自己跳出来表示对这起刺杀负责,他们是朝廷命官,又不是恐怖组织,谁都不会朝这种枪口上撞。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婺源县。婺源县是徽州府仅次于歙县的大县,实力位居五县之首,更是朱子的故乡。婺源知县冬月十五接文,在二十二日即发回申文,以大明的平均行政效率而言,堪称神速。 可惜速度虽然快了,质量却实在有些拿不出手。这篇申文的论点,和此前绩溪杨教谕一样,指称歙县亏欠夏麦九千七百石,被罚补交夏税生丝八千七百八十匹,历年输送,与其他五县无关。至于“人丁生绢”,那是南京承运库的事,更与地方无关。 这个论点当然破绽很大,毫无新意。不过这也没办法,一共只有几天时间,婺源县令再有才,也不可能跟帅嘉谟精心准备了几年的证据相匹敌。 不过该县令到底也非庸手,他在申文里,还提出了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方案:查阅黄册。 所谓黄册,乃是朝廷重要的赋税档案,上峰征派赋役,都要依据黄册来施行。它是第一手资料,最具权威。 婺源县的逻辑是:如果《大明会典》和府志记载无误的话,那么在黄册的原始记录里,一定会有相应记载,后者的可信度要高于前者。因此只要去查黄册档案,自然就知道谁对谁错。 按照规定,黄册会抄送数份,不仅本县、本府都有保存,还会抄送南京户部留底。你可以说本县本府存的黄册可能会被篡改,但南京户部的留底,不可能被你某个地方的官员篡改,绝对是准确的,一查便知真伪。 婺源县这个说法独辟蹊径,给解决纷争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除此之外,他也效仿歙县,拉来了本县的一批名人助威。虽然阵势不如歙县显赫,却也有四位进士出身的致仕高官压阵——这就是南榜进士竞争激烈的原因,这才区区一个徽州,就牛到这个程度,只是辖下两县,就能拽出这么多名人,还全是活着的。 三天之后,绩溪县再次加入战团,同样也是知县领衔。 有了婺源争取时间,绩溪县准备得更加充分。其知县选择了另外一个辩驳策略,把突破口放在了“独征生丝”之上。 帅嘉谟此前有一个质疑,说徽州有六县,为何独独在歙县征收生丝?这根本不合理,所以一定是六县均输。他还举了很多例子,比如常州府进贡茶叶,《会典》里就写明“征于宜兴县”;宁国府进攻木瓜,也写明由宣城县专输。所以如果朝廷单独在歙县征收生丝,《会典》一定会明确写出来。 绩溪针对这个质疑,罗列了一大堆反例:苏、常独征白米;宁、太独征牧马;绩溪独征皇木。这些在《会典》里也没专门写出来呀。又譬如松江府的绿豆,只由华亭一县征收,上海县不必去管;安府的药材,只由山阳县征收,睢、赣两县就不用交;金华府的麻地,只征武艺县,至于丝、纱二项,则从汤溪征发,其他县不必交纳。这些单征的项目,《会典》里也都没提啊。 罗列完这一大堆,绩溪县令表示,一府独征一类物资于某县,实属平常,《会典》不可能面面俱到,写的那么详细。因此帅嘉谟的质疑,纯属见识太少,毫无道理。 道理说清楚了,可惜绩溪作为六县中最小的一县,找来找去发现本县没有活着的进士,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出了三位举人联署。 婺源、绩溪一大一小两县打起头阵。其他战友也不好落后,几天后休宁、祁门两县也有了回应。 尤其是休宁知县的回应,对帅嘉谟的威胁最大。此公准备了将近一个月,出手不凡,他抛开那些弯弯绕绕,矛头直指歙县的核心要害——数字。 歙县或帅嘉谟最核心的质疑,在于两项税赋的数字不符。 歙县“夏税生丝”补麦九千七百石,折生绢只有四千多匹;而每年歙县却要交纳“人丁丝绢”八千七百八十匹。多交的四千匹,一定是本该其他五县负担。 关于这个质疑,休宁知县给出了自己的调查结果: 他发现,在乙巳更制中,行中书省除了查获歙县亏欠夏麦九千七百石之外,还在其下辖的登瀛、明德两乡,重新清查出一部分抛荒的桑园田地,加上抄没程辉祥、叶忠两个大地主的田地。这些土地,都重新丈量造册,然后重新计算征税。 亏欠夏麦、抛荒桑园田地、抄没田地,这三项加在一起,歙县新增的赋税一共是生丝一万零九百七十四斤又三两。每二十四两生丝,折绢一匹,所以总数正好是八千七百七十九匹整,与“人丁丝绢”数字相符,所以这就是歙县的税。 在洪武十年、二十四年、永乐十年、成化十八年,对这笔赋税的数额都有调整。到了弘治十四年,朝廷把生丝折绢的比率,从二十四两调整到了二十两,但定额八千七百七十九匹,却没有改动过。 这还只是休宁县令的第一招,他的第二招,指向物产。 因为帅嘉谟之前曾提出,歙县明明不产丝,为什么要以生丝为赋税折色呢? 休宁县令考察了一下,发现歙县下辖的登瀛、明德、仁礼、永丰、孝悌、滚绣、下乡几个乡里,本来是有桑园的,而其他五县则从来没有过。显然,虽然歙县现在不产生丝,但不代表以前也不产——生丝曾经是歙县的特产土贡。 也就是说,这是物产变迁所导致的历史遗留问题,但那还是你们歙县自己的问题,不能推卸给别人。 至于说《府志》上为何没提歙县原本有桑这件事?休宁县令认为很简单,因为歙县本就是徽州府的治所所在,《徽州府志》是歙县籍的官员带头修的,他们当然得掺私货啊! 休宁县的第三招,则对准了帅嘉谟抱住不放的《大明会典》。 为什么在《大明会典》的记载里,只写“人丁丝绢”征于徽州府,没写征于歙县?休宁县的解释非常简单,就三个字——没必要。 会典是从布政使这一级进行记录,没有必要记载到县这么详细。更何况每一府都有自己的情况,拿外府的例子来质疑本府,实属荒谬。 休宁县的回答,可以说是目前为止五县反击中最犀利的一个。这三招下来,拳拳到肉,招招见血,就算是帅嘉谟已经到案,与他当面辩论,恐怕也会非常棘手。 相比之下,同一天交作业的祁门县,申文就写得毫无意义,无非老生常谈加哭穷而已。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因为祁门知县正好开缺,申文是由县丞代理回答,该县丞是个老举人出身,果然还是比不上进士老爷的水平。 前面已经珠玉在前,黟县知县就显得轻松多了。在申文里,他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前几位知县的意见,然后说了句略带萌感的风凉话:“歙县那么大,就算减了丝绢税,也不过是大江之上去掉一条船而已;我们黟县现在穷得只差当掉裤衩,再加哪怕一点点赋税,那就和久病之人吃了乌头一样,当场就要死了啊!” 高务实把这些情况说给帅嘉谟一听,帅嘉谟就急了。 他先对高务实这一路的照顾表现感谢,然后请求提前南下回徽州,跟五县好好论战一场。 第337章 安阳之行(三) 高务实是有心将帅嘉谟留在身边听用的,他的计划摊子铺得很开,但人才却不够用,有帅嘉谟这样一个有着数学和刑名双料专业的人才,对他而言很有作用。 说来也是好笑,新郑高家虽然不是什么四世三公之家,但从祖父高尚贤一辈就算是发达了,父辈也不用说,尤其是三伯高拱,门生故吏满天下,按理说是不应该找不出人才来的。 但问题在于,高拱门下弟子虽多,几乎可以说桃李满天下,却几乎全在官场。同时他们的才华也未见得适合高务实现在之需,更别提高务实年纪太小,身份也不足以驾驭这些师兄,因此空有巨大人脉,却利用艰难。 守着金山没钱花啊。 其实高务实自从前一次在太子伴读竞争中凭借《龙文鞭影》脱颖而出,后来又小试锋芒折了冯保的面子,私底下闯出一个“小阁老”的称呼之后,高拱的门生故吏们都在心底确定师相这是要传衣钵给高务实了,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颇为关心,甚至连吴兑这样已经高居巡抚之人,对他也不敢小觑。 不过,那并不代表他们会以臣服的态度对待高务实,正相反,他们对高务实的态度大体都是帮助、提携。 高务实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这些师兄们只能是自己今后在官场上的奥援,却不是产业上的伙伴,自己的产业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眼下虽然摊子铺开了一些,毕竟还只是个基础,还可以靠着高家的底蕴从家中选人,等这些生意全面展开,乃至于进军更多的项目,缺人的现象一定会更加严重,到时候肯定要引进人才。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既然肯定会有人才缺口,那不如现在就开始筹划。 这年头,读书读得好的势必先考虑当官,实在是考不上的才会去找别的门路,而整体来说,大明的读书人占比又不高,这样一来,招募人才就很困难了。 高务实知道高拱在掌握吏部之后有一个计划,就是加大对举人的培养和使用,现在已经再开始逐步推进了。 这本身是个好主意,在原本的历史上也是高拱的一项良政,高务实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按照这个思路来招募人才——举人可能有点困难,毕竟举人已经可以候补为官了,但秀才呢? 历史上不也有很多落第秀才干了不少大事么?可见秀才这个层次,应该也是有不少沧海遗珠的。 帅嘉谟倒是接受了他的邀请,但歙县人丁丝绢案还是必须先了结了才行,所以他必须回去。 高务实只是不知道自己暗示给他的那番话,帅嘉谟到底听懂了没有。如果听懂了的话,他应该就不会再死钻牛角尖,非要跟五县论个是非曲直来了。 为政有时候就是这样,公平也好,公正也罢,都不是关键,对错根本不是处理一件政务的决定性因素,只有利弊才是。 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说得真好,也真讽刺。 可是高务实也没有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为政更是如此。徽州这档子事,最后肯定只能和稀泥。 高拱这样的政治家,不会太纠结歙县和其余五县到底哪一方才是奥数冠军,那没有任何意义,他的目的只是找一个在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的突破口。 不过回头想想,帅嘉谟固然是人才,那个休宁县令似乎也很厉害,可见科举制度之下,也并不是说就不会出现有能力的人才,只是社会现状如此,大家千军万马争一根独木桥,再优秀的人才,一门心思做官去了,也发挥不到其他方面上来。 所以这是个社会问题,绝非简单的科举制度问题,解决办法也绝不是什么废除科举——后世的公务员考试,不也是变相科举?可见问题不在于考试,只在于考什么,以及这些所考项目在整个考试中的权重。 高务实记得当年有一次和表弟一起看世界杯,他感慨了一句:“咱们国家的足球青训体系太差,什么时候才赶得上人家呀!” 结果他表弟哈哈一笑,说:“其实贼简单——高考足球额外加分,加分上限100分,十年之后中国足球就天下无敌了。” 高务实目瞪口呆之后,觉得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但其中还真不是没有道理。 试想如果大明的科举能够加入其它科目,哪怕一开始分数比值低一点,难道就不能引导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关注其他学问? 哪怕一开始的时候,只能改革到四书五经占九十分,数学、物理各五分,以大明的人口基数,也能多出许多数学物理方面的人才来。如此潜移默化,逐步加入其他学科,逐步调整各科分数占比,不就大事可期了? 真正的难题,反而是第一步,怎么把其他学科加入到现行科举体制中去——那些腐儒是绝对不肯轻易答应的。 但只要能加进去,一开始的时候无论分数占比多低,都不是问题。 对这件事,他有一个规划,但只是一个笼统的思路,没有细化——他现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细化了也没用,这都是以后科举高中、步入仕途之后的事,还要找合适的机会作为突破口,现在计划太细有什么意义? 自己的考试是为官出仕的基本前提,这是肯定的,高务实也没有放松过学习,并且此次顺路来安阳,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目的服务。 但他也不打算做一个循吏,一门心思就是升官发财过日子,他还必须把一些产业搞起来,赚钱固然是其中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以自己的产业来给天下人做榜样——赚了钱投资工商远比投资田产有意义得多。 如果大明的人永远只会盯着那几亩田,早晚会被西方人赶超,这根本都不必讲什么道理。 但高务实认为这不需要讲道理,大明这个时代的人却未必看得穿,即便极少数看得穿的人,他看穿了也可能没用——闲钱没有地方投资啊!兜兜转转之后,他可能就觉得还是只有买田最稳妥。 所以高务实需要自己的产业,不是为了富甲天下、荒**荡,也不是为了暗植势力、意图不轨,他的根本出发点就是“以我为榜样,跟我就吃肉”。 至于个人享受,他倒也不拒绝,但那毕竟只是顺便,而不是主要出发点。 一个穿越者,又有这么好的家世,如果还一门心思汲汲于个人享受,也未免太丢分了。 至于意图不轨……万一的万一,将来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上头非要弄死自己的话——再说吧。 老子毕竟不是岳武穆,风波亭我是坚决不去的。 第338章 安阳之行(四) 到了安阳之后,高务实便和帅嘉谟分道扬镳了,徽州人丁丝绢案该到了结的时候,让帅嘉谟快去快回,对高务实有利。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现在帅嘉谟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刺杀案发生之后,高务实把案件引导到帅嘉谟遇刺上去,最后保定府派了两名官差护送帅嘉谟。 两名官差当然不够,所以由保定车营游击将军郑德宗做主,借给保定府一个总旗护送帅嘉谟南下。 按照大明兵制,一个总旗五十人,不过实际上由于缺额的原因,这个总旗只有三十四人。人虽然不满编,但护送帅嘉谟南下肯定够了,毕竟他们不是普通卫所兵,而是野战军性质的部队。 高珗向高务实表示说,以这批人的战斗力,拿去镇守边关可能不靠谱,但在内地走走官道肯定出不了什么事。 高珗最近几天一直很忙,他有些后悔这次出来只带了骑丁,带骑丁本来是预防高务实在路上遇到响马、山匪,但在城中休息的时候防备刺客却不是很擅长。 当然这其实怪不得他,毕竟谁也没料到高务实居然会遇刺,所以他临时派人回京,请高陌紧急加派五十名步丁赶来——骑马步丁,主要负责驻地防卫。 高务实对此没有反对,他花了那么多钱,享受保护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他也不是一味龟缩防卫,虽然刺杀案被他淡化处理,转移到帅嘉谟身上去了,却不代表他就把这件事忘了。 一方面,高务实把所有的证据都交给了梁梧,让梁梧继续追查;一方面,高务实写了几封信与高珗向高陌请援的信一起送往京师。 他心里觉得只有冯保有动机刺杀自己,但又对冯保是否真的会用这样的手段心存怀疑,毕竟刺杀这种事,实在很不符合大明政治斗争的传统。 这是坏了规矩的做法。 另外还有一个疑问:就算自己身死,冯保的局面难道就能好很多吗? 只要高拱还在,并且不改变他对的冯保的态度,自己就算真的死了,冯保的处境也不会有太多改善——说到底,高务实在朱翊钧身边之所以能使冯保束手束脚,不是因为他自己真的有多了不起,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高务实的背后站着高拱,高务实不过狐假虎威罢了。 小阁老,厉害之处不在于“小”,而在于“阁老”。 高务实觉得,冯保能混到现在这个局面,不应该连这点道理都看不穿,所以才始终对此事保持一定的怀疑态度。 但怀疑归怀疑,该做的安排还是要做,那几封信就是他的应对。 直到安阳县令派人来请他赴宴,高务实才从思索中醒来。 安阳县令姓钟名谷,既非高党一系,也非李春芳、赵贞吉一派,而是嘉靖末年内阁重臣袁炜的门生,与高务实既无甚可亲近之处,也无甚过节。[顺便说一句,袁炜幼年时也有神童之称。] 这位县令官运不佳,会试三甲一百名开外,庶吉士也没能考进,最开始外放了一个下县,结果一任未满,丁母忧去职。守孝三年之后,复职仍是下县,干满一任,这才转迁安阳县。 安阳县好歹是彰德府府治,乃是上县,总算有点像做官了。 这个时候,高务实来了。 高务实乃是高拱的侄儿,这一点钟县令当然是清楚的,而他的恩相袁炜早已于嘉靖四十四年病故,所以眼下他在官场之中已经指望不上有谁能提携一把,顶多就是和当年的同年互相帮衬。 出于这样的现实,他也挺想在高务实面前混个脸熟,虽然未见得一定有用,但礼多人不怪,谁知道这位小阁老是什么做派? 但由于彰德知府是李春芳的门生,所以他又不好亲自去迎接,以免高拱没巴结上,先得罪了顶头上司。说起来,也是怪可怜的。 好在,高务实既然要在安阳暂住几天,他作为县令,宴请一下还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知府也不好怪罪。 赴宴其实无甚好说,不过钟县令很会攀关系,拿同年申时行来说事。其实钟谷所在的嘉靖四十一年金榜也挺有意思的:一甲三人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这三位在历史上全进了内阁。 至于现在,钟县令攀扯的是申时行——他是同知太子经筵事。 当然,如果仅仅是同年,也没什么好说,但他们师出同门,都是袁炜点的卷。至于为何申时行是状元,而钟谷竟然混成了三甲,高务实就不清楚了。反正钟县令很谦虚,说自己才浅,与申侍郎相差甚远——才学差得远不远不好说,起码宦途不顺,现在地位的确差得很远。 官场嘛,有点什么人脉都得拿来说,钟谷表示他和申时行不仅是同年,而且还是乡党——都是南直隶苏州府人。 高务实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只是微笑着随口应了。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幸好你不是苏州隔壁松江府的,否则我还要担心你是不是徐阶的乡党呢。 席间高务实问钟县令,郭阁老致仕回乡后,是住在县城还是乡间,自己此来主要是拜访他。 钟县令这才知道高务实此来安阳的目的,连忙说郭阁老家虽然在城中有个宅子,但他老人家自己从不来此,自回乡起一直住在乡间。 高务实便问道:“县尊,贵衙之中可有人认得去郭阁老家的路?” 钟县令忙道:“有的,有的,郭阁老称贤海内,鄙人也常去拜访请益,既然高侍读要去拜访,不如鄙人亲自领路,以示尊重。” 高务实无可无不可,推辞了一下,见推辞不掉,也就由他去了。 原本钟县令的意思是今天现在县城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去郭阁老乡间的家中,但高务实担心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坚持宴会一撤就去。钟县令也拗不过他,只好匆匆安排,撤了宴便带高务实一行前往。 出了安阳县城,往东走了也不过十里多路,周遭景色便完全回归田园了。此时正是腊月上旬,山间地头颇有积雪,钟县令没有乘轿,而是与高务实同车。 到了一处村庄,钟县令一手掀开窗帘,一手伸出食指指着远方,朝高务实笑道:“高侍读请看,那儿便是东野先生老宅。” 高务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当下便是一怔。 堂堂致仕阁老,家中还真够清贫的。 第339章 安阳之行(五) 东野先生,并非指唐代的孟郊孟东野,而是在隆庆元年时随高拱致仕的郭朴。 郭朴字质夫,世称东野先生,安阳人。嘉靖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累官礼部右侍郎,入直西苑,嘉靖四十年冬,郭朴任吏部尚书。四十二年三月,离职回籍守父丧。四十四年四月,世宗召朴回京任职,郭朴因守制未终,不愿赴任,但世宗念其做官廉正,特欲用之,未准其请,他只好离家再次出任吏部尚书。 四十五年三月,郭朴兼任武英殿大学士,与高拱同时入阁,时内阁首辅为徐阶。是年十二月,嘉靖驾崩,隆庆即位。徐阶在草拟遗诏的时候,故意不与高拱、郭朴商议,引起高、郭不满,隔阂日深。隆庆元年五月,徐阶借言路之力掀起“满朝倒拱”风潮,高拱愤而致仕。到了九月,郭朴怒徐阶专擅,也致仕回籍。告老还乡后,回到故乡安阳隐居于安阳东郊,过着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郭朴与高拱关系甚好,施政理念也比较相似,但此前高拱想要起复郭朴,私信与他相商,却被郭朴以为母尽孝而拒绝。 事后高拱与高务实说起此事,高务实伯侄就觉得郭朴不肯起复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为母亲尽孝——他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资历比高拱还足,但他在隆庆眼中,却又肯定比不得高拱,如果借高拱之力起复回京再次入阁,他到底是居高拱之下,还是居高拱之上? 郭朴比高拱大两岁,取进士早两科,同时入阁,正常来讲应该排名高拱之前,但一旦起复,就不一定了,所以这是一件很为难的事,一旦处理不好,不仅起不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反而可能与高拱发生龃龉。 所以高务实想了个办法,借口拜师郭朴,先将他请回京师,至于起复的事,可以慢慢再想办法。高拱对此表示同意。 至于高务实为何反对高拱推荐高仪入阁,而坚持认为起复郭朴更合适,除了高仪此人没有担当之外,还有一点则是寿命:历史上高仪在隆庆驾崩后不久自己也因高拱的倒台惊惧不已,很快咳血而亡;郭朴则不一样,他活到了万历二十一年,享年八十三岁。 如果郭朴能够起复回阁,后面又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话,他能关照高务实到而立之年。 这个优势,连亲舅张四维都不能比。 当然,除此之外,高拱与郭朴的关系能不能一直维持和睦,也是很重要的一条。不过,郭朴有“长者”之称,本身权力欲并不强,只要高拱能对他保持应有的尊重,按理说应该不是大问题。 但高务实没有料到的是,他跟郭朴刚一见面,就被郭朴嘲讽了。 高务实按规矩恭恭敬敬地求见郭朴。郭家守贫,郭朴这里只有一对夫妻老仆,将高务实和钟谷领进小院之后,郭朴倒也没有摆什么架子,就在堂屋会见高务实二人。 但高务实才刚拜见他,郭朴便面无表情地打量了高务实与钟谷二人一眼,道:“昔年中玄至严府,曾引用过韩愈两句诗,高侍读可知晓?” 高务实微微一怔,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但不清楚郭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时严嵩当权,为首辅多年,因年老,经常在家中理事。有一次高拱去严嵩家找他汇报工作,由于当时抱严嵩大腿的人极多,严嵩的管家也见多了大官,看见高拱只是个五品官,也没把他当回事,爱理不理的叫高拱候着。 高拱的脾气当然不是盖的,不过他懒得跟一个下人计较。等严嵩出来见他的时候,他才故意大笑一声。严嵩见他突然大笑,一时诧异不解,忙问他为何发笑。 高拱道:“刚才看见元辅出来,在场的官员都特别恭敬,不由得想起了韩愈的诗,‘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 此言一出,场面自然立刻就尴尬起来,因为高拱把严嵩比作大鸡,把在场的官员都比作是小鸡,把所有的人都骂了一遍,在场官员的脸色都很难看。 郭朴见高务实点头,淡淡地道:“今日倒是不同,小鸡昂然来,大鸡步亦趋。” 钟县令顿时尴尬了,有心反驳,又不敢抢了高务实的话,进退失据。 高务实心中也是一惊,暗忖:这是怎么回事,郭老爷子为何这么不给面子,把我和钟谷都骂了进去?还是说,他觉得我纨绔成性,仗着三伯的权势在地方上狐假虎威? 不过,高务实对于应付这种老大人还是很有一套的,他不仅没有解释,反而一边自己揽过,一边给钟谷开脱:“世伯教训得是,是小子冒失了。不过钟县尊只是应小子所请,前来引路而已,此皆小子之过,望世伯明察。”说着,便上前躬身一礼。 郭朴对高务实的反应略有些诧异,不过脸色却没有变化,淡淡地扫了钟谷一眼,道:“既然如此,钟县尊,如今年关将近,想必你也事忙,便不必在此耽搁了。” 钟谷心里有气,却不敢在郭朴面前发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多谢郭公体谅,那晚生就不打扰了,异日得暇,再来请教。” 郭朴微微颔首:“县尊慢走。老黄,代我送客。” 老仆前来朝钟谷做了伸手虚引的手势:“钟县尊,请。” 钟谷紧绷着脸,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高务实恍如未见,朝郭朴一拱手,就要说话。 郭朴却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你的来意,中玄已经在信里和我说过了。” 高务实眉角微微一动,恭声问道:“不知小子是否有此荣幸?” 郭朴没有回答,只是打量了高务实一番,缓缓道:“听说高侍读入京半年,创办京华香皂,供应大内,行销两京;又开京西石炭,制蜂窝煤,风靡辅畿;再圈开平诸地,迫卫所移镇,采矿冶铁……如今日进斗金,可谓生财有道。” 高务实心道:莫非他是要指责我贪财? 不过像郭朴这种安贫乐道的老臣,有这样的指责倒也不出高务实意料,他面色不变地承认了下来,道:“此官民两便之举,小子为此也颇费了些心思。” 郭朴哈哈一笑,面色转冷:“这么说来,你倒是颇为自得?好,我也不与你争论,中玄既然使你至此,我与他多年同殿为臣,若直接打发你走,未免失礼。你既奉他之命欲拜我为师,我总得考校一番,你可敢应?” 第340章 安阳之行(六) 郭朴可能以考校来推辞高务实拜师的举动,高务实此前就有过心理准备,因此听了这话既不惊讶,也不畏难,只是平静地一拱手:“请先生出题。” 郭朴微微点头,道:“中玄在信中说,你最先读《大学》,尤爱《大学衍义补》,丘文庄公天下大才,此书之中倒也颇有论财之说,既如此,我便以财出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高务实问:“小子在何处做题?” 郭朴指了指旁边屋:“那边即是书房,笔墨纸砚俱有,你自去吧。” 高务实也不客气,微微躬身一礼,便自己去了。 到了书房,才发现郭朴家里的确简陋,虽然不至于像他诗中所言“茅屋”,但也着实有些寒酸,地面连青砖都没有,只是夯土轧成,甚至不怎么平整。 幸好安阳也算是北方,倘若是南方的话,到了春夏之时,鬼知道这房子有多潮湿。 这下子没有听琴赏月给他铺纸研墨,他只能自己先研墨,一边研墨一边思索这道题的破题之法。 这道题出自《大学》第十章,原文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这题属于全章题,即一整句,很符合高拱此前对郭朴的分析:郭朴这个人,喜欢堂堂正正。 具体到这道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生财”就是生产的大道,这个道就是原则,也就是生产财富有大的原则,什么原则呢? “生之者众”,也就是说生产的多,“众”就是众多的意思。 “食之者寡”,这个“食”就是只享用,就是少的意思。也就是大家都从事生产,那么生产的人就多了。比如朝廷里面没有闲职,吃白饭的,没有这些职位,那么食者寡矣,享用这些俸禄而不做事的人就少了。 “为之者疾”,“为之”就是创造财富。“疾”就是迅速的意思,就是创造财富迅速。 “用之者舒”,指使用财富缓慢,即谨慎使用,不浪费,“则财恒足矣”,那这样的话,财富就能永远充足,“恒”就是永远充足。 破题者,最简单的说法就是点破题目之要义。这道题的要义是什么?其实就是第一句:生财有大道。 重点有两个:生财,大道。 高务实估计,郭朴出这一题,可能是为了提醒自己,生财是大道,而非小道,希望自己不要误入歧途,光想着自己赚钱。 所以,这道题需要一分为二:首先,财是可以“生”的;其次,这是大道,要着眼天下,而不是局限一隅。 高务实笑了笑,有解了。 说大话嘛,我开过那么多会,很擅长的。 纸已铺开,墨已研成,高务实直接动笔: “王者平天下之财,以道生之而已。” 既然你喜欢堂堂正正,“王者”和“道”当然是提高破题逼格的最佳字眼,这个叫立论要高,就像后世解读李白的游玩诗,总要说他是“讴歌祖国的大好河山”一个道理。 接下来便是承题,也就是申述题意,这也好办,高务实写道: “夫财不可聚而可生,而生之自有大道也,可徙曰‘外本内末’乎?” 高务实这句“外本内末”,也是出自《大学》: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 朱熹《章句》里说:“人君以德为外,以财为内,则是争斗其民,而施之以劫夺之教也。”大致意思是德第一,财第二,不能本末倒置。 高务实这里写出来,意思则是:郭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没有重财而轻德。 接下来便到了真正写文章了,所谓“起讲”是也。这一次,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倒不是意思不好表达,而是需要琢磨一下语句。 不多时,他提笔写道: “且平天下者,而权夫多寡有无之数,宜非王事之本务也。不知生民有托命之处,无以给其欲则争。两间有不尽之藏,无以乘其机则敝。惟不私一己而以絜矩之意行其间,所为导利而布之上下者,诚非智取术驭者之所能几也。” 众所周知,八股文要“代圣人立言”,这一段起讲,高务实便是根据上面朱熹的意思来表述,写完之后又看了看,觉得没问题,尤其是“不知生民有托命之处,无以给其欲则争”这一句里的“争”字,完美契合朱熹的观点。 “吾为平天下者言生财:”这叫入题,开始准备讲道理了——讲大道理。 下面要开始起二股,这需要工整对仗,越发需要雕琢文字,高务实没有直接写,而是先打了一下草稿,对照着又改了两遍,调整了个别用字,这才写下: “财本无不生也,财一日而不生,则万物之气立耗,而生人即无以自全,知其本无不生,而长养收藏,可以观阴阳之聚。 财亦非自生也,财一日而不生,则万物之精易散,而大君于是乎无权。知其不可不生,而盈虚衰旺,可以调人事之平。” 高务实上句所说,其实意思很简单:财这种东西,必须要有,至于扯到万物、阴阳之类,乃是拔高,当然也必须拔高,儒家文章一贯如此嘛。 下句就务实多了,说财也不是自己生的,君王以治理天下财而得权,用财富来平衡天下万民。 这其实也算是彻底表明文章观点:理财,是为天下计。 那么下一句出题也就好写了,呼应一下: “生财固有大道焉!” 生财确实是有大道蕴含其中呀! 第341章 安阳之行(七) 腊月天的夜来得很早,即便高务实写文章的速度着实不慢,但受限于研墨以及毛笔的书写效率,等他“交卷”也已傍晚时分。 郭朴本以为他要挑灯夜战,想不到竟然如此之快,当下便接过手稿,命高务实坐在一旁等候。 高务实方才就着最后的天光写完文章,郭朴的目力不及高务实,只好点上油灯,就着昏黄的灯光再看。 坐在一旁休息的高务实见郭朴点油灯都只点一根灯芯的小灯,心里也颇为感慨:此前拿徐阶对比,觉得高家已经算是安贫乐道了,想不到跟郭朴一比,高家也能算得上豪奢。 当然,高家是累世官宦,与郭朴不同。高务实的太祖父高魁中举人,授县令,后官至工部虞衡司郎中,掌蓟州冶铁;高务实祖父高尚贤为正德十二年进士,迁转多地,累官至光禄寺少卿;至高捷、高拱这一辈,已经人人出仕,满庭栋梁,家声远扬,又是实学宗门之家,士林景仰。 这样的家世,有些产业也不足为奇,反倒是徐阶与郭朴二人的对比太过鲜明。徐阶与郭朴,都是普通人家出身,同样是年少得意,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官至阁老。 然而,徐阶家中之豪富,何止十倍于高家?郭朴家中之贫寒,恐怕也十倍于高家。 其中差距,令人感慨。 高务实想到这一点,忽然有些理解刚才郭朴对他的“为难”。人家安贫乐道至此,听说自己入京不到一年,便攒下偌大家产,日进斗金,怎能不怀疑自己贪财? 幸好,听他刚才的说法,总算还知道自己赚的钱主要是来自香皂、蜂窝煤和采矿,而不是仗着高拱的权势屯田买地,要不然只怕会被直接骂出去。 跟蒙古人做生意的事看来最好不要轻易让这位老爷子知道,否则必吃一顿排头。就算将来瞒不住,也要让他以为是俺答封贡之后才有。 高务实心里在琢磨郭朴,郭朴其实也在琢磨高务实。 高务实这篇文章做得很好,立意高大,立论平正,诚然佳作。且观其行文,明显是明白了自己出题的用意,不着痕迹的解释了自己并非贪财好货,只是经世致用,实践其实学宗门之家风。 高家之人,讲经世致用,那是理所当然,能言行一致,更是值得赞赏,郭朴心中暗暗点头,先前的担忧已经去了大半。 仔细看了一会儿,郭朴抬起头来,对高务实道:“高侍读,你或许不知道,张太岳曾以此题写过一篇范文。” 高务实连忙站起身来,躬身道:“小子那闲官当不得真,先生称我名即可。” 郭朴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其他反应。高务实知道他这是表示:我还没有答应收下你这个弟子。 不过高务实也不纠结,他在想郭朴刚才这句话的意思,思索了一下,才道:“先生所言太岳相公的范文,似是某年主考时所作,若小子未曾记错,其破题应当是: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郭朴微微诧异,但仍然点了点头,弹了弹手中的稿纸,道:“单以破题而论,你这文章的破题,倒比张太岳更见大气。” “岂敢与太岳相公相提并论。”高务实连忙谦虚了一句。 不过,他心里想的却是:你说“单以破题论”,也就是说其他方面是张居正占优。 谁知郭朴却摇了摇头,道:“时文有其特性,大抵观其破题,便高下立判。但你与张太岳不同,你二人虽然相差数十载,但正因为学文长短有别,所处地位迥异,所以有些差异,不足为奇。我只论文章,不提官位。” 高务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想郭朴中进士比张居正早了四榜,他倒是不介意评价,只是万一说了什么张居正的不是,将来该不会传到张居正耳朵里去,结果害了我吧? 但人家郭老先生都已经这么说了,高务实也没办法,只好道:“还请先生指点。” 郭朴对他的一脸为难毫不在意,淡淡地道:“张太岳写此范文之时,已是内阁辅臣,位高权重,他那文章,粗看立论平平,并无你这破题恢弘博大,但你不要以为他是不能为之,他只是刻意取小……你可知我所言何意?” 高务实没思考过这点,闻言不禁有些意外,心中暗忖:张居正是有大抱负的人,行文当然能够恢弘博大,这是不必说的。可是光看他和自己刚才这篇文章,从破题来说,的确是我这破题比他更见高远。 我破题为“王者平天下之财,以道生之而已”,他破题“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我一开篇便是站在君王的高度,将理财理解为君王治理天下之道;他却并未特指这个“善理财者”是谁,说君王当然也可以,但说普通人也未必不行。按照儒家传统,动辄天下、圣人、圣君、万民,我这立论的确要高一些。 只是,郭朴说张居正并非不能“恢弘博大”,而是特地“取小”,却是何故? 高务实再仔细思索了一下郭朴刚才的话,忽然灵光一闪:郭朴特意指出张居正写这篇会试范文之时,已经是阁老之尊,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张居正要表达什么政治思想,或者施政理念。 张居正的政治思想、施政理念是什么呢?跟高拱极其类似:经世致用,讲求实效。 换句话说:他没兴趣讲那些大道理,他要的是做出实绩。 高务实恍然大悟,拱手道:“先生,小子以为,太岳相公此文,之所以破题不求大而求小,乃是因为他本已是阁臣之尊,无须求大而自显,反而深知国朝积弊,提倡就事论事,切实做好当前实事,唯有脚踏实地之行事,摒弃好高骛远之论道,天下方能大治。” 郭朴面色惊讶,仔细打量了高务实一会儿,才叹道:“中玄信中夸你‘思虑甚深,不似小儿’,今日观之,果然如此。太岳写此会试范文,非是要彰显文笔才思,而正是如你所言,希望传达求实之精神于众考生,是以若是你与他这两篇文章同考,你必居其上,但却并不代表是他文章不如你,而是他此时所思所求与你不同。” 高务实诚恳地拱手道:“学生明白,谢先生指点。” 郭朴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道:“你那三伯忒有意思,我郭质夫两典铨务、三主抡才,他竟使你拜我为蒙师?” 高务实听了也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回答才算妥帖,谁知道郭朴摆了摆手:“我本是不该答应的,不过看你文章早已登堂入室,想必此后也不必我循章句读的教,我便给他这个面子,收了你了,你有何不懂之处,再来问我吧。” 第342章 安阳之行(八) 郭朴答应收下他这个弟子,高务实算是松了口气,但他此来拜师只是表面任务,更关键的是要把郭朴请回京师,随时等待起复,所以这事还没完。 高务实趁着郭朴此刻露出笑容,赶紧提出请老师先前往京师,自己回乡小试之后便会去京师向老师请教学问。 郭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出言问道:“你看过这几天朝廷的邸报吗?” 高务实怔了一怔,摇头道:“近来一直在赶路,且在安肃时便出了点麻烦,耽搁了几天,一路上没怎么留意朝中事务,出了什么事了?” “你那三伯,大概是要剪除赵大洲的羽翼了。”郭朴的卧蚕眉微微一动:“朝廷启动了京察,且此次京察之重点在科道。” 高务实一怔,迟疑道:“学生离京之前,尚且未闻此事。” 郭朴呵呵一笑,伸出手指虚指了高务实一下,道:“但此事却恰恰与你有些关系。” “与学生有关?”高务实诧异起来:“却是为何?” 郭朴道:“把汉那吉请降这档子事,是你搞出来的吧?后来朝廷授官把汉那吉,其中也有你的首尾,更不要说俺答此后又再次请求通贡与册封,而你更是不顾自己无品无级,仗着有钦差之命在身,上疏言事,为封贡张目。” “老师所言这些事,确实都有学生的首尾,只是这与京察有何关系?”高务实皱眉道:“风马牛不相及啊!” “不然,大有关系。”郭朴正色道:“叶梦熊此人,你可知晓?” 郭朴一提叶梦熊,高务实一下子明悟过来。 原来高拱与赵贞吉之间的直接冲突,起因于御史叶梦熊上疏反对受降、授官把汉那吉的正确决策,言“把汉那吉之降,边臣不宜遽纳,朝廷不宜授以官爵,将致结仇致祸”。结果是“上览疏,怒其妄言摇乱,命降二级调外任。” 次日,上谕高拱曰:“朝觐在迩,纠劾宜公。自朕即位四年,科道官放肆,欺乱朝纲,其有奸邪不职,卿等严加考察,详实以闻。” 高务实回京之后,与朱翊钧见面时间不算多,但两人就这件事还是讨论过几句。当时朱翊钧提起他与高务实第一次见面之时就曾表示皇帝对科道不满,此次叶梦熊等人又对俺答封贡一事大放厥词,皇帝十分不满,已经决定好好整治一下科道。 当时朱翊钧只是随口一说,而高务实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这件事上,所以郭朴刚才提起的时候,他也没能一下子想起来。 现在看来,此次考察的起因,是皇帝认为要排除言官对俺答封贡的干扰,确保“隆庆和议”的顺利进行。隆庆的本意是敕谕吏部考察,而后世传闻,尤其是王世贞《首辅传》里却说是高拱“觇知上意”,请求考察科道,借以挟私报复。 高务实最近没看邸报,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于是向郭朴求证,他是致仕阁老,当然有邸报可以看,能够了解朝廷动态。 郭朴告诉他道:“你三伯知道考察科道必引赵大洲不满,因此,虽然陛下的意思是由吏部单独考察即可,但他还是于次日上疏,请求都察院协同,一同参与京察。” 高务实诧异道:“既然如此,赵公应该可以理解并接受了才是呀。” “时间上出了差错。”郭朴叹道:“中玄接到圣谕的时候是下午,你知道他是上午在内阁办公,下午去吏部办公的,于是他就打算第二日再上疏说这件事。谁知道赵大洲那日下午在内阁左等右等,等不到你三伯的反应,便以为你三伯打断单独揽下此次京察,勃然大怒,直接上疏,要求停止京察。” 郭朴把邸报上的信息综合他自己的分析告知高务实,原来赵贞吉一怒之下上疏说:顷因叶梦熊考察科道并及四年以前,“人心讻讻,人人自危”,“今一概以放肆欺乱、奸邪不职罪之”,“未免忠邪并斥,玉石俱焚”,“未闻群数百人而尽加考察,一网打尽”。要求皇帝“收回成命”。疏入,隆庆十分不满,认为赵贞吉曲解圣谕,指斥朝政,直截了当予以拒绝。 于是此次京察便单独由吏部包办,高拱做事又快,吏部在他上台之后,建立了新型人事档案,查起来十分方便,很快便有了结论。赵贞吉门下有些门生故吏,一贯坐而论道,少有实际成绩,有几个平时跳得很欢的,都在贬斥之列——于是麻烦就来了。 赵贞吉大怒,指使门人大肆议论,说高拱借考察之名斥谪魏时亮、陈瓒等是挟私报复。 在他或者他们看来,凡是弹击过高拱的科道官员都只能升迁,不能降斥,如有降斥,就一定是“报复”,根本不看吏部降斥这些人所给出的原因。 高务实听罢,面色为难,叹道:“若果然如此,即便三伯能忍,其弟子门生恐难忍之。” 郭朴目露惊讶之色,道:“你三伯说你颇悉人心,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高务实顾不得自谦,忙问:“果然出事了?” 郭朴点了点头,道:“考察事竣,吏科都给事中韩楫疏论赵大洲庸横,请罢之。赵大洲疏辩,谓韩楫是中玄私党,排击异己。赵疏自辩‘庸横’,转而攻中玄为‘横臣’,因请解中玄吏部亊权。” 高务实本来有些紧张,听得这一说,却松了口气,继而又嗤笑道:“赵公此举,非罪我三伯,实罪陛下也。学生料定,三伯一定会自请去职,而陛下会坚持挽留,说不定还会反命赵公致仕……赵公休矣。” 郭朴沉默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看着高务实,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耸耸肩,道:“好教先生得知,三伯一直觉得自己事权太重,自学生出京为止,三伯请辞天官已达三次,言辞恳切,奈何陛下坚持不肯。赵公上疏言及此事,在陛下看来是何性质?无非是赵公不满三伯大权在握,心怀怨望,因而归咎陛下,且有挟迫之意。” 高务实顿了一顿,叹道:“倘若是三四年前,赵公有此举,陛下或会慎重处置,两相劝解,然则此时却不同了,陛下根基已固,又当封贡俺答之关键时刻,岂能容忍赵公如此?赵公去职已定,毋庸言也。” 郭朴盯着高务实看了半晌,才幽幽地道:“我知道中玄为何要你拜我为师了。” 高务实有些错愕,下意识问:“为何?” 郭朴叹道:“你文章固然大气,天资亦高,但却太过精巧于心计,你三伯怕你偏于旁道,失却中正醇和本心,错步权谋机巧之道。他素知我为人还算方正,使你拜师于我,非学文章权术,实固浩然之气也。” 第343章 新郑高氏(上)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郭朴终于还是答应了高务实的拜师请求,但他拒绝立刻回京,表示要等高务实通过小试,然后一同返京。 换句话说,如果高务实未能通过小试,那拜师之说也就无疾而终了。 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明代读书人必须先参加县试,录取后才能参加府试,府试录取后才能参加道试,而道试通过者为生员,未通过者为童生。 也就是说,似高务实这等还从未参加过考试的人,连童生都算不上,只能叫童子。 不过明代三年两考,高务实今年可以把县试、府试、道试一条龙考完——前提是考得顺利的话。 在明代,哪怕只是考个童生,也是很不容易的事,生员就更难。盖因为士子参加县试,录取人数就有名额限制,县试过了参加府试,录取名额也有限制,是以哪怕区区一个童生名额,也要经过县、府两次把关,而童生能不能顺利成为生员,还得看道试这最后一关,道试同样有名额限制。 相对而言,因为北方学风不如南方浓郁,北方士子相比南方士子的竞争要宽松一点。江南一些地区,比如南直隶、浙江等地,那考起来真是千军万马独木桥。一个县试就能刷下去上百甚至数百人,一个府试刷下去的人数基本都得上千,稍微大点的府,府试刷下去数千人也不稀奇,可见其难。 高务实籍贯所在,是河南开封府新郑县,开封府无须多介绍,乃是历代大府,因此又是北方诸省中竞争比较激烈的地区。 当然,郭朴已看过高务实的文章,他坚持等高务实小试通过之后再回京,并不是认为高务实会小试失利,只是不想单独去京师罢了,那太尴尬。 郭朴家逼仄,郭朴也就没有留高务实,并且嘱咐他次日直接上路,不必再来告辞。高务实知道郭朴为人,既然这般交待,就不必多此一举,于是返回安阳,休息了一夜。 次日一早,高务实便从邺城马驿出发南下卫辉府,然后转道偏西南的新乡县,走亢材马驿至荥阳往南,过郑州,再经郭店马驿抵达新郑。 高家祖宅并不在新郑县城之中,而是在县城东北的高老庄——这个名字很著名,但并不是《西游记》里那个高老庄,其地大约在后世新郑市和庄镇西高村左近。 高老庄离新郑县城并不远,出城约莫十里左右便到,高务实因为是从北而来,干脆没进县城,直奔高老庄而去。 自从进了新郑县界,高务实的马车上便多了些东西:左右车辕各插上了一面三角小旗,小旗中间是一个高字,高字两边各有一个人面蛇身像,左右相交,将高字围绕起来。 这是高家特有的标示,放在欧洲相当于家族徽标。不过这个纹饰在新郑并不少见——人面蛇身是古书记载轩辕黄帝的部落图腾,而新郑是轩辕黄帝故里,所以新郑叫得上名号的家族几乎都以人面蛇身为纹饰。 差别只在于中间那个高字。 新郑高家,只有高老庄这一家当得起这四个字。 既然已经到了新郑,高珗就不必再紧张兮兮地一直跟在高务实身边,他在高老庄多年,几乎无人不识,所以提前先去高老庄通知高务实回乡的消息。 当然,高务实是晚辈,通知一下并不是让高老庄派人出来接他,而是请各房做好准备,高务实肯定要一一拜见。 由于大伯高捷已经去世,二伯高掇在南京,三伯高拱在京师,四伯高操早逝,只有五伯高才因病提前致仕回乡,不过高才并不住在高老庄,而是住在县城里,因此高务实可以先回自家,也就是六房。 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原本今年准备去凤阳与丈夫一起的,正是由于高务实要回乡小试才特意多留了几个月,现在正在高老庄家中,听说长子终于回来,连忙命人准备,自己也沐浴更衣,等高务实拜见。 不过等高务实一到高老庄,才发现还是有人迎接他——都是同辈兄弟,女子一个也无。 为首一人已经三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只是举止轻佻,乃是大伯高捷独子高务滋。高务实知道这位高家真正的“大少爷”一点没遗传到他父亲的优秀基因,完全是个纨绔子弟。 高务实下车的时候,高务滋正一脸不悦地与身边一人说话,那人看来在劝说高务滋什么,高务滋爱答不理。 见高务实下车步行走来,高家一众兄弟原本都有要迎过去的意思,但高务滋一动不动,众人面色尴尬,也只好止步。 高务实恍如未见,快步上前见礼。 高务滋勉强回了礼,打量了高务实随行的骑丁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听说务实在京师发了财,看来果然不假……哎呀,这得了三叔看重还真就是不同,总角童子也能日进斗金了。” 高务实笑道:“大兄见笑了,不过造了些涤污之物,侥幸得陛下所喜,至有今日生发,不值一哂。” “哦?不值一哂?”高务滋嘿嘿一笑:“既然不值一哂,何不把此物制造之法传与我等兄弟辈,都来生发一下?” 高务实暗暗叹息大伯后继无人,但却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 “怎么,舍不得了?不是说不值一哂吗?”高务滋冷笑道:“你这点年纪,就学会口是心非了,将来怎么得了!” 我口是心非的时候多了去了,你咬我? 高务实心里鄙视,面上却一副惶恐模样,解释道:“大兄误会了,非是小弟吝啬,只是这香皂在进呈陛下之后,陛下一时心喜,曾口谕此物只能由小弟独家制造,是以为难。” 高务滋料不到还有这一茬,顿时语塞,继而又疑心大起,问道:“陛下还管这个?你莫不是欺我?” 高务实叹息一声,道:“大兄若是不信,不妨致函三伯,一问究竟。” “这……”高务滋知道自己不被高拱所喜,悻悻道:“罢了,我就是随口一说,难道还真是缺了那几个铜钱?” 第344章 新郑高氏(中) 高务实听了这话,明知道纯属扯淡,仍然连连点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是,那是,大兄承我高氏家风,视钱财如粪土,俭约以奉,守廉自律,小弟一直引以为榜样楷模。” 高务滋听他提家风,不禁有些尴尬,干咳一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也难怪他尴尬,高氏家风与他的确有些扯不上干系。 高务实其太祖高魁为官“刻廉励节,期自身始,冬不必炉,暑不必蓋,饭不必肉,一布裘六年,邑士大夫信而服之。”居乡“逢借贷而券常焚,本都不息;遇荒年而粥常设,饥多不殍。平时共财于侄弟,临终散财于族人。” 祖父高尚贤为官“持廉秉公,无间显隐,且自奉俭约,虽跻卿位,而器无错银,衣无锦制,其操可知已。” 高拱也自言:“仆虽世宦,然家素寒约,惟闭门自守,曾无一字入于公门,亦曾无一钱放于乡里”,并乞请新郑县令对其族人严加管教,“族人虽众,仆皆教之以礼,不得生事为非。今脱有生事为非者,亦乞即绳以法,使皆有所畏惮,罔敢放纵……使家族之人知守礼法而罔陷于恶,岂不善欤!” 这还不光是高拱自说自话,海瑞也评价说:“中玄是个安贫守清介宰相。” 更有后来人,也对此公正以论,譬如范守己就说:“高拱辅翼先帝,忠勤正直;赞政数年,清介如一;门无苞苴之入,家无阡陌之富。”支大纶说:“拱精洁峭直,家如寒士。”孙奇逢也说:高拱“自辅储至参钧轴,历三十年而田宅不增尺寸”,“中州家范之严,咸称高氏。” 而高务滋作为高务实这一辈的长兄,偏生是个斗鸡走狗轻薄儿。其父高捷原本是他那一辈里除了高拱之外最有出息的一人,进士出身,官至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只是得罪严党,不得不致仕回乡。 其实高捷致仕回乡之时本来身体矫健,却因时常被这个独子气到,竟然没几年就去世了。 高务实很清楚这位长兄的德性,但大伯当年对他有启蒙之恩,所以稍微刺了高务滋一句便收了声,与其他几位兄弟见礼。 之前劝说高务滋的那位,乃是大伯高捷的养子,很巧,跟高拱夫人张氏的那位侄儿一样叫孟男。高孟男是高捷当年一位部下之子,其父死于倭寇之手,家中无亲,被高捷收为义子。 高孟男读书不怎么样,但为人仁厚,性格宽和,不过他也大了高务实近二十岁,所以两人平时交往倒也不多。 此时高务滋悻悻然不说话了,高孟男也不好多说,说了两句例行公事的客气话便住了嘴。 第三个打招呼的是五伯高才之子高务本,他比高务实也大十岁,年近弱冠,前年考取了生员,不过并非廪膳生,只得了个增生,成绩算是不太理想。高才致仕,他不想再考,恩荫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现在还在办理手续,估计不久之后也会去京师。 有高拱在,这种事情应该不成问题,高务实估计他可能还会被授个某杂牌将军的称号,从级别上来说,大概是从五品武略将军。 高务本对高务实还算客气,问了他一路可还顺利之类的话,高务实不想在这种场合说自己路上遇刺这种煞风景的话,便笑着说很是顺利。 高务本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学业,便打住了。 最后两人则都是高务实的同母弟弟,二弟高务观和三弟高务勤。高务观今年七岁,原本是高务实的跟屁虫,现在高务实离家近一年,他倒是显得懂事了不少,上来就给高务实躬身一礼,口称:“兄长一路辛苦了。” 高务实笑着道:“我不在家,你可有孝敬好母亲?没有欺负弟弟妹妹吧?” “我每天都给娘亲请安,还带弟弟妹妹识字念书呢。”高务观一脸期待地道。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待会我问过娘亲,若果然如此,为兄重重有赏。” “好呀好呀!”高务观大喜道。 “咳!”高务滋咳了一声,别过头去,却飘来一句:“有多重啊?” 三弟高务勤还只有五岁,根本不知怕人,忽然冒出一句:“反正比你重,他们都说你轻佻,你肯定没多重。” 高务滋面色大变,怒道:“你听谁说的!” 高务勤却不怕他,仰着脖子道:“好多人都说,要你管?” 高务滋大怒,走过来两步,瞪着高务勤:“没爹教还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看来是要我这个长兄指点指点了!” “且慢!”高务实忽然伸手一拦,收敛了笑容,看着高务滋,缓缓地道:“大兄,你虽是诸房长兄不假,但你却莫忘了,祖父去世之时,父辈们是分了家的。务勤就算要长兄管教,也该由我来管。” “你?”高务滋怒极而笑,眼睛一眯:“别以为你得了三叔看重,就可以横行乡梓,这里是新郑,不是京师,我是大房长兄,掌管祖祠!” “所以呢?”高务实也微微眯起了眼,淡淡地道:“你是要威胁我,将我逐出家谱吗?” “你当我不敢?”高务滋逼上前一步,盯着高务实狠狠地道:“这里是高老庄,我现在就以长房家主的身份执行家法,先打你一顿板子,你又能如何?” 高务实这一年来还真没受过这种气,脑子一热,低喝一声:“高珗!” 高珗本来就在他身后,闻言立刻上前一步,抱拳道:“小的在。” 高务实冷冷地道:“你职责何在?” 高珗二话不说,转头看了身后骑丁一眼,一挥手,做了个手势。 众骑丁早已发现自家大少爷那边情况不对,虽然知道前面都是高家的少爷们,但他们是高务实的家丁,可管不了别人,当下纷纷解下腰间雁翎刀,打马上前,分左右包抄,将高务实等人围在中间。 高家众人面色大变,高孟男忙道:“务实,何必如此?”又转头对高务滋道:“兄长,你也是,说好来给务实接风……都是自家兄弟,一点小事何至于说这么重的话?” 高务滋也没料到高务实敢这样霸道,一时有些僵住,正为难间,忽然看见护在高务实身前的高珗,怒道:“高珗,枉我爹当年那么器重你,你连谁是主人都分不清了?” 高珗沉默了一下,抱拳道:“先公恩义,珗不敢片刻或忘,但大公子莫要忘了,我的奴契已经在务实大少爷手里,是你给的。” 第345章 新郑高氏(下) 高珗沉默了一下,抱拳道:“先公恩义,珗不敢片刻或忘,但大公子莫要忘了,我的奴契已经在务实大少爷手里,是你给的。” “你!”高务滋怒极,他根本不信高务实敢真的动武,只是心里知道高拱对高务实宠爱极深,心念一转,忽然把怒火转移到高珗身上,朝着高珗逼进一步,右手一扬。 高务实大怒,厉声喝道:“高珗退,骑丁护主!” 高珗本来已经一咬牙,准备硬吃高务滋一耳光,听得高务实这一声断喝,毫不犹豫直接倒退三步。 高珗是常年习武之人,反应极快,而高务滋刚才被高务实那一喝惊得顿了一顿,虽然立刻再一巴掌拍了出去,却已经迟了。 高务实麾下骑丁接受的洗脑教育这一刻发挥了作用,他们一年来“吃大少爷的饭,听大少爷的令”没有白喊,听到“骑丁护主”的命令,几个离得近的骑丁双腿一夹马腹直接冲到高务实和高珗身前立住,手中雁翎刀直指高务滋。 甚至有一名骑丁还特意展露了一手骑术,战马直接冲到高务滋身前,他才猛然一拉马缰,那战马长嘶一声,马首仰起,前蹄悬空虚踩,几乎就要踢到高务滋。 高务滋不过新郑一纨绔而已,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吓得往后乱退几步,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惶恐惊叫起来。 可惜这年代皇权不下县,宗族势力极强,已经形成社会思维定势,高务实还不敢真杀他,甚至连伤他都不敢轻易尝试,见他狼狈不堪,失了脸面,也只能沉声喝令:“停!” 他身前的骑丁拦住高务滋之后其实也没有进一步行动,因此实际上只有包围高家兄弟的骑丁接受了这一指令,他们停止逼近,不再继续缩小包围圈。 高家兄弟这时候几乎都有些吓傻,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高务本,他赶忙上前两步,拉了高务实一把,道:“务实,息怒,息怒……都是自家兄弟,别因这么点事闹起来,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家父就在县城养病,要是知道这事,只怕要气坏了身子,你就当给愚兄一个面子,行不行?” 高务实当然也知道这事闹大对自己没有好处——高务滋本就是个纨绔,他做事再离谱,人家了不起鄙视几句,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狗屎进了茅坑,反正都一样是臭的。 可自己就不同了,从京师一回来就跟长房长兄闹到要动武,哪怕是对方的错,可事情传开对自己也一样没有好处。 这个时代的人被变质儒家思想洗脑洗得厉害,在他们看来,兄友弟恭当然是最好,可兄不友,难道弟就一定要不恭吗?所以真闹起来,对高务实的声誉多少也会有一些影响——不信翻翻典籍,多少流传世间的故事都是主人公受尽欺压,还一门心思坚持“礼教”? 高务实虽然不是人家打我左脸,我还把右脸凑过去问要不要继续的那种性格,但此时此刻他衡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忍下这口气——没法子,谁让自己还没有实力对封建礼教发起冲击呢? 不过高务实回头一想:好像自己也没吃亏,那今天就暂时先放你一马,让你知道老子不好惹也就是了,将来你要是还敢不知死活,再整你不迟。 想通了道理——不对,是衡量清楚利弊之后,高务实就驴下坡,道:“兄长,小弟不是无事生非,高珗已是我六房之人,现在正在我手底下做事,别说他没有犯错,即便犯错,也该由我来惩罚吧?这个道理,说到哪去我都不怕。” 高务本能说什么?只能苦笑着道:“理自然是这个理,不过……你还是先把人撤了吧,这样子不好。” “兄长既然这么说了,小弟岂敢不遵?”高务实点点头,一摆手:“撤。” 骑丁们调转马头,稍稍撤离。 高务本见他们令行禁止,行动迅速,略微诧异,特意打岔道:“咦,务实,你这些家丁似乎有些门道呀。” 高务实看出了他的意思,故意配合道:“兄长法眼如炬,这些骑丁是小弟拜托大同总兵官马兰溪公训练出来的。” 高务本眼睛一亮,问道:“哦?你说的可是前段时间在新平堡外大破虏酋辛爱数万铁骑的马芳马总戎?” “正是。” 高务本立刻大赞不已。 高务滋这时已经爬了起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有心说几句狠话,又怕高务实发飙,咬牙切齿半晌,才挤出一句:“好好好,你为了一个家奴跟我这长兄动手?” 高务实冷笑道:“兄长,你的记性看来确实不太好,难怪念不得书——我刚才哪有一句命令是要他们跟你动手了?怎么,你要打我的人,我这做主人的还护不得了?我还是那句话,别说他没有犯错,即便犯错,也自有我来惩处,轮不到你来教训。” 高务滋见所有人都朝自己看来,包括高务本和高孟男,眼神里都颇有不满,也知道今天讨不了好了,强压火气,冷笑一声:“小小年纪,倒生了一副尖牙利嘴,今年祭祖,我看你就不用去了。” 高务实目光一冷,淡淡地道:“三伯、五伯和家父均在,就算三伯和家父离得远了些,新郑家中也还有五伯主事,若是五伯也觉得我今日有错,以至于罚我不得祭祖,我自然认罚。” 他说着,转头朝高务本拱手道:“请兄长将今日之事转告五伯,是非对错,如何处置,都请他老人家决断。另外,小弟明日也会亲自去县城拜见五伯。” 高务本一脸苦笑,叹了口气,道:“我待会就去县城,你……也不要太担心,家父是讲道理的。” 这话就有些偏向高务实了,以至于他一说完,高务滋就冷哼一声,盯着高务本道:“行啊,这做哥哥的眼看着要进京为官,都讨好起弟弟来了。可惜啊,你放弃科考,只能去做个武官,恐怕将来永远都要看人家高……侍……读的脸色了,哼!” 第346章 靠山吃山(上) 宴分里和外,席开二十面。 一桌开在正堂,是主人席。高务实之母、高揀夫人张氏坐首席,高务实、高务观、高务勤三兄弟与高云娉、高云婷两姐妹作陪,年仅两岁的四弟高务俭由乳母带着,没有上席。 油泼河鲤、牡丹燕菜、白扒广肚、炸紫酥肉、翡翠鱼丝、清汤鲍鱼、鸡汁豆腐、葱扒羊肉、芙蓉海参等著名豫菜无一缺席。 另外十九桌全开在院外,幸好今日天公作美放了晴,又搭了棚子,在每桌席下生了火,要不然大冬天的在院子里吃饭,怕是冻得慌。 院外这十九桌,除了一桌是高珗与高家几个管事,其余十八桌都是为高务实带回来的骑丁准备的,虽然不如主人席那般山珍海味俱全,但却也都有酒有肉。 张氏有过吩咐,这些人千里迢迢护送大少爷回家,家里不能小气,酒肉放开供应。高务实也难得地给他们放松了纪律,表示今天这一顿,酒肉随意,能吃多少吃多少,能喝多少喝多少。 不过高珗却在高务实离开之后单独警告众骑丁,吃肉可以随意,喝酒却要节制。新郑高氏是中州名家,谁要是敢喝醉了耍酒疯,他就要亲自拿下,给丢到双洎河里去清醒清醒。 众骑丁哄笑应诺。 也有那话多的骑丁,知道高珗不是个端架子的,问他道:“我说团副,刚才庄外那家伙是谁呀,人模狗样的,竟敢跟大少爷耍横?” 高珗面上笑容一僵,叹了口气:“是大房大少爷,你们不要失礼。” 众骑丁面面相窥,都自觉的不再多言。 而此时此刻,正堂之中,张氏也正问起刚才庄外发生的冲突。高务实并不讳言,简单地说给她听。 张氏听罢,眉头微蹙,道:“他那人是纨绔轻佻了些,不过你这么做也过分了,闹起来大家都抹不开脸面。”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问道:“按理说,大伯对儿子有启蒙之恩,儿子的确不该对大兄如此,只是我才刚回来,他就这么夹枪带棒的,我若是忍气吞声,只怕接下来他还要得寸进尺,搅得咱们不得安宁。” 张氏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事……恐怕还是那京华香皂引起的。” 高务实眼珠一转,问道:“他想要娘亲手里的京华香皂份额?” 张氏点了点头,把近几个月来的形势说了一说。原来高务实的京华香皂投产之后,一直有一部分产出送来新郑,由张氏负责经营。 最开始的时候,产能有限,张氏拿到的货也不多,也就只在新郑小范围的赠送推广,当时高务滋并没有怎么关注,只是来找张氏求了一些回去自用和送人。 后来京华香皂在京师大卖,南京那边也打开了销路,三慎园那边一年三次扩产。按照高务实先前的设计,送往新郑的货是按生产比例来的,这下子货物就太多了,于是张氏不得不开始转赠送为售卖。 既然要转向售卖盈利,那就不能仅在新郑一县为之,张氏很快联络娘家蒲州张家要来几个可用之人,开始在整个河南运作起来。 蒲州张氏数代从商,富甲一方,夹带里的商业人才当然少不了,加上京华香皂已经爆红于南北二京,属于暴利型垄断产品,这生意对他们来讲简直太好做了。 不到半年时间,京华香皂便在整个河南八府打开了局面,尤其是新郑所属的开封府,跟南北二京一样动不动就卖到脱销,有些官宦家族以及世家豪强纷纷走门路托关系,来新郑找张氏攀交情,希望能单独供货或者提前预定。 卖得如此火爆,张氏不仅赚取了大量利润,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和河南官场、商场许多上流人士拉近了关系,高务滋作为一个只会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顿时眼馋不已,想方设法想要在里头掺和一手。 可惜张氏知道他是个不成器的,又一直把这笔利润看做是自己长子的产业,哪里有当娘的肯亏了自己儿子,当然一口拒绝了高务滋,说这是务实搞出来的买卖,你若是想要,自己去和务实说。 高务滋自然不敢直接写信给高务实,怕被三叔高拱发现,挨他训斥,由是怀恨在心。这次高务实回乡考试,他本来在县城花天酒地,玩得不亦乐乎,不愿屈尊来接这个弟弟,正巧手头的银子花光,想着既然高务实回来了,没准能找他诈点香皂生意的干股,那岂不就再也不担心没钱花了? 在高务滋看来,即便南北二京自己够不着,河南的生意这么火爆,你这个做弟弟的孝敬哥哥一两成干股总不过分吧?好歹当初你开蒙,还是我爹教你读书的呢! 可惜这货连求人的时候都不会说话,几句不阴不阳的话说出来,火药味就上来了,最后居然闹成这副模样,丢了脸面不说,干股更是提也别提。 高务实听完,就有些为难。其实按照他的思维,如果老早的时候高务滋要京华香皂河南部分的干股,他是愿意给的,就当是报答当初大伯的启蒙之恩,反正香皂虽然现在看的确很赚钱,可是在高务实眼里并不算什么。 对于高务实而言,香皂生意不过就是个积攒第一桶金的买卖,并不是他规划中的核心产业,今后比香皂赚钱得多的产业还多着呢,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只是给区区河南一省的部分干股,那钱给高务滋固然是一笔巨款,对他高务实来说却又算得了什么? 给的早的话,没准今天也就不会有这么一档子事了。 但高务实也不可能为此去怪张氏,毕竟在张氏看来,给自己儿子照顾好产业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是高务滋成器,分他一点倒也无妨,可他是个不成器的,那自然就不肯将就了。 高务实想了想,道:“大伯于我有恩,不能不报,大兄是大伯唯一的血脉,我若是对他太苛刻,外人不知道的,只怕要说我忘恩负义,殊为不美。” 张氏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但你们今天发生了冲突,若是此时又给他干股,只怕也不是路。” 高务实夹了一块河鲤,抽出鱼刺,美滋滋地吃下去,露出笑容来,道:“无妨,不给香皂干股,我也能送他另一场富贵。只不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要是再不知进退,就怪不得我了。” 张氏诧异道:“什么富贵?” 高务实笑了笑:“儿子手里正巧有一个买卖,这几个月在京师已经开始做了,效果还不错,叫做蜂窝煤……娘亲,咱们河南的煤虽然不如山西那么多,却也着实不少,平顶山就不说了,就算咱们新郑,难道缺煤?” 第347章 靠山吃山(下) 新郑当然不缺煤,这地方是后世郑煤集团的重要产区之一,怎么可能缺煤?从郑州往南,过新郑、许昌直到平顶山,这一线一路往西,直到洛阳的偌大地区,全是煤矿分布区,如果再加上洛阳西面的义马矿区,整个豫西的矿区就包圆了。 当然,高务实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煤矿,他既没有这么强的开采能力,也没有这么强的消化能力,他只需要在新郑开两个矿就够了——大致就是后世新郑市的赵家寨煤矿和王行庄煤矿。 这两个矿有几个优势:第一就是离新郑县极近,都在新郑县城以西二十里左右,肩并肩手牵手的挨在一块,区位优势明显。 要知道在大明这个时代开矿,有矿不是关键,关键是你开了矿还得运得走,如果运输困难,除非是金矿银矿,或者再不济也得是个铜矿,那才不会蚀本。如果跑到深山老林里去挖煤,一准能把内裤都亏掉。 第二个优势是矿大。有多大呢?先不说王行庄煤矿了,就说赵家寨煤矿,后世的探明储量是4.7亿吨,开采能力是300万吨每年,乃是河南最大的煤田。 高务实不指望什么300万吨,他没那么好的设备,但哪怕降低到后世的百分之一,也有三万吨煤了……这可是在明朝,三万吨就不是小数目啦。如果再加上王行庄,两矿一起年产五万吨煤,那肯定不在话下。 如果高务实有兴趣在新郑周边大力开发的话,足以形成他除了京师煤矿(包括开平和京西两部分)之外的第二个煤炭生产基地。 第三个优势是有焦煤。中国煤炭虽多,但其中可以炼焦的部分,比例却不太高,所以能产出炼焦煤可以算是一个优势。 但具体到新郑,却有点尴尬,因为新郑只有煤,而没有值得开发的铁矿,至少高务实不记得新郑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铁矿。 本来放眼整个河南,铁矿就不是主力资源,离新郑最近且在大明当前的技术条件下多少有点开发价值的铁矿,在高务实的印象当中,大概是许昌铁矿。 然而问题在于许昌不仅有铁矿,它自己也有煤矿,而且产量同样不低。如果要在许昌炼钢,那根本无需从新郑运煤,直接在本地就能搞定。这样的话,从新郑运煤去许昌炼钢,或者从许昌运铁矿石来新郑炼钢,以大明这个时代的运输效率来说,完全是脑子有坑的行为。 高务实深知自己只是个文科生,对于铁、煤之类,全是靠在县委工作时的一些接触才有所了解,让他把大明的炼钢技术稍稍提高一下,达到不必用木炭炼钢,他还能勉为其难试一试,可要再先进一些,甚至能牛逼到去玩铁路,那可就太为难他了。 所以在河南这种内陆地区提高运输效能这种事,高务实自问是无能为力的。 但高务实没搞清楚很关键的一点,就是许昌铁矿的具体位置——它位于后世许昌市建安区苏桥镇,此处在大明隆庆年间属于长葛县(新郑和许昌的中间位置),离新郑其实只有三十五公里——也就是七十里路。 这其实是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的距离,可惜高务实不知道。 他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把新郑的煤矿开起来,就算不能炼钢,卖蜂窝煤也可以给家乡创收——这个年代的人,其乡土观念极深,一个官员如果不想办法给家乡造福,甚至有可能挨骂。 随便举两个例子:高务实的五伯从都督府致仕回新郑之后,上疏朝廷在新郑境内设置了郭店马驿,以方便新郑人出行,为此他还主动带头出资、集资,结果仅高家五房(四房绝嗣,不算在内)的联合出资就占了地方出资的一半;郭朴致仕回到安阳之后,由于他是个标准的穷官,没法在经济上照顾家乡,于是就参与编写安阳县志等,也算是为家乡出了一把力。 所以高务实宁可暂时放弃在河南炼钢也要开采新郑煤矿,主要是从为家乡造福来考虑——至少煤矿建立之后,不少人可以去打零工、卖些米面、果蔬或者其他小物件给矿上的工人,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叫做带动当地经济良性发展。 他把这个构思说给张氏,张氏听了之后,思索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问道:“那个蜂窝煤,在新郑能卖多少?我知道你是想造福乡梓,可这种事总要量力而行,可别挖了石炭没地方卖,那可亏得很。” 高务实摇了摇头:“我还没考察过这一点,不过根据史载,前宋时期开封府就已经以烧煤为主了,现在也有不少,而我这蜂窝煤的燃烧效率比烧煤球高得多,成本却更低,如果我们能卖到开封府,那肯定就不愁销路。倘若卖到开封府有点难,也可以先卖新郑以及周边诸州县,我觉得亏本应该不至于……实在不行,光咱们高家每年,把烧炭改成烧煤,也能消耗不少。” 张氏不以为然地摆手道:“做买卖哪能只图个保本?你当是开善堂呢?不管你有多大的家产,如果一项买卖不赚钱,迟早会干不下去,这样的话,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做。” 咦,娘亲你不愧是历代商业世家出身的,这话有点道理啊。 高务实略微思索,便点头承认了,然后又想了想,道:“我带了两具制造蜂窝煤的打煤机样品,明天咱们弄点煤,我先让人试制一些蜂窝煤给娘亲看看效果,然后咱们再商议一下采煤合不合算。” 张氏笑了笑:“家里就有煤球,不用明天了,一会儿得空就叫几个下人来试一试,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好,咱们也是可以卖去开封府的——你可能不知道,开封自己不产煤,它那儿的煤都是从郑州或者杞县运过去的,这两地到开封,不比从新郑到开封近多少,顶多近个十几二十里路,无关紧要。” 高务实大喜:“那可就太好了,只要能拿下开封府这个市场,这棋就算活了。” 张氏笑着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你刚才说许县铁矿离得远了些,这个为娘倒是不太清楚,但为娘记得你五伯前次提到过,他在家里试制火器所用的铁,就是从许县来的,你明天既然要去县城拜访他,不妨在他那儿问问,看看许县的铁是自己挖坑炼的,还是从别处运来的,如果是自己挖坑,你可以问一下是在何处挖的,然后再算算路程,庶几可以再做定论。” 第348章 母子谈商(上) 打散,浇水,和泥,灌注,压制……一个个的蜂窝煤便轻而易举的制造成型。 当然,现在还不能用,必须风干。但高务实既然要展示给张氏看,等风干就未免太费时了,因此他烧了一堆火,在旁边放了一圈蜂窝煤,让下人们时不时转动蜂窝煤的朝向。 水汽袅袅升起,不多时便烤好了一圈蜂窝煤,高务实命人拿来从京师带回来的两个煤炉样品,将蜂窝煤生火点燃之后放入其中,再命人拿来两口装了水的铁锅放上去。 煤炉底部的通风口打开,不多时,铁锅里的冷水便烧开了。 “这么快?”张氏大为惊讶:“这比烧柴可快多了……这两个蜂窝煤能烧多久?” 高务实笑道:“我带了两个样品煤炉,一个是放两节蜂窝煤的,一个是放三节蜂窝煤的,现在这个就是放两节的。其实烧多久主要看怎么烧,如果像这样把通风口开到最大,那这两节蜂窝煤大概能烧两个时辰差点,但如果不开这么大,最长可以烧差不多一夜。” “你这煤里掺了那么多泥水,反而烧得更久了?”张氏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这是何理?” 高务实笑道:“掺泥水倒不是为了烧得久,只是为了成型,烧得久主要还是看这个煤炉的设计……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比较麻烦,总之娘亲只要知道,通风越快,烧得越快,当然火也更旺便好。” 氧气助燃、热能流失之类的道理,在后世当然连小孩子都明白,但要跟古人解释就比较麻烦,因为这是世界观的问题,古人可不知道元素周期表之类的东西,所以高务实直接选择了不解释。 好在张氏也知道自己这个长子从小就是神童,又得三伯看重,亲自指点,他既然说解释起来麻烦,那想必是真的挺麻烦,不过通风则火旺这个现象其实张氏明白——她虽然出身豪富之家,但并非不能亲自下厨。 这年代厨房烧的灶都是用木柴,她当然也是用过的,那种灶也有开口,用以放柴进去,上面有一块铁皮当“门”,这个门打开和关闭一样能影响火力大小。更不用说还可以拿蒲扇扇风,使火力更强。 所以道理是相通的,张氏虽然不知道什么氧气助燃,却知道应用,理解起来不难。 张氏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自己带来的两名丫鬟说了几句话,又叫过两名管事,吩咐了几句,高务实发现这两名管事似乎都是新人,以前并没有见过。 张氏看出了高务实的疑惑,笑道:“他们两个是为娘半年前从蒲州要来的,做些账房先生之类的活。” 高务实问道:“娘亲刚才是要他们做什么?” 张氏道:“算一下同样多的石炭,制成蜂窝煤之后到底能节省多少成本。”她解释道:“这是最关键的事,只有成本算明白了,接下来的事情才好办。” 高务实笑了起来:“自大舅起,张家已经成功入仕,想不到娘亲在做买卖上的本事却丝毫未见退步。” 张氏瞪了他一眼,道:“人往高处走固然不假,但却不能忘本,张家原本就不是什么高门贵第,商贾而已,但莲花出于淤泥,梅香来自苦寒,我又怎能忘记张家的本业?你也是一样,高家文范传家,你如今汲汲于商贾之道,虽也是为我六房夯实家业之举,但却千万不能忘了你的正事。尤其是,你如今还有个太子伴读的身份,这次回乡小试,可千万不要失误了,否则……该有多少人因此大失颜面?” 高务实自信地笑了笑,道:“只要县尊、府尊和宗师不故意刁难,想必无甚大碍。” 张氏略微诧异高务实的态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你有信心是好的,但仍不可大意,想当初你大舅小试之前,也是名动蒲州的才子,却仍日夜躬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到了十四岁才去考取茂才。我儿虽天资聪慧,毕竟不过九岁,早你大舅五年而参考,如何能够疏忽大意?” 高务实毕竟是前世受到过不少西式教育的人,比较强调自信,但他也知道,大明的风气却不同,大明讲究的是虚怀若谷,任你再如何才华横溢天才了得,至少言语间也要谦逊一些,否则便会被当做狂悖,于是连连点头称是。 张氏见他如此,这才收起了严肃的表情,稍微想了想,才道:“嗯……县尊和府尊方面,你不用担心,只要你的文章没问题,他们至少不会刻意为难你。” 高务实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视张氏,等她解释。 张氏微微笑了笑,道:“进屋里说吧。”说罢转身就先往里屋去了。 高务实大致猜到了点什么,也没多说,随母亲进屋。 坐好之后,张氏挥手让下人们先出去,这才又道:“开封府衙和新郑县衙所用的香皂,都是半价供应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 张氏瞪了他一眼,佯怒道:“你笑什么?” “儿子还以为是免费赠送的呢。”高务实笑得很欠揍。 张氏不满地道:“天下什么买卖都能做,就是不能做亏本买卖,你又没告诉为娘那香皂的成本是多少,为娘觉得半价供应恐怕就已经要蚀本不少了,虽然他们用得其实也不能算很多,但生意归生意,这两笔生意虽然特殊一些,但总也不能亏得太厉害。” 高务实又是哈哈一笑,道:“娘亲有所不知,儿子答应每年进献给皇宫御用的量,比整个河南府拿到的量也少不到哪去,而那些进献,儿子全都是分文不取的。” 张氏大吃一惊,简直花容失色,一下子坐直身子:“那岂不是亏大发了?你……你有这么多钱往里填?” 她一脸着急,有些恼怒地道:“跟宫里做生买卖就是不好,连本钱都收不回来!不过你也不要着急,实在不行就跟你大舅说,他是个大方的,你只要读书读得好,他肯定不怕在你身上花钱。” 咦,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但高务实却再次哈哈一笑,乐道:“娘,你不要觉得儿子白送了这么些货就一定会亏钱,你得算两笔账:一笔账是,我送了这些货之后能拿到什么好处;另一笔账是,我这香皂的成本到底是多少。” 第349章 母子谈商(下) 待得高务实将香皂成本告知张氏,张氏才知道京华香皂利润之巨大,错愕半晌,才长出一口浊气,道:“人说盐商赚钱狠,却不知我儿赚钱比盐商更狠。你这香皂收益之高如此骇人听闻,就不担心遭人觊觎?” “好教娘亲知晓,儿子早有防备。”高务实于是又将皇帝圣谕以及诸勋贵所持干股等情况一一告知。 张氏听完,这才放了心,欣慰地道:“吾儿早慧,此生富贵无穷矣,异日你弟妹年长,你也须得多多帮衬提携。” 高务实笑道:“这是自然,娘亲勿虑。” 张氏想了想,又道:“既然吾儿于生意一道有此天纵之才,你那炼钢的事,为娘倒不能等闲视之了。不过有一点为娘不是很理解:炼钢固然赚钱,但那钢何其难炼,投入巨大不说,即便炼成产出,几乎也只有充作军械一途,颇不好卖,为何不先炼铁?铁的用途远比钢来得广,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滞销。” 高务实略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解释清楚,想了想才道:“铁固然好炼好卖,却也正因为易成,难以卖出高价,不似精钢,能炼成者少,价格高企。儿子久在三伯身边,深知三伯早对国朝军威不振感到不满,有心强化,此前儿子也曾奉旨观政宣大防务,边军军械大多不堪一用,已到了不得不加强的地步,尤其是火器换装,已是势在必行。” 张氏闻弦歌而知雅意,会意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若朝廷有此心,炼钢倒也可以。”她想了想,忽然笑道:“就算只有宣大三镇换装,也够你赚得盆满钵满了。” 高务实撇撇嘴,心道:我岂是只打算卖钢,我是要直接造火器。反倒是那些盔甲刀剑之类,我没什么兴趣去搞……好吧,也不是没兴趣赚这个钱,只是如果整个换装计划都被我全场包圆了的话,只怕朝野攻讧太厉害,吃不住劲,所以冷兵器和防具这块,就只好放弃了。 没法子,吃独食的人,总会死得很难看——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嘛。 张氏想了想,又有个疑问:“不对呀,你刚才说的是边军换装,譬如宣大三镇换装,你在京师附近炼钢,就近运抵边镇也好,直接送去兵仗局等处也罢,离得倒是不远,利润颇有保障。可是,若在新郑炼钢,送去宣大或者京师,岂不都太远了一些?这可是钢,重得很,运输困难,成本高企。” 高务实眨了眨眼:“河南卫所也有不少,他们也总是要换装的,哪怕数量不如边军巨大,但养活我在新郑的炼钢厂却也不难,而且……河南卫所归北京的五军都督府管辖,成国公、英国公他们不会不先考虑我的买卖。” 那是当然,官营铁厂现在是一个比一个渣,买谁的钢的不是买,当然先考虑跟自己关系好的合作伙伴咯。嗯,如果还有干股,或者至少有一部分孝敬的话,那就更好啦。 张氏当然知道门路的重要性,既然儿子对五军都督府方面如此有把握,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兵部?哈!谁不知道主管兵部的张阁老和三伯乃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兵部怎么可能唱反调! 张氏对高务实的生意经完全放下心来,不再多问,把话题再次转回考试,道:“县尊和府尊不会刻意为难你,不过宗师那边,为娘没打过交道,你却需要小心一些。” 宗师不是老师的意思,这是个俗称、敬称。 明代初期,基本是秉承元代的地方管理体制,省一级设行中书省统管地方军政事务。洪武九年,明太祖着手整顿地方官制,下令改中书省为承宣布政使司,简称布政司,亦称藩司,习惯上仍称省,负责本地区的行政、民政及赋役征收。 与此同时,设立了提刑按察使司(简称按察司,亦称臬司)和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分别管理司法和军事。各省布政司与都司、按察司合称都布按三司,共治省事。三司不相统属,各自直属朝廷。 而按察司之下又另置诸专职道,作为分职机构,其中就有提督学道,简称提学道或学道,负责本地区的学校、生员考核、科举考试等事务。而明清时代对提督学道、提督学政的尊称就是“宗师”。 譬如在《杜骗新书》中的《诈学道书报好梦》那个故事中,事件的起因是“福建乡科”,牵涉到一个虽然没有出场、却又非常重要的人物,就是所谓的“沈宗师”,这位沈宗师也就是提督学道。 因为理论上来讲,一省生员全都是学道选取的,学道的地位当然尊贵,喊一声“宗师”万无不可。 高务实问道:“不知如今河南宗师是哪位?” “李道隆。”张氏说道:“算起来,他和你大舅还是同年,不过据为娘所知,他是徐华亭的门生,只怕……” “李道隆?”高务实想了想,这名字没有印象啊。 张氏解释道:“道隆是他的表字,他名元泰,李元泰,是浙江余姚县人——你知道的,徐华亭好用南榜进士,余姚离华亭不算太远,也算半个乡党。” 高务实下意识皱了皱眉,道:“华亭公眼下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位李宗师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乱开玩笑吧?” 张氏想了想,道:“考卷最终都是要公开的,只要你文章经得起推敲,想必李宗师也不敢肆意妄为……何况,正如你所言,徐华亭自己都被海笔架给整得灰头土脸,他的门生子弟现在应该不太可能跳出来和你三伯作对。” 高务实心里没底,思索片刻,道:“道试是最后一考,现在还有些时日,先不必着急,等府试的时候我去了开封府再作计较不迟。” 张氏点了点头,道:“也好,正巧三个月前你大舅来河南主持过乡试,应该与李道隆有过交流,要不你给你大舅去信问一问这个人,也好有个计较。” “行,就这么办。” 第350章 五伯高才(上) 新郑县城东门附近,有一处小院,青砖黑瓦,朴素无华。小院虽是三进三间的制式,但进深有限,显得不够阔气。 整个小院难得的几点亮色,便是院中错落栽种的几株梅花,此时恰逢腊月,梅花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之处,那大概就是缺了一场雪。 这所小院,名为梅园,属于高才,也就是高务实的五伯。 高才,字德卿,号梅庵。嘉靖二年三月生人,中嘉靖二十八年己酉科亚元——即乡试第二名。换句话说,就是河南第二名的举人,按理说成绩算是很不错了。 可惜,这也就是他的最好成绩了,此后他也去考过三次进士,却都名落孙山,当时他年纪已然不小,不敢再耽误时光,于是便以举人身份候补出缺,任都督府都事,又升前军都督府经历,诰封奉政大夫。 前军都督府经历这个官其实地位比较尴尬。 首先,它是个文职官。照理说文职官地位通常较高,但问题是这个都督府的经历,其顶头上司全是武职官,可以想象,在文官地位远高于武将的时代,一个听命于武将的文官该有多尴尬。 其次,这个职务的职责是“掌文移之出纳”,简而言之就是处理各类公文。五军都督府自永乐以后,地位一直处于下降状态,大量原本属于都督府的权力被兵部侵占。 尤其是兵部和都督府重叠管辖的部分,基本都由兵部说了算,都督府根本说不上话,碰到事情只能按例转交文件给兵部批示,甚至连卫所屯田事务,也被兵部、户部以及地方督抚包办了。 到了后来,都督府方面勉强还有点发言权的只剩军籍管理、军械制造等几个方面,甚至连军械制造的权力,也要和内府及兵部分享。 高才在这样的部门、这样的职务上为官,显而易见不会很痛快。 但高经历是个豁达的人,既然仕途无亮已成定局,那不如发展一下个人爱好,总好过案牍劳神或者无所事事。 高才高经历的爱好是研究火器。这个爱好是他到了都督府之后才发展出来的:他掌管公文和档案,每天坐在公房里无事可做,又不能看其他书籍或者做闲杂之事,只好翻翻档案,看能不能找出点有意思的事情来。 一来二去,高才发现大明的火器发展还算有点意思,于是依靠自己可以查阅任意卷宗档案的优势,开始有滋有味地研究起来。 有明一朝火器的发展,是建立在宋、元两朝的基础上的,在明太祖朱元璋统一全国战争中,就多次“赖以火器致胜”。 但高才发现,进入明朝以后,火器的发展速度才大大加快。不仅在质量、数量和制作技术上有了惊入的突破,而且又吸收了一些外来的先进技术,在实战中得到了广泛应用,战绩斐然。 高才查阅卷宗发现,在北宋年间,已经出现了冷热兵器并用的场面,但只是在城寨攻守上使用一些燃烧性、爆炸性的火器,对战术影响不大。 而到了元代,情况就有所不同,处在强大军事帝国时期的蒙古人入主中原,尤其是成吉思汗西征和两次进攻日本,不仅充分发挥了游牧民族骑兵的优势,并主动借以火药和铁火炮的威力,在攻城的战斗中克敌制胜。 从整个战术上看,虽然元朝的战争仍囿于过去的军事模式,是典型的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但在火器的应用上,已经有了明显的改进。不仅使用爆炸性的抛石机,并开始制造金属管形火器,从而使军队编制装备和战略、战术上,引起一场根本性的变革。 高才虽然没有高务实的穿越者优势,但他也在研究中发现,火器的变化发展,是通过战争来实现的。大明自建国以来就一直连绵不断的边界冲突,为火器的大量使用提供了战场,而火器也在一次次的战争中,随战事需要而逐渐改进、逐步完善。 从太祖朱元璋登基之日起,大明与边疆“蛮夷”之间的冲突就一直持续不断,从瓦剌也先的多次挑衅到土木之变;从沿海倭寇搔忧到戚家军仙游破围,无一没有火器发威的身影,甚至越来越多。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战争中,火器在使用上的优势,在决胜中的作用,慢慢地体现出来,为人所认识、所重视、所接受。 高才还发现,从整个大明军队装备情况来看,冷兵器与火器的比例也在不断变化,火器越来越多地替代了冷兵器。明初引进神机枪炮后建制的神机营,成为国朝第一个纯炮兵部队,它不仅用在守城和攻坚战中,并且自永乐时期起,在开平、怀来、宣府等十个边防地区,也架设起神机炮以增驻防守;至如今,已是“京军十万,火器乎居其六”了。 于是,高才兴致大增,开始认真地研究起火器来。没有人知道高才的研究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即便他的三兄高拱,也只知道五弟对火器颇有兴趣,经年研究,却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何心得。 更令人遗憾的是,高才的身体不太好,隆庆三年年中,他便不得不主动请辞,致仕回乡了。当然,看这个时间节点就知道,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当时高拱被迫致仕,某些人为了讨好徐阶,上疏参劾高才,说在他的管理下,某些卫所军籍混乱不堪,多有缺额。 说得好,这的确是事实。但问题在于,此时的大明,哪个卫所不是这样? 再说,卫所军籍混乱,所编多有缺额,这是他高才区区一个管理公文、档案的经历所能导致的吗?有本事你全国普查试试,看看那些世袭勋贵要不要跟你拼命! 别说都督府,到时候连兵部,甚至多半连内阁都兜不住! 无非是墙倒众人推罢了——高拱倒了,他兄弟岂能安然无恙?也就是高务实的便宜老爸高揀走运,他在中都凤阳为官,离得远了些,人不在京师,徐阶的众舔狗一时没想起他来,要不然也一定得吃弹劾。 后来高拱起复,倒了京师之后,高才还曾在给他的家书中谈及火器的重要性,希望高拱不要忽视。这甚至也是后来高务实表示要插手火器军工生产之时,高拱没有直接拒绝的原因之一。 第351章 五伯高才(下) 中院东边的暖阁外,梅花开得正好。暖阁内,年仅五旬却华发早生的高才放下手中的书稿,朝眼前的少年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设计出来的?” 那少年正是高务实,他虽未满十岁,但因为举止有度,现在看来已经有些少年的模样了。 “正是。” 高才啧啧称奇了一番,又问道:“戚元敬试制的结果如何?” 高务实道:“戚总戎毕竟是武官,虽然兼着练兵的差事,但能调用的资源仍是有些不足,目前还在调集人手研究,少有成品问世。不过,火药的改良他已经做成了,据他说,制成侄儿所说的小颗粒状之后,效能确有不小的提升,而且制造过程虽然复杂了一些,但只是花费一些人工,成本上的增加倒是微乎其微,他对此很是满意。” 高才大喜,道:“火药乃是火器之本,你这颗粒火药既然能提高火药威力,那的确是个大好消息……制造方法就是你这手稿里写的这些么?如果是的话,我这里也可以少量制造,加以试验。” 高务实笑着说是。 高才喜了一会儿,又问道:“那这个纸壳定装药的思路呢,戚元敬怎么说?” 高务实道:“这一条戚总戎格外喜欢,说是对于那些新兵最有用。” 高才哈哈一笑,却道:“你这办法好是好,但却也有一点问题。” “哦?”高务实略有些诧异,问道:“还请五伯指点。” “牛皮纸太贵,如果大军作战,以你这做法,一场不算太大的仗打下来,光牛皮纸所需要的花费,就得上千两银子,太奢侈了。”高才道:“而且还有一点,如果下雨的话,这牛皮纸怎么办?你还得先制成油纸,得先用桐油浸一浸,然后晾干……这成本就更贵了。” 高务实原本并不觉得自己这位在历史上没有什么大作为的五伯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但听了他这番话之后,高务实才发现,自己可能真是小看了古人。 一场小仗多花千两银子,看似不打紧,但积少成多,对于大明这个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的国家而言,这个负担可能就不算小了。更何况高才还指出了纸壳定装药的最大麻烦:防水。 中国人对防水这一行倒是比此时的西方人更精通,其中主要就是因为中国盛产桐油——这玩意在后来很长时间里都是中国出口的拳头产品之一。可桐油这种东西,即便中国号称“盛产”,但毕竟那是油,总便宜不到哪去,如果纸壳定装药的纸壳全需要用桐油浸泡晾干,这个成本就海了去了。 大明穷啊——不对,大明朝廷穷啊!这种败家玩法,现在的朝廷哪里玩得起?如果只是戚家军这么干,那财政上或许还能挤一挤,毕竟戚家军历来花钱狠,张居正是已经习惯了的,他会帮戚继光搞定这笔钱。 可是,如果只有戚家军用得起,那这个玩意的效果就达不到高务实的期望了。 “五伯言之有理。”高务实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可是怎么解决呢?要降低牛皮纸的生产成本吗?造纸术这一块我却不大擅长……” 高才哈哈一笑,道:“你不要光想着用纸,纸虽然撕开方便,但它只能用一次,那可不节省,要想节省,就要让它能长期使用。” “循环利用?”高务实眼前一亮:“这个思路倒是好,可是怎么做呢?” 高才笑了笑,道:“我倒是有两个办法。” 高务实吃了一惊,忙问:“哪两个办法?”他还真没想到,这位五伯不仅能提出问题,居然还能解决问题,这么厉害? “说穿了其实很简单。”高才道:“第一个办法就是用竹节。竹节中空,我们可以先收购一些大小合适的竹节,在竹节里面放置一次发射需要的火药,至于开口,是用软木瓶塞还是采用旋盖式瓶塞,那都是小问题了。”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这个竹节不仅防水,而且风干的细小竹节还很轻便,可以为士兵制造专用的腰带,一根一根地将火药插在腰带上扣好,打仗的时候,射击一次用一节。” “好主意!”高务实大赞:“五伯这个主意着实是好,侄儿等会回去就写信给戚总戎,请他试验,以观效果。” 高才微笑着道:“若是当地竹林少,也没关系,用木制的也行,具体用什么木,可以就地取材。我们大明的木匠满天下都是,做这种小木瓶,简直学徒工都难不倒。” 这倒是真的,中国的木工历来厉害,郑和宝船那么巨大,甚至不需要一颗螺丝钉,光靠木工精湛的榫卯技术就解决了,简直让后人叹为观止。在这种木工满街走的时代,做些小木瓶还真是轻松得犹如喝了口水。 高务实拍手笑道:“太好了,这两个办法我都一并致函戚总戎,请他试验。” 高才点了点头,忽然奇道:“务实,你的才智,五伯我已经见识过了,但有一点我有些不明白,你似乎对火铳的兴趣远远高于火炮,这是为什么?常人都是更喜欢火炮的,毕竟火炮的威力更加巨大。” 高务实听了,就不禁苦笑,暗道:我怎么解释呢?告诉你以大明目前的情况,发展红衣大炮这种重炮完全是走火入魔? 高务实一贯的观点就是:明中期以后,中国火器的发展路子本来挺正确,可以说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沿着有自己特色的道路向前大步迈进。主要体现在炸弹类火器,火枪,轻型火炮类火器,火箭类火器的蓬勃发展。但在明末,尤其是天启以后,由于引入的红夷大炮的那种炫目的强大威力给君臣上下的深刻印象,导致朝廷和众多官员将领对火器研发的重心开始朝重型火炮的方向过度倾斜。尤其是在袁崇焕鼓吹“凭坚城,用大炮”之后,朝廷更是把大部分资金和人力物力投入到了重型火炮的研发和制造中。 在政府财力充足的情况下,这本来也没有什么打不了的,毕竟重型火炮的发展是迟早的事情,早一点动手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高务实都决定,如果自己将来能主持改革并取得成功,也要大力发展重型火炮。 然而要命的地方是,当时大明朝廷的财力是极度紧张的,一旦在火炮上投入的力量过大,那对于其它火器的发展显然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所以在天启到崇祯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其它轻型火器发展基本陷入了停滞中。就如毕懋康在《军器图说》中已经阐述了燧发枪制造方法,如果能象嘉靖时期制造佛郎机一样,大批量制造燧发枪并装备部队,再不断改进,本是迅速提升明军战斗力的一个良机。 但问题是当时朝廷在军器制造上已经把主要的资金都投入在造炮上了,还哪来其他钱呢?袁崇焕的问题很多,带偏了大明火器发展的正确思路也是其中一条。 只是,高务实现在怎么跟高才解释呢? 第352章 轻重有别 高务实为大明陆军改革做出的计划,是和其他改革计划一样“分步走”的,其主要思路在于首先确保轻型武器火力优势,然后才考虑重型火力。 这个思路当然不是拍脑袋做出的决定,而是按照原先历史上出现的问题来做的针对。 红夷大炮这样的重型火炮,其威力在这个时代固然堪称巨大,但在历史上的明金战争中,它们对明方的作用其实十分有限。 红夷大炮如果用于野战,则笨重不堪,运输不便,而且杀伤集中在一个小区域,面对灵活机动的骑兵无法起到太大的作用;如果用于守城,它的真正效果其实不在于杀伤效率,而在于振奋士气,如果明军的士气不像历史上那样崩溃,早已被人打得不敢冒头的话,那么即便没有这个炮,实际上同样能守住。 而如果后金采取长期围困的策略,那么即便有红夷大炮也没用,虽然这样的话,实际上就退回到冷兵器时代攻城的超低效率上去了,但只要能拿下,依然可以证明红夷大炮本身对守城并无太大意义。 历史上祖大寿守大凌河、守锦州,两次围城,最后投降,只不过是把大批制作精良的红夷大炮白白送给了后金而已。 中国火器史中对此有过记载:“被围困在大凌河近百天的重兵祖大寿部明军,因城内粮尽援绝,于崇祯四年(1631年)十月开城投降,祖大寿败走锦州。据当年闰十一月十九日明军兵部的报告中称,城中红夷炮、灭虏炮、将军炮等各型火炮3500门,以及各种军用枪、杂型火器、大量火药与弹丸,尽为后金军所有”。 是的,你没有看错,那是3500门各型火炮! 就是对现代战争来说,这都是一个相当不小的数目,结果因为袁崇焕、孙承宗等人推行的困守孤城作战思路,也就是所谓“凭坚城,用大炮”的愚蠢自杀战略,这样规模巨大的火炮集群,就这么白白送给了后金! 这些炮对守城来说,没有太大意义,而一旦落到了后金手里,就成了攻破坚城最有力的帮手,大明相当于是用大把的钱,给后金制造并赠送了攻破自己城池最锋利的武器。 嗯,不愧是后有凯申物流,前有袁大督师。 崇祯时期的松锦之战,锦州被围困,明朝不得不让洪承畴带着全部家当:高达十三万的大军去援助锦州,结果被后金围城打援,锦州的围没有解不说,这十多万最后的机动兵力、野战集群,居然自己就被围困在了松山。 在松锦之战的最后阶段进攻塔山时,清和硕郑亲王济尔哈郎、多罗贝勒多铎,下令清军在塔山城西列红夷炮。四月初八日,用红夷炮猛轰城垣,次日城墙被轰开20余丈,清军步骑兵一拥而入,全歼城内三营明军7000余人。四月二十一日黎明,清军又以红夷炮轰击杏山城,毁城墙25丈,明军开城投降。 所以你看,事实证明,重型火炮干这些事,就是这么不靠谱,所谓大炮打蚊子,不外如此。 因此高务实一贯坚持认为,明朝和北方的骑兵作战,最需要的武器不是笨重不堪、运输困难的红夷大炮,而是地雷、手榴弹、射速快杀伤面积大的各种类型的步兵用火枪、还有极具大明特色的单级多发火箭以及各种灵活机动的轻型火炮。 这些火器本来一直是明朝火器的长项,有一些甚至遥遥领先于同期的西方。如果明朝在财力有限的情况,最大限度利用好这些本土火器的威力,不断改进革新,那对于后金来说,才是最大的威胁。 就算先不提高务实孜孜以求的先进火枪,光是把地雷、击贼神机石榴炮(手榴弹)、各种火焰喷筒进一步改良,加大威力和使用的方便程度,大规模装备部队,加强边境防御,加强单兵作战能力,就足够让后金骑兵吃不了兜着走,可比重型火炮要实用得多了。 毛文龙在条件艰苦、器械简陋的情况下,光是一条善于利用地雷,就已经给后金造成重大杀伤,让其叫苦连天了。如果这一类型武器全面强化、广泛使用,可想而知后金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蹦跶。 历史上戚继光装备给戚家军最多的火炮是什么?虎蹲炮,那就是一种轻型火炮,可不是红夷大炮那样的重型火炮。 所以说,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贪大求猛,那是海军火炮的指导思想,陆军怎能照抄这份作业?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高务实的发展火炮的第二阶段了:陆军重炮和海军重炮。 重炮这种东西,高务实当然不是说就不发展了,而是要在轻型火炮足以在至少大东亚范围(也可以叫大中华势力圈)内形成碾压式优势之后,才作为主要发展方向。 而且即便如此,高务实的重炮发展计划也没有给陆军重炮分配太重的份额,因为没有多少这方面的需求——他想不出在大中华势力圈范围内有什么坚城要塞是红夷大炮拿不下的,何况还是大明改进后的红夷大炮。 重炮在他的规划中,主要配属只有两个方向: 一是海军舰载重炮,这是海军发展的必由之路。尤其是再过些年,西方殖民者就会掀起东方殖民狂潮,那时候双方海军一旦接战,比的不仅仅是船只、海员、指挥官,更是比重炮威力和效能,因此海军舰载重炮的发展必须跟上,万万不能落后,否则要吃大亏。 二是海防要塞重炮,这是海防发展的关键武器之一。历史上旅顺军港为什么被一些军迷誉为天然的海军“神港”?原因就是旅顺口老虎尾那个地形优势实在太大了,在老虎尾和黄金山构筑起要塞炮之后,东西两侧的要塞炮火力能够完全封锁旅顺军港的进出,即便自家舰队处于劣势不能出港作战,但只要封锁老虎尾两侧,外海的敌舰就只能傻眼,望港兴叹而已。 历史上日军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尤其是日俄战争时期,在俄军自己倒霉加抽风的前提下,日军围绕一个外援断绝的旅顺军港,竟然打了将近一整年。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要塞炮阵地。 第353章 新郑铁厂(上) 高务实把轻重火炮之差别以及不同的用途简单地解释给五伯高才知晓,然后才慨叹一声:“如今三伯在京师辅政,所重者有二:一是吏治,二是财政。吏治且不去说,单说以我朝眼下之财政,实在难有余力投至重型火炮,当务之急,是将轻型火器整理优化,以期在九边各镇形成对北虏之优势。如此,烽火稍熄,朝廷才能空出手来去疾清弊。” 高才看来对这些国家大政兴趣不大,听了高务实的话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把高翊等人找去京师做火器研究,这个法子不错,要不是我这个做伯伯的身体实在不行,都恨不得去帮你一把……不过,你光从咱们高家找人,我看是不够的,家里这些人虽然忠心,但毕竟选择的范围太小,你若是想把这件事真个摆弄好,还是要想方设法招揽人才。” 高务实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五伯此言有理,我也想招揽人才,只是我这年纪毕竟太小,平日里又要陪太子读书,又要自己读书,能抽出来的时间也有限……” “是吗?”高才似笑非笑地道:“京华香皂那么赚钱的产业,难道不是你摆弄出来的?还有,你手底下这些家丁,我瞧着也不像是专门为了保护你而练的吧?京华商队的大名,可是连我都有所耳闻了。” 高务实吃了一惊:“五伯在河南都听说了京华商队?” “不仅听说,算起来我还和京华商队做了一笔小买卖。”高才哈哈一笑:“当初分家的时候,我分到不少枣林,咱们新郑的枣子颇为有名,常售卖外地,今年就有人来咱们新郑收枣子,而且数目颇大,找到了我。我问了一下,那人正是要运去山西,转手给京华商队,说是要卖给蒙古人的。” 高务实颇有些目瞪口呆:怎么我这京华商队做生意已经五花八门到这个程度了,居然还贩枣?那……有没有一个叫关云长的红脸大汉隐藏其间啊? 高才见高务实脸色有些尴尬,打趣道:“怎么着,你这个东家自己都不知道下面的人在做什么买卖?” 高务实苦笑道:“五伯说笑了,我其实就是个甩手掌柜,我只制定大方向,具体办事我是不问的。” 这下轮到高才诧异了,奇道:“那你就不怕下面的人糊弄你?这可是你自己的产业啊。” 高务实耸了耸肩:“我请了三槐兄长去京师,为我监督账目。”他说着,顿了一顿,解释道:“也就是说,我只确定大方向,不管具体经营,但专门安排了可靠的人来做监督。” “你就不怕手底下的人把事办砸了?”高才还是有些好奇,毕竟这个年代哪怕很多人都是用手底下的各级掌柜处理事情,但东家也很少有放权到这种程度的。 高务实笑了笑,心道:职业经理人如果做不好,换人就是了,我一个不兼任“首席执行官”的“董事长”,问那么多细节干嘛?只要把定战略和赏功罚过这两件事做好就行了呗。 他把这套理论简单的和高才说了说,忽然想起在新郑开矿的事,忙转开话题,问道:“对了五伯,听说你在新郑研究火器,所用的铁是从许县购入的?许县有铁矿吗?” “有啊,不过规模很小,不如南阳那边——南阳从汉代就有铁官,历史悠久。只是南阳远了点,而且我这里小敲小打的,也要不了多少铁,从许县买就够了……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在新郑怕是也待不了多久,就算要研究,我给你一批也容易。” “侄儿倒不是要研究,这个事情在京师那边办就行了。”高务实说着,就把他想在新郑开煤矿和炼铁的打算说了一下。 高才听后,一脸诧异:“煤矿的事情好办,新郑早有产之,至于储量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足,这我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不少,起码据我所知,新郑很多地方都有挖出过煤来。” 他顿了一顿,皱着眉头问道:“可是煤炭炼铁不行啊,前宋时,中原地区便有用煤炭来炼铁的,可是用煤炭炼出来的铁太差了,做农具都嫌不耐用,要么脆而易断,要么软而易弯,这种铁精中选精也就能铸个犁什么的,你建这个铁厂,总不是要做农具吧?还是说你打算卖铁锅给蒙古人,所以要在新郑铸铁锅?” 高务实当然不是要铸铁锅,那玩意虽然在蒙古大有市场,但造铁锅何必千里迢迢来新郑,直接在山西就能办了,从新郑铸铁锅卖去蒙古,还不如直接在山西买铁锅转手运去蒙古卖掉划算呢。 没办法,他只好又把自己有办法炼焦冶铁的情况告诉高才。 高才愕然半晌,忽然紧张兮兮地问:“你不是在说笑?” “当然不是,侄儿岂敢欺瞒五伯。”高务实连忙表态。 “啪!”高才一拍大腿,瞪大眼睛道:“炼焦这个技术我倒也听到过,不过效果能像你说的这样,我还是第一次与闻,你这个铁厂如果真想办起来,有什么需要五伯我帮忙的,尽管提!” 明代已经出现炼焦技术这一点,高务实略微记得一点,不过不太确切,但印象中即便再迟几十年之后才问世的《天工开物》里所记载的炼焦,其技术含量也不是太高——大体上可以说是有了这项技术,但还没有达到支撑大规模以此技术来炼钢的地步。 这就很方便高务实推广炼焦冶铁了,毕竟推陈出新比完全新造一门技术更容易让人接受和理解。 虽然高务实掌握的办法也算不上多么先进,只是当年他的爷爷在大跃进时代留下的全民炼钢小本本里记载的一些土法子,但那也比大明现在的技术强得多了。 要知道,大明的火器发展思路虽然很有一些超越同时期西方国家的地方,但在冶铁上面却未必——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客观因素:中国疆域内的富铁矿太少太少,绝大多数铁矿都是贫矿,杂质多,冶炼难度很大。再加上煤炭里面本身杂质也多,宋朝时用煤炼铁质量差也就肯定了。 正是因为过去用煤炭炼铁炼出了太多的垃圾产品,导致时人对此失去信心,于是像广东佛山等著名的冶铁重地,才几乎都用木炭炼铁炼钢。 高才这么痛快的表示自己愿意为此出力,当然也是知道这项技术如果真被高务实弄出来,不仅对高家来说是一项巨大的财源,堪称聚宝盆,甚至对整个大明都有重大的意义。 甚至说不定能够青史留名呢…… 第354章 新郑铁厂(下) 高才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想不到退休致仕之后居然有机会参与一件可能青史留名的大事,当然不肯放过。至于之前高务实和高务滋发生冲突这种小事,顿时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高才大包大揽地表示: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高务滋那小子虽然是长房,但高家原本就分过家不说,现在他还有三个叔叔在世,这种不准自家人参加祭祖的事,还轮不到他来抖这个威风。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三个在世长辈里,三伯肯定不会支持高务滋这个没出息的,自己的便宜老爹那边更不用提,就差五伯这边的态度不好判断。现在五伯既然也发了话支持自己,那高务滋就没什么好蹦跶的了。 说实话,高务实也不想跟高务滋完全撕破脸,毕竟兄弟阋墙这种事,哪怕自己再有道理,传到外面也难听。能够在五伯的压制下把事情遮掩过去,那是再好不过了。 高务实趁热打铁,又说了自己打算在新郑煤矿中给高务滋分一些干股的计划,高才听罢,感慨道:“务滋这小子的确不争气,三十而立的人了,整日里不务正业,不是斗鸡走狗,就是眠花宿柳,还不如他那儿子懂事!我之前就担心他迟早把大兄留给他的一点家产败光,现在你肯不计前嫌,给他在煤矿里留点干股,我这个做弟弟的将来九泉之下见了大兄也好说话。” 这话高务实就不好开腔,只好沉默以对。 高才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给他留干股,心是好的,但他这个人实在靠不住,你一定要提前白纸黑字写清楚,这些干股只能分红,既不能插手经营,也不能转卖转赠……甚至你还可以干脆决绝一点,直接把这份干股写上瑞雏的名字,瑞雏这孩子倒比他爹强。” 高瑞雏是高捷的长孙,按理说中间因为有高务滋在,荫官轮不到他,但高捷对高务滋这个儿子毫无信心,生怕让他做官反倒是害了他,早就交待自己死后荫官之时,荫官不给儿子而给孙儿,所以高瑞雏只要等在国子监毕业,就能直接荫官。不过据说高瑞雏颇有志向,虽然已经有了荫官的名额,但他仍然表示将来会参加科举。 高务实想了想,把干股给高瑞雏固然可以,但自己想借此机会缓解一下和高务滋的关系就很难借力了。 虽然高务实对高务滋一万个瞧不上眼,但他高务滋可以不在乎自己纨绔子弟的头衔上再加一个“兄不友”,可高务实却不肯让自己脑袋上顶一个“弟不恭”,因此这笔干股还是得给高务滋本人,至少要让他不至于逢人就说自己的坏话。 名声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的是把双刃剑。就像历史上张居正做了首辅之后,他老爹在江陵老家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搞得天怒人怨,于是有人写信给张居正让他管管。 张居正反应倒是很快,马上写了一封老长老长的回信给劝他的那人,可是说来说去其实就一个意思:那是我爹,我怎么管啊?我一个弄不好就得背上“不孝”的名头,这个名头哪怕我是首辅,也扛不住啊! 高务实现在号准了五伯的脉门,对他也不过多保留,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下,表示还是将这干股给高务滋,免得他口无遮拦,家丑外扬。 高才叹了口气,也认了,但是又补充了一句:“那这个干股就不能给多了,最多不能超过一成……反正你说新郑的煤多,这一成也亏不了他。” 高务实点头答应下来,两个人又仔细商议起开办铁厂的事——毕竟他俩都清楚,开煤矿本就是为铁厂打基础,虽然也能顺便造福乡梓,但他们的根本着眼点还是铁厂。 许昌的铁矿离新郑不远这一点,终于得到了高才的确定,高务实松了口气,但下意识还是想按照自己之前的一贯思路:一条龙包干。于是问高才,能不能想办法把那铁矿买下来,甚至把那周边可能是矿脉的山区都买下。 高才虽然已经知道高务实做产业气魄很大,但对于这种动不动就买下一大片地的做法还是有些震惊,哪怕那些地方是山区,并没有多少田地,高才也觉得有些瞠目结舌。 但高务实和他仔细算了算账,他就不得不承认,买矿区的地和买田地的确是两码事。 这些山地有很多是无主的,直接找当地衙门就能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购买,甚至当地衙门多半还非常高兴——这可是废物利用啊,那些无主山地有什么鸟用?有人买还不肯卖,难道是县太爷要留着自己进山打猎吗? 哪怕偶尔碰到有主的山林,也没关系,这年头山林基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产出,利用价值非常低,买山林的成本比买田地低了十倍不止,一般都是田地几十分之一的价格,几乎就差白送了,以高侍读的身家,一口气买个几十顷都不带眨眼的。 唯一的麻烦就是许州的铁矿据说是当地一个大家族所有,该家族姓范,宗族颇大,虽然没有什么特别身居高位之人,但连续几代都花了钱在当地担任主簿、典史,可见根基很深。而且今年甚至还出了一名举人,叫做范守己。 范守己?高务实印象中这人后来是中了进士的,好像就在这几年了,而且后来似乎做过宗师,甚至做过兵部侍郎,原来他家就在自家隔壁啊…… 但高务实敏感的发现了一个问题,问道:“许州是州,怎会有主簿、典史?” 州比县的级别略高,县里的主簿和典史对应到州,应该是判官和吏目才对。 高才笑道:“范家籍贯是许州临近的洧川县,但他家势力较大,在许州也有产业,许州这个铁矿就是其中之一。” 好吧,那就是说非要跟这个范家打交道了。 高务实皱了皱眉,迟疑着问道:“这个范家……五伯既然在他家买过铁,可和他们有什么交情么?如果要买下他家的铁矿,他们会卖么?” 高才微微摇头:“我跟他们家谈不上有多少交情,不过买铁矿这件事嘛……我看关键还是价格,他们家到现在为止也就出了个举人,万一将来进士不中,就要靠候补才有官做。即便能中进士,你三伯毕竟是当朝次辅,更兼着天官,范家就算不巴结,至少也应该不会想着得罪吧?所以我觉得,只要钱给足了,他们应该不会不卖。” 第355章 是敌是友 高才对范家的判断十分准确,在收到新郑高家有意收购范家铁矿的消息后,范家毫不犹豫地派出了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范守己,于得知消息的次日出发,直奔新郑详谈。 范守己,字介儒,洧川固贤人,嘉靖二十三年生人,隆庆四年举人,时年二十六岁,不算早,但也不算特别晚,只是在此之前,他参加乡试已经失利三次了。 范守己此次前来,当然不只是因为要谈生意——他们范家目前当家的是范守己的长兄范守节,生意上的事情都是范守节做主。而范守己平时其实是只负责读书考试,争取做官的。 这些都是高才告诉高务实的,由此可以看出,范守己此来新郑,谈生意绝非主要原因。 那还能是什么原因呢?自然是和高家交好。高务实“小阁老”的外号或许还没有传到河南来,但他去年被高拱带去京师,放在身边悉心调教,现在更成了不足十岁的太子伴读,仅仅这两条,就足以让有心人感受到高拱的意图了。 当权的宦官都是因为跟皇帝关系亲密,而当权的文官稍微复杂一点,但也少不了皇帝的支持。太子,国之储君也,高务实不足十岁就已经长期陪伴在太子身边了,一旦他将来金榜题名,待到太子继位,其前途根本无须怀疑。 范家好歹也是一地豪强,这点眼光岂能没有?而豪强想要升格为世家,关键就在于能不能有族中子弟出仕为官,所以范守己此来,名为商谈铁矿归属,实则打着乡党的名号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能依附高家。 不过,要不要接受范家的依附,高务实却觉得还有待观察。 其实,高务实从高才处回到高老庄时,就仔细回忆了一下跟范守己有关的信息,但想来想去也只记起一点皮毛:此人在原先的历史上,曾主持过不止一届江南乡试,也做过兵部侍郎,最后总理钦天监。另外,他在钦天监任上似乎改良过历法。应该说,此人应该是个有能力的官员。 但高务实对范守己印象最深的一点,却是此人在历史上似乎是张居正的铁杆反对者,尤其是对张居正的土地政策,范守己极力反对。 高务实眼下还不知道范守己反对的原因,换句话说,他不知道范守己是反对张居正清丈田亩,还是反对张居正不加区分的在全国范围强行推进一条鞭法。 如果他是反对清丈田亩,那么高务实自认将来跟范守己一定会不合,因为高务实深知隐田的危害;但如果他只是反对不加区分的推进一条鞭法,那倒是跟自己有点志同道合的意思。 根据高务实前世的经验,“全国一刀切”的政策,不敢说一定是不好的政策,但一定不会是最好的政策,因为全国那么大,每个地区的实际情况都不尽相同,哪有那么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政策? 别的不说,至少历史已经证明,一条鞭法在江南行之有效,而在陕西强行推广,就最终搞出了闯王。 大明江南之富庶,离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也只差临门一脚,一条鞭法全面取消实物税而只征银,对江南地区而言,是极其适合其社会生产力的制度,当然是好政策。 然而陕西贫瘠,万历早期天灾还不算特别严重的时候,勉勉强强还能坚持,等到万历末年甚至再往后的几十年,天灾一年胜似一年,老百姓连实物税都交不起了,朝廷还让他们交银子,使得这些老百姓还要被官府和地方豪强从折银换银的过程中再剥削一大笔,这么干要是还不搞得官逼民反,那简直没天理了。 所以高务实一直认为,对张居正的改革要分开来看,有一部分是可行的,尤其是继承自高拱的那一部分政策。那些政策大多属于温和改良,虽然咋一看效果不猛,但只要坚持执行下去,就像给一个久病的虚弱之人吃固本培元的药物,虽然不是药到病除、立竿见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虚弱病人的精气神都能慢慢恢复。 但张居正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明明需要用慢药的病,几剂猛药砸下去,那结果肯定只能是虚不受补了。 风调雨顺的年景,大明靠着两百年正统的余威还能硬抗,甚至有回光返照式的表现,可是一旦风云骤变,天灾四起之下,这个看似坚强的身体就一下子垮掉了。 究其原因,高务实总觉得张居正可能是不肯让高拱专美于前,一心一意要超过高拱的改革、高拱的政绩。 毕竟,根据大量这个时代的记载,时人都特别喜欢拿高拱和张居正对比。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居正心里要说没有争胜之心,几乎不可能。但高拱是被他用阴谋斗倒的人,他作为政治斗争的胜利者,又怎能甘心在政绩上输给高拱? 这是急了啊! 可是张居正可能忘了,治大国若烹小鲜。 烹小鲜这种事,你用力太猛它就得烂,你火力太猛它就得糊啊! 因此高务实一贯不主张在隆万这种时期下猛药,他认为此时的改革只能温和进补,争取花个三五十年的时间逐步改善大明的“体质”,使其恢复生机。这个思路就和当年红朝太宗要求放下争论抓经济的道理相通。 经济就好比一个人的身体底子,同样面对突然的天气变化,身体底子好的人可以毫不在乎,因为他免疫力强大,根本不会因此生病。可另一个身体底子虚弱的人,就有可能因此感冒,感冒就可能发烧,发烧就可能得并发症,并发症得多了没准就直接一命呜呼。 差别就是这么巨大。 历史上的大明,小冰河期的天灾就类似于变天转凉,如果大明身体底子好,其实有很多的解决办法,奈何大明此时的身体底子已经很差了,又经过张居正那几剂不合时宜的猛药,搞得不仅身体虚弱的本质没能加强多少,反而还透支了不少元气,所以结果就注定了:一环接一环的并发症发作,最后只能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除非现在已经是崇祯年间,面对的局面是辽东全丢,连北京城都时不时被人兵临城下,甚至干脆就是南明那种情况,只剩半壁江山苟延残喘,统治岌岌可危,那才能考虑一剂猛药下去,干脆以毒攻毒、背水一战,说不定就否极泰来、脱胎换骨成功了。 所以说到底,范守己这个人,将来是敌是友,高务实还需要观察一下。 第356章 利益捆绑 通常来讲,范守己应该算是高家天生的盟友,因为他们是典型的乡党。 有明一朝,拥有同乡之谊者,在政治上很容易形成盟友关系,因为此时还没有形成拥有共同利益和独立政治理念的党派——那至少应该从东林党算起,甚至在东林崛起的时代,也还有所谓齐党、楚党、浙党等与之相争,最终形成党争。而这些派别大多都是由所在地区的政坛领袖带头兴起。 高家是数代官宦之家,乃是天下实学大宗之一,高拱更是隆庆朝当之无愧的首席重臣,虽然他本人并没有当一个地方党派首领的意图,但并不妨碍河南籍官员将他视为豫党领袖,连带着许多希望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河南籍官员,也有意无意地朝高拱或者说高家靠拢。 高务实年纪虽小,但从高拱目前的态度和做法来看,十有八九可能是将来高家的“衣钵传人”,某种程度上来讲,也就是高家下一代的领军人物——这从他已经破天荒的以无功名白身出为太子伴读,却偏偏赶回新郑准备参加科考就能看出。 高拱无子,如果高务实没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他大可以等着荫官,以高拱目前对他的宠爱来看,只要高拱去世,荫官必然落到高务实头上,而以高拱的地位来说,高务实荫官至少中书舍人起步,没准直接就进尚宝监。 但大明的传统摆在那里,恩荫官的发展前途限制很大,远不如科考正途。高务实回乡科考,明显是看不上恩荫官,这说明高拱对他的期望绝不是靠着父辈的恩荫混日子。 如此,范守己提前来和高务实打个照面,混个脸熟,就是很正常的举动了。 果不其然,范守己此来,对于高务实想要买下范家在许州的铁矿一事显得很是配合,不仅带来了许县铁矿的一应资料说明,详细把他家许县铁矿的规模、实力和已知的周边矿脉等信息介绍了一番,还提出了一个略微出乎高务实意料之外的提议。 范家希望以现有许县铁矿为资本,入股高务实拟办的铁矿,甚至铁厂。同时范守己明确表示,具体的股份划分好商量,只要高务实报出一个拟投资额,范家铁矿完全可以直接折价加入。 说实话,这个态度让高务实有些意外,他也不知道范家这么做,是单纯的希望把高范两家进行利益捆绑以加深联系,还是慧眼识珠地发现他高侍读做生意有点石成金之能,所以早早的来分一杯羹。 但高务实并不排斥这样的做法,甚至还很欢迎。 本来,高务实创办这些工、矿产业,就是希望以自己为榜样,证明给世人看看,不是只有买田置产才是致富之路,然后利用一些拥有核心技术的工、矿业,带动更多的大明开明阶层逐步走向资本主义道路。 他从来不认为光靠自己一个人创办的产业,就能让大明从农业国走向工业国,那根本不可能完成,而且就算他有那个本事,这样一枝独秀富甲天下却没有捆绑大量的相同利益者,最后只能是身败名裂,被人弄死——如果用规则内的手段弄不死,也一定会有人用打破规则的手段弄死自己。 甚至有可能是皇帝出手。 即便那个时候的皇帝很可能就是朱翊钧。 如果高务实手里的财力强大到那个程度,又没有自我保护的力量,这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哪怕朱翊钧和他从几岁起就混在一块,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也非杀他不可。 资产阶级必须是一个阶层,而不能只有他高务实一个独夫。 一山不容二虎,一天不容二主,天下只有皇帝能当独夫,其他人只要有这个趋势,必然跟皇帝形成敌对,这毫无疑问。 但皇帝这个独夫也是需要统治基础的,如果高务实将来能形成以自己为领袖的资产阶级利益集团,那么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权衡一下跟他撕破脸的影响了。 所以高务实对于主动靠近自己,并且是在产业发展方面靠近自己的范家表示欢迎。 不过,铁厂这一块,高务实仍然不打算立刻就让范家进入。 利润独占当然算是一方面的考虑,但还不是全部,更深层面的原因是,冶铁炼钢属于工业化的重要基础,属于核心竞争力行业,高务实将来很多事情都要靠着这一产业来推动和引导,所以这一块他不能放手,甚至不能让其他人插手参与。 因此高务实只同意了范家参与新的铁厂,具体股份要等高务实这边确定投资额度才能定下来,而投资额度又还需要先派人考察许县铁矿的可能储量带——这一点高务实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了,大概是在后世的武庄附近。 根据范守己带来的资料来看,可以确定那地方的铁矿规模还行,但也是典型的中国贫铁矿,预计最高也就是35%左右的含铁量,在后世也不过是勉强可以开发的水平。 不过在眼下大明时期,这个含铁量反而就算值得开发了,因为中国古人早已习惯与铁矿低品位,炼铁耗费高这种事情司空见惯,35%含铁量的铁矿石完全可以开采利用。 更何况高务实掌握的冶炼技术显然比这个时代先进得多,而且焦煤资源也远比后世便宜量足。 同时,高务实还从范守己带来的资料中确定,许县铁矿应该是以磁铁矿为主,这是个好消息,因为磁铁矿如果杂质较少的话,可以直接进行平炉炼钢——好吧,这也正常,如果是难以处理的别种铁矿,估计范家当年就根本不会拿下来开采使用了,因为成本不合算。 唯一的麻烦在于,许昌铁矿的杂质含量似乎有点高,这会严重提高成本。毕竟眼下没有后世选矿的磁选等手段,只能采用原始的破碎、磨碎等手段,效率低下。 但这个问题高务实解决不了,他又不是学这一块的,后世的那些磁选、浮选都是有专业设备的,那些设备他连基本原理都不懂,遑论制造了。 但不管怎么说,铁矿的问题解决了,现在只要确定投资额就好。 第357章 产业现状(上) 新郑煤矿和新郑铁矿的开矿事宜被分作两部分分头进行,一部分是取得矿区和煤田的土地,这件事高务实拜托了五伯高才来处理,以高家的名义在新郑和与新郑相邻的许州买地,难度比较小。 许州铁矿那边,范家也会出面帮忙,高务实明确表示不会搞以势压人的那一套,买地的价格都是跟市场行情走,甚至可以略微超出市价。范家也知道高家这样的家族比较在乎名声,当然越发放心,对于买矿山的事情格外卖力。 说起来,如果现在已经到了万历三年,恐怕范家即便仍然会向高家靠拢,却也不会这么巴结了,毕竟范守己如今还只是个新科举人,历史上他到了万历三年才考中进士。有没有进士,对于一个家族而言绝对是天壤之别。 高务实对许州铁矿的投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不大,那是跟京师那边相比,许州铁矿的预计规模只相当于京华钢铁的十分之一。 “京华钢铁”是个内部称呼,对外分作几个部分,各有其名:其主体包括京华开平煤矿厂、京华迁西铁矿厂、京华开平冶铁厂三大部分。此外,在开平、迁西一代还驻有家丁护卫团数百人,负责保护三大厂的安全。 鉴于那一代有时候会有蒙古左翼寇边,虽然印象中由于有戚继光的镇守,蒙古左翼在那边基本没讨到好,但高务实仍然不敢怠慢,除了常驻几百人的家丁护卫之外,还下令在矿工之中挑选了一批人,闲时进行一定强度的训练,充作护厂队,也就是预备役。 眼下三大厂加起来,工人近两万,护厂队接近两千人,加上常驻的家丁护卫,一旦有警,分分钟能纠集近三千精壮,进攻固然不靠谱,保护三大厂倒应该是绰绰有余。唯一的坏处是要多给护厂队员提供一笔不多不少的额外津贴。 好在高侍读不差钱,这笔钱他还贴得起。 高小壮现在已经被高务实从京华香皂厂调去了京华钢铁,主管开平、迁西的煤铁事务,据说这小子现在压力很大——京华香皂厂虽然规模远小于京华钢铁,但却是个下金蛋的企业,利润大得惊人,在那里当主管简直轻松惬意。 而京华钢铁迄今为止都还在投资阶段,虽然已经有一部分产出,但销路却尚未打开,三大厂无论原材料也好,还是成品也好,都积压了不少在仓库,高小壮感觉那些煤炭、铁矿石以及铁锭、铁条,全都好像压在他头上一样重。 高小壮着急,高务实倒不是特别着急,因为他知道自己涉足钢铁产业本来就是提前布局,现在朝廷还没有放开军工私营,他手里这些钢、铁一时之间打不开局面是很正常的事,毕竟纯民用的话,他几乎只能想法子卖掉生铁的部分,精钢那一部分根本没有销路——民用要精钢干嘛? 但军工私营这件事,只能靠高拱在朝中推动,朱希忠、张溶等人都只能敲敲边鼓,他高侍读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倒有一个意外:戚继光的胆子格外肥,他在高务实手里下了订单,购买三千根精钢枪管。 说是枪管,其实包括了枪身各种金属部件,如果真要说的话,除了木制枪托等部分,一把赛贡铳上的金属件,他全部从京华钢铁外购了。 但是朝廷的脸面还是要照顾一下的,所以戚继光并不是订购整支赛贡铳,他是把所有钢、铁制的零件分开订购,然后再让蓟镇的卫所制造枪托等部分,最后再自行组装。 嗯,钻空子这种事,谁说古人就不会的?你瞧人家戚大帅玩儿得多溜。 可惜的是,现在也就戚继光能玩这一手,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虽然高拱的嫡系,但架不住那三镇缺钱,不比戚继光这边有练兵的兼差,总能在朝廷弄到银子,所以马芳等人虽然看了京华钢铁的样品之后,口水掉的滴滴答答的,却实在囊中羞涩,只能眼巴巴干看着。 新郑这边开矿挖煤、炼钢冶铁,高务实自己估计,就算私营军工被朝廷批准,他大概也拿不到太多军方订单。毕竟河南这种内地,对军械的需求远不如九边各镇那般迫切。 河南军方平时顶多也就是出兵剿个匪什么的,偶有什么起义造反,规模也都不大,属于那种把卫所兵凑一凑都能拿下的对手,对军械的需求当然也就很有限了。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高务实还是在投资计划中给新郑这边留下了一年一千吨的精钢产能,至于剩下的部分,就全是生铁和熟铁,且以生铁占大头。显然新郑这边是打算主攻民用市场了。 说到底,这是个造福乡梓、创造就业岗位的工程,主要作用是邀名。 既然如此,高务实也就不会太过费心,把整个河南的煤铁生意,一股脑儿丢给母亲张氏处置了。 张氏出身商贾世家,无论是自己的商业头脑,还是能调动的商业人才,都足够驾驭高务实在河南的这些买卖,而且这是自己老娘,完全可以放心。 高务实现在对于自己的产业推进,算是基本满意,要说很有什么担忧的,反倒是人才方面。京华钢铁的架子搭起来之后,他就把高小壮调过去了,现在京华香皂厂这只金鸡交给了高小壮的三叔高富。 高富本来就是高小壮推荐给高务实的,但他擅长的其实是木工、建筑等方面,当初调去三慎园也是主管开矿,现在负责京华香皂厂,完全是赶鸭子上架。幸好京华香皂厂已经走上正轨,而且销售方面有韦希旻等人负责,他三慎园本厂只需要负责生产,否则的话高富只怕搞不定。 即便如此,高务实也觉得不能让高富耽搁在香皂厂,现在开平、迁西那边还只是小打小闹,等朝廷批准军工私营之后,马上就要迎来发展高峰,那时候必须把高富调过去负责煤铁开采才行。 第358章 产业现状(下) 高富调走之后,高国彦也不能常驻三慎园了,最好调回京师,居中管理开平、迁西三大厂和三慎园、百里峡等京师部分的各类财务事项。 这样一来,三慎园那边只能提拔原慎思院管事沈立安来主管香皂厂。京西煤矿相比开平煤矿虽然小了不少,但它负责提供京师所需的蜂窝煤,也是盈利良好的产业,可以交给原慎行院管事彭少骢。 彭少骢以前主要是负责三慎园民兵,现在高务实收拢了“兵权”,高陌、高珗为家丁护卫团的正副团长,彭少骢完全可以解放出来了。 高翊和高炯二人,现在是负责武器研究,不过等军工私营的事情成了之后,他们肯定不能单单只搞研究,必须把生产抓起来,所以也要考虑迁往开平,依托京华钢铁把兵器厂搞起来。 高翊还是可以继续主管研发,但高炯就必须转行到生产上来,不然生产这一块没人负责可不行。 这么草草一算,自己手头的人才一下子就排得满满当当,如果再进军其他行业,或者再开辟别处的生意,就要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境,那可就尴尬了。 可是高家内部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才来补充——如果是十年之后,那倒是好办,因为光是他高务实的弟弟就有好几个。历史上这几个小子读书的水平也就一般般,通通都是生员,差别只在于有的是贡生,有的是廪膳生,有的是普通生员罢了,反正连举人都没混到一个,完全可以全部安排到自己的产业中去负责一个部分。 问题在于现在,青黄不接啊。 自己的几个伯伯,高捷、高掇、高才都只有一个儿子,三伯高拱干脆一个孩子都不剩了。 掰着指头一算:大伯高捷的亲子高务滋是个纨绔,烂泥巴扶不上壁,这个就不说了;二伯的独子高国彦已经在自己麾下做事,相当于京师全部产业的财务总监;五伯高才的独子高务本马上要进京荫官,不可能来跟自己混。在这三位之后,就排到他高务实了…… 不对,还漏了个人,大伯的养子高孟男! 从那天自己跟高务滋发生冲突时高孟男的表现来看,他对高务滋其实也是不满的,只是由于身份关系,不得不维护一下高务滋。但总体来说,他对自己的态度还算不错,而且自己回来这段时间,从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的口中得知这个人还是比较稳重的。 另外,当初大伯还没致仕的时候,高孟男就在南京取得了监生身份。监生的地位大致等同于生员,当然由于南北两京的国子监都有不同程度的腐败,所以监生的水平大家都知道有水分,但高务实觉得,再怎么有水分,按理说文化素养应该也还过得去。 毕竟他现在只是找人管理自己的产业,又不是要他们去考进士,八股文写得好不好,跟能不能管理产业完全不沾边。 那么,高孟男还是可以考虑一用的——当然前提是人家自己愿意来。 高务实前世有点轻度近视,这一世很注意保护视力,入夜之后通常是不看书的,因此找了个晚上去见高孟男。 高孟男对高务实的到访颇为惊讶,一直有些怀疑高务实的来意。不过高务实对他所表现出的态度很友好,而且也没有纠结那天的不愉快,反而主动避免谈及高务滋。 高务实的谈话技巧还是不错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大伯高捷身上,然后又很自然的谈起当年高捷在南京时的旧事,再通过那些旧事,勾起高孟男的谈兴。 交谈了大概一个多时辰,高务实就对高孟男有了大致的了解。 短时间的谈话当然不至于深入了解一个人的才能究竟如何,但高务实从谈话中发现高孟男的确是一个谨慎的人,他说话既不夸张,也不胆怯,对过去的一些经历,他只是如实陈述,甚至很少加入自己的看法。 除此之外,他并不十分忌讳提到他的生父。他的生父是浙江宁波定海县人,定海卫军户出身,原本在浙江水师效力,后来因为征剿倭寇,被调来调去,最后不知怎的就归到提督操江的高捷手下,直到战死。 据高孟男的说法,他小时候也跟着生父在船上呆过两三年——军户嘛,都是世袭的,而水师又与陆师不同,如果一个人从没出过海,肯定没法直接成为水师一员,因此很多水师军户的孩子,从小就要被带到船上熟悉船只、了解水文。 对于高务实而言,这倒是个意外惊喜。 在他的远景规划中,将来肯定是要推动大明“走向蓝海”的,但他自己对海洋的认知全部出于书本和网络,属于那种有知识储备但却毫无实际经验的水平。而这一辈子更是和海洋八竿子打不着,出身在河南这种内陆省份,身边可用的人甚至没有一个看见过海,所以他一直担心将来走向海洋的时候手底下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全部得临时招募。 现在不同了,高孟男本家一个活人都没有,他自己又是大伯的养子,连姓都改了的那种,他既然对海洋有所了解,不论这了解有多深,至少算是一个可用之人。 当然,高务实眼下也没本事直接走向蓝海,别说蓝海了,黄海都难。不过这不妨碍执行他的一贯策略——先铺垫。 本来他是打算让高孟男先去曹淦身边做个副手,以免俺答封贡完成之后曹淦负责的业务太多,导致权力过于集中。但现在这么一来,高务实就立刻改变了计划,把另一个早有准备但并没有打算这么快实行的规划拿了出来,让高孟男先慢慢干起来。 这个计划是,去天津买地准备建港口。而且不止是天津,开平南边的乐亭县也要修建一个港口,用作将来京华钢铁产品的海运基地。 天津港的价值不用多说,他早就跟高拱建议过漕运改海运,虽然高拱出于政局稳定的原因表示暂时不能实行,但高务实也不着急——漕运不行,私人货运朝廷总管不着吧? 黄河连连溃堤,一淹就是几个县起,江南的货物走运河简直坑爹,高务实老早就想改成走海路了! 现在总算有了个人可以用,怎能浪费? 第359章 开港前提 说服高孟男的计划比预想中来的简单,高孟男很快便接受了高务实的邀请。 回头想想,高务实估计高孟男也是在新郑呆得有些静极思动了,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与高务滋的关系也不是很融洽。 这一点并不算出乎意料之外,毕竟高孟男不是高务滋那样的纨绔,而且高务滋由于是长房嫡子,就算坐吃山空,起码那“山”还不算小,目前看来也还够吃一段时间。 可他高孟男却不同,他虽然被高捷收为养子,但养子和嫡子总不能相比。高捷在世之时还好一点,高捷去世之后,他的日子就开始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要喝西北风啊! 高务实在京师的表现,新郑老家这边虽然不说了如指掌,但大致还是有些了解的,最起码人家的京华香皂,就足够他六房暴富了。能做出这么大买卖的高务实,又岂是徒有虚名之辈? 跟着高务实,最起码比跟着高务滋要好十倍。这就是高孟男心里的基本判断。 当然,投资天津港这件事,不是很着急,也着急不了,高务实并不打算让高孟男马上跑去天津操办。 不是很着急,是因为开港和开矿不同。开矿,开采出来之后,不论是深加工之后卖成品,还是直接卖原矿,都能很快进入正常经营状态,开始回本和盈利。这其中只要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销售网络。 高家在官面上的名头摆在这里,又有蒲州张氏作为隐藏的商业后盾,再加上高务实自己放在明面上的京华香皂这只金鸡,几乎很少有人会怀疑高务实麾下产业会今天开张大吉明天关张大吉,所以他的销售网络建立一直都比较顺利。 但港口的经营和矿产乃至炼铁却完全不同。 首先,港口本身要有较为优良的天然条件,譬如对港口的形状、港内水域大小、港内水深、是否避风等等,都有先天要求。后世的天津港乃是国际大港,按理说先天条件应该还行,但是要知道,后世的天津港乃是经过很多次大规模人工改造才形成的,而现在的高务实可不具备那种改造能力。 高务实当然也没敢指望打造一个后世天津港那样规模的港口,但仍然需要派人详细考察,综合各方面因素,才好做出最后决定,以免变成第二个月港。 福建的月港虽然是隆庆开海第一港,也是目前的唯一开海港口,但其实月港的自然条件相当一般。那地方原本是因为走私盛行而自发兴起的一个港口,说起来真正拿得出手的优势其实很让人哭笑不得:地处偏僻,不容易被官府发现,更不容易被官府查获。 正是因为月港有这个优势在,所以诸如水域面积逼仄、进出港口的航道下有暗礁之类“小问题”就被忽略不计了。 但高务实是把天津港作为自家产业对待的,而且不是普通产业,他还打算将来能够承接朝廷“南粮北调”这样的大生意,那当然就不能随随便便,今天说搞港口,明天就跑去乱买一块地开始动工。 建港口不比建码头,不是修几个栈桥就算完事的。除了要找到最合适的天然避风港,还要在港口区进行规划、大兴土木。 规划这茬相对来说比较好办,高务实当年跟着领导去沿海考察的时候到过港口,大致了解港口的布局规划,虽然这里头学问其实很深,高务实只知道一些皮毛,但他估计他这点水平在这个时代也勉强够用。 至少,他还知道根据吹流、潮流、波浪流的不同,港口的航道、防波堤轴线、口门方位等都要有相应的措施来应对。至于港口陆地区域的功能性布局,但凡到过后世港口的人都能说个一二三四来,他上他也行……呃,勉强也行。 但第三点就厉害了,甚至是高务实现在不着急的最根本要素:刚有港口,什么作用都没有,因为港口本身不能产生任何价值,港口的价值来源于进出港口的船只。 换而言之,港口本身需要有区位优势,然后吸引船只来停靠,通过港口的吞吐量来实现其价值。 如果没有船来停靠、上货卸货,再好的港口也毫无作用,纯属垃圾资产。 所以在修建港口之前,高务实必须先联系一批愿意船家、商家,让他们将来有兴趣把天津港当做卸货地,或者出货地。否则的话,这个港口投入多少,高务实就得亏多少,而且还得持续不断的亏下去——为了保证港口运转,总得有人管理和维护,这都要钱啊! 除了这些硬性条件之外,高务实还得弄清楚私人商港这种事情到底能不能干,如果能干的话,需要办理一些什么手续。 按照高务实目前对大明朝廷和地方衙门的了解,商人自行建造任何商业设施,只要形制上不僭越,官府都是完全不插手的。这也是高务实每次开煤矿造蜂窝煤、开铁矿炼钢冶铁等,地方官府都只查了一下他手里有没有那些地块的地契就直接放行的原因。 如果说这一点还只能说大明的官府容忍性很高,那么接下来的一点就更神奇了。 比如某商人在某交通要地自行建造一个大型货栈,由于当地是几省通衢或者几府通衢,货栈建成之后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官府这时候会怎样呢? 恭喜这位商人,因为大明的官府仍然会当做没看见,根本不会想起来要去找这个商人收税! 各位没有看错,只要这位商人建造货栈的位置,其地皮是这位商人所有,大明各级官府就会认为你在这块地皮上的任何正当经营都是合理合法的存在,并且——再强调一次——不会找你收税。 至少,正税是没有的,顶多就是官府面临某些大麻烦的时候,派人来找你摊派一笔费用。这种大麻烦其实也不多,譬如说土匪袭城,官府要招募民壮义勇,但是衙门又比较穷,不得不找地方士绅大贾“协饷”,这时候官府才会想起让你这位大商人捐献一笔。 高务实之所以还是要去确定一下,主要是因为港口的特殊性——毕竟隆庆帝虽然开海了,但目前还只批准了月港一个对外出口港(注:也允许进口,但进出口都有限制。),高务实打算建设的天津港虽然目前还没打算搞海外贸易,只是先试水一下南北海运,但他和三伯高拱都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小心一点总没大错。 第360章 世界局势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逢年遇节燃放爆竹,这种习俗古已有之,一直延续至今。屠苏,指古时春节时喝的用屠苏草或几种草药泡的酒。按风俗,每年正月初一,全家老小喝屠苏酒,然后用红布把渣滓包起来,挂在门框上,用来驱邪和躲避瘟疫。 高务实前世从没喝过屠苏酒,但这一世却年年都有。当然,过去年纪小,每次过年只是意思意思,喝一小口,浅尝辄止,今年虽然年纪也不大,但身份多少有些不同,被张氏准许了一杯的量。 不过高务实本身对于喝酒没有什么爱好,哪怕他前世做秘书的时候,经常不得不帮领导挡酒,练出了一副好酒量,但有量归有量,并不代表爱喝。 说到底,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喝酒这种容易脑子犯迷糊而导致误事的活动,历来不为他所喜。 让他意外的是,高家可能有“海量”的家族遗传。高家这些人,上到五伯高才,下到自己的弟弟高务观、高务勤,居然都挺能喝——高才面对晚辈的敬酒来者不拒也就罢了,连高务观和高务勤两个小屁孩,喝完了自己的一小杯之后,居然还眼巴巴地看着高务实的酒杯,让高侍读心里直翻白眼。 但他这个白眼还翻得早了些,因为他最小的弟弟、尚且还只有两岁、刚刚能勉强下地走路的高务俭,也在五伯高才的逗弄下用筷子点了几滴屠苏酒给他喝。小务俭喝了那几滴之后,居然缠着高才还要再喝,逗得满堂大笑。 隆庆五年,正式到来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隆庆五年的大明只有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大事:俺答封贡正式完成。除此之外,就只有李春芳、殷士儋等人致仕、高拱成为首辅并彻底掌握内阁可以勉强与之相提并论。 但高务实作为一个穿越者,目光却绝不会仅仅局限于大明这世界一隅。 他知道,隆庆五年真正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事情其实发生在地中海,那就是勒班陀战役。 勒班陀战役本身无须多做介绍(无风注:主要是……有兴趣的朋友自行百度即可),但这场战役的影响非常深远,甚至和高务实将来的“走向蓝海”计划有关,实在不得不说。 后世对勒班陀战役的介绍,说得最多的无非是奥斯曼帝国在这场战役中失去了两百多艘战船、两万多海军士兵,导致其海上力量大损。甚至说奥斯曼帝国暂时失去了海上霸权,战无不胜的神话破灭。而以西班牙、威尼斯为首的联合海军在取得了勒班陀战役的胜利后,更加积极对抗奥斯曼帝国,整个地中海的局势发生了扭转。 但高务实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因为实际上在仅仅一个冬季过后,奥斯曼帝国就重建了海上势力,战船数量有增无减。奥斯曼帝国上至苏丹,下至百姓,都认为他们在勒班陀战役中只是“失去了胡子”,并没有受到任何致命打击,帝国的根基丝毫没有动摇。 这场战役,奥斯曼帝国肯定没有赢,但也的确谈不上输。 此时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已经拖欠了大量债务,他的注意力也被分散到西方和北方——征服信奉天主教的葡萄牙和正在提议中的对新教英格兰的入侵。他与土耳其的和约确认将在地中海上在***和基督教世界之间设置一条固定的疆界。 占领塞浦路斯之后,奥斯曼土耳其人几乎已经完全控制了地中海东部,尽管克里特还在威尼斯控制下。然而马耳他战役的失败和勒班陀的灾难打破了奥斯曼帝国进军罗马的希望。突尼斯被土耳其收复后,西班牙清楚地认识到,北非已经稳稳当当地成了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查理五世的征服君士坦丁堡的梦想早已是昨日黄花。 代表两大宗教的两个海军强国至此打成了僵局。 奥斯曼只是没有赢罢了,但也谈不上什么损失,可假如基督教世界没能赢得勒班陀战役,就必然会把整个地中海都输掉。 战役结束一年之后,年迈的堂加西亚·德·托莱多,还在为勒班陀战役的巨大风险而面色煞白;堂·胡安在那场战役中着实是孤注一掷;堂·加西亚知道,假如战役失败,将给基督教地中海的海岸地区带来灾难,尽管战役的结局很辉煌,但胜利实在是侥幸所致。 如果战役失败,又没了可供防御作战的舰队,地中海的所有主要岛屿——马耳他、克里特、巴利阿里群岛都将迅速落入敌手,这些岛屿是威尼斯的最后一道防线;然后土耳其人就能够以这些岛屿为跳板,进攻意大利腹地,一直打到罗马,也就是苏莱曼的最终目标。 如果舒鲁奇·穆罕默德成功地消灭了威尼斯那一翼;如果重武装的加莱赛战船没能打乱阿里帕夏的中军;如果还乌卢奇·阿里能够早一个小时穿透多里亚的战线……整个南欧的版图将与今天大相径庭。 马耳他战役对奥斯曼人的遏制和勒班陀的胜利,阻断了奥斯曼帝国在地中海中心的扩张。 而对拿下君士坦丁堡再也不抱希望的西班牙殖民帝国,却将目光转向了东方。 在不久的将来,西班牙与葡萄牙两大先驱级殖民帝国就将共戴一君,联合向东方掀起新一轮的扩张,而这正是高务实将来“走向蓝海”所必须面对的挑战。 当然,这还只是勒班陀战役在政治意义上的影响,在单纯的军事意义上,它也有同样至关重要的影响:勒班陀战役是世界战争史上,排桨战船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使用。 在勒班陀战役后,人们不再争论风帆战舰和排桨战舰的优劣,开始完全以风帆战舰作为舰队主力出战。人们已经确信以风作为动力的船只更具战斗性能。此外,人们也确信了火器在海战中的重要性。这使欧洲舰队开展出了以火炮为主力的战术,影响了海战发展。 唯一的好消息是,西班牙由于毕竟赢得了勒班陀战役的胜利,对于舰载火炮——尤其是远程重炮的重视依然不够,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后来无敌舰队惨败给英格兰的悲剧。 但是,这对于大明而言倒是个好消息,至少高务实认为,最起码自己到时候不必直面最强大状态的西班牙。 英格兰的童贞女王陛下,你可别让我失望……把西班牙和葡萄牙打得更惨一点吧! 第361章 天下为棋 世界局势的走向对高务实而言,唯一的作用就是加重他的紧迫感,但他在穿越之初所制定的计划中,就是参照了这些局势的,所以也不至于忧心忡忡,顶多就是再次审视一下自己的计划是否有错漏之处。 他对于大明走向海洋这件事,一直都没有其他穿越前辈那么乐观,好像只要有个坚持开海殖民的领导者,就能轻松完成走向海洋的巨大转变。 中国地域太广阔了,中国人的“大陆政策”也太深入人心了,更何况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辈子根本看不见海,他们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抛弃千百年来的习惯,放弃祖传的落叶归根思想,跑去“海的那一边”搞什么殖民开拓。 狐死首丘,落叶归根,这才是中国人传承千年的思维,不到万不得已,谁肯死在万里迢迢的海外,祖坟都不能入? 别说中国了,便是早期的西方殖民者,绝大多数也都是在自己国家混不下去,这才不得不被迫走向海洋。而那些一开始就搞殖民扩张的国家,也无非是陆地扩张根本没有什么希望才不得不如此。 比方说最早进行殖民扩张的国家葡萄牙,它周边除了大西洋,就只有一个将它半包围的大国卡斯蒂利亚(西班牙前身主体),根本不是它惹得起的,葡萄牙逼不得已,只好考虑通过海洋再扩张。 而卡斯蒂利亚则是看到葡萄牙的海洋扩张取得了收益,这才顺势跟进,走上殖民帝国之路的。再往后,英吉利也好,法兰西也罢,包括荷兰等等,都是由于西班牙帝国海上扩张获得巨大收益的刺激,这才亦步亦趋跟上这股潮流。 中国人为何千百年来都没有兴趣搞海外扩张? 这个问题其实真的很复杂,有人说是中国陆地疆域之广大,已经达到当时统治能力的极限;有人说中国北方一直受到游牧民族的威胁,没有余力进行海外扩张;有人说儒家的荼毒导致了中国失去了对外扩张的兴趣;还有人甚至说中国人自古就爱好和平…… 除了中国人自古以来爱好和平这一点外,高务实对以上意见都有一部分表示同意,但同时也认为,这些看法并不完全。 至少有一点,高务实认为很重要的,这上面都没有提到:海外扩张的收益是否能够超过统治海外领地的花费。 更简单的说:扩张海外是赚,还是亏。哪怕是赚,赚得够不够多?对不对得起朝廷上下为了统治这些海外领地所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 太远了不说,大明早年在南洋又不是没有领地——旧港宣慰司了解一下? 根据《瀛涯胜览》的记载,当时在南洋的爪哇国(印尼爪哇岛),国内分为三等人,第一等是唐人,也就是中国人;第二等是阿拉伯人,第三等才是当地人,唐人的吃穿用度最为高等,而土人最为粗鄙。 同时在南洋的旧港国(马来西亚旧港),当时就已经有不少华人了,其地之富人大多数都是从广东沿海下南洋的明人,他们掌握了当地大多数土地田产,为当地带来了先进的生产生活资料,深受当地人的尊崇。 郑和就是在这里消灭了海盗王陈祖义,后来永乐皇帝在此地设立了旧港宣慰司。当时的满剌加原本并没有国王,仅仅只是暹罗的属地,由暹罗国王派遣总督管理。后来郑和第三次下西洋时,带来了天朝皇帝的诏书,封这位总督为满剌加国王,满剌加因此建国,而暹罗得知消息之后也莫敢不从,甚至也不敢派兵收复,这就是当时天朝的国威! 但即使如此,大明朝廷对南洋依然没有多少重视,后世对这种情况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最主流的一个观点是,下西洋的举动花费巨大,毫无收益,完全是亏本买卖,所以成祖一死,朝廷就停止了这种浪费国力的举动。 另一种观点则是找了不少史料来佐证下南洋其实是有利可图的事,只是由于下南洋这件事从头到尾是由皇帝和太监掌握,文官集团在其中毫无收益,因此忽悠着成祖以后的历代皇帝,告诉他们下南洋是浪费民脂民膏的荒谬之举。 以成祖之雄才大略,他会为了单单宣示国威而派郑和七下西洋?又或者为了寻找朱允炆就如此行事? 开什么玩笑!朱允炆坐拥整个天下之时拥兵百万,成祖也敢以区区八百护卫起兵靖难,到了他自己坐拥天下之后,反倒会怕朱允炆这只落毛凤凰? 别搞笑了,漫说是朱棣,就是换成高务实他都不会怕啊!这局面还能让你朱允炆逆风翻盘,老子干脆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所以高务实比较愿意相信大明不肯把精力放在南洋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文官集团无法在南洋开拓这件大事中发挥影响、取得收益,这才强行扭转了成祖“北踏蒙古,南下西洋”的海陆并行战略。 成祖之后的皇帝,由于身边辅佐之人绝大多数都是文官,因此也就误会了成祖当年下西洋的真正用意。 说到底,文官捞不到好处,皇帝又被文官蒙蔽,以为真的没有好处,大明的海陆并行战略至此夭折。 但这不代表高务实只需要给朱载垕或者朱翊钧把道理说明白,大明就能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趁着小冰河期还没有强势发威,赶紧把北方的剩余人口往南方迁徙,甚至干脆迁徙到南洋去搞开拓——哪有那么容易! 文官集团要是那么好对付,大明会混成这副蠢样? 隆庆手上有高拱这么一个要资历有资历,要威望有威望,要手腕有手腕,要势力有势力的金牌打手,到现在也才小心翼翼地开了一道小口子,扔出一个小小的月港来试探动向。 高务实要是狗胆包天说现在就应该全面开海,出征南洋的话,只怕转头就要被如山如海的弹劾喷得连他老妈都认不出他来。 要不说天下一局棋呢?下棋总得一步步来,前头的布局都没做好,就想人家俯首认输,真当自己成了穿越者,就是天命之子了?位面之子刘秀都要不服啊。 第362章 轻取案首(上) 正月初十,新郑县衙张榜告示全县,今年县试已定于二月十二,在县衙开考。 得知消息的高务实毫无太子近臣的架子,于次日上午亲自赶到县衙礼房报名,填写姓名、籍贯、年龄、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又出示了提前准备好的本县在学廪生结保文书,以证明自己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且身家清白,非娼、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 新郑县衙的吏员都是本地世代世袭的小吏,对于他们来说,哪怕不认识本县县尊,也不敢不认识高家应考的少爷,所以一应该有的步骤,都早就安排好了人,恭恭敬敬地带着高务实做完。 到了二月十二,高家六房派出四名和县衙吏员混得最熟的家仆,会同十名高务实的骑丁,在高珗的带领下护送高务实到县衙候考。 其实高务实提前一天就到了县城,当晚是睡在五伯高才处的,离县衙不过两里路,根本无需什么护卫,但张氏不同意,觉得这是高务实人生第一次科考,不能出现任何意外——哪怕在路上走,都不能有任何人稍稍耽误他片刻。 豪强世宦的威风,高务实很是体验了一把。 高务实按照科考惯例的时间赶到县衙之时,天尚未亮,衙前灯烛辉煌,知县老爷已经高坐于大门外的台上,两旁胥吏分立,按册点名,廪保相认,授卷之后高务实便从临时客串书童的高珗手中接过长耳竹篮,提篮入场。 那长耳竹篮里带着考试所需的笔、墨、砚台及吃食,惟独不必带纸,因为试卷由县衙礼房备办,一共有卷纸十多页,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字,界红线横直格,另有空白的草稿纸数张。 新郑不算上县,只是中县而已,并没有专门的考棚,所以考试的地点就在县衙大堂。大堂为五间两卷共十间,极为宽敞,本是审理大案要案、执行排衙规矩之处,此刻大堂两侧及走廊下,均设有桌椅作考试用。 各人考卷之上均印有座号,但其实平时县试并不要求一定非得按座号坐下,所以经常有考生在入场后哄抢光线好、又不受日晒雨淋的二、三排座位。这是因为头排在屋檐下,光线虽足却难蔽风雨日晒,而后面的位子则光线不足。县试只有一个白天,不许点灯,叫做“不继烛”,光线太暗的话,于考试当然就很不利了。 不过高务实显然有一定的特权,虽然颇有考生争座,但他的位置却一直没人去抢,让他轻轻松松坐了第二排第三个——这是最好的位置,显然也是县衙胥吏提前帮他安排好的。 县尊点名完毕之后,生童全部进入大堂,然后县衙便封门落锁,县尊亲自宣布考题。 明代县试只试一场,全出四书题,南方一般考八股文两篇,北方则大多只考一篇,但不论南方北方,县试之出题,多为小题。 所谓小题,就是意义不完整的题目。这种题或是取四书中的一个字或者几个字;或是将一个意义完整的句子截去上半句只留下半句叫做截上题;或是将一个意义完整的句子截去下半句只留上半句叫做截下题。 在作截上题或者截下题时,文中不得直接写出所截去部分的字眼,但又要将截去部分的意义包含在内,故而十分难做。小题还有偏全题、枯窘题等名目。 更难做的小题是所谓的截搭题。在四书或五经中取一个句子,截去其上半句,然后搭在下一句之上半句,叫截搭题。 有的截搭题甚至是取隔了一节或一章的第一句之上半句相搭,往往两句意义毫无关联,而考生还得设法将两句意义串联起来,最是难做。但由于这种题目最能锻炼和考验考生的思维,故而在童子试中大量采用,而在乡试和会试中则不常用。 至于原因,倒也简单。乡试、会试已经属于抡才大典,用这种割裂经文意义的题目与科举考试为向士人灌输儒家正统思想的宗旨不相符。 高务实坐下,发现自己桌上的草稿纸居然都比邻桌的多了不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实际上,他根本不觉得自己考个县试还需要格外关照。不过回头想想,以他高家在新郑的地位,人家只是照顾一下,而没有更出格的举动,就已经算是很有节操啦! 高务实打开题卷一看,上头写得是“或生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果然是截搭题,但还好截得不是很偏。 这题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咦,这个题的意思,莫非…… 高务实下意识抬头朝坐在台上的县令望去,却见年纪已经不小的县尊老爷正好也朝他看来,两人目光一接触,高务实就肯定了:县尊老爷大概也听过自己的各种神童传闻,把自己当做“生而知之”者,但他却借此题目提醒自己,不要因为生而知之就骄傲,因为“学而知之”者、“困而知之”者,只要最后“知之”了,按照孔子的说法,那就都一样。 当然,明白了县尊老爷好意提醒自己的意思,和“解题”并不是一回事,破题还得看写文章的技巧。 不过这题虽然是截搭题,但可能县尊考虑到北方学子的普遍水平,故而这题意义没有被割裂,仍然是主旨明确的一道题。 高务实心道: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生知、学知、困知,皆可得之以安行、利行、勉行,所以古人云“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 所以,这题的主旨应该确定为: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而且按照儒家的传统习惯,当以“困知勉行”为着重点。 高务实面露微笑,轻松研墨,提笔挥毫,毫无滞待,行云流水一般开始打草稿。 台上的县尊见了,颇为惊诧,想了想,忍不住站起身来开始巡场,但却刻意走到高务实身边来。 只见高务实已经用标准的台阁体写下了三段话。 县尊只看了一眼高务实的破题,就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盛名之下无虚士。 却见高务实的草稿之上破题写着: 知之诣不尽同也,能知斯无异知矣。 第363章 轻取案首(中) 县尊老爷看得眼前一亮,左右看了一眼,绝大多数考生还拿着题目在苦苦思索,有些考生一脸茫然,有些考生满脸惆怅,难得有两个考生一边面带思索一边研墨的。 县尊老爷摇了摇头,失去了巡场的兴致,又把目光转回高务实的草稿上,看他已经写完的第二、第三段: “夫生知不数覯,而或由于学,或由于困,要皆能知此达道也。故其知之也,从乎同。 且入道莫先于致知,聪明神智之用,虽曰天授,岂非人事哉?惟得天独厚者,思无不通,而尽人以合天,则必有所牖之以求通,且牖之而犹未遽通焉。要其实则识有先后,量无盈欠也。” 县尊老爷览文欣喜,一时忘了身在考场,站在高务实身后一动不动,只等他的下文。 此时高务实挥毫不断,又写下一段: “天下之达道,不有赖于知之者哉?虽然,知之正非一致矣。” 县尊老爷把这三段连起来一想,心中暗暗点头,捻须微笑:此子已知吾用意也,诚然可造之材,如此观之,高氏之兴盛,非止于中玄公矣。 此时高务实便以写到起二比,也就是提比。比者就是对,起、中、后、束两比内,凡句之长短,字之繁简,与夫声调缓急之间,皆须相对成文,是为八股之正格。 这里就不光是考校考生的思维能力、讲理水平,还特别考校文字功底。按照县尊老爷的想法,高务实这一处若是仍然写得好,后面的文章即便不看也没关系——此文必取也。 高务实在此时也稍微提笔思索了一下,显然是在字斟句酌,但也没多久,他便再次动笔,写下两段话来: 赋予毗乎阴阳,维皇似有以囿之,故率性不皆上哲,而穷稽考以资研索,实隐导以循逮渐达之程。 气禀分乎清浊,造物若有以歧之,故负质匪尽昭融,而祛暗昧以迪光明,几难泯夫造诣相悬之迹。 若非在心中连连提醒自己正在监考,县尊老爷只差抚掌大赞起来,他长长出了口气,施施然走回高台,口中还在喃喃念叨着这两段,仿佛吃了一顿山珍海味,还要仔细品嚼一番。 到了高台坐下,望向高务实的目光都变了,就如同好财货者看见珠玉、好饕餮者嗅闻佳肴一般。 “吾二十三岁举茂才,年近半百方中进士,原以为只是气运不佳。今日观高侍读雄文,方知生而知之者虽已上也,然则生而知之,却不虚妄浮夸,继之以学,继之以思,潜心向文,方成大器。” 县尊再看高务实时,见他面色如常,挥毫如旧,嘴角甚至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禁心中再次叫好。 …… 高务实写完草稿,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改了几个字,再审读两次,这才工工整整地誊真——就是写考卷。 即便如此,他交卷之时,也才巳时一刻,放在后世就是上午九点半左右,其速度之快,简直让其余考生瞠目结舌——他们之中最是读书刻苦者,此时也才不过从自己拟定的几个破题中选出一个自认为最好的写在草稿纸上,正文那根本还没写一句话。更别说那些水平一般的,迄今还在纠结怎么破题。 县试的试卷用过弥封,卷面写姓名的地方贴以浮签,交卷时要揭去,由考生自己携带回去,以防阅卷者徇情舞弊。 不过,县试不同于抡才大典,交卷的头几名,知县一般会当时直接阅卷,并且随看随评。若文章中意,特别是对于年幼且文章上佳的考生,他可能会叫过去问几句,然后出个对子来叫考生对。若文章上佳,对子也对得好,县令经常会当场取中。 高务实的卷子交上去,县尊看得连连点头,甚至摇头晃脑,口中跟着默念——前文说过,古人读书喜欢念出声来,这位县尊老爷看来也是如此。 当然,因为其他考生尚在考试,县尊不可能大声读出来,但看他的模样,想必是极其喜爱高务实此文的了。 果然,他读了一遍之后,一边吩咐胥吏招呼高务实上前,一边直接提笔作评。 待高务实上前之后,县尊老爷刚好写完评语,抬头笑了笑,把卷子递给高务实,道:“公子雄文,本县已经拜读,妄置微评,不敢自珍,请公子一观。” 高务实接过考卷一看,只见上头县尊的评语是:思绪如峰回径曲,解理如水净沙明,怡然焕然,与道大适,诚称上品。 高务实忙微微躬身,道:“县尊过誉了,小子岂敢当得。” 县尊见他谦逊,毫无少年得志者的轻佻,更是高兴,春风满面地道:“当得,当得,此文若还当不得这一评,今春河南无人可当矣。” 哟,您老倒比我还自信。 高务实再次谦辞谢过,县尊这才捻须道:“按说高公子有此雄文,漫说县试,府试道试也是小菜一碟,廪膳功名,唾手可得……不过,规矩总是规矩,本县还得考你个对子。” 高务实不悲不喜,微笑着点点头,伸手虚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请上句。”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出对子并不会出太复杂的对,不过县尊老爷见猎心喜,看了好文章,一时心中痒痒,竟然站起来登高望远,仔细想了想,才道:“请听好:百里平川,铺青毡万顷,可收春时香麦,夏后黄粱,秋中玉黍,两季庄稼醅新酒。” 嗯,这对子的上句倒是符合新郑的情形。 不过说实话,八股文都能写的人,对对子实在没有太大难度。高务实稍稍思索,便开口道:“千年古城,绕碧水双洎,好赏渚里芦花,堤上绿柳,桥畔芙蓉,几重风景入旧谣。” 县尊听了,哈哈一笑,道:“好对,新郑乃轩辕旧地,自然是千年古城,双洎河左右分叉,环抱新郑县城而过,这个绕字用得贴切!” 然后他便笑眯眯地坐回高台大座,扫视了身边的几名胥吏一眼,大手一挥:“尔等且将方才一对记录在案,并记:儒童高务实此卷……取中。” 第364章 轻取案首(下) 高务实的长耳竹篮里带着的吃食在县衙考场走了一遭,又原封不动的被他带了出来。 此时时间尚早,他的考卷又被县尊老爷当场取中,按例最多只要两三天,县里便会放榜,到时候便可以拿了县里给的各种文书证明前往开封府进行府试,所以高务实想了想,便让随他前来的四个家丁自己商议一下,去一个人到高老庄给张氏报喜,自己便打算在五伯这里住两天,等县衙放榜再回去不迟。 县衙之外的吃瓜……哦围观群众们见高务实这么早便交卷出来,一个个兴奋得好像自己被县尊老爷取中了一般,哄然吵闹,不少人笑嘻嘻地要县衙敲锣打鼓——这倒不是瞎叫嚷,而是有很多地方都有这种习惯,对于交卷早且被县令当场取中的考生,县衙有时候会又乐手吹吹打打欢送出场。 但高务实虽然满足了上述这些要求,却没有享受这个待遇,新郑人这些年一直把高家当做新郑的脸面,所以才会通过起哄要求县衙派乐手出来。 高务实自己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兴趣不大,但架不住起哄的人多,有些闲汉又是看戏的不怕事大,而且他们也知道这是喜事,高家少爷不可能怪罪他们,于是纷纷上前拦住高务实的队伍,让他等一等,说可能县衙也没准备好,毕竟高家少爷这交卷也实在太快了一些。 高家是世代官宦,又不是豪强恶霸,高务实还真不敢在这种时候对新郑乡梓不假辞色,只好哭笑不得的留在原地,心里有些尴尬——搞得好像自己在要求县衙给出“待遇”一样。 这,可能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被民意绑架”吧? 不过幸好,这份尴尬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县衙大门打开,一队鼓乐手吹着锁啦敲着锣出来了,一个个喜气洋洋。 在鼓乐手队伍之前还有一名师爷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两张告示,快步走向公榜之处,朝在场的围观众人抬手作了四方揖,大声道:“诸位乡梓!且静一静!这里是高公子方才的考卷誊真抄本,只等待会儿县衙内考生全部放牌(出考场),就会张榜公布!另外这一份,是刚才县尊出对,以及高公子所对的一联,县尊交待可以提前张榜,诸位乡梓可以一观!” 在场围观的各色百姓极为满意,尤其是一些闲汉,纷纷叫好,又推荐了几个读过书的上前念出来。 那师爷贴了榜,笑呵呵地朝高务实拱手道喜,高务实客气了两句,身边的高珗也满脸笑容的递出红包——这是惯例的赏钱,一般不多,且不会放银子或铜钱,一般是宝钞。但宝钞此时已经停印,市面上流通的也不多了,所以高家的红包还真是放碎银子,不过高务实既不是个格外低调的人,却也不是个喜欢瞎显摆的,因此这赏钱一般也就二三钱碎银,图个吉利罢了。 那师爷倒也不是非要这点银子,只是“讨些喜气”,拿了红包又恭维两句,便借口衙门里还在考试,先行告退进去了。 这下子鼓乐手既然出来,高务实派回家报喜的人也就不必单独回去了,反正鼓乐手必须一直去到高老庄“送喜”,高家家丁也就跟着一起走。鼓乐手兴致高昂,因为高家是文宦世家,家中有人考中的时候打赏历来大方,一队人卖力吹打,送高务实离去。 这下子高务实也别想去五伯家了,只能老老实实一同回高老庄。 到了高老庄,张氏已经提前一些知道了消息,亲自出门迎喜,又让下人们给鼓乐手打赏——张氏对这种事情倒比高务实大方,每个红包一两碎银,乐得鼓乐手们脸上全绽开了花儿,一个劲盛赞高务实刚才考场上的表现,直把高务实夸得跟文曲星下凡了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进士了。 好容易把这些迎来往送的事情打发完,高务实才有工夫给张氏细细讲了讲刚才考试的情况,张氏听完也十分欣喜,道:“童子三试,你这第一试看来还算顺利,就看能不能取个案首了。” 所谓案首,即县试、府试、道试三个童子试的第一名之雅称。 高家在新郑引领士风凡数十年,高家子弟取中案首的前例不在少数,张氏觉得自家儿子这篇文章既然交卷又快,又得了县尊的极力赞誉,甚至说出“此文若还当不得这一评,今春河南无人可当矣”这样的话来,那么县案首应该不在话下了,因此有这一说。 高务实本来对于考试这种事,习惯性的思维是“分不在高,能过就好”,但听张氏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拿个县案首应该的确问题不大。且不说自己这篇文章本身就写得很顺畅,单说由于他今年参加县试,就已经让县中几个略有文名、希望参考时能拿个好成绩的儒童打了退堂鼓,准备明年再考,以避高务实的锋芒这一条,他就觉得这个案首非我莫属。 县试考完,府试未开,高务实先是在家好好休息了一日,翌日打算抽个空亲自去新郑煤矿拟定开挖的地方实地看一看。谁知道这一日县衙居然就已经张榜公布了县试取中名单,甚至把所有取中的卷子抄了副本,一同张榜公布出来,以示公正。 当然,这个操作本身也不罕见,例如乡试、会试等抡才大典,考生的文章和考官的点评,都是要面向全国、一字不漏公布出来的。只不过,具体到县试这一级,就只有极个别会公布,新郑县尊大概是考虑到高家在新郑的名头和实力,觉得不公布出来可能引起外界质疑,是以有此一举。 以高家这种门第家世,自然早就安排了人在县衙门口“蹲点”,倒不必高务实亲自跑去查看,县衙的县试结果榜单一公布,不到一个时辰,消息就传回了高老庄。 这里要说一个情况:如果是在清代,县里的案首去进行府试和道试,不拘成绩如何,至少是一定会取中的,原因是如果不取中,则县令的面子上未免太难看,这里头有很大的官官相护因素;但是在明代则不同,县案首一样可能在府试和道试被刷下来,所以明代县试结果的榜单,叫做轮榜。 所谓轮榜,就是榜单的样式是圆形,第一名的案首,名字写在圆圈的正中心,外面则按成绩,以顺时针方向写,一圈为五十个,倘若取得多,则在第一圈之外再写一圈,不得横排或者竖排。用这个方式表示取中的名单尚不是最终结果,还需等待府试和道试。不过像新郑这种北方中县,一圈基本就够用了。 果然不出意外,今年新郑的县试取中轮榜,写在榜单最中心的名字正是高务实。 县案首! 第365章 连中三元(上) 虽然只是过了县试,但拿到案首总算一桩喜事,高家六房仍然摆了宴,又开了流水席,邀请附近乡梓赴宴以为庆贺。 县衙方面,高务实也去拜见了县令老爷,与之谈了谈学问,临走又留下十两银子——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可不是贿赂,因为这钱是用来感谢知县老爷的点评,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和润笔银子类似。 前后忙了好几天,开封府的开考时间也通知到了新郑,定于四月初五,同时传来的消息还有道试的时间,定在四月十三。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新郑县在隆庆三年时,还不属于开封府直辖,而属于临近的禹州,当时府试是去禹州考,等道试的时候再去开封。 但隆庆四年时,朝廷进行了一些调整,新郑被划给了开封府,所以今年高务实府试、道试全是在开封府,两趟考试中间不必赶路。 如此一来,为了照顾一些家境贫寒的考生,让他们不必在开封府逗留太久,所以府试和道试之间的间隔时间只有八天——这是要留出府试的阅卷、张榜等时间来,基本没有余量,不能再缩短了。 当然,府试和道试的主考官还是不同,府试由开封知府主持,道试由宗师——也就是提督河南学政主持。 高务实仍然带着自己的两百骑丁上路赶往开封府,不过在进城之时,他只带了十人,其余人留在城外,借住在中牟张氏的一处别院中——不是高务实母亲张氏的那一家,那是蒲州张氏,中牟张氏是高拱的正妻张夫人娘家,中牟就在开封府“隔壁”,她家在开封府有不少产业实属寻常。 府试与县试除了级别略高,其他流程基本一致,无需赘言。所不同之处当然也有,譬如说入考场的时间就不同。 参加府试,在半夜时分就要入场,是以有些地方特备奇形怪状的高脚灯笼方便寻人。 这是因为府试的人数比县试时增加了十几倍甚至几十倍,考棚前人山人海,黑暗之中,送考者极易挤散,一旦挤散就找不着了。有奇形怪状的高脚灯笼高高举着,离散者抬头一望就能找到该县队伍。 新郑县考生队伍的高脚灯笼干脆就是高家提供的,样式很有新郑特色:人首蛇身。 这次府试的题目是“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这道题出自于《论语·阳货》,是一句典型的“子曰”。 高务实很轻易的分析出了府尊出题的用意:古人三疾之一,愚者直而无邪曲,今人之愚者多行自利,故孔子谓今人浅薄不如古也。 高务实这次略微卖弄了一下,他没有按照时文最常见的格式来写,而是用了一个变体,全文作十四股,其中后二大比,又各三股。 卖弄这种事也要看情况,府试这一关,难度不算太大,影响也有限,而一般还在参加府试的考生,水平上佳者其实相对有限,他这一卖弄,就显得卓尔不群了。 当然,变体比本体写起来要难,这是肯定的,所以在写的过程中,高务实还是花了不少心思,因此也就没有第一个交卷,而是排在第三。 他此文的破题是:愚以时异,失其愚也。 承题接得极紧,乃是:夫论疾于愚,初无分于今古也。 从整篇文章来说,他高务实知道府尊出这道题,真正的“考点”肯定在今而不在古,所以他文中虽“古之愚也直”与“今之愚也诈”二者并作,但又重在阐述“今之愚也诈”,撕破今人“挟私妄作”之伪。 其文最后的束股,乃是“吾为之原其实,曰古之愚也直;为之靳其名,曰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因为八天后就要进行道试,而道试不仅也在开封府考,而且连考棚都不换地方——好吧,这个考棚其实本来就是开封府蹭道试考棚用的,不光道试,将来高务实乡试还得继续来这个地方——开封府的阅卷速度大大提高,数日之后,张榜公布。 府试的榜单也是轮榜,但不写名字,只写编号,因为……写不下(名字因为有重名,要带籍贯等,编号只有数字)。 张榜之时肯定人山人海,高务实自忖以他的小身板,挤不进去的几率很大,就算挤进去,只怕也得横着出来,只好让高珗代自己去看榜。 高务实的家丁们早已知道自家少爷的编号,高珗更不用说,当下带了两名蒙古族出身的骑丁前去,那两人都是蒙古内战中失败部落逃难到大明的年轻好手,马战的本事不用说了,关键是还擅长摔跤…… 高务实则老老实实在客栈等消息。 他是靠香皂发家致富的,这一点天下皆知,所以他也不担心被人弹劾“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一到开封就直接包了一个干净整洁且比较安静的小客栈住下。府试虽然已经考完,一般人还在紧张兮兮地等放榜,他却不急不忙地继续读书,准备下一场道试了。 不多时,外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炮仗和吹打声,由远及近,正朝这边而来。 高务实心中一动,暗道:这是来我这儿?我考进前十了? 转念又不禁自失一笑,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宠辱不惊,何其难也!我两世为人,大小考试起码数百回,竟然也不能免俗。” 刚想到此处,高珗便冲进了院子,高声报喜道:“恭喜大少爷,中了!中了!大少爷又取了一个开封府案首,连中两元!”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面上还要装作淡定的样子,站起身来,强行压了压心中的激动,尽量稳住语调,问道:“好了好了,不用叫了,我听见了。”然后吩咐道:“打赏用的碎银子准备了没?没有的话赶紧去换。” 高珗乐呵呵的道:“怎会没有准备?来开封之前夫人就让人切好了碎银子,别说府试了,道试的打赏碎银都准备妥啦!” 高务实一听这话,也忍不住有些想笑,不过他能理解为人父母者这种望子成龙的心思——前世他高考的时候,家中并不富裕,可他父亲仍然提前专门租了一辆轿车和专职司机,用于连续两天接送他考试,为此花掉了半个月的工资。 可见,古往今来,父母对子女的感情从来没有区别,孔子说所谓孝顺,就是能做到像爱子女一样爱父母,还真是精辟得很。 第366章 连中三元(中) 八日之后,四月十三,道试开考。在此前三日,督学李元泰已经按临开封府。所谓按临,是遵照朝廷规定,提学官要通过岁考和科考来考校生员,未免众多士子奔波之苦,花费之巨,提学官会在其三年任期内(一任三年,一地只能一任),两次赴全省各府和直隶州举行考试,称作“按临”,这里的“按”就是考验之意。 但岁考和科考并不同于道试,那是对已经成为生员的学子进行的考试,类似于后世学生的期末考试,不同的是,这是一种资格考试,以确保学子不会荒废学业——考不过是要降级的。 而在对生员进行考试之前或之后,对各县经过县试、府试取录送来参加道试的童生举行最后一次考试,则称之为道试。 高务实已经通过新郑县试和开封府试,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最初级的读书人身份:童生。 现在他要冲击今年的最后一考,考过了道试,就有了正经功名:生员,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秀才。 督学以次分期按临考试,谓之出棚。到了道试这个层次,就比县试和府试要严格、正规得多了,考试之时,会严加关防。按临时沿途经过的地方州、县护送敕印及随行文卷官物,准许用驿站夫、马、船只,考棚应用官备各物及按规定所设的书役工食准予公费报销。 督学按临之后,住进考棚,以此为临时官署,故有时候也称考棚为学道衙门。督学按照规定所带来的随从书吏也要住进考场之内,不准外出,以免招摇撞骗、索取贿赂红包、买卖生员录取指标等项弊端发生。 还有更厉害的规定,譬如考试完毕之后,督学不准在按临之地探亲访友、拜访当地士绅等等。 当然,开封府的情况有所不同,这里是河南省治,督学平时就是呆在开封的,所以情况要反过来:开封道试参加考试的是开封府和归德府两府考生,这两府考生在开封府考完之后,督学就要立刻动身赶往卫辉府,在卫辉府举行另一拨道试,考生来自于卫辉府、彰德府、怀庆府;再又前往河南府(府治洛阳县),考生来自河南府与汝州;最后是南阳府,考生来自南阳府和汝宁府。 总而言之一句话:规矩森严。 道试考试日期已到,高务实与廪保在随行家丁的护送下,于五更天赶至考棚整备的大门——俗称龙门——内的考棚前。 这地方眼下真是人如潮涌,赶考的、送考的、卖各色食物的、乃至于看热闹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若有那没来得及吃早饭的考生,便得抓紧时间在小吃摊前吃早点了。 高务实也没来得及吃早点,但他毕竟不同一般考生,因为他有钱,而且是很有钱,所以他早有高珗等人从客栈带来的精致食物,无论份量还是花样,都可以随便他吃。 不过高务实吃饭历来准时,现在其实还没到早餐的饭点,他的食欲比较一般,随意吃了些就算了事。 没多久,考棚放了头炮,大家便到大门点名处前等候点名进场。当点到某县考生时,院中会立起一块纸糊的大牌,牌为长方形,空其四周,中间点着蜡烛,上头写着“点某县”,一面用朱笔写着考生姓名。每块牌上写十人姓名,由人举着,在漆黑的夜色之中,老远便一望分明。应考者随着写有自己姓名的牌子,跟着举牌人下考场。 从龙门至大门点名的地方有几十丈远,这里已经搭了个竹木棚子,两边护以栏杆,中间可容二三人并行,类似后世春运高峰期火车站的入站口。 不同的是考场这个棚道有九个曲折,名曰“九龙厂”。考生手提长耳竹篮,缓缓行走在曲折的通道上,厂尽而点名处到,比春运时的秩序倒是强得多了。 道试由督学亲自点名,提督河南学政李元泰坐在北面大厅的西间。大门一开,照例由知府担任的提调官和首县、各学教官及廪保都入内参见。 司仪者高喊“提调官进”,知府免礼作揖,督学则起立答礼,然后再呼首县和学校教官进去,其礼节与知府同。最后传廪保进,督学这一次端坐不动,任其参见。 这时便开始点考生之名,新郑县排名比较靠后,高务实并不着急,安安心心等着。老半天之后才听见前头点了自己的名,高务实连忙大声回答:“有!” 督学案上放着各学教官申报来的名册,名册上每个人名下详注有籍贯、年龄、面目、有须无须、面黑面白、有无麻点瘢痕,以及三代履历,并由廪保亲笔画押。 这些做法就比县试和府试严格得多了,其目的就是严防有冒名顶替者下场作抢手代考。把廪保召至督学身边的目的也是一样,若点名上前的考生有上述情弊,他们就要马上指出。 若确系本人无误,则唱:“某某人保”,廪保应声道:“某某人保”,考生才交上“道试卷结票”验明,到发卷处领取试卷和草稿纸。 假若是冒名顶替,而廪保未发觉或有意隐瞒,一经发现,廪保要黜革治罪,抢手则戴枷跪于辕门前示众,然后治罪。 高务实走过这道流程,领完卷后到搜检处听候搜检。考生入场,按例只准携带长耳竹篮,也称考篮,篮中放笔墨食物,甚至江南某些地方连墨砚都不准带入。至于纸片,那更是只字不许带进,以防作弊。 如此一来,搜检严格,也就比较慢,哪怕是安排了多个搜检口子,速度也快不起来——不仅考篮之物要一一检查,连馒头、包子之类的食物都要掰开来看看,防止抄写的八股文章被夹带进去。 这还不算完,查了物还要查人,考生还要解发脱衣,脱鞋脱袜,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让人搜检。脱下来的衣物也有专人查看,以防上面抄有文字,甚至连耳朵孔里也要打着灯笼看一眼有无夹带,真是比搜贼还严,简直斯文扫地。 高务实一看这阵势,心里不禁嘀咕:某些小说里在大明朝玩女扮男装考科举的女神仙们,到底是怎么过的这道搜检?都脱成这样了,你就是个飞机场怕也瞒不住吧? 第367章 连中三元(下) 点名完毕,考生入场。这时考生全都依照卷面右上方印的号数,对号入座,长条书案上每隔二尺贴一号数,各自寻到自己的座位坐好,不许随便动弹。 高务实入座之前随意四望,发现自己可能是今年考生中年龄最小者——之一,这主要是因为考生太多,他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怕不是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参考价值不大。但他也不禁有些心里嘀咕:早知道考生这么多,我在京师的时候就该跟三伯商议一下,干脆给我来个“举神童”。 所谓“举神童”,乃是明代独有的规矩,属于特设考试。意思就是说某地间或有十岁左右的儿童聪慧异常,可以由各县、州、府正官推举为神童参加道试。督学会对这种人特别照顾,另眼相待。 这种举神童的小考生,哪怕其八股文文理稍差,只要放在成年考生之中仍然还算过得去,通常也会破格录取。历史上万历时大才子冯梦龙就曾以神童被推举,十一岁即入庠当了秀才。 这举神童之制不是杜撰,而是史实,很有可能是因为明代神童实在出得太多所导致。 明代神童之多前文已有说明,不必赘述。但其实神童不光是多,甚至有直接应试故事记录在史的也不少。譬如嘉靖时与唐顺之、王慎中齐名的才子、文武双全的赵时春也是八股文高手。 赵时春九岁便“举神童”,去参加道试,结果因为所作之文过于出色,督学怀疑是有人代作,便把他叫过去面试,当场出了一道《四书》中最常见的二字为题:“子曰”,叫他作破题。 赵时春应声而出:“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个破题既切合孔子之身份,又将二字意义完全破出,令督学大为惊奇。但惊奇之后,督学又想再试试其才情,于是又叫他将自己的名字“赵时春”为题,来作破题。 神童不愧是神童,赵时春仍然脱口而出:“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 这就……聪明得简直没天理了。督学也大为折服,当即将之取中,进学当了生员。 言归正传,高务实此时悄悄打量了一下,发现每条长凳的最外头,均有各县教官一人,高踞于高凳之上进行监考。这种情况他曾听高拱之前和他说过,此时若有人交头接耳,监考的教官便会喝令禁止,甚至在违纪考生的试卷上盖一朱印,以违规论。 其他如移席、换卷、丢纸、喧哗、顾盼、搀越、吟哦者,轻则扣考,重则枷示。 高务实坐好之后不久,督学李元泰便出来了,他此来是出题。这里必须补述一下:道试的题目不止一道,而是“一考一道”。 也就是说,由于人数众多,道试是分批次开考,而同时开考的一批则为同一考题,下一波开考的考生拿到的题目就是另一题了,这也是为了不至于导致泄题等涉嫌舞弊的情况出现。 当然,为了尽量示之以公平,前后不同批次的考题难度要大致相同,如第一批次考生的考小题,则后面的考生肯定也考小题;第一批考生考大题,后续的考生也肯定考大题;甚至第一批考生考上截题,后面的考生也必然考上截题,以此类推。 此时,仍然是由于考生众多的缘故,考题的公布也是两条线并举:一是由教官宣读,以照顾那些近视眼;二是同时写在牌子上,命书吏举牌巡场,以便耳背者。 这时候天色还未大亮,考生各以所备之烛点燃放在书案上,考棚内烛光闪亮,题目也抄写在灯牌上,由书吏差役举着行走在东西走廊之间,让各考生抄录。 高务实这次的座位位置没人给他特殊照顾了,坐了个偏僻角落,听不太清教官的声音,只好伸长脖子去看书吏的举牌,却见最近的一名书吏所举牌子上写着五个字:“大德不逾闲”。 高务实马上知道,这是一道相对来说不那么刁钻的大题。 但大题虽然相对不如小题刁钻,却更考验考生的功力、底蕴。好比此前高拱猜测郭朴出题考高务实,只会出大题而不会出小题,原因就是郭朴如果收高务实为弟子,肯定不是冲着区区一个秀才去的,他的着眼点只能是进士,而进士考试必考且只考大题。 隆万之交这个时间段,道试考题大概是大题小题各有一半的概率,主要看督学的意思。 今天这道题“大德不逾闲”,高务实毫不陌生,乃出自《论语·子张》:“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大德、小德,犹言大节、小节。闲,阑也,所以止物之出入。朱熹的《集注》中说得很明白:“言人能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节虽或未尽合理,亦无害也。”朱熹对此题解旨的分析,贴近而尽情尽理。 而《反身录》如此说:“论人与自处不同,观人当观其大节,大节苟可取,小差在所略;自处则大德固不可逾闲,小德亦岂可出入?一有出入,便是心放,细行不谨,终累大德。” 此说与朱说并不矛盾,朱说面对普通人,此说面对圣人。小节之于圣人亦不可免,况乎普通人? 意义弄明白,破题便有的放矢,高务实仍然保持着他破题极快的习惯,几乎是第一个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和承题: “观人者辩于其闲,当转求诸大德矣。” “盖闲所以定乎其人,不逾所以定乎其闲也。综其人之全,而规其德之大,辩闲端在此矣。” …… 道试于申时才鸣炮开门放头牌,一般此时交卷的考生很少,有时候甚至一个也没有,但今年河南道试第一场居然就有两人在头牌交卷而出。外头等着看热闹的人群见考棚开门之后,由吹打欢送出一大一小两个考生,顿时轰动了,纷纷挤上前去看。 只见那两人沿着九龙厂而出,其中一个只有十五六岁,但身材肥胖,几步路走下来居然有些气喘吁吁,与大家伙儿心目中的才子形象差距有点大,让人不禁有些失望。 转眼再看另一人,却是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年纪更小,看起来怕是只有十岁左右,虽然个子不矮,但眉目之间稚气未脱,只是神色沉静,不类童子。 众人正要打听二人来历,恰好书吏唱名,欢送二位头牌交卷的考生,他们才知道二人来历:那十五六岁的胖少年名叫陈勖,原籍河南府,前些年随父改籍开封所以在开封参考;十岁左右的童生名叫高务实,籍贯新郑,因新郑去年改隶开封,所以也来开封参考。 众人纷纷议论:“今年若只有这两人敢交头牌,只怕道案首就是他二人之一哩!” 高务实没兴趣听他们议论,反倒是与那名叫陈勖的考生攀谈了几句,两人虽然交流的时间不长,不过高务实感到此人学问扎实,若是考场上发挥正常,还真有可能拿下道试案首。 高务实虽然早先也没想着一定要取这个案首,但此刻心底里也不禁隐约有些忐忑,不过这陈勖实在太胖了些,站着和高务实说了一会儿话,居然就有些站不住的感觉,高务实只好和他别过,自己回去。 三日之后,四场道试考完。又等了五六天,榜单出来了,这次不是轮榜,而是正常榜单,道案首一栏写得明明白白:开封府新政县高务实。第二名也真不是别人,正是那胖少年陈勖[注1]。 第368章 河南民变 道试之后,因为朝廷制度的关系,不能拜见宗师,且督学本人还要赶去卫辉府主持第二批次的道试,也没有接见取中生员的时间,因此高务实也就乐得安逸。 说安逸其实也言过其实,实际上高务实在开封府也没有闲着,他先是参加了一群新取中生员的新郑学子聚会并买单,然后又去拜访了时任河南巡抚粟永禄。 粟永禄是山西潞安府长治县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历任寿州知州,擢苏州府同知,陕西按察司佥事、副使,浙江布政司参政,隆庆四年改河南巡抚。 刚刚过去的隆庆四年朝中已经是高拱在实际掌权,而河南是高拱的本省,粟永禄既然能在隆庆四年改河南巡抚,显而易见至少不是高拱的政敌。 实际上,加上他的山西籍贯,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的政治倾向——以杨博、张四维、王崇古为三驾马车的晋党,这几年一直都是高拱的主要盟友,粟永禄能从浙江布政司参政升调河南任巡抚,怎么可能没有高拱点头? 高务实对这位粟中丞没有什么印象,大概他在前世的历史上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据高拱此前的介绍,粟永禄曾经在查办严嵩一案中立功,查抄了严嵩家产。 当官当到一定级别,查抄家产这种事换了谁都能干,但问题在于不是谁都有机会去干。粟永禄能拿到这件差事,说明的不是他能力如何,而是他早年就属于严嵩一党的反对派。 高拱也是严嵩的反对者,而且是摆在明面上的反对者,和徐阶那种长期被视为严党附庸,事到临头又倒打严嵩一耙的人不同。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粟永禄基本可以确定是“自己人”。 本来,高务实的这次拜会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和作为高党或者说泛高党地方大员的粟中丞联络一下感情,仅此而已。 不过,等他见到粟永禄之后,却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 粟永禄最近有点忙,忙着平定民乱,颇有些焦头烂额。 这件事说来话长,实在没必要从头说起,如果长话短说,那就是:近几年漕运不通,尤其是山东中南部一直到苏北的徐州这一代,几乎每年都要大范围溃堤,动辄“淹数县”、“百姓流离”。 倘若是在红朝,这种情况发生之前就肯定有大规模的抗洪抢险,子弟兵们更是哪里危险去哪里,到堆人墙处堵决口,但在大明,这种事就别想了。 别说国家级别的指挥抗洪根本没指望,连地方上的事后赈灾都要看当地官员和士绅有没有那个心……和那个力,反正据高务实所知,朝廷财政现在都还在还嘉靖朝的老欠账,哪有财力顾得上这些。 于是这将近十万平方公里的黄泛区就出现了上百万难民,其中地方政府对其完全失去掌控的“受灾群众”估计怎么也得有个几十万人。 虽然绝大多数中国老百姓老实巴交,可是人到了绝境之时,眼瞅着活不下去了,什么恶念也就都敢于冒头,所以没多久,这一大片地区便冒出了大大小小十几处民变,大多是一些山匪贼寇裹挟流民而起。 对于朝廷而言,这些人大多都属于皇帝子民,只要赈灾得力,完全可以挽救。但对于地方官而言,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民变可是会影响考评的! 所以,除非第一时间就能将之招安,否则必然以剿灭为主。 原本按理说,山东所辖的兖州和南直隶所辖的徐州这两地因为黄泛而生民变,实在不关粟永禄这个河南巡抚什么事,但其实只要打开地图看一眼就知道,河南归德府恰好就在兖州和徐州的西面,偏偏它这里还没有遭灾……那没得说,民变的乱军又不是神仙,造反之后就不用吃饭了?当然是就近跑去归德府找吃的。 所以兖州徐州遭灾,而归德府倒霉,一大帮饿得嗷嗷叫的流民军不约而同地朝归德府杀奔过来。 虽然这些流民乱军分成了很多股,单个来看力量都不强,多的几千上万人,少的甚至几百号人也算一支,但架不住数量实在众多,粟永禄就算想平定,也得一个个打散他们。 况且,他代表的是官府,是朝廷正统,所以光打散还不够,还得想法子安置好这些人,不然永远没法真正安定。 河南地处天下之中,农业素来还算不错,此时的“黄泛”一般也都在下游的山东那边,所以相对来说河南的民变算是比较少的,连带着河南的军、政官员处理这些事都不是很在行。更别说河南的卫所由于近两百年没打过什么仗了,战斗力有没有五都不好说。 然而粟中丞根据他在浙江任上的经验,觉得朝廷地方卫所兵虽然打倭寇不太靠谱,但平定民乱似乎还算得力,于是粟中丞安排的第一波平乱大军兵分七路,打算先一波搞定这几股比较大的流寇,然后小的流寇就好办了。 理想的确很丰满,然而现实永远是骨感的。这七路大军初次出击,居然只有一路获胜,还是惨胜,其余六路竟然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可耻的失败! 结果这几路大军纷纷不约而同地退守彰德府治,合并为一路,给粟中丞的战报里纷纷表示“归德府稳如泰山!” 粟永禄气得脸都绿了,本军门让你们剿匪,你们倒好,剿回自家老巢里来了,还敢跟我说老巢稳如泰山?老子混迹官场数十年,见过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却也没见过你们这样,能够硬生生把屁股说成脸的! 当时粟永禄和高务实说起这档子事的时候,甚至气得捶着桌子说要把这群饭桶通通撤职查办。 高务实听了也是满头黑线,知道内地卫所都是渣渣,却也不知道他们能渣到这种程度,简直刷新了正规军的战斗力下限。 但事已至此,骂人并不能解决问题,通通撤职查办更是一句明显的气话,毫无可行性,现在纠结这群人究竟有多无能是没有意义的,当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稳住形势。 要不然的话,万一粟永禄这边连一点小民乱都拿不下,乱了河南乡梓之地,只怕连高拱都会忍不住摘了粟永禄的乌纱。如果这样的话,不管粟永禄能力究竟如何,他总是一省巡抚,他如此倒台,高党总是自断一臂——至少也是自断一指吧。 高务实想了想,也只好试探着献策一二,看粟永禄愿不愿意听。 第369章 官民两便 向一名巡抚献策,要想对方至少能听他说完,他能依靠的也只有高拱侄儿这个身份,其他身份都是白搭,别说那个刚刚到手的秀才了,就算太子伴读也没有实际意义。 只有“高拱之侄”,才能让粟永禄至少能耐住性子听他说一说。 高务实自忖不是什么军事天才,让他针对军事部署出谋划策,别说粟永禄了,连他自己都没什么信心,所以他不打算就军事行动提多少建议。 他所擅长的,归根结底还是政治。至少对于维稳这一块,他前世多少是有所接触的,干起这个事来,信心相对充足。 高务实的建议分为几个部分,首先就是向粟永禄说明:这些流民乱军,本身甚至根本称不上“军”,无非就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自发产生了几个带头的,带着一帮人冲着有粮有衣的地方去抢一波,谋个生路罢了。 粟永禄基本赞成这个观点,但他没有说话,毕竟这个道理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来——这些流民乱军又没有叫着喊着要称王称帝改朝换代。 说明了这个问题,高务实就开始进入正题了,他对粟永禄说,既然这些人本意并非作乱,那么官府也就未必非要赶尽杀绝,应该剿抚并用,且抚大于剿。 粟永禄皱着眉头表示,并非他不想招抚,关键是这些人直接杀奔归德府而来,自己作为一省巡抚,就要最终要招抚,至少前提是不能让他们乱了治下地方,要不然朝廷威严何在? 另外,粟永禄还表示,这里头更大的一个问题是,招抚就要安置,而朝廷没钱安置,河南地方也没有那个本事——这不是几百几千个人,这是几十万,甚至搞不好上百万人,朝廷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招抚,何况他区区河南? 粟永禄毕竟是高党的盟友,四舍五入一下也就是高党的人,所以对高务实这个十有八九会成为下一代高党重要人物的小家伙并不见外,很诚恳地告诉高务实,说他已经查过河南府库了,充其量能凑出四五十万两银子用于招抚。 这点钱哪够! 试想,四五十万两银子平均一下,每个难民够不够分一两银子?就算分一两银子好了,甚至再假设河南粮价不出现波动,这一两银子扣扣搜搜的省着吃,也就够吃一个月而已。 要知道,他们是流民啊,他们什么都没有,靠着这一两银子吃完这个月,下个月难道就开始继续喝风拉烟吗? 所以说靠直接砸钱来招抚是基本没戏的了,除非河南能一口气拿出来的钱不是四五十万两,而是四五百万两。 这就扯淡了,朝廷都拿不出这么多钱,何况河南,荷兰还差不多。 高务实虽然第一次知道河南府库的家底,但那不重要,反正跟他估计的差不多,总之都是不够。 所以他并没有震惊,更没有惊慌失措,而只是很平静地问粟永禄,说河南眼下有什么大工正在办或者本来准备要办? 大工,就是指大工程,当然一般来说称得上大工的,基本都是朝廷下令办的。 河南当然有大工,位居黄河中游靠下这个位置,想没有大工都难。 粟永禄这个河南巡抚职务,全称是什么? 巡抚河南等处地方兼管河道提督军务。 巡抚河南等处地方,就是“河南巡抚”的本职,主要职责是以都察院佥都御史身份监督当地官员。嗯,在高务实看来,这个职务类比一下就相当于红朝的某地书·记。 提督军务,这是各处巡抚都有的兼职,顾名思义就是兼管当地军务,之所以明朝的巡抚有“军门”之称,而清朝的巡抚没有这个说法,原因就在于此——明朝的巡抚自己兼任了本省提督,而清朝的巡抚一般不兼任提督,提督另设,通常由武将担任。 而高务实现在打主意的点,在于他两个兼职中的另一个:兼管河道。 治水这件事,在中国古代一以贯之,从来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明代当然也不例外。其重要性不必多举例,光从“兼管河道”居然能和“提督军务”相提并论,甚至还摆在提督军务之前就能看得出来。 能让一省巡抚亲自主抓的工作,重要性还用说么?既然这么重要,那当然不是光挂名就完事,得有正经大事要办。 大事就是河道大工。 河道非只黄河,但的确主要是指黄河,毕竟在中国古代,南方的江河总体来说还算相对老实,最不老实的唯有黄河。 黄河百害,惟利一套。惟利一套先不去说,反正河套都丢了,要收回估计也得等他高务实掌权才有戏,现在的着眼点是百害。 都已经“百害”了,当然得要治理,所以朝廷设立了一大波相关的官职。从专门治理黄河的河总——右都御史兼总理河漕,到地方主官“兼管河道”,以及各类地方兵备、参政纷纷“兼管河道”、“兼管水利”,甚至像近来总是决口溃堤的邳州等地,甚至设置了专门的“淮安府河道同知”等职务,可以说无一不是从这个思路出发。 而河南由于位置原因,历来是朝廷重点主抓的地区——中原不能乱啊!所以河总经常性常驻河南,只在出现严重溃堤决口等情况下才会亲自去督理。 因此高务实建议,请粟永禄立刻联系新任河总潘季驯,暂停征发本年用工徭役,同时改直接招抚为“以工代赈”、“以工代抚”。 简单的说,就是把这些作乱的流民安排去疏理河道,代替那些原本要被征发过来服徭役的百姓或者军户。 高务实向粟永禄解释这么做的好处至少有三条: 其一是民乱百姓如此之多,而河南这种中原腹心之地,人口本就密集,田地几乎不可能无主,怎么可能安置得下?留下这么多无地无钱的难民,无所事事之下迟早生乱,必须让他们有事做。 其二是河总那边有好几处大工要开,征发徭役是用人,以工代抚也是用人,而征发徭役还会导致民间劳动力被挪用,加重百姓负担,为何不把这群无所事事又活不下去的流民顶上去,庶几官民两便。 其三则是这些流民现在活不下去了,不管原本有地无地,有产无产,反正现在都是一穷二白,除了一条小命什么都不剩,他们只求一口饭吃。用徭役也是要管饭的,甚至现在很多时候还要多多少少发一点工钱,而用这些流民,只要管饭,连工钱都省了,更是官民两便,何乐而不为? 第370章 京师潜流(上) 高务实给粟永禄献策,只是不希望看见高党失一要员,但他毕竟只是高拱之侄,又不是高拱本人,这些建议粟永禄听与不听,高务实既管不着,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管。 有道是佛度有缘人,我高某人话已至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毕竟,我有我的正事要办。 京师那边,应该已经有人等不及要有所行动,而我从一出京就开始布下的局,现在也该考虑收网了。 高务实的建议让粟永禄颇受启发,心里感慨高家祖坟风水好。 当年嘉靖朝那位小阁老虽然很有手腕,但是读书不在行,人品更是奇差无比,贪财好色,毛病一大堆,要不然的话,就算严嵩最终要倒,严家也不会一下子从云端打落九泉。 眼前隆庆朝这位小阁老看来就比严世藩强得多,不仅同样有手腕,以不到十岁的年纪,就能为自己献策解决这样一桩大麻烦,而且还很能读书。 此前他以《龙文鞭影》响彻士林,被陛下特旨简拔为太子伴读,今次河南童子试更是轻取小三元,成就一段佳话。如此这般下去,只要他不走歪路,将来进士及第那是大有希望的。 只要他走正途进士及第,高阁老如今门生遍天下的底子还能不为他所用? 粟永禄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高务实这小子只要能够进士及第,将来的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想想看,他那时候会拥有什么?太子近臣,是他将来圣眷的保障;高氏门生,是他将来朝堂的助力;蒙学经典,是他将来名声的根基……他只要能金榜得中,那可真是什么都不缺了,谁都拦不住他上位! 甚至他还不缺钱,几乎不可能因为个人操守而烂掉名声! 这也太得天独厚了吧,将来还有谁配当他的政敌? 粟永禄算了一算,把自己都惊呆了,甚至连高务实后面一段话都听得有些恍恍惚惚,连忙再问了一次。 高务实只当他是盘算这建议的可行性去了,也没介意,再一次向他表示,说万一以工代抚之后仍有多余流民不好安置,自己正巧为了造福乡梓开了点煤矿、铁矿,同时也建了工坊,多多少少也能帮忙安置一些人员。同时还谦虚地表示说自己能力有限,能安置的人手大概也就几千,了不起万把人,希望中丞不要介意。 粟永禄哪会介意! 他心里感慨,河南的大家巨户要都有你高侍读这样高的觉悟,能如此积极主动的配合巡抚衙门的工作,我粟某人只怕连潘河总都不必去求,自己就一手把这事包办了!要是有那样的功绩,将来回神京入阁也是大有希望啊!可惜天下也就这么一个高侍读,肯如此舍家为国,可惜啊! 不过粟中丞其实想多了,高侍读这哪里是什么舍家为国,他分明就是雁过拔毛——开矿这种苦活,要不是活不下去的人,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干,趁着这波流民潮来拢人,简直跟后世趁着别国经济危机去抄底买买买差不多划算,不做才是傻蛋。 为国当然是应该的,但舍家就敬谢不敏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才是好办法。 从粟永禄的巡抚衙门回到小客栈,高务实就把高珗叫来,让他把近期京师来的信全部拿来,他要仔细分析一下京中的情况。 他从去年年底离京,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半年,说实话这半年来,京师的动静真不可谓不大,各种信息都要在自己回京之前好好整理,然后再仔细想一想之前的安排是否还适合,或者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毕竟,历史上隆庆帝到现在已经只剩下大概一年好活,而这位爷一旦弃世,有些人就要图穷匕见,对高拱动手了。 要不是非要等高拱正经上位成首辅才能引动某些人的动作,他高务实又何必枯等这么久,当初陪高拱一回京就建议高拱想办法拿下某些人难道不是更安全? 非不愿,实不能也。 高拱的成功起复,虽然本就有隆庆帝暗中安排和默许的原因,但某位阁老也是在其中出了大力的,要是高拱一回京,不去动公认的政敌,反而先拿他这个盟友下手,那也未免太骇人听闻了,今后谁还敢跟高拱一条心? 所以,高务实不能出这样的馊主意,高拱也不可能会这样做。即便海瑞搞松江退田案的时候,徐阶暗中给张居正送了据说三万两银子的巨款,张居正跑来找高拱说情,高拱也仍然接受了徐阶的求和,给了张居正这个面子。甚至对于这件让他十分失望的权钱交易案,也没有追究。 可是,在高拱心中,那也是他和张居正分道扬镳的种子,这颗种子种下之后,总有一天会发芽长大,结出果实。也正是从那一刻起,高拱认为自己已经还足了张居正的情,接下来如果张居正还不肯收敛,他也只好不顾旧谊,从严治吏了。 而近来的局势,更是让高、张二人原本因为共同压力而互相维系的盟友关系进一步松动起来。 因为赵贞吉致仕了,而李春芳因为赵贞吉的致仕,也完全丧失了与高、张联盟对抗的信心。 如果不是因为俺答封贡一事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他这个首辅不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请辞的话,只怕现在已经主动请辞回乡了——实际上李春芳已经两次上疏请辞,是隆庆帝不肯让他在这个时候走。 高务实仔细分析了一下隆庆的这个举动,他觉得隆庆帝不肯让李春芳现在请辞,并不是因为要把俺答封贡这件大功硬栽到李春芳头上,而是隆庆帝自己可能也对俺答封贡的实际效果将信将疑。 这件事能做成,其主要推力来自于高拱,张居正则是主要的助力。除了高务实之外,大明没有其他人能未卜先知,所以虽然目前看来议和成功,北疆说不定从此无事,可是却也没有人敢保证不出现意外。 万一俺答出尔反尔,前脚刚刚议和受封,后脚又再次起兵袭边,这封贡之事岂不就成了笑柄?到时候谁去顶包负责?不让李春芳这个迟早要下台的挂名首辅担这个责任,难道出了事让高拱去扛雷? 隆庆爷可不答应。 第371章 京师潜流(中) 赵贞吉致仕这件事,发生在高务实刚刚离京不久,是由于叶梦熊等御史阻挠封贡,皇帝一怒之下提出今年的京察同时要考察科道,结果因为一点点阴差阳错,引起了赵贞吉的不满而最终闹大的,此事前文有述,不再赘言。 当时赵贞吉使人弹劾高拱,说他坚持考察科道是要为隆庆元年去职一事进行打击报复,高拱因为坚持要先把事情办妥再跟赵贞吉计较,强行压住了门下弟子们的反击。 待到考察事竣,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忍不住了,上疏论赵贞吉庸横,请罢之。赵贞吉疏辩,说韩楫是高拱私党,排击异己。 当时赵贞吉得知自己被韩楫弹劾,勃然大怒,上疏力辨说:“人臣庸则不能横,横非庸臣之所能也。往奉特旨,命臣兼掌都察院事,臣所以不敢致辞者,窃思皇上任高拱以内阁近臣而兼掌吏部,入参密勿,外主铨选,权任太重。虽无丞相之名,而有兼总之实,即古丞相亦不是过。此圣祖之所深戒,而垂之训典者。皇上委臣以纲纪弹压之司,与之并立,岂非欲以分其势而节其权耶?今且十月矣,仅以此考察一事与之相左耳。其他坏乱选法,纵肆大恶,昭然在人耳目者,尚禁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如此,臣真庸臣也。 若拱者,可谓横也已。夫楫乃背公私党之人,而拱之门生,其腹心羽翼也。他日助成横臣之势,以至于摩天决海而不可制,然后快其心,于此已见其端矣……因请还拱内阁,勿再预吏部事。” 赵贞吉这是在自辩疏里弹劾高拱以大学士兼掌铨务有违祖制,那高拱就不得不自辩了,于是上疏说: “夫考察科道,圣谕也,在上必有独见。岂皇上为此敕旨,故假臣以报复之地耶?又岂臣之力敢请乞皇上为此以遂其报复耶?此圣心所明,与臣何预?况今考察毕事久矣,曾否报复,其事具在,不惟在朝之人知之,四海之人皆知之矣,臣无庸辩也。至谓臣‘坏乱选法,纵肆大恶’,不知臣曾坏何法,纵肆何事?如其然,国家自有宪典,安所逃罪?如其不然,天下自有公论,安可厚诬?臣亦无庸辩也……乃今以韩楫之奏,遂反诋臣。夫使楫之奏果是为臣,则前给事中张卤、魏华明,御史王友贤、苏士润皆曾劾贞吉者,又何为乎?其理自明,臣亦无庸辩也。 至谓臣‘当复还内阁,不得久专大权’。夫身任重权,臣之所甚惧也。求谢事权以图保全,臣之所以日夜惓惓在念者,特恐有违圣托而不敢以为言也。今贞吉乃为臣言至此,则所以得免于颠危矣。但臣本庸劣,分当引退,不当但求解权而止,愿特赐罢免。” 高拱这道疏辩很有力道,大意是: 考察科道是皇帝的旨意,难道皇帝为了让我有机会“报复”所以特地下旨?至于你说我坏法、纵肆,请你举证,如果我真做过,自然有国法治我之罪,如果没有做过,天下人自有公论。你因为韩楫是我门生而弹劾了你,就反过来污蔑我,那我请问给事中张卤、魏华明,御史王友贤、苏士润等人都曾因此弹劾你,难道他们也是我的门生? 至于兼掌吏部,我也不想兼掌,实在是辞不掉啊,既然又被弹劾,那我继续请辞。而且,既然你觉得我权力太大,甚至“摩天决海而不可制”这么严重了,我干脆连大学士一起辞了,回家养老,这总行了吧? 然后高拱就按照大明惯例在家等待圣裁,不去内阁和吏部视事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相当于高拱以请辞来表明态度,皇帝就必须做出抉择了。 于是,隆庆的手诏下来了,一道给高拱,说:“卿辅政忠勤,掌铨公正,朕所眷倚,岂可引嫌求退?宜即出安心供职,不允辞。” 另一道给赵贞吉,“使贞吉归”——你辞职回家养老吧。 隆庆帝不是那种政治水平低下的小皇帝、呆皇帝,他心里自有一本账。隆庆四年高拱起复回京的时候,就辞“掌管吏部事”,说:“吏部统驭百僚,为天子平均四海。……至如臣者,岂其人哉?” 皇帝回复说:“卿辅弼旧臣,德望素著,兹特起用,以副匡赞;铨务暂管,已有成命,不允所辞。”这样,高拱就以阁臣兼管铨务上任了。 所以赵贞吉疏言高拱以内阁近臣兼掌吏部,是“入参密勿,外主铨选,权任太重”,“此圣祖之所深戒,而垂之训典者”。 但赵贞吉这么说,实际上不光是指责了高拱,也是在指责他这个皇帝。 而且,退一步说,高先生掌铨,既然违背祖制祖训,你赵贞吉当时就该向朕谏诤,撤销其兼掌吏部事权呀,又何须等到十个月之后?但是,你赵贞吉当时不向朕建言,相反却和李春芳联手,要兼掌都察院。 哦,高先生以大学士兼掌吏部有违祖制祖训,难道你赵贞吉以大学士兼掌都察院就不违背祖制祖训了么? 朕既然捏着鼻子答应让你兼掌都察院,就是不希望你们老拿高先生兼掌吏部说事,你现在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非要揪着这件事不放了是吧? 真当朕这个皇帝是泥捏的吗! 皇帝也许拿整个文官集团没什么好办法,但对于具体某个官员,却有的是办法。所以赵贞吉这次对高拱的指责,由于误伤了皇帝,皇帝决定不忍了,直截了当打发赵贞吉回家。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春芳知道大事不妙,好不容易通过内廷权宦得知消息,知道了皇帝突然发怒的真正缘由,顿时就坐蜡了。 赵贞吉兼掌都察院这件事,的的确确是他和赵贞吉商议之后,由他亲自出面找皇帝提起的。当时由于高拱刚刚起复就掌如此重权,皇帝也不希望朝中有太多的反对之声,对于赵贞吉这种实际上分担了高拱所面对的火力之举,皇帝是挺欢迎的,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然而李春芳和赵贞吉误判了形势,以为皇帝自己也觉得高拱权力太重,需要有个人来制衡一下,所以兴高采烈觉得谋划成功了,也就没有多想。现在看来,简直可笑——在皇帝眼里,恐怕天下人都背叛他,高拱也不会辜负他。 因此李春芳立刻上疏请辞,但由于隆庆还要让他背一个有可能出现的大锅,所以一直压着不肯批,直到现在。 高务实看了看手中的情报,推算了一下俺答封贡全部完成的时间,知道李春芳走人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时高珗忽然匆匆走来,说高阁老来信,并且特意说明不是走的朝廷驿道,而是高拱通过高务实留在京师的骑丁换人不换马,昼夜不停送来的。 高务实不敢怠慢,检查了一下火漆,立刻拆开来看。 第372章 京师潜流(下) 原本高务实觉得,高拱如此急切的送来一封密函,可能是京师发生了什么大事,甚至可能是出现了巨变,心里都已经做好迎接坏消息的准备了。然而意外的是,当高务实打开信封之后,只是看到了一封很普通的家书。 这封信实在是太普通了一点,看完信的高务实甚至怀疑高拱是不是用了什么隐形墨水之类的黑科技。他拿着信纸翻来覆去的看,甚至透着阳光去看,但不管怎么看,就是这么一封家书。 难道寄错信了?这不可能啊,高拱做事要是这么不小心,天下政务怕不是立马就要乱套。 黑科技?那就更是梦中呓语了,这个时代的大明就算真有黑科技出现,十有八九也只能是出自他高务实之手。 高务实心中暗忖:这么说来,三伯的真实意图就只能是隐藏在这封平平无奇的家书之中了?只是,他这么做是因为事关重大担心泄密,还是要考验一下我,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他拿起信,再次仔细阅读起来。这封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用词平实直白,近似平时口语。 在信中,高拱把这半年来京师发生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下,而且立场比较中立,没有明显的倾向性。甚至对于高党与赵贞吉的交锋,也是用一种近乎旁观者的中立口吻表述,不仅没有对赵贞吉落井下石,甚至末了还表示了一下遗憾。 此外,高拱还说了一些政务上的事情,从口吻上看,只是单纯的“告知”,不过大多是跟高务实多少有些关系的事。 譬如西南都掌蛮隐隐有些不稳,张居正门生曾省吾被临时调往四川任巡抚,曾省吾路过贵州之时以高党盟友的身份会见了刘綎,希望刘綎有所准备,操练兵马,准备平乱。 又譬如徽州人丁丝绢案已经基本结案,大致结论是该税本身的确有人从中动了手脚,但鉴于年代久远,查之甚难,加上地方上业已形成定制,难以遽更,因此朝廷决定将该税整体降低一半,剩余的一半由歙县和其余诸县按当地去年缴税比例分摊,和了一把稀泥,同时饬令徽州府严肃整顿税法,并试行一条鞭法。 再譬如徐州、邳州等地今年再次黄泛,导致漕运中断,流民四起、地方糜烂,高拱遂趁着斗倒赵贞吉的如虹气势,在内阁强行通过决议,每年漕运的三成,改由海运送往京师。不过由于京师海运时停时兴,港口逼仄,朝廷决定给一年时间的缓冲期,商议和确定沿途停靠补给和避风避浪的临时停靠点,顺便让天津卫整修扩大原港口。 还有高务实曾经给高拱建议过的,关于永定河防汛和改流等事,高拱也把近期的一些相应举措在信里和他说了一说。 不过,高务实最为关注的两条却放在最后。 一条是,高拱告诉他,俺答封贡之事已经基本谈妥,朝廷天使已经携带诏书出发前往大同,在达到大同和宣大总督王崇古议定之后,俺答汗不日便会举行会盟。 按照商议的结果,俺答汗要当着右翼蒙古各部亲贵大员及右翼蒙古控制的其他部落首领之面,宣誓接受大明册封,并立誓蒙古右翼自即日起永不犯边云云。 在说完这件事的最后,高拱很简单地说了一句“……如此封贡将成,吾皇甚慰,数言有功之臣,均当厚赏。” 高务实之前看的时候,只把这句话当成一句“顺口言及”而忽略了过去,再看之时则忽然明白过来:这里原来有好几层意思! 首先,封贡被皇帝提前定义为成功了——之前阻挠封贡的人,就被提前“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于此同时,之前力主封贡的,那应该就都算有功之臣,大家可以放下心来,不用再战战兢兢啦。 其次,皇帝要大赏功臣。换言之,李春芳临退休之前还能得个主持封贡有功的赏赐,估计至少能捞个光荣致仕;高拱自己毫无疑问要更上一层楼,名正言顺地接任首辅,说不定还能得一波加衔,譬如什么加柱国、由太子太傅进太子太师,甚至干脆进少师之类,乃至于由建极殿大学士进中极殿大学士等等,也都有可能,关键看皇帝的心情。 最后,高务实自己也有可能捞到封赏,但最好是赶紧回京——毕竟皇帝做这种事的时候,你人在不在京师,那是真有差别的,而高拱作为高务实的三伯,他可不方便提出来,甚至他门下的门生都不要提这茬,否则会有邀功请赏之嫌,只能是高务实自己出现在皇帝面前,让皇帝自个儿想起来:哎呀对呀,这件事小高卿家也是出了大力的,得赏! 这一条是关于俺答封贡成功的封赏,乃是好事,另一条可能就不那么好了。 高拱隐约提到,一旦李春芳去位,内阁之中便只剩他、张居正、殷士儋三人。殷士儋历来跟他不是很对付,不过倒也不要紧,因为此人不是裕邸旧臣,与皇上并无旧日情谊,再加上他又是走内廷路线取中旨入阁的,颇受朝野鄙夷,翻不起什么大浪。 问题是殷士儋既然没有什么大用,那么张居正的重要性就提高了。高、张二人原本在李春芳、赵贞吉同盟的制衡下,一贯是联手对敌,在外界看来俨然一体同心,但其实他们二人心里都清楚,因为之前松江退田案的关系,张居正跟高拱已经有了龃龉,一旦李、赵同盟解体,他们二人的外部压力消失,只怕多半便要从盟友转为路人,甚至干脆敌对。 张居正和此前内阁中的其他人不同,他也是裕邸旧臣,论亲疏只比高拱差了些;同时他是徐阶的弟子,在松江退田案中,不管他收钱没收钱,反正最后还是出面拉了徐老师一把。现在李春芳、赵贞吉这两个分走徐阶一半政治遗产的碍事鬼滚蛋了,剩下的徐党要抱大腿只能找张居正;最后,张居正的施政能力根本不是好好先生李春芳和倚老卖老赵贞吉两人能比的。 张居正要是没有能力和抱负,当年又怎么会被高拱看重,倚为左膀右臂,甚至一度希望他成为自己事业的继承者,能把自己的改革继往开来推进下去? 高务实放下书信,心里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感慨:高张之战,终于要打响了。 第373章 国士以待 其实高张之战现在就说“打响”,似乎还略微早了一点,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拉开帷幕”。 就在高务实以道案首的成绩取得生员身份之后三天,高家的马队就从新郑出发,护送着高务实踏上了回京之路。 马队之中还多了一个人,就是刚刚了结徽州人丁丝绢税案、北上来投高侍读的帅嘉谟。 关于帅嘉谟的使用,高务实之前的考虑是派他去给高国彦做副手。 毕竟,一来帅嘉谟原本身份就不高,只是区区一县小吏;二来他的正经学业也比较一般,就是个普通生员;三来他又不是高家人,甚至不是高家家奴,论亲疏未免太远。 当然,这些问题其实高务实自己并不怎么介意,但大明的社会现状就是这样,这几个条件他一条都不满足,在别人眼里就没有什么值得尊敬或者畏惧的。 你要是以前当过官,现在在大少爷手下一来就混个高位,大家能忍,毕竟你本来就是大人物。 你要是学业厉害也行,进士老爷不敢想,可要是个举人老爷,一来就身居高位,大家也能忍。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虽然到底为什么高,他们也不清楚,但反正大伙儿都这么说,也就习惯了。 再不济,你是大少爷的亲信心腹出身也可以,譬如高小壮那种,大家也不得不忍。东家的亲信甭管水平如何,反正他代表东家,你不服他,就等于不服东家,那干脆自己滚蛋得了,还说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因此先派他给高国彦做副手就比较适合,因为高国彦本身就是负责财务账目,并不直接管理多少人,跟他打交道的都是各“企业”里的头面人物,不至于动不动就嫉妒帅嘉谟。而帅嘉谟本身又是精于数术之人,和高国彦的爱好和能力比较一致,容易有共同语言。再加上他也威胁不到高国彦的地位,不怕高国彦不肯用他。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高国彦的照拂下打熬资历,过个两三年就能让出去主管一方业务了,可谓人尽其才。 然而这个计划因为高拱的来信,不得不临时调整一下。高拱居然能抓住徐州一代连续决堤的机会,靠着斗倒赵贞吉的威势压服朝中的反对之声,强行从漕运之中抠出三成改做海运,这一条很是出乎高务实预料之外。 当然,高拱本身就是个很有魄力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掀起隆万大改革的声势。只是这波机会抓得的确有点巧,原先的历史上高拱似乎都没这么干,看来很可能还是之前那一次,自己跟高拱说的话起了点效果。 想到这里,高务实还是多少有些自得的,只不过乐不过三秒,问题就来了。 天津港马上就要在天津卫的主持下扩建加固,自己在天津港买地开港的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先迎来了一波竞争对手,简直悲剧。 偏偏这是朝廷大政,高务实不能也不愿意出手干预。 他的一贯态度都是:在挽救大明朝廷的同时自己趁着东风发点小财。如果让他为了自己发财,置国家大政于不顾,这就违背他的宗旨了。毕竟他作为一个穿越者,还是自信自己有足够的发财手段和机会的,肥公亦肥私才是高务实,损公而肥私那是东林党。 这么一来,高务实就不得不把天津开港的优先级大幅度提高,争取尽快在原天津港附近买好地皮。 天津卫的朝廷官港毕竟只搞漕运,而且这个年头交给卫所办的事,效率再高也不值一提,计划周详那更是等于做梦,所以天津卫能专门搞一搞港口本身就已经算是很对得住自己吃的那点皇粮了,周边的港口配套他们懂个鬼。 可是港口配套这笔生意很多时候比港口本身的价值还要高——朝廷漕运又不缴税,能有什么油水?油水都在转运、住宿、消费等等这些事情上面,高务实的目的很明确:反正你们朝廷也不知道赚这个钱,不如放着我来。 当然,除了在朝廷漕运之中暗暗分一杯羹,高务实更看重的还是商港计划。 相比于鬼知道会不会因为政治原因说没就没了的漕运,高务实规划中的天津商港才是真正的赚钱大头,只不过因为有朝廷漕运的关系,本着不要重复投资的原则,高务实必须赶紧确定商港的位置——除了此前的一些条件,还得加一条不能离官港太远。 这就跟后世商业街的道理类似,相同或者相似的功能区尽量集中一点,有着同样目的的人流都汇集在一处,能够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 高务实手头本来就有点缺人,现在事情有比较紧急,光一个高孟男只怕有点忙不过来,正好把帅嘉谟也派过去,起码这家伙数术过关,又精通大明律,有他在天津帮忙,买地什么的就好办得多了。 他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的目的和帅嘉谟好好说了一说,帅嘉谟先是震惊于高务实敢和朝廷抢生意的生猛,继而又不禁对他的商业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东家的信任。 没错,他不是高家的家丁,高务实又不是推荐他去衙门为官,所以他只能称呼高务实东家。 其实他心里也挺激动的,原先自己在歙县,其实只负责算账,而不负责管账,那些数字上的银子跟他自己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现在高务实用他,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笔的买卖,虽说上头还有个高孟男在,可他也是副手啊,地位可不低了。 而且按照东家跟他说的这个思路,高孟男总负责不假,但财务和法务这两块,反倒是他这个外人说了算。 天津开港,开私港!这里头前前后后要投入的银子,至少也得是十万这个级别,具体是十几万还是几十万,那得看东家的意思,但冲着高务实这份计划,帅嘉谟估计没个三十万两恐怕打不住。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第374章 遭遇流民 高务实这次回京没有走前次回豫时的驿道,而是走了中牟这条线。此前他到开封应考,麾下骑丁曾寄住在中牟张家的庄园,此次回程便顺道前去表示一下感谢,毕竟高拱夫人张氏是他伯母,哪怕看在高拱的面上,也不能失了礼数。 既然走中牟,那就得再路过一趟开封府。这年月过黄河颇不方便,如果人少还好一点,但像高务实这样带着两百骑丁的大队伍,那就必不可能随便找个渡口过河,小渡口一条渡船只能过十来个人,如果算上马匹,高务实他们光过个河都得磨叽两三天,效率实在太低了,因此只能走大渡口。 从开封直接北上便有大渡口,过了黄河再往北不远,便到延津。延津就是东汉末年袁曹大战拉开帷幕时,袁军大将文丑战死的地方。 意外的是,高务实才刚过延津,居然就碰到了流民。 一开始,这些流民还只是三三两两散乱而来,高务实叫过高珗,问了一下队伍携带的干粮储备,然后分了一部分给前来求助的流民,谁知道居然闯了祸。 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一大波流民纷纷朝高务实的队伍围了过来。 要说这些流民,惨是真的惨,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要不是快到入夏时分,只怕冻也得冻死一大半,现在围着高务实的队伍,他们也没有心生歹念,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高务实的马车。 偶有那抱着孩子的流民上前,一边哭得伤心欲绝,一边求高珗救救孩子。好些做父母的都说,他们自己还能吃些草根树皮扛一扛,孩子却实在吃不了那些东西,“求大老爷行个好,赏一张面饼”。 高珗面露难色,他虽然受高务实重用,但毕竟只是家丁身份,哪里做得了主?何况之前高务实已经把能匀出来的干粮都分发了出去,现在再发,自己人就要饿肚子了。 来求助的流民虽然老实,却也看得出高珗不是恶人,神色有松动的迹象,更是苦苦哀求。 高珗被逼无奈,只好去高务实的车前禀告。 高务实虽然在车里,但外头发生的事又不是不知道,他叹了一声,道:“高珗,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不是我不肯救,实在是这些流民人数太多了。我们又不是个押粮队,就带了一点在路上食用的口粮,现在分出去容易,可是一来自己就得挨饿,二来分出去也是杯水车薪,根本救不过来。” 高珗看了流民群一眼,发现就这两个时辰的工夫,车队周围就被围了好几重,怕不有三千之众了。自己这一行只有两百人,能带多少干粮?能救得几个活口? 所以对于高务实的话,高珗难以回答,张了张嘴,最后只长叹了一声:“如此,这些流民惟死而已。”说着,眼中流露出难以遏制的悲哀。 高务实心里也有些焦躁,坐在城里论救灾,他可以毫不动容,完全以理性来支配自己的行为,能救的尽力,不能救的放弃。但此刻亲眼看到这么多凄惨的流民,那一句“无能为力”就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谁还没点恻隐之心啊? 高务实想了想,忽然一咬牙,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你去和他们说,我们粮食有限,救不了所有人,让他们把十岁以下的孩童集中一下,我们只能管这些孩童一顿饭吃……你先去,我换套衣服就出来。” 高珗闻言大喜,但还是下意识看了高务实身上干干净净地藏蓝色曳撒一眼,闪过一抹不解,不过也没有多问,连忙朝高务实抱拳一礼,转身去和流民们交涉去了。 高珗一走,帅嘉谟忍不住提醒道:“东家,非是小生泯灭天良,但小生既然吃了东家的饭,就该为东家尽心竭力,有一言不得不说。” 高务实从车厢的衣箱里找出那套大红纻丝斗牛服,一边换衣一边道:“你说,我听着。不过,你如果要说我们的口粮分给那些孩子之后,今天就只能挨饿,那就不必说了,我知道轻重。不过你想,我们就算挨饿,也就两顿饭的时间,只要今夜之前赶到卫辉府就有吃的了,到时候我出钱,请大伙儿吃顿宵夜,管饱管足,都补回来就是,可是外面这些流民,他们再饿一饿,只怕是要出事,尤其是那些孩子……” 他现在这具身体本身就是个孩子,而半大小子特别能吃,他还能不知道?大明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什么叫小孩子新陈代谢快,他难道也不知道?吃得多饿得快是小孩子的特点,而一旦饿多了、饿很了,别说生长发育好不了,很多时候这辈子的身子骨都要糟糕几分。 帅嘉谟正色道:“东家,小生要说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东家想想,刚才我们从延津县出来的时候,延津县城里十步一岗,挤满了民兵,当时小生以为只是因为前线吃了败仗,后方有些紧张而已,未及多想,现在看来只怕未必是这个原因。” 高务实换衣服的动作猛然一顿,脸色难看了起来,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是说他们不准流民进城?” 帅嘉谟苦笑道:“不准流民进城是肯定的,区区一个县而已,别说延津不是什么富庶上县,就算是也没用——任是哪儿的县尊老爷,也不敢一下子放进几千饿得眼睛发绿的流民……小生的意思是,如果这些有流民逃难的地方,不但不想法子赈灾,还纷纷如此闭城自守,那可就相当于任流民自生自灭了,而这些流民眼下或还能坚持不作恶,可真要饿急了,但凡有个人出来挑头,就必然会变成民乱。” 其实帅嘉谟才说了一半的时候,高务实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也正因为想明白了其中缘故,他的脸色就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废物!这些地方官全tm是一群废物!放在老子当年的时代,一地主官做出这种智障一样的决策,有一个算一个,全tm只配撤职! tmd,遭灾这种事哪朝哪代没有,你们的应急措施就是不管不顾?那小灾也得被你们整成大麻烦,脑子全长到腚里去了吗! 第375章 根源何在 实在由不得高务实不生气,因为在他的思考中,导致明亡的因素虽然很多,但是巨大的灾害和明朝应对灾害的无能,一定在其中占据了很重要一个位置。 本来明朝就是一个自然灾害频繁发生的朝代。后世邓云特先生曾有统计,说:“明代共历二百七十六年,而灾害之烦,则竟达一千零十一次之多,是诚旷古未有之记录也。计当时灾害最多者为水灾,共见一百九十六次;次为旱灾,共见一百七十四次;又次为地震,共见一百六十五次;再次为雹灾,共见一百十二次;更次为风灾,共见九十七次;复次为蝗灾,共见九十四次。此外歉饥九十三次;疫灾六十四次;霜雪之灾十六次,则其尤次焉者也。” 而高务实还曾经看过一篇学术文章,该文章称:如果以明代两京、十三布政司为统计单位,对明代的主要灾害种类洪涝、旱灾、地震、雹灾、蝗灾、风沙、疫灾、霜雪灾害数量做一统计的话,其全国八种灾害的总数为6199次,其中包括了一次灾害涉及两个或多个省区的情况,因此这一数字不免有些扩大。 如果减去这些重复计算的灾害次数,明代这八种灾害的发生次数也不少于5700至5800次,而这一数字远远超过邓云特先生所得出的1011次。 就各个灾种来说,洪涝、旱灾、地震三种灾害均超过了1000次,而洪涝灾害更是达到2000次之多,平均每年发生洪涝灾害达7次之多。 就各省区来说,北直隶、南直隶、山西、山东、陕西、湖广、浙江、河南等省区灾害频繁,其中北直隶更是达到了惊人的1092次,平均每年发生灾害近4次。而有些单次灾害,则波及面非常广,危害十分严重。 如崇祯十四年(1641年)的疫灾波及217县,华北平原人口总死亡率在50~90%不等,江南地区为20~30%,其状况简直惨不忍闻。 当然,对古代自然灾害做统计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那篇文章的作者也表示,不敢说自己所做的统计完全符合明代自然灾害的实际情况,但至少能大体反映明代自然灾害的基本情况。 试想一下,如此频繁且严重的灾害,超过了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朝,偏偏明朝从朝廷到地方,对于赈灾救灾的工作又十分不力,你不灭谁灭,你不亡谁亡? 但是,高务实既然以救明为目的,光嘴炮抨击而不解决问题,那没有任何意义,而要解决问题,则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首先要做的是了解问题的症结所在。 有明一朝赈灾救灾之不力,是他们不愿意为之吗?肯定不是,从天子到群臣,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不管读傻没读傻,至少知道民为社稷之本,也至少知道“仁”乃儒家核心思想之一,又怎么可能不愿意赈灾救灾呢? 所以这其中必然有原因,导致他们没有做出太多的救灾举措。 既非不愿,便是不能。 不能者,力不能及也。 高务实在开封府向粟永禄建议以工代赈、以工代抚之时,就已经发现了他们力不能及的原因——无他,没钱而已。 在大明,不管是朝廷中枢,还是地方衙门,相较于中国其他朝代,有一个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穷,而且穷得那叫一个骇世惊俗!穷得根本没有能力去赈灾、救灾,后来没办法了,朝廷甚至主动退出了赈灾救灾的主体。 这可不是高务实危言耸听,朝廷居然退出赈灾救灾的主体?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以前跟人键盘论战的时候,曾经找过许多资料,至少从万历、崇祯两朝的灾害救援来看,就是以民间自救为主,其中富商富户的捐助,已经取代朝廷而成为了主力。 例如崇祯十四年的浙江饥荒中,祁彪佳见“流移乞丐死者日以五六人计,恻然怜之,亟拟赈救”。而当地政府的唯一作为,就是对他的行为表示支持,当然也进行了一点点捐助——而且可笑的是,这个捐助还是以个人名义:知县等人集资捐助了大米30石,大约相当于4000斤粮食。而御史陈公祖念“一乡之情”捐助15石。另外,不归地方管辖的主管盐政的守宪老爷捐助了150两银子。 其他绝大部分粮食、钱财,也皆为富商富户捐助,另外,富商富户们还资助并组织开荒种田6800多亩。然而,富商富户毕竟能力有限,也不可能倾家荡产来捐助救灾,所以一般救济只限于当地,而“百里之鲜花难不生毒草”,有好心的富商富户,也必然有坏了心肠的富商富户,趁机大发国难财的人也不在少数。 而使得朝廷窘迫如此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是贪官污吏吗? 贪官污吏哪朝哪代都少不了,难道明代独多?显非其然,最起码清末的贪官污吏怎么看也比明末更胜一筹。 是皇帝剥削百姓太狠,自己穷奢极欲吗?这就更好笑了,明朝皇帝一餐饭才吃几个菜?隆庆爷喜欢吃驴肠,但吃驴肠的话,内府需要提前购入而现杀,有浪费的嫌疑,居然就被御史言官给骂了,结果隆庆帝老老实实下旨让内府减少购驴,这都被记录了下来呢! 相比之下,慈禧一顿饭摆一百零八道菜还说没地方下筷子,怎么算? 更不要说,明朝因雷击导致三大殿损坏不止一次,而每一次连修复皇宫都要拖了又拖,一不小心就是几年过去了,皇宫还在损坏状态,而皇帝还不敢随便催促,怕被言官喷,就这也称得上穷奢极欲? 反观清朝,就不说皇宫了,光说修园子,修了多少个园子?花了多少钱? 所以,不是明朝历代皇帝太奢侈,也不是朝臣太腐败,尽管这些因素不能说没有,但肯定不是根源,也不是主因。 主因在哪?主因就在朱元璋。 要不是朱元璋定下的财政制度太不着调,怎会搞出这么畸形的财政状况来? 高务实前世,他的亲叔叔一辈子工作在税务系统,也喜欢读书,曾经跟他说过:朱元璋根本没有弄清元朝灭亡的真正原因,只以为是元朝朝廷横征暴敛,导致了天下皆反,从而亡国。 结果就是,朱元璋得了天下之后,一味的压低税率,甚至大幅度削减朝廷官、吏的俸禄,以为如此就能让天下人过好日子。但是他却不知道,国家税收本身就是国家行政力量的根本,没有足够的税收,一旦国家出现问题,不管是内忧还是外患,国家都只能干瞪眼,根本使不上力——不是不愿使力,实在是无力可使! 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你连取都没取,该用的时候又拿什么用呢? 第376章 散财童子 隆庆五年五月初三这一天,河南卫辉府爆出了该府近年来最大的新闻:当朝次辅高拱之侄、吏部右侍郎张四维之甥、太子伴读高务实在该府设宴阖府豪绅名流,并在席间提出大借款,总计借款数额高达三十万两之巨! 三十万两这样的数字,放在哪里都是一笔了不起的巨款,更何况这位提出借钱的高侍读年仅十岁左右,纵然他的伯父、舅舅都是当朝顶尖的高官,可问题是,他自己小小年纪,谁敢保证他能代表得了他身后这二位? 当然,卫辉府的豪绅名流也不是孤陋寡闻之辈,他们不仅知道高家只是文范传家,算不得家资丰厚,也同时知道张四维出身的蒲州张氏,那是真正的财雄势大——北方最大的长芦盐场这些年几乎就被张家一手垄断,据说年入数百万之巨,富可敌国! 虽说高务实只是张家的外甥,他如果借款数额太大,张家会不会愿意给他垫底兜底有些难以确定,但在场的豪绅名流私下一合计,却仍然纷纷慷慨解囊,各自报出自己愿意借出的数额,由高侍读当场泼墨挥毫,在卫辉府尊蒋梦龙的见证下立下借据,完成借款。 最终,这笔高达三十万两的巨款,竟然只花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全部拆借到位! 高侍读当场盛赞卫辉府豪绅名流宅心仁厚、古道热肠,急人之所急。然后表示这三十万两的巨款,自己一分钱不拿,直接又向在场各位提出购入大量粮食、布帛等各类生活物资。 在场士绅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也一齐应了下来。 然后高侍读终于宣布:这笔钱将全部用来赈济灾民——无论是河南本地受灾民众,还是由山东、苏北流落而来的灾民,只要已到河南境内,就在赈济范畴之内! 听到这个说法,在场之人,无论官、绅,对于高务实的举动都是又惊又愧。 按理说,高务实虽然与他们是同省乡梓,但他的老家新郑并没有遭灾,流民也没有跑到那里去,他实在没有义务为了卫辉府的流民如此慷慨解囊,宁肯借钱也要赈灾——何况是如此巨大的数额。 于是颇有人过意不去,表示自己刚才所借款项,一文钱的利息都不收。 其实高务实刚才这笔借款,通通只借了一年,利息总的来说并不多。 但毕竟对于高务实而言,三十万两虽然是个大数目,却也还能想法子周转,可是对于这些卫辉府的士绅而言,他们借出去的钱对他们家族来说却并不算小数,肯免除利息,已经是重大的牺牲了。 高务实对他们的慷慨再次表示感谢,但仍然婉言拒绝了这样的美意,他表示既然是借钱,不给利息是没有道理的,如果大家也觉得赈灾是一件善举,不妨在其他方面助自己一臂之力。 众人忙问高侍读,说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虽然能力有限,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都愿意尽量帮忙。 不得不说,这年月的人,无论如何有两点毋庸置疑:人前要脸、重视乡梓。 因此,高务实一个“外乡人”都愿意如此帮忙,他们要是不表示出愿意主动跟进的态度,回乡之后,脸面上就实在过不去了。 不仅士绅们如此表示,连卫辉府尊蒋梦龙也立刻表示,但凡高侍读赈灾有需要府衙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自己一力担当——当然,蒋府尊在话语中还是稍稍暗示了一下:卫辉府的财政情况不是很妙,这个“帮忙”最好不是拿钱。 蒋府尊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按理说高拱也算他的座师,不过他的房师另有其人,所以不算高拱的正经门生,只是多少有一份情面在,这也是他肯跳进这件事里的一个原因。 他却不知道高务实就等他这句话,等他这个表态一出,高务实立刻表示,说流民众多,如果单是出钱养着,哪怕是三十万两,恐怕也大有不足,因此还需要府尊划出一些“不大好”的地方来作为安置他们之用。 一听说要地,大家就都安静下来了——借钱好说,哪怕捐钱都可以商量,可是捐地那可就太狠了,这个决定万万不能脑子一热就答应下来。 蒋府尊也有些错愕,然后为难的表示,田地都是各家各户私有的,他纵然是府尊,说了也不算,总不能下令收了别人家的田地去分给流民吧?那不得天下大乱了么! 高务实哈哈大笑,说不是让府尊老爷分田给流民,只是需要府尊老爷的批文,把几处荒山野岭划一划,给他们做个安身之处罢了。 蒋府尊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划几处荒山野岭当然是小事一桩,中国自从汉文帝开始,荒山野岭就真是荒山野岭了(无风注:理论上都是皇帝的,但汉文帝当年下了一道诏书,允许百姓自由的在这些荒山野岭进行打猎等谋生活动,后来形成了惯例。而在欧洲,任何山林也好,湖泊也罢,都是领主私产,理论上治下百姓甚至不能随意猎捕、渔获。)。 这年头的无主荒山确实没有什么用处,不过名义上都是朝廷的。 然而问题是,中国历朝历代在这种事情上面都是权责难明,地方官府处置这些玩意,除非涉及范围巨大,否则从来不会上报朝廷,自己就能决定,朝廷一般也不会过问。 所以蒋府尊一听只是要些荒山野岭安置流民,虽然搞不清那些荒山野岭怎么能养活这许多一无所有的流民,但只要不让他卫辉府衙门拿钱,就一切好商量。于是蒋府尊当即拍板,让高务实指明是哪些地方,自己这边让人记录一下,回去查查看是否无主,只要确认无主,荒山野岭而已,好办! 高务实于是让人取来卫辉府的地图,就着那实在算不上精确的地图,在府治汲县以西、新乡县以北划了一片地方。 蒋府尊上任时间不长,看了还不是很明白那地方的位置,但在场士绅都松了口气,有人告诉蒋府尊,说那地方已经靠近云台山了,的确不算什么好地,说荒山野岭倒也差不太多,纵然有几处小村庄,也没多少人,应该问题不大——三十万两在这儿摆着啊,出点钱就能摆平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蒋府尊也好,在场士绅也罢,纷纷盛赞高侍读大仁大义,救乡梓于危难。 含笑向他们一一致谢的高务实心里却道:你们只看到我做了散财童子,却不知道我什么买卖都做,惟独不做亏本买卖。就算一时会亏,迟早我也得赚回来,走着瞧。 第377章 高珗献策 高务实并不担心这三十万两的巨资打水漂,因为这笔钱的作用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赈灾。 他所“画了一个圈”的地方,是后世焦作煤矿区的东北边缘,虽说边缘,却也是个大矿区,年产能可以达到四五百万吨。而且焦作和沁阳有铁矿,储量放在后世算是一般,但对于此时高务实所需而言,已经绰绰有余。 当然,无论铁矿还是煤矿,高务实都肯定挖不了这么多,但既然有矿,就能办事,就不会亏本——因为他现在手里相当于已经预定了至少几万人的免费劳动力,便宜到几乎给口饭吃就行的最低价。 最爽的是“剥削”这批人的剩余价值不仅不会有半点恶名,反而还能给他赢得无数赞誉——活人无数,万家生佛! 获利,邀名,全齐了! 这哪是什么亏本买卖,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买卖! 唯一的问题在于,由于卫辉府这边忽然又多出这么大一件事要办,人才不够的问题就实在太过凸显,不能不让高务实感到万分难受了。 他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手边能用的人全部有了安排,而赈灾这种事又拖不得,迟一点都可能导致出现变化——要么饿死很多人,要么流民生乱出现兵灾或者匪患,总之都很糟糕。 如果他不必急着回京,那么他自己留下亲自处理一下也不是不行,甚至还有奇效——至少对于“邀名”而言,还有加成效果。但高拱信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俺答封贡马上就要完成,完成之后肯定会有一波封赏,高务实在不在京,效果定有不同。 毕竟他的“工作”就是太子伴读,只要他呆在太子身边,皇帝不可能不照顾一下,这也是太子的脸面。 更何况李春芳致仕基本上已是铁板钉钉,高拱出任首辅在即,在三伯即将登顶人臣巅峰的时刻,高务实这个已经隐隐成为他“衣钵传人”的侄儿如果不到场,未免差了点意思。 而且高务实还知道一个他需要赶紧回京的理由:只有他回京,才有可能把郭朴带回京师,而李春芳致仕之后,内阁便只剩下高拱、张居正、殷士儋三人。 没有了李春芳、赵贞吉联盟的压制,高拱和张居正必然渐行渐远,而殷士儋这个人怎么看也不是高拱认为可以做盟友的对象——这人没有多少实干精神,一门心思只剩做官、做大官,高拱哪里看得上? 本来高拱是有意扶高仪上位的,认为把他拉进内阁有助于稳固自己的权威,排除张居正跟自己离心离德导致的中枢纠纷,但高务实之前却又说服了他,让他也认识到高仪入阁未必能起到自己期望的作用。 此时的高拱只剩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不用说,就是起复郭朴,郭朴论资历绝对足够,人品也靠得住,偏偏还不是个揽权之人,简直是做盟友的第一选择;第二个选择则是张四维,本来高拱已经把张四维的从翰林学士拔擢为吏部右侍郎,属于可以直接入阁的一个职务,当然如果高拱肯用全力,还可以先建议隆庆把张四维临时提拔为礼部尚书再入阁——之前说过这是一条很常见的入阁路。 但问题在于张四维和殷士儋关系有点糟,殷士儋一直猜测高拱想把张四维拉进内阁,让自己没了入阁的希望,最后甚至不惜颜面走内廷路线,取得皇帝中旨而入阁。既然他为了压张四维一头能够连脸都可以不要,入阁高拱还要强行拉张四维入阁,那殷士儋恐怕也不怕干脆撕破脸,硬杠一波。 高拱倒是不怕殷士儋,不过殷士儋刚刚入阁,如果高拱立刻把他搞下去,那在外人眼里,他高拱这个“权臣”岂不就坐实了?而相应的,朝廷的颜面可就难看了。因此高拱对于要不要这一次就把张四维推荐进内阁也很犹豫。 这时候也碰巧了,正好张四维病倒了——俺答封贡期间,他上承高拱,联络王崇古、方逢时,下面还要串联各路人马掀起支持封贡的声势,忙得不可开交,终于病倒。而且问题虽然未必严重,但遵医嘱,必须静养至少半年。 这一来,高拱也就没办法了,只剩一个选择,就是起复郭朴。 所以高务实这次回京之所以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让他用“师徒”授业的理由把郭朴带回京师。只要郭朴到了京师,高拱还是有几分把握说服他接受起复的。 这也就决定了高务实不可能留下来自己主持赈灾安置,只能赶紧回京。 正纠结,最后还是高珗给了他一个十分有创意的建议:请夫人张氏出马亲自督导此事。 高珗这个主意之所以说有创意,首先第一点就是:张氏是女子。 这是在明朝,可不讲什么妇女能当半边天,张氏主持高务实在河南的京华香皂销售都是从蒲州张氏娘家调了几个掌柜过来的,可不是亲自去办。但现在如果要主持赈灾安置,再想全部靠着代理人出面就有些不好办了,多多少少要露面几回,否则的话,高务实的邀名养望这个目的,能取得的效果就肯定会被削弱。 但高务实之所以认为这个主意很有创意,也恰恰在于张氏是女子。 高务实自认自己既反感田园男权,也反观田园女权,他是真正觉得女子解放很重要的。只是这个工作在明朝很难办。 程朱理学搞了这么多年,不是他说改就能改得了的。别说明朝的男子听了不会理解,极有可能明朝的女子自己都接受不了——她们接受的教育也是《女训》、《女诫》之类的东西,夫为妻纲之类的观念在她们心里也是根深蒂固的。 所以这事也只能慢慢来,尤其是第一步,千万要走得小心谨慎,必须有一个极其伟大、光明、正确的理由,否则一定会带来巨大的麻烦。 至少在他看来,对于解放女性这种事,上来就搞禁止裹小脚这种神操作,他是没那个狗胆的。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事儿哪有那么容易? 赈济灾民,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伟光正之极的好理由! 第378章 盛名之下 前前后后算起来,高务实在卫辉府耽搁了四天。 母亲张氏赶到卫辉府之时,高务实连行装都打点好了,母子二人单独谈话不超过两炷香的时间,高务实就拜别母亲率队出发,北上往安阳去了。 本来他以为见到郭朴之后,这位东野先生可能还要耽搁一些时候,甚或干脆临时改变主意不肯回京。谁知道事实完全相反,高务实赶到安阳的时候,郭朴居然也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并且一见到高务实就跟他说了一句:“你的考卷我已经看过了,写得不错。我知道你急着回京,又在卫辉耽误了时候,我也没多少东西要带,这就走吧。” 后来在路上,高务实向他问起,才知道河南督学李元泰虽然是徐阶的门生,但其实徐阶是他的座师,而那一年郭朴也是同考官,恰巧是李元泰的两位房师之一。 这么一算,事实上李元泰与其说是徐阶的门生,还不如说是郭朴的门生。只不过李元泰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金榜,当时徐阶已是朝廷重臣,而郭朴却还地位不彰,所以这其中的关系,了解得清楚的人并不多。 郭朴见高务实兴致不高,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淡淡地道:“你以为我会为你道试的事情找他说情?” 高务实摇了摇头,答道:“那倒不是,不过老师这么快就能看到我的考卷,想必李宗师至少应该知道我南下回新郑之时曾来拜访过老师,难保他不会因此有所通融。” 郭朴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对你的文章没有信心吗?” “有。”高务实说完,叹息了一声:“要不然,学生现在就不是这副表情,而是愁容满面,生怕千夫所指,说我科场作弊,败坏门风了。” “呵呵……”郭朴摇着头笑了笑,道:“你道试的文章,不管拿给谁看,这个茂才都少不了你的,其他事想那么多作甚?孟言君子三乐,其二便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这生员是凭本事取来,何须多虑。” 高务实笑了笑,没作声,心里暗暗盘算:我前脚道试得了案首,后脚就拜了李宗师当年的房师郭朴为师,虽说文章经得起任何人品评,但万一有居心叵测之人非要作祟,只怕也多少是个麻烦。 郭朴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务实,我既答应肃卿收你为弟子,便将你做子侄辈看待,有些话原本我可以不说,现在却一定要说。” 高务实微微一怔,连忙老老实实地微微躬身,道:“请老师指点。” 郭朴也不客气,直言道:“你有奇才,非是凡物,但却有一点,初看倒是甚好,细思却恐非宜。” 高务实再次说道:“请老师指点。” 郭朴道:“你算计过甚。” 高务实一怔,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郭朴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初来安阳时,无论做派还是文风,皆投我所好,这是算计吧?你再来安阳时,见我行装已备,虽然神色不变,目光中却难免露出诧异,这说明你之前曾担心我不肯随你回京,说不定心里都已经提前想好了该怎么劝我,这也是算计吧?” 高务实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郭朴见他没有辩解,反倒面色柔和了一些,但却并没有松口,继续道:“更别提你在卫辉府做的这么大一桩事……你不要以为卫辉府上下没人看出你的心思就如何了得,你这一挥手就豪掷三十万两的大手笔,的确可以让任何人不管如何怀疑你的用意,最终都无法将心中疑惑宣之于口,但你要知道,不能宣之于口,不代表他们就不明白。” “你在这件事中,不仅算计了卫辉府的士绅、官吏,也算计了朝廷上下万千官员,甚至算计了全天下之人——无论是谁,都只能被迫为你叫好,对你交口称赞!你说,这……是算计吧?” 高务实心中略有些尴尬,但想着郭朴刚才特意表示已经将自己“做子侄辈看待”,也只好点头承认了下来,不过却没有认错。 郭朴笑了笑,道:“你将来定然也是要做官的,会算计本身并非坏事,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让自己陷入到算计之中,因为……其一,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再好的算计,也难保一定不出意外,唯有自身毫无破绽,方是正途;其二,你在算计别人,别人也在算计你,没有谁敢说永远能只做黄雀,而不会一时失算,成了螳螂。” 高务实这次倒是心中一惊,微微俯首,道:“老师教训得是,学生知错了。” 郭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这才幽幽地道:“你急着回京,大概是因为封贡之事将成吧?嗯,封贡这件事一旦完结,李石麓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肃卿升任首辅在即,你也是该早些回去,一是免得厚功薄赏,二是尽早为他看着些内廷……” 他说着,微微有些蹙眉,仔细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很是突兀地问道:“张白圭和肃卿闹翻了吗?” “呃……”高务实背问得一阵错愕,但发现郭朴此时目光炯炯,全无此前那种中正雍和之色,而是一脸严肃,知道这一问不能随意回答,脑子里飞快地想了想,答道:“现在还没有,不过其实此前已经有所迹象,只是因为……嗯,眼下赵公已去,李公也将离任,恐怕太岳相公不肯久居人下。” “果然。”郭朴收回了那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的目光,又恢复了此前淡然无争的模样,捻须道:“张白圭与你相似,少有神童之称,十二岁那年便参加童子试,得荆州知府李士翱看中,让他做了补府学生,无论年纪还是成绩,都只比你今日略逊一筹。” 高务实先是心头一喜,暗忖:那不是说我比张居正还牛掰? 不过转念一想:屁啊,我是两世为人,比什么比? 郭朴一直暗暗观察高务实,见他先是一喜,又马上平静下来,甚至还有一丝反思和羞愧之色,不禁很是满意,笑道:“你看,似你们这等神童,都是这般不肯屈居人下,你如此,张白圭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看来你比他倒还强了一点,知道自省,他却不然,即便是我致仕之时,他也仍然只学会了表面谦逊,内心其实一直都是‘天下舍我其谁’的,肃卿虽是名相之选,只怕张白圭也未肯轻服。” 第379章 郭朴之意 不得不说,郭朴对张居正的了解颇为深刻,不过可能也正是如此,他对张居正的感官似乎并不太好——高务实注意到,他刚才几次称呼张居正,都是“张白圭”。 白圭是张居正的小名,或者说原名——居正反而是后来改的。郭朴直接以小名称呼张居正,显然是对张居正的为人处世颇有些不以为然。 张居正在后世一贯以大改革家的光辉形象示人,甚至有人说他是大明唯一的大政治家。高务实对此的态度一贯是翻白眼——张居正的确是政治家,也是改革家,但后世对他的过度拔高,已经到了完全不顾事实真相的地步,这就完全不能让高务实信服了。 甚至对于隆万大改革,张居正作为延续隆庆、高拱改革政策的政治家,不仅没有真正的进一步深化改革,反而在一些施政中明显出现“用力过度”的失误,高务实甚至觉得后世对他功绩的最大吹捧点“给明朝续命数十年”都有些难副其名。 前文中就有说过,从国家大政的角度和层面来说,强行在全国铺开一条鞭法就是典型的用力过度——富庶得接近资本主义初期水平的南直隶苏杭一带,与贫瘠且连年遭灾的陕西有什么可比性,居然能一刀切的搞一条鞭法? 这是续命,还是饮鸩止渴?难说。 至于考成法,也同样如此——在下层行政单位尚有许多问题堆积而未曾解决的时候,提高行政效率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这种时候张居正强行以中枢的名义勒令提高行政效率,只能导致整个行政体系的不安,造成文官集团内部的割裂,一部分人为了逢迎张居正,只能加大对老百姓的压迫,以满足“考成”,另一部分因为不肯过分欺压民众,无法完成“考成”,于是被张居正清算、打压,继而成为朱翊钧后来反攻倒算张居正的主力。 这是续命,还是饮鸩止渴?难说。 但是,历史已经证明,张居正真正执掌大权之后的风格: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用人行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样一来,一些阿谀奸诈的小人往往得到重用,持不同意见者则受到排挤打击。凡是得罪过张居正的朝廷大臣,无一不被降级、罢职,甚至受刑、入狱,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以一己之好恶、个人之是非为准绳的用人方法,既对改革的进行造成了困难,也给改革的失败埋下了危机。 事实上,善于讨好张居正的人,并非都真心拥护改革,如得到张居正提拔重用的张四维,在继任内阁首辅之后,即随万历亦步亦趋,对改革进行清算——而事实上,张四维本来就是高拱一派,若非高拱倒台,他势必也要进内阁辅政。 但张四维也是久经官场打磨之人,所以在高拱倒台之时,他隐忍了下来,蛰伏于九幽之下,在张居正面前表现得“如循吏”一般,这才获得张居正的认可,认为张四维已经服软了,于是得到重用。 此外,重权在握的张居正,尽管在晚明的官场中其实不算大贪巨贪——至少比他的老师徐阶强多了——但也并非完全清白。他运用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为家人谋求功名,长子为状元,次子在会试中本来名列二甲,神宗任意将其移入一甲二名,张居正也坦然接受。 上梁不正下梁歪,万历以后科场舞弊严重,显官要员的儿子很多成为进士,导致人心不服,议论纷纷,乃至风气败坏,张居正是有很大责任的。 另外他的家人在湖北老家也是横行一方,收受贿赂。张居正其实十分清楚这种情况,还写信要求当地官员对此严加管束,然而本身却未能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甚至明确表示自己作为儿子管不了肆意妄为的父亲,因此也难免招致他人指责。 在高务实看来,领导一场大规模的改革运动,本来就是满途荆棘,困难重重。张居正本人又独断专行,排斥异己,用人不当,树敌过多,再加之不能严于律己,约束家人,因而其结局只能是人走茶凉,人亡政息,不仅身后声誉一落千丈,十年经营也随之付诸东流。 高务实之所以千方百计要保住高拱,首先固然是因为高拱是自己的三伯,只要他能不倒台,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给自己留下雄厚的政治资源,有利于自己将来继续推进隆万大改革,而不出现张居正和万历那样的师生反目、人亡政息,可这并不是唯一的目的。 高拱虽然也有些独断专行,但至少他听得进劝,虽然平时看起来性子急,但施政反而很是小心——这从他对开海通商和推广一条鞭法的都要分步、分区推进就可以看得出来。 另外,前一次高务实向他建议,把地方官升迁的条件与地方经济发展(实际上高务实只提到收税额度,详见本书前文)挂钩,高拱就表示那可能导致小民受盘剥过甚,于国家稳定或有影响,甚至在高务实提出收税额度和地区稳定同为考察标准后,高拱仍然谨慎的表示需要缓行。 这才是大政治家应该有的大局观和谨慎心。 国家大政不是儿戏,不是自己在家里一琢磨,拍拍脑袋就可以让人奉为圭臬遵照执行的。任何一项政策都必须考虑周详,在江南可行的,在江北未必可行;在云南可行的,在辽东未必可行。 所以但凡主持大政,既要有坚定的推进决心,又要有谨慎的推进步骤,在推行的过程中要细心耐心的发现问题、审视问题、解决问题,而绝不能是忽视问题、无视问题、掩盖问题,否则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法挽回。 郭朴未必会用高务实这种后世已经证明行之有效的“二分论”辩证思维来审视张居正,但他并非不懂张居正这种性子的人掌握大权的危害,因此才有这样的态度。 高务实忽然从郭朴这两声“张白圭”中明悟过来:他之所以如此配合、一刻也不肯耽搁地随自己回京,心里其实已经同意起复,而目的就是为了限制张居正! 高务实顿时松了口气,虽然郭朴是为了国家大局才同意回京,但那不重要,对于高务实而言,眼下一切的重点只在一条:保高拱,抑居正! 第380章 纾驿路疏(上) 隆庆五年五月十九,太子伴读高务实回京销假。 事实证明,出门远行,不仅带着两百骑丁很有必要,自身的身份地位也很重要。高务实这一路归来,托了高拱的福,即便带着高达两百人的家丁,沿途驿站也是恭恭敬敬地接待着,丝毫不敢怠慢了。 当然,驿站虽然肯尽心尽力,架不住高务实这个队伍实在太大,大多数驿站安排不下这么多的人和马匹,只能在附近想法子就近安置。 不过好在高务实出行的盘缠带得足够,每到一地驿站都会主动出钱,并且还比较大方,只需驿站方面跑腿安排,不仅不会亏本,还能从中小赚一笔,也算是拉了不少路人缘。 当然,高务实如此大方,也不仅是为了一点路人缘,更主要的是通过这些手段拉一下和驿站吏员的交情,然后抽闲暇休息之余的时间向他们了解一下现在驿站的真实情况。 历史上有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在明朝末年时,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下令裁撤了全国原有的驿站系统。原本在陕西当驿卒的李自成突然失业,失去生计的他最终推翻了大明王朝。崇祯为了节省区区几十万两白银,却丢了天下。 但历史的进程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因为崇祯其实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他之前,仅高务实所知道的,明朝就至少有两次裁撤过驿站系统,之前的嘉靖帝和将来的万历帝都曾经或将要干。 问题在于,无论嘉靖还是万历,都裁出了余粮,而只有崇祯裁出了个李自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高务实也知道驿站系统花费巨大,是朝廷开支的一项大头,将来高拱不倒,也肯定是要向驿站系统下手的——说不定他现在就已经在考虑了。所以,高务实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回京之前把这件事稍稍摸个底。 要理解明朝皇帝对各地方驿站的态度,首先就要弄清楚这套系统的运营模式。事实是,如果仅仅把它看一个简单朴素的官营旅馆,那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在明朝,真正的驿站其实是一种豪华官方招待所。除了我们通常都知道的邮政和军事情报传递用途外,也承担着很多其他职能。 根据高务实向沿途驿站办事人员的了解,按照此时的规定,大部分驿站都拥有二进甚至三进的院子。在主要的交通要道上,朝廷经常有为官员们服务的驿站,其居住条件甚至不会比当地地方官的住所差——路过的官员有不少都比当地官员级别更高、权势更大,怎么肯住得差了? 一座明朝驿站至少拥有大门、鼓楼、中门、前后厅、左右厢房、厨房、库房、马房、驿丞宅等设施。大部分标准的驿站,有10间供官员居住的上房,20间供来往差役居住的耳房或者厢房,可同时接待几十名宾客入住。 同时,这些驿站还设有自己的驿丞宅和办公室。当然也就要有配套的厨房和马厩,还必须配齐马夫、驴夫、步夫、馆夫、库夫、斗级、房夫、厨夫等管理和服务人员。驿站内必须有供他们居住的大通铺房,甚至还有为备用的仓库和临时监狱供各类官员使用。 所以,此时大明的驿站,就像后世的高速公路服务区一样,遍布在全国的交通路线上。为全国的“体制内人员”提供免费服务!而其服务项目,则远比后世的高速公路服务区还更为全面一些。 明朝驿站的服务职责主要可以分为三大类: 首先最基本的是住宿服务,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不仅有享用者的配套设施,还要供应全部的服务人员。 其次是车马供应,以后来诞生了李自成的陕西驿站情况为例:西安驿有常备的马27匹、驴10头、拉车的牛若干、大车若干。如果这些还嫌不够,就可以叫上百名驿卒等着献出自己的肩膀。毕竟,这些底层官吏比起骡马来说,更能够吃苦耐劳。 最后,还有旅费供应,这点恐怕是现代人最无法理解的服务项目。官员们住驿站不但不花钱,还能反过来从驿站里拿钱。在此时,有不少官差到驿站住宿,走时都要以各种名义索要银子。毕竟,驿站并不能覆盖所有区域,而办差人的吃喝拉撒睡却是一刻也不能停歇的。如果不给,那么驿卒甚至驿丞挨打,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如果仅仅是不断被人勒索,驿站系统可能不会成为数次裁撤的目标。但更要命的是,这些星罗密布的驿站,不仅不是用市场化方式运营的,也不是靠国家拨款养活的。每个驿站主要靠地方官府直接向民间摊派,用当地人的额外贡赋来养活! 也就是说,驿站的日常运营维持,都在基层官吏和基层百姓之间进行。既没有上下级官府的监督,没有约定俗成的市场规范。所以实际要向百姓们收多收少,就是驿站官吏说了算。 就从每个驿站都要配备的马匹来说。驿站的马匹吃的不是草,而是粮食。早在朱元璋时期,驿站的每匹马每年就需要当地供应80石粮食。然而,到了明朝中后期,陕西华州的一匹马每年居然需要422石粮食!而陕西当时的一顷耕地,只能出产7石粮食。所以,每养一匹驿马就需要十多户农民全年的血汗所得。 鉴于明朝那实在不怎么样的育种技术,不可能将马匹培育成非洲象那样的体型,所以食量更不可能在这一百多年不到两百年的时间内翻5倍还多。这些多收的粮食,其实是被来往于驿站的“体制内人员”和驿站工作人员吃掉了。 明朝中期以后,吏治崩坏的速度大大加快。凡是和体制有些关系的人,都可以开介绍信到驿站住宿和使用车马。好处不仅是免费,甚至可以反过来向驿站索要路费。于是为了养活费用越来越大的驿站,系统内官员就只有向民间摊派越来越多的费用。至于摊派多摊派少,完全看官员的个人良心。其中,就有驿丞在孝敬上官,逢迎差事以外还能积攒起千两家财的。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如果不裁撤驿站,最后被驿站逼得活不下去的农民迟早会造反。 在当时,其实也有很多朝廷官员看到了这个问题。嘉靖皇帝在位时,朝廷就计划把全国驿站规模裁减掉30%-50%,所节省的钱粮一半充做军费。 想法其实还不错,但在执行上,还是出了问题。地方官府确实减少了驿站的经费,但驿站的负担却并未减少。来往官吏们,照样在驿站里大吃大喝,还要用车用马。于是全国驿站的工作人员开始闹罢工或者干脆弃职逃跑。由于驿站本身也承担着消息传递职能,后果就比较严重。 例如,当倭寇袭破福建兴化城后,十万火急的消息却耽搁了一个多月才送到京师。不得已之下,这次裁撤改革在5年后宣布失败,一切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已经大权独揽,也开始拿驿政下手。但他并未从节省开支的角度来强行规定裁减比例,而是从限制官员特权着手。他主持颂布严格的条令,法办了违规官员几十人,并有多名官员被降职和革职。其中还包括了孔夫子后裔和皇亲国戚。 此外,张居正并没有规定裁减经费的硬性指标,而是抓住了“官员特权”这一要害下手。还把改革驿政,直接纳入到各地省级一把手的考核内容。这个思路就正确了不少,成功的把全国驿政花费缩减了30%以上,据说是节省了近百万两白银,为民众减少了巨大的经济负担。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的,张居正这个办法,国家和民众或许有了好处,但强行用行政手段压制天下官员,人亡政息根本没得跑。 高务实之所以深入驿站了解情况,也是想从中仔细寻找突破口——他一贯同意“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所以强压虽然不是说永远不行,但一味强压肯定不行,你关了一道门,起码还得给人留一扇窗,这个道理就和兵法中围城战要“围三缺一”类似——全部堵死,不如稍留缝隙作为宣泄口,以防困兽犹斗、鱼死网破。 第381章 纾驿路疏(中) 当然,张居正的驿站改革虽然偏于刚、强,失于柔、巧,但起码比一心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好。 历史上的1629年,19岁的崇祯皇帝也干了一次驿政改革,不过急功近利的崇祯甚至连张居正的耐心还不如,只希望以一揽子的大刀阔斧改革,立竿见影的解决问题。所以他的手段与张居正有两大区别: 张居正的驿政改革虽然也强硬,但至少着眼点还是减轻民众的负担,至于后来节省了上百万两银子,反倒只是附带的好处。而崇祯身为天子,却只是盯着这驿政改革所得的几十万两白银下手。因此,他默许了官吏们对民间的摊派,而只是要求官吏们把这笔资金的一大部分上交用于军费,可谓舍本逐末、鼠目寸光。 此外就是刚才说过的,崇祯在改革的执行上操之过急,缺乏耐心。他在没有任何前置工作的情况下,一刀切的下令裁减全国驿站规模的60%!要知道,嘉靖时期和张居正的改革都是徐徐进行、逐步推进,均耗时数年。而崇祯的改革,却要求各地在几个月内立刻完成! 这你还不失败,谁失败? 按照高拱、郭朴他们对张居正的看法,张居正做事都还太急了,那换成比张居正还急了好几倍的崇祯,能不坏事? 治大国如烹小鲜,就好比煎鸡蛋,你那火太大、太急,蛋肯定得糊啊! 试想当年红朝太祖那样的伟人,又拥有无可比拟的威望和效率足够高的行政队伍,最后都在一个“急”字上失了手,你大明哪一点都比不了人家,还能不出事? 高务实思来想去,大明驿站之所以成为盘剥当地百姓的毒瘤,关键还是在于它有盘剥的权力,想要消除这种盘剥,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让它失去这种权力。 但这个权力收回虽然容易,可收回之后还能维持驿站的作用就难了。 现在驿站有“盘剥”百姓的权力,许多偏僻之地的驿站都难以为继,年久失修都是小问题,规定应该拥有的车、马、驿夫等通通不达标,一旦有事,效率完全无法确保。那么试想一下,它如果还失去了盘剥的权力,这驿站设与不设,只怕是根本没有区别了——什么事都做不了啦。 但高务实毕竟是干过基层干部的,他很敏锐的想通了其中的关键问题:大明的驿站实际上相当于后世那些“自负盈亏”的事业单位,算起来倒也是国有,但国家实际上不管你的吃饭问题,反而赐予你某些特权。 换做是谁,也得把这份特权用到极致啊,要不然上哪吃饭? 世无孔子,良心固然是个好东西,可毕竟不能当饭吃,饿死不是嗟来之食的人,永远是少数。 很好,这下子总算搞清楚问题的根源出在哪了——还是那位太祖皇帝朱元璋。 没错,这个看似方便实则脑残的法子,就是这位真正打心眼里同情农民的洪武大帝搞出来的。 简直令人智熄。 所以大明的驿站改革,朝廷固然必须收回驿站盘剥地方百姓的权力,可是同时也必须负担起驿站的正常花销来。 那么这一来就出现了两个大麻烦: 第一个大麻烦是,朝廷现在穷得就差当掉底裤了,迄今为止高拱都还在为嘉靖朝还账,哪有钱负担驿站的开销? 第二个大麻烦是,朝廷为什么要负担各级官员出行的费用?哦,你说大家都是皇帝的臣子,出差当然要皇帝出钱?没错,可就算要负责,按理说朝廷也只需要负责中枢层面的官员出行才对,凭什么你地方上的官员出行,也要中枢财政负责?你地方上上缴中枢的税款才几个钱啊?朱元璋当年可是把林林总总加在一块的老大一笔税款都留在了地方,根本没有要求你们地方上上缴中枢的! 这个情况要让高务实来类比,就好比他是某南方省份的某市某县某乡镇官员,他现在要去北方某地考察学习,难道他这笔差旅费能直接找财政部报销去? 多大的脸啊朋友! 问题清楚了,根源也找到了,现在需要的就是想办法解决了。 咋一看,这是个死循环:朝廷需要驿站——朝廷没钱负担驿站——朝廷给于驿站特权——驿站盘剥当地百姓——官员盘剥沿途驿站——朝廷还是需要驿站——朝廷继续纵容驿站盘剥百姓。 说到底,这其中的根源还是在于一条:朝廷真的需要驿站。 别的不说,光是全国的公文往来,如果没有驿站,就全部都得抓瞎。那也就意味着朝廷的统治力被全面切断了,这还得了? 而且这承担全国公文传递的功能,即便高务实这种穿越者,也不敢乱出主意说成立一个私企来操办——误了军情、急政,哪个私人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别说这私企的“法人”本人了,真要是误了大事,怕不是连十八代祖坟都得让朝廷给刨了,这可不是什么法治社会,鞭尸、刨祖坟什么的,真干得出来。 好吧,驿站既然无可替代,那就只能想办法满足驿站所需的资金。 高务实对于现代财务也不是很懂,但他觉得,财务最根本的就是收入和支出,要想朝廷能养活驿站,无非增加收入而减少支出。 增加收入可以从之前驿站“盘剥”当地百姓这一点上来想办法,首先弄清楚大明眼下的驿站对于当地的盘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水平,在朝廷把驿站的盘剥权收回之后,由朝廷直接从当地收取另一笔税款,单独走账,不能让驿站自己负责,最好也不要让当地官府负责。 当然,既然要减轻当地负担,这笔税款一定要比之前驿站的盘剥来得轻,否则就是做了白工。 可是这又涉及到一个行政效率的问题,如果单独再设一个部门负责此事,就成了机构重叠,即便不是重叠,至少也是机构臃肿,同样是在增加开支。 而减少开支这一项,最关键的则是杜绝经过驿站的各级官员消费和勒索,这也是张居正当年改革的主要着力点。不过张居正的问题在于,他抓死了这笔钱,不让官员拿,所以各级官员对此都很不满。 高务实不是非黑即白的小愤青,不会去说“这钱你们本来就不该拿”这样的废话——人家拿了两百年了,现在你说不该拿他就心悦诚服的不拿了?就算孔夫子亲自来,他们也不会心服的。 所以这笔钱得补回去,但朝廷中枢财政不能去补,否则还是做白工,只能让地方财政去补——譬如各地官员上任,可以改为该官员到任后,由其所任的地方官府报销他的上任差旅费。 当然,这个差旅费必须有一个严格的标准,不能你说你路上花了多少,我地方财政就给你报多少,得定下规矩,根据你的品级、旅途长短来严格计算。 第382章 纾驿路疏(下) 高务实把这些问题反反复复思考了好多次,在沿途经过的每一个驿站几乎都下来亲自了解情况,这种举动让与他同行的郭朴看在眼里,一直颇为怀疑。 以高务实的身份,他不向驿站索贿,这是郭朴可以理解的。不仅不索贿,甚至还出钱打赏补贴沿途驿站,这就更让郭朴感到满意了。虽然打赏的钱也并不多,每一处驿站,平均下来的打赏大概也就二十几两银子,不超过三十两,但由于沿途驿站不少,高务实仍然花掉了四五百两银子。 高务实有钱,这一点郭朴当然清楚,但通过高务实上次那篇《生财有大道》,再加上郭朴对高务实这一年多来所作所为的了解,以及这段时间亲眼观察之所见,郭朴并不认为高务实是个有钱乱花的主。 由此,郭朴心中断定:高务实沿途打赏必有所图。 本来郭朴一开始也觉得高务实只是单纯的邀买人心,毕竟驿站侍候着沿途许多官吏,在驿站的人本身也是普通人,也要跟寻常百姓接触,通过他们的口,既可以让许多官员知道他高侍读的大方,也能让不少百姓知道他高侍读的清廉和仁慈,的确一举两得。 但这并不能解释每到一处驿站,高务实都会亲自去找驿站里的人聊天这个反常举动。 再怎么说,高务实的家世摆在这里,他本人现在在士林中的声望也不差,横看竖看都没有必要屈尊降贵去和这些人攀谈——即便有事情要了解,派下人去不行吗?你高侍读手底下带着两百号人呢,那个叫高珗的家丁头子看起来也不是蠢人,这点事还搞不定? 所以郭朴的兴趣也越来越大,经常特意观察高务实的举动,直到有一天,高务实在宣化马驿按照这一路来的惯例与驿站中人交谈之后,一个人在院中凉亭摆着的横案上写写画画,郭朴却忽然出现,问高务实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略微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高务实一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而是恭恭敬敬将郭朴请进凉亭,指着横案上的一叠文稿告诉他,说自己正在算一道很复杂的数术题。 郭朴对数术略有了解,但谈不上精专,闻言只是下意识拿起几张稿纸来看。 这一看不得了,上头除了偶尔有几个汉字,大部分都是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鬼画桃符”,不仅愣了一愣,问高务实这是写的什么文字。 高务实自然又把阿拉伯数字的事情以讹传讹地给郭朴说了一次,然后才告诉他说,自己是在计算目前大明全国驿站的大概花费和维持运行所实际需要的成本。 郭朴先是一怔,继而吃了一惊,问道:“你要整肃驿站?” 高务实心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你瞧人家这遣词——整肃!这词用得多么专业。 如果在明朝说“改革”,大家其实都听得懂,但一般不会这么用,通常会用“变法”来代替,但事实上,“变法”在古代社会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宣之于口的词。 历史上无论高拱也好,还是后来的张居正也罢,都很排斥这个词——是不是真心排斥不好说,但至少在口中笔下,都是很排斥的。 因为“遵祖制”在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很重要的事,某种程度上来说,“遵祖制”就是彰显自己法理的依据,如果大家都不遵祖制,那么皇帝何以继承先皇基业? 所以,这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原则性的问题,并不是每个人都敢像拗相公王安石一样,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么要命的话来的。 即便高务实其实非常欣赏这三句话,非常钦佩王安石这种大无畏的改革精神,但他却不敢轻易效仿——至少现在,借他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他都是不敢的。 就他现在这点名望,敢跟当年的王安石相提并论?提鞋都差了十条街。更何况大明的政治环境和宋朝也大有不同,别的都先不说,起码宋朝的皇帝老子可不兴当庭杖毙大臣。 大明呢?只要皇帝不在乎颜面和身后名,说杖毙也就杖毙了。 因此在大明搞改革,有一条麻烦就在于不管你怎么改,都得找个理由出来,说我这其实不是“变法”,只是纠正一下,实际上我这么做才是真正遵循祖宗的本意……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因此郭朴很讲究的用了一个中性甚至略带褒义的词:整肃。 既然是整肃,那就是说不改动祖宗的设置,只是纠正驿站在这么多年的运行中所积累的问题,那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完全是好事。 高务实甚至因为这个词联想到了“整风运动”,心里蠢蠢欲动了一下,又强行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他还没资格搞这么大的动静。 当下高务实定了定神,把自己的思考快速但全面的介绍了一下。 郭朴一开始听的时候还不是很在意,毕竟驿站系统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这一点是许多朝臣都有共同担忧的,高务实是怎么察觉到这个问题的,并不重要,也许只是听高拱提起过呢? 但越是听到后头,郭朴的脸色便越是严肃起来,因为他发现,高务实绝非一时兴起。 高务实在介绍当中,不仅详细的讲述了驿站系统的实际情况——这都是他这一路亲自打探而来的——还认真的分析了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最后才逐条逐条的解释他思考出来的解决办法。 郭朴全程除了在某些地方出言询问详细之外,没有一言打岔,直到高务实讲完,他才很是满意地点头道:“你做事很有肃卿之风,甚至比他还要细致入微。看来你虽然有些算计过甚,但这种算计过甚的风格,如果用对了方向,却也是极有益处的。” 高务实口称不敢当。 郭朴摆了摆手,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就算让我来,也不见得比你考虑得更详细了。不过,你这个计算结果究竟算出来了没有,如果朝廷真按你计划中这样改……呃,整肃的话,会不会为朝廷增加开支,以至于无力负担?” 高务实平静但坚决地道:“不会。” 郭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前次在大同时,已经上疏过一次,这次我看也可以再次上疏——虽然你现在不是钦差了,但好歹也是挂名在翰林院的,在我大明,没人敢说翰林学官没有上疏的资格。这道疏文的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纾驿路疏》。” 第383章 太子赐赏 “听说小高卿家明日便要回京了,朕忽然想起,内阁那边前两日拟定的封赏之中,似乎漏了小高卿家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隆庆帝在一张竹木凉椅上半躺着,闭着眼睛,语气悠闲地问道。 孟冲、冯保、陈洪三人都在他身前伺候着,听了这话,冯保耷拉着的眼皮微微一翻,却又立刻耷拉下来,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陈洪瞥了一眼孟冲和冯保二人,也把目光一垂,眼观鼻鼻观心。 孟冲倒是不慌不忙地上前半步,答道:“万岁爷爷有所不知,因李先生告了病假,眼下内阁是高先生执笔,咱们内廷倒是和高先生说过高侍读于封贡有大功,不过高先生只是代高侍读谢了圣恩,但却说什么也不肯把高侍读的名字添进来,臣等也是无法。” 隆庆连眼皮都没抬,就说道:“嗯,既然高先生不肯,朕也不好勉强……你去和太子说一声,就说高侍读要回京了。另外告诉太子,就说高侍读此次回去新郑考试,连中小三元,才冠河南,只是因为今年没有乡试,所以没法再考,但他的才学想必就算翰林学官也可居之不疑,再加上此前在俺答封贡一事中高侍读立有大功,朕以为当赏——小高卿家是太子近臣,你问一下,看太子想怎么赏。” 冯保目光一凝,悄悄瞥了隆庆帝一眼,只见皇帝仍然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又把目光朝孟冲转去,则见孟冲面上堆笑,连连应是。 冯保心中冷哼一声,暗骂:高氏之阉奴!待咱爷们妙计得成,有你哭的时候。 隆庆又问了些朝中大事,便将他们三人打发走。孟冲急着去找太子,一个人先行离去,而冯保却在出了殿门之后,便小声叫住陈洪。 陈洪本也做过司礼监掌印,当初也是高拱推荐的,只是后来出了些事,被贬了下来,当时高拱已经在全力应对徐阶一党的攻击,没什么精力去拉他一把,只好吧孟冲推了上去代替陈洪。 至此,陈洪就与高拱有了些嫌隙,不过倒也没有撕破脸,只是不像之前那么亲密了。在高拱赋闲在家的那段时间里,依靠着隆庆帝的恋旧之情,陈洪又重新爬了起来,再次进入司礼监做了秉笔,不过排名已在冯保以下。 前不久殷士儋入阁,便是走了陈洪的门路,取到皇帝中旨的,可见陈洪虽然丢了掌印大权,但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仍然很重要,非是寻常宦官可比。 但不管怎么说,陈洪人前人后还是一副与高拱更亲近的模样,冯保却不是内廷中的“高党”,因此冯保主动叫住他,还是让陈洪颇为诧异。 “冯督公有何见教?”陈洪皮笑肉不笑地道:“咱爷们手头可还有些事要办的……” 陈洪没出事之前,一直都在隆庆帝身边伺候,说起来地位可不比冯保低,甚至可以说还略胜一筹,现在也是圣眷未衰,是以在面对冯保的时候绝无半分敬意。 “陈公,如今高氏伯侄圣眷无双,高先生不必说了,便是那位小高先生,看来也是简在帝心,但陈公如今对这二位却似乎并不亲近呀?还有,前次殷先生入阁之事,只怕高先生心里未必高兴……莫非陈公对孟掌印已经如此服服帖帖了?” 陈洪眯起眼睛,看了冯保一眼,语气转冷:“我与孟掌印是多年老友,冯督公莫非不知道?” “陈公当孟掌印是老友,却不知道孟掌印是否也当陈公是老友?倘是,则冯某有一事不解,望陈公解惑。”冯保面带微笑,丝毫不怒。 陈洪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说。” 冯保道:“孟掌印已是内廷第一人,但只要事关二高,必亲自过问,譬如今日之事,不过是去问一声小爷想怎么赏赐高侍读,孟掌印也要亲自跑一趟……” “那又如何?”陈洪皱着眉头:“他是高先是推荐的,关心一下高侍读,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关心一下自无不可,不过这事让他一个掌印亲自去跑一趟,难道真有必要?何况他既然有高先生站在背后,地位稳固得很,陈公你现在却正处于需要外廷支援之时,孟掌印既是陈公老友,为何不把这些事情让给陈公来办,也好让高先生不至于计较殷先生入阁这样的小事……陈公以为然否?” 陈洪目光一闪,沉吟起来,却不说话了。 隆庆朝第一重臣只有高拱!这一点陈洪自然知道,他当然也希望和高拱维持最为亲密的关系,只是殷士儋那件事……人家殷士儋舍得花钱啊,自己前次出事,前前后后可是花了不少钱才摆平的,不得找机会补回来么? 可殷士儋跟高拱却不太对付,这有些出乎陈洪的意料之外,他本来还以为殷士儋入阁之后能够看清形势,不去和高拱作对,谁知道这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有些互相看不顺眼。 这可就很不妙了,现在赵贞吉滚蛋了,李春芳只怕也滚蛋在即,殷士儋居然敢跟高拱别苗头,只怕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陈洪不禁有些后悔:咱爷们这次是不是欠考虑了些? 转念想起冯保的话,就觉得颇有道理了:我既然恶了高胡子,你孟冲就该主动给我调解调解啊,这种帮高务实请赏的事,归根结底不也是示好高拱?你怎么就不让我去呢? 冯保却不着急,也不等陈洪回答,拱手告辞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孟冲去见了太子,按照隆庆的吩咐把事情说了一说,太子顿时开心起来,抚掌笑道:“我就知道,以高侍读的学问拿个秀才易如反掌,果然,他就连取三案首,没给我丢脸。” 想了想,又问道:“皇上要我赏他?” 孟冲说是,并且把刚才的情况仔细说给了朱翊钧听。 朱翊钧听罢,想了想,道:“功倒是大功,不过高侍读学问虽好,毕竟还没有金榜题名,若是去掉‘假’字,恐怕还是有人不服……” 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才略微有些迟疑地道:“这样吧,你去回禀皇上,就说儿臣的意思是,高务实以原官兼詹事府职,假左谕德,另赐大红纻丝飞鱼服一袭,请皇上圣裁。” 第384章 满堂影帝 隆庆帝听了孟冲的转述,当场就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留下一句话作为评价:“太子这一年来的观政,看来还是很有意义的嘛。” 的确很有意义,因为朱翊钧对高务实的赏赐完全遵循了之前隆庆的风格: 首先是只升学官或者东宫官,并且一律在开头加一个“假”字,类似于“临时”之意,这样可以避免争议。 此外,他也没有忘记,赏赐的另一层意思是“许你人前显贵”,所以又赐大红纻丝飞鱼服一袭。前次高务实获赏大红纻丝斗牛服,但他马上就回原籍考试去了,没来得及在京师“人前显贵”一把,这次倒好,直接从斗牛再升一级,到了飞鱼服。 所谓“飞鱼”其实是尾巴像鱼尾的四爪龙,“斗牛”是直角的四爪龙,“麒麟”是牛蹄龙形的动物(另外提一句,麒麟服有两种,明朝公侯伯爵和驸马身穿的红色常服,胸前和背后有麒麟补子,但其中的麒麟是寻常的兽类形象,而与龙形的“麒麟服”不同)。有四爪而不做其他变形的龙,则被称为“蟒”。 绣有这四种图案的袍服称为蟒衣、飞鱼服、斗牛服和麒麟服。它们不在品官的官服制度之内,而是属于赐服,等级极高,一般只有皇帝赏赐或奏请批准之后才能穿着。 赐服通常采用云缎、闪缎、云绢、纱、罗等高级衣料,通常以大红为底色,但也有青、蓝、紫、沉香等颜色,用以区分高低——红为朱,是以在明代,大红的档次最高。这些赐服采用织金、妆花等复杂工艺,胸前为龙头和龙爪,龙身绕过肩膀,龙尾甩到身后。大体来说,蟒衣是等级最高的赐服,之后依次是飞鱼服、斗牛服和麒麟服。 要注意的是,大红纻丝飞鱼服不同于一般锦衣卫的飞鱼服,最起码颜色就不同——大红色的飞鱼服,即便是在锦衣卫,也只有正三品以上堂官可以穿戴。 然而问题是,锦衣卫的正式官阶品级中,正三品就是指挥使了。在指挥使上面,按例还有都督和都督同知,但是多数情况下,都督和都督同知都是虚衔,只有像嘉靖朝的陆炳、现在的朱希孝这一类本身就是皇帝亲信的都督,才能真正掌握锦衣卫,否则的话,锦衣卫的实际一把手其实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非要强行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好比后世某教育集团下有个学校,这个学校可以类比为锦衣卫。集团董事长很可能兼任该校校长,可以类比为锦衣卫都督,但他不会去直接管理这个学校,真正管理学校的是该校的常务副校长,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而嘉靖、隆庆年间,虽然赐服渐多,但也只有六部大臣及出镇视师的大帅才有被赏赐大红纻丝飞鱼服的,除此之外,即便是皇帝非常赞赏的日讲官(学官),最多也就赐个大红纻丝斗牛服。 所以,朱翊钧的这两个赏赐,从名头上来说,升官更实际,因为他原本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而现在是正五品的詹事府左谕德(假),这是明确的提级。但问题在于,翰林学官或者东宫官虽然都是清贵官,可是前头加了这个“假”字,意义就不那么大了,也就是好听一点,从高侍读升格到了高谕德。 但这件衣服却不同,如果没有赐服,高务实此前进宫伴读,穿的只是青色常服,打白鹇补子(也就是按从五品算)。就这还是皇帝破格准许的,否则他由于实际上不算品衔,别说青袍了,绿袍都混不上,只能穿便装,那就太丢份了。 但现在就不同了,直接一跃而穿大红纻丝飞鱼服,便是在飞鱼服泛滥的皇宫之中(因为内宦大多都赐飞鱼纹),也因为这个“大红”二字,显得足够尊贵。 隆庆之所以高兴,就是因为朱翊钧的这个封赏足够聪明: 官可以慢慢升,因为高务实年纪还小,哪怕是“假”官,也要慢慢来,要注意影响。 赐服却要显示出皇家的厚爱,要让高务实伯侄二人都感受到皇帝父子对他们的信重,而且赐服属于皇帝不可动摇的权威,哪怕文官们再不满意,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这是单纯的“恩”,而“恩出于上”,不容臣下置喙。 次日,高务实抵京。 虽然当时已经到了中午,但他还是按照之前的一惯风格,连家都不回,而直接去皇宫销假。郭朴那边不用担心,他已经提前向郭朴告了罪,郭朴不仅不怪罪,反而很是满意他的这种态度。 而高拱当然知道郭朴是与高务实同行而来的,早已安排了人去迎接。高务实既然先不回家,那就先接郭朴到府一叙,也是一样。 听说高务实家都没回,先进宫来销假,“小蜜蜂”隆庆帝也难得的从后宫繁忙的工作中抽出身来,亲自摆驾钟粹宫,与太子一同接见高务实。 其实这是隆庆和朱翊钧父子俩昨天就约定好了的,当然实际上是隆庆的决定,朱翊钧只是表示同意——在接见中,由朱翊钧提出这次高务实在俺答封贡一事中的功绩,并以太子身份向皇帝为高务实请赏。 然后皇帝便乐呵呵地表示“的确该赏”,但又略作为难的说,内阁认为小高爱卿毕竟年纪尚幼,未曾上过金榜,不好多加赏赐,如之奈何? 高务实一听,果然立刻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说自己只是尽了一点人臣本分,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功劳。即便皇上、太子错爱,认为为臣多少有些微末之功,为臣也觉得不足以加赏,请皇上、太子收回成命。 他这么一说完,朱翊钧就不干了,例数高务实自从出任太子伴读以来的各种功劳,前前后后居然数出八条之多,十分固执地非要皇帝赏赐。 隆庆便“拗不过太子”,沉吟了片刻,问太子对此有何主张。 太子自然立刻把昨天父子二人定好的赏赐提了出来,隆庆“万分纠结”地思索了半晌,才苦笑着道:“朕实不忍拂了太子爱护近臣之美意,此事……便准了吧。” 高务实再三推辞不得,只好三呼万岁谢恩,又三呼千岁谢恩,规规矩矩地模样,让皇帝父子二人笑意盈盈。 高务实自己心中也颇为高兴,唯一不高兴的,只怕便只有身为太子大伴的冯保了,可即便是他,此刻也是满脸笑容,丝毫看不出半点不满。 第385章 步丁耗费 隆庆五年,五月二十二,俺答封贡一事取得圆满成功。边臣回禀朝廷,说俺答已经于四月十三当着右翼蒙古诸部首领及数十万部众之面盟誓。 于是大明天使取太子诏,封俺答为顺义王,改其所居之城名曰归化;昆都力、辛爱等皆授官;封把汉那吉昭勇将军,指挥使如故。 俺答率诸部受诏甚恭,遣使贡马,执赵全余党以献大明。帝嘉其诚,赐金币。又杂采崇古及廷臣议,赐王印,给食用,加抚赏,惟贡使不听入京。 河套吉能亦如约请命。因为事在陕西,内阁命总督王之诰议定上疏。王之诰希望下诏给吉能,要求他先有一两年不犯边,才许封贡。 崇古复上疏曰:“俺答、吉能亲为叔侄,首尾相应。今收其叔而纵其侄,锢其首而舒其臂,俺答必呼吉能之众就市河东宣、大;商贩不能给,而吉能纠俺答扰陕西,四镇之忧方大矣。” 隆庆认为有理,能封俺答就能封吉能嘛,反正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于是亦授吉能都督同知。 事毕,王崇古乃广召商贩,听令贸易。布帛、菽粟、皮革远自江淮、湖广辐辏塞下,因收其税以充犒赏。其大小部长则官给金缯,岁市马各有数。崇古仍岁诣弘赐堡宣谕威德。诸部罗拜,无敢哗者。 自此边境安宁,东起延、永,西抵嘉峪七镇,数千里之地军民乐业,不用兵革,岁省费十之有七。皇帝下诏,王崇古进太子太保。 既然封贡事已全定,皇帝便准备大赏群臣,从中枢到宣大三镇地方,凡此前赞同封贡者,几乎人人有份。 但就在此时,内阁首辅李春芳却再次上疏,以病乞休。隆庆立刻派出太医上门看望,太医诊治之后回禀皇帝,言:“元辅气郁心结,咳喘不定,确需安养。” 其实早在今年二月,李春芳就上疏“以疾乞休”,但是皇帝没同意,并遣太医官诊视。 四月,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等论李春芳“以亲老求去,再疏即止,因缘为弟改官,冒恩非分,且言其父居家不检,春芳不能辞责。” 皇帝看了之后“大怒”,切责道:“祯等轻率妄言,诽谤辅臣,有失国体,姑贷其罪。”李春芳则当即上疏申辩乞休,此为二次乞休。 从王祯所言“以亲老求去,再疏即止”来看,事指三年三月春芳以二疏求去,此时高拱尚未还阁,那一次其实是被张居正一句话逼的,后来才有李春芳暗中发力,让赵贞吉入阁跟张居正打擂的事,只不过张居正也不是善茬,很快又把高拱起复了回来,搞得李春芳、赵贞吉最终败北。 其实,李春芳之所以求去,的确是形势所迫,一则是因为赵贞吉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李春芳失了盟友,二则是高拱复政虽只一年有余,却取得了李春芳这几年根本无法比拟的重大成就。 按照史书的记载:“高决策定贡市,合七镇为一,岁省边费百余万。招安国亨出就理,尽平两广诸蛮。一时经略,慷慨直任,皆有成功。然兴化不胜迫,辞位去,高居首。” 也就是说,盟友尽失的李春芳自己对比了一下他和高拱的政绩,实在没法厚着脸皮继续干这个首辅了,只好请辞,所以这一次不仅言辞恳切,而且的确是真的把自己郁闷得生病了。 这么一来,隆庆就好办了。当然,面子上隆庆帝还是表现出一副逼不得已的模样,在“无奈之下”,才于五月二十四日下诏同意李春芳请辞,而且临时给李春芳加了柱国——这是历史上没有的。 五月二十五,李春芳离京回兴化,高拱率内阁及诸部大批官员礼送李春芳返乡。 五月二十六,隆庆帝正式下诏,大赏群臣: 高拱加柱国,晋少师、中极殿大学士; 张居正仍少傅,兼晋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 殷士儋晋少保、武英殿大学士; …… 至于高务实,他是个例外,提前好几天已经先得了赏赐,这一次就没他什么事了。 所以,他正在趁朝中上下都忙着受赏的空闲,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 譬如会见提前来到京师,一直等着向他汇报这半年来工作进展的高国彦、高小壮、高陌、曹淦、韦希旻等人。 不过这些业务上的事情纷杂得很,倒也不必一一详述,总之高务实先了解了这半年来的情况,又根据这些情况,结合此前早已定下的计划,重新给他们确定了新的任务。 高国彦那边不必多说什么,仍然是继续做好财务监督,顺带的开始试验高务实曾经跟他提过的“财务预算”做法。 高小壮调到开平之后,这半年来已经基本把底子打好,开始小规模炼钢冶铁,只是目前由于军械私营的事没有办妥,精钢制品就算制造出来也没地方销售,所以暂时还是以冶铁为主。 高务实给他的任务是提前预制枪管,至于冶铁的产品,可以先主要作为农具打造,销路问题好办——光卫所屯田兵一年要换的农具就是个天文数字,何况还有民间?高务实让高小壮自己负责民间业务的扩展,至于卫所方面,等他和那群勋贵们交流之后再说。 高陌这边主要管着武装家丁,按照高务实的计划,现在骑丁、步丁都被分成了几个部分,免得聚集在一起人数太过惊人。眼下高务实的骑丁全员加在一块已经超过两千,本来按理说是很大一笔负担,好在这些骑丁本身也是创造利润的——曹淦的京华商队出行主要靠骑丁护卫。 这还不算,高陌甚至已经按照高务实离京前的交待,和一些北地大商达成了协议,当他们需要中转大量物资,尤其是贵重物资之时,可以请京华商队的骑丁护卫。至于价格嘛……倒是不便宜,但好在高家骑丁威名赫赫,在草原上都是横行无忌的所在,因此这些大商人也愿意花这些钱。这么一来,骑丁现在不仅没有成为负担,反而还有盈余。 而步丁方面就不同了,高陌颇有些忧心忡忡地告诉高务实,眼下他高谕德麾下的步丁,除了最精锐的约两千人有时候会被那些大商人雇佣作为护卫随商队出行,剩下五六千人都是“只亏钱不赚钱”的状态,目前算起来,这些人一年可能要耗费二十一万两白银! 高务实也愣住了,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第386章 心焦创收 面对高务实的吃惊,高陌有些无奈的解释道:“按照大少爷回乡前的交待,现在京西煤矿、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都在矿工之中按照十比一的比例挑选精壮作为护矿队,这里就是差不多六千人了,另外的都是以前家丁护卫队扩编而来,也就是正经的家丁护卫团。” 高务实诧异道:“家丁护卫团我知道,但是三个护矿队的规模已经到了六千人?那我们京郊三大矿区的矿工已经差不多有六万人了?高小壮手头有这么多现钱可以养得起他们吗?” 高陌笑道:“还不是大少爷说了现在不需要他的利润业绩,所以他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扩张?不过大少爷,说到这个小的不得不提一下,现在咱们的利润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京华香皂、京华商队和京师蜂窝煤,按理说利润确实很高,但是从眼下的情况来看,其利润有一小部分被分红,包括勋贵们和各级部下,另外的一大半全都投入到开平两矿去了……” 他说着,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又道:“现在大少爷又在河南投入很大,天津港估计也要花掉三十余万,这样的话,继续在这六千护矿队上投入,只怕力有不逮。” 高务实沉吟起来,脑子里开始盘算:河南那边的煤矿和铁矿规模都不算特别大,投资数额有限,加上还有之前香皂的收入可以顶一顶,问题不大。 真正的大投入其实是卫辉的流民安置,虽然他玩了一手堪比后世房产开发商囤地的“囤矿加囤人”,但在投产之前都是实打实的花钱,而且是花钱如流水。不光借来的三十万两顶不了多久,后续还要继续投入维持,真正有产出最起码也得到明年,而要收支平衡的话,那更慢,再快也得后年了。 这就跟后世投资重工业一样,虽然后期“钱景”看好,但前期的投资却是很吓人的,没有雄厚的实力根本玩不了。 高务实之所以敢一开口就借三十万两巨资,也是觉得自己实力足够雄厚,但现在看来,自己扩张还是太快,现在居然有点资金链紧张了。 砍项目? 高务实下意识摇了摇头:最好不要,毕竟不管是新郑煤铁,还是卫辉流民安置,亦或者天津商港,都是接下去很重要的项目,前景都很好,以高侍读——不对,以高谕德之贪心,不到万不得已,那是绝对不肯错过的。 新郑煤铁是他造福乡梓的邀名之举;卫辉流民安置一是邀名,二来还是一个多功能工业区,这里除了煤铁资源齐全之外,还有储量可观的灰岩——这东西是制造水泥的材料,将来会有大用;天津商港更不用说了,明末穿越谁不想开海啊?提前布局港口,那才是一本万利又安全的买卖,只要开海大获成功,但凡是个港口,就是聚宝盆!这能错过,高谕德不得一巴掌抽死自己? 不能砍项目,那就只好增加营收了。高务实想了想,增加营收倒也不是不行,确实有办法可以做到。 比如说现在俺答封贡已经完成,他可以把京华商队的生意进一步拓展,从蓟镇到甘陕,面对的都是右翼蒙古,如今可以全线通商了,那么这一块的收入应该会有大幅增长。 京华香皂方面,经过这接近一年的“品牌建立和推广期”,如今名头早已打响,南北直隶因为有钱人扎堆,算是主要销售地,河南、辽东算是两个分销地,也还不错。但除此四地之外,哪怕近在咫尺的山西、山东,高务实都还克制着没有肆意铺开,而现在,就到了拓展的时候了。 不仅是山西、山东,整个黄河流域以及长江流域的中下游,都算交通比较方便的,也可以开始铺开销售。一来是创造新的利润点,二来也可以借机拉拢更多的盟友。 要注意的是,高务实这里所想的“盟友”,包括但不限于勋贵——勋贵主要聚集地还是在南北二京,而到了地方省份,则肯定要和当地官府、豪强打交道,包括一些大商人,高务实都不介意跟他们合作,不管是分销也好,分红也罢,高谕德绝不小气——什么钱该拿,什么钱该分,高务实心中有数。 袁世凯有一句极有魄力的话,高务实一直十分欣赏:散天下财与天下人,天下必入我手。 高务实倒没敢想要天下,但他需要天下更多的人支持他,让他能有足够的威望把改革进行到底,所以这句话差不多也适用。 “天下人”这个范围太大,高务实也散不了“天下财”,所以他只希望能拉拢一批手中有权有钱的人来帮忙——至少不强烈反对,顺便让民间对他好感大于恶感,也就差不多够了。 京华香皂现在销售主力是仅次于御贡的一级,分作男女两类,高务实琢磨着,可以考虑再往下铺开一级,以争取更大的销售总额了。 不过这样一来,考虑到分销方便,恐怕还得在南京或者南京附近再建一处厂子才行,不然运输上面的成本还是略高了一点,影响利润,不太划算。但究竟让谁去,这个还要再想想,要是没有合适的可靠人选,那也只能再等一等,先靠三慎园那边撑一撑。 蜂窝煤的销售,目前主要是在京师,毕竟这个市场不小,而原料来源又比较近,利润相对有保障。如果要铺开销售,在周边城市的话,估计利润都比较有限,不如先考虑供应军队——不管是京军还是边军,都有这方面的需求。 宣、大、山西三镇没得说,那是高拱在军中的基本盘,蜂窝煤便宜又好用,卖给他们不怕他们会拒绝;蓟辽的话……由于有戚继光在,蓟镇比较好办,辽东那边李成梁刚刚接任了总兵,但高拱跟他不熟,高务实跟他更不熟,一时半会还不好打主意。 不过话说回来,有宣府、大同、山西、蓟州四镇的燃料供应生意,蜂窝煤这一块也算是个利润增长点。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开平、迁西的煤铁,这两“兄弟”,投资是最大的,但创收显然最难,而之所以难,主因就是推动军工私营这件事不好办。 军工私营…… 高务实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 第387章 谕德上疏(上) 左谕德与侍读学士均是从五品,不过翰林院按制属于皇帝的秘书班子,而詹事府按制则是教导太子学习理政的机构。虽然这么说起来,似乎翰林院地位更高,但那也得看是对什么人来说。 高务实与太子同龄,很明显是皇帝为太子提前培养的辅佐之才,这一点任谁都看得出来。 虽然在大明,能不能真正在将来辅佐太子,首要条件是高务实要能金榜题名,但从《龙文鞭影》问世开始,大多数人对此都是表示看好的,再经过这次河南道试,高务实连取小三元,大家通过河南督学衙门公布的高务实考卷来看,也基本认定此子将来高中实在是大概率事件。 这么一来,高务实这个太子近臣,基本上可以保证来日必是天子近臣,因此现在称呼他为高谕德就反倒比高侍读更好了——更能体现他和太子殿下的特殊关系嘛。 不过高务实自己对此倒是看得很开,反正不管是侍读学士还是左谕德,都是临时挂名,又不是实官。 将来他就算考中进士,照样还是得先争取考中庶吉士,进翰林院干一段时间,打熬资历,依然要从七八品小官做起,现在的这些“假”字打头的官位,不过都是虚名罢了。 当然了,虚名归虚名,不代表就一点用处都没有。至少,有这个临时官职在身,很多布衣白身不能做的事,他就能做。 譬如上疏。 隆庆五年六月初二,太子伴读、假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高务实上《纾驿路疏》于朝廷,全名为《为遵祖训原意请整肃驿站以纾驿路疏》。 疏文一开头,就是先吹一波“自古以来”。说我天朝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地域辽阔的泱泱大国,“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而我大明更是国土广袤,幅员辽阔,“东起朝鲜,南包安南,北距大漠”,甚至南海的“千里长沙,万里石塘”,亦入版图,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而“非命吏置籍,侯尉羁縻者,尚不在此数之列”。——这个数字其实是准确的,但大明朝廷上下恐怕只有他知道得如此确切。 当然了,也不会有傻子跳出来说他的数据有误,毕竟谁也没去量过。 然后高务实开始回顾了一下从古自今,各个王朝统治如此广阔疆域的方式,也就是信息传播方式。“修筑烽燧,燃放狼烟;驾马服牛,徒步奔走;整治道路,设置驿站”,诸如此类,不一赘述。 接着引出主题,说在这千差万别,形态各异的信息传递方式中,驿站所发挥的作用尤为值得重视,他在疏文中说“驿道者,国之脉络,不容壅滞”,又说“置邮传命,如人身血脉,不能一日废也”,可见其在政令上通下达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最后则点明中国历代诸王朝无不以京师为中心,修筑四通八达的驿道,在其上设置为数众多、功能齐全的驿站,戍有驿卒,以便有效地传递政治、经济、军事等信息。 疏文接着开始说本朝,说自太祖“混一区寓”后,为巩固统治,以驿站为军国机务最急之事。自登基之日起,便治水、开山、修路、造桥、备马匹、设车船,“置各处水、马驿”。 马驿是指陆驿,“应用马、驴、车、人夫”邮递,冲要处“或设马八十匹,六十匹,三十匹”,“其余非重要,亦系经行道路,或设马三十匹,十匹,五匹”; 水驿则以舟船为之,“通行正路,或设船二十只,十五只,十只”,其余分行偏路,“亦设船七只,五只”。可见,根据驿路位置之轻重,行人之多少,水、马驿所役车、船、舟、马多寡不等。驿卒一般是“要路十人,僻路或五人,或四人”。 然后又说明本朝邮递机构,除驿站外,还有递运所、急递铺,但是比之后二者,驿站不仅遍及腹里,还广泛分布于辽东、甘肃、朵甘、乌斯藏、松藩、四川、云贵、广东等边远地区。至嘉靖二十八年,全国上下各类水、马驿高达一千二百九十五处。 显而易见,大明驿站“栉比蔓延”,遍布全国各地,可谓水路交通、信息传播的大动脉,也正是由于无处不有的驿站,才铸就全国性的交通网络。 驿站专职“递送使者,飞报军务,转运军需”,事务繁忙,用途广大,负荷最重,故在沟通各地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担负着重大的责任,发挥着巨大的功用。因此,驿站自然而然成为明朝官方信息传播的主要途径。 说完驿站的重要性以及太祖对驿站的高度重视,高务实笔锋一转,开始说当前的问题。 高务实疏文中言:“太祖制驿站诸制律,本皆得宜,然时过境迁,百制尽废矣。” 然后他便开始例举:如本朝驿道,站与站之间一般平均相隔六十至八十里,这是指望驿卒一天所走的路程,这样既能保证迅速往返,又不会导致过度劳累而“马垮人倒”。 还有,就是由于驿站传递的多为关系国家安全的文书,故驿卒在兵部管辖下工作,而驿传管理条例也相应地载入《大明律》有关刑法的卷目中,以示驿站的重要及驿卒工作的特殊性。 虽然明律对信使延误时日处罚甚严,但是因洪水阻塞或地址有误而耽搁行程时,信使可免予或减轻处罚。同时,明律严禁官员滥用驿站,责骂、鞭笞驿卒。反之,驿卒如利用驿站牟取私利,要加倍受罚。 这些制度,既严格,也充分考虑到了合理性和可行性,非常得宜。然而根据高务实“前番回乡,途径数十驿,深入驿站,遍问诸吏,方知其情大谬。” 高务实不仅一个个举例自己路过的驿站,有多少驿站年久失修,有多少驿站车马不足,有多少驿站驿夫缺额,还特别指出,许多驿卒以公谋私,部分朝廷官员(实际上是绝大部分,高务实没敢说而已)乱用、私用驿站行为屡禁不止,使驿站超负荷运转,处于半瘫痪状态。这又导致政情、军情不能及时上达下传,使朝廷的行政陷入恶性循环之中。 “驿路通,则国家强;驿路滞,则国家弱”,因此高务实在疏文中疾呼,邮驿系统的紊乱、无序、衰败是严重违背了太祖祖训之本意的! 第388章 谕德上疏(下) “违背太祖本意。” 可以说前头的长篇大论,为的都是引出这一论点。因为对于一个王朝而言,这就是做事情的前提条件,也就是所谓的法理。 从没有见过哪个后代皇帝去说自家王朝的开国皇帝胡作非为,更不会指着某项开国皇帝定下的制度说“此乱命也,恕不奉诏。” 如果连祖宗的意愿都可以随意违背,你又凭什么继承祖宗的基业呢? 因此,祖训这种东西,既可以为官员所用,用以反抗皇帝的乱命;也可以为皇帝所用,用以驳斥臣下的质疑。 高务实前面说这么多,就是要站稳一个立场:我是依据太祖皇帝创建驿站的本意,来提出以下整肃意见的。 这里头其实也顺便打了一个伏笔,就是高务实只提“本意”,而不说具体的执行手段。 那换句话说,只要是顺着太祖皇帝的“本意”,哪怕现在的整肃办法与太祖皇帝当年略有差异,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毕竟时移世易,当前面对的局面和太祖时面对的局面有所不同了嘛! 接下来高务实在疏文中一共提出了足足八大项、十九小项整肃建议,这里无须一一赘述,只简单的讲下最重要的两条: 首先,取消驿站向地方征收税款、征发徭役的权力,由地方官府代收一笔驿税,该驿税根据驿站规模大小、设施好坏、人员众寡来定——高务实同时随疏文附上自己根据调查后所制定的税金与驿站实力挂钩对应的表格。 其次,驿站实际情况(包括但不限于规模大小、设施好坏、人员众寡)的监督,一是由朝廷委派专员每年进行至少一次不定期突击检查,二是由当地官府切实督查——因为地方上要把手头的一笔税金交给驿站,所以通常来说不会任由驿站虚报。 而反过来,驿站也有权在没有拿到或者没有拿足本应获得的驿税时,直接上疏朝廷,弹劾地方主官或各级属官。 这个设置,是典型的互相监督——对于地方而言,你要花我的钱,那我一定要看见你达到了应有的标准;对于驿站而言,我达到了标准你必须给我钱,不然我就告你! 官官相护虽然是最常见的操作,但是有一点:这两个“官”之间,须得是利益相关的,至少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才行,不然的话,二虎竞食之下还怎么官官相护? 当然,高谕德一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些官员,他甚至想到:如果地方官和驿站方面取得一致,直接加大对民间的搜刮,然后二一添作五,把多收的钱给瓜分了呢? 这就要看高务实的第三条了:今后南北两京及各省巡按御史到任及出巡,均将由户部调集精干人员,配给每位巡按御史一个专门的财务小组,人员约莫三到五人,专司清查驿税! 别看这个直属户部但在地方时只听命于本省巡按御史的财务小组按级别来说很不起眼,预计所用之人不过是些八九品小官。但其实高务实心里清楚,他这步棋,可能是整个《纾驿路疏》里最危险的一步棋。 最危险,而且没有之一。 甚至,比收回驿站征税、征发徭役等特权还要危险得多。 而同时,意义也重大得多。 因为这是高务实第一次试探性的对朱元璋定下的财政制度进行修正——尽管这个修正的幅度非常小,动作非常轻微,谨慎得近乎胆怯,但它真正代表的意义,却只有高务实一个人清楚。 这是一个十分隐蔽的突破口。 只要这条制度能够形成惯例,至少会拥有几个好处: 其一,是从此之后,地方官府说我这里只能收多少税,于是只缴纳多少税给中枢的局面,就有了质的改变——中枢直接派人查账了,你再敢胡说八道,就是拿自己的乌纱帽甚至身家性命开玩笑! 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查税小组”将是一柄高悬于地方官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且他们都是专门的财务人员,完全不同于原先只有一个天知道懂不懂数术的巡按御史作为挂名的监管者。 其二,既然要派专人查账,高务实就可以想办法向户部兜售一些新式算法,用以提高行政效率,这既是为将来他掌权之后的财税改革打下基础,也是为将来引入各项科学科技打下基础——数学、物理、化学等学术的发展,哪个不需要培养数术人才? 先让户部发现自己有机会扩大部权,户部自然会加大对相关人才的培养,到时候高务实又可以在其中暗施手段,夹带私货,利用户部的权势,为将来做一些人才铺垫——任你什么改革,如果手底下的人只会四书五经,总成不了事。要是现在天下官员个个有高国彦的数学水平,他高务实吃多了撑的才去操这个闲心! 其三,驿税本就是一个地方官府额外获得的税款,现在朝廷交给他们来经手,别管有没有人监督,只要做过官的都知道:事由我办,则权在我手;权在我手,则必有好处。 最起码,你驿站今后就不能无视我了吧? 所以这是高务实为了尽量降低地方反对意见而采取的手段,有了这一条兜底,派员监督就好说话了,要不然肯定有人跳出来说监督纯属多此一举云云。 其四,高务实这是暗中配合了高拱一把。高拱执掌吏部之后,一直提倡不能光用进士而不用举人,因为实际上,举人群体不仅比进士群体大得多,而且举人之中有才干的人也很多,弃之不用殊为可惜。高务实这个办法一旦实行,两京十三省至少就得多出45-75个位置,来安排这些身居八九品的查税小组成员,而这些成员肯定不会挑选进士老爷去干,大概率是从举人中挑选。 而且,户部也不可能就只用这几十号人,总得还有些旷量,作为随时补充的人手存在,那怎么说也得凑个一两百人吧?这一下就安置了一两百个数术比较靠谱的举人,待他们经过一些年的历练,将来高务实要改革财税制度时,不就可以直接拿来用了? 虽然他们没有考中进士,可是现在又不是培养“储相”,要你的进士“文凭”何用?海瑞也只是个举人出身呢! 第389章 冰底潜流(上) 高务实的奏疏,这一次是走的詹事府递上,通过通政司而至内阁。 走詹事府而不是走翰林院,这其中的意思,自然是高务实特意表明自己是以太子近臣身份上疏。 他这么做,是为了让外人摸不清底细:太子已经观政近一年,虽然年岁仍小,但保不齐也有了自己的思考,而高务实是他的伴读,长期呆在太子身边,此次回乡考试,又是凯旋而归,俩小子凑在一块,指不定就冒出了点什么想法。 既然这里头可能有太子的意思,那就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了,即便反对,也不好随便开骂——这里要说明一个很神奇的事实:大明朝的文官,骂皇帝很常见,骂太子却很少见。 盖因为骂皇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皇帝若采纳,说明你骂得有道理,皇帝也不得不服气;若是皇帝不采纳,甚至斥责、贬官乃至庭杖,那更好,诤臣、谏臣的名头随即而来。 但骂太子则不然,太子不管多大,总归只是储君,只要他还没有登基,就还处在“学习阶段”,这个时期他就算提出一些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建议,臣子们顶多只好摆明道理反对,斤斤计较就实在不是为臣之道了。 更何况,今上隆庆皇帝脾气比较好,就算惹毛了他,了不起也就是贬官罢了,庭杖什么的根本没有出现过,当庭直接打死人那更是先世宗皇帝时的旧事,所以大家都不是很怕皇帝。 而高务实因为出身特殊,是没有亲生儿子的高拱所呆在身边的唯一侄儿,他的上疏是不是受高拱所指使,大家也不能不顾及。 要知道对于官员们来说,与其怕皇帝,还不如怕高胡子。被皇帝直接斥责甚或贬官,还能捞个诤臣的贤名,可要是被高胡子盯上,那可就不同了。他老先生现在是天官,如果看你不顺眼,吏部考功清吏司马上就可能请你去喝茶,那就完犊子了。 考功清吏司是干嘛的,竟然这么厉害?这个部门掌文职官员之议叙与处分,在三年京察及大计之时,则掌其政令,核办京察、大计等。还承办各省命盗及各项议叙、议处,汇奏分管各处官员功过册,并一切告病、起复、开复、捐复、副缺、查案、行文、给照等事件。 好吧,简单点说就是:该部门主要负责找茬,找茬的对象为全国全体文官。 这就牛逼了。 对于大明朝的吏部,文官最喜欢被哪个部门关注?文选清吏司,因为该部门负责计功,然后给你升官;最害怕被哪个部门关注?考功清吏司,因为该部门负责找茬,然后给你处分。 这就好比在后世,地区一把手如果对你很满意,找你谈话的就是组织部长,意味着你马上要高升了;如果对你不满意,找你谈话的就是纪wei书ji,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大家都想高升,谁也不想被找茬,所以吏部天官的威慑力甚至高于普通阁臣,而高拱现在是首辅兼天官,基本上除非退无可退,否则谁也不会脑子抽风要去得罪他。 因此,哪怕是对高务实《纾驿路疏》有不同意见的人,也都决定先等一等,看看风向再决定是否表明自己的态度。赞同高务实意见的,就更不用说了,摩拳擦掌就等内阁票拟和司礼监的批红,然后上疏附议、鼓吹,大唱赞歌了。 但内阁的反应这次似乎有点儿慢,第一天收到上疏,内阁一点反应都没有。第二天快下值了,才有一封票拟姗姗来迟地送去司礼监。而且这封票拟也十分耐人寻味,因为该票拟正是高拱批复的,而偏偏又只批复了一句话: “兹事体大,可待细查详论,再做处置。” 次日一早,京中官员私底下纷纷议论之时,司礼监的批红下来了,回复的是: “该员所述甚详,不似虚言,内阁当尽快遣人求证,早作议论。” 这下子,京中官员心中多少有了点底,下意识觉得这件事只怕还是出自宫里授意,弄不好连高胡子都被搞了个措手不及——要不然高胡子为何要拖延时间,而皇帝反而催促内阁赶紧去办呢? 但事实果然如此么? 当然不是,高务实这么大的动作,岂能不提前与高拱商议?他一回京,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包括自己调查的各种情况,详详细细说给高拱听了,甚至还告诉高拱,自己原本还打算再仔细查一查、算一算,然后再找机会和盘托出,是郭老师认为现在就是好机会的。 高拱自然要问一问具体情况,然后仔细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决定这件事究竟怎么处理。简单的说,高拱需要通过这件事把郭朴回京的消息悄悄放出去,让外界除了“事出宫中”、“事出高拱”之外,再多一条“事出郭朴”的怀疑。 起复官员,尤其是起复一名资历深厚的阁老,也是需要理由的,通常来说都是眼下有件大事需要这位官员来办,理由就比较充分。譬如他高拱起复,就是徐阶去位,内阁里缺一个既有资历又有能力还极得皇帝信任的重臣——这三点只有他高拱完全满足,所以轻松起复。 现在高拱要起复郭朴,也同样要理由。郭朴资历当然够,但皇帝跟他的感情并不深,而目前朝廷的几桩大事都几乎办成了,正处于几年来最轻松惬意的时刻,也没有什么急务需要一位阁老主抓。 但后世有句话说得好,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有理由要起复,没有理由创造理由也要起复! 这就是高拱的意图。 驿站改革可不是开玩笑,完全当得起“兹事体大”这四个字,但高拱目前主抓吏部和户部,顺便也关注兵部;张居正原本主抓兵部,现在也顺便抓刑部;殷士儋名义上主抓工部和礼部,但其实这两部的部堂老爷资历都很老,并不怎么把殷士儋放在眼里——譬如礼部尚书高仪,就是高拱的同年,早了殷士儋两科。 顺便提一句,殷士儋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和张居正是同年。 其实要给郭朴的起复创造条件,未必一定要从驿站改革着手,但高拱那一晚仔细思考之时,想起高务实在和他说起驿站事务的时候,数次强调“驿站为兵部所管”,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明白郭朴为何让高务实现在就拿驿站之事做文章。 兵部,是张居正的主管!如果起复郭朴去管驿站改革,相当于是与张居正争事权。 郭质夫这是知道我和张居正要闹掰,向我表示愿意联手打压张居正的意思啊! 自己怎能拂了他这一番好意? 第390章 冰底潜流(中) 虽然呈上《纾驿路疏》的只是一个临时太子官,甚至连实际品级都没有,但京中官员没有谁现在还会小看这位“小阁老”。 譬如冯保,他的反应就最为迅速。 时隔大半年,冯保再一次悄然来到张居正的大学士府。 这日下午开始,就下了大雨,但大雨也打消不了冯保的出行计划,他仍与前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穿着一身蓑衣,带着斗篷,以徐爵随从的身份而来。 与前一次不同的是,张居正这次似乎早就知道冯保必是亲自前来,已经在花厅做了安排,亲自等候不说,还亲自迎在花厅门口。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两人进了屋,随意寒暄了几句,冯保便悄悄引过话题,朝身边的徐爵做了一个手势,徐爵会意,连忙捧上一只红木匣子。 “督公,此何物耶?”张居正问。 冯保笑道:“阁老何不打开一看?” 他做了个手势,徐爵立刻打开红木匣子,取出一幅装裱精致的立轴,游七看张居正没有出言阻止,立刻上前帮忙分开立轴。 原来这是用皇宫御用的极品四尺宣纸,整张书写的一张条幅。张居正起身去看,凝视着上头的文字,微微一怔,竟忍不住低声吟哦起来: 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 金门未售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诗后有一行题款:敬录太岳先生诗,冯保。那“保”字的下面,钤着一阳一阴、一方一圆两枚图章,阳文方章是魏碑体的“冯保”二字,阴文图章上的两个字却是秦小篆体的“大伴”二字。 冯保不钤“司礼监秉笔”,不钤“提督东厂”,偏偏钤了个“大伴”,张居正不由得双目微眯,眸中似有一抹精芒,却又一闪而逝。 至于冯保抄录的这首诗,张居正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十九年前写的,是《送初幼嘉年兄还郢》的第一首。 当时还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乡好友初幼嘉两个年轻举子来京师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他考中进士并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却名落孙山。两人于京城客邸分别,张居正写了这首诗送给初幼嘉。 时隔近二十年,如今重读这首诗,张居正不禁感慨万千。 那时年轻气盛,初临京城,看到那些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他这来自江陵、出身军籍的青年士子,既为自己的穷酸而气馁,同时又为自己的满腹经纶而自信。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的远大政治抱负,就是要问鼎人臣之极:环佩相将侍禁庐。 张居正口中吟诵自己的旧作,心中心思却一瞬百转:“这个冯保,这时候把这首诗抄来送我,是何用意?” 他又一次端详这幅立轴——这次不是看诗,而是看字。这幅字行草相间,腴而不滞,稳中见傲,颇得颜真卿《江外帖》的笔意。 张居正拈须一笑,说道:“督公儒宦之名响彻朝野,士林盛赞督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琴书二艺,更是冠绝一时,不要说两京大内三万内宦无人能出督公之右,便是金榜文曲之辈,也没有几个能望督公之项背……多谢督公好意,这幅字我将毕生珍藏。” “太岳先生错爱,保愧不敢当。”冯保说着,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轴装回红木匣中,又继续道:“其实先生的书法远在冯某之上,我曾见过先生几张送给友人的条幅,渊渟岳峙却又挥洒自如,至于先生的奏疏、票拟,我就见得更多了,一言以蔽之:无意为书而深得个中三昧,信手拈来却尽得十分风流。冯某见过不少阁老重臣的墨宝,严分宜、徐存斋、高中玄三位首辅的字,也都见过,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先生。说起书法,冯某又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其实,冯某欣赏的是先生的这首诗。” 冯保说话时,徐爵与游七都知趣地离开书房到外头客厅里拉扯闲话去了。书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与冯保,张居正把书僮送上来的两杯广东贡品椰果的鲜榨椰汁递给冯保一杯,自己则拿起另一杯来喝,喝了一口,才微笑着道:“督公抄录的这首诗,原是不值一提,不过是仆年少轻狂不谙世事之时胡诌出的几句妄语,如今读来,徒惹人笑罢了。” 冯保大摇其头,答道:“先生说笑了,若说妄语,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才是妄语。想她一个女流之辈,只不过能写几句诗,有何资格谈及人杰与鬼雄?可先生你则不然,先生眼下已位居次辅,离人臣之巅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便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局,千古名相,离先生已是近在咫尺。” “千古名相?”张居正情不自禁重复了一句,内心一阵激动,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当伊尹、吕望一类人物,操庙堂之权,行强国之术,但一想起高拱,心中怅然若失,叹道:“督公,天下人皆以江陵为新郑佐贰,但有新郑在位,我岂有这一日?” “既然如此,那就让新郑‘不在’便是;只要没了他高新郑,先生取这首辅之位,犹如探囊取物。”冯保断然说道。 张居正眸中精光一闪,又沉吟着问道:“督公是不是过于乐观了些,须知高阁老是皇上第一信臣。” 冯保摆手道:“这一点自然不假,我又岂能不知?不过,但凡世事,皆有变数,如今这变数在即。”冯保说到这里,探头看了看虚掩着的书房门扇,压低声音说,“张先生,皇上近一个月来,食量减少了三成不止,而十日前,皇上咳血。” 张居正面色大变,霍然起身。 “此言当真!” 冯保很满意张居正的表现,他朝张居正笑了一笑,摆了摆手,道:“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张居正这下子是真的很难淡定了。 “郭安阳回京了。”冯保盯着张居正的眼睛,悠悠地道:“随那位‘小阁老’一同而来……听说,高务实拜了他为先生。” “郭朴!”张居正面色大变:“高拱要起复郭朴?” 第391章 冰底潜流(下) 情急之下,张居正甚至已经直呼高拱与郭朴的姓名了。 张居正敏锐的感觉到,眼下情况大为不妙。皇帝食量锐减三成,而且咳血,那毫无疑问一定是病了,但是这个消息很显然是对外封锁了,自己身为次辅竟然也毫不知情,若非今夜冯保前来,自己很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若非皇帝亲自下令,天子的身体情况,我堂堂内阁辅臣焉能不知?又怎么可以不知! 看来皇上对我并不完全放心啊! 而与此同时,郭朴回京了,并且是在收了高务实为弟子的情况下,和高务实一同回京,这其中的故事更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郭朴为人方正忠直,奉亲至孝,这是张居正早就知道的,所以若没有特殊情况,郭朴绝不会随随便便重新出山,而高务实拜师这件事,疑点就更多了。 郭朴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金榜二甲第四名,论学问当然完全可以做高务实的老师,但问题是他郭朴什么身份?那是两度出任天官的前内阁辅臣!按理说除了天子、太子之外,谁又值得他亲自收徒教导? 哪怕他已经致仕了,哪怕他过去做天官的时候都很少培养自己的门生以为羽翼,可是他几十年的高官做下来,又多次出任乡试、会试考官,门下弟子之众多,甚至不在高拱之下!天下间想拜他为师的人,从京师能一路排到安阳去! 高务实拜师拜谁不好,偏偏就找到了郭朴? 郭朴收徒又收谁不好,偏偏就收了高务实? 这里面要是没有问题,我张居正三个字倒过来写! 怎么着,当初高拱致仕,你郭朴就跟着致仕;现在高拱起复,你郭朴也要跟着起复? 你们俩之间的关系竟然好到这个程度了? 行,关系好就好吧,可你们好到这个程度还嫌不够,居然还弄了个高务实夹在中间穿针引线,这是要让他做双方的共同羁绊? 好呀,好呀,真是好呀! 这边高张联盟刚刚逼垮了李赵联盟,你高拱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人臣巅峰,大明元辅!我张居正成了次辅,反倒成了你的威胁者,所以你现在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不说,而且还立刻就要再推出一个高郭联盟来整我张居正了? 好算计啊,好决心啊!高肃卿,我还真是小看了你的绝情无义了! 冯保捧着盛放椰汁的铜爵,平静地喝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看着气得鼻息都重了许多的张居正,心里居然隐隐有些得意:当初我来找你结盟,你虚言推脱,没有半句准话,现在呢?后悔了吗?哼,还是我冯保高瞻远瞩,早就看出这其中的门道,高拱不倒,我冯保永无出头之日!至于你张居正……哈,正所谓既生瑜何生亮,有高拱在,他就始终压你一头,你不把高拱斗下去,这辈子永远干不成首辅! 冯保想到这里,斜睨了张居正一眼,却见他在盛怒之下,仍然没放什么狠话,只是神色有些狰狞,目光中隐隐有些杀机,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张居正把目光朝他一转,凝声问道:“督公何以发笑?” “我笑太岳先生一世豪杰,却在此时畏首畏尾,仍然举棋不定。”冯保淡淡地说道。 张居正目光一冷,但面上却反而露出笑容来,口中道:“居正不过俗人而已,原是没什么豪杰之处的……不过倒要请教督公,这‘举棋不定’所指何事?” “所指何事?”冯保哈哈一笑,放下铜爵,看着张居正的眼睛,问道:“太岳相公莫非还看不出来,郭质夫一旦起复,先生莫说那首辅宝座没了指望,只怕连这次辅的位置都保不住,得往后再挪一挪,给郭质夫让个次辅出来?” 张居正面色一僵,忽然醒悟过来——郭朴不论是进士的资历,还是为官的资历,乃至入阁的资历,全都比自己更老、更足,按照惯例,如果他被高拱推荐起复,只有一个限制,就是肯定排名在高拱以下,但既然他的资历远超自己,则他在内阁中很可能直接就被安排成次辅。 那么,我怎么办? 好不容易借高拱的刀,依次逼走了陈以勤、赵贞吉和李春芳,得了这个次辅位置,现在我还根本没有露出一丝对首辅位置的觊觎,他高拱居然也要把我弄下去? 张居正很想装模作样说一句:郭安阳王佐之才,次辅之任,实至名归。 可是,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督公何以教我?” 半晌之后,张居正终于颓然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冯保笑了,笑得很开心。张居正则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 轻咳一声之后,冯保这才施施然道:“太岳先生也不必太过着急,我有两个好消息,愿意告知先生。” “督公请讲,居正洗耳恭听。”张居正正色道。 冯保点了点头,很满意张居正眼下这样的表现,他笑道:“这第一个好消息嘛,就是皇上咳血之事,仅限于内廷数人得知,甚至连高氏走狗、司礼监掌印孟冲都不知道。至于高拱,他也和太岳先生一样,至今对此毫不知情。” 张居正大吃一惊:“怎会如此?” 冯保耸了耸肩,淡淡地道:“皇上春秋鼎盛……好吧,鼎盛只怕未必,不过,至少年岁不高,这总是事实。这个年纪的人,讳疾忌医那是常事,更何况他这身子,似乎也就是这半年来慢慢垮掉的,说到底还是皇后幽居别宫之后,没了劝谏之人,他又是个好女色的……先生你是裕邸旧臣,知道先帝二子都有些血脉单薄,御医当时就说了,他二人有些‘稀精’,乃是肾根不固之症,换句话说……身子骨基础很差。现在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纵情声色,哪能不坏事?” 张居正迟疑道:“可他为何连高拱也要瞒了?” 冯保却笑了起来:“先生真不知道?” 张居正微微一怔,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说道:“真不知道……他对高拱的信任,绝对寻常人可比,我以为他就算要瞒,也不应该会瞒高拱才是。” “说得好啊。”冯保依旧笑着,却摇了摇头:“可是先生的思路错了。” “哦?倒要请督公指点。” “皇上对高拱的态度,一半是君臣,一半……是父子。”冯保目光一冷:“岂有做儿子的肯对做父亲说自己因为耽于女色而坏了身子?” 张居正恍然大悟。 第392章 未雨绸缪(上) 张居正只考虑到隆庆帝信任高拱,所以对于隆庆会对高拱隐瞒自己病情这件事颇有些怀疑,但冯保这么一解释,他就明白过来了。 皇上对高拱的信任,的确已经超出了君臣这个范畴,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对待高拱真有一丝对待父亲的意思,毕竟他对于那个坚持“二龙不相见”的生父世宗皇帝,实在很难有多少感情。 张居正当然没有学过什么心理学,也不会知道什么情感转移、角色替代之类的东西,但名词可以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人的七情六欲却不会随便变化。与隆庆半师半友的高拱,也正是在长期为裕王遮风挡雨的过程中,慢慢感化着隆庆,甚至让他在某种程度上感受到了父爱一般的关怀。 可是,父爱既有关怀,也有要求,或者说期盼。 高拱一心想要的,是做一个中兴大明的千古名臣,但他同时期盼着隆庆。他期盼隆庆也能因为中兴大明而成为千古圣君。 但圣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按照儒家传统对圣君的要求,皇帝虽然不至于要限制女色,却至少不应该耽于女色,如果因为好色甚至拖垮了身子,纵然如唐明皇那般开创了开元盛世,在儒家君子眼中,最终也逃不掉一个安史之乱,免不了一场马嵬之变。 把责任推给杨贵妃那只是民间说法,真正的儒臣谁会这般幼稚?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耽于女色、沉迷逸乐,那相当于修身都没做好,后面的还有什么好说? 儒家之所以总说百善孝为先,就是因为孝心是一个人道德的最低标准,倘若你连孝顺都做不到,那还指望你能有其他更高要求的道德水准吗? 所以,隆庆不敢让自己的情况被高拱得知,也就可以理解了。 张居正忽然发现,冯保这厮虽然贪财好权又附庸风雅,但他常年伺候人,对于人心的把握还真有几把刷子。 也许,再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跟他结盟也是个还算不错的选择? 冯保一直在仔细观察张居正的面色,此时已经看出张居正的心动,微微一笑,道:“太岳先生这下可以安心不少了?” 张居正回过神来,却没有立刻答话,反而在略微思索之后忽然道:“皇上毕竟正当盛年,若是经此一病,认识到沉迷逸乐之害,从此清心寡欲、调理阴阳,未尝不能再固根本、重焕精神……” “哈哈哈哈!”冯保大笑起来。 张居正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太岳先生这只怕是以己度人。”冯保止住笑,目光炯炯地道:“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今上之好色纵欲,岂是自今日始?气血早衰矣。” 张居正目光一闪。 冯保又继续道:“后来成年,又陷储嗣之争,安能戒‘斗’?再后来,先帝龙驭,遂登大宝,其‘得’之大,乃天下也,如此又何以戒‘得’?” 冯保说到此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摇了摇头,用一种断然的语气道:“君子三戒,皇上一件都做不到,先生以为……其能长久乎?” 到底是儒宦,这番话虽然有些牵强,但张居正也不好说他的话没有一点道理,只好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冯保瞥了他一眼,又道:“当然,还有更关键,也更直接的——房中药用量大增。” 房中药也就是春yao,房中药用量大增,意味着什么,就不必解释了。 张居正目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似担忧,似哀伤,又似心弦一松。 过了一会儿,张居正才缓缓开口,问道:“陛下负天下之重,如此……确有不妥。不知……嗯,不知陛下……”话说到此处,张居正似乎颇难启齿。 冯保却无所谓,眉角一挑,直截了当地问道:“太岳先生可是想问,陛下还剩多久时日?” “咳咳……咳咳!”张居正有些尴尬,也有些狼狈,只好假装咳嗽起来,以为掩饰。 冯保撇了撇嘴,摆手道:“太医院那边自我东厂的安排,别的他们倒也不敢,但我为东厂提督,找他们问一下皇爷身子骨的实情,他们还是不敢瞒我的——按着太医们的说法,如果皇上仍然如此一意孤行,丝毫不加节制,那么……” 张居正虽然尽量做出泰然之色,但他的目光仍然立刻被冯保吸引过去,两只耳朵恨不得竖起来,生怕漏掉一个字。 “长则三载,短则十月。”冯保终于开口。 张居正悚然而惊:“短则十月?” 冯保点了点头,再次肯定:“短则十月。” 张居正倒抽一口凉气:“太子年幼,若是……” “太岳先生!现在该担心的不是什么太子年幼不年幼的问题。”冯保毫不客气地打断张居正的话,面色森然,冷冷地道:“现在应该担心的是,高拱乃是帝师首辅,一旦皇上病危,必然以他为顾命之首!此后若山陵崩,则主少国疑,而两宫俱为妇人,少不得以先帝老臣高拱为靠,到那时候……你我二人,生死荣辱尽操其手!” 张居正脸色发白,但却还算镇定,只是目光闪烁,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两宫……对高新郑之观感如何?” 冯保摇了摇头:“皇后那边,我亦不知。至于贵妃这边……她对高拱倒看不出什么态度来。” 张居正目光一亮,正要说话,不想冯保却摆了摆手,摇头道:“我知先生心中所想,不瞒先生说,我也曾反复想过。这条路子原本是最好的一条出路——太子一旦年幼登基,则贵妃即是皇帝生母,其必与皇后并尊为太后。而新君年幼,难以亲自理政,势必会形成外廷为高拱所掌,内廷由两宫摄政之局。我乃贵妃旧人、新君大伴,为司礼监掌印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惜。”冯保摇了摇头:“高拱必不能容我轻易得掌司礼监,否则内廷一心,哪还有他上下其手的余地?他必想方设法破坏。”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督公所言有理,然则……我料高拱必难得逞。” 第393章 未雨绸缪(中) “督公所言有理,然则……我料高拱必难得逞。” 张居正此言一出,冯保顿时愕然,问道:“何以见得?” “贵妃。”张居正摇头道:“听说贵妃贤淑,对皇后执礼甚笃,可有此事?” 冯保听得莫名其妙,迟疑道:“确有此事,但这与高拱打压于我有何干系?” 张居正哈哈一笑,恢复了平时那种胸有成竹的气度,朗声道:“若是寻常女子,只知母凭子贵,既然有儿为太子,又见皇后失宠于陛下,焉能继续如此执礼谨慎?由此可见,贵妃心思,深沉悠远。” 冯保皱着眉头,半晌没说话,最后迟疑着问:“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张居正心中暗暗鄙夷:我刚觉得你也算有些心思,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侍候人的时间久了,多少摸清了一点人心而已,真要谋划深远,你这点能耐又岂配与我相提并论! 不过,张居正却不打算嘲讽冯保,他是个心思极深的人,才不会去干这种浅薄无知的蠢事,因此他反倒露出了一种推心置腹的神色,身体微微朝冯保倾了一些,小声分析道:“若督公方才所料属实,陛下在三年之内龙驭宾天,太子年幼继位,主少国疑……督公以为两宫真的只能依靠高拱?” 冯保愕然一怔,迟疑道:“那可不……要不然呢?” 张居正笑了笑,无所谓地道:“好吧,就算是这样好了。接下来,督公觉得,贵妃是否会以督公取代孟冲而掌司礼监?” 这一点冯保很有自信,昂首道:“那是自然,此事冯某敢打包票!” “好!督公豪气!”张居正抚掌赞了一声,然后又压低声音,问道:“此时,高阁老会如何?” “哼,高胡子根本就见不得咱家得半点好,到了那时节,必然极力反对。”冯保面现怒色,等了一会儿,却又无奈道:“可他若顶着不肯,甚至发动朝臣反对,那局面……纵然今上在位,也得审慎再三,而两宫毕竟妇人,哪见过那等群情汹汹?到时候可就未必敢用我了。” 张居正呵呵一笑,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微眯着眼道:“督公所言固然有理,却漏算了一条。” “哦?”冯保想了想,还是想不到自己漏算了什么,不禁心中升起一丝希望,问道:“还请太岳先生指点。” 张居正心中冷笑:刚才那般拿大,现在知道反过来请我“指点”了? 不过,他这点小心思却没有在面上露出来一丝一毫,反而一脸诚挚地道:“督公所漏算者,乃是身份女人的反应。” 冯保不仅愕然。 张居正倒是不卖关子,只是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方才说过了,贵妃谨慎。而当太子成为天子,这天下成了‘她儿子’的天下,她的这种谨慎只会更胜往昔。” “所以呢?”冯保还是没听懂。 “谨慎过甚,便是多疑。”张居正微笑着道:“无论高拱怎么想,有一点他改变不了,那就是——督公你是贵妃旧人,贵妃视你为心腹亲信。” 冯保虽然还是没怎么明白,但还是连连点头。 张居正则继续道:“既然如此,高拱压制你,就是压制了贵妃。那时候,贵妃会怎么想?若是平时,她也许会怀疑自己的识人之明,但在太子刚刚登基,地位未固之时,她却不会如此,她只会怀疑高拱的用心。” “哦?”冯保精神大振,忙问:“冯保愚钝,还请太岳先生得再详细些。” 张居正心满意足,微微笑道:“女人所能依靠者,生来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那时其子尚幼,地位未固,正是多疑之时,以督公为司礼监掌印,为的就是帮儿子掌握住内廷,但高拱却反对了,她会怎么想?当然是怀疑高拱有架空天子,独操权柄之意!” 冯保目中精光大放,兴奋异常,忙道:“我明白了!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死。高拱一旦在那时候反对我执掌司礼监,贵妃娘娘护子心切,根本不会考虑其他,只会认为高拱弄权!即便高拱找出再多理由来,也说服不了贵妃!” “不错,正是如此。”张居正笑了起来:“女人护子之时,道理这种东西毫无意义。她只要觉得你对她的儿子存了坏心、起了歹意,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在她眼中也只是遮掩隐瞒,她甚至根本不会考虑后果,一门心思只是要将你除之而后快!” “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冯保大笑数声,喜不自禁,简直有些忍不住要抓耳挠腮的意思了。 兴奋地转了几个圈,冯保才想起来问张居正:“既然如此,我可有什么事情需要做?还是说……就装可怜、扮无辜?” “这个嘛……”张居正刚才一时也没想那么远,或者说,他其实没怎么站在冯保的角色上去思考,此时冯保发问,他才思索了片刻,答道:“装可怜扮无辜当然是要的,不过督公你能做的事情,其实还可以更多一些。” “太岳先生尽管说来,冯保洗耳恭听!” 好嘛,张居正之前对冯保说过“请指点”,冯保还回来了;之前又说过“洗耳恭听”,这下子也还回来了。 张阁老心中舒坦,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这才悠悠然道:“其实督公这一问,问得极好。若只是之前所说的那样,高拱虽然也算取死有道,但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贵妃纵然忿怒,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找不到什么好法子来反制——毕竟先帝尸骨未寒,她总不能仅仅因为心中怀疑,就把堂堂三朝元老、顾命首辅给罢了吧?” 冯保心中一咯噔,暗道:说得对啊,那高拱可不是一个人,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朝中盟友羽翼也绝非少数,就算贵妃恼他得厉害,也未见得敢立刻动手——可是这种事就怕夜长梦多,毕竟迟则生变,还是快刀斩乱麻才是正理。 “如此,太岳先生可有妙计教我?”冯保满脸希冀地问道。 “妙计不敢当,不过嘛……倒也有个办法。”张居正呵呵一笑。 “啪”地一声,却是冯保喜得一拍大腿,也顾不得疼,忙道:“先生真是一步三计,愧煞诸葛也!还请先生速速道来,冯保感激不尽!” 第394章 未雨绸缪(下) 冯保从张居正的大学士府离开之时,脚步轻快,斗笠下的一张圆脸也带着微笑。 他与徐爵一前一后走到门前的轿子前,刚要上轿,街角处却转过来三个人影,脚步有些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而来。 冯保原本是打算直接上轿的,一见那三人走来,立刻停住,站在轿边,把门帘拉开,做出一副侍候徐爵上轿的模样。 徐爵也注意到那边的三人,只好配合冯保演戏,一步上前,就仿佛自己才是正主儿一般。 那三人也看见了冯保等人,其中一人口齿含糊地喊了一声:“谁……谁在那儿?不,不知道……宵禁吗?” 徐爵脸色一冷,转过身来,森然道:“尔等深夜醉酒,难道便知道宵禁了?” 原来那三人之所以踉踉跄跄互相搀扶,是因为醉酒之故,他们三人现在离冯保这边已经不远,一股酒气直冲过来,惹得徐爵心中不喜。 倒是冯保对酒气毫无反应,只是见这三人似乎有来生事之意,才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哟呵?”另一名汉子大着舌头,甩开另外两人,往前踏出两步,昂着下巴,拍了拍胸口道:“我等乃是锦衣卫,今日是出来巡夜的,这宵禁还禁到我等头上来了?” 之前那名汉子也上前,伸手做了个拦阻的动作,嘿嘿笑道:“不错,锦,锦衣卫巡夜,正好撞,撞见你们犯了宵禁……跟,跟我们去一趟吧!” 徐爵下意识偏过头看了冯保一眼,只见冯保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不禁壮了胆气,朝那三名锦衣卫冷笑道:“跟你们走一趟?去哪?北镇抚司吗?” 那三名锦衣卫似乎也愣了一愣,还是打头那人反应得快,甚至看来还被惊得醒了点酒,目光一凝,喝道:“区区夜犯宵禁,何须北镇抚司,我三人便不能先拿了你们么?” 徐爵刚要答话,却不想身后的冯保忽然冷冷地开了口:“若非北镇抚司依皇上旨意办案,就凭你们三个,也敢大言不惭说要拿我冯……冯府之人?” 此言一出,倒一时把三个锦衣卫的家伙震住了,互相对视了一眼,面上都有犹豫之色。 其实后世因为一些影视作品的渲染,人们对锦衣卫的理解有些偏颇和狭隘,大多数普通人对于锦衣卫的印象就是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武艺高强的天子亲军,而且还大多都是反面形象,而对其地位和执掌的认知,基本都是一个词:特务。 通常的说法是:锦衣卫是一个特务机构,是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东厂鹰犬。然而事实上,这些印象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事实,大多数反而都与史上锦衣卫的实际情况相去甚远。 锦衣卫中真正负责“特务”工作的人,在整个锦衣卫机构当中,大概只占百分之五,以“缇骑”为主,由北镇抚司掌握。 这些缇骑人数其实并不算多,譬如宪宗成化年间,锦衣卫掌卫官所统缇骑就只有一百人,专门负责监察京师的不轨、亡命、盗奸、机密大事;巡捕官所统缇骑也只有二百人,专职捕贼。这些缇骑的来源主要是“大侠或贾人子”。 另外就是,东厂也在锦衣卫中选取了八十人,多是“捷悍利牙爪者”,专门“钩察出人帷簿间”,太监汪直专宠时又曾开设西厂,缇骑人数比东厂要多一倍,职权更在东厂之上,能够“纠察中外文武大小及民间事”。 这些缇骑(有侦缉职权的锦衣卫校尉),才算得上“特务”,人数一般不超过六百人,占锦衣卫总人数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五(注:一个所满编是1120人,锦衣卫有17个所)。而且缇骑是从民间挑选,和一般卫所人员是父子世代承袭的规定不同。 简而言之,大多数父死子继的锦衣卫,其实不算什么特务,只是单纯的“天子亲军”,也没有什么缉拿不法的职权。锦衣卫真正令官员们警惕、畏惧而又反感的权力,其实掌握在北镇抚司手中。 而且,即便北镇抚司拥有这些“特务”权限,他们的工作也并非侦缉寻常百姓,而是监督侦缉官员。虽然欺压百姓的事情有时也在所难免,但毕竟不是主要的,后世之所以把北镇抚司渲染得犹如十八层地狱,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它的执掌——对付官员。 笔杆子掌握在文官手里,锦衣卫北镇抚司作为对付文官的暴力特务机构,还能指望有多少好名声不成?哪怕锦衣卫抓的官员里面,一百个被抓的有九十九个都是罪有应得,但只要抓错了一个,或者抓了一个名声不错的,那就是洗都洗不掉的污点,只能被文官集团反复渲染放大,最后一叶障目,成为锦衣卫的罪证。 这三人既然是锦衣卫,自家人当然知道自家事,所以对方开口就是一句“去北镇抚司”,他们立刻就不敢随便接口了——那代表人家肯定是官员,或者官员家眷。 京城这种地方,作为世袭锦衣卫,欺负一下小老百姓或许问题不大,但这里是全天下官员最多的地方,随便拿块砖头砸进人群里,说不定就能砸死一两个八九品的官员。虽然人家只是八九品,可京里的八九品官员也不是开玩笑的,那可都是文官,指不定还是翰林出身,岂是他们这群大头兵能惹得起的? 所以带头的那锦衣卫顿时就怂了,干笑一声:“哦……看来有些误会?哈哈,不妨事,不妨事,咱们也就是路过,顺口问一句罢了……敢问先生贵第?是哪个冯府?” 这时候,按理说正扮演随从角色的冯保应该答话,但冯保心中恼怒被几个锦衣卫醉汉坏了心情,便没有开口。徐爵只好冷哼一声,道:“好教诸位军爷知晓,我家老爷是太子大伴、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冯公。” 三名锦衣卫醉汉听得“东厂提督”四字,直接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后面两人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口中含含糊糊也不知道是在求饶,还是在自辩。 打头那人稍微强点,虽然也在筛糠,好歹还能站着,只是连连作揖打躬,口里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老爷竟然是冯督公身前之人,万死,万死。” 冯保见他们畏惧自己威名,心情好转了不少,见徐爵还想狐假虎威训斥他们,轻咳一声,打断道:“尔等虽然眼瞎,好歹还算知事明理,既已知罪,这次姑且不咎,退下吧。” 三人如蒙大赦,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边爬起来就跑,生怕冯督公家的人忽然改变主意。 冯保见他们走了,冷哼一声,徐爵连忙让出轿前的位置,让冯保上轿。 但他们却不知道,在街边拐角处,那三名醉汉毫无醉意的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笑吟吟地道:“小公爷真是料事如神,咱们的人在这儿守夜守了大半年,终于算是等到了。” 另一人也是嘿嘿一笑:“小公爷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料事如神的,只怕是另有其人。” 最后那人则摆了摆手:“这些事莫要多说,莫要多说!咱们只管安心办事就好……要知道,那位爷可有的是钱,咱们这回只怕赏赐不少,还是赶紧回去禀报,拿了赏钱才是正理。” “正是如此!” 三人相视一笑,立刻勾肩搭背,开开心心地走了。 第395章 魔之诱惑(上) “也就是说,冯保去张居正府上,所带的随从都是他自己府上的下人,一个东厂大珰或者番子都没有?确定吗?” “确定,他在东厂的亲信我们都认识,一个都没有跟着。” “他在张居正府上呆了多久?” “前后有将近一个时辰。” “可有带什么东西进去,或者带什么东西出来?” “带进去一个长的红木匣子,看起来应该是装字画之类东西用的。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应该没有别的东西带着了,除非太小。” “嗯,他进去之前情绪如何,出来之时情绪又如何?” “这个……因为之前下过雨,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毛毛雨没停,蓑衣他当时穿着蓑衣,头上戴着一个大斗笠,实在看不太出来。不过,他进去的时候脚步比较急,出来的时候脚步比较轻松。” “很好,你的观察很仔细,待会儿多领二百两银子赏钱。” “谢小公爷,谢高谕德。” “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是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的,对吗?” “小的明白,小的祖上九代都是锦衣卫,这点规矩还是懂的,请小公爷放心。” “很好,那你下去吧,之前说好的,你们仨每人五百两。你应对得体,高谕德大气,许你多拿二百两……你们拿了钱之后,立刻回去安排一下,明天我会让人外派你们去南京公干半年,你们就当是去游玩散心好了,回来之后,差事上面我会看着安排。” “多谢小公爷,多谢高谕德。” “嗯,去吧。” …… 房间里头,朱应桢刷的一下收了手中的折扇,笑吟吟地对高务实道:“务实贤弟,哥哥答应你的事,没给你办砸吧?” “应桢兄,我若不是放心你,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拜托你?”高务实笑容可掬地道:“不过这件事还不算完,还有不少后续的事情,都要继续麻烦应桢兄呀。” 朱应桢笑眯眯地道:“诶,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不是?你我兄弟是什么交情,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朱应桢的事……不光是我,神京诸家勋贵,谁听了你有事还不全力帮忙的?不过……” “应桢兄放心,我答应的事,哪一次不立刻兑现?从山西过来的口碱,从今往后都是应桢兄你的买卖,别处先不说,至少我京华香皂厂只从你这儿拿货。” 朱应桢大笑,用力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亲热得仿佛是跟自己的亲兄弟说话:“务实贤弟果然信人,当真是一诺千金……”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轻咳一声,小声问道:“不过,我听说元功那边,得了行销蜂窝煤的买卖?” 高务实仿佛一点没觉得奇怪,连连点头:“是有这事儿,毕竟元功兄也在为小弟处理一些麻烦事嘛……当然了,他那边的事情不如应桢兄这边重要,所以拿个蜂窝煤的京畿行销授权也就差不多够了。” 他说着,微微一顿,略加解释道:“毕竟应桢兄你也知道,香皂厂扩产在即,将来这口碱的需求量只会越来越大,所以这口碱生意的收益也肯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胜似一年。那蜂窝煤却不同,纵然应桢兄你不跟元功兄去抢,他也只能吃得下京畿的行销,这买卖看似不小,却没有多少增长的空间,今年是这个数,明年后年也差不多也就这个数了,可跟口碱不能比。” 朱应桢略微盘算了一下,大致认可了高务实的说法,但想起高务实赚钱的本事,他还是觉得有些心痒,忍不住问道:“务实贤弟,都说你是点金手,卫辉府三十万两豪借,卫辉豪绅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给了你,我琢磨你最近动作很是不小,是不是还有什么发财门路?能不能让愚兄也沾点光?你也知道,咱们成国公府虽说家大业大,可是花销也大,愚兄手里紧紧巴巴的,也就指望兄弟你帮衬帮衬了,那些个兔崽子一个个都是铁公鸡,哪有兄弟你这么豪气的,对吧?” 高务实心里撇撇嘴,暗道:老子才刚丢给你一个年入起码两三万两纯利的买卖,过个几年没准能到每年三五万两,而且你除了从京营里抽调一点鬼知道有用没用的人手,其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就可以躺着数钱了,就这你还不知足,真当我高某人是开善堂的? 他本想推脱,但转念一想,又决定还是算了,毕竟朱应桢虽然是出面的人,但他其实代表的是他背后的两位爷爷——朱希忠和朱希孝。 这两位手里的权力,虽然在历史上的高张之战中没有发挥半点作用,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两兄弟没有必要掺和,可不代表权力不够,或者说不好使。 至少高务实现在就是很需要他们的支持和配合的,尤其是朱希孝手头的锦衣卫——如果还要把范围缩小一点说,那就是锦衣卫北镇抚司。 朱希孝可不比一般的锦衣卫都督,他的家世以及他们兄弟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早已决定了他对锦衣卫的控制远不是那些挂名都督可比,根本管不着北镇抚司。这位爷在北镇抚司里的威望,可能也就比当年的陆炳略逊一筹,叫他们往东赶狗,他们绝不敢朝西撵鸡。 而冯保靠着掌握东厂的优势,在私底下搅风搅雨,高务实早就知道了。只是,知道归知道,他自己手头的力量却不好对付——又不是要造反,你还能把东厂番子给剿了咋的? 所以他只能借锦衣卫北镇抚司之力来应对,所以成国公府的面子,能给还是要给。 钱嘛,不花出去,等于没有。更何况,搞不定冯保和张居正,就可能保不住高拱,保不住高拱,也就未必保得住这些钱,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何况,他还不是给真金白银,只是给个期权…… “买卖倒是有,而且是个大买卖,并且……” “并且?并且什么?”朱应桢一听连高务实都说是“大买卖”,不禁心头狂跳——他跟高务实已经混得很熟了,知道在高务实眼里,十万两以内的买卖全是毛毛雨,譬如京畿蜂窝煤这样的买卖,高务实每次提到都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气得人牙痒痒又不敢吱声,毕竟人家真的好像学会了点石成金术,干啥啥行,做啥啥赚。 高务实面色淡定,但语气之中仿佛加入了魔鬼的诱惑:“并且这买卖不光是大,而且可能跟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朱应桢的眼珠子瞪得就差没掉出来,喉头接连动了好几下。 第396章 魔之诱惑(下) 高务实故意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又在眼中流露出仿佛看见一座金山的神情,压低了声音问道:“应桢兄,你在京师也是消息灵通之人,可知道朝中议论河道泛滥,要重开海运,走海路运输漕粮的消息?” 朱应桢先是怔了一怔,继而就有些诧异,迟疑着道:“倒是听到一点风声,不过这……不是很寻常的事么?我记得几乎每次黄泛,只要阻碍了漕运,朝中都会有这样的议论。” 高务实老神在在地看着他,只是面露微笑,却一言不发。 朱应桢直觉不对劲,连忙问道:“怎么,你还有更内幕的消息?啊,是了,到底是坚持漕运还是改为海运,这事说到底其实还是看高阁老怎么想……怎么着,高阁老已经有了决议,要改走海运了?” 高务实岂肯这么轻易的露了老底?当然还得继续吊一吊朱应桢的胃口,当下谆谆善诱地问道:“应桢兄,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件事能成的话,你猜咱们能做什么?” 朱应桢被他这么一问,也立刻反应了过来,漕运也好,海运也罢,那对他们来说其实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既然如此,高务实提这茬干嘛?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发财的机会不成? 可是不对啊,甭管漕运还是海运,这他娘的都是漕总的事,是朝廷的事啊! 漕运不用说了,用的全是朝廷自己的船只船工,海运因为时断时续,除了朝廷自己的船以外,偶尔也会从民间征调——当然一般会多少给点钱。但问题是,就算真改了海运,也和他朱应桢没有关系,甚至也跟高务实没有关系才对呀,难道他高务实还能突然在南方变出一支船队来不成? 退一万步说,就算高务实手段通神,真的在南方搞到了一支船队,这买卖似乎也没什么赚头吧?漕总的手段做派谁不知道啊,这些民间船队能从漕总衙门拿到点成本只怕都要烧高香,他高务实难道能逼得漕总大出血,花他娘的几十万两来送粮?那只怕连高阁老都压不住言官们如雪片一般的弹劾! 可是没个几十万两好赚,高务实这家伙又怎会这么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要知道这厮虽然是个点金手,可也是个散财童子,“三十万两挥手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小爷我阅尽大明近二百年,也没见过这么豪气的人。 朱应桢挠了挠头,开动脑筋冥思苦想了老半天,实在是想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可以上下其手大获好处,又不被言官们喷成落汤鸡的好法子,不禁苦笑道:“得,兄弟我在这种事情上的本事,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务实老弟,你有什么点石成金的妙计,还是请直言吧,再这么想下去,我就要英年早秃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应桢兄是不是一直在琢磨从船队运粮上下手?” “是啊。”朱应桢一脸茫然:“不是说海运漕粮吗,不从船队这儿想法子,难不成从陆路想法子?南京那边有各路粮道,咱们可插不上手。至于京师这边嘛,就算能想主意拿到,可从天津到京师才多少路,就那几个脚夫钱,我可不信你看得上眼。” 高务实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响指,道:“应桢兄,赚钱这种事,一定要有一点发散思维……你不妨想得宽泛一点。” “啥……啥思维?”朱应桢感觉荷包一紧,暗道:发散可不行,像你那“三十万两挥手洒”的散,就算咱们成国公府,怕是也玩不起几回啊。 高务实看他那紧张的模样就知道这厮想岔了,干脆也不卖弄了,直接引入正题,道:“小弟的意思是说,咱们不能光盯着那点漕粮……那玩意虽然重要,虽然量大,可你要真说值多少钱,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哦……可是既然不值钱,那咱们还说它干嘛?”朱应桢一脸茫然,已经完全跟不上高务实的思路了。 高务实一看不是路,所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以朱应桢这厮的商业头脑,谆谆善诱看来难度有点大,只怕还是醍醐灌顶比较靠谱。 于是也懒得跟他磨叽了,直接道:“我们要的,是这条路。” “路?哪有路,不是走海上么?” “呃……”高务实滞了一滞,恨不得砸开他的脑子,平时不是也挺聪明的吗,怎么一说到做生意就呆成这样了? 但是没法子,就算是猪队友,这也是个重要的队友,不能抛弃,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咱们要的就是这条海运的商道。” “商道?”朱应桢更是莫名其妙了,又狠狠挠了挠头:“不是运漕粮吗,怎么又成了商道了?” “这……好吧,我从头给你解释。”高务实被逼无奈,开始从头跟朱应桢说起人口流量、港口、商路等一系列的事情来,把里面蕴含的商机一一分析给他听。 朱应桢一开始听得一脸茫然,后来逐渐有了些恍然,到了最后,高务实把全部前景铺陈在他眼前时,朱应桢的神色直接变成呆滞了。 “应桢兄?应桢兄?”高务实伸手在朱应桢面前晃了两晃,生怕这小子被惊得失心疯了。 “娘耶!——”朱应桢忽然猛地跳将起来,双目赤红,伸手指着高务实的鼻子,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说这里头每,每年有,有上百万两的利润?” 此时此刻,这位人前显贵之极的小公爷已经连说话都在颤抖了。 高务实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我是说前景利润差不多能到这个程度,没说现在就能做到。” “上百万两?”朱应桢仿佛已经听不见别的词了,就记得这个“上百万两”。 高务实就有些无语:你瞧你这德性,几十年后人家郑芝龙的买卖可比这吓人多了,咱们这边虽然只是一条商道,而且属于国内贸易,但南北贸易能做的事情也很多,虽然比人家大明海贼王差得多了点,可是只要经营得好,这天津港明显不止能做南北两京的买卖啊!从天津到辽东,从天津到朝鲜、从天津到日本,都是能做的嘛!一年百万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高务实无奈,只好把这些其实还没影的“钱景”都和朱应桢大体提了一提,简略的分析了一番,然后问他意下如何。 朱应桢眼睛早红了,听了高务实的分析,当下就是一拍大腿,慷慨激昂地道:“干了!谁不干谁是孙子!”然后连忙凑过去拉着高务实的手,掏心掏肺地道:“务实老弟……不是,我是说,务实,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儿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兄弟,谁要是敢跟你过不去,那就是跟我朱应桢过不去,就是跟我们成国公府过不去!不就是个冯保么?我去他姥姥的,进士老爷们不好得罪他们这些什么狗屁‘内相’,我们世代勋贵可不拿他们当回事!惹毛了我们这些人,一齐跑去皇上那闹一场,别管他是秉笔还是掌印,都只有死路一条!” 高务实笑了。 我的应桢兄啊,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宦官嘛,管他掌印还是秉笔,无非是皇帝用来压制和平衡文官们的一群家奴,可勋贵是什么?那是与国同休、和皇帝真正一体同心的嫡系! 有皇帝才有勋贵,有勋贵皇帝才得以震慑天下——他们才是根子上的利益共同体! 以大明的体制,为了几个随时想换就换的家奴和勋贵们闹矛盾?这皇帝的脑子只怕不是进水,得是进了尿了! 第397章 殷去郭来(上) 时至七月,正当酷暑。风止蝉鸣,树静人烦。 今日的课,朱翊钧听得昏昏欲睡,许国先生似乎也知道这天气读书着实费力,今日讲得很少,乃是《中庸》第十章,一共才几段话而已。 按理说背起来很容易,譬如高务实,朱翊钧就知道他肯定早就能倒背如流了——因为此刻高务实已经坐在一旁练字,朱翊钧甚至偷看了几眼,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首诗朱翊钧也读过,是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被称为历代“咏蝉三绝”之一。要不是朱翊钧现在课业还没完成,真要好好跟高务实论上一论——你就算听见殿外蝉鸣,也不该想到《在狱咏蝉》这首吧? 人说虞世南的蝉,“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乃是清华人语;骆宾王的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乃是患难人语;李商隐的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则是牢骚人语。 你高务实就算听到蝉鸣,想到了蝉,难道不是应该首先想到虞世南那首么?你堂堂一个不满十岁的小三元,前有蒙学新秀《龙文鞭影》,不久前又有音韵绝唱《新郑对韵》(注:高务实版《笠翁对韵》),不说享誉文坛,起码也是士林瞩目,你有什么患难? 要说仕途,那就更是神奇了,大明朝近二百年来第一个不是真翰林之身的太子伴读,未登金榜却名入翰林院、詹事府两大清流云集之所,你那三伯更是当朝元辅,你有什么患难? 朱翊钧刚想到这里,却见高务实不知何时已经朝他看了过来,一阵挤眉弄眼之后,朝旁边的沙漏努了努嘴。 朱翊钧下意识看了一眼,不禁暗暗叫苦,就这么几句话,怎么自己今天就总是记不牢呢,这么下去,午饭就该误了时辰了——饿肚子倒是小事,但午饭误了时辰,必然被母妃知晓,下午时定被问起,那时候就难免有些不妙。 朱翊钧干咳一声,朝高务实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声道:“热得很了,你们几个,去取点冰块来……也不用多,够孤这里用半个时辰的就行。” 几个小宦官不敢怠慢,连忙去了。作为太子的大伴,冯保本在一边看书,这时抬头看了一眼沙漏,又看了朱翊钧和高务实一眼,没说话,低下头,看似又要继续看书。 说起来也真是辛苦他了,身担司礼监首席秉笔和东厂提督要职,还要时不时前来监督太子读书,不过冯保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辛苦,甚至经常压缩自己在司礼监和东厂的时间,而来太子这边浪费。 当然,觉得他这是在浪费时间的人不多,譬如高拱与高务实伯侄、李贵妃、张居正等人都不这么觉得,而太子殿下就觉得冯保是在浪费时间,甚至还因此有点愧疚。 但人主对家奴的愧疚,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此刻朱翊钧就只觉得冯保在这儿很碍事,因为他要找高务实“作弊”。 其实朱翊钧的所谓“作弊”,与后世人理解的根本不同,他不是要高务实帮他去“代考”,因为那不可能,背书是当着日讲官的面背诵,这没法作弊。 他的所谓作弊,其实是让高务实先给他讲解今天所学的课程——不要奇怪,古人初学课文,十有八九都是先背诵,也就是死记硬背,不要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讲究的是一个“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无风注:东西方教育方式的差异,我记得前文好像说过,就不重复了。) 但这么做,其实也分天赋,如高务实不知道为何,背书就很强,基本上读一遍就能背,而他朱翊钧就不行,有时候读上很多遍,当时能背,转眼就忘。 后来高务实就开始给他“作弊”,悄悄地告诉他那些“课文”的意思,甚至很多时候还会给他举例分析。还别说,朱翊钧的背诵能力虽然一般,但理解能力上佳,每每一有高务实解释和分析,他马上就能明悟,反过来就很快可以背诵了。 今日高务实似乎有些心思,之前自己读过几遍之后就把书本放在一旁,坐在自己的桌案上练起字来,没有来给朱翊钧讲解。 果然朱翊钧没了高务实的讲解,这背诵效率就大大下降,眼瞅着午饭都要误点,他忍不住了,先把小宦官们打发走,然后便要想法子支开冯保,好让高务实赶紧来跟他说道说道。 不过,支开小宦官容易,支开冯保却有点麻烦,朱翊钧正开动脑筋琢磨找个什么理由出来,却听见外头陈洪的声音传来。 刚才好像还在专心致志看书的冯保立刻起身,朝门外走了去。 走得好啊!朱翊钧心中大喜,立刻朝高务实望去,却见高务实正眯着眼打量着冯保的背影。 但让朱翊钧有些诧异的是,他总觉得高务实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咳!”朱翊钧担心待会儿被李贵妃“问责”,也懒得去管高务实那个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干咳一声,道:“务实,你过来一下。” 高务实露出微笑,施施然起身走来,口中一点也没有客套,直接问道:“哪句不明白?” 显然,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得够多了,两人之间早有默契,无须废话。 朱翊钧果然没有废话,也直接说道:“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高务实微微笑着,解释道:“单从这段话的字面意思来说,孔子的意思是:品德高尚的人,和顺而不随波逐流,这才是真的强。保持中立而不偏不倚,才是真的强。国家政治清平时不改变志向,才是真的强。国家政治黑暗时坚持操守,宁死不变,才是真的强。” “哦……”朱翊钧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道:“你说这只是字面意思,那还有什么深意吗?” 高务实“嗯”了一声,柔声道:“子路性情鲁莽,勇武好斗,所以孔子教导他:强,有分别。有体力上的强,有精神上的强,但真正的强,不是体力之强,而是精神之强。精神之强,体现为和而不流,柔中有刚;体现为中庸之道;体现为坚持自己的信念永不动摇,宁死也不改变志向和操守。这其实是孔子的一贯观点,譬如《论语·子罕》中就言‘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就是孔子所推崇的强。” “哦……我明白了。”朱翊钧这才开心起来,站起来用力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感慨道:“若非有务实,孤之学问必事倍功半,今务实为孤伴读,事半功倍也。务实,你的学问是真的好,来年乡试、会试,一定要好好考,早日名登金榜,你我总有君臣携手,再兴大明之日!” 高务实面色微变,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多谢太子青眼,但陛下正在病中……太子还请慎言。” 朱翊钧也脸色一变,下意识四下打量,口中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陈矩的声音:“太子殿下,司礼监陈洪公公有事要见高谕德,您看现在方便么?” 第398章 殷去郭来(中) 按照往常的习惯,高务实是在宫里用过午饭再回到高拱的大学士府,这一点今日倒也没有例外,只是到家的时间比平时迟了半个时辰。 他才刚到家,便有高拱的内府管事恭恭敬敬地上前报告,说老爷已经回来一会儿了,并且吩咐下面,大少爷回来之后立刻去见他。 高务实面色不变地点了点头,但脚下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赶去高拱的书房。书房的房门开着,里头却安静得很,高务实左右打量了一眼,见院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心中不觉一动。 高务实站在大开的门口,仍然伸手敲了敲门,同时开口道:“三伯,我回来了。” “进来吧。”高拱的声音立刻在屏风后响起。 高务实走进房,绕过桦木屏风,便看见高拱并没有如平时一般端坐在书案前工作或者写作,却是书架边的太师椅上半躺着。不过,他的眼睛是睁开着的,而且目光炯炯,显然并不是在休息。 “三伯?”高务实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高拱没有坐直身子,只是随手一指,道:“坐下说话,茶也有,不过应该冷了。” “冷了好,这天太热了,还是喝冷的舒服。”高务实笑了笑,一点也不见外地道:“其实我还恨不得吧这茶再处理处理了才喝,比如放在冰窖里冻一冻。” 高拱斜睨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哼,我知道你那见心斋扩建了不少,单论冰窖的规模都快赶上成国公府的冰窖了,我却不如你会生发,只能守着这点俸禄过日子。你要是觉得清苦,大可以去见心斋住,反正现在郭东野住在那儿,我也不担心你放松了学业。” 高务实知道高拱只是调侃,哈哈一笑:“三伯要是想用冰,吩咐一声就是。或者……侄儿帮三伯物色一处宅府,也免得堂堂大明元辅蜗居在这么一处小院里。”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高拱摆了摆手:“我住什么地方不重要,反正也不是在乎享乐的人,不过你刚才说宅府,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哦?三伯所言何事?” 高拱想了想,道:“当初张太岳初入内阁,便换了一所大学士府,我记得那处宅子甚是阔气,打理得也精致,价格应该颇为不菲……我就奇了怪了,当初他和我在裕邸为王佐官时曾和我说过,他家里境况很是一般,后来咱们做了翰林官儿,清贵固然有余,但翰林官是出了名的穷官,用度依然吃紧……” 高务实微微笑道:“三伯是奇怪,他哪来的银子买下那所现在的张大学士府?” “我确实怀疑。”高拱不仅没有遮掩,反而还加大了声量,人也坐直起来,凝神盯着高务实道:“我知道以他当时身份,在家乡多少能有些人投献,可那总有个限度,一年能凑个几百两银子也就差不多了,了不起我算他一千两好了……他为官也就十余年,家里也没有做别的营生,光靠投献的抽成,够买下那所宅子吗?” 高务实微微皱眉,他知道高拱这是以己度人了,以为张家名下的投献也就跟高家在河南差不多。可事实上,张居正本人跟高拱一样,没有接受别人的投献——但这不代表张家没有。 张家不仅有,而且大有特有:张居正的老爹张文明接受的投献,至少以万亩计算。 当然了,高拱的算法从结论上来说倒是问题不大,因为田地投献,最终他张家拿到手的银子其实也不算很多,至少不足以支撑张居正买下那所现如今的张大学士府——除非他家的钱什么别的都没做,光买这所宅府了。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张家现在可是乡中豪富,尤其是隆庆朝之后,张家在家乡的财富完全是滚雪球一般,日渐膨胀。 “这所宅府的来历,三伯应该知晓,我就不多说了,那位前工部侍郎致仕之时把这处宅子转卖给了张阁老,这也是京中新老官员常见的做法,只不过……”高务实抿了抿嘴。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所宅子的价格有些问题。据侄儿了解,这宅邸当初估价应该是在九万两左右,十万两也可能卖掉,反正若是八万两,那是一准不愁卖的。” 高拱皱起眉头:“张居正花了多少?” 高务实一听高拱开始直呼张居正之名,就知道三伯已经开始动怒了,但他仍然一脸平静的回答道:“两万两。” “呵呵……”高拱嘴上笑着,面色却是一片铁青:“张阁老的面子可真够值钱的。” 那是自然,他什么事都没做,光靠面子就直接赚了七八万两,还不算值钱么? “那位少司空(工部侍郎俗称),又为何要给张居正这么大的面子啊?”高拱冷冷地道:“听说他是苏州府人,也算上是徐华亭的乡党,再加上又已致仕,何必如此厚施于张居正?” 按理说高务实显然不应该知道这些“旧事”,但意外的是高拱就这么问了,高务实偏偏也毫不犹豫地回答了:“那位少司空在工部任上挪了一笔河工银子,运作了一番,然后嘛……反正四十七万两的河工拨银,最后河总衙门真正到手的,只有十九万两多一点,连二十万都没给凑齐。” 高拱脸色更差了,两手抓住太师椅的扶手,青筋凸起,好半晌才压住怒气,问道:“还有么?” 高务实耸了耸肩:“有呢,这位少司空在上任工部侍郎之前,还干过一任山东都转运盐使……别的事情,由于时间太久,侄儿也没搞清楚,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什么事?” “我三舅张历盘公(注:即张四维三弟张四教,别号历盘。高务实因是晚辈,不能直呼其名),曾被他索银十五万两。据三舅说,如果不给钱,他便要以长芦盐场‘或涉隐产’之名义,暂停长芦盐场之生产,直到‘水落石出’。” 高拱气得一拍扶手:“无法无天!都是些个硕鼠!巨蠹!” 他高阁老又不是第一天当官,当然知道高务实说的这档子事是个什么套路:我先随便找个茬,说你长芦盐场涉嫌违法,然后停业待查——查多久我哪知道?反正慢慢查,细细查,为了朝廷,为了正义,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至于你长芦盐场的损失,哎呀,那都是没办法的事嘛! 不比高拱的愤怒,高务实面色平静得很,仿佛那十五万两银子不是他舅舅家给出去的一样。 “你怎么不说话?”高拱也发现高务实神态不正常。 “无话可说。”高务实一摊手,道:“记得此前,侄儿与三伯曾经谈到过盐商的‘成本’问题。当时侄儿就说,盐商或许赚钱很快,或许奢侈之极,但有很多时候,他们的‘成本’也是巨大的,奢侈也未必真是其本性本心。” 高拱不说话了,他一直对盐商的巨富颇为不满,只是要动起来实在太难,才至今没有动作。当然,也不排除因为有张四维这层关系,导致他始终找不出一个好的处理方法。 摇了摇头,高拱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道:“陈洪今天上午亲自来内阁送朱批,然后拜见了我……你不妨猜猜看,他想做什么?” 高务实笑了笑:“不用猜了,他刚才也找了侄儿我。” “哦?”高拱面色一动:“说了什么?” “大概和他与三伯所说的是同一件事——他准备向皇上推荐郭先生,起复先生。” 高拱微微一眯眼:“你怎么看他这么做的用意?” 高务实露出一抹笑,嘴角却挂着嘲讽:“他发现自己身处险境,犹如走在独木桥上,往左看是云山雾罩,往右看也是云山雾罩,哪边都有可能是悬崖……可是,若再不决定左右,那独木桥却偏偏晃了起来,眼瞅着就要塌了。” 高拱听罢,哈哈大笑。 第399章 殷去郭来(下) 左边云山雾罩,右边云山雾罩,偏偏自己还在独木桥上为难的人,生怕往左是悬崖,往右仍是悬崖的,可不只是陈洪一人。至少殷士儋现在就和陈洪同病相怜。但其实,他只是心情与陈洪相差仿佛,都是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却又无力改变。实际情况还是颇有区别的:陈洪在推荐殷士儋入阁之前,到底是一直“挂名”在高拱的内廷盟友一栏里面的人,虽然由于他自己贪图殷士儋的“进献”,生生把自己和高拱的关系给搞僵了,但由于他的情况和冯保不同,不至于会威胁到将来的大局,所以他一露出愿意痛改前非的态度,无论高拱还是高务实,都不介意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所谓政治家要尽量避免个人情绪,表现就在于此。虽然陈洪这样的表现,二高都看不上眼,但在此时此刻,他们却都不会计较。当一个人的利用价值暂时还大于其危害性的时候,他就还是安全的——至少,在对方是“政治家”这个层面的时候,他就还安全。所以陈洪突然发现情况不妙,连忙开始火急火燎地重新向“高党”靠拢,高拱可以同意,高务实也不会反对。孟冲也好,陈洪也罢,甚或再来一百个宦官,高拱和高务实都不会太在意。他们在意的只是冯保一人,因为只有他,才是太子的大伴;因为只有他,才有可能在将来太子登基之后,有成为第二个王振、刘瑾的机会。说到底,高拱、高务实要针对的,其实并不见得就非得是冯保这个具体的人,而是“太子大伴”这个身份。冯保的个人特性只不过让他们更加确信这种威胁不是仅存于想象罢了。而殷士儋的情况和冯保其实并不相同。殷士儋有时候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和高拱的关系始终不睦,实在是由于天意弄人。最开始的时候,高拱、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皆为裕邸讲官。从资历和裕邸侍讲时间的长短来看,殷士儋和高拱、陈以勤是不能相比的,而同张居正则有可比性,二人同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同选庶吉士,同一座师徐阶。按理来说,同样作为裕邸讲官,殷士儋比张居正既早且久,但由于张居正是首辅徐阶的得意门生,不断得到师相的提挈升迁。所以隆庆初,今上以登极加恩、提调藩邸讲官诸臣,张居正便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升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与资深的陈以勤同时入阁,而殷士儋则仅以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其后四年,也就是前几个月,殷士儋才以重新爬上司礼监秉笔之位的陈洪之援,以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入阁办事。这件事里面其实不光是通常意义上的权钱交易,还有一点内幕:此前殷士儋任礼部尚书时,陈洪重新爬回了司礼监秉笔之职,然后乞请给父母赠官(明朝太监甚至可以自称为臣,所以赠官于父母并不少见),这件事当时殷士儋赞同了,并上请特旨得封,于是后来陈洪推荐殷士儋亦以特旨入阁。这是一桩官宦之间的政治交易,虽然中间殷士儋还给了钱——毕竟活着的阁老比死人的赠官值钱嘛。外界有人以为殷士儋与高拱不睦,原因是他抱怨其入阁首辅不援不荐,但其实这只能怨徐阶、李春芳——徐阶是殷士儋的恩师,李春芳算是他的师兄,他们两都不卖力,凭什么要求高拱来出力呢?要知道,高拱本身就不喜欢徐阶、李春芳那一派人光说不练的做派呢。更何况,从做首辅的时间来看,徐阶和李春芳两个把持了首辅好些年,多的是推荐殷士儋入阁的机会,而高拱这才做了多久的首辅?实际上,殷士儋的麻烦就在于这里——他是徐阶的弟子、李春芳和张居正的同年,高拱信任张居正是因为张居正和徐阶、李春芳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即张居正是个能做事的人,而殷士儋不是,他本质上来说也是个嘴炮党,文名的确有一些,实际政绩基本找不出来。于是殷士儋就悲剧了:他既得不到徐党的支持,也不到高拱的信任。甚至,他还不能向陈以勤那样做个中立派,因为在徐党看来,我就算没大力支持你,可你毕竟是我徐党之人,你不站在恩师这一边,莫不是要坏了规矩?而在高党看来,你殷士儋既然铁了心要走徐阶的老路,自己又没有什么治国理政的本事,那你就不要来内阁添乱了。原本若只是如此,殷士儋拉下脸面通过中旨入阁之后,高拱也懒得计较,反正你不坏事就行。但是,高拱小看了张居正的手段。殷士儋刚一入阁,碰巧张四维生病告假,张居正就找上了门,跟殷士儋密谈了半夜。张居正告诉殷士儋,说早先自己曾向李春芳建议,推荐他殷年兄入阁,但李春芳畏惧高拱,没敢答应。殷士儋有些不理解为何张居正要用“畏惧”来形容李春芳当时的心态,于是便问他。张居正一脸诧异地反问殷士儋,说高拱想让张四维入阁,事情都这么明显了,难道年兄没有注意到吗?殷士儋“恍然大悟”——高拱起复并兼掌吏部之后,先是提拔张四维为吏部右侍郎,这次俺答封贡之后,又论功依序将他再进一步提拔为左侍郎,这是明显的在给张四维入阁做铺垫啊!难怪高拱根本没考虑我,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嘛,内阁眼下缺员严重,就算论资历也该我进来了,高胡子难道瞎了不成?说你在意“徐党”,可你能忍得下张居正,怎么就忍不下我呢?难道对你来说,我的威胁还能比张居正更大?见殷士儋“想通了”,张居正立刻趁热打铁,说张四维这次告假,绝不会是对外宣称的养病这么简单,十有八九是有什么阴谋,年兄一定要当心。殷士儋当时口中称谢,心里其实也还有些怀疑。然而接下来一件“巧合”,却让他真的相信了张居正的话。御史赵应龙弹劾殷士儋由太监陈洪夤缘入阁。巧得很,赵应龙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高拱是其座师。而更巧的是,他的房师则是张四维。殷士儋心中大怒,但碍于规矩,仍然连续两疏求退。可他刚刚入阁,还是皇帝中旨让其入阁的,皇帝怎肯这么快让他致仕?于是下旨挽留了。但赵应龙的这道上疏,在外界看来,当然是高党对殷士儋发动攻势的冲锋号,许多人或者是本就反感殷士儋走内廷门路入阁,或者是权衡利弊之后觉得不如跟着高党吃肉,总之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开始弹劾殷士儋了。譬如御史侯居良等人,纷纷上疏,别的都懒得说,就揪着他“始进不正,求退不勇”来说事——意思是你入阁没有经过廷推,本来就不合法、不要脸,现在请辞也只是装模作样,分明是留恋权位,简直丢人现眼!殷士儋当然只能继续求退,不过他心里也有盘算——内廷有陈洪给他说话,皇帝不可能这么快就自己打自己脸,至少短期内肯定不会批准自己的乞归,毕竟俺答封贡这件大事刚成,皇帝正是威望大涨的时候,可不比当初刚刚继位那会儿。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了:皇帝在再次连收了几道殷士儋的辞呈之后,言辞惋惜的批准了。批准了……殷士儋顿时傻眼,这怎么可能?为什么会这样?他甚至来不及去看皇帝的另一道旨意:经首辅高拱推荐,考虑起复前辅臣郭朴入阁,命诸臣廷推。而他更料不到的是,这件事的源头,也就是赵应龙的上疏,其实根本不是出自于高拱的授意! 第400章 皇帝晕倒 近两年来,身怀救明之志的高务实对大明究竟有没有做出过具有积极意义的贡献? 有还是有的,但不多。 从他陪高拱进京起复算来,在这差不多两年左右的时间里,他顺势而为的给高拱做了一些建议,其中大部分被采纳,少部分被暂时搁置。 总体来说,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仔细算一算就会发现,这些建议和意见都是零散的,大多都是因事而为,并不是系统性的,更不具备决定性的影响。 系统性这个方面那是没办法,高务实毕竟不是自己掌权,而高拱又是一个主观意识很强烈的人,高务实作为他的侄儿,凡事只能旁敲侧击、敲敲边鼓,影响他的思路和决定,而不可能越俎代庖,帮他决断。 所以这事儿急不来,毕竟狐假虎威也得有个限度,真老虎还在台前呢,有他这只小狐狸多大的事? 不过说到决定性,高务实感觉到,很快就有一件他穿越近十年来真正具备决定性的大事即将发生了。 隆庆病了。 这位天子今年不过才三十五岁而已,按理说正当盛年,是一个人心理成熟,而生理也正值巅峰的年纪,哪怕偶有小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然而现在京师百官却不得不大惊小怪了——今日大朝,皇帝先是神情恍惚,在与诸臣工的议政当中数次言不及义,甚至无语伦次,而后当知道殷正茂已于月前彻底平定韦银豹之乱后,兴奋的皇帝突然当场站起,但还没来得及说话,竟然晕厥过去,倒地不起! 大朝之上,轰然就乱了套。 被这一突发事故惊得腿软脚软,说话也跟皇帝一样语无伦次的孟冲不知如何是好。 高拱、郭朴、张居正三位辅臣义不容辞,连忙上前探视,最终还是帝师首辅高拱拿主意:大朝立刻终止,百官各回本衙,不得延误;扶皇帝于原处地毯上暂时躺好,不得擅自移动陛下龙体,并立刻传御医诊治,不得延误;通知皇后、贵妃与太子即刻前来,不得延误。 三个“不得延误”,出自高拱之口,在场百官、内宦无人敢多言半句。 这既是一位元辅老臣的威势,更是一种担当。 尤其是不得擅自移动皇帝龙体,只让他就地躺着,这更是一个除高拱之外绝无第二个人敢于做出的决定。 纵然大家都知道,这种时刻不能随便挪动皇帝,以免出现意外之后分不清责任,但问题在于……对方可不是普通人,他是皇帝!让皇帝这样毫无形象的躺在地上,像话吗? 然而,高拱就敢。 对于高拱而言,只要是对皇帝有好处的事,他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高务实是随着太子朱翊钧匆忙赶到现场之后才知道之前发生的这些情况的,不过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敢做。 他有些紧张。 现在还只是隆庆五年下半年,按照原先的历史,隆庆帝应该还有半年多一点的阳寿,可是历史上,他的身体虽然每况愈下,但似乎没有闹出过这么大的动静,现在居然搞得直接晕倒在大朝之时,这个影响,实在太坏了。 天下人会怎么想?百官会怎么想?张居正和冯保那些人,又会怎么想? 虽然对于隆庆驾崩一事,高务实早有准备,但他的各项准备,前提都是隆庆驾崩在历史上的那个时间点——可以迟,不能早。 太早的话,有些准备工作就还没有完全做好,无法保证不出现意外。 好在皇帝很快醒了——太医才刚刚伸手探脉,皇帝就自己醒来了。 隆庆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刷一下围在自己面前的三位阁老和两名太医,以及皇后、贵妃和太子等人,眼神逐渐清明。 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皇爷,您还好吗?”、“陛下觉得如何?”等废话当中,隆庆面色不豫地一摆手,道:“老师扶我起来。” 高拱没多想,立刻上前扶起皇帝,也下意识问了一句:“皇上龙体有恙?”同时,把怀疑的目光朝孟冲、冯保和陈洪等人扫去。 孟冲一脸呆滞,朝高拱摇了摇头。冯保面色悲凄,却似乎没感觉到高拱的目光。陈洪目光闪躲,张了张嘴,又闭嘴垂首,默然不语。 隆庆看起来竟然有些怕高拱发怒多过于担心自己的身体,苦着脸岔开话题道:“也没有什么大事……想是累了些,不碍事,不碍事。那个,刚才说到哪了?韦贼灭了?对,对,韦银豹灭了,殷正茂干得不错,老师和张先生运筹帷幄,推荐有功……” 高拱皱了皱眉,道:“皇上,这些事等会儿再谈不迟,您刚才究竟是怎么了?” 高老师一严肃,隆庆还真有些怕,目光瑟缩了一下,又干咳了一声,才道:“呃,想是站起来的时候太快了点,就觉得眼前一黑……太医,这很常见吧?就是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 高拱皱着眉,朝两位太医望去——太医诊治,不能只有一人,需要两人或更多人互相监督、印证,刚才因为事急,因此只来了两个。 现在他们觉得,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俩个倒霉蛋? 这话可不好答啊。 还是年纪更大的那位太医有经验,朝高拱微微颔首道:“元辅明鉴,皇上可能是想说头晕,从刚才诸位大人对此前皇上的情况描述来看,比较像是寻常的黑眼晕。” 这个连高拱都知道,但他直觉没那么简单,蹲、坐太久,然后起身太快的确容易“黑眼晕”,但也很少听说能直接晕倒过去的,何况这事发生在皇帝身上,那就更不能轻忽大意了。 于是高拱仍继续问道:“那么,陛下之症状何以如此严重,又是因何引起,二位太医可有明断了?”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仍是那位年纪更大的太医应答:“元辅明鉴,通常而言,导致晕眩的原因大致有三点:或气血瘀滞,或气虚血亏,或肾精不足。” 高拱继续追问:“那皇上现在是对应的哪一点?” “这个……”那太医下意识看了皇帝一眼,隆庆看似面无表情,却目光一凝,杀机隐然,同时幅度非常轻微的摇了摇头。 那太医看懂了皇帝的意思,轻咳一声,满脸郝然地道:“元辅恕罪,方才还没来得及详查,不过眼下陛下既然自行醒转,可见并无大碍,可否请陛下暂回后宫安置,我等再细细把脉问案,了解清楚?” 高拱并不太通医理,不敢在这种事情上跟太医的意思相悖,只好点了点头,交待了一下他们必须好好诊治。 隆庆如蒙大赦,忙说道:“那就先回后宫。老师,我近来头晕有些多,朝廷的事就都拜托你了,你只管处置,票拟知会司礼监就好,我会让他们照例批红。” 高拱看着一门心思急着要走的皇帝,欲言又止,最后只好拱手道:“处理政务原是臣职责所在,陛下不必挂怀,近期的票拟,臣等会尽量写得简短些,以免累于陛下。” “好,好,有老师在内阁,我无忧也,辛苦老师了。”隆庆说完,立刻转头道:“起驾,回后宫。” 然后看了看满脸忧色的皇后、贵妃和太子三人,又道:“皇后和贵妃可先回去,不必多虑。钧儿,你跟我去。” 第401章 君臣父子 眼见得皇帝看起来还算正常,除了气色略有些晦暗,精神状况却比之前大朝时好得多,高拱等外廷臣工不好多言,只得依令退下。陈皇后和李贵妃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但此时此刻又无法宣之于口,因为那是抗旨,只好敛裾而退。 高务实略有些尴尬,因为他没有得到皇帝明旨,不知道是应该告退而去,还是继续跟着太子——毕竟现在还没到“下班”的时候。 皇帝已经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太子紧随其后。 朱翊钧经过高务实身边的时候,恰好看见他进退两难,当下也愣了一愣,然后鬼使神差朝高务实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高务实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跟着朱翊钧去陪皇帝,因为他预计皇帝可能会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太子说,自己一个外人,跟着去也不会有机会旁听,还不如去内阁找三伯和老师商议对策。 按理说高务实是没有资格随时出入内阁的,即便高拱是他三伯、郭朴是他老师也不行,但架不住之前他建议太子观政,后来这条建议不仅实行,而且看起来有可能成为常例。 这样一来,因为要与内阁讨论和选取每日呈递给太子观政的票拟,他作为太子伴读,就有和内阁联系的责任了——其实这件事,按照宫里办事的习惯,冯保作为司礼监秉笔兼太子的大伴,倒比高务实更适合一些。 可是内阁毕竟是高拱掌权,他是很反感宦官涉政过多的,因此直接和皇帝说明,以太子伴读乃翰林官,而高务实假詹事府左谕德更是东宫官,太子观政一事更是出自他的建议,所以这件事应该交给高务实,而不是冯保。 皇帝知道高拱的性格,他爱管事,也能管事,但他通常是对事不对人,所以他既然认为高务实比冯保合适,那就主要应该是从办事的角度来说,高务实比冯保合适。 于是皇帝二话不说就批准了。这样,高务实就有了随时出入内阁的权力——以“佐太子观政”的名义。 但他现在被朱翊钧鬼使神差的一招呼,去内阁商议应对之策的计划就落空了,只能不情不愿地跟在朱翊钧身后。 此前说过,皇帝和太子在宫中有仪仗可以乘轿,其他人臣、宦官、宫女等,都只能步行。此刻皇帝走到御辇前,正要上轿,却见朱翊钧抢先一步上前,帮他把轿帘掀开,转身道:“父皇请。” 皇帝愣了一愣,心里暖暖的,甚至觉得鼻子一酸,但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一句话出口之时却变成了:“钧儿,你是太子,这种事不要来做。” 谁知道一贯听话的太子这次竟然摇了摇头,正色道:“父亲,太子首先是您的儿子。” 隆庆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脚心直冲脑门,两只眼睛一下子就雾蒙蒙的了。 望着越来越懂事的长子,隆庆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畅意,一时间恨不得跑到天寿山的永陵之前,冲着自己那位连见自己一面都不肯的父亲大喊一声:父皇,看看我的好皇儿,这才是孝道! 父亲,你连父子亲情都能抛却,自以为太上忘情,殊不知你抛却的不只是父子之情,更是垂范天下的孝道啊。 父亲,你孤零零的修道,自以为能逆天改命,我却只信命由天定,万事不去相争。 结果呢?你修道修了个临死几乎没人送终,修了个倭乱四起,修了个庚戍之变,修了个“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而我,既非长子,也非贤子,却坐在家中也能坐成皇帝!我不争,结果府库日益充盈;我不争,结果倭乱平息;我不争,结果俺答称臣!我不争,结果海内翕然!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您有手段、有权谋,您以藩王进京而为少年天子,一出手便能逼退元辅老臣,再出手便能以大礼议搅动天下风云,神州大权,尽操你手! 可是那又如何呢?你权谋无双,却任严嵩逼死并取代了夏言,终于把一个好好的国家弄得官庸士堕、兵无战心,弄得南倭北虏、天下动荡! 最可笑的,却是你明知道严嵩政才不及夏言多矣,却因为严嵩不会有一言逆你,你便任他专权擅政,终成天下祸首! 我却不然,我自知无治政之能,唯有选贤任能,以国士待之,则天下自当大治。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父皇你啊,你虽有千错万错,却有一件事做得极好,那就是给我选了一位好老师,一位天下最好的老师! 高先生就是我的夏言! 父亲,你以己度人,以为天下所有人眼里都只有权力,而我虽然不精于权谋,却知道人心有千万种,有些人想要的根本不是权力,而是奇才得展,是名垂千古! 父亲,你担心夏言愚弄你、欺骗你,结果中了严嵩的诡计;我却不担心高先生欺骗我,因为我知道,他根本不屑于做那样的事! 父亲,天赐你夏言,你却用严嵩取代了他;天赐我高先生,我却决不允许有第二个严嵩出现! 父亲,你知道吗,你以权谋驾驭群臣,群臣只会以权谋欺骗于你,而我以诚心对待高先生,所以高先生才能以诚心待我。 刚才我昏倒于大朝,群臣粥粥,惟高先生能砥柱,不惜担欺君之罪名;我醒之后,众人唯唯,不敢追问何故,独高先生能直言相询,甚至无惧君上天威。 若是父亲你当政时,似高先生这等臣子,你可容得下他?不,你不能,只有我可以,因为我知道,他不是弄权,而是赤心守正。 他的品行,他的操守,连我这个皇帝都不敢直面啊!可是,我既然能忍得了那些沽名卖直的言官们讥讽怒斥,又如何忍不下高先生这等真正一心为我的忠直干臣? 可惜,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不知道还有多久好活,要是再给我十年……不,哪怕只有五年,我也一定能还祖宗一个中兴的昭昭皇明! 也不知道你到底修的什么道,让我兄弟几个,身体一个比一个差,连太医们都说是天生体弱,肾精不足。 罢了,罢了,这也许都是天意吧。趁还有一口气在,是该我的好儿子好好谋划一番了,断不能让他也学你这个做爷爷的,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其实却被人玩弄于鼓掌,留下一个昏君的名头,被天下人腹诽。 隆庆的脑海里想着心事,目光中的爱溺之色却逐渐浓厚,好半晌之后,他才叹了口气,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太子的脑袋。 此刻的他,毫无皇帝的威严,只有父亲的慈祥。 第402章 各有算计 乾清宫,天子寝宫,自成祖始,大明的历代皇帝均住在此处。 皇帝抱恙,自然不会去正殿,而是去了西暖阁。 所谓暖阁,就是和大屋子隔开的小房间。它不是宫殿名称,比如养心殿、坤宁宫、乾清宫都有东、西暖阁。 乾清宫的西暖阁平时是皇帝召见大臣的地方,而今天隆庆却把太子带来此处,显然意味着他今天要对太子说的话,不仅仅是父子之间的话。 最先进去的人除了皇帝,就是两位太医,连太子都被暂时留在了暖阁之外等候。 之前皇帝和太子之间发生的那点事情,高务实因为先去了皇帝仪仗后面的太子仪仗处等候,所以并没有看见,现在趁这个当口,便与太子紧急交流了一番。 听朱翊钧面有疑色地说了说刚才皇帝似乎有些情绪激动的情形,高务实敏感的发现,隆庆的身体可能真的出了大麻烦。 刚才皇帝晕倒而又快速自醒,虽然在外人看来很可能只是个意外,毕竟“黑眼晕”这种事很多人都有,也许皇帝只是比一般人严重一点呗,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高务实毕竟知道历史上的隆庆就死在半年多以后,按照正常情况推断,他既然不是暴毙,那么在现在这个“半年之前”的时候,他的身体的确应该已经快要进入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这种事,皇帝自己既然秘而不宣,作为外人的高务实当然拿不到什么确切的证据,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推测。 这些蛛丝马迹,或许单独来看的时候什么都证明不了,但只要联系起来看,它们之间能够互相映证,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皇帝身体欠佳是肯定的,问题只在于严重程度。那么对于这件事的蛛丝马迹,要从哪里找呢? 首先,内宦们的神情。刚才高拱问话的时候,高务实有留心三位大太监的神情:孟冲一脸惊惧、手足无措,可见并不知情;冯保面色悲凄,但不敢与人对视,高务实判断,他可能心中有事,又怕流露出来,所以用悲色掩盖;陈洪目光闪躲,欲言又止,可能是知道点什么,但却不想说,或者不敢说。 高务实心中一怒:孟冲啊孟冲,你可真是个废物!三大内相,你的两个副手都知道情况,偏偏你这个掌印毫不知情,要你何用! 这一刻,高务实甚至想起了大同的那位黄镇守,人家虽然远不如你孟冲混得如意,可却是个极有眼力价的人,做事妥帖,做人地道。 高务实心里转过一个念头:陈矩虽然正在悄悄地帮自己办事,但他虽然已经调来太子身边,可是资历总嫌不够——至少明年“出大事”的那会儿肯定还不够,要想一步登天执掌司礼监,未免有拔苗助长的嫌疑。要不……想法子把黄孟宇调回京,塞进司礼监,等着明年“不忍言之变”的时候,把他推上去?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有些止不住,高务实决定今晚回去就和三伯、老师好好议一议。 除了内宦之外,还要关注的一方面蛛丝马迹,就是太医们的神色。虽然今天之前答话的那位老太医一看就是人精,但也不是就不能分析分析了。 高拱这种不屑于玩阴招的人或许不会太在意一个太医的神情,可是被郭朴评价为“算计过甚”的高谕德却不会放过这种细节。他闭目回忆了一下,立刻发现之前老太医回答高拱的询问时,从头到尾都不敢直说皇帝的病情到底如何,而只是说一些“比较像”、“通常而言”这样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皇帝的病情恐怕不轻,只不过,知情者应该被控制在了很小的范围内。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孟冲不知情,而冯保和陈洪知情。 难怪陈洪之前火急火燎地朝高拱靠拢,原本只以为他是因为殷士儋和三伯不对付,他在其中觉得有些难以做人,所以再次投入高党阵营。可是现在看来,只怕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更大的可能是,陈洪知道皇帝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而他本人最早的得宠,是靠着此前作为御用监掌印时,对皇帝投其所好,譬如弄出那些春宫瓷器、唆使皇帝购买珠宝等事得来的。 换句话说,他的地位根基是隆庆的宠信,而高拱之所以愿意帮他一把,则是因为此人只会在那些器物小道上下功夫邀宠,本身倒并不见得喜欢弄权,跟冯保一比,两害相权取其轻,那当然是宁可用陈洪,也不能用冯保了。 所以皇帝一病,而且病势沉重,陈洪立刻就慌了神,连忙与高拱修好,甚至不惜玩一出“变脸”,前脚刚把殷士儋捧上去,转个背就立刻把他卖了。 不过这里头还是有一个疑问高务实一时想不明白,那就是陈洪既然怕了,为何又不肯赶紧前来向高拱告密呢? 要知道,孟冲这个废物掌印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能掌握,明显是极不称职,只要陈洪前来告密,高拱必然会对孟冲的无能大为光火,保不齐就会下决心把孟冲给换下去。孟冲倒台,而高拱又不可能用冯保,正常来讲,那不就轮到他陈洪了? 这个道理陈洪不应该想不到啊……那他为什么不来告密呢? 高务实一边应付太子朱翊钧的询问——太子刚才给皇帝掀轿帘的动作其实就是高务实教的,来源是后世的秘书给领导开车门,那句“太子也是儿子”也是高务实教的,脱胎于《三国演义》中贾诩教曹丕不要与曹植比文才,只比“孝”就行——所以现在太子继续请教高务实。 其实朱翊钧这么做倒并不是为了争储,毕竟大明的储君位置一贯稳如泰山,只要你没死,该轮到你就必然是你,这实际上是文官集团异常强大所带来的附加好处。 朱翊钧这么做,一大半原因是他真的想要孝顺父皇,因为他自从认真读书以来,看遍史书都找不到比他这个父皇对长子更好的皇帝了,哪怕本朝太祖皇帝对懿文太子(朱标),恐怕也没好到这个程度。所以朱翊钧是真的想要报恩。 另外还有一小半原因,是朱翊钧也知道“纯孝”是个极好的名声,无论是对于人臣而言,还是对于人君而言,都是极大的加分项。朱翊钧虽然小,毕竟也读了不少书了,身边又有高务实这样一个绝对务实派的伴读,他当然也会多少受到影响。 两个人心里都存着事,嘴上却毫不停顿,飞快地就“待会儿如何面对父皇”这个问题交换了意见,一点也不像两个十岁少年。 就在此时,两名太医面色严肃地从西暖阁里出来,走在他们之前一步的陈洪则大声道:“陛下口谕:宣太子殿下觐见。” 第403章 最后一课(上) 御榻之上,隆庆半倚着累叠垫高的明黄靠枕,微眯着眼,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太子朱翊钧老老实实地端坐在御榻前的锦凳上,不时开口发问,又连连点头,只是他脸上始终有些忧色,甚至遮盖住了偶尔听见皇帝说起一些不太理解的事时产生的疑惑。 父子二人就这般说着话,任时光飞逝,不知过去了多久。 良久之后,朱翊钧见父皇已经陷入了沉思,半晌不曾说话,这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父皇?” 隆庆回过神来,看了儿子一眼,问道:“哦,刚才说到哪了?” 朱翊钧一本正经地道:“父皇说到人君治天下,根本在于用人,用人之权,乃是皇权根本。” “嗯,是说到这儿了。”隆庆点了点头,思索一下,指着旁边的书案道:“那上头有一道疏文,你拿过来看一下。” 朱翊钧连忙过去拿了,打开一看,却是一道前两日高拱的疏文: 建极殿大学士掌吏部事臣拱疏言:‘辇毂之下,各行事衙门在焉。而四方奸民往往辐辏于此,妄言乱政,指称吏部,诓骗者尤多。动则十数成群,互相勾引,其有不才官吏,误入术中,事发无效,则掉臂去之,莫可推诘。臣于近日亦曾自行访获如王三聘等数辈,或称是臣外甥,或称是臣表侄,诓骗人财,咸有证据,已俱送刑部问遣。然思此辈寔繁,今虽访获一二,若尽脂镂冰,旋复如旧,不足以为惩也。伏望皇上敕下厂卫,及巡视五城御史,严加缉访挨拏,务期尽绝。如歇家敢有窝藏,许两邻举首,若不举首,事发一体连坐重罪。庶奸徒无所容,而各衙门亦可以行事矣。’ 这道疏文因为是首辅高拱自呈,所以上面没有票拟,只有朱批,而且从字迹来看,这朱批是皇帝的御笔: “先生所言极是。令厂卫五城悉如元辅言,严行访捕,都察院仍揭榜禁约。” 朱翊钧看后皱了皱眉,暗道这点小事,父皇还特意让我拿了看,是何用意? 隆庆似乎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却不点破,只是问道:“你可知道此事?” 朱翊钧摇了摇头,道:“不知。” “那你可知,为何这些奸人不冒别人之名,偏偏冒称是高先生之外甥、表侄等,诓骗钱财,而且屡屡得手?” 朱翊钧道:“高先生是元辅。” 隆庆摇了摇头,道:“再想想。” 朱翊钧怔了一怔,有些意外。 隆庆提示道:“此前李春芳也是元辅,怎么没听说别人冒充他的外甥、表侄来行骗?” 朱翊钧这下明白了过来,扬眉道:“因为他不是吏部尚书。” 隆庆这才露出笑容,道:“没错,因为他不是吏部尚书,纵然也是元辅,但他不论想做什么,首先都要得到司礼监朱批准许才有用。高先生却不然,虽然一些大事,他也要朱批准允才能施为,但许多小事,光是冲着吏部天官的名头,吩咐下去,自然有人去办。” 隆庆说到此处,略微停顿,补了一句:“所以总有人说高先生权柄过重,如此前赵贞吉便拿此事做过文章。” 朱翊钧点了点头,道:“高先生权柄虽重,但他是个忠臣。” 隆庆哈哈一笑,然后却摇了摇头,道:“钧儿,高先生是忠臣不假,但我用高先生至此,却不只是因为‘他是忠臣’这么简单的。” 朱翊钧知道这是要指点自己了,忙道:“请父皇训示。” 隆庆道:“上一次我跟你谈的那些,你还记得么?” “记得,儿臣时刻不敢或忘。”[无风注:此处指第一卷第057章时,皇帝父子的交谈。] “高先生与爹爹之间,不止有君臣之义,还有师徒之恩,甚至父……长幼之情。”隆庆顿了一顿,继续道:“但爹爹终归是皇帝,肩负的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所以爹爹不能因为与高先生之间的情谊而随意加恩。” 朱翊钧经过这近一年的观政,比前一次“听课”时进步了很多,闻言问道:“所以才有前一次高先生被逼致仕的事发生?” “是的。”隆庆面色阴沉下来,但还是直言不讳,道:“我知高先生之节气,亦知高先生之才气,更知高先生之志气……但我是皇帝,若情况不允许,我也只能让高先生暂受一时之气。”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所以后来起复高先生时,父皇破常例使高先生兼掌吏部事,是一种……呃,一种补偿?” “不,那不是补偿。”隆庆正色道:“钧儿,你要记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不需要补偿谁。” 朱翊钧怔了一怔,但马上又诧异道:“那父皇为何这样做?” “互利。”隆庆笑了笑,又道:“或者用你那位伴读的话来说,叫做共赢。” “互利,共赢?”朱翊钧疑惑道:“可是,这样的话高先生的权柄的确很重啊,父皇之前说,用人之权乃是皇权之根本,可是现在却把这项根本之权让渡给了高先生不少,这是为何呢?” 隆庆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得好,这就是爹爹今天叫你来的用意了。” 他说着,略微坐起来一点,才继续道:“首先你要知道一件事,天下虽是皇帝的天下,但天下绝非皇帝一个人就管得过来的,否则要这文武百官何用?” “儿子明白。” “所以,如何放权于臣子,就是考校皇帝的时候了。”隆庆道:“你既然记得我此前和你说过的那些话,就该知道,天下臣工俱有私心,没有谁会完完全全与皇帝一心,因为归根结底,这天下是皇帝的,又不是他的。” 朱翊钧感情上有些难以接受这话,但却不能不承认父皇说得有道理,但他仍然有些担忧地问道:“那皇帝该怎么办呢?” 隆庆微笑着道:“选人而用。”他稍稍一顿,解释道:“天下人求官,无非求权,而求权又无非两种原因:或是求名,或是求财,当然也有甚者,二者皆求。” 他说到此处,笑着问太子:“若你是皇帝,你会用什么人?”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道:“自然是求名的那种。” “不对。”隆庆摇了摇头,道:“爹爹今天教你:哪一种都要用,只看你怎么用罢了。” 第404章 最后一课(中) “爹爹今天教你:哪一种都要用,只看你怎么用罢了。” 隆庆的这句话,让小朱翊钧有些疑惑,下意识质疑道:“可是圣人言……” 但他这句话才刚出口,便被隆庆摆手打断:“你先不要提圣人言,圣人之言或适用于天下万民,但也有很多话,不适用于皇帝。” 朱翊钧张嘴结舌,一时诺诺,不知如何应对,毕竟父皇的这句话,算是完全打破了他的固有思想。 圣人之言竟然有很多不适用于皇帝? 隆庆却似乎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谈,只是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皇帝之用人,在于此人有何等样的作用,而不在于他想要的是什么。钧儿,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就譬如说用人,圣人可能说过很多道理,但作为皇帝,就不要去想那些,皇帝其实只有两件事需要考量:他要的东西,你给不给得起,以及愿不愿意给?” 朱翊钧眼珠子转了几转,似乎有所明悟,但显然也未能全懂。 隆庆见了,就笑了一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御榻,道:“你坐上前来。” 朱翊钧怔了一怔,迟疑道:“这是御榻。” 隆庆摆了摆手,无所谓地道:“迟早是你的,现在也没有外人在,就不要想那些了,坐过来。” 朱翊钧略微犹豫了一下,但到底还是小孩子,见父皇完全不在意,也就把那些规矩抛开了,起身坐在隆庆的御榻上,几乎就要挤进他父皇怀里了。 隆庆爱怜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把他头上的瓜皮帽取掉,看了看他半长不长的头发[无风注:明朝未成年的皇子与民间孩童一样要剃光头,朱翊钧虽未成年但已是太子且进学了,是以开始蓄发。同样的道理,高务实因为已经“为官”,也开始蓄发了],道:“这些道理,原本爹爹想着,等以后你大些了再教也不迟,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早些的好。” 朱翊钧也知道父皇这句话所指的意思,但他其实一点没觉得爹爹今天昏倒真有什么大碍——其实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父亲就好比一座山,是最可以依靠的人,万万料不到这座山也是可能突然崩塌的。 所以朱翊钧安慰道:“爹爹,生病是人之常情,吃药就好了。” 隆庆哈哈笑了起来,而且这一笑,笑得很长,很久,直笑得朱翊钧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脸上一片茫然。 看着半大的儿子时而聪慧时而懵懂的模样,隆庆的笑声之中逐渐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直到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朱翊钧小声问:“爹爹,我说得不对吗?” 隆庆强打精神,肯定地道:“不,你说得对,爹爹会好起来的,爹爹要把一个深固不摇的大明留给你。” 朱翊钧这才开心地笑起来,道:“那爹爹吃药了吗?” “吃了,吃了。”隆庆也呵呵笑着应了,然后道:“诶,你瞧瞧,咱爷俩又扯远了……刚才说到哪了?” 朱翊钧记性不差,偏着头略微想了想,就道:“爹爹说到皇帝用人,其实只有两件事需要考量:他们要的东西,皇帝给不给得起,以及愿不愿意给。” “哦,对。”隆庆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继续道:“这两个问题,如果摊开来说,会很费事,咱们简单一点讲。” 朱翊钧用力的点了点头,他也下意识地感觉得出来,这两个问题摊开说会很复杂,而且搞不好父皇又会说出什么让他震惊的言论来。 隆庆一边整理思路,组织语言,一边伸手在朱翊钧的背上轻轻拍着,就像几年前儿子还在襁褓中时自己所做的那样。 小朱翊钧也很享受这种温情,一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甚至有些享受地半眯起了两只眼睛。 过了一会儿,隆庆才开口道:“给不给得起,其实说到底就是判断臣下的野心。” “野心”这个词,朱翊钧已经懂了,当下就有些紧张,小小的身体顿时微微一僵。 隆庆的手上稍稍用力了一点,拍了拍他,安抚道:“不要紧张,是人都会有野心,而有野心未必都是坏事。” “野心未必都是坏事?”朱翊钧心头一怔,反问道。 “当然,野心不仅未必都是坏事,甚至绝大多数人的野心,都是好事……它是一种上进心,在很多时候,这种‘野心’和‘志向’并没有什么区别。”隆庆温和地看着儿子,解释道:“世人常说的那种野心,实际上大多是因为这种志向没有了约束才生出来的。” 朱翊钧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 隆庆看出了儿子的迷茫,继续解释道:“爹爹给你举个例子——嗯,你已经读过史了吧?唐史读过吗?” “读是读过的,不过不算深读,老师们不教这个。”朱翊钧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照实道:“爹爹,我读史一般是和高务实一起读的,他很喜欢读史,还喜欢和我讨论,我觉得他对很多史事很有见解,所以上次我还和他说,将来让他去编史呢。” 隆庆哈哈一笑,竟然拿自己调侃道:“你该不会是许了他一个总裁官,将来编纂朕的实录吧?打算给朕加一个什么庙号啊?” 这个调侃,隆庆敢说,朱翊钧却不敢接,甚至立刻大惊失色,吓得连忙起身在御榻前跪下,连连磕头道:“父皇折煞儿臣了,儿臣安敢言此大逆不道之言?” “起来,起来,你才多大年纪,就算真说了,也是童言无忌,何况我知道你不会说。”隆庆扯了扯儿子手臂,示意他起身,朱翊钧这才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却不敢再坐到御榻上去了,只是垂手站着。 不料隆庆自己来了谈兴,想了想,道:“其实说起来,在朕可能得到的庙号之中,朕最喜欢的是‘中宗’,中宗者,中兴之宗也。原本朕也以为有这样的机会,可惜……现在看来,只怕难了。”他说到此处,意兴索然地叹了口气,道:“只怕到时候是个‘穆宗’吧。” 穆宗这个庙号可不怎么好,根据上庙号的习惯,大意是这个皇帝总体还算不错,基本不瞎搞,但是喜欢享乐,而最糟糕的一点则是——短命。 往前如唐穆宗,往后如清穆宗(同治帝),都是这个调调:为政无大过,甚至因为肯放权(或者掌不住权),天下比较安宁,不过为人好享乐,最后英年早逝。 朱翊钧却还不太懂庙号的含义,闻言只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隆庆自己却转过弯来,自失一笑,道:“爹爹今天脑子有些乱,说话总是跑题,还是先说野心——你怎么看安史之乱?” 第405章 最后一课(下) 怎么看待安史之乱?这个问题如果是问高务实,高务实一定会先思索隆庆问这个问题的出发点,然后根据这个出发点来考虑回答的倾向性,甚至还会考虑回答的时候不要把答案说得太全面,要给皇帝留下补充、发挥的空间,这是一名久历官场的下属能给出的最正经但也最官僚的答复。 但朱翊钧不是高务实,他不会考虑那么多,也考虑不到那么多,所以他一听隆庆的问题,就毫不犹豫地道:“安禄山非我族类,其心自异,且其人狼子野心,辜负了一力重用于他的唐玄宗,罪该万死!” 隆庆叹了口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说,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你要知道,安禄山原本不过区区一柳城杂胡儿,哪有什么临朝称制的野心?这野心不是凭空而来,而正是唐玄宗一点一点给他的。” 隆庆认真地道:“唐玄宗以为,汉臣读书多,心思复杂,是以不可轻信。胡儿读书少,心思单纯,因此可以信赖。正是因为这样的用人态度,他才会以莫名其妙的原因撤了王忠嗣,而事实上,王忠嗣若在,借安禄山十个狗胆,他也不敢反。因此安禄山之反,他自己固然罪在不赦,但归根结底,在于唐玄宗一边自废武功,一边泰阿倒持。” “哦……原来是这样。”朱翊钧倒也容易受教,闻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高务实也和儿臣说过王忠嗣,他说后来唐朝平定安史之乱,靠的基本都是王忠嗣以前的部下。” 隆庆并不是打算给儿子讲史,只是引出论点,所以便只点了点头,就将话题转了回来,继续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乃世间常理,安禄山当然也想往上爬,因此在他早年,也曾兢兢业业,为唐朝镇守边关、安抚藩部,实有功绩。但唐玄宗却忘了,人的野心总是随着实力增长一点一点的累积而来,他以为自己给得起,也愿意给,结果到头来却发现,安禄山已经不满足于要当官、当大官,而是想要一步到位直接当皇帝了——这还能给吗?” 朱翊钧这时候终于想起来此前父皇曾经跟他说的话,道:“我明白了,所以那一次父皇就说过,要知道臣子想要的是什么,譬如高先生那样,他家世代官宦,名声又好,想要的便是辅佐圣天子中兴大明,以图流芳百世——这也是一种野心,但却是皇帝需要的那一种。” 隆庆高兴地拍了拍手,赞道:“好好好,看来钧儿的确明白了。不过你既然提到高先生,爹爹就还要补充一下。刚才说,唐玄宗以为汉臣读书多,是以心思复杂,不可轻信,其实他这个想法未必全错,也绝非全对,你可知道为何?” 朱翊钧当然不知道,立刻摇头,并表示请父皇指点。 隆庆便道:“汉臣读书当然是多的,可是唐臣之读书与我明臣之读书,本有不同……嗯,算了,这个我先不多说,我且说另外一点:汉臣于胡人之不同,有一个最大的区别:胡人以力为尊,你比我力大势强,我即尊你为主;反之,我比你力大势强,我便绝不能容忍你还在我头上发号施令。” 朱翊钧连连点头,这个情况他读史的时候已经发现了。 “汉人则不同。”隆庆道:“周文王天下三分有其二,仍然臣事殷商,何以?周公旦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是也。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在摄政七年之后,交还大政于成王,何以?” 朱翊钧道:“此前贤知忠义也。” 隆庆先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知忠义固然有,却未必尽然。你应该听读过白居易那首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可见这也要看人来,因此白居易才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不能因为一个人当时表现很好,你便倾心相待,总要有一段时间细细观察,看这个人究竟是个何等样人。” 隆庆想了想,又道:“咱们还拿高先生举例:高先生侍我于潜邸多年,忠心任事,这都不必说了……上次你曾问我,为何当年徐阶逼走高先生时,我没有力持不允,当时我没有明确告诉你原因,今天却可以说一说。” 朱翊钧想起来,上次父皇面对自己的这个疑问时只说“有时候,做大事总要有些牺牲”,不禁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期待,不知道父皇当初这么做的真实原因。 隆庆叹了口气,道:“原因其实有几项,不过其他的,今日都不必说,只说一条:前次高先生致仕,其实也是一场‘试玉’——是朕对他的最后一次试玉。” 因为有前面说的那些打底,朱翊钧这次一听就有些明白过来了。 隆庆笑了笑,补充道:“甚至,连起复本身,也是这最后一次试玉的一部分。” 朱翊钧连连点头,这次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懂了,道:“高先生致仕,没有一言以怨父皇,后来起复,也没有一言以推辞,因此高先生对父皇,实在是忠心耿耿。” 隆庆点了点头:“没错,所以爹爹那时候便完全确定了高先生的志向,就是做个中兴之臣,且极重臣节。他想要的,爹爹给得起,也愿意给……所以,钧儿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如今高先生能以首辅之尊兼掌吏部事,不是爹爹这个做皇帝的偏心厚予,而是他自己用行动、用表现争取而来,这都是他应得的。” 朱翊钧点了点头,但忽然又有些迟疑起来,忍不住问道:“虽然如此,可是爹爹方才也说过,人的野心是可能一步步增长的,虽然高先生忠义……” “你是想问,高先生是不是也有可能随着时间推移、局势变化,而慢慢增长了野心?”隆庆笑着问。 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么怀疑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实在是太多疑了——多疑这个词,在史书中历来不是好词。更何况,这个老臣还是他的伴读高务实的亲伯父,以他和高务实的关系,这就更显得有些刻薄寡恩。只是,这毕竟是在和父皇“论政”,把疑问憋在肚子里,好像也不太对。 隆庆却不介意,反而有些欣慰,微笑着,温和地道:“你能时刻保持警惕,也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保持理智,不以一言断忠奸,不以一事定贤愚,便是可取的。” 然后顿了一顿,又道:“在大明,不论一个文官的权力有多大,你只要不放松两点,就至少不必担心这个人成为王莽。” 朱翊钧目光发亮,诚心正意地问道:“哪两点?” 隆庆面色平静,如古井不波,淡淡地道:“厂卫和京营。” 第406章 明修栈道(上) 隆庆父子继续说了会儿话,隆庆的谈兴似乎异常的高,到后来甚至起身走到御案前,拿起几道奏疏给朱翊钧讲解。 皇帝并没有浪费时间解释得太具体,只是告诉太子如何分辨这些奏疏之中有哪些是急务,必须尽早批复;哪些是大事,需要审慎决定;哪些既是大事又是急务,一定要尽快理清思路做出决定,如果实在一时难以决断,或者谨慎起见,就该赶紧把信任的阁臣或者执笔票拟的阁臣叫来御前召对;另外还告诉他哪些是无所谓的小事、闲事,可以丢给司礼监按例批红。 其实,在皇帝这个层面,真正收到的奏疏之中,反倒有一大半都是小事、闲事。隆庆给太子举例说:譬如某府上奏“本府有节妇,其夫亡故之后,绝食二十一日而死,伏请皇上赐节妇美谥并修建牌坊”。 隆庆告诉太子,像这种事情就是典型小事、闲事,按理说该府自己就能处理,但是由于朝廷祖制,对于这种节妇烈女,必须要上奏朝廷嘉奖,以示隆重,所以平白无故地浪费皇帝的时间——反正这玩意儿是朱元璋定的,你这后来的皇帝对此只能照准。 但其实这还算好的,还有一类是报告天气,比如上奏过来告诉皇帝“本府(县)本月下了十三天雨,比去年多了一天。”然后奏疏里头就从圣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以能理顺阴阳开始谈起,一直讲了两三千字的道理,皇帝估计都看懵逼了,他才把道理转回来,说所以他那儿多下一天雨乃是天下至关重要的大事,请皇帝千万注意。 好吧,其实这也还算好的,总算人家还知道关心当地气候,更让隆庆深恶痛绝的是另外两类: 一类是请安。请安就是字面意思,上奏也很简单,就是问皇帝近来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身体好不好这样。 这不是废话吗,皇帝身体不管好不好,除非已经快要病死了,否则都只能回答那句“朕躬安”,这要你问个屁?偏偏这种奏疏占了全部奏疏的差不多三成,皇帝还都得打开看一眼,一天得有个几十本,简直坏胃口,所以这一类型的奏疏一般都是内阁先看一眼,然后直接发给司礼监——内阁一来没有权限帮皇帝回答这种问题,二来也没闲工夫浪费在这种奏疏上。 但是司礼监也不能直接批了作罢,他们也得告诉皇帝,今天又有哪些官员上疏请安了。最烦的是有些官员喜欢在请安的奏疏中再说一点事情,这就一下子把内阁、司礼监和皇帝三方全耽误了一遍。 另一类就是道听途说之后来指点皇帝怎么过日子的。这个不必细说了,总之就是风闻皇帝近来去某妃处多,然后有的劝皇帝要节欲修身,有的劝皇帝要“雨露均沾”……总之在隆庆看来,这些人不光是吃饱了撑的慌,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招厌——你风闻奏事是不假,可你风闻都风闻到后宫来了?你这鼻子还真不错啊! 太子虽然还不是皇帝,但一看当皇帝每天要面对这么多没事找事的废物奏疏,也是吃惊不已,对父皇的教导连连点头称是,深刻地认识到了从这些废物中挑选有用的奏疏出来并处理妥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本领。 又过了一段时间,隆庆的脸色开始泛白,好不容易强打精神把这些事情讲完,他忽然面色一变,别过脸去,低沉地道:“去吧。” 朱翊钧还在回味刚才的教导,忽然听得这么一声吩咐,有些糊涂地道了一声:“啊?” “出去!”隆庆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只是越发低沉。 朱翊钧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父皇变了脸色,但也不敢怠慢,连忙告退,出了门来。 隆庆本来一直背对着朱翊钧,直到朱翊钧的脚步已经远在门外,才有些踉跄地冲到御榻前,抓起明黄色的薄锦被捂住口,用力咳嗽了起来。 咳嗽的同时,他还转头朝门口望去,眼神有些慌张,直到确认太子已经走下台阶,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声音,慌张的神色才逐渐消失。 松开锦被,隆庆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几分——那锦被上已经沾染上了一块不小的血渍,血与明黄相映,呈现出一种暗红近黑之色。 隆庆眼中露出一抹绝望,用力抓了抓锦被,抬头再朝门口望去,却远远地看见朱翊钧已经在和高务实说话了。 隆庆神色一松,目光中的绝望渐渐变成了坚定。 ------------------------------ 高务实并没有向朱翊钧打听皇帝跟他说了些什么,只是问他“皇上龙体可好?” 朱翊钧并没有看见隆庆最后吐血的一幕,便只说“还好”,而且他也知道轻重,没有把皇帝对于用人的教导跟高务实提起,只挑了最后皇帝教他分辨奏疏的一些事。 高务实的眼光很毒,一眼就看出朱翊钧虽然没有说谎,但肯定有事没有说完。不过他倒也没有因此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天家嘛,总有些不为外人道的事,哪怕再亲信、再得宠都不能抹平君臣之间的那道鸿沟。 这就像他也不会把什么话都对自己的家丁们说一样。二者虽有区别,但本质上来说也没差太多。 高务实关注的是另一点:皇帝既然开始临阵磨枪,教太子这些理政的手段,那说明皇帝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有了很不好的判断。可是问题在于朱翊钧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还以为这只是因为他观政已经有近一年时间,所以父皇开始进一步培养他了。 要不要把自己对皇帝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妙的判断告诉朱翊钧呢? 高务实悄悄打量了朱翊钧一眼,见他洋溢着笑容,那股子高兴劲完全发自内心,心里不禁暗暗叹息了一声:多好的一个爸爸,却快要没了。算了,还是不要告诉他了,让他多开心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这时候,朱翊钧却看出了高务实的犹豫,稍稍收敛了一点笑容,问道:“怎么啦?有什么事情要说?” 高务实眼珠一转,面上却毫无破绽,一脸慎重地道:“臣忽然想起,有好几日没有见着贵妃娘娘了,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儿去拜见一下,太子以为如何?” 朱翊钧其实一贯不大敢跟自己生母李贵妃亲近,但他到底还是隆庆的儿子,对孝道心存敬畏,闻言点头道:“你说得对,正好刚才母妃没有来乾清宫,现在恐怕都还不知道父皇的情况,我身为人子,也是该去报个安的,走吧,天色不早了,咱们这就去。” “太子请。” 第407章 明修栈道(中) 次日一早,孟冲孟掌印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出现在高务实面前,说自己和高谕德正好顺路,非要和他一起前往内阁——高务实是去内阁选拿呈送给太子观政的奏疏,而孟掌印则说自己是要就昨日的某些奏疏与内阁交换看法以决定批红。 高务实知道孟冲这话明显不是实话,因为昨日由于皇帝在大朝混到,内阁在高拱的领导下,全部精力几乎都用来给这件事擦屁股去了,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呈上。 高务实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日就是隆庆五年八月庚寅朔,丙申日,内阁呈报上来最大的事情,大概就是升直隶真定府知府杨道亨,为云南按察司副使。 这件事根本不必劳动孟掌印,因为这其实就是吏部推荐了个人选,然后高拱代表内阁票拟同意了——所以说高拱现在权倾天下,自己提案自己批复,能不权倾天下么? 孟冲说去商议昨日大事,难道你对这个安排不满?不是高务实小看他,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自己不同意,不仅是因为高拱有权这么做,还因为这个升迁完全符合朝廷用人的制度和习惯:此人是三年考满,考评全优而右迁,而且他原是河南上府知府,虽升迁了一些,但却是去云南边陲之地,实在是很正常的用人,就算皇帝都没什么好找茬的地方。 孟冲当然不是要去内阁讨论什么国家大事,说句不客气的话,国家大事还真用不着他孟掌印来讨论,他就是单纯来找高务实说话来的。 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昨天皇帝昏倒。 皇帝身体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堂堂司礼监掌印居然毫不知情,就算孟冲再迟钝,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失分太严重了,势必影响高阁老对他的看法,所以急切之下,昨晚就派了自家管事去见高阁老。 谁知道管事很快就回来了,并且带回来一个十分不妙的消息:高拱推说疲倦,拒绝见他。 孟掌印这下就慌了神,他深知自己因为能力不足,在内廷中被很多地位在他之下的人觊觎,只是仗着高拱的推荐和力挺才得以站稳脚跟,现在居然惹得高阁老如此愤怒,那岂不是天塌地陷的祸事了? 别的都不说了,看看昨天高阁老和皇帝的表现就知道,连皇上都有些畏惧高阁老生气,何况他一个做家奴的? 孟冲本来是想今儿一早就亲自去内阁,在高阁老面前负荆请罪,但又担心高阁老脾气暴躁,直接把他给赶了出来,那就太尴尬了——高阁老会不会这么做不好说,但要问敢不敢,那是没有疑问的,他绝对敢。 所以思来想去,孟掌印觉得还是迂回一下比较好,免得直接撞上高阁老的枪口。既然要迂回,那肯定是找“小阁老”最好了,找其他人怎么也不如找“小阁老”来得隐秘。 但是孟冲不知道,他自以为隐秘,实际上已经被高务实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蠢货”。 你要不是找我三伯有大事,堂堂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会找我一个小小太子伴读,而且脸上那讨好的笑容连头猪都能看得出来? 三伯对于这个司礼监掌印的选择原则,还真是谁没本事让谁上啊。这要是承平时期,倒的确是个好选择,可以让内阁的权力无限放大。 可是问题在于,这要是一旦有事,司礼监掌印这样重要的内廷盟友一点能力都没有,那就要坏事了啊! 高务实心里叹了口气,暗道:只能说三伯也根本料不到隆庆会死得那么早吧,要不然的话,就算重新把陈洪推上去,也比这个孟冲好使。 孟冲果然是来求情的,他甚至没敢多试探,直截了当地就问了高拱昨日回去之后是不是对自己很是不满,然后见高务实皱着眉头一时没有回答,立刻求饶喊冤、赌咒发誓自己一定痛改前非,把内廷“照看”妥当。 高务实一时也有些目瞪口呆,他也没想到孟冲一个堂堂司礼监掌印,居然能低声下气到这个程度,呃……这也算是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了。 想了想,高务实才叹了口气,道:“孟公,昨日的事,我也不瞒你,元辅那边的确颇为不满,觉得这样下去只怕要坏大事……” 孟掌印吓得脸都白了,居然两腿一软,作势就要跪下。 高务实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扶住,疾言厉色却压低了声音道:“孟公自重!” 孟冲一把抓住高务实的手,看那模样就差哭出来了:“小阁老,咱家知道错了,咱家……求元辅再给咱家一个机会,就一次,好不好?看在咱家对元辅忠心耿耿的份上……” “孟公!”高务实见他越说越不是路,赶紧一瞪眼,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你的忠心耿耿只能是对皇上,就像元辅一样!” “啊,是是是,小阁老教训得是……” “我不是严世藩,我也不想做什么小阁老!”高务实又瞪了他一眼,左右打量,稍稍松了口气——孟冲还算没蠢到家,周围的內侍全部被打发走了。 高务实见孟冲被他唬住,不敢再口不择言,这才轻咳一声,装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犹犹豫豫地道:“元辅那里现在的确很不高兴,即便是我,也不敢说一定能劝住他……” 这话说得有意思,孟冲到底还是在宫里侍候多年的老太监,一下子就嗅出其中的异常,眼前一亮,忙道:“小……呃,小高先生在元辅心中是何等地位,天下谁人不知?只要小高先生肯稍开金口,元辅岂会拂了小高先生之意?万万不能,万万不能呀!” 他先吹捧了一波,然后稍稍一顿,换上一脸可怜巴巴,求道:“小高先生,咱家对元辅和您,那真是掏了心窝子的呀,您看……怎样才能让元辅回心转意?您老放心,只要您肯在元辅面前为咱家美言几句,咱家……呃,咱家……” 他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能报答得了高务实——他不是正经官员,升迁什么的完全无从谈起;他也不缺钱,这小爷日进斗金,“三十万两挥手洒”的豪气响彻四海,送钱的话,只怕自己全副家当人家也未见得正眼一瞧。 这他娘的就尴尬了。 高务实也瞧出孟冲的尴尬,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孟掌印,你不必想那些,我呢……还是愿意拉你一把的,不过不是要图你什么报答,你也知道,我什么都不缺,对吧?” 孟冲一听,感动得差点没哭出来,连连点头:“小高先生高风亮节、义薄云天,孟冲铭感五内……” “好了好了,这些闲的就不要说了。”高务实重重的叹了口气,道:“我虽愿意帮你,但你也知道,昨天那样的情况实在是……我看要不这样,司礼监稍微调整一下,再补一两个秉笔进去帮你,你意下如何?” “好好好!”孟冲小鸡啄米一样的连连点头:“小高先生此计甚妙,就是……咱家也不知道下头的小崽子们究竟谁有能耐,要不就请小高先生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给咱家推荐一二俊才?” 咦,孟掌印你别的本事不咋地,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嘛,看来也不算完全的废物,还是可以回收利用一下的。 高务实也就不客气了,笑了笑道:“人选呢,我倒是也有两个,巧了,你还都认识——一个是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一个是现在小爷身边的陈矩。这两人,孟掌印觉得如何?” “好好好,小高先生能看上的人,必然是好的——这件事,小高先生只管放心,咱家就算豁出老命,也一定帮小高先生您给办好了!”孟冲赌咒发誓一般就把事情应了下来。 高务实呵呵一笑,点了点头,满意地道:“好吧,那这件事就先这样,元辅那边你也不必太担心,我自会去帮你疏通。不过呢……今后内廷这一亩三分地,你可一定要用心一些,看好了才行。如果有什么情况,或者有什么犹豫、怀疑,又不好直接去找元辅的话,你也不必憋在心里,尽管来找我说就是。” “是是,多谢小高先生指点,孟冲记得了。” 第408章 明修栈道(下) 京师西郊,见心斋。 现在的见心斋,已经比早前皇帝赐给高务实之时大了四五倍,不过面积虽然大了,但里头的建筑增加得不算多,只是在原建筑群又加了两栋小楼,隔出两所院子来。 一所在西厢,修得比较精致,但陈设却文雅朴实,乃是给老师郭朴住的。 一所在东厢,修得比较大气,而陈设就比较对不住高谕德散财童子的大名了——别的且不说,光说里面的家具,就没有一件来自南方的珍贵紫檀木,甚至是大明本土也不算少见的黄梨花木,都没有用到。 高务实这里的家具,清一色用的北方比较常见的栎木。其实栎木这种木材并不差,也许说栎木很多人表示没听过,那么可以提一提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橡木”——了解英国皇家海军历史的人,肯定不会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橡木做家具当然不是高务实为了省钱,他还不至于缺这点木材,毕竟这是在明代,木材还是有保障的,哪怕是要南方的紫檀木、黄梨花木也好办。他用橡木制造家具,是因为他已经特意调集了一批木工,正在熟悉橡木属性,为将来的造船提前打个基础。 不仅如此,高务实甚至在见心斋也移栽了几棵不小的橡树,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件事。 见心斋的规模扩大了不少,但高务实空出了其中很大一片白地没有动工建设,所以现在的见心斋看起来有些空荡,从他自己常居的东厢房再往东望去,便是那一片空地。 东厢房有一栋三层小楼,叫做守心楼,是高务实平时的住处。其中三楼是他的卧室,二楼是书房,一楼是会客花厅。 高谕德自己虽然无品无级,但可能没人敢把他当做无品无级的闲官看待,毕竟小阁老不是白叫的。一般来说,能来拜见高务实的人,在京师肯定都能算得上一号人物了。但即便如此,这些人绝大多数也就只能到一楼的花厅。 然而今天,高务实却是在守心楼的二楼会见一位访客。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连夜从大同风尘仆仆赶来京师的前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 黄孟宇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这一点高务实早就知道,所以对于黄孟宇来京之后连京师大门都没进,就直接先来见心斋拜见自己一事,并不是十分惊讶。 至于黄孟宇的态度,高务实就更满意了——黄孟宇的拜帖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沐恩门下走狗小的黄某顿首百拜”。 黄孟宇是个宦官,但却用了一种武将面对文臣的方式来写这个拜帖,这里面当然是很有讲究的。 宦官是皇帝家奴,当然不应该成为某个文臣的“门下走狗”,那纯属犯忌。但黄孟宇这个太监不太一样,他是边军镇守出身,按照明朝的习惯,这种宦官哪怕在给朝廷上疏之时,也可以自称为“臣”,譬如当年郑和便是这般。 在这里头,太监是把自己当做镇臣的,而朝廷也是这么认可的。镇臣当然也有文武之分,可是在朱元璋的祖训里头,太监不准读书,即便后来这个规矩早就破了,秉笔太监要是不读书,还怎么批红? 但即便如此,镇守太监虽然干着监军的活,其地位仍然被默认为武臣类似——文官不可能把太监当做跟自己平起平坐之辈。 于是,黄孟宇这里便耍了个滑头,用了这样一种与武臣习惯一样的拜帖,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但最能说明黄孟宇目光长远的却还不是这份自谦,而是他没有如一般人那样,把这样的拜帖递给高拱,而是递给了高务实。 按理说,高拱才是帝师,才是内阁首辅兼掌吏部事,他黄孟宇好歹也是高升回京来做司礼监秉笔太监来了,其在内廷的地位大抵相当于内阁中的群辅。这样的身份,就算要递上一份投名状,那也应该递给高拱才理所应当。 但他偏偏没有递给高拱,而是直接把这样一封不能等闲视之的拜帖递给了“无品无级”的高务实。 高务实心中也不禁感慨:要是孟冲有黄孟宇这样的大局观和长远的眼光,在原先的历史上又何至于混成那样,隆庆一死他就立刻被冯保取代,并从此销声匿迹,不复见于史册? 黄孟宇这个做法,不仅是有长远的目光,知道自己在秉笔太监的位置上不可能很快就再得到多大的提升机会,必须慢慢打磨资历,以及加深皇帝一家对自己的了解和信任,这至少需要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所以急着往高拱身边靠并无绝对的必要——那个时候高拱就算一切顺利,也差不多该到年老致仕的时候了。 同时,这个做法还十分有决断,因为这是押宝在了高务实的身上,而高务实年仅十岁! 正常来讲,哪怕高务实学业无双且仕途一帆风顺,这一注押下去,只怕也要十多年才能有机会回本。 所以,这是一场豪赌!他赌的就是高拱和高务实两代人从政的时间能够衔接起来,或者即便他们伯侄二人虽然无法做到无缝衔接,那么至少在他们中间也能有“高党”之人可以做一个过渡。 高务实的确有这样的准备,所以他才力劝高拱把郭朴召回京师起复,因为历史上郭朴一直活到了万历二十一年! 但黄孟宇为何会有这样的把握?这里面却有一点误会:在黄孟宇的眼中,高党两代之间的衔接人物却不是年纪比高拱还大一点的郭朴,而是高务实的亲大舅张四维! 在黄孟宇看来,高拱把郭朴召回京师起复,其一当然是继续加强高党对内阁的掌控能力,而其二则是为推荐张四维入阁铺路! 众所周知,内阁的人数虽然没有定制,但一般而言,通常是四到五人。而眼下的内阁已经只剩三个人了:高拱、郭朴、张居正。 其实黄孟宇隐约觉得高拱跟张居正的关系似乎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么好,那么亲密无间,这一点在高拱让郭朴负责了高务实上疏提出的“整肃驿路”之时,黄孟宇就有些怀疑。 不过,即便高拱与张居正之间没有龃龉,两人真的就是亲密无间的好盟友,那也无所谓,因为内阁还是缺员,至少应该能再补进去一人,而这一人在黄孟宇看来,十有八九应该就是张四维。 张四维无论从年龄、资历还是亲疏程度乃至执政理念上来说,都是高党两代之间最好的衔接人物,因此黄孟宇就自己脑补了一个内阁掌权时间表: 高拱如果按例在七十岁致仕,那就是十一二年之后,当时的高务实已经二十出头,按照这次他道试所表现的水平,当时估计已经金榜题名,正式进入仕途了。 这时候高拱可以放心致仕,把张四维推上来,此时的张四维大概是五十七岁。接着高拱的班继续干到七十岁致仕,那就又过了十二三年,高务实这时候三十三岁上下。高务实深得圣眷,又是太子伴读出身,如果他中进士得早,到了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完全有资格入阁了! 黄孟宇自己今年也才三十一岁,二十多年后正好五十出头,对于民间而言虽然已经是爷爷辈的人了,可是对于官场中人,这简直就是黄金年纪,到时候再来一个内外结合,自己还怕没有机会干一干这司礼监掌印? 甚至,如果自己运气好的话,搞不好在张四维时代就能得偿所愿呢! 想到这里,黄孟宇对高务实的感激就更真实了,恭恭敬敬地道:“侍读,您也知道我老黄在边镇呆久了,不是太懂京里头的事。这次得蒙侍读和元辅器重,得以重回神京,老黄心里头是真的感激万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负您二位的期望,还望侍读提点。” 他不喊高务实“谕德”,不是不知道谕德乃是太子学官,比起侍读更显得高务实前途看好,而是因为这一声“侍读”,可以表明他和高务实结识得早,乃是旧交。 高务实笑了笑,对黄孟宇这种聪明人,他也不假作客气了,直接道:“老黄,你的任务有几件,不过其他的咱们可以待会儿再说,最重要的一件你却现在就要记好。” “请侍读指点。”黄孟宇连连点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高务实直视他的眼睛,缓缓地道:“去和冯保作对,让他以为你是我们调回京师准备取代他的那个人,并且尽量让他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你身上。” 第409章 雾里观花(上)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的心情这几日来实在是十分糟糕,他觉得一切局势都已经朝着最坏的方向飞奔而去了。 先是高拱以首辅的名义亲自下场上疏言事,说司礼监作为内廷中枢,对于皇帝昏倒之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仅没有在事前照顾好皇帝的龙体,也没有在事后做出及时的应对。 一般按照文臣们的习惯,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上去之后,随之而来的基本上都是暴风骤雨的打击,目的通常都是打压司礼监的威望,削减司礼监的权力。 不过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高拱在把司礼监从上到下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遍之后,并没有提议削权,反倒认为这是由于司礼监人手不足、精力分散之故,建议皇帝扩充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规模,并将司礼监各大秉笔所兼任的职权尽量拆分。 最典型的,就是首席秉笔太监的兼掌过多、过重。首席秉笔太监不仅要参与司礼监的批红,还要兼掌东厂,甚至在内廷十二监的分掌中,他还兼掌着御马监——这是目前内廷监控京营最后的手段了,地位不可谓不重要。 为何特意强调这是内廷监控京营最后的手段,因为大明的京营制度一直都在不断的变化。 早年当然不用说,武臣勋贵独掌京营,京军三大营全是掌握在一干勋贵武臣之手。 土木之变后的一段时间,由于勋贵势力大减,文官开始渗透京营,创办十二团营,取代江河日下的三大营成为京营主力,此时以于谦为代表的文官集团掌握着大部分京营实权。 再后来于谦被害,京营就变成内廷说了算,尤其是宪宗朝,御马监太监提督十二团营,威风八面。 又往后的武宗正德帝,虽然也是个宠信宦官的主,但由于他这个人自己好兵事,甚至抽调九边精锐入京,立为“外四家”,所以实际上变成了皇帝亲自掌握京营,但是这样制度上就麻烦了,所以那段时期比较混乱,京营令出多门,狗屁倒灶的事多得一塌糊涂。 世宗嘉靖对于京营还是比较关心的,一直想要寻找一种长效机制,但是无法推持下去。嘉靖六年,明廷始设文臣专督京营军务。当时经廷臣的会推,李承勋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加太子少保提督团营军务,成为专责提督京营的第一任文官。但是不久停罢,仍恢复此前文官兼职的做法。 嘉靖二十年,刘天和也曾以兵部尚书提督团营军务,专理京营戎政,但是为时不及一年,提督团营军务再次成为兵部兼职。 嘉靖中后期,文官集团还试图强化文武官的合作,来增加京营的战斗能力——这可不容易,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发生,俺答大军围困京师,京兵怯懦不敢应战,遇敌辄溃,充分暴露了京兵腐败不堪的弊病。 于是在时任首辅严嵩、吏部侍郎王邦瑞等人的建言下,明廷废除团营、东西两官厅制,重新恢复三大营制,在京诸卫军,俱分隶于三营。 在京营的管理上,也随之停止了宦官担任提督、监铳官的做法,设置戎政府机构。戎政府长官称为总督京营戎政,由武官担任,给关防之印。副职称为赞理军务(后改称协理戎政),由兵部或监察院长官选充,不给关防之印。 而隆庆帝即位后,文官对京营的控制则由集中走向分散。隆庆四年,大学士赵贞吉奏疏,极言戎政官独揽大权之害。经兵部条议,革除总督戎政一职,三大营每营各设总兵官、副将。三总兵各给关防之印,仍由武官选充。协理戎政一职,改从兵部、监察院中选拔文官三人担任,仍称提督。 但这样一来,相当于明廷为防范京营集权之弊走向了另一极端,出现了六名提督共理京营戎政的局面,权责过于分散,互不为政成为京营管理突出的困境。 “自设六提督后,各持意见,遇事旬月不决。” 这当然不行,所以赵贞吉一致仕,高拱立刻就废除了这个自缚手脚的制度,仍恢复总督、协理戎政各一员。 与世宗时期不同的是,总督、协理戎政各给关防之印。在原本的历史上,从此之后,戎政府制只是稍有更改,但总体基本沿袭下来,直至明朝灭亡。 这么回顾一下就很清楚了:京营的大权,曾经一度全操于内廷,而现在,内廷却被文官集团和武臣勋贵们排挤出了京营核心权力之外,即便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其实也只是在京营挂名,充作监军而已,不再享有指挥调动等实权。 正是因为御马监掌印太监这个职务虽然权力大减,但却仍然拥有相当重大的意义,因此一直让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掌。 然而,高拱现在却偏偏针对首席秉笔“兼掌过多”动手了。 高拱的建议是,首席秉笔的首要任务,应该是参与批红,不应该过多的兼掌其他事务,其目前的兼掌如东厂、如御马监,最好一并放弃,如果皇上担心拆分太多而影响首席秉笔在内廷的权威,那么至少也应该拆分一项出去,交于其他秉笔太监分掌。 这个建议,其实就是高拱这道疏文的核心,其他的说法,诸如“以前只有三四个秉笔,每人要兼管三到四个内廷重要机构,所以应该添设秉笔,今后每位兼掌两个机构就行之类”的话,其实都是为了不使“削冯保”显得太突兀而为之的。 冯保对此大为不满,这是肯定的,但他不满没有用,这件事他是属于“直接当事人”,脸皮再厚也不好自己跳出来说“咱爷们不累,爷们干得了”。 没办法,冯保只好再次连夜去找张居正讨教,看看这位张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来解决。 在去往张大学士府的路上,冯保心里一会儿发狠,一会儿发怵。 发狠不必说了,被人逼到这个份上,别说冯保这种面似和善,其实鹰视狼顾之辈,就算泥菩萨只怕也要生气。 发怵则是真的有点慌了,高拱这一次的手段看似凌厉,但却很有分寸,一点都不像他做其他事的风格:他没有直接上来就要求削整个司礼监的权——也就是说,他不动内廷这个整体的权,他只是把这种权力,从三四个人分到五六个人头上去。 别看同样是分权,差别可是巨大的。 前一种直接削权于司礼监,由于司礼监其实是皇帝的一只手,削司礼监的权相当于削皇帝的权,即便今上对高拱信重简直不能形容,但高拱如果这么做,皇帝哪怕最终同意,心里也必然会有一些不满。 但是后一种则不然,司礼监原本是十分权力,里头的大太监们可能各掌三分,而按照高拱这一轮办法削完,大太监们被削了权,可能每人就只剩两分权了,但是司礼监整体仍然是掌握着十分权,一点也没削。 这样一来,大太监们或许不满,可是皇帝就无所谓了——反正他手头的权力一点没削。 冯保慌就慌在这儿了,这代表皇帝本人几乎不可能会对这个建议产生反感,鉴于那天皇帝的表现,似乎也很怕高拱继续追问他到底为何昏倒,那么这次十有八九就会顺水推舟,同意高拱的建议,把自己昏倒的责任甩锅给司礼监——就是你们照顾不周嘛,高先生法眼如炬! 此时此刻,冯保觉得只有张居正,或许还能有办法为自己挽回一下。 第410章 雾里观花(下) 这一次冯保来张居正的大学士府,仍是徐爵陪同,不过今天张居正没有在花厅接待冯保,而是单独在书房与冯保密谈,游七与徐爵留在了花厅闲叙。 张居正看起来仍是之前的模样,至少从精神状态上来说,似乎与从前并无二致。 但冯保是何等样人,他的眼神毒辣着呢,一眼就看出张居正的双眼有些微陷,面上甚至扑了一层薄粉,用以掩盖不那么健康的面色。 张居正一贯是个十分在乎仪表的人,有这样的遮掩举动不足为奇,只是从这样的举动当中,却可以看出他最近几天的压力也着实不小。 当然不小了,本来他已经靠着借力打力的高超手段,推高拱于台前,逼走陈以勤,斗倒赵贞吉、李春芳,成为内阁次辅,与首辅之位近在咫尺。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渐渐有些超出他的预计,尤其是那个被戏称为小阁老的小崽子高务实回京之后,局面就一步步滑向失控的边缘。 先是殷士儋沉不住气,直接跳出来跟高拱放对,结果陈洪莫名其妙的卖了殷士儋,导致殷士儋刚刚入阁便又被赶走。这一来,内阁之中便只剩高拱与他两个人,没有人可以利用当然是个大问题,因为这让他的各种手段都没了施展的余地。 不过,此时虽然有些不妙,他倒也还有应对的办法,无非就是蛰伏待变,先装作一切惟元辅马首是瞻的模样,继续把自己伪装成高拱的密友、同盟,保住自己的次辅位置,反正高拱年纪比他大,皇帝的身子骨也不好,最后不管是高拱扛不住,还是皇帝扛不住,反正到时候都是他张太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 只是,张居正万料不到的是,郭朴这厮居然肯放下数十年的清名嘉誉,乖乖地听从高拱的召唤,回京接受起复了! 郭朴起复,肯定直入内阁,那没得说了。人家登科及第比高拱还早了两科,比他张太岳早了足足四科、十二年之久。 此公干过两任吏部尚书,不管他以前多么正直,多么讲究“君子群而不党”,至少那两任天官不可能是白做的,多次抡才大典的考官更不可能是白做的。数十年的经历摆在这里,受过他恩惠的朝臣能从永定门一路排到他老家安阳去,他经廷推,不可能通不过。 更见鬼的是,郭朴致仕之前就是辅臣,那意味着内阁论资排辈的时候必须把这个时间算进去。当时郭朴和高拱同时入阁,而郭朴由于登科早于高拱,因此那会儿排名还在高拱之前。 现在高拱已经是首辅,又是推荐起复郭朴之人,郭朴的排名当然不好凌驾于高拱之上,但“凌驾”一下他张太岳却毫无问题:论登科、论散馆、论入阁,郭朴全方位完胜,排名在你张太岳一个后生小辈前头,天下人谁能质疑? 便是张居正自己,也绝不敢把心中的怨愤宣之于口,甚至还要在人前展示风度,多次当众表示自己对郭公万分景仰、千般推崇,并且再三强调,说自己能在高公、郭公之下做一点协助工作,能学到很多东西,实在是自己的福分。 天可怜见,张居正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言笑晏晏、满面春风,可心里哪次不是憋得只差能滴出血来! 也就是张居正,在这般情况下,会见冯保这个真正同病相怜的盟友时,还能做出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换个人只怕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边哭边骂了。 君不见,同样也以隐忍著称的冯保冯督公,今日自打进了大学士府的大门之后,那脸色就一直铁青着?怕是当年“去势”之时,脸色也只能差到这个样儿了。 还是有差距啊。 不过冯保自己可没工夫反思自己的涵养和城府,一屁股坐在那里,鼻子里吭哧吭哧了半天,忽然哑着嗓子开口了:“区区几天时间,局面大坏啊……太岳相公可有高论教我?” 张居正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地道:“我反复思量,这次的事情有些问题。” 冯保目光一凝,追问道:“什么问题?” “不像是高中玄的手笔。”张居正皱着眉头,沉住气道:“督公,高拱为人如何,你我二人都是清楚的,这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你看当初他新入内阁,就敢跟我恩相华亭公相抗,错非是后来形势太过惨烈,再继续抗衡下去,甚至要连累皇上英名,我看他都绝不会坚辞不出,自请致仕。” 冯保点了点头,问道:“那又如何?” 张居正并不着急解释,只是继续分析道:“后来,内阁形势风云变幻,李石麓、赵大洲联手,不顾恩相离去时对我的推举之意,将我当做阁中小吏,呼来喝去、颐指气使,逼得我不能不想方设法将高拱起复,借他之力得一喘息之机。此时的高拱,与当初刚入内阁之时,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哦,是吗?” “督公不信?”张居正哼哼一笑,反问道:“督公可知,高拱自起复并掌铨务以来,迄今不过年余,手底下处理了多少官员?” 冯保没有算过这个,大体回顾了一下,不太肯定地道:“怕是有二三十个吧?” “二三十个?”张居正冷笑一声,道:“不瞒督公,一共一百六十九人,光是大案要案,平均一个月就得有三起。”[无风注:该数据为史实,详见高拱所著《掌铨题稿》。] 冯保顿时变了脸色。 张居正见冯保被自己震住,这才再次点题:“所以,高拱的脾气其实一点没变,但凡他坚持要办的事,一定会办,绝不会退缩。” 冯保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就觉得脖子一凉,一股寒气从脚底而起,穿过背脊骨直透脑门心,整个人都有些发冷。 张居正见冯保一时瑟缩,怕他失了勇气,伸出食指,敲了敲紫檀太师椅的扶手,加重语气补充道:“但问题就出在这儿了。” 冯保一怔,问道:“问题?不是说他一贯如此吗,怎么又有问题了?” 张居正微眯双眸,道:“他做事仍然是不达目的死不休,这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现在做事却不比以前,总想着一步到位。督公难道没有发现,他现在却知道步步为营,层层设套了——高拱可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扭转过来的,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人在千方百计的稳住高拱的步伐,不让他轻敌冒进。” 冯保悚然而惊,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一下坐直身子,连尖锐的嗓音都忘了遮掩:“是谁?” 第411章 水中望月 面对一脸紧张的冯保,张居正却摇了摇头,叹道:“我若知道是谁,那倒好办了。” 是不是就好办了,其实还不一定,但至少比现在要好,毕竟用计也得讲究一个针对性,如今对方隐于暗中,自己连个目标都没有,要怎么用计? 冯保大失所望,又一屁股瘫坐回去,有气无力地道:“会不会是郭朴?别看这人以清正闻名,单看他能干两任天官,就绝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 “我也怀疑过是不是郭质夫搞的鬼,但……”张居正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时间对不上号,虽然局势是在这几天忽然变化,看起来有可能是郭质夫捣的鬼,但其实只要仔细一想就能发现,高拱的变化并不是在这几天才突然出现的。他从起复以来,行事就已经有了变化,只是由于之前他仍然如我所料地将内阁之中其他人一个个或逼走、或斗倒,所以才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这也说明,他的变化不是因为郭质夫。” 冯保瘫坐在一边,忽然一激灵,坐直身子,有些神经质地问:“会不会是高务实?” “高务实?”张居正皱着眉头,摆手道:“他才多大年纪,就算真是神童,读书读得好已经很难得了,总不成连性格也这么阴狠吧?再说了,区区十岁童子,他就能有这么大的影响,甚至可以改变高肃卿的行事作风?” 冯保听了,一开始也觉得有道理,但仔细一想,自己上次不就是被高务实抓住语言漏洞给狠狠阴了一把么?既然如此,那说明他的年纪是大是小和性格阴狠与否岂不就没有关系? 冯保连忙把自己的怀疑说了,甚至顾不得面子,把前次自己被阴的事也和盘托出。 张居正听完,不由陷入了沉默,皱着眉头盘算半晌,才犹豫着道:“若如督公所言,那这小子倒真说不定就是幕后黑手……只是,我怎么总觉得这事听着这么不着调呢?” 冯保反倒坚定起来,道:“不管怎么说,这小子绝非寻常懵懂童子可比,哪怕这些事不是他在背后操弄,也不能小看了去。” 张居正略有些意外的看了冯保一眼,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督公所言倒也有理,此子阴狠毒辣至斯,绝非高拱那般个性,咱们是得小心一些。”他稍稍一顿,问道:“此子似乎颇好财货……督公手握东厂,可有考虑从这方面下手,寻他一些由头,给点教训?” 冯保哈哈一笑:“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冯某当然有想过这一茬,不过……不得不说,此子虽好财货,但手段甚是高妙,要找他的不法行为,却有些难。” 张居正皱着眉头:“不拘大小,一点问题都找不出来?” “不瞒太岳相公,冯某查了他半年多了,可惜……他自己还真没有什么问题。”冯保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又道:“不过有一点,如果能利用得好,或许也能有点用处。” “哪点?”张居正目光精芒一闪。 “文官交通勋贵。”冯保也目中发光,恨恨地道:“此子与各家勋贵都有来往,就连他那日进斗金的京华香皂厂,似乎也有各家勋贵的影子……” 张居正皱了皱眉:“什么叫影子?督公请说清楚。” 冯保道:“就是说,各家勋贵似乎都能从京华香皂厂里拿干股。” 张居正立刻兴奋起来,坐直身子:“可有确凿证据?他们是怎么交易的?” “证据却没有。”冯保懊恼地道:“高务实这厮油滑得很,太岳相公若是想问能不能搞到白纸黑字,那冯某只能抱歉了。” 张居正果然面现失望之色,但又再次追问:“那他们怎么交易的?他直接和几位公爷、侯爷交易吗?” 冯保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化成一声长叹:“麻烦就在这儿了——跟他交易的人,全是些小公爷、小侯爷们。” 张居正气得一拍桌子:“竖子,阴险如斯!”然后又不甘心地问:“就没有别的罪证了?我听说他到处买地,这里头就没有什么强买强卖之类的勾当?” 冯保苦笑道:“有倒是也有,可至少从面子上来,还真都不是他的人出面干的,全是那些小公爷、小侯爷们派人出面做的,要想往他头上栽赃,除非高拱不在了,否则只怕……很难。” 张居正心头冒火:废的什么话!高拱要是不在了,咱们还需要商量个屁! 他伸出手,以手扶额,摇头道:“若是如此,就不好办了……那些小公爷小侯爷才几岁?连一个成年的都没有,说他们一群孩子和高务实相互勾结、意图不轨?皇上只怕要怀疑我们俩失心疯了。” 冯保自己心里也窝火,但他忽然想起今夜的来意,忍不住问道:“先不提这个了,冯某眼下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东厂和御马监,只怕少不得要丢其中之一,太岳相公可有妙策教我?” 张居正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今晚来找自己,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只是……此事还真不好办。 以张居正的水平,要他找点理由帮冯保说话,说什么首席秉笔兼任东厂、御马监很有必要,这个其实没有什么问题。 真正的问题在于,高拱这么干其实是分散司礼监几位大太监的权,相对来说也就等同于提高了文官的地位。这是一件天下文官看了都会叫好的事,他张居正如果跳出来就这件事和高拱唱反调,那就是站在了满朝文官的对立面。 我张太岳是不打算好好活了怎么着? “督公,胳膊拗不过大腿,这件事你就不必想了,拦不住的。”张居正毫不犹豫,果断地道:“为今之计,督公只能好好想想,东厂重要,还是御马监重要,这两处一定要保住一处,绝不能都丢了。” 冯保刚才受到的打击不轻,此时自己心里也清楚,二者皆保那是不可能的了,必须要做一个选择,留一个总比一个不留来得强,于是心情低落地反问道:“太岳相公觉得留哪个好一些?” 这个选择看起来的确是很难选,一个监察权,一个军权,哪个都不是开玩笑的,都是大权啊。 但张居正十分果断,甚至没有半分迟疑,直接道:“保住东厂!” 冯保被他的果断弄得一呆,下意识反问:“为何?” 张居正的语气很急,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愠怒,道:“为何?我说督公,此时此刻你留着御马监的军权有什么意义?难道在高拱的步步紧逼之下,你竟然要起兵造反不成?” 冯保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张阁老莫要胡说,冯保焉敢行此悖逆之举?” 废话,京营兵制刚刚被高拱再次调整了回来,现在仍然是勋贵武臣为总理戎政(挂名),兵部侍郎为协理戎政(实掌),他这个御马监掌印只是代皇帝行使一个监督权,造反?拿头造吗?梦里都做不到啊! “既然不敢,这兵权在不在手,有什么不同吗?”张居正阴狠地道:“可是东厂就不同了,只要东厂在手,督公你就还有翻本的机会——只要找到高家伯侄以文臣勾结勋贵的切实证据,不管他们现在如何春风得意,到时候都是死路一条,就算皇上再如何宠信,也不得不做出严肃惩戒!更何况……” 冯保立刻追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张居正森然一笑,目中闪过一抹冷厉:“万一山陵崩,新君即位,必是两宫摄政——李贵妃可容得首辅重臣勾连京中勋贵?督公,那可是有山河变色之虞啊。” 冯保目光大亮。 第412章 帷幕拉开 秋去冬来,白驹过隙。转眼又是大雪隆冬之时。 乾清宫西暖阁中,隆庆面色蜡黄,躺在御榻之上,闭着双目,听身边的冯保在念着奏章与票拟、部覆。 “给事中程文,御史王君赏,劾大理寺寺丞孙丕扬、浦城县知县吕宗儒,言孙丕扬纳乡宦王表贿五百金,唆使御史王君赏论吕宗儒。据吏部查证属实。吏部部覆:孙丕扬回籍听勘,吕宗儒免职。票拟:照准。” “批红:依部议。” “广西巡按御史李良臣,劾总兵俞大猷,言俞大猷奸贪不法,宜从重治勘。银豹首功不实,亦宜量罚。据吏部查证不实,吏部部覆:罪状不明,暴摧折之,恐将士闻而解体。吏部部覆:令大猷暂回籍听用。票拟:照准。” “批红:依部议。” “直隶巡按御史刘士曾,劾徽州知府段朝宗,言段朝宗贪迹败露,乞将罢黜。据吏部查证属实。吏部部覆:段朝宗冠带闲住,追赃。票拟:照准。” “批红:依部议。” “福建巡按御史杜化中,劾……”冯保看着奏疏,略略一顿。 “劾谁啊?”隆庆依旧闭着眼,轻轻问道。 冯保小心地咳了一声,道:“劾福建南路参将王如龙,福建游击将军署都指挥佥事金科,都司军政佥书署都指挥佥事朱珏,兵部左侍郎谷中虚,大理寺卿何宽,福建按察使莫如善,福建都转运使司运使李廷观,福州府推官李一中,总理练兵事务兼镇守蓟州等处总兵官戚继光……” 隆庆猛然睁眼,坐了起来,如刀锋一般的目光直刺冯保双眼,一字一顿地问:“杜化中弹劾谷中虚、戚继光?” 冯保低垂双目,小声回答道:“回万岁爷爷,是。” 隆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躺回御榻,再次闭上双眼,但却又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杜化中怎么说?” 冯保小心翼翼偷看了隆庆一眼,这才继续念道:“杜化中说,王如龙侵克兵粮,受贿银三千余两,受广寇厚贿,奸淫良妇,贪秽残酷。金科克减钦赏功银及兵粮,诈骗银7000余两。朱珏侵削军饷,索银五千余两,刑毙无辜。金科、朱珏又以两千金请托戚继光行贿谷中虚以求解救。谷中虚令福建巡抚问理。金、朱再以700金和丝、布等物送巡抚何宽,何令李廷观、李一中问理。金、朱又送廷观、一中700金,各从轻拟。按察使莫如善听其舞文弄法,渎职不堪。王、金、朱各捐千金贿戚继光,戚乃代奏行取赴京听用。杜化中乞将王、金、朱三人递回福建严究如律。乞敕吏、兵二部,将戚继光戒谕,将谷、何、李罢斥,莫如善致仕,李一中降用。” 这么老长一段,也是难为冯保一点没打顿,直接一气念完了。 隆庆没有答话,冯保悄悄瞥了一眼,却见皇帝没有再次睁眼,但右手五指正在御榻边缘轻轻敲打着。 冯保不敢说话,只能老老实实等着。明朝规矩与别朝不同,哪怕冯保这般地位和权势,在给皇帝念折子的时候,也不敢在皇帝没有开口询问之时主动提什么建议。 更何况这道弹劾,是这般重要! 这不是往平静的湖里投下一颗小石子,而是往那湖里砸下了一颗熊熊燃烧着的巨大陨石! 杜化中,字民孚,河南扶沟县人,杜绍之孙。嘉靖四十四年登进士,高拱门生,时任福建巡按御史。 谷中虚,字子声,别号岱宗,山东海丰县城人。少有神童之称,十八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隆庆元年累官升浙江巡抚。隆庆四年调任湖广巡抚,又升为兵部右侍郎。此前又因附议俺答封贡有功,晋升左侍郎,并代理兵部尚书。 至于戚继光,想来已经不必介绍了。 冯保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隆庆似乎微微叹息了一声,问道:“吏部查过了么?” 冯保感觉喉头有些痒,但此刻却连轻咳一声都有些不敢,强压着不适,答道:“回万岁爷爷,查过了。” “部覆怎么说?” “吏部查证,谷中虚、何宽受贿纵奸,重干法纪,但未经勘实,证据虽有而不足,部覆是先令其回籍听勘,待事明,再奏请处分。莫如善照年老例,致仕。李廷观照不谨例,冠带闲住。李一中照不谨例,降用。” “戚继光呢?”隆庆又问。 “戚继光……咳!”冯保终于忍不住咳出声来,忙以群前失仪请罪,隆庆微微皱眉,摆手让他继续。 冯保咽了一口吐沫,陪着小心,道:“吏部部覆:戚继光由兵部查覆。” 隆庆吐了口浊气,问道:“兵部有部覆了吗?” “暂时未有。” 隆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才道:“留中……不,朱批:依部议。另,谷中虚留京听勘,不必回籍;戚继光一事,待兵部部覆再议。继续,下一道。” 皇帝没有问冯保有何看法,冯保不敢多问,立刻翻到下一道,迟疑了一下,道:“吏科给事中涂梦桂,劾兵部左侍郎谷中虚,言谷中虚奸贪不职,乞要亟行罢斥。” “咳咳,咳咳!”这次却是隆庆咳了起来,并且坐了起来,用明黄手绢捂口。 冯保连忙上前扶住,一脸紧张:“万岁爷爷,万岁爷爷保重龙体呀,要不今儿就先听到这儿了?” 隆庆一把将他推开,自己看了一眼手中的手绢,果然又有血迹。他深吸一口气,摆手示意冯保不必紧张,反而问道:“这两道奏疏是同一天的?” 冯保赶忙看了一眼,道:“回万岁爷爷,不是,此前一道是元月二十四的,后面这道是二月初二的。” 隆庆松了口气,但眉头仍然深皱,自言自语道:“不到十日,谷中虚连续被劾?看来朕前段时间休养得不是时候啊……张阁老有没有递条陈过来?” 冯保心里松了口气,忙道:“有的,有的,张阁老的条陈奴婢带来了……”他说着,立刻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好的条陈,准备递给隆庆。 谁知隆庆帝摆了摆手,道:“看来你早有准备嘛……不必拿给朕看了,你就直说张阁老的意思给朕知晓便是。” 只一霎,冯保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强自镇定着,小意地赔笑道:“阁老的条陈,奴婢怎敢不小心伺候着……呃,张阁老说,谷中虚被劾之后,依例闭门不出,兵部无部堂视事,戚继光一事或需费些时日。” 隆庆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还有吗?” 冯保继续陪着小心,道:“张阁老还说,谷中虚坚持认为几名犯将均是平倭有功之人,为国家所需,戚继光为彼等代奏,也是出于爱才惜才之意……” “你去,把朕休养这段时间漏掉的奏章都送来。”隆庆打断他的话道。 冯保后面的话只好憋了回去,但却犹豫着道:“是,不过太医说万岁爷爷如今不该过于操劳……” “该不该,朕自有主张。” “是,是,奴婢告退。”冯保不敢多说,告退而去。 待他走远,隆庆朝旁边招了招手,对一名小宦官道:“传朱希孝觐见。” 小宦官连忙应了,刚要走,隆庆又道:“告诉他,不要惊动任何人——你也一样。” “是,万岁,奴婢明白了。” 第413章 老师法眼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站在见心斋主楼顶层,看着春雨将至的京郊四野,高务实口中轻轻吟诵。 在他身前,郭朴端着一杯热腾腾的香茗,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却嗤笑一声,道:“你这小子,又何必装得这般感慨,山雨欲来风满楼?哈……那搅动风云的手,难道不是你伸出来的?这场山雨,难道不是你筹谋许久的?” 高务实愕然道:“哪有?” 郭朴二话不说,抓起桌案上的镇纸,作势欲打。高务实连忙收起愕然之色,满脸堆笑的打躬作揖,求饶道:“老师息怒,老师息怒……这个山雨,呃,是有学生一份力。” “啪!”郭朴把镇纸砸回桌上,一脸不屑:“一份力?你说这话的时候,就没觉得亏心?” 高务实苦笑起来,自嘲地道:“好吧好吧,共一份力,学生独占八成,这总成了吧?” 郭朴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叹息起来,幽幽地道:“你这些手段,到底是从哪学来的?我没有教你这些,肃卿也肯定教不了你这些,你……”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声,把茶杯放在桌上,面色沉郁。 高务实干咳一声,道:“这哪是人教的,都是被逼出来的。” 郭朴看了他一眼却没作声,显然是等他解释。 高务实便又道:“老师,张阁老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咱们早就有过讨论,也不必细说了,总之他绝非一个甘居人下之人,而且性子看似沉稳,其实却急躁不堪,让他等着按部就班地上位,他必定不肯。要不然,冯保和他又怎么会这么一拍即合?” “至于冯保,那更不必说了,此人以权谋私,安排自己的兄弟、侄儿为官,大肆收受贿赂,甚至上次他送一幅字给张阁老,后来张阁老都不得不给他回赠了五千两银子,可谓贪得无厌……当然,阉人嘛,贪财一点,只要不乱政,咱们能忍也就忍了。可是他乱用公器,未经皇上允许,私自出动东厂番子,调查朝廷大臣、世代勋贵,这可是形同谋反!” 高务实面色一寒,冷冷地道:“眼下他大权尚未到手,便有这般狗胆,异日……嘿,指鹿为马也是不在话下。” 可不是吗,历史上高拱都已经被陷害得致仕回乡了,冯保还无中生有的搞出一个王大臣案来,非要把高拱置于死地。那个案子可不就是典型的指鹿为马?连张居正都差点被他这个猪队友给坑了——后来张居正的学生跳反,纷纷跟张居正决裂,其中就有拿张居正在王大臣案中态度不正说事的呢。 郭朴不说话了,他知道高务实这话的意思——冯保和张居正联手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了,那么冯保动用东厂之力调查“高党”以及各家勋贵,里头不可能没有张居正的影子,高务实说被逼无奈不得不反击,也不是没有道理。 再加上,冯保甚至可能谋划过对高务实的行刺,这就更让郭朴愤怒异常——区区阉奴,胆大妄为至斯! 在郭朴眼里,甚或在任何一名文官大臣眼里,冯保这种行径都是绝对不容姑息的。 你今天敢刺杀高务实,明天就敢刺杀高拱!无根贱奴,安敢如此! 他虽然只是刺杀高务实一个编外文臣,但在文官们眼中,这就是对整个文官集团威严的直接挑衅! 所以,郭朴此时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对了,有一件事,之前忘了问你——让兵部自行调查戚继光,是谁的主意?你,还是肃卿?” 高务实没有犹豫,直接回答道:“学生的主意,三伯也同意了。” 郭朴皱起眉头:“你应该知道,戚继光是最得张居正宠信的武臣,你让兵部去调查他,张居正还能不保他?” 高务实笑着问道:“老师是觉得学生多此一举吧?”他顿了一顿,却不等郭朴回答,就继续道:“让学生猜一猜:老师或许是认为,对于戚继光,咱们要么就干脆不动他,免得张阁老紧张;要么就干脆直接一棍子打死,以免让他更加铁了心地围着张阁老转?” 郭朴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来看,显然高务实猜得没错。 高务实很难得地露出一丝为难,想了想才道:“戚继光这个人呢……很矛盾。” “哦?”郭朴对戚继光其实兴趣不大,但他对高务实这样的表情很有兴趣,这个被他评价为“算计过甚”的学生,很少有显得为难的时候——他是真的算计过甚,在算计之时简直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对每一种可能性都要尽可能周详地准备预案,所以他很少有这种“为难”的时候。 高务实道:“戚继光收银子这件事,其实学生也没有派人详查,但十有八九是真的。” 郭朴无可无不可地道:“那就抓呀,训诫算什么事?” 高务实摇了摇头,正色道:“可是他收的这些钱,并没有落在自己口袋里。” 郭朴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问道:“全给张居正了?” “那倒也不是。”高务实解释道:“他肯定是要经常给张阁老送礼的,这不用说了,不过那不是全部,甚至不占他‘收受贿赂’和‘冒领军饷’的大部分。” “怎么说?” 高务实挠了挠头,道:“学生听说,早在浙江时,戚继光就曾经招募两千人,却上报朝廷拿了四千五百人的军饷——实拿四千五百人的军饷。” 郭朴面色沉了下来,严肃地问:“有这事儿?没人弹劾吗?” “不好弹劾啊。”高务实摊了摊手:“这里头他‘冒领’的两千五百人军饷,他自己一文钱没留下,全养兵了。” 郭朴一怔:“四千五百人的军饷,他只养了两千人?那意思是说,他手底下的人贪污,把他给蒙蔽了?这家伙连这点账都算不清?” 高务实噗嗤一笑,连连摆手:“老师误会了,这跟算术无关,而是他养兵真的这么贵。” 当下高务实就把戚继光练兵养兵乃至打造军械等等情况跟郭朴大致讲了一番,郭朴听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是掷重金养精兵的意思,我明白了。”但马上又问:“可这并不能解释你的做法。” 高务实叹了口气:“戚继光还是能干的,而且对于练兵一事,戚继光无可替代,既然他做这些事并非为了谋取私利,那就总算情有可原。至于……让兵部自查有打草惊蛇之意,其实也是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郭朴皱了皱眉:“你故意让张居正知道你们要动他?” 高务实再次摊了摊手:“就算不这么做,难道张阁老就看不出来?学生只是让他更确定一点罢了。” 郭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沉吟着道:“你说得未尝不是事实,以张居正之权谋,自然看得出来自己已经身处何等险境,可是你这么做的意义又在何处呢?让他确定……嗯?等等!” 郭朴面色一变,眼珠连转,忽然道:“声东击西?” 高务实笑了起来:“老师法眼如炬,明见万里。” 第414章 国戚参股 钟粹宫之南的永宁宫,李贵妃独自一人坐在偏殿暖阁之中,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从帷幔后面转出来,走到李贵妃背后,轻声道:“阿姐,在想什么?” 李贵妃稍稍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凤眉微蹙,反问道:“御马监换了掌印,你不好好呆在里草场衙门里照应着,来我这里作甚,就不怕三把火下来烧了你?” “阿姐说笑了。”那青年笑道:“谁不知道陈矩是太子的人,他这新官三把火,任烧了谁,也不会来烧了太子的娘舅吧?若是他那般不知事,也不会把我从中府草场调回里草场了。” 李贵妃稍稍转头,瞥了弟弟一眼,道:“听你这语气,倒是挺喜欢里草场?怎么,中府草场不仅每年要接受太仓库银数万两,还管着皇庄、皇店、牧场,一年怎么也有个二三十万两银子过手,凭你们的手段,还怕饿死了不成?这里草场可管不了这些钱,陈矩把你从钱罐子里调回来,你不怨他?” “不怨,都是为皇上办差,在哪都一样。”青年乐呵呵地笑道。 “嗯?”李贵妃凤目微眯,打量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瞧不出来,你倒是长进了呀,都知道说这样的话了。” “哈哈,阿姐,瞧你说的,小弟这话可是真心实意……” “好了好了,直说吧,陈矩许了你什么好处?我怎么不记得里草场有什么生发的差事——你别跟我说你忽然就不爱钱了。”李贵妃挪开目光,摆手打断道。 那青年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阿姐还真猜错了,小弟在里草场只是个闲差。”说完,从后腰处取下一块腰牌递给李贵妃。 李贵妃顺手接过一看,那腰牌本为银质,但通体鎏金,钟形而中空,腰牌两面边缘凸起双棱边,顶部錾刻祥云纹,云纹中有一穿孔,腰牌正中阳刻竖写五个大字:御马监太监。 李贵妃没有多看,直接翻了一面,阴面样式大致如前,但中间刻的字不同:忠字七号。 “你现在管监枪?”李贵妃皱了皱眉,看着自己这位幼弟,眼神中有些疑惑:“这可不是个肥差,你该不会想……可不要自误。” 那青年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阿姐,你想什么呢?怕我把京营的火铳大炮拿去卖了不成?就算我胆肥至此,又有哪个不要命的敢买啊!” “那你高兴什么?” 青年宦官伸手从李贵妃手上把腰牌拿了回来,在腰间系好,拍了拍它,道:“现在还不值钱,不过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值钱了。” “为什么?”李贵妃一脸不解。 “陈矩找高务实那小点金手问到的内幕消息。”青年左右看了一眼,见的确无人,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上次高务实从大同回来,给皇上和太子汇报过现如今火器的问题,阿姐你还记得么?” “有点印象,怎么了?” “那阿姐听了之后,知道国朝火器居然如此不堪,又有什么想法?” 李贵妃一脸莫名其妙:“我一个深宫妇人,我能有什么想法?这些事自有皇上和辅臣们考虑。” “阿姐就不觉得咱们的火器烂成这样……危险得很么?” 李贵妃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是,我当时听了之后,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可是朝中的事情我也不懂,更不能问,我想什么都不重要。” 青年苦笑着一摊手,道:“阿姐,你防我真是跟防贼似的,你以为我要劝你干政么?不是,我就是问一下,想知道以阿姐你这样身份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是个什么心态罢了。” 李贵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我刚才说过了,我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然后又道:“后面的话不用我重复了吧?” 青年无奈的点了点头,道:“所以啊,无论谁知道了那样的情况,都会觉得不行,咱们现在的火器实在太靠不住了,边军、京军手里头就拿着这些个烧火棍,万一出点什么事,麻烦可就大了……阿姐你想,俺答虽然称臣纳贡了,但元廷(蒙古左翼)可没有。” “那和你这个御马监监枪太监有什么关系?” 青年笑了起来:“我这个职务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御马监监枪太监,按例也就兼管着兵仗局。” 李贵妃蹙眉道:“你想做什么?” 她就怕弟弟说,反正兵仗局出品,必属渣品,不如我也从中捞一笔。 谁知道却不是,那青年笑道:“内廷的兵仗局也好,兵部的军器局也罢,估计都没什么救了,所以呢……高先生那边正在琢磨,准许私人开设兵器厂,制造兵器,然后由兵仗局和军器局联合验收及采购。” 李贵妃对于政务的确不是很懂,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惊讶道:“私人开设兵器厂?这似乎……有些不妥吧?”一听是高阁老正在考虑的事,她就算下意识里觉得这么做不行,话一出口也变成了明显不怎么自信的“似乎有些不妥吧”。 这种事一般还是男人比较自信,哪怕是个残缺的男人,所以这青年摆手道:“我知道阿姐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私人如果准许制造火器,会不会导致火器泛滥民间,造成麻烦。” 李贵妃问道:“难道不是这样?” “是,也不是。”青年笑道:“阿姐,不是我说,你都能想到的事,高阁老、郭阁老、张阁老他们还能考虑不到么?这些隐患,自然都是提前就会想法子杜绝的。” “都交给私人了,怎么杜绝?”李贵妃奇道。 “呃,我这里的消息,都是陈矩打听来的,可能不怎么全,阿姐你就姑且一听?” “行,你说吧。” “是这样,虽说是交给私人,但是首先呢,不是随随便便来个人都能有这样的资格,会有很严格的身份限制:譬如家中数代忠良;建厂出资必须达到至少十万两;所制军械必须申请,准你造铳你才能造铳,准你造炮你才能造炮;厂子本身也要接受御马监和兵部监管,造了多少都得有数目、有来历、有去向;最后,造出来的军械也要通过兵仗局和军器局监督查验合格,等等等等,限制很多。” “哦……”李贵妃想了想,点头道:“这样的话,听起来倒还可行,内廷外廷一起监督,倒是个好主意。” 那是自然,毕竟在李贵妃看来,如果内廷外廷都联起手来欺瞒皇帝,那早就不是火器外流民间这样的小问题了。 但她马上又回过神来:“不对啊,这样的话,你这兼掌兵仗局岂不是更没用了?” “怎么会没用?”青年哈哈一笑:“我管着兵仗局,就相当于决定着这些东西能不能被军中采用……” 李贵妃凤眉一竖,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你要受贿?” “阿姐这话太难听了。”青年一摊手:“这么说吧,东西不合格,它肯定不会从小弟手里获批,但是呢,就算东西合格……哎呀,人家都能拿十万两出来做买卖,总不能一点正常的礼尚往来都不知道吧?更何况……” 李贵妃听得松了口气,但一听“更何况”,立刻又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我瞅着高务实自己对这买卖也挺有兴趣的,他这小子还是挺会做人的,到时候咱家也能跟着沾点光。” 李贵妃微微一怔,但马上也觉得这不奇怪,高务实这小子的生意经的确了得,真要是有这样的买卖,他插一脚也不奇怪。 谁知道那青年又好像想起什么大事来,一拍脑袋,道:“哎呀,差点忘了,咱爹对这买卖也挺有兴趣的。” 李贵妃怔了一怔,诧异道:“你胡说什么呢,咱家上哪去弄那十万两?莫说十万两了,一万两拿的出来吗?” 青年笑道:“拿不出来,不过没关系,咱们可以参股啊。阿姐,你知道的,阿爹和张四维关系一直不错,而张四维呢,又是高务实的亲娘舅。有这层关系在,到时候他高务实难道好意思不让咱们也参上一股?当初他搞京华香皂厂和蜂窝煤,咱们那会儿反应太慢了,都没赶上好时候,这次可千万不能再错过了,这小家伙别的先不说,论赚钱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国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么说来,这倒是个正经买卖……不过,你们切不可打着太子或者我的名头去拿干股,知道吗?” 青年满面堆笑:“知道,知道,哪能呢。”心里却暗道:不拿干股就不拿干股,咱们就随便投点钱,看看姓高的小子能给多少股呗!我还就不信我拿一千两银子给他,他就只给我一千两银子的股! 李贵妃见他答应下来,凤目微微转了转,但没有再说话。 第415章 不劳而获 见心斋,一处单独隔开、修着高高围墙的空地。 高务实站在十几名忙碌的工匠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工作,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完全看不出喜怒。 这些工匠在做什么? 如果有后世之人在此,一定能从这空地附近堆积的几堆原料中看出一些端倪。 这里一共堆放了四种材料,分别是石灰石、粘土、煤炭和铁矿石粉。 除了原料,便是一些在别处见不着的设备,其中规模最大、模样最怪异的,是个很古怪的窑——由高务实亲自设计并指挥建造的水泥窑。 这个所谓的水泥窑比后世那些先进的水泥窑简陋了一百倍还不止,使用起来可谓既不经济,也不耐用,更别提什么环保了,按照高务实的观点,这玩意比后世的一次性设备都强得有限,放在二十一世纪百分之百只有被取缔查封的份。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高务实毕竟是个文科生,要不是靠着当年工作中的一点浅薄见识,就这半成品——不对,半废品——的水泥窑他都弄不出来。 现在,虽然工具、设备都原始得不堪入目,但考虑到当前生产力的水平,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能把水泥弄出来就算完事。 至于其他,什么质量差点、成本高点、污染大点之类的事情,暂时就先不要考虑了,免得把自己活活气死。 土法水泥不算难造,但那是对后世的生产力而言,放在现在可一点也不容易,高务实从去年就开始准备,直到如今才勉强把各种工具和设备打造齐全,并从卫辉调来一批家丁开始试制。 这批家丁是从去年的难民中遴选出来的,早就签了卖身契,理论上来说已经全都姓高了,属于可以放心使用的自己人。 高务实这次从卫辉府调了三百多号人来京师,其中一小部分是各类匠人,大部分则是三个不同年龄层的孩童和少年,分别是七到八岁、九到十岁、和十一二岁,试制的这批水泥,第一个使用目标就是为他们建学堂。 当然,肯定不是教四书五经的学堂。 这所还在规划中的学堂,高务实已经想好了名字,就叫京华工匠学堂。 这名字很俗气,相当俗气,一点也没有高大上的范儿。 然而高务实知道,一所除了教蒙学之外,剩下的就打算全教数学、物理、化学知识的学堂,在这个年代一定不能树大招风,必须要俗,甚至要俗不可耐才行。 他要是敢给这所学堂取名叫“格物学院”之类的名字,一定会引起关注,到时候各种麻烦就要接踵而至了。 而京华工匠学堂这个名字就很隐蔽,首先它表示这只是“京华”自家的一个小学堂,在外人眼里顶多就是个族学的水准。 再加上又被冠以工匠二字,那就更不值一提了,显然不会教什么高深的学问,没准就是教点什么木工、泥瓦工之类的玩意,叫它学堂,简直都有些有辱斯文,不管文官还是武将,谁也不会对这么一个破学堂有兴趣。 “大少爷,水泥试制成功了!”去年年前才从三慎园调来见心斋做大管家的沈立安兴冲冲地跑过来报喜。 高务实能够理解沈立安为何看起来比他这个始作俑者还要兴奋,毕竟当初的韦希旻等人都得到了重用,他这个当初掌握三慎园财权的内府管事居然差点沦为外围人士,肯定会有紧迫感,现在终于办成了一件在大少爷看来相当重要的大事,又怎能不兴奋? 高务实连花钱都不在乎,自然更不在乎口头的褒奖,夸人的话一套接着一套,把个沈立安夸得满面红光,恨不得掏心掏肺、赌咒发誓一辈子惟大少爷马首是瞻才好。 看过了试制成品之后,又让工匠们试着砌了一堵小墙,交待了他们这堵墙不能淋雨,自己过段几天会再来看效果之类的话,高务实就带着人回到守心楼去了。 才刚到守心楼,就听见二楼高国彦和高小壮似乎在争论什么,高务实用手势制止了高陌的作势欲喊,仔细听了一会儿,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俩人正在为京华开平三大厂的股权争执。 高务实从他们的争执中听出来,高国彦认为高务实的股权分配方案问题很大——主要是亏本亏大发了。 高国彦的观点是,无论是从高务实在迁西铁矿、开平煤矿以及开平钢铁厂的巨大投入来看,还是从三大厂将来的规模和预期效益来看,高务实现在的分配方案都是自家巨亏而莫名其妙的肥了一大帮外人。 而高小壮的观点就比较耿直了:凡是大少爷做出的决策,我都坚决维护;凡是大少爷的指示,我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他的理由也格外简单,一共两条:第一条,我高小壮是高家的家生子,一直跟着大少爷,所以大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第二条,迄今为止,大少爷没有做出过任何一个错误决策,哪怕最开始看来几乎等于无稽之谈的决定,最后都被证明是英明无比的,所以大少爷必有自己的考虑,我没看出来只是因为我能力有限。 高务实听了之后,都有点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应该让高小壮去带家丁护卫团,他这个风格完全就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更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我的个天爷,这是天生的军人材料啊!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现在高小壮干得挺好的,忽然改派他去“带兵”,那还得重新培养,马芳那边还好办,但眼下高拱和张居正已经走上了对立面,这个时候再去麻烦戚继光,可就不怎么方便了。 更何况,高陌和高珗干得也不差啊,总不能莫名其妙的就把他俩给撸了吧。 高务实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抛出脑海,不紧不慢地走上二楼,用一声轻咳让高国彦和高小壮闭了嘴。 他二人同时转过头来,见是高务实,连忙一齐走过来相迎。 高国彦毕竟和高务实是堂兄弟,身份和高小壮不同,主动道:“务实你来得正好,我昨天看了你送来三慎园的开平三大厂股权分配草案,今个一大早就动身来找你了……我跟你说,你这个股权分配法,亏大了去了!” “我知道。”高务实似乎并不惊讶,甚至还眨了眨眼,道:“光是从建厂、招工到投产,按照这个股权分配案,我要亏掉十七万三千多两银子。” 高国彦没料到高务实竟然早就算清了这笔账,一时有些语塞。 高务实却还继续笑着说道:“而如果我后续的生产计划能够顺利进行,那么将来我每年还要因为这个股权分配方案‘亏掉’至少四万两,而在大概五年后,甚至每年要亏掉大概七万两。” “你都知道?”高国彦先是一呆,继而怒道:“那你还这么分配?你是真拿钱当粪土啊你?” 高务实走近高国彦身边,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道:“三槐兄长莫急,我自己的钱,我会不当一回事吗?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他们的身份都很特殊,但是再特殊的身份也不能当钱花……” “诶,兄长你这就错了,身份是真的能当钱花的。”高务实笑着拉高国彦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边,解释道:“兄长你想,我要不是元辅的侄儿,就算我之前挣了些钱,去年在河南时,那卫辉府的士绅豪强们就肯二话不说借给我三十万两吗?” 高国彦却不吃这套,睁大眼睛道:“可你那是借啊,借得再多总是要还的!他们这可不同,你这是在给他们送钱,而且不是一次送完了事,是一直送啊!”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兄长,这笔账不能这么算。”他叹了口气,正视高国彦的眼睛:“如果我不送这笔钱,军工私营的事就可能会有很大的阻力,能不能办下来都不好。你想想看,我们花了这么多钱在开平三大厂,要是军工私营办不下来,每年要亏多少?” “你少误导我!”高国彦继续睁大眼睛,反驳道:“咱们的煤矿、铁矿物美价廉,那怕是卖原矿都亏不了。钢铁厂那边就算没了军械生意,了不起就不炼钢了,就靠着冶铁,咱们卖生铁、卖农具,也不至于亏本。虽然现在是一直在亏着,但那是因为你在不断的扩大生产能力、生产规模,只要停止这种无休止的扩张,咱们明年就能扭亏为盈!务实,你会算账,我也会。” “知道,知道,兄长的算术天下少有人能及。”高务实先是哈哈一笑,但却又立刻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停止扩产呢?不管是开平的煤矿还是迁西的铁矿,储量规模都是极大!我就算再扩产十倍,五百年也挖不完,我为什么要浪费?” 高国彦先是一怔,继而有些难以理解地道:“挖不完就挖不完,反正这些地都被你买了,你挖不完有什么关系,你的儿子、孙子继续挖就是了,留些家当给后辈不好吗?”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心中暗忖:完了,这就没法解释了,我如果说我一来是想提升大明军队的战斗力,二来是想通过示范效应勾起大明权贵阶层投身实业的热情,只怕我这堂哥会以为我脑子抽风了。 但不说服高国彦却不行,他是自己的堂兄,不是家丁,理论上自己并不能命令他,而他又是这个财务总监职务的最佳人选,根本没得换。 于是高务实想了想,才又道:“兄长,要不这样,你再算两道题:第一道,是咱们就像你说的那样,不扩产,不做军械,甚至也不炼钢,每年能挣多少?第二道,是咱们扩产、进入军械制造,产量和销量按照我此前的预计的规模逐年递增,依我的那个分配方案,去掉那些人分润的一部分收益,单我们自己这边每年还能挣多少?” 高国彦对自己算术相当自信,二话不说就闭上眼睛开始心算起来。 一开始高国彦的表情还很淡定,慢慢的就开始变了脸色,有些慎重起来,到了最后,他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而且越来越难看。 高务实见了,露出笑容,问道:“如何?” 高国彦以手扶额,一脸郁闷,叹了口气,却还是不得不回答道:“按照你的方案,前两年不怎么样,利润当然有,但不多,因为要平你送给他们的那部分钱,所以肯定是亏本状态,按你的说法就是‘赤字’。不过从第三年起,获利就开始越来越大了,将会大大超过不扩产的方案……你赢了。” “这有什么赢啊输的。”高务实摆摆手,解释道:“其实这就是规模效益,扩产的分配方案,虽然我既亏了成本,又白送了股份,可是只要我的生产规模越来越大,卖出的产品越来越多,我在其中能赚到的钱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高国彦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但想了想之后,他又有些不开心地道:“可是这样一来,你‘送’给那些人的钱也就同样水涨船高了!这本来都是你的钱啊,这些人简直就是不劳而获,咱们在这儿累死累活,他们却躺在家里数钱!” 高务实笑了笑,安慰道:“不劳而获?不不不,兄长,他们还是‘劳’了的。” 第416章 利益同盟 在高务实看来,这次为了军工私营而在开平三大厂搞的股权分配案,本身就不是一次寻常意义上的商业股权分配,它具有很强烈的时代特征——官商结合,或者直白一点,官商勾结。当然,如果他把自己也当做官僚集团一员的话,则似乎更应该称之为权贵资本联手。 要说明这个问题,这就得先把这次股权分配的大致情况捋一捋。 首先要说明的是,三大厂里面的京华开平钢铁厂的股权,高务实一点也没有分出去,他自己独掌了,用后世的话来说叫做绝对控股,而且“绝对”到了百分之百的地步——当然为了不触犯大明律,这些股份全部挂在了高小壮的名下,至于说高小壮连他这个人都是高务实的私产……反正大明律不管这个。 高务实分出去的股份,全部出自于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这两家,其中开平煤矿分出去35%的股权,迁西铁矿分出去40%的股权,高务实所剩下的股份仍然能够绝对控股——再说这年头其实没有控股一说,按照此时的一般理解,但凡“京华”冠名的产业,反正都是高务实说了算,法律漏洞之大可谓四面灌风。 这次股权分配,如果单纯按照高务实发给他们看的账面投资总额来算,很多参股人实际上都占了大便宜。 像早已和高务实有着良好合作关系的京中勋贵们,大多的投资额都是溢价计算,譬如成国公府直接投资了两万两,高务实给他们家按照参股四万两入了帐,这种1:2的比例是国公级的统一待遇;与之相对应的,侯爷们的待遇就稍微差一点,比例大概是1:1.8;伯爵则再次,比例为1:1.5。 整体来说,勋贵们的参股让高务实在账面上直接损失了十一万两左右。 但这次不仅仅只有勋贵参股,还有国戚和部分文官加入,这也是与高务实此前的各种生意最大的不同。 国戚参股的代表家族有三个:陈氏、李氏、杜氏。 这三家之所以是代表性家族,当然是因为背后之人的身份不同:陈氏是陈皇后的娘家,李氏是李贵妃的娘家,杜氏稍有不同,乃是隆庆帝的娘舅家——虽然杜康妃早就去世了,但隆庆对舅舅家很好,高务实也就顺便带上了他们家。 由于大明的惯例,后、妃皆出自京畿附近的低级官员和低级军官家庭,所以这些后妃的娘家条件都比较一般,让他们参股,其实他们也拿不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因此高务实给他们的条件反倒比给勋贵们的条件好得多——比例是一比五到一比十之间。 不过这其中真正拿到一比十这个最高比例的却只有两家:陈皇后和李贵妃两家。 陈皇后之父陈景行时年五十九,是个比较老实的人,家里无甚余财,但也知道高务实点石成金的美名,于是东拼西凑搞到八百两来入股。高务实给他凑足了一千两,然后又按照一万两银子给入了股,陈景行走的时候简直千恩万谢。 李贵妃家则另有不同,其父李伟虽然贪婪,但因为此时隆庆帝还在,李伟也没敢做得太过分,因此目前家资也不甚丰,只比陈景行强点,凑了两千五百两来。高务实大笔一挥,这两千五百两就变成了两万五千两入了帐,喜得李伟抓耳挠腮,对高务实赞不绝口,逢人便说高谕德宰相气度,也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们家最神奇的是不光李伟参股了,李伟的小儿子李文进居然还单独参了一股。这位御马监排名第七的太监参股了一千两,高务实也不计较他们家违规,照样大方地给他按一万两银子入了股。李文进喜不自胜,和高务实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向高务实再三保证:从今往后,谁也别想在贵妃娘娘面前说你高谕德半句话的不是! 至于文官参股的,则大多都是高党和高党盟友,不过都是地位不那么高、身份不那么敏感的那种,参股的数额也小,或许是怕被高拱误会他们的品行,参股数额最高的也才六百两,全部加在一块连五千两都不到,高务实给他们翻了个倍入账。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反正按照高国彦的计算,高务实光在这一块上面就亏掉了十七万多两,接近十八万两。 如果这样看的话,论蚀本,高务实可能已经创了大明有史以来的纪录。 然而真的亏了这么多银子吗?当然不是,高务实算账和高国彦算账是不同的。高国彦是单纯按照当前的行情来算的账,而高务实却不然。 在高国彦的计算中,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的投资,是按照当前的地价来计算的,这显然不准,因为高务实当初买下这些地的时候,这些破地烂、地的价格相当便宜,再加上那会儿还有卫所帮忙赶人,很多地拿下来的价格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在原本最花钱的项目买地上,高务实的实际开支远低于账面开支。 换句话说,高国彦那十七万亏本中,占据大头的买地成本其实有很大的水分。 再说人工成本,高国彦是把高务实搞出来的护矿队的额外开支也算到人工成本里去了的,但高务实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些人的开支高务实是另有补贴的,他从来没把这笔开支算到矿上去,所以这里又有不少水分。 如果全部算下来,实际上高务实也就亏了八万两出头——当然也不少,仍然是一笔惊人的巨资,但此刻的他已经可以承受了。再说,后世优质资产上市圈钱,那批买原始股的人,谁还不是低价买入等上涨? 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在于:这八万两银子是真的就这么亏本亏掉了吗? 当然不是,高务实不仅不觉得亏,还认为这八万两花的非常值,很多按理说根本买不来的好处,他现在都“买”到了。 这个好处就是他建立起了一个利益同盟,一个无论台前还是幕后都可称得上力量巨大的利益同盟。京师附近的皇亲国戚、武臣勋贵几乎被他一网打尽,连文官们都打着不同的幌子掺和进来不少。 有这样的背景打底,军工私营的推进势必能多出很大的助力,即便仍可能有部分文官反对,那也无伤大雅了——文官集团作为一个整体的时候的确不怕皇帝,但那不代表个别文官敢和整个勋贵集团放对。 举个例子,京营缺员、占役的情况那么严重,谁都知道是勋贵们干的好事,可为何直到现在都整治不下来?文官们动不动就念叨着要整改京营,结果整来整去根本没人上去开这第一枪。 所以勋贵集团是个很神奇的利益集团,你说他们厉害,他们平日里看起来比谁都温和无害,一副躺平任嘲的模样;你说他不厉害,任你再牛逼的阁老相公、内廷宠臣,都不敢跟他们顶着硬杠。 后世有学者说明朝的权力构成已经有了三权分立的影子,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 至于皇亲国戚,尤其是国戚,他们其实很难单独称之为一个“集团”,因为在明朝的选后选妃制度下,这些家庭都没有什么根基,得势无非一朝两朝。不过,一朝两朝对于高务实而言已经够了。 只要隆庆依然英年早逝,陈皇后和李贵妃两家就一定是高务实争取的对象。 第417章 打草惊蛇 时近三月,春暖花开。京师官宦贵戚之家的少年儿们纷纷相邀出城踏青,刑部尚书葛守礼之孙葛曦等少年好友也数邀高务实一同出游,均被高务实以“职责在身,未敢轻离禁庐”而婉拒。 高务实“未敢轻离禁庐”,这倒是真的,不过原因当然不是什么职责在身——请一天两天假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之所以没心思出游踏青,还是因为近来局势越发紧张之故。 皇帝的病情不仅时常反复,而且明显有了加重的趋势,动辄头晕目眩无法上朝,连按例需要皇帝亲自出马的“班春劝农”,今年都交给了太子代行,可见病势渐沉,以难克制。 隆庆帝是高拱的最大倚仗,这一点朝廷上下都很清楚,张居正更是门清,这种时候他如果不搞出点动静来,那就不叫张居正了,因此高务实是真的不敢“轻离禁庐”。 他要保证自己时刻盯紧宫中一举一动,以免高拱大意,为人所趁。 之前戚继光涉案一事,最终还是被张居正给压了下去。虽然那件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其他涉案人员也都被处置,甚至代理兵部尚书的兵部左侍郎谷中虚都被软禁在京师家中革职待勘,但因为高拱特意来了个围三缺一,让兵部自己去查戚继光,于是张居正使出浑身解数,上下勾连,终于以戚继光涉案事出有因,乃是爱才惜才之举的名头,将之从这件案子中摘了出来,最终由兵部对他“申饬警醒”了事。 张居正固然是爱戚继光之才的,但他这么做可不仅仅只是爱才这么简单。事实上,如果不把戚继光摘出来,那他张居正自己也会被拔出萝卜带出泥——戚继光跟他的牵连那可是太深了,而张居正屁股底下可从来谈不上干净。 这件事刚刚落幕,张居正就不安分了起来,左思右想之下,打算先试探一下高拱,看高拱在隆庆重病之后,气势会不会有所削减。 二月底,御史汪文辉疏陈四事,其略曰: “先帝末年所任大臣,本协恭济务,无少衅嫌。始于一二言官见庙堂议论稍殊,遂潜察低昂、窥所向而攻其所忌。致颠倒是非,荧惑圣听,伤国家大体。苟踵承前弊,交煽并构,使正人不安其位,恐宋元祐之祸,复见于今,是为倾陷。 祖宗立法,至精密矣,而卒有不行者,非法敝也,不得其人耳。今言官条奏,率锐意更张。部臣重违言官,轻变祖制,迁就一时,苟且允覆。及法立弊起,又议复旧。政非通变之宜,民无画一之守,是为纷更。 古大臣坐事退者,必为微其词;所以养廉耻,存国体。今或掇其已往,揣彼未形,逐景循声,争相诟病,若市井哄瘩然。至方面重臣,苟非甚奸慝,亦宜弃短录长,为人才惜。今或搜抉小疵,指为大蠹,极言丑诋,使决引去。以此求人,国家安得全才而用之?是为苛刻。 言官能规切人主,纠弹大臣。至言官之短,谁为指之者?今言事论人或不当,部臣不为奏覆,即愤然不平;虽同列明知其非,亦莫与辨,以为体貌当如是。夫臣子且不肯一言受过,何以责难君父哉?是为求胜。 此四弊者,今日所当深戒。然其要在大臣取鉴前失,勿用希指生事之人。希指生事之人进,则忠直贞谅之士远,而颂成功、誉盛德者日至于前。大臣任己专断,即有阙失,孰从闻之?盖宰相之职,不当以救时自足,当以格心为本。愿陛下明饬中外,消朋比之私,还淳厚之俗,天下幸甚。” 这道奏疏没有指名道姓,但其中所言四事:倾陷、纷更、苛刻、求胜,明显是冲着高拱来的。 说倾陷,是暗中把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殷士儋甚至此前徐阶等人的致仕全部不问缘由的栽到高拱头上,暗指高拱倾陷同僚。至于徐阶明明是因为皇帝对他耐心耗尽而批准致仕、陈以勤是明明是不肯站队主动请辞、李春芳明明是被人弹劾谋私而自己面对高拱的政绩也心灰意冷而连续请辞、殷士儋明明是自己靠中旨入阁被人逮着一通骂结果陈洪又阴差阳错转头卖了他才被皇帝批准致仕……这些原因汪文辉一个不看,就一句话:你高拱倾陷同僚。 实际上唯一一个算得上政争的,只有赵贞吉,而赵贞吉和高拱之争,看似两人的权力之争,其实是执政理念之争。 赵贞吉与徐阶一样为政务虚,高谈阔论有余,实际作为全无。这一点,但看他那个京营改制就知道,一个京营分出来六个管事的,三个武臣,三个文臣,令出多门,什么事都办不了,京营的组织机构近乎瘫痪,从皇帝到官员,从官员到士兵,全都不满意,最后只好又给改了回去。 况且赵贞吉下台,主要是因为他自己闹脾气,非要以辞职胁迫皇帝,要知道辅臣以辞职胁迫皇帝其实是辅臣的最后手段,相当于跟皇帝说:你要么听我的,要么让我走。 但对于当时的隆庆帝来说,这个选择题其实很好做,因为题目只有两个选项,选高拱还是选赵贞吉? 隆庆很果断的表示:不用选了,赵阁老你走吧。 所以说,如果光是执政理念不同,其实赵贞吉并不至于下台,他下台完全是因为自信心过于膨胀,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但是凡此种种,汪文辉都绝口不提,所有的屎盆子就这么扣给了高拱。 说纷更,是指高拱推进改革。高拱推进改革并不像后来所谓的“张居正改革”一样,只要一拍脑袋定下来,就一条道走到黑。高拱的习惯是先试点或者先试行,看了实际表现再决定是“定为规制”还是“暂缓施行”。 这显然是一种非常务实的执政方针,相当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喷子之所以是喷子,就在于他们根本不是来同你讲道理的。 喷子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喷而喷:我管你什么原因,管你是不是一百条改革里有九十九条都执行得很顺利,反正你有一条改革措施是昨天下令而今天撤销,那你就是“纷更”,就是瞎胡闹!我就要喷你! 说苛刻,这一条就更神奇了。他指的是高拱对于贪官、庸官的贬谪、追责等处理手段太过严厉。但事实是,高拱把官员犯事最多的几项分门别类,你犯了哪一条就对应哪一条的处理方式,完全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比以前那种看辅臣或者皇帝心情来处置的办法公平公正得多,这怎么就苛刻了? 哦,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所以干部犯了罪就不能处置了? 真不知道是谁在瞎搞。 最后说求胜,这一条倒不是说高拱,而是把矛头指向了言官,大意是言官上监督皇帝,下监督大臣,可是谁监督言官呢? 这倒也是个问题,但是汪文辉这里忽然来这样一手,其实并不是脑子抽风扩大打击面,盖因为言官无人监督这件事,它不是今天才有的,也不是今天才有人说的,大明凡两百年,早就有许多人就此议论、上疏。 汪文辉这里来这么一下,其实就是虚晃一枪,掩盖一下自己的真实目的罢了。 但是很显然,这样的手段想骗过老江湖是不可能的。 反正连高务实都骗不过,高务实看到这份疏文的时候,就直接忽略了第四条,全副心事都在前三条上。 但仔细分析一番之后,高务实明白过来,这道奏疏不是什么致命毒箭,它只是张居正在打草惊蛇——他是想看一看皇帝和高拱的反应,然后再考虑接下来出什么招。 唯一的问题在于,汪文辉为什么要帮张居正。 汪文辉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高拱是他的座师,张居正是他的房师。按理说,他既可以投高拱,也可以投张居正,但现在高拱才是首辅,一般而言难道不是投高拱更有前途么? 再仔细一看,高务实又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汪文辉是婺源人。 婺源,属徽州。 这下子高务实就明白了:此前徽州人丁丝绢税案结案时,歙县甩掉了一部分白交了两百年的人丁丝绢税,而婺源却“凭空”分担了一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皇帝病了,这种没有指名道姓的奏疏,他根本没有精力去看,外廷事已经完全交给了高拱处置,司礼监照例批红罢了。 以高拱的脾气,对这种喷子是一贯毫不客气的,哪怕对方名义上也算自己的门生,但他既然选择了听信张居正的唆使,那也就没必要留情。 于是仅仅三天,内阁的处置措施就下来了:汪文辉外调为宁夏佥事,修屯政,蠲浮粮,建水闸,流亡渐归。 你这么喜欢口嗨,那我就让你去做点实事,别一天到晚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宁夏那地方需要一个管理屯田水利的,你既然这么有才,就去造福一方吧。 第418章 病榻交心 高务实打草惊蛇,张居正也打草惊蛇。 这不是古龙武侠的小说,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结果动起手来就是一剑封喉。高张知根知底,在当前的局面下,大家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必杀,所以没有谁会一上来就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双方都在不断的做出试探,希望对方应对失当露出破绽。 但这样的试探因为一件事的到来戛然而止。 隆庆六年三月十二,皇帝在文华殿召见高拱、郭朴、张居正三位阁老了解近期政务时再次晕倒,并且这一次与上次不同,皇帝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一直到了当天夜里接近子时才醒过来。 破例留在内阁休息而不敢回家的三位阁老在大批宦官的陪同下来到乾清宫探视。 皇帝面色苍白,把高拱召至榻前,抓着老师的手问道:“先生,太子尚幼,如何是好?” 高拱鼻子一酸,喉头动了动,望着皇帝近乎绝望的双眼,又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安慰道:“皇上莫想太多,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次陛下病得虽然急,但只要不自乱阵脚,慢慢将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隆庆帝面露苦笑,把自己抓着高拱的那只右手松开,一边吃力的抬起来给高拱看,一边道:“先生你看。” 高拱这才注意到自己这位皇帝学生的手肿得老大,根根手指几乎都有平时两个粗,而且颜色也不对劲,明显有些泛着暗红。 哪怕高拱不通医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至少可以看出来情况的严重。 皇帝见高拱变了脸色,苦笑着把手放了下来,小声道:“太医们说这是气血瘀滞……我觉得他们没说实话,或者就是还有话没说完。哈,皇帝……”隆庆面露嘲讽,“满朝上下有几个人肯对皇帝说真话呢?” 高拱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咳嗽了一声,才道:“许是为尊者讳。” “为尊者讳?”隆庆居然没有计较,反而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是啊,为尊者讳,讳到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高拱吃了一惊,正要说话,却不料皇帝微微摇了摇头,道:“先生不必着急,朕现在什么都看得开,不会跟他们计较的。” 本来高拱还挺着不想太伤感,但他确实是个性情中人,听皇帝这么一说,分明是已经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地步,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抓住皇帝的手道:“陛下,老臣有罪,老臣未尽劝谏之责……” “先生莫要如此说。”隆庆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吃力地拍了拍高拱的手,安慰道:“天下没有人能比先生做得更好了,是朕自己不争气,是朕……怨不得先生。” 高拱心中更悲,抓着皇帝的手,却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隆庆的目光从高拱身侧而过,看了一眼郭朴和张居正,小声问道:“先生和张先生都是经年同僚,志同道合,互相砥砺,教我助我多矣,可近来之事……”皇帝微微犹豫了一下,望向高拱的目光之中露出希冀之色,“可还能缓和么?” 高拱被皇帝这一问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此情此景之下,他的良心容不得自己说那些口不应心的话来敷衍皇帝,只好道:“老臣惟陛下之命是从。” 皇帝盯着高拱的双眼,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露出笑容,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高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坑声。 皇帝见他不说话,仿佛明白了什么,又道:“先生可知学生为何有此一说?” 这一句“学生”让高拱不由吃了一惊,忙道:“不敢,老臣受之有愧。” 隆庆本想摆摆手,却觉得吃力,便微微摇了摇头:“何愧之有?先生本就是我老师,当年我为裕王时,亦对先生行过师礼,难道做了皇帝就说不得了?” 高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要讲道理,以他宗师水准的学问,当然能侃侃而谈,然而此时皇帝这么说话,显然不是要和他讲道理来的,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皇帝见高拱不再辩解,这才继续道:“先生今年过寿便是耳顺之年(虚岁六十),朕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那时候。万一……届时太子年幼,万事都要拜托先生照拂……朕也不瞒先生,有几句心里话想对先生明言。” 高拱当即跪下,一头磕在地上,道:“陛下有什么吩咐但请直言,臣虽愚钝老朽,然但有一息尚存,必竭心尽力,不敢稍违。” 他身后不远处的郭朴和张居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高拱忽然跪下,而皇帝面露希冀之色,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都只当是皇帝自认不支,已经要托孤了。 二人顿时不敢怠慢,也一齐跪了下来,一头磕在地上,不敢抬头稍动。 谁知道隆庆说话声音很小,他们俩在高拱身后丈余之地,根本听不清皇帝在说什么。 此时只有高拱能听清皇帝刻意小声说出的话:“按着国朝规制,先生还能宰执天下十一年,但那时太子也才弱冠,虽说是成年了,但……咱们都是过来人,知道那个年纪的孩子,做事多半还很冲动,偏又自以为什么都懂了,就像我当年一样,须得有老臣在他身旁,规着他些。张先生那时节便和先生今日年岁仿佛……我的意思,到时候张先生还能再看顾太子十年。等这个十年之后,太子也就而立之年了,若是再不知事,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高拱明白过来了,皇帝心里的这个安排,和他自己之前的想法很类似,都是打算自己干到致仕之后,让张居正来接班。 所不同的是,二者的出发点不同: 高拱之前这么考虑,主要是因为他觉得张居正跟自己一样,是主张改革的,能力也不错。首辅这个位置,自己这边干到七十岁,等于是把改革推进了十六七年,然后张居正接班再干个十一二年,这改革也就差不多进行了三十年……想来大抵应该能够完成自己和张居正通过改革中兴大明的宏愿了。 但皇帝的考虑却是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从太子能顺利接班来考虑的。 在皇帝的眼中,继位并不等于接班,他现在也不是在担心太子能不能顺利继位,毕竟大明两百年来的规矩摆在这里,太子的地位无可动摇,根本不可能发生什么意外。 皇帝担心的是太子年幼,自己这个做父皇的又驾崩得太早,如果到时候太子掌权之时过于年轻气盛,又没有人监督辅佐,可能就会变成了英宗、武宗早年那般模样,把个好好的天下搞得一塌糊涂,也使自己这近六年来苦心经营得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总而言之一句话,皇帝是在求稳。 这当然可以理解,高拱完全理解皇帝的用心。 只是这样一来,高拱的态度就尴尬了。 到底要怎么对待张居正? 第419章 投鼠忌器 皇帝醒了,并且能拉着元辅说上好一会儿话,这都是太医院几位太医忙里忙外弄了许久才有的疗效。 其实太医们也是互相商议了良久,才确信眼下皇帝不会有生命危险并准许皇帝和三位阁老说说话的,但他们也没料到皇帝一和高拱说话就有些没完没了,这样太医们就不乐意了,坚持认为皇帝和元辅谈话的时间实在太久,再这般下去,势必会影响皇帝的病情。于是在太医和内宦们的提醒下,高拱等三位辅臣告辞而去。 张居正的张大学士府单独在一方,和高拱、郭朴不同路,出了宫门便先走了,留下高郭二人同行。 高拱自宫里和皇帝告别开始就显得心事重重,一路都有些恍惚,连张居正和他告别辞行都只是转头看了一眼,木然地点了点头,甚至连客气话都没说一句。 待张居正的绿尼大轿走远,郭朴终于忍不住问道:“肃卿,何以如此失魂落魄,刚才皇上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高拱的双目总算有了焦点,看了郭朴一眼,还没说话就先叹了口气,然后才道:“质夫兄,今儿天色已晚,城门早已落了锁,你也回不了见心斋了,就去我府上将就一夜吧,正好有些事咱们得好好议一议。” 郭朴心中一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强笑了起来,道:“看来事情很意外,而且不小。” 高拱苦笑一下,却没再吭声。 一路无话,两顶绿尼大轿停在高拱的大学士府门口,当朝首辅、次辅联袂而入。 因为高拱未归,府里管事这大半夜一直也没敢睡觉,此时元辅既然回来,自然连忙又叫醒几个下人一同前来伺候。 能在相府做管事,自然是有些眼色的,那管事一看郭阁老也来了,知道两位阁老今晚必有要事相商,一边吩咐下人去泡醒神茶,一边又悄然派人去告知夫人和大少爷。 告知夫人,那是告诉夫人说老爷今晚估计多半不会睡了;告知大少爷,就单纯是告知,因为大少爷今天来的时候就有过这项交代。 高务实近来并不住在高拱这里,而是陪着郭朴住在京城西北外的见心斋,毕竟他不仅有侍读这个工作,还得兼顾自己的学业。见心斋位于京城西北角外,距离京城不远不近,但终归每天早上必须起早,才赶得上时间。 今天情况不同,皇帝在文华殿昏了过去,由于文华殿本来就是太子读书观政的地方,高务实近水楼台先得月,是最先得知消息的那批人之一。 他担心出现什么意外,不敢出城回见心斋睡,所以从宫里出来之后直接就往高拱府上来了,并且告诉府上管事,只要三伯回来或者传话回来,必须第一时间通知他。 这其实都是常规操作,毕竟皇帝再次昏迷,且明显比上一次情况更严重,但凡稍有政治觉悟的大臣今晚估计都睡不安生,绝对不止高务实一人如此。 非要说起来,高务实大概是这些睡不着的人里头地位最低的一个——当然这个最低仅仅是指正经的官职。 高拱和郭朴果然没有各自睡觉去的意思,而是一同去了高拱的书房。 二位阁老分宾主坐好之后,高拱让管事把下人都打发走,两个人便开始谈话了。 高拱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把皇帝的意思转达给郭朴知晓,然后叹了口气:“其实皇上这个想法与我早前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只是……早前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他张太岳是这样的人呐。” 郭朴也觉得有些为难,皱眉道:“皇上亲自说和,这可就有些棘手了。” “谁说不是呢?”高拱有些烦恼地轻拍了一下桌子,道:“张太岳能力是不差的,纵然急躁操切了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接下去几年一直有我压着,一来他也坏不了大事,二来也能打磨打磨棱角,待将来我乞骸骨之时,他也就该历练出来了。” 郭朴道:“我回京起复,原本只是助你一臂之力,免得张太岳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他若肯规规矩矩的,不论是对朝廷,还是对他自己,都是最好的。可惜,来了之后才知道,他已经走错太多,恐怕是回不来了。” 高拱叹了口气,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缓缓地道:“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就罢了,许多人是我发现颇有实干能力进而提拔,张太岳却总是私下写信给人家,说是他在我这里为他们说了好话,譬如殷正茂这次便是,若非……我几乎还被蒙在鼓里。” 郭朴听到这里,颇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殷正茂这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上任之时也没写信感谢你重用于他,为何等韦银豹被平定了,才突然写信过来,还把张太岳之前给他吹嘘的‘推荐之功’抖露给你知晓?” 高拱苦笑道:“说来有些巧合,你记得李庭竹吗?” “临淮侯李君待(李庭竹字)?记得,徐鹏举出事之后,他做了南京守备勋臣。”郭朴答道。 高拱道:“李庭竹的长孙李宗城与务实交好,李庭竹做了南京守备勋臣之后,按规制上来说,是殷正茂的正管(注:指南京五军都督府理论上管两广军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殷正茂通过信,信里提到了殷正茂之调任是我一力坚持决定的,殷正茂也因此知道了其中内情。” “哦……”郭朴想了想,道:“我看这事不是巧合,只怕是你那好侄儿的手笔。” 高拱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或许吧,这小子做点什么事,生怕别人不知道。” “总是为了你好,你就知足吧。”郭朴哈哈一笑,笑了没几声,又沉下脸来,道:“张太岳做这些两面三刀的事也就罢了,贪腐受贿却怎么说?他那大学士府来路不正这你是知道的,当初徐华亭那一笔钱你也知道,更别提他主管兵部,收受的好处可不止是戚继光一家所献,至于他父亲张文明在荆州干的那些事儿……你治吏部,不是一直痛恨这些么?” 高拱叹了口气:“我不仅痛恨,更是痛惜!可是质夫兄,眼下皇上的情况你今天也看见了,都已经这样了,还拉着我的手让我放过张太岳,还想让他将来继续辅佐太子,你说说,我为人臣,如之奈何?投鼠忌器啊。” 郭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一声:“那照你的意思,是打算忍了?甚至,包括这次汪文辉的事?” 高拱道:“汪文辉这件事不过是张太岳的试探之举,我已将汪文辉外调,想必张太岳也在等我的后手,我如今把事情按下来,不再计较,且看他会不会收手吧。” 郭朴本想说“如此不免有些示弱,恐张太岳心生侥幸。”却不料高务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三伯,张阁老不会就此收手的。” 第420章 置死而生 “三伯,张阁老不会就此收手的。” 说出这句话的声音,高拱和郭朴都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甚至一点也不奇怪高务实会在这大半夜的时候冒出来,这孩子从来不能以常理度之,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两人一起朝门口看去,果然是高务实从门外走进来,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脸上也没有什么睡意,就像是一直在精神抖擞地等着他们回来一般。 两位阁老下意识对望一眼,暗暗心惊,高拱沉住气,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没有立刻答话,先上前见过礼,这才反问道:“三伯、先生,如我所料不差,圣上应该没有把对三伯说的这番话告诉张阁老吧?” 高拱不动声色地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问得好。”高务实一点也没有面对当朝首辅、次辅的紧张,笑道:“不过,只要圣上现在头脑还清醒,没有糊涂,他就一定不会直接对张阁老说‘你十年之后继任首辅’这样的话。” 高拱和郭朴听了,兴趣大增,高拱眯起眼,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我这样问吧——很多人觉得三伯打算推荐我大舅凤磐公入阁,且不论是否属实,我们只假设一下:若确有其事,那么敢问三伯,您可会对我大舅说起这件事并且告诉他说您马上会推荐他入阁?” 高拱果断摇头道:“自然不会。”他说完,顿了一顿,又略加解释:“所谓官职者,国家名器也,非我一人私有;所谓内阁者,国家辅臣也,非我一人可定。即使我欲荐之,其必是朝廷有所需,而皇上有所用者也,此国家之公务,我焉能私告之其人?” “好!”高务实大声赞道,然后又问:“既如此,皇上又焉能将十余年后之用人方略,私告之张阁老?” 高拱顿时语塞,郭朴在一边则心底发笑:肃卿啊肃卿,你虽有大才,但论雄辩之能,却竟然不如你这侄儿,不过这小子此言虽也不无道理,只是多少有些诡辩的意思罢了,恐怕他的真实意图并非如此,不过是拿这话堵你的口而已。 果然,高务实见高拱语塞,又继续道:“况且,皇上爱太子极深,岂会不给太子将来施恩布泽留下余地?” 高拱眼珠一转,反应过来,问道:“你是说,我致仕之时,太子已是及冠之年,纵然要使张太岳为首辅,也要让太子下旨,而非遵皇上之……旧诏?” 实际上这里应该说“遗诏”,但高拱不愿用这个有些像诅咒的词,因此用了“旧诏”代替。 高务实笑道:“我常与太子一同读史,前番读到唐初,乃有一事,印象深刻。” 高拱心中一动,联系刚才高务实的话,不禁露出微笑:“你可是要说唐太宗贬李勣,而暗使高宗登基之后加恩重用于他之事?”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法眼如炬,洞若观火,侄儿说的正是此事。昔年唐高宗于李勣无恩情,太宗李世民恐李勣将来不肯为高宗效命,遂先贬李勣为叠州都督。高宗即位当月,便召李勣入朝拜洛州刺史,接着又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命李勣任同中书门下,参与执掌机务,同年册拜为尚书左仆射,从此李勣尽心辅佐高宗,别无二心。” 高拱笑了笑,问道:“所以你觉得皇上如今也会这么做?” 高务实想了想,摇头道:“若无意外,我恐皇上不会贬斥张阁老。” “那又是为何?”高拱反问道。 高务实苦笑道:“三伯,你对皇上的了解胜侄儿百倍,又何必明知故问?” 高拱哈哈一笑,摆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皇上仁厚,自古少有,张太岳在他心中虽不及我,却也是难得的旧臣、能臣,若无大麻烦,皇上是不会委屈他的。”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把话题转了回去,又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皇上虽然说和我与张太岳二人,但因为张太岳自己并不知晓,所以他仍然会继续之前的作法,与我为敌,不肯收手?” 高务实这次的回答十分精炼,只说了一个字:“是。” 高拱与郭朴对视一眼,沉吟起来。 郭朴知道高拱心意,也知道他不便直言,便站出来把话挑明了,道:“你的意思是,即使你三伯就此退让,张太岳也不会收手?” 高务实仍然只回答了一个“是”字,但态度却十分坚决。 高拱和郭朴顿时一齐皱眉,两人对视一眼,仍是郭朴开口发问:“那么在你看来,情况若是到了那一步,皇上将会如何?” 高务实等了半天,就等这一问,立刻答道:“那就要看三伯的退让,退到什么程度了。” 这一答有些出乎高拱和郭朴的意料,高拱沉声问道:“此言何意?” 高务实目光炯炯,十分坚决地道:“无论皇上对张阁老抱有何等期望,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张阁老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纵在万人之上,亦必在三伯之下。是以,若三伯秉承皇上讲和之意,对张阁老一意退让,甚至被张阁老逼得退无可退,则皇上必然雷霆震怒!” 此言一出,高拱、郭朴悚然而惊,望向高务实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即便他们早已不用寻常眼光看待高务实,但面对这样一个年仅十岁就把皇帝的心理算计到这般地步的小怪物,也不禁有些震撼。 试想一下,如果事情的发展果然如高务实所说这般,在皇帝看来会是个什么场景? 我想让张居正十年之后接高拱的班继续辅佐吾儿,高拱二话不说,老老实实照办了。可是张居正却不肯答应,依旧步步紧逼,甚至把高拱逼得狼狈不已、苦不堪言。 高拱当然有能力反击,可他没有这么做——他是因为忠于我,才宁可忍受这样的屈辱啊! 试问此时的皇帝,心里会不会既对高拱的做法和处境感到内疚和不平,又对张居正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咄咄逼人感到气愤和失望? 彼时,作为一贯信任和尊重高拱这位老师的皇帝,他会怎么做呢? 高拱深吸一口气,对高务实道:“务实,你的意思,我已经知晓,你且去休息吧,这件事我再和你老师仔细商议一下,你不要过问了。” “是,三伯,侄儿告退。”又转头对郭朴一礼:“老师,学生告退。” 第421章 天津开港 依高务实的判断,张居正在知道隆庆病重之后一定会有一种紧迫感,因为按理来说,隆庆帝一旦驾崩,必以高拱为顾命首辅。如今太子年幼,甚至比当年世宗以藩王入京时还小了好几岁,根本不可能掌权,如此只要高拱自己不犯大错,朝政必握于其手,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太被动了。 至于他和冯保密会时说,李贵妃既然一定会让冯保执掌司礼监,那么只要高拱敢动冯保,李贵妃必然要拿下高拱——这话的道理没错,但它首先有一个假设,就是高拱会去动冯保。 倘若高拱要是不动呢?那这些假设就毫无意义了。 张居正甚至怀疑如果高拱不动冯保,冯保心中说不定会升起劫后余生之感,别说继续和高拱作对了,这阉竖甚至有可能干脆借此机会倒向高拱——政客眼里没有原则,只有利益。 只要高拱不反对冯保执掌司礼监,冯保跟高拱之间就没有了利益冲突,反正冯保既不敢也不可能打内阁的主意,如此井水不犯河水,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唯一不好的,就只剩下他张居正一人了,因为只有他才是唯一能威胁高拱地位之人。 高务实觉得,张居正心里的这种紧迫感,在他看见隆庆帝一醒来就拉着高拱的手悄悄说了许久之后应该会达到顶峰。 在那之后,张居正除非直接认栽,自请致仕,否则他就根本没有退路。 因此,高务实觉得,接下来只要等着张居正出招便是。 不过可能是张居正也需要时间布置,连续三天下来,张党都没有任何动作。到了第四天,反倒是有一件高务实等了许久的好事发生了。 隆庆六年三月十一丙午,总督漕运都御史王宗沐上疏言:“国计之有漕运,犹人身之血脉,血脉通则人身康,漕运通则国计足。我朝河运几百六十年(几,几乎),法度修明,疏通无滞,迩来事多弊滋,兼以黄河泛溢,数患漂流,故科臣复议海运……” “……以为河运入闸,则两舟难并,不可速也。鱼贯逆溯,一舟坏则连损数十舟,同时俱靡,不可避也;一夫大呼,则万橹皆停此腰脊咽喉之譬,先臣丘浚所忧,不可散也。若我朝太平熙洽,主于河而协以海,自可万万无虑,故都燕之受海,犹凭左臂从胁下取物也。” “……故以汉武之雄才,尚自临决塞;王安石之精博,且开局讲求,河之为患,讵直今日然哉!且去年之漂流,诸臣闻之有不变色者乎?夫既失利于河,又不能通变于海,则计将安出?故富人造室,必启旁门,防中堂闭,则可自旁入也,此所谓日前急势也。风波系天数,臣岂能逆睹?其必无然趋避占候,使其不爽,当不足以防大计。惟圣明采择,因条上海运七事……” “其一,定运米。言海运既行,宜定拨额粮,以便征兑。隆庆六年已有缺舡,粮米足备交运以后,请将淮安扬州二府兑,改正粮二十万一千一百五十石,尽派海运行,令各州县于附近水次取便交兑。遇有灾伤改折,则更拨凤阳粮米足之。 其二,议船料。言漕运二十余万,通计用舡四百三十六艘,淮上木贵,不能卒辨,宜酌派湖广仪直各厂置造,其合用料价一十一万八千四百两有奇。即将清江浙江下江三厂河舡料价,并浙江湖广本年折粮减存,及河南班匠等银解用,不足以抚按及巡盐衙门罚赎银两抵补。 其三,议官军。言起运粮舡宜分派淮大台温等一十四卫,责令拨军领驾,每艘照遮洋旧例,用军十二人,以九人赴运,其三人扣解粮银添顾水手,设海运把总一员统之。其领帮官员,于沿海卫所选补,所须什物,即将河舡免运军丁粮银扣解置办。 其四,议防范。言粮舡出入海口,宜责令巡海司道等官定派土岛小船,置备兵伏,以防盗贼。 其五,议起剥。言粮舡至天津海口,水浅舟胶,须用剥舡转逋至坝,每粮百石给水脚银二两九钱。其轻赍银两,先期委官由陆路起解,听各督粮官收候应用。闻天津乃有新建之港,设施齐备,亦可借用而泊。 其六,议回货。言海运冒险,比之河运不同,旗军完粮回南,每船许带私货八十担,给票免税,以示优恤。 其七,崇祀典。言山川河渎,祀典具载,今海运所畏者,蛟与风耳。宜举庙祀,以妥神明。” 疏入,部覆可矣。 再入内阁,高拱亲自拟票,票曰:“我国家都燕,北有居庸巫闾以为城,而南通大海以为池,金汤之固,天造地设,圣子神孙万年之全利也。故宜以海运,补河漕之不足也。” 下午,批红下发:“依票拟行之,累元辅督行。” 吃过午饭就一直等在内阁的高务实直接拿了这封疏文的原文、票拟和朱批的誊件去给太子观政,同时心里也是大松了口气——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在天津港砸下二十多万两银子,港口建设得如火如荼,人员也按照他的计划招募了大半,万一这海运的事情办不下来,那他可真是亏大发了。 好在,漕总王宗沐虽然是个心学门人,但在漕运连年不通的压力下,他担忧自己的乌纱帽,总算听了高务实的怂恿请开海运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还在疏文中直接指定了天津港——“闻天津乃有新建之港,设施齐备,亦可借用而泊。” 至于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反正高谕德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件大事定了下来,高务实就越发忙了,连发三道命令给天津港那边,要求帅嘉谟等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定要把今年海运的漕粮船只停靠、卸货等事情办好,不能出半点纰漏。 至于海运漕船回程时要带的私货,高务实也让天津港那边提前准备,让这些运粮队伍不必出港,就能完成全部采购。 总而言之一句话,高务实要让这些人明确的感受到天津港的方便、快捷、安全、便宜! 毕竟,南方商人要来北方,他们这批人就是天津港最好的推传员。 而高务实刚刚忙完这一茬,张居正也终于完成了布置,对高拱出手了。 第422章 倒高风波(一) 看到张居正推出的人选,高务实心中冷哼一声,暗道:难怪你私底下弄了好几天才有动作,原来是这么回事。 戊申日,尚宝司卿刘奋庸疏言:“皇上即位六载,海内非不又安,而灾疢未消;外夷非不威顺,而伏机可虑。朝纲若振饬矣,而大柄渐移;仕路若肃清矣,而积习仍旧。有司方引领以睹励精之治,而皇上精神志意渐不逮。初臣虽贱微,念潜邸旧恩,不忍默然,谨条五事,以俟英断……” 好指责啊! 高务实览文冷笑:似你这般指责法,那这天下没有一件事能算是办妥,永远也不会有。 你瞧瞧这说法: 皇帝即位六年了,海内看起来安定,其实灾害仍然时有发生——是啊是啊,可问题是,哪朝哪代还能没有灾害了不成,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外夷虽然看起来都恭顺了,但仍然危机四伏,这些人随时可能对我大明不利——是啊是啊,可除非你周边没有外夷了,否则外夷对你永远都有危险,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朝纲看似振饬了不少,但朝廷之权柄渐渐下移,皇上你不觉得危险吗——是啊是啊,皇上把大多数政务都交给我三伯处置,而且信任万分,所以眼下朝纲振饬,但倘若皇上不给事权,朝纲振饬从哪来呢,现在的局面本就是皇上二选一的结果,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吏治看起来肃清了很多,但积习太多,现在也没有多少改变——是啊是啊,吏治是肃清了不少,但积习改变不大,可你他娘的也不想想,高拱掌握吏部事权才两年稍多,能肃清吏治已是神迹一般!要改变近两百年的积习有那么容易么,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高务实心道:果然喷子始终就是喷子,只要他想喷你,不管你做得多好,他都能找出喷点来,而且理直气壮。 高务实继续往下看,刘奋庸所言五事,第一条是“保安圣躬”,高务实看了两眼就直接跳过了——这条说的是请皇帝保重身体。 看到第二条,高务实就知道重点来了:刘奋庸说,二曰总揽大权。 “人主操礼乐征伐之柄,必一政一令,咸出上裁,而后臣下莫敢行其私。在昔先皇帝,英明果断,恩威莫测,一时大小臣工仰承不暇。今政府之所拟议,有司之所承行,非不奉有钦依也。而酙酌从违之际,皇上曾出独断否乎?人才之用舍,果尽协于公论,而无敢自快其思仇欤?臣弗敢知也。国事之纷更,果尽出乎忠谋,而无敢以私意上下之欤?臣亦勿敢知也。” “即如辅导东宫,本阁臣之责,而辄敢为身国之便;朝廷名器,本励世之具,而今乃为市恩之物。先皇帝时,谁敢如此?伏愿独观万化,念大权之不可下移,凡庶府之建白、阁臣之票拟,特留清览,时出独断,则臣下莫能测其机,而政柄不致偏重矣。” 这可真是呵呵了。 刘奋庸此言,虽未指名道姓,但只要不是傻子,一定能看出来他所言虽然看似是在说皇帝缺乏独断,但其实刀锋全部指向高拱! 至于他的建议,也很简单,说穿了就一句:皇上您不能只听高拱一人之词啊! 高务实撇撇嘴,继续往下看,结果第三条基本也是废话,是劝皇帝节俭。他说皇帝即位以来,内府取银数十万两,“求珍异之宝,作鳌山之灯,服御器用之间,悉镂金雕玉之饰,其于身心实用,何所禆益?”——道理倒也是这个道理,不过高务实心中和清朝的“明君圣主”们的花费一比较,就直接呵呵了。 一个皇帝即位六年,社稷江山治理得天下宴然、国库日丰,而其本人呢,实际上花了大概三十万两略出头,平均一年花五万两,不到六万两银子,这他娘的就算奢侈浪费了? 后世吹嘘的“十全老人”乾隆,下江南前前后后花了两千万两;清朝历代皇帝修圆明园花费1560万两,维护费更是数倍乃至十倍于修建花费;慈禧修颐和园,八年左右花费最低三千万两…… 如果再想想,顺治时期开始就开始大规模扩修明朝留下的南苑;康熙朝开始修建著名的畅春园;雍正时期开始修建更加著名的圆明园;到了乾隆继续修圆明园不说,还新建了清漪园(颐和园前身)、静宜园、静明园等等,此外还有类似承德避暑山庄之类,简直数不胜数,至于什么关外三陵、清东陵、清西陵这些都懒得说了。 请问花了多少钱? 隆庆帝放在明朝皇帝里头,的确算是能花钱的主了,可他这个能花钱,要是放在清朝去类比一下,又算个什么?九牛一毛罢了! 至于平时花费,别的不说,单说一个吃。隆庆爱吃驴肠,后来觉得吃驴肠就得杀整驴,好像有点浪费,于是他大幅减少了驴肠这道菜的上桌几率;慈禧平时吃个饭就得一百零八道菜,还说没地方下筷子呢! 高务实一脸厌烦地跳过这一条,继续往下看。刘奋庸说:四曰留心章奏。 这一条高务实扫了几眼,继续跳过——跟第二条其实意思一样:皇上你不能凡事只看高拱的票拟啊,大家上疏说的话虽然未必全对,但至少忠心可嘉,不能因为高拱看了觉得是废话没有票拟的,你就不看不批直接留中啊!否则“抑恐俭邪权势之党,转生猜忌,御下蔽上以成其奸”呢! 高务实轻哼一声,继续跳过,往下看最后一条。刘奋庸说了:五曰起用忠直。 “忠直者,国之干也。非若承望风旨,以泄他人之情;迎合权要,以树淫朋之党者比也。皇上即位以来,台谏之臣间有斥远摈弃者,尚未召还录用,愿恕狂直之罪,嘉批鳞之诚,广仁宥于既往,作直气于方来,则皇上包荒之德,上同覆载,而于国纪士风大有所补。” 哦,原来你说的忠直,就是那些被贬的言官? 那批人里主要分为三类:当年跟着徐阶倒拱的;没事天天给皇帝私生活找茬的;反对朝廷各项大政和改革的——譬如京察、俺答封贡、开海通商、一条鞭法等。 第一类和第二类纯属吃干饭的嘴炮党,不管是皇帝还是高拱,只要想肃清吏治,就必然容不下他们,没什么好说。 至于第三类嘛,你们这些人肯定没听说过“坚定政治立场,在思想和行动上自觉与中央保持一致”——这么大个国家,治理起来本来就难,你们身为朝廷官员,总和朝廷大政方针对着干,天下官员要都像你这样,朝廷还怎么开展工作? 所以高务实看完之后,评价很简单:通篇废话,重点只有第二条。 不过现在的关键在于,高拱会不会采纳自己那天晚上的建议,隐忍不发,直到皇帝自己沉不住气,主动出面干预。 怀着这样的心思,高务实打着送还观政奏疏的名头来到内阁,他要了解一下高拱的态度。 第423章 倒高风波(二) 高务实走进高拱值房的时候,高拱正拿着一纸文稿看得出神,此刻他的面色似乎有些阴郁,更有些失落,连高务实叫他,他都没有反应。 有些讶异地走到高拱身边,高务实探头看了一眼,却见那纸上的字迹颇为眼熟,铁划银钩,清雅中暗含刚劲。 高务实来了兴趣,仔细瞧了起来,只见那上头写着:“今天子基命宥密,孰与成王贤?其委任公,不在周公下,薄海内外,皆蹻足抗手,歌颂盛德。即余驽下,幸从公后,参预国政,五年于兹,公每降心相从,宫府之事,悉以谘之,期于周、召夹辅之谊,以奖王室,此神明所知也。” 他才刚看到此处,高拱已发现他的存在,忽然出声道:“这是去年我六十大寿时,张太岳为我写的《门生为师相中玄高公六十寿序》,当时你已回新郑考试,没看过吧?喏,你看看。” 高务实心中一动,接过文稿看了起来。不多时,他便放下文稿,展颜一笑:“张阁老把三伯比作周公,把自己比作召公?有意思……” 高拱感到侄儿话里有话,微微蹙眉,问道:“周、召二公辅佐成王,立不世之功,千载称颂……怎么,你以为不妥?” 高务实伸手轻轻弹了弹那稿纸,道:“周、召二公之功绩,世人皆知,而去年那时节,内阁又碰巧只有你们二位辅臣在任,他有此一比,原也寻常,只不过嘛……” 高拱心中一动,问道:“不过什么?” “只不过,《尚书》有云:‘周公为师,召公为保,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通悦)’……”高务实轻轻挑眉,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昔日之召公不悦,今日之召公恐怕更加不悦吧?三伯何以只想着二公辅佐成王之功业,而漠视召公对周公之不满?” 高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和太岳交好经年,互以相业相期,那是何等金石之交……我二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逐渐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其实对这个问题,高务实心中早有答案,不过他不想表露出来,装作想了想,才道:“三伯记得徐华亭公为先帝所拟的那份遗诏么?” 高拱面色一沉,冷然道:“自然记得。” “那道由华亭公拟就的遗诏,一反大礼议时先帝之所为,将因为大礼议被贬窜之人全部恢复起用,后来三伯起复当政,又把这件事反转了回去……三伯,您可不要忘了,当时拟诏之人,不止是徐华亭,还有他张江陵。” 高拱恍然,继而怅然。 昔年世宗因为大礼议,曾经贬窜许多人,世宗驾崩之后,徐阶用遗诏起用了这批人,后来高拱当政,反对徐阶的处置,对他们又再来了一次罢黜。 当时高拱疏称“明伦大典,颁示已久,今议事之臣,假托诏旨,凡议礼得罪者,悉从褒显,将使献皇在庙之灵,何以为享?先帝在天之灵,何以为心?而陛下岁时入庙,亦何以对越二圣?臣以为未可。”这里的献皇,指的是嘉靖之父、隆庆的爷爷,乃是嘉靖追封,大礼议所谓的大礼,就是这件事。至于先帝,自然是指嘉靖。 高拱这话说的事情,是世宗驾崩之前,因为相信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这一群方士所提供的所谓仙丹神药,让他们一个个升官。世宗死后,徐阶公布所谓的嘉靖遗诏,归罪于他们,于是这群人一齐入狱,等待执行死刑。 从隆庆元年到隆庆四年,事态迁延了下来,一直到高拱复阁以后奏称:“人君陨于非命,不得正终,其名至不美。先帝临御四十五载,得岁六十有余,末年抱病,经岁上宾,寿考令终,曾无暴遽。今谓先帝为王金所害,诬以不得正终,天下后世视先帝为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议!” 意思是说,先帝虽然宠信方士,可他又不是年纪轻轻就死,当时都年过花甲了,谁能证明这是吃仙丹吃死的?如果按你们的说法,那先帝就必然要背负一个污名,你们这样做,是何居心? 疏入,隆庆一如既往的相信高拱的判断,虽然他心里对自己的父皇没什么感情,但再没有感情,这也是自己的老子,平白无故地让自己父亲的名声被臣子们坏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没有。于是,隆庆立刻批准了高拱所说,王金等因此免死,改编口外为民。 高务实见高拱明白了自己所指,又道:“三伯,遗诏这种东西,咱们都知道其实只是大臣们的主张,但是当初主持世宗遗诏的,除了徐华亭之外,还有他张太岳。这道遗诏后来被您推翻了,那时徐华亭是什么感受,我们姑且不论,但张太岳的感受,想来是不大好的。” 他说着,微微一顿,又指着手中的文稿,道:“您看他这文章怎么说,‘肃皇帝(世宗庙号)凭玉几而授顾命,天下莫不闻,而论者乃罪及方士,污蔑先皇,规脱己责,公为抗疏分辨之,君臣父子之义,若揭日月而行也’——这可是站在您的立场上,打他自己的嘴巴!三伯,您是最了解张阁老为人的,在您看来,他可是个能够忍气吞声之辈?” “他自然不是。”高拱已经完全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叹息一声道:“你说得不错,看来我反遗诏之时,他对我便已经心生怨恨了……现在想来,我倒是有些惊讶,以他的为人,居然能忍我这么久。” 谁知高务实此时却摇头道:“侄儿以为,这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大局使然。三伯有皇上不遗余力的支持,张阁老自问毫无胜算,自然不会轻举妄动,他宁可自掌耳光,也不会跳出来自寻死路的。” “那现在呢?”高拱露出一抹讥笑,从旁边拿起一道奏疏,道:“刘奋庸这等人,若无人指使,焉敢有这般对着我指桑骂槐之举?” 刘奋庸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也是裕邸出身。早年授任兵部主事,不久改任于礼部,兼翰林侍诏,侍从穆宗裕邸,晋升员外郎。隆庆即位,因裕邸旧恩,提升他为尚宝卿。此后,藩邸的旧臣相继被授予权柄获得重用,唯独刘奋庸长期没升迁。 刘奋庸没有什么升迁,一则是能力一般,皇帝对他印象不深,二则是他资历实在太浅——连张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他却只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晚了足足四科之多,简直是小字辈里的小字辈,所以没有什么升迁其实也是很寻常的情况。 但刘奋庸自己心里很不满意,尤其是高拱掌铨之后,也没有提拔他,他就更加不满了。 高务实估计,张居正之所以花了三四天时间,才把刘奋庸说动出面找高拱的茬,也是因为刘奋庸算是有缝的蛋,但却有些畏惧高拱的缘故。 对高拱不满,所以叫有缝的蛋;有些畏惧,所以张居正才需要花几天的时间来说服他。更何况到了最后,刘奋庸也没敢指名道姓——虽然这没有意义,明眼人都知道他疏文中所指便是高拱。 高务实心道:以小博大,还这般畏首畏尾,看来果然是个不成器的。 不过高务实现在懒得评价刘奋庸,面对高拱这一问,高务实只是回答道:“现在么,张阁老大概是觉得皇上龙体欠佳,恐怕不久便有不忍言之变,因此打算先掀起风潮。” 他见高拱听见“恐怕不久便有不忍言之变”之时,身子微微一颤,不由得也略微一顿,然后才继续道:“他赌的是皇上现在没精力管这些事,而三伯担心皇上……有所不虞,也不敢在此时有太多反制。如此,他便可以逐渐转变立场,把自己头上的‘高党盟友’这顶帽子摘掉,转而站到三伯的对立面,把那些对三伯不满之人团结在身边,形成一个可以与三伯抗衡的集团。” 高拱目中精芒一闪,森然反问:“我不敢反制?” 高务实笑了笑:“敢自然敢的,不过侄儿还是坚持那晚的看法:可以,但是没必要。” “为什么?”高拱凝眸盯着他:“你也说了,皇上龙体欠安,未见得有精力去管。而我,呵呵,对付区区刘奋庸之流,一言可决矣。” 高务实摇头道:“只是一个刘奋庸而已,杀鸡焉用牛刀?似刘奋庸这般指桑骂槐,连光明正大的叫战都不敢,哪里能成事?所以侄儿以为,张阁老的手段绝非这么简单——我们还是再等等,最好……引蛇出洞。” 第424章 倒高风波(三) 高务实出了内阁,往钟粹宫而去。 他虽有隆庆帝的特旨,可以后宫行走,但以他的谨慎,平时一贯只去三个地方:内阁、文华殿、钟粹宫,特殊情况下会随太子一同前往拜见皇后和李贵妃。 当然,不论去哪,都肯定有小宦官引路,决计不会乱跑。 去钟粹宫也有两个小宦官前来引路,一人在前开道,一人随行走在高务实旁边略靠后一步的位置。 高务实才刚走不远,转过一扇宫门,原本走在他身侧靠后的小宦官忽然伸出手在高务实面前,高务实面色不变,也伸手一搭,两个人双手一交。 且不说这里没有外人看见,就算有,在外人看来也只是小宦官伸手让高务实扶了一把,没有人会发现有一张纸条从小宦官手中转到了高务实手中。 高务实拿了纸条却也并不着急打开,他两手背在身后交叠着,一副信手闲游的模样,却将那纸条塞进袖口的暗袋中放好了。 到了钟粹宫,太子却不在,高务实一问才知道,朱翊钧是陪着李贵妃一道探望皇帝去了,而且不光是他们母子,皇后也去了。 高务实倒也没怎么惊讶,毕竟这样的情况近来不算罕见。他径直来到钟粹宫的东暖阁,对外号称是休息一会儿,等太子殿下回来之后,他要陪太子论史。 不过这也就是说说罢了,他和朱翊钧的所谓论史,基本是以他说为主,朱翊钧的状态大致在听课和听故事之间。 这其实也是高务实想出来的主意,因为论史就可以悄悄夹带私货,一方面影响朱翊钧的思维模式,一方面加深两人之间的友情——如果君臣之间多少也能有点友情这种东西的话。 钟粹宫的东暖阁基本上相当于太子的书房,寻常人自然是不能随意进入的,但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显然不是寻常人,他不仅能进来,而且几乎把这里当做自己书房使用,这里甚至还有专门供他使用的书案等物。 说起来,他也是每天坐在皇宫大内办公的人物了——幸好不是受过宫刑的那种。 在自己的书案后坐好,高务实先左右打量了一下,确认暖阁之中只有他一人——这很容易,因为钟粹宫的东暖阁不算大,而且不知是为了防止有人行刺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暖阁之中的陈设非常有特点:一览无余,绝对没有给人藏身的地方。 他从衣袖里摸出刚才收到的那张纸条,摊开来看。这张纸条并不算大,但上头用蝇头小楷着实写了不少字。 高务实细细看去,时而蹙眉,时而展颜,最后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火折子,走到香炉边把纸条点燃烧了。 然后他便开始在暖阁中踱步,仔细思索着纸条上的几条信息,宫内宫外的都有。 其中涉及宫内的,有以下几条:冯保重新调整了皇后和李贵妃所居宫殿的内宦和宫女,分别至少塞进去三到五个他的亲信手下,我方趁机也有安排;孟冲、冯保、陈洪等人各自暗中向乾清宫安插人手,具体情况不详,我方亦有安排;李贵妃小恙,召御马监太监李文进近侍,得圣允;钟粹宫內侍调整,孟冲、冯保、陈洪等均安插了人手,我方亦然;冯保近来多往东厂,东厂诸大珰近来颇为活跃,但我方难以查探;锦衣卫都督朱希孝近来三次蒙召面圣,其兄成国公朱希忠亦蒙召面圣一次,但二者均为单独面圣,所为何事无法查明…… 涉及宫外的信息也有几条:张大学士府每夜均有人拜访,或一人或多人,其府上管事游七则每日出府,尤其与冯保外府管事徐爵密会多次,几乎每日一晤;户部给事中曹大埜连续三日拜访张大学士府,时间均为深夜;高大学士府外常有东厂番子出没;东厂外派于开平调查的第三拨番子回京,冯保已亲自接见;东厂外派大同的番子回京,同样获得冯保亲自接见;内阁中值班內侍调整,其中或有冯保亲信,具体不详…… 这些信息的来源并非一处,是在被汇总之后才送到他手里的。 消息颇有些杂乱无章,有些地方有重复,有些地方有矛盾,当然更有些地方模糊不清。 不过高务实并没有显出任何不满,他知道这些情报多么来之不易,毕竟他手头既没有东厂,也没有锦衣卫,只能靠着一些别的手段来获知这些消息,能有现在这样的情报水准,已经是一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在为他办事的结果了。 所以高务实不仅没有不满,相反还觉得自己的“投资”颇有价值。 散财童子? 高务实心道,我只是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生意罢了,时间自会证明我这些生意的价值。 不过眼下,面对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情报,哪怕是高务实,也显得有些头大。 这里头除了“我方”之外,还涉及了至少五方:冯保一方,张居正一方,孟冲、陈洪等内廷大佬一方,李贵妃、李文进一方,以及……皇帝一方。 这五方,有相互合作的,也有相互仇视的;有相互利用的,也有相互提防的;有谨守门户的,也有四处布局的。 “与人斗,其乐无穷。”高务实嘴里嘀咕了一声:“太祖诚不欺我。” 他静下心来,仔细捋了捋。 孟冲、陈洪之流所作的这些动作,主要目的都是着眼于万一皇帝驾崩,自己如何保住权势。他们这种人,未见得有什么政治节操,但高务实认为,至少从目前的形式来看,他们此刻应该还是更倾向于高拱这边,所以他们的动作虽然不少,但暂时可以放一放,不用去管。 李贵妃一方,算是头一次在没有怀孕的情况下把弟弟调到身边,但这一次应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调他来身边给自己出谋划策,或者还兼保护太子。 值得注意的是,没有消息说李贵妃与冯保加强了联系,反倒是冯保安插了人手在李贵妃身边——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联系可能并没有自己之前想象中那么紧密,李贵妃在宫中最亲近的人,除了丈夫和儿子之外,只有弟弟李文进。 皇帝的动作很有意思,他最亲信的大臣是高拱,最亲信的宦官是陈洪。而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他把朝政丢给高拱,这可以理解,但他并没有给陈洪什么特别的指示,反倒是连续召见了朱希忠、朱希孝兄弟,这就很有意思了。 朱希忠是靖难系勋贵第一人,理论上还是京营一把手,皇帝召见他,不论说了什么,根源上都应该是从稳定京师局面考虑的。高拱不可能造反,皇帝也不会认为高拱有这样的意图,因此这一条不必太在意。 朱希孝是锦衣卫都督,既有部分军权,也有很大的独立监察权,其中尤以独立监察权更加重要。但东厂也有监察权,皇帝不召见离自己更近的冯保而召见朱希孝,显然是更相信朱希孝。看来朱希孝手头可能有些特殊任务,估计多半是监视着谁,但成国公府虽然和高务实来往密切,高务实却绝不会去找朱希孝问这件事——毕竟只要朱希孝脑子没坑,他就一定不会说。 问他还不如问朱应桢,只可惜朱应桢多半会被蒙在鼓里。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不太相信皇帝对高拱有什么疑心,所以皇帝和成国公府两兄弟这边,高务实认为基本可以不管。 最值得关注的,还是冯保和张居正。 第425章 倒高风波(四) 按照高务实的分析,冯保和张居正的目的基本一致,都是要倒拱,但具体的利益点却不完全相同。 对于张居正而言,所谓“倒拱”,就是要把高拱拉下马来,最好是拉下马之后再踩上一万只脚。毕竟高拱不倒,首辅位置就永远轮不到他。现在高拱对他已经越来越起疑,两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从亲密战友转变成了政敌,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只有你死我活才能化解——不对,是消弭。 冯保这边则不然,他和高拱“为敌”的时间,虽然看起来比张居正长得多,但其实他们之间的矛盾并非绝对不可调和的。 实际上,只要高拱不介意让冯保坐上司礼监掌印的宝座,冯保跟高拱就根本没有矛盾,因为对于冯保而言,首辅位置上坐的是高拱还是张居正,亦或者其他大臣,其实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当然,高务实知道,让高拱不介意是不可能的。高拱和张居正虽然都是实学改革派,政治目标大抵类似,但他们二人对于内宦的认识绝不一致。 相对而言,高拱的政治态度比张居正更加坚定,他不会容忍冯保这个太子大伴坐上司礼监掌印的宝座,有机会如王振、刘瑾一般乱政,祸国殃民。 张居正则不然,历史已经证明了他宁可用金钱贿赂、名誉笼络等各种方式来确保自己的行政权力,也不会冒着失败的风险去和冯保决一胜负。 这样一来,高拱既然不可能放任冯保掌控内廷,那么冯保和张居正之间利益出发点的不同,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高务实想了想,还是从他们二人之中找到了一些或许可以利用上的地方。 譬如说,冯保和张居正因为身份的不同,“倒拱”的方式必然会有区别,这就有可能是可供利用之处。 对于张居正来说,他是外廷文官,是内阁辅臣,他要倒拱,必须遵循一定的方式——如指使手下人弹劾高拱,就是其中最常见的做法。这次刘奋庸指桑骂槐似的上疏,就是其中典型。 不过刘奋庸的胆子不够,他的上疏过于畏首畏尾,只能算是打响了张居正倒拱的第一炮,但绝对算不上进攻主力,因此张居正必有后手。 但是这种类型的后手,高务实并不担心。按照他的设想,张居正因为急于在隆庆驾崩之前组建“反高同盟”,虽然在战略上没错,可实际上犯了隆庆的忌讳,因为隆庆帝的托孤思路是高拱十年,张居正再十年。 现在张居正想要越过高拱直接上位,这不仅仅是坏了隆庆帝的计划,而且打了皇帝的脸——朕刚刚在高先生面前替你说和,现在你反倒来拆朕的台?朕和高先生相知相护二十年,现在就指望着一个君臣相得的身后名,岂能容你破坏! 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你竟敢不让朕有始有终? 正是料定了隆庆的这种心思,高务实才一直坚持不懈地劝高拱忍让,一切看皇帝的处置便是。 现在的麻烦还是在于冯保,因为他是内宦,动手的方式和张居正完全不同。 冯保根本不需要有什么原则,也不需要在天下人面前有什么交待,他的一切做法,只要满足一个条件,就无懈可击了——在皇帝驾崩之后,后宫相信他即可。 只要皇帝不在了,高拱天下无敌的圣眷就不在了,到那个时候,所谓的圣眷,其实已经变成了两宫的眷顾——太子或者说新君太小了,肯定得听母亲的话,不管是名义上的母亲,还是实际上的母亲。 当然,如果要选择,想必还是生母更加不可违逆。 换句话说,只要皇帝驾崩,李贵妃的意思其实基本上就算是圣意了。 历史上高拱之败,归根结底就是没弄清楚这一点。 当时高拱从各个方面阐述了冯保与三位阁臣“同受顾命”之说的荒谬,也质疑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根本不是出自“先帝遗命”,等等等等,道理十分充足。不仅如此,朝中大臣大半也站在他这一边,六科给事中及十三道御史等科道言官也纷纷旗帜鲜明的支持他,可谓众星捧月、一呼百应。 然而,这些都没有用,张居正只是悄悄给本已经慌得一批的冯保出了个主意,冯保照办之后立刻转危为安不说,还一击必杀,使高拱得了个“回籍闲住,不许停留”的下场。 高拱只能驱使言官,攻击冯保的罪恶;冯保却能撺掇两宫,怀疑高拱的忠诚。 他罪恶再大,只要他是我的人、听我的话,那就不算大恶,可以谅解;你本事再大,但是忠心存疑、动机不明,那就罪大恶极,绝不容赦! 摸清人性的弱点,才能一击必杀。 张居正果然是徐阶的关门弟子,纵然别的不见得都学了,但最狠的一记杀招,却是学得惟妙惟肖! 当年徐阶干翻严氏父子,归根结底并不是他多么能干,而是摸准了当时嘉靖帝的心理弱点! 所以现在,高务实虽然在各个方面都有所准备,但是最主要的精力,却仍然留在宫中,最终的杀招,也一样留在宫中! 此时,他想了想之后,便走回自己的书案边,拿出一张纸摆好,却没有研墨,而是从袖中摸出一支短小纤细的炭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过不多时,便写好了几行字,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悄悄把纸卷好,捏在手中,走到门边,叫道:“来人,添冰。” 外头几个小宦官听了,都打算过来,其中一个穿着少监服饰的年轻宦官立刻叫住他们,笑呵呵地道:“你们几个别忙,爷们亲自去。” 小宦官们转头一看,一个个连忙站住,赔笑道:“原来是刘公公,这点小事怎好劳动您老,小爷要是知道了,可不得训斥咱们不懂事么?” 那位年仅二十多岁的“您老”刘公公大大咧咧地摆手道:“没法子啊,我幺舅说了,高侍读是他的旧识,让爷们仔细侍候着,爷们再怎么说,也不能不听幺舅的吩咐不是?” 众小宦官一脸恍然,纷纷赔笑道:“原来是黄秉笔的吩咐,那……刘公公您请,您请。” 原来这位刘公公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高务实去大同巡视防务时,那位业务能力出众的监枪内官——黄孟宇的外甥刘平。 刘平见说服了身边的小宦官们,满意地亲自叫人搬来一大块冰放在桶中,亲自提到东暖阁中。 高务实见他提着冰进来,故意大声说道:“就放到我身边来,远了不凉快!” 刘平也大声应和着他说话。但他才刚一走近,高务实就伸手递给他一张卷得极紧的纸筒,压低声音吩咐道:“知道给谁么?” 刘平也压低了声音,回答道:“知道。”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立刻大声道:“好了,就放这儿吧,辛苦你了……殿下回来之前我先小睡一会儿,没事叫他们不要来打搅。” 刘平也大声应道:“是,是,高谕德,您老放心,外头我亲自交待,断不会有差池。” 第426章 倒高风波(五) “阁老,涂梦桂、程文等高氏门生一连三日夜访高大学士府,但每出府来,面色懊丧,似有不甘,未知为何。鄙主冯公知悉,乃遣小人前来相询,不知阁老有何应对,可需鄙主配合?” 问这话的,是冯保的外府管事徐爵,他所问的对象,是张居正。 张居正面上看似平静,其实心中早已隐隐有些不安,闻得此言,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请你转告贵主冯公,就说居正多谢他的关心了。” 徐爵连称“阁老客气”,但客套完之后,仍然追问:“如此,阁老可有应对?” 张居正心中暗暗愠怒,面上仍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道:“你所言之情形,我早有预料,不必多虑。我料涂梦桂、程文等人这几日去玄老府上,必是请命反击,然皇上龙体欠安,抱恙已久,玄老不愿多生事端,是以拒绝了他们。” “阁老既已有所准备,想必鄙主人也就放心了。”徐爵略微陪着笑,但说出的话却毫无半点松口:“只是小人来时,鄙主人再三交代,须得问明阁老行止……” 张居正暗暗捏了捏拳头,忍住火气,森然道:“玄老那里既然差了些火候,那就再烧得旺些便是……你去回禀冯公,就说张某请他放心,明日便会有奏疏继续弹劾,断不会容他高新郑装聋作哑。” 徐爵露出满意地笑容,深深地躬身一礼:“多谢阁老,如此小人就先告退了。” “慢走。”张居正面色平静地吩咐道:“游七,代我送徐管事出府。” 游七立刻上前,笑着伸手虚引:“徐兄,请。” “不敢,有劳。”徐爵回道,二人于是联袂而出。 待他二人走远,张居正端坐不动,却说了一声:“出来吧。” 屏风后立刻转出一人,朝张居正施了一礼:“恩相有何吩咐?”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张居正慢条斯理地道:“冯保等不及了……” 那人眨了眨眼,问道:“可是因为陛下龙体愈发不堪重荷?” “想来应是如此。”张居正微微闭起眼睛,稍稍顿了一顿,道:“冯保此人虽无甚大能耐,然则眼下能于朝政有所匡益的却也只有他了……你今日且劳一劳神,写个折子吧。” 那人心头激动,忙道:“恩相放心,大埜立刻就写。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阁老亲自把关,以免误事。” 张居正欣然点头:“善。” 次日一早,户科给事中曹大埜,上疏《论大学士高拱大不忠十事言》,举朝震惊。 内阁未置一词,直接转呈司礼监,司礼监今日执笔者正是冯保,他拿过疏文看了一眼,心头大喜,立刻带上疏文,亲自赶往皇帝处。 隆庆正在乾清宫养病,当时正躺在御榻上闭目养神,听闻有人弹劾高拱“大不忠”,又惊又怒,睁开眼坐起来,盯着冯保问道:“何人弹劾高先生大不忠?” 冯保低垂着头,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回万岁爷爷,是户科给事中曹大埜。”、 曹大埜?隆庆依稀记得这个名字,但记不清他的履历了,当下深吸一口气,问道:“他是哪里人,哪一年的进士?” 冯保道:“回万岁爷爷,曹大埜是巴县(今重庆)人,隆庆二年的进士。” “隆庆二年?”皇帝眼睛微微一眯,语气不善:“谁的门生?” 冯保心中一咯噔,但也并不是很慌张,沉住气答道:“是四川巡抚曾省吾的门生。” 隆庆咬了咬牙,曾省吾?他是张居正的门生啊。 过了片刻,隆庆才又问道:“念吧,朕倒要看看,高先生是怎么大不忠的。” 他这“大不忠”三字说得格外重些,也不知是何意。 冯保此刻却不敢多想,也没空多想,立刻打开奏疏念了起来: “拱蒙陛下任用,令掌吏部事宜,小心辅弼,奉公守正以报。乃专肆日甚,放纵无忌,臣不暇悉举,谨以其不忠之大者略陈之。前者陛下圣体违和,大小臣工寝食不宁,独拱言笑自若,且过姻家刑部侍郎曹金饮酒作乐,视陛下之疾苦罔闻知,其不忠一也。” “东宫出阁讲读,乃旷世之盛典,国家之重务,拱当每日进侍左右,乃止欲三八日叩头而出,是不以事陛下者,事东宫矣,何其无人臣之礼,敢行自尊哉!其不忠二也。” “自拱复用,即以复仇为事,昔日直言拱罪如岑用宾等二三十人,一切降黜,举朝善人为之一空,其不忠三也。” “自拱掌吏部以来,其所不次超擢者,皆其亲戚卿里门生故旧,如副使曹金,其子女亲家也,无一才能,乃超升至刑部侍郎,给事中韩楫,其亲爱门生也,历俸未久,即超升为右通政。其他任其所喜超用者,不可胜纪,其不忠四也。” “科道官乃陛下耳目,大臣之所以不敢为奸者,赖其此也。拱乃欲蔽塞言路,任之所为,故每选授科道,即先于部堂戒谕,不许擅言大臣过失,此上蔽陛下耳目,以恣其奸恶之计,其不忠五也。” “今科道官多拱腹心,凡陛下微有取用,即交章上奏,至拱罪恶,皆隐晦不言,故内外皆知有拱,而不知有陛下,此其结党为恶,其不忠六也。” “昔日严嵩止是总理阁事,未尝兼吏部之权,今拱久掌吏部,不肯辞退,故用舍予夺,皆在其掌握中,升黜去留,惟其所欲。在外抚按之举剌不计,在朝之清议不恤,故其权之重过于嵩,而其引用匪人、排斥善类,甚于嵩,此其专权效恣,不忠七也。” “昔日严嵩止其子世蕃贪财纳贿,今拱乃亲开贿赂之门,如副使董文采馈以六百金,即升为河南参政,吏部侍郎张四维馈以八百金,即取为东宫侍班官。其他暮夜千金之馈,难以尽数,故拱家新郑屡被盗劫,不下数十万金,赃迹大露,人所共知,此其因权纳贿。更有拱侄高务实,以十岁伴读,经营商贾,岁入百万,区区顽童,何以得此巨利?实拱私下为之交通不法耳,此不忠八也。” “原任经历沈炼论劾严嵩,谪发保安,杨顺、路楷乃阿嵩意诬炼,勾虏虚情,竟杀之,人人切齿痛恨。比陛下即位,大奋乾断,论顺、楷死,天下无不称快。拱乃受楷千金之贿,强辩脱楷死,善类皆忿怒不平,此其不忠九也。” “原任操江巡抚吴时来,在先帝朝抗疏论嵩,所谓忠臣也,拱以私恨借一小事黜之。原任大学士徐楷,受先帝顾命,古所谓元老也,拱以私恨乃多方害之,必欲置之死地。至于太监陈洪之间,往出自陛下独断,天下皆仰其明,拱思昔致仕时,私与洪密,常讽令言官,欲为报复,是党洪而谓其不当去也。俺答归顺,惟陛下神威所致,拱乃扬言于人曰‘此非国家之威,乃我之力也。’此其归功于己,不知上有陛下。设使外夷闻之,岂不轻视哉!其不忠十也。” “请如先帝处严嵩故事,特赐罢黜,别选公忠之臣,以掌吏部,以协理阁事,则陛下虽静餋宫中,而天下有泰山之安矣。” 冯保念完,不敢多置一词,默默垂手肃立一边。 皇帝那边一时也没有声响,过了一会儿,才听皇帝开口问道:“朕记得,前次高先生曾提到,朕赐他的宸翰(无风注:皇帝赐给高拱的御笔墨宝,都是各种赞扬的条幅),他因住所逼仄,一直都没能好好安置,常常引以为憾?” 冯保一怔,不知皇帝为何提到这一茬,下意识答道:“这个……许是有的吧。” 皇帝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备纸,研墨。” 冯保不知皇帝意欲何为,但不敢多问,忙照办了。 皇帝走到御案之前,写下两个条幅,每幅只有两个字。 写好之后,他一边命冯保吹干墨迹,一边放下御笔,淡淡地道:“赐大学士高拱尊藏宸翰楼堂,楼曰宝谟,堂曰鉴忠,内府赐银千两建之,以酬其功,以赏其忠。钦此。” 冯保闻之,面色大变。 第427章 倒高风波(六) 高务实赶往内阁,原是打算跟此前一样稳一稳三伯高拱的心情,没成想一到内阁却听当值的翰林说高阁老得知自己被参,二话没说直接打道回府去了,今儿已经临时改成郭阁老执笔拟票。 高务实稍稍一怔,马上放下心来。按照大明官场的习惯,被参当然是要回家,自己做出一个主动停职待勘的姿态来的,但一般来说也不至于这么急,当天被参当天就走,所以高拱既然如此痛快,说明他已经在这件事上想开了,打算按照高务实之前的建议来办。 那就没事了。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来了,去老师那儿拜见一下也好,便转头走向郭朴的值房。 殷士儋离任而郭朴入阁之后,高拱奏明皇帝,再次调整了一下内阁的分工。 现在的内阁,高拱自己分管吏部和刑部,这显然是为肃清吏治,不必赘述。 郭朴现在分管礼部、户部,但同时也可以过问一些兵部事宜——因为他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高务实上疏提出的驿站改革,这里头主要涉及的就是户部和兵部。 张居正本来是主管兵部,现在兵部的大权被分了一部分出去,于是加上了工部。 现在大明的兵部很有意思,它有两个辅臣督管,还有一个少傅、吏部尚书来主持部务——这里的吏部尚书说的不是高拱,而是杨博。 这里必须解释一下,此刻的大明,有两个人头上挂“吏部尚书”衔,一个是高拱,他是正经的吏部尚书,吏部归他管;还有一个就是杨博,他也挂着吏部尚书的衔,但他主持的是兵部事务。 这件事听起来很古怪,但其中是有原因的:吏部尚书实际上是六部之中地位最高的,这不必多说了。杨博作为晋党真正意义上的“党魁”,其资历、地位都十分尊崇,并且此前他就做过吏部尚书,现在他也没犯事,不可能给他降格使用。 而同时,赵贞吉京营改制实践之后没多久,兵部尚书就空缺了,代行尚书权限的左侍郎谷中虚又在前不久被皇帝勒令在京闲住,兵部于是彻底没了主官。这肯定不行啊,于是高拱就把在京休养的杨博请出来,以吏部尚书之名主管兵部。[无风注:杨博以吏部尚书掌兵部,虽然畸形,但的确是史实。] 所以现在兵部的情况是六部之中最复杂的:首先,张居正从入阁一直分管兵部,不仅在兵部的势力根深蒂固,外镇将领之中也有很多仰其鼻息的“门下走狗小的某某”;杨博国朝老臣,又是晋党核心人物,更以堂堂吏部尚书之尊来掌兵部,猛龙过江之势毋庸讳言;郭朴却也不遑多让,他是做过吏部尚书的内阁次辅,又因为负责改革驿站,必须对兵部有足够的影响,皇帝对此也很关注,那自然不能不在兵部发声。 可以这么说,兵部衙门现在算是一场三国志——张居正算是曹操,杨博、郭朴因为高拱的关系,算是孙刘联盟。 当然,这么一来,实际上也可以说高拱对兵部同样有很大的影响力。 高务实来拜见郭朴的时候,郭朴就正在看一则关于兵部的奏疏。 他见了高务实,倒也毫不惊讶,明知道高务实是为什么而来,却偏不和他去说高拱被参的事,反而道:“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一道和兵部有关的奏疏,你来看看。” 高务实略有些意外,因为郭朴虽然是他的老师,但他是个公私分得很开的人,平时即便讨论政务,也只有关于张居正、冯保等人的事情才会和高务实说,今天居然破了例? 不过高务实也没多问,只是接过奏疏看了起来。 这道奏疏是兵科都给事中梁问孟所上,奏疏言:“顷者虏酋款塞,人以为边境安矣,以臣计之殆未可谓无事也。宣大山陕贡市届期,乃文臣沿习旧套,粉饰华词,武臣藉口封贡,弛意战守,边民之抚绥不得其方,军士之训练不以其实,城堡之地塌者未尽修理,屯田之荒芜者未尽开辟。降夷通丁,渐生涣散之心;硝黄铁器,每犯私通之禁,以至车夷之去留、史夷之安插、抚赏之盈缩、市期之迟违,俱属可虑。 “其在蓟镇,则属夷私索抚赏,而军士扣赔月粮,南兵倍加犒赏,而北兵为增愤惋。辽东再揵,当长胜虑敌之秋;套虏西掠,抱假道伐虢之患,是皆可为深虑者,而曰边境已安,此臣之所未解也。乞严饬九边文武大吏,悉心经画,以图实效。” 有意思了……这位梁掌科[无风注:都给事中,明时俗称科长、掌科,本书中如果称呼为科长,似乎有些出戏,所以以后都以掌科称呼]倒是好胆色。 众所周知,宣大山陕大半是高拱的嫡系,蓟辽则是张居正的人马,你居然两派一齐批评了? 郭朴见高务实沉吟不语,提点道:“你可知梁问孟其人?” 高务实摇头道:“不太熟。” “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肃卿是他的座师。”郭朴顿了顿,又平静地补充道:“不过他的房师却是张太岳。” 高务实顿时一怔,心道:这么有意思的吗?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位梁掌科的举动就似乎更有意思了。 高务实再次拿起奏疏,仔细看了看,思索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这位梁掌科,看来也是我的师兄了。” 他这里的“师兄”,是从高拱这里论的,言下之意,这是我们的人。 郭朴不动声色,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笑着一弹奏疏:“他虽然两头批评,议论公允,但其实还是有所侧重的。” “说说看。” “老师,您又考学生了。”高务实倒也不介意,笑道:“您看他批评宣大山陕,主要说的是什么?是将士松懈,火器外流,但没有具体实指。这种事情就算报给圣上,圣上也顶多就是下旨严饬一番,谁也不会掉一块肉。” 郭朴微微挑眉:“那蓟辽呢?”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手道:“戚元敬这个倒霉蛋,又被人坑了。” “怎么说?” 高务实把奏疏往郭朴的书案上一放,指着其中一段念道:“老师你看这句:‘其在蓟镇,则属夷私索抚赏,而军士扣赔月粮,南兵倍加犒赏,而北兵为增愤惋’——扣北兵的月粮给南兵发赏,这话任谁听了,都会认为必是戚帅行事不公吧?毕竟,南兵可都是戚帅带去的。” 郭朴听完,颇有深意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问道:“听你这口吻,似乎认为戚继光是被冤枉了?” 高务实正色道:“老师,据学生所知,南兵拿的饷银和犒赏一直都高于北兵,但这并不是近来才有之事,算起来,从戚帅单独募兵以来,一直如此。” “这我知道。”郭朴淡淡地问:“我关心的是,北兵可有不服?” “难说,可能是有的。”高务实倒也光棍,直接道:“不过不服也没用,南兵的表现和战绩,的确都远胜北兵。学生不知老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但若以学生之浅见,若我带兵,是宁可要三千南兵,也不要一万北兵的。” 郭朴听了,不禁莞尔:“你带兵?你会带兵?” “带兵自然是不会的。”高务实略微有些尴尬,但马上又接口道:“不过,令行禁止是一支军队的基础,南兵在这一点上远胜北兵,这总是事实吧?反正学生是觉得,与其带一支指挥不灵的大军,不如带一支如臂使指的精兵。” “考虑问题不要这么简单。”郭朴伸手点了点那道奏疏,道:“若是这支大军因为不服这样的差别对待,发生兵乱了呢?届时,谁来负责?” 高务实心里完全不觉得戚继光麾下能闹出兵乱来,但这话不好说,毕竟他是作为后人来看待问题的,对戚继光的信任几乎达到了盲信的程度,而郭朴这样的当时文臣,可未见得多么高看戚继光——至少,绝不可能有崇拜感。 郭朴见高务实不说话了,才幽幽开口:“告诉你一件事:梁问孟原本是以张太岳学生自居的。” 高务实脸色顿时一变,脱口而出:“糟了!” 郭朴终于露出一抹苦笑,道:“现在知道麻烦在哪了?” 高务实一拍大腿,急道:“他的房师虽然是张阁老,但毕竟座师是我三伯,因此他既可以投张阁老,也可以投我三伯,谁也不能说他背师忘恩。如今我三伯与张阁老起了龃龉,他大概是更看好我三伯,所以急急忙忙想要改投门户……” 高务实以手扶额,叹了口气道:“可问题在于,他这样坑害戚继光,外人定以为是我三伯指使,目标是断张阁老一臂!若只是外人这么想也就罢了,关键是皇上会怎么想!我们才刚刚定策要以退为进,倒逼皇上主动对张阁老进行压制,结果被他这一搅和……唉,这家伙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啊!” 第428章 倒高风波(七) 高务实好容易耐到下值,匆匆赶往高大学士府,谁料还没到中庭,便听见里头传来唱曲的声音。 “愁脉脉,忍见塞鸿飞北,旁午羽书盈案积。闷怀堆几尺,不惮汗流终日。岂作中书伴食,朝内奸雄除不得。谁人同着力?我夏言志存报国,力恢河套,前日差曾铣督兵,幸他纪律严明,谋猷练达,可谓文武全才。争奈仇鸾这厮按兵负固,不肯相助。曾铣屡请援兵又被丁汝夔等以固守城池为辞。若再不救援,前功尽弃。想是严嵩怪我老夫执政,又忌曾铣成功,致令边将寝兵,英雄丧气,如何是好?今日特请老成部院商议,且看严嵩议论若何……” “边城尘土暗沧溟,勒石燕然未有人……” “谩劳台阁费经纶,补衮分忧志可矜……” 高务实一脸懵逼的转进中庭,果然看见院子里搭了个唱台,正在表演。高拱和夫人张氏等人坐在台下正看得津津有味。 夫人眼尖,最先看到高务实,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又转头告诉高拱。 高拱转过头来,朝高务实招了招手,高务实无奈上前。 “今儿怎么又来我这儿了?”高拱说完,也不等高务实答话,又问:“听过这出戏吗?” 高务实哪里懂戏,当即摇头表示没有听过。 高拱朝台上一指,微微眯起眼,道:“今儿唱的是鸣凤记的第六出……鸣凤记知道吗?就是那太仓王世贞写的,这人性子偏激了些,但文才还是不错的,胆子也挺大。” 哦,这曲的作者是王世贞啊!知道知道,就是那个后来在《嘉靖以来首辅传》里头把三伯您老人家黑得跟煤炭有一比的大才子嘛。这人不光是偏激,而且气量狭窄,也许文才的确是好的,但作史的时候屁股坐得实在太歪了,算不得真正的史家。 不过高务实对王世贞的了解基本也就仅止于此了,戏曲什么的,他完全是门外汉。 高拱却不知道高务实的腹诽,更不知道王世贞对他的怨恨,见高务实一副完全看不懂的样子,笑了笑道:“这鸣凤记乃是新曲,才出不久,写的是当初杨继盛等人与严嵩相斗的故事。” “倒严故事?”高务实诧异道:“当时您不就在朝中吗?这些事,您可知道得比王世贞清楚多了,还看他写的曲作甚?” 高拱瞪了他一眼,教训道:“我敢直呼王世贞之名,你怎的也跟着叫?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和张太岳乃是同年,你称呼他该用敬称!” 高务实一阵尴尬,答道:“侄儿非是不敬前辈,实在是不知王公雅号。” “他号凤洲。”高拱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王世贞享誉文坛,你一个后生晚辈,说话的时候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说三道四了去。” 高务实无奈,连连认错,心中却暗道:您老可也没见得怎么重视他,要不然后来会被他黑成那样? 高拱见他认错,这才放过他,道:“我虽是身历此事,不过天下人又有多少真正算得上亲历,他们还不是从这些曲艺杂谈之中道听途说而来?不过,我听这戏倒也不是为了回忆什么,而是眼下外头有人拿我和严分宜相比,我就是想看看,我和严分宜到底哪儿一样了,除了都是首辅,还有什么可以类比的……你笑个什么,我要是被人当做严分宜,你只怕也跑不了一个严东楼!”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您就为这个?” 高拱哼了一声,道:“那倒也不全是。”他说着,又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下才道:“刚才说了,这是鸣凤记第六出,这一出叫做‘二相争朝’。” 哦……懂了。 高务实再次一笑,开解道:“那不是挺好,现在的严分宜可不是您,您是夏桂洲啊。” 桂洲,是夏言的号。 夏言的身后名极好,这鸣凤记第六出戏,还是严嵩想方设法搞倒夏言之前,所以类比眼前,正应该高拱是夏言,而张居正是严嵩才对。 谁料高拱面无表情,眼皮一翻:“夏桂洲死了,是严分宜害死的。” 高务实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夫人张氏见话风不对,佯嗔道:“你们老少两个,平时也就算了,怎么连听个戏也不安生?老爷,务实才十岁啊,你别总把他当成你那些个门生看,他还小呢!” “夫人有所不知,这满朝上下,可没有谁敢把他当十岁小儿看待。”高拱哈哈一笑,脸上阴霾尽散,站起来道:“得了,看戏听曲儿着实不是我的消遣,你们自个儿慢慢听罢……务实,你陪我走走。” 高务实微笑着朝夫人致谢她的解围,又告了个罪,便陪高拱走了。 他们伯侄二人前脚离开,高拱的两名妾室曹氏和薛氏便朝张氏问道:“老爷方才说满朝上下没人敢把务实当十岁小儿看待,姐姐知道是何意思吗?” 张氏看了她们一眼,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眼下三房无后,高家下一代里就看务实的了。”她瞥了曹氏和薛氏一眼,叹道:“咱们都是苦命人,我还好一点,你们将来可怎么办呐?老爷是个古板人,除了些门生的往来,也就一点冰敬炭敬能拿回家里,这两年幸亏务实有手段,变戏法儿似的赚了那么多钱,他又是个有良心的,知道悄悄拿钱给我做家里的补贴,要不然……” 她顿了一顿,又道:“你们担心什么,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劝你们都在娘家挑一挑,看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亲戚晚辈,推荐给务实,到时候总也是个老来依靠。” 曹薛二人又愧又喜,红着脸谢了,又问这挑人该怎么挑。 高夫人道:“务实那些生意,说实话我也不大懂,但你们若只是图个稳妥,我还是可以教你们一些:不求他们有多大能耐,只要老实忠心就好。如此,将来即便没有大的生发,至少也能得个衣食无忧,连带着你们也是一样。” 二人受教,又是一阵感激不提。 高务实此时已经陪高拱走到后院,高拱这住处实在是小,后院也逼仄,勉强弄了个小小的假山,周边栽了些几盆花花草草,也就算是花园了,连个亭子都没有,更别提什么阁楼水榭。 高拱也不是个有兴趣养花的闲人,他走到几盆花儿面前就站定了,忽然回头问道:“你来是为了问我对今天的事打算如何应对?” 高务实心里已经知道高拱接受了自己之前的提议,就不打算再啰嗦,而是道:“此事三伯已有定论,何须侄儿赘言?侄儿此来是为了另一桩事……刚刚发生的。” “又有何事?”高拱微微闭上眼,似乎沉浸到花香中去了。 “兵科掌科梁问孟上疏……”高务实也不隐瞒,把刚才郭朴那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给了高拱,然后静静垂手一边不动。 高拱倒没有想象中生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上午得知消息便自己回府了,中午刚用过午饭,皇上的圣旨就来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地问:“皇上让您上自辩疏?” 他之所以不敢置信,是因为如果皇帝下旨让被弹劾的大臣自辩,一般来说这是带有催促的意味,也就是说:皇帝很愤怒,责令你赶紧做出说明。 但以高务实对隆庆的了解,今天曹大埜的那封弹劾虽然写得很吓人,看起来高拱已经罪大恶极了,但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前次徐阶推动满朝倒拱的时候,高拱都被骂神欧阳一敬比作宋朝之蔡京来骂了,前前后后被罗织的各种“罪名”之多,估计高拱自己都数不清,结果呢?皇帝根本没当回事,因为他根本不信,只是不断的下旨安抚高拱。 没道理这时候皇帝就忽然糊涂了啊。 他正疑惑,高拱却摆手道:“怎么可能?皇上下旨赐我楼堂,用以尊藏宸翰,这楼、这堂还都被皇上御赐了牌匾:宝谟楼,鉴忠堂。哦,对了,还赏了一千两银子,说是建楼堂用的。” 高务实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皱起眉头来:“可这样一来,梁掌科这道疏文岂不是就上得更不是时候了?” 按照高务实所想,皇帝看了这道奏疏的反应,应该是:朕刚刚安慰高先生,高先生就说动张先生的学生反水? 谁知高拱摇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你那是想得太多了,皇上深知我的为人,我既然答应过他,就绝不会反悔。所以,梁问孟之事,只是张太岳自己闹得众叛亲离的表现,与我有何干系?” 高务实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自己对于这对君臣之间的情谊,了解得还是不够。不过这件事也解释了另一点:为何历史上高拱在隆庆驾崩之后,还一意孤行要拿下自称“奉先帝遗命为司礼监掌印”的冯保——他是根本不觉得“先帝”会在没有和他商量的情况下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也就是说,高拱认定这绝非隆庆的遗命,而是冯保矫诏。 但有一点奇怪的是,冯保矫诏不矫诏先不说,就算矫诏,也得有人认同才行啊,当时谁有权力认同呢?高拱可以代表内阁认同,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只能是新帝认同——那其实就是两宫认同。 所以,这等于是高拱明知道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是两宫的意思,还坚决反对? 高务实叹了口气,终于搞明白了一个关键点:当时的高拱,应该是太过于有责任感了。 他觉得隆庆对他的恩遇太重,作为托孤首辅,把一切大事都当做自己的责任,而站在他的立场上来看,冯保做司礼监掌印是最危险的事,王振、刘瑾殷鉴不远,他根本不能容忍这种可能性出现,所以哪怕明知道冯保是两宫推出来的,也依然激烈反对。 悲剧的根源,原来出在这儿! 三伯啊三伯,这两宫可不比大智若愚的隆庆帝,她们其实一点政治经验都没有啊,你这个做法,对象如果是个成年皇帝,皇帝肯定要考虑将来的名声,多半不会对你这个两朝元老、托孤首辅来硬的。 可两宫不同啊,别看她们一个皇后一个贵妃,甚至那会儿已经升级到“太后”了,可实际上,这就是两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寻常女子!她们只会觉得你专权擅政、图谋不轨! 这个时候,只要再有人添油加醋渲染一番,你就真是周、召再世,在她们眼里也与操、莽无异了啊! 隆庆对你无比信任,你大权独揽,他只是越发觉得你有担当;两宫对你有几分了解,她们见你大权独揽,哪里会把你当成什么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她们只会觉得你要夺权! 娘的,我这三伯历史上败得可真够冤的,闹了半天不是因为对方水平太高,而是对方水平太次! 只是,话说回来,张居正给冯保出的那个主意,还真是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咦,等等,等等……如果张居正一早就知道高拱的要害在这儿,那么现在他一推刘奋庸,二推曹大埜,连续出面弹劾高拱,意图在哪呢? 他难道不知道,只要隆庆一天没死,高拱实际上就根本没有破绽? 不,他不会不知道,他是张居正,是深得徐阶真传的得意弟子,他一定知道! 高务实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张居正知道现在这些弹劾根本没有作用,还不断地派出炮灰前赴后继地干这件事,只有一个可能! 他在麻痹高拱,让高拱觉得他的水平也不过如此,现在已经黔驴技穷,只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这样一来,他示敌以弱,就骄了高拱之心,让高拱失去警惕。如此,在隆庆驾崩之后,高拱忽然发现冯保竟敢矫诏上位为司礼监掌印,自然雷霆震怒,根本不会考虑两宫和太子这对弱质女流和少年天子的心情,按照自己的意愿强行要求惩罚冯保…… 想到这里,高务实一时背脊生寒。 张居正啊张居正,你这心思藏得可真够深啊! 论宰执天下、施政治理,我三伯实不输你分毫,可要论权谋,若无我这个后来人帮忙,只怕再给我三伯十次机会,也玩不过你张居正吧! 第429章 倒高风波(八) 高拱给自己一连放了三天假,既不上疏自辩,也不出而视事,除了呆在家里做出“待勘”的模样之外,没有任何表示。 高拱的门生们也很安静,一个个仿佛忽然都不认识自家师相了一般,各忙各的,丝毫没有挽起袖子上疏论战的意思。 刘奋庸、曹大埜二人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这种情况简直就是煎熬,仿佛明知道要被人打,却不知道对方会打哪儿一样,整个人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区区三天下来,这两个人居然都瘦了一圈,开创了减肥新时代。 绷不住的人还不止刘奋庸与曹大埜,皇帝也绷不住了,连续下诏安抚,请高拱出而视事——但这里有个麻烦,就是皇帝如果要求高拱必须出而视事,则通常需要先处置刘、曹二人,但是按照惯例,高拱必须先上自辩疏,皇帝才能根据自辩疏的说法选择相信阁臣,然后处置刘、曹二人。 换句话说,高拱不上疏自辩,自己把自己关在家里,那么皇帝也就僵住了。但下诏催促高拱自辩也不合适,原因之前说过,一般只有皇帝异常愤怒,对该辅臣严重不满,才会下旨切责,要求辅臣自辩。 到底还是隆庆帝,既然绷不住了,面子不重要,连续派出陈洪、冯保和孟冲前往高大学士府,请高拱自己上疏自辩——这样一来性质就不同了,不是下旨,而是请求。 到了第四日,高拱总算还是给皇帝面子,上疏自辩了。 “臣以凉德,谬膺重任,奉职无收,以致人言,引罪负慝,安敢置辩!但其中有上关大义、下关名节者,不敢不明其说。 前月圣体违和,臣与同官张居正日夜在朝,相对踧踖,至废寝食,直待圣体就安,乃始还家。臣与刑部侍郎曹金举行婚姻之礼,亦在圣体大安之后,其日月可按也。 东宫讲读,阁臣虽有提调之责,而随侍左右,则会典未载,礼部未行题请,是前此所无也。臣等既不敢擅自入侍,而心不自安,所以有五日一叩之请,盖于旧日所无之事有加,而非于旧日所有之事有减,其事例可稽也。 俺答款顺,臣实与张居正为皇上始终谋画,力赞其成,以少尽臣子报国之心。既屡荷温纶嘉奖,重赐升荫,臣等力辞,竟不敢居其功,而今谓臣功于己,此圣明洞鉴也。 自皇上召臣还阁,兼掌铨务,臣即虑操权太重,恐致颠危,去岁辞免数,皆不获请,更蒙褒赉,臣乃感激恭承,竭力从事,至今春,复具辞疏,以皇上方在静餋,不敢烦渎,而今谓臣专权不肯辞退,亦圣明所洞鉴也。此皆上关大义者,臣谨述其实如此。 臣拙愚自守,颇能介洁,自来门无私谒,片纸不入,此举朝缙绅,与天下之人所共明知。副使董文采资望已深,是臣推为参政,官僚必慎择年深老成之人,而侍郎吕调阳皆是皇上日讲官,不敢动。 侍郎张四维资望相应,是臣与张居正推为侍班官,乃谓文采馈金六百、四维馈金八百,果何所见、又何所间而不明言其指证乎? 隆庆四年,臣鲁审录,见路楷狱词与律不合,拟在有词,其后一年,法司拟作可矜,与臣无与。 臣家素贫薄,至今犹如布衣,时人皆见之,曾未被劫,则所谓劫去数十万金者,诚何所据? 此皆下关名节者,臣谨述其实如此。至于其他指摘,与臣谋国之忠伪、执事之敬忽、用舍之公私、私怨之有无,皆昭然在人,天下自有公议,臣无容说也。但臣力小不足以胜重,望轻不足以服人,既经言官论列,理宜引退,幸持赐罢免。” 这道自辩疏,不仅把此前曹大埜弹劾的各项一一辩驳,而且最后来了个“臣力小不足以胜重,望轻不足以服人,既经言官论列,理宜引退,幸持赐罢免”,既是一种惯例所需的态度,也是一种对弹劾的回应。 皇帝等这道自辩等了三天,所以反应极快,高拱上午上疏,中午皇帝的慰留诏书就下来了:“卿忠清公慎,朕所深知。妄言者已处分矣,宜安心辅政,以副眷倚。不允所辞。” 皇帝所说“妄言者已处分矣”,还真不是开玩笑,因为在高拱的自辩还没上的时候,皇帝就已经先写好了对刘奋庸和曹大埜的处置,高拱的自辩疏一进通政司,皇帝立刻写了两道手诏,要求司礼监行文用宝,即可下发。 “刘奋庸妄言,降调外任。” “曹大埜这厮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有司宜从重严处!” 冯保拿着这两道手诏,心里有些惶惶不安,连忙赶往内阁找张居正商议——高拱闭门不出之后,内阁现在是郭朴和张居正轮流拟票,今日恰巧张居正执笔。 张居正拿到皇帝的手诏,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也不像冯保那般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反而安慰道:“冯公不必着急,皇上此举,不过题中应有之义罢了。” 冯保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然面色严峻,急急踱了几步,道:“题中应有之义?张阁老,刘奋庸也还罢了,皇上只责他妄言,降调外任这种处置,咱们也可以妥善安排,不让他太吃亏。可是曹大埜怎么办?你看皇上手诏上的口气,‘这厮’都出来了!不光是降调外任,而且是让‘有司宜从重严处’啊,有司是谁?吏部!吏部是高拱的衙门!皇上又没说降到什么程度,这不得一撸到底么?这个人算是废了——他要是常人,废了也就废了,可他是你的徒孙啊!” 张居正露出微笑,摆手道:“一时挫折而已,不妨事。再说,他行此事的风险,我是与他有言在先的。” 冯保吐了口浊气,无奈地道:“就算他能为大局着想,不因此有什么怨言,可外人看了却该是何等想法?” 张居正这次稍稍沉吟了一下,才道:“皇上的手诏毕竟只是手诏,正式拟旨仍是内阁的首尾,把皇上的一时意气之语去掉也就是了。” 冯保面色严肃下来,问道:“怎么改?” 张居正道:“曹大埜妄言妄议,降调外任。” 冯保皱了皱眉,有些迟疑:“皇上要是知道了……” “无妨,这是秉圣意拟旨,原是内阁的责任,这手诏的重点仍是在于将曹大埜降调外任,我又没有更改这个处置,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冯保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道:“既然张阁老有此担当,冯某也不好多说,那就照这样办吧。”他顿了一顿,又皱眉道:“高胡子这圣眷,怎么就这么深固不摇呢?” 张居正眼角跳了两跳,沉声道:“总有时移世易之时。” 这句话提醒了冯保,冯保左右张望了几眼,压低声音道:“这几天皇上心情不好,食量又减了一些。” 张居正目光一动,道:“此天下之不幸也……皇上病势如何?” 冯保有些恼怒地道:“皇上换掉了一批近侍,我也没能掌握具体情况,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估计不光是我的人被换掉了,孟冲、陈洪等人安插的人手,也被换掉了。现在大伙儿在乾清宫只怕都是两眼一抹黑……我正在想法子拉拢乾清宫的人,这需要一点时间。” 张居正皱了皱眉,问道:“一点情况都不知道么?到底是加重了,还是缓解了?” 冯保冷笑道:“如此多事之秋,皇上的病情哪有可能缓解?再说,皇上虽然把乾清宫的內侍换了一批,可那些太医,他总不能说换就换掉吧?” 张居正眼前一亮:“冯公有……和某位太医达成共识?”他本来打算说“冯公有收买了某位太医?”但话到嘴边,又警醒过来,换了个说法。 冯保却没有这么小心谨慎,摆手道:“太医收买不了,他们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出问题,那是九族不保的罪名,我是在太医们的身边人之上想的办法——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皇上用药的量加大了。” 张居正心头一喜,面色倒是越发严肃,点头道:“国赖长君,咱们做臣子的,当为皇上日夜诵祷,但若是社稷不幸,皇上真有个万一的话……咱们也需要有所准备。” 冯保目光连闪,点头道:“今日我来,也是要和阁老细细商议。”他顿了一顿,道:“有件事要和阁老说:东厂已经查明,京华香皂厂出产的香皂,是通过开平中屯卫指挥使薛城流入辽东的。” 张居正长于官场权谋,对这些生意上的事情不是很了解,皱眉道:“那又如何?” 冯保嘿嘿一笑,道:“阁老,京华香皂利润巨大,这你知道吧?” 这个张居正当然知道,京华香皂厂所出的国士香皂,他自己也在用呢。 冯保见他点头,便继续道:“京华香皂的具体利润虽然不得而知,但肯定是巨大的,而这样获利巨大的产品,高务实那小子却舍得把整个辽东的经销权交给了薛城。” 张居正隐隐有些明白冯保的意思了,问道:“这个薛城,是个什么来头?” 冯保嘿嘿一笑:“好教阁老知晓,此人乃是阳武侯薛干的嫡亲弟弟。” 张居正立刻眼前一亮。 冯保见了,笑容更盛,又道:“东厂的人顺藤摸瓜,发现那薛城在其中赚的钱,自己却也没能留下多少,大半应该都转回给了京师的阳武侯府。” “哦?冯公请继续说。”张居正沉住气道。 “但是那些银子却也不是直接送进阳武侯府,而是送到阳武侯府的一处外宅别院——那地方是阳武侯长子薛鋹所有。”冯保嘿嘿一笑,补充道:“这个薛鋹,和京中许多勋贵子弟都颇为交好,但那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和高务实的关系似乎也很好,两个人之间很有些往来。” 张居正蹙眉想了想,问道:“还有吗?” “有。”冯保沉声道:“东厂继续追查,发现高务实不仅和薛鋹关系密切,那些京中勋贵子弟,乃至不少文官家中的子弟,与他都有联系。我怀疑……这不是高务实自己的意思,恐怕是高拱指使的。” 张居正一时没有说话,沉吟片刻才道:“我以为不太对劲。冯公,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高家以京华香皂的利润拉拢京中勋贵乃至一些文官大臣,但依我对高阁老的了解,他恐怕不屑于这样做,所以此事未见得是高阁老所指使,倒更像是高务实自己做的。” 冯保皱了皱眉,道:“高务实自己做的?就算是吧,但那没什么差别,等有机会追究的时候,高家伯侄二人总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张居正明白他的意思,冯保言下之意就是,只要有追究这件事的机会,就要把这事推到高拱头上,毕竟高务实的年纪摆在这儿,说这么大的事情只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没有高拱的允许,天下人有几个肯信? 他心里点了点头,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但这件事有两个问题要解决,首先是京中勋贵和文官大臣们在这件事里牵涉到底有多深,他和冯保如果追究这件事,这些人的反弹力度有多大;其次就是这件事的牵涉面有多广,万一牵涉面太广的话,要追究就很麻烦了,纵然他和冯保联手,又找到合适的机会,却也不可能把京中勋贵和大批文臣一举拿下——那可比皇帝死了问题还严重,搞不好会出大乱子。 要知道就算皇帝死了,只要太子好好的,那直接继位就是,在京师不乱的前提下,这事妥当得很。 但把京师勋贵一网打尽,这种事就没人敢试了,鬼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来——理论上京营几十万兵马全部是放在这些勋贵名下的,就算实际上缺额严重,但那至少也有十几、二十万人,要是搞得这么多丘八出了乱子,任谁都兜不住啊。 再加上还牵连到一些文臣,那就更没法估计后果了。 这么一想,张居正就不得不求稳,问道:“到底牵连了哪些人,牵连的程度有多深,冯公还请查得更清楚些……冯公也知道,那些个勋贵虽然平时没多少正经用处,但他们毕竟与国同休,万一闹到他们一齐哭闹扣宫,可可就麻烦了。” 冯保听了也是心头一紧,他当然知道勋贵们一齐哭闹扣宫的厉害,张居正这种巅峰文官对勋贵们的威力可能还不算太在意,但他一个内宦,那是肯定不敢和勋贵们硬杠的。勋贵说到底,那是皇帝的手足臂膀,而内宦不过家奴而已,怎么比? 为了一个家奴自断双臂?傻子都不会这么选。 虽然冯保不肯相信高务实能收买全部京中勋贵,但这种事的危险的确太大了,张居正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他只好点头道:“阁老所言甚是,我去让下面的小崽子们加把劲,把事情彻底弄明白,然后再作计较。” 第430章 倒高风波(九) 冯保这边继续召集东厂的大珰们同高务实玩大家来找茬,却不料事情出了些意外。 次日,以张居正执笔拟票、冯保按例批红的对刘奋庸、曹大埜处理决议下发之后,在京众臣就觉得大事不妙,因为该决议甚至称不上处罚,作为对倾陷辅臣的处理而言,力度实在太轻了些:刘奋庸外调兴国知州,曹大埜外调乾州判官。 为什么说轻呢?刘奋庸原本是尚宝卿,正五品官。这个尚宝卿虽然是京官,而且职责是为皇帝掌管宝玺、符牌和印章,算起来也叫天子近臣,但实际上这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职务,甚至经常恩荫给一些元老重臣的子弟。 而兴国州,是武昌府所属的一个州,其知州乃是从五品。从尚宝卿降调为兴国知州,论品级只是从正五品降到从五品,论实权……说不定还更足了。 而曹大埜呢?原本是正七品的户科给事中,按照皇帝的手诏,不仅是要降调外任,而且是要求“从重严处”的,结果他外调乾州通判,这是个从七品官——这叫“从重严处”? 要知道,通判虽然在一州之内,是排在知州和同知之下的“三把手”,但由于通判同时还有监督知州之责,所以很多时候连知州都要给通判几分薄面,这可不是个虚职闲差。 这个处理结果,通俗的讲,就是不给高拱面子。 朝中诸臣没有料错,这个处理果然激怒了高拱,并且这一次他连高务实的劝说都没听,当天晚上就再次写了一道疏文。 次日,癸丑,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高拱再疏乞休,言:“大臣之道,上之以身报国,次之不敢以身辱国。今臣奏职无状,既不明报国,若再不明进退之节,而徒腼颜在位,是诚以身辱国,臣之罪愈大矣。天下后世其谓臣何?” 这一次,高拱干脆不提自己被诬了什么罪名,也不再多做解释,整个疏文的意思,相当直接:我再不退,有些人就始终盯着我咬,说我贪念权位,好好好,我也不解释了,我辞职总行了吧。 这就麻烦了,因为按照惯例,阁臣如此上疏的时候,皇帝只能做选择题:留阁臣,则要严惩诬告者;不严惩诬告者,那意思就是阁臣可以去矣——前次赵贞吉就是这么回家的。 疏入乾清宫,皇帝看了,顿时有些发懵。他完全搞不清怎么回事,心中还在暗想:朕明明处置了刘奋庸和曹大埜这两个妄言妄议的家伙,为何先生还要请辞? 隆庆忍住性子,一边命人去找冯保来,打算问个究竟,一边则去看另外的奏疏,结果孟冲不声不响地抱过来一大堆奏章,看起来起码得有几十本。 皇帝讶异万分,因为自从他染疾以来,司礼监已经尽量减少了直接让他批复的奏章,大多数都是直接按照内阁的票拟批红……怎么今天孟冲是吃错药了吗? 谁知孟冲也是一脸为难,小心翼翼地道:“皇爷,这些都是九卿和科道言官们请求皇爷慰留元辅的奏疏。按照祖宗制度,九卿及科道官的奏疏,司礼监不可不使陛下得知……至于其他部、院大臣们劝皇爷慰留元辅的奏疏,奴婢等已经先行按下了,还没给您拿来。” 皇帝听了,更是吃惊不已,这事明明已经处理妥了,怎么还闹得先生继续求退在前,九卿和科道上疏请命慰留在后?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不得不把奏疏一个个打开来看,原来这些奏疏,果然是以吏部尚书掌兵部事杨博为首的九卿诸大臣,及六科给事中雒遵等,并十三道御史唐炼等,各自上疏请慰留大学士高拱的。 皇帝看罢,也只能命孟冲以他的名义一一下旨慰勉,言:元辅辞位,朕已慰谕褒美,未尝听其去,诸臣无须忧虑。 这时候冯保来了。 冯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是刚刚被从东厂找来的,现在还处在一头雾水的状态,进来之后按照往常的习惯朝皇帝躬身一礼,就站直了身子等皇帝问话。 谁知道隆庆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就阴沉着脸道:“跪下说话。” 按理说,以冯保的地位,平时见皇帝,躬身一礼是很正常的,毕竟他有“钦差提督东厂太监”的头衔,甚至可以在皇帝面前自称为“臣”,可现在皇帝居然直接让他跪下,他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出事了啊! 冯保心中一紧,连忙跪下。本着少说少错,多说多错的原则,他匍匐着身子,一头磕在地上,却一句话也没说。 隆庆冷冷地问:“昨日让你传旨处置刘奋庸和曹大埜这两个蠢物,你是怎么办事的?” 皇帝这么一问,冯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顾不得张居正,立刻就道:“皇爷明鉴,奴婢拿了皇爷手诏就去了内阁,把手诏和皇爷的意思告诉了张阁老。具体的处置是张阁老拟的旨,奴婢看了下,确实都是降调外任,就给批红了。” 冯督公演技精湛,目光中有些惊惶,但更多的却是不解,惟妙惟肖,神气活现。 隆庆看了看,一时也没看出什么漏洞,皱眉问道:“究竟是怎样一个降调外任,你说清楚了!” 冯保便道:“回皇爷:刘奋庸左迁兴国知州,曹大埜外调乾州通判。” 有明一朝,州有两种,一种是直隶州,一种是散州,级别地位有些不同。隆庆也不记得兴国州和乾州各是哪一类,便转头朝孟冲望去。 孟冲虽然水平一般,但基本业务还是搞得定的,连忙道:“皇爷,此二州皆为散州,兴国知州为从五品,乾州通判为从七品。” “刘奋庸也还罢了,那曹大埜是朕点名要严处的,怎么也只从正七品降到从七品?”隆庆一拍扶手,怒问道:“你是怎么和张先生说的?” 冯保心中暗骂:明明是张居正这厮不肯重处自己的徒孙,有爷们儿什么事? 当然这话除非他活腻了,否则肯定不能说,只能委委屈屈地道:“皇爷,奴婢照您的旨意办事,该说的都说过了,张阁老为何这般拟旨,奴婢这点能耐哪里能懂?要不……皇爷请张阁老过来问问?” “宣……”隆庆下意识就要说“宣张先生来见”,但一个“宣”字才说出口,又自己打住了,想了想,改口道:“算了。” 然后示意孟冲上前扶自己站起来,走到书案边,道:“孟冲,备纸。冯保,你来研墨。” 孟冲一边给皇帝摊开一张条幅,一边小心翼翼地劝道:“皇爷,您要是有话给张阁老,让奴婢等传个口谕也就是了,太医说……” 皇帝摆手打断他的话,叹了口气,道:“朕也不想动弹,可现在……算了,就写几个字,碍不了事。” 冯保研好了墨,躬身退到一旁,悄悄打量皇帝。 隆庆走上前,伸出浮肿的右手,有些吃力的提起笔,想了想,颤颤巍巍地写下四个字,把御笔随便一扔,喘着粗气道:“送去给张先生吧。” 皇帝可能是累了,没说让谁去送,孟冲不敢把皇帝丢开去做这件事,赶忙扶着皇帝回到御榻那边,又朝冯保使了个眼色。 冯保会意,连忙上前去拿皇帝的宸翰,却见皇帝写的四个字,乃是“和衷共济”。 第431章 倒高风波(完) 除了给张居正赐字,隆庆又派了司礼监排名最后一位的秉笔太监陈矩前往高大学士府,在高务实的引荐下,与高拱作了一番恳谈。 次日,又有一旨下达高大学士府:“卿辅政秉铨,以朴忠亮直、不避嫌怨,致被浮言,朕已具悉。何乃再疏求退?宜遵前旨,即出辅理,以副朕毗至意,慎毋再辞。” 高拱这一次没有再坚持,乃出府回阁视事。 然而这次事情注定没法如此轻易了结,因为就在高拱出府视事的同日,高拱的门生们坐不住了。 吏科给事中涂梦桂劾奏:“尚宝司卿刘奋庸,自以供事旧臣,妄意超擢,乃假建言渎扰,动摇国是。宜亟赐罢,仍行究治,以为人臣假公营私之戒。” 工科左给事中程文疏言:“辅臣拱竭忠报国,方万世永赖,不可一日而无。奋庸与曹大野潜构奸谋,顷陷元辅,有乖体罪,不可胜诛。宜示远窜,或加罢斥。” 两人的意思大体差不多,认为刘奋庸、曹大埜二人如此轻贬,十分不妥,要直接罢黜,甚至继续追责。 这个奏疏,当日执笔票拟的张居正没有做出任何批复,直接下发到了吏部。 高拱在吏部见了,批复道:“奋庸尝供事潜邸,效有勒劳。大埜少年轻锐,亦系言官,未足深咎。请宥奋庸,复大野职。” 这个说法就有意思了:刘奋庸是裕邸旧臣,过去是有功的;曹大埜年轻气盛,又是言官,就不要深究了,请皇上免除对他们的处罚。 皇上不是希望我和张居正放弃对抗,携手同心,一力报国么?行,这两个人我不仅不追究了,还请皇上给他们官复原职。 疏入,皇帝不许,再次下旨曰:“此曹朋谋诬陷,情罪可恶,宜重治如法。以卿奏,姑从宽。奋庸如前旨,大埜降一级,调外任。” 于是,仍调刘奋庸为湖广兴国知州,曹大埜则吃了亏,再降为正八品的乾州武功县县丞,差点贬出官员序列。 张居正对此毫无反应。 日过四月,皇帝病体既无好转,也无加重,众臣皆以为皇帝的身子虽弱,但可能也没有什么大碍了,只要安心静养,总会有好转的时候。 但皇帝自己似乎不肯好好休息,这一日在没有吏部奏请的情况下,下旨命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丁士美,以原官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充东宫侍班官。又命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张四维掌詹事府事。同时升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马自强为詹事,仍兼侍读学士,协理府事,同教习庶吉士。 张四维前次病休了一段时间,这才刚刚回京,一回京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被污蔑给高拱送了“八百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别说高阁老历来属意于我,我根本无需做这些蠢事,就算我真要行贿,我是何等身家,高阁老是何等身份,我要送钱是八百金打得住的? 他才刚回吏部当班,就被皇帝小升了一官,不过这也让他想起自己被诬告的事,于是便以曹大野疏连污及,上章自辩,因乞解职。 皇帝答复说,那个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不要有思想包袱,赶紧遵旨赴任。 张四维的问题是小问题,他也只是按照惯例来办,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不要再继续矜持了,于是回吏部当班不提。 同日,皇帝还升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为刑科都给事中;工科左给事中程文为工科都给事中;礼科右给事中吴文佳为兵科左给事中;工科右给事中宗弘暹为刑科左给事中;刑科给事中陈三谟为吏科右给事中;吏科给事中涂梦桂为户科右给事中;吏科给事中周良臣为兵科右给事中。 由于这里面大半都是高拱的门生,外界均认为这是皇帝为进一步安抚高拱而做出的表示。 对于此事,高拱和张居正都没有直接表示,但仅仅过了两天,高拱以吏部尚书身份上疏内阁,请调整饬苏松兵备湖广按察司副使蔡国熙于山西,提督学政。然后又以内阁首辅身份票拟同意,上呈皇帝。 皇帝见疏,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调和高拱和张居正矛盾这件事,基本应该算是成功了。 隆庆之所以会这么觉得,是因为他一直认为高拱和张居正矛盾的起点,应该就是从处理徐阶松江退田案开始的。而这位蔡国熙蔡副使,就是在海瑞从应天巡抚任上调走之后,派往苏松处理徐阶“专案”的。 这位蔡副使早年任苏州知府时曾受过徐家的侮辱[无风注:前文有述],因此他到任之后虽然不像海瑞那么蛮干,但对于彻查徐家非常上心,哪怕后来高拱写信劝他不要太过,他也不太肯听。 但蔡国熙个人操守极佳,且不像海瑞一样喜欢来硬的,他是慢慢搜集徐家罪证,不到罪证确凿不出手,所以外界虽然对他持续打压一位致仕元老不满,却也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如此,蔡国熙便一直在苏松兵备道任上干到现在,而徐家也因此备受打击,包括徐阶的儿子徐璠、徐琨等都被揪出,甚至被发配充军。 隆庆是个厚道人,虽然心底里知道高拱打压徐党的用意,乃至于他自己也有意压制“光说不练”的徐党,但把徐阶搞到这个程度,终究不是隆庆的本意。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好主动出面给徐阶免罪。 隆庆觉得,徐阶是张居正的恩师,高拱和徐阶之间阴差阳错搞成这样,张居正在中间肯定不好做人,他和高拱的矛盾多半就是从这里生起的。 因此,高拱此番调离蔡国熙,就让隆庆十分高兴,认为高先生不管怎么说,对自己的交待的事情还是上心的,这个举动肯定是为了缓和与张居正之间的矛盾。 看来,自己这诸多做法,终于没有白费,现在就看张先生那边的了。 张先生那边有什么举动吗?并没有,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不管皇帝和高拱如何做,他都只是默默接受,既没有顺从迎合,也没有主动对抗。 隆庆觉得,这或许也是默认的态度,毕竟张先生平时话也不算多。 朝廷的局面终于在皇帝的强力调解下逐渐缓和了下来,火药味似乎已经渐渐散去。 但这并非雨过天晴,而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异常宁静。 因为五月乙酉,隆庆忽然病重,这一次不同与往常,皇帝全身浮肿,甚至下不得床了。 这一日,乾清宫里跪满了太医,太医院正领头跪在地上,语带颤抖地请皇上召见辅臣及太子。 隆庆偏着头躺着,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 他知道,他的日子近了。 “传……内阁三辅臣和……贵妃、太子等来。” 第432章 隆庆托孤(一) 皇帝这句传召,宛如一道魔咒,驱动着皇宫内外无数人随之而动。 司礼监掌印孟冲留守皇帝身侧,而司礼监五大秉笔太监冯保、陈洪、黄孟宇、张宏、陈矩则各分一路去请后宫后妃、太子及内阁辅臣来见。 冯保原本考虑到情况紧急,想接过去内阁请三位辅臣的差事,但转念一想,内阁以高拱为首,自己这一去只怕未见得能和张居正说上话,那去不去还有什么差别?于是干脆摆出第一秉笔的派头,对其他四人道:“事急矣,咱爷们得分头请人,我冯某是贵妃娘娘一手提携的,就去贵妃那儿吧。” 四人都没什么意见,陈洪道:“既如此,我去内阁。” 黄孟宇转头问张宏:“张公去哪?” 张宏道:“您先定吧。” 黄孟宇摇头道:“您在宫里比我久,您先。” 张宏本也是太子朱翊钧身边的人,听了这话,心里暗暗高兴,但想着陈矩也是从太子身边起来的人,不禁稍稍有些犹豫,道:“我是打算去钟粹宫,但不知……” 黄孟宇与陈矩对视一眼,抢过话头道:“甚好,既然如此,我去请皇后。” 陈矩则抬头看了看天色,才道:“近来太子喜欢与高谕德论史,眼下也不知是回了钟粹宫还是仍在文华殿,张公既去钟粹宫,我便去文华殿看一看吧。” 张宏没料到他们这两个内廷新贵如此好说话,不仅有些意外,心中暗忖:皇爷病危,太子马上就要成皇帝了,这俩人这时候不去巴结太子,却一个去请皇后,一个去文华殿?那皇后娘娘失宠两年了,刚才皇爷甚至都没提到她,就算提到,也不过是那个“贵妃、太子等”的“等”字,可见毫无份量。 至于太子殿下,虽然最近的确爱与高谕德论史,可眼下这时辰,正是太子殿下用过午膳,去贵妃娘娘那儿汇报今日学业之后回宫休息的时候,怎么会在文华殿?那地方现在只有高谕德在午休才对,去那儿有个屁用! 当然,黄孟宇和陈矩要犯傻,张宏并不在意,反倒放下心来,稍稍客气道:“那好,那好,劳二位的驾了。” 五位秉笔太监各去一方,自然有个远近之分,得由近及远来说。 离乾清宫最近的两处,莫过于李贵妃的永宁宫和太子的钟粹宫,而冯保又最先出发,自然第一个到达。 冯保赶到永宁宫的时候,李贵妃刚刚哄着三位公主入睡,这三位公主,正是她的三个女儿:朱尧娥、朱尧媖、朱尧媛。 隆庆一共有七个女儿,但长女和次女都不幸夭折了,剩下五个在世女儿,而她们三个就分别是三公主、四公主和五公主,都是李贵妃所生。 这也可见李贵妃之得宠和能生——朱翊钧、朱尧娥、朱尧媖、朱翊鏐、朱尧媛,短短七年间,李贵妃竟然生了五个孩子!更厉害的是,在这个早夭几率极高的时代,她的五个孩子全部健健康康的活了下来,简直神迹。 当然,有这样的“神迹”,也就不难理解李贵妃对于自宫入内廷侍候她的幼弟李文进,何以那般感激和内疚了。 至于这三位公主之所以还没有名号,则是因为明朝公主一般要到成年时才会获得册封(无风注:但早夭死了能追封),因此现在只能以排行相称。 而之所以这里只有三位公主在李贵妃身边,则是因为除了朱翊钧身为太子,早已独居钟粹宫之外,李贵妃的次子朱翊鏐也在隆庆四年才两岁时,便被宠子狂魔隆庆册封为潞王,也已经别居一宫,自然不劳李贵妃费心哄他睡觉了。 冯保来时,李贵妃刚刚从三位公主处出来,正打算沐浴一番开始午休,一听冯保说皇上病重,急召她和太子等人前往乾清宫,也顾不得多整理仪容了,花容变色之下,下令立刻前往。 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问太子那边如何。 冯保刚才走得急,也不知道是谁去请太子,但此刻自然不敢直说,便道:“钟粹宫近,贵妃娘娘何不与太子同往?” 李贵妃一听有理,便吩咐摆驾钟粹宫,打算接了太子一起去。 刚到钟粹宫门口,正碰见太子仪仗正在紧急集结,而太子已经在一边急得跳脚——这是没办法的事,怪就怪朱元璋定的规矩太死板,后宫之中规矩多如牛毛,而除了某些皇帝偶尔敢于稍加改动或者权宜,其余人哪怕是太子,也得等着规定的仪仗摆好才能出行。 李贵妃的仪仗上前,太子连忙上前请安,然后脸色泛白,一脸紧张地道:“母妃,张宏说父皇的病又重了,您也是去看望父皇的吗?” 李贵妃见儿子面色惊惶不似作伪,又是高兴又是心酸,走下软轿,上前搂着他,摸了摸他的脑袋,强忍着要哭出来的冲动安慰道:“许是那帮太医又疑神疑鬼一惊一乍,没事的,咱们去看了就知道了,你父皇洪福齐天,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冯保见李贵妃搂着太子,连忙大声干咳了一下,朝李贵妃连使眼色。 明朝理学兴盛的坏处就在这里,哪怕是亲生母亲和年仅十岁的小太子之间,也不能有这样过于亲密的举动。 李贵妃被冯保一提醒,立刻醒悟过来,连忙松开太子,道:“钧儿,你是太子,待会儿不论如何,一定要……”她说到这里,自己也愣住了。 她本想说“一定要坚强”,可是这有问题,万一皇帝真的山陵崩,难道还不准太子哭了?那太子非被外界说成不孝之极不可。 但太子要是情绪失控大哭不已,却也不行,一则是极悲伤身,这年代哭瞎眼的事情可不少;二则是,李贵妃担心这样会让外廷看轻了太子,认为新君软弱可欺。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还望太子好好劝慰皇上,请皇上静心休养,早日康复。” “高务实?”李贵妃微微一怔,继而点头道:“嗯,你说得没错,本宫正是这个意思。” 这个声音明显还有很重的童稚感,既然不是朱翊钧,那就只能是太子伴读高务实了。 高务实本来是在帮太子呵斥那些内宦快些整理好仪仗,这时仪仗已毕,他才上前,正好发现李贵妃一句话把自己说楞了,于是出言帮她圆了一圆。 冯保一见高务实,心头不自觉地就是一紧,下意识大声问道:“高谕德,这个时候你怎不在文华殿?” 高务实刚要答话,朱翊钧却抢先了一步,皱眉道:“大伴,务实是我伴读,近来父皇欠安,我深感未尽孝道,这些天常与务实论及古之大贤如何行孝,希望能有所裨益。刚才张宏来时,我正与务实探讨《孝经》……你是说我不该带他来钟粹宫吗?” 第433章 隆庆托孤(二) 主人教训家奴,放在哪里都是理所当然,但朱翊钧教训冯保,李贵妃却有些不乐意。 倒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冯保之所以成为太子的大伴,就是源于李贵妃需要冯保监督太子,以免太子学坏。 冯保这个人,无论高务实这样的“外人”怎么看他,但在李贵妃眼中,他一直都是一个颇有学问,而且颇为严厉的儒宦,正是她眼中理想的太子大伴。 冯保早年就在内书院读书,名列前茅。如果要从“师门”来说,他的琴艺出自明代内廷琴圣戴义,算是戴义的再传弟子,一手琴技不说像戴义那般出神入化,至少也算炉火纯青;他的书法则出自大明太监界的不老仙翁萧敬,也算是再传弟子,欧体、沈体都十分了得,前次他敢送张居正条幅,其自信也可见一斑 这还只是文化修养上的能耐,更被李贵妃看重的,则是他敢于严格要求太子朱翊钧。 当初他还在裕王府的时候,高务实还没有出现,小朱翊钧因为有个宠他宠上天的父王,因此也是很有一段时间无法无天惯了的。 那时候,裕王府内其余的太监、宫女都因为他的身份不敢管他,只有冯保敢于真正听从李贵妃的吩咐,严格管教朱翊钧,李贵妃说了不允许的事,只有冯保敢完全按照李贵妃的话来要求朱翊钧。 这就是裕王府那么多太监,而冯保最得李贵妃信任的根源。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裕王登基为帝之后,朱翊钧被册封为太子,李贵妃就立刻想方设法让冯保成了朱翊钧的大伴。 望子成龙,不独民间如此,天家亦然。 因此朱翊钧刚才这话一说出来,冯保当着李贵妃的面自然不好如何,但李贵妃却有些不高兴,把脸一板,道:“冯保只是出于惊讶才有这么一问,太子何故作态?” 母亲发了话,朱翊钧就不敢造次了,脖子一缩,认怂不说话了。 冯保一见贵妃娘娘给自己撑腰,顿时气也壮了,胆也肥了,腰杆一挺,拿捏着“内相”的腔调道:“高谕德,圣上龙体不适,急召贵妃与太子觐见,事不宜迟,耽误不得。至于讨论《孝经》什么的,将来再说也不迟,眼下你……” 冯保刚说到此处,李贵妃身边一个声音响起:“你既然也在,反正也不是外人,就一同去吧。” 冯保闻言大怒,转头就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敢打断自己的话,还敢曲解自己的意思,谁知道一转头就愣住了,继而脸上露出悻悻之色,干咳一声,支吾着道:“唔……不错,是,是这么回事。” 李贵妃微微皱眉,偏过头对身边那人道:“文进,你插什么嘴?”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幼弟李文进。 李文进被阿姐批评了一句,却毫不在意,反而凑近过去,附耳对李贵妃说了几句话。 李贵妃听了,凤目微转,在高务实身上打量了两眼,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高务实,你是太子伴读,就陪太子一道去吧。” 高务实仿佛完全没发觉刚才的情况有什么不对,一副迟钝呆萌的模样,一本正经地上前行了一礼,依足了宫中规矩谢过贵妃娘娘。 李贵妃见了,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她就喜欢规规矩矩的孩子——尤其是这孩子还要天天陪在她的宝贝儿子身边,那更是越讲规矩越好,免得把太子给带坏了。 冯保瞪大眼睛,心里又急又怒,暗骂道:李文进!你这厮好端端的,为何坏我好事?我冯某对你难道还不够客气、不够关照?要不是我冯双林[无风注:双林是冯保的号],你李文进受宫刑才几年,就算是贵妃娘娘的弟弟,可宫中自有规矩在,能让你这么快混成太监?了不起就是个监丞,连少监都不见得能当上呢! 然而李文进却是在和贵妃附耳说完那几句话之后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了,瞧那神色,只怕根本没看见冯保目露凶光的样子。 李贵妃惦记皇帝那边的情况,不想再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水袖一挥:“好了,仪仗既已备好,咱们这就走吧,别让圣上久等了。” 李贵妃这么一说,冯保就不敢继续咬牙切齿浪费时间了,赶紧上来帮贵妃娘娘掀开轿帘,请她上轿。起轿之后,也不肯稍离一步,亦步亦趋地跟在轿子边,以备贵妃随时吩咐。 朱翊钧也急着去看父皇,朝高务实随意招了招手就先往后去太子仪仗那边上轿了。高务实落后几步跟上,还没走到朱翊钧的轿边,身边赶过来一人,悄悄道:“事急矣,高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高务实头都没偏一下,却压低了声音道:“李公放心,尽在掌握。” 这说话之人,自然是李文进。恐怕也只有他,敢随便在贵妃和太子的仪仗中间来回乱跑。 听高务实这般说,李文进很是满意,回答道:“好,尽在掌握就最好不过了,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都会寸步不离地陪在贵妃身边,所以贵妃这里你不必担心,万事有我。至于太子这边,瞧他和你这亲近模样,想必问题不大。不过……皇后那里,你到底有没有安排?要知道,不管她得宠不得宠,一旦山陵崩,她就是正宫太后,而现在太子还小,肯定不能亲政,那么她的话,可就是懿旨。” 高务实一边走到太子软轿的侧后方,跟着太子仪仗走着,一边平静地道:“李公尽管放心,只要李公能确保贵妃这里不出意外,天津港百五干股或者十万两长芦盐场兑票,任李公挑选。” 李文进立刻咧开了嘴,笑道:“港口什么的,我李某人也不大懂,也懒得理会那些细务,我觉得吧,还是盐场兑票来得实际,只不过……要是有现银的话,那就更好了。” 高务实总算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也露出一抹笑,毫不犹豫地道:“好说,好说,便如李公所愿。”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李文进恨不得大笑三声。 但是他却不知道,一句话就送出十万两白银、看似大出血的高务实,其实此刻也恨不得大笑三声。 第434章 隆庆托孤(三) 乾清宫乃在后宫正中位置,永宁宫和钟粹宫是东六宫里离乾清宫最近的两处,因此李贵妃和太子得知消息最早,紧随其后的则是暂居咸福宫的皇后。 皇后按理说当然应该住在坤宁宫,此宫在乾清宫之北,其中有一殿,曰交泰殿。乾者天也,坤者地也,取皇帝皇后天地交泰之意。不过两年前皇后因病自请幽居,就搬到了咸福宫,因为这事儿,连皇帝都被言官们很是批评了一段时间。 咸福宫是西六宫之一,位于西六宫的西北角,但并没有到达紫禁城的边缘,再往西还有中正殿、咸安宫等才到宫墙。 黄孟宇赶到咸福宫时,宫中一如既往地安静。倒不是皇帝真的虐待皇后,连宫女太监都不给安排,而是皇后原本就喜静,病了之后越发不喜欢吵闹,因此在咸福宫侍候的宫人们就都慢慢养成了轻手轻脚、细声细气的习惯。 黄孟宇来时,咸福宫中的下人,无论宫女还是太监,都表现得很淡然,只是平平静静地给他行礼,小声问候一声也就罢了。黄孟宇似乎也没把自己当外人,随意地挥手或者点头就算回应了。 穿过前殿来到后院,后院正殿抬头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同道堂。 同道堂这个名字,后世熟悉清史之人定有了解——咸丰帝驾崩时因为独子幼小,便给了后来的慈安和慈禧各一枚印章,临时代表皇权,慈安的那一枚刻着“御赏”,慈禧的那一枚就刻着“同道堂”[无风注:慈禧那一枚理论上是给其子同治帝的,但由慈禧代掌]。 当然,黄孟宇显然不知道同道堂在原先的历史中还有如此辉煌的一天,对他来说,这就是咸福宫的后院,里头暂时住着皇后而已。 “黄御马又来了?”一名身着少监服饰的宦官小跑上前,点头哈腰地见过黄孟宇。 自从前次高拱上疏,分了冯保首席秉笔的权,冯保便将兼职的御马监掌印让了出来,这个兼职被孟冲交给了黄孟宇,理由是黄孟宇原本就是大同镇守太监,熟悉军务。因此眼下内廷之中大多称呼黄孟宇为黄御马——秉笔毕竟有五个,御马监太监可只有一位。 黄孟宇虽然态度和气,但脸色很严肃,冲他问道:“皇后娘娘何在,皇爷病势加重,还请皇后娘娘立刻前往乾清宫探视。” 那咸福宫少监听了,心头不由一惊,知道必是皇上病危,黄孟宇才这般急匆匆赶来直入后殿,当下不敢怠慢,连忙道:“请黄御马稍候,小的这就禀报。” 黄孟宇摆摆手,那宦官立刻去了。 没多久便有一阵脚步声响起,从屏风后转出一名大红宫装女子,面色有些苍白,劈头就朝黄孟宇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黄孟宇哭丧着脸,道:“皇后娘娘,是太医……请皇上传召太子、内阁辅臣及皇后、贵妃等前往乾清宫。” 这宫装女子便是当今大明的陈皇后。 陈皇后一听黄孟宇这话,就知道皇帝恐怕不行了——太医请皇上传召太子并内阁辅臣,这摆明了是要让皇上赶紧交代后事。 这位无子多病的皇后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两肩一垮,仿佛就要软倒在地。黄孟宇和那位咸福宫少监见了,连忙上前左右搀扶住她。 黄孟宇急道:“皇后当心……娘娘,事情紧急,有什么话等见了皇上再说吧。” 陈皇后目光本有些涣散,听了这话才逐渐又找回了焦点,看了黄孟宇一眼,点了点头,轻轻推开搀着她的两人,道:“速速准备仪仗,前往乾清宫。” 准备仪仗是那位咸福宫少监的事,他连忙下去吆喝了。黄孟宇看了陈皇后身边的两名宫女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陈皇后会意,吩咐道:“你们退开一些。”两名宫女福了一福,连忙退开,只老远地看着。 “有什么话就说罢……是皇帝打算先废后吗?”陈皇后面色平静地问道。 黄孟宇忙道:“皇后多虑了,皇上岂会有这等心思?” 陈皇后盯着黄孟宇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突然道:“若非要废后,我那夫君恐怕不会让我去见他。” “这……”黄孟宇沉默了一下,苦笑道:“皇上的确没有吩咐臣来请皇后。” 陈皇后面色不变,瞳孔却猛然缩了一下,问道:“果然……那么,你是自己来的,还是谁让你来的?” 黄孟宇恭恭敬敬地道:“是……高谕德此前有过交待。” “高谕德?高务实?”陈皇后微微眯起双眸,露出一丝玩味,看着黄孟宇道:“他与太子同龄,今年不过十岁,你说是他此前有过这样的交待,让你来请本宫?” 黄孟宇脸上丝毫不见诧异,仍是恭恭敬敬地模样,回答道:“是的,娘娘。” 陈皇后再次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若是本宫所料不差,想必他还有话让你转达?” “皇后圣明。”黄孟宇答道。 “那就说说吧。”陈皇后再次望向黄孟宇,淡淡地道:“他要什么,又能给什么?” 黄孟宇沉默了一下,答道:“高谕德说,他可以保证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保娘娘皇太后尊位无忧,将来玄宫随侍。” 陈皇后不置可否地道:“皇帝既然没打算废后,这些又何须他来保证?”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黄孟宇却微微一笑:“大礼议故事殷鉴不远,皇后以为果无可虑?” 陈皇后脸色一变,沉默了片刻,又问:“第二件事呢?” 黄孟宇道:“第二件事是,保通州陈氏五十年内,富贵无忧。” “五十年?”陈皇后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他要说通州陈氏自此富贵无忧呢。” “不然。”黄孟宇正色道:“高谕德说,人寿有穷尽,五十年是他自认能够确保的,至于五十年之后的事,那却是谁也说不准了。” 陈皇后略微意外地看了黄孟宇一眼,见他不像说笑,想了想,点头道:“看来他还真有几分诚意。” 黄孟宇道:“皇后若听过高谕德一言可抵三十万两之故事,便该相信‘一诺千金’之说绝非儿戏。” “此前他给本宫老父干股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关照我这鬼都不愿来的咸福宫,我也知道绝非无的放矢。”陈皇后点了点头,道:“好吧,他的诚意我相信了,也很满意,那么……他要什么?” 第435章 隆庆托孤(四) 文华殿,太子观政的所在,此时因为太子早已离去,且带走了高务实,是以并无什么重要人物在此。 陈矩来时,文华殿正在扫洒。 两名身着监丞服饰的宦官连忙上前,问陈秉笔何以来此。 “检点文书。”陈矩面无表情地道:“你二人随我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吭声了,跟着陈矩进了太子平日读书和观政的偏殿,而陈矩带来的小宦官们则留在殿外。 三人进了内里,陈矩并没有去检点什么文书,而是转头问道:“文华殿这里可有异常?” 两名监丞摇头表示没有。 陈矩“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悲戚,叹道:“天不佑我大明,皇爷的病势……加重了。” 两名监丞对视一眼,又同时深深埋头,齐声道:“皇爷自有祖宗庇佑,秉笔还请宽心。” 陈矩没接这话茬,而是道:“你二人皆是我从内书堂遴选出来的,在文华殿当差只是过度,迟早是要重回司礼监的……” “谢秉笔器重赏识。”二人立刻道。 “但是!”陈矩摆了摆手,神色肃然道:“司礼监乃内廷枢府,地位至关重要,你们能不能抓住机会,在这段时间立下功劳,以少监身份回到司礼监,就看接下来这几天怎么做了。” 两名宦官眼中升起光芒,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拜伏地上,叩首道:“秉笔但有所命,我二人誓死效力!” “朝廷内外眼下的局面,我和你们讲过,你们自己也看得到。”陈矩淡淡地道:“万一圣上有个不忍言之变,太子年幼,元辅必是顾命首辅,皇后、贵妃也必倚之重之。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些人心有不甘,想要暗中生事……你们知道,我为何在将你们调来文华殿之后,仍然保留了你们在司礼监的位置吗?”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秉笔的意思是,暗中生事之人会出自司礼监?” 陈矩反问道:“要不然呢?除了司礼监的某些人,谁还会这么胆大妄为?” 另一人立刻道:“秉笔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这人会做什么?我二人又能为秉笔做些什么?” 陈矩淡淡地道:“可不光是为我做什么,而是为太子、为两宫、也为元辅做些什么。” 两人心头发热,连忙道:“但请秉笔吩咐!” “好!”陈矩目光一凝:“你二人附耳过来……” 陈矩在他们二人耳边各自吩咐了些话,然后便让他们二人离开,又把自己刚才带来的亲随叫进来一人,拿出一块腰牌递给他,道:“你拿着这块腰牌,走东华门出宫,去成国公府上求见国公爷。” 那亲随接过腰牌藏好,问道:“小的要和国公爷说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陈矩严肃地道:“你只要把腰牌拿给国公爷看过即可,旁的话一句都不必说,国公爷看过腰牌之后,你就立刻回宫。” “是,小的明白了。”那亲随又问:“秉笔还有什么吩咐吗?” 陈矩道:“小心些,东华门的守卫虽然是这几日刚刚换过的,但你还是要格外谨慎,切莫张扬。万一碰到有人问起你出宫的原因,就说是我看上了成国公府小公爷的一处别院,让你去问一声小公爷肯不肯割爱出售的,知道了吗?” 那亲随应了一声:“小的明白了,那小的这就去了。” 陈矩点了点头,送走了他。但马上又再次叫进来一名亲随,问道:“小公爷那边,近来可有什么新情况么?” 那亲随一听就乐了,道:“情况是有个情况,小的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矩顿时皱眉,略带训斥地道:“这是什么话,不是早就交待你,那边的情况不论是什么,都得当做要务、急务,及时报与我知晓么?” “小的要说的事情,是昨晚发生的,今儿上午才从小公爷那边传进来。”那亲随连忙正了正脸色,但似乎还是有些憋不住要笑的意思,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昨晚?”陈矩脸色一紧,怒斥道:“你这夯货!皇爷是昨日下午病势加重的,朝中要人到了晚上,哪个还不知道消息?张太岳更是一清二楚!他府上昨晚既发生了异常,必是与皇爷的病情有关!而你,得了消息居然不即刻禀报于我,反倒还要我来问了才说,何其愚钝!” 陈矩平时为人低调和气,身边的人早已习以为常,那亲随显然是没料到陈矩居然也有说发火就发火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连忙解释道:“秉笔息怒,此事……此事和您想的可能有些不同。” 陈矩怒道:“究竟是何情况,还不快说!要是误了大事,仔细我送你去南京种菜!” 对于有明一朝的宦官而言,“南京种菜”可不是什么渔樵耕读一般的风雅事,这句话的全文应该是“发去南京孝陵卫种菜”,历来是宦官们最怕的几句话之一,畏惧程度甚至可以排进前三。 按理说,“种菜”虽然多少算是个体力活,但似乎也并不是多么惨烈的事,何至于让宦官们畏惧至此? 诸位,这个种菜可不比别处种菜。宦官们被发往南京孝陵卫,那按例都是去“替太祖爷办事”去了,本身就是严重的处罚,而“种菜”又是其中身心俱损的一项。 被发往南京孝陵卫种菜的宦官,首先要去面见南京守备太监,而按照惯例,南京守备太监见了此人则会怒喝一声:“取职事来!” 然后下达处理命令,被罚种菜的太监,要“肩一粪桶并杓趋过前而去,虽司礼首珰得罪亦然,又昼夜居菜圃,非赦不越寸步。” 也就是说,哪怕此人曾是宦官巅峰、司礼监掌印太监,只要吃了这个“南京种菜”的罪,也得先受个下马威,然后挑着粪桶在众目睽睽之下,到园里种菜。从天亮干到天黑,连睡也睡到菜园里,不准越雷池半步——诸位,南京那地方,冬天也就罢了,要是夏天,酷热之下无遮无拦地睡在菜地里,光是蚊子都能把人吸干呀!这些犯事太监,就算曾经多么能吃苦,可是多年皇宫住下来,谁还受得了这个罪? 那亲随吓得扑通一下跪倒地上,竹筒倒豆子一般道:“祖宗饶命,祖宗饶命!”——祖宗当然不是真祖宗,那是宫里的一种说法,新的宦官入了宫,都会拜在某位大太监门下,这位大太监就是他的“祖宗”了。 陈矩摆出“祖宗”派头,冷冷地道:“还不速速如实道来!” 那亲随忙道:“是是,祖宗,是这么回事……昨晚小公爷的人发现张大学士府后院灯火辉煌,尤其是张阁老所居的北房(主人房),直到半夜四更天还亮着灯,都有些意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陈矩心中一紧,强压着心头的紧张,问道:“然后呢?次日早上是否有信使四出?” “没有信使。”那亲随一脸哭笑不得,道:“反倒是派了人一大早就去千金堂把赵大夫请过去了。” “千金堂?赵大夫?”陈矩咂摸了两声,迟疑道:“这人什么来头,和张阁老有何关系?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那亲随仍是一脸哭笑不得,低头解释道:“祖宗有所不知,那千金堂是四九城里数一数二、专治女人病的医馆,赵大夫算是馆主,京城显贵之家的女眷若是有个不适,怕不有一半都会去请赵大夫问诊。” 陈矩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张阁老家……有女眷得了急病?” 那亲随忍不住挠了挠头,苦笑道:“是,呃,也不是……后来小公爷的人悄悄打探清楚了,说是张阁老昨晚极为兴奋,前前后后把戚总戎送给他的海狗肾吃了有小半斤,在后院折腾了大半宿,府里有四个侍妾下……呃,下体不适,是以一大早就请赵大夫过府问药。” 陈矩脸上肌肉一抽一抽的,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怒,最后一拍案几,怒道:“背施无亲,幸灾不仁!张居正,皇爷竟然对你这等人寄予厚望,真是看错你了!” 第436章 隆庆托孤(五) 大明内阁所在的位置,后世多指文渊阁,其实这个说法稍稍有些不准确。事实是,文渊阁不等于内阁,它本质上是朝廷最高等级的一所藏书楼,但内阁辅臣们的值房的确在文渊阁建筑群内。 陈洪带人来到内阁值房,按照规矩先朝正堂的孔圣及四配像行礼,然后便让亲随去请郭朴与张居正,自己则亲自去见高拱。 高拱不愧是个工作狂,今天下午因为要守在内阁等待皇帝的病情实报而没有回吏部,却让吏部把一大堆文书送来了内阁批复,此时正在伏案工作。 他这可不是做样子,由于高拱平时甚少午休,仅刚才午饭之后这一会儿,他就做出了三个升迁决定:升南京太仆寺少卿赵?,为太仆寺卿;升四川布政司右参政刘侃,为贵州按察司按察使;升陕西按察司副使陈善道,为四川布政司右参政。 陈洪来见他的时候,他刚写完票拟。 “元辅,皇爷宣召内阁三辅臣乾清宫受命!”情况紧急,陈洪没有半分啰嗦,进来之后随意拱手一礼,急急忙忙地说道。 高拱握笔的手一抖,连忙放下,霍然站起身,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陈洪面色一黯,叹道:“元辅此去,恐怕就是受顾命了……元辅小心!” 高拱魁梧的身躯微微一晃,伸手猛然抓住桌案一角才稳住身形,定了定神,脸上却已泛起病态的潮红。 陈洪担心地问:“元辅……没事吧?” 高拱朝陈洪摆了摆手,目光有些空洞地往外走去。陈洪忙上前搀扶,口里道:“元辅,眼下您可要千万小心着些,皇爷要是真……真有个万一,您就是朝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这个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啊!” 高拱轻轻推开陈洪的手,慨叹一声:“皇上年未及不惑,竟至这般局面,我高拱身为辅臣,罪不容赦。” “皇爷……”陈洪是靠着皇帝的提拔起来的,提起皇帝的身子骨,也是一脸唏嘘:“皇爷的身子骨您老也是知道的,实在是天生体弱,若您也要说自己有罪,那我等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罪该万死了。” 高拱不说话了,拖着两支宛如灌了铅的腿往外走去,陈洪追着他继续道:“元辅,眼下朝中局势方定,若是……您还得有个计较才好。” 听了这话,高拱忽然站定,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要有什么计较?万事等见了皇上,听皇上吩咐吧。” 陈洪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出了值房,到达中堂,郭朴已经在了。这位次辅脸色也有些难看,背着手、踱着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拱见只有他一人在此,不禁问道:“太岳呢?” 郭朴刚摇了摇头,就听见另一边响起张居正有些沙哑的声音:“累玄老、东老久等了。” 两人转头望去,果然是张居正匆匆从他的值房那边走来。张居正的脸色比高拱和郭朴更差,脸色一片苍白。 郭朴平时比高拱注重养身,目力要好上不少,一眼便看出张居正的脸上抹了一层粉,可即便如此,仍然有遮掩不住的黑眼圈。他忍不住问道:“太岳病了?” 高拱本来没注意张居正的脸色,听郭朴这一问才仔细打量了一下,然后诧异道:“昨儿不是还好好地么,怎么一夜就病了?” 张居正摆手道:“二老无须为我忧心,居正只是念及圣上病情,睡得不踏实罢了,不妨事的。” 高拱不通医理,闻言也就只是安慰了一声:“时局如此,太岳可要保重。” 张居正随口应了一声。 郭朴打量了他几眼,眼神中却有几分迟疑,试探着道:“太岳,我瞧你稍动则汗,目赤而睛黄,似有阴虚火炽之状?” 张居正一怔,哈哈一笑:“东老还精医理?” 郭朴趁他张嘴,又看了一眼他的舌头,沉声道:“肾水亏于下,则口燥咽干,舌苔薄黑而干,脉细;阳亢不入于阴,阴虚不能纳阳,故不寐。” 高拱微微皱眉,不知郭朴纠结张居正的一点小病作甚,张居正却干咳一声,道:“区区小疾,不足挂齿……陛下传召,我等还是早些去吧,莫要让陛下久等了。” 张居正这个说法,高拱倒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三人连同陈洪一起出了内阁。 三辅臣地位虽尊,但在紫禁城中照样不能骑马坐轿,只能由陈洪带着徒步往乾清宫赶,几个小宦官在后面跟着。 张居正有些怕郭朴继续讨论他的“病情”,下意识吊在最后。好在郭朴刚才似乎也只是顺口一说,没有继续纠结的意思,和高拱一样沉着脸往前走。 阁臣奉诏由内阁前往乾清宫,并不是走皇极殿这边的紫禁城中轴线,而是沿着文华殿和崇楼之间的小道一路往北,过箭亭左转,穿过景运门,再走一小段到乾清门右转进乾清宫。 前头一截还好,张居正虽然拖在后面慢慢吊着,但只是故意为之,等过了箭亭,高拱和郭朴已经穿过景运门而去了,张居正却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不得已只能弯着腰,扶着汉白玉的栏杆歇口气。 陈洪是一直跟在高拱身后一些的,此时已经过了景运门,本来看不见张居正的情况,但他身边的亲随小宦官一直都在注意着,见张居正掉了队,连忙告诉陈洪。 陈洪转头一看,连忙吩咐道:“你们两个,快给张阁老送点茶水喝喝。” 高拱和郭朴这才知道张居正的情况,高拱暗忖:皇上召见三辅臣,如果只有我和质夫两个人去,却把张太岳漏在后面,只怕要担心是我在排挤他,不如等他一等吧。 于是高拱就站定不动,等张居正歇口气赶来。 郭朴的眉头则皱得更深了,对高拱道:“肃卿,你没有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劲?” 高拱心思没在这块,闻言只是道:“嗯,是啊,病得有些突兀了……他比咱俩还小着十几岁呢,怎么身子骨就这样了,平时瞧着不是挺好的吗?” 郭朴皱着眉没搭腔,高拱顿时觉得有些异常,脸色郑重了些,转头问道:“质夫兄,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你刚才在内阁时说他是怎么来着?” “他说念及皇上病情不能入睡,我看只怕不然。”郭朴解释道:“从他的表征来看,阳亢不入于阴,阴虚不能纳阳,故不寐。而他今日稍动则汗,目赤而睛黄,此乃阴虚火炽之状,再加上……” 高拱听得不是很明白,伸手阻止了郭朴的话,苦笑道:“质夫兄,你也知道我不通医理,可否说得简单明白些?” 郭朴自失一笑,道:“倒是我忘了……我的意思是,他昨日可能用过虎狼药,而且过量了。” 高拱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郭朴所说的“虎狼药”所指为何,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退了个干干净净,捏着拳头咬着牙,问道:“质夫兄此言当真?可有把握?” 郭朴叹了口气,道:“现在乾清宫里一堆的太医全都在呢,你要是信不过我的半拉子医术,待会儿让太医们随便瞧瞧就是了。” 这话的意思,那就是十拿九稳了。 高拱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眼前的景色似乎都晃了几晃。 “看来待会儿等皇上交待了正事,我还真要问上一问了!”高拱咬牙切齿地道。 第437章 隆庆托孤(六) 三辅臣赶到乾清宫的时候,已经快到申时了。 高拱领衔,郭朴、张居正随后,三辅臣呈品字形而入乾清宫,一进皇帝寝殿,便看见隆庆斜倚在被稍稍支起的御榻上,正朝他们看来。 隆庆一见高拱,脸上的凝重之色便是一松,打起精神道:“先……三位先生可算来了。” 高拱见皇帝打起精神说出来的话都十分有气无力,而面相更是一片灰白,眼窝深陷,偏偏脸颊浮肿,不禁悲从中来,哽咽着道:“老臣来迟,请皇上降罪。”说着便跪了下去,一头磕在地上。 首辅跪了,郭朴与张居正自然不能站着,也都跟着跪下磕头。 皇帝吃力地道:“三位先生请起,孟冲,给先生们赐座。” 孟冲连忙招呼小宦官们搬来三个锦凳,请三辅臣坐下。 高拱三人各坐了半边屁股,这时才有空打量寝殿中的详情。 却见寝殿之中除了皇帝在当中的御榻上半倚着,皇后及李贵妃均在御榻右边躬身抓着皇帝的右手,而太子则站御榻左边肃立不动。 这都没有什么意外,意外是太子身边居然还站着一人,身着大红纻丝飞鱼服,面色沉静穆肃,个头却只比太子略高一点——此人竟是高务实。 包括高拱在内,三辅臣见了这个站位都是一怔。 高务实固然是太子伴读,平时站在太子身边理所当然,可现在分明是皇帝要托孤的时刻啊!这个时候,太子站在皇帝身边很正常,可他还站在太子身边,这就明显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了啊。 但问题是,眼下皇帝本人就在,如果皇帝绝对站位不当,高务实岂能站到那儿去? 就算皇帝病重,甚至已经懒得说话了,可皇后、贵妃乃至司礼监掌印和几大秉笔都在,这里头总不会连一个明白人都没有吧? 三辅臣都是在中枢混了半辈子的人,有些道理不点即明:这个站位只能是皇帝认可甚至钦点的。 可是……为什么呢? 三辅臣一时摸不清情况,都不好开口,高拱本来想呵斥高务实一句“成何体统”之类的话,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事儿着实透着古怪,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 最后还是皇帝掀说话,他用力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嗓子里堵着什么,用力清了清嗓子,道:“朕不豫,决议传位于太子,卿等为顾命,要好好辅佐太子。” 高拱三人屁股还没坐热,连忙又起身下拜。而孟冲已经上前一步宣召——就是把皇帝刚才这话文言一番,转成口谕:“圣谕: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宜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高拱等人虽料到此来多半便是接受顾命,可想到这位与自己相识多年,看似懦弱荒唐,实则大智若愚的皇帝真要晏驾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悲从中来,一齐放声痛哭。 尤其是高拱,他与隆庆之间的感情,岂是笔墨所能书尽!一时之间,更是哭得老泪纵横,伤心欲绝。 隆庆强打精神,说道:“先生,朕实有负祖宗,却万幸有先生在,使不致有负天下。而今太子年幼,中宫和贵妃亦不知政务,只能以天下累先生了,请先生好好教导我儿,一如当年教朕一般……” “皇上!”高拱听了更是大恸,一双虎目浊泪双下,他哽咽着,用力在乾清宫的金砖上“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老臣才浅德薄,却蒙陛下信重,委以辅佐之任,惟舍一命以报之!” 隆庆见高拱动情,也是双目含泪,带着不舍点了点头,又偏过头去,朝朱翊钧道:“太子,高先生是朕的老师,今以朕所托,又教之于你,你当尊之重之,如敬朕一般。” 朱翊钧见宠他爱他至深的父亲到了这个时候,恋恋不忘的还是他,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哭出声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掉落在御榻边缘,不住点头:“儿子记住了,父皇,儿子都记住了……父皇,你不要丢下钧儿好吗?” 陈皇后与李贵妃见太子如此,也都控制不住情绪,一齐哭了起来,寝殿之中,一时哭声四起,悲凄万分。 隆庆吃力地朝太子伸出左手,朱翊钧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握住,道:“父皇,儿子在这里……” 隆庆颤抖着,尽力捏了捏他的小手,哆哆嗦嗦地道:“钧儿,爹爹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父皇!”朱翊钧用力抓住父皇的左手,涕泪横流。 隆庆的目光从朱翊钧脸上慢慢往后移去,看了高务实一眼,道:“钧儿,我给你挑的伴读,你满意么?” 朱翊钧一边落泪,一边用力点头。 “那就好。”隆庆喘息了两下,捏着朱翊钧的手,却对高务实道:“小高卿家,太子当了皇帝,你这个太子伴读就当不成了……不过没关系,他亲政之前,还是由你陪着他读书……你,你不光要好好陪他,还要监督他,就像之前讲官们没有讲明的道理,你为他开讲那样。” 这句话原则上来说似乎有些语病,但皇帝病成这样,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交代后事,逻辑不够清晰也不足为奇,反正高务实已经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他其实这会儿也挺感动的,至少隆庆这个人对他们高家算是仁至义尽了,再加上他和太子的父子情,使得高务实也流下泪来,转到御榻前跪下,学高拱一般磕头领命。 隆庆的眼珠艰难地挪动起来,左右扫视一眼,似乎在尽最后的努力思索,看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交代清楚。 这时,一直只是闷头轻泣的陈皇后忽然抬起头,一抽一噎、梨花带雨地问皇帝:“皇上,若将来钧儿亲政之前,国家有事难决,我姐妹二人又是不晓事的,却要如何是好?” 隆庆想来没料到皇后会问这么一句,先是稍稍一怔,然后毫不犹豫地微微抬起食指,指着高拱,道:“凡有事难决,问高先生即可。” 第438章 新君即位 皇帝这番话说出来,寝殿中人面色各异,但皇帝似乎已经失去了精神,眼皮子耷拉着,仿佛随时都会闭眼。 黄孟宇悄悄偏头对孟冲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孟冲恍然大悟,上前一步,高声道:“圣谕:新君亲政前,政事由元辅高先生代决。” 高拱等三辅臣只能领旨应命,冯保在一边脸色苍白,不断地给张居正使眼色,希望他能看见。 张居正目光闪烁,却偏偏不与冯保对视,急得冯保恨不得跳上前去,揪着他的耳朵大声问他“怎么办?” 但孟冲这代皇帝所宣的圣谕说出来之后,皇帝的眉头微微有些皱了起来,一直颇见迟钝的眼神也动了动,目视太子。 太子不知皇帝的意思,跪到皇帝跟前,试探着问:“父皇是怕儿臣胡闹?儿臣会好好听元辅教诲的。” 隆庆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目光中七分放心,三分无奈,轻轻合眼,右手朝三辅臣摆了摆。 他的右手是被陈皇后和李贵妃抓着的,这个动作只有她们二人发觉,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陈皇后说了话:“三位先生领旨吧,请三位先生先去……草拟遗诏。” 三辅臣并没听见皇帝说话,只好一起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微微颔首,知道不是陈皇后自作主张,放下心来,叩恩领旨。 李贵妃见陈皇后漏了高务实,连忙道:“小高卿家,你是一直陪太子观政的,也与三位先生同去,帮太子看看。” 太子有些莫名其妙,暗道:母妃急糊涂了?草拟遗诏一直都是内阁的事,我观政也不至于要观这草拟遗诏的政啊。 陈皇后微微蹙眉,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没有反应,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高务实走到御榻前,跪拜叩恩,随三辅臣而出。走之前,看似随意的朝几名大太监所站的位置看了一眼。 外臣全走了之后,李贵妃担忧地问道:“皇上,外廷之事真的全交给元辅处置?” 隆庆点了点头。 李贵妃有些欲言又止,陈皇后看了她一眼,干脆帮她把心里话问了出来,道:“元辅故然忠臣,但主少国疑,总要有些以防万一的手段,不知皇上可有安排?” 皇帝此前打起精神说了不少话,此刻已近油尽灯枯,听了陈皇后这话,只是转睛目视太子,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朕……教过。” 教过? 教过太子? 陈皇后和李贵妃一齐朝太子望去,太子原本怔了一怔,此刻也醒悟过来,用力点了点头,道:“父皇,儿臣记得。” 这句话似乎给了隆庆绝大的安慰,他神色一松,两眼轻轻合上。抓着皇后和贵妃的右手,和抓着太子的左手同时失去力道,落在御榻之上。 后世史载:“己酉,上疾大渐,召大学士高拱、郭朴、张居正至乾清宫受顾命,拱等疾趋至宫。左右奏召辅臣至,上倚坐御榻上,中宫及皇贵妃咸在御榻边。东宫立于左,太子伴读高务实随奉,拱等跪于御榻下。司礼监宣顾命曰:“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宜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拱等咸痛哭叩首而出。是时,上疾已亟,口虽不能言,而熟视诸臣,颔之,属托甚至,盖自孝庙顾托三臣之后,仅再见也。”[无风注:明孝宗之后,以三辅臣为顾命,这是第二次。] 庚戌,上崩于乾清宫。翌日发丧,颁遣诏曰: “朕以凉德,缵奉丕图,君主万方,于兹六载。夙夜兢兢,图惟化理,惟恐有孤先帝付托。乃今遘疾弥笃,殆不能兴。夫生之有死,如昼之有夜,自古圣贤,其孰能免?惟是维体得人,神器有主,朕即弃世,亦复何憾? 皇太子聪明仁孝,令德天成,宜嗣皇帝位,其恪守祖宗成宪,讲学亲贤,节用爱人,以绵宗社,无强之祚,内外文武群臣协心辅佐,共保灵长,斯朕志毕矣! 其丧礼悉遵先帝遗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嫁娶,宗室亲王,藩屏是寄,不可辄离本国。各处镇守巡抚总兵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员,严固封疆,安抚军民,不许擅职守,闻丧之日,正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遣官代行。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及各布政司七品以下衙门,俱免进香。 诏谕中外,咸使闻之。” 皇帝驾崩了…… 隆庆帝在位六年,寿三十有六。 一个时代过去了,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但是在新旧交替期间,还有承前启后的一段过渡期,朝廷内内外外要忙的事情还很多。 大行皇帝梓棺停灵于仁智殿,也就是明代民间俗称的白虎殿,而太子还要先和皇后、贵妃等人在此哭灵数日,不能立刻登基。 在高务实的指点下,太子先是以皇太子身份颁下数道教令: 令皇城内外各门各官严守关防; 令兵部及京营提督等官发军分守皇城各门,如成化二十三年例; 令大学士高拱守吏部如故; 令大学士郭朴权协京营戎政; 令大学士张居正往天寿山相度大行皇帝山陵; 令吏部尚书杨博仍掌兵部事如故; 令宣大总督王崇古、蓟辽总督刘应节等严加关防,各军不得擅离职守; 令大同总兵马芳、宣府总兵赵岢,分派兵马严守天寿山皇陵; 令…… 与此同时,外廷也得抓紧时间办理各项相关事务。 壬子,大学士高拱等,上劝进仪注。皇太子于仁智殿哭灵,不答。 甲寅,大学士高拱等文武百官,率军民人等,于会极门上表劝进,曰: 伏以,三灵协佑衍历,祚以弥昌,四海宅心。仰圣神之继作传序,所属推戴均钦,惟大行皇帝仁孝俭勤,文明中正……惟皇太子殿下徇齐歧嶷,恭敬温文,日就月将……履至尊而制六合,接古帝王之正统,莅中国以绥四方。揭日月于重华,保乾坤而永泰。 皇太子于仁智殿传教令曰: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容遽闻?所请不允。 乙卯,皇太子哀服御文华殿,大学士高拱领百官,率军民再劝进,曰…… 皇太子览毕,召阁臣入殿陈词,不久传太子教令: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批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继大位?所请不允。 丙辰,皇太子哀服御文华殿,大学士高拱领百官,率军民及京中耆老等再劝进,曰…… 皇太子览毕,召见内阁辅臣、五府掌印、京营提督、六部尚书、左都御史等官,各官入点致词。 良久,传谕令曰: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又谕礼部择日具仪以闻。 同日,赐辅臣及讲官并各衙门三品以上者鲜笋。 次日丁巳,礼部上登极仪注。 昭昭皇明,至此换了新君。 第439章 逐保倒张(一) 甲子,皇太子朱翊钧继皇帝位。遣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驸马都尉许从诚、定西侯蒋佑告于南北郊、太庙、社稷坛,上縗服诣,于大行皇帝几筵告受命,始具冠冕,祗告天地。次告奉先殿及弘孝殿、神霄殿,乃诣大行皇帝几筵前叩拜,皇后与皇贵妃随后依例行四拜之礼。 礼毕,新君御中极殿朝百官,改明年为万历元年,大赦诏曰: “我国家光启宏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重熙累洽,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恭俭守文,虚己任贤,励精图治,盖临御六载而天下晏如。四裔来宾,兆人蒙福…… 朕以凉德,方在冲年,惟上帝之眷命孔殷,祖宗之基业至重,兢兢夙夜,惧不克堪。尚赖文武亲贤共图化理……” 然后就说了一长篇的大赦以及政务安排,从中枢到地方,从勋贵阁部到黎庶升斗,事无巨细,均在此中,足足万字之多。 毫无疑问,以上这些,从文稿本身到各项事务的安排,都是内阁首辅高拱、次辅郭朴领衔,六部尚书、侍郎等官配合,在几天之内赶出来的。 否则的话,别说小皇帝朱翊钧了,就算让与他同龄的高务实上,也搞不出来。 至于为何只有首辅、次辅,而没有张居正,因为张居正第一时间就被派往天寿山去给大行皇帝相度山陵去了。 这事说来也是赶巧,隆庆继位这几年,连年有事不说,最早前国库还空虚得很,直到去年才算收支平衡。高拱本来预估今年开始可以渐渐有所积累,可以开始考虑给皇帝准备玄宫事宜,谁知道还没开工呢,皇帝没了…… 换句话说,皇帝死了,而皇帝的陵寝甚至连地方都没找好。 这哪成啊?总不能让皇帝一直躺在仁寿殿不下葬吧!天下百官和读书人非得全体炸锅不可。 所以,朝廷上上下下,现在都必须把给大行皇帝准备陵寝之事当做大事要事急事来办,必须从快从好从权! 这么大的事,当然得有排得上号的大臣领衔督促才显得隆重郑重。由于“三劝进”这出大戏必须有高拱这个首辅领头,没人能代替他,而次辅郭朴又临时兼掌了京营,作为防止中枢出现变故的后手,因此帮大行皇帝相度山陵的重任,就只好交给张居正了。 这个安排,是高务实建议的,原因很简单——第一时间将张居正调离中枢,把他和冯保分开,然后先拿下冯保再说。 拿下冯保,这可不是高务实一个人的看法,高拱、郭朴对此都是有共识的,因为按照惯例,新君即位,一般都会换司礼监掌印——通常会换上新君自己最信任的宦官。 虽然现在新君年幼,但这条规则未必会变,所以等近期这些礼仪上的大事一毕,司礼监掌印换人就很可能被提上日程,内阁或者说高拱,必须提前有所措置。 不过,知道情况紧急的显然也并非只有高拱伯侄等人,冯保显然更是对自己的处境更加着急。 新君登基大典一毕,冯保立刻就展开了行动。 永宁宫中,冯保毫无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东厂提督的威风,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李贵妃。 这几日,不光新君朱翊钧和高拱等人忙得脚不踮地,皇后、皇贵妃一样要哭灵、拜灵和守孝等各项礼仪上的事情要办,连回永宁宫休息的时间都很短。 李贵妃见冯保忙里忙外,累得一头大汗,忍不住露出笑容,叫道:“冯保。” “奴婢在。”冯保连忙一下子回到李贵妃面前,躬身垂手,小意万千,犹如一个刚进宫伺候贵人的小宦官一般。 李贵妃挑了挑眉,道:“你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又是东厂提督,如今皇上刚刚继位,诸事繁忙,你不在司礼监和东厂忙着,却总在我这里转悠,是何道理啊?” 冯保对这一问早已做好应对,闻言连忙跪下,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奴婢本是从娘娘身边出去的,早前又做了小爷的大伴,本就不为外廷所喜,现在小爷登基做了皇帝,奴婢若不安分些,只怕外廷非要找些理由杀了奴婢才好……” 冯保露出一脸苦涩,忽然跪下,用力磕头道:“娘娘,求娘娘看在奴婢多年伺候也算尽心尽力的份上,把奴婢调回娘娘身边吧,奴婢不做这个劳什子的秉笔和厂督了,奴婢只想安安分分地伺候娘娘,求娘娘开恩呐!” 李贵妃皱起眉头,训斥道:“你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叫你是本宫身边出去的,又做过皇帝的大伴,外廷就对你不喜了?怎么,本宫和钧儿身边的人,就有罪?” 冯保语带哭声,哽咽道:“原是无罪,可外廷不会问这些呀……外廷有些人,就希望皇上、娘娘身边无人可用,他们才好擅权揽政,把持朝纲啊!” 李贵妃脸色严厉起来,呵斥道:“外廷有些人?你说的是哪些人?” “是……是……”冯保一脸怯懦,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说!我叫你说,你就说!”李贵妃凤目含怒:“你这奴婢,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 冯保浑身一抖,似乎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磕头道:“是是,奴婢说,奴婢这就说。” 李贵妃盯着他,一言不发地看着。 冯保却又迟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道:“外廷……首辅高拱,原在大行皇帝时便手握重权,以首辅而掌吏部,犹如古之宰相,文武百官无不畏惧。大行皇帝在时,他便常以帝师自居,每每自以为圣眷在身,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大行皇帝仁厚无双,念及高拱昔年潜邸之微功,每多褒赏,本是望他自解圣意,逐渐进益。谁知他却恃宠而骄,一逐陈松谷,二逐赵大洲,三逐殷棠川,甚至还逼走了前首辅李石麓,其擅权揽政之心,可谓路人皆知!” 冯保说到此处,长叹一声,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道:“奴婢虽不才,昔年在内书房也算读书用功的一个,亦多得大行皇帝及贵妃娘娘厚赞。当初蒙大行皇帝及娘娘抬爱赏识,使奴婢为司礼监秉笔兼掌东厂,奴婢自问这数年来虽无殊功,亦无显过…… 当时司礼监掌印有缺,高拱为使内廷权不危己,推荐陈洪,结果没多久,陈洪便以贪罢;司礼监再缺掌印,那时……不瞒贵妃娘娘,连奴婢自己都以为会是奴婢按例掌印了,结果高拱仍以前因,推荐了孟冲。 奴婢自己倒无甚可说,只是觉得这其中未免有些蹊跷,直到后来有一次,奴婢去内阁办事,巧遇辅臣张居正,与其闲聊了几句,张阁老随口提及此事,奴婢才知内中原委……” “张居正?”李贵妃微微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有甚原委?” 第440章 逐保倒张(二) 面对李贵妃的疑问,冯保暗暗心喜,知道她已经逐步落入自己设下的套中,当下做出一副感慨万千的神态,叹道:“张阁老说,高拱之所以无论如何不肯让奴婢做司礼监掌印,原因就出在娘娘您身上。” “出在本宫身上?”李贵妃极为诧异,反问道:“这却是何道理?” 冯保一脸无奈,挠了挠头,道:“当时奴婢也和娘娘一般诧异,忙问张阁老为何。张阁老便言道,我大明自开国起,太祖皇帝便立下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尤其是仁宣之后,后宫从皇后到妃嫔,皆出自京畿小户,为的便是后族没有强盛家族可以依靠,将来即便是少主当国,亦不会有干政乱政之虞。” 冯保稍稍一顿,继续一本正经地道:“近两百年来,这一惯例始终维持,即便昔年诚孝太皇太后一度权如摄政,亦未能侵夺皇权。可是张阁老说,高拱觉得娘娘您的情况却有不同……” 李贵妃脸色已经有些不好了,沉着脸问道:“本宫如何不同了?” 冯保似乎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李贵妃面色一寒,冷冷地道:“说!” 冯保一头磕在地上,求饶似地道:“娘娘,您是贵妃,不是皇后啊。” 他抬起头,脸色看起来又是为难,又是害怕:“当时张阁老就说了,说高拱曾和他提起一个顾虑,就是皇……哦,就是大行皇帝身子骨不太好,万一走得早了,而小爷又非皇后亲生,届时皇后成了皇太后,贵妃娘娘您呢?只能是个太妃!可是高拱觉得,一个太妃岂能让您满意? 所以,高拱就觉得,您把奴婢往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推,其实就是在为将来干政夺权做准备!毕竟奴婢是您身边出去的人,肯定听您的吩咐,奴婢掌了司礼监,就好比您自个掌了司礼监,这司礼监一旦拿到手,那可是足以和外廷分庭抗礼的呀!” 李贵妃惊怒交加,再也坐不住了,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大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宫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 李贵妃气得来回踱了几步,猛然站住,怒道:“远的且不说,就说皇后自请幽居别宫之后,本宫哪一日没有亲自带着钧儿前去请安拜见?无分寒暑,风雨无阻!这后宫之中,还有哪一位嫔妃的礼仪做得比本宫更实诚?他高拱怎敢如此看我!” 冯保心中大喜,面色却悲戚万分,叹道:“是啊,是啊,论到对皇后的尊敬,这天下还有谁比得上娘娘您?您能做的真是全都做了啊……可他高拱就是不信,咱们又有什么法子?他是大行皇帝龙驭前钦点顾命首辅,又兼着吏部尚书,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九边镇帅皆尽自称是其门下走狗,可谓权倾天下!咱们……唉!” 冯保长叹一声,一副认命的模样,无力地道:“其实说起来,他误会娘娘也好,误会奴婢也罢,那都还是小事,怕就怕……” 李贵妃凛然一惊,忙问道:“怕什么?” 冯保脸色惊惶,甚至咽了一口口水,有些哆哆嗦嗦地道:“怕就怕现在皇上年纪尚小,高拱这厮长期执掌如此大权,万一要是生出一些……一些不好的心思来,那才是天塌地陷的坏事了!” 李贵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身躯微微一抖,忽然道:“不行,快把钧儿……把皇帝请来!” 冯保闻言大喜,刚要答话,忽听得外头随堂宦官高声道:“皇上驾到——” 李贵妃眼前一亮,下意识道:“皇帝来得正好!” 冯保心里还在琢磨朱翊钧怎么这会儿来了,就听见外头小皇帝的声音响起:“母妃,儿臣有大事要和您商议!” 李贵妃心中一突,朝门口望去,就见小皇帝朱翊钧拿着两本奏疏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一见到自己母亲,就赶紧上前跪下请了个安。 李贵妃看着他手上的奏疏,心里紧张万分,忙问:“皇帝这么急着过来,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各处宫门都守得严实吗?” 朱翊钧愣了一愣,有些莫名其妙地道:“各处宫门?自从父皇……一直都很严实啊。” 李贵妃闻言松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才问道:“严实就好……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朱翊钧顿时露出笑容,喜滋滋地道:“礼部议定了父皇的尊谥,母妃您看。”小皇帝说着,自己翻开一道奏疏,念道:“大行皇帝尊谥宜天锡之曰: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用阐鸿辉,并垂万祀。臣等拜手稽首谨议。” 李贵妃见是此事,一颗心稍稍放下,但马上又叹道:“你父皇当初最想得到的庙号,恐怕不是穆宗。” 朱翊钧脸色一黯,但马上又道:“母妃,这件事本来就是礼部的首尾,其实只是按例而论,倒不是儿臣此来的主因。” 李贵妃心情不是很好,只想早点听儿子说完“正事”,好和他说说高拱的问题,便有些敷衍地道:“哦,那主因又是什么?” 朱翊钧笑眯眯地道:“母妃您看,这篇奏疏上的票拟是高先生执笔的。” 李贵妃顿时又紧张起来:“他说什么?” 朱翊钧倒没有听出什么不对来,仍然笑眯眯地道:“高先生在票拟上说:大行皇帝尊谥庙号可如所议。另请礼部会同有司议定两宫尊号,愚意两宫均为皇上至亲,素来无分彼此,理当一视同仁。” 李贵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后面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问道:“什么一视同仁?” 朱翊钧虽然年少,但到底是观政了一年有余,又在最后这段时间经常被隆庆叫去亲授方略,现在对政务的理解反倒在李贵妃之上,他笑着做了个“恭喜”的动作,道:“恭喜母妃,贺喜母妃,高先生的意思是,两宫并尊,俱为皇太后!母妃,再过一段时间,等礼部议定皇后和您的尊号,儿臣就要改口叫您太后啦!” 李贵妃面色错愕,目光忽然朝冯保转去。 第441章 逐保倒张(三) 其实自朱翊钧说出高拱票拟上那句“愚意两宫均为皇上至亲,素来无分彼此,理当一视同仁”的时候,冯保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冯保之所以敢来李贵妃这里给高拱下绊子,原因就在于冯保知道高拱是个“讲规矩”的人。讲规矩是好事,但也要看场合,要看具体事情。 高拱的讲规矩,正是与绝大多数文臣一样,把制度当成天条的那种。而具体到眼下的事情,比如说朱翊钧继位之后,谁是“母后”,谁是“母妃”,就是现实情况。 按照大明的规章制度而言,“母后”只能是陈皇后。哪怕陈皇后不是皇帝生母,但她是先帝的皇后,新帝继位之后也只能称呼她为“母后皇太后”,称呼李贵妃则只能是“母妃皇太妃”。 出于对高拱的了解,冯保断定他一定会坚持这个原则,给陈皇后上“皇太后”尊号,给李贵妃上“皇太妃”尊号。而这个做法虽然是完全符合规矩的,却一定不符合李贵妃的心思,也十有八九不符合小皇帝的心思——凭什么朕做了皇帝,朕的生母还要低别人一等? 嘉靖帝当年之所以发动大礼议,搞得天下纷乱那么久,原因也就是出在这儿。差别只是在于那次争论的是谁是嘉靖帝的皇考,这次的矛盾则在于谁是小皇帝的娘亲。 也许在后世之人看来,这玩意有个什么好争的?我流着谁的血,就是谁的儿子呗! 但在大明而言,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 这是大礼!在礼法至上的儒家社会,谁是我父亲,或者谁是我母亲,这是绝对不能乱的,人伦之大,岂容轻乎?那关系到我百年之后,族谱上谁是我爹,谁是我妈啊! “我”如果只是个普通人,那问题还稍微小一点,可是这个“我”,是皇帝啊!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皇帝啊! 朕堂堂天子,天下至尊,居然连亲爹亲娘都不能真正确认? 矛盾,就是这么来的,除非一方退让,否则不可调和。 高拱作为文臣领袖,在这件事关天下规制的大事上,他会愿意退让吗? 冯保认为:他不能,也不会退让。 所以冯保才会找准机会,来李贵妃这里给高拱下眼药、使绊子。 可高拱为何退让了呢?甚至还在票拟中明确表示“愚意……理当一视同仁”? 当然是高务实说服了他。 高务实何德何能,能在这件事上说服作为文臣领袖的高拱?要知道,他既然是文臣领袖,在享有尊贵的地位同时,也肩负着责任啊。 但高务实只用了三个字,就说服了高拱。 “大礼议。” 皇帝始终是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是皇帝独有的权力。哪怕皇帝现在还小,可他终归会有长大的一天,现在强压着他低头,也许可以办到,可是将来呢?有多大的压力,就有多大的反弹! 他是皇帝,是大明的皇帝,在大明这个制度之下,权臣再强也只是一时,你还能一直压着皇帝不成?要造反吗?至少文臣必不可能,高拱更不可能有这种心思。 所以高务实一提大礼议,高拱就沉默了。 他是亲身经历过大礼议事件的人,虽然当时还小,但也深知大礼议和其余波给朝廷造成了多大的动荡。而高拱扪心自问,这样的动荡绝非他此时此刻希望看到的——改革方兴,国势正起,要是再闹出一场大礼议来,自己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 先帝对他的信任和尊敬,都可谓到达了君臣的极点,而先帝的遗命,难道是让他再给大明整出一档子大礼议来? 见到高拱陷入沉默,高务实便提出了两宫并尊的思路。高拱听罢,当时仍然还有些犹豫,认为这样的话,事实上是对陈皇后不公平,万一陈皇后不肯,闹将起来大家也受不了。 然而高务实跟他说,陈皇后那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高拱只是稍稍诧异了一下,马上便心知肚明——他这个侄儿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少,但要论用得最熟练的,无非是砸钱。 这可真是一力降十会,高拱想想,也不禁苦笑。 毕竟这天下间,用钱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还真不多。如果有,多半还是钱没砸足。 而更关键的则是,高务实有钱。 高拱一直很少过问高务实的那些产业,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少家底,但就高务实出手的大方程度来看,高拱甚至怀疑他比他那娘舅家也差不到哪去了。 其实这里高拱有个误解,高务实的家底,如果单论这些产业拿出去卖掉的钱,其实还是比不上蒲州张家的,毕竟长芦盐场在这个时代那可是北方盐业巨无霸。但高务实的赚钱速度,却的的确确比蒲州张家只强不弱了! 原本高务实手里头最赚钱的产业莫过于京华香皂,而蜂窝煤从去年起,不光垄断京师市场,更有了京营和宣大三镇的采购,销量和利润也出现大幅提高,但即便如此,依然只能给京华香皂打打下手。 但自从俺答封贡顺利完成,京华香皂的巨大利润竟然很快被京华商队给超过! 原本京华商队只有两条商道:即从宣府和大同出关,通往右翼蒙古。 但俺答封贡之后,曹淦在高务实的亲自规划和督促下,不仅连续开辟了延边、宁夏两条与鄂尔多斯部进行贸易的商道,同时继续强化了对右翼蒙古贸易的领先地位,“出口额”因为双方的和平贸易而大幅提高。 仅去年一年,也就是隆庆五年的毛利,就达到七十万两以上!更因为他们给右翼蒙古输送了大量的生活用品和贵族喜爱的奢侈品而被俺答王庭视为贵宾,享受各种特权。甚至现在还连带着让把汉那吉这个亲明派首领在右翼蒙古的地位都大大提高,被视为俺答以下除辛爱黄台吉之外最有权势的人。 而现在,曹淦还亲自去了肃州,准备开辟西方商道,打通吐鲁番、朵甘、青海、叶尔羌、和硕特等地的商路。 上次高务实接到他的报告时,这家伙就在肃王府和当地藩王及军方联络感情呢。 所以,即便刨除一些必要的开销,高务实手头的产业,每年至少可以给他提供上百万两的收益! 这相当于大明国库收益的三分之一还多!而这收益,属于高务实个人!要知道,蒲州张家的长芦盐场虽然比这赚得还多,可他们要付出的却比高务实多得多,就像高务实之前和高拱所说的那样,盐商虽然赚钱,可他们花费大啊——上下打点,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全都得喂饱了才行。 因此,砸钱搞定无财无势的陈皇后家又算什么大事呢? “大礼议”可真是嘉靖帝留给高务实的一颗核弹,既吓住了陈皇后,又吓住了高拱。 这下子,就轮到冯保坐蜡了。 第442章 逐保倒张(四) 不管你信或者不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因为爱和正义打起来的,发生战争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 冯保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么高大上的理论,但并不妨碍他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因此对于高拱写出这样一个票拟,他是很懵逼的,因为这明明不符合高拱作为文臣领袖的利益。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懵逼不能解决问题,只能让自己陷入被动。 而以眼下的情况来看,被动基本就意味着等死。 冯保当然不肯等死,否则他早就躺平认怂了,还跟高拱斗到现在干什么,早点自请去职多方便?所以当他听到朱翊钧的话时,就立刻开始了大脑的高速运转,而当李贵妃的目光转回到他脸上来的时候,冯保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满脸郑重地道:“娘娘,高拱在试探您。” 李贵妃在政治上的道行毕竟浅了点,闻言迟疑起来,微微蹙眉,问道:“试探?” 冯保的脸色无比严肃,仿佛洞悉了一切,加重语气道:“没错,试探!” 他稍稍一顿,不等李贵妃继续提出疑问,抢先用一种解释的语气继续带偏李贵妃的思路:“娘娘您想,高拱现在是什么身份?是顾命首辅、吏部尚书!他如果真想这么做,大可以直接召集礼部及有司各官商议,在会上以顾命首辅的身份提出‘两宫并尊’之议……娘娘您想,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在那样的场合说出这句话,谁会那么不开眼的表示反对?甚至更进一步说,谁又能反对得了?” 李贵妃一听,心中暗忖:是啊,冯保说得有道理,高拱本来就是首辅,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又是大行皇帝驾崩前钦点的顾命大臣,更被大行皇帝指定“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大行皇帝对他,可谓是将太子与社稷共托。他要是直接召集相关大臣表明立场,这件事可不就定下来了?哪还需要这许多弯弯道道! 她再进一步思考:如果高拱这么做的话,就算是皇后那儿,也没什么可以说道的——“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这句话,可是你自个儿在大行皇帝口中问出来的!所以,难道他这么做真是一种试探?那他是想要试探什么呢? 李贵妃正要问冯保这个问题,一边的小皇帝朱翊钧插嘴了,一脸疑惑地问道:“母妃,大伴在说什么事?高先生试探什么?” 听见皇帝的问话,李贵妃略微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和儿子说,免得他认为自己一门心思要做这个皇太后。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对高拱是什么看法,而冯保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毕竟没有明证,自己也不好太武断了。 于是她岔开话题,道:“唔,也没什么大事……对了,你手里的另一道奏疏又是说的什么事?” 一提这事,朱翊钧就有些泄气,两只肩膀一塌,把那道奏疏无力地扬了扬,道:“这道疏文是高务实上的,他要请辞太子伴读,儿臣不知道怎样才好。” “哦?”李贵妃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只是“哦”了一声,眼珠转了转,却没有立刻作答。 冯保见李贵妃似乎一时没有说话的意思,和气地笑了笑,对朱翊钧道:“皇上,他以前是‘太子’伴读,现在您继承大统做了皇帝,这个太子伴读本来就已经名不副实,他请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您又有何为难的?” 朱翊钧苦恼地道:“话虽如此,可是他如果不做伴读了,还怎么陪我读书?父皇龙驭宾天之前可是亲口说过的,要他继续陪我读书,直到我亲政为止。” 李贵妃心道:钧儿这话倒是也有些道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只要是在大明,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正经名头,现在钧儿做了皇帝,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本来就和自行废除了一样,他请辞是正常的。 只是,大行皇帝的遗命是继续留高务实在钧儿身边陪他读书,这道遗命肯定不能违背,可问题在于……事情好办,名头却不好找啊。 李贵妃这个担心当然不无道理,原本这个“太子伴读”就已经是隆庆当时捣鼓出来的一个临时性的“官”,只是鉴于天下人都可以理解因为太子年幼,处在“学习时期”,所以弄个年纪仿佛的聪明孩子作为太子的伴读不算离谱,再加上当时为了堵死那帮勋贵子弟“教坏”太子的这个口子,大家也就认了。 可现在不同,太子成了皇帝,皇帝身边再设伴读,看起来就没有意义了——翰林院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一大堆的翰林官,可不都是为了皇帝读书、工作设置的“文学侍从”吗?难道这些人都是废物,偏你一个高务实有用? 李贵妃比不得长期扮猪吃虎的先帝隆庆,她是真的水平有限,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不禁有些踌躇难决,下意识朝冯保望去。 冯保一脸为难,露出“深为主忧”的神色,心中却是一声冷哼,暗道:想让爷们出主意给高务实这厮弄个正经身份?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爷们就是顶着被贵妃娘娘抱怨,也绝不会给他弄半点好处! 正冷场间,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青年宦官不请自入,从外头走了进来,口中叫道:“阿姐……”然后发现有人,又忙改口:“呃,见过贵妃娘娘。”又一下看清了站在旁边的朱翊钧,不禁诧异道:“皇上也在?臣李文进,见过皇上。” 李文进现在可是御马监排得上号的大太监之一,够资格称臣了——冯保当然也够资格,不过冯保在李贵妃面前肯定是不会自称为臣的,因为自称“奴婢”才反而显得亲近。 李贵妃一见弟弟,顿时眼前一亮,摆手道:“文进,你来得正好,皇上这里有件事情,事儿虽然不大,但却有点麻烦……”说罢就直接将高务实请辞太子伴读和隆庆遗命让高务实陪朱翊钧读书直到他亲政的事告知弟弟,向他问计。 李文进听了一点也没为难,反而露出笑容,道:“我当何事,原来就为这个?贵妃、皇上,此事容易得很。” 朱翊钧大喜,两手一拍,道:“幺舅有何妙策,还请速速道来!” 第443章 逐保倒张(五) 朱翊钧大喜,两手一拍,道:“幺舅有何妙策,还请速速道来!” 李文进也不推辞,当下微微颔首,道:“贵妃娘娘和皇上……哦,还要再请皇后一起,同时下一道旨意给内阁,就说奉大行皇帝遗命,任高务实为‘观政’,随侍皇上左右。” 他说到此处,笑了一笑,解释:“虽然‘观政’一职前所未有,但大行皇帝驾崩前的确有说过让高务实继续陪皇上读书的话,这总不假吧?而高阁老虽然是高务实的伯父,放在平时,遇到这样的事可能会有意避嫌,但他对大行皇帝的话,执行起来却是从不打折扣的,所以皇上只要拿准了‘大行皇帝遗命’这六字真言去压高阁老,高阁老就一定只能认了。” 朱翊钧听得有趣,哈哈一笑,赞道:“幺舅果然妙计!哈,朕做太子时,正是务实提出了‘太子观政’制度,现在他这个太子伴读做不成了,做个‘观政’,还是陪在朕身边,朕瞧着的确是恰如其分的。”然后转头朝李贵妃望去,满脸希冀:“母妃觉得如何?” 李贵妃想了想,觉得这个法子的确不错,尤其是他还考虑到了内阁的反应。毕竟,要是小皇帝的第一道出自个人意愿的旨意内阁就不同意,直接给封驳了回来,那乐子可就大了——便如当年少年嘉靖帝被杨廷和连续封驳圣旨一样,势必引起皇帝和内阁的争锋相对。 而现在李文进充分考虑了高拱的心态,认为他不可能公开违背大行皇帝的遗命,那就相当于排除了内阁作梗的不利可能,而只要内阁同意,这道旨意也就有了法理依据。 至于其余文武百官是否有意见? 呵!内阁附署之后,他们就是再有意见,也只能去和内阁扯皮,去和高拱扯皮,关我们娘俩——或者娘仨什么事? 一旁的冯保对李贵妃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见李贵妃马上就有点头认可的意思,连忙打岔道:“国舅爷,您这主意虽好,但似乎有一点小瑕疵——大行皇帝的遗命毕竟只是让高务实陪皇上读书,这个‘观政’……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呀!” 李文进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淡淡地道:“经权有变,事急从权罢了,眼下的主要问题是给高务实一个留在皇上身边的名义,至于他具体做什么……皇上知道,娘娘和皇后知道,内阁三辅臣也知道,高务实自己更是再清楚不过,那咱们还担心什么呢?再说,皇上不同于太子,陪读之说未免有些不妥,但改作‘观政’,就合适多了。” 那是当然,皇帝嘛,就算年纪小,理论上也是天下至尊,没人能从法理上说他没有处置政务的权力,那么相应的,他身边的侍从文官叫“观政”就显然比叫“侍读”合适。 “这个……”冯保干咳一声,提醒道:“万一外廷那些人又跳出来拿祖制说事,却该如何应对?” 李文进道:“太子伴读是大行皇帝当年临时特任的,而现在设这个观政,也是奉大行皇帝的遗命而为,两者之间不过是换个名字罢了,有什么大不了?若说祖制,对于皇上而言,大行皇帝的遗命难道就不是祖制了?” 呃,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也不是不行,只是多少有点强词夺理。 冯保仍然不肯放弃,皱眉道:“但太子伴读毕竟无品无级……” “我也没说这观政就要有品有级了啊!”李文进面露不耐之色,摆手打断道:“冯督公,咱们要做的,是将大行皇帝的遗命落实下去,为娘娘和皇上分忧,至于其他的事情,就算再大,也大不过这个。” 这句话就有些扣帽子的嫌疑了,但偏偏李文进的确有资格说这个话,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功劳,乃至于从个人牺牲的程度,他都有这个资格,这一点谁都不敢否认——尤其是当着李贵妃的面否认。 所以冯保知道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了,否则便是不肯为主分忧,而这对一个宦官而言,完全是致命的。 于是冯保只得干笑一声,点头附和道:“国舅爷说得极是,还是我太胆小,有些畏首畏尾了。” 见冯保终于不再反对,李贵妃便点了点头,道:“那行,这件事我看就这样处置吧,不过,这事儿还得皇帝亲自去和中宫说。”现在两宫还没有加尊号,仍然不能称呼太后之类的词,但李贵妃感觉把皇帝和皇后这么连着念实在别扭,就改称陈皇后为中宫了。 朱翊钧倒没有那么敏感,听母妃答应下来,很是高兴,当即就表示同意,并且恨不得立刻拜别母妃去和陈皇后商议。 李贵妃连忙把他叫住,道:“你是少年新君,这些天也忙得厉害,今儿个就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咱娘俩说说话儿。” 朱翊钧自然是不敢违逆母亲的,只好应了下来。 李贵妃又转头朝冯保道:“冯保,你也别整天呆在我这永宁宫里,司礼监和东厂都是要害之处,你要好好做。” 冯保知道李贵妃这是在赶人了,想必是有话要单独对小皇帝讲。其实他是很想在一边旁听的,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也好及时扭转,但此时李贵妃话已出口,冯保就是万般不愿也只能堆起一脸笑容连连应是,然后退了出来。 冯保一走,李文进便道:“阿姐,皇上新嗣大统,内廷外廷正是忙碌之时,冯保不好好呆在司礼监和东厂,却来你这里瞎忙,怕是有事情和你说吧?” 李贵妃瞪了弟弟一眼:“偏你能耐,什么事都要猜上一猜。”但说归说,说完之后她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冯保赖在永宁宫不走,倒也是一番好意,他是觉得高先生对本宫似有怀疑之意。” 这话不仅朱翊钧听了诧异,就连李文进也没有料到,疑惑道:“高先生对阿姐能有什么怀疑?” 李贵妃瞥了小皇帝一眼,淡淡地道:“倒也没什么别的,他就是觉得高先生疑我有与中宫争位之嫌。” 她这话说得简单,但李文进仍然马上明白过来,朱翊钧想了想,也似乎有所了然,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立刻开口。 李贵妃见他们不肯表态,便又继续道:“中宫自裕邸时便是大行皇帝王妃,入宫之后即为皇后,前年虽然因事与大行皇帝意见有差,但大行皇帝从未动过易后之念,这一点本宫是清楚的。 如今我儿承嗣为君,纵有些人担心本宫因此心生异念,本宫也可以理解。然则高先生却有不同,他是大行皇帝托以顾命的首辅元老,若他也对此有所怀疑,却恐于国政不利……皇帝,你怎么看?” 第444章 逐保倒张(六) 李贵妃这番话颇有些机锋,算是超水平发挥了。 李文进听了之后便有些紧张,生怕小皇帝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接下去会让他很难圆回来。 但是他和李贵妃都万万没有料到,朱翊钧听了这话反而并没有太过为难,回答得极快。 只见小皇帝微微躬身,正色道:“儿臣少不更事,万事但凭母妃做主。” 这话咋一听来,实在毫无皇帝气魄,所谓乳虎啸谷百兽惧,你再小也是皇帝,是天下至尊,怎能这么没有担当呢? 但李文进只是稍稍一怔,便立刻在心中拍手叫好:好小子,你从哪学来的这一手?这手太极推得简直绝了!阿姐,你儿子背后怕是有高人呐! 李贵妃那边也是听得一愣。 得,自己这机锋算是白打了。 皇帝儿子不上当,还一副孝顺宝宝模样,李贵妃只觉得有些憋得慌,但孝道至重,李贵妃想批评他滑头都不行,只能不置可否,转头朝李文进问道:“文进呢,你又如何看?” 朱翊钧年纪小可以滑头,李文进在他阿姐身边素来以智囊自居,自然不能跟皇帝外甥一样,于是轻咳一声,道:“冯保多虑了,高先生的态度不是已经表明了吗?他提议两宫并尊的消息,内廷现在都已经传遍了,我琢磨,这会儿估计外廷都已经有人知道啦。” 李贵妃懒得计较这消息为何传得如此之快,反正从仁厚之君隆庆当政开始,内廷的规矩相比世宗皇帝时,就是一日比一日松弛,到现在基本已经和筛子差不多,很多消息都是从内廷走漏的,她现在也没心思计较这些。 但李文进这话她却不甚满意,蹙眉道:“高先生的票拟是这么写了不错,但冯保觉得,这道票拟只是高先生的试探之举。” “试探?”李文进皱了皱眉:“他怎么说?” 李贵妃便把刚才冯保的话转述了一遍。 李文进听罢,这次倒没有立刻反驳,反而思索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冯保的担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不过我觉得,以高先生做事直来直去的风格而言,他应该不会把一件事搞得这么七弯八拐的。” 这个回答李贵妃仍然不满意,像这样的大事,光靠“觉得”怎么能行? 看见阿姐皱起眉头,李文进就知道自己的回答没能让她满意,想了想,又补充道:“阿姐,我觉得这件事我们要仔细分析一下,从各个角度来看,高先生到底会不会这么做。” 虽然还是没有什么油盐,但李贵妃感受到了弟弟的认真,勉强道:“那你说说,都有哪些角度?” “首先,是‘独尊中宫’和‘两宫并尊’到底哪一个方案对高先生更有利。”李文进正式进入智囊角色,认真开始分析:“独尊中宫的好处,我一时只想到两点:其一,中宫会因此感谢高先生;其二,外廷文官会认为高先生维护了祖制传统,对他大加褒赏。” “嗯……然后呢?”李贵妃点点头,算是对这两点表示了肯定。 “高先生稀罕这两点好处吗?”李文进微微摇头:“我看是可有可无——因为这了不起算是个锦上添花。” 李贵妃微微点头,没有多说。 “那么另一个方案,两宫并尊对高先生的好处是什么呢?”李文进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其一,可以获得阿姐你以及皇上的肯定;其二,可以缓解高务实的尴尬。” “高务实的尴尬?” 李贵妃对于第一条不置可否,因为那是肯定的,而且李文进说“独尊中宫”时,是说高拱会获得陈皇后的感谢,而说到两宫并尊时,用词则从感谢变成了肯定。但其实李贵妃知道,这两个词对调一下才准确。 独尊中宫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陈皇后对高拱有个“肯定”就不错了,反倒是两宫并尊属于破例,她和皇帝对高拱反倒应该感谢。 当然,李文进是她的亲弟弟,言语间有所偏向是很平常的,所以不必计较,自己心里清楚就行。 但是对于他说的“缓解高务实的尴尬”这一点,李贵妃一时没能领悟过来。 李文进见状,便解释道:“阿姐你想想,高务实在皇上身边做伴读已近三年,与皇上总有些情谊吧,而大行皇帝又在龙驭之前有过交代,让他陪皇上读书直到皇上亲政为止……那么这代表什么意思呢?阿姐,这是大行皇帝把高务实绑在了皇上身边呐!” 他稍稍一顿,让姐姐有个思索的时间,然后继续道:“臣不敢擅自揣测大行皇帝的圣意,但从目前的态势来看,高务实将来只要能够进士及第,他就会是皇上最为了解的臣子,这意味着什么,阿姐应该了然于心。” 李贵妃点了点头,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她当然知道。只要高务实顺利地陪皇帝读书到亲政,自己再考中进士,天下间就没有第二个文臣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能超过他,其中好处不言而喻。 李文进于是继续道:“那么,大行皇帝为什么这么做呢?是皇上读书真的非要有他高务实在身边,才能读得进去吗?我看也不至于吧。” 李贵妃听了弟弟这么抽丝剥茧的一番分析,逐渐有些明悟,试着问道:“你的意思是,大行皇帝用高务实的前程做饵,来钓住高先生,让他必须尽心尽力为钧儿效忠?” “然也!”李文进一拍双手,赞道:“大行皇帝这么做,也许不止是有这一层意思,但一定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头!这一层意思,对于高先生而言,乃是大行皇帝的阳谋!” “阳谋?” “当然,正是阳谋。”李文进解释道:“所谓阳谋,就是我这条计,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摆在这里,但你只能乖乖地依我之计行事!” “哦!原来如此……”李贵妃觉得自己懂了,顺便对自己刚刚驾崩的皇帝夫君又多了几分爱慕和惋惜。 李文进意犹未尽,又道:“没有谁不希望自己家族绵长、富贵永恒,高先生纵是再如何清高自诩,也不能不对此动心。要知道,他可没有亲儿子,而依这几年的情况来看,高务实应该就是高先生心许的衣钵传人,是他们高家的希望所在——他能不为高务实的前途考虑吗?不可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李贵妃道:“高务实的前途如何,除了将来考试是他自己的事,其他的就看将来皇帝的态度了,所以高先生不能不考虑皇帝现在的感受,以免遭了他的池鱼之殃。” 李文进笑起来,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从这方面看,高先生支持两宫并尊,应该是真心实意的。” 李贵妃松了口气,点点头,但马上又追问:“慢着,你这番分析虽然有理,但这还是不能解释为何高先生不肯直接主持议定两宫尊号的会议呀?” 第445章 逐保倒张(七) 李贵妃的这一问,的确是个核心问题。不得不说,冯保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一条说辞,竟然让李贵妃疑神疑鬼到了这个程度。 李贵妃可不知道,此刻她的宝贝弟弟心里已经恨不得骂娘了,暗忖道:贼老子的,高务实啊高务实,你这小子的钱还真不好拿,爷们为了拿你这一万两银子,得费多少口舌才算完啊?不行,这笔账等事情了了,爷们还得跟你重新再算一算,反正你小子出了名的点石成金,爷们这么辛苦,再多拿个一万两,不算为过吧? 李文进认真想了想,才道:“阿姐,你久在后宫之中,还是不太懂那些外廷文臣的心思,高先生这么做,其实原因很简单。” 李贵妃皱了皱眉,道:“那你倒是说说,他们是个什么心思?” “呵呵,这个嘛……”李文进笑了笑,道:“阿姐恕罪,容小弟说得粗鄙些,这些个外廷的文臣呐,不论做不做婊子,那贞洁牌坊都是一定要立的。” 李贵妃脸一沉,斥道:“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倒不至于,主要是你当着我皇帝儿子的面说得这么粗鄙,我的态度怎么摆啊? 李文进也知道小皇帝在场,不比他和阿姐两个人私下交谈,还是要注意一下用词的,见姐姐责怪,连忙就驴下坡道了个罪。 李贵妃对这个为她牺牲良多的弟弟还真是没法生起气来,又批评了两句,便把话题接了回去:“总之你的意思就是说,高先生不是在搞什么试探,单纯只是爱惜羽毛?” “然也!”李文进心里松了口气,立刻表示同意。 “好吧,你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这么一想,他的确应该是真心诚意要两宫并尊了,只是不想担这个坏了祖制的名声。” 李贵妃勉强表示了理解,但想了想冯保之前的话,又道:“不过,司礼监事关重大,孟冲那厮能力不行,还是要把冯保换上去,要不然外廷真有什么事,我和皇上说不定都要被蒙在鼓里。” 李文进眨了眨眼,心道:高家小子,我只答应帮你抹平我阿姐对你三伯的怀疑和不满,至于司礼监谁做掌印,这件事可就超出咱们的合作范畴了,你可不要怪我不讲义气,袖手旁观了。 李文进没有表示反对,朱翊钧却插了一嘴,道:“母妃,大伴和高先生的关系似乎不大好,如果他做掌印,高先生会不会不高兴?” 李贵妃把脸一沉,教训道:“我听说你父皇当初曾经告诉过你: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你父皇试过高先生这块玉,他能用好,那不必怀疑了,可是你呢,你试过了吗?你能确保高先生待你能和待你父皇一样吗?” 朱翊钧一直怕他的亲娘,见母妃板下脸来,哪里敢辩,忙不迭低头道:“母妃教训得是,儿臣冒失了。” 李贵妃又一次体验到了母亲的威严,满意地点点头,指点儿子道:“你明白就好,为娘的这都是为你着想,只要高先生不反对任用冯保为司礼监掌印,那就说明他对咱们娘俩是真心诚意的效命,以后用起来也就可以放心了,这就是试玉,知道吗?” “是是,儿臣明白,儿臣明白。” 李文进在一边听得心花怒放,暗道:这条消息可不是小事,卖给高务实那小子,至少也得值个两千两……啊不对,五千两啊!嘿,爷们在裕邸和宫里混了小十年,现在才发现赚钱原来可以这么容易! 李文进在这边乐开花的时候,冯保却是满脸阴霾地坐在他司礼监的值房当中。 他的心情当然好不了,李文进这厮仗着特殊的身份和他作对其实都只是小事,他知道李文进的弱点,无非就是爱财,下次自己好好准备准备,给他那边打点到位就是,别的不说,至少应该能让他保持中立。 说起来,冯保甚至怀疑李文进是不是故意跟自己作对,目的就是为了逼自己给他送钱! 但李文进的问题好解决,高拱的问题却不好办。 原先冯保觉得,高拱的问题在先帝时肯定不好办,但到了太子登基之后就好办了,可如今看来,只怕自己还是太乐观了一些。 谁知道高拱竟然能下决心搞“两宫并尊”?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把自己一番苦思得来的杀招直接化解于无形——关键是时间点还掐得这么准,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冯保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招来挽回局面,忽然狠狠地骂道:“高胡子!你可真是个断子绝孙的命,竟然还把张太岳提前支开,让爷们连个打商量的人都没有!” 但光骂不解决问题,没柰何,他只好匆匆出宫,打算连夜派徐爵前往天寿山找张居正问计。好在天寿山离得近,就在昌平,快马两天足以跑一个来回。 冯保是东厂提督,自然是有出宫自由的,说走就走了。而在他出宫不久,高务实已经从李文进口中得知了刚才永宁宫中发生的一切,代价是除了之前说好的价码之外,又额外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并且与李文进约好,接下来如果还有什么重要消息,他都一并付钱,而且价格保证公道。 这种关键时刻,可千万不能为了省钱而抠门,这个道理高务实门清。 此刻的他就好比后世的美国佬,凡是花钱能搞定的事,坚决不搞什么以命相搏——老子的有用之躯可金贵着呢! 他甚至还有些欣慰:最起码,李文进这厮虽然贪财,但他“做买卖”还是讲信誉的,只要钱到位,事情保证办妥。 但李文进带来的这个消息,对于高务实而言,其实也相当棘手。 首先是高拱不好说服,这是最大的问题。如果他一听说冯保要接任司礼监掌印就直接炸毛,那就麻烦大了,多半要走回前世历史上的老路,以外廷言官之力来硬撼冯保,结果被冯保说动李贵妃和小皇帝,一道旨意就把这看似如潮水汹涌一般的攻势轻松化解,顺便把他高先生打发回了老家。 其次是孟冲怎么安置,也得想个主意。这位孟掌印虽然能力差了些,但胜在为人老实,又听得进劝,这种人如果能留在宫里,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毕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嘛,要是能保的话,最好还是保他一手。 高务实沉下心来仔细想了想,觉得对高拱的说服工作只能留待今天晚上进行,眼下还是先去解决孟冲那边的问题,正巧现在有个办法,可以让孟冲暂时避开冯保的锋芒。 第446章 逐保倒张(八) 自打隆庆帝驾崩,孟冲的一颗心就始终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司礼监掌印当初就是捡来的,隆庆宠信的几个太监里头,陈洪才是排在首位的那个,所以一开始,司礼监掌印是陈洪。要不是陈洪这厮贪起来丝毫不知收敛,结果闹出麻烦来,也不会丢了掌印被打下去。 他孟冲就是趁着那个机会,被高拱推荐接任掌印的。而高拱为什么会推荐他来接任,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不是什么能力出众,只是为人老实、不揽权罢了。 孟冲虽然能力一般,但久在宫中耳濡目染,眼光还是多少有点的。孟冲知道高拱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老人家哪里会在乎司礼监掌印能力如何?恐怕在他看来,司礼监从上到下只要会批红用宝就行了!对柄机要?笑话,政务有我高拱主持即可。 所以这几年孟冲都很小心的克制着自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和内阁对着干,尤其是不要和高阁老的思路有半点冲突。效果倒也的确很好,至少让他这几年安安稳稳地把掌印宝座给坐住了。 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隆庆帝驾崩了,高阁老虽然看起来仍然是朝野第一人,但实际上孟冲很清楚其中的差别——原先那个无论何时都打心眼里愿意为高阁老遮风挡雨的皇帝不在了! 现在的皇帝对高阁老是什么态度?不知道,也不重要,因为皇帝还太小,真正代表着皇帝意志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他的生母李贵妃。 至于皇后,她当然也有一定的机会代掌皇权,但那需要得到外廷的强力支持,譬如皇后和高阁老联合起来,也许能与掌握了皇帝本人的李贵妃相抗衡。 但这很难,因为如果高拱这么做的话,皇帝亲政以前或许问题不大,可一旦皇帝亲政,势必会强烈反弹。 倘若高拱是孤家寡人一个,完全不用为以后考虑,那倒是可以一试,联合皇后打压李贵妃,然后太后摄政,外廷一切大事都由他高阁老说了算。 但问题在于,他的侄儿高务实本身就是个前途看好的天子近臣,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就把高家的将来给一手摁死了呢? 再说,皇后本身也是个老实规矩的人,肯不肯玩这么一出也很难说。 所以高阁老看似依旧风光无限,是顾命首辅兼掌吏部,但实际上他的地位却一定不如隆庆朝时那么深固不摇。 孟冲的司礼监掌印位置有两大根基:皇帝的信任和高拱的支持,现在其中一个已经完全不在了,另一个也大幅削弱,他焉能不慌? 新君登基换司礼监掌印,这是大明历代皇帝几乎都会做的事,盖因为不如此则不足以保证皇帝的意志完美的贯彻下去。现在新君登基了,但新君恐怕还谈不上贯彻自己的意志,能贯彻的只有他的母妃李贵妃的意志。 所以孟冲知道,取代他的人肯定是冯保,就看是哪一天了。 因此高务实来找他的时候,他的意志有些消沉,甚至一见到高务实就对他道:“小高先生,咱家要完了,要完了呀……就不知是去净军喂马,还是去南京司香?” 净军喂马和南京司香都不是什么好差事,也就比发往南京种菜强那么一丢丢。 所以孟冲一说这个话,高务实就知道自己劝他的思想工作,应该会比较好做。 果然,高务实轻叹一声,把近来的情况一分析,再把刚才永宁宫中的消息说给孟冲一听,孟冲就抹着泪求他拉自己一把了。 高务实也不客气,给他出了一条主意。 孟冲听罢,虽然多少有些遗憾自己的掌印宝座就这么没了,但他毕竟是个老实人,还算是懂得知足,也没有多想,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高务实告辞而去,孟冲洗了把脸,把自己拾掇了一番,便往永宁宫去了。 此时小皇帝已经去找陈皇后商议两宫和他一起下旨给高务实封官“观政”的事了,所以永宁宫中只有李贵妃和李文进姐弟二人。 听到孟冲求见,李贵妃有些意外,看了李文进一眼,问道:“孟冲?他来我这儿做什么?” 李文进想了想,觉得孟冲平时对他还算不错,虽然谈不上格外亲近,但也还算客气,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挺融洽,便道:“无所谓什么事,叫他进来就知道了。” 于是孟冲便进了正殿,他按照规矩老老实实见过了李贵妃,不等李贵妃发问,便主动道:“贵妃娘娘,老奴老朽,只是因大行皇帝的信重,不得已忝居司礼监掌印之位,如今大行皇帝龙驭宾天,老奴哀恸伤心至极,恐不能再为皇上分忧了。” 李贵妃也没料到孟冲会来这么一手,一时有些措手不及,道:“孟掌印何故有此一说?” 李文进一听不是路,阿姐这应变能力实在不行,人家都把原因说过了,你还问人家“何故”,这不是废话吗?再说人家孟冲这几年不管怎么着,至少没出过大的纰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了人家请辞的话,好歹先说几句慰留的话呀! 于是他干咳一声,接口道:“孟掌印,大行皇帝龙驭匆忙,眼下内廷外廷忙得一塌糊涂,你这个时候请辞可是有点不太合适呀。”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你走可以,暂时先不要急,等我们安排好了再走不迟。 孟冲却仿佛很坚持,给李贵妃磕了个头,道:“娘娘,大行皇帝对老奴恩重如山,如今大行皇帝龙驭宾天,却连个山陵都没备妥,老奴这几天一想起这件事就难过得食不下咽,实在没有办法继续干下去了……老奴也不是不知道眼下的局面,老奴只是想着能为大行皇帝尽最后一份心力,所以老奴就想辞了这司礼监的差事,去天寿山那边为大行皇帝准备陵寝之事出一份力,还望娘娘和皇上成全。” 李贵妃诧异的看着他,暗道:这孟冲放着司礼监掌印不做,反而要去给大行皇帝督建陵寝?难道他对大行皇帝真的感念到了这个地步? 但转念一想,这倒也是好事。本来嘛,孟冲虽然能力不太行,但他在掌印位置上干的这几年,至少也没有出过大麻烦,忽然毫无缘由的把他撤换掉,也的确有些不近情理,他现在自请去给大行皇帝督建陵寝,反倒是两全其美了。 打定主意,李贵妃于是假意劝了孟冲两句,见孟冲死活不肯继续做这个司礼监掌印,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孟冲得过高务实的吩咐,这次去天寿山除了督建陵寝,还有另一桩事要办,所以又以心急为由,请求明日一早就出发前往天寿山。 李贵妃这次没有啰嗦,当即就答应了。 第447章 逐保倒张(九) 高务实面色凝重地回到高大学士府,原是要找高拱议事,但高拱这几天比谁都忙,现在还在吏部没有回来。 这就连高务实也没辙了,总不能派人把高拱请回来吧?没柰何,他便想着趁这个空隙把近来的情况仔细汇总分析一下,看看自己的应对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这种时候,做白工倒不打紧,出纰漏那才要命。 可惜还没等他静下心来思考,高陌就匆匆进了他的书房,面色严肃地道:“大少爷,小公爷派人送来紧急情报,冯保府上有异动!” 高务实原本平静的目光忽然闪过一抹厉芒,沉声问:“什么异动?” “有两点。”情况紧急,高陌没有废话,直接答道:“第一点是冯保出了宫,直接回府,然后没多久徐爵便带着人骑马出城了。小公爷的人没法跟着去,但他们说,徐爵是从西直门出城,从方向上来看,目标应该是昌平,或者天寿山。” “呵呵,终于知道自己摆不平,要去找张阁老问策了?”高务实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又问:“另一点呢?” “那个姓楚的锦衣卫千户也跟着徐爵出了冯府,但他没跟着出城,而是悄悄去了南城的法华寺。” “法华寺?”高务实微微皱眉,问道:“那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 高陌摇了摇头,道:“南城是世宗朝修筑的新城,居民大多都是升斗小民,鱼龙混杂。法华寺虽然是寺庙,但周边都是民宅,小公爷的人在那边也有些显眼,不敢跟得太近,现在还没有探出什么究竟来,小公爷也只能让他们继续保持监视,没有别的命令。” “你有什么猜测?”高务实问道。 高陌沉吟了一下,答道:“这个姓楚的,上次在安肃就策划了对大少爷的刺杀,小的担心这厮贼心不死,或者冯保狗急跳墙,还想再来一次安肃的事,大少爷千万要当心。” 高务实皱着眉头想了想,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这么看。安肃是安肃,京师是京师,我不觉得冯保能狗胆包天到这个程度,在京师还跟我玩这一手。” 高陌急道:“可是大少爷,有备无患……” “你听我说。”高务实伸手打断道:“冯保现在这会儿可能还没得到最新的消息,我刚才出宫之前已经劝孟冲辞去司礼监掌印之职,去天寿山给大行皇帝督建玄宫,孟冲已经答应了。冯保想要做掌印,我就让他先尝尝这个味儿,这事儿估计明天一早就会有旨意下来。” 高陌诧异万分,愕然道:“让冯保做掌印?那咱们这许多准备岂不是……” “这个不急,这些准备会有用的。”高务实微微一眯眼:“安肃遇刺的事,不管是出自于冯保的亲自授意,还是他手下人妄自胡为,终归是他的人干出来的,这笔账我总得跟他好好算一算,若不让他爬到顶峰,怎么能让他摔得更痛?” 高陌这才笑了起来,道:“大少爷这话说得极是,冯保这厮,着实取死有道,而且阴魂不散,是得让他摔得更重些。” 高务实也笑了笑,但没说话。 他心里想:历史上的冯保才是真的取死有道呢,现在比原历史还差了不少……可是就算是历史上那样又如何,万历还真没直接杀他。 所以,要废了他容易,但要让他死,还是很需要一点手段的。毕竟自从世宗嘉靖帝发生了那次差点被宫女勒死的事件之后,宫中的贵人们对于太监宫女们的惩罚,都已经下意识收敛了不少,很少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是打啊杀的。 但这也不是绝对的,两宫和小皇帝毕竟都不是隆庆,不能指望她们有隆庆那样的水平,这娘仨都不是什么政治经验丰富的人,只要被刺激得狠了,下起手来肯定没轻没重。 “看碟下菜”不算什么好话,但在官场之上却一定是一条金科玉律。 所以,在面对隆庆的时候,高务实只敢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了不起靠着影响高拱来达成目的,原因在于玩阴招十有八九会被常年扮猪吃虎的隆庆帝识破,那就反而坏了大事。 这就好比高务实想方设法把自己弄成太子伴读,隆庆帝看似毫不知情的中了计,但从他临终之前的这一波操作来看,这位看似庸碌甚至荒yin的皇帝却反过来把高家伯侄和他的爱子朱翊钧捆绑在了一起。 谁敢保证当初隆庆帝没有看穿?反正高务实是不敢保证的,他认为隆庆帝当时可能就是将计就计,然后观察了自己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将来的确有能力辅佐朱翊钧,所以他临终之前才玩了这一手。 如果高拱和张居正真能在隆庆的说和之下保持亲密合作,那么隆庆的这一手安排几乎相当于给朱翊钧铺了几十年的路——高拱十年、张居正十年,那时候他高务实也已到了而立之年,有朱翊钧的照拂和首肯,完全有机会入阁辅政了。 当然,隆庆肯定料不到历史上的张居正只活到万历十年,但这个总不能怪他啊,毕竟他又不是神仙,哪知道张居正六十岁都没活到? 所以对于隆庆这种明明成了精,却一点都不显山露水的高手,高务实是不敢造次的,甚至在隆庆活着的时候,高务实宁肯吞下开平三大厂精钢制品没有销路的苦果,也愣是没有在他面前提出军工私营。 但是面对两宫和小皇帝,高务实就敢玩一些比较阴狠的招数了。当然这种阴只是针对冯保、张居正等政敌,而不是针对小皇帝或者两宫,他可不想现在埋了雷,将来炸死自己。 嗯,历史上的冯保和张居正就算是埋雷炸死自己的典范,因为小皇帝迟早是要长大的,你欺压得他一时,欺压不了他一世。 所以当前的所谓阴招,哪怕抛开两宫不谈,也至少要让小皇帝打心眼里认可,甚至不光是现在认可,将来回想起来都得是认可的才行。 不管哪朝哪代,杀人肯定都是大罪,而“密谋刺杀太子伴读”当然更是罪上加罪,但高务实认为这还不足——这个罪名要杀冯保也许够用,但光杀人还不够,还要诛心。 单以此罪,即便能杀冯保,却有可能让李贵妃心中不满,因为以此罪杀冯保,李贵妃肯定会从安抚高拱的角度来考虑,并不是她真心实意要杀。 因此高务实必须把这个罪名拉扯到冯保“背主不忠”上去。 宦官,家奴也,对于皇家而言,家奴做了点错事、坏事,那都不打紧,教训教训也就是了。只有涉及到背主不忠,那才是必诛之罪! 简而言之,高务实想要的,不是用形势逼得李贵妃不能不杀冯保,而是让李贵妃主动对冯保起杀心。 第448章 逐保倒张(十) 时值仲夏,天气多变,傍晚时分的京城下了一场阵雨,雨势很大很急,摧花断树,来得毫无征兆,就如同高拱回府之后在书房所发的那一通怒火一般。 高府的下人都已经退开书房老远,这是大少爷从书房推门而出给他们做的手势,下人们都很感激,毕竟谁也不敢当高阁老一怒。 高拱为什么发怒?还不是因为高务实把孟冲请辞、冯保即将上任司礼监掌印等事汇报给了高拱知晓。而且这还不是全部,高务实还告诉高拱,孟冲的请辞是他劝说的。 也许这一点才是高拱怒上加怒的原因,因为在此之前高务实根本没有就这件事和他谈过,这事完全是高务实擅自而为。 但高务实并不惶恐,而是转头就把永宁宫发生的一切告知高拱,并且分析道:“三伯,眼下的关键问题不在于谁做司礼监掌印,而在于两宫和皇上是否对您有足够的信任——这就好比当初大行皇帝在时,您会真正在意司礼监掌印究竟是陈洪还是孟冲吗?” “不,您不会。”高务实不等高拱回答,就断然道:“因为大行皇帝对您信重无双,不管司礼监是谁在做那个掌印,他都只能老老实实给您的票拟用宝——所以归根结底的说,天下之权,不在司礼监,而在皇上!” 高拱性子直而急,但却不代表他不动脑子,所以高务实这番话一说出来,他的怒火一下子就十成去了九成,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不得不怏怏坐下。 过了一会儿,高拱才开口道:“老夫知道你这番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你劝孟冲请辞也的确是因为永宁宫中的突发情况所致,但是有一点你不能忽视:大行皇帝在时,司礼监掌印不可能限制老夫与大行皇帝的联系,所以政务通达。然而现在却不同,老夫身为顾命首辅,就算依然能随时与皇上取得联系,却也没有作用,因为皇上还太小,真正做主的……你今天也看到了,其实是皇贵妃!老夫是外廷臣子,不可能有点什么事都去找皇贵妃面议,皇贵妃更不可能如大行皇帝那般,有点什么不了解的,就直接宣召老夫见驾。” 他长出一口浊气,叹道:“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差别,那就是司礼监掌印可以切断帝、相之间的联系,从而操弄天下大局,正如古往今来各色权宦一般。你也应该知道,如果让冯保这种小人掌握了这样的权力,会对朝廷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如果确如高拱所言,那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高务实必须承认这点。 然而高务实却没有惊慌之意,而是平静地道:“如果冯保能真正掌控司礼监,侄儿认可三伯这个分析,但侄儿有把握说一句:只要三伯与侄儿还在京师,冯保就没有这样的能力。” 高拱猛然眯起眼睛,盯着高务实看了一会儿,问道:“理由呢?” 高务实站起身,踱着步道:“孟冲为掌印时,司礼监五大秉笔分别是冯保、陈洪、黄孟宇、张诚和陈矩。这其中,冯保、陈洪和张诚三人,都是裕邸旧臣。大行皇帝当年登基之后,冯保和陈洪随之入宫伺候,张诚则被派往南京任镇守太监,而陈矩那时候的资历还略显浅薄,黄孟宇是离大行皇帝最远的,但从地位而言,他那时候倒也已经出任了大同镇守太监。” “后来,陈矩被侄儿说动,转调至钟粹宫侍候太子,黄孟宇也因为侄儿在孟掌印面前举荐而被调回京师。再后来,也就是前次与张阁老的冲突爆发后,孟掌印提出调整司礼监的架构,取得了大行皇帝的同意,黄孟宇和陈矩升任了秉笔,冯保则丢掉了御马监的兼掌,遂形成眼下五大秉笔的局面。” 高务实顿了一顿,见高拱没有插话的意思,便又继续道:“现在,咱们还不知道明日的旨意究竟会是如何,但想来即便孟冲请辞,司礼监应该也不会做太多的调整,很大概率是各秉笔依序上升。如此一来,四大秉笔之中,也仍然至少有两人——也就是黄孟宇和陈矩二人,是我们可以信任的,而陈洪……” “东厂归谁?”高拱忽然插话:“如果冯保升任掌印,东厂提督这个位置他交不交?如果交,会交给谁?陈洪?” 高务实微微摇了摇头,道:“这正是眼下的问题,李贵妃对冯保之外的四大秉笔似乎都不算是很熟悉。陈洪和张诚早年都是侍候大行皇帝的,跟李贵妃只能算多少有些交集,但肯定了解不多,远不如冯保来得贴心,所以光从亲疏而言,很难断定李贵妃会如何安排东厂。” 高拱阴沉着脸,道:“最坏的情况就是冯保以司礼监掌印兼掌东厂,如果是那样的话,此獠可就真有些势大难制了……” 这是肯定的,司礼监掌印是最后给票拟盖章的人,如果他认为票拟不妥,可以把票拟打回内阁要求重新拟票,如果换在隆庆时期,可能没有哪位掌印敢随随便便把高拱的票拟打回去要求重拟,因为高拱如果怒了,直接求见皇帝,皇帝基本不可能反对老师的意见,那么掌印就尴尬了,甚至很危险。 但现在隆庆不在了,皇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李贵妃代为行使,高拱又不可能随意求见李贵妃,李贵妃也不可能动不动就接见高拱,那么冯保在中间就很容易做大,然后行使驳回权,把高拱的票拟动不动就打回去,不要以为这是小事,一次两次或许问题不大,但如果再多一些、再密集一些,对首辅的政治威望打击就很是巨大了。 而他同时还掌握东厂的话,那就更不得了,相当于不仅掌握了外廷无可撼动的行政权,还掌握了不受外廷制约的监察权。换句话说,只要冯保能瞒住或者哄住李贵妃,他的权力就可以无限放大,近乎皇权本身。 高务实的脸色也不得不凝重起来,缓缓地道:“所以咱们之前拟定的顺序不能变,只能是先冯保,再江陵。” “逐保倒张,这个顺序不变。”高拱深深皱起眉头:“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贵妃把老夫是否同意冯保出任掌印当做老夫是否忠心的考验,如此老夫不仅不能发动朝臣弹劾冯保,甚至连私下进言都不行,如此一来,如何逐保?” 第449章 冯保掌印 次日一早,上谕下达。 司礼监太监黄孟宇、陈洪等传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与内阁、府、部等衙门: “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辅臣至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授遗嘱,说东宫年少,要他们辅佐。又特言大学士高拱总揽政事、高务实仍陪东宫读书。今东宫继统,念大行皇帝遗命,特加大学士高拱为太傅。另,准高务实辞太子伴读,仍假原官,特任观政,皆从原司本职。 又,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者,心念大行皇帝玄宫未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自请坚辞司礼监掌印而往天寿山督建大行皇帝山陵。我母子三人感其孤忠,全其臣义,故准其辞。孟冲改昌平镇守太监兼掌皇陵督建,另荫一侄锦衣卫指挥佥事。 因司礼监掌印出缺,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调度各监、司、局;黄孟宇、陈洪、张诚、陈矩四人仍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黄孟宇兼钦差提督东厂太监;陈洪兼御用监掌印太监,调度惜薪、钟鼓、宝钞、及混堂四司,另掌内承运库、司钥库;张诚兼尚宝监掌印太监,另掌银作、浣衣、巾帽、针工、内织染、酒醋面、及司苑七局;陈矩仍兼御马监掌印太监,另掌兵仗局。” 这道“三位一体”的上谕下达到各府、部、院后,立刻引起了广泛议论,因为这道上谕确实颇有些玄妙。 高拱加太傅可能是其中最没有波澜的一件事,毕竟他作为三朝阁老、托孤首辅,无论外廷的官员们对他抱持何等看法,但大家毕竟同属文官体系,还是乐得在这种时候看到高拱的地位更高一些的。再说,新帝登基嘉赏老臣,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无非高拱在实权上赏无可赏,只能提高一下这种荣誉地位罢了。 而且太傅这个荣誉,高拱也的确当得起——他本就是大行皇帝的帝师,东宫此前出阁讲学时,他也是和成国公朱希忠一起“知经筵事”的,所以放在现在,高拱已经算是两代帝师了。 两代帝师,挂个太傅头衔怎么了?合情合理。 让外廷比较意外的一件事反倒是司礼监的调整。首先,司礼监的调整原则上来说属于帝王家事,按照往常的惯例,司礼监掌印换人通常也就只通知一下内阁,再由内阁转告六部及各府各院即可。 但这一次却不同,上谕明发不说,而且还是直接通知到各部院。这就有点古怪了,就好像宫里急着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调整一样。 宫里急什么?这个时候不是更应该万事镇之以静吗? 再就是孟冲的请辞也很古怪,要是孟冲只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请辞去督建大行皇帝皇陵,或者带职兼任督建,都说得过去。可他是掌印太监啊,相当于内廷首辅,身处这种位置,一般来说怎么可能辞职呢?真的就因为对大行皇帝感情太深? 但你要说他是犯错被贬,好像也说不过去,人家不但督建皇陵,还兼了昌平镇守太监,可见宫里对他还是信任的,更何况还荫其一侄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说明荣宠也在。 至于冯保等人依次递补,看起来反而不是很显眼,他们之中真正有些显眼的,不是冯保,而是黄孟宇。 黄孟宇跳过陈洪掌握了东厂,这才是此番司礼监“依次递补”中唯一的例外。 原本,黄孟宇的资历就在陈洪之下,他在司礼监的排名本来也是在陈洪之后的,这次反而由他出任东厂提督而不是陈洪,这只能说明黄孟宇在内廷的地位上升了,而陈洪虽然手里的实权更宽泛了一些,但实际核心的职权还是管理宫内财务用度,相当于原地踏步而被黄孟宇超越。 至于后面的张诚和陈矩,他俩的变化不大,一个掌握档案、印章,同时负责宫里的各项供应;一个掌管内廷军务,顺带管理内廷部分的军工制造。 这次司礼监的调整意义重大吗?那要看是谁来回答。 对于想走内廷门路争取升迁的人而言,肯定有些意义,至少送礼的对象变了,除开直接送钱的部分,其他部分都要顺应对方的喜好来相应的调整一下。 但这点意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实在不行全送钱不就结了! 那么对于其他的朝臣呢?对他们而言,司礼监的人事调整跟他们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这也是以往司礼监调整人事从来不明发上谕的原因。 不少官员私底下调侃:“两宫和皇上要么是不知道规矩,要么就是故意向阁、部各衙门示好,才会连内廷的调整都知会得这么清楚!” 高拱得生太傅是顺理成章,内廷的调整他们也管不着,惟独另一件小事他们觉得可以讨论一下子。 上谕的原话是“准高务实辞太子伴读,仍假原官,特任观政,皆从原司本职”。 “仍假原官”,说的是“假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皆从原司本职”说的是别管他现在的官名是什么,他原本做什么事,现在还做什么事。 嗯,这算一句说明性的补述。 也就是说,高务实请辞太子伴读,被两宫和皇帝同意了,然后因为大行皇帝临终前有遗嘱,所以他改任了这个“观政”,实际上只从“陪太子读书”变成了“陪皇帝读书”? 可是陪太子读书原则上说得通,陪皇帝读书在原则上说不通啊! 不过这个问题毕竟也不算特别严重,再说又是大行皇帝遗命,大家还是打算先看一看内阁和各部的反应再决定行止不迟。 反正现在朝廷基本上算是高拱一家独大,前段时间敢于跳出来挑战高拱权威的张居正,自从大行皇帝驾崩就被赶去天寿山找墓地去了,估计也来不及表态。于是这件事也就是引起了一些官员的私下讨论,然后该干嘛干嘛了。 他们这些人哪里知道,今天颁布下来的上谕,昨晚在宫里可是惊动两宫见面,讨论许久才得出的结果! 两宫主要讨论的是什么?不是高拱加太傅,也不是高务实改做观政,正是司礼监的职权调整! 如果再说得细致些,最主要的争论点就是冯保到底要不要交出东厂提督之职,如果交,交给谁! 第450章 暗箭就位 冯保昨日的心情,简直就和这夏日的天气一般说变就变。 先是拦阻李文进不利,高务实出任“观政”在所难免,冯保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自己对李贵妃的影响力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无可替代;继而还是因为的李文进的“谗言”,让他给高拱下绊子的大计功亏一篑,使他直接感受到了危险,更意识到自己现在不仅是影响力不足以抵定大局,而且还孤军奋战,连个盟友也没有,心情之急切与狂躁,一时根本不可压制。 于是他就出了宫,回到自己的外府,让徐爵立刻去和同样面对高拱“打压”的张居正联系上,并向这位深得徐阶政争精髓的张阁老问计。 同时,他在狂躁之下又命自己的心腹、从锦衣卫借调在东厂办事的楚千户联络他的草莽朋友,打算设计陷害高家伯侄。 不过他也是病急乱投医,自己根本没有像样的主意,对楚千户的交待也很不清晰,只说:“你去联络你手下那些江湖人,好好想想办法,弄点罪名给高家那一老一少,咱家定不能让他们安生!” 说是这么说了,但问题是,他只是怒而兴兵,自己也没想好要怎么安插罪名,交待任务时面色又格外狰狞,这就让楚千户的认知出现了误解。 楚千户认为,厂督这是怒不可遏的表现,这个罪名一定是要能将高家伯侄置于死地的才行。 高务实无品无级也就算了,但陷害当朝首辅,这个罪名可不小。倘若换成言官,污蔑不叫污蔑,了不起是倾陷、妄议,就和上次曹大埜差不多,贬官外任也就是了。但其他人去干这个事可不同,那是大罪。 不过楚千户没有感到害怕,他反而有些兴奋。 楚千户不同于锦衣卫中许多世袭官儿,他是良家子出身,自己想方设法投入锦衣卫的,多年来辛辛苦苦在锦衣卫中打拼,这才混成千户。 然而,出身受限的他在锦衣卫中走到了千户这一步之后,基本也就算是到了头,依照正常途径想再往上爬,实在机会渺茫。 所以,搭上厂督这条线,是他能够抓住的唯一机会。 财帛和权力,都是杀人的毒药。如李文进者,爱的是财;如楚千户者,爱的则是权。 法华寺一代寺庙不少,民居更多,且多是些在京城中吃辛苦饭的苦哈哈,所以这片区域的治安一贯不怎么好。但是有弊必有利,楚千户收留的一些江湖人士在这一块就活得不错。 这年头的江湖人士未见得能飞檐走壁、乱军之中取上将人头,但也多少有些过人之处,譬如敢打敢杀,能豁出命去,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宝之一。所谓横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前提是报酬能让他们满意。 楚千户开出的价码并不低,甚至已经超过他们的预期:抹掉所有案底,重新安排清白身份,引荐进入东厂效力,且皆给档头身份。另根据此次出力大小,共分两千两银子赏钱。 条件当然是好条件,除了给的赏钱不能与高务实的大方相比,官面上的好处则更让他们高兴。 要知道,东厂虽然是独立部门,但东厂的人员从制度上而言都属于从锦衣卫借调的性质,换句话说,进入东厂做事,也就等于有了锦衣卫的身份。 锦衣卫,天子亲军是也。 当然,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锦衣卫的待遇好,相比其余各军,无论是京营还是边军,待遇都远不如锦衣卫来得优越,至于卫所兵,那更是比都别比。尤其让人听着就觉得爽的,则是锦衣卫的特殊性,这使得他们在京城或者地方都享有许多特权,欺压良善、敲诈勒索什么的,不要太方便。 总而言之,进入东厂还能当个档头,那可比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饭轻松惬意百倍。 唯一的问题是,楚千户让他们办的事情似乎有些麻烦。 “你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伪装成高务实的家丁,在冯厂督出宫的路上伏击厂督,然后装作被击败,抓进东厂。” 二十多个“江湖豪侠”们听得一片哗然,有人嚷嚷道:“楚老爷,你怕不是在寻咱们大伙儿开心?伏击厂督是什么罪名?当场就能格毙了!再说,抓进东厂?那地方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进去是个人,出来就是鬼啦!” “就是,咱们虽然赚的就是卖命钱,可是这卖命和送命的区别,咱们大伙儿总还是分得出来的!” “我说楚爷,咱们大伙儿上次就被你坑得连老寨都没了,只能来这京师落脚,现在莫非是楚爷觉得咱们没有用了,干脆来个一网打尽不成?” “对啊楚爷,上次你让咱们对付的那个小子,乃是当朝首辅的亲侄儿,好在人家大人大量没有深究,要不然咱们可不是丢弃老寨来京师逃命这么简单。现在更好,您老人家居然让咱们去伏击东厂厂督?哈哈,伏击了东厂厂督,您老还能把咱们弄进东厂当档头?不是在下说风凉话,楚爷您有那么大能耐么?” 另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更加直接,把腰里的朴刀抽出半截,露出刀锋上的一抹寒芒,冷冷地道:“姓楚的,这法华寺外头要是有你的埋伏,你干脆就直接招呼他们进来,我于老二这口宝刀已经一年多没见过血了,现在正饿得慌!” 楚千户多年来负责跟这些个江湖人士打交道,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见状丝毫不慌,淡淡地道:“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奇我楚某人背后的那位爷究竟是谁吗?我看今儿倒是个黄道吉日,可以让你们知晓了,也免得你们总是这么疑神疑鬼、不识好歹。” 众人稍稍凝了凝神,他们想知道这一点的确已经很久了,毕竟当初在安肃犯了那么大的事,虽说高务实强烈要求不要兴师动众,但安肃地方乃至于保定巡抚都很是费了些功夫去追查,但不知为何,这件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而他们也被安全转移到了京师,一直窝藏在法华寺这边。近一年过去,居然好像风平浪静了一般。 这肯定不是姓楚的一个区区千户能够办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楚千户身后的“那位爷”拥有极大的能量,其在京师不说一手遮天,至少也是能排得上号的大人物,而他在地方的威势也同样不会小,至少也是能压下保定巡抚这样的朝廷大员。 “哦?”领头的一个精壮疤脸汉子深深打量了楚千户一眼:“倒要请教楚爷,您背后这位老爷,究竟是何方神圣?” 楚千户露出一抹傲然,慢条斯理地道:“正是让你们去伏击的那位爷——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冯公!” 第451章 冯保心思 东华门外,两队仪仗合二为一,左边打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旗牌,右边打着“司礼监秉笔太监黄”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黄”两面旗牌。 这两队仪仗,正是新任司礼监掌印冯保和新任东厂提督黄孟宇所有,他们此次出东华门转北,正是去内东厂的东厂衙门办理交接。 冯保此刻的面色并不太好,因为这次他虽然如愿以偿升任司礼监掌印,但由于事发突然,东厂那边他没有能够做出充分的安排。 再说,他原本还怀着几分希冀,希望自己能一举达到中官的最巅峰——即以司礼监掌印兼掌东厂。 结果呢,明明昨天被李文进一通搅和,让他觉得自己连司礼监掌印恐怕都没了指望,谁知道在外府发了通火之后,一回宫就被孟冲请了过去。 孟冲告诉他说,自己已经辞去司礼监掌印,明日即将前往天寿山督建大行皇帝山陵,并已经推荐他冯保冯双林接任掌印之职。 冯保迷迷糊糊回到自己在宫内的住处,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孟冲为何主动请辞。他哪里知道他这番迷糊,只是由于信息不对称——李贵妃说要以任用冯保为掌印来考验高拱忠诚,这番话是单独对皇帝和李文进说的,小皇帝当然不会泄露,李贵妃自己也不会泄露,但架不住李文进这厮转手就把这条消息卖给了高务实啊! 所以直到最后,冯保也不不知道孟冲根本不是什么主动请辞,而是不得不辞。这个误会甚至促使他今天亲自将前往天寿山的孟冲以下属礼仪送出了京城,很是上演了一番儒宦风度的戏码。 然后就不得不捏着鼻子与黄孟宇一道来东厂做交接了。 冯保早前一直呆在裕邸,后来则在宫里,和黄孟宇这个老早就出镇在外的家伙没有什么交情,只不过也谈不上太多恶感。即便知道黄孟宇是由于与高务实的关系被孟冲调回京师出任秉笔的,他也只是把“罪责”加诸于高务实头上,对黄孟宇本人倒是比较看得开。 毕竟中官强势时,是内阁巴结内廷;而首辅强势时,则是内廷巴结内阁。 黄孟宇本人并没有露出非要跟冯保对着干的态度,他也就暂时抛开和黄孟宇作对的念头,把精力集中在高家伯侄身上。朋友不怕多,仇人不怕少,这个道理冯保还是明白的。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黄孟宇成了东厂提督,而东厂这几年在冯保的治下,私底下一直在搜罗高家伯侄的“罪证”,这哪能让黄孟宇知道? 当然,实际上东厂找高拱的罪证基本毫无所获,现在手底下掌握的一些东西,全是高务实干的。 什么阴谋蓄养死士、私藏私造大量军械、于水旱灾区大肆收买民心、勾结地方官府及军方强买大量土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可以这么说,冯保给高务实搜罗的这些罪名如果成立,高务实自己只落个剥皮充草那都属于邀天之幸,抄家灭族恐怕才是正常操作! 甚至不用全部成立,就算只成立任意一条,他高务实的脑袋就得立刻搬家。 庭杖杖毙?想多了! 这种级别的罪名还能让他享受大臣诤谏而死的待遇?必须得是明正典刑,开刀问斩! 但是可惜的是,这些罪名连冯保自己都觉得很难真正栽到高务实头上,因为实在过于牵强了些,或者说……高务实的避罪手段实在太高明了些。 阴谋蓄养死士?高务实手下的家丁现在全是良家子,哪怕最早先那批百里峡响马,也早就洗白了——当时主持招安的是时任顺天巡抚、现任蓟辽总督刘应节,后来这批人又有鼓动把汉那吉投诚的大功,最后促成了俺答封贡,这功劳一摆,还有什么洗白不了的? 要知道俺答封贡可是大行皇帝最为看重的一件大功,你冯保敢否认这个,莫非是赌两宫和小皇帝朱翊钧不敢下令杀人? 现在高务实手下的家丁,全有正规身份,全有正经营生,理论上个个都是良民,你怎敢污蔑他们是什么死士? 哦,你说高务实的家丁太多?是大行皇帝不知道高务实赚了多少钱,还是两宫不知道?可这都是正经生意啊,从大行皇帝到两宫,再到小皇帝朱翊钧,皇家几个谁人不知?他家丁多点,那无非是家大业大,又不是坑蒙拐骗来的,你怎敢平白无故污人清白? 说他私藏私造大量军械?他京华商队行商蒙古,装备一些朝廷允许的刀枪剑戟乃至弓弩那又如何?他装备火枪火炮了吗?装备旗帜甲胄了吗?没有装备这些,那你说个鸟蛋? 哦,你说他在三慎园有私藏一些火药,甚至私造了一些火器? 那玩意是兵仗局和军器局交给他的研究任务,有兵部和京营的联合关防许可,在大行皇帝那里也是禀报过的,甚至连东宫也就是当今圣上都知道!你拿这个说事,难道是说连大行皇帝和当今圣上都在帮他私造军械?荒唐! 至于水旱灾区收买民心……你冯掌印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全天下的读书人,不管是做官的还是在野的,只要家里情况允许,在乡梓受灾的时候谁还不得破费一二,做点赈灾救民的事儿? 你甭管人家是为了邀名还是为了什么别的,反正天下读书人都这么做,你为何就单单盯着一个高务实? 他不就是钱花得多点么?人家家大业大,愿意为家乡的受灾群众尽一份心力,这是道德高尚好吗,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邀买民心了?你要拿这个当做罪名,就不怕全天下的读书人一人一口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所以冯保想来想去,只有强买土地勉强还能沾点边,可是“强买”其实跟高务实没有关系,倒是有一些“强迁”的勾当,可惜那是开平卫做的,跟高务实没有直接关系。 而且真要追究罪名的话,大概首先是戚继光会落个御下不力之罪,这只能让张居正恼火。然后呢,会从开平卫指挥使薛城一直追究到阳武侯薛干,这就很麻烦了,一个操作不当,没准就牵连到了整个靖难系勋贵——那他冯某人就全完了。 勋贵们可能不大敢跟文官集团硬杠,但肯定不怕跟他一个皇帝家奴杠的。 所以冯保很烦恼,花费了许多精力,也的确搜集了大量关于高务实的“罪证”,可惜一个都用不上,更不敢用。而现在东厂厂督却换成了“走高家门路”崛起的黄孟宇,这些查到的玩意怎么办? 第452章 新任厂督[第4更!] “冯掌印。”黄孟宇笑容和煦,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您也知道,咱家过去常年外镇地方,宫里的情形本就不熟,此次又侥幸得了两宫及皇上的信重,委以提督东厂之重任……说句实在话,咱家这心里头呐,真是诚惶诚恐,生怕有甚差池!冯公,您久任厂督,数年以来,未有小过,实在令人钦佩,今后这东厂虽说是咱家接了手,却还是要请冯公您多多提点才是。” 冯保被黄孟宇从思索中惊醒,转头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道:“黄厂督客气了,东厂的事儿虽然又多又杂,但这也是因人而异的。你若是盯得紧,它的事就一定多;可你要是乐意睁只眼闭只眼,这东厂呀,也就无非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 黄孟宇目光一闪,面色却仿佛惊讶万分:“哦,还有这一说?咱家见识浅薄,不知冯公此言何意,倒想请教则个。” “好说,好说。”冯保嘿嘿一笑,道:“这东厂呢,原是为监督锦衣卫所设,后来因为咱们这些天子近臣最为可靠,慢慢的也就开始监督百官了……不过嘛,这监督百官,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你看,东厂就这么点人,还都是借调自锦衣卫的人手,百官?哪里监督得过来!真正能监督的,也就那些个有名有姓的重臣。” 冯保目光一凝,深深地看了黄孟宇一眼,若有所指地道:“可是呢,这些重臣,有些虽然可以监督,但其实意义不大;真正有必要仔细监督的呢,却又不是谁都敢真个去监督他……黄厂督精明强干,想必一定知道咱家所言何意吧?” 黄孟宇一脸诧异,连连摆手,道:“冯公谬赞了,咱家愚钝得很,实在不知道谁是该监督却不能监督的——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 冯保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黄孟宇,轻轻一叹道:“黄厂督,你我都是在司礼监这一个锅里吃饭的人,有些话呢,咱们不妨说得明白一点:外廷或可为援,不能为根,咱们的根本始终是在宫里。” 黄孟宇看起来一脸感激:“冯掌印教训得是,咱家记住了。” “真记住了,那才好呀……”冯保一时也看不透黄孟宇这态度的真伪,只能若有所指地道:“昨晚皇后娘娘为了你能出任厂督,那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儿……两宫本是一体,这一点希望你能牢记。” 黄孟宇连连点头:“皇后娘娘对咱家恩深似海,咱家自然是时刻不敢或忘的。” 这时东厂已经近在眼前,冯保见探不清黄孟宇的底细,也只好淡淡地道:“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行吧,咱爷们现下都忙,还是赶紧完成交接吧。” 黄孟宇道:“一切但凭掌印吩咐。” 一番交接倒是颇为顺利,只是冯保似乎不愿在东厂久待,甚至没怎么给黄孟宇介绍东厂几位大档头,只是把印信关防一交,便带着人扬长而去了。 黄孟宇环顾了站在他面前的大小档头一眼,淡淡地道:“诸位,从今儿起,东厂就由咱家提督了。想必你们也知道,咱家此前多年都是镇守地方,常和那些个丘八打交道,所以咱家提督东厂,恐怕与冯公有些不同……” 诸位大小档头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窥,却没人敢胡乱插嘴。 黄孟宇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今儿呢,咱家也没什么别的事要特别交代,就一条:三天之内,你们自个仔细想想,看有些什么事儿可以向咱家汇报的。三天之后,咱家会再来东厂一个个召见你们,听你们的汇报……当然了,咱家也要提醒你们一句,将来咱家对你是重用还是弃用,都会参考这次汇报来决定。” 然后他就潇洒地掸了掸飞鱼服下摆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轻松惬意地说了一声:“咱家言尽于此,诸位好好考虑……”说着,竟然就这么潇洒地往外走了。 众档头不管心里是窃喜也好,是骂娘也罢,一个个都连忙挤出恭敬谦卑的笑容,垂手齐喊:“卑职恭送厂督!” 黄孟宇理也没理,带着自己的几名亲随走出了内东厂衙门,到了外头,黄孟宇微微一摆手,亲随们稍稍退开一些,只留下一人仍在黄孟宇身侧——此人正是他那外甥刘平。 刘平倒不意外,反而问道:“幺舅,您有没有觉得冯保今儿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当然不对劲儿。”黄孟宇哼了一声,道:“他现在还在疑惑,不知道咱爷们身后站着的那位究竟是谁呢。” 这下刘平有些意外:“这不至于吧?幺舅,您是被高侍读推荐给孟公,这才有机会调回京师的,这事儿在宫里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晓,冯保不可能不知道啊。” 黄孟宇哼哼一笑,得意地道:“这就是高侍读的厉害之处了,要不是他老早就开始布置皇后娘娘这一后手,使得咱家一回宫就有机会往咸福宫靠拢,而这次同样也是靠着皇后娘娘的力荐,才得以压过陈洪而提督东厂的话,冯保哪能被迷惑过去?” 刘平奇道:“难道他就一点也想不到,皇后娘娘会被高侍读拉拢?” “他想不到的。”黄孟宇摇了摇头,轻轻一叹:“他从小进宫,一直都在侍候人,在他心里,他侍候的这些天家贵人,可以决定他的一切,无论是生、是死、是荣、是辱,统统都是由天家一言而决的。所以,他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些天家的贵人本身也能被收买、被拉拢。” 黄孟宇说到这里,忽然转头看着刘平,问道:“我问你,如果是在一年之前,咱俩还在大同的时候,我突然跟你说,高侍读能花钱让皇后娘娘为他说话、帮他办事,你敢相信吗?” 刘平愕然张了张嘴,忽然明悟过来,叹道:“幺舅说得对,别说一直呆在宫里侍候人的冯保,就算是咱们,一年之前也绝对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也一定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黄孟宇点了点头,看了看又仿佛要变天的天色,喃喃道:“老话说得好,欺老莫欺少!更何况以高侍读……高观政的厉害,那可不是咱爷们背叛得起的呀。” 第453章 冯保遇袭 一个人决定是否要背叛,主要因素有两个:一是可能获得的利益是否足够巨大;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否能够承受。 至于感情因素在其中的占比,只能说越是成熟的人,感情因素的占比就越低。 无论从可能获得的利益来看,还是从需要付出的代价来看,黄孟宇都没有背叛高家伯侄的理由。 从利益来说,黄孟宇即便背叛高家伯侄,投入到李贵妃、冯保阵营,他也取代不了冯保,可以获得的利益约等于无。 从代价来说,高家伯侄尤其是高务实花了这么多的精力、财力,将他推到东厂厂督位置,可想而知他如果背叛,一定会遭到最残酷的打击。 那么反过来说,他坚持与高家伯侄站在一起,便能继续享受到高党的支持,这是包括了从政治到金钱的全方位支持,更远景的利益则是取代冯保,成为内宦第一人。 那他为什么要背叛? 所以黄孟宇对冯保刚才的各种暗示和警告完全嗤之以鼻,坚定不移地高举高观政的伟大旗帜,把当前的全副精力都放在高务实交给他的任务之上。 高务实给黄孟宇交待过两个任务,其一是持续笼络住陈皇后,千万不要让她跟历史上一样,虽然享受着尊荣,但实际上活得宛如一个透明人。 高务实需要陈皇后的这张虎皮,因为在朱翊钧亲政之前,只有陈皇后的这张虎皮能够制衡李贵妃。 历史上的陈皇后为何没有对政务表现出半点兴趣?高务实在决定笼络她的时候就仔细思考过:其一当然可能是的确没有兴趣,这个没什么好讨论;其二则应该是为了自保,毕竟小皇帝不是她的亲儿子,如果干涉太多,等小皇帝长大就尴尬了;其三则应该是由于她在朝中没有相关利益,既然没有利益,又何苦搅风搅雨?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高务实主动跟通州陈家拉近了关系,并且直接捆绑了利益。 换句话说,现在陈皇后在朝中有了她的利益代表,高家——严格的说是高务实的前途——就是她的利益所在。 只要高务实的前途一片光明,她通州陈家也就富贵无忧。 陈皇后如果有儿子,甚至哪怕有女儿,问题都可能复杂化,但她无后,那么除了她自己生前死后的尊荣之外,她的利益就全在通州陈氏一家,所以帮高务实就是帮她陈家自己。 单项选择题,有且只有一个答案,那还挑什么? 因此黄孟宇的这项任务并不困难。 难的是另一项: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东厂,并且反过来利用东厂的力量找出冯保欺君背主的罪证! 高务实当然知道冯保一直在搜罗自己乃至高拱的罪名,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反侦察”工作已经做得很完善了,冯保不可能真正把这些罪名强加于自己和三伯,否则的话,冯保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虽然调查这些东西肯定不会是出自隆庆的命令,只能是冯保自己的主意,但是这种程度的“以权谋私”,还远远谈不上欺君背主。对于东厂厂督而言,光是调查谈不上什么罪名,因为他完全可以自称是防微杜渐。 因此,要让李贵妃认为冯保欺君背主,必须得有其他罪证才行。 黄孟宇今日在东厂之所以让东厂的大档头们自己想好汇报项目,其实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冯保执掌东厂数年,东厂上下恐怕大半都是冯保的党羽,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任何一个衙门也都会有不同的派系,这一派得冯保器重,肯定得利也就多;那一派受冯保冷眼,肯定更多的时候就得穿小鞋,活像个后娘养的。 前一种一时半会不好拉拢,但后一种就不同了,一旦让他们觉得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 这些人能做到大档头,还能在冯保不看重的情况下混到今天,自然不会是蠢蛋,一定会尽快弄明白黄孟宇这位新厂督背后站着的是谁,继而判断他和冯保之间的关系,然后根据这些做出应对。 只要他们查明黄孟宇背后的人是皇后或者高党,那他们就一定能想到黄孟宇与冯保关系不佳。到了那个时候,为了能够翻身农奴把歌唱,他们自然会找出冯保的各种罪证来当做自己的敲门砖。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黄孟宇给他们留三天时间,就是让他们有机会查清缘由和准备材料的。 然而黄孟宇没有料到的是,他这个计划还只是开了个头,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给破坏了不少。 就在黄孟宇刚刚准备回宫,正走到东华门门口之时,一队冯保的护卫仪仗乱哄哄地跑了过来,口里纷纷大喊:“前头的人让开,前头的人让开!冯掌印遇袭,要即刻进宫!” 黄孟宇久在边镇,耳聪目明,听到这话不由大吃一惊,顾不得许多,上前喝问道:“怎么回事,谁遇袭了?人在哪!” 一名身着东厂档头服饰的中年汉子见了黄孟宇,连忙上前匆匆一礼,慌张地道:“黄御马……不是,黄厂督,是冯掌印冯公遇袭了,就在东安门外,准备去外东厂拿取一些物什的时候。” 这里要补充说明一句,东厂有两个衙门,一个叫内东厂,就是刚才冯保和黄孟宇办理交接的地方,位置在宫城之外、皇城以内,具体就是东华门往北、宫城护城河的东面,与内承运库紧邻。 还有一个叫外东厂,从内东厂继续往东出皇城就到,在中府草场和延禧寺的中间位置,冯保刚才和黄孟宇交接完毕,就是去的这儿。听这东厂档头的意思,他应该是去外东厂衙门取回自己的私人物品。 这听起来很正常,黄孟宇没有怀疑,但是冯保遇袭这件事本身太让人吃惊了,黄孟宇顾不得想太多,立刻追问:“咱家是问你冯公人在那里,有没有受伤!” 那大档还没回答,冯保有些紧张、有些后怕的声音传来:“黄厂督,咱家没事,那伙贼人弄错了目标,误中副车了,咱家用来装一些贵重物品的马车吃了一炮,恐怕有些御赐之物被损……” 黄孟宇大吃一惊:“炮?” 这是遇袭还是有人造反啊,炮? 之前那东厂大档赶忙解释道:“黄厂督,冯掌印不熟军械名号,那击中掌印副车的是一颗神机石榴炮,不过这颗炮威力惊人,似乎比京营装备的神机石榴炮厉害许多!” 黄孟宇倒抽一口冷气,心中暗暗叫苦:糟糕,出大事了! 第454章 麻杆打狼 冯保遇袭,而且对方至少动用了一枚神机石榴炮!黄孟宇一听就知道事情大发了。 冯保是什么人?他是刚刚履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相当于外廷的内阁首辅。更不用说他还是当今圣上生母李贵妃的宠宦,地位特殊。 神机石榴炮是什么东西?那是用生铁铸造的一种炸弹,以其形似石榴而名。此物如碗大小,其作用类似后世的手榴弹。其弹壳上留有一孔,以便向壳内装填致毒性火药和发烟剂。使用时或抛至敌阵爆炸;或放置路旁,敌军人马踩踏后,炮内火种受震起火,引起爆炸;或使敌中毒后封喉,瞎眼。 京营和边军都有装备这种武器,但通常作为守城之用。其制造之法,是先用干泥制成空心球壳,壳面开有一个小孔,以便灌入致毒与燃烧性火药,并通火线在外,尔后将其装入木框或木桶中,以防其碎。作战时,守城士兵点燃火线,将其掷向城下爆炸,毒杀和焚烧敌军攻城士兵。 简而言之,这是军中常用来守城的火器。 至于那大档头说贼人所用的神机石榴炮威力惊人云云,黄孟宇是见过战阵的人,听了这话就只当是受过惊吓之后的正常表述了。 问题不在于威力,而在于它是军用炸弹! 贼人是什么身份,为何会有这样的军用火器?贼人又为何要袭击一个绝大多数时候都身居皇宫大内的冯保?贼人如何知道冯保此时会出现在外东厂?更不要提贼人为何会如此胆大包天在皇城边、外东厂这样的重地犯下如此大案? 黄孟宇脑子有些乱,心情更是紧张不已,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一个人,他有这样的能力,不仅可以搞到各类军用火器,甚至他自己就有比京营和边军更加先进的火器;他虽然不见得能提前预知冯保的出行路线,但一定能第一时间获知冯保的位置;他……说不定真有胆子做下惊天大案。 高务实、高观政! 黄孟宇心中震恐,因为从动机和能力上来说,高务实是他第一个想起能够符合这些条件的人! “贼人抓到了吗!现场封锁了吗!”黄孟宇急得大叫。 冯保从乱哄哄的人群中走了出来,脸色一片铁青,嘴唇显得有些苍白,看起来是受惊不小,他冲着黄孟宇道:“黄厂督,当时情况太混乱了,贼人只抓住看一个,其余的都跑了,咱家已经叫外东厂的人封锁了案发附近地面,也派人通知了锦衣卫过来帮忙。” 黄孟宇听说抓了一个活口,心中更加紧张,但面上不敢表现,反而道:“事关重大,光是东厂和锦衣卫恐怕不敷使用,咱家觉得最好立刻通知五城兵马司封锁京城,以免贼人逃离。” 天可怜见,黄孟宇打心眼里不想说这句话,他现在恨不得“贼人”赶紧逃离才好。 谁知冯保比他更顾全大局,摆手道:“此事只涉及咱家一人,还是不要这般大张旗鼓的好,尤其是五城兵马司,那都是些走科举的外廷官儿,为咱家一事让他们大热天的满街乱窜,甭管最后抓没抓到人,都少不得要在背后编排咱家。” 五城兵马司相当于后世的京城各级公安局,不过并不是一个衙门,而是五个衙门的合称。这五个衙门的指挥并非武臣,而是从科贡正途的文官中挑选,当然一般不至于挑选到进士这个级别,有个举人功名也就差不多了。 黄孟宇听了冯保的话,有不免有些诧异,心道:你这厮有这么体贴? 但毕竟冯保这话很符合黄孟宇的心意,他实在是很担心这些“贼人”真是高务实派出来的,现在只有一个活口被抓,黄孟宇觉得还多少有些机会转圜,要是全给抓了,那恐怕就再难翻案了。 于是黄孟宇就坡下驴,问道:“那冯公的意思是?” 冯保面色阴沉,深吸了一口气,道:“黄厂督,你头天上任厂督便遇到这样的事,咱家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要不这样吧,抓到的那个贼人就交给你们东厂,一定要给咱家审问清楚,到底是谁派他来行刺咱家!” 黄孟宇脑子里飞快地权衡了一下,暗道:交给锦衣卫恐怕才是最好的,毕竟朱希孝主掌锦衣卫已经多年,有点什么事情也能压得住,至于东厂……直娘贼,咱爷们连那几个大档头的名字都还没记住呢,万一事情真的涉及到了高观政,爷们怎么压得下来? 但这件事涉及到了刚刚卸任的东厂提督,东厂接手才是理所当然,黄孟宇也没法推脱,只能装作一副正该如此的模样,用力点了点头,道:“冯公放心,咱家一定亲自审问,断不容许任何疏忽。” 冯保似乎稍微消了些气,点了点头,但马上又仿佛想起什么,盯着黄孟宇,一字一顿地道:“黄厂督,此人是唯一的活口,咱家不知道你要怎么审,但是呢,有一点咱家一定要提醒一下……希望你千万慎重,切不可让人莫名其妙的死了,又或者突然说不出话了,你可听懂了咱家的意思?” 黄孟宇心头一凛,面色却很自然,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冯保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忽然道:“既如此,咱家就不打搅黄厂督办案了,咱家先回宫压压惊,有什么情况,还希望黄厂督看在你我同殿为官的份上,莫要忘了知会一声。” “冯公放心,一有消息,咱家立马派人禀告。” 冯保不再说话,只是摆出掌印大太监的派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黄孟宇在一边面露微笑,微微躬身致意:“冯公慢走。” 那名大档头本来看似也要跟着冯保而去,却被黄孟宇叫住,道:“且慢,你既然是我东厂之人,又亲历此次袭击,还是跟着本督再去一趟现场,给本督说明情况吧。” 那大档头朝冯保看了一眼,冯保没有表示,自顾自走了。 这档头见状,知道冯保的意思,连忙朝黄孟宇而来,俯身便拜:“卑职楚志远,见过督公。” 第455章 金殿发小 前东厂厂督冯保在外东厂门外遇刺的消息,就像自己长了翅膀一样,仅仅一两个时辰就闹到全京城上下无人不知的地步了。 宫里宫外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的想法也许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谁这么胆大包天,竟敢刺杀冯保? 高务实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正在陪皇帝读书。 朱翊钧虽然当了皇帝,但在功课之上与之前做太子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差别,高拱和朱希忠的头衔从“知太子经筵事”变成了“知经筵事”,同样申时行也从“同知太子经筵事”变成了“同知经筵事”,而“太子经筵日讲官”们,也顺势去掉“太子”二字,成了“经筵日讲官”。 太子升级,大家跟着升级,仅此而已,换汤不换药。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差别,勉为其难有一点:现在没有人敢说朱翊钧课文没背完就不准吃饭了。 当然,李贵妃敢不敢,这个大伙儿不敢保证,毕竟她是皇帝生母,在这个孝道跟天一样大的时代,只要没把皇帝饿死,想必不会有人发表什么高论。 朱翊钧这段时间一直很忙,才刚刚复课,就碰到冯保遇刺这么大的事,也不禁吃了一惊,问:“大伴怎么样了?消息可曾禀告贵妃?” 高务实心里比朱翊钧吃惊得多,看着来报信的小宦官,心里暗暗琢磨:冯保遇刺了?凶手居然还有神机石榴炮?这会是谁干的呢…… 忽然他面色一变,暗道一声不妙:狗日的,这是在害我啊! 高务实赶紧给今天的日讲官许国连打眼色,许国是个聪明人,虽然一时没明白高务实何以这么着急,但看得出来他是想要休课。 “皇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皇上也难以安心读书了,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许国放下书卷,气度雍容地问道。 “好好。”朱翊钧连忙表示同意,然后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似乎有一种不想读书的意味,又补充道:“大伴遇袭,想必母妃也很是震惊,朕身为人子,不敢不去安慰照拂。” 这个理由很到位,许国表示很欣慰,随口称赞了几句,就宣布放课了。 待许讲官一走,朱翊钧摆手让小宦官们出去,然后忽然面露喜色,朝高务实笑了笑:“老奴报应了。” 原来冯保一直以来虽然是朱翊钧的大伴,但他是李贵妃派到朱翊钧身边来的,奉的都是李贵妃的命令,但凡朱翊钧有个什么表现不够好的,都会第一时间报告给李贵妃。 久而久之,朱翊钧对他根本没有什么亲近感,反而只觉得厌烦,再加上他现在身边有高务实这么个阴起人来杀人不见血的家伙,常常在他面前挑唆,所以朱翊钧对冯保的不满已经很深了。 高务实苦笑道:“皇上淡定,淡定,您这样子要是被贵妃娘娘知道,怕是讨不了好。” 朱翊钧气势很足的一摆手,道:“无妨,文华殿的人我已经换过一波了,现在都是靠得住的,再说这不是让他们都出去了么?” 高务实心中一翻白眼:换过一波又如何,这文华殿的小宦官,至少还有两到三人是冯保的亲信,有两人是陈洪的亲信,甚至连张诚的亲信也有一个。而剩下的人里头,有四个是陈矩的人,有两个是黄孟宇的人……也就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但还不等高务实说话,朱翊钧又急急忙忙问道:“对了,务实,你说……会是谁刺杀冯保这老奴?” “唉……”高务实一脸苦笑,摇了摇头:“现在哪里知道是谁?臣倒是觉得,现在嫌疑最重的人,就是微臣了。” 朱翊钧大吃了一惊:“你?是你派的人?”他恼怒起来:“你搞什么名堂!杀这老奴固然解气,可你不能自己动手啊!” 高务实摇头道:“自然不是臣做的,您觉得臣能蠢到这个程度?” 朱翊钧到底是观政了一两年的人,听高务实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恍然道:“你和老奴关系一直不睦,又有一批甚至敢于出关纵横草原的家丁,同时还因为兵部和京营的许可,在帮他们研造火器……所以要说谁既有动机、又有能力刺杀老奴,你就首当其冲了。” 高务实两手一摊:“圣明莫过皇上,臣现在似乎已经可以考虑自辩奏疏该怎么写了。” 但朱翊钧却没有继续跟着开玩笑,反而沉吟起来,问道:“你能不能确保这件事不是你手底下的家丁自行其是做出来的?” 高务实肯定地道:“可以肯定。” “这么果断?”朱翊钧诧异道:“他们就那么老实?” 高务实解释道:“皇上有所不知,臣的家丁虽然有不少,本事也还不差,但是他们都是分散在各地的,京师之中只有一队人马,拢共才五十来人。就算是这五十多个,其中也有三十多个常驻见心斋,只有十几个在臣身边随行,刚才通报消息的人说刺客有二十多个,人数就已经不符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臣虽然与冯掌印关系不佳,但双方毕竟没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让他们觉得帮臣杀了冯掌印能让臣高兴?他们也不是傻子,刺杀堂堂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谁兜得住?至少臣肯定不行,那他们这不是去找死吗?况且,臣对手下人的管理也还算严格,尤其是像没有命令自作主张的,罚钱都能罚到他们心肝儿疼,他们又怎敢放肆?” 朱翊钧还是很信任高务实的,听完就有些挠头,喃喃道:“这就奇了怪了,冯保这老奴还得罪了谁呢?” 高务实想了想,道:“皇上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冯保遇刺这件事,根本不是别人在针对他,而是他自己在做戏。” 朱翊钧眼前一亮,道:“你继续说。” 高务实稍稍思索了一下,道:“冯保虽然未见得知道皇上对他的不满,但从他此前在永宁宫力阻臣继续陪皇上读书来看,他对臣的意见是很大的……” 朱翊钧插嘴道:“没错,昨儿要不是幺舅坚持,朕一个人还真不好说服母妃答应下来。” “所以,有没有这种可能,冯保想设计把臣牵连进这件案子,然后不管是案子被他作假成功,还是最后弄成了悬案,最起码臣的嫌疑都很难洗脱,这样的话……” “这样他就有机会在母妃面前进谗言,把你从朕身边挤走,到时候朕又要被他逼得连话都没人可以说了!” “皇上圣明。”高务实道:“不过这件事还有悬疑——冯保怎么栽赃给臣呢?光靠那些所谓的证据恐怕不足吧,他应该还有其他手段。” 两个半大小子对视一眼,忽然一齐道:“那个人证!” 第456章 协助办案[第四更!] 那个人证? 那个人证的确问题很大,非常之大。 黄孟宇粗粗审问一下,得知那人名叫王鹏,原先是高家的雇工,从高务实的京华开平煤矿正式兴办后不到半年开始,一直到三个月前,他一直都在京华开平煤矿做事。因为此人身形剽悍,且确实有一把子好力气,很快被选进了开平煤矿护矿队。 不过三个月前,他因为调戏矿上工友的家眷,被矿上判罚四十两银子,并公开道歉。由于签过契书、按过手印,罚银子是没有办法抵赖的,这厮也不啰嗦,当场赔了银子——相当于他白干了几个月。 然而,他却拒不道歉,还扬言说“老子一没干她,二没摸她,调戏几句能死?”结果惹恼了前去巡视的高小壮,被当即开除,此后就行踪不明了。 但王鹏自己的说法却有不同,按照他的口供,他调戏工友家眷一事乃是京华开平煤矿总办高小壮提前安排好的,整个事情都是高小壮一手策划,为的就是把他王鹏从矿上合理调离。 至于调离之后做什么,王鹏自己一开始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高小壮跟他说的“有重任交于你办”。 至于是什么重任,他表示高小壮当时没有告诉他,只是许诺他说“事成之后若你平安归来,赏银千两,还升为片区工头;若是不幸身故,赏银两千两给你家中;若是被擒,只要你守口如瓶,保你不会获罪,且归来之后依然升为片区工头,赏银则增加至两千两。” 黄孟宇刚听到此处时,甚至觉得赏银开得如此大方,确实有高观政的风范。 但仔细想想,却又有些不对劲——高务实再有钱,一次出动二十几号家丁来杀冯保,还明码标价给多少赏,他疯了? 黄孟宇不是常年呆在宫里不知世事的人,他常年呆在大同那种地方,也不是不知道一点“江湖事”,什么人的人头值得上万两银子的赏格?只怕就算是高阁老,一旦上了那些个江湖人士的悬赏榜,也值不了万两白银。 因为江湖人士杀人求赏,从来不是按照对象的身份来决定价格的,而是从杀他的难易程度、逃跑的难易程度以及将来的后患大小等方面来衡量。 冯保作为东厂提督,按理说,杀起来本就很难,而最大的问题还不是杀起来困难,是杀完之后麻烦更大。 首先是当场就未必能逃掉,其次是哪怕当时逃掉了,也要面对东厂、锦衣卫乃至于各地军方、衙门的长期搜捕——如此危险的工作,恐怕不是轻易就能找到人办的。 除非这些人是高务实长期蓄养的死士,否则他不可能犯这样的傻,不可能从自家家丁里面抽调几个护矿队员就来干这么大一票买卖。 但是黄孟宇的分析却遭到了东厂多数大档们的反对,尤其是之前那位楚志远楚档头,他就明确表示黄厂督的分析有失偏颇。 楚志远道:“督公,咱们东厂不比其他衙门,咱们的行事准则就是,除了皇上,咱们怀疑任何人!” 说了这句气势十足的话之后,楚志远又继续道:“再有就是,咱们东厂面对任何案件,只要对方有涉案的嫌疑,那么咱们就要一查到底,咱们不需要去问对方为什么这么做,只需要问对方是否能够这么做!如果能够,那就是疑犯!” 宁杀错,莫放过。这个思路黄孟宇倒是清楚,也知道东厂这种特殊机构,抱持这样的处事态度并不奇怪。 但问题是,他现在还没有收到高务实发来的消息,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涉及高务实,万一真要是涉及了,他可没有秉公办事的意思,肯定得第一时间想法子给高务实掩盖真相,所以他不能顺着东厂这批人的思路办事——鬼知道他们中有几个不是冯保的人? 好在,黄孟宇没有犹豫多久,外头就传来了消息,说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太监陈矩带着一批净军前来。 黄孟宇松了口气,他知道陈矩此来肯定不光是带着净军前来帮忙,必然还带来了高务实的消息,于是马上宣布暂时休会,前去接待陈矩。 所谓净军,是指由去势之人组成的军队,这算是一支大明的特色部队。 大明号称以孝治天下,而俗话说“不孝为三,无后为大”,因此明廷曾三令五申不允许百姓自己阉割。大明宫廷以及亲王府邸中所用的宦官,也大都来自于在战争中俘虏的幼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王公大臣家中也私自使用阉人,而民间有些百姓为了生活,有些为了进宫,甚至会自己阉割自己。但这些人都属于非法的阉人,因此在被朝廷发现后,绝大多数都会令他们充军于各地卫所。 由于这些人都是阉人,因此就称他们为“净军”。另外“净军”还有一个来源,就是宫中的宦官因失去皇帝的信任,被贬到卫所充任“净军”。例如成化年间的大宦官尚铭因卖官鬻爵无所不为,就被皇帝贬到南京的净军之中。 净军虽然各处都有,但以两京为最多,京师之中的净军每个时期人数不等,多的时候甚至高达数万,譬如八千女鬼魏公公就曾经搞出过骇人听闻的四万净军。不过隆庆朝时的净军人数比较一般,京师左近加起来也就能凑个三千左右,而且没有交给京营管理,全部都在御马监的麾下。 由于东厂的特殊性,陈矩虽然同为内廷大太监,但也依然老老实实呆在东厂衙门外等候,直到黄孟宇亲自迎了出来。 两个人一见面,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客套话,陈矩就高声道:“黄厂督,咱家是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及皇帝圣旨前来协助你办案的。督公,咱家给你带来了三百净军,另外还派净军封锁了京师南北二城,督公若还有什么需要,也可以直说,两宫和皇上都交代了:必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口谕也是上谕,黄孟宇先是接旨谢恩,然后拉着陈矩的手,看似在说些感激的话,其实却是急急忙忙地问道:“我说老陈,这事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高观政有没有……呃,有没有什么话带过来?” 陈矩小声而快速地回答:“高观政说,他怀疑是冯保意图栽赃,你放心大胆的查,一定要彻查到底。”然后忽然加大声音:“两宫和皇上都说了,这件事若是东厂一家办不下来,锦衣卫也好,三法司也好,都可以协助……黄厂督,你肩上的任务可是很重呀!” 黄孟宇也会意地大声应道:“是是是,咱家明白。请陈公转奏两宫和皇上,就说内臣一定竭心尽力,争取早日破案!” 第457章 早有绸缪 陈矩带来的上谕虽然说了,连三法司都可以协助侦破此案,然而黄孟宇肯定不会在此时把事情弄得复杂化。即便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和刑部尚书刘自强都是坚定的拥高派,刑部侍郎曹金更是高拱姻亲,甚至再具体到顺天府尹孙一正也是陕西人,大致上属于拥高一派……但黄孟宇仍然不会把案子交到外廷手中。 遇刺的冯保是司礼监掌印,不管怎么说,这是内廷第一人,哪怕为了维护内廷在两宫和小皇帝眼中的独立性,黄孟宇也必须要控制案情发展,所以他能找来协助办案的,除了已经被派来的陈矩,就只能找锦衣卫都督朱希孝了。 先前黄孟宇一直想把案子压下来,那是他担心高务实涉案,现在他得到了高务实的明确表态,胆子立刻就大了。 黄孟宇先是派人通知朱希孝,请他调拨锦衣卫缇骑供东厂使用,严守各处城门;又请陈矩下令,再调一千净军,大索全城。 这两个安排是有针对性的,任务不能弄反,尤其是锦衣卫缇骑只能严守各处城门,不能参加城内搜查。原因在于锦衣卫缇骑本身特权太大,相应的这些人胆子也格外肥,如果让他们搜城,铁定能干出很多狗屁倒灶的事来,那他这个下令的东厂厂督只怕刚上任就要在京城混一个人人喊打的名声了。 相反,净军搜城就要相对可靠一些——最起码发生**和猥亵之类事件的风险被降到了最低。至于会不会有敲诈勒索、顺手牵羊一类的事情,黄厂督表示这个我还真管不着,毕竟净军归御马监管理,而现在东厂提督已经不能兼任御马监掌印了。 任务分配完,不能留在内东厂这边指挥大局,因为内东厂是在皇城内,出入不太方便,于是黄孟宇便邀请陈矩一起去皇城东门外的外东厂衙门一同坐镇。 两位大太监带着人到了外东厂衙门,由于担心东厂的人靠不住,他二人单独进了冯保此前在这里的值房打算密议一番。谁料刚刚坐下,还没开始谈事呢,门外就有一名司房求见。 黄孟宇和陈矩都有些诧异,司房一职在东厂地位不高不低,按照地支分为十二房,也就是子丑寅卯那一溜。但司房并不负责侦缉,而类似于文职,主要负责文牍档案之类。 来求见黄厂督的司房是申字房司房,自报姓名梁有余,年四十许,白面微须,很寻常的文人模样。不过文人归文人,一身东厂管事打扮之后,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看起来就莫名其妙的多了几分阴鸷之像。 梁司房看起来应该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虽然地位不高,但面对司礼监两位大太监,甚至其中还有他的顶头上司东厂提督,也没有让他露出什么紧张之色。 “东缉市厂外衙申字房司房梁有余参见厂督、参见陈御马。” “梁司房无须多礼。”黄孟宇看着他,道:“今日事忙,咱家刚刚接手东厂,还没来得及和你们外衙的僚属见面,你此刻来见咱家,想必是有什么要事?” 言下之意,你要是没有什么要事,就不要在这里耽误本督公的大事了。 梁司房却很淡定,一脸平静地道:“督公见谅,梁某是奉小公爷之命,为督公解忧来了。” “小公爷?哪位小公爷?”黄孟宇稍稍一怔。 梁司房拱了拱手:“成国公府小公爷,尊讳应桢。” 黄孟宇与陈矩对视一眼,他们二人只知道高务实与朱应桢等京中勋贵子弟关系很好,但具体好到什么程度,高务实没有透露过,他们也不是很清楚,所以一听梁有余这话,顿时明白其中必有缘由。 “哦?”黄孟宇点了点头:“小公爷有何指点,还请梁司房不吝见教……咦,梁司房,你怎么还站着,坐下说罢。” 早前只当人家是自己的属下,站着说话也就是了,但既然是朱应桢的人,又是来帮忙的,那就要客气一下了。 至于梁有余一个东厂司房,为什么会是朱应桢的人,这种蠢问题黄孟宇当然不会问——东厂的人手基本都是从锦衣卫抽调的,与锦衣卫之间的联系是个人都知道不简单,梁有余是朱应桢的人又有什么好奇怪? 再说,他明面上说自己是朱应桢的人,实际上还不都是朱希孝的人?朱希孝掌握锦衣卫十余年了,东厂里头鬼知道有多少人实际上是听命于朱希孝的!就算谈不上“听命”,至少也是经常私下保持联系,这种情况历来如此,一点都不值得疑惑。 梁司房倒也不客气,径直在一边的下属席位上找了个椅子坐下,不过态度还是比较端正,只坐了半边屁股,给了两位大太监几分面子。 然后,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朝黄孟宇与陈矩拱了拱手:“督公、陈公,在卑职通报情况之前,卑职想知道督公眼下可有贼人的去向么?” 黄孟宇摇了摇头:“没有,才刚刚布置搜捕,哪有这么快的。” 梁司房笑了笑,道:“督公不妨细搜法华寺。” “哦?法华寺?”黄孟宇怔了一怔,问道:“北城的法华寺还是南城的法华寺?” 原来京师之中的法华寺居然还有两处,一处就在北城,离外东厂极近,几乎就是外东厂衙门的斜对面。黄孟宇下意识以为梁司房说的就是这一处北城法华寺。 但梁司房却道:“南城法华寺。” 黄孟宇给陈矩使了个眼色,陈矩立刻站起来,道:“好,咱家先吩咐下去。”说着便径直出了门,向负责大索全城的净军下令。 这梁司房既然是朱应桢派来帮忙的,又一开口就直接点名了具体地点,那必然是有所倚仗,不可能是信口开河,自然事不宜迟先交代下去再说。 但黄孟宇思来想去,还是又问一句:“敢问梁司房,小公爷……如此热心,却叫咱家何以为报呀!” 梁司房笑了笑:“督公见外了,督公是高观政的朋友,小公爷与高观政更是情同手足,互相帮衬着一些,难道不是题中应有之义么?” “哦?”黄孟宇微微一笑:“看来小公爷对今天的刺杀案,是有提前布置的喽?” 梁司房回答道:“督公英明,小公爷与高观政对冯掌印的行踪,一直都是了如指掌的,毕竟督公您也知道,冯掌印可是一直与高观政有些不睦……所以,这也是谨慎起见,不得不为呀。” 黄孟宇心中虽然已经有些计较,但听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不免有些暗暗震惊,当下问道:“说得有理,那么请问,高观政与小公爷既然早有绸缪,那么小公爷对今日的刺杀案,究竟了解到了什么程度?” 第458章 净军围剿 南城,法华寺北的一处小饭馆里,一名高大精壮的中年汉子坐立不安地时不时朝门外的净军望去。他的对面坐着一名身穿藏蓝色曳撒的少年,正端着小瓷茶杯优哉游哉地喝着茶,面前却摆着一碟子醋泡毛豆,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神奇搭配。 眼见得周围的净军越来越多,中年汉子忍不住道:“大少爷,这地方怕是不太安静,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之前小公爷的人可没有查明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万一人数超过预计,待会儿与净军发生了冲突,咱们这个位置很容易受到波及……” 他见少年听了毫无反应,不得不强调道:“大少爷,他们手里头可是有火器的,今天他们用来做戏的那枚神机石榴炮,光听描述就知道威力不对,只怕根本不是京营装备的那些废物玩意儿,弄不好是咱们三慎园送往军器局和兵仗局的样品!” 大少爷放下茶杯,笑了笑:“你猜得没错,我也这么觉得……听说那一颗神机石榴炮本来是丢到副车的车身下头,结果爆炸威力太大,连冯保自己乘坐的马车都被余波掀翻了,把个冯掌印吓得从车里连滚带爬逃出来抱头鼠窜。”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与高陌主仆。高务实只有上午需要陪朱翊钧读书,下午只要朱翊钧没有特别安排给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自由时间,所以他今天从皇宫出来之后,就带着高陌来到了南城法华寺外,想要亲眼看一看冯保手头这支隐藏力量。 按照高务实的估计,这支力量在原本的历史中很可能是不存在的,说不定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才导致冯保积蓄了这么一支力量出来。至于他们为什么现在还被保留,是因为安肃刺杀案之后不好解散,还是冯保留着他们另有用处,这就不得而知了。 高务实坚持来亲眼看一看净军的搜捕,主要还是想看看这些所谓江湖人士的能耐,毕竟他在京师的护卫力量现在一共才一小队五十多号人,其中平时随行的只有一二十个,万一这些江湖人士跟武侠小说里的高手似的厉害,他就不得不考虑给自己加强护卫了——虽然高观政面对危险的时候一贯表现得还挺镇定,但镇定不代表不怕死,只是代表他心里清楚,慌张死得更快。 净军办事,纪律性比锦衣卫似乎略强一点,但说实话,好得也很有限。就刚才这一会儿,高务实所在的小饭店就被净军来回查了两遍,每一次都让小饭店的店家破费了,第一次递出去二两银子,第二次递出去三两。按照他这间破旧小店的模样估计,这个月怕是基本白做了,能保本就算是万幸。 高务实是在宫里用过午膳的,但为了表现他的仁慈,还是点了一份茶点,和一份醋泡毛豆,就这俩样,他直接让高陌丢给店家五两银子,并且在净军前来搜查的时候故意表露了自己的身份。 高某人真是随时随地都想着养望。 正说话间,围住法华寺的净军忽然有了些混乱,一名净军百户从法华寺北门冲了出来,大叫大嚷地招呼周围的净军向他靠拢,然后一窝蜂地朝北门涌入,而寺内的喧哗声也由远及近的到了北门这边。 寺庙和宫殿类似,大多是是坐北朝南,法华寺也不例外,所以这北门乃是后门,门比较小,开口也不是在中轴线上,而是在偏角位置。 高陌拍了拍手,小饭店门口的几名高家护卫家丁便转换了一下位置,拦在了小饭店面对法华寺北门的方向,另有两名护卫家丁则直接来到高务实身边贴身保护。 既然护卫周全,高务实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危险,仍然坐在原地,盯着法华寺北门。 就在此时,法华寺北门门口忽然“嘭”地一声巨响,附带着一阵惨叫和惊呼。 在高务实等人的惊讶目光注视下,那门庭竟然塌了。烟尘滚滚之下,一群净军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不少人连手里的武器都不知道扔到哪去了,狼狈万分。 高务实对自己的战局判断力不是很有信心,下意识问高陌道:“这是怎么了?” 高陌皱着眉头,有些疑惑,更有些不满地道:“北门恐怕要被突破了。” 高务实有些不敢置信,道:“不会吧,净军在法华寺集中了大概有四五百人,进寺的应该有两百多,这北门外面总有五六十号人,这还能被……” 话未落音,就听见北门塌处有人一声怒吼:“挡我者死!——呔!阉竖滚开!” 随着怒吼,烟尘中跳出一条大汉,手持一柄大朴刀,一刀劈翻一名净军士兵,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冷厉地一扫四周,朝后面一招手,喊道:“随我往这边杀,冲出去!” 他身后又冒出十来个汉子,皆是一身短打,身上各有血迹,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手的,但身形一个都不见慢,纷纷敏捷地跟着那大汉冲杀。 原本从法华寺里跑出来的那批净军在一名百户的招呼下还打算反攻,结果被那大汉带着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勉强形成的阵势立刻瓦解,一些净军士兵惊叫着扔掉兵器转身就跑。 这一跑不得了,原本北门外还有几十号净军士卒守卫,见里面杀出敌人来,而且人数也不算多,刚准备一拥而上,结果被前头的溃兵一冲,根本站不住脚,很多人晕头转向以为敌人势大难制,居然也转身跟着跑了。 高务实看得目瞪口呆,心说你们就算再废物,五个打一个也能摁死这群人了,居然就这么败了? 高陌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想不到京师的兵这么弱,这可比边军还差得远了。” 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净军没有火器吗?拿刀砍不行,火枪难道也不行?” “火枪是有的,但平时并不取用,都在库房里放着。”高陌皱起眉头:“估计净军今天也是临时接的任务,可能没有时间取火器再出发。” 高务实一听,恨不得骂人,正要问高陌“咱们的人上去能不能收拾下来”,忽然听得街角一阵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军奔了过来,为首一人大叫:“北门净军听真!御马监掌印陈公有令:临阵不前,放跑贼人的,统统发往南京孝陵卫种菜!” 第459章 居正之叹 京师西郊,徐爵策马飞奔,身后的十来骑随从都想不到这个长相丑陋犹如人形癞蛤蟆的管事居然还有一身如此精湛的骑术。 徐爵却没工夫考虑随从们的感受,他现在只是着急,急着把张阁老的回复赶紧送回京师,让自家老爷知道眼下的真正危险何在。 他当时领命去见张居正时,冯保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内定了掌印,当时的冯保被李文进一刺激,一怒之下就让楚志远去设计陷害高务实。 徐爵当时知道的情况就只到这里,但他赶到天寿山把情况向张居正一说,平日里一贯镇定自若的张阁老居然破天荒的直接发了火,“荒唐”、“幼稚”、“毫无城府”等等骂了一大通,把个本来根本不是张阁老属下的徐爵都给吓住了。 好容易等张居正骂累了,徐爵才战战兢兢地问他为何如此生气。张居正本来刚泄了气,这会儿又怒了,一边骂一边把情况简单的分析给徐爵听。 骂骂咧咧的话太不符合张阁老的调调,就不细说了,主要说一下张居正的观点。 张居正认为,眼下正是大权交接的要点,无论高拱当年多么得宠受信,乃至于隆庆临终前交待国家大事一委高拱决断,但毕竟现在的皇帝已经是朱翊钧,而李贵妃是皇帝的生母,对年仅十岁、并未亲政的皇帝拥有完全的影响力——或者说掌控力。 这个时候,除非李贵妃本人出现巨大的丑闻,大到高拱可以利用起来将李贵妃废黜,否则李贵妃就等于皇权! 李贵妃能有什么丑闻?那皇宫大内里面还能摸进去一个男人和她苟且不成?两宫连和外廷臣工见面,身边都得有一大堆的太监宫女在旁侍候着! 苟且?除非公蚊子也算男人。 所以这唯一的一条可能性都消失掉了。换句话说,高拱对李贵妃毫无威胁。 李贵妃既然没有危险,冯保只要坚持万事听命于她,相当于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做不做这个掌印,不过是名义上的问题,而只要他不着急,不因急生乱,这个掌印迟早就是他的。 张居正叹着气教训徐爵:“本阁部与你家老爷的谈话,你也应该听说过一些,难道就没有领悟一些其中的含义?以你家老爷的情况,只要安安分分等着,那掌印就十拿九稳是他的。我知道他对高家伯侄恨意甚深,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该急的是他们啊,你家老爷有什么着急?只要你家老爷不急,稳坐钓鱼台不动,他们就一定要动!而他们动了,才会有破绽,才方便你家老爷出手,一击制敌!” 徐爵也许有些小聪明,但在这种国势大局、高层争锋方面,他在张居正面前就只有俯首帖耳的份了,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连忙问道:“那眼下我家老爷该怎么办?” “怎么办?”张居正叹了口气:“你尽早回去,看能不能及时阻止,如果能的话那是最好,你家老爷就只需要安安静静呆着,不管高家伯侄怎么动,他都不要回应,只管侍候好贵妃娘娘就是。” 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万一要是已经来不及了,就要果断处置。” “怎么果断处置?”徐爵又问。 张居正怒气又上来了,冷冷地道:“牵涉到谁,都先杀了!只要你家老爷自己没事,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徐爵不敢再问这茬,唯唯诺诺几声,把话锋一转,问起冯保担心的另一件事来:“我家老爷还有一事要问:阁老您什么时候能够回京?” 张居正道:“过两日吧,相度大行皇帝山陵这样的事,可出不得岔子。” 徐爵应了一声,正要走,不想外头来人禀报,说新任昌平镇守太监、提调陵工孟冲求见。 张居正诧异道:“孟冲?哪个孟冲?” 来人禀报道:“正是前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孟公,据闻他是自请辞去司礼监掌印一职,来为大行皇帝提调陵工来了。” 张居正大吃一惊,问道:“现在司礼监掌印是何人?” 来人并不知道徐爵的身份,简单地答道:“是前东厂提督冯公。” 张居正脸色大变,看了徐爵一眼,沉着脸道:“京里只怕要出事,孟冲此来……只怕不见得只是提调陵工这么简单。” 徐爵也急了,道:“阁老,要不小人先从后门走?” “你先等会儿。”张居正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且待我试探一下孟冲的口风,再做决断不迟。” 结果这一试探,张居正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 孟冲当然不会告诉张居正,说自己是因为知道李贵妃内定了冯保为掌印,所以才在高务实的劝说下来提调陵工,但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这点能耐,拿假话欺骗张居正只怕会弄巧成拙,所以他只是单纯地把明面上的事情简述了一番。 张居正听完,立刻敏感地觉得事情有问题。司礼监掌印是冯保心心念念而始终得不到的,孟冲好端端地为何要把掌印之职拱手相让?他背后站着的是高拱,如果高拱没有点头,孟冲难道会请辞? 可是高拱为什么会点头呢?这完全不符常理。高拱如果肯让冯保做掌印,早就举荐他做了,何须等到现在?现在这个情况下,高拱就算亲自跳出来举荐冯保,只怕也就跟当年徐阶举荐高拱入阁一样,后者根本不买账——明摆着的,没有你我也能行! 这里头一定有问题,虽然具体什么情况,由于消息有限,现在还难以判断,但张居正坚持认为,十有八九是高拱在以退为进! 孟冲却不管这许多,把这些事情简单的述说了一番,就开始抓着陵工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从地势风水谈到五行阴阳,从气候节气谈到春旱秋涝,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无比重视大行皇帝陵工一事,坚持要带着张居正实地考察、详细调研…… 张居正被他缠得没法,又不好说过于急切,显得自己忽视陵工,只好说自己沐浴一番,换身衣裳就陪孟公亲下山间。孟冲得了这话,这才满意地去花厅相候了。 而张居正等孟冲一走,立刻把徐爵叫了出来,无比严肃地向徐爵交待了一番,然后叹息道:“孟冲此来,一定还身负使命,本阁部已经猜出是什么了。” 徐爵很是诧异,他可是一点没看出来,只好请教道:“不知是何使命?” 张居正一脸无奈,叹道:“拖住我,不让我回京。” 第460章 翻脸无情 澄清坊,冯府。 冯保面色阴冷地坐在凉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琥珀鼻烟壶,但却并不去吸,只是静静地听着徐爵说话。 “哼,张太岳说咱家沉不住气?”好容易等徐爵说完,冯保立刻冷笑起来:“他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可现在人在哪呢?被打发到天寿山挖土去了!” 徐爵不做声,他知道自家老爷这也就是句气话,无非是张居正那番话太不客气,老爷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就像两个泼皮起了争执,其中一个泼皮知道自己干不过对方,但又不能太怂,只好一边退,一边撂下几句狠话罢了。 果然,冯保撂了狠话之后没多久,又叹了口气:“不过,他说的这些也不是没有道理,咱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像他这样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沉得住气的人帮衬啊。” 徐爵面露忧色,问道:“老爷,听说法华寺被净军端了?那些人……” 冯保一听这事就怒了,恨恨地道:“楚志远这个废物,咱家花了那么多心思,才把个法华寺伪装成东厂的暗桩据点,又故意空着不让东厂启用,交给他暗藏这批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操办的,居然一天都没有撑到,就被人查了个底掉,直接一锅端了!现在闹得人都被抓进了东厂大牢,尽给咱家添麻烦!” 徐爵一脸忧郁:“老爷,现在骂楚志远也没用了,眼下的问题是他们被抓了,可怎么办呢?万一他们把楚志远给攀了出来,那咱们岂不是也……” 冯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办?张太岳不是说了吗,牵涉到谁,都先杀了!” 徐爵迟疑道:“楚志远这厮虽然这次把事情办砸了,但他还是有些能力的……” 冯保冷笑一声,道:“你舍不得杀你这发小?还是说,又想起当年你犯事充军,被他救出来的事了?” 徐爵连忙跪下,一头磕在地上,大声道:“老爷,小人自从跟了老爷您,心里就只有效忠老爷一件念想了!楚志远虽然当年于小人有恩,可这些年小人早已还尽了恩情,可不亏欠他半点!” 他顿了一顿,见冯保没出声,这才又小声道:“只是楚志远多年来一直负责江湖上那些事儿,手头还有不少‘线’放在外面,如果杀了他,这些‘线’可就都断了。” 冯保面色微微一动,但很快还是摇头:“不行,现在没法保他了。张太岳说的对,现在的关键是咱家不能有事,只要咱家好好的,其他事情再大也不怕,可咱家要是完了,那就一切全完了。” 见冯保已经下定了决心,徐爵心里叹了口气,只好道:“既然老爷已经下了决心,小人也不敢再劝,不过……楚志远若是现在死了,会不会也是一桩疑点?” 冯保不屑地道:“疑点?疑点又如何?这疑点能让他们当证据使,把咱家给揪出来?还是说,楚志远死了还能说话,把咱家给供出来?” 徐爵不敢再说,领命而去。 到了夜里,本已快要接近宵禁之时,不过夏日炎热,还有不少人在外纳凉,北城毕竟达官贵人较多,规矩严格一些,南城这边别说纳凉的闲人了,甚至一些夜市摊子也还摆着未曾撤离。 琉璃厂附近,紧靠着护城河的一处小酒馆外,沿河放着几张桌子,供客人吹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河风纳凉饮酒。 徐爵单独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摆着两盅小酒,正在自饮自斟。 直到宵禁的时刻越来越近,周围的酒客都已散去,他却仍然坐着不动。小酒馆的店家见不是路,跑来提醒,却见徐爵面色平静地摸出一块腰牌晃了一晃,道:“认识吗?” 对于一个小酒馆的老板而言,字是不认识的,但那上头的花纹他认识。这是一面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腰牌。 “认识,认识。”见是锦衣卫里的大人物,店家自然不敢再催了,只好道:“这位老爷,您老见谅,以您的身份,继续坐在这儿自然没事,但小人这店却不能不打烊,不然的话,甭管是顺天府还是五城兵马司,追究起来小人都吃罪不起……” “你留下桌子和酒就行了。”徐爵摸出半两碎银子丢给店家:“多的算是你今晚走运。” 店家大喜,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地去了,回头就立马关了店,只留徐爵一个人坐在夜色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彻底宵禁了,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徐爵仍然不急不忙地喝着酒,但他喝得很慢,前前后后这么久,也不知喝没喝一两? 这时,从黑暗中走出一个身影,慢慢走到徐爵的桌边,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一点小事,吓得你这么小心翼翼了?”徐爵忽然微笑着开了口。 来人抬起头,正是楚志远。不过此刻的他没有穿东厂的服饰,而是穿着一袭黑色便服。 “老徐,你搞什么鬼,今天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情况这么严重,你还约我出来?” 徐爵苦笑一声:“若非情况严重,我也不想约你出来啊。现在那些蠢货被抓进了东厂,你有没有把握让他们不开口,或者……开不了口?” 楚志远看了他一眼,道:“东厂大档头们都是冯公的亲信,要弄死几个人当然是容易的,但现在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弄死,而是弄死之后怎么交代!” 徐爵点了点头:“是啊,关键是怎么交代……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楚志远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道:“一般来说只有两个法子,一是找人劫狱,但东厂大牢守卫严密,而且他们不是关在外东厂,是内东厂。在皇城里头劫东厂的狱,这难度跟登天也没什么区别了。” “另一个法子呢?”徐爵问道。 “另一个法子就是走水。”楚志远目光闪了闪:“东厂里头,冯公亲信多得是,趁着现在姓黄的还没来得及拉拢安插,只要冯公下令,安排一下,造成一起走水事故并不困难,到时候这些人全都烧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 徐爵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这个主意还不错,不过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楚志远微微一怔,迟疑道:“什么法子?” “你去死。” 徐爵说着,右手从桌子底下抬起,露出一张短弩来。 已经上弦的弩箭,箭头正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幽幽的蓝光。 第461章 命案发酵 乾清宫中,两宫驾临,与皇帝及司礼监五大太监论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贵妃粉面带煞,凤目含威,缓缓地道:“东厂刚拷问出楚志远涉案,此人便死在了护城河里,究竟是谁在杀人灭口?” 李贵妃很愤怒,陈皇后倒是端坐不动,面色也看不出喜怒,看来没有发话的意思。 小皇帝朱翊钧垂手站在两宫身侧,低头看着脚下,似乎觉得地下金砖上的纹路远比谁杀了楚志远更值得研究。 陈洪、张宏二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旁,看来除非被点名道姓,否则必不可能主动开口了。 冯保瞥了一眼黄孟宇,出声问道:“黄厂督,听说那日袭击咱家的神机石榴炮,不是京营的装备?东厂可有查明这些东西出自何处吗?” 冯保的话说得很客气,语气也很温和,看起来是很给黄孟宇面子的。 黄孟宇知道其中的杀机,却也不得不回答:“好教掌印得知,那颗石榴炮以及后来刺客在法华寺使用的几枚石榴炮,均是出自高观政的三慎园火器研究所。” 这个回答,冯保很是满意。他没有再直接说话,而是稍稍一瞥两宫的神色。 陈皇后的眼皮稍稍动了一下,便没了下文,似乎只是稍有意外,但却并不挂心。 李贵妃却是明显的将眉头一拧,反问道:“高务实?火器研究所又是什么?” 冯保正要回答,想不到却被朱翊钧抢了个先:“回禀母后,此事儿臣知晓。那火器研究所是当初高务实从大同回来之后,深感边军火器不堪使用,有心改良而建立的……母妃也知道,因为父皇批准他独造香皂,他这两年赚了些钱。高务实还是有心的,想着做些有益的事,便和儿臣说了这个意思,儿臣自然不敢决定,便去问了父皇,父皇觉得他忠心可嘉,便准了。但后来他觉得单独做这件事未免不合祖制,便向兵部和京营报备,兵部与京营见是父皇所允,便下发了要求三慎园火器研究所协助试制火器的关防,于是这火器研究所便有了试制新式火器的权力。”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贵妃听了朱翊钧的话,倒也没觉得不对——既然是大行皇帝批准的,那当然不是私造军械了,但问题还是有。 “那他造的……那个什么炮,怎么跑到刺客手里去的?黄孟宇,这事查明了没有?高务实自己有没有解释?” 黄孟宇镇定地道:“回禀贵妃娘娘,奴婢在查明该炮所出乃是三慎园火器研究所之后,已经第一时间找到高观政问明情况。据高观政表示,三慎园火器研究所试制的各类火器,从购进物料到制成成品,乃至验证威力时所耗费掉的部分以及送呈军器局、兵仗局的部分等等,统统都有详细记录,其中并无遗失。奴婢已经派人去取来了记录,东厂正在详细验证,至少就目前的查证结果来看,高观政所言皆尽属实。” 李贵妃想了想,问道:“既然问题不是出在他那儿,那么军器局和兵仗局所收到的试制火器有没有遗失?” 黄孟宇瞥了陈矩一眼,这才道:“回禀贵妃娘娘,军器局和兵仗局方面,对于三慎园火器研究所呈入的火器虽有记录,但都不甚详细,通常都是一笔带过,如‘某月某日收京华火器研究所石榴炮一批’这样,有记录却无具体数目。而且他们两方都有拿这些火器测试效果,但测试时耗费了多少,却也没有明确记载,是以东厂实在无从查明。” 哦豁,这下搞成死结了。 李贵妃也知道军器局和兵仗局的德性,那不是一时半会儿造成的,至少当初她那小弟李文进就管理过兵仗局一段时间,连带着她也知道这两局管理松懈得很——话说回来,要是不松懈的话,为何两局制造并下拨给边军的火器会有那么多不合格? 但知道归知道,批评还是要批评的。军器局是兵部直管的,现在没人在场,骂也找不到人骂,李贵妃只好把矛头对准了现在正管着兵仗局的陈矩:“陈矩,本宫知道你是新近才兼管兵仗局的,之前的问题原不该怪到你头上,但既然恰巧就被你摊上了,本宫却也不得不罚……罚俸三月,你可服气?” 罚俸三月?这个惩罚陈矩还真无所谓。他虽然是极其少见不怎么贪财的太监,可架不住他现在地位高,手底下也已经有了不少“孩儿”投靠,光是这些小宦官们的孝敬,他就不缺这点俸禄。加上这次挨罚多少和高务实有点关系,那就更不必担心了:高观政为人仗义,从不叫朋友吃亏,而出手之阔绰更是世人皆知,想来断不会叫他陈御马折了老本。 陈矩老老实实表示认罚,态度恭谨,毫无挑剔。 罚钱只是表达一下态度,李贵妃见陈矩认罚,很是满意,又指点道:“你回去之后,去向高务实讨教一番,把他那套从物料采购到火器流向全有明确记录的记录办法学到手,兵仗局也得照他这么干,总省得出了事都找不到人负责。” 陈矩当然不介意多这点麻烦,因为这反倒让他有更方便的接近高务实的理由,对于传递信息等事都有帮助,于是也立刻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下来。 李贵妃又交待皇帝:“一会儿皇上写个手谕给内阁,让内阁拟旨,命兵部训斥军器局一番,将来军器局也得照此办事,不能马虎。” 朱翊钧能说什么?只能老老实实应了,不过这对他来说就是写个条子的事,倒也称不上麻烦。 但是这一番下来,事情又僵住了。李贵妃虽然自认有帮儿子摄政把关的义务,但能力实在是不突出,到此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问道:“看来要从火器来源查证的路子是断掉了,你们还有没有别的破案思路?” 查案现在主要是黄孟宇的责任,所以别人可以不说话,黄孟宇不能不说话,他只好出来答话,道:“贵妃娘娘,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思路,就是弄清楚志远的行踪,特别是他在死前曾经和什么人见过面。” 冯保眼皮一跳,定了定神,问道:“楚志远这厮在东厂当差多年,长期负责与那些所谓的草莽人物打交道,这个人的警惕性应该是很高的,要想查明他的行踪恐怕不甚容易吧?” “本来当然是不容易的。”黄孟宇平静地道:“不过巧得很,楚志远昨晚下值之后,没有回他在北城的住所,反而去了南城,结果被锦衣卫派在南城便服巡视的两名缇骑碰见过。” 冯保顿时紧张起来,嗓子都有些变了音,急忙问道:“他们发现什么了?” 第462章 请你回避 “他们发现了什么?” 这句话不光是冯保急着知道,两宫和小皇帝同样急着知道。唯一不同的是,陈皇后的表情要比李贵妃和小皇帝都淡定不少。 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肯定不简单,也不是猜不到这件事背后肯定有高务实与冯保二人缠斗的影子,但她现在对高务实的能耐非常看好,她比李贵妃和朱翊钧更清楚高务实算计人的厉害之处。 因为她自己就被高务实算得死死的。 陈皇后没有多大的政治野心,也谈不上格外精明,但并不代表她就是个纯粹的花瓶。她的政治反应也许多少有些迟钝,可是迟钝一点,不代表始终反应不过来。 高务实用“大礼议”吓住她,让她不敢不同意“两宫并尊”,最开始的时候,她的确没有看出高务实的深意,只以为高务实单纯的是靠逼她退让来取得李贵妃和小皇帝母子的信任。 但过了几天之后,她逐渐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高务实一边压制着她,让她不得不以中宫身份接受与贵妃等同的地位,一边又推动她不断地和李贵妃同时出现在朝臣视野之中,以至于每次宫里传出的上谕,都是“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这就让李贵妃无法取得全部皇权,有什么事情都不得不找她一同商议,实际上形成了“两宫并尊、监国摄政”的局面。 陈皇后原本没有什么政治野心,只希望保住自己将来陪大行皇帝共入帝陵的基本尊荣,但却因此被高务实暗中推着只能一直出现在台前,成为高务实限制李贵妃权力的一把锁钥,同时也是保障高务实自身安全的一道保险,这是当初她跳上高务实贼船时万万没有料到的。 但更见手段的,则是即便高务实将她利用到了这样的程度,她也没法下船,更不可能撇清,因为她的利益已经完全和高务实或者说高党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为什么这么说? 李贵妃在内廷的利益代表毫无疑问是冯保,而高务实当初指使她问出大行皇帝那句“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的时候,她就得罪了冯保,而且无法回头——怎么回头呢?拉拢冯保?冯保本就有李贵妃做靠山,可不需要她帮忙。 再说,万一冯保真的蠢得又向她靠拢,恐怕李贵妃就要清理门户了。冯保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舍近求远、舍本逐末? 况且,高务实还生怕她在内廷吃亏,十分贴心地给她也送来了一个“心腹大太监”黄孟宇。黄孟宇现在虽然因为资历限制,不是首席秉笔,但以次席秉笔掌握东厂,却也不是能够轻易忽视的角色,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同样拥有和冯保分庭抗礼的实力。 而黄孟宇这个东厂提督的位置,正是她亲自出面给争取到的。那日,冯保升任掌印,李贵妃本来是想让冯保继续兼任东厂提督的,但陈皇后在议事之时坚持认为先帝此前不久已经表示司礼监大太监们不能过于专权,首席秉笔兼任东厂提督之时甚至不允许兼任御马监掌印就是明证。 于是,陈皇后便硬生生以大行皇帝遗志的大义名头,逼得冯保主动辞去东厂提督之职,而李贵妃也无话可说。 至于为什么陈洪这个首席秉笔拿不到东厂,这个道理倒是简单:陈皇后和李贵妃都和陈洪有隙——这厮掌握御用监多年,乃是教唆大行皇帝贪淫好玩的元凶之一,她们二人对陈洪都是一肚子不满,要不是因为新君刚刚继位,还不好把司礼监调整太过,直接把陈洪一撸到底恐怕才是她们的共同想法。这种情况下,她们怎么可能还把东厂这种要害衙门交给他掌管? 再往下排就是黄孟宇和张诚了,但李贵妃对张诚也谈不上了解,此人深得大行皇帝信任不假,可毕竟才刚刚从南京镇守太监位置上调回京师,还没有得到两宫的信任。而黄孟宇则不同,他是刚调回京师被就高务实“送”给了陈皇后的,自然能得到陈皇后的力挺。 于是,东厂易主,黄孟宇上位。到了这一步,陈皇后就算想独善其身也不可得了。 至于高务实保证的通州陈氏五十年富贵无忧,那更是陈皇后不可能松手的重要理由。 她又没有亲生儿女,自己生前死后的尊荣得到保证之后,唯一的念想可不就只有娘家人了吗? 所以高务实的这条贼船,简直是准上不准下,陈皇后上来之后就再也下不去了。 面对眼下的局面,陈皇后的心思很明白:这小子这么厉害,又有自己在背后不得不给他兜底,他怎么可能斗不过冯保? 更何况,陈皇后刚刚还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一个情况:小皇帝的态度明显偏向于高务实! 冯保刚才只是刚刚露出要把祸水往高务实身上引的意思,朱翊钧就急不可耐地主动跳了出来,甚至抬出“父皇”的名头,直接把高务实摘了出来!现在就看冯保情急之下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了。 很可惜,冯保没有能够注意到这一点,或者说他现在根本没有精力注意这个,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东厂和锦衣卫到底有没有掌握他派徐爵杀人灭口的证据之上! 而黄孟宇也没有辜负他的关注,在两宫、小皇帝、冯保以及几位大太监的目光关注下,司礼监秉笔太监、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黄孟宇面色严肃地朝两宫和皇帝拱手一礼,一脸肃然,正色道:“皇后、皇贵妃、皇上,内臣有要事禀告,并请冯掌印按例回避。” 此言一出,小伙伴们都……不是,在场诸人全都惊呆了! 一场针对冯保的刺杀案,竟然闹得要冯保本人“按例回避”?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冯保自己涉案了? 李贵妃的脸色沉了下来,她虽然水平有限,但到底不傻,黄孟宇这么明白无误的话都说出来了,要是她还看不出来其中有问题,那她干脆也别帮小皇帝摄政了,免得反而坏事。 朱翊钧既惊又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幸好他跟高务实这货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演技得到了不小的升华,当下做出一副震惊之色,追问道:“大伴为什么要回避?黄孟宇,你把话说清楚!” 第463章 徐爵背锅 “皇上,内臣许是在边镇呆得久了,说话做事有些直来直去,还请皇上恕罪。”黄孟宇先是告了个罪,然后接着道:“不过内臣做事,一向看重两点:祖宗制度,圣贤道理。内臣既然请冯掌印暂时回避,自然是有冯掌印需要回避的道理,这一点,还请皇上明鉴。” 皇上当然明鉴了啦,他巴不得冯保倒霉呢!不过,当着母妃的面,却不好这么直接,只好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虽说祖宗自有法度在,可是大伴毕竟是朕最亲近的内臣,难道也……”然后转头望向李贵妃,一副请母妃做主的模样:“母妃您看?” 你都说了祖宗自有法度在了,我还看个屁!难道我还能说祖宗制度算个球吗? 李贵妃一边暗恼儿子不会说话,一边沉着脸扫了冯保和黄孟宇二人一眼,她当然知道这两人今天的表现都很有问题,只是不知道究竟牵连到了什么。 但她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转头望向陈皇后,语气颇为尊敬,道:“姐姐以为如何?” 陈皇后看起来十分公正,甚至颇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温和地道:“按说此案冯保是吃了亏的,算是苦主,应该没有什么要回避的道理,不过黄孟宇毕竟是此案当管,既然他说冯保按着祖宗制度应该回避,咱们也只好姑且信之,不如就让冯保先回避一下吧,妹妹你看呢?” 李贵妃心底当然觉得不好,但她毕竟也不知道冯保跟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样的牵扯,没有意识到严重性,自然不愿意为此与陈皇后意见相左,更不愿意莫名其妙的背上一个“不顾祖宗法度”这样的巨大黑锅。 于是她也点了点头:“姐姐说得是,小妹也是这么看的。”然后便转头对冯保道:“冯保,你且下去吧。朝廷是讲规矩的地方,你若有罪,没人能包庇得了你;你若无罪,也没人能冤枉得了你。” 这话就和刚才陈皇后的话一样,看似公正,其实显然有很大的偏向。不过她们怎么说也是在隆庆身边侍候了多年的人,别的本事或许差了些,但这种看似冠冕堂皇不偏不倚,其实明确包含了真实意图的话,说起来还是很顺溜的。 只不过冯保现在听了这话,却是有点腿肚子打颤,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楚志远那厮是他下令杀的,被发现了尸体也是小事一桩,惟独有一条万万不能出事:徐爵杀楚志远的事情切切不能暴露,要不然就麻烦了,设计陷害高务实的事情肯定跟着暴露。 不过冯保到底是敢跟高拱作对的狠人,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也没有到绝境——就算徐爵楚志远的事情暴露了,只要他不招出自己来,这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想要阻止黄孟宇说话看来是不可能了,但还是可以利用自己回避的这个当口赶紧派人去把消息告诉徐爵。自己对徐爵可是足够好了,甚至徐爵一家都因为这个原因,现在过得滋润万分,不管是从知恩图报来考虑,还是从家族绵延来考虑,徐爵都应该挺住! 对,没错,就是这样!必须告诉徐爵,万一被揪了出来,一定要坚持说他只是看见老爷每日为高务实心烦,所以自作主张安排设计高务实! 关键就在于这个自作主张,他既然是自作主张,咱家顶多就只有个管教不严的罪名,只要在贵妃娘娘面前哭诉一番,把自个弄得惨一点,就一定能熬过这一关! 想到这里,冯保也不耽搁了,十分光棍地道:“谢皇后、贵妃和皇上体谅,不过既是祖宗法度,老奴自是遵循不殆的,老奴告退。” 冯保一走,黄孟宇也就不客气了,直接道:“皇后、贵妃、皇上,据东厂和锦衣卫查证,昨日楚志远死前去了南城一家樊氏酒馆,那酒馆就离发现他尸首之处不远,而锦衣卫的人昨晚巡查见到楚志远时,他正和冯掌印外府的管事徐爵在护城河边饮酒。” 陈皇后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但马上又面无表情了;朱翊钧面色愕然,似乎想不到这事儿居然真跟冯保发生了关联;而李贵妃的脸色就更阴沉了起来,皱着眉头,但是却也不说话。 黄孟宇则又加了点料:“另外,根据锦衣卫仵作查验,楚志远身亡的时间,与他同徐爵饮酒的时间非常吻合,误差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此事,锦衣卫方面有比东厂更加详细的案册记录,皇后、贵妃和皇上若是有什么疑点,也可以请锦衣卫朱都督当面前来说明。” 陈皇后和朱翊钧都和黄孟宇一样,把目光投向了李贵妃。 李贵妃心中暗恼,既恼他们这样“逼迫”自己,又恼冯保不省心。 她现在已经暗暗相信这件事很可能就是冯保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目的则是嫁祸江东,陷害高务实。 但李贵妃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冯保着这事干得太没水平了,不仅丝毫没有撼动高务实,反而却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李贵妃其实对高务实并没有什么成见,甚至很多时候觉得他这个伴读做得相当不错,但那天冯保的话对她影响很大,她始终觉得高拱好像真有些防着自己——疑神疑鬼多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在,她甚至开始在心里给冯保的做法找合理性了。 李贵妃暗想:冯保与高拱的不睦,根源是出自当初高拱不肯推荐他为掌印,但现在他已经是掌印了,高拱似乎也没有反对,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会有所缓和才是,可冯保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如果他真要针对高拱,那么只是把高务实牵涉进一桩针对他的刺杀案可不够。高拱完全可以推说自己毫不知情,就算主动上疏请辞,鉴于大行皇帝的遗命,宫里也必须把高拱从此案之中摘出来——他是顾命首辅,不可能因为自己侄儿干了点错事就严惩不贷。 甚至可能还要以皇帝的口吻下诏安抚,说一些什么“卿辅佐三代,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偶或疏于管教,岂卿之罪?所请不允,望早出视事,勿负皇考及朕之所望”之类的场面话。 那么冯保为何还要这么做呢? 是了,高拱既敢怀疑本宫,冯保欲为本宫出口恶气也是说得过去的,他只牵扯高务实,说明他很可能只是想着警告一下高拱。 一定是这样。 不过这事儿他毕竟是办砸了,必须得有所惩戒才行,最起码,那个徐爵一定要交出来,不然没法交代。 第464章 冯保倒台(一)第4更! 东安门外,四译馆边,有一处打着京华招牌的商铺。这间商铺门面宽阔不说,而且是三层小楼,占地颇大,乃是京华香皂在京师售卖的头号大铺,同时也是其京师总部所在。 高务实很少亲自来这里视察,一般都是交给韦希旻全权处理,他顶多就是安排了高国彦派人查账。 不过今天却是个特例,高务实亲自来了此处,并且一来就来了差不多一下午。 他是来这里坐镇指挥的,因为针对冯保的行动,今天已经到了一个关键时刻。 李贵妃觉得只要抛出一个徐爵,就能把冯保摘出来。冯保自己也觉得徐爵出于各方面的考虑,肯定能够一口咬定是他自己自作主张,从而不会牵连到他冯掌印。 但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高务实的反应。 高务实又不是个死人,难道就准你一直搞风搞雨,我偏要老老实实任打任骂? 哦,兴你冯保设计陷害我,就不兴我反过来设计你冯保? 你做得初一,我偏做不得十五?天理何在! 徐爵仗着冯保的威风,在不少官员面前的地位的确都很高,甚至某些巡抚都不得不捏着鼻子跟他称兄道弟,可是在高务实看来,这货也不过就是狐假虎威罢了。 而更可笑的则是,徐爵所倚仗的冯保这只“虎”,本身也是在狐假虎威,这一对主仆其实根本没有一个是自个儿真有多么厉害! 所以,高务实既然要报复,打掉一个徐爵顶什么用?冯保随时可以找出赵爵、钱爵、孙爵、李爵等等各种爵出来顶替他。 因此要打就要打冯保,冯保虽然也同样是狐假虎威,但他这个狐和徐爵那个狐不同,徐爵随时可以换个人代替,冯保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再找出一个来的。 他有李贵妃多年的信任,也有在内廷多年打熬出来的资历,还有与内廷外廷诸多权力人物的交往关系,这种人,折损了就是折损了,再培养一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至少也得有个几年时间。 几年时间?这么久下来,我若还不能帮三伯稳定地位,那我穿回来做什么? 当个富家翁,坐等萨尔浒?笑话! “大少爷,东西都安排好了,就等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进去了。” 说话的是高陌,他这个理论上的高家护卫家丁团座,现在实际上已经很少管正事,反倒是被高务实赋予了不少秘密任务。某种程度上来说,高陌现在有点像高务实的锦衣卫都督,一边负责高务实的个人安保,一边负责一些不上台面的勾当。 没办法,高陌是高务实麾下最值得信任的人之一,而且是经历过考验的,加上年纪也有四十出头,各方面都很成熟,不会随便冒失莽撞,所以这两件事只有交给他,高务实才能完全放心。 最近高务实甚至一直在考虑正式建立一个仿锦衣卫的组织——当然,只是功能上模仿,权力肯定模仿不了,那是作死。 这个组织,高务实在心里已经起好了名字,比如:京华内勤(务)处。 真好,听起来就很牛逼,清查内部什么的不要太厉害。 当然这都是他心里的恶趣味作祟,还不到执行的时候,当前最关键的是把冯保坑死。 高陌和手底下这些从河南、京畿附近招揽的人,现在也还上不了真正的台面,至少也得等这次坑死冯保的计划成功,高务实才有信心让他们的“业务”常规化、正式化,这其中还需要一定的教导和训练,以及慢慢累积经验。 “张阁老那边呢?确定他没法在最近这几日赶回京师吗?”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 高陌露出微笑,道:“大少爷放心,孟公对这次任务十分卖力,整日里拉着张阁老在天寿山各处转悠,就算下雨都不肯歇着。听说张阁老对此异常恼火,私底下都砸了几只他最爱的翡翠玉杯了。” 高务实听完也笑了起来:“好,很好,只要张阁老回不了京师,冯保这厮就不过是只没牙的老虎,看着好像很威风,其实外强中干,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说起来,高务实还真不怕冯保,他担心的人一直都是张居正。 冯保的确有他的优势,但说穿了无非就是靠着李贵妃的信任,其自身能力是很有限的——他书法好、弹琴好,可那顶什么用?只有张居正这种政治高手,才是真正的狠人。 所以要弄死冯保,第一要务是把张居正支开,绝不能让他给冯保出谋划策。别的不说,张居正若在京师,冯保会走出设计陷害自己这么一步臭棋吗?绝不可能!张居正根本不会做这种很容易把自己陷进去的蠢事,尤其是这种即便成了也没多大收效的蠢事。 看看人家张居正的手段,他看不上李春芳,更反感赵贞吉,同时对陈以勤这个资历比他更深的房师同僚也觉得碍眼,于是他想方设法把高拱弄了回来,结果高拱就如他所愿地把这三位都打发回家了。至于殷士儋,也是被他忽悠得跳出来跟高拱作对,立马坑死了自己。 有人可能不明白,张居正忽悠殷士儋意义何在? 要知道,殷士儋也是心学一派的大佬啊,他张居正的老恩相徐阶留下的那些心学派官员,到底是听他张居正的,还是听殷士儋的?李春芳和赵贞吉两个心学大佬都被张居正搞下去了,你殷士儋还冒头干什么,老恩相的门生故吏有我张太岳一个人接手就够了! 这也是为什么殷士儋一下台,张居正就要摒弃一贯的“附高”姿态,跳出来指使刘奋庸、曹大埜等人跟高拱作对——他那是要立旗帜招兵买马了! 原本历史上,张居正搞定高拱之后,为什么一改他此前的改革派作风,反而跟皇帝说当下要务在于遵祖制? 自然不是他真的不改革了,也不是他真的喜欢什么祖制,而是当时他麾下有一大帮心学门人,这批人喜欢的就是平时袖手谈心性,可不是什么求真务实的改革! 张居正就算要改革,也得先稳住了这批人,形成自己的权威之后,再慢慢换掉他们,然后才谈得上推行改革。 当时的改革派,或者说实干派,那可是大部分都在高拱的麾下!这也是为什么张居正上台的时候把很多高党打下去,结果后来又慢慢把其中一部分提拔回来,甚至对于张四维这样的铁杆高党,他都能将之拉进内阁——他们才是改革派,才是实干派,张居正要改革,最终还得靠这批人才行! 高陌倒是没有高务实想得那么深远,他现在关心的事情是今天给冯保下的“料”究竟行不行,所以他问道:“大少爷,那些东西真有那么大的效果吗?不就是一本‘徐爵的日记’,还有几封张阁老和冯保之间的书信?” 高务实笑了起来:“够了,够了,不多不少,再加码就要坏事了。” 第465章 冯保倒台(二) 高务实一直都是在努力赚钱的,但他努力赚钱还真不单单是为了个人享受,若论个人享受,以他现在的财富和进项,就算酒池肉林玩到死也花不完。他只是深知金钱的魔力,知道很多他想做的事情,用银子都比用刀子好使。 譬如收买内应,就是这其中的一种。 高务实现在的“盟友”很多,这些盟友大部分都是靠利益捆绑得来的,没有几个真正谈得上是和高务实志同道合的那种,毕竟现在也没人知道高务实的“志”是什么,即便像小公爷朱应桢这样和高务实关系亲密得就差穿一条裤子的人,归根结底也是因为银子。 况且,也不是谁都够资格让高务实把他们当做盟友,还有很多人帮高务实做事的人,只能靠收买。 比如说冯保的外府之中,除了徐爵这个铁杆死党不太好办之外,二管事赵大纶就收了高务实不少好处,不光是直接拿钱,还有其他的隐秘收益——譬如赵大纶的侄儿拿到了京师南城大概三分之一区域的蜂窝煤三年独立供货权,就是其中一种。 所以赵大纶其实早在差不多一年前,也就是高务实去年考完回京之后没多久,就已经成了高观政的人。 不过,高观政为人仁厚,虽然给了许多好处,可要赵大纶帮忙做的事情却不算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记录。 谁来见过冯保或者来见过徐爵,冯保家中又多了些什么产业、什么名贵字画、文玩之类,都要记录下来,交给高务实的人。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看起来没有什么意义的小事了,赵大纶也不怎么在意。 至于高务实有没有想着要扳倒自家老爷,赵大纶其实没有多少心理负担,因为高务实暗示过他,自己在京师城外正在扩建别院,到时候肯定会缺个掌总的管事,有机会的话,希望他能来帮忙。 赵大纶虽然是冯保外府的二管事,但因为徐爵的原因,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当不上总掌,而且宫里的中官贵人很少有能一辈子风光的,一旦出点什么事,说完蛋就完蛋,可比不得高家这种官宦世家的根基牢靠,只要不是犯了谋逆的大罪,哪怕家里没一个人做官,家业都是稳稳当当的。 更何况高家还不是普通的官宦世家,那是首辅之家!而高务实自己更是财雄势大,跟着他做管事肯定比跟冯老爷做管事更稳妥。 唯一的问题是,高观政所说的“有机会”究竟会出现在什么时候。 而今天,赵大纶知道,机会应该是来了,因为高务实的家丁头子高陌交代了他一项从来没有做过的任务——以最快的速度把两件东西分别藏好。 第一件东西,看起来像是个账册,但不是很专业的那种账册,倒像是一个不会做账的人随笔记录的东西,只是随笔归随笔,这份账册却写得十分认真。 当然,这不是赵大纶判断“今天有机会”的根据,真正的根据是账册上所写的东西,以及写这本账册的笔迹。 这本账册上写的,都是冯保收受的“礼品”。 冯保这样的大太监,收礼品当然是常有之事,赵大纶传递给高务实的冯保收礼清单远比这份账册所记录的更全面。但这本账册的不同在于,里头把一些人单独列出来记载了——排在第一位的那人,就是当朝辅臣张居正! 张居正这一栏下头,写的是: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两,其他珍玩不可计数。[无风注:史实。] 赵大纶再往后随便翻了翻,总算发现了其中奥妙——所有这些记录在册的人,至少有七成和张居正有关系,其余剩下的三成则大多是些小鱼小虾,至少赵大纶不知道他们的后台是谁。 还有更神奇的事:这本册子的笔迹,看起来完全就是冯老爷的亲笔! 赵大纶喃喃自语:“看来高观政要搞倒的不光是冯老爷呀,这位张阁老只怕也要受牵连了。” 再拿起另一件东西一看,却是一本笔记,赵大纶翻开看了看,目光大亮:这本是徐爵的日记? 他连忙仔细看了看,很快确定这真是徐爵的日记,里头的记载甚至精确到某日某时出门,到某地做了某事,又是在某时回到冯府的。而这本日记,从笔迹上来看,毫无疑问也是“徐爵亲笔”。 赵大纶看得寒毛直竖,高家的家丁难道厉害到这个程度了?这简直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监视徐爵才能办到的啊! 至于里头写的那些东西,更是五花八门,但赵大纶随便翻了翻,就找到几处十分要命的地方。 譬如记录里有徐爵陪同冯保夜访张大学士府,会晤期间,冯保说:“高拱这厮不肯举荐咱家,迟早有一日,咱家会让他好看!” 而张居正的回答更是让人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高拱所倚,无非圣眷,今皇上病重,已无几日好活,届时冯公有贵妃信赖,何异今日高拱之圣眷?是杀是罢,不过冯公一念之间罢了。” 而冯保的回答更是骄狂之极:“贵妃女流而已,冯某说东,她必不往西。到时候给高拱安个罪名,定叫他再难复起,只是这罪名怎么编排,冯某还未曾想好,太岳可有计较?” 张居正的回答,即便是以文字出现在日记中,也显得阴气森森:“此事易尔!皇上既崩,孤儿寡母临朝,其最忌讳之事,莫过于权臣不忠。高拱深得皇上信重,行事又多刚直,不如污他有废君新立之意,只消两宫与小皇帝信了,高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 赵大纶看得背脊发凉,不敢再往下看,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正有些后怕,甚至有些暗悔,不知道是不是还要遵照原本的计议去把这两件东西分别藏好。 可正在此时,门却敲响了,外头一个声音道:“赵管事,小的来换茶水。” 赵大纶连忙把两本册子藏进胸口,强自镇定,坐好之后才道:“进来吧。” 那家奴进来把新泡的茶水给赵大纶换好,忽然冲他诡异地一笑,轻声道:“赵管事,东厂和锦衣卫已经开始集结,您这边可不能再拖了,要不然的话……恐怕到时候连您自个儿也脱不了干系。” 赵大纶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第466章 冯保倒台(三) 高务实年纪不大,却是个大忙人,绝大多数事情,他都只是给出任务,然后便当起甩手掌柜,下面的人具体怎么经办,他是不问的,他只问结果。 所以冯府之中的事情,他不会也没有必要问得那么详细,他现在要拿主意的是另一件大事。 就在刚才,陈矩突然派人出宫给他传了个消息过来。 天寿山方面派快马上疏京师,说正在天寿山相度大行皇帝山陵的大学士张居正因连日操劳而中暑昏迷,张家家丁不顾提调陵工的孟公苦劝,已经强行用马车载了张大学士启程回京了! 张居正中暑昏迷? 高务实看到消息就冷笑起来,你张居正好歹也是出生南方长江流域的人,相度个山陵就能中暑昏迷了?要说稍微有点中暑,我还勉强能信,毕竟孟冲肯定是铆足了精神天天拉着你满山转悠,累肯定是累了点,热也的确有点热。 可是,昏迷?那您老可真是太娇贵了点! “此必张阁老金蝉脱壳之计。”高务实放下信纸,冷然一笑:“张阁老不愧是张阁老,看来想用一个孟冲拖住他,倒是我有些失策了,孟公忠厚之人,哪里是张江陵的对手!” 高陌有些紧张起来,道:“那可怎么办?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算算时间,东厂和锦衣卫恐怕已经出动了。” 高务实看着面前的信纸,似乎正在思索,没有回话。 高陌想了想道:“要不,小的去安排一下,派人拦他一拦?” “拦他?”高务实眼皮一翻:“他是当朝顾命辅臣,怎么拦?就算他是擅自回京,可是你也要看看他的手段——他‘昏迷’了!现在是他的家丁送他回来就医,谁敢担下这个阻拦顾命辅臣回京就医的责任?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算圣上也不可能追究的。” 那是当然,堂堂顾命辅臣,帮你老子去找个好位置做陵墓,结果把自己都累得中暑昏迷了,现在人家的家丁救主心切,急着送他回京师就医,这简直是满门忠烈啊!你小皇帝不赶紧亲自下旨问候以及派御医探视,就已经很不地道了,怎么还要追究人家擅自回京的责任? 你父皇那么一个宽厚仁慈的好皇帝,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刻薄寡恩的东西出来? 不过高陌当然也不是无的放矢,他连忙解释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呃,大少爷,咱们京华商队行商日久,又接过不少帮忙剿灭响马山贼的买卖,虽然按理说是各路山匪的眼中钉,但其实现在京畿附近还存在的一些小股响马和山匪,都是很希望帮咱们做点事的,所以如果咱们愿意的话,很容易让这些人出面拦一拦张阁老。” 高陌说到此处,见高务实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连忙又解释道:“咱们也不是真让他们把张阁老怎样,就是想办法耽搁一下张阁老的行程……” “不行。”高务实直接摆了摆手:“这种事不能做,如果做这些事,咱们和那些烂到根子里的卫所有什么区别?斗倒冯保和张居正虽然是既定策略,但手段仅限于官场上的这些,不能牵扯到那些江湖亡命——冯保这次已经吃了这个亏,我可不想跟他一样。” 高务实顿了顿,又交待道:“我知道常年行商或许总免不了要和这些人打交道,但是同流合污是决计不允许的。高陌,你记住了,我花这么多财力物力精力打造各种家丁护卫,可不是要去做什么黑道上的总瓢把子!你给曹淦和高珗他们都传个话,就说我不管他们怎么做,一定要让那些什么响马山贼之流都认清楚一个道理:打着京华旗帜的商队,都是受我保护的,谁要是敢乱来,我不介意将他们连根拔起!” 高陌不敢再劝,他知道高务实的脾气,也知道他御下的习惯,除了早早就定好的各种规矩之外,他一直都是奉行“小事我不多问,大事必奉我命”的宗旨,所以既然他此刻有了明确交代,那就必须得听命行事了,当下不再多说,直接应了。 高务实这才又道:“你也不必太着急,张居正那边就算是派人送信的同时便从天寿山出发,也要一天以上才能赶回京师,今日的这场大戏,他注定要错过了。” 高陌想了想,也觉得大少爷的估算不错,因为张居正是个文臣,他不可能单骑快马回京,只能慢慢地坐轿回来。 纵然他是军籍出身,但在他小时候,他爹张文明就已经是个秀才了,虽然没法再进一步,可既然有了功名,供养孩子读书就没有问题。 何况张居正幼时便有神童之称,早慧得很,所以打小就是当读书人培养的,骑马可不是他的习惯。 而且张居正这人讲排场得很,似乎认为官员的排场就是威严的展现,出行从来都是全副仪仗,现在他又是顾命辅臣,那仪仗可是老复杂了,快马单骑一日可到的路程,搁他身上一天一夜都走不完,至少得是两天。 两天之后,别说冯保,就是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他主仆二人在这边的估算,虽然没有全错,可也没有全对。 张居正的确是个骑不得马、开不了弓的典型文人士大夫,可是他毕竟是个做事极为果决的人。虽然骑不了马,可是坐马车还是可以的,颠簸固然是颠簸了些,好歹速度快。 张居正此番就没有坐他的绿呢大轿,更没有摆什么阁老仪仗,而是轻车简从,一辆马车配十几骑随从就从天寿山出发了,此刻正往京师急赶。 说起来,他也是怕被孟冲识破之后派人给“请”回去,要知道孟冲现在可是昌平镇守太监,又兼任提调陵工,他手里头可是有正经兵员能用的——大明的皇陵,不管是南京、凤阳还是京师,那都是有专门的陵卫系统的,诸如什么孝陵卫、长陵卫、献陵卫等等一大批,都属于这个特殊系统。 高务实他们主仆商议此事之时,张居正便坐在一路飞奔的马车上,强忍着要呕吐出来的冲动,一个劲地催促快点、再快点! 第467章 冯保倒台(四) “东厂和锦衣卫奉上谕查案,查到什么程度自有厂督说了算,尔等不过区区家奴,也敢上前阻拦?莫非,是想要去诏狱耍耍?”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东厂的一位大档头。这位大档头此前在冯保提督东厂的时代,一直有些郁郁不得志,因为当初冯保出任东厂厂督之时,此人也刚刚从锦衣卫抽调进东厂,而他此前在锦衣卫时家境就不太好,到东厂时间又短,还没什么机会捞钱。 没机会捞钱,自然就没钱孝敬厂督,冯厂督对他当然也就好不到哪去。而这又是个恶性循环,因为冯保既然对他不满,自然也就不会派什么有油水的差事给他,于是他就更捞不到钱孝敬冯厂督了。 就这样,此人便一连几年在东厂原地踏步,直到这次厂督换了人,他才找到机会投靠新主。而黄孟宇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有没有钱孝敬他倒是个次要问题,于是这位名叫胡守仁的可怜大档头才终于有了露脸的机会,此刻更是成了抓捕查获徐爵的带队档头。 胡守仁胡大档头这句威胁的话,是对冯保外府的下人们说的。不得不说,冯保这个内相还是很有威风的,这威风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东厂和锦衣卫奉旨来查案,他们一听说只是抓捕徐爵,而不是掌印冯公自己出了事,立刻就抖了起来,坚决不允许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四下搜查,只肯让他们在府外等候,说他们自己进去把徐管事请出来。 没错,他们说的就是“请出来”。 这些人都清楚徐爵在冯保心目中的地位,所以都很快打定了主意:既然掌印老爷自己没事,那么就算徐爵犯了事,也一定能保住性命。既然能保住性命,那将来就还有回来继续为冯爷效劳的时候,现在不对他客气一点,将来他回来了,自家还要不要在冯府吃饭了? 至于为什么他们竟敢无视东厂和锦衣卫的巨大威慑力,那当然也是因为冯保。冯保可是做了好几年的东厂提督,东厂上上下下有多少冯保的亲信?这些人可都是经常来冯保这外府的,大家不说关系热络,至少也都是熟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当然,根源还是那一点:冯保自己没事啊! 所以胡守仁这句威胁,在冯府的人听来简直就是笑话,一个个继续守着府门,冷笑着看着胡守仁,一副老子就在这里,看你能把老子怎样的神态。 胡守仁见了这情形,简直三尸神暴跳! 他想起冯保这些年对自己的冷淡,再想起刚才来冯府之前黄厂督的殷殷教导,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两只三角眼微微一眯,冷笑着道:“看不出来,你们还都是些响当当的好汉子呀,要不是读不得书,是不是个个都想做杨忠愍?” 杨忠愍就是杨继盛,当年曾上疏力劾严嵩“五奸十大罪”,遭诬陷下狱。在狱中备经拷打,终于嘉靖三十四年遇害,年四十。隆庆帝即位后,以杨继盛为直谏诸臣之首,追赠太常少卿,谥号“忠愍”,世称“杨忠愍”。 不过杨继盛是直谏之臣,他的壮举跟这群冯保家奴的行为没有半点关系,也不知道胡守仁这厮打的什么鬼比方,可见也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那群家奴就更有意思了,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居然道:“官爷见谅,咱们都是些粗使下人,可不认识什么杨忠愍,咱们只知道一件事,此处是司礼监掌印冯公的外府,就算你们是奉旨捉拿徐管事,也不能随意进出!当然了,官爷若真是想要进去,也不是不行,就请回去找两宫娘娘及圣上要一道旨意,又或者请来冯公的腰牌,咱们自然就不敢拦了。” 胡守仁闻言大怒,正要下令强行进入,身边一位档头悄悄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胡大档头,厂督……哦,冯掌印毕竟还在,咱们是不是……那个,小心一些?” 胡守仁怒视他一眼,冷冷地道:“掌印是掌印,厂督是厂督,咱们是东厂的人,听的是厂督的令!”然后断然下令:“孩儿们听令,即刻进府搜查!任何人胆敢阻拦,一律视为拒捕,格杀勿论!出了什么事,老子给你们兜着!” 东厂的番子们可不像大档头们需要考虑那么多,再说他们这些人,平时谁不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几曾受过这等鸟气,居然被一群家奴给无视了! 现在既然领队的胡大档头如此霸气,那还有什么好说?只管干他娘的! 不过考虑到冯府的家丁个个操了棍棒在手,东厂的人手似乎优势也不大,这群欺软怕硬的样子货也不大敢单干,于是一边操家伙,一边纷纷朝后头的锦衣卫大队叫嚷:“锦衣卫的弟兄们,并肩子上啊!出了事有咱们东厂扛着!” 好家伙,这下可真是泼皮对流氓,说开片就开片,顿时场面就热闹了。 东厂这边,黄孟宇的掌控力还不到位,靠着胡守仁的一番“热血激励”才总算动了真格,而那边锦衣卫却不同,带队的是一名千户,来之前就被朱应桢小公爷好好叮嘱过一番,他可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刚才只是由于毕竟此行是东厂为主,所以不得不忍着点。 此刻既然东厂已经下了决心,他自然二话不说就招呼手底下的儿郎们了:“东厂与锦衣卫奉旨办案,冯府下人竟敢仗势拒捕!弟兄们听着,给我通通拿下!” 冯府的家丁毕竟只是狗仗人势,而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都是多年的老流氓——哦,是拥有多年的执法经验,所以一旦真打起来,还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更何况冯府的家丁手底下只有些随手操来的棍棒等物,而锦衣卫,那可是一群腰佩绣春刀的凶徒啊! 只见三下五除二的一通暴揍,刚才还满脸老子天下无敌神色的冯府家丁就被揍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了。大门也没有人敢再守,被一群东厂番子直接撞开。 胡守仁志得意满,大步流星就带人冲进了冯府,发下号令:“分两队人把守前后各门,其余人按队搜查,除了抓捕徐爵之外,也不能放过其他疑点,尤其是各类物证,一定要仔细搜寻!”然后转头对一名文士道:“梁司房,你带的这些人识字,每队派上一个,看看有没有什么文书案牍之类的证据,切记不可错过了。” 梁司房正是上次奉朱应桢的命令给黄孟宇提供消息的那位,他此来并没有得到过什么特殊的暗示,不过这人毕竟是读过书的,已经猜到今天自己被找来肯定有要事,而听胡守仁这话,他更是料到这“要事”必是需要识字才行的,因此不敢怠慢,拱了拱手:“胡大档头放心,下官定然严格搜查,不放过任何疑点。” 第468章 冯保倒台(五)第4更! 夜幕沉沉,代表着大明皇权中心的乾清宫也笼罩在夜色之中,不过那西暖阁外却站满了各级大小宦官,只是个个都站得老远,没有人敢于靠近西暖阁五十步之内。 这是皇后娘娘亲自下达的懿旨,宫内没有人敢违背,贵妃娘娘随后赶到之时,也没有就此表示不同意见。 西暖阁中现在只有五个人,分别是陈皇后、李贵妃、小皇帝、黄孟宇以及朱希孝。 前四位好说,后面这位却要特别提一下。 其实自打隆庆帝驾崩,朱希孝就很少进宫了。毕竟现在皇帝年纪还小,又不能亲政,他这个锦衣卫都督自然没有什么可以向皇帝直接汇报的。可是两宫又是先帝遗孀,现在甚至连孝服都还未除,他一个外臣又怎么方便时不时请见? 但是今天,他却不得不来了,甚至还是动用锦衣卫都督的特权夜入皇宫——这事儿他执掌锦衣卫十余年还是头一回干。 众所周知,成国公两兄弟是出了名的大忠臣,而且最善做官,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大事,朱希孝不可能这么做。更何况他还是和东厂提督黄孟宇联袂而来,那就更预示着这件事不仅大,而且很急。 因此,不仅小皇帝被惊动了,皇后娘娘和皇贵妃也都被立刻请了过来。 现在的西暖阁里头,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 两宫自然是分左右高坐于北,小皇帝面带怒容地站在一旁,而黄孟宇和朱希孝则伏低了身子跪在御前,连头都不敢抬。 陈皇后和李贵妃各自拿着一本书册在翻看,脸上都是阴沉得几乎要滴水的模样,整个西暖阁中除了她们二人翻动书册的声音之外,就只有小皇帝朱翊钧有些粗重的鼻息。 “啪!”地一声,李贵妃把手里的书册一下子拍在她和陈皇后之间的茶几上,手都有些颤抖了,声音也比平时尖利许多:“这真是在冯保家里搜出来的?” 黄孟宇和朱希孝都不敢抬头,甚至还把脑袋更贴近地面了一些,但说话却是异口同声:“回贵妃娘娘,是。” “呵,呵呵,好,好,好得很呐!”李贵妃咬着玉齿,秀丽的脸庞泛出反常的红色,忽然一转头,朝朱翊钧道:“皇帝看过了吗?” 朱翊钧似乎不知道该表现出愤怒还是该表现出害怕,被母妃这么一问,连忙把头一低,答道:“儿臣看过了。” 李贵妃听后却更恼了,那书册里的字眼仿佛一个个都变成了人脸,化作冯保和张居正二人的模样,冲着她露出不屑的狞笑,就好似在说:“无知女流”。 自己堂堂皇帝生母,竟然被自家的奴才和臣子嘲讽了! 尤其是冯保那句话,“贵妃女流而已,冯某说东,她必不往西”更仿佛一把锥心的利刃,直刺得她心头剧痛! 她甚至能幻想得出来,冯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该是怎样一副得意忘形的嘴脸! 这话甚至还被皇帝看见了,被自己的儿子看见了! 该死! 冯保该死!张居正也该死!统统都该死! 此时此刻的李贵妃真是羞恼万分,甚至觉得自己眼前金星直冒,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忍耐力,才没有直接把“杀了他们”这四个字怒吼而出。 “妹妹。”一声温和的叫唤响起。 原来是陈皇后满面忧色地开了口,劝慰她道:“你先莫要着恼,这两本册子上的东西虽然极为可恨,但事关重大,咱们总要先弄清真伪才好决断。” 皇后的话说得很镇定,也很有道理,不过自觉颜面大损的李贵妃此刻却不怎么听得进劝,只是碍于皇后的身份,她必须要给这个面子,但语气中的怒火,但凡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教姐姐见笑了,姐姐若还有疑问,但管问他们二人吧。” 咦,这话怎么说得好像是陈皇后非要给她伤口上继续撒盐一般? 不过陈皇后似乎没有听出来,反而真的开始询问黄孟宇和朱希孝二人了。 “这两本东西,都是今天在冯保府上搜出来的?” 黄孟宇答道:“回禀皇后娘娘,是的。这两本册子,一本是在冯保的北方书房搜出来的,藏在一个玉匣子里;另一本是在徐爵的房间搜出来的,这本倒没怎么隐藏,就放在他床头的小书柜上。” 陈皇后皱着眉头,似乎觉得还有疑点,沉吟片刻,才又问道:“笔迹呢,对得上吗?” 黄孟宇这次没有回话,反而朝朱希孝看过去。 朱希孝见状,立刻扣了个头,才恭恭敬敬地道:“回禀皇后娘娘,锦衣卫北镇抚司有专人司验笔迹,都是世代相传的本事,而且当差多年。因为事关重大,臣与黄厂督还特意将这些人分作三拨,分别查验对照,最后确认……的确是出自他二人的亲笔。尤其是,冯掌印的书法自成一家,在京师颇负盛名,非是一般人所能仿冒。” 陈皇后听了,这才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转头看了李贵妃一眼,却见她这个“妹妹”白皙的脸颊上青筋凸起,一支抓着太师椅扶手的玉手更是愤怒得都开始抖动起来了。 小皇帝朱翊钧看了看自己母妃,又看了看自己名义上的母亲陈皇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偏偏不敢说出来,脸色憋得通红。 陈皇后看着面庞都开始忍得有些扭曲起来的李贵妃,试探着问道:“妹妹,这事儿看来是不假了,你看咱们……” “杀了!就该杀了他们!”李贵妃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厉声高叫,杀机迸发。 尔等竟敢如此小瞧本宫,“孤儿寡母”、“女流而已”?好好好,本宫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孤儿寡母,也是天家! “娘娘不可!” 这次却是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触怒这三位“天家”之人的朱希孝急匆匆地开口阻拦了。 李贵妃现在已经完全是个炮仗了,一点就燃,听了这句“万万不可”,霍然起身,厉声喝问:“有何不可!如此忘恩负义之徒,如此欺凌新君,欺凌圣母,杀之何惜!” 朱希孝虽然身为锦衣卫都督,但他的长相却是慈眉善目,平时见了谁也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在两宫和小皇帝心目中也一贯是个好好先生的形象,但这次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面对盛怒之下的李贵妃,居然一副拼死力谏的模样,一边连连磕头,一边仍然开口。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冯保是天家奴才,娘娘想要如何处置,为臣不敢多置一词,可张居正不能杀啊!他是文臣,更是大行皇帝托以顾命的三大辅臣之一,此番虽然罪证确凿,可毕竟不是谋逆大罪,按着此前的规矩,即便是大不敬,也不过就是罢官归家、回籍闲住罢了,可不能随便杀头啊!” 朱希孝把头磕得砰砰直响:“娘娘,大行皇帝尸骨未寒,若是就杀了顾命辅臣……这,这是要天下哗然的啊!娘娘,为臣斗胆,请娘娘三思啊!” 第469章 冯保倒台(六) 京师,西直门,城门紧闭。 城楼下,一辆豪华马车停在护城河边不远,十几骑随从模样的骑士护卫四周,另有一名领头骑士勒马立于护城河最近于城门处,正在高声叫喊。 “城楼上的人听着,爷再最后警告你们一次,这是文华殿大学士、顾命辅臣张阁老的车驾!张阁老因相度大行皇帝山陵而中暑,此番是回来就医的,尔等再不打开城门,万一阁老有个万一,尔等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要治罪严惩!” 城楼上,一名年约三十余岁的小校冷哼一声,也高声应答:“国朝自有规制,除非边境有警,京师城门夜间不得擅开!漫说是张阁老,便是圣上亲来叫门,本将也不敢乱了朝廷制度,给你开门!” “你!”那叫门的骑士大怒,恨不能跳上城门几耳光扇死这城门小校。 可是再怒也没辙,京师城门何等雄伟,护城河何等宽阔,别说跳上去了,就算站在此处射箭,也根本够不着那厮。 “好好好,你等着,会有你好看的!” 撂下一句狠话,骑士气冲冲地调转马头,跑到车驾前,脸上又是羞愧又是气愤地禀报道:“老爷,这城门校尉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小的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开门,请老爷降罪。” 马车中的张居正面色本就苍白,现在更是难看之极,想了想才道:“往南走,去阜成门看看。” 那骑士却似乎没了信心,劝道:“老爷,不是小的多话,咱们先走德胜门,被拦住了;又转去安定门,又被拦住了;现在西直门也被拦住……小的就怕去了阜成门也没用,今儿晚上这些五城兵马司的蠢货只怕是脑子全都坏掉了!” “全都……全都?”张居正喃喃念叨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起来,忽然一掀车帘,撩起衣袍,竟然要下车。 那骑士吃了一惊,忙伸手拦了一下,急道:“老爷,您可是在‘中暑昏迷’,这是报呈了皇上的!”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您这下车一走,可就有欺君的嫌疑了。 但张居正却充耳不闻,轻轻推开骑士的手,道:“无妨,过了今晚,本阁部或许也无所谓再多一条欺君之罪了。” 那骑士大吃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已经缓缓下车的张居正,有些紧张地问道:“老爷何以这般说?您可是顾命辅臣。” 张居正却不答,甚至脸色也很平静,只是因为他此前就有些中暑,又受了一整天的颠簸,现在的脸色确实有些病态。 “扶我上前看看。”张居正是个极讲究仪态的人,他竟然会开口让人搀扶,只能说明他此刻的身体是真的有些难以支撑。毕竟这个年代的马车即便再怎么豪华,也没有什么好用的减震装置,他以中暑的病体强令马车飞奔而回,早就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差点吐出来了。 骑士不敢怠慢,只能扶着张居正上前查看。 张居正的视力比较一般,一直走到护城河边才看清城楼上的情况。 但他却也没有多细看,只是稍稍看了一下,便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还是来迟了啊……难道今晚就能见分晓?怎会这么快呢?” 那骑士忍不住问道:“老爷,您……在说什么呀?” 张居正此时已经转过身去,慢慢朝马车走回去,语气冷淡地道:“你看不出这城楼之上与平日有何不同吗?” 那骑士闻言,下意识回头又望了一眼,迟疑着道:“好像也没有很大不同啊……就是,呃,好像比平时人多一点?” “呵呵。”张居正毫无语调的“笑”了一声,淡淡地道:“火把密集,哨岗整齐,堂堂指挥使亲上城楼坐镇……若在寻常时候,只有虏骑逼近京师近畿,他们才会这般紧张。” 那骑士张大了嘴,满脸不可置信:“没听说有虏骑入寇啊?现在连俺答都称臣纳贡了,蓟镇又有戚总戎坐镇,蒙古左右旗都不可能现在入寇才是啊。” “虏骑入寇?”张居正冷笑一声,语带嘲讽:“本阁部在一些人的眼中,大概比虏骑的威胁还是高出不少的,说起来,倒真该和他们道一声‘多谢抬爱’啊。” 骑士目瞪口呆。 而与此同时,西直门城楼之上的守将也松了口气。然后他连忙转下城楼,走到一处转角位置,冲着一名三十多岁的文士直接单膝跪下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吴掌科,事情办妥了。” 被称为吴掌科的文士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名身着指挥使服饰的守将一礼,微微颔首道:“不错,你做得很好,朝廷自有祖宗法度,无论是谁,都不得例外。”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你能不畏强权,坚守原则,虽是为将者的本分,却也算是难得。嗯,今年的考评,依本官想,你应该能拿个上优了。” 那守将心道:你也是强权啊! 不过面上却是堆满了笑容,用一种感激涕零地语气回答:“小的多谢吴掌科关照。” 那吴掌科也不叫他起身,却又问道:“哦,对了,他们这次又朝哪去了?是阜成门吗?” 守将恭恭敬敬地道:“好教吴掌科得知,他们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现在就停在城门外。” “没走了?”吴掌科露出一丝欣喜,不过语气还是颇为矜持,点了点头,吩咐道:“很好,他们既然不走,咱们也不能走,今晚就在城楼这儿盯着。” 那守将极为意外,怔了一怔才反问了道:“咱们也不走?那,他们要是就打定主意睡在城外了,咱们也要盯他们一夜?” 吴掌科微微眯起眼,看着这位指挥使:“怎么,韩指挥熬不住?还是说另有要事啊?” 韩指挥吓了一跳,忙露出讨好的神色,解释道:“吴掌科说笑了,今儿是小的当值,本就该守在此处一夜的,哪里会有什么别的事……不过,吴掌科您身份贵重,小的这里简陋得很,就怕怠慢了掌科。” 吴掌科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实话跟你说吧,今晚只要把城外这位盯住了,漫说是你今年的考评铁定上优,便是本官……呵呵。” 韩指挥被他拍了下肩膀,一脸受宠若惊,笑容更显巴结:“那小的就提前恭喜吴掌科更进一步了!” 吴掌科哈哈一笑,心道:有今天这一功,小师弟应该会帮我在恩相面前美言几句吧?我这兵科左给事中,也该换成都给事中了! 第470章 冯保倒台(七) 高大学士府后院。 高务实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正打算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忽然发现前面有个小老头站着,朝自己一拱手:“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阁老交待,说让您一回来就去见他。” 高务实怔了一怔,朝高拱的书房那边望去,果然看见里头还掌着灯,不禁眼珠一转。 “嗯,知道了,我这就去。” 来到高拱书房之外,高务实敲了敲门,道:“三伯,侄儿回来了。” “进。” 高务实一进门,就发现高拱正在伏案写作,看模样是在写书——高拱著作等身,一辈子写了许多的书,哪怕是当首辅的时候都没有停过,真正可以称得上是笔耕不辍。 但写书不奇怪,奇怪的是现在都过了三更了还在写?这就不对劲了,您老可是首辅,日理万机啊,这么晚还不睡,白天工作不累吗? 当然,高务实也就是心里吐槽一下,他其实很清楚,高拱这个时辰了还不睡,又交待下人让自己一回府就来见他,那铁定是在等自己。 果然,他刚走上前去,高拱就放下了笔,一脸肃然地盯着高务实看。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或者说,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吧。” 好吧,问得很高拱,够直接。 “呃……就是,冯保出了点事。” 高拱没说话,目光炯炯只是看着高务实。 高务实两只肩膀一垮,无奈道:“好吧……就是冯保想设计陷害侄儿,被侄儿将计就计反坑了一把。” 高拱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一点,没有再一直盯着高务实看,而是吹了吹自己刚写好的稿件,这才又问道:“你让孟冲去天寿山,我回头想了想,不光是让他躲着冯保吧?” “是,他去天寿山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看住张阁老。”高务实答道。 “就凭他?”高拱不屑地摇了摇头:“他要有这个能耐,还用得着躲什么冯保?” 高务实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叹道:“三伯料事如神,张阁老已经回来了。” 这倒是让高拱微微吃了一惊:“他的信使下午才到,他自己现在也到了?这么快?”然后脸色开始严肃起来,问道:“他现在人在哪?” 高务实摊了摊手:“被堵在城外了。” 高拱顿时皱眉:“是你派人堵的?瞎闹,他是顾命辅臣!” “没有,侄儿哪有这么大胆子?”高务实解释道:“侄儿是找了宋、程、吴、涂四位师兄,每人负责京城一方,让城门守卫把张阁老堵在京城外面了。” 谁知道高拱听了这话,反而更是眉头大皱,忍不住教训道:“那更是瞎闹!他们四个全是科臣,你凭什么命令他们办事?你现在只是名为观政,其实还是伴读!” 高务实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了:“元辅这么说就不对了,下官只是听闻有人要以顾命辅臣的身份强令京城城守之军违反国法,所以才向四位科臣检举揭发,这怎么能说是命令呢?维护国法,人人有责啊!” 高拱哭笑不得,这臭小子越发没个正形了! 他强忍着笑,瞪了高务实一眼:“牙尖嘴利,巧言令色,我看你迟早有一天要坏了郭东野的仁厚君子之名!”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多虑了,也就是对三伯,侄儿才会这样,外头谁不说侄儿少年老成、仁厚君子?您没看见这次从卫辉挑选过来的工匠和孩子们怎么说侄儿么?万家生佛啊!” “你那就是装的。”高拱没好气地道。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侄儿装起正人君子来,那形象真是好得连他那老师郭朴都只能自叹弗如,偏生脸皮还厚,自己这点批评了不起就是挠痒痒,干脆也懒得计较了。毕竟光从外界的口碑而言,这小子比他高拱的名声还好得多。 高拱当政嘛,总要得罪很多人,高务实却是一直隐藏幕后,谁知道他小小年纪,竟然一肚子坏水?偏生他借上次赈灾的事演了老大一出戏,人人都知道那位写了《龙文鞭影》的高公子不光深得圣眷,还仗义疏财、活人无算,尤其是在河南本省,更是被许多人称赞“万家生佛”——这简直没地方说理去了。 所以高拱也懒得跟他纠缠这些闲事了,直接再次转回主题,问道:“你把张太岳堵在城外,也无非就是今天这一晚上,明日一早他还是能进来,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你靠着这一晚上,就能干出什么大事来?” 这下子高务实的表情也开始严肃起来了,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若是不出意外,明天一早,就要见分晓了。” 高拱微微蹙眉:“什么分晓?” “冯保倒台。”高务实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肃然道:“我挖断了冯保的根子。” 冯保的命根子早就断了,高拱肯定不会误会,因此他只是微微一怔,立刻满脸严肃的问道:“贵妃那边?” 高务实点了点头:“过了今晚,贵妃娘娘曾经对冯保有多信任,今后就会有多痛恨。” 高拱霍然站起,快步从桌子后面走出来,问道:“你怎么做的?” 高务实道:“冯保想演一出苦肉计的戏码陷害我,结果被我将计就计,把祸水引回到他的心腹徐爵身上,东厂和锦衣卫便奉旨去冯保府上拿人,顺便搜查证据……于是,就找到了两本册子,一本是冯保自己写的,上面记录了他和张阁老的一些金钱来往——嗯,也就是张阁老给他送礼的清单,甚至不光是张阁老,张阁老麾下的一些人也涉及在内。” 高拱睁大眼睛,见高务实住口不说了,连忙又问:“第二本呢?” “第二本是徐爵的日记,记录了一些他平时的作为,不过那不是关键,真正关键的是,他记录了几次冯保和张阁老会面的详情。在这几次会面里头,冯保因为骄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张阁老也有些话……略有出格。” 高拱此刻还哪里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紧张起来,急忙催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高务实便把那几句最关键的话说给高拱知晓。 高拱倒抽一口凉气,定了定神:“这要是坐实了的话,冯保肯定是没救了!而张太岳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救不了他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没说话。 高拱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点:“这些都是真的?” 高务实轻咳一声:“这个嘛……有九成是真的。” “九成?”高拱瞪大眼睛:“还有一成呢?” “侄儿给他们稍微加了点佐料。”高务实一脸无辜,两手一摊:“冯保既然陷害侄儿,侄儿总要有些礼尚往来不是?” 高拱顿时呆住了。 第471章 冯张俱陨 大明隆庆六年七月庚午,宫里传出皇帝口谕:宣召内阁三辅臣、六部尚书及侍郎、左右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并六科都给事中与在京侯爵以上勋臣至文华殿议事。 辰时二刻,内阁由于办公地点最近,三辅臣已经提前赶到文华殿。 高拱见张居正脸色苍白,还挂着两个大眼袋,一看就知道是没睡好。虽然这事儿是高务实这个坏坯弄出来的,但高拱是个耿直先生,见一贯注重仪表的张居正今日居然这副模样,心里颇有些内疚,主动上前打招呼:“太岳,你怎么也来了,听说你中暑昏迷,今日怎不在府上休养?” 张居正微微一笑,有些中气不足地道:“元辅这是见责我了呀,居正昨日中暑昏迷不假,可却没料到府里家丁如此胆大,明知我身负重任,竟然把我擅自载回京城……唉,这是有负圣恩之举啊,便是没有今日面君之召,我也得上疏请罪,哪敢留在家中?” 高拱道:“圣上虽然年幼,但却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辛苦操劳,以至病倒,他又岂会追究责任?待会儿必有恩赏慰劳。” 张居正目光一黯,摇了摇头:“哪会有恩赏,今日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进这文华殿了。” “太岳这是何意?”高拱皱了皱眉。 张居正目视高拱,问道:“元辅,你我同僚数十载,自来惺惺相惜,谁知竟有今日?如今我大难临头,也不敢奢求宽宥,但有一事,在我心头压了许久,实是难忍相询,还望元辅念在多年交情,能解我此疑。” 高拱看着他,长叹一声:“太岳有何疑问,只管道来,我必直言不讳。” 张居正道:“今次之事,究竟是元辅之运筹,还是郭公之谋划?亦或……展布者另有其人?” 高拱见张居正目光炯炯,知道他心里记挂此事甚深,或者说他对今日之败十分不服,不由得再叹一声,道:“既非是我,亦非质夫,实是我那顽劣小侄所为。” 听了这话,张居正居然没有太过意外,反而露出一丝释然。然后便见他仰天一叹,缓缓地道:“隆庆三年年底,元辅带着他来京师,那是我初次见他。那会儿啊,他才不过七八岁年纪,应该也未曾出过河南一省,可是他见了朝廷衮衮诸公,却应对自如,丝毫未见半分怯意。当时我便觉得,此子异日必是操云弄雨之辈,现在看来,我这看人的眼光倒是不差,只是……哈,谁知这个‘异日’竟然来得如此之早。” 这时郭朴也走了过来,同样是询问张居正的身体如何。张居正随意应付了两句,又朝高拱道:“元辅,今日一别,今生恐难再会,居正此生再无他愿,只望元辅能将你我当日之志向一一展布,予大明一个万历中兴。倘能如此,居正即死……无憾矣。”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直接去了文华殿正殿。 郭朴皱着眉头,转向高拱,疑惑道:“肃卿,张居正这是怎么了?” 高拱望着张居正强行绷得笔直的背影,长叹一声,摇头道:“质夫兄,张居正怎么回事,一会儿你便知道了。唉,你那学生……也不知是办了件好事,还是坏事啊。” 郭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却没有再问。 巳时二刻,奉召众臣无论此前是否请假、告病,但凡是人在京师的,都已全部齐聚文华殿正殿,等候皇帝驾临。 巳时三刻,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奉驾前来,高声宣道:“皇后、皇贵妃及皇上驾到!众臣跪迎!” 礼成之后,许多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大臣纷纷朝文华殿正殿丹陛之上望去,却见皇后、皇贵妃面无表情地分坐丹陛之上的左右两侧,小皇帝也是一脸肃然,坐在另设的一把雕龙金椅之上,位置则在略微靠下之处。 大明以孝治天下,这个座次倒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伴驾之人好像有些不对! 陈皇后身侧站着的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黄孟宇;李贵妃身侧站着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陈洪;而皇帝身侧,则是左右两边都有人——右边是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陈矩;左边是观政假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高务实。 诶?这是什么套路?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去哪了? 此刻能够站在这里的人,蠢货肯定已经是不多了,就算那些个公爷和侯爷,也都是在官场上熬成精了的人物,一眼就看出这个架势不对劲。 打量完丹陛上方的三位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朝站在丹陛之下最靠前位置的三位顾命辅臣望去。 然而三位辅臣的表情出奇的一致——毫无表情。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张阁老的脸色似乎过于苍白了一些。不过大家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大多已经知道张阁老是因昨日在天寿山中暑昏迷,才被家丁连夜送回京城的,所以脸色难看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你们三位阁老没个态度,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然而他们都多虑了,因为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用办,只需要听着就行。 只见皇后、皇贵妃肃然端坐不动,皇帝也二话没说,直接吩咐道:“陈洪,宣旨。” 陈洪奉旨而出,高声宣道:“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上圣旨:前日司礼监太监冯保遇刺,东厂及锦衣卫奉旨侦缉,乃查得此案系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奉冯保之命策划。东厂及锦衣卫再行追查,侦知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冯保本当显戮,念系先帝老奴,效劳日久,姑且从宽。着降为奉御,发往南京孝陵卫种菜; 徐爵本系逃犯,因投冯保门下,竟得滥叨武职,从奴欺君,着下诏狱严审; 又以冯保徐爵处所搜出账册、日志等物,知大学士张居正深涉此案,累贿冯保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两,余者各类珍玩不可计数。更曾与冯保多番密议,言语狂悖,辱及天家,居心叵测,倾陷元辅。本当同下诏狱,严查余党,念系先帝潜邸旧臣、顾命阁僚,姑且从宽。着免本兼各职,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陈洪念完,满殿俱惊! 第472章 权如内相 隆庆六年七月庚午的这次文华殿宣召,一定是值得在史书上记下一笔的大事。因为它不仅仅代表着一个司礼监掌印和一个内阁辅臣的倒台,也昭示着一个新的权力体系出现。 从外廷来看,似乎只不过是少了一个排名最末的辅臣,但是首辅、次辅俱在,尤其因为高拱本身就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工作狂,因此朝廷大政依然可以做到有条不紊地运行,并不会受到多么严重的影响。 但从内廷来看,情况就很有不同,非常值得着墨一二了。 首先是内廷明面上的权力体系再一次变动,从宣召的人选就可以看出,在冯保突然倒台之后,陈洪作为司礼监首席秉笔,依序接任了司礼监掌印一职;黄孟宇这个东厂提督也总算“正常”,成为了首席秉笔;没有出现在这次宣召议事上的张宏其实没有出事,他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被派去抄冯保的家了,他也依序上升了一个排名,并且接管了御用监等内廷衙门;陈矩看似地位没变,只是跟着提升了一个排名,但是从他站在皇帝身边就能看出,他成为了新的“大伴”。 以上只是明面上的变化,内在的变化也有:黄孟宇明确站在了陈皇后身边,意味着他是以陈皇后在内廷的代表出现,也就是说,陈皇后摒弃了原本历史中安于做一个“透明人”的意图,开始真正按照高拱“两宫并尊”的说法走到台前,以“母后”身份影响朝政! 失去铁杆心腹冯保的李贵妃,因为在此次事件中不仅失了不少颜面,手头也一时无人可用,不得已将陈洪收至麾下,但因为陈洪出任了司礼监掌印,是以李贵妃对朝政的影响力依然没有太多逊色。 小皇帝朱翊钧得到的最大“好处”,则是斩断了母妃放在他身边的眼睛,虽然政务上依然没有他话事的份,但至少可以活得不那么压抑。 对于这一点,高务实是非常关注的,因为高务实一直认为历史上的万历帝之所以后期仿佛得了宅男自闭症,简直宁死都不愿意跟朝臣相见,除了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些原因之外,很有可能是他亲政前的精神压抑导致心理扭曲。 固然,万历不上朝也把政事处理得不错,取得了万历三大征的全胜,但严重的君臣对立、相互内耗,还是大大损耗了大明的元气,也积累了各方面的怨气。如果万历没有出现幼时的心理阴影,情况会不会更好一些? 没人可以保证,高务实也不能,但他认为至少值得一试。 以上的这些算是“内在”,但其实还有更“内在”的,又或者说,是隐藏得最深的变化。 那就是高务实的影响力。 无论黄孟宇和陈矩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而上了高务实的贼船,至少经此一事之后,他们两个对高务实的手段已经完全震服,而且他们是知道更多别人所不知道的内幕的。 譬如说陈皇后看似公允,其实完全就是一切按照高务实的提点在办事,将她称之为提线木偶或许有些不恭敬,但事实……恐怕确实如此。 又譬如说小皇帝朱翊钧,在他的眼里,最亲近的人既不是母后、母妃,也不是大伴冯保或者新大伴陈矩,而是他的伴读高务实! 高务实对朱翊钧的影响,几乎是全方位的! 不过想想这也奇怪,朱翊钧和高务实年纪一样大,又每天在一起读书、论史、观政,朱翊钧生活中见得最多的人,除了身边的小太监们,就只剩高务实了,而小太监们只是他的家奴,哪有可能跟他出现什么共同语言? 能和他有共同语言的,只有高务实!换句话说,在朱翊钧的心里,高务实不仅仅是他的伴读,还是同窗和朋友!朱翊钧既和他一起读书、论史、观政,还要经常靠着高务实在李贵妃面前给他打掩护,这是什么性质?这就是战友啊,跟一起扛过枪没差啊! 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哦剩下这个就算了,估计没戏。 反正一句话,黄孟宇和陈矩哪怕身为内宦,也不敢跟高务实去比在小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所以高务实现在在内廷的影响力,几乎可以说达到了顶峰,要不是李贵妃还抓了一个陈洪在手的话,高务实现在甚至可以说就相当于“内相”了! 当然,这些情况,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知晓,没有进入内廷这个圈子的人根本无从得知,就好比外廷的文官们得知张居正涉冯保案被免的时候,就一个个都把目光集中在“顾命辅臣被免”这件事,而不是内廷的深层次变局之上。 虽然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但还是有人站出来为张居正说话。 出列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铁杆高党葛守礼,既然是铁杆高党,他当然不是为了把张居正救下来,而是为了“国家制度”。 他肃然出列,拱手鞠躬,朗声道:“臣左都御史葛守礼有奏。” 朱翊钧虽然参加过一溜的大典了,但那都是做提线木偶,照着内阁和礼部的安排来行事和说话,其实还从来没有正式跟大臣们奏答过呢! 所以一脸正气清瘦老头的葛守礼站出来说了这句话之后,朱翊钧就有些慌了手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下意识把目光向两宫瞟了过去。 但两宫怎么可能会回话?事实上,两宫今天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有些出格了! 要知道,她们现在的最确切身份,是连孝服都还没除的大行皇帝遗孀,那意味着还不是太后、太妃! 理论上来说,她们现在是不能与外廷臣子见面的。朱翊钧不知道,她们知道啊!她们今天来这里,本身就只是打算在这里“坐镇”一下,以免皇帝太小,动静太大,被臣子们给吓住了。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帮皇帝回答臣子是不行的,在没有上太后尊号之前,她们其实不能代表皇帝发言。 “皇上,让他说就行了。” 关键时刻,还是站在皇帝身边的高务实悄悄提醒了一句。 朱翊钧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道:“你说。” 葛守礼倒不客气,大声道:“谢皇上。臣想先问一句,东厂和锦衣卫所查出的证据是否足以确证辅臣张居正涉案?” 朱翊钧目光朝旁边一瞟,高务实轻轻点头,朱翊钧立刻大声道:“那是自然!” 葛守礼似乎猜到了这个回答,又道:“张居正乃先帝潜邸旧臣,如今更是顾命辅臣,深受三代皇恩,理当尽忠报效,其竟然牵涉此案,臣作为同僚,深感痛心。然则张居正既是顾命辅臣,其案又涉行贿,理应由都察院及刑部侦缉审问,如今未经法司典衡,骤然处置,臣以为不妥。” 朱翊钧先瞥了一眼两宫,见两宫眉头深锁,尤其是自己的母妃,更是隐含怒容,吓得他连忙把目光收了回来,连忙又朝身侧的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面无表情,嘴唇微微一动:“辱及天家,朕自有宸断,无须法司过问。” 朱翊钧松了口气,大声道:“总宪有所不知,那张居正辱及天家,此事朕自有宸断,无须法司过问!” 葛守礼听得一呆,下意识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心中暗道:陛下竟如此早慧善断? 但皇帝再小也是皇帝,他都说“自有宸断”了,葛守礼也没法子,何况张居正的罪名还是“辱及天家”,这个罪名葛守礼可不想插手,只好拱手一礼:“既如此,臣无异议。” 第473章 莫与为敌 冯保被发往南京孝陵卫种菜去了,这惩罚比原本历史上万历十年年底的那一波还狠,那一次万历帝虽然把冯保赶走,但至少还允许冯保在南京新房居住。这次不同,几乎就是一撸到底,成了最低级的小宦官,而且身上背着严惩,冯前掌印的日子只怕美妙不了。 张居正是被牵连的,但在两宫和皇帝眼里,这就是同犯。只不过,为了照顾李贵妃的面子,不能把他们的罪证完全公开,只好把一部分罪名分摊到行贿之上。 张居正是何等人物,他听得出来其中的猫腻。本来听到“辱及天家”的时候,他都已经做好全家充军的心理准备了,结果旨意来了个“念及……姑且”,最后罢官免职、回籍闲住就算完事。 这有些出乎张居正的意料之外,但同时也让他心里更清楚,他在两宫和皇上那里的“罪证”一定很是敏感,以至于上谕之中不得不玩点把戏。 拆穿把戏其实不难,张居正只要大声喊冤,强行把事情扭到贪腐案上去,就能闹得三法司参与此案,那么上谕背后的真相就肯定要暴露。葛守礼这个左都御史虽然一贯是个铁杆高党,但他是个执法很严的人,而且自己马上七十岁了,属于“即将到站”的那一类老臣,顾虑是比较少的。 但张居正肯定不会这么做,否则那就不是回籍闲住能了结的事了。 两宫和皇帝下旨之后没有多留,很快就阴沉着脸走了。高拱和郭朴叹了口气,陪着张居正出来,张居正依然挺直着腰杆,似乎不愿意露出任何一点软弱之态,只是目光中的颓然毕竟遮掩不住。 高拱这个人是个直肠子不假,但他跟张居正之间的交情毕竟太深,见状也不禁有些感伤,叹了口气,道:“上谕要你今日就走,但你被罢了官,用不得驿站,家里恐怕也无甚安排……我这就去内阁拟个条陈给皇上,请他准你使用驿站。” 郭朴和张居正没什么太多交情,这时却道:“太岳此去虽是憾事,不过也有一个好处,可以好好管教家人,莫要在家乡作恶了。” 高拱听了有些皱眉,郭朴说的事情他当然知道,张家在家乡的名声奇差,尤其是张居正的老父张文明,仗势欺人的事情干得实在太多了,反倒是张居正留在家乡的儿子们表现还安分一点。不过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就有些不合时宜,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谁知道张居正反倒没有什么不满,点了点头,道:“郭公教诲,居正铭记于心,回乡之后定当严加管束。”然后也不多说,朝他二人拱了拱手:“二位事忙,居正就不耽误了,告辞。” 张居正出了宫,回到府上,却发现自家已被大批锦衣卫包围,不由得一惊,但马上又释然了——都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不过待他走近,一位锦衣卫千户见了,立马过来行礼:“张阁老……” 张居正摆手打断道:“无须多礼,我已不是阁老了。不过,我接到的上谕并没说过我要被抄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锦衣卫千户当然知道张居正已经不是阁老,但大明朝的文官很神奇,丢官去职不代表永不叙用,甚至就算是永不叙用,人家的进士身份又没有被剥夺,士林声望跟官职更不沾边,依然不是他这种小鱼小虾得罪得起的,哪里敢不把人家放在眼里? 更何况像张居正这种久在中枢、多次出任考官的人,门生故吏都不知道有多少,但凡其中有一个看他这小虾米不顺眼,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老爷,咱们不知道上谕写了什么,但是圣上还有一道口谕,说……说是您这宅子来历有些问题,让朱都督派人封了。朱都督也是没办法,还请您老见谅。” 张居正心头一惊,暗道:这宅子的事情过去七八年了,皇上居然都能查出来?不对,这肯定不是皇上查的,必然是高务实。 但这个哑巴亏,张居正只能吃定了,当下也懒得跟这锦衣卫千户计较,直接回到家中。府里的人已经知道老爷出了事,很多人都是如丧考妣,见了张居正就是抹泪。 张居正心中郁郁,但也实在不想多说什么,看着到处查封的锦衣卫,半晌只冒出一句:“收拾一下细软,这就走吧。游七,你查一下账房,然后去雇几辆马车、牛车什么的,咱们今天就得走。” 谁知道游七一脸古怪,上前道:“老爷,车已经备好了,十辆马车,二十辆牛车,府里人虽多,但也尽可以一次启程而去了。” 张居正有些意外:“这么多车,这么快就雇好了?” 游七摇头道:“老爷,这些车不是小的雇回来的,是一大早就有人带着过来,停在府外等候的。” 张居正变了脸色:“一大早?” 游七叹了口气:“就是老爷出门之后,这些车就来了,小的见他们有些堵路,便想去赶走,但领头的那人说他们是京华商队的人,是高观政派来的,还说这些车今天咱们府上会有用。另外,高观政还有封书信留下,让小的等老爷回府之后交给老爷。小的想,高观政应该不会无故如此,又不好坏了和高阁老家的关系,就让他们停着了。” 他现在当然已经明白高务实说“今天会有用”的意思,但书信还是要转呈,立刻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书信交给张居正。 张居正目光游移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过信,打开看了起来。 这封信似乎并不长,张居正很快就看完了,但看完信之后他却半晌没动,也没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张居正才缓缓地道:“既然盛情难却,那就用他的车吧。游七,交代一下,动作都快一些。” 等周围的人都散去,张简修上前问道:“大人,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大人,是父亲的意思。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败了而已。” 张简修正欲再问,张居正却摆了摆手:“为父这辈子,就算是到此为止了,将来你们几兄弟之中若有读得书的,考中进士,出来做官,要记得一件事。” 张简修只好问道:“请父亲示下。” “莫与高务实为敌。” 第474章 别有所 高务实调动自己的家丁护卫,一路护送张居正南下返乡。这件事在朝中被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员误以为是高拱之令,因此引出两类议论。 一类认为高拱贪图虚名,明明张居正的倒台,他高拱就是主要受益人,偏偏还让自家侄儿派遣家丁、车队一路护送,显然是想捞个好名声。 另一类则认为高拱念及与张居正数十年的交情,不论两人结果如何,终不免难下狠手,到底还是一番好心。 然而,这档子事其实又是高务实自己的主意,又是一次擅自而为,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高拱什么话都没说,算是默认了。而郭朴知道以后,甚至还表扬了高务实几句,认为这是仁厚君子之风,无须在意旁人言语。 至于高务实的真实目的,那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这一次洗牌,算是新君即位后国家大局的根本性变动,通过这次事件,高拱确立了在万历亲政之前内阁的绝对权威,甚至由于其在朝廷高层再无真正的敌手,各项改革大计终于可以按照他的意志推行开来。 八月初,礼部议定两宫尊号。次日,由内阁首辅高拱、次辅郭朴领衔,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翰林院等各衙门主官齐齐上疏,请加两宫尊号,以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李贵妃为慈圣皇太后。小皇帝万历批红说要请示两宫。 又次日,京中全体世勋以成国公朱希忠、定国公徐文璧、英国公张溶为首上疏,请皇帝准内阁、礼部等议,上两宫尊号。 下午,圣谕下达:诸卿所请,亦是朕意,然两宫深恸朕皇考龙驭,今皇考山陵未毕,两宫俱感难安。所请虽是,暂不可允。 再次日,镇守昌平地方太监、提调陵工孟冲上疏,帝陵相度已定,前定潭峪岭处,主山峻峭,气脉全无,非所宜也。然经反复相度,乃查显陵旧地大峪山处,山岭雄浑,气脉天成,实绝佳之所。然则显陵乃世宗为献皇所建,因事空置,此略难决,敢情宸断。 孟冲这道奏疏是说此前相度的位置不好,但是经查发现,当年嘉靖大礼议时给其生父所建的显陵是个好地方,只是由于后来嘉靖生父最后没有迁陵,所以这地方虽然修了玄宫,但没有完全修完,现在空着,这件事不好决断,请皇帝圣裁。 皇帝当然也圣裁不了——那显陵本是给隆庆的爷爷修的,现在让孙儿“住”进去?听起来好像有点不靠谱。 于是汇报给两宫,两宫更不懂这些事了,这都是事关礼仪的大事,她俩也不敢拿主意,于是又推回内阁和礼部。 这次有人拍板了,高拱站出来,明确表态就定在大峪山显陵旧址! 高拱这么快拍板,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他觉得显陵空着也是空着,现在稍加修葺就能把事办成,那简直太好了,何必重复动工,钱没地方花么?有钱修帝陵,还不如拿这钱去修边防呢! 于是高拱派工部尚书朱衡亲自前往考察,临行前把朱衡找来面授机宜。 朱衡这次来去都很快,回来就猛夸显陵那地方简直太好了,不光风水好得没边,而且原本修得差不多的玄宫更是神奇无比:“玄宫内紫光焕发,和气郁蒸,门堂干净,宛若暖室”! 朱翊钧一听当然大喜过望,连忙回禀两宫,两宫听了也很高兴——她们俩将来也得“住”那儿——于是这件事就定了下来。 朱翊钧立刻下旨将其定为昭陵,先迁孝懿皇后李氏棺椁——这位是隆庆第一任王妃,死得挺早,皇后是追封的。到了九月十九日,隆庆——现在应该称穆宗皇帝了——的棺椁也葬入陵内。 接下来就到了户部、工部拨款调人修葺陵寝的时候了,但是此时出现了一点意外——高务实上疏,请求出人出钱参与修陵。 这就搞得所有人都纳闷了,隆庆又不是你爹,你出人出钱帮他修陵是个什么道理? 别说下面的人搞不清状况,就算两宫和小皇帝也莫名其妙,甚至朱翊钧还冒出了一个念头:莫非务实其实是朕的兄弟? 这一想不得了,他就联想起当初父皇对高务实的看重,那绝非一般的看重啊,死前都交代要让他陪自己读书到亲政为止,而且之前还有过单独的交谈,说高务实是他留给自己将来做辅臣的! 不过这个联想没联想多久,因为高务实很快说明了原因。 其一是先帝对他有大恩,不光是特旨特任,而且专许了他香皂制造之权,他能有今日之富,有赖此事良多,如今先帝大行,自己出点钱理所当然。 其二是他试验出来一种特殊的建筑材料,以之修建营造,均是坚固异常,所以特意献出来作为报答先帝知遇之恩的一部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倒是说得过去了。唯一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那种建筑材料到底有多神奇。 不亲眼让人看见的神奇,很多人是不信的,所以高务实决定让人看见,并为之请旨。 九月二十三,趁着秋老虎还在,天气还比较热,高务实的表演开始了。 万岁山(煤山)下,几十名高家家丁充当建筑工人,在靠近宫城的边缘开始修建。他们今天要修的建筑并不困难,只是一所普通的仓库库房。 当天被请来参观修建的,是上至两宫、皇帝,下至内阁和各部院大臣以及一溜儿的科道言官。 随着高务实的一声令下,高家家丁掀开建筑材料上的蒙布,露出里面的真容。 一打开,工部尚书朱衡就诧异了,问道:“高观政,这些铁棍也是建筑材料?” 高务实没打算给他介绍钢筋混凝土,只是笑着让他看下去。 其实高务实这个所谓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还非常简陋。那些所谓的钢筋,其实不过是大拇指粗细的熟铁细棍,而他的这个混凝土放在后世更是远不达标,差不多只能算是硅酸盐水泥里添加了一些简单骨料。至于抗压强度、耐酸耐腐、膨胀系数等等,更是根本没人知道,也根本就测不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原始的钢筋水泥建筑,肯定比大明此时的建筑要坚固耐用得多。 然而高务实是个从来不肯做白工的人,他跳出来插手陵工,当然不会只有他自己明面上说的那两个原因,自然是别有所图了。 第475章 京华基建 “一日建成,坚不可摧!”万历小皇帝兴奋得小脸通红,开始向自己两位母后炫耀起自己的渊博来:“就算演义中的冰城,也不过就是如此了!我大明有了这等神物,还何愁鞑虏犯境?” 陈皇后笑了笑,鼓励道:“皇帝说得是,这东西确实了得,用来给大行皇帝建陵,万世不愁了。” 李贵妃则补充了一个关键问题:“姐姐说得是,不过皇帝,你也不要得意忘形,因为根据高务实所言,此物的价格可不算太便宜。听说昨日之后,兵部、户部和工部几个衙门也都在讨论,若用这……嗯,水泥,用这水泥筑建边墙、堡垒、关隘,恐怕顶多也只能用于一些关键之处,譬如山海关那样的地方。要想全部使用水泥,王国光非得马上请辞不可。” 王国光是七月才履新的户部尚书,替代张守直。此人是难得的实干大臣,历史上就是由他领衔,编写了后世研究明朝中后期经济不能不读的财政典籍《万历会计录》。 朱翊钧自然不敢违背两宫的意思,连忙把话题转了回来,道:“母后、母妃说得极是,儿臣觉得,既然高务实有此报恩之意,陵工这件事便准了吧?至于水泥价格昂贵……反正这陵工上面的耗费,他说他自行承担了。” 这次反倒是李贵妃先说话了,她一开口就是批评:“他这么说了,你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那是你的皇考,又不是他的,虽然他一片忠心可嘉,连物料、人工各项费用都愿意自理,可是你是皇帝,总要知道‘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 朱翊钧连连点头,想了想道:“那就……给些赏赐?” 李贵妃先是颔首表示同意,然后又有些蹙眉,沉吟着道:“赏赐该给,但他毕竟不是进士,官却不能滥赐……”看得出来,她也有些犹豫。 陈皇后便道:“既然如此,反正他是皇帝的伴读,你二人也熟悉,干脆皇帝先私底下探一探他的口风,看他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然后咱们再议一议。” 李贵妃想想,觉得倒也可行,毕竟只是先听听,他的要求要是好办,那是最好不过,实在是过分了,也可以拒绝。 到了第二天,朱翊钧便又跑来汇报,说自己已经跟高务实谈过了。高务实打算自己开工场造水泥,以免将来需要。 同时因为水泥不是人人都会使用,所以还要培养一批匠人,这样就得办一个工程队。工程队的人员好招募,他在河南收留了许多难民,可以从中遴选。但工程队不能光学不练,所以他希望能接一些工程做做,当做实践,为将来万一要修关隘、城防打下基础。 陈皇后没有听出什么不对,再说她本来就不会为难高务实,当下就准备答应,但李贵妃想了想,却问道:“他该不会打朝廷大工的主意吧?他那水泥有些贵,如果朝廷的那些大工忽然要改用水泥,且不说他这边能不能供应充足,就算能,造价也势必会随之提升,到时候王国光、朱衡他们可未必答应。” 朱翊钧笑道:“母妃担心得是,不过儿臣当时就问了,高务实说不是,他只是想自己去找工程,不关朝廷的事儿。” “哦,自己找?”李贵妃诧异道:“既然没朝廷的事儿,那他这叫什么求赏?” “这个儿臣也问过了。”朱翊钧笑起来:“他说有时候地方衙门也会修修建建一些东西,他只要儿臣准了他可以接这些活就行,而且他还说了,他接的工程都保证质量,按照工程标准和造价的不同,他按照年限承保。” “承保是什么意思?”李贵妃越发好奇起来。 朱翊钧解释道:“高务实说,咱们现在有些衙门,修建什么工程的时候光会找上头要钱,但是修建的质量却没个准,有的能管十年,有的只能管五年,甚至还有些今年刚修,明年就出事故,这都是浪费朝廷的钱粮!他接工程就不打算这样,他会按照不同的造价进行质量承保,比如某县的城墙坏了要修,而且找了他来修,那么他就会根据该县给银多少来告诉该县,这城墙修了之后多少年内都归他管,如果没到年限就坏掉了,他便自掏腰包给补好。” 朱翊钧笑吟吟的说完,然后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不过这只是正常使用的情况下,如果该县的城墙是遭到人为破坏,譬如鞑子入寇、土匪袭城之类的,那个不在承保的范畴。” 这是当然的,李贵妃就算不懂军务也能理解,要不然高务实万一接了个面对北虏的城墙,结果北虏连年从那地方入寇,他不得亏死? 嗯,既然这样的话,听上去倒似乎很不错。 李贵妃点了点头:“他倒是个实诚君子,虽然做这些事情多少有点不务正业,但对朝廷而言倒也大小是件好事……姐姐以为如何?” 陈皇后当然是帮高务实说好话了,她笑着道:“妹妹说的很对,本宫记得当年还未进裕邸之前,在通州老家,那城墙就是隔三差五要修补,就没个完全修好的时候,也不知道当时的地方官在里头贪墨了多少银子。像高务实这般接了活儿还明确保证使用年限的,本宫倒是头一回听说,只希望他莫要把那香皂厂赚的钱都亏进去才好。” 李贵妃摇头道:“这一点姐姐怕是多虑了,小妹听人说过,高务实做买卖从来没亏过,甚至去年他在卫辉府收揽流民花了足足几十万两,现在恐怕都赚回来了。” 这一点陈皇后倒真不清楚,诧异道:“是吗,那怎么赚回来?” 然而李贵妃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好含含糊糊道:“反正左右都是开设些私矿和工坊之类的吧,小妹也没仔细问。” 朱翊钧见她们二人似乎都已经同意下来了,便高兴地道:“母后、母妃,要是您二位同意了,儿臣这就去给他赐字了。” 李贵妃连忙叫住他:“同意是同意了,赐字又是什么事?” 朱翊钧满不在乎地道:“他说如果您二位同意,就想再图个吉利,请儿臣赐个名字给他这个工场,不过这名字他自己想好了,儿臣就帮他写四个字就行。” “哪四个字?” 朱翊钧道:“京华基建。” 第476章 新的目标[第4更!] 高务实搞基建肯定是要赚钱的,但也阵不完全是为了赚钱,因为他计划中有挺多需要修建的项目,属于交给别人干远不如自己干的那一类。 大明的建筑技术是典型的“土木工程”,但高务实知道今后的基建项目最好少用那么多的木料,好比明朝的皇宫时不时遭雷劈或者意外失火,每次修补光是凑木料、运木料都要浪费许多钱粮、运力乃至时间,要是能用钢筋水泥取代,就不提起火的可能性大幅下降了,光是时间和金钱,就能节省不知道多少。 应该说,越是那种需要超大型木料的工程,用钢筋水泥取代就越划算,而且也越是坚固耐用,别看他用的是假钢筋(长熟铁棍),但那也比木料靠谱啊! 只不过他毕竟也不专业,所以大型的钢柱钢梁什么的,他就没有办法了。同时他也弄不出焊接这么神奇的技术,基本上主要靠拼装,强度比起后世还是差得太远,只能说肯定比现在大明的技术强。 至于成本,大型木料的运输,有好多都是从云贵那边的深山老林运过来,在这个没有火车和巨轮的时代,那可真是豆腐都能整成肉价钱,远不如他开平三大厂就近提供熟铁棍的成本低。 而水泥嘛……所谓的高成本完全就是高务实自说自话,虽然现在他还没能大批量生产,做不到效益最大化,可是生产水泥所需的原材料就摆在那里,再贵能贵到哪去?京师周边就能大批量提供,尤其是他把水泥工场摆在开平三大厂附近,这一来煤灰、炉渣、铁矿石粉之类的材料就可以废物利用,跟不要钱似的,真正算得上成本的几乎就是点石灰石和砂石,而这俩玩意即便在京师都不值几个钱! 所以,水泥很贵的说法,不过就是高务实技术垄断下的一番说辞罢了。 他之所以要免费帮隆庆修陵,其实就和他此前推广香皂一样,只是利用这年头最有效的宣传途径——皇室御用。想想看,帝陵都用水泥,那这水泥能不是好东西? 有了这个超级广告,接下去高务实的京华基建去接生意,无形中就有了最高的逼格,既不愁没有买卖,也不愁没有利润。 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什么精力去接外头的工程,因为他自己手里要干的工程就有不少。 第一大工程就是天津港,天津港的前期工程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现在要搞的都是诸如防波堤、永固码头、避风设施之类,当然还有规划中的仓储区块,这些都是需要大量水泥的,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京华基建的水泥厂只有产量不足的问题,不存在滞销。 更何况,由于陕西、甘肃、宁夏商路的打通,京华商队的贸易利润再次提升,让高务实即便在最近有几笔不可告人的大支出情况下,收入也仍然稳步增长,所以他已经开始派人前往辽东,准备在辽东再开一港了。 目前物色的地点叫梁房口,高务实也是刚刚知道这个名字,因为他交待下去的任务是“在辽河河口附近寻找适合开港的地区”——这个现在叫梁房口的地方其实就是后世的营口。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高务实在南京方面盟友还有限,自己的影响力一时半会也渗透不了那么远,福建广东什么的,那就更别提了。 所以他打算先把北边的海路走通,主要线路先简单一点,把渤海湾串联起来,同时向山东扩张影响——山东登、莱地区是有一定造船基础的,虽然好像造不了能跑南洋航路的那一类远洋海船,但适合在渤海、黄海巡游的平底沙船还是可以造的。高务实把这当做是他“走向海洋”的第一步。 先建海港,再造海船,然后打造船队,最后考虑配备海上武装,这是他定好的主要步骤。 虽然看起来要花比较长的时间,但他表示不着急——我年轻啊!急什么? 要搞就搞一条龙式的巨无霸,不然以后怎么扼住别人的命脉,让人家跟着自己的指挥棒动?只有把一整条链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人家才不得不听他的话,而听他的话,他才好把上了他贼船的人牢牢绑住,一起从地主转向海商。 要不然大明那些真正有钱有势的“土豪”光知道兼并土地,再怎么能种,他们还能种出朵金花来? 高务实现在已经完成了穿越以来第一个大计划:帮高拱坐稳首辅位置,继续隆庆时代的大改革(其实嘉靖时期就开始了)。这个计划完成之后,他就打算在官场方面进入为期数年到十年左右的“潜伏期”,把主要精力放在两件事上。 一是读书,这个没什么好解释,现在各项条件都已经打好,就差考中进士了,不好好读书怎么行?不过读书归读书,只要高拱不致仕,他是不会去考进士的,免得万一弄成历史上张居正家的那种名声,那可不是高务实想要的。 所以他得等高拱退下来之后才会去考,考一个名副其实、无人质疑的进士出来,这对他今后要搞的“深化改革”有很重要的意义——至少让人少一条抨击他的理由。 二是继续扩大自己的商业版图,尤其是军工和造船,以及与这两类相关的产业,都是高务实打算大力拓展的业务,譬如煤铁、基建等等,都是为这两项打基础的产业。至于将来真的搞出船队之后要贩卖什么货物,那个反倒不是高务实着急的。 就好比丝绸、瓷器乃至茶叶之类的大明拳头产品,高务实哪怕一丝一毫都不参与,它们也是无敌的存在,那有什么着急,非要高务实插一脚?而且对于推动这三样产品,他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他知道怎么提高纺织效率,但他现在还不知道珍妮纺纱机能不能用来提高丝绸生产率,只有棉布确定可以,而他的手又伸不到大明棉纺中心的南直隶区域,所以急也没用。 瓷器方面,他倒是有一个绝活,就是后世欧洲终于打破中国瓷器垄断的产品,也是欧洲唯一发明的瓷种——骨瓷。 然而那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骨瓷即便是在后世最被吹捧的时代,它的价值也远不及中国的一些名瓷,譬如景德镇等地的薄胎瓷之类,工艺成就和艺术成就那就更别提了。所以高务实觉得自己搞瓷器好像也没什么意义,至少起不到多少推动作用。 至于茶叶……高务实可没有兴趣买下几十万亩茶山。开玩笑,就算要当地主,他也只会选择在港口区、商贸区之类的地方当包租公收房租,搞种植就算了,了不起将来推广一下美洲高产农作物,但那也就是推广,可不是自己去种。 他的目光还是放在那些可以对大明的国力起到推动作用的产业上。 第477章 高文正公(上) 天光荏苒,一去经年。 万历六年七月初二,大明发生了一件悲剧性的大事。 前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于本年六月上旬在江陵老家郁郁而终,其长子张敬修上疏乞赐荫谥。 疏至内阁,首辅高拱见文,痛哭失声,竟至昏阙,内阁众官惊急,乃传太医至,而元辅已逝矣。 时帝与观政高务实正于文华殿讲读,闻讯急至内阁,见元辅案上,文牍满置,竟高数尺。 帝大恸,涕泪难止,执务实手言:“昔先帝临崩,托孤元辅,曰‘以天下累先生’,而今先生驾鹤,如船失舵手,房缺中梁,朕哀极痛极!更不知今后又何为之?” 不多时,皇帝欲下旨辍朝三日,观政高务实立刻劝谏,曰:本朝文官丧礼,辍朝礼均只一日,惟荣国公(姚广孝)享辍朝二日礼,礼不可废。请止。 帝答曰:“如此,改辍朝二日,不得再谏。” 于是朝廷为高拱之死辍朝两日。 第三日时,皇帝诰命:“……大学士高拱,锐志匡时,宏才赞理。当畿庭之再入,肩大任而不挠。谋身近拙,实深许国之忠;遗俗似迂,雅抱殿邦之略。幕画得羌胡之要领,箸筹洞边塞之机宜。化椎结为冠裳,柔犬羊于帖服。利同魏绛,杜华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 博大精详,渊宏邃密,经纶伟业,社稷名臣。……慷慨有为,公忠任事。迨殚内宁之略,益宏外御之勋。岭表滇南,氛净长蛇封豕;东夷西虏,烟消堠鹭庭乌。洵称纬武经文,不愧帝臣王佐。 盖有不世之略,乃可建不世之勋;然必非常之人,斯可济非常之事。 ……赠上柱国,谥文正。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诰命一出,满朝倾羡,高氏门生,纷纷赞颂。 文正! 自司马光提出“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之后,历代文官梦寐以求的死后尊荣,美谥之极! 文正二字,何等之重?只说明朝,便有一例可证。 武宗之时,大学士李东阳垂死,大学士杨一清来看他,见李东阳为谥号担忧,杨一清就向他表示,朝廷将给他文正的谥号。垂死的李东阳听罢,竟在床上向杨一清磕起头来。可见“文正”之谥在士人心中的地位。 张居正死了,据说是郁郁而终,但这可以理解。 高拱也死了,却不知是累死的,还是想到与张居正多年的恩怨,心情激荡之下的意外。 对于高拱之死,伤心的人很多,但其中最甚者,恐怕还是高务实。 他觉得高拱大概率还是死于劳累过度,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一心念着先帝托付,没日没夜的工作,连高务实无数次劝他多休息时,他都每每回答:“年老少睡而已。” 去年被高务实“挖角”而来京师、今年刚刚编成《本草纲目》的李时珍也数次向高务实提过,说元辅过劳,恐难持久。 可惜,没人劝得住他。 历史上,高拱便是死于万历六年,如今他仍然死在了这一年,时也?命也? 但除了这一点,高务实还有更多的感慨,因为张居正也死了,甚至还死在高拱之前。 原本的历史,已经因为他高务实的到来,出现了最大的变化。 是好的变化吗?高务实认为是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一直认为张居正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改革家,只有高拱才是。 高务实认为张居正应该是整顿派。 原历史上,张居正的施政基本上是以整顿为基调的。他的立足点不是改革,而是整饬纪律,恢复祖制的活力。 改革是制度的创新,整顿是祖制的恢复。 宋朝时王安石变法是突破祖制、创制新法的真正改革;而张居正推行万历新政的诸多内容,都是祖制的恢复和整顿,不应列入改革范畴。 唯二有新意的,是考成法和条鞭法。考成法扩张和强化了阁权,提高了行政管理的效率,但却消除了科官对政府的监察职能,破坏了祖制小大相维的制衡原则。 然而,高拱也推出过“考课法”,甚至在这一世,由于高务实“政绩量化”的思路影响,高拱的考课法走得更远,用意更深。[无风注:本书第一卷有述。] “一条鞭法”则不是张居正的发明。在张居正还是五岁孩童的时候,就由桂萼创始并由傅汉臣等人推行了。在隆庆、万历时,一些地方官员如庞尚鹏、王宗沐、刘光济、海瑞等多人在所辖地区以至全省范围内的推行,一条鞭法渐次盛行。 由此可见,张居正只有推广之劳,并无创始之功,所以不能称为改革家。 其实后世也有学者认为“高拱的人品操守、胆识才干、改革意识,都是张居正所不及的。”在他执政的两年半里,创行了吏治、司法、军制、边防、水利、漕运、海运等全方位的改革。 他不仅有《除八弊疏》的施政纲领,而且还打破了禁海政策,造船只,开海运,“实行对外贸易”。高拱还“特别重视发展工商业”:“亲自到市场调查研究”,“了解实情”。他还大力支持和推行丈田均粮和一条鞭法的赋役制度改革。 而张居正执政的十年,“并没有完全继承高拱的改革方向”。特别是他“对高拱的开海运、开放对外贸易主张暗自抵制”,重新恢复海禁,推行闭关锁国的基本国策。 因此这部分学者的评价是:“高拱是政治家、思想家和改革家,张居正是官僚、政客,实用的保守主义者”,“高拱是真正的改革派、而张居正基本上属于整顿派”。 至于改革的效果,以经济改革为例,历史上高拱罢官前的隆庆五年(1571年,只算到隆庆五年是因为隆庆六年他就罢官了。),太仓银库岁入310万两,岁出320万两,岁亏只有10万两,比隆庆元年至四年(1567-1570)平均岁亏的206.6万两,减少了196.6万两(无风注:参见樊树志《万历传》)。这就为张居正执政时期国库盈余奠定良好基础。 张居正执政后继承了高拱的与俺答维和的局面,有其功劳和贡献。“但是,他享受的和平‘红利’,超过了他的贡献”。张居正接手的不是一个“烂摊子”,而是“坐享了高拱遗下的和平‘红利’”。 而这一世没有张居正的接手,高拱又做到了哪些,以至于使万历对他的去世如此伤心,并给他追谥“文正”呢? 第478章 高文正公(中) 这六年来由于皇帝年幼,而两宫虽未对立,但也互相形成牵制,所以实际上是由高拱在治理朝政,而他在各个方面取得的成就,正是他得以追谥“文正”的主因。 穆宗隆庆去世之时,朝廷岁入与支出堪堪持平,而六年后,朝廷已经能有所盈余——但这不是说高拱只是简单的控制住了亏损。 隆庆六年时,朝廷的岁入是白银330万两,支出也差不多;但万历五年时,朝廷的岁入已经达到510万两,只是支出也提高到了460万两。 这是为什么呢?收入的增长来自于几个方面。 首先是清丈田亩,这是历史上张居正也做过的,高拱也同样做了,不过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力度其实差不多,取得的效果在高务实看来也没有太大出入,可以暂且略过,总之是稍微提高了一些朝廷岁入。 其次则是继续开港。这件事是张居正比较抵制,但高拱很乐意做的。高家所谓的经世实学,如果不说那些大道理,简单来概括就是一句话:见实效。所以高拱理财的思路也是与此一脉相承的:赚钱为大。 这六年来,除了隆庆时期已经开放的月港,朝廷又陆续开放了四大港口,由南而北分别是广州、泉州、宁波、天津。 当然,此时的开港不同于后世很多人的理解,并不是允许外国商船在这几处港口随意停靠,而是准许这几处港口的明朝商船可以出海,但即便如此,大明朝廷从这几处港口获得的关税也大大提升。 高务实在这里发挥了一点作用,由于朝廷此前对于商港榷税的制度十分糟糕,高务实向高拱提出了一个简单易行的建议:只以货船大小计税。 大明朝廷的海关关税,在正德以前……没有税收,它不征税。正德、嘉靖年间开始采取抽分制。 所谓抽分制,就是运来十分货物,抽取一定比例为税,具体数值一开始比较多变,后来逐渐常定为十分之二。 到了高拱时期,情况为之一变,成为了三税制:引税、出口税、进水税。 其中引税,是指海商办理出入海港的通行证需要交纳一笔税收,只有办理该税的船只,才是正规合法的商船,这笔税收是按船只大小按年缴纳的,不过税费并不高。 进口税和出口税这两个名词是高务实“所创”,原本地方官府和市舶司报备的名字叫“水饷”和“陆饷”。水饷就是进口税,指从外运入港口的征税;陆饷就是出口税,指从内运出港口的征税。 原先,各地方衙门和市舶司列出了很复杂的征税细则,比如“每百斤胡椒水饷2钱5分”这种,洋洋洒洒上百种商品,有的量大还好说,有些量少则根本不便计算。所以高务实给高拱建议只按船只大小征收,但是要分出洋的目的地。 比如说,往返西洋(其实是南洋)的商船,宽一丈六尺以上者,征银十两;每多一尺,加征一两。而往返东洋、吕宋的船只由于相对略小,则征税额度整体降低三成。这个税率比历史上的征税税率高了将近一半,但其实高务实很清楚,这个税率一点也不高,是历史上征得太少了…… 四大港口陆续开放之后,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但到了万历五年时,每年已经可以给朝廷额外提供近百万两的关税,平均一个港口提供了二十多万两。 要知道,此时的大明海贸由于刚刚开始“回暖”,在高务实看来还只是个起步阶段! 开港,成了高拱理财收益最大的一个单项。 另一个方面则是重视工商业发展。 早在隆庆六年年末,高务实就暗中指使兵部、户部、工部以及某些九边重镇的文武官员连番上疏,为军工私营造势。到了万历元年,朝廷正式通过了军工私营、并行采购的新制度。 在这个制度下面,朝廷继续维持官营制造部门,但允许部分符合条件的“私企”参与军工制造,同时也改革了军械分配和采购制度。在高务实的暗中操弄下,最后形成了“承包商竞标制”。 这个制度是怎么回事呢?打个比方,如果眼下宣府守军需要换装火铳两万支,兵部及内阁也批准了。 那么,首先就由兵部发榜,告知各官营部门如军械局、兵仗局和私人军工企业,将与此后多久召开竞标。然后提出由宣府守军和兵部等部门商议后定下的要求,比如射击距离、射击精度、火力强度、枪管冷却时间等技术指标,然后开始竞标。 竞标会议由兵部主持,科、道同时派员参与监督。该会议不光是开会,还必须进行现场展示,然后比较结果,最终进行综合考虑,并报备于内阁,最后发榜公示,这才能确定竞标部门或者企业。 为了保证官营部门的优势或者说保证官营部门能维持下去,私人军工企业如果中标,还必须缴纳中标总额的十分之一作为保证金,当中标并且完成该项交易之后,保证金直接转为税收,不予退回。 如果因中标企业本身的原因,导致交易无法完成,则保证金全扣,并根据合同追缴违约金。这里的“中标企业本身原因”,包括但不限于企业困顿无力完成、产品质量不达标等各类。 至于军工私营的所谓“符合条件”的私企,本身需要具备的条件要求也不低。 首先要缴纳十万两白银的“经营保证金”到兵部衙门,以确定自己有实力进行军工制造;其次,任意在职武官本人或其直系亲属不得为军工企业东家;再次,三代以内直系亲属有涉及谋逆罪者不得为企业东家或参股;又次,私营军工企业之中必设一名由兵部派出的吏员进行产品流向监督,都察院及六科可随时派人检查(为不影响企业正常经营,每年限两次以内)…… 反正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十几条限制。 不过,略微尴尬的是,军工私营制度出来之后,直到现在,大明全国只有高务实一人开办了两个私人军工企业: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 倒不是能够达到条件的人整个大明只有高务实一个,而是其他人对此还抱有谨慎态度。 但即便只是这两个企业,仅万历五年一年,高务实就缴纳了七万两银子的税金! 而最先得到换装的蓟辽二镇,于万历六年元月,在辽东总兵李成梁的果断出击下,打出了“劈山大捷”! 是月,左翼蒙古泰宁部(喀尔喀巴林部)首领速把亥大举入侵,扎营于劈山。辽东总兵官李成梁连夜督兵出塞二百里,大破劈山营,速把亥等死伤不下万余人,李成梁部阵斩一千一百三十人,又夺其器械牲畜数万。 第479章 高文正公(下) 蓟辽宣大四镇是最先两批换装了部分“京华”火器的边军,甚至早于京军。宣大方向因为俺答封贡的关系,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值得一提的战争了,所以目前“京华”火器取得的战绩,全部来自于蓟辽二镇。 其实他们换装的武器也不算先进,其中的火枪依然是前装滑膛火绳枪,与赛贡铳类似,被命名为“京华隆庆二式”——之所以是“隆庆”二式,是由于这款枪在隆庆六年便已定型,并上交兵部、京营验证,后来又小批量提供给戚继光所部,获得好评,后来在军工私营之后,便得到了订单。隆庆一式其实也有,但那是个试验款,属于内部试制,没有量产。 不过,隆庆二式火枪相比于赛贡铳,还是有优势的:其一就是隆庆二式拉长了枪身;其二是质量更稳定。 质量不用细说,如果京华出产的火器质量连军器局、兵仗局的产品都比不了,那高务实干脆退出这一行业算了。 拉长枪身倒是值得一提。枪身的长短,影响的东西有很多,譬如弹丸初速、有效射程内威力、射击距离、射击精度等,但一般而言,最重要的影响就是枪身越长,射击就越精准,但同时射程则会下降。 然而隆庆二式却在提高精度的前提下,做到了和官营两大局赛贡铳同样的射程。原因其实也不复杂:高务实是配套提供弹药的,他提供的弹药,不光已经搞出了纸壳定装弹,而且火药更好——虽然仍是黑火药,但稍微进步了一点,制成了颗粒火药,成分配比也更精确。[无风注:解释颗粒化有点复杂,可能会“被水字数”,我就略了啊。] 总而言之,隆庆二式火枪在技术水平上只能算是略微超过大明原本最好的步兵用火枪(包括鸟铳),但可靠性大为提高,在蓟镇装备并大力推荐之后,辽东也迅速开始进行换装。 换装当然是需要钱的,所以高拱在关税上赚的钱,又有一部分投入到了军备上。但这是一个良性循环,所以都要算作政绩。 再有一大政绩,则是行政效率大大提高。这个政绩,主要来源于添加了高务实“量化政绩”思路之后的考课法。 张居正的考成法后世受过不少批评,问题不在于效果不好,而在于他不问手段。举个例子,考察某县县令的政绩,如果里头有一条是收了多少税,那么张居正就只问这个税的具体数额是否达到,他不问这个县令使用了什么手段。 同样的问题,早在隆庆四年的时候,高拱和高务实就曾经谈到过[无风注:参见第一卷第009章],当时高务实最开始提出的观点与张居正很类似,但高拱马上就反对,认为地方士绅乃至于地方官肯定会把缴税压力转嫁给普通小民,很容易导致小民受到更多剥削,引起动荡甚至民乱。然后高务实便提出了另一项要求,即把地方稳定同时纳入县官政绩考核。 高拱这几年所推行的考课法,就是秉承这一思路,但加入了更多的细则。简而言之,现在一个县令干得好不好,有很多的具体数据可以参考,比如公文回复速度、征税足额率、征税提高率、功名取得率(秀才以上)、案件处理速度、案件完成度、匪情出现率及危险度、民乱出现率及危险度……等等。 这些标准的出炉,使得大明全国的行政效率几乎都得到了提升。当然,由于地域差异、发展水平差异等原因,基本上是经济越发达的地区效果越好,经济越落后的地区效果越差。高拱前不久还在和高务实商议怎么把落后地区也提升起来,想不到现在竟然就天人永别了。 另外,高拱在用人方面不仅眼光准,而且也非常有宰相气度。 举一文一武两个例子:文官方面,原山东巡抚梁梦龙是张居正的门生,在张居正倒台之后,梁梦龙自己都觉得别说山东巡抚坐不稳了,只怕还要吃到高氏门生的大量弹劾,所以连请辞的疏文都写好了。结果他却等来了一纸调令,回京任户部右侍郎,配合户部尚书王国光清丈全国田亩。 清丈田亩完成之后,梁梦龙又改掉兵部,前往辽东赏赐将士,万历五年回来之后,由兵部左侍郎升任右都御史、总督蓟辽,李成梁的“劈山大捷”就是在他的全力支持下打出来的。 武将方面,张居正倒台之后,戚继光一度非常着急,派他的侄儿戚金回京联络高务实。高务实只是告诉戚金,“令叔国之干城,元辅深知矣。蓟镇事大,岂能轻易。” 结果戚继光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因为在万历元年和万历二年两次大胜朵颜董狐狸而被朝廷重赏,戚继光先加太子太保,又升少保,终于成了高务实最熟悉的“戚少保”。 至于其他功绩,一时难以书尽,可待将来再提。 总之,高拱在这六年之中,为大明“嘉隆万大改革”的继续推进注入了足够的活力,取得的成就难以估量,从这个方面来看,“文正”对他而言,是应有的回报。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鉴于“文正”的特殊意义和极端稀缺性,朱翊钧仍然有可能不给,说不定给个“文忠”也能打发得了。 但高拱还有一个让朱翊钧打心眼里满意的方面,那就是高拱的教育经验十分丰富,他没有像历史上张居正教导万历一样,事事要求极严,一点差错都不允许皇帝出现,反而经常在万历出现失误的时候劝慰他,在皇帝偶尔被某些“沽名卖直”的言官批评时帮皇帝说话。 一如当年他对待隆庆一般无二。 高拱的教育思想和张居正区别很大。如果一定要对比的话,可以说高拱是坚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而张居正则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张居正被罢免的时候,皇帝之所以下口谕查抄他在京师的那座大学士府,当时就是想送给高拱的,结果后来高拱拒绝了。他甚至亲自面圣向皇帝解释:“臣侄务实家财丰裕,来历清白,臣若是想换宅子,何时不可换?所以不换者,为不忘廉洁自律之初心也。” 他在万历朝当了六年首辅,宅田未增一亩,奴仆未加一人,连高务实送给他的一些赏玩用的雅物他都不收,只收了些茶叶、香皂之类的寻常用度之物。[无风注:历史上高拱守廉是海瑞都表扬过的。] 而张居正在历史上的表现,可就糟糕多了。后世有学者总结他是“一边高喊反腐倡廉,一边却大肆收受贿赂;一边高喊节俭,一边却奢靡无度;一边高喊节操,一边却忘情于美女裙钗间”。 两种风格,决定了万历小皇帝对他们的不同观感。 高拱延续了他对隆庆的教导方式:既是老师,该教的要教;又像父亲,该护的得护。 所以,“文正”由此而来。 第480章 再别京师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万历六年,七月五日,高务实护送高拱棺椁回乡埋葬。朱翊钧力排众议,亲自护灵送出城外,倒是意外地得到了许多人的暗中称赞——众议不可,只是因为这不是祖制;暗中称赞,则是为皇帝尊重顾命辅臣而感激。 高拱的改革力度不小,其实是得罪了不少人的,但皇帝仍然坚持给予如此礼遇,自然会让倾向改革一派的大臣感到安慰和振奋。 当然,世事总有两面,有人高兴,就有人愠怒,但那已经不是高务实现在需要考虑的了。 因为他已经辞去了观政和假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等职。 对于高务实的请辞,一开始朱翊钧本来是不同意的,因为他现在还没有亲政,而根据穆宗隆庆帝的遗命,高务实应该陪读到他亲政为止。 高拱虽然去世,但两宫太后——尤其是李太后认为朱翊钧仍然不足以亲掌国政,所以她已经和陈太后联名下达了懿旨,郭朴升任中极殿大学士接任首辅,继续以顾命身份辅政。 但本就权如内相的高务实,通过这几年的“继续奋斗”,对“天家三人组”的影响力早已更上一层楼。他声情并茂的在两宫和皇帝面前表演了一番,说高拱现在没有其他子侄辈的亲人在京,自己身为高拱从子(侄儿),护送他的灵柩回乡既是亲情所感,也是孝道要求。 同时,因为自己此前曾表示三伯致仕之前不会参加贡举,所以取得生员身份之后就没有再考试。而如今已经过去七年,三伯也已离世,自己也该好好准备一下,去参加考试了。只要自己考中,不是一样能回来继续为皇上效力么? 这番表示,既合情,也合理,两宫商议之后认为值得考虑。朱翊钧无法,只好又单独召见高务实,两个人在乾清宫西暖阁密议了许久,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反正朱翊钧最终是同意了高务实的请辞。 离开京师之前,高务实又去前张大学士府、现如今的郭大学士府拜会了老师郭朴。 补充说明一下,这所房子很有意思,一开始皇帝查封之后准备送给高拱,高拱没要,于是又想送给郭朴,但郭朴也不肯收。皇帝只好保留了“产权”,特许郭朴居住——理由是郭朴在京没有房子,老住在高务实的见心斋别院既容易遭到言官非议,而且距离也远,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顾命辅臣而言,实在不怎么方便。 郭朴是个比高拱还穷的官,高家好歹还是官宦世家,而他出身贫寒,又是个连投献都不肯接受的那种官,自然发不了财。他当了一辈子的官,全靠学生们的那点冰敬、炭敬才攒了几个小钱,在家乡买了两百多亩地,算是当做养老之用——他起复之前当到阁老都在租房,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当初在内阁只和高拱合得来,秉性相投呗。 所以郭朴现在也一样买不起京师的房子,见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也就答应了下来。如今这个郭大学士府里的东西,可能只有门口的牌匾算是他的,连府里的下人,都是朱翊钧自掏腰包出内帑让御用监帮忙雇的人。 高务实来和郭朴商议,主要是两个方面的事。其中一个方面当然是朝政,别看高务实今年也才十六岁,但郭朴作为他的恩师,哪里会不知道高务实这个前观政的影响力?他这个妖孽学生早几年就被人私底下叫做“小阁老”啦! 朝政方面,他们师生二人商议出来的主要原则有两个,一是继续推进高拱未尽的改革事业,二是时刻注意有没有人趁着高拱去世搞事情。 高务实还尤其关照郭朴,请他千万要和内廷的黄孟宇、陈矩二人保持联系,并告诉他联系方式,至于司礼监掌印陈洪,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但也不要随意敌对。郭朴知道他在内廷布置尤多,便一一答应了下来。 除了朝政,便是高务实的私事了。私事最要紧的,按理说当然是高拱的葬礼,但其实这个最好办——礼仪规格是固定了的,其他只要花钱就行,而高务实嘛……实在是不缺钱。 所以真正要紧的其实是高务实接下来的考试。 万历六年是没有高务实需要参加的考试的,本来他只是个生员,按例是要参加河南学政每年举行的道试,但因为穆宗遗命,他要陪皇帝读书,因此这个例行考试被两宫下懿旨给破例免掉了。 所以他首先要面对的考试其实是明年——也就是万里七年的河南乡试。只有先考过了河南乡试,取得举人身份,才能参加万历八年的会试。 其实对于考试本身,高务实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虽然在旁人眼里经常“旁骛”,但其实生意上的那些事情他只是掌个总,自己很少插手具体事务,而掌总……无非给个战略规划罢了。那些个“规划”大半是他多年前就写好了的,只是由于有些事情具体操办的时候情况与规划中多少会有些出入,他才需要拿出来稍加修改,然后便交待下去让人去办。 总之那都耽误不了太多的事。 而他平时读书,还是很用功的。不仅用功,他还有寻常学子根本不可能企及的优势——他是翰林官啊!虽然是个挂名的,但是翰林院里面的官员,名义上可都是他的同僚! 更别提他还有一大堆进士出身的师兄,跟这两类人随便交流交流,也能学到很多读书和考试的经验的! 当然,考试这种事嘛,能力是一方面,信心是一方面,运气也是一方面。 不过高务实可以把“运气”这种成分的占比尽可能的降低,尤其是在乡试阶段。因为他可以查到河南提督学政的各种资料,包括他喜欢什么风格的文章这种。 虽然明朝科举考试写文章,总体来说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吹”。但吹也是有各种不同的风格的:有的人喜欢吹得大气,有的人喜欢吹得秀气,有的人喜欢吹得霸气,有的人喜欢吹得神气……大部分的秀才们哪里知道本省的大宗师喜欢看哪种“吹”? 但是高务实就可以知道! 第481章 京师大局 不同于前次回乡在路上的各种装低调,这一次高务实是护送高拱灵柩回乡,沿途大张旗鼓不说,遇到有地方官绅拜会,他也都笑吟吟地一一接见,哪怕对方搞界迎,他也都很淡定地接受了。 倒不是说高务实飘了,而是这次回乡的情况和上次不同,现在高拱去世了,他也辞官了,根本不怕有人弹劾——有本事你说我是因为我那便宜老爹的原因才被人这么高抬高捧的。 这可真是无官一身轻呐。 而且,沿途官绅的拜访,对他而言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让某些人不要产生误判,以为高拱不在了,他们就可以随便搞事情了——虎死不倒威,高拱死了,可不代表高党就死了。 高务实离京之前,根据两宫太后和皇帝的上谕,内阁已经完成了调整,其实也就是所有人向前挪一步,只有一个例外。 郭朴从次辅位进首辅,即中极殿大学士;吕调阳刚位进次辅,就以病请辞,致仕回籍;张四维于是位进次辅,即建极殿大学士;马自强由文渊阁大学士进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由东阁大学士进文渊阁大学士。 内阁六个正式的大学士名额,现在占了四个,还空着两个,排名第三的武英殿大学士和排名第六的东阁大学士空缺。 此前吕调阳的入阁,有一点妥协的意味,因为他也是心学门人。当时张居正倒台之后,朝中心学大臣们比较紧张,虽然张居正与高拱此前一直关系密切不假,但他怎么说也还是徐阶的弟子,心学门人在高拱当政时,勉勉强强能够捏着鼻子跟张居正。 张居正一倒,这些人都比较惊惶,所以为了大局稳定考虑,高拱便举荐了吕调阳入阁补上一个位置。吕调阳虽然是心学永康派大佬程文德的弟子,但至少比较清廉耿直,历史上他在张居正当政之时,还顶住压力没让张居正长子张敬修取得进士,风骨还是有的。 不过吕调阳年纪不小,早前几次就已经提出过请辞,这次高拱去世,他不知是从什么方面考虑,更是非常坚决的请辞,朱翊钧在与郭朴商议之后,又请示了两宫太后,最终批准了。 张四维则是在万历三年入的阁,其实在吕调阳入阁之后,高拱就有意举荐张四维入阁,但张四维那几年身体一直有些时好时坏,到了万历二年的下半年才算大好,于是拖到万历三年才总算晋了礼部尚书,加东阁大学士入阁。 张四维当然是铁杆高党,而且还是核心成员,而马自强也差不多。马自强是陕西人,家里也是大商人出身,张四维、王崇古、马自强三家家族基本控制着北方盐业的至少半壁江山,他如果不是和张四维同一阵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他也是个高党。 另外,马自强的幼子马慥与高务实也算交情匪浅,当年穆宗挑选太子伴读的时候他俩就认识了,后来俺答封贡之后,高务实扩大京华商队的贸易网络,开始往陕西、甘肃发展,作为地头蛇的马家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马慥甚至亲自赶回陕西坐镇帮忙,所以马自强不仅是高党,甚至到了万历时代,已经可以算是核心成员了。 只不过马自强年纪也不小,和高拱同龄,今年六十五了,而且从平时的身体状况来看其实还不如高拱,历史上他也是死在万历六年,只是高务实记不清月份而已。 高务实离京之前和郭朴商议过马自强的身体状况这件事,对于万一马自强也去世的话,高党应该怎么办这个问题给过一点建议。 现在略有点麻烦的是申时行。申时行也是心学门人,但高拱仍然在今年三月引荐他入阁了,原因有两点:一是当时吕调阳身体不佳,隔三差五要上疏告假,心学门人都很担心吕调阳随时要死——其实这位虽然多病,但历史上他致仕之后仍然活了两年——所以很希望能有一位年轻的心学派大臣入阁。 二是申时行在朱翊钧做太子的时候,就是“同知太子经筵事”,算是高拱和朱希忠名义上的副手、实际上太子经筵的主管官,某种意义上也就是朱翊钧的老师。现在学生当皇帝都六七年了,他这个老师资历着实也混够了,的确是该入阁了。 这样一来,大明的内阁四辅臣,现在有三个实学派的,都可以算高党大佬,一个心学派的申时行充作凤尾。 不过申时行此人虽然是个心学门人,但却不好把他简单的化为高党的对立派,因为他本身是个性格比较温和的人,政治立场也不是格外分明和坚定,按照高务实的观点,他有点像是个“少了几分阴狠的徐阶”。 当然,申时行固然少了几分徐阶式的阴狠,倒也不能说他就是个完全的官僚,他也有他的政治理念,那就是朝廷要团结。 这话他倒是没有跟任何别的人说过,高务实之所以清楚,完全是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申时行的表现,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是申时行在历史上留给后人的印象,但其实那正是他为了保证朝廷团结才不得不为之的。 历史上的后张居正时代,保张和倒张两派人斗得不亦乐乎,朝政大事根本很少有人从事情的对错出发来考虑,而是从双方的立场来考虑。 申时行那时接替丁忧回乡然后又暴病而亡的张四维为首辅,挣扎在两派人之间和稀泥七八年,只在最后一两年实在没法子的情况下才表明立场,结果被迫致仕。所以高务实觉得申时行这个人,其实还是有点大局观的,只是他的权威和个性都让他做不了强势首辅罢了。 既然做首辅都强势不了,那做群辅就更不必担心了。 因此就算现在高拱已经去世,高务实也离开了中枢,但他一点都不担心高党的反对派们能把申时行挑拨得跳出来与高党为敌,高党改革派在朝廷仍然完全掌握着大局。 更何况,退一万步说,就算高党在内阁崩了,高务实也不是很担心。因为除了两宫和皇帝,以及黄孟宇和陈矩之外,高务实在万历五年年初就已经做了其他的安排,留下了后手。 第482章 郑王使者 河南布政使司,卫辉府,获嘉县。高务实的护柩马队要在此处暂住一宿。 这是高务实掐着时间定好的行程,因为护送高拱灵柩回乡之事肯定不能耽搁,而从京师南下回新郑又会经过卫辉,如果不亲自视察一下自己的产业,顺便与卫辉及邻近府、县的官绅见见面,拉拉感情,对务实来说简直是一种浪费。 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态度,没赚到就等于是亏了。士林养望也同样如此,到了一地,却未与该地官员士绅交流感情,不能让他们对自己有所亲近,也等于是亏了。所以高务实一行特意调整过行程,在这天夜里留宿获嘉县,与卫辉及附近府县的官绅吃个饭,吹会儿牛,大家相互捧个场…… 当然,这种面子工程的流程是很容易走的,高务实早已轻车熟路,具体细节不必多言。今天他非要留宿在获嘉,主要还是因为要见一个人——确切的说,是这个人的全权代表。 河南居然还有人在高务实面前摆架子,不亲自来见却派个代表前来的? 还真有,但并不是摆架子,而是不能亲自来。 因为高务实要见的,是郑王府的人,是郑王朱厚烷的全权代表。郑王是藩王,当然不得随意离开封地。 当代郑王朱厚烷是个不错的人,他至少有一件事是高务实颇为钦佩的:当年世宗嘉靖帝沉迷道术,郑王朱厚烷明知嘉靖是个根本不听劝的人,仍然坚持亲自上疏,劝嘉靖帝以国家大事、祖宗基业为重,不要沉迷修道,更不要胡乱服用丹药以求长生。 嘉靖帝很果断,立刻下旨将朱厚烷降为庶人,发宗人府,禁锢于高墙之内。朱厚烷的长子也朱载堉也跟着倒霉,被革除王子身份,贬为庶人。 直到穆宗隆庆继位,才把这场冤狱平反,恢复了郑王和郑王世子的身份爵位,当时高拱在此事之上是帮郑王一脉说过好话的,所以郑王府和新郑高氏自隆庆年间起,关系就一直不错。 高务实考中生员之后回京,在卫辉上演了“散财童子”、“万家生佛”大戏之后,在卫辉府获嘉县与怀庆府修武县附近兴办实业,开了几个矿,办了几个厂,妥善安置了河南大量的流民,不仅在官场上刷了一波声望,在当地也被很多人交口称赞。 官场上的称赞有真有假,但当地官绅对高务实的感情是非常真实的,和真金白银一样真实——因为高务实的确让他们赚到了真金白银。 高务实开矿办厂为什么让当地官绅赚到了真金白银? 这事儿说起来真是太简单了,后世之人可能人人都懂这个道理:大批流民被安置在这里之后,这么多人需要吃、需要穿、需要用度,而这些东西高务实的厂、矿可不出产,他们只能向周边府县去买,而周边府县的粮食、布帛以及各类生活用品,其大头还不是都掌握在这些当地官绅之手? 所以,高务实硬生生的把一群对他们生命财产安全造成重大隐患的流民给变成了一个稳定而且巨大的消费市场,这不是万家生佛是什么? 更何况,高务实在他们眼里还是一个非常乐意照顾乡梓的大善人,当这些厂、矿开始生产并找到销路,开始稳定盈利之后,高务实便通过他母亲张氏出面,力邀卫辉、怀庆两府士绅大贾参股。 本来两府官绅大贾觉得借钱好办,毕竟高务实背后相当于有长芦盐场给他兜底,不怕还不起钱,但参股就有点犹豫了,因为高务实在这里开的厂矿规模实在有点大,万一要是亏了,那可不是小数。 不过当时正巧张居正倒台,高党在朝廷取得全面优势,河南这边的两府乡绅大贾一琢磨,就把入股当成请高党关照的保护费了,于是纷纷入股。 不过既然只是为了给高拱面子而入股,他们最终入股的资金占总股份的比值也就没高到哪去,加在一块儿也就百分之十七。 结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由于高务实发明了水泥,而获嘉和修武两县附近有大储量的石灰石矿、煤矿和铁矿等,所以这里新建的京华水泥厂河南分厂一下子成了香饽饽,河总方面第一年就从此处购买了价值高达十一万两的水泥,后来随着全国财政的逐步改善,河工经费也逐年提升,万历五年时,河总方面在京华水泥厂河南分厂买了十九万两白银的水泥! 该厂也不是只做河总一家的生意,要知道这两县离黄河本来就不远,黄河沿线乃至流域内的各相通水系,都可以很方便的获得水泥,因为运输成本很低! 如此一来,卫辉、怀庆两府的士绅大贾绝大多数都跟着赚了钱,对高务实的感情那自然是跟真金白银一样真实了。 而郑王府这次联络高务实,则是因为此前郑王被圈禁之时郑王府损失巨大,一百五十年来(初代郑王是仁宗次子)积累的财富流散许多,急着想要回血,而高务实又正巧看中了郑王名下的一些地皮——郑王封地怀庆,怀庆府很多地皮都是他家的。 虽然理论上来说,由于文官当权已久,现在的很多王府名下的田产都不是直接掌控,而是地方官府负责代为给予收益,但其实就和官员士绅家的隐田一样,王府的隐田也很多,再加上历代皇帝的赏赐以及历代诸王的巧取豪夺,没有哪家王府不存在大量不在黄册的地皮。 郑王这儿还算好的了,主要地皮基本都在怀庆府,要换成蜀王的话,别的地方先不说了,光是成都,蜀王府占地就达到70%…… 至于高务实想要的地块,那不用说,翻开地图就知道,肯定是后世焦作附近啊! 焦作这地方,不仅拥有储量巨大的优质煤矿,还有不小的铁矿,以及生产纯碱、水泥都需要的大量优质石灰石矿,还有河流直通黄河,简直是这个年代搞初级工业的理想之地,怎么能够错过这种赚钱良机? 除了商议郑王府以土地形式入股的事情之外,高务实对于此次郑王派来的使者也很关注,因为他就是郑王世子——好吧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叫朱载堉。 朱载堉何许人也,竟然被高务实这般重视?他在后世被中西方许多专家学者称之为“东方文艺复兴式的圣人”,甚至被称之为“律圣”! 第483章 科学巨匠(上) 由于获嘉县属于卫辉府,乃是怀庆府的临府之地,虽然朱载堉只是郑王世子,但未免朝中有人多嘴,所以他仍然是选择悄然而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高务实在应酬完两府官绅大贾之后,仍然按照此时能够展现的最高礼节,不仅特意焚香沐浴了一番,还派出骑兵家丁在当地富绅借他暂住的别院门外清了场,然后大开中门,亲自恭候在门口,等待这位郑王世子朱载堉。 高务实虽然只是个生员,可在他士林中的声望可是相当不低! 他不仅是《龙文鞭影》、《新郑对韵》、等传世之作的作者,还与许多颇负盛名的文人雅士交情甚笃! 然而此刻,他却一脸肃然地走到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前,亲自为马车中的客人掀开车帘,恭恭敬敬地鞠躬道:“末学后进新郑高务实,见过九峰先生。先生此番能来,真是学生三生之幸!先生,请。” “咦?高龙文何以如此?”从马车上下来的这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身穿深褐色直缀,头戴东坡巾,一副普通中年文士的模样。 这位高务实口中的“九峰先生”,便是郑王世子朱载堉,他有个别号就叫九峰山人。 “九峰先生天下律宗,听说如今正在撰写《律历融通》,务实虽不才,也心向往之。” 朱载堉站定,盯着高务实看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听说京华格致学堂这几年来一直在不断搜罗天下数术英才,原先我还以为只是传言,现在看来,还真不是。”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也没有顺势提出什么邀请——人家是王世子,就算他愿意去,也去不了京师的。 但朱载堉的脸色很快又沉了下来,道:“不过《律历融通》之事,即便连我身边亲信都不甚清楚,高龙文却能一语道破,看来当年有些人的怀疑还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的东厂和锦衣卫恐怕已经不知道姓什么了。” 高务实却哈哈一笑,摇头道:“此事是皇上告诉学生的,九峰先生可莫要误会。” 朱载堉面色微变,他知道这话不能接了。他本来就是个深居简出之人,根本不像是个什么王世子,但皇帝人在京师,居然知道他的学问研究做到哪一步了,这……能多嘴吗? 朱载堉究竟何人,能让高务实如此礼重? 在晚明时期,李贽作为异端思想家,徐光启、宋应星作为科学家,汤显祖作为剧作家,徐霞客作为地理学家,李时珍作为医药学家,个个都声名显赫地走进了中国史册。 可是,如果不是看过红朝第三代核心在国外的一次演讲,将朱载堉誉为中国影响世界的历史名人之一,高务实居然根本不知道还有朱载堉这样一位天才大家! 为什么会这样?查过这位天才大家的资料之后,高务实越发惊奇,这人简直是中国的达芬奇啊! 早在高务实出生前几百年前,西方人就将他的“十二平均律”誉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承认是他揭开了音乐世界的新篇章,口服心服地认可。没有十二平均律,由c大调到g大调的演唱就无法巧妙过渡;没有十二平均律,键盘乐器就无法调音;没有十二平均律,被称做乐器之王的钢琴演奏曲就不能问世…… 还有,在十二平均律之外,朱载堉还保持着第一个制造出定音乐器——弦准;第一个用珠算进行开方;第一个创立‘舞学’并为这一学科规定内容大纲等一系列的世界第一的荣誉。他在天文、历法、数学、物理、计算学领域的研究至今仍然影响荡漾。 他首创的等比数列解法,比荷兰数学家斯特芬早十几;。他的十二平均律,比法国科学家默森早五十五年;他提出的管乐器校正方法和公式,比西方同样理论早三百年;他谱写的大量的旋宫乐谱,比世界上认为最早的德国作曲家的《平均律钢琴集》早三百年;他的《乐律全书》,完全可以和同时代的巨著《天工开物》、《农政全书》、《本草纲目》、《徐霞客游记》等比肩而立……可为什么他就默默无闻了呢? 哦,原来是因为鞑清。 自从明清易代,对待明朝三个世纪里的各行业牛人,鞑清的态度,大多还是认账的。就连明末时那些浴血抗清的英雄们,大多也在清代得到了纪念。 但是,对于一位明朝十六世纪时的奇人,鞑清几代帝王的态度,却是相当的例外——不但要封杀,还一定要“搞臭”! 在这件事上,鞑清康熙、乾隆等“圣君”,都花了巨大的力气。多次组织身朝中大臣,对这位百多年前的明朝王子发起“围殴”,甚至还亲自上阵。比如鞑清的“十全老人”乾隆,就亲笔写了多篇文章,对这位明朝奇人破口大骂,给他罗列了“十大罪状”,从鞑清乾隆的笔下,可以看到他的怒火那真是喷薄而来。 如此能叫鞑清虏酋们花大力气打压的明朝奇人,正是高务实眼前这位中年文士、世界科学史上公认巨匠:朱载堉。 比如在天文方面,朱载堉就找到了历代中国天文的测算漏洞,重新设置了计算回归年长度公式。他对1581年回归年长度的计算结果,仅比现代高科技测算结果误差21秒。甚至大明都城北京的地理位置,也被朱载堉精确测量出来,数据与现代经纬度分毫不差:北纬39°56′,东经116°20′。 在作为科学基础的数学领域,朱载堉的成果更堪称井喷:他开发了一系列管口校正的计算公式,准确测出了水银的密度。还创造性的用珠算来开平方,他首创的数列等式,更是解决了不同进位置的小数换算。这些计算方法,不但现代科学中还经常沿用,更代表了当时世界科学的巅峰。也同样凭着登峰造极的数学能力,喜好音律的朱载堉,也完成了一项影响深远,且在鞑清很“拉仇恨”的重大成就:十二平均律。 十二平均律,又叫十二等程律,是在音乐里,将一组八度音分成十二个半音音程的律制。这个新颖的律制,是朱载堉以81档的超大算盘,采用领先当时世界的开立方计算方法艰难得出。在世界音乐史上,更有跨时代的意义:千年来音乐里五度律和纯律不能返宫的难题,就此漂亮解决。音乐家的创作和现代音乐的发展,从此有了更广阔平台。可待到明清易代,这个伟大创造,却叫鞑清气得七窍生烟。 因为音乐在鞑清,并不是个娱乐问题,却是个关乎礼制典章的重大问题。所以朱载堉的新创造,放在鞑清皇帝眼里,就是严重的离经叛道。于是虏酋康熙一边在其作品《律吕正义》里,拼命剽窃朱载堉的成果,一边拼命歪曲攻击。到了乾隆年间,虏酋乾隆除了亲写文章,把朱载堉抹黑成“臆说”,更下旨王杰、彭元瑞、董诰等大臣,发起对朱载堉的痛批。于是,这位伟大科学家和他的成果,也就在滚滚骂声中,悲情隐没于中国历史。 第484章 科学巨匠(下) 大明养的废物藩王的确很多,但至少朱载堉一定是个例外! 虏酋乾隆以及那些参与“围殴”的大臣们不会想到,就在同一个时代,地球那边的欧洲大陆上,这位叫他们咬牙切齿的大明王子朱载堉,掀起的却是另一场完全不同与中国狂澜! 在朱载堉去世后不久,这凝结着他一生智慧的《十二平均律》,就由传教士带到了欧洲,紧接着,就先叫欧洲音乐界轰动:这个全新的乐制,不但解决了音乐界的千年难题,更叫音乐创作解开了锁链,变得更加自由开阔。 于是新型的音乐创造如雨后春笋,德国音乐界泰斗巴赫,正是根据《十二平均律》定音,造出了世界第一架钢琴。从此之后,欧洲近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新乐器,也都是以《十二平均律》定音。近代音乐,就此红红火火发展。 以这个意义说,朱载堉就是近代西方音乐的奠基者。 而事实上,享尽《十二平均律》成果的欧洲音乐家们,也是毫无压力就给《十二平均律》加足了“欧洲头衔”——“标准调音”、“标准西方音调”等。 而同样深远的影响,还在西方科学界。 《十二平均律》不止是一种音乐律制。它的诞生,更是建立在强大数学测算能力之上。于是,与《十二平均律》有关的东方数学“开平方”、“开立方”等理论,也迅速被欧洲学术界接受,更立刻助推了欧洲科学家们的头脑风暴。新颖的数学理念,推动了近代欧洲天文物理等多项成果,赫尔姆霍茨等近代科学家们,更是一个个都成了朱载堉的铁粉。赫尔姆霍茨就赞叹说:“(十二平均律)是这个有天才和技巧的国家发明的”。 甚至许多西方学者也是大惑不解,为什么对近代西方科学有重大贡献的朱载堉,会在鞑清时代的中国落到这般境地。以至于英国学者李约瑟的感叹说,这真是“具有奇妙讽刺意义”。 高务实当时就感慨:我们研究历史,对《几何原本》引入中国夸耀万分,然后一边说中国没有值得一提的“真科学”,一边却连中国真正的科学毫无了解。 而现在,这位绝对当得起“伟大”一词的科学巨匠就站在高务实面前,高务实宛如数十年的铁杆粉丝见到偶像,自然是能拿出什么礼节,就拿出什么礼节了。 高务实见朱载堉闭口不言,略带歉意地道:“九峰先生勿怪,学生对先生敬慕已久,实无半分恶意,倘有唐突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朱载堉笑了一笑,指了指高务实借住别院大开的中门,道:“看得出来。” 然后又道:“高龙文,你是大忙人,我呢……不瞒你说,也挺忙的,所以咱们就不要站在这门口闲叙了,如何?” 高务实哈哈一笑:“九峰先生快人快语,学生佩服之至,先生请。” 朱载堉也不管高务实为什么动不动就佩服,闻言却也不多客气,举步便走。 到了会客花厅,两人分宾主做好,朱载堉便主动开口道:“听父王说,高龙文有意与郑王府做一笔交易,而且指定要我前来商议,现在我人也来了,有什么交易,高龙文不妨直言。” 咦,看来您的确挺忙呀,这说话的风格,还真不愧是早年曾经自号“狂生”的人物。 高务实笑了笑:“拿这些俗事打搅九峰先生清净,是学生不对。不过,先生若是以为学生请先生来,只是为了双方合伙多赚些钱,那九峰先生可就小看学生了。” 朱载堉略微有些诧异:“不是为了赚钱?可我听说令堂派往郑王府的管事说,你高龙文此番是有意让我郑王府以土地入股,好扩大诸矿规模,为水泥厂和铁厂扩产做准备,难道此言不实?” “此事自然不假。”高务实解释道:“不过那说的只是做法,而不是目的。” “目的?”朱载堉笑了笑:“办厂开矿,不是为了赚钱,难道是为了再安置一波流民?这几年虽然河南也偶有水旱蝗灾,但相比前些年可是好了不少,尤其是危害最大的水灾,因为潘印川的束水冲沙之法确有实效,又有高龙文你的水泥相助,不少危险地段的河堤都有所加固,这几年的水灾无论是决堤的次数,还是灾情的严重,都已经比前些年好了不少,恐怕不至于再有那么多的灾民流离失所了吧?” 高务实道:“如果学生说,最迟从万历八年开始,北直隶、山西、陕西、河南四地,将出现严重的灾荒并引发鼠疫……九峰先生会信吗?” 朱载堉原本带着笑容的脸很快沉了下来,皱着眉头,盯着高务实的眼睛:“子不语怪力乱神,高龙文出身中州高氏,乃是实学宗门,何以说出这等无稽之言?若果,载堉需问一句:高龙文此言有何根由?” 哪知高务实很严肃地道:“自然有所根由,否则学生怎敢乱言天灾之变?” 朱载堉这下倒是惊讶多过于怀疑,问道:“如此,倒要请教。” “天道有常,周行不殆。”高务实道:“学生知道,九峰先生长于历法(这里指天文历法),精于数术,想必先生一定知道,天下万物虽各有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每一项变化,其中都有规律可循。” 朱载堉皱着眉头:“高龙文此言,我的确颇为认可,但这与方才你所言之灾害有何关系?难说,灾害也有规律?” “有。”高务实叹了口气,道:“在于先生论及这个话题之前,学生需要先向先生介绍一个新词:小冰河期。” “请讲。”朱载堉虽然从没听过这个词,但或许是出于科学家的慎重,他丝毫没有抵触。 但高务实虽然说要解释小冰河期,却没有直接解释,而是道:“我华夏数千年,曾经历了至少三次小冰河期。殷商末期到西周初年,是第一次小冰河期;东汉末年、三国、西晋,是第二次小冰河期;唐末、五代、北宋初年,是第三次小冰河期……这三次小冰河期,都导致了气温剧降,造成了北方干旱,粮食大量减产,形成至少数十年的社会剧烈动荡乃至战乱。” “这是你计算出来的?”朱载堉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可以说是难看起来,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现在大明要面对第四次这个……小冰河期了?” 高务实的脸色也同样严肃异常,反问道:“九峰先生不妨仔细想一想近年的气候和灾害……学生怀疑,咱们恐怕不能说‘即将面对’,而是已经一只脚踏进第四次小冰河期了。” 第485章 关键在粮? 朱载堉沉默不语,苦苦思索了良久,才慎重地道:“大致上看,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近些年的确要比以前更冷一点,不过气候温差这种事……高龙文,你和我说说也就罢了,咱们只当是讨论研究,却不要随意宣扬,毕竟天人感应之说还是有许多拥趸的。”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看来不管朱载堉是否相信小冰河期这个说法,至少他应该认为自己是个肯思考的人,所以他甚至会关心一下自己。 不过高务实却笑了笑,道:“多谢九峰先生提点,不过这事儿无妨,我实学一脉,从王浚川公到我三伯高中玄公,可是向来反对天人感应说的,也没见谁把咱们喊打喊杀了。” 高务实这话还真不是胡说,明代实学,尤其是王廷相和高拱这一脉(高拱算是继承王廷相这一脉的)的实学大家们一直都是明确反对天人感应和各种鬼神之说的,不仅口头反对,而且写进著作,乃至于写进奏章,这么多年下来,还真没有因此被喊打喊杀过。 当然,学术争论肯定是有的,但那基本上是打嘴仗,了不起打笔战,升华不到哪去。 这也不奇怪,像李贽那样的异端思想家都能活得好好的,足以证明大明根本没有什么舆论管制,尤其是对于士大夫们来说,除了高呼“打倒朱家残暴统治”可能会有些麻烦,其他都属于学术争论范畴,不会上纲上线的。 要知道,相比于经世实学而言,李贽那个自号“儒家异端”的家伙,思想可是更加激进,他甚至敢公开反对以孔子的是非观为是非标准,批判的锋芒直指宋代大理学家周敦颐、程颢、张载、朱熹,将程朱理学贬斥为伪道学,他还提倡人类平等、尊重妇女、婚姻自由、个***……甚至还提倡无政府主义! 李贽都没死,他高务实怕个毛线? 至于天人感应乃至程朱理学的问题,也没放在高务实眼中,原因就是身份!如果让戚继光、俞大猷、马芳、刘显等人站出来说反对程朱理学,那肯定要被批倒批臭,但他高务实站出来说反对程朱理学,就一定不会! 世人谁都知道他是高拱的衣钵传人,而高拱的实学思想师承王廷相,王廷相是怎么批判程朱理学的?他说程朱理学是“伪儒学”!高拱也是一样,直斥程朱理学是“远人情以为天理”! 高务实也不怕批判心学,因为王廷相照样抨击心学的心本论是异端!什么心外无物,在王廷相看来全是瞎扯,实学派认为万物由“气”构成,而“气”分阴阳二态,又可化为不同形态,所以“气”本身就是实物——这思想都快接近元素说了。 不过看起来,朱载堉虽然是律圣,但他限于身份,是不怎么研究这些可能“涉政”的话题的,高务实想了想,决定稍微给他介绍一下。 “昔年王浚川公便认为天气和星象不可推测人事,他说:‘日月薄食。星纬慧孛,历家可以逆而推之……既可以推而知之,是天道一定之度当然,谓应人主之行政,岂不诬乎?此则其说不可通也’。 又说:‘天,一也;天下之国,何啻千百,天象之变,皆为中国之君谴告之,偏矣。以为千百国皆应之,而国君行政之善恶,又未必一日月而均齐也’。九峰先生既知学生出身新郑高氏,实学传家,当知学生立场。” 朱载堉听罢大笑:“如此,倒是朱某多虑了。”不过笑也只是这么一笑便罢,很快他就严肃下来:“既然如此,且先不论这小冰河期是否确有其事,姑且算是有的吧,可那与郑王府同你高龙文的合作又有何关系?” 高务实叹道:“一旦真出现那样的情况,肯定又是流民四起,一旦流民过多,朝廷如何应对?前几年学生招揽流民开矿办厂的法子,本来是事出无奈,后来回过头一看,却似乎也是条路子……” 朱载堉却微微摇头:“前次和这次恐怕有所不同,前次的流民其实是山东、淮北一代而来,而河南本省受灾并不严重,你以河南开矿办厂盈利来养活这些人之所以可行,也在于河南其实是有粮食的,只是那些流民原本买不起。但他们受了你的招揽之后,有了事做,有了积蓄,这才能有钱买粮。” 朱载堉面色严峻:“可是,照你刚才的说法,一旦灾害四起,不仅是河南,连北直隶、山西、陕西等地都要大范围受灾,到时候北方诸省恐怕都要缺粮……你就算招揽再多的流民,开办再多的矿山、工场,买不到粮食不是照样要出乱子么?” 这算是说到关键点了,小冰河期本身并不要命,至少不是说小冰河期直接冻死了多少人。真正要命的是小冰河期的灾害严重影响了北方的粮食生产,原本北方的粮食产量就比不得南方,否则京师搞什么漕粮制度?所以如果北方还严重遭灾,那肯定会出现巨大的缺口啊! 不管土地怎么分配,北方地面所生产的粮食不足以养活北方这么多人,才是北方出现乱子的根源。而这个缺额越大,乱子肯定也就越大。 玉米、红薯、马铃薯这南美三大高产农作物,高务实当然是知道的,但他在南方的势力不足,派出的人到现在也没能搞到种子,只是查明了吕宋那边的佛郎机人手头似乎有大少爷提到的这三样东西,现在还在想法子看能不能偷带一些出来。 这个情况高务实倒是有了解:所谓吕宋的佛郎机人,其实就是西班牙人,不过眼下还没有正式的“西班牙”这个称呼,目前的西班牙其实是卡斯蒂利亚王国和阿拉贡王国以及尼德兰低地领地组成的共君联邦。但是,只有卡斯蒂利亚王国拥有海外殖民之权。 现在的西班牙可不是后世的二流强国,而是真正的王者,其前任君主查理五世曾说:“在朕的领土上,太阳永不落下。”所以世界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就是它。 此时的西班牙,论陆战有吊打欧洲的西班牙大方阵,论海战有举世皆知的无敌舰队,正是高光时刻——不过,把西班牙拖得半死的尼德兰资产阶级革命现在已经开始了,再过十来年,无敌舰队将会吃到它的第一场大败,莫里斯方阵也会取代西班牙大方阵……但那都是后话了。 而根据《托德西拉斯条约》的规定,罗马教宗亚历山大六世把除巴西之外的整个美洲全部划分给了西班牙(卡斯蒂利亚),吕宋的这些西班牙人就是从太平洋东边的美洲一路向西过来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美洲高产作物的种子。 然而西班牙人来吕宋也还没多少年份,甚至还没有全面占领这块后世的菲律宾领土,美洲高产作物的种子还被他们严密监控着。 高务实在大明的南方都没有多少势力,就更没法子把手伸到吕宋去了。 第486章 粮在湖广 美洲三大神器当然是救明的关键法宝,但其实这个事情绝对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搞到种子就够了吗? 高务实前世在党校进修的时候,曾听党校老师粗粗地讲过一下三大高产农作物在中国的推广,听完之后,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三大农作物能够很快的在中华大地上全面铺开。 这个理由要说明白,得从这三大农作物的引进说起。玉米何时被引入中国,后世观点不一。有观点认为,玉米早在明宪宗成化十二年(1476年)之前就已经被引入了。当然,主流观点是明朝弘治五年(1492年)哥伦布到达新大陆之后才传入的。 然而,具体的时间点还是有分歧。有1500年、1531年、1560年、1572年等多种说法,其流通渠道的说法也很不一致,有经过西北(西班牙-麦加-中亚细亚-西北)、西南(西班牙-印度、缅甸-西南)、东南海路(西班牙-菲律宾-中国商人-东南沿海地区)三大观点及三大观点的组合。 高务实当时是去进修经济课程,对此研究不深或者干脆说根本没有研究,其实就是听老师提了这么一嘴,所以他也没法判断到底哪一条才是真的。不过单从感觉上来说,他觉得海路似乎可能性更大,只是这玩意光靠“感觉”可没用。 反正,玉米直到鞑清前期,虽然全国各地都已经有了种植,但是并不普及,这一点是肯定的。真正被大规模推广时间是在乾隆、嘉庆年间,因为人口大规模增长的压力下,鞑清政府才开始大规模推广。相对来说,南方早于北方普遍种植,北方甚至到了清末、民国初年才开始大规模推广。 那么,番薯呢?以前有一种说法,说中国在汉晋时期就已经有了番薯。但农业史普遍不认可这种观点,主流观点认为汉晋时期发现的是甘薯,也就是山药。真正的番薯引入中国的时间,最早认为洪武二十年(1387年)引入,但同意的人也很少,主流观点还是认为万历年间中国才引入了此物种。 番薯到了明末,在福建、广东有大规模种植,江苏、浙江有少量种植,也就是说在鞑清前期之前,番薯只在长江以南地区广泛种植。乾隆时期因为人口压力,除了边疆地区和甘肃(包括现在宁夏在内)等外,才开始了全国性种植。于是到了嘉靖、道光时期,番薯成为主粮之一。 再说马铃薯。此物引入中国时间最早应该也是万历年间,但因为证据比较模糊,学术界公认的是清初,具体时间是台湾省在1650年的种植记录。而其最晚的引入时间记载,是晋商通过俄罗斯经商从哈萨克传入,也有人认为“回回山药”也即马铃薯是回族同胞从西北引入的。 可是,因马铃薯的属种的退化问题,经过多次、各种途径引入,同样是到了乾隆时期,才获得大规模推广。 也正是因为这三大神器都是经过多年发酵,到了乾隆时期才发的威,所以虏酋乾隆明明是个败家子,却居然能混成某些人口中的圣君,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反过来看,引入三大神器的明末也是够倒霉,没扛到三大神器认主就先一命呜呼了。 正因为知道这些情况,明白新物种推广不易,甭管是因为属种退化还是老百姓需要接受时间,反正这事儿肯定不是三年五载能办成的,因此高务实也只能一边派人搜集种子,一边另想它法缓解北方灾情引发的动荡。 能有什么办法呢?无非是南粮北调。因为哪怕就是小冰河期最严重的时段,南方受到的影响也不大,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减产。 但南粮北调可不是容易的事,朝廷为了南粮北调,每年花那么大工夫维护运河、管控漕运,最后还是不得不另开海运,而哪怕开了海运,到现在也只是维持局面——当然,这个局面比历史同期要好一些。 这么一看,朝廷可没有余力继续南粮北调了啊,要加大这个“调”的力度,需要搞定的方方面面可是太多了。比如这些漕粮,虽然南直隶已经几乎全面普及了一条鞭法,改交粮为交银,但拿着银子可以买粮,而南方粮价低于北方,即便加上运输消耗和花费,也比在北方买粮划算。 这还是单从经济效益来看,如果换个角度,这笔钱直接押解进京,在北方买粮,那北方就更缺粮了!所以漕运海运的南粮北调绝不能动摇,不仅不能动摇,可以的话甚至还要加强。 然而这是不够的!这些粮食主要作用不过是供应京畿,京畿之外的地区可享受不到多少好处,一旦大规模天灾爆发,该缺粮仍然要缺,朝廷不会有那个余力去广泛赈灾的,了不起给个别受灾严重的地区“免赋三年”之类的待遇,别的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了。 而且,目前漕粮大半是从南直隶一代往北送,但实际上南直隶的粮价也不算特别便宜。因为所谓南直隶就是后世的苏南、皖南一代,这片区域虽然土地好,但由于是经济发达地区,特别是纺织业十分发达,所以很多的土地其实都没有用来种粮食,而是去种植一些经济作物了,所以继续从南直隶这一片搞南粮北调是很困难也很不划算的。 现在真正能够提供余粮支持北方的,只有湖广和四川。 但是四川的地形谁都知道,从四川盆地运粮出川到北方,那可真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差不多就是诸葛亮北伐的难度。就算舍得大本钱强行去运,效率也肯定是惨不忍睹,哪怕放宽裕了想,也顶多能支援陕西一些了罢了。 所以主要目光只能放在湖广。 高务实的这个思路,可不光是因为他知道“湖广熟,天下足”,而是有实际数据做支撑的,这个数据就来自于高拱在万历朝这六年的清丈田亩工作。 高拱的清丈田亩与历史上的张居正清丈田亩得到的数据大致类似。本次清丈其实是自“洪武清丈”之后,大明朝廷第二次大规模的全国性耕地普查。在这次清丈后,朝廷编制了新的鱼鳞图册,较明初的《赋役黄册》更加完备,体现在以下几点。 首先是土地清丈比较彻底。这次不止百姓的土地,宗室、亲王的占地也被重新丈量,高拱以皇帝名义下达的诏令是:“丈国均粮,但有执违阻挠,不分宗室、官宦、军民,据法奏来重处。”由于此前就先给了地方官“考课法”强大的政治压力,最终保证了土地清丈的顺利实施,一共清理出1.55亿亩的瞒报土地。 其次是统一了亩制。原先北方存在“大、小亩”现象,这次高拱借“土地清丈”统一了全国的亩制,一律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统一亩制”减少了税粮征收的麻烦,基本杜绝了底层官员利用“大小亩”牟利的漏洞。 再次则是简化了赋税征收规则。土地清丈后,朝廷将土地分成三等:上等水源肥田、中等瘠薄田、下等无水高田。交税的时候,无论官田还是民田,规则一样,上等田1亩实为1亩、中等田以1.5亩折为1亩、下等田以2亩折为1亩。 这次清丈后,两京、十三布政司的耕地总面积为7.58亿亩,较洪武14年第一次土地清丈增加了3.91亿亩。而从结果看,湖广、山东、四川的土地瞒报最为严重,分别清查出5519万亩、3658万亩、2645万亩的耕地。 根据这个数据,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摆出来了:湖广的粮食一定是充足的! 但问题在于,这并不代表湖广的粮食是凭空多在市面上了,而是多在掌握田地的官绅地主、勋臣王室手中,朝廷现在不过是能在这里头多征收一点税罢了,真正要想做到湖广支援中原,关键问题在于怎么把这些人手里的粮食弄出来。 第487章 创造需求 粮食有用什么用? 这个问题简直弱智,因为谁都知道粮食是用来吃的。但问题是,如果粮食已经吃不完了呢? 哦,那可以储存一部分用来备荒。然而,粮食不是黄金,它是有保质期的,所以备荒也得有个限度,如果储粮备荒之后,还是吃不完呢? 那就是现在湖广的情况——得卖掉,要不然就只能烂掉了。 卖也有讲究,比如湖广的粮食,主要就是卖去江南。 这里必须要说明一下,江南地区在有明一朝的早期,是主要的粮食产地,有“苏湖熟,天下足”之称。但到了中期乃至晚期,这话就没人提了,变成了“湖广熟,天下足”,因为江南地区的经济结构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简而言之就是,江南地区从以农业为主导的经济结构变成了以商业为主导的经济结构,大量过去的良田,从栽种粮食变成了栽种棉花、桑树等经济作物为主,因而形成了以苏州为核心的几个大型棉纺、丝绸中心,同时商业活动大大加强,又形成了商贸核心。 有道是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江南地区既有工,又有商,但竟然却缺了农。 好在这不要紧,因为湖广和江西得到了大开发,农业生产快步提升,已经可以取代江南地区成为粮食主产区了。而又因为长江水道的关系,从湖广、江西运粮去江南卖,成本不算太高。 江南有工有商,自然是不缺钱的,所以湖广的粮食既然有余,自然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卖去江南。 但现在高务实需要的不是湖广的粮食往江南走,而是需要它们北上支援中原、河北地区,这就比较麻烦了。 北方这几个省,不管论工业还是论商业,都远不能和江南地区相比,而从交通而言,也没有长江水道运输便利的巨大优势。湖广商人只要不是脑子坏掉,怎么可能不把粮食卖去江南,而是跑到河南、陕西甚至北直隶、山西去? 而从经济结构而言,湖广的“土豪”们需要的外来商品其实并不多,因为在小农经济时代,湖广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它几乎啥都不缺。 哪怕是江南地区的拳头产品丝绸和棉布,湖广自己也能产出。棉布不用特殊介绍,而丝绸的话,湘绣可是跟苏绣齐名的四大名绣之一啊,你说湖广在丝绸上的对外需求能多大?虽然其丝绸产量比不得江南,但满足自身那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瓷器,湖广的醴陵也是八大瓷器中心之一,尤其是釉下彩瓷,哪怕在后世都是驰享誉全球的硬扎货,可见湖广也不缺瓷器。总的来说,就是湖广对外来商品的依赖度很低。 那么它缺什么呢?它可能只缺钱…… 因为湖广的一些经济发达府、县,现在也已经进行了一条鞭法的改革,比如汉阳府、武昌府、岳州府、长沙府等地,都已经从过去的实物税改成了折银缴税,所以现在湖广缺的不是物资,而是银钱。 然而在银钱方面,河南等省肯定干不过江南啊,所以这条路也不通。 所以如此一来,按照正常思路操作已经没有办法可想了,高务实唯有按照后世的思路来办,那就是……没有需求,我给你创造需求! 湖广缺的东西少,但不代表它就没有麻烦了,湖广目前的麻烦主要有两件。 一是长江流域也有水灾。长江流域的水灾历来就有,只不过目前洞庭湖和鄱阳湖的面积还没有大减,多少能有些蓄洪的作用,但这并不是代表长江流域就没有水灾了,大大小小的水灾仍然时有发生。 之前就说过,大明朝廷基本是既没钱赈灾,也没钱大修水利的,都是靠地方官府小打小闹搞一点。既然只是小打小闹,当然很难成什么气候,也没有什么整体规划可言,因此该有水灾的时候照样会有,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再一个麻烦,就是治安问题。鄂、豫、陕、川四省交界的内地边区,因山多林密、人口不多,明初采取了“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的措施。但到明中期,这里还是酿成荆襄流民变乱。在平定变乱后,明中央决定在这里新置郧阳府、湖广行都司等机构以加强管理,并设置郧阳抚治(巡抚)来统辖,从此“边区”演化为“政区”。 然而,那并不代表这片区域就长治久安了,事实上这里一直到清朝前期,都是动乱的常发区,一直都不太平。民乱频发是一个方面,土匪山贼则是另一个方面。 不过,这个方面不好利用,高务实难道要跟湖广的地方衙门说:我派家丁来帮你们剿匪,你们给我粮食? 所以这第二条暂时利用不上,只能从第一条来想办法:湖广如果大力整修水利,肯定是有好处的,既可以降低灾害带来的损失,又可以进一步提高粮食产量,这两条对于掌握当地大量田地的“土豪”们都是有利的。 而高务实能从中为北方带来的收益,显然就是搭便车卖水泥了,因为水泥的出现,使得堤坝的加固比以前更简单、更高效也更坚固,所以现在连河总衙门都早已在大量采购。换句话说,如果湖广也大修水利,肯定也会考虑大购水泥,这是肯定的。 现在的问题只是在于,湖广的地方衙门有能力、有动力去做这件事吗? 放在以前,那是肯定不会的。湖广的地方衙门和大明其他地区的地方衙门一样,一来经费极其有限,二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凭什么他们的觉悟就格外高,跟人民公仆似的整天想法子到处干工程?没道理啊! 但是现在却不同了,现在的湖广地方官——不对,现在全大明的地方官,只要是还对自己的仕途有所希望的,甚至是只要没想着挂冠而去的,几乎都想着要做事,尤其是能切切实实提高政绩的事! 这看起来很奇怪,大明的地方官怎么突然变得勤政起来了? 其实这事要归功于高拱那个加入了高务实“政绩量化”思路的考课法。 第488章 一举三得[第4更] 高拱的考课法,与张居正的考成法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高拱并不是把某地官员每年必须完成的事项全部定义出固定标准。 虽然,该地官员每年有多少件事情是必须办的,这一条考课法与考成法是一致的,但一些细节处却很不同。 比如考成法要求某地上缴的税额,基本是一成不变的,朝廷一旦规定你这个府今年交多少税,那么张居正就只看你这个知府交没交足这个数,交足了就是考成合格,交不足就是不合格,基本不问其他缘由。 高拱的考课法就不同了,他结合了此前高务实给他的建议,采用了一种浮动数值的考量方式。就随便以武昌府来举例吧,其具体操作方式是:先把武昌府前十年的缴税总额算出来,取一个年缴税平均值,然后以这个平均值为基点,明年武昌府的缴税额超过了这个平均值,那就至少算是合格,如果超过了5%,则算良好;超过了10%,那就算优秀了。 但这只是考课法所考的其中一项,同时还要综合其他项目来评价,比如说地区稳定。地区稳定是个大项目,其下又包括民变、骚乱、土匪、流寇、杀人案、抢劫案等各类治安事件的考察。 当然粗略一点来说,可以概括为“经济(赋税)要提高,动乱要减少!” 这就狠了。 按照大明或者其他封建王朝的一贯规律,所谓提高赋税,方式无非就是压榨得更狠,而压榨这种事,最后十有八九都是平头老百姓倒霉,然后就是官逼民反、社会动荡。 现在又要提高赋税,又不能搞得官逼民反,否则都是考课不合格,因此考课法刚刚推行的时候,大明的官员一时之间都有些发懵,这他娘的要怎么搞? 那段时间,高拱的压力无疑是巨大的,各种弹劾、申诉如雪片一般飞往通政司,堆满了内阁,连两宫都不得不私下宣召高拱问明情况。 但高拱是何等样人?他认定了的改革路线,哪能因为一些弹劾、质疑就半途而废? 天官一发威,官帽落成堆!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许多上疏之时言辞激烈的官员就吃了大亏,革职候勘、回籍闲住、冠带闲住、降级贬官、降调外任、调外任……各种轻重不一的处理决定,以圣旨的名义从吏部发往各衙门、各地方,全天下的大明官员都充分见识了顾命首辅的威严! 眼见得硬扛不是办法的大明官员们,不得已只好另觅他法,开始真正琢磨起怎么完成这个该死的考课法来。 这时候,高拱的各种私信又开始寄往各地。私信政治是大明内阁制的一种特色,就是辅臣不通过正式途径下文,而通过私信的方式告诉或者暗示地方官员该怎么办,这其实是内阁大学士不能真正成为宰相而不得已行之的一种变通办法。 然而,红头文件不如领导打个招呼,古今一贯如此,所以高拱的私信效果奇佳——收到信的官员们顿时就知道首辅大人的意思了:收商税啊! 农民起义在中国见得多了,商人起义在中国有吗? 君不见嘉靖朝最大的海商(海盗)五峰船主汪直都心心念念想着被朝廷招安吗? 几十年后还有个更牛逼的海商郑芝龙,一样是想方设法觅招安呢! 各地的地方官员得到暗示,心领神会,虽然明知道动商人的蛋糕会有不小的麻烦,但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却也不得不想办法动上一动了! 不过,这些官员也分不同的情况,但凡是自家家境富裕的那种,一般来说动得就比较轻微,略微加一点点商税意思意思也就是了,因为他们只要稳住乌纱帽不掉,反正也不是很缺钱。 如果是那种寒门学子出身,家境一般的官员,通常就更有往上爬的意愿,动起手来刀子就下得比较狠。不过这么做也有危险,因为碰到某些地方商人或者经常卖粮的富绅势力较大的时候,可能会酿成一些小骚乱。 不过还是那句话,他们也就敢搞点什么聚众抗税、聚众罢市之类的名堂,在考课法中虽然也要扣分,但比出现民变、造反之类的情况扣分轻得多。 这些官员事后一计算才发现,一年哪怕出现三次这种罢市之类的骚乱所扣的分,也不如多收税所加的分多啊!那还犹豫什么,加啊! 当然大家也是会算账的,知道一年不能加得太多,因为今年加多了,明年想要超过今年这个基数可就难了。 于是,仿佛市场调节的大手一般,很多地方衙门都开始逐步而缓慢的开始加收商税,不求多,但求稳! 既然各地都加,那湖广当然也加。但是,商税的比例好加,商业规模的总值却不好提高,如果总值不提高,那商税想要连年增加就难办了,势必造成商人压力越来越大,慢慢地说不定做生意的人都会越来越少,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提高商业总值也就成了地方官必须考虑的问题。湖广虽然既有棉布又有丝绸,但规模却没法跟江南一带相比,所以要论优势产业,数来数去还是粮食。 怎么提高粮食产量,现在已经成了湖广官员心里的一件大事——粮食从湖广卖出去,那是要经过钞关缴纳商税的! 这可是政绩啊!是自己的乌纱帽能不能保住、能不能变大的关键啊!怎么能不重视? 所以高务实的机会就来了,他要向湖广官员兜售大修水利这个好办法,因为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买卖! 大修水利如何一举三得? 首先,兴修水利在中国历朝历代都是政绩的体现,而且还能邀名——“苏堤春晓”知道么?苏堤就是苏东坡修的啊!后人一提到苏堤春晓,可不就得想起他苏东坡的政绩?更别提李冰父子的都江堰了,那真是千古美名啊! 其次,兴修水利可以得利。就像都江堰一样,让成都平原成为水旱从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湖广本来就有大片好田,如果再加强水利建设,灾害减少,那粮食产量不就要继续增长?增产之后不就要加大外售?外售不就要提高商税总额了? 再次,可以降低民变、骚乱爆发的几率。大兴水利虽然要花钱,但首先也要有人去修才行,这年头没有机械化作业,动大工需要的劳动力可不是少数。而闲置劳动力既然被大量雇去做工去了,各种治安犯罪的几率当然也就降低了。 如果非要说兴修水利还有什么难题,那倒是也有一条:钱够吗? 所以当高务实把整个计划告诉朱载堉的时候,朱载堉想了一会儿,也皱着眉头问出了这个问题:“兴修水利自然是利国利民之举,如果可行的话,朱某自然是完全赞同也愿意出一份力的,可是……湖广各地衙门上哪弄这么多钱来兴修水利?而且,即便他们向咱们求购大量水泥,可是这对北方灾情到底有什么帮助?” 第489章 我愿意借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朱载堉要是不问的话,高务实反而不知道怎么继续接下来的话题了。 不过,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两个。 于是高务实笑道:“九峰先生,这是两个问题,不过没关系,学生一个个来回答。” “首先,关于湖广的各地方衙门从哪弄钱兴修水利。”高务实道:“往常咱们各地衙门兴修水利,要么是衙门略有盈余,主动自行开工,但是一般而言……嗯,先生也知道,绝大多数地方衙门其实都没什么钱,就算兴修水利,基本也只能修修补补一番,干不出什么名堂。真要动大一点的工程,只能向户部申请,而户部也不富裕,除非当地真是灾害过于频繁,才会想法子凑一点拨下去,杯水车薪不说,时间还拖得很长,效率极低。” “再有一种,就是由衙门牵头,联络当地富绅大贾一同出资兴修水利。这种的话,一般会筹集到更多的资金,规模和质量相对而言也更有保障一些。但同时,这种兴修的办法也经常会弄出一些麻烦,其中最大的问题就出在‘一地只管一地’上面。” “既然是当地富绅大贾出了钱,那他们的主要考虑方向,肯定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不大会顾及相邻的府、县。比如说,甲县富绅大贾集资修建一条引水渠,他们就十有八九不会考虑临近的乙县在他们这条引水渠修完之后会不会缺水的问题,很多时候这就会造成两县之间的矛盾,同时也使得这个引水渠工程没有真正发挥最大的效用。” 朱载堉心中暗暗称奇:这些年许多京官暗地里把这少年称之为小阁老,原本还以为他和严世藩一样,只是仗着家长的权势胡作非为。可今日得见真容才知道,这少年居然真是认认真真在思考怎么施政的!这可了不得啊,他才多大年纪,十五还是十六?脑子里竟然全想着这些事?高新郑把他当做衣钵传人来培养,看来倒是有些道理了。唔,先帝让他陪今上读书,看来也是一步好棋。 高务实倒不知道朱载堉有些走神,依然在继续分析:“所以说,这两种修建方式都有问题,一是资金不足,开不了大工,效率还低;二是考虑不周全,局限于一城一地,没有最大化发挥水利设施应有的效果。” 朱载堉来了兴趣,问道:“高龙文的分析诚然透彻,那么敢问有何办法可以解决这些问题呢?” 高务实笑了笑,道:“如果有人愿意借钱给地方衙门,并且统一规划这些水利工程,以达到‘一处工程、多处受益’的效果,这些事情就都解决了。” 朱载堉呆了一呆:“谁能借钱给衙门?” “为什么不能借钱给衙门呢?”高务实哈哈一笑:“九峰先生是担心衙门不还钱吗?” “呃,这个……”朱载堉有些错愕,又有些迟疑地道:“衙门应该是会还钱的……吧?不过,就算衙门肯还,可万一他们没钱还,那怎么办呢?” “好办啊。”高务实笑道:“抵押钞关商税就好——如果他们一时拿不出钱,就把商税抵押给借钱给他们的人,每年还一部分,直到还完为止。当然,这些商税也未必要全额抵押,也可是抵押一部分,譬如抵押一半、抵押三成之类都行,具体的情况,可以具体商议嘛。” “这……借钱给衙门,似乎有些……”朱载堉虽然是大科学家,但显然从来没有考虑还能这么玩。中国历代都是威权政治,可不是商人政治,所以朱载堉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衙门怎么可能欠个人的钱? 这么干的话,那个肯借钱的人岂不是成了衙门的债主了!衙门的脸往哪放啊? 高务实笑着问道:“九峰先生是觉得衙门找人借钱,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呃,这个……是有点,有点难堪。”朱载堉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说法,只能将就着用了一个“有点难堪”。 高务实却摇头道:“其实个人借钱给衙门这种事,是古已有之的。” 朱载堉诧异道:“是么?可有例证?” “当然有了。”高务实微笑着道:“譬如《史记》中就曾经记载过,汉景帝三年,为了平定诸侯叛乱,需要大量经费,汉朝领军将领不得不去向商人借钱,而且是借高利贷。不过,很多商人因为担心那次声势浩大的叛乱能否平息,所以都不肯借钱。” 高务实顿了一顿,眨了眨眼:“可是,有一位无盐氏却愿意借钱给朝廷,不过此人要价十分狠,他要十倍的利息!为了平叛,汉朝朝廷最后还是不得不借了这笔钱,结果三个月后,吴楚之乱就得到了平定,无盐氏如期收回了本金和利息,一举成为长安巨富。由此,放贷甚至成了西汉高官家族获取财富的主要途径之一。” 这么一说,朱载堉立刻明白了,道:“这是汉时的‘子钱家’(高利贷商人)!如果这么说的话,历朝历代都有这种人,比如宋时有‘行钱’;元时有‘羊羔利’,关汉卿《救风尘》里就说‘干家的乾落得淘闲气,买虚的看些取羊羔利’,赵翼也有诗云‘绝似贫人还宿债,羊羔利较本钱多’。” 高务实点点头:“嗯……有些类似。” 朱载堉急道:“可是本朝不准啊!我朝《大明律》有明文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脏,重者坐脏论!” 高务实笑了笑:“所以学生刚才说的只是‘有些类似’,没说一样啊!”他伸出三根手指:“如果借钱给官府的这个人,就只收三分利呢?甚至,说不定还可以更少一点呢?这总不犯法了吧?” “呃……”朱载堉呆了一呆,迟疑道:“这倒应该不犯法了。”但是他又想起一个大问题,睁大眼睛道:“可咱们这是在说大修水利啊,这需要的钱可不是小数!那无盐氏借给汉朝朝廷的钱也不过只是区区一千金罢了,可这……在湖广兴修水利,哪里是一千金打得住的?一万金也打不住啊,搞不好甚至要十万金!谁肯借这么大一笔钱出来?又有谁能借这么多钱出来?” “九峰先生问得好呀!”高务实哈哈一笑:“区区新郑高务实不才,愿意借这笔钱,而且……也借得出来。” 第490章 京华银行 “区区新郑高务实不才,愿意借这笔钱,而且……也借得出来。” 此言一出,朱载堉就有些目瞪口呆了。 高务实有钱,这一点朱载堉也知道,虽然他是个潜心研究学问的人,平时也不慕奢华,但他毕竟是郑王世子,住在郑王府中,各种生活待遇自然差不了。既然如此,京华香皂厂的国士香皂自然也是他的常用之物,如此又怎么会不知道高务实的身家? 而且,高务实的京华水泥河南分厂就在他家郑王府的地面附近,不少原料都是从怀庆府出产的,这些厂矿赚不赚钱朱载堉岂能不知?更不用提前几年那次让高务实名扬天下的“三十万两安流民”事件了。 金银价比值虽然时不时有些变动,但大体看做一比十问题不大,那么十万金就是足足一百万两银子,顶得上去年朝廷收入的五分之一了! 当然,大明天下除了朝廷真的有些穷之外,其实有钱的人还是很多的,大盐商们就不说了,光是王公勋臣们,有钱的就很多。 勋臣如南京的魏国公府,小半个南京城只怕都可以算是他家的产业了,到了现在可能是嫌钱多没地方花,只好大修园林。西园、凤台园、魏公南园、四锦衣东园、万竹园、三锦衣北园、金盘李园、九公子家园、莫愁湖园……等等,南京名园十六所,其中有十所都是他家修的名园。 造园林花钱多厉害,想想慈禧修园子就能略窥一斑,虽然徐家造园子终究不能和颐和园相比,但人家数代人不停的造园子,那也只能说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 勋贵厉害,藩王们可也不差,虽然明代最著名的巨富藩王福王现在还没出生,但其他传承比较久的藩王,只要封地位置不是特别坑的,都算是比较富裕,比魏国公徐家是比不了,但能像高务实这样说拿一百万两出来就拿一百万两出来的,至少也在十位以上。 当然,有钱的只是藩王,一些血脉比较远的宗亲可就不行了。虽然每年花在供养宗室上的钱粮早就成了朝廷的大负担,可那些低级宗亲的生活条件其实相当糟糕,尤其是山西、河南、山东、陕西这四省的宗亲,更是穷得已经几乎揭不开锅了。历史上在万历十五年的时候,朱翊钧甚至不得不拿内帑的钱出来赈济这些穷亲戚们。 宗室俸禄问题其实早就已经暴露出来了,早在弘治年间时,朝廷为此就开始限制宗室娶老婆的数量;嘉靖年间出台了《宗藩条例》,进一步对宗室进行限制。 到万历年间,高拱虽然忙着一些在他看来更重要的改革,但也对宗室问题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主要是限制爵位基层。 不过高务实觉得还不够,一直希望把这个问题继续“分步走”,比如现在就可以考虑历史上在天启年间开始采用俸禄包干制:不管你家生几个,费用总包干。 至于再往后的步骤,高务实也有考虑,但究竟这个分步走要分多少步,一步走多远,还是要看当时的实际情况。 然而,大明的有钱人虽然有这许多,朱载堉却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一家会像高务实一样,一开口就说拿出一百万两来借给湖广的各地衙门,尤其还是借给他们去兴修水利! 这不光是有钱没钱的问题,甚至不光是什么“财不可露白”的问题,而是这笔钱如此用法,朝廷会怎么看? 难道,高务实就不怕朝廷对他的财富“另眼相看”吗? 朱载堉现在真是有些佩服高务实的这种志向了,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破家救国啊!所以被感动的科学家王子拐弯抹角地向高务实问了这个问题。 高务实听完,却笑眯眯地道:“九峰先生误会了,这笔钱可不是学生一个人借出去,是由很多人一起借。” 朱载堉大为诧异,问道:“还有很多人愿意做这样的好事?” 高务实眨了眨眼,笑道:“为什么不呢?这不是还有稳定的利息来源么?当然,三成利息未免太高了,学生以为有个半成利息就很了不得啦!” 半成?朱载堉心道:放高利贷只放半成利息的可有点少见啊。 高务实仿佛成了朱载堉肚子里的蛔虫,又笑道:“九峰先生觉得这半成利息太少?” “呃……”朱载堉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是个实诚人,心里觉得对于高利贷而言,半成利息的确太少,可是他也不能说应该多收点利息去坑各地衙门,不禁有些为难。 高务实笑道:“学生这么问吧……如果九峰先生现在成了京华水泥厂的股东,京华水泥厂现在又需要湖广的这笔大生意,可是呢,湖广地方衙门没那么多钱,除非咱们先借钱给湖给他们……这个时候,您会在意咱们只收他们半成利息么?” “哦,这样的话,那倒是不会,毕竟这买卖本就大有利润,那些利息无论多少都是白赚的了。”朱载堉说到此处,忽然睁大眼睛:“啊,你是说肯借钱给他们的,全是京华水泥厂的股东?” 高务实颔首微笑:“不错,京华水泥厂的股东人数可不少,学生在离京之前已经安排人和他们商议过了,他们都是肯借的……九峰先生,郑王府一旦和学生达成合作协议,也会是京华水泥厂的股东,郑王府肯和学生一道借钱给湖广的地方衙门么?” “我却是不管王府这些庶务的。”朱载堉微微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不过,想必父王应该是会答应的。另外,我听说京华水泥厂股东挺多,不光有勋贵,而且……”他伸手指了指头顶:“宫里也有?” 高务实笑了笑:“九峰先生虽然不问庶务,但是看起来消息还是很灵通的。不错,宫里也有股份,不过先生弄错了一点……宫里拿的是京华基建的股份,可不只是京华水泥厂。” 朱载堉沉吟道:“如果宫里不介意的话,我父王应该会很乐意……不过,这笔借款怎么算呢?这么多人的股份,光是算账都有些麻烦吧?” 高务实摇头道:“那个好办,因为咱们不是以京华基建或者京华水泥厂的名义把钱借给湖广各衙门,而是以另外一个‘身份’借给他们。” “什么身份?”朱载堉皱眉道:“为何要搞得这么复杂?” 高务实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只是回答道:“借钱给湖广各衙门的这个身份,叫做‘京华银行’。” 第491章 新的时代 七月十九,中州名门新郑高氏所有在家各房的高氏族人全体出动,迎接高氏迄今为止成就最大的族人高拱之灵柩归乡。 新郑高氏,累世官宦之族,礼仪规矩自然严格。高务实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都被指使得团团转,连续赶路一千四百多里而来的他感觉自己差点被累死。 就这还没完,还得在家停灵,等着从各地赶着前来参加葬礼的高氏门生故吏、姻亲旧友与高拱做最后的告别,还有无数本人虽来不了却送来了祭文的儒门大贤、士林名流…… 总而言之三个字:事极多。 幸好,高务实这次稍稍被解放了一下,至少前来拜别高拱遗体的那些人,不用高务实一一磕头回礼了——高务实的二弟高务观被族中确定过继给高拱,所以现在磕头磕得腰都直不起来的人换成了高务观。 不过,高务观倒也不亏,由于过继给高拱,他得了高拱的恩荫,官荫尚宝司少卿。 高务实看着在那咬牙坚持给来宾回礼的二弟,心中暗暗道:兄弟,要不是有你大哥我,你现在可混不到尚宝司少卿,而是只能混个尚宝司丞啊! 要知道,正常来讲,到了明代中后期,恩荫制度已经严格起来了,历史上高务观就是正常恩荫为尚宝司丞,甚至张居正那么牛,也只是恩荫一子尚宝司丞。所以这次高务观的恩荫,算是特旨恩荫,非常非常难得地从正六品提到了从五品,当然这也有个前提,就是高拱因为没有被打倒,活着干到了太师。 不过说实话,尚宝司少卿也好,尚宝司丞也罢,在高务实看来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冗官,因为尚宝司无非就是负责盖个章,连文件都不用看,这事有必要让五六品的文官干么? 况且,尚宝司还分内外司,内廷的太监们也有一份,属于内尚宝司,外廷的文官们再一份,就是高务观现在的这个衙门了,除了表示对文官大佬们的关照就没有别的意义了。 所以要是有把握考中进士的话,这官还不如不当。毕竟恩荫官没有什么进步空间,了不起就是升到太常寺去,而且只能靠着混时间混进去,九年考满升一阶。 这二弟算是废了,也不知道他将来有没有胆色直接辞官不做,或是去考进士,或是自己创业——哦,也不算自己创业,应该说是来给我这个大哥打工,虽然无品无级不是官,可你大哥我开工资可比我那皇帝同学大方得多了。 除了高务观这个嗣子成荫尚宝司少卿之外,高拱还给新郑高氏挣来了两个恩荫名额,都是恩荫国子监生,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荫一子国子监读书”,说是“一子”,其实未必是子,侄儿也行、甚至孙儿、侄孙都行。 然而高务实回来一问,族里没人肯去。 倒不是高氏后辈都不愿意读书了,恰恰相反,大家是觉得现在的国子监生混日子的居多,真正肯读书的很少,所以国子监学风不佳,去国子监读书还不如自己在家里读,高氏族学看起来居然比国子监好像还更靠谱一点。 这个高务实就没办法了,不过没关系,这个名额是可以保留的,只是到底可以保留多久似乎没有明文规定。但是无所谓,高务实觉得有自己在,自己这些兄弟甚至将来的子侄们大概也不需要在意区区一个国子监生的身份。 前前后后忙了好几天,高拱的葬礼才总算是完成了。 站在高拱的坟前,高务实情绪有些低落。忽然想起当初三伯跟他说的一段话来。 “我高拱自问一心为国,又何惧污言秽语?务实,你务必谨记:瞻前顾后、忧谗畏讥,此辈或可窃当时官声,却难得万世贤名;负天下望,开风气先,此辈或将受当时攻讧,却必揽千秋赞颂!人生在世,草木几秋,何以留痕作影?既非权势,亦非财帛——任你有广夏万间,所睡无非一床;任你有良田万顷,埋骨不过一方。悠悠千百年后,人所能记者无非两种:忠,奸。” 三伯,以您这一世的作为,该是毫无争议的大忠臣了吧? 至于负天下望,开风气先……三伯,您也都做到了。 安息吧,三伯。后面的事,交给侄儿了。 侄儿不孝,受您大恩,却不能为您结庐守孝三年。不过,想必您老在意的也不是这个,而是侄儿将要去办的事。至于孝庐这边,务观现在是您的嗣子,他会好好陪您三年的。 三伯,您不知道,在我原本的历史中,张居正后来被人说是给大明续命了五十年。姑且不论这话有没有道理,但他干了十年万历首辅,只是给大明续命五十年,侄儿却相信您这六年万历首辅做下来,至少也给大明续命了六十年……总比张居正强一点吧。 呵呵,或许您早就不想争这些了,又或许您一开始就没打算争,要不然,为什么您得知张居正郁郁而死的消息会那么激动呢?您是想起了和张居正多年的情谊,还是想起了张居正其实是被侄儿我给暗害才会不光彩的“被致仕”? 但是您不需要有任何内疚,因为我知道他能为大明做的事情也就那么些了,真的不如你我伯侄二人。 现在朝中有我老师坐镇,他的身体好得很,只要他自己不请辞,还能干很多年的,您的改革成果一定会得到保留,甚至还能继续推进。 只是,我不知道我那大舅将来能不能依序接任首辅干下去,虽然我都特意把李时珍诓到京师去了,但他说我大舅自来体弱,身体元气早已伤得不成样子,如果能一直保持心态平和,或许能争取多活几年,而如果有太多的大喜大悲的话。 唉,也不知道我那外公外婆会不会还和原先的历史上一样先后离世,如果仍然如此,只怕大舅终不免悲极伤身……您说,我要不要请李时珍去一趟蒲州,给我外公外婆看看? 不过三伯,您放心吧,就算大舅的命运仍和历史上一样,我也不会有事的,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就算“高党”的大权断档十年,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我一定能将大明的命运挽回,让中华沉沦的悲剧不再重演。 三伯,您英灵不远,请一定相信我,保佑我…… 第492章 别院如堡 新郑县北,轩辕湖岸,龙文雅苑。 此处是前年是高家六房新建的一所别院,从“龙文”二字就能看出,是以高务实的名义修建的,不过实际上高务实这几年根本没有回乡,这别院其实是高务实的母亲张氏一手操办建起来的。 项王曾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高务实和项王不同,他对富贵还乡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他也拗不过母亲,想着反正不过一所别院而已,建了也就建了,犯不着为这点事让母亲不高兴。 不过意外总是来得很突然,原本高务实以为新郑区区一个县城,这别院又在县城外头,虽然是近郊,应该也花不了几个钱。谁知道新郑地价虽然便宜,但这别院造价却很贵,前前后后花了足足十七万两银子才建完,把接到报账的高务实惊得目瞪口呆。 有没有搞错!历史上张居正独断天下之时在老家修宅子,据说修得比王府还气派,也不过就花了二三十万两,我他娘的修个别院居然花了十七万?我这是修了个别院,还是重新翻修了新郑县城啊?便宜老妈是不是被坑了啊? 他是长子,张氏今后吃穿都是跟他,肯定不会贪他的钱,但张氏出身巨富之家,万一搞不清行情被人骗了,这个可能还是有的,所以高务实一直在心里记着这件事,打算回来之后要好好看看,到底是怎么修个别院居然花掉十七万两的。 不过当他亲眼看到这所别院的时候,他就服气了——这园子只花了十七万? 这所龙文雅苑占地巨大,竟有三千三百多亩,相当于后世两平方公里还多一点,把后世新郑市轩辕湖湿地公园全部包括进去还多了不少。 简单一点说,这所区区“别院”,比后来慈禧修的颐和园也小不了多少了(颐和园大概4400亩),当然颐和园那边是京师,地价贵、用工贵,还要养活一大帮子贪官污吏,各种材料不求最好但求最贵,这个没有可比性。 不过名义上归属于高务实的这所龙文雅苑也不是开玩笑的,比大气富贵自然和颐和园没有可比性,但有两点,高务实一眼就看出来比颐和园更强。 这龙文雅苑名为别院,名字还弄得很是雅致,但它其实更像是个堡坞——此地三面环水,只有北面是陆地。根据母亲张氏的介绍,环水的三面修了厚实的水泥高墙,采用的是高务实名下京华基建接边军工程时修堡垒标准,里头横的竖的全是钢筋,整个墙壁厚度为十六尺,也就是后世五米多宽! 而陆地上的正墙更夸张,达到了二十尺的厚度,四舍五入差不多是七米宽,城墙上能跑马! 墙身高度也一点不含糊,统一为四丈,差不多是后世13米多,和眼下京师的城墙差不多高。虽然这并不违制,但……有必要么? 明代京师的城墙其实不是最高、最厚的,整体城防也不是最强的,都不用说别处,光是高务实去过的大同城,其城防就比北京还强。当初俺答大军压境,大同城里上上下下一点也不担心大同有失,也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高务实望着自己这个龙文雅苑,实在有些发懵:我这别院难道不应该是个读书养老之地么,建得能跟边镇雄关比防御有何意义?难道老妈觉得我要造反,提前给我把老家修严实点? 面对儿子的一脸疑惑,张氏笑了笑,道:“你别这么看着为娘,为娘可是根据你的话做出的决定。” “我的话?”高务实一头雾水:“我说什么了?” 张氏眉头一挑:“不是你说接下去这些年,北方几省的天灾会越来越多,最终可能导致大量流民,甚至可能引发动乱么?所以为娘的才紧赶慢赶把这别院修成堡坞一般,万一将来真那么一天,新郑高氏往这别院里一避,总能免遭很多损失。” “这……”高务实先是一呆,继而笑道:“娘亲可真是未雨绸缪。” “那是自然。”张氏有些得意地道:“你以为为娘的怎么会放弃高老庄祖业转来这里?我问过高珗他们那些在戚少保麾下受训的家伙,他们都觉得如果在新郑建堡坞,就属这一块地方最好,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双洎河这里也来不了什么水师水军,真要是有警,只要守好北面就万无一失了!” 张氏笑眯眯地道:“你那个护矿队、护厂队的法子可真是不错,咱们家光在新郑和禹州的几个厂矿,如果把护矿队和护厂队全部聚集起来,就有两千多人,守下这坞堡绰绰有余。” 那是,我这可是两千多家丁啊,如果放在边镇,差不多可以作为两三万大军的核心中坚!用来守个坞堡可不就是固若金汤吗? 可是娘啊,你光守个坞堡顶什么用啊,我新郑、禹州两地的产业怎么办? 那可是煤铁联营的工业集团——虽然是手工业水平,可架不住规模大啊,要是丢了的话,人家一个月能出产精钢三千来斤,上好熟铁四万多斤啊,在眼下这个时代,就只有我自家的开平三大厂能稳压它一头了!你这是严重资敌啊! 不过幸好,河南这边的几个厂矿都不负责火器生产,跟军工有关的产品主要是熟铁片,一般是用来打造盔甲的,好歹没有什么攻击性。这万一是开平三大厂丢了,那乐子才是真的大——隆庆二式火枪、丙子一式虎蹲炮这两样拳头产品都是在那儿生产。 与火枪的命名方式不同,高务实名下推出的火炮系列,是以天干地支纪年命名的,比如“丙子一式虎蹲炮”就是万历四年所定型生产的。万历四年是丙子年,而这炮还没有经过改款,所以叫丙子一式,如果今后改款,可能就是丙子二式、丙子三式这样类推。 这款虎蹲炮是根据蓟镇总兵戚继光的要求设计定型并制造的,结合了戚继光在蓟镇的试验数据,再经过一些改良得来,并且加上了高务实提出创意制造的新式炮架。 虎蹲炮是一种中小型火炮,一般用于随军野战,是戚继光很喜欢的一种炮。 丙子一式这火炮的威力加强倒也不算明显,只是由于开平三大厂的冶铁技术相对靠谱,所以重量下降了一些,稳定性和耐久性则有了明显提升,再加上新的炮架,炮击精度也有一定提高,比较符合戚继光的要求,目前已经被蓟镇采购,第一批采购数量是八十门。 不过这些事情跟张氏说恐怕意义不大,尤其是在自己几个兄弟都留在新郑老家的情况下,万一真出现流民动乱,张氏肯定会选择先保家人族人,厂矿什么的……到时候再收复不迟。 不过高务实想了想,觉得张氏的这个担忧还是有道理的,自己最好先对这些可能出现的意外做个应对安排,要不然到时候厂矿的金钱损失事小,熟练技术工人的损失可伤不起。 第493章 进军瓷器 新郑乃是高氏的根本之地,这个“根本”倒未见得是经济基础上的根本——以前可以算,现在有了高务实就不能这么算了。 高务实在河南有两个“产业集群”:大河以北有卫辉、怀庆,是以水泥为主导,辅之以煤矿铁厂。 此处年产水泥八十多万斤,听起来好像很厉害,其实大概只相当于后世一个大型水泥厂一到两天的产能;除此之外还产农具和煤,农具不必说了,河南历来是农业大省,五花八门的农具都卖得掉,况且高务实也没打算把他在河南的产业军工化,毕竟当地没什么需求,运远了又不划算。 但这一带的煤远比铁多,所以炼铁剩余的大量煤矿就直接通过黄河水运,往西流入洛阳,往东则流入开封。张氏按照高务实的布置,在洛阳和开封都设有蜂窝煤厂,煤矿运抵之后制成蜂窝煤在这两地销售,虽然销售额跟京师相比差了些,但两地相加一年也能进账两三万两银子,实际上也不算小数目了,只是由于在高务实名下,才比较不起眼。 而新郑、禹州一带又有所不同,新郑的煤矿和禹州的铁矿是高务实为了造福乡梓刷名望搞起来的,一开始也以产出农具为主,后来又加入了其他生活铁器,比如铁锅、铁壶之类,再后来又扩大到生产铁片,用以供给军方制造盔甲等,还少量提供箭矢(不管箭杆)。 多余的煤炭依然是制造蜂窝煤,不过基本不看利润,低价出售给附近,只当是在乡邻间刷声望。 后来张氏对这边的产业有些不满,一直写信给高务实,说禹州乃是宋之名瓷钧窑的产地,高家眼下在新郑、禹州一带已经是领袖之族,应该进军瓷器行业,争取恢复钧窑的地位——不过现在不能叫钧窑了,因为要避讳今上(朱翊钧),所以得改名禹窑。 高务实因为一直觉得中国的瓷器行业不需要他插手推动,所以对这档子事不是很热心,但张氏对此事非常热心——钧窑的贵重可不是说着玩的,中国五大名瓷,钧、汝、官、哥、定,以钧瓷为首,谓瓷之君也。“黄金有价钧无价”、“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这都是打从前宋时就广为流传的话。 所以张氏一直在找机会劝说儿子,同时也不光是等高务实发话,而是先着手准备。 她趁着高拱当政、儿子有钱的优势,一直在河南禹州(钧窑产地)、汝州(汝窑产地)等地招揽制瓷高手,就等着说服儿子批准投资了。 为了说服高务实,她还特意把龙文雅苑中准备给高务实居住的东房(高务实他老爹还在,所以他不能住北房)里几处最显眼的陈设全部换成了钧瓷。 但是很可惜,高务实这厮根本不懂瓷器,在里头转悠了几圈,楞是没把注意力放到瓷器上去。到后来张氏就怒了,老娘为了凑齐这些摆在你面前的钧瓷,甚至特意写信给三哥(张四教,蒲州张氏里真正负责商业的那位),让他把张家在扬州最拿得出手的几件宝贝都送来了,甚至为了护送这批国宝级的钧瓷,还从新郑、禹州抽调了足足五百人的护厂家丁一路押运——你个臭小子居然瞎了眼没看见? 张氏带着愠怒把情况一说,高务实就有些懵了,在张氏痛心疾首的介绍下仔细看了看,总算发现了其中的神妙之处,什么“蚯蚓走泥纹”、“似玉非玉腾似玉”、“绿如春水初生日,红似朝霞欲上时。烟光凌空星满天,夕阳紫翠忽成岚”等等。 然后他就一脸恍然地道:“这些钧瓷我在皇宫里见得多了啊!” 张氏怒不可遏:“皇宫里自然多,因为在前宋、前元时只有皇宫里才有,民间哪里能见着几片?这才是珍贵之处啊!”她一脸怒其不争的模样,道:“到了我大明时,禹州钧窑衰落,但钧窑的制法却有一部分散落在宜兴(后世江苏境内)、石湾(后世广东境内)等处,出现了一些钧瓷旁系……务实,这可是咱们中州的名瓷,咱们应该复兴它呀!” “哦……是这样啊。”高务实想了想,心中暗道:禹州钧窑衰落恐怕与北宋丢了中原有关,后来大明驱逐蒙元之后,由于制瓷高手大多流落南方,而大明对河南也不算很重视,所以钧窑也就一直没怎么复兴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投资一二倒也不是不行。 但他转念一想:投资可以,但不能像以前的钧窑一样只走上层路线,或者干脆说是只走尖端路线。过去钧窑有个说法,叫做“十窑九不成”,这我可受不了,得大大提高成品率和良品率才行。 还有就是,既然要投资进入瓷器行业,那么光琢磨在国内市场混可不行,瓷器这东西在别人眼里如何我管不着,但在我眼里,最大的功能是出口创汇啊!中国的瓷器那可是全球垄断的高科技产品,我不拿这个去剪羊毛,简直天理难容! 想通了这些,高务实对进军瓷器行业也就没有什么抵触了,而且他打算等钧窑的恢复工作略有成效之后,就把骨瓷工艺拿出来,当做新钧窑或者说禹窑的另一门技艺。 反正思路是现成的,传统钧窑可以继续主打高端,而骨瓷则主打中端,至于低端……低端不做。 当然,骨瓷这个名字得换掉,要不然太容易被人发现其中奥妙了,比如叫禹窑轻瓷就不错。骨瓷这东西,真正的优势其实就三样:轻巧、坚固、瑕疵少。至于什么通透性、细腻感、格外洁白之类,中国固有的瓷器其实都能做得出来,之所以经常不做得过于通透,其实是因为中国的文化传统——爱玉。 高务实以前看过研究,从中国瓷器表现出来的对于着釉技术来看,中国完全可以制造出玻璃来,可是中国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有往晶莹剔透的玻璃上发展呢?因为玉并不是通透的,而中国各种技艺都喜仿玉性,所以根本没有考虑做出玻璃那种纯透明的状态。 不过骨瓷的轻巧坚固的确是个优势,尤其是对于出口而言,坚固可以保障运输过程中的损失降到最低,轻便又能降低运输难度,妙啊。 张氏一听高务实答应下来了,立刻转怒为喜,道:“既然这样,为娘马上把几个大匠叫过来见你!” 第494章 振兴北瓷 天下任何事,要想有所成就,必要潜心精研,最怕的就是想当然。 就如同高务实一般,他在今日之前,对于瓷器全无了解,只知道中国瓷器天下无敌,但瓷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譬如当下的瓷器发展、流行风潮乃至于所需原料、技艺要求等等一概不知。 而今日张氏给他介绍的三位“大匠”,则很是给他科普了一番——其实还是皮毛,因为稍微讲细一点他就听不懂了。 细节毋庸赘述,总之高务实弄清楚了几个关键点:大明的瓷器产业,最巅峰的时期是成化朝,此后虽然花样变化渐多,新的技术也有出现,但相较于成化时期而言,整体处于越来越粗制滥造的趋势。 “粗制滥造”是三位大匠的说法,其实哪怕三位大匠拿出了早已精心准备的一些历朝瓷器给高务实指点着看,高务实也觉得差别不大——确实,如按照大匠们所言,弘治以前注重修胎,接痕不大明显;正德以后,嘉靖、隆庆及近期的万历朝瓷器,则接痕明显,胎体更为厚重粗糙,官窑所产的还略微好一点,民窑所产的,这种情况越发严重,多有“火石红”的现象,大匠们称之为“黄溢”。 只是,高务实觉得大匠们的要求似乎过高了一些,甚至有点吹毛求疵的嫌疑。不过他是个相信专业的人,所以对于这种说法,还是抱持肯定的态度。 三位大匠,一人姓余,两人姓陈。姓陈的两位大匠来自于禹州本地,乃是一对兄弟,算起来是宋时钧窑技术的传人。但据他们二人表示,由于钧窑衰落已久,他们只能掌握大体技术,而有些独特的技艺可能已经失传,他们也只是在族中老人口中听过制造之法,能不能仿制成功还在两可之间。 不过张氏对他们二人的手艺十分推崇,生怕高务实听了这两个老实大匠的话会失望,连忙告诉儿子说她曾经让这二位试制过两批,虽然的确达不到钧窑的巅峰水平,但基本还是可以达到当年钧窑的普遍水准的——钧窑原本就少,而且专出精品,所以这个“普遍水准”其实已经是很高的水准了。 高务实表示认可,但没有过多置评。 姓徐的那位大匠则来自于景德镇。与宋朝时瓷器行业的全面开花不同,明代的瓷器之都已经稳稳的落在了景德镇,其余地方名瓷虽然也都有各自的强项,但不管是论规模、论全面还是论掌握独特技艺之多,景德镇都是当仁不让的霸主。 而这位徐大匠,即便是在景德镇,也是技艺极为出众的一位。只是这位大匠有两个悲剧:一是他只善于技术,而不善于经营,导致他家祖传下来的私窑明明质量极佳,但却被竞争对手挤兑得利润日薄,眼见得连祖产都要守不住了;二是他只有一个独子,偏偏这个独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就是不务正业,在外头被人设局,欠了一屁股的印子钱,生生把徐大匠给搞破产了。 印子钱就是高利贷,理论上来说大明律是严禁的,但实际上……这都万历朝了,大明早就已经进了中晚期,还有几条法律能正儿八经当真?况且能放高利贷的人都是什么身份,哪里是他们徐家能够应付? 所幸高务实的母亲张氏正好派人在景德镇物色有本事的大匠,得知这一情况,立刻打着新郑高家的名头把这件事给兜了下来——巧得很,时任江西布政司左参政李纯朴高拱门生,由他出面说和,张氏把徐大匠一家欠的钱本息齐清还完,徐大匠则带着他家私窑的几个族人及弟子全部投入高家门下。 陈家兄弟因为钧窑没落已久,在乡里只能烧些普通瓷器混口饭吃,穷得早就谈不上什么大匠尊严了;徐大匠更不必说,理论上他现在欠高家的钱他三辈子都还不完。 张氏出身巨商大贾之家,在做生意方面可不会讲什么人情,二话不说就把他们三位全都收为家丁了。 家丁其实就是奴仆,甚至更直白一点说,就是主人家的奴隶。 这里需要稍稍解释一下,明代奴仆又称奴婢、臧获、家奴、家僮、僮仆、家人、义男、义女、义妇等等。 大明早期,真正的奴隶主要来源于战俘和罪犯家属,他们的身份是法律认定的,但这种奴隶数量当然很有限。洪武时期,朱元璋曾一再颁布法令,禁止民间自发的良人奴仆化,反对人身买卖,或者私债准折而压良为贱;并且规定功臣勋贵和官员蓄奴的数量。 但规定只是规定,勋臣贵戚和官员们都可以找漏洞避免:比如奴契上不写卖身为奴,只写被某某收为义子、义女,朝廷就只能干瞪眼——高陌、高珗为什么都姓高?他们最开始的时候,奴契是在高务实的大伯高捷手里的,名义上他们都是高捷的义子,既然是义子,当然得跟“义父”姓了。 主人家对于这一类的奴仆或者说家丁,拥有任意处置的大权——因为他们实际上是主人家的财产。 还有一种则稍有不同,是属于雇工性质的奴仆,只不过这个雇工的雇佣期有点长——雇佣一辈子,且没有跳槽的权力。此前张四维转给高务实的三慎园三管事,如沈立安、韦希旻等,就都是这一类的奴仆。 前一类义子义女型的奴仆,主人家可以对其生杀予夺;而后一类的,则达不到生杀予夺这个层面,然而朝廷对这一类奴仆的认定一直没有准确说法,通常来说,主人家只要不直接杀人,其他情况朝廷基本是不问的。 事实上,主人家就算真杀了,朝廷或者说官府会给于的惩罚也十分轻微,对于势力强大的那种主人家,这种惩罚忽略不计就好。 然而明朝家奴对主人家的犯罪,在大明律中是有非常明确、非常严苛的规定的。比如说“凡奴婢殴家长者皆斩,杀者皆凌迟处死,过失杀者绞,伤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以及“凡奴婢骂家长者绞。若雇工人骂家长者,杖八十,徒二年。” 义子义女类的家奴哪怕骂主人一句,就要绞死;如果敢动手打了主人,斩首;如果更厉害,杀了主人,那没得商量,直接凌迟处死。 雇工类的家奴也没强到哪去,骂主人一句,就要杖八十,坐两年牢…… 为何明朝后期打仗全靠家丁?原因当然不止一条,但这一条必然不能忽视:主人家对家丁生杀予夺啊!你一个家丁不听主人家的话,人家说杀就杀了啊! 现在这三位大匠就是雇工性质的高家家丁,因此高务实的决定,就相当于他们的圣旨了。 高务实听完三人的讲述,看了母亲一眼,微微皱眉地道:“娘亲,您给儿子一句实话,您让儿子搞禹窑,究竟是只为了赚钱,还是……有更大的期望?” 张氏目光一闪,又坚定了下来,看着高务实,道:“务实,高家也好,张家也罢,都是北人,咱们不能光看着南瓷耀武扬威呀!你现在要钱有钱,要势有势,为什么咱们高家就不能为振兴北瓷做点事呢?” 第495章 差别竞争 振兴北瓷? 不得不说,听到便宜老妈这个说法的高务实真的相当惊讶。他很早就知道张氏有经商的天赋,但却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大的理想。 景德镇成为瓷都已经很长的时间了,而钧窑的没落则更加久远,想要重振旗鼓可能都挺难的,更别说要想跟景德镇形成南北双雄了。 不过话说回来,竞争可以带来更快的进步和更大的发展,这条理论高务实一直都很赞同,要是真能振兴北瓷,不光是对北方经济有一定的刺激作用,对于景德镇而言恐怕也是一件好事。 成化朝之后的瓷器开始出现“粗制滥造”现象,说不定都有景德镇找不到对手之后的懈怠因素在内,所以给景德镇制造一个北方对手,应该是利大于弊的事,只要宣传到位,景德镇方面一定会有所触动——尤其是这个对手还出现在中国顶尖瓷器钧瓷老家的话。 “嗯……娘亲有这番壮志,做儿子的自然只能全力支持。”高务实先表了个态,然后又微微蹙眉道:“只是这件事恐怕很不容易,就算三位大匠技艺精湛,可是制瓷毕竟是一个行业,而且是一个拥有许多复杂工序的高端行业,所需要的人才很多。除了技艺精湛的工匠之外,还得不断培养大批有前途的学徒,才能保证长盛不衰。另外,还要有人能够善思善试,不断创造新的技艺,不能只靠吃老本,否则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张氏听完大喜,赞道:“吾儿果然大智天成,一眼就看出最关键的问题!不过,务实你不必担心,这些事情为娘的这几年已经妥善考虑过了,咱们不仅要依靠三位大匠培养人才,还要继续从外头引进人才。” 她说到这次,微微一笑:“务实,你可能有所不知,景德镇固强,但那里竞争也格外激烈,其中一部分虽有技艺,却不善经营的,以及一些根底不深的,常常被排挤得做不下去。这可拦不到咱们高家,咱们既不缺钱,也不缺根基——景德镇虽然远在江西,但江西地方上也不是没人帮咱们说话,所以咱们可以专门派人驻留景德镇挖人!” 哦,您不妨干脆说咱们高家有钱有势,在景德镇挖人可以不怕人家报复得了。 高务实故作谨慎之色:“那娘亲一定要交待下去,挖人可以,但切记不可违法,不可仗势欺人。” “那是自然,为娘自然不会让你难做的。”张氏见儿子答应,喜滋滋地应了,然后又道:“你还有什么别的考虑么?” 高务实想了想,冲三位大匠道:“三位可知,景德镇所出之瓷,最强者在于何处?我是指技艺方面。” 三位大匠对视一眼,还是出自景德镇的徐大匠开了口,道:“大少爷,景德镇最强之处,莫过于青花。青花虽是古法,各地瓷窑均知此法,但惟景德镇之青花可称集大成者,甚至推陈出新,到如今,已远非其他各地所能及。” “哦?”高务实微微点头,又问道:“那么,咱们就别在青花瓷上面浪费工夫了,把这一块让给景德镇即可,咱们造彩瓷——我刚才听你们介绍,钧瓷主打也是彩瓷?” 显然高务实又弄混了概念,因为多色不代表就是彩瓷,他还以为这是以颜色划分的。 三位大匠连忙给他纠正了一下概念错误,高务实倒也知错就改,笑道:“好吧,是我弄错了……我的意思其实就是避开景德镇最强的矛头,咱们主攻别处,争取也搞出能跟景德镇青花相媲美的特色产品。” 其实高务实真正担心的倒不是搞不出景德镇青花的水平,毕竟以他高氏的财雄势大,挖人的确方便,多花点钱和时间,总有机会的。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他的目的又不是搞垮景德镇,那除非是疯了。他只是顺着张氏“振兴北瓷”的思路想到了差异化发展,你景德镇青花天下无双没关系,我钧瓷窑变也是天下无双啊!对于大明而言,南北瓷各有拳头产品岂不是皆大欢喜? 所以高务实就把这一条给定了下来,然后将三大匠打发下去休息,这才对母亲张氏道:“娘亲,儿子还有一个想法不得不说。” 张氏见他特意把三大匠打发走,知道必有要事,点头道:“此事虽是为娘提出来的,但说到底,这都是你的产业,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便是,不管成是不成,咱们娘俩好好商议就是了。” “过去的钧窑,产量太低,而且只做精品、绝品,几乎绝大多数都是御贡之物。”高务实摇头道:“这可不行,咱们既然不是官窑,可千万不能这么干,必须立足于赚钱。” 张氏笑了起来:“娘就知道,对于赚钱你一定不会含糊。” 这话都不知道是表演还是批评,不过高务实可不计较,他也笑了笑,道:“所以有一件事很重要,就是咱们的‘禹窑’也必须遵从两个原则。” “哪两个原则?”张氏问道。 “其一,将来禹窑出产的瓷器,都必须有‘京华禹窑’四个字,不论这四个字留在器物何处,反正一定要有,这是身份的象征。” “这个为娘知道。”张氏点点头:“就像你此前说过的,叫做品牌效应。” 咦,您老进步很快啊,这么与时俱进?不过高务实名下各个产业都是遵照这个思路做的,瓷器也如此,倒也不会让张氏感到奇怪。 “其二,咱们得把‘京华禹窑’的产品分几个档次,就像京华香皂一般。” 张氏点了点头,问道:“也是‘御贡’、‘国士’、‘雅士’那样么?” “唔……这个嘛,倒是可以换个名称。”高务实思索着道:“要不就分四个档次,最高档的那一批叫做‘颂’,除非皇上让我上贡或者让内廷找咱们买,否则不产。” “为什么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张氏奇道:“有什么讲究吗?” 高务实哈哈一笑:“娘亲听了其下几款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哦?”张氏点了点头:“那你说来听听。” 高务实道:“其下分为三档,从高到低分别是:大雅、小雅、国风。” “明白了。”张氏点了点头,笑道:“风、雅、颂,这是《诗经》,只不过你把大雅、小雅分开来论了。” 高务实眨了眨眼:“档次分得越细,才越好赚钱,因为有买‘国风’实力的,便会想方设法买下‘小雅’,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同样,能买‘小雅’的,则会想着买‘大雅’……” 第496章 又是一年 从万历六年七月算起,高务实回乡已经一年。 如今已是万历七年乙卯,乡试之年到了。 这一年中,高务实的一切都挺顺利,尤其是各项买卖发展势头都很好。旧的那些就不提了,光说新买卖,就值得高务实大笑三声。 新买卖的两大重头戏,一是京华银行成立,以及该行向湖广贷款兴修水利一事;二是京华瓷器成立,并且打出‘京华禹窑’名头开始正式向振兴北瓷发起冲击一事。 前者费了不小的力气,但主要不是费在筹集资金上,而是费在说服朝廷和湖广官吏上。通过高务实或者说高党的运作,湖广布政使司在万历五年秋后正式向中枢提出申请,请求批准湖广布政使司及各地方衙门向民间“愿意借贷资金者”贷款以兴修水利。 湖广布政使司当然找出了一大堆的理由证明这个做法很有必要,内阁在郭朴和张四维的力主之下,票拟“准该司所请,但所借银资之利息不得高于一成。” 疏入,朱翊钧御笔朱批:“兴修水利可固农本,诚然国之要务,准该司所请。” 但这道批复下达之后不久,便有奏疏谏止,其疏来自于应天巡按,该员表示:官府向民间拆解款项有辱朝廷威严,请止。 按理说应天巡按怎么也管不着湖广的事,但朝廷上下谁都知道,这事绝非应天巡按个人的想法,恐怕应天巡抚方面也是同样的态度。原因不是湖广修水利对他们有害,也不是湖广借钱跟他们有关,而是他们已经得知内幕,京华银行借款给湖广的这笔买卖,其中有个条款便是“湖广可折价以米粮偿还该付本息。” 湖广要借多少款子?足足一百万两银子! 按照这个数目,折价到每年偿还本息的话,湖广将要在接下来的十年之中,每年向京华银行支付大量米粮!如何大量法?湖广大多数地区米粮折银,一石才值八钱银子。 即便不算利息,湖广按照每年偿还本金十万两来计算,也要支付给京华银行125000石大米。其实以湖广粮食之丰,这个数目的影响不能说特别巨大,了不起就是让长江下游的应天府粮价略微上涨罢了。 但问题在于另一条附加款:允许京华银行每年以定价收购湖广大米,每年定额不得超过一百万石,若不能于民间购足,则湖广地方衙门以粮税(尚未实现一条鞭法地区还是交粮)补足。 12.5万石大米可以白白养活五六万人一整年,如果是一百万石,起码能养活四十几万人了,两相加在一块再节省一点吃,能养活大概六十万人。 如果只是赈济河南一省可能出现的灾民,这个数量基本应该够了,毕竟现在还只是小冰河期的开始阶段,灾情没有明末那么严重。当然这个赈济也绝非免费赈济,肯定是以工代赈,要不然高务实这京华银行没几年就得破产。 但这样一来,就要对南直隶产生影响了,粮价起码上浮两成,甚至上浮三成也没准,应天抚、按两院当然要站出来说话。 万历是接到过高务实密报的,也知道河南等北方几省这几年经常受灾减产,而南直隶至少不缺钱,多花点钱买米想来问题不大,于是坚决批复:湖广水利兴废事关重大,该司不务虚名,但求实效,正所应当。该巡按且工本职,毋庸多言。” 由此,这件事才算定了下来。 虽然万历五年河南没有遭什么大灾,但其实这笔买卖依然稳赚不赔,因为高务实相当于是被批准以较低的市价为基准在湖广买米,哪怕市价上升也不关他的事——上升了就不在民间买,直接找布政使司动用粮税抵扣。 而河南的粮价比湖广要贵了不少,如果按照正常市价,加上贩运的费用之后,可能赚不了什么钱,但既然收购价是个低价,那么就算拿到河南市面上卖掉也有钱赚。 至于将来一旦有灾害,河南粮价肯定还得涨。高务实要不是本着救济(收揽)流民的意思,直接卖掉就能大赚。不过眼下他也就能帮到这儿,毕竟能力有限,能给河南减轻点压力已经不错了,山西陕西和北直隶什么的,那个一时真没办法。 只能希望河总花了几年时间用水泥加固的河堤不像以前那么容易决口,到时候河南的灾害轻一点,说不定临省遭灾以后会有流民往河南来,到时候高务实或许能再想点办法,尽力而为吧。 顺利的第二件事便是京华禹窑的事了。 说起来,这件事的顺利甚至有些超过高务实的预期,或许是高务实自己都小看了新郑高氏现在的名望和号召力,反正京华禹窑刚刚宣布成立,只是托人在士林中吹嘘了一番,没过两个月便开始有人纷纷来投了。 来的这些人几乎都是瓷匠,大多还都是祖传的,其所精手艺各不相同,技艺高低也千差万别,但张氏很快就在三大匠的协助下把他们分门别类安排好,然后开始试制。 第一批产品,“良莠不齐”算是说得轻的了,应该说绝大部分都达不到张氏的要求,她最后挑选出来的瓷器只有区区七件。其他的那些,她建议高务实一件都不要拿出去卖,直接分给名下各个厂矿自用算了。 高务实倒是无所谓,他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事情简单,所以很淡定地让瓷匠们继续试制,不用着急,也不要怕亏本——高务实早就做好了连续亏本五年的计划,因为他无所谓,烧瓷这个事,单从成本上来说是亏不了多少钱的,亏钱的大头其实只是养活这些没有创收的工匠罢了。 也许是高务实的态度鼓励了瓷匠们,也许是北方瓷业虽然衰退但底蕴尤存,反正从第四批试制品起,京华禹窑就扭亏了! 他们试制出一批上品的鸡血红茶碗,秉承着“钧窑就是贵”的特色,这批座底铭文“京华禹窑·大雅”的鸡血红茶碗卖给了开封的周王府,直接一举扭亏为盈不说,名头也打响了。 现在京华瓷器的主要问题反倒是一时难以扩大规模——有本事来投他的人基本都来得差不多了,现在要扩大规模,就只能慢慢的自己培养专业人才了。制瓷器在这年代可是个高精尖的手艺活,没个三年五载连入门都谈不上,所以高务实也急不来。 好在钧窑一贯以稀少著称,它这里产量低反倒让人觉得“原产地的正品就是原产地的正品,真是慢得够可以……” 第497章 己卯乡试(上) 万历七年,己卯,秋。 新郑生员高务实再临开封,准备参加今年的河南乡试。 乡试又称秋闱,因为科举考试系国家抡才大典,考场关防严密,俗称锁闱,简称闱。而科举时代的乡试例于秋天举行,故将乡试称为秋闱。 乡试三年为一科,逢子、午、卯、酉年举行。乡试的地点,若是直隶(南、北),则在京城(南北二京);若是各省,则在布政司所在,即省会,因此河南考于开封。 乡试的具体日期一般是固定的,从八月初九至八月十七,共考三场,当日考完交卷后出场,第三天再入场参加下一场考试。也就是初九考第一场,十二日考第二场,十五日考第三场。 至于考官,主持乡试的主官叫主考,参与阅卷的叫同考。 主考又称总裁,其任用原则从洪武至万历,一直处在发展变化之中,到如今的万历七年,已经基本形成定制: 顺天、应天用翰林院学官二员,级别通常为侍讲学士、春坊庶子、谕德之类。 浙江、江西、福建用翰林官一员,修撰、编修、检讨之类;湖广为翰林编检一员,部属官一员。这是因为这几省历来是学风上佳之处,所以特示隆重。 其余四川、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处,或通用部属,或用中书评博一员,或用别寺降官。 而同考官又称分考、房考、经房,也就是所谓五经房也。通常以推官、知县、教谕、教授充任。 除了考官之外,还有执事官,主要是提调官、监临、监试官等,尤其是提调官和监临,必用大员监考,以纠察关防、总摄考场事务。如提调官一般设两员,在河南都是左右布政使充任;监临官又称知贡举,例由巡按御史担任。 粗陋的比较一下,大略相当于正高官做提调官,省纪高官做外场监考,朝廷对乡试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了。 至于还有印卷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巡绰官、监门官、搜检官、供给官、收掌试卷官等等,就不一一介绍了。 大明的乡试并不是一篇时文定胜负的,刚才已经说过了,其规则是连续考三场。 具体来说,第一场考经义七篇,也就是时文;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判,可以看做公文写作;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大致可以看做是“具体事情如何办”,但这个其实越到后期越流于形式,总体来看都是在“吹”,看谁吹得更加清新脱俗而已。 以上每种文体都有非常具体的写作要求和书写格式,这是一定不能错的,要不然试卷会因违规而被贴出,绝无中式的希望。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按三场考试的权重来看,自然还是以头一场的时文最为要紧。通常而言,若是时文写得极好,后面两场只要没有大的错漏,基本可以肯定能被取中;反之,其他写得再好,时文却一塌糊涂,那就直接回家吧,是没有中举机会的。 乡试与道试比较类似,考生于每场当日的四更前携带笔、墨、砚等考具齐聚龙门之前,分三门点名入场,甚至哪县考生与何时何门点名,事前都会公布。 能来乡试,说明对这套流程都是有经验的了,所以大家还算得上秩序井然。高务实进场后按照自己的点名顺序去取了号舍牌,拿到手一看,乃是“玄四十九号”——号舍牌是按《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等字序命名的,“玄四十九号”就是“玄”字号舍的第四十九间房。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高务实微微挑了挑眉:“这数还不错。” 高务实找到座号考舍之后入内,便开始自行钉好油布防雨防风,此时来了一名号军,站在他考舍边——这是防止作弊的,每舍均有一人看守,比牢房还严格。 高务实当然没打算作弊,因此看也不看这号军,直接灭了灯,抓紧时间趴在席舍中的木板上开始睡觉。 这倒不是他轻视考试,而是有经验的考生都会这么做。因为考生四点点名,之前也没法好好睡,既然半夜没睡,如果还不抓紧时间休息,弄个通宵不睡的话,到了白天考试的时候肯定神情疲乏。尤其是这第一场考试要考七篇八股文,并且是要求一天考完,如果精神不佳,那还考什么?不如回家,等几年再来吧。 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高务实就听见号军叫唤:“相公起来,题目纸来了!”——相公用在考生身上,属于“美好的祝福”。 高务实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抹了把脸,去接题目纸。 拿到题目纸之后,先不看题,而是去拿墨卷。墨卷是正经的考试之卷,要用墨笔写就,故曰墨卷。今日拿的自然只是第一场墨卷,高务实也不看其他地方,先在墨戳下亲书几行字: 开封府新政县廪生高务实,玄字四十九号。 然后翻到内页,写下姓名、年龄、形貌、籍贯、本人并无违法等,最后写上:由廪生资格应万历七年己卯科河南省乡试。 这还没完,还要在后面开列曾祖、祖、父三代之名,下面旁注“故”或“存”,这是履历。当然这些记录考官都是看不到的,会被弥封官弥封。但是一定要拿到试卷就先写好,以免写文章写得头晕眼花手抽筋,最后把这些给忘了,那就全完了。 做完一应准备工作,高务实这才开始看题,但他不是一下子全看,而是一次只看一题。 这是一种自信的表现,因为一般而言,考生会把几个题全看了,然后挑一个最简单的先写。这样的话,一是可以树立自信,二是当做热身(热脑?),于是后面便可以写得越来越顺。 但高务实对考试比较自信,他在京师时身边打交道的官员哪个不是进士出身?即便闲暇之时偶尔聊上几句考试的事,或者聊上几句微言大义,也能受益匪浅。更何况他的三伯、老师、大舅等等亲近之人还是朝廷宰执,谁还当不得一句当世大儒?因此他根本不挑题,拿过第一题就准备开始写。 第一题拿到手,高务实一看题目,居然是一道截搭题,但的确是大题而非小题: 《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 高务实见了,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暗道:取四子书各首句并作一题么? 第498章 己卯乡试(下) 世人总谓破题最难,其实高务实觉得这些人的问题,主要在于他们读书“钻得进去,跳不出来”。破题一道,在高务实看来有三个关键:思想的高度、概括的力度、语言的精度。 这三条,放在后世,是对什么人的基本要求? 写文案的公文秘书。 好比有个中央的精神传达下来了,作为公文秘书要秉承这些精神转成当地的文件,需要什么呢? 需要能着眼全局看待问题,这叫思想的高度;洋洋洒洒几万言,那是对全国而言,而他所处的地方有哪些是可以对应的,得完美的提炼出来,这叫概括的力度;遣词造句、行文习惯符合时代潮流和当下所需,这叫语言的精度。 高务实当年就是干这个出身的。 所以,对高务实而言,时文也是如此,无非是换成八股文这个体裁罢了,难在何处? 他几乎想也没想,就提笔在草卷上写下破题: “道本乎天,修而廷献也。” 这第一篇文章,高务实写得颇为随意,全文的亮点其实就在破题一句。 至于为什么这样,但不是高务实不重视,这其实是很多前辈以及师兄们教他的经验。 大多数的考官都是科场过来人,深知乡试的考生在写第一篇文章之时很多都还没有睡醒,而由于一天要考完七篇文章,所以也很难又回头仔细检查、更正的机会,所以一般而言,不仅文气不足,甚至某些时候还会法度不严,很难断定一个考生的真实水准。 那么怎么办呢?有经验的考官在看一位考生的头一篇文章时,只会把精力集中在破题上,看考生这篇文章的破题水平如何。如果破题破得好,一般就可以断定这个考生的水平是不会太差的,那就可以继续看他后面的文章了。 如果破题破得不对,或者不好,那么接下去的文章,考官也就不会抱持多大的期待——一般来说,除非第二篇文章全文极佳,否则取中就有些难了。 这就是高务实第一篇文章专注于破题的缘故。破题之后,就可以写得随意一些,毕竟考官人数有限,两三天时间要看那么多考卷,你当人家真会逐字逐句审视推敲? 只要破题够好,后面的一般就是“晃一眼”,看看有无大的违规,没有就算过了。 但这仅限于第一篇,第二篇和第三篇就不能这么操作了,因为这两篇会是考官集中精神重点考察的文章。 因为一般而言,第一篇迷迷糊糊写完了,人也应该清醒得差不多了,精神开始集中,文思开始喷涌,所以接下来两篇最为关键。 然后从第四篇到第七篇,又进入了“不那么要紧”的范畴,因为通常这个时候,考生的才气、精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思维也进入了疲乏期,文章自然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高务实因为身边有许多考试经验十分丰富的前辈和师兄在——其实他们的监考和阅卷经验也很丰富——所以他是非常清楚今天考试的重中之重何在的。 首重第二篇,次重第三篇!余者不足论矣,只要不出大的失误就行。 高务实拿起第二篇的题目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 道之以德。 这句话高务实当然很熟悉,出自《论语·为政第二》,全章书是“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这里的“道”是引导的意思,“政”是法治禁令,齐是一律之意,也就是用刑律来统一人的行为,使之不犯法。免于刑罚,而无所羞愧,虽不敢为恶,而为恶之心未尝忘。礼,是品节礼法,以道德教育要求,民耻于作恶,格是至的意思,即能做到,意在强调道德。 读四书不能光知道本文本意,要想考得好,朱注必须清楚,朱注怎么解答这段话呢? 朱熹注为:“政者,为治之具;刑者,辅治之法。德、礼则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礼之本也。此其相为始终,虽不可以偏废,然政刑能使民远罪而已。德、礼之效,则有以使民日迁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使徒恃其末,又当深探其本也。” 这一题,是个深层次的的考题,哪怕在高务实前世,也还是法制禁令和道德教育二者不可缺一,虽然在历史上各个时代之中,二者程度不是等同,但实际上总未超越孔子所说的范围。 而题目只出后三句,可见重点在于论“道之以德”三句,其论政对比“禁之”、“引之”、“法立”、“身率”,以及推论“见责”、“见弃”、“惭愧”、“勉强”、“自然”的层次。 所以这一题的重点就不仅仅是破题可以看出好坏的了,而是在于观点,也就是“讲道理”。 讲道理的主要看起比和后比,高务实的主要精力也集中于此二处。 他的起比是这样写的: 禁之勿为小人,与引之共为君子,其意同而厚薄分焉。天下为意之厚者,为不忍负耳。而此不忍负之心,遂足验天良于草野。 法立而使之避,与身率而使之从,其情同而浅深判焉。天下惟情之深者,为不能忘耳。而此不能忘之见,已足流教化于大同。 意思清楚,论点明白。但这还不够,因为这还只是相当于后世议论文摆明观点,还要进一步补充说明,那就要看后比了: 但见愚者奋之于前,愚者化之于后,以为见责于国典,犹可言也。见弃于圣人,不可言也。有可弃之实,而圣人不遽弃之,则尤不能安也,而愧悔之心交集矣。 且由愧悔而生勉强,勉强而至自然,以为负罪于朝廷,犹可言也。负疚于吾心,不可言也。有省疚之明,而吾心终益疚焉,则尤不能安也,而修能之念弥殷矣。 …… 乡试虽然比道试要紧得多,但高务实深知考场诸多门道,仍然考得极快,到下午放头牌时,他便第一个交了卷,被开门放出。 这几天是不会知道考试结果的,高务实出门毫不留恋,急着回去吃午饭——这次考试的午饭是考场准备,不许自带,理论上花的全是朝廷的钱。但朝廷小气惯了,河南又不甚富裕,是以午餐只是两个烙饼、几片五花肉和几块时鲜瓜果。高务实这一世比前世有钱万倍,早就奢侈惯了,见那五花肉端上来都成冷盘了,哪里吃得下,所以就啃了几口饼子,等着早点交卷回客栈补餐。 但由于他是第一个交卷出场,仍然被安排“礼乐”,一路吹吹打打地送回了住处,又浪费了些时间。跟着他来的家丁也不好上前,只能一路跟着,回到那所被他包场的小客栈。 第499章 河南解元 高务实所选本经为《易》。本经的意思就是四书之外,从五经之中“选修”一科,考的时候就不考五经其他几本,单考这门本经。 今年这一科河南乡试,其他几房且不论,单是高务实本经《易》这一房,一共出了四题,分别是《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说而巽孚乃化邦也》、《广大配天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这是第一天所考七篇文章中的。 到了第二场,乃有论一题:《圣王所以致治》。又有诏诰表内科一道:《拟汉赐天下今年田租之半诏文帝二年》、《拟唐加房玄龄太子少师诰贞观十三年》、《拟辅臣奉诏恭撰肃箴成进呈表》,乃是选做一题。判断题五条:《官员赴任过任限》、《起解金银足色》、《私役夫抬轿》、《子孙违犯教令》、《修理桥梁道路》。 然后第三场则是策问五道。第一问:易系尊卑书、明良、群臣相遇,盖千载一时也…… 第二问:古之天者多矣,其最才者有三…… 第三问:经术治道相为表里…… 第四问:河之为患久矣…… 第五问:疢之来圣世不免…… 河南考试不比江南严苛,这策问也是选做,高务实直接选了黄河之患那一题。这题是高务实觉得与河南关系最为密切的,正巧他近年来一直担忧河南灾害之事,便选来做了。 本来,考试三场的本意,是先用经书使阐发圣贤之微言,以观其心术;次用策问观其通达古今之事,以考察其才能;再试之以表、判等,察其办事之才干。三者本是相辅相成的,本应一视同仁。 然而发展到如今,其实只重第一场的七篇八股时文,时文又只重首艺(四书),再加上一些潜规则,如只重第二三篇,所以逐渐偏颇。但这也不是高务实现在能改变的事,他只是默默考完了事。 接下来几天,高务实过得倒也惬意,他既不去拜会开封的各路官员,也没有参加什么名流聚会,只是安安静静等到了放榜之日。 放榜之日并不需要久等,因为发榜多在寅、辰日支,辰即是龙,寅即是虎,这是取龙虎榜之意,加上此时正是桂花盛开之际,故又俗称乡榜为桂榜。 河南乡试的张榜很有意思,先把前五名按下不表,而将后头所取中的举子按照正常名次公布。高务实这次学了个乖,身边带了八名家丁,把他围在中间,站了个好位置。 但是一直到上面唱名的念完,高务实也没听见自己的名字。 他身边的家丁都有些着急,依然亲自出马陪他来考试的高珗见高务实额头见汗,安慰他道:“大少爷勿急,以大少爷的本事,必是进了五经魁。” 乡试四书都考,所以这里没什么好分的,但考生都有本经,于是按《五经》分房阅卷,每一经要取一名为首,由这五名组成前五名,是以这五人便是所谓的五经魁,这也是宋代“辛苦遭逢起一经”的遗意。 而主考官会在这五经魁之中挑选一人再取,便是本省第一名,也就是解元了;而副考官也会取中一人,则是本省第二名,也就是亚元了。 此时秋老虎还有些余威,高务实站着不动听唱名听了老久,精神都有些恍惚了,那五经魁是从第五名开始倒着念,一直到念道第二名亚元时,高务实才有些清醒过来。 或许是到了亚元,那唱名的书吏也是精神一振,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己卯河南乡试第二名,亚元——汝阳县张自立!” 围观的众考生与闲汉连忙四下张望,高务实也不禁四下望去,不料就在他和高珗等人不远处一人把手高高举起,叫道:“是我是我,我就是汝阳县廪生张自立!” 高务实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四旬出头的中年文士满脸喜色,硬是用瘦弱的身躯挤开众人往前去看榜。 众人瞧他年纪不小,身上的衣衫却显得颇为寒酸,都不禁笑了起来,不过调侃的少,羡慕的多,有闲汉叫道:“这秀才中了亚元老爷,明天就该换锦衣啦!” 有人搭腔叫道:“甚的锦衣?那可不得是湖丝!也不用等到明日,待会儿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送钱送地与他呢!” 高务实深吸了一口气,他也有些紧张起来,其余几房的经魁都已经出来了,就差《易》这一房,万一自己不是这房经魁,那可就落榜了! 高珗看起来倒比高务实还紧张,一只手紧紧抓着腰带,一只手往外推开朝高务实挤来的人,口中道:“大少爷……别急,一定是解元,一定是解元,一定……” 高务实没好气地道:“我本来不紧张,被你念叨得都要紧张起来了!” 但是高珗还没来得及答话,上头唱名的书吏已经刷地一下揭开了榜单,口中大吼一声:“己卯河南乡试第一名,解元——新郑县高务实!” 高务实猛地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竟然有些脚软,差点站立不稳,这可真是当年被还是“秃天王”的曹淦抓了俘虏时都没有的情形! 高珗见高务实的身形晃了一晃,还以为他有些中暑,连忙一把扶住,同时举起高务实的右臂,帮他大声答应了一声:“新郑县高务实在此!”然后又赶忙转头低声对高务实道:“大少爷莫怪小的唐突,这一声按例要答应得大声一些。” 高务实当然知道高珗请罪的原因并不是帮他答话有问题,而是直呼了他的名字,不过高务实对这些不是很计较,微微摇了摇头,道:“既然看完了榜,早些回去吧,按例明日会有鹿鸣宴,我等新科举人要拜谒座师和房师,这事儿可马虎不得。” 周围的围观士子和闲汉早就开始起哄了,高务实这会儿已经恢复过来,频频向周围作四方揖表示感谢。 不过,高中解元虽然是好事,但中了今年的河南解元却有个麻烦,让他感到有些棘手。 因为今年河南乡试的主考官是隆庆二年进士、张居正取中并颇为器重的弟子于慎行。 第500章 鹿鸣之宴(上)第4更 回去的路挺近,不过有些走不动。 倒不是高务实一直心情激动以至于腿软,而是伸手要赏的人太多——新郑县高务实,这五个字在近期的私庄之中可是热门,以至于开封府的闲汉都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了。 所谓私庄,就是一些赌场开出的赌盘,近期的赌盘当然是乡试了,高务实早有高龙文的大名,又是新郑高氏出身,还做过太子伴读,算起来乃是当今皇上万历爷的同学,他不高中谁高中? 不过,正因为高务实的呼声高,所以买他中举的人也多,这样一来赢到手的钱反而有限。这些闲汉都是精明油滑之辈,一个个跑到放榜处等着,万一看到高务实中了,就找高府的人要打赏。 其实一般而言,高务实这等身份是不必亲自去看榜的,甚至为了避免麻烦,他最近一直呆在包下的小客栈里深居简出,连与同来考试的本县生员们都很少交流。不过今日却偏偏选择了亲自去看榜,这一来那些闲汉们就越发要起哄了。 虽然高家家丁看起来就不好惹,但闲汉们却知道今天这样的大喜之日,就算他们稍有过头之处,只要嘴里恭喜的话不断,高家家丁也不会真拿他们如何,高解元更不可能拿他们撒气。 既然撒气不行,那就只好撒钱了。幸好这次高珗等人也算有了经验,随身带了不少零钱——这次没扔银子,而是正经铜钱。 好容易挤开了路,高珗就抓着高务实的手臂夺路而逃了。没办法,他们一共也就十个人,如果慢吞吞地走,带再多的钱也打发不了这许多闲汉。 一边跑,高珗还一边诉苦:“大少爷,明年会试您可别亲自看榜了,要不然咱们得推着车子出来,推个十车钱,兴许能勉强回府。”——会试是在京师考,高务实在京师有房子,自然不会住在外面,所以叫回府。 好容易跑回了小客栈,还离着一段距离呢,就发现客栈门口围满了人,仿佛在和客栈东家在说什么话,那东家又是作揖又是打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高务实再仔细看了看,那些围着客栈东家的人却不是什么闲汉,看穿着打扮,似乎都是读书人。 还是高珗反应得快,忙道:“大少爷,这可能就是夫人说过的,新科举人们来见解元公了,他们来一是道喜,二是商议明日鹿鸣宴的事。” 高务实听了有些头大,他此前交好的都是京中的官员,一个个早已登第,其中哪些有前途,基本是一望便知。但这些同科举子却不同,高务实记性再好也不可能记得这其中将来有哪些人是会中进士的,甚至哪怕中进士也未见得会有大用的机会。 他这个人说实话,还真是很“务实”,在他看来,这些人要是一辈子止步于举人,他跟人家现在的交情再好也没有意义——将来他是要干大事的,一个举人他又用不上! 这说穿了还是两个原因造成,一是明朝只中进士,举人出身除非有海瑞的清名、归有光的文名,否则根本没有大用的机会,而高务实光是高拱给他遗留的人才就有一大把,更别提将来他老师郭朴估计还得留一批给他,他根本不需要这些同科举人和他形成什么相互关照——只有他关照人家的! 再一个,河南人口虽然不少,但文风一般,至少他印象中这一科乡试应该是没有什么将来的大人物的,多半都是在河南本地混个举人老爷的身份,吃投献、诡寄当蛀虫一辈子,他交往这些人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这是有数据的,历史上由洪武四年至万历四十四年,共245年,每科状元、榜眼、探花及会元共244人,其中南方士子竟占215名之多,而北方士子仅占29名,差距之大可见一斑。 这也是他之前深居简出,不与这些人打多少交道的原因。要不然,他若是出身南直隶、浙江、江西这种地方,肯定是要跟同年们好好打成一片,谁知道里头会不会就出了几个阁老、部堂? 但既然人家来都来了,高务实也不好太清高自恃,拿出当年做秘书时的本事,与他们瞎扯闲聊、互相吹捧去了。 到了第二日,便是鹿鸣宴了。鹿鸣宴之设起于唐代,按照唐制,乡试完毕之后,长吏以乡饮酒礼会僚属,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以宴之。 大明的鹿鸣宴设于明伦堂,主考、副主考、房考、监临、提调、内外帘官、提学道、新科举人都会参加,由布政司主持。 新郑高氏的马车驶到明伦堂外,高务实吩咐高珗等人在外等候,自己拿出大红的请柬,在门口号军们钦慕的目光中,昂首进入堂内。 到了正堂大厅之中,果然见得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此时举子们基本上已经到齐了,官员们似乎也来到差不多了,尤其是考官们,一个个都被一众考生围着,一个劲儿的套近乎。 但当高务实进来,屋里便立刻鸦雀无声,无论是考官还是新科举子,都把目光投向他——实在是大家都如雷贯耳了,高务实想低调都难。 高务实心中叹了口气,又不好跟他们打招呼,以免更显得张扬,只好当没看见一般,按照题名录上所写,去找自己的房师行师徒之礼,以谢举荐之恩。 让考官和考生相互认识一下,这也是此次宴会地目的之一。倒是巧了,《易》房的房师乃是卫辉府的教谕,姓王,是个老先生,去年他回乡时还在获嘉县见过,只不过那次是王老先生跟着府尊大人一起拜见他,现在倒是轮到他拜见王老先生了。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马虎不得,高务实也不是个拿捏架子的人,便走了过去,规规矩矩的行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这王老先生虽然年纪颇大,但没有老来瘦,反倒生得富态,闻言更是直接笑得差点看不见眼,连连点头道:“好好好,本科最好的文章果然是本官所点。” 高务实客气道:“学生不敢当。” 王房师满脸欣慰道:“你的文章确实好,不愧是玄翁家传的文范,我看了之后甚至没敢多评,只写了四个字‘雅洁端肃’,一特荐上去,副主考看了便道:‘解元来了,解元来了’,然后写了个近二十字的长评转给主考,主考只看了一遍,便取中你了。’” 高务实一脸谦虚,笑着躬了躬身道:“学生侥幸了。” 王房师还待多言,忽然听得门口号军大声道:“钦差河南乡试主考官、翰林院修撰、经筵日讲官于公讳慎行到——” 第501章 鹿鸣之宴(下) 来者便是本次河南乡试主考官于慎行了。 于慎行,字可远,又字无垢,东阿人。隆庆二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隆庆驾崩后,他以编修参与编纂《穆宗实录》,万历元年《穆宗实录》编成,于慎行进修撰,充经筵日讲官至今。 他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本来排名一般,乃是二甲第六十一名,但他终究是极有才学的,庶吉士考试考得很好,特别是在庶吉士散馆之后得到其房师张居正的看重,并引荐给高拱。 当时高拱与张居正还是盟友关系,了解过于慎行之后对他也比较看重。后来冯保与张居正倒台,于慎行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甚至在朱翊钧登基之后被高拱推荐为经筵日讲官。 其实高务实辞官之前跟于慎行就是认识的,毕竟人家是皇帝的讲官,而他是皇帝的伴读,所以不仅认识,平时还要称呼于慎行一句“于先生”。 然而麻烦在于于慎行是个只认死理的人,他始终觉得他的老师张居正倒台是被陷害的,而陷害他的人就算不是高务实,也一定与高务实有关! 为什么?于慎行当了六年的日讲官了,还不知道内廷的情况吗?在内廷之中除了高务实之外,谁有如此强大的人脉,把两宫、皇帝哄得团团转,把黄孟宇、陈矩等“内相”当做家丁呼来唤去? 当然,这只是于慎行的看法,高务实当然不至于把黄孟宇、陈矩当家丁使唤,也绝不会有事没事就哄骗两宫和皇帝,实际上他99%的时间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骗人这种事,其实老实人做起来效果才最好,所以高务实一贯在两宫和皇帝面前表现得十分君子、十分老实。 高务实对于慎行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好的扭转之法,虽然他知道历史上张居正当国之时,于慎行因为认死理,照样跟张居正闹翻,可张居正都没了,这档子事自然也没了,现在就剩下一个对他高务实有成见的于讲官、于考官了。 高务实甚至怀疑,于慎行要是知道解元卷是自己写的,他还会不会选择取中。(无风注:取中之前考官也不知道卷子是谁的,不仅姓名等项都是弥封好的,而且文字都是誊抄件,考生亲笔写的墨卷则会被存档。) 此时于慎行一来,所有新科举子都老老实实站好,先等各考官等人上去见礼,然后才轮到他们。 高务实是解元,得第一个上前,所以等于慎行与布政司的官员和考官们见了礼,在中堂端端坐好,他就按例上前了,走到于慎行面前,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口中道:“学生拜见座师于公。” 于慎行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还顿了一顿,在周围人都忍不住要面面相窥之时才开口道:“务实,你的卷子虽然弥封改誊,但其实我一眼便看出来是你的手笔了。” 高务实心中一惊,暗暗叫苦:老于啊老于,你自己作死可不要带上我啊! 果然于慎行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这是什么意思,你于某人认得高务实的文章,为了巴结新郑高氏,就点了个解元给他?还要不要脸了! 但于慎行面色很是严肃,伸手微微一压,示意在场之人稍安勿躁,然后继续用毫无情绪地声音道:“是不是认得出来其实没有关系,因为你的文章就应该是本届魁首。”他说到此处,抬头环视众人一眼,忽然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当知,河南乡试按例是不需要我来主持的,可我为什么来了?” 众人都有些意外,但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河南乡试按例一般是派个中书舍人来做主考就可以,有时候皇帝甚至可能直接点选本省学政担任主考,何以今年偏偏“高配”了一个翰林修撰、经筵日讲官过来? 于慎行面色肃然,朝北拱手一礼:“于某此来,是皇上亲自选派!” 众人一个个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于慎行丝毫不慌,继续道:“临行之前,皇上对我说:新郑高氏中州望族,高务实纵有天大学问,若考得太好,终不免为小人诋毁。于先生公正,又非高氏门生,且请为朕秉公选才。” 众人听罢,纷纷朝高务实望去,脸上露出无比羡慕之色——这可是皇帝陛下亲自为高务实站台啊! 皇帝这番话的意思,说穿了不过就是:朕觉得高务实肯定高中解元,但他家在河南名望太高,真要是中了解元,肯定有人私底下诋毁,着实不美。你于老师不是高党,甚至跟高党还有些嫌隙,所以你去做这个主考,如果选出的解元仍然是高务实的话,天下人总没有闲话可说了吧? 于慎行不管众人如何艳羡,仍然一脸肃然,淡淡地道:“为公正计,亦为使圣意垂达,本官此次不仅会按例公布诸位举人的文章,还会破例在开封府逗留十日,这十日之内,诸位举人若有要调看高务实墨卷以证真伪的,均可来寻本官详看。此外,本官刚才说过,高务实此次的文章就该是本届魁首,如果诸位有人不服,也可以来与本官讨论学问文章,本官一并欢迎之至。” 在场新科举子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窥,都不敢多说什么了。 为何?于慎行文名极盛啊! 他可是与冯琦、公鼐并称的“山左三家”,“齐风”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们仨共同推动了万历前期山左诗坛的发展。他的泰山诗、文,不仅数量上超过文坛大佬王世贞,并有自己鲜明的特色,被士林誉为“足可与前、后七子相颉颃”。 他这番话,算是把自己的半世清誉都拿来给高务实作保了! 高务实心头也有些懵,暗道:奇了怪了,于慎行可是出了名的倔驴,怎会如此? 但他还没想明白其中道理,于慎行又转换了话题,再次坐下,以座师的语气问道:“务实,旁人考得生员便会取字,你如今已是解元,怎的尚无表字?这可不方便得很,令尊可有计较?” 高务实心中一动,顺势道:“回禀老师,家严离得远,尚未有何言语,若蒙老师不弃,还请老师赐字。” 于慎行思索了一下,道:“既如此,你名务实,不若便字求真吧。” 第502章 准备回京(上) 鹿鸣宴毕,高务实返回新郑。 于慎行此次赌上自己半世清誉为高务实背书,最终的效果还算不错,虽然确有七八个新科举人真的于十日内前往拜谒,但在看过高务实的墨卷,又听于慎行对高务实的文章一番点评之后,也只能自叹不如。最终反而让于慎行与高务实这对座师、门生名声更响。 其实这里头除了高务实深悉科举时文之要义,总能把文章写得符合朝廷取士宗旨之外,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点:于慎行成为本次乡试的主考官对高务实而言是很有利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于慎行做了主考官,他的考卷就拥有了一项其他人无可企及的优势:他陪着朱翊钧听于慎行讲课近六年,于慎行喜欢什么样的文章他一清二楚! 所以他有很大的把握,只要自己的考卷被下面的房师推荐上去,除非于慎行故意坑他,否则就根本不怕于慎行不取中! 于慎行会故意坑他吗?不会! 虽然于慎行是张居正的门生,但他在历史上就敢坚持原则反对张居正不丁父忧而夺情,甚至在群臣畏缩之时,依然大摇大摆地去看望因为上疏弹劾张居正而被下狱的刘台(张居正门生),结果触怒张居正。 但如果只是如此,还不能说明于慎行的风骨。他触怒张居正之后,虽然没被罢官贬职,却也被一直冷冻在原有的位置上不得任何提拔。可是当张居正死后被清算时,于慎行偏偏又站了出来,不避嫌怨的写信给主持清算的丘橓,请他照顾张居正八十多岁的老母和未成年的幼子,最终因为种种原因,丘橓给张家保留了住宅和足够养活家人的土地。 再后来,于慎行做到礼部尚书,因为国本之争跟万历闹翻。于慎行依旧头铁,对朱翊钧道:“册立之事,是臣部职掌,臣若不言,是为失职。请皇上速决大计,否则臣宁可弃官归里。” 然而朱翊钧也是个头铁的,于是大骂于慎行“疑上”、“淆乱国本”,把礼部大小官员都停了俸禄。正在这时,发生了山东乡试泄题事件。其实理论上这件事跟于慎行关系不大——了不起就是个领导责任,但于慎行仍然主动提出引咎辞职。朱翊钧当时正恼他,御笔一挥就准了他归隐故乡。 由此可见,于慎行此人是个真正讲原则的人,他不是一个单纯为了当官,或者单纯为了求名的人物,所以高务实有把握当他觉得自己的文章够取中时,就不会考虑其他因素,必然是该中就中。 至于后来于慎行赌上自己清誉也要为高务实的文章背书,这一点高务实却不是很肯定于慎行的想法。也许于慎行只是单纯的对文章有把握,也许是于慎行担心被人污蔑而自证清白,也许各种原因兼而有之。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了,高务实对自己这位座师也不禁真的生出几分敬意来。 新郑,龙文雅苑,东南水榭一边的高墙上,高务实和母亲张氏正在散步。 站在这十多米(换算后)的高墙上,高务实一边看着外头双洎河的风景,一边向母亲讲述自己的时间安排。 高务实的安排是早些回京,但张氏有些不乐意,道:“春闱是在二月,你又不需要赶公车,何必这么着急去?” 公车自然不是指公交,而是举人上京赶考的一种优惠制度,该制度早在洪武年间就规定了:凡愿参加会试的举人,先要向州、县呈报申请咨文,由州县呈府,府呈省,经核准后仍由省、府发给州县,交本人领取,这个咨文又叫“公据”,然后就由官府计算路程远近发给路费,至京后连同乡试文字咨缴礼部投呈报考,由礼部备印试卷。 由于举人从家乡到京师,沿途都由驿站供给车船乘坐,叫“供给脚力”,又称公车,所以举人会试便也叫上公车。 郭朴此前好几年一直管着驿站改革这块事,改革了很多项目,也没敢动举人上京赶考的公车制度,所以现在的公车制度依然是正常运行的。 高务实苦笑道:“娘亲,我随行带了几百家丁,自然是不能上公车的,但我提前回京并不是怕赶不上春闱,而是京中事务甚多……您也知道,别看儿子在河南有两处不小的产业,但真正的根基其实还是在京师。” 这是肯定的,张氏帮自己儿子管着河南两地的产业,自然也知道儿子在京师的投入,别的且不说,开平三大厂就在京师东郊两百多里的永平府附近,那里虽然不是高务实名下最赚钱的产业,但偏偏是投资最大的产业。 高务实最赚钱的产业现在已经发生变化了,早年的“第一桶金”香皂现在早已不再处于爆发式发展时期,而进入了平缓发展阶段,其利润一开始是被曹淦的京华商队超过,后来又被天津港超过,到了现在,算是彻底“退居二线”了。 曹淦的京华商队现在也改了名,叫做京华商社了,在北地已经是巨无霸级的“贸易公司”,东起辽东,西至甘肃,大明的边境只要允许“进出口贸易”的地方,全都有京华商社的身影。 甚至就连理论上跟大明依旧处于敌对状态的左翼蒙古,京华商社也在悄悄执行高务实的“蒙古奢侈化”战略,每年往察罕浩特(左翼蒙古汗帐所在)走私输送大量的丝绸、金银玉器、高档毛皮制品(左翼蒙古的手工业跟大明相比可以忽略不计),以及各种精致昂贵的小用具,如鼻烟壶之类。 反正简而言之一句话:专门出售奢侈品——右翼蒙古已经被我“腐化”得差不多了,你们左翼当然也要跟进,要不然以后你们去打右翼蒙古,我岂不是还要派兵救他?那多不好啊! 我可是高举民族团结大旗的人,怎么能让你们拆我的台?所以你们兄弟双方一定要携手并进,手拉手、肩并肩地走进小康社会、河蟹社会,才不枉费我一片苦心呐! 不过,京华商社虽然发展迅猛之极,但在高务实名下的各个产业之中,也不是没有对手的。 第503章 准备回京(中) 京华商社的对手,出在海上。 从隆庆末年高务实建设天津私港算起,到如今已经有将近八年时间了,在这八年里,高务实再次让世人见识了点金手的神奇——甚至不止一次。 首先是天津港的崛起让人瞠目结舌。原本按照旁人想来,所谓漕、海并行,无非是把一部分漕运无法完成的任务转到海上,而漕运本来就是个亏本买卖,所以海运那边也应该是无利可图的。 漕运是不是亏本买卖?肯定是,这一点高务实清楚得很,他前世闲暇时看过关于明朝漕运的几本专著,通通都认为漕运肯定是亏本买卖,而且有详细的数据支撑。 其实大明的漕运,本身就不是一个盈利性的事业,大明朝廷也从来没有把成本问题当做大事来看待。 比如就漕粮来说,尽管为了运输而付出了高昂的费用,但朝廷仍然不时以低于初始的价格在京城市面上出售粮食,这难道是在从成本方面考虑问题吗?显然不是,这是从京畿地区统治稳定的角度考虑问题。 劳力的消耗,尤其是维持漕河河道的劳力消耗,常常不在漕运当局的考虑之列。事实上,在全国上下竭尽全力把粮食运到北方的同时,私商却在淮河地区、湖广地区把粮食运到南方。 高务实对于漕运问题印象最深刻的,是某本专著里曾说:“1632年,户部尚书上奏明廷报告说,大量以实物缴纳的税收还未征收上来;其中包括清单上由苏州缴纳的蜂蜜,它的价值还不到28两银子。这份上奏是在全国纳税欠款超过1700万两银子的情况下提交的。 此外,钱币流通渠道也能反映出缺乏系统管理。1592年,北京所属宛平县向中央政府规定的27个兵站和机构(其中一些坐落在长城上)交货。可是,全部物品所值不到2000两银子;其中一些物品所含价值不到50两,有一些甚至只有一、二两。我们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在漕河管理问题上,明代官僚同样设置了许多成本大、浪费多的程序。” 漕河也就是大运河,本身是一条人造河流,它的运作效率,不但同黄河的含沙量、高邮湖的水位和华北的冰冻季节有密切关系,而且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时人的看法及对种种问题的反映。 漕河占有突出地位并一直是唯一向京城运输的干线,主要原因是什么?在漕河上运输的物品数量及品种如何?如何管理漕河?怎样才能不亏本? 高务实很清楚,真正决定这一系列问题的,其实并不是自然环境,而是主导朝廷的思想观念。 但高务实暂时还搞不定这个问题,别说他现在只是区区一个举人,就算他现在成了首辅都不行。要搞定这个问题,他不仅需要成为首辅,还需要皇帝的全力支持,还需要有一大堆的门生故吏、政治盟友,甚至还需要在士林之中拥有崇高的声望,否则根本无法应对朝野上下的反对之声。 所以,他只能先避重就轻地把一部分漕运功能转移到海上——这还是靠着当初高拱这个支持开海的首辅三伯才办到的。 然而,转移了这一部分漕运功能之后,天津港就能发达起来吗?当然不能。 如果光是靠着这一部分海运漕粮的中转生意,高务实的天津私港顶多能保证不会自己把自己饿死,想要发达肯定不够。所以高务实一早就准备了配套的办法,那就是……招商引资。 当然,不是招商引资来天津建厂,而是通过将天津港的设施建设完善,吸引更多的南方商人通过海运把货物贩卖到京师、贩卖到整个北方!同时又将北方的货物通过天津港运回南方贩卖。只有形成这种欣欣向荣的南北贸易热潮,作为天津港的拥有者,他才能在其中获得足够的利润。 于此同时,高务实也没有局限于港口本身,他在天津港开始盈利之后,就开始瞄准更多的优良港口,同时还开始着手建造自己的造船厂。 他依然沿用了此前的老套路,也就是提前购买荒地这个办法,在环渤海区域内建设新港。迄今为止已经建设完成的新港口,包括辽东辽河出海口的营口港(这是高务实为了叫起来方便改的名)、滦河出海口附近的唐山港、山东北部的莱州港以及山东东南方向的胶州港(后世青岛)。 这其中,天津港、唐山港、营口港和莱州港四港是他的“环渤海商业圈”计划的四大支柱港口。 天津港因为背靠京师,核心地位是肯定的,所以规模也是最大;唐山港的主要意义是往外输送开平三大厂的产品,民用和军用都有,不过由于货物相对单一,市场也还有限,所以这个港口规模是目前最小的一个;莱州港主要承担向山东买卖货物的中转站,因为目前的山东经济和人口核心主要在后世济南一带的内陆,而莱州相对离得较近;至于胶州港,其实主要是高务实向南拓展的一个“锚地”,它的商业价值本身还比较有限,但它同时还有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成为高务实的第一个造船基地。 青岛港的地理优势自然是无与伦比的,除了本身就是天然深水良港、避风避浪各种自然条件齐备之外,它还有一个优势就是位置本身——往北不远就是华北,往南不远就是江南。 高务实把第一个造船基地定在这里,就是希望在此建成一个既可以生产渤海适用的平底沙船,又可以生产东海甚至南洋适用的尖底海船的全能型造船基地——他毕竟是在干“私企”,一定得考虑成本问题,能一地多用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几大港口完成之后,环渤海商业圈其实就已经算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如今,辽东的皮货、东珠、野参、等物可以轻易通过辽河运抵营口,然后从营口出发,运往天津然后转运到南方。 南方的丝绸、瓷器、棉布乃至粮食也可以直接运往北方各港,满足北直隶、山东、辽东等地所需。 开平三大厂的铁器制品以及水泥,也可以通过唐山港满足北方各地甚至江南一带所需…… 这样一个盘活的港口圈,光是驻泊费都能让高务实赚翻了,何况港口内部许多的仓库出租、店面出租之类,通通都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啊。 尤其是当高务实把这些生意统一到“京华海贸”名下之后,京华商社自然就没法一枝独秀啦! 第504章 准备回京(下) 眼下高务实的商业王国虽然扩散得厉害,但总体来说还是以京畿片区为核心的,所以高务实不愿意离京太久。回新郑考试,顺便议定一下河南这边的发展,这无可厚非,但在河南滞留太长时间就不好了,一个弄不好甚至会降低他在宫中的影响力。 再说,这次回河南一年时间,他不仅以京华银行为纽带,让京华河南水泥厂和湖广产粮区搭上了线,还以钧瓷——现在只能叫禹瓷了——为基础创办了京华瓷器,现在虽然产量低了些,但多少有些恢复钧瓷原产地瓷器生产的模样。总体来看办的事情也算不少了,已经到回京的时候了。 听他这么一解释,张氏也知道不能强留,不由叹了口气,道:“咱们六房的钟灵毓秀都往你一个人身上挤,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你几个弟弟读书虽然也算努力,但为娘的看得出来,他们恐怕没有你这样的天资,将来万一不能中举……你可得留些位置给他们。” “嗯……这些事情儿子也是有考虑的,总不会叫自家兄弟赋闲养膘。” 张氏噗嗤一笑,然后佯怒道:“什么养膘,你这做哥哥的怎么说话呢!”然后又看了看已经高自己一头的儿子,忽然道:“对了,寻常人家的孩子,多是在考中生员之后考虑成亲,不过之前你考生员的时候年纪太小,为娘和你爹爹也就没操心这档子事,现在你都成了解元郎了,这事儿可要提上议事日程了——你自己可有什么心仪的姑娘?” 高务实摇了摇头:“娘,我才十七(虚岁)呢,这事儿还早,不着急。” 说早,其实也的确还早。不要以为古人全都是很早婚的,不愁钱的官宦家庭,尤其是文官序列的世家,孩子成婚很多都偏晚,特别是那种读书表现不错的,越是不着急成亲。 这个其实很好理解:你一个生员娶妻,和一个新科进士娶妻,“般配”条件可是大不相同的。因此很多自认有机会考中进士的官宦子弟,都不怎么着急娶妻,譬如高拱当年成亲就挺迟,甚至高务实的老爹高揀成亲也已经到了二十四五。 但张氏的思路显然不同,她摇头道:“你明年就要会试了!为娘瞧你这势头,取中进士应该不难,到时候就是进士老爷了,娶妻理所当然。更何况,你的条件怕是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号了——皇帝的伴读、高文正公的侄儿、十八岁的进士老爷、天下数得着的巨富。” 张氏说到这里,仿佛自己都跟着开心起来,笑吟吟地道:“吾儿这般条件,乐意把闺女嫁给你的人家怕不要从新郑排到京师了,怎么说为娘也得把把关,可不能随意了。” 谁知道高务实面色一肃,一本正经地道:“娘亲,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事儿千万不要急,因为……影响很大。” 要是熟悉高务实的人,只要看他这副神情就应该知道,这厮必然是又准备开始忽悠了。 但张氏虽然是高务实的娘亲,可由于这些年都没有陪在高务实身边,反而对他的脾性不是那么了解,此刻见儿子如此慎重,还以为真有多大的影响,忙问:“吾儿此言何意?” 高务实面色肃然,表情甚至有些沉重,缓缓地道:“娘亲可知京中局势?” 张氏一脸茫然:“你成个亲而已,跟京中局势有什么关系?” 高务实不答,而是道:“娘亲可知‘高党’一说?” 张氏一摆手:“听得多了,早几年你三伯文正公成为顾命首辅之后,为娘在河南就听过无数次了。” 高务实道:“那就是了,我高氏是实学宗门,高家从三伯起,宰执天下前后近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儿子若要成亲,是不是应该首先就该从这些与我高家有关联的世家大族考虑?” “呃……”张氏想想,点了点头:“这倒是有些道理。” “可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高务实正色道:“三伯已经不在了,高家若是只从这些盟友、门生之中考虑,那么与其他派系的势力便永无交集,甚至因为少了三伯的震慑,还可能与他们发生冲突……” “哦,你是说……”张氏也不笨,马上道:“也可以考虑与那些……那些政见不同的派系联姻,从而少受一些攻讧,好让你老师能够稳稳地交权给你大舅,你大舅将来再交权给你?” 啊?这是谁教你的啊,我的亲娘!这种话说出去可是很要命的! 张氏见儿子一脸紧张、四下张望,摆手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们这个安排早几年我就看出来了,上次你大舅回乡养病,我还和他见过一面,他也怀疑这是你三伯文正公早就安排好的。” 不是吧,你们兄妹之间关系这么铁? 高务实有些错愕,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明悟:搞不好大舅是故意露的口风,没准就是想通过娘亲从我这里了解一下三伯当初是不是有这个设想,如果有的话,又是不是安排过什么后手? 那就将计就计好了。高务实干咳一声:“这个……三伯是有这么一些考虑。”他悄悄注意母亲的表情,果然看见母亲眉目之间一瞬间露出的释然。 高务实马上又道:“不过娘亲,我的亲事所关联的问题还不止是如此。” “还有?”张氏这下倒是吃了一惊:“还有谁?” 高务实道:“还有勋贵和将门。” “勋贵和将门?”张氏一听就皱眉头了,摇头道:“本朝虽然只限制皇室、宗室不得与文武大臣联姻,勋贵将门和文臣之家联姻之事常有发生,但你也要看看他们都是怎么结亲的。公侯之女了不起也就嫁个知府、布政,有几个嫁入部堂之家的?更遑论阁老了!你是什么身份,哪家勋贵够得上和你结亲?魏国公还是成国公?至于将门……呵呵,那就更不必说了。你在京师随你三伯文正公多年,应该知道没有哪家将门在你三伯面前敢不自称门下走狗的吧?” 高务实还待再说,张氏已经摆了摆手:“这个就不要考虑了,勋贵将门之女,就算想跟咱们高家联姻,也只有做小的份,断不可能做了大妇去。”不过她说完这句,想了想又道:“不过你之前说的倒是有些道理,这件事还是再等一等……先等春闱之后再说吧。” 第505章 雨寺二姝(上) 京师,南城之外不远的官道之上,一行车队正急急忙忙赶路。 这车队有三十余骑,马都是塞外良马,人都是北地健儿。这些骑士的马背上全都是左边挂着马弓,右边挂着箭袋,骑士的腰间则是一水的雁翎刀,除了未曾着甲之外,这些人与边镇大帅们依为肱骨的家丁劲旅毫无二致。 三十余骑围绕着两辆马车,头前一辆马车雕香画栋,典雅贵气,一看便是这车队主人所乘。后一辆马车倒不华丽,但那车厢用的都是上好的柘木,用桐油细细浸泡过之后制成,看起来坚固异常,只是从形制上来说,似乎是用来装车队主人随行的行礼之用。 “这雨怕是马上就要落了,大少爷,咱们是赶紧扎营起帐还是进了南城去找家佛寺道观避雨?” 车窗位置的挡板划开,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孔出现在窗边,脸庞的主人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云层厚得很,这雨怕是小不了,而且还不是一时半刻能停,赶紧进了南城找间庙、观吧。” 之前问话的那骑士笑道:“幸好其他人刚过永定河就先回见心斋了,要不然得多大个庙,才容得下咱们三百多人?” “他们自然要先回见心斋的,要不然我带着几百家丁在京城里头瞎逛么?那是要被人参劾的。” 这行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回京的队伍。他南下的时候本来带了差不多五百人,回来的时候留了近两百人在河南充当河南两地护矿队和护厂队的临时教官,预计要呆一年才会调回京师,所以回京的车队就只有三百人左右了。 过了永定河之后,高务实让大队人马自行先回位于京城西北郊外早已扩建完成的见心斋驻守,自己只带了高珗亲领的三个小队不到四十人进城。却不想还没进城,却似乎赶上了一场大雨。 进了右安门之后,天上的云幕越发低垂,这场秋雨眼看就要绷不住落下了。一片的民宅之中,正巧有个看起来很新的佛寺,高珗连忙招呼众人前往避雨。 到了佛寺大门口,高务实便自己从马车里下来,还未站稳,便听高珗“咦”了一声,道:“还有别人呢。” 高务实无所谓地道:“这南城之中多得是寻常百姓之家,许是出门办事遇到急雨,赶不及回家了吧。” 高珗笑道:“这怕不是寻常百姓之家呢,大少爷你看。” 高务实循声望去,原来高珗是看见佛寺正门边不远停着两架小轿。 既然有其他人,高珗下意识地就吩咐手下布置防卫,几名家丁纷纷把右手扶在腰刀的刀把子上,冲到高务实身前护好。 高务实却摆了摆手:“这里是京师,不是那些荒郊野外,不必小心成这样。再说人家既然是坐轿来的,显然也不可能是什么歹人,你们且收了兵刃,莫要冲撞佛门清净之地。” 众人这才把扶刀的手放下,不过却仍然没有放松警惕,先有四名家丁上前探路。 高务实虽然说得轻巧,但也没阻止这个做法,只是却没料到这四名家丁进去一下立刻又出来了,报告道:“大少爷,这佛寺好像是新建的,眼下还没完工,里头摆在不少石料木料,也没有看见僧人。”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咱们也不必找知客僧通禀了,这就进去吧。” 既然是还没启用的新佛寺,高珗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连忙叫人把马车上的物品搬下来,再找石墩把车锁好。 高务实不管这些杂务,领着几名家丁施施然进了佛寺。 这座新佛寺面积不算很大,但寺中却修了座浮屠,高务实数了一数,却不是世人常说的“七级浮屠”,而是一座九层佛塔。 不过这佛塔也还没有完全完工,看起来还缺了些庄重。 穿过影壁,高务实就笑了起来,道:“幸好这大雄宝殿倒是修完了,要不然咱们连个避雨的地方都不好找。” 众家丁也都笑起来,有人道:“大少爷,听说浮屠是护财的,您要不要去拜一拜?” 高务实一边朝大雄宝殿走去,一边摆手道:“浮屠乃功德之聚,什么护财不护财的,不过是民间以讹传讹罢了。” 待走得近了些,到了大雄宝殿前的台阶之下,已经能看到里头的供奉,却是一名面相凶恶的菩萨,手里托着一尊宝塔。 众家丁甚是诧异,有人问道:“大少爷,这佛寺怎么供了个恶菩萨?” 高务实哈哈一笑:“你们这些家伙莫要少见多怪,虽然大雄宝殿一般供奉释迦牟尼佛,但也不是绝对的。至于这‘恶菩萨’……看样子应该是多闻天王,他手中所持的宝塔便是浮屠宝塔。” 有家丁问道:“多闻天王,可是四大天王之一吗?” “不错,正是其中之一。”高务实一边上台阶,一边道:“此乃观音菩萨示现毗沙门天王降魔相,天王手持浮屠宝塔,意保护修持者,护持、接引十方诸佛,可使一切魔障望风远避、使一切恶煞闻其声音悉皆远离。” 众家丁放下心来,均道:“原来是辟邪的菩萨,都是小的们见识少,还是大少爷见多识广。”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往台阶上走,心中却道:我也不是见多识广,只是有两个我不能不奉承着的“阿姨”信佛,只好费了点心思罢了。 但他刚走上台阶,却不想那大雄宝殿门口忽然转出一人,大声道:“来人止步!” 高务实吃了一惊,下意识站住,身后的护卫家丁们也吃了一惊,两名家丁二话不说立刻抢先一步护在高务实身前,右手抓住刀柄,“噌”地抽出半截雁翎刀来,齐声喝道:“什么人!” 其他家丁也立刻靠拢,把高务实紧紧围在中间。 高务实眼神不错,一眼看见这从大雄宝殿忽然冒出来的人有些不对劲——此人是个高大汉子,看面容大概三十来岁,颇为魁梧,但却白面无须。 那人与高家家丁一样,腰里挂着一把朴刀,此刻也是手按刀柄,面色有些紧张地问道:“来者何人?” 第506章 雨寺二姝 一名高务实的家丁昂然道:“我家公子乃是……” 高务实伸手拉了他一下,打断道:“学生是河南今科举人,来京参加明年春闱的,方才刚入神京,不巧天阴将雨,只好来宝刹寻一避雨之地……尊驾可是此地承建?” 那面白无须的高大汉子听高务实自称举人,面色稍稍一缓,松了口气,道:“原来还是位孝廉,咱……在下倒也不是此刹承建,不过与此刹多少有些关系罢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既如此,尊驾也算半个主人了,不知可否能让学生等人进这大雄宝殿避一避雨?” 白面汉子闻言看了看高务实身边的家丁,一个个剽悍异常,神情冷峻,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不禁有些迟疑,下意识往身后瞥了一眼,皱眉道:“若是只有阁下一人,或许还好通融一二,但阁下随从众多,这却有些难办了。” 高务实心头一动,问道:“此处有尊驾家中女眷?” 白面汉子大吃一惊,忙道:“非也非也,乃是鄙东家之女眷。”这话一出口,又立刻紧张起来:“你怎知有女眷?” 他的紧张当然是正常表现,高务实一点也不奇怪,毕竟自己这一行的武力看起来也太过夸张了一些。他这汉子虽然高大,但看目光中流露出神情就知道,肯定不是当初刘綎那种万夫不当之辈,万一自己有什么歹意,他哪里抵抗得住? “阁下不必多虑。”高务实笑了笑,朝寺庙大门方向指了一指,道:“那门口有两顶小轿,想必不是阁下乘坐的吧?” 其实此处还有个疑点,就是外头只看见两顶小轿,而大雄宝殿这边也有这白面汉子一人,如果乘轿的是两位女眷,那么轿夫去哪了? 不过高务实懒得问这些闲事,他只是找个地方避雨罢了。 那白面汉子当然知道如果高务实他们非要进去避雨,光凭他一人肯定是拦不住的,可开口放他们进去吧,又实在不敢,不禁越发犹豫起来。 高务实见他嗫嗫嚅嚅,迟迟不肯开口,也不禁有些皱眉了,心说宝殿如此宽阔,你就算有两位女眷,咱们一家占东殿,一家占西殿不就好了?这大雄宝殿中间偌大一个神像,周围还有神柱雕栏画栋的拦着,她们就是在对面洗澡换衣服我也看不见啊。 局面正有些僵住,大殿里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既然是位孝廉,阿福,准他进来去西殿休息。不过那些家丁不能进来,若要避雨,后头还有个偏殿,虽然尚未建成,总也搭好了顶子,可让他们去那儿避一避。” 高务实听得微微皱眉,这女子说话,虽然声音听来颇为年轻,但言语之间全是不容置疑的意味,难道是出身官宦之家? 可是这也不对啊,按照大明的风气,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即便对方是官宦之家的女子,自己一个上京赶考的年轻举子,按理说也该是能受到些关照的人物了,怎么对方还直接把自家的家丁赶去没修好的偏殿?该不会是大雨冲了龙王庙,对方是某位公爷、侯爷的家眷吧? 那白面汉子得了殿中女子的吩咐,很是松了口气,连忙道:“这位孝廉老爷,我家……小姐吩咐了,您老可以进去偏殿休息,您西边请。” 高务实正有些犹豫,里头的女声又道:“那孝廉,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你难道还怕我姐妹对你不利?” 哦,那倒不至于,我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几年小心惯了而已。 高务实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却见高珗匆匆跑来,还在台阶下头便叫道:“大少爷,大门口的耳房里有几个轿夫,说……咦?” 高珗走路忒快,说话间已经上了台阶,看到那白面汉子腰间的佩刀,目光一凝,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偏头对高务实道:“大少爷,此人是个寺人。” 寺人就是阉人,只是说得稍稍好听一些罢了。 高务实闻言恍然,就说这人看起来都三十出头的年纪了,为何还白面无须——明人男子广有蓄须的习惯,一般是行冠礼之后,但也偶有提前或者稍稍推迟的。 但高珗告诉高务实说此人是个阉人,关键不是要鄙视他,而是一种提醒。 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使用阉人的! 如果按照大明律来说,只有皇室和王室可以使用阉人,且王室的阉人理论上都是皇帝赐予的,王府本身不能随便收用。 当然大明律行至今日,很多禁令都不大管用了。事实上由于大明的自宫风气,很多人自宫之后又无法进入皇宫或者藩王王府,最后只能流落在外,于是其中一部分也会被勋贵、官员之家收用。[无风注:关于明代自宫风气问题,略微有些复杂,这里不多说,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搜一下《明代社会自宫风气》等文章,不过这些专业学术论文可能是收费的。] 但即便如此,民间流落的阉人也绝非普通人家敢于收用,非是大勋贵、大官僚,绝不敢收用阉人,否则被发现之后皇帝追究起来,罪名也是不小。 这大雄宝殿中的女子,家中既然敢收用阉人,想必是绝不普通了。 不过高务实对这个发现也不甚在意,对方既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自己就算单独在大殿休息,安全也有保障。 于是对高珗说了一下对方的要求,然后便进了大殿。 高珗微微蹙眉,看了那高大阉人一眼,转身吩咐道:“留四个人把守大殿,其余人去偏殿休息。我先去偏殿看一眼,马上回来。” 护卫家丁的两大特色,一是银子给足,二是纪律严苛,完全是秉承戚家军的做法,所以众家丁餐风饮露的时候多了,倒也无所谓淋点雨,当下个个主动请留——高务实历来大方,说不定留在这儿守不了多久就能得点赏赐呢,不亏本。 高珗满意地挑了四个人,又交待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没回府之前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都进了南城还出事,知道吗?”四人纷纷应诺。 家丁们的安排自有高珗处置,高务实一般是不管的,他也不是什么讲究“爱兵如子”的大帅,一贯思路都是大棒加胡萝卜,所以也没理会高珗怎么安排,自顾自进了西殿。 第507章 雨寺二姝(下) 这大雄宝殿可能是这座新庙唯一完工的建筑,里头的装潢也基本完成,只不过这宝殿不是待客之所,而是给人参拜菩萨的,所以这西殿也没个椅凳,只有几个蒲团铺在地上。 高务实这厮前世自然是很进步的,所以他是个无神论者,见了这些东西毫无敬意,找了个看起来最干净的蒲团一屁股就坐了上去,要不是考虑到神像对面还有人,他甚至恨不得把几个蒲团凑在一起摆成一排,然后躺上一会儿,不过此刻他却只能坐下休息。 对于这庙中两名没有露面的女眷,他多少有些好奇其身份,但也谈不上有什么窥视之意。因为南城这边佛寺道观很多,想来也就是两个出门进香的富贵女子罢了,跟他实在毫无关系,等会儿雨过天晴出了门,一辈子也不会碰到第二次。 但让他意料不到的是,他不关心对方,对方却关心上他了。 这边高务实刚刚坐好,大雄宝殿的神像那边便传来之前那说话女子的声音:“那孝廉,你是河南的举子,本……咳,奴家向你打听个消息可好?” 咦? 高务实略微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开口应道:“小姐有事但问无妨,不过学生在家乡时出门甚少,小姐要问的事情,学生可能未必知晓。” 他的语气淡淡的,甚至还特意带上了一些疏离感,毕竟双方素不相识,太热情搞不好会被误会,那就太影响他高龙文、高解元的士林清誉了。要知道这年代可跟后世不同,作为读书人而言,狎妓风流可能被视为雅事,但调戏良家那就是取死有道了。 不过对方似乎并不介意他的疏离,立刻问道:“不知孝廉可听说过新郑高家?” 诶?怎么还问到我家来了?难道对方家中尊长还是个“高党”不成? 高务实应道:“小姐说笑了,学生既是河南举人,自然知道新郑高氏。” 那是,这隆、万二朝的河南读书人,要是连新郑高氏都不知道,干脆就别读了吧。 那小姐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你可知道新郑高氏今科可有人应试中举?有一个叫高务实的,他中举了吗?” 好嘛,不光是问新郑高氏,干脆直接问到我头上来了?我好像不认识你啊……别说认识了,连你的声音我都没听过啊! 高务实来了点兴趣,哈哈一笑:“新郑高务实么?他中举了,是本科河南解元。” “你笑什么?” “呀!中了解元?” 这次倒好,一下子传来两个声音。 更有意思的是,之前那个声音听起来年纪就不大,而这次多出来的一个声音,似乎年纪还要更小一点。以高务实的耳力听来,这个新冒出来的声音,其主人恐怕还没及笄。 高务实笑道:“怎么,高务实中了解元有什么不好么?” 这句话显然是回答那个听起来年纪更小的声音的,但对方这次没有应答了。 倒是之前一直问话的声音有些不满地再次发问了:“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刚才你笑什么?还有,人家既然是你河南解元,那便是五经魁首、一省表率,你怎好直呼他的姓名?你这孝廉莫不是考不过人家,心生嫉妒了?” “诶诶诶,这位小姐,可莫要凭空污人清白,学生怎会嫉妒他?他就是考得再好,学生也是绝不会有半点嫉妒的。” “是么?”那声音听起来很是有些怀疑:“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同族还是同窗?” “是……呃,只是跟他很熟而已。”高务实随口回答,然后立刻打岔道:“二位小姐不问别人,却单问他一人,莫非家中和他有甚渊源?” 那小姐笑道:“渊源么……自然是有的,我姐妹二人对他可熟悉得很。” 啥? 你熟悉我个鬼啊!我连你们俩的声音都没听过,做梦熟悉的吗!再说,我们都说了这么多话了,你们要是熟悉我,还能听不出我的声音来? 高务实皱着眉头,琢磨要不要拆穿这姑娘的胡说八道。 那小姐等了一会儿,见高务实没了言语,不由奇道:“诶,孝廉,你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是你跟他根本不熟,怕被我们拆穿吧?” 高务实简直无语了,没好气地道:“学生只是在想,高务实可没跟学生说过认识二位……呃,二位小姐贵姓?” 神像那头似乎窃窃私语了一下,然后依然是那听起来略大一些的小姐笑着回答:“本来不应该告诉你的,不过你既然和高务实很熟,那倒是可以给他一分薄面,我姐妹嘛……免贵姓姚。” 姓姚? 高务实苦苦思索,我认识的高官显贵虽然多,但似乎没有哪家姓姚的符合敢收用阉人这一条啊? 过了一会儿,那小姐又有些不满地问:“你这孝廉当真不懂礼貌,怎么说着说着又没声了?” 高务实被她打了个岔,更想不起来了,也没好气地道:“学生懂不懂礼貌先不说,小姐你的礼数可也不怎么样。” “我?”那小姐颇为诧异:“我怎么不懂礼数了?” “你刚才责备学生直呼高解元姓名,可你自己难得不是一直都在直呼他的姓名吗?这难道就是小姐的礼数了?” “哦……你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那小姐想了想,问道:“可是他去年就辞官了,我也不能叫他高观政,而且他好像尚未表字,难道我还要叫他高新郑不成?那可是对高先生的称呼,我即便敢叫,他怕是也不敢应吧?”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姚小姐,你们二位的消息看来不甚灵通,本次河南主考于公,也就是高务实的座师,已经给他赠了表字,叫‘求真’。” “于先生赠的?”那姚小姐稍稍一怔,继而又仿佛发现了高务实的把柄,大声道:“你既然知道他字求真,为何仍然直呼其名?” “呃……”高务实一时语塞,干脆也懒得编了,叹了口气道:“我当然可以直呼其名了,因为我就……” 高务实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门口的高家家丁大喝一声:“什么人!” 紧接着,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冷冷地传来:“尔等若不想惊了你家主人,就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拔刀。” 第508章 又见故人 “尔等若不想惊了你家主人,就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拔刀。” 说这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材魁梧,面色冷厉。他穿着一身靛青色的曳撒,披着一面黑面红底的大披风,腰间也挂着一把雁翎刀,只是他这把雁翎刀似是特制,比寻常可见的大了一圈不止。 高务实的这四名家丁可不是寻常人,要知道高务实名下各处产业都有武装家丁存在,虽然每一处单独算来,人数似乎都不多,也就几百人而已,连开平三大厂都只有不到两千人。 但实际上,各个护矿队、护厂队、港口护卫队再加上京华商社的几支马队,全部加在一块儿都要接近一万人了,从这一万人里面抽选出来的几百精锐,能差到哪去?就算放在九边重镇军中,也绝对堪称精兵锐卒了。 然而这青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便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来! 是狂妄,还是无知? 四名家丁果然受激不过,互相对视一眼,一齐踏出一步,整齐得犹如同一个人。其中一人的声音已经隐隐带着火气了:“阁下不妨再往前走上一步,看看我等敢是不敢!” “哟?”那青年见了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似乎微微有些意外,星眸微微一眯:“呵……尔等是戚少保家丁?那刘某倒是更要见识见识了!”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拔刀,面色依旧冷然,却举步就欲向前。 “大哥且慢!”这话却是出自他身后一名少女。 自称刘某的青年虽然锋芒锐利如刀,但似乎很听这少女的话,本来一只脚都已经抬起来了,这少女一声喊出,他居然就老老实实收回了脚。 不过,他的面色却很臭,皱着眉头不悦地道:“又怎么了?我没打算杀人!” 那少女的身材异常高挑,若是放在后世,至少得有一米七五,在这个时代几乎比大多数的寻常男子还高了。 但她看起来却和她这位大哥完全不同,丝毫不见那种冷厉,反而笑吟吟地走到那青年身后一些,轻声道:“大哥,这不是戚家军,是‘高家军’。” “高家军?”她那大哥怔了一怔,转头看着她,皱眉道:“我怎么不记得本朝有姓高的大帅?” 高挑少女白了他一眼,也不理他,上前一步冲四名家丁微微笑道:“烦请诸位通禀贵主一声,就说樱桃泉故友刘氏兄妹拜见。” 四名家丁对视一眼,之前答话那人微微点头,但语气仍很冷淡:“通禀可以,不过我家公子见是不见,我等可做不了主。” 那少女也不见怒,依然面带微笑:“那是自然。” 她那大哥这时似乎有些反应过来了,诧异问道:“小妹,他们是高公子的人?高公子在里面?” “要不然呢?”高挑少女反问道:“戚少保军中并无家丁一说,而这些家丁偏偏训练得如戚家军一般无二,天下除了高公子的家丁护卫队,还有别家分号吗?” “哦!”那青年恍然大悟,挠了挠头,喃喃道:“这可是赶得巧了……” 他二人正说话间,高务实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哈哈哈哈……我当是谁,一见了我的护卫便想动手试试深浅,果然是你呀,省吾兄,京师一别近十载,别来无恙乎?” 兄妹二人转头望去,便看见高务实从大雄宝殿一侧转出,面带笑容地走了下来。 “刘綎见过高观政。” 那青年收起倨傲,一丝不苟地朝高务实一礼。原来此人竟是当年因京郊一战与高务实相识的刘显之子刘綎。 高挑少女也随之福了一福,道:“刘馨见过高观政。” 高务实连连摆手:“贤兄妹莫要多礼,务实去年便已辞官,如今不过白身罢了,可当不得这礼。”然后看着刘綎,笑道:“省吾兄随令尊大破诸蛮,先登斩将,威震西陲,今日再见,果然雄姿英发更盛当年,真是可喜可贺啊。” 刘綎咧嘴一笑:“打杀几个不知好歹的蛮夷而已,算不得甚功业。” 高务实又转头朝刘馨笑道:“刘小姐当年便聪慧异常,今日再会,更是一眼瞧出务实这些家丁的来历,当真是了不得啊……幸好你不参加贡举,要不然高某岂非多了一大劲敌?” 刘馨掩口一笑:“高公子也比当年更厉害呀。” 高务实一怔,还没想好怎么回应这句有些没头没脑的夸赞,刘馨便已经接着道:“夸起人来比当年更叫人开心了呢。” 哦,你这意思就是我的瞎吹大法越发炉火纯青了呗。 不过他的脸皮结实得很,闻言只是哈哈一笑就遮盖过去了,顺口岔开话题道:“贤兄妹此番来京是……” 刘綎刚要答话,刘馨笑吟吟地道:“高公子,咱们就在这儿说话么?” 高务实心道:好嘛,敢情刘綎反倒不是话事的,却是他妹妹说了算。 但想归想,他面上却做出一副迟疑之色,犹豫道:“此处的确不是说话之地,不过这大雄宝殿之中也不甚方便,不如……” 这话倒让刘家兄妹都有些诧异,刘馨妙目一转,没有说话,刘綎却是个耿直人,奇道:“这么空个地儿,怎么会不好说话?” “这个……”高务实皱眉道:“这大殿之中有别家女眷。” “哦!”刘綎先是点了点头,忽然两眼猛地一睁,愕然地看着高务实:“别家女眷?” 刘馨在旁微微皱眉,看了高务实一眼,仍然没有说话。 高务实知道他们肯定是误会了,忙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里头虽然有别家女眷,但我也是刚到,巧遇而已,巧遇而已。” 刘綎拍了拍胸口,仿佛松了口气,哈哈一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坏了高公子的好事,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高务实听得愕然:你这是人话吗? 刘馨却忽然展颜一笑,道:“女眷么……正巧奴家一路风尘仆仆,身子都乏了,想要歇一会儿,要不就让奴家进去休息,高公子和家兄在这儿谈点正事?” 高务实看了看面带微笑的刘馨,暗道:怎么听起来这姑娘是在怀疑我? 但这种事肯定是越描越黑,她既然想进去检查,那不妨就遂了她的意吧,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怕个什么? “那好吧……” 高务实一句话还没说完,谁知大雄宝殿里头便传出了之前那位姚小姐颇不开心地声音:“高务实,我们姐妹可没答应让别人进来!” 第509章 所为何来(上) “高务实,我们姐妹可没答应让别人进来!” 这话一传出大雄宝殿,高务实可就有些尴尬了,刘氏兄妹脸上都出现了看笑话一般的笑容,尤其是刘綎,这家伙打仗并不笨,但平时的性子实在过于耿直了些,听了这话就笑道:“高公子,这位……哦,这两位小姐看来有些不方便见外人,倒是舍妹唐突了。” 高务实忿忿地想:你调侃个毛线啊,不要毁我清誉! 再看刘馨,虽然挂着笑容,但高务实怎么看都觉得她嘴角藏有一抹不屑之意。 这也难怪,自己刚才还说跟人家只是巧遇呢,既然只是巧遇,那多半应该是不认识的,可对方这话实在不像是素不相识的模样啊!素不相识还能直呼姓名的? 高务实心道:不行,刘綎这厮或许觉得这点事无伤大雅,可我是要做文官的,这种绯闻出在我头上就很要命了! 当下他就扬声道:“姚小姐,你方才说和新郑高务实很熟,可我与你隔着菩萨像说了许久的话你也没听出我的声音,敢问是何道理?” 大雄宝殿之中一时沉默,没有回应,高务实趁热打铁,又道:“还有,这庙虽然尚未修成,但也是佛门修善之地,尤其是这大雄宝殿,可从没听说还有不许别人进入的道理。此前我见贵仆说殿中有女眷,不方便我家家丁进入,所以打发了家丁去后面偏殿,只我一人进了大殿一侧,自问还不至于唐突佳人。而眼下这位刘小姐乃是太子太保、都督同知、四川总兵刘公惟明之女,想必更不至于有何不便……” 高务实这番话说得语速极快,明显是深知“误会总出在话说一半上”这个道理的,所以一口气把情况说个明白,不给对方打岔的机会。 这话说完,刘綎和刘馨的面色果然有些变化。 刘綎还好,他虽然年仅二十出头,但却是打了近十年仗的人,这年头当兵的除了戚家军,其他部队的军纪都好不到哪去,刘綎自然是见过“大世面”的,所以他的表情看起来一直都挺无所谓,估计就算高务实刚才是在强抢民女,他可能也是一笑而过。 刘馨的表情则明显缓和了许多,只是这妮子多年前就聪慧异常,而现在除了聪慧,还多了些成熟,不再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做派了,所以虽然脸上的不屑之色散去,但仍然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 “难以捉摸”,这可是一个高务实比较陌生的感觉,他这些年一直都是以算无遗策著称的,通常只有多算,何曾少算?当初设计冯保和张居正时,他都有好几个后手没用上呢。 高某人暗道:刘家这丫头有些古怪,我得离她远点儿……还是她哥哥这种傻大粗讨人喜欢,用起来也顺手。 但容不得他多想,大雄宝殿中的姚小姐却对他这番话一阵嗤笑:“高务实,你这话可就说错了,这大雄宝殿……不对,这佛寺,我姐妹说你们谁能进,你们就谁能进;说你们谁不能进,你们谁就不能进。” “哈哈?”高务实气极反笑:“姚小姐莫非是这佛寺的主持大师?” 那当然不可能,别说这佛寺还没建成,根本没有启用,就算有主持大师,也不可能是一位官家小姐啊。 谁知那姚小姐道:“这是佛寺,又不是尼姑庵,主持自然是轮不到我的……呸,尼姑庵也没我什么事!”她似乎觉得自己被高务实带到沟里了,恼怒地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可是,这佛寺是我母……我母亲出资兴建的,我姐妹今日前来,本就是来看看进度。所以……高务实,你自己说说看,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合情合理?” 这庙是她老娘修的…… “嗯,合理。”高务实毕竟不是一般人,立刻接着道:“但不合情。” “哟?”那姚小姐看来颇有些意外:“怎么就不合情了?” 高务实看了看天色,也是巧了,正好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响起隆隆的雷声。高务实笑道:“姚小姐,令堂既然出资兴修佛寺,显然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眼下雷声滚滚,天将大雨,你们二位却偏不许人避雨,合得甚理?” 他不等对方答话,又继续道:“况且,即便二位自恃身份不愿与外人相见,但这大雄宝殿足够宽广,我等便在这神像西边,也不至于唐突二位吧?” 这话说完,大雄宝殿之中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口了:“你说得对,我母亲最是慈悲不过……你们可以到另一边休息避雨。” 这话却不是之前一直说话的那位姚小姐,而是听起来年纪更小些的那位。 高务实松了口气,朗声道:“多谢二位。”然后转头对刘綎兄妹道:“好了,主人家还是通情达理的,咱们进去说吧。” “哼!”这是大雄宝殿中传出来的声音。 高务实只当没听到,对刘綎兄妹做了个“请”的手势,刘綎这粗坯自然毫不犹豫,举步就走,好在还记得客气一句:“高公子先请。” 刘馨微微一笑,却不说话,只是跟在自家兄长身后。高务实这才留意到刘馨身上的穿着有些特别。 她穿这一套襖裙装,上身浅桃红,下裙白底碎花,这都很正常,但她身上这一套似乎是有刻意做出紧身效果的——跟后世的紧身当然没法比,但确实比眼下大明襖裙的宽松模样要紧了很多。 刘馨原本就高挑,这么一来就更显得身材曼妙了。但高务实的关注点却是那衣服的衣袖——整体也比寻常女装的衣袖掐紧了不少,但在双肩处却用了“百褶”的处理手法,显得有些像后世西洋传来的某些“公主裙”的肩部。 高务实的目光自然瞒不过刘氏兄妹,不过刘綎只是看了一眼,就大大咧咧地道:“高公子不要诧异,舍妹这衣服是她自己改的,主要是射箭方便一些。” 高务实吃了一惊:“射箭?” “是啊,射箭,舍妹的箭法,若不论力气的话,不在我这做哥哥的之下。” 第510章 所为何来(下) 刘綎说得自然,刘馨却看得仔细,见高务实颇为诧异,不禁心中暗暗得意。 她父亲刘显出身破落之家,靠着自身打拼才混成今日的地位,可谓是打了一辈子的仗;兄长刘綎更是十三岁就随父出征,第一次出战便阵斩敌酋的狠角色,这种家庭要说能教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那也太为难刘都督了,所以刘馨虽然聪明,但这份聪明至少有七成都花在了兵事上,剩下三成勉勉强强用来帮父亲和哥哥处理朝中上司、同僚之间的关系。 她既然好兵事,武艺当然也不能不有所涉猎,不过她家传的武艺大都是些大开大合的战阵厮杀之法,并不太适合她一个女孩子练习,所以只是随意练了一套偏灵巧的刀法和几招枪法,其他的工夫全下在弓箭之上了。 刘綎对待武艺是很严肃的,不光战场之上斩将夺旗的事情干了好多回,而且还是个武疯子,平日在军中就喜欢找人对战,所以他既然敢说刘馨的箭法若不论力气的话,不在他之下,那刘馨的箭法至少准头是没得说了。 高务实笑道:“刘小姐将门虎女,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学生佩服得紧。” 刘馨却摇头道:“武艺小道而已,为将者还是应该把心思放在兵书战策之上才是正理。就好比戚少保那般,明明武艺超群,几曾见他经常与人捉刀对战?” 刘綎轻咳一声,显然有些不服气,但他似乎不大敢跟刘馨争辩,咳完就没多话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刘小姐所言极是,常言道兵是将之威,将是兵之胆,为将者固然要有胆魄,却不能太恃强斗狠,陷全军于危境。” 正说着,忽然下起雨来,高务实连忙将他们兄妹请进大雄宝殿西侧,又问道:“二位难道是孤身前来?” 刘綎指了指外头,道:“带了二十余骑家丁,都留在外头把守了。” 这才对嘛,虽然刘綎这厮肯定不会担心自己被人打劫,但带了妹妹一道,怎么说也不至于连属下都不带几个。 神像另一边的姚家姐妹这时毫无动静,高务实虽然还是想不起自家有和哪个姚家高官相熟,但觉得从刚她们对自己的态度来说,至少应该没有什么恶意,便也就不用太过顾虑,冲刘氏兄妹问道:“二位此次来京是有何事要办?可需要高某协助?” 刘綎很光棍地道:“我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去考个武举。”他顿了一顿,解释道:“其实我是有官位在身的,原本不需要再去考什么,不过我现在得了个闲差,是南京小校场坐营,整日里闲得骨头疼,所以就来考个武举,看看有没有架可打。” 艹,难怪你一看见我的家丁就一副牛逼轰轰的模样,合着是想激怒他们好打上一架?那你可真是闲得骨头疼! 不过高务实毕竟是个实力演技派,心里虽然直翻白眼,面上却爽朗一笑:“那就预祝省吾兄一举夺魁了。” 刘馨担心自己这大哥不会说话,接过话题道:“大哥这事无可无不可,只是顺便而已,不过奴家这边倒真有两件事要和高公子商议。” 高务实原本只是客气一句,却不料一语成谶,不过却也不慌不忙,问道:“刘小姐但说无妨。” 刘馨道:“第一件事,是家父自从抚宁西番之后宿疾难制,时常骨痛抽筋,但数次请辞都不被允,是以派我兄妹来京,希望高公子能为家父在郭阁老、张阁老和皇上面前为家父陈述情由,准他告老回乡,安度晚年。” 骨痛抽筋? 高务实暗道:刘显一辈子在南方征战,骨痛抽筋只怕十有八九是痛风之症,这病可不好治,虽然好像并不致命,但对一名武将而言,那的确很麻烦,如果是真的,刘显恐怕是真想请辞。 不过刘显从隆庆四年起就已经投入高党门下,后来连平了云贵川三地多次叛乱,已经是高党在南方系统之中的武将代表人物,他突然请辞,那可不是什么好事。老师此前几次都没同意,显然应该也是从这方面考虑的,不过人家如果真的病得不轻,强留着不准人退休好像也不是办法,这事儿得好好考虑一下。 高务实斟酌着道:“郭阁老是我老师,张阁老是我大舅,这是世人共知之事,不过朝中大事不能以个人私情而定,此事我可代为转达,但二位阁老如何决断,我却不能保证。” 刘綎听完有些诧异,刚要说话,刘馨伸手拦了一下,道:“高公子所言乃是正理,家父及鄙兄妹二人都能理解,不过家父的身体确实难以担当蜀中重任,此情还望高公子能转达,若是朝廷见悯,与家父一些闲差,想必家父还是愿意为朝廷尽最后一份心力的。” 这话就让高务实有些诧异了,皱眉道:“刘都督的身体已经如此……艰难了么?” 刘馨面色一黯,点头道:“不只是宿疾,早年的伤势也多,现在……唉!” 刘綎这厮也难得地叹了口气,但马上又道:“武人便是这般宿命,上了战场哪里顾得上许多,一门心思都是把仗打赢,其他事顾不上的。” 他这话一出口,高务实就想到历史上刘綎战死时的惨烈,不禁肃然起敬,点头道:“刘都督身经百战,功勋卓著,威震南疆,此事我定当如实转达。” 刘綎兄妹连忙谢过,然后刘馨又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高公子是否还记得当年家父曾赠公子的那止血伤药?” 高务实想了想,恍然道:“就是那个以三七为主药的止血药么?记得记得,那药厉害得很,止血神速,药效奇佳,没记错的话,我还请令尊找人好好研究,看能不能更进一步,做个止血神药出来呢。” 刘馨见他记得,不禁露出笑容:“托高公子的福,家父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此事,在云川贵三地这些年,找了许多当地名医郎中共同参详,终于在今年年初制成了百宝续命散。”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递给高务实,道:“高公子请看,便是此物。” 高务实心中大喜,暗道:不知道这百宝续命散是不是和后世的云南白药差不多?要是有云南白药七八分效用,将来大明战场之上重伤而死的战士可就要少许多了! 他伸手接过那白瓷瓶,拿近了正要打开瓶塞,忽然发觉那瓷瓶甚是温暖,同时闻到一股幽香,不觉心中一突,下意识朝刘馨望去。 刘馨本来没有多想,见高务实拿着瓷瓶一愣,然后便朝她看来,也一下子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一张清秀的脸庞顿时泛起一抹红晕,把目光移了开去。 唯有刘綎莫名其妙,见高务实忽然看着手里瓶子整个人都僵住了,不禁诧异道:“怎么了高公子?这瓶子有什么不妥吗?” 第511章 刘氏献药 你妹妹真该把脑子分你一半! 高务实心中尴尬,对刘綎无语至极。 其实这情况要是在他前世,那肯定是问题不大的,说不定双方还能调笑几句。但同样的情况放在大明就很不妙了,要知道这个时代有的所谓节妇,因为被丈夫以外的其他男人碰了一下手臂,甚至把整条手臂剁下来以示贞节(真事)! 高务实刚才虽然情节没有那么严重,但是位置更尴尬啊……万一呢? 不过高解元尴尬归尴尬,毕竟演技尚在,连忙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接过刘綎的话道:“哦,这瓶子是景德镇的薄胎瓷吧?嗯,真不错……不过巧了,我在禹州也办了家瓷厂,准备复兴北瓷,因此见到这景德镇的杰作,难免有些感慨。” 景德镇的杰作? 刘綎错愕地看了看高务实手里那个刚刚从自家妹子怀里拿出来的白瓷瓶,暗道:这玩意儿不过是景德镇私家小厂所出的寻常货,一钱银子都不值当,这他娘的就杰作了? 不过高解元是不会再给刘綎随便插嘴的机会的,他立刻拔掉瓶口的软木塞,倒出一点里头的药粉在自己左手手心,发现果然与后世的云南白药有些相像,大致呈奶白色,稍稍凑近一闻,也与云南白药的味道颇为相似。 虽然未必完全一样,但高务实这个中药盲还是觉得此物应该大有可为——至少这里头的主药肯定是对的,因为当年刘显给他留的伤药就是以云南三七为主药的,这么近十年的水磨工夫慢慢改进,起码不会比当年更差吧。 高务实回了回神,又摆出平常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对刘馨道:“刘小姐,令尊将此药托你带来,有没有别的什么交待?” 刘馨本来面色有些泛红,但见高务实的解释颇有道理,而且表情恢复得极快,心中不由暗道:莫非是我多心了,他没有别的意思?可是他刚才若是没有别的想法,只是由薄胎瓷想到钧瓷,那为何会朝我看一眼,目光还那么古怪? 然后又想到:糟了,我刚才虽然一路骑马而来,可也出了些汗,该不会是瓶子上有汗味吧? 这一分心,回话自然就慢了,刘綎这厮又不知道情况,更不知道高务实现在一点也不想听他说话,见状还担心妹妹走神,恼到高务实,连忙提醒道:“馨儿,高公子问你话呢,你倒是答应啊!” 这下不光高务实只能绷着一张脸装没听懂刘綎话里的歧义,连刘馨都忍不住心中羞恼:我这笨蛋大哥,你就不能闭嘴吗!好好一句话说得仿佛人家是来提亲一般,我还非要有个态度了!不对,要真是那样,你这当大哥的说得就更不像话了,好像是急着让我答应一般! 不过,绝不能让这笨蛋大哥再说下去了! 刘馨现在的心思跟高务实十分类似,生怕刘綎这二货再冒出什么让人无从应付的话来,干咳一声,掠了一下鬓角的发丝,道:“家父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把这百宝续命散的配方送给高公子你。” 这就太出意外了,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问道:“送给我?有什么条件吗?” “没有。”说到正事,刘馨的面色很快恢复了正常,答道:“家父说,这些年他在西南征伐诸蛮,朝中甚少有掣肘之人,都是多亏了高文正公和郭阁老等人的关照,按理说这份礼物应该送给文正公,虽然不值什么,多少是份心意。但如今文正公已经不在了,这份礼物便转赠给高公子你,也是一样的。” 高务实心道:那可不一样,现在我三伯可是有嗣子的,就是我二弟务观呢。 不过高务实心里清楚,当初刘显能够投入高党旗下,终于避免成为朝中“没娘的孩子”,其实真正依靠的就是自己。要不是他高务实说动了高拱,其实当时高拱是没有什么心思在南军之中发展势力的,毕竟彼时大明朝廷的主要目光都集中在俺答汗身上,南方的一些土司、蛮夷叛乱,还真没让他们当成多大的事。 不过,高务实却不打算白收这么一份大礼,刘显是个武将,或许会重视这药,但他根本想象不到这“百宝续命散”的价值究竟有多大! 高务实看了刘綎一眼,心中一动,暗道:刘綎这厮虽然是个粗坯,历史上甚至有一次火气上来居然动手揍了一个知府,差点闹出大事来,但他打仗的本事在戚继光、马芳这一辈之后,妥妥是顶尖选手,而且此人只是性子粗枝大叶了些,可不像李成梁那样私心极重,将来的万历三大征有两役都有他参与并为主力之一,而且还有一个明缅之战,他所领兵马更是核心主力…… 所以,这人还是要好好笼络在高党麾下的。既然要笼络,该给的好处就不能小气了。 于是高务实立刻道:“这样吧,这方子我收下,但我不能白收。我会专门安排人生产此药,并且负责市场推广——哦,就是负责销路。然后呢,你们刘家就以此配方入股,在其中参与分红,你们意下如何?” 高务实是问的他们兄妹二人,但这事儿显然刘綎是不管的,所以他直接转头朝刘馨望去,等妹妹的决定。 “家父的意思就是赠送给高公子,并没有其他嘱咐。”刘馨有些为难地道:“若是如高公子所言这般,只怕鄙兄妹回去要被父亲训斥了。” “诶,怎么会呢!”高务实一摆手:“我与令尊、与贤兄妹都是经年故交,哪有平白无故受一份大礼却没有礼尚往来的道理?这入股分红,你们就当是礼尚往来好了,至于令尊那头,我会亲自致函说明,贤兄妹无须顾虑。” 刘馨虽然聪慧,但她的聪慧也没有用在商业上,所以也丝毫看不出这“百宝续命散”的商业价值,觉得也就是个效果比较好的止血药罢了,就算高务实是名动天下的点金手,光拿这样一剂药去卖,一年下来也未见得有几个银子,既然他这么坚持,那就答应好了,反正爹爹那边自有他亲自写信解释,想来没有问题。 于是她朝刘綎看了一眼,问道:“大哥意下如何?” 妹妹这么问,显然她自己是答应了,问自己一声无非是给当大哥的留点面子,刘綎这还是看得出来的,当下便点头道:“问我就不必了,我一向是听高公子吩咐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正要说话,却听见神像另一侧传来一声轻哼,听起来似乎颇有些不满。 第512章 青黄接否 高务实现在对神像对面一直没有露面、自称姚氏姐妹的二女完全没底,既弄不清她们的身份,也弄不清她们的态度为何总是难以解释。不过这不重要,高务实不觉得她们能影响什么,因此干脆不理会这莫名其妙的一声轻哼。 他恍如未闻地朝刘馨问道:“令兄看来是没有异议了,刘小姐你呢?” 刘馨笑了笑:“蒙高公子厚爱,奴家若再推辞,岂不是不知好歹?那就提前多谢高公子了,待高公子再展点金之手,家父告老还乡之后也能老有所依……奴家拭目以待。” 高务实哈哈一笑:“既然刘小姐都这么说了,高某敢不好好打理?”然后,又转向刘綎道:“省吾兄,你在京师可有宅府?若是没有的话,我在香山有所别院,虽然比不得江南名园雅致,不过也还算宽敞,省吾兄若愿前来指点我这些不成器的家丁几招武艺,我定扫榻相迎。” 刘馨在一旁听了,心头不知为何闪过一抹怪异:你对我大哥说扫榻相迎也就罢了,但我此来是和大哥一道,又不会跟大哥分开……你就不会说倒履相迎么? 但看来高务实和刘綎都没多想,因为刘綎马上就接受了邀约,大笑道:“那敢情好!我刚才看了看,你这些家丁单论个人武艺,跟我肯定没得打,不过他们按刀、拔刀的动作时机居然能做到一模一样,看来应该是深谙小阵合战之法的,这我倒是很有兴趣试上一试……哦,见识一番。” 这厮最后是被刘馨瞪了一眼,才发现自己说话有些太不客气了,才总算很难得的加了一句“见识一番”。 不过高务实却不介意,而是解释道:“他们这些人,算起来都是戚少保训练出来的,论个人武艺和省吾兄肯定不能比,因为戚少保曾说,士卒并非大将,无须将诸般武艺都练得精熟,招式反倒是越简单越好。越简单而无花哨,便越容易熟练,而越是熟练,在战场之上便越不会出差错。” 刘綎猛地一拍巴掌:“说得好!戚少保这话,算是说出了练兵的一大窍门!早年我习武之时,家父也曾对我说,年轻之时可以不必学那许多花招,只需要将几手最常见的招式练到精熟,一直练到御敌之时根本无需多想,便能及时反手相应,这便是战阵至理!比别人速度快、比别人力气大,杀敌就只需一招!” 高务实心道:这好像跟后世特种兵的训练有些类似啊。 不过他对这些毕竟是个门外汉,也没敢表示其他意见,以免露馅,只是哈哈一笑:“这大概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吧!” 本来高务实这就是随口一说,岂料倒带出了刘綎另一番话来,只见他叹息一声:“是啊,别人我不太清楚,但至少还有一位英雄也是这么说的。” “哦?”高务实微微一怔,问道:“哪位英雄?” “俞公虚江。”俞虚江就是俞大猷,刘綎感慨道:“俞公昔年若论武艺,或可称得上天下无敌,他是嘉靖十四年的武进士魁首(崇祯年间才有武状元一说),曾独上少林挑战铜人阵,后来还写过《剑经》,我一直心向往之……而他对士卒的教练,也是删简繁招,务求一招一式简练有效。” 高务实爽快一笑:“俞龙戚虎,北马南刘,下次有机会我倒要去问问马总戎是不是也这么看。” 刘綎摆手道:“我看不用问,马总戎必然也同意,只可惜……” 高务实听得一怔:“可惜什么?” 刘綎这粗坯居然很难得地有些伤感起来,叹道:“家父与俞公素来交好,一直有书信相通,其实俞公今年春天便已病重……依家父所知,俞公可能熬不过今年了。” 高务实顿时一怔,俞大猷要去世了?……历史上他是哪年去世的来着? 刘綎又道:“如今家父也是宿疾缠身,就不知道马、戚二公身体还矫健否?我北上之前,家父曾说:老者已矣,你们这些兔崽子可要争气了……唉!” 高务实居然被这粗坯说得有些感伤起来,有些懊恼地道:“除了俞公与我少有交往之外,我与令尊、马总戎、戚少保都算旧交,却未曾想过关心一下他们的身体,着实不该。” 刘綎也不会安慰人,只是又叹了口气,还是刘馨插了句话:“高公子无须自责,家父及诸位大帅都是武人,无论如何,至少功业足慰平生了。” 高务实沉沉点了点头,心中暗道:我要不要想法子请他们来一趟京师,让李时珍帮他们看看?俞大猷远在广东,刘綎又说他已经病重,可能来不及了,刘显却未必不能来吧?至于马芳和戚继光,更是离京师甚近,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 他心中一动,又转念想道:戚继光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小,应该还能活些年头,尤其是戚继光之死应该是和张居正死后被打压得太厉害有关,说不定很大程度是死于心病,现在却不同,张居正倒台之后,我就从中穿针引线把他拉拢到了我们这一边,他这个蓟镇总兵直到现在还当得稳稳当当,只要不出意外,应该还能继续干下去,他应该没事。 不过马芳年纪也大了,他的身体倒是值得关注一下,万一他倒了,宣大三镇靠谁镇场子呢?赵岢虽然也还不错,但从历史上看,他也只能独当一面,靠他恐怕镇不住宣府、大同、太原三大雄镇……虽然俺答封贡之后右翼蒙古一天比一天老实,可宣大三镇不能跟着堕落下去啊,过些年可就有仗打了。 麻贵行不行?嗯,行应该也行,不过他目前战功还谈不上彪炳,宣大这条线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仗好打了,根据前世的情况来看,这家伙升官好像也不怎么快,我要不要想法子帮他一把?可是怎么帮呢? 刘显那边倒还好,刘綎算是成长很快的了,历史上他在明缅战争中的表现就很不错,要不是朝廷没有对这种“南疆小事”上心,给于的支持太少,明缅战争怎么会拖拖拉拉最后打成那个鸟样? 看来我这次回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啊,可不只是考试呢! 第513章 滇缅局势 正事谈罢,高务实又和刘氏兄妹闲聊了一番昔年一别之后各自的经历。 对于他自己的经历,高务实说得颇为简略,尤其是冯保与张居正倒台一事,高务实完全是一笔带过,丝毫没有深入,反倒是对俺答封贡之事,高务实倒是详细的介绍了一番。 刘綎对于宣大三镇和俺答大军那次作战很有兴趣,十分仔细地问了许多细节,对于马芳抓住机会重创辛爱所部更是大声叫好。 不过对于麻贵和高珗的表现,刘綎似乎有些不满意,嘟嘟嚷嚷道:“这可是错过好机会了,要是他们能击破恰台吉,当夜便有生擒俺答的机会!可惜,太可惜了!” 言下之意,仿佛当日是他领兵,就能击败恰台吉一般。果然他说完这句,又念叨着道:“不过这恰台吉听起来倒有几分本事,要是有机会,我倒想会一会他。” 高务实没有理他,又把话题转回到北军火器之上,然后谈到如今军工私营之后北军换装的问题,刘綎插嘴道:“北军什么时候能把这些火器换装完成?咱们南军各部可连一支隆庆二式都没拿到过,那个丙子一式虎蹲炮就更别提了。我听说云南那边又开始不稳,那个叫做莽应龙的缅王这些年一直不肯安生,早前还只是小打小闹,从万历四年开始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刘綎叹了口气,又道:“我这几年给南京兵部请战了好几回,南京方面都没有回应……哦,也不是没有回应,回应还是有的,把我从川东调去南京生锈了。” 高务实一时无语,其实他对这件事是清楚的。因为云南和缅甸的争纷刚发生时,高拱还在位,高务实当然知道为何当时朝廷没有反应。 实际上,云南当地和南京兵部方面的确都在力压此事,上报给朝廷的消息都是将云南的战事大事化小了说,基本从北京方面收到的消息来看,无非就是缅王无事生非,攻打云南附近宣抚司各地,但情况完全可控,云南本省就能搞得定。 高务实因为在后世看过各类史料的关系,其实是知道实情的,不过高拱在听了他的“分析”之后,仍然决定把这件事先压一压。 高拱之所以这么决定,主要原因有两点:国内的各项改革正推行到紧要时刻,高拱当时全力以赴的是开海和清丈田亩等几件大事,而开海和清丈田亩,朝野上下可并不都是支持之声的,实际上应该说是反对者甚众,所以高拱需要集中精神压制这些反对力量,不希望因为云南的战事影响到全国布局——尤其是在云南方面信誓旦旦的表示他们自己就搞得定的前提下。 再一个方面的考虑就是,缅王在当时来说,打来打去都是在打云南周边的宣抚司,比如孟养司、车里司、孟艮司等地。这些地方名义上当然都是大明的土司,听从云南的号令,但其实也是时叛时附,叛乱时也一样是会抢掠云南内地的。所以高拱的意思也很简单,就让缅甸先揍他们一顿也好,只要缅王揍得狠了,他们自然就想起大明爸爸的好了。 再后来高拱去世,郭朴虽然资历老,但他因为此前过于倾向于做个孤臣,以至于以前的不少门生联系得都不多,也没有怎么特意照顾门生,所以他在朝中比较缺乏自己的嫡系力量。 高务实作为高拱的“衣钵传人”,又是郭朴的学生,当然是支持自己老师的。但高务实毕竟年幼,纵然给高拱的门生故吏写了无数封信说明原委,但高党忽然没了核心之后,仍然免不了力量分散——比如就有一部分人投了张四维。 投张四维虽然不算削弱高党的总体实力,但肯定会导致高党出现一种类似于“二元政治”的苗头,即郭朴在朝廷中枢虽然占据优势,但张四维手头的嫡系却比郭朴更足——高党的重要盟友晋党因为杨博在万历二年去世、王崇古在万历五年致仕之后,就已经以张四维为首了。 这么一来,高党的实力虽然整体依然强大,但向心力却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严重下降。郭朴和张四维谁都没法在高党内部一言而决,而高务实的地位又有些尴尬——这二位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是他的大舅,偏帮哪一方都不太好。 在这种情况下,郭朴和张四维两人只能互相克制,争取不要坏了改革大局,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是很难有余力去重视一个区区云南边陲的“局部战争”的。 不过高务实自己还是对明缅战争很关注的,历史上这次战争打成了拉锯战,前前后后打了几十年,双方都是打一打歇一歇。 缅甸方面,东吁王朝当时正处于上升期,很希望称霸天南,打得明朝割地求和或者至少默认他们独霸西南,但此时的明军其实还不是很弱,而且对“诸边蛮夷”一直保持着心理优势,虽然一直兵力有限,但每当明军决定要打的时候,总能大败缅军,使缅甸始终无法克尽全功。 而明军方面呢,也始终没有一举把缅甸打废的意思,结果救导致明军进则缅军退,明军退则缅军又进,在几个宣抚司的地盘上来来回回搞拉锯,刘綎当时作为主将(只是带兵主力,上头有几层上级),上了一堆的奏疏要求朝廷调集人力物力一举荡平缅甸,朝廷和云南地方都没同意。 本来这或许有借战争手段削弱土司的目的,谁知道后来出了变故——万历三大征连续开打了! 这下倒好,明军只好在缅甸战场采取收缩,缅军不胜而胜,大明虽然没丢本土,但也丢了一部分宣抚司地盘。不过缅甸也没讨什么好,跟大明打生打死几十年,把本土的人力物力财力全给浪费了,结果走向了衰弱。 高务实当然不想看到这种局面,不过他现在也不比当年,毕竟没了高拱,他对郭朴和张四维的影响力难免出现下降,虽然劝说什么的,还是可以做,但效果哪有对高拱那么明显? 所以他也不敢给什么保证,只好对刘綎道:“缅甸的事情,待我见了老师和大舅,会和他们谈一谈,但具体他们会是个什么态度却不好说。另外,皇上那里若是我能见到,也会稍微提一提……不过皇上尚未亲政,可能未必会太过关注此事。至于省吾兄你,我建议你考完武举之后还是早些回南京,不管打不打,先把部下训练好才是正理——你的本部是随你调往南京了的吧?” 第514章 跋扈尚书(上) 高务实与刘綎的谈话,到后来基本都是围绕西南局面来进行,刘馨偶尔会插几句嘴,但说得也不多,只是帮刘綎做一些补充,但高务实总觉得有些怪异,不都说明朝礼教甚严,女子都是只管家中之事的么?难不成除了西南土司之中有瓦当夫人、秦良玉这等巾帼英雄之外,汉家女子也有关注兵事的?原历史上好像没有见过啊。 不过这倒也无所谓,反正高务实打定主意要用的是刘綎,毕竟刘家军迟早都是要被他继承的,他听从敢战就行了。 神像另一侧的姚氏姐妹这段时间倒是老实规矩之极,一点声音也没发出,高务实甚至一度怀疑她们俩该不会是在那边睡着了吧,怎么这么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的雨势渐小,直到完全停了。 高务实总觉得那对姐妹有些怪异,但也没有什么非要弄清她们来历的意思,见雨停了,便要招呼刘綎、刘馨兄妹一道离开。 谁知大雄宝殿外头忽然喧哗起来,似乎有些争吵。 高务实与刘氏兄妹对视一眼,一齐往外走去,刚到门口,便听见一个声音冷笑着道:“尔等是哪家的家丁,连大司马都不放在眼里?” 大司马? 高务实和刘氏兄妹同时一怔,互相对视一眼,高务实皱眉道:“方金湖公来这南城作甚?” 大司马是兵部尚书的一种复古俗称,而今的兵部尚书似乎应该是方逢时,此公号金湖——高务实奉旨出巡大同时还跟他有旧,当时他是大同巡抚。 不过高务实等人看了一眼,说话之人肯定不是方逢时,从穿着来看,估计是方逢时府上的管事,只不过此人腆胸凸肚,气势十足,倒仿佛他就是兵部尚书一般。 他正在教训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高珗。高珗在刘氏兄妹来时还没有出来,而是在偏殿安排家丁休息,他出来之后早已知道刘氏兄妹身份,所以便一直在外面等着,却不料这时被兵部尚书家的管事给教训了。 高务实皱了皱眉,他和方逢时交情并不深,只知道方逢时可以称得上一时干臣,当初也是全力支持俺答封贡的,因此虽然很快因为丁忧去职,但丁忧完之后就被起复,先是接任王崇古的宣大总督,后来王崇古致仕,他又继续接王崇古的任,做了兵部尚书。不过当初在大同的时候,倒也不知道方逢时的架子这么大。 高珗被人教训了,高务实当然是要出面的,只见他走出大雄宝殿,冲着那方家管事道:“布衣小民,岂敢不敬本兵?只是不知方本兵大驾何在,学生昔年与方本兵也算有过数面之缘,今日既然巧遇本兵,总该拜见一番。” 那管家似乎没料到这个意外,他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心中暗暗嘀咕:此子自称学生,想来应该是个读书人,却不知为何穿一身曳撒,难道连个生员也不是?可他又自称认得方金湖,瞧这气度似乎不像吹牛,只怕家中有些根底。 不过,即便这管事已经判断高务实“家中有些根底”,但也没有真当多大回事,只是淡淡地道:“你这书生多久未看过邸报了?我家老爷可不是方金湖,乃是平定岭表诸瑶之叛的太子少保、新任兵部尚书兼协理戎政凌公。” 哦,不是方逢时,凌公……这是凌云翼? 高务实跟凌云翼倒是没有什么交情,不过他知道凌云翼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金榜,和张居正是同年。昔日殷正茂从江西巡抚调任两广,先任广西巡抚,后升两广总督。平定广西的韦银豹之乱后不久,殷正茂便被上调为南京户部尚书,去年致仕。 凌云翼则是“跟着”殷正茂前进,先是接任江西巡抚,后又接任两广总督。在两广总督任内,罗旁山瑶民起义,凌云翼征调两广十万大军,进剿罗旁山。 由广东总兵张元勋(无风注:原本广东总兵是俞大猷,但万历元年时,由于海贼突袭闾峡澳,俞大猷因战事失利被免官,又以署理都督佥事起用为后府佥书,负责训练车营去了。)、广西总兵李锡统领,分为十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实行铁壁合围。 到万历五年三月,经过四个多月的进剿,朝廷官兵破罗旁山瑶民山寨564个,捕杀16100余人,招降23151人,其余瑶民纷纷逃离或者遁入深山。 据说这次进剿行动狼烟四起,暴戾恣睢,惨不忍睹,不光广东为之震怖,连广西“岑溪六十三山、七山、那留、连城诸处邻境瑶、僮皆惧。”平定罗旁山瑶民的起事反抗后,朝廷将泷水县升格为直隶州,下辖新设置的东安、西宁两县,直隶广东布政使司,这是广东历史上第一次设立直隶州。取“罗旁瑶乱已平定”之意,州名“罗定”。 凌云翼因此连续称功,先加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赐飞鱼服;后召为南京工部尚书,旋改兵部,以南京兵部尚书衔兼右副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淮、扬;没过多久,神京兵部尚书方逢时因病请辞,凌云翼又上调京师,这就是凌云翼会出现在此的原因——他正巧是来履新的。 不过高务实却不记得原历史中凌云翼在有在京师做兵部尚书的印象,在他记忆中,万历初年的兵部尚书似乎自谭纶代替杨博,王崇古又代替谭纶之后就一直是方逢时,方逢时之后好像就轮到高拱的门生吴兑了,什么时候中间还有个凌云翼?[无风注:这里是高务实记忆有误。]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觉得特别意外,毕竟因为冯保和张居正的倒台,历史上的很多情况都出现了变化,现在高务实已经不敢完全仗着历史记忆来行事了。 所以一听凌云翼已经是现任兵部尚书,也没有太意外,只是道:“既然如此,有劳尊驾通传一声,就说此处家丁是河南新郑高家之人。学生高务实,此来进京赶考,在此避雨而已。” 新郑高氏的名头,在官场之上应该无人不知,那管事显然也听过,但意外的是,他虽然稍稍变了下脸色,却马上又平静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道:“高孝廉既然是避雨,现在雨也停了,是不是可以把地方让出来,让我家老爷也来歇个脚?” 第515章 跋扈尚书(下) 高务实这些年来,还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牛气冲天的人! 想当初冯保身为李贵妃的宠宦,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别管背地里多么想弄死他们高家伯侄,至少在他面前的时候也是该装客气就得装客气。想不到现在区区一个新任兵部尚书的管家就敢如此无视他新郑高氏的威严。 高务实哈哈一声长笑,慢慢走下台阶,笑吟吟地问道:“你是说,叫我让地方?” 那管家被高务实笑得有些发毛,但他跟着自家老爷这些年,不管是在江西还是在两广,到哪不是被人捧到天上去?早就张扬惯了,何曾碰到过高务实这种明显是不打算给面子的人,不由得把脸一板,声音也冷了下来:“怎么,我家老爷还不能叫你一个孝廉让地方了?” 高务实淡淡地道:“若是在大街上相遇,你家老爷打着回避牌,那无甚可说,他是部堂,我不过一介举人,自然是要避让的。可是,这佛寺之中避雨,国朝可没有哪条规制,说要避谁。” 那管家脸色更加难看,盯着高务实好一会儿,寒声道:“那你可别后悔!” 高务实随意一摆手:“若是你能代表你家老爷表态,那我也不妨直说了,你这句话,我原话奉还。” 那管家怒哼一声,打量了四周一眼,见高家家丁个个面带煞气,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心思转头就走。 他刚一走,刘綎就激动地搓了搓手,一脸期盼地问高务实:“高公子,是不是有架打?” 高务实正在思索接下去怎么办,猛听得他这一问,不由也是一怔,心中暗道:人家可是兵部尚书,全国武将的顶头上司,你区区一个南京小校场坐营,吃了豹子胆了敢打他?我打他大概死不了,你打他还能有命在?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刘馨已经拦住她这个一心打架的大哥:“大哥,你发的什么疯!高公子自然是不怕他,可你不过他麾下一小卒,打他是想造反吗?” “哦……倒也是。”刘綎叹了口气,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瞧他手下管家的模样就知道这厮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还打不得,真是晦气!” 刘馨笑道:“大哥,你急什么,高公子自有主张,你且看着就是。” 高务实心道:这丫头居然还学会激将了……不过,这次倒是可以让你得意得意。 他打定主意,微微一笑:“刘小姐高看了,我也不过区区一个举人,哪有什么主张,无非是觉得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罢了。” 刘馨微微一笑,却不再多说什么。 高务实却朝高珗一招手,把他叫到跟前,附耳对他说了几句,高珗连连点头,领命去了。 高务实偏着头,打算再想想有没有什么遗漏,却不料之前那大雄宝殿中露过一面的白面阉人跑了出来,点头哈腰地对高务实道:“高观……高公子,我家二位小姐让小的回去问一下为何接她们回府的下人怎么还没来,还说有高公子在此,没人能冒犯她们,您看?” 高务实心中暗道:我这正有事呢,这俩神神秘秘的小丫头还来凑热闹,真是多事。不过算了,反正一只羊是看,一群羊也是看,我本也不打算给凌云翼这个面子,多关照两个小丫头也无所谓,更何况从这俩小丫头说话的语气来看,总好像跟我真有什么关系似的,莫非她们是三伯哪位故友的外甥女? 想归想,高务实的反应却不慢,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那阉人连忙道:“您放心,小的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很长时间。” 高务实“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却说那凌云翼的管家匆匆忙忙跑了出去,也不看高务实留在大门口的家丁,跑到一行足有两百多人的队伍前,走到一顶十二抬大轿面前,一脸悲愤地道:“部堂老爷,这佛寺尚未修完,只有个大雄宝殿盖了顶,但里头有个自称姓高的新科孝廉带着几个家丁避雨,小的见他本已要走,便跟他说部堂老爷远道而来履新本兵,时间紧急,请他稍让一让,谁知……谁知……” “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怕的什么?”十二抬大轿里面传出一个威严的声音来,语气颇为不耐。 “是是。”那管家一副要被气哭了的模样:“那孝廉无礼至极,说此乃佛寺,又非官道,别说是区区兵部尚书,便是郭阁老亲自来了,他也照样不让!还说……” 十二抬大轿中的声音不仅大了几分,更是严厉之极:“还说什么?” “还说‘今日你为尚书,安之异日我不为元辅’!老爷,此人当真是无礼至极!” 轿中人怒极而笑:“异日元辅?哈哈,好一个异日元辅!看来本部堂今日还真是碰到了个遮奢人物。好好好,本部堂便给这异日元辅一个面子,亲自来会一会他!” 那十二抬大轿的轿帘猛地一下被掀开,管家嘴角露出冷笑,却低着头连忙递上一个锦凳,一名身着大红纻丝飞鱼服的长须老者从轿中出来,踏着锦凳下轿站好,冷冷地看了佛寺大门一眼,面无表情地一摆手,吩咐道:“去,把这‘异日元辅’给本部堂‘请’出来,本部堂今日正要好好见识见识元辅风采。” 十二抬大轿的轿边一名四十许的中年汉子抱拳一喏,应道:“是,部堂!”然后转身冲着后面的人喊道:“部堂老爷有令:攻破佛寺,抓那举人出来问罪!” “喏!得令!” 原来他随行的两百多人里头,居然也有一百多号是武装家丁打扮,而且是个个带刀,人人有甲,其中有一部分还带着鸟铳。 部堂老爷见他们带着鸟铳往里冲,心中一动,又喊了一声:“且慢!” 众人连忙停了下来,那管家急道:“部堂老爷,若是今个折了威风,只怕京里会有些闲言碎语……” 部堂老爷瞪了他一眼:“本部堂用你教?”然后冷哼一声:“只是那人怎么说也是个举子,教训教训可以,打杀了却不行!你们把鸟铳留下,也不许对他动刀动枪,只管把人拿来便是!” 那管家有些不甘的问:“那……他那些家丁?” “那些人难道也有功名吗?”部堂老爷冷冷地道。 管家心领神会,冲那家丁头领使了个眼色,一群人立刻吆喝着冲着佛寺而去了。 第516章 谢公气度[第4更] 一贯算无遗策的高解元这次真的失算了! 高务实万万没有料到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没料到凌云翼来京师履新居然会带上近两百名武装家丁,其中大部分还都是在两广正儿八经打过仗的精锐;二是没料到凌云翼这个还没正式履新的兵部尚书居然毫无文臣风范,堂堂天子脚下,他竟敢真个动兵! 这可真是太相信规则、太相信惯性惹的事啊! 高务实心中惊怒异常:凌云翼这厮从历史上来看,似乎也还算个能臣,想不到居然是这样一个人,胡作非为到了这般地步,可想而知此人在任上是有多么跋扈嚣张! 其实高务实不知道的是,凌云翼不仅在两广总督任上骄纵妄为、嗜杀好戮,而且好大喜功,在平定瑶乱之后,此公还特意立碑纪念。 就在今年,在两广总督任上的凌云翼,得知自己可能升任为兵部尚书之后,自以为立下了盖世奇功,想要留名千古,特请此时的著名书法家黎民表题写“华表石”三字,命人镌刻在华表石南面的峭壁上,并题款四行共一百二十七个字以纪功。 “华表石”上的内容为“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道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今升南京兵部尚书太仓凌云翼;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道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临武刘尧诲;巡按广东监察御史,内江龚懋贤;巡按广东监察御史,当涂梅淳。万历七年已卯季冬吉日题。” 而实际上,他在原历史上的下场也不算多好,“……以病归。家居骄纵,给事、御史连章劾之。诏夺官,后卒。”——病退之后,在自己家乡居然都骄纵到引起科、道各官连番弹劾,结果被皇帝下旨褫夺一切官职(退休待遇也算的),这也算是难得一见了。 要知道,明代可是一贯善待老臣的(呃,朱元璋不算),历史上高拱背着“欺凌少主”的名头下野,后来都被万历诏复原官,荫官子孙了,而对凌云翼的记录,就到病死为止,可没有复原官一说,足以证明他这个“家居骄纵”的情节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历史上凌云翼的骄纵跟高务实没有关系,但现在跟他关系就很大了。 凌云翼的武装家丁冲向佛寺大门之时,领人把守大门的高珗就发现情况不妙——大少爷刚才给他说了几种处理办法,其中有些他已经着手办了,但偏偏大少爷没有交代如果对方武力强攻该怎么处理! 这时后转身回去请示肯定来不及了,高珗只能自己决断。 只听他一声断喝:“关门!守住大门!”几名护卫家丁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好像脱离掌控了,顾不得想那么多,连忙把门关上,飞快插上门栓。不过这地方毕竟只是个佛寺,估计也没想到会有人强攻大门,所以门栓也不算很结实,高家家丁只好用力顶着大门,以免门栓折断。 高珗见大门暂时顶住了,又怕对方仗着人多翻墙而入,连忙叫人持了弓箭在手,分散在正门两侧院墙之内把守——虽然佛寺的院墙也算不低,但对方百多号人,总会有办法翻墙,这个隐患也必须杜绝。 高务实在后面也发现前门处的情况有些不对劲,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暗道:早知道之前就不该把大队护卫家丁提早解散让他们回见心斋! 高务实玩政治算是有几分能耐,可是带兵就外行了,除了知道一些穿越者人见人会的练兵法子之外,别的基本就是个门外汉。他对如何指挥这种“小规模作战”一点心得也无,见事态失控到短兵相接,顿时有些傻眼。 唯一还能挽回一点颜面的,也就是表情看起来还算镇定了。 刘氏兄妹对视一眼,朝高务实望去,只见这位高公子背负双手,傲然而立,当真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风范,不禁暗暗叫好。 刘綎心道:我不慌不忙是因为这群鸟人没人经得了我一顿打,可高公子居然也不慌不忙,这可有些厉害了,难道他还有什么撒手锏? 刘馨先是一阵惊讶,暗道:这家伙当年就颇有胆色,想不到现在比当年还更胜一筹了,这模样倒真有几分谢文靖(谢安)的风采! 但看着看着,又有些迟疑起来,暗暗忖道:不过,他难道就对他这群家丁这般信任,自己一言不发,全交给那个叫高珗的家伙指挥?难道还想学一学谢文靖那段“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你别是读书读傻了吧! 人家是八万破百万,一举挽天倾!你这是什么呀?两群家丁、百十号人,打个群架罢了!至于这么表现气度吗? 不过……他为什么要这般展现气度?是……想让我看吗? 刘小姐的心口忽然加速跳了几下。但转念一想,又有些失落:不会的,只听说文臣高官将家中女儿嫁给当世名将,几曾听说文臣高官娶个将门女子回去的?更何况以他家那般家世,自己又年纪轻轻就是一省解元,哪里会瞧得上我这样粗手粗脚的将门女子? 她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古怪思绪远远抛开。 刘綎耳聪目明得很,见妹子用力摇头,以为她有什么不同的见解,连忙凑过去一些,小声问道:“馨儿,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刘馨吃了一惊,还以为这个历来迟钝的大哥居然发现了什么,忙问:“啊?什么不妥?” “眼下的局面啊!”刘綎朝寺庙大门口努了努嘴:“你大哥我听得清楚,对方至少有一百多号接近两百人,高公子这边本来有三十来号,刚才不知道怎么还少了几个,现在就二十多号人……对方如果傻傻地只知道冲击正门那还好,万一要是聪明一点,分一支人马出来,也不用多,就有个四五十人从侧面或者后门杀进来,高公子这点人可护不过来。” 刘馨皱眉道:“可高公子这些家丁堪称精锐……” “精锐管什么用啊,难道你觉得高公子打算大开杀戒了?不可能!他要是有这个意思,现在就该给那个高珗下令打开大门放进来打!” 刘綎伸出两只大手,对着大门方面比比划划道:“那门口可不够宽,就算打开大门,外头一次也就挤进来七八个,了不起十个,以高家家丁之精锐,大可以来几个打死几个!就这办法连我都看得出来,高公子堂堂解元公还能看不出来?” 第517章 万夫莫当 “就这办法连我都看得出来,高公子堂堂解元公还能看不出来?” 看来高务实留给刘綎的印象相当了得,以至于他一点没有怀疑高务实其实根本不知兵。 其实若是战略层面,高务实倒是自信自己肯定比刘綎强,但到了战役层面就有点难说了,而至于战术层面嘛……高务实迄今为止都是个门外汉! 什么指挥权下放,任由高珗施为,那完全是迫不得已罢了,又哪里是什么谢公气度? 不过刘綎这话却给了高务实一个重要提示:刘綎认为单论战斗力,自己的护卫家丁还是能稳压凌云翼的家丁的,如果打开大门,依靠大门口大队人马展开困难的优势,完全有机会原地聚歼,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唯一的问题在于,真的要“聚歼”吗?要是真的打死了人,这可是京师啊! 高务实一时有些犹豫,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凌云翼为何会跋扈到这般境地,就算凌云翼丝毫不考虑高务实在京师的人脉,可他好歹也是个十几岁的解元郎,又是当今天子的伴读出身,光是这两条摆出来,任何文官都不应该无视才对啊? 凌云翼是疯了,还是有恃无恐?或者干脆就是不知情? 高务实还在紧张思考大打还是小打,以及这两种处理方式的得失和影响,另一边刘綎忽然面色一紧,脸色沉了下来,把头微微一偏,仿佛在凝神倾听什么,只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就看他猛然扬眉,大声道:“高公子,情况有些不妙,对方可能还有援兵!” 高务实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刘綎急得猛然窜步上前,一把抓住他就往后走,大声道:“听到的!有大队人马从北边过来,现在南面大门被堵,西边也是大路,咱们赶紧从东边走!”他一边拉着高务实,一边又对刘馨叫道:“馨儿,集合夷丁,掩护高公子家丁一起撤!” 所谓夷丁,是刘家父子的精锐家丁,一般被称作“降倭夷丁”(史载),其中一部分是刘显平定倭寇之时收拣的精锐(其中真倭只占少数,因为所谓倭寇,上岸作战者大半其实都是大明沿海的汉人海盗),一部分是平定西南诸蛮时收拣的悍勇。 刘家这支降倭夷丁的战斗力极其凶悍,刘綎前次随父征战西南,就曾亲率三百降倭夷丁直接正面突击,一举击溃了四千余众的九丝蛮主力。 刘馨听了刘綎的招呼,二话不说拿出一枚象牙哨子猛地一吹,哨声凄厉,很是独特。 而刘綎拉着高务实没跑几步,高务实却忽然用力拉了他一下,叫道:“等等!省吾兄,姚家姐妹还在大雄宝殿,我答应过要保护她们周全的!” 刘綎急道:“凌云翼怎么说也是个兵部尚书,又在天子脚下,总不能拿两个小丫头撒气!” 高务实猛一甩手,怒道:“我岂是言而无信之辈!若不能救出她们,我必不独走!” 刘綎转头看了一眼正门口,正瞧见自家降倭夷丁从另一边侧墙纷纷翻了进来,他们的服饰与凌云翼的家丁不同,高珗没有下令攻击,而是招呼了高家家丁一道后撤。 “去他娘的,这正门要破了!”刘綎气得一跺脚,冲刘馨大喊一声:“馨儿,你来保护高公子去接那两个小丫头!” 然后他也不管高务实走不走了,大步飞奔往正门而去。 降倭夷丁进来之后,不知谁丢了一张弓和一壶箭给刘馨,刘馨把箭壶利索地背在背上,持着弓朝高务实跑了过来,一边喊道:“高公子,快去把那俩位小姐叫出来,这边恐怕要失守!” 高务实也顾不得说什么场面话了,连忙往大雄宝殿跑去,刘馨也紧随其后。 这时佛寺正门因为高家家丁的撤退,已经被凌云翼的家丁撞开,一下子涌进来一大帮人,叫嚷着朝里面杀过来。 高珗大吼一声:“护卫家丁,结小鸳鸯阵!”训练有素的高家家丁立刻迅速结阵,摆了两个最小的鸳鸯阵出来,一左一右。不过他们的武器配置毕竟不是真正的鸳鸯阵配置,只有雁翎刀和弓箭,因此这两个小鸳鸯阵略有些名不副实,但好在阵容严整。 高珗立刻又吼了一声:“刀丁两列,准备迎敌,弓丁自由射击一轮,立刻换刀!”此处场地有限,弓丁射击一轮估计就要短兵相接了,所以换刀是必须的。 高家护卫家丁的弓丁们果然嗖嗖嗖射出一波箭矢,撂倒了大概十来个凌家家丁之后,立刻便把弓挂回背上,持刀在手补在第二列刀丁之中。 而刘綎此刻已经冲了过来,他虽然才二十出头,但作战经验异常丰富,没有从高家家丁这边冲出,而是从一边斜斜里冲进凌家家丁之中。 刘綎进来时腰间是挂着佩刀的,但直到此刻他也没有拔刀,冲进人群之后只是拳打脚踢带肩撞,便硬生生杀进了凌家家丁最中心的位置。 降倭夷丁见少将军如此威风,气势大胜,嘴里哇哇乱叫,也不知道在喊什么,一个个操刀便上,朝刘綎所在的方向突入。 这些降倭夷丁却不像高家家丁一样讲究列阵,而是跟他们的少将军一般,更注重凶悍的冲击,此时一旦杀入,顿时将凌家家丁杀得稳不住阵脚。 刘綎对自家家丁似乎极有信心,根本没有去管他们在做什么,而是怒喝连连,左右开弓两拳轰飞了拦在他面前的两名凌家家丁,然后又猛然一个回旋踢扫飞了几个揉身补上的家伙。 好个刘綎,不愧是被后世称为晚明第一猛将的狠人,看也不看朝他围过来的凌家家丁,大吼道:“一群废物,也敢拦我!”两腿猛一发力,整个人宛如发疯的蛮牛,直接冲着佛寺大门杀去。 凌云翼刚才见自家家丁撞开了大门,然后潮水一般涌入,考虑到这碾压式的兵力优势,他一点也没觉得战况会有什么反复,只想进去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河南举人,所以跟着家丁就进了大门。 谁知道刚进得大门之内,便看见一个魁梧异常的青年硬生生从他的家丁最密集处势如破竹一般杀了过来,这魁梧青年面前的凌家家丁虽多,但在他面前却好像牛油碰上牛刀,一划便开,别说拦住了,连迟滞片刻都做不到! 凌云翼自己也是个文官,在两广平叛只是发号施令,又不会亲上前线,哪里见过这等场景?他比高务实的表现还要不堪,见刘綎勇不可当地冲他而来,下意识就往后连退了几步,却不想他背后是大门的台阶,一下子踩了个空,仰天边倒,惨叫一声便摔在了地上。 凌本兵还没来得及呼痛,忽然觉得整个人一轻,居然腾空飞了起来——却是被刚刚冲过来的刘綎抓住腰间的犀皮玉带生生单手一提,顺势举了起来! 第518章 瘫倒当场 “尔等家主已为本将所擒,还不速速弃械投降!” 刘綎声若雷霆,单手高举凌云翼,傲然向正要回身救主的凌家家丁喝道。 凌家家丁见自家老爷被擒,果然投鼠忌器,纷纷呆立当场,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过他们却也没有真的老老实实“弃械投降”,只是有些进退失据。 凌云翼惊怒异常,但更多的还是恐惧,他知道刘綎刚才的表现意味着什么——单枪匹马冲击凌家家丁的核心部位,百十人立于阵前却无人能当他一击,这是勇冠三军的表现啊,这种人可不是路边的大白菜,说有就有的! 凌云翼正不知这悍勇绝伦的青年是何来历,忽然听他这一声怒吼,心中反而大喜,尽量克制着心中的恐惧,用一种文官特有的威严喝道:“你是何处兵将,可知本官乃是朝廷新任兵部尚书么?你以武将之身挟持本兵,莫不是想要造反!还不速速放本官下来,本官素来怜才,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此时大明文官的地位哪里是武将能比?更何况他凌云翼此刻的身份乃是兵部尚书,说句不客气的话,那简直就是满朝武将的亲爹!所以在他看来,既然此人自称“本将”,那只要知道自己乃是兵部尚书,哪有不立刻放人,哭着求着向自己告饶的道理? 哪知刘綎这厮却是个一根筋的货,听了这话竟然摇摇头道:“现在可不能放了你,你要杀高公子,我不能见死不救。” 凌云翼勃然大怒:“我何时要杀什么高公子了?”然后猛然醒悟过来,又问道:“你说那个河南举人?那你却误会了,本官怎么可能擅杀一名举人,本官只是见他不识好歹,打算教训一下晚辈罢了!” 刘綎连连摇头:“且不说高公子哪有什么不识好歹,就算是有,也轮不到你来教训啊!” 凌云翼听他这么说,怒极而笑:“且先不说官位,就说本官乃是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殿试金榜二甲第三十一名进士出身,与前元辅李石麓、前辅臣张太岳等公同年,居然还教训不得他一个万历七年己卯科的新科举人?” 这资历、这成绩,摆在大明朝的确很是牛逼了,然而刘綎却依旧摇头:“不是末将不识好歹,实在是凌本兵你说的这些都不顶用。” 凌云翼正要冷笑,却听见刘綎继续道:“高公子的三伯是嘉靖二十年辛丑科殿试金榜二甲第十二名进士出身,是凌本兵你的前辈吧?不过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咱们今天先不提。可是高公子的老师却更不得了,乃是嘉靖十四年乙未科殿试金榜二甲第四名进士出身……凌本兵,末将虽然读书少,但这几个数还是算得过来的,不管是论资格、论名次,你好像都差得挺远啊。” “胡说八……”凌云翼刚要斥责刘綎胡说八道,毕竟嘉靖十四年的老臣现在还剩几个啊,这肯定是瞎说,但忽然心头一凛,默念了一声“嘉靖十四年乙未科殿试金榜二甲第四名进士出身?”忽然猛地睁大眼睛:“这是郭阁老!” 刘綎笑嘻嘻地道:“正是……” 他话未落音,街口已经快步跑来一队士卒,为首却有几名将领,其中打头那人却不是武将打扮,而是身着绯红飞鱼袍,但却带了一顶内廷大太监惯用的纱帽,远远喊道:“圣上口谕:全都住手!” 这一声喊出来,不光凌云翼吓了一跳,连刘綎也吃了一惊,都不知道为什么圣上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而且还传了口谕过来。 刘綎下意识把手一松,十分果断地执行了“圣上口谕”,可凌云翼就惨了,他年纪比张居正还长几岁,现在都六十来岁的人了,被刘綎这粗坯举在空中好一会儿不说,还忽然“扔”了下来,直接就给砸在了地上,虽然见机得快没摔破头,却也摔得七荤八素,半晌爬不起来。 凌云翼的家丁们本想上来搀扶,但看见那一路跑来的军兵,再看那领头的大太监脸色阴沉,想想皇帝口谕,也都不敢乱动了,一个个连忙跪下,等候发落。 带兵前来的大太监个子并不算很高,但严肃异常,颇有些威严。他打马来到刘綎和凌云翼跟前,打量了还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凌云翼一眼,又看了看刘綎,忽然问道:“你就是刘綎?” 刘綎颇为诧异,心道:这太监怎么会认识我? 但还是拱手道:“末将正是刘綎,敢问公公贵姓,所司何职?” 那大太监语速很快地道:“咱家姓陈,蒙两宫太后和皇上信任,以司礼监秉笔兼掌御马监印。你既是刘綎,那就不会错了,咱家问你,高解元和二位公主何在,可有受伤?”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陈矩。他说话间,带来的兵马已经将这佛寺团团围住,另一部分兵马则直接无视了跪在地上的凌云翼家丁,冲进佛寺之中找人。 刘綎一听对方来头这么大,竟然是内相之一,连忙道:“高公子就在佛寺之中,应该没有受伤,至于公主……”刘綎怔了一怔:“末将没有见着什么公主。” 陈矩也不知道这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听这话,顿时急了:“没见着?”他的声音本来比较沙哑,这一着急倒是尖利了些,但却更加怪异了。 刘綎难得的福至心灵了一次,忙道:“末将虽未见着公主真容,不过佛寺里头却有两位姚小姐,一直藏身在大雄宝殿中,方才局势危急之时,高公子也不肯弃她们二位而去,或许……” “不用或许了,一定是三公主和四公主,那不是什么‘姚’小姐,那是尧舜的‘尧’!”陈矩一边说着,一边跳下马来,急匆匆就往佛寺里面走。 正巧昏头昏脑的凌云翼爬了起来,他是听见了刚才陈矩和刘綎对话的,一坐起身就连忙一把拉住正往佛寺里走的陈矩的飞鱼袍下摆,紧张道:“陈御马,本官是……” “放开!”陈矩一把拍开凌云翼的手,冷然道:“咱家知道你是凌云翼凌本兵,咱家更知道,凌本兵你来京第一天就纵兵行凶,冲撞二位公主殿下凤驾。” 凌云翼急出一身冷汗,忙道:“误会,误会,这全是误会,本官刚才只是……” “误会不误会,凌本兵还是去和皇上解释吧。”陈矩冷冷地道:“不过咱家心善,不妨提醒一下凌本兵,二位公主都是皇上胞妹……而刚才之事,慈圣太后已经得知消息,咱家来的时候,太后甚至已经把皇上叫去慈宁宫问话了。” 凌云翼听罢,目光呆滞,浑身一软,直接瘫倒当场。 第519章 给朕办他! 乾清宫,西暖阁。虚岁已经十七岁的万历天子朱翊钧正急躁地在里头走来走去,颇有一副困兽之怒的模样。 没转几圈,朱翊钧就忍不住大声问道:“务实怎么还没来?陈矩办的什么差!” 一众小太监吓得连忙把头再压低一些,都磕到地上不敢动了——他们本来就跪着,根本没敢起来过,这会儿腿都木了。 好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消息,一名小宦官匆匆进来禀报:“皇爷,陈御马领着小高先生来觐见了。” 朱翊钧立刻站定,大声道:“快宣!” 不过这话也就是习惯性地一说,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冲着门口就走了过去。 朱翊钧走到门边,正好碰见陈矩微微弯腰向高务实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高务实看起来是打算客气一下,也正摆出一个“请”的虚引动作。 朱翊钧大声道:“别磨蹭了!务实,你受伤了没有?”他说着,也没什么皇帝风范,直接走了过去,拉过高务实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看起来一切如常,很是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总算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要不然将来可麻烦得很。” 高务实知道朱翊钧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他残疾了,将来要做官就很麻烦了——古人选官,尤其是文官,对于仪表的要求是很高的,虽然后世有俗话说,人丑就要多读书,但在古代,有时候光会读书都不好使,还要长得好。 譬如吏部在选官的时候,上品首推国字脸,这种相貌威严正气,最有官威;其次则是目字脸,这种脸型的人,五官最显得风雅俊朗,有亲和力;最差就是金字型,上小下大,比例不佳,不过由于当官可以戴上乌纱帽,倒也勉强能遮丑,至于更有其他歪瓜裂枣那就不提了,十有八九不能通过“面试”。唐时韩愈名声显赫,读书也厉害,可惜考中了也没当成官,原因居然就是长得丑,导致吏部每次选拔时一看他的长相就刷了下去,觉得他一看就不是个当官的相貌。 而残疾那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是当了官之后因公残疾的,有时候可能会被皇帝特许留任,如果是当官之前就残疾,那一般就算是跟官场说再见了。 高务实心中有些感动,退开两步就要行礼,朱翊钧直接上去抓着他的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多礼了,尧娥、尧媖没事吧?”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知道之前两位“姚小姐”根本就不是姓姚,而是朱翊钧的两个胞妹,都是李太后所生。她们俩玩了个文字游戏,因为二人一个叫朱尧娥,一个叫朱尧媖,当时又不肯透露身份,便自称姓“姚”,算是通了个音。 所以高务实现在总算弄明白这两位之前一直很奇怪的原因了。她们俩之前话里话外总有一种跟高务实很熟的感觉,但高务实却连她们的声音都没听过,反过来这两位也没有听过高务实的声音——实际上她们对高务实的“熟”,无非是听朱翊钧提得多,母后那边偶尔也会提起,加上高务实一贯的红包人脉,宫里的小太监们对他印象也好,提到他的时候基本上全是好话,因此在两位公主心目中,高务实整体来说还是个不错的家伙。 至于她们一直直呼高务实的姓名,那就更正常不过了——理论上皇帝也好,公主也罢,称呼臣子都是直呼其名的。只是皇帝偶尔会对某些特别德高望重或者特别亲近的臣子换上更好听的称谓罢了。 大明朝后宫的规矩是极其严格的,高务实还是当年不到十岁的时候见过两位公主一次,那时候两位公主年纪更小,所以双方都没有什么印象。再加上高务实也不像某些穿越同道一般,总对公主有一种特别的念想,因而就更记不住她二位了。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阴差阳错的和两位公主见了一面,三公主朱尧娥比高务实小两岁,今年也不过十四(女子是实岁),算起来马上十五;四公主朱尧媖就更小了,才十二三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小萝莉。不过她两人都继承了李太后的美貌,长得倒是挺好看。 不过好看不好看高务实都不关心,反正他又不会考虑尚公主——大明朝的公主除了开国时期之外,惯例是不会嫁给重臣或者嫁入重臣之家的,都是嫁给一些普通小民,或者低级官员的子弟。 而驸马做起来就更没意思了,根本不能掌什么实权,顶破天给个锦衣卫的虚职,或者到宗人府挂个职,一辈子闲饭吃到死,这岂是高务实有兴趣的? 而且大明皇室的家规里还有这么一条:公主下嫁后,必须派一位这类老女官给她,全权管理公主的大小事务。而名义上已经出嫁的公主,实际上只在公主府里度过大婚的一夜,便要搬回后宫专设的殿宇居住,空荡荡的公主府里便只住着驸马一人,如果公主与驸马要见面谈情的话,驸马必须赶进宫去与她见面。 然而,这样的老女官心态一般都有问题,她们最看不惯的,就是公主与驸马之间卿卿我我的场面。因此,假如驸马想要入宫去与公主相会,享受夫妻之情的话,多半都要遭到这个“管家婆”老女官的百般刁难。公主与驸马如果不拿出大堆真金白银出来行贿的话,根本就过不了她们的关,见不到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 高务实倒是不缺钱,但他缺权啊,没权怎么挽救这最后一个汉人王朝?所以,对于公主,他是敬而远之的。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和两位公主告辞,看着陈矩派人将她们两位天潢贵胄送回了宫中。 高务实把当时的情况对朱翊钧解释了一番,朱翊钧听说妹妹们没事,松了口气,叹道:“还好她们没事,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向母后交待。” 这话略有些奇怪,高务实不禁问道:“皇上说起这一点,臣倒是有不明白,公主殿下为何会出宫跑到那佛寺去的?而且,二位公主还提到过,说那佛寺是……” “那佛寺是母后捐钱修建的。”朱翊钧摆摆手,解释道:“母后的万寿节(生日)快到了,她老人家想在节前完工,但那地方修着修着,挖出了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几个大喇嘛说要母后的至亲之人前去上个香,压一压邪气。本来应该是我去,但这几天事多,内阁对这事儿也不太同意,母后便打发尧娥、尧媖去一趟。” 朱翊钧叹了口气:“但你也知道,皇家规矩严,她们俩这个年纪怎么能出宫?所以只能是悄悄地去了,谁知道还能碰上这等事!” 说到此处,朱翊钧脸色阴沉下来:“此事虽然不能大张旗鼓,但凌云翼这厮必须严惩,初来京师履新,就能闹出这等事来,平日里还不知道有多跋扈!务实,这事涉及母后和尧娥、尧媖,我不好直接出面,你给我想想办法,朕非办了他不可!” 第520章 师徒再会[第4更] 郭大学士府,也就是当初张居正的那座府邸,今晚来了客人。 不过这位客人似乎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客人,来了之后居然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后院,朝郭阁老的后书房而去。阁老府的下人也见怪不怪,不仅没人拦他,还纷纷点头哈腰跟他打招呼。 这位“客人”当然不是别人,正是当朝首辅郭阁老的亲传弟子、前“观政”、河南新科解元高务实高公子了。 郭朴本有一子,可惜很早就因病死了,好在留下了两个儿子,都在家乡读书。郭阁老这两个孙儿,论年纪其实比高务实还大一点,但似乎没有什么读书的天赋,直到高拱病逝之前一点才考了个秀才。 郭朴对此很是不满——他主要还不是不满两个孙儿读书不行,而是不满明明读书不行居然还中了秀才。 在他看来,这秀才肯定是安阳的地方官和河南学政放了水才让他们拿到的,所以他对此很是生气,一般按照中国历代的传统,爷爷和孙儿的隔代亲是很重的,可是郭朴这人治学严谨,因为这两个不明不白的生员资格,他到现在都不肯让两个孙儿来京,只让他们在安阳老老实实读书。 郭朴年轻时就只有一妻一妾,后来那妾侍还病死了,所以现在这大学士府上就只有郭朴夫妇这一对老伴儿算是主人,尤其是没个年轻人在,搞得偌大一个学士府每天都有些死气沉沉,直到高务实这一来,才总算有了点年轻的气息。 高务实见了郭朴,一开始倒也还算老实,规规矩矩地跟郭朴见了礼,但马上就开始没规矩了,他笑嘻嘻地道:“老师,学生这次来京,可是来参加会试的,压力很大啊……所以必须每日向老师请教学业,不知道老师方便么?” 郭朴还不知道高务实的用心险恶,一本正经地道:“老夫既然答应肃卿收下你这个学生,自然是该教的都要好好教。以前肃卿还在的时候,有他在一边看着,老夫倒还能轻松一点,也不用把你管得太严。可现在他不在了,老夫自然要把这个责任扛起来,你日日请教,老夫高兴还来不及,说什么方便不方便?” 高务实等的就是这个话,连忙打蛇随棍上,笑道:“那敢情好,既然如此,学生直到会试之前,就都厚颜住在老师这里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郭朴的意料之外,因为他知道高务实在京师不光只有一个见心斋,不仅高拱之前的宅子还在(不过这个宅子现在的产权归高务实的二弟高务观了,他是高拱的嗣子,但他现在还在新郑给高拱守孝,所以高务实当然是可以使用这所宅邸的),而且他自己此前就在京师有别的宅子。 高务实在京城内的宅子还不止一处,而是有两处。 其中有一处是朱翊钧赏的——来自于查封冯保的家产,但不是冯保的主宅,而是冯保的弟弟冯佑的主宅。这处宅子位于石碑胡同西南,西边就是什刹海,风景很是不错,占地也不小,是冯保当年权势最盛时帮他弟弟置办的。 另一处也不是高务实自己买的,而是成国公朱应桢送的——这事要插叙一下,朱应桢的爷爷、老成国公朱希忠在万历元年就病死了,当时高务实想起历史上朱希忠一度是被追封了定襄王的,这事是张居正操办,后来张居正病死,万历开始清算旧账。 有一人名叫余懋学,乃是隆庆二年进士,曾经在张居正当政时期弹劾张居正,被张居正罢官,而且还加了一句“永不叙录”。张居正死后,余懋学当年的房师张四维立刻将他重新启用了,结果余懋学果然一如既往,大反张居正所为,顺带上疏说朱希忠追封王爵不符合国朝制度,于是成国公府也跟着倒了点霉,朱希忠的王爵又被削了。 高务实倒觉得,朱希忠虽然没有什么带兵打仗的功劳,但他昔年救过嘉靖帝,在隆庆朝也一直是勋贵之首,深得隆庆器重,还是朱翊钧理论上的老师(和高拱一文一武,都是知太子经筵事),要破例给追封一个王爵其实也说得过去。当然更关键的是,成国公府现在和高党走得很近——其实主要是和他高务实走得很近——那就更应该给追封个王爵,以让更多人看看他高观政的能耐了。 于是高务实一边说动两宫和小皇帝朱翊钧,一边劝服高拱和郭朴不要反对,终于把这件事给定了下来,朱希忠因此仍然如历史上一般被追封了定襄王。 当时朱应桢他老爹朱时泰很顺利就袭爵了成国公(明代袭爵有时候拖很久才批准),这事儿高务实也出了点力,只是朱时泰原本就是个病秧子,袭爵没几个月就病死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朱时泰死于万历二年,结果成国公府牵连上一些事情,得罪了冯保,结果一直拖到万历八年,朱应桢才得以袭爵。 不过这次自然不会了,有高务实在,朱应桢作为他扳倒冯保和张居正的得力助手,当然很快就得以袭爵,事成之后朱应桢便送了一处宅院给他。这处宅子在光禄寺东边一点,最大的优点就是离皇宫近,几乎就住在东安门外,进东安门就是紫禁城内,再往西走不远就是东华门,那就是进了宫城了。 所以这宅子虽然不大,但却是高务实此前常住的。当然,朱应桢既然能拿出来送给高务实,这宅子本身自然不会差,面积固然没有办法可想,毕竟这一块寸土寸金,但内部装潢绝对是顶级的。 因此高务实忽然表示要住在郭朴这里,郭朴就很是诧异了。 他想了想,问道:“你此前一直不肯回乡考试,说是怕让人攻讧肃卿,怎么这次倒是不怕了?老夫是你的老师,又是当今首辅,你会试之前住在老夫这里,别人就不说闲话了?” 高务实笑道:“这次不怕了,好歹学生现在也是个解元,于讲官还特意为学生正名了一番,现在就算考中进士,想必也谈不上多奇怪吧?” 郭朴已经知道于慎行在开封给高务实的解元背书之事,想了想,也点头认可了:“你既要住,那就住吧,反正这宅子大得很,不缺你一间房。” 高务实先笑着谢过了,然后稍微正了正脸色,道:“老师,今日之事,皇上那边很是震怒……” “哼哼,老夫正等你说这件事呢。”郭朴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说吧,太后和皇上是个什么态度,你又是个什么态度?” 第521章 此立威耳 高务实道:“此事之所以牵涉太后,其实说来也颇为意外。三公主和四公主二位殿下按例是不应该会在今天这样的时候出宫的,但太后万寿在即,那处佛寺乃是太后捐建,太后希望佛寺落成能赶在万寿节之前……” 他便把朱翊钧告诉他的内情转达给郭朴说了,但先没有说太后和皇帝的态度。 郭朴听完,面色倒是没有太大变化,语气平静地道:“公主出宫确实不符规制,但既是为太后万寿奔走,却又无妨了——此孝也。” 高务实道:“但太后却不希望公主出宫之事被过多宣扬。” 郭朴皱了皱眉:“净军出动,抓了尚未到任的兵部尚书随行家丁奴仆两百余人,这事儿如何做到不过多‘宣扬’?京师百姓素来喜欢看热闹,闲嘴又多,现在就已经不知道传成什么样了,估计各种荒腔走板的奇言怪语已经充斥街头巷尾。” 高务实微微叹了口气,道:“所以得想法子吧事情往另一个方向上引。” “另一个方向?”郭朴目光一凝:“哪个方向,党争?” 高务实没直接回答,而是微微蹙眉,问道:“凌本兵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不知道他是谁的学生?” 郭朴面无表情地道:“那一届的主考是徐华亭,而凌云翼的本经是《礼记》,因此他的房师是陈南充(陈以勤)和吴孝丰(吴维岳)。” 高务实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凌云翼这出身不错啊,张居正、殷士儋、汪道昆、胡正蒙、陆光祖都是他的同年,而且出自同一房。 张居正和殷士儋就不说了,官终阁老; 汪道昆官终兵部左侍郎,曾是抗倭名臣,又是文坛巨子,杂剧大家,相传还可能是《金瓶梅》的作者; 胡正蒙是那一年的探花,曾任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翰林院侍读学士,曾与高拱一道主持嘉靖四十四年会试,可惜死得早; 陆光祖则是典型的徐党,当初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整得徐阶苦不堪言,陆光祖认为是高拱指使,还曾上疏弹劾海瑞,顺便语及高拱,言辞激烈。 不过他与张居正交好,高拱当时考虑到张居正的面子,就没把他怎样,而郭朴继任首辅后,见陆光祖行事低调,也就没有动他,反而给他正常升迁,现在已经是工部右侍郎了。 郭朴见高务实沉吟不语,又给他加了一码:“另外,凌云翼与殷正茂虽非同出一房,但也是同年,听说关系密切。殷正茂去年致仕时,曾对凌云翼大加推荐,此次凌云翼能出任本兵,也有这个因素在里头。” 高务实心中一动,他知道郭朴补充这一番话并不只是介绍一下凌云翼的“另一个朋友”这么简单,实际上这句话的意思是:徐阶、张居正一派留下的人里头,凌云翼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换句话说,凌云翼是徐党、张党留下的大佬之一。 再换句话说,他是朝中心学门人里头的几大巨头之一。 高务实不由得撇撇嘴:还真是能扯到党争了,难怪老师刚才有此一问。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高党目前固然在朝中占据着优势,但在以实学为基础的高党之外,并非就没有其他的学派生存空间了,心学仍然是大有市场、大有拥趸的。 同时在高党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郭朴和张四维也都有各自的支持者,甚至连高务实,如果非要撇开来说,也有自己的支持者——他到底是顶着新郑高氏衣钵传人旗号的呀,甚至不论郭朴一系还是张四维一系,或多或少都会卖高务实一点面子。 当然,话说回来,也就是卖点面子而已,只要他一天没有考中进士,这个面子就只能看做高拱的余荫。 既然涉及到党争,高务实就不能随随便便回答,仔细思考了起来。 郭朴也不催他,更不追问,竟然开始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务实才终于缓缓开口了:“老师,我要逼退凌云翼。” 郭朴平静地睁开眼,没有特别惊讶,只是看着高务实,问道:“理由?” 高务实冷然道:“实学与心学之争,归根结底是国家大政方针之争。而国家大政的走向,究竟是‘务实’还是‘务虚’,是自强不息、人定胜天,还是碌碌无为、祸福由天,都决定于此。” 郭朴的目中猛然一道精芒闪过,沉声道:“你想发动党争?你可知道,现在朝中已经不是肃卿在时的模样了。” 他说到此处,微微叹息一声:“老夫年近古稀,按例来说,在朝中也就还有一两年的时间,即便老夫豁得出去,全力支持于你,也不见得能做成此事,反而可能引起更多的麻烦。”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学生没有说要全面清除心学,那是不可能的事,甚至也没有说要把朝中心学一派打压到什么程度……这只是杀猴儆鸡。” “杀猴儆鸡?”郭朴眼皮一耷拉:“凌云翼是那只猴?那么鸡呢?” “对考课法阳奉阴违者,都是鸡,都应该看看这只猴是怎么死的。”高务实冷冷地道:“新政推行日久,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还不够。江南一带仍然是以天赋为主,商税交得极少——有些府县以前一年交二十两银子的商税,现在五年下来总算交到了二十五两,按照考课法来看,他们倒也的确是加了商税,可是这个数据有意义吗?就算是一百个府,实际上才加了多少?”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郭朴微微摇头:“本朝有很多事情,不光是要看数据,更要看是否形成惯例,只要形成了惯例,在大方向上就定了。就譬如说你刚才讲的,算他一百个府,现在每个府加了五两商税,一年就是多了五百两。” 郭朴叹了口气:“五百两当然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数目,但只要形成了考课法的惯例,那么他们每年都得在前一年的基础上继续增加,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二十年后你若能宰执天下,那时候这商税想来已然可以一观了。” 高务实今年虚岁也不过十七岁而已,二十年后还不到四十岁,能在那个年纪宰执天下,在郭朴看来已经很不得了了。 但高务实似乎懒得去考虑这一点,仍然坚持道:“凌云翼必须走人。” 郭朴眯起眼睛:“此立威耳……你要行威权?” 第522章 我即高党 “此立威耳……你要行威权?” 郭朴这句话问出来,高务实顿时哈哈一笑,摇头道:“老师说哪里话?学生不过一个区区新科举人,哪来什么威权?” 高务实说到此处,忽然面色一正:“这是‘高党’的威权。” 郭朴看着他,半晌不曾言语,最后叹了口气:“你这是在替肃卿批评老夫呀……可是,你要知道,老夫毕竟不是肃卿。这所谓的‘高党’,是他一手捏合打造出来的,所以他在之时,可以对‘高党’如臂使指,但老夫却不能,能维持眼下的局面,就已经很难得了。” “大舅那边,学生会去和他交流,老师不必担心。”高务实很有把握地道。 郭朴微微皱眉,想了想才道:“你该不会觉得,张凤磐之所以在高党内另成一派,单单是他自己想要抢班夺权这么简单吧?” “学生虽然愚钝,还不至于这般肤浅。”高务实哑然失笑,道:“我大舅固然也是胸有大志之人,但他同时也是足够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出来三伯当年的安排和用意。他知道自己必然是高党的下一代党魁,这一点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去争,三伯已经做好了安排。” “嗯……那依你之见,现在张凤磐是个什么情况?你知不知道,凌云翼原本的安排是南京兵部尚书,为何会在他还没有赶到南京赴任时便又改了旨意,让他出任北京兵部尚书了?这件事就是你大舅张凤磐的主意。”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张四维虽然是高党的大佬之一,更是大家都很清楚的“高拱接班人”,但他的基础盘和高拱不同,高拱的基础盘有三大点:一是宫里的绝对支持(早期隆庆,后来两宫和朱翊钧);二是当了多年的学官,自己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尤其是他隆庆三年年底起复之后,更是塞了一大帮学生进科道,用以掌握言论制高点;三是他兼任吏部尚书,见官大三级。 但张四维的基础盘则不同,他原本是晋党的后起之秀,杨博和王崇古之后,晋党就是以他为核心的,所以他的基础盘其实是晋党。 至于原先高拱的基础盘,其实大部分暂时都在郭朴的旗下。当然,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高拱与郭朴关系密切而投入,另一部分则是因为高务实对老师的支持而暂时投入——在这部分人眼里,郭朴其实只是暂代高党党魁,高务实才是真正的高拱继承者。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张四维的做法有些奇怪,凌云翼是典型的徐、张一脉,既不是高党嫡系,也不是晋党,张四维力主将他调入京师,完全说不过去。 高务实略微蹙眉想了想,才问道:“老师,自去年马乾庵公(马自强)去世后,内阁是不是没有增补阁臣?” 郭朴一时不知道高务实为何思维又跳跃了,因为这个问题似乎与张四维调凌云翼为本兵没有直接关系,但郭朴还是点了点头:“老夫曾经上疏请皇上增补阁臣,但皇上认为眼下三位阁臣已经够了,无须增补。” 现在的三位阁臣,就是首辅郭朴、次辅张四维、群辅申时行。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学生猜测,我大舅可能想增补阁臣,但他想要增补进内阁的这位也是所谓高党,然而此人的资历恐怕还有些不足……如此,我大舅便先提拔凌云翼,这是在安抚心学一派。” 郭朴皱了皱眉,沉吟道:“但他没有与老夫提过此事。”此事,自然是指张四维想要推荐人入阁的事——理论上来说,推荐谁入阁可不是次辅的权力,而只有首辅能做。 高务实无所谓地道:“或许大舅是觉得,推荐此人入阁不会让老师觉得为难,他可能认为到时候向老师提一句,老师就会答应。” 郭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是么?你能猜到他想推荐谁入阁?” 高务实心里其实冒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这却不好说,不过明日学生便打算去拜见大舅,到时候问他便是了。” 郭朴点了点头,又问:“既然你认为凌云翼调任本兵是张凤磐用以安抚心学一脉的手段,目的是援引某人入阁,那现在你还坚持要逼退凌云翼吗?” 高务实微微一笑,但言语之中却毫无笑意:“没错,这个尚书,不能让他做了。” 郭朴皱起眉头:“就因为今天的事,你就这么坚持?还是说,太后和皇上有交代?” “皇上确实对凌本兵很是不满,但皇上的话说得不是很清楚,倒也未必是非要把他给罢官或者怎样。”高务实实话实说,但又补充道:“逼他致仕是学生自己的主意。” “老夫还是那句话,为什么呢?”郭朴深深地皱着眉头:“你这么做,不是叫你大舅为难么?” “不会的。”高务实淡淡地道:“凌云翼自己取死有道,怨不得别人。至于心学一脉会不会因此挑起争斗,也不必担心,学生自有办法安抚。” 高务实这番话,显然有两层意思,而且郭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所以说你还是要行威权。”郭朴叹道:“你是要让人知道,高党团结得很,谁得罪了高党,都要付出代价——而得罪你,就是得罪高党。”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郭朴又道:“老夫若是猜得没错,你那安抚的办法,是要等逼凌云翼致仕之后……嗯,甚至是在张凤磐推荐新辅臣入阁之后,再推荐一位心学一脉的大臣入阁吧?” 高务实哈哈一笑:“还是老师厉害,学生的一点心思,丝毫瞒不过老师。” 郭朴叹了口气:“你是最会做买卖的人,现在却拿一个阁臣的位置去换一个兵部尚书,这买卖不亏吗?” 高务实笑道:“单是这么看的话,那自然是亏了。不过这种事不能只看位置,还要看位置上坐的那个人具体是谁。” 郭朴目光一凝,问道:“那你希望这个新的心学派阁臣是谁?” 第523章 深宫私语 大明如今有两位太后,其中仁圣皇太后住慈庆宫,慈圣皇太后住慈宁宫。此二宫一东一西,慈庆宫居东,慈宁宫居西,因此也有人称仁圣皇太后为东太后,慈圣皇太后为西太后。 不过大明朝这位西太后,与鞑清的西太后还是颇有区别的,最起码的两点则是,她既不垂帘听政,也不主动过问国政。 然而今天可能是个极其少见的例外。 因为大明朝的皇帝陛下朱翊钧在召见了高务实之后,便被李太后再次派人叫去了慈宁宫问话,而且这一次问的问题,已经有些涉及政务的意思了。 “凌云翼这厮好大的胆子!”李太后没有端正高坐,而是快步走来走去,疾言厉色地道:“一个新晋兵部尚书,还未到任,就在京师之中、天子脚下上演了纵兵行凶的大戏!哈,哀家还真是涨了见识了,连昆曲里都没有这么厉害的角色!” 母后既然站着,朱翊钧自然不敢坐着,老老实实在一旁垂手而立,甚至因为母后这一番疾言厉色的话,吓得连头都低下了,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在他身边一起罚站的,还有两名少女,正是三公主朱尧娥和四公主朱尧媖。 两位公主均是身穿织金纱通肩柿蒂形翔凤短衫,肩袖之上以织金为凤纹云肩,内间饰钩莲纹。 下配妆花纱蟒裙,此为五幅料制成百褶式长裙,腰镶桃红色暗花纱缘,质地为暗花直径纱,暗花为缠枝菊花、茶花纹。以织金妆彩织裙襕、裙摆。裙襕、裙摆上前、后正龙各一,行龙九条,间饰翔凤、牡丹、茶花、菊花、荷花、梅花、海水江崖等纹饰。 说是龙纹,其实按照规制来说,这就是蟒袍女装变种之一,因此称之为蟒裙。 她二人的装束形制毫无区别,只是在选色之上有差异,三公主朱尧娥上衣底色为暗绿,蟒裙底色为草绿;四公主朱尧媖则上衣底色为雨过天青,蟒裙底色为湖蓝。想必是三公主尚绿,四公主喜蓝。 皇帝罚站,两位公主陪罚,这待遇也就两宫太后能享受了。 不过从李太后眼下的神态来看,她对这个享受毫无感觉,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大概只剩愤怒。 “皇帝,刚才你两个御妹的话你都听到了,凌云翼这厮虽然不知道她们二人当时正在寺中,可强逼一名上京赶考的举人,不许其避雨,这与我大明优待士子之国策,总是相悖的吧?更何况他身为兵部尚书,居然还仗势行凶,这与国朝用人之策也不吻合吧?” 朱翊钧哪敢有什么反对意见,连连点头称是。 李太后便问道:“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处置?” 朱翊钧略微迟疑一下,道:“此事儿臣若要直接处置,恐怕容易使人多心,进而将关注的重点从凌云翼仗势行凶转到两位御妹为何出现于寺庙……此事虽无半点不可告人之处,但所谓传言,总是以讹传讹,越传越荒谬,因此以儿臣之见,还是等内阁或者科道主动议论,上疏弹劾为好。” “会有人上疏弹劾吗?”李太后收起愤怒之色,面无表情地问道:“听说这凌云翼,乃是徐阶的门生,与张居正、殷士儋、殷正茂等人俱为同年,在朝中而言也算资历深厚的老臣了。而且,他这次能够出任大司马,听说还是次揆力主的……这个情况可不一般呐。” 朱翊钧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么多,听到母后这么一说,不禁有些迟疑了,暗想:我让务实去办这件事,可次揆张四维是务实的舅舅,不知道他能办得下来么?可别到时候他找不到人上疏,只能自己写一道疏文,那可就不好办了,他现在辞了官,只是个举人罢了,就算是解元,也没有权力把疏文递进宫里来。 李太后见朱翊钧面色犹豫,皱起眉头,问道:“皇帝,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哀家?” 朱翊钧吃了一惊,忙道:“儿臣岂敢欺瞒母后,只是这件事……儿臣刚刚暗示过高务实,但当时儿臣忘了他已经辞官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把这件事安排好。” 听了这话,李太后不禁嗤笑一声,摆手道:“那你倒是可以放心,高务实这小子,这点能耐肯定是有的。” “母后圣明。”朱翊钧松了口气:“那就希望他不会让母后和儿臣失望了。” 李太后哼了一声,没再纠缠这件事,而是摆了摆手:“不早了,皇帝先回去休息吧……中宫年纪还小,你不要去坤宁宫。” 朱翊钧脸色一垮,还是老老实实应了。 待皇帝一走,李太后就坐了回去,看了看两个女儿,忽然道:“你们平时总听你皇兄夸赞高务实,今儿个见了本人,感觉如何啊?” 两位公主对视一眼,三公主朱尧娥道:“女儿觉得还不错,当时凌云翼的家丁都已经杀进院子里了,高务实也不肯独自逃走,还跑进大雄宝殿里头非要带着我们俩一块逃。” “倒还有些担待。”李太后点了点头,又问:“他那时知道你们的身份么?” 两位公主一齐摇头:“肯定不知道。” 李太后见她二人异口同声,不禁奇道:“你们为何如此肯定?” 二女对视一眼,都有些慌张起来,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李太后的脸色慢慢变得严厉起来,目光在她们二人脸上梭巡了几次,忽然冷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说,怎么回事!” 两位公主吓得立刻跪下,还是姐姐朱尧娥先开口:“回,回禀母后……因为,因为高务实闯进来之后……之后,就一把抓住我们,拉着我们的手就往外跑……他要是知道我们的身份,肯定是不敢的。” “啪!” 李太后气得一拍桌子:“他还抓了你们的手?你们刚才怎么不说!” “女儿……女儿不敢。”朱尧娥吓得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四公主朱尧媖更是扁着小嘴,泫然欲泣。 原来李太后虽然对朱翊钧严厉,但这份严厉平时来说也只是对朱翊钧一人才有,对潞王朱翊鏐以及三个女儿倒是称得上慈母,因此她忽然朝两个女儿发怒,两位公主就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光知道怕了。 李太后见了,也有些心疼起来,暗道:这事说到底也不是她们俩个的错,怪只怪高务实,就算你不知道她们的身份,可两个小闺女你总看得出来吧,竟然跑过去就抓她们的手?不行,这事儿断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524章 这是咋了? 作为大明有数的巨富之家,张四维自从入阁之后,在京师又换了一处更好的宅府,位置挪得倒是不远,从荷包巷往北挪到了灰厂街东侧。 但是这位置可不得了,往东翻过一座围墙就是太液池,也就是所谓的“三海”。更具体一点说,就在后世的中海和南海之间的西面,灵境胡同那一大块。 之所以是“一大块”,因为这所宅院占地比张居正留下的那所大学士府还要大。高务实在京师城内的两所宅子也不算小了,可要论面积,那是加在一块儿也赶不上张四维这座大学士府。 张家人到底是盐商巨富,一贯讲究一个气派,这一点其实从当年张四维送给高务实的樱桃泉别院就看得出来了。而且张家有钱这一点,也没什么好隐藏的,长芦盐场那么大的生意,藏什么呀?所以张四维也不必像某些出身贫寒,却因为做官而家财万贯的官员一般遮遮掩掩。 这个情况,倒和南京的魏国公府有些类似——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家里有钱,爱谁谁。 高务实会在抵京的次日前来拜访,这一点张四维是早就料到了的。虽然理论上来说,舅舅当然应该比老师亲,天地君亲师嘛!但其实在大明而言,尊师在某些时候还是要摆得更明显一点,更何况郭朴是首辅,高务实如果先来拜访自己而不是先去拜访郭朴,张四维反而会有些尴尬。 既然早有预料,一顿羞珍佳肴自然是少不了的,哪怕是家宴,只有张四维和高务实这对舅甥两个人吃,也得有个讲究。 比如高务实是远道而来,所以在他们二人实际用餐的席面之外,还设有一个“下马看席”,顾名思义,就是说这一桌其实是不吃的,属于接风宴的配席,不是顶尖富贵人家,可经不得如此浪费。 因为不吃归不吃,东西得备齐。要用饼锭八个,斗糖八个,糖果山五座,又糖五老五座,糖饼五盘,荔枝一盘,圆眼一盘,胶枣一盘,核桃一盘,栗子一盘,猪肉一肘,羊肉一肘,牛肉一方,汤鹅一只,白鲞二尾,大馒头四个,活羊一只,高顶花一座,大双插花二枝,肘件花十枝,果罩花二十枝,定胜插花十枝,绒戴花二枝,豆酒一尊。 高务实这一世,现在也算是顶尖富豪了,但对于这种浪费还是颇为不喜,只是对方毕竟是他舅舅,摆出这样的席面又是给他面子的表示,所以他也不好多说,只能忍了。 张四维因为身体不好,已经戒了酒,高务实倒是有酒量,但他前世被迫喝酒的次数太多了,几乎有些心理性反感,两个人随口说了几句,就把酒先撤了。 没有酒,谈话反而方便,因为今天要谈的事情很重要,不喝酒才能保证不会一时上头胡说八道。 昨天的事张四维当然早已经知道了,不过他是长辈,自然不会主动提起,因此高务实吃了几口之后便主动说起这件事来:“大舅,昨儿凌本兵没有来您这里告甥儿的状吧?” 张四维微微笑着:“他呀,倒是没有告状,不过却来老夫这儿讨饶来了。” 虽说张四维算起来也是“年轻阁臣”,但就和前世的“年轻干部”一样,这个“年轻”是要对照级别地位来看的。好比一个四十岁的高官,那当然很年轻,可如果只是科长,就谈不上年轻一说了。张四维今年其实已经五十四(虚岁)了,当然可以自称一句老夫。 高务实听了他的话,一脸诧异的模样跟真的似的:“他来找您讨饶?不至于吧?” 张四维瞪了高务实一眼:“装什么装,你还不知道他为什么来?” 高务实笑道:“不知道呀!大舅,他应该不知道那两位的身份吧?” “哼哼!”张四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之前当然不知道了,但是他在京师又不是没地方打听,几下一合计,还能猜不出问题在哪儿?别的不说,就说那佛寺是谁捐建的,这事儿你以为有多秘密?” 高务实笑了笑,不以为然地道:“可是,太后因为信了喇嘛们的驱邪之说,把两位公主悄悄派来这没有完工的佛寺进香,这种事怎么可能大张旗鼓?既然不会大张旗鼓,那多半就是装作不知道了,如此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张四维撇撇嘴:“太后是个什么想法,他凌洋山(凌云翼号洋山)一个常年在地方为督抚的臣子怎么敢随便乱猜?” 高务实笑道:“不是还有申阁老可以帮他参考么?” 申时行不仅是心学门人,也是徐阶的小老乡,同时其座师又是张居正,因此他现在实际上是徐、张一脉的核心人物,凌云翼出了麻烦,肯定要找申时行商议,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申瑶泉长袖善舞,逢人只说三分话,而且自他入阁以来,从来不肯正面开罪实学一派的重要人物,他可未必会详详细细地和凌洋山分辨清楚。” 高务实哦了一声,想了想,笑道:“那您老帮他分析了?” “老夫为什么要帮他分析?他又不是老夫的同年,更不是老夫的学生。”张四维指了指高务实,道:“而你却是老夫的外甥!况且,你又从小就有主见得很,他这次得罪你,看起来得罪得可不轻,老夫若不先问问你的意思,难道到时候让你娘亲来说老夫不关照晚辈?家和万事兴!” 高务实哈哈一笑:“那甥儿可要先多谢大舅了,以茶代酒,敬大舅一杯。” 张四维一摆手:“吃饭就吃饭,喝什么茶,你现在年纪小,不知道身体要好好保重,等将来和老夫一样今年不知明年事,就知道厉害、知道后悔了。” “多谢大舅提点。”高务实笑了笑,放下茶杯,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假装想了一会儿,肃然正色道:“大舅,凌公这个本兵,甥儿以为还是不要做了。” 张四维顿时一脸愕然。 他虽然猜到自家这外甥对凌云翼可能会有怨气,但却万万没料到高务实的态度竟然会如此决然,而且他一个区区举人,竟然一开口就让凌云翼堂堂一个兵部尚书“不要做了”! 张四维作为高党的核心之一,不是不知道高务实此前的一些“光辉事迹”,也知道他在内廷之中有不少布局。 他奇怪的是,自己这个外甥此前那可是相当能忍的,不憋到能够一招制敌根本不会出招,可为何这次他居然问都不问,直接就要拿一个堂堂兵部尚书开刀?这可是兵部尚书,不是那些门下走狗当惯了的武臣! 这是怎么了? 张四维甚至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没弄清楚,这个情况不对啊! 第525章 雷霆之前 “大少爷,该送的信已经全都送到了。” 已经回到郭大学士府的高务实坐在书房外的凉亭之中,手边放着厚厚几叠文稿和卷宗,正一本本、一张张拿来看。他的身边站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小童,乃是曹淦之子曹恪。 曹恪早在曹淦投靠高务实之时便成了高务实的书童,但因为当时年纪太小,一直也没真当书童使唤,万历五年时才正经地担负起了书童这个重要职务——真的挺重要,差不多有一点机要秘书的意思。 比如高务实昨晚连夜写了二十多封书信,今天就是由曹恪负责派人送去相应的人手里的。 “嗯,知道了。”高务实淡淡地应了一声,忽然拿着手头的一封卷宗微微一扬,问曹恪道:“你父亲去年跟着俺答去了趟青海?他之前的给我的汇报之中可没提这件事,只说了在考察青海商路。”曹淦父子都是高务实的家丁身份,所以他没有称“令尊”。 曹恪的长相虽他母亲,跟曹淦没有多少相似,当然也可能是曹淦脸上的刀疤和缺了一边耳朵导致原本的面貌被改变了不少,总之曹恪看起来就是个颇为清秀的小正太模样,跟高务实这个高大俊雅的大少爷在一块,倒是一对挺般配的主仆。 小正太曹恪听了高务实的发问,连忙解释道:“家父是觉得大少爷去年忙着备考,所以报告得比较简略,绝非有意隐瞒,这些卷宗之中记录了家父的整个行程。” 高务实一摆手,道:“太琐碎了,我现在没时间一一看完,你来跟我说说,主要都发生了哪些事。” “是,大少爷。”小正太一本正经地道:“其实家父不是和俺答同去的青海,俺答前年就已经到了青海,并且和索南嘉措大喇嘛互赠了尊号(这个尊号是敏感词,我就不写了),然后俺答就一直留在青海。但去年时,俺答的部下青把都跟左翼蒙古联合起来,在边境惹是生非,留守顺义王王庭的辛爱又态度暧昧,对青把都不闻不问,郭阁老接到宣大总督吴环洲公(吴兑)的汇报之后十分恼怒,便让家父去青海请俺答回到归化城。” “俺答答应了吗?”高务实问。 “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俺答还是答应了。”曹恪说道:“还有一件事,小的不知当不当说。” “说吧。” “听说俺答归顺了黄教,而且回到归化之后就开始大力推广黄教,虽然还只有半年时间,但据家父所说,现在萨满教在右翼蒙古的日子很不好过,家父还有些担心。” 高务实笑了起来,道:“告诉你父亲,土默特信仰黄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让他不必担心。不仅不必担心,而且还应该大力配合顺义王,全面彻底地清除萨满教的影响,让黄教在万里草原上遍地开花。” 曹恪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点头应是。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我那位好朋友把汉那吉在青把都事件中表现如何?” “把汉那吉还是够朋友的。”曹恪笑着道:“青把都一开始惹事的时候,把汉那吉就把情况通报给了吴环洲公,后来青把都和左翼蒙古联合起来之后,把汉那吉还让吴环洲公转达消息给朝廷,说他愿意出兵与青把都一战,请朝廷批准。” “哦?还有这等事?”高务实略微想了想,又笑了起来:“我这位好朋友学聪明了不少嘛,以他的直属部落之实力,打败青把都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再加上左翼蒙古——即便不是整个左翼蒙古,他也赢不了。” 曹恪奇道:“那他请战怎么还叫学聪明了呢?” “因为朝廷不会批准。”高务实叹道:“咱们的朝廷啊,就是很喜欢为别人考虑。朝廷里会有很多人觉得,不应该为了青把都这件事将把汉那吉搭进去,尤其是在把汉那吉很可能打不过对方的情况下——把汉那吉是右翼蒙古之中亲明派的首领,他万一要是实力大损,右翼蒙古会不会生出其他乱子来,就不好说了。呵呵,我这位好朋友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主动请战的,这样一来,他就借我大明之口再次强化了他在右翼蒙古中的地位,同时也给我大明卖了个好。” “原来是这样,那他可比以前聪明多了。”曹恪感慨道。 高务实笑了笑:“人总是会长大的,就像你一样。” 曹恪腼腆一笑,又道:“哦,对了,大少爷,家父说青海的商路也打通了,不过青海好像没有什么好东西,除了一些牛羊马匹,就只有冬虫夏草和青盐。但是陕西那边吃的是马家提供的潞盐,四川自己又有井盐,所以只能做些牛羊马匹买卖,再就是虫草之类的药材生意,家父觉得不必投入太大。” 高务实想了想,道:“让他自己看着办吧,不过除了你说的这些,毛皮生意应该也能做。” 其实青海的资源挺丰富的,但是这年头青海那边已经被俺答搞定了,加上交通条件恶劣,高务实既没有兴趣也没有那个本事去搞西部大开发,只好顺其自然,能做点生意就做点生意得了。 曹恪应了之后,高务实便继续看起卷宗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西域的商路走通了没有,我要的那种马现在能买到了吗?” 曹恪道:“家父说,西域的商路时而通,时而不通,不能当做是一条完整可用的商路,不过马匹倒是弄到了一点,只是数量不多,从中挑选出的种马就更少了,但是目前也勉强弄出来一个马场,正在试着培育改良马种。不过大少爷,家父说他找了不少养马好手问过此事,他们都说要培育出稳定的新马种是很难的事,十年都未必能办成。” 高务实大手一挥:“十年不行就十五年,十五年不行就二十年,我等得起,让你父亲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来抓——你告诉他,这件事若能办成,比多赚一百万两银子更让我高兴。” 曹恪听了果然吓一大跳,不过高务实真不是说笑,他想打通西域商路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得到良马,不管是哈萨克马、阿哈尔捷金马、阿克哈塔克马、阿拉伯马还是其他优秀马种,他都来者不拒,并愿意花时间慢慢培养育种。 其实他要求也不算特别高,能够搞出后世伊犁马那样稳定且各方面表现都不错的马种,他就很满意了。 两人接下来继续有问有答地就高务实离京之后许多没有细细了解的事情谈了良久,直到门房一次次跑过来送了二十多封回信,高务实在看了回信之后才一摆手,让曹恪把卷宗都拿走。 捏着手里的一叠回信,高务实喃喃地道:“皇上,明天我就要借你的雷霆君威一用了,想必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嗯,当然不会了,是你主动让我用的嘛!” 第526章 谁的雷霆 万历七年,九月初三。 吏科给事中赵于敏上疏,弹劾兵部尚书凌云翼“纵容家丁仆役,行凶首善之都”,请罢。 同日,广东道监察御史林一材上疏,弹劾兵部尚书凌云翼于两广总督任上“骄纵不法,累遭时讥;杀戮成性,酷厉激变”,请罢。 赵于敏与林一材,一科一道,弹劾官员是正常的,不过他二人都不过只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出身,资历甚浅,却同时弹劾当朝兵部尚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朝廷上的斗争不同于带兵打仗,一般来说是不流行“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个做派的。 最常见的一种方式,就是先派出麾下资历浅薄的科道官,上疏弹劾一下某大臣,看看皇帝对此事的反应,倘若皇帝立刻下旨斥责上疏者妄言,那说明该大臣圣眷仍在,要不要继续弹劾就得看情况。 而如果皇帝收到奏疏之后全无反应,那一般就说明该大臣可能已经失去皇帝信任,这时候就可以加大弹劾力度,派出更有力的人物继续弹劾,直到皇帝感受到“群情汹汹”,下旨处置该大臣为止。 当然,一般来说,该大臣在受到弹劾之后,会主动闭门不出,要么上疏自辩,要么上疏乞归。倘若皇帝虽然对该大臣失去信任,但总算还念及一些旧情,那么可能只会顺势批准请辞,通常不会深挖细究,毕竟优待文官是惯例,留点颜面给人家,也显得自己仁慈。 赵于敏和林一材就是这次“倒凌”的先兆,“投石问路”的两颗小石子。 这里要稍稍说明一下,本来历史上的隆庆五年会试,主考官和副考官分别是张居正与吕调阳,但因为高务实的影响,最后变成了郭朴为主考官,张居正为副考官,所以很有一部分本年进士的座师、房师都发生了变化。 赵于敏和林一材,就是郭朴在这一年点选的进士。其中赵于敏是山西长冶人,林一材是福建同安人。 凌云翼前天赶到京师,昨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陛见皇帝,被告知皇帝已御文华殿讲学,让他延后再来,他只好一凡常例的在没有得到皇帝接见的情况下去兵部履新,当时凌云翼就觉得要糟。 很多人都觉得,好的预感十次得有九次不灵,而坏的预感倒正好相反,基本十拿九稳,凌云翼也是如此,履新的第二天,就被科、道同参。 他也没有办法可想,因为连申时行这个心学一脉的阁老,给他的答复都是模棱两可,根本没一句准话,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于是他只好上疏请辞——自辩是不可能自辩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自辩的,因为申时行虽然什么保证都不给他一句,但是却告诉了他,那日他恐怕是冲撞了两位公主殿下。 这等于是被抓了个现行,还自辩个屁!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按例请辞了。 然而皇帝似乎还不满意,两道弹劾上去,内阁不痛不痒地票拟说凌云翼在两广平定叛乱,还是有功劳的,但对于这次被弹劾的事情,票拟却只字未提。 皇帝的反应很皇帝,一个字都没有批复。这就是所谓留中不发了。 于是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又有弹劾上来,弹劾的事情与昨日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上疏弹劾的人变了,计有顺天府尹宋之韩、顺天巡按御史胡涍等五人。 皇帝依旧没有反应,而凌云翼惶恐之下,再次上疏请辞。 到了第三天,大戏终于上演到紧要关头,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国光亲自出马,弹劾兵部尚书凌云翼“不谨、不职”,请罢! 左都御史乃是都察院第一人,世人称之曰总宪,乃掌察覈官常,参维纲纪,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遇朝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寺谳平之。 堂堂左都御史亲自出面弹劾大臣,虽非绝无仅有的事,但的确也不多见。照例,左都御史出面弹劾,皇帝是不能继续装聋作哑的,必须要有回复。 所以皇帝的回复这一次很快就下来了:凌云翼恃其微功,多行酷厉,骄纵不法,深负朕望。着即刻革职待勘,都察院及刑部宜选派干员赴广东江西等处地方深究彻查,详报以闻。 革职待勘!深究彻查! 漫说大部分朝官不知道那日之事涉及“冲撞凤驾”,只知道凌云翼是与前些年有“小阁老”之称的前观政高务实发生冲突,就算深知其中内情的申时行等人,在看到皇帝的御笔朱批之后也是呆立当场,半晌无语。 凌云翼本人就更不用说了,他本就因为弹劾而在府中闭门不出,忽然接到如此严厉的旨意,当场就两腿一软,瘫倒地上,最后被奉命传旨的天使让人“掖之起,跪领圣旨”。 一年多前因高拱离世、高务实返乡而几乎陷入二元领导制的高党,在小心谨慎了许久,甚至让人感觉分崩离析在即的时刻,忽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杀伤力,不仅轻松扳倒一位新晋尚书,而且如此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不是优诏允辞,不是冠带闲住,甚至不是勒令致仕,而是革职候勘!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凌云翼所犯的罪名算什么?不就是和高务实争个避雨之所而起了点冲突吗?虽然行事确有过激,可人家是堂堂兵部尚书,你高务实不过新科举人,就算是解元,那又如何,那还是举人啊,连个进士都不是! 可是皇帝的处置就是如此果决,如此毫不留情! 这说明什么? 在这些不明真相的官员眼中,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高务实在皇帝眼中的地位远远超过凌云翼这个兵部尚书! 然而接下来还有更绝的,皇帝的圣谕一下,内阁三辅臣按例上疏,自陈举荐失当,请辞本兼各职。 皇帝的批复依旧极快:卿等中正守职,凭功举荐,无有不当,凌云翼咎由自取,与卿等何干?宜早出辅理,俱不允辞。 又另派中官往郭大学士府,赐高务实御制新书四书各二套、《周易》二本(高务实本经),湖笔二支,徽墨二匣,端砚二方,新纸二刀。 朝野闻之侧目,时人私言:高党仍在矣。 第527章 何以如此 高党固然还在,但高党的威势却不能只靠扳倒凌云翼这件事情来维持。 此番高务实之所以在郭朴和张四维两位都不太认可的情况下坚持对凌云翼穷追不舍,非要痛打落水狗,除了知道朱翊钧正处于青春叛逆期,脾气有点大,所以只能顺毛摸这个因素之外,主要就是考虑到高党在失去高拱这个真正的核心人物之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表现得太缺乏朝气了。 当初高拱在的时候,一项项的改革措施有条不紊地推进,既稳定又坚决,取得的效果也相当喜人,高务实对当时的变化是非常欣慰的。 但高拱一死,情况就开始起了变化。刚开始的时候,郭朴还是颇有干劲的,毕竟他接手的时候,朝廷大局几乎可以说是一切向好,他当然也想锦上添花,让国势更上一层楼,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首先是高党内部开始出现了不够团结的苗头。这要分两个部分:一是高拱此前的嫡系人马生出了离心力,也就是以高拱门生为核心的这个群体,开始各有各的打算,虽然平时看起来还能以郭朴的意思为主导,但免不了有时候出现一些拖拖拉拉甚至阳奉阴违,这就导致郭朴的号令出现一些“运转不灵”,十分力使出来顶多有七分落到实处,甚至个别时候只剩三分力起了效果。 二是以张四维为新领袖的晋党在高党内部自成一派,同时还让不少陕西籍的官员左右摇摆,有一种随时可能晋陕同盟、自立门户的感觉。马自强以前是陕党的首脑,他死后陕党没有足够声望的领袖,而马自强家族一贯与张四维家族交好,因此陕党人士倾向张四维合情合理。 这就导致高党内部形成了一个实际上的二元体制,郭朴有“名分”在,是以老友身份继承了高拱的遗志甚至职务,所以高党的嫡系骨干名义上还是尊他为首,然而这些个嫡系对他的忠诚显然是有保留的;张四维那边也不差,他的嫡系晋党稳如泰山,还有陕党作为盟友,同时又是公认的高拱接班人,不少高党官员认为反正自己这些人迟早要以张四维为尊,那肯定迟投不如早投,也好混个元勋。 除了高党内部不够团结,郭朴还面临外部困难。外部困难也分两个方面:一是皇帝对他的态度虽然也很尊敬,但仍然能看得出来,这种尊敬是不如当初对高拱来得那么真实的。这一点看似问题不大,但郭朴知道,一旦到了关键时刻,这就是一个致命伤——先帝当年只说过“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可没说问郭先生啊! 萧规曹随,萧何与曹参当然都是一代名相,可世人谁会真的认为曹参能与萧何五五开? 如今的形势也差不多,高拱好比萧何,他郭朴则好比曹参。人家的功绩是明摆着的,死后的尊荣更不必说,都“文正”了啊!别人有任何质疑都只能吞进肚子里憋着,否则就是跟天下文官作对——李东阳难道一辈子就没有做过一件错事?可人家成了李文正公之后,天下还有谁敢说他的不是? 为逝者讳,为尊者讳。人家既是逝者,更是尊者——都尊到文臣之极点了,那自然不好都是好,还有什么好说? 郭朴的麻烦在于,如果他想要赢得跟高拱一般的尊崇,他的功业甚至要比高拱更甚,但这又根本办不到——且不说能力,至少手底下的人就远不如高拱时代那么听话啊! 要是郭朴能年轻二十岁,或许还有干劲来争一争,可他实际上年纪比高拱还大,过个两三年就到了致仕的时候了,还争得了么? 于是郭朴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皇帝还能有眼下这样的表面尊重也就是了,别的那些就不要强求了。 而除了皇帝这一块,剩下的就是与心学一脉的关系问题了。 后世学术界有一种看法,认为实学与心学都是中国儒家文化中的不同流派,实学的精神内核是崇实黜虚、实事求是、经世致用;而心学是宋明理学中主张以人的心性作为宇宙万物本原的学术流派。学界比较多也比较万金油的看法是:实学与心学既有交融,也有背离。 甚至有很多的学者经常讨论一个问题,即心学是不是也该算作实学的一种。因为陆九渊、王阳明开创心学的初衷,其实也是为了崇实黜虚,促进社会的道德实践。 但实际上这个说话过于理论化,而且无视心学发展的实际走向了——因为心学在发展过程中,很快就出现了事与愿违的现象,即心学后人走入了空谈性理、不务实效的“虚玄”之途。 黄宗羲后来就指出:“儒者之学,经天纬地,而后世乃以《语录》为究竟,仅附答问一二条于伊洛门下,便侧身儒者之列,假其名以欺世。 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捍边者,则目为粗材;读书作文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 徒以生民立极、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之阔论钤束天下。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世道以是潦倒泥腐,遂使尚论者以为立功建业别是法门,而非儒者之所与也。” 而王夫之说得就更直白了:“王氏门徒……废实学,崇空疏,蔑规矩,恣狂荡,以无善无恶尽心意知之用,而趋入于无忌惮之域。”而跑偏了的心学,还真就是这样。 实学和心学的争斗,并非到了黄宗羲、王夫之那个时代才有,郭朴现在所面临的其实就已经是实学和心学争斗的场面了,而这个场面,最起码也要从高拱与徐阶第一次斗法就开始算起! 徐阶虽然早已致仕,但徐阶的门人还在啊,心学的拥趸还在啊!在被高拱挟皇权之力打压了这么久之后,好不容易把高拱熬死了,还能不想办法挽回局面? 所以,高拱一死,许多地方都开始对新政懈怠起来,有些官员明里暗里在抵制,甚至还有些官员干脆明白无误的表示反对! 郭朴的大量精力都被牵制在这些反对浪潮之中去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这一年时间里为了能够稳住高党的大局,已经是殚精竭虑了! 高务实为何对凌云翼痛下杀手? 岂能只是为出口恶气这么简单! 第528章 圣眷无双[第4更]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以雷霆万钧之势扳倒凌云翼,只能算是震慑政敌的一种手段,但光靠震慑是不够的,国朝新政之所以在高拱去世之后就只能勉强维持,而再也找不到之前那种逐步推进的感觉,归根结底还是高党少了高拱这个核心人物之后,真实实力出现了明显的下降。 在皇权至上的时代,人臣的“真实实力”来自于两个方面,一个是靠自身威望或者其他因素聚集在身边的盟友、门生,也就是所谓的人脉;另一个方面则更加直接,就是来自于皇帝的信任和支持。 眼下的局面是,高党的人脉其实大体都还在,即便分散了些,搞得有点像二元制,但毕竟还是“肉烂在锅里”的状态,没有什么转投他人的破事。高党真正缺失的,正是皇帝的信任和支持。 至少,现在皇帝对高党的信任和支持,肯定少于高拱在世的时候。 而高务实的最大作用,就是补齐这一块短板! 郭朴和张四维,两人都是高务实的师长,但这一次面对高务实强势得近乎有些儿戏的表现,却硬是应了下来,难道他们真的只是宠着高务实?开什么玩笑! 真正让他们决定不反对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对高务实在宫中的影响力既有所了解,又不敢完全肯定,所以才会保持沉默。同时,他们也想看看高务实这个高文正公衣钵传人对于高党官员的影响力究竟如何。 结果很显然,高务实不仅能指使郭朴在隆庆五年收于门下的门生赵于敏、林一材,还能说动高拱当年的嫡系门生如宋之韩、胡涍等人出面支持,不过更让二位阁老吃惊的还是最后那一位——高务实居然能请动总宪左都御史王国光来做这最后一击! 这就太让他们吃惊了! 王国光是何许人也?人家是嘉靖二十三年的金榜,比当年的张居正还早一科! 高拱在万历年间推行新政时,王国光就是他选定的户部尚书,实际主持了清丈田亩、开海征税以及一条鞭法在江南等地的推广施行,顺便还“抽空”编纂了《万历会计录》这本极其重要的财政典籍! 简单的说,他是高拱在财政改革上最得力的助手。直到接近万历五年之时,由于前高党骨干、左都御史葛守礼年老致仕,高拱一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才不得不让王国光去继任了总宪,以免朝野舆论失控。 可是这样一位元老级的重臣,怎么就被高务实这个小小少年轻易请动了呢? 道理很简单:财政。 这里说财政的意思,当然不是说高务实花钱买通王总宪,而是王国光和高务实早就在前几年有过很多交流,双方在大明财政改革的问题上有很多共同语言,甚至还有部分合作。 王国光掌户部时,因为驿站改革、开港征税、清丈田亩等新政都需要大量会计人才,便从高务实在京郊见心斋开办的“京华工匠学堂”之中选取了一些数术上佳的人,去协助户部派出的官员、吏员办事,效果很是不错。 这里要插叙一句:京华工匠学堂是高务实早在先帝隆庆驾崩之前就开始考虑兴办的“专业学堂”[无风注:参见本卷第060章不劳而获],于万历元年正是创办。 该学堂最开始只开设了五大的门类:数术、矿业、冶铁、木工、医药。本来高务实还想开设航海类的学科,但由于他那会儿实力延伸不到南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教员,所以只好先作罢了。 不过,木工这一科,是要学造船的。当时新开设的时候,由于只能在北地招揽人才,所以一般是教制造沙船,后来才慢慢涉及其他船型,不过师资力量还很薄弱,高务实也急不来,只能当做是提前打点底子了。 这个京华工匠学堂的学生,最开始全部是来自于高务实在卫辉收揽的流民子弟,报名加入学堂的基本要求很简单:成为高务实的家丁。除此之外那些什么年纪之类的标准,反而是小事。 对于那些流民子弟来说,成为高务实的家丁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家丁意味着亲信,意味着工作有保障啊!以他们这位东家的富有来说,成为他的家丁最起码是不用担心饿死了,甚至万一学业有成,还能出人头地。别的不说,高小壮这个家丁,可是手握京华开平三大厂的!单从收入上来说,给个知府都不能换啊!(当然这不能考虑当贪官……) 因为这些关系,王国光与高务实其实关系很是密切,而且作为加入高党比较迟的一位高官,王国光反而对高党的现状看得很清楚:郭朴只要还没致仕,高党就不可能是单核心的政治集团,甚至即便郭朴致仕,张四维恐怕还是得靠着高务实这个外甥,才能确保对高党的领导。 有时候王国光甚至暗地里怀疑,高拱当初把高务实送进宫陪太子读书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料到了这一步,那个举动根本就是在给高务实若干年后执掌实学高党之牛耳而做的铺垫! 因此,高务实一回京,爆发了和凌云翼之间的冲突时,王国光就猜到高务实可能要有所动作。果然,高务实回京的第二天(拜访张四维的同一天)就给他悄悄送了信来,请他帮忙在三日后弹劾凌云翼。 三日后?王国光不是官场新手,自然知道这是一手“龙门三叠浪”,一浪更比一浪强,而他王总宪的任务,就是拍出这最关键的一浪。 事实证明王国光的猜测完全正确,高务实近十年的伴读果然不是白当的,皇帝陛下对于这件事下的狠手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高务实回京第一战大获全胜!堂堂兵部尚书,完败给了一个名义上只是新科举人的高务实。 王国光甚至在忽然之间想起了隆庆三年年底高拱起复回京时,那些心学徐党人人自危的紧张模样。 高务实……这位“小阁老”的回京,竟然也如高拱当年一般,给人一种势不可挡的感觉!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区别,那无非高拱是帝师,高务实是伴读罢了。 而他们之间相同的一点,现在已经不必再怀疑了,那就是圣眷无双! 第529章 工匠学堂 刘綎与刘馨兄妹自那日高务实与凌云翼冲突之后,便一直客居于见心斋。 高务实的见心斋别院此前曾经大规模扩建过一次,现在刘氏兄妹并不是住在见心斋新主楼守心楼,而是住在原见心斋东南方向静翠湖边一处精致客院。 此前见心斋的扩建,由于北有碧云寺,南有香山寺,所以南北方向的扩建比较受限,因此高务实基本是以见心斋、眼镜湖为北界往东和南两个方向扩建。以后世的范围来说,大抵西至玉华山庄,南到香山饭店、翠微亭,而东扩就大了,一直到香山派出所一带。 见心斋别院现在的布局,是西边为山景园林,东边为学堂和丁营。东西两边加起来,占地面积已经达到一千四百多亩。 山景园林不必说了,这年头豪门巨富谁家没几处著名的园子,跟人闲聊时都不好意思开口,高务实虽然没打算跟南京的魏国公府相比,但在京师附近也还是需要撑个门面的,所以早几年就开始扩建见心斋,尤其是西面这一块,被他当做园子用。 东边的部分就到了山下,山下的优点是平整,所以被用来建学堂和修“兵营”。兵营当然不能真叫兵营,只能是家丁宿舍加上演武场、武器库等等,这个无需多介绍,总之此处单从建筑规模而言,可以常驻三千以上的护卫家丁,若是应急的话,住个五六千也不成问题。 当然,实际上高务实在此驻留的人马最多时也就五百人,再多就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了,毕竟这里是京师郊外,肯定比不得他在开平三大厂那边的武庄家丁规模。 五百人就没问题了,京中那些顶级勋贵们,哪家不能随时拉出五百人以上的家丁来?不缺高务实这一家——何况他就算目前没有官职在身,在世人眼里也肯定是文官系统的,明朝的特点是文官一般不会被怀疑图谋不轨。 兵营不值一哂,但学堂方面就值得一提了。虽然被高务实冠以“京华工匠学堂”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但这个学堂其实是高务实非常用心打造的,思路类似于后世的大学城。 数术、矿业、冶铁、木工、医药,五大门类,除了数术看起来偏重理论更多一些之外,其余四门都是典型的实用学科。即便是数术,其实也有很大一部分课程教实用数学,商业上的记账之类不用提了,后世经常让人头疼不已数学应用题那也是常规操作。 每个门类除了教学区,还有实践区,这其实是题中应有之义,要不然木工教学怎么教?肯定不能光说不练呀。 不过最有意思的实践区还得数医药类,因为医药类的实践区分成了两块,在学区附近修了个药堂,名字直接恶趣味照抄——同仁堂。而该堂的首席坐诊医师便是去年刚刚写完《本草纲目》的李时珍,同时他还是京华工匠学堂医药科的负责人。 学区附近主治大病,小病实习就要去京城之中了,高务实在京城之中开设了三家“京华同仁堂”,北城东、西各一家,南城一家,既卖药也治病,还兼顾学员随堂实习。虽然中医的药堂医馆一贯有看资历传承的风气,但同仁堂因为有李时珍的坐镇,再加上“京华”的金字招牌,倒也逐渐打响了名气。 刘綎兄妹今日就从静翠湖边的客院下了山来,去京华工匠学堂的医药科参观。 “所谓病因,《黄帝内经》中将之分为阴阳两类,生于阳者,得之风雨寒暑;生于阴者,得之饮食、居处、阴阳、喜怒。汉时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则把病因分为三类,经络受邪入脏腑,为内所因;四肢九窍,血脉相传,壅塞不通,为外皮肤所中;另有房室、金刃、虫兽所伤。宋时名医陈无择又提出另一种三因学说:外所因、内所因、不内外因。 我则将病因分为四类,其一为外感病因:包括六淫,风寒暑湿燥火以及疠气。其二为内伤病因:包括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以及饮食失宜、劳逸失度。其三为继发病因:包括痰饮、瘀血、结石。其四位其他病因:包括外伤、寄生、胎传、诸毒、医过。” 台上授课之人,正是因为《本草纲目》而名声大噪的李时珍,字东壁,号濒湖。他是湖北蕲州人。嘉靖十年中秀才,因三次乡试未中,决心继承父业,探究医药。嘉靖三十一年开始编写《本草纲目》,于万历六年完成《本草纲目》编写(编成时间有争议,本书取万历六年说)。全书约有200万字,52卷,载药1892种,新增药物374种,附图1000多幅,可谓中医药物学的空前巨著。 而且李时珍绝非只懂医药学,他除了其代表作《本草纲目》外,还著有《奇经八脉考》、《濒湖脉学》、《五脏图论》等十种著作,着实是医学大家。 刘綎兄妹在外头仔细探究,发现李时珍的这一堂课,下头的学生大约有七八十人,都在一边听一边记录,不过他们的记录很奇怪,所用的并非毛笔,而是一种黑黑的管状物。 刘氏兄妹二人皆善射,目力自然极佳,凝神望去,发觉此物似乎与木炭有些相似。其实这些学员手中拿的就是高务实“发明”的炭笔,高务实当初送给戚继光的兵器图册,也是用炭笔画的——高务实只在小学时期的兴趣班学过一点粗浅的素描,要让他用毛笔画图,那可就有些为难人了。 中医科的课程,刘綎和刘馨都听不大懂,但他们光从这所占地巨大而且严整的校舍看出来,高务实对医学的重视是远超他们想象的。 “馨儿,你觉得如何?”刘綎问道。 刘馨思索着道:“高公子花偌大力气,建这么大的学堂,又满天下搜罗名医前来互相研讨和授课,我总觉得他绝不是单单为了同仁堂的生意。” 刘綎摆了摆手,道:“他是为了什么,这不重要,我想问的是,咱们的百宝续命散到他手里真的就能赚大钱么?他那同仁堂虽然在京师已经小有名气,但毕竟一共也才三个铺子,一年能卖多少药啊?” “大哥是在担心这件事?”刘馨摇了摇头,微笑道:“我猜……对于百宝续命散这剂药,高公子恐怕并没有多么看重民间市场,他的着眼点应该是边军。” 第530章 主考何人 高务实之前和郭朴说会试之前都住在他的大学士府,其实那只是个说辞,主要是用这个姿态表示对郭朴的支持,从而加强郭朴在高党的权威性。这一点,高务实知道郭朴一定能看得出来。 既然只是个姿态,那么在接着朱翊钧的“君威”,高党雷霆万钧的扳倒了凌云翼之后,高务实就不必真的一直住在郭阁老府中了。 会试的主考官都是皇帝在考试之前临时决定的,但高务实知道郭朴就算被皇帝点将主持本次会试,他也也一定会拒绝。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高务实这次也会参加会试,而高务实是他的学生。 出于同样的理由,高务实估计大舅张四维也不会出任本次会试的主考官。 这就让高务实有些挠头了,因为会试主考,是有很大几率会让一位内阁阁老领衔的,而现在内阁只有三位阁老,如果郭朴和张四维都不肯出任主考,那很大概率这次的主考官会是申时行。 申时行在先帝隆起朝时就是“同知太子经筵事”,虽然不是日讲官,但因为他“负总责”,其实也是给朱翊钧讲过课的——那也就是给高务实讲过课。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金榜的状元公,学问水平自然毋庸置疑,不过这位状元公的课高务实一直不是特别喜欢,倒不是他讲不清其中道理,而是申时行讲课的风格实在是太过于四平八稳,说话也是小嗓门,温文尔雅有余,威严肃杀不足。 不过,这恐怕也是申时行的个人风格,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其做学问甚至有些把儒学往道家的无为上带,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代表了现在心学中的某一派倾向,就是过于注重所谓心性的修养,而把现实中的许多事情刻意淡化。 中国有两千年封建史,这两千年中的大一统王朝自汉以降,一直是尊儒家为正统价值观。但是所谓儒家学说自孔孟之后,也是变化发展的。自从宋代后,进入到了一个新的时期。北宋五子开创的新儒学,在南宋分为朱陆两派,至南宋末年,程朱理学逐渐成为思想文化界的主流。到了明朝建立,程朱理学则进一步成为官方正统意识形态,并通过八股取士等措施,固定为君主统治的正统要义。 而至明代中后期,各种社会矛盾激化,江南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市民阶级的壮大,一股带有平民主义色彩的个***思潮,开始猛烈冲击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的官方意识形态和纲常礼教观念。王阳明心学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比起从政的经历,他的思想成就更令人瞩目。结过艰苦卓绝的现实磨练,他成就了自成一说的心学理论。“致良知”是王阳明哲学的核心。后人因此也称王阳明哲学为良知之学。 据说,曾有人请王阳明讲学,问他:“除良知之外,还有什么可讲的呢?”问话人的意思,是希望他不要只讲良知,不要守着“致良知”不放。而王守仁用了一模一样的话来反驳他,说:“除良知之外,还有什么可讲的呢?” 其实对于这一则故事,高务实是有个人看法的,而且是“不同看法”。 儒家的“太宗”《孟子》里说,良知是一种近似本能的本性,是不学而知、不学而能,人们通过性善所体现的四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些东西都是先天固有的。而王阳明却把这个本能的道德感应变成了三观的核心价值观念。 高务实一直认为,禅宗就是把佛教中国化和通俗化了,而王学与禅宗颇有些异曲同工,是将儒家学说也通俗化和大众化了,不必拘泥四书五经教义,人人都可随心所欲地领会儒教,人人可以为圣贤。 阳明心学一直在民间流传甚广,但因为没有系统的严谨理论,所以无法取得正统思想地位,甚至在不同阶段遭到官方打击。即便王阳明死后,嘉靖帝还评价他说:“守仁放言自肆,诋毁先儒,号召门徒,声附虚和,用诈任情,坏人心术。近年士子传习邪说,皆其倡导。”此论若一言以蔽之,可谓“心学即歪理邪说”。 然而奇怪的是,心学在王阳明死后半个世纪,依然火了起来,并得到官方承认。历史上的万历十二年,张居正已死,一些心学门徒进入了权力中心,在他们的鼓噪下,万历帝将心学当成了儒教理论发展创新,使王阳明从祀孔庙。 高务实的观点是,王阳明也许是够资格入孔庙的,但当时的心学却已经是走火入魔的心学,不再是真正的“阳明心学”了。 因为当时心学在朝堂的代表人物之一的首辅申时行,其坚持的做法实在谈不上“致良知”。 实际上,“良知”本身就是最难定义的一个词,“性善论”和“性恶论”还争了几千年呢,也没争出个绝对胜负来,“何为良知”又哪有那么简单? 问两个最简单的问题:杀人是对是错?杀侵略者是对是错? 可见良知有时候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很多问题的根源其实压根就不是出在良知之上,而只是出在利弊之上。 “小孩子才论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心学大佬们当然都是成年人,但他们又必须打着“致良知”的幌子,这就麻烦了。于是就产生了徐阶、申时行这样的人物。谈论学问的时候是一套,行事理政的时候是另一套。 致良知,终于沦为了致私欲。 徐阶和申时行的“致私欲”,表现为中庸坚忍,只要能保住位子,其他的事情可以暂时不论,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和稀泥就好,讲究的是和稀泥的本事,而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 张居正夹在他们中间,虽然出身心学,却受高拱影响很大,于是走上了另一条路子:为国理政的时候偏向于实学,为己谋私的时候偏向于心学。这其实就是张居正历史上一边反别人腐,一边自己腐的根源所在。 不过,高务实并不担心申时行如果真的担任主考官之后会对自己不利,因为申时行的这种理政和为人的思想,使得他不敢跟高党撕破脸——这一点高务实有十足的把握,尤其是在高务实刚刚断然出手将凌云翼拉下马来之后。 以申时行之谨慎,这段时间他甚至很有可能小心翼翼地避免跟高党发生冲突,毕竟高党在高务实回京之后似乎有重新团结起来的趋势,如果这个时候对高务实有所动作,“拔剑四顾心茫然”的高党搞不好就突然发现了对手,争先恐后来“枪打出头鸟”了。 高党从高拱初次入阁开始算起,到现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都是怼天怼地的风格,以申时行的处世之道,怎么肯当这只出头鸟,去和高党死磕? 所以高务实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果内阁中排名最末的申时行做了主考,那么副主考会是谁?会不会对自己的进士之路有影响? 第531章 朕来救你 一边在自家小楼上看着什刹海的风景,一边思考着明年会试考官人选会对自己考试造成的影响,高务实已经出神了很久,直到书童曹恪匆匆上楼向他禀告一个消息为止。 消息很是简单,陈矩派人传话过来,说他马上要来拜访,请高务实把府上的闲杂人等清个场。 这个消息让高务实有些意外。陈矩并不是一个很讲排场的人,尤其是对于高务实这个一手将他从宫中不入流的小小少监推到御马监掌印高位上的前太子伴读,陈矩一贯表现得很尊敬、很克制,对于高务实托他办的事情也很是尽心。 而且,虽然现在高务实没有官位在身,但他刚刚回京便扳倒一位兵部尚书,正是声威赫赫的时候,陈矩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没有在他面前端架子的道理,为何来一趟高府居然还要特意交代高务实提前清场? 难道宫里出了大变故,陈矩此来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 怀着这份担忧,高务实略微思考之后,还是决定按照陈矩的交待,先把府中暂时清理了一番,所有下人都临时换成了在此处有三年以上“工作经验”的老人。 然而陈矩的动作似乎有些慢,高务实等了大半个时辰,陈矩依然没到。 高务实不禁真的有些担心起来,暗忖:该不是宫里真出事了吧?可是现在是万历七年,宫里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啊?更何况我在宫里构筑了“五重保险”,要是真出了问题,也不应该只有陈矩传出信来才是啊? 就在他心中有些惊疑不定时,曹恪又匆匆跑来,道:“大少爷,陈御马已至偏门外,小的自作主张,让下面的人先将陈御马一行请了进来。” 高务实立刻起身,道:“我去迎一迎。”说着便转身下楼。 不过他才刚下楼出了门,便看见下人已经领着陈矩和几名宦官走了过来。 高务实的观察力一贯不错,远远便看见陈矩的步态与平时有些不同,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而他身后的几名小宦官们倒是神态各异,有三人神色自若,而且东张西望,似乎对高务实这所宅府颇有兴趣;另外三人虽然也左看右看,但那神色却很冷静,倒像是在打量这园子里有没有暗藏埋伏一般。 高务实心中暗想:东张西望的那三个,估计是陈矩在宫里的亲信。而神色冷静的那三个,想必是所谓的“大内高手”——其实就是御马监从净军里面挑选出来的精锐保镖。 “麟冈兄何来之迟也?”高务实只是稍稍打量了一下几名陈矩的随从,便笑着迎上陈矩道。 陈矩挤出笑容:“小高先生,劳您久等了,是咱家的罪过……要不进去说话?” 高务实心中一怔,暗道:他怎么叫我小高先生?现在没有外人啊? 不过还是配合地笑道:“陈御马说的是,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来,请楼上坐。”说着忽然朝陈矩的几名随从看了看,见紧跟在陈矩身边的一名随从有些眼熟,忽然一怔,然后心中一紧,走到门边之后对曹恪吩咐道:“我有事要与陈御马商议,让下人们都退远些”。 曹恪立刻应了,自去吩咐下人。 陈矩领着的随从也没有全进楼中,而是只带了三名亲信,却把另外三人留在了楼外。 一进楼中,高务实立刻转头下拜:“臣高务实见过圣上。” 那站在陈矩身边的随从哈哈一笑,上前扶了高务实一把,嘟嚷道:“东厂这些人,手艺也忒差劲了,我连胡子都遮住了,怎么还让你瞧出来了?”原来此人不是别人,竟是当今天子朱翊钧。 高务实顺势站起,笑道:“皇上圣威昭昭,光遮个胡子可遮不住啊。” 其实朱翊钧现在只是在上唇蓄了些须,下颌是没有蓄须的,所以即便把胡子遮住,对容貌的影响也不算太大。高务实之前是没注意,但当他感觉出陈矩的表现不对劲的时候,稍微注意一点,也就看出这位随从其实就是朱翊钧了。 “你倒是会说话得很。”朱翊钧摸了摸上唇,皱眉道:“这东西粘在唇上可有点痒,偏偏还拆不得,要不然待会就不好回宫了,下次出来得找个更好的法子。” 高务实见朱翊钧一身小太监打扮,感觉有些不妥,迟疑道:“皇上何以鱼龙白服来臣这里?要是有事,派人知会一声也就是了……皇上可要更衣?” 朱翊钧先没回答为何来此,反而笑道:“我更什么衣?你这里有五爪袍服?” 高务实要已经是朝廷重臣,听了这句话怕不是要吓尿,不过他现在白身一个,倒也知道朱翊钧只是开玩笑,不禁苦笑道:“皇上说笑了,臣活得好好的,怎会如此花样作死?” “噗嗤!”这一声却是朱翊钧身后的两名小宦官忍不住笑了出来。 朱翊钧果然只是开个玩笑,所以也哈哈一笑,让开一点,对高务实道:“务实,来,见过朕的两位御妹,今儿所以来你这儿,还是因为她们俩呢。” 高务实这下可比见到朱翊钧还吃惊了,也不敢细看,拱手一拜:“微臣见过二位殿下。” “免礼。” 嗯,听着像是三公主回答的,四公主没说话。 高务实站直之后立刻面朝朱翊钧,脸色有些紧张,道:“皇上,您出宫来臣这里还好说,二位公主怎么也来了?” 朱翊钧嘿嘿笑道:“怎么,出来救你还不对了?” “救臣?”高务实一怔:“臣……怎么了?” 朱翊钧看了陈矩一眼,一摆手:“陈矩,你也去外面守着。”又对高务实道:“楼上有人么?没人咱们上去说。”陈矩微微鞠躬,轻手轻脚出去了。 高务实一头雾水,把朱翊钧和两位公主请到楼上,朱翊钧倒是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自己走到高务实面朝什刹海的太师椅上坐下,又对两位公主道:“尧娥尧媖,你们自己找地方坐,不用跟他客气。” 高务实哭笑不得,看着朱翊钧,问道:“皇上,咱们楼也上了,人也清场了,有什么事您可以告诉臣了吧?” 朱翊钧脸上露出一抹有些古怪的笑容:“务实,朕在万历五年就大婚了,万历六年又选秀了一次,现在宫里也算有几个妃子了……你好像一点不着急?” 高务实有些愕然,道:“臣岂能和皇上相提并论?” 朱翊钧仿佛早就猜到他会如此回答,依旧笑嘻嘻地道:“可是你前几日干了一件很不地道的事,你记得吗?” 高务实果断摇头,又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沉吟道:“臣……没有吧?” “切!”朱翊钧指着高务实的鼻子:“别跟朕装模作样,要不是尧娥尧媖昨天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你竟然抓了她们的手……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我母后都已经知道了?” “什么!”高务实顿时睁大眼睛:“太后知道了?” 高务实心中一凉:完了,老子不会死在这种破事上吧?这他娘的也太荒谬、太冤枉了! 第532章 皇帝妙策 朱翊钧笑眯眯地看着一脸呆滞的高务实,又看了看坐到一边不远处的两位御妹,见她二人虽然穿着太监袍服,但脸上泛红的模样反倒格外清秀可人,心中暗道:可惜祖制不许,要不然让务实做妹夫其实也是不错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把脸一板,道:“愣什么楞啊,这事儿难道冤枉你了?” 这件事太出意料之外了,高务实也有些摸不清朱翊钧的思路,只好苦涩一笑:“这件事……有是有的,不过皇上,当时情况紧急,臣本来也不知道二位殿下的身份。” “哟,你还有道理了?”朱翊钧哼哼一声:“怎么,要不是朕的御妹,你就可以去抓两位没出阁大姑娘的手了?” “这个……”高务实干巴巴地解释道:“所谓经权有变,事急从权……” “哦?然后呢?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朱翊钧瞪了他一眼:“你想得倒美!” 高务实心道:所以说解放女性很重要,这什么破礼教啊,着急逃命的时候抓了把手而已,搞得跟谋反似的,至于么?照这个思路,后世去泳池游泳的男男女女全得砍头!像我当年那样喜欢游泳,怕不是剁成肉酱都不解恨? 朱翊钧见高务实不说话了,以为自己吓到他了,正打算安抚一下,却听见四公主朱尧媖道:“皇兄,你不是说来救他的么,还说他那天肯定不是有意的,怎么现在又要追究责任了?照这么说的话,我和姐姐就只能青灯古佛一辈子啦。” 四公主朱尧媖今年才不过十二岁,之前一直很少说话,现在这番话说得也是软软糯糯的,可是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确,倒让朱翊钧有些不好接茬。 朱翊钧可能是受父皇隆庆重视亲情的影响,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很是疼爱,根本不可能跟这么一个半大的妹妹较真,只好咳了一声,对高务实道:“务实,你别说朕吓唬你,你这个祸事可不小,母后知道这件事之后十分震怒。” 虽然他说话的时候依然在装严肃,但因为四公主刚才的话,高务实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知道朱翊钧今天拼着偷偷出宫也要来找自己,肯定是来商议办法的,要不然一道圣旨下来就可以把自己咔嚓了,还整这么些幺蛾子做什么? “臣惶恐,臣罪该万死。” 有这句话,朱翊钧觉得也就差不多了,当下便道:“嗯,你知罪就好,不过嘛,这件事到底还是情有可原,死倒是不至于的……就算母后震怒,大概也没打算真要了你的小命。” 高务实苦笑道:“多谢太后,多谢皇上。” 朱翊钧摆了摆手:“多谢的话先不忙说,怎么把这件事兜下来才是关键。” 高务实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朱翊钧好像已经有了成算,得意地道:“朕昨天得知消息之后,冥思苦想,倒是有了个办法。”说着就笑眯眯地看了看三公主朱尧娥,一直看得她面色再次泛红,才又继续笑眯眯的看着高务实。 高务实被他看得发毛,暗道:你这什么眼神?你要敢说让我尚公主,我特么明天就逃难出海你信不信? “我琢磨,尧娥的年纪也不小了,过完年就十五,可以考虑给她寻个驸马了。”朱翊钧笑眯眯地道:“务实,我觉得这件事很适合你去办!” 高务实大惊失色,连“臣”都忘记说了,睁大眼睛:“我?” “是啊!你惹出来的麻烦,你自己不出力,光看着朕操劳,你好意思?”朱翊钧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更何况你认识的人多啊,朕要帮她找驸马,按着规矩,就只能看下面人写的形容,连面都见不着,怎么知道是好是坏?你就不同了,你去帮她找,可以好好考察考察,人品、才学、家世……哦,家世就算了,太好了也麻烦,那帮言官烦得很。” 高务实呆了一呆:“呃……皇上的意思,我只是去找个替……咳,找个不错的人来尚公主?” 心情大起大落果然不是好事,以他高解元的城府,都差点把“替死鬼”顺口说出来了。 朱翊钧沉浸在自己的妙策之中,倒是没听出来异常,很是欣慰地道:“那是自然,你不比朕一样只能呆在宫里,平时除了一干年纪一大把的臣子之外,就只能看见一帮子太监还算有个男人样。你人在宫外,现在也算文名在外,能见着的年轻俊杰肯定很多,你来做这件事岂不是最合适不过了?” 高务实心道: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我平时打交道的要么是勋贵子弟,要么是高官子弟,谁脑子坏了肯尚公主啊?甚至就算他们肯,这祖制也不肯啊! 朱翊钧见高务实面有难色,又把脸一板:“怎么,你不乐意?” “臣岂敢。”高务实脑子里赶紧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只是臣平时光顾着读书,跟一些民间贤达交往不多,一时之间似乎也想不出什么适合尚公主的人选,这个……” 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民间贤达”四个字,朱翊钧哪里听不出来? 不过,皇帝陛下很是大气地一挥手:“这一点不用担心,朕已经替你想到主意了。” 什么,您还有这能耐? 高务实不敢表露出不相信的神态出来,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多谢皇上体谅,臣愚钝,不知皇上有何妙策?” 朱翊钧得意洋洋地道:“我听说你在外头名声也是不错的,还被称之为‘高龙文’,想必在士林之中也算有些面子?” 高务实不敢把话说死,谦虚道:“这个,可能多多少少能有一点吧。” “有就好办了!”朱翊钧喜道:“反正你来京得早,手底下人也多,到时候朕再让东厂帮你一把手,你就盯着那些上京参加明年春闱的举子,来一个你邀请一个,请他们来你家里做客,然后呢,你就考察一下他们,看看他们哪些人其他条件都还不错,但是又多半考不上进士……” 朱翊钧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愧疚地朝三公主朱尧娥看了一眼,叹息道:“尧娥,你不要怪皇兄,不是皇兄不肯给你挑个学问最好的,实在是祖制如此……” 三公主朱尧娥这时却很是正式地站起身来,朝朱翊钧行了一礼,正色道:“皇兄的照拂之意尧娥铭感五内,但祖制不可违,尧娥虽然无知,也是清楚的,还请皇兄千万不要如此,尧娥怎敢担当?” 朱翊钧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神色有些落寞,过了一会儿,才转头对着高务实,声音有些低沉地道:“务实,你我虽是君臣,但其实也是同窗,今天这件事不是什么君臣之义,但请你看在咱们十年同窗的份上,一定要尽心尽力,我……”他说着,脸上竟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 高务实退后三步,肃然拱手一礼:“务实敢不尽心?” 第533章 娱乐活动 答应归答应,高务实对于朱翊钧的这个“妙策”还是有些不大放心,主要是他觉得给三公主物色驸马这件事,似乎并不足以让李太后息怒——如果李太后真把这件事看成有碍女儿名节的话。 当然,高务实倒也并不是真的很担心会因此掉脑袋,毕竟好几年前他就给李太后安了个保险,慈庆宫里的那位仁圣皇太后是不会看着他高某人含冤而死的。 只不过,李太后如果铁了心要找他的麻烦,那也是很烦人的事,说不定会影响他各种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尤其对于当前而言,自己最大的任务是考中进士,而如果考中的话,还要参加馆选,这两件事可都是李贵妃很容易就影响得了结果的。 所谓馆选,就是选庶吉士。明制,一甲进士无须馆选,直入翰林院,二甲及三甲进士则需要参加庶吉士考试,得中庶吉士者入翰林院接受“培训”,通常两至三年之后散馆授官。 一甲进士一共就三个名额,也就是所谓的状元、榜眼、探花。高务实虽然是河南解元,但这个时代北方士子论考试大多不是南方士子的对手,高务实虽然连取小三元和解元,但那都是在河南考试,里头可没有江南贡院的高手们。 现在要和全国举子同场竞技,他也没把握能挤进一甲拿个“进士及第”,满心希望只要能够混个二甲“进士出身”就很不错了,甚至万一只能拿个三甲“同进士出身”,虽然有点难堪,但也可以接受。 不过私底下高务实觉得自己只要能过会试,哪怕排名垫底,最后殿试的成绩应该都不至于会是三甲——殿试排名最后拍板的是朱翊钧! 只要他高务实的考卷能过会试,那些糊名之类的手续就会去掉,因为没人“敢于”怀疑皇帝选才不公正——选才都是为他选的,他为什么要不公正?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情况,实际上完全可能不公正,至少高务实就有信心让朱翊钧不公正:万一自己只考了个三甲第两、三百名,朱翊钧也肯定会把他高某人提到二甲去,因为这事儿不光涉及他们的君臣感情,还涉及皇帝陛下的面子——朕的同学怎么可能排三甲! 但是李太后如果铁了心要坏自己的好事,那就不妙了,虽然她这几年并不直接参与政务的处置,可那不代表她没有这个能力,只是明朝后宫制度之严苛使得她自己不愿意招惹闲话而已,毕竟言官骂皇帝常见,骂太后那就真是创造奇迹了,她老人家势必要留一个万世骂名。 但通常来讲,只要暗示一下考官某人不取中,考官难道还敢对抗懿旨?何况李太后大可以说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多打磨打磨他高某人,今后还是要大用的,这懿旨谁敢不遵? 所以,高务实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惹得更年期的李太后发飙。 不过当他把这个问题委婉地提出来之后,朱翊钧却显得不以为然,摆手道:“务实,你多虑了,母后对尧娥她们宠爱得很,只要知道朕把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了,为了尧娥考虑,她也不会对你怎样的。” 高务实心道:这事可难说,也有可能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可我不想吃巴掌啊! 这时候三公主忽然插嘴道:“其实这事还有个办法,可以一起办。” 朱翊钧和高务实都朝她望去,高务实不好和朱翊钧抢话,就没开口询问,果然朱翊钧问道:“什么办法?” 三公主道:“想法子让幺舅去说,只要幺舅开口,母后肯定能消气。” 高务实心中赞道:好法子,要是没有你哥刚才的主意,我光知道你母后要整我的话,第一个想到的办法就肯定是买通你那幺舅了……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干这事,轻车熟路得很。再说你幺舅这个人也很靠谱,最主要的特点就是虽然要价一贯不低,但只要钱到位,事情一定办妥,我还是很喜欢跟他合作的。 朱翊钧想了想,略微有些迟疑,道:“幺舅这个人,办事还是稳妥的,可就是……”他的目光往高务实身上一转,忽然又明悟过来,释然道:“不过幸好,务实你可不缺钱吧?要不这件事就这样,你要是不怕破费,就去找李文进,到时候双管齐下,保准母后转怒为喜。” 高务实不怕花钱,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正是谈完,朱翊钧抖擞精神,道:“我难得这般出宫一回,务实,你想一想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咱们一起去玩玩。” 陛下你是要害死我吗?你带着两个妹妹出来,还让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个时代的娱乐生活是非常匮乏的啊? 朱翊钧见高务实听到他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悄悄瞥了一眼两位公主,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红,干咳道:“呃……我的意思是,就是,这个,体察民情什么的。” 高务实心道:首先青楼画舫是不用考虑了,就咱们今天这个人员配置,去那种地方不像是去消费,倒像是砸场子; 其次赌场蛐蛐馆也不行,输钱倒是不打紧,但是京师赌场的后台老板七成都是勋贵,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带皇帝去赌博,今后还不得天天哭着求我带皇帝去他们的赌场玩,那可不大妙。 再次游山玩水也不合适,游山玩水基本都得出城,主要都是京西一代,最起码也得去香山、玉泉山,但出城这件事本身就不行,万一皇帝出了什么意外,那我可真是全完了,我的投资可全在朱翊钧身上,朱翊鏐那边可没有下注。 糟糕……居然没有能带着这三位一起玩的活动了,怎么办? 朱翊钧见高务实一脸为难,最后甚至有些额头冒汗,不禁有些意外,问道:“怎么,你平时除了读书,什么别的事都不做了?” 我平时做的那些事跟您老没关系啊,我除了读书,尽忙着赚钱和花钱了! 高务实一脸为难,叹道:“皇上说得极是,臣这两年可真是光顾着读书了……”他说着,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桩娱乐活动来,马上道:“不过臣在新郑时,倒见过家慈与几位伯母玩过一种游戏,或许二位公主也会喜欢。” 朱翊钧有些挠头,暗道:让你给我找乐子,怎么是她们可能喜欢? 但毕竟他是个对弟弟妹妹很宽厚的大哥,还是点了点头:“什么游戏?” 高务实道:“叶子戏。” “叶子戏?”朱翊钧顿时一呆,显然没听过:“拿几片叶子唱戏?” 高务实还没来得及解释,三公主朱尧娥噗嗤一笑,把朱翊钧笑得脸色发红,干咳一声:“御妹知道这叶子戏是怎么唱的?” 朱尧娥娇笑道:“皇兄,叶子戏可不是唱曲,高公子说得太文了,其实就是打马吊。” 这位三公主显然知道叶子戏的来历,顺口给象牙塔少年朱翊钧解释起来。 马吊,学名叶子戏,是一款起于唐朝的纸牌游戏,因为其纸牌只有叶子一般大,因此得名叶子戏,这种游戏共有四十张纸牌,按照“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等,分成不同花色,一开打就是哗哗砸钱。比如五代的李后主与小周后,就是这项娱乐活动的铁杆玩家,宋时的李清照据说也深谙此道。 第534章 朕知道了 叶子戏既然是纸牌,花样当然不只是简单的按照牌面的“数额”来算,时代在发展,牌面也在变化,比如今天高务实带着皇帝三兄妹打牌,所用的叶子牌就是按照水浒传的好汉来做的牌面,这也是当下流行的一种,还有一种颇为流行的则是三国演义中的名臣猛将牌面。 “看我的,天微星,九纹龙史进!”朱翊钧用力一巴掌把一张纸牌拍到桌上,环顾高务实与朱尧娥、朱尧媖姐妹,顾盼自雄。 “皇上,你这水浒读得只怕不熟,天微星才排老几,这么激动做什么?”高务实施施然扔出一张牌来,笑眯眯地道:“天英星,小李广花荣。” 朱翊钧张嘴结舌,悻悻然往后一瘫,有气无力地瞥了三公主朱尧娥一眼,道:“尧娥,该你了。” 朱尧娥的面色比朱翊钧更糟,瘪着小嘴,十分不情愿地丢出一张牌,道:“这轮我手气不好,下一把肯定赢……” 朱翊钧眼皮一抬,忽然跳了起来:“哇,天牢星,病关索杨雄,比我还小!啊哈哈哈哈……我这把能保本!” 谁知道四公主朱尧媖在一旁怯生生地道:“皇兄,我这里是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 朱翊钧的笑声戛然而止,呆了一呆,又瘫坐了回去,长叹一声:“完了,这把还是输了。” 高务实拍拍胸脯,仿佛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的模样,朝朱翊钧拱了拱手:“臣勉强保本,皇上,承让承让。” “你小子别得意,下一把朕非要摸个呼保义出来!”朱翊钧把眼一瞪道。 高务实一脸委屈:“皇上,臣冤枉啊,你这把是输给四公主的,不是输给臣的啊!这气怎么撒到臣头上来了?” “废话,尧娥和尧媖的钱都是朕给的,只要你没输,说到底都是朕在输钱,不找你撒气找谁?”朱翊钧说着,把手里的牌一丢,催促道:“别磨蹭,赶紧洗牌,快洗牌,朕今天就不信了,朕的手气还能比你差?” …… 到底是三打一,一个多时辰之后,高务实幸不辱命,输掉了一百二十七两银子。 朱翊钧挺胸凸肚,左手端着一盘碎银,先抓了一把递给朱尧娥,大方地道:“来,尧娥,这是给你的。” 三公主朱尧娥笑嘻嘻地双手接过银子,娇笑道:“谢皇兄打赏。” “不客气,不客气,皇兄带你吃大户。”朱翊钧恬不知耻地又抓一把碎银,对四公主朱尧媖道:“尧媖,来来来,这些给你买糖。” 朱尧媖哭笑不得,小声嘟嚷:“皇兄,宫里多得是贡糖。”但还是乖乖伸手接过。 朱翊钧笑眯眯地道:“这才乖嘛,尧娥尧媖,你们不要不好意思,务实呢,是你们皇兄我的伴读,虽然他到底有多少钱连我都搞不清楚,但总之这点银子肯定不会放在他眼里……是不是啊务实?” 高务实可不打算接这个茬,只是笑呵呵地道:“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朱翊钧笑了笑,把碎银盘子递给朱尧娥拿着,朝高务实招了招手,两人一起走到小楼的窗边,看着外头的什刹海,忽然道:“愿赌服输,说得好啊,凌云翼这次就输了……” 高务实没说话,朱翊钧又道:“兵部尚书缺了,内阁三位辅臣各有一人推荐,你知道都是谁么?” 高务实笑道:“臣前日便从郭老师府上搬回来住了,这事儿却不清楚。” 朱翊钧道:“郭阁老推荐吴兑,张阁老推荐方逢时,申阁老推荐刘应节……这三个候选人,你怎么看?” 高务实简单之极地回答:“都挺好。” “都挺好?”朱翊钧嗤笑一声:“那我也不能任命三个兵部尚书啊,总得有一个最合适的吧?你虽然现在辞官了,但我可记得先帝的话……你那辞官只是为了科考,在我心里,你还是观政。说说吧,这三个人我确实犹豫得很。” 高务实只好道:“谢皇上看重,既如此,臣稍稍分析一下,究竟选谁,还望皇上圣裁。” “说吧。”朱翊钧一摆手。 高务实道:“论资历,自然以方金湖公为最著,他是嘉靖二十年的金榜出身,治军多年,早在隆庆初年便已做到辽东巡抚,后来又转宣大,于俺答封贡有大功。后来丁忧回籍,起故官,接替王鉴川公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可谓名震北疆,有他为大司马,自然朝野服膺,无人置喙。只是此前他以疾请辞,刚刚离任,而以凌云翼代之,如今凌云翼去职,又将方金湖公召回,似乎……略微有些尴尬。” “是啊,朕也是顾虑这一点。方逢时连疏请辞才得朕允许,如今还不知道归乡有没有一个月,朕此时又把他召回来,倒像是不顾惜他的身体一般。”朱翊钧叹道:“张阁老或是因为方逢时在宣大任上做得不错,才这般力荐,但朕也须得顾念老臣才是。” 高务实又道:“刘子和公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也是老资历的边臣了,尤其是在蓟辽总督任上与戚南塘配合默契,边境虽屡有小寇,却未曾一次让北虏讨了好去,可谓能臣。只是,他现在是刑部尚书,到任刑部也只有两年,骤然改部,又要废些时日熟悉部务……” “熟悉部务倒是不麻烦,他是边臣出身,兵部的职司他熟悉起来不会慢。”朱翊钧摇头道:“问题是一旦把他调去兵部,则刑部尚书就出缺了,目前来看,刑部倒是也可以交给魏学曾——此人是高先生当年很是看重的,但他在工部干得不错,尤其是这几年河工进展顺利,听说今年有可能挖通旧河道,使黄河不再夺淮入海,重新走回山东故道。务实,这可是一件大事,朕觉得不能临阵换将,你觉得呢?” “皇上所虑极是。”高务实欣慰地道:“河工这几年着实干得不错,臣是河南人,此次回乡就有感觉,既然皇上觉得临阵换将不好,那不如就等黄河改道这件大事做成之后再酌情升迁,另外……到时候若魏学曾升调别任,河总潘季驯以黄河改道之功,似乎也可以考虑升迁一二。” 朱翊钧想了想,点点头:“不错,这件事先就这么考虑了。”他忽然一笑:“那这么说来,你也是赞同让吴兑来兵部喽?” 那是当然,吴兑是我大师兄啊!目前这批师兄里头资历最老、混得最好的就是他了,他来当兵部尚书,我自然是举四肢赞成的。 不过想可以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高务实略微沉吟,缓缓道:“吴环洲算是臣的师兄,但臣还是要直言:论资历,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不算早,但也不算太晚。此后入选庶吉士,散馆后授兵部主事,历任员外郎、郎中、湖广参议、蓟州兵备副使等职。隆庆五年升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万历五年,代方金湖公总督宣、大、山西军务,整体来看,资历还是够,如果一定要挑剔,那就是做总督的时间还嫌略短。” 朱翊钧“嗯”了一声,又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政绩了,他其实没有什么军功,不过却边陲燕然。”高务实说道。 朱翊钧哈哈一笑,道:“你是想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然后一摆手:“好吧,朕知道了。” 第535章 部堂拜访 皇帝带着两位公主走了,高务实送到门口才回了小楼,一进门便看见高陌已经等在那儿了。 高务实没有半点意外,直接道:“刚才我和皇上的话你都听到了吧?安排人去一趟阳和(隆庆四年后的宣大总督驻地),就说我说的,请吴师兄赶紧在宣大做好最后的安排,准备回京出任大司马。” 高陌没有多问,也没有质疑,虽然朱翊钧刚才并没有明确说兵部尚书究竟选谁,但自家大少爷和皇上同窗十年,想必对皇上的语言习惯更加了解,他既然如此肯定,那总不会错,于是躬身应是。 高陌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所谓老不以筋骨为能,这又不是武侠世界,他的主要工作当然慢慢的从保镖性质转为“文职”,把家丁护卫团的团正位置正式让给了高珗,自己出任了高务实新设的“内务处”处长。 不过,这个内务处可不是高务实的保姆处,它的主要职责如果用一个简单的类比来形容的话,就相当于高务实的厂卫。京华体系内部的东厂加锦衣卫,现在内务处打包全干了。 京华内务处目前处于草创阶段,一共只有三个科,分别是保卫科、特勤科和审计科,内务处的运行资金是高务实单独列账特支的,不走京华体系内部的任何一本账。 保卫科负责的任务比较简单,就是高务实本人以及京中两处住所的安全保卫,其他包括见心斋别院,因为驻扎了家丁护卫团,所以保卫科也是不管的。该科的人手并不多,目前只有不到两百人,但都是从京华名下各个武装体系内精中选精挑出来的,而且特点是都有家室——未必一定是有妻有子,但一定是全家都在京华的控制之下。 相对于保卫科的简单,特勤科负责的任务就比较复杂了,不仅有体系内部的监视,也有外部的情报打探,还包括高务实一直心心念念地往南方扩展情报网,他们甚至还承担着一些类似于去闽、粤等地寻找“海外流传而来的农产品种子”、“东洋、南洋等地各类海图”之类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任务,所以这个特勤科已经提前预定了内务处“最能花钱科”这个名头。 审计科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配合特勤科存在的,因为特勤科只是负责搜集情报,但并不负责汇总和提出处理意见,所以这个工作就由审计科负责了。顺便,审计科还会对特勤科花钱之后所取得的效果做出评定,如果效果太差的话——京华内部也是有“考课法”的。 给吴兑传信这种事,现在当然是交给特勤科完成,高务实交代了这件小任务之后,心里也不禁稍稍有些得意。 我现在是不是也有点布衣宰相的范儿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他心里清楚,布衣宰相这种玩意儿,说穿了就是没有正式身份的狐假虎威,虽然在某种情况下可能比真宰相还少了很多拘束,但借来威势始终是别人的威势,一旦圣眷稍有不稳,这种空中楼阁只能瞬间坍塌。 还得是做真宰相才有意思…… 就是不知道没有被张居正教到心理扭曲的朱翊钧将来会不会也走到不见外臣的那一步,如果他将来还是要做宅男皇帝的话,倘若只有我高务实一个外臣能见着他,那可就差不多算是真宰相了——虽然还是没有开府的权力,可是“隔绝中外”啊,那也是很了不得了,相当于外相内相一肩担。 不过这些都还远,至少现在看起来,朱翊钧同学好像还是很正常的。 诶,等等,好像还是有一点点不正常,至少今天他提到给三公主找驸马的时候,对于“祖制”就颇有些无奈,这种无奈,未尝是不满而又无法改变所导致的。 高务实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看见曹恪匆匆跑了进来,朝他递出两本名剌,道:“大少爷,户部尚书张部堂、工部尚书魏部堂二位联袂前来拜访,现在人已经到了大门口,这是他们二位的名剌。” 高务实怔了一怔,接过名剌看了一眼,果然是张学颜和魏学曾二人来了。 虽然搞不清原因,高务实还是立刻吩咐道:“大开中门,请二位部堂花厅稍坐,就说我沐浴更衣之后马上就到。” 沐浴更衣乃是会见重要客人的礼节,虽然高务实总觉得这礼节真是浪费时间,但也没有办法,他可不想让这两位觉得受了怠慢。 曹恪下去之后,高务实连忙去洗澡——哦,沐浴更衣。 换了一身宝蓝色道袍(不是道士穿的……),又熏了香,这才匆匆赶往花厅。 一进门,高务实就看见两位身穿“大红龙袍”的官员正在争论什么,仔细一看,原来他们俩都穿着飞鱼服,也就是所谓“大红纻丝飞鱼服”——这玩意在地方上的文官之中不多见,但在京师高官之中不算特别罕见,连高务实都有。 不过高务实到底眼尖,发现其中一位的飞鱼服稍稍有些不同,乃是坐蟒形制,另一位则是与高务实那件一样,为正常的行蟒形制。 高务实拱手朝那身着坐蟒飞鱼服的那位道:“晚生见过张部堂。”再朝另一位道:“见过魏部堂。” 两位部堂倒也没有端架子,双双起身,其中张学颜笑道:“高龙文何以识我?” 高务实笑道:“闻部堂曾因辽东战功而得坐蟒飞鱼补子,因此识得。” 张学颜恍然,立刻赞道:“人说高龙文见微知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魏学曾则笑道:“心斋兄,高龙文可不仅仅是见微知著,他那‘万家生佛小财神’的名头,才是今天你来的目的吧?” 张学颜哈哈一笑,道:“确庵兄,你来难道就不是为此?我看咱们还是大哥莫笑二哥,都是来找高龙文求教的,就不要互相打趣了,早点请高龙文想个法子,把眼下这档子事敷平了,才是正理。” 高务实也算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这二位今天联袂前来,还没开始说话呢,就先把伏笔打下了——肯定是为钱而来! 就是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找我借钱吧?你们要是个人借钱,那倒是好说,可你们一个户部尚书,一个工部尚书,同来我这儿,只怕不大可能是私人借钱啊。总不会是朝廷找我借钱吧,那这事可不大好办,这里是大明,不是欧罗巴…… 高务实连忙道:“二位客气了,晚生才疏学浅,哪里敢当二位部堂的‘求教’?不知二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哦,对了,二位叫晚上求真便是,此是本次河南乡试之后,晚生座师于公所赐之字。” 张学颜和魏学曾毕竟是长辈,坐下就不客气了。坐下之后,先是对视了一眼,才由张学颜开口道:“此前玄老清丈田亩一事,想必求真你是知道的?” 高务实点了点头:“有所了解。” 张学颜叹道:“今年六月,户部奉旨核查南北二京及山东、陕西勋戚田赋,查出大事了。” 第536章 弦歌雅意[第4更] 高务实一听这话,心里已经大致猜到是什么事,但没有什么表现,只是问道:“不知是何大事?” 张学颜道:“此前玄老主持清丈全国田亩,乃查勘明白全国总田亩约为七百二十万顷(无风注:比历史上张居正清丈略多,小说设置,无须详考),较弘治十五年增近三百万顷,即近三亿亩,当时所查,以湖广、山东等地在清丈后增额最多。但此番详查两京等地,却发现光是北直隶顺天附近,就仍有大量勋亲贵戚隐田存在。” 高务实心道:果然是这样。 他叹了口气,问道:“结果呢?” “结果不太妙啊。”张学颜摇了摇头,道:“早在隆庆二年时,户部就议定,勋戚庄田世代递减之限,具体的说:宗室买田不输役者没入为官,勋戚庄田俱听由有司征赋。然而,当时乞请赐田及免田赋者仍络绎不绝。于是今年六月十七日,皇上应内阁所请,命南北直隶、山东、陕西等省勋戚庄田俱进行清丈,要求只按规定给予正数,凡逾额及隐占者均依法按治,所收地租银解部备边。” 这是根据高拱清丈田亩思路继续推进的题中应有之义,高务实点头问道:“查出多少隐田?” 张学颜道:“顺天等八府州县,丈出官勋备边牧马军屯等地共二千八百三十五顷,每年额征银六千九百二十两、粮二十四石。又勋戚新旧庄田一万一千五百五十余顷。” 高务实眉头一挑:“才这么点?” “是啊,问题就在于此。”张学颜道:“京师附近勋贵田地之多,其实大伙儿心知肚明,即便谁也不知道具体数目,但若说只有一万四千顷,恐怕没人会信吧?” 那是当然,按照高务实猜测,实际上勋贵所占之地就算不翻十倍,翻个五倍应该轻松惬意得很。 但问题是,清丈田亩是你户部的勾当,你觉得查出来的数值不对,你可以派人重新勘查啊,找我管什么用? 张学颜见高务实不做声,略微加强了一下语气:“求真,清丈田亩是玄老的遗志,我听王疏庵公(王国光,前任户部尚书)说,此事你当年也曾再三建言……如今民田清丈已经基本完成,勋贵田地之清丈方兴未艾,若京师不能成功清丈,来来回回只清出这一万四千顷地来,那么隐田更为严重的南京又将如何?更不必说,勋贵清丈不成,藩王宗亲之清丈又将如何?此系求真所欲见乎?” 高务实叹了口气:“此事晚生的确曾经再三建言,可事情具体如何操办,晚生一介白衣,又如何插手得了?还有,户部清丈为何只清出这一点田地来,张部堂可知原委?” 张学颜正色道:“勋贵隐田,无非那几种手段,非是查不出来,而是户部吏员久居京中,早已被闻风而动的勋贵鹰犬或收买、或威逼,十停当中能报个一停两停就算不错了。但天下却仍有一人,可不畏勋贵之威,不贪勋贵之贿,秉公理而扬道义,执中平而立规矩——便是你高求真!” 张学颜站起身来,忽然朝高务实拱手一礼,深深鞠躬:“望求真继承玄老遗志,为国理财,不畏言,不贪财,不惧威!” 张学颜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是高拱当年一直很看好的“后生”,曾夸他“张生卓荦倜傥,人未之识也,置诸盘错,利器当见”,意思是说他这个人很会抓重点,越是在复杂的情况下,越能准确的找准要害,把事情一举搞定。 高拱把他当后辈看,称之为“张生”,但毕竟不是师生关系,高务实可没这个胆把人家当同辈看待,哪敢受他这一礼,连忙站起来避过身子,又回了一礼,道:“张公如此,小子怎敢克当……只是不知张公究竟欲使小子如何为之?” 张学颜见高务实这么说了,顿时大喜,与魏学曾对视一眼,魏学曾朝他轻轻点头,张学颜立刻道:“我闻王疏庵公此前清丈,曾向求真借取‘京华工匠学堂’数术科学员近百人,历时三年清丈全国民田,我今困于勋贵势大,户部吏员实难成事,也想向求真借些数术科的学员来协助清丈。”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怕高务实不同意,又连忙补充道:“当然,此前户部给予的津贴依旧照给,且本部堂保证,此番比前次再加两成!”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高务实心中暗道:我工匠学堂里的学员,身份全都是我的家丁,他们万事都由我罩着,自然不必顾忌勋贵。可问题在于,我要是答应下来,这京中勋贵的矛头可就都对准我来了……我他娘的连个进士都还没拿到,现在就得罪勋贵们,似乎有些麻烦。再说,我跟这些家伙现在关系多好啊,尤其是朱应桢和张元功两个,在上次扳倒冯保和张居正之战中,那可是立下赫赫战功的,我这么转手就把他们卖了,好像也有点不讲义气吧? 清丈田亩,这事肯定是要办的,要不然就像张学颜所说,北京清丈不下来,南京也就没戏了,而南京那边的勋贵隐田绝对比北京这边还多得多——北京好歹还有皇帝和一大堆文官就在旁边看着,南京那边可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鬼知道隐田有多少了! 这要是不清理出来,接下去藩王宗亲的隐田怎么办,还清不清了? 而且,这些权贵虽然地位高,但毕竟人数少,如果连他们都搞不定的话,将来那些士大夫们和读书人的投献田、诡寄田等等,又怎么说?不搞了?不搞的话,大明只怕还是得死啊! 无非张居正给大明续命五十年,高拱这次续命六十年呗,就算加上开海什么的,算它一百年好了,可到最后不都一样尘归尘、土归土? 看来这勋贵之田,该清丈还是要清丈,但不能你张学颜给我戴上一顶高帽,我就屁颠屁颠帮你冲锋陷阵拉仇恨去了。嗯,这件事我必须得好好理一理,一定要把仇恨值降到最低,而且还得顺便捞点别的好处补一补…… “张部堂。”高务实换了一下称呼,意思是提醒张学颜我要说正事了:“这件事,晚生可以答应下来。” 张学颜和魏学曾都是面色一喜,谁知高务实立刻接着道:“不过,你得给我宽宥一下时间,不能立刻就办。” 张学颜微微一怔:“哦……这是为何?” “您也知道,晚上现在即将面临会试,时间紧任务重……” 张学颜马上闻弦歌而知雅意,道:“那是,那是,会试之重,我等悉知矣。”顿了一顿,又道:“我与申阁老、潘部堂还算略有交情,深知此二位均是厚重君子,必不会使贤才遗落,以求真之大才,想来定当高中无疑。” 申阁老自然是指申时行,潘部堂则是指礼部尚书潘晟。 张学颜和魏学曾不同,魏学曾早就是高党中人,而张学颜虽然曾为高拱所提拔,但当时张居正和高拱关系密切,张学颜那时与张居正的关系也很好,同时他和同属徐阶一脉的申时行也颇有交情。 至于潘晟嘛,他的资历其实很老,但始终混不进内阁,现在年纪也大了,估计一门心思就是在致仕之前进内阁转转,将来家中门第也能提高不少。 张学颜这么说,显然是要去给最有可能出任本次会试主考和副考的申时行与潘晟打个招呼了。 高务实倒不需要他们给自己放水作弊什么的,只要不刻意为难就好,所以对于张学颜的这句暗示,高务实并不打算出言反对。 他只是笑了笑,装作并没有听懂的样子,道:“那就先多谢部堂的吉言了。” 第537章 天下己任 清丈京师勋贵田亩的话题,在高务实和张学颜双方的默契微笑之中告一段落,接下来魏学曾就要开始说他的正事了。 魏学曾是工部尚书,但是一开口却说了一件仍然与户部相关的事:“昨日户部收到圣旨,说自嘉靖间实行一条鞭法,民颇称简便。但诸役冗费,名去实存,有司追征如故,百姓苦之。是以皇上决定纾解民困,依各地所请,拢共核减银一百三十万余两。” 高务实一怔:“核减多少?” 魏学曾面无表情地道:“一百三十万两有余。” 高务实睁大眼睛:“那这几年户部收入所增长的部分岂不是填进去了一大半?” 魏学曾看了张学颜一眼,张学颜苦笑道:“玄老耗费数年心血,使国库年收由三百万两增至五百多万两,增长大概是每年两百一十多万两,这几年边防、河工等处之所以皆尽向好,其实说穿了无非就是解款足额所致。结果今年因为这一道圣旨,实际上增长便只剩八十万两左右了,估计边饷和河工所得款项都要锐减大半。” “为什么啊?”高务实大惑不解:“皇上不是不知道财赋的重要性,为何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魏学曾叹道:“此事先是由各地方官员纷纷上疏,言及本地困苦引起,其实他们无非是想说考课法过严,他们无法征收那许多商税。” 高务实微微皱眉,但还没开口,张学颜又帮忙补充道:“然后申阁老便上疏了,说如今国库收入大增,乃有余力纾解民困,不妨把各地历年欠缴的各项赋税、徭役折银减免,如此将来地方上便可以重新开始计算,再没有理由拖欠了。” 但高务实仍然皱着眉头,想了想,又摇头道:“这个道理不对。历年欠缴,不是不可以减免,但减免得有理由。譬如说,某地今年遭灾严重,皇上仁慈,减免当地田赋,并酌情减免当地历年欠缴之田赋,这没有问题。可如此全国性的减免,公平何在?——我是说,对于那些没有欠缴的地方,公平何在?那不就等于说,他们过去正常缴纳都是傻?反正拖着拖着就能拖没了!” 魏学曾叹道:“求真,这番话也就你敢说了,你可知道申阁老这道奏疏一递上去,各地官员纷纷为他叫好,就差夸成花儿了?” “地方官?那是自然要夸他了!”高务实冷笑道:“被减免了历年欠赋的那些地方官要夸,因为他们少了一大笔任务;没有可减免欠赋的地方官也要夸,因为万一他们将来也要欠缴呢? 所以吃亏的无非是历年正常缴税的升斗小民们!可惜啊,这些人可能根本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甚至就算知道了,他们也还是会夸,因为当他们听说皇上又减免了别处赋税的时候,心里只会觉得皇上仁慈,实乃万民之福——他们根本不会站在全国的立场上来考虑这件事!” 张学颜与魏学曾颇为惊讶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之前只觉得高务实精明老成,与他的年纪一点都对不上号,现在听了这番话才第一次觉得,这可真是高中玄的衣钵传人! 这是“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啊! 这年头,能为朝廷考虑一下年入,那就已经是了不起的忠臣、能臣了! 你说升斗小民? 别开玩笑了,升斗小民关他们这些官老爷什么事?官老爷们可不缴税啊! 尤其是地方官,自古都叫“牧守一方”,何为牧守?牧是牧什么啊,牧羊呗!羊活着提供毛,死了提供肉,既然如此,它们是活着还是死了,无所谓嘛! 当然了,现在的考课法就肯定是“恶法”了——怎么能既要求我提供羊毛羊肉,又不准羊起来造反呢?没有天理啊!难道我这个牧守,还要负责养羊么?这么低贱而且麻烦的事,怎么能让我们这些寒窗苦读多年的读书人来操持呢?简直斯文扫地! 张学颜被高务实这番话惊得一时语塞,魏学曾则到底是在高拱身边呆了好些年的“老高党”,闻言叹息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高务实打断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魏学曾一怔:“这句读?” 高务实道:“魏部堂可知《尊德义》?” 魏学曾点了点头。 高务实便道:“那么魏部堂当知这两句:其一,‘尊德义,明乎民伦,可以为君;其二,‘仁为可新(亲)也,义为可尊也,忠为可信也,学为可益也,教为可类也’,然否?” 魏学曾又点了点头。 “如此,道理不是明摆着么?”高务实道:“其实孔子也是这样的意思:民众知道仁义礼仪的,就可以按照道理去治理;倘若民众不知道的,就要让他们懂得道理。总而言之,治理百姓,不能用强迫的方式。” 魏学曾张了张嘴,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倒是张学颜道:“教化万民,历代均如此说,可其实如何教化得过来?我为户部尚书,便从‘花钱’说起,如今每年能用在社学、县学等处的钱款能有多少?教化了多少读书人?若要说万民,则朝廷从哪收取那许多钱粮来教化万民?倘若要收那么多钱,恐怕还没来得及教化,万民便要……有不忍言之变了。” 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义务教育当然好,可现在的这个大明哪里搞得起义务教育!就算全国的小孩子都只接受一年的义务教育,恐怕需要的钱粮都是天文数字,可别义务教育还没搞起来,就已经“天下皆反”了! 不过高务实却一点没有色变,反而严肃地道:“所以我们才要坚定不移地把考课法推行下去!能缴得起税的人为什么不能多缴一些税?先不说别人,就说我高务实,众所周知,我日进斗金,可是我居然想缴税都没有名目可以缴!除了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需要缴税——但那个主意还是我自己向三伯提出的,算是我自己给自己制定的税额!除此之外,我那么多的产业,居然全部不用缴税,二位部堂,你们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高务实面对瞠目结舌的两位部堂,挥舞了一下手臂,道:“大明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其实不是出在小民,正是出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尤其是出在我高务实这样的人身上!我生来就是官籍,生来就不用缴税,偏偏我还很会做买卖,可是……凭什么我不用缴税啊?就因为我投胎投得好?就因为我家世代官宦,家中人人读书、代代当官?” 这下子,别说张学颜,连魏学曾都不敢接话了,咽了口吐沫,干咳一声,把话题一转:“这个……咱们还是先言归正传,说一说今年岁入不足的事吧?那个……由于岁入不足,心斋兄已经算过了,今年的河工拨款可能要减少六到七成,但是这样一来,黄河改道的大工恐怕就无法按计划完成。” 他干咳一声,道:“这件事涉及河南,所以本部堂此来也是想和求真你商议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譬如河总方面买进水泥的款项,是不是能够暂时延缓一二?” 第538章 在商言商 自从高务实搞的水泥问世,大明已经逐渐接受了水泥这种新型建筑材料,这几年来,光从朝廷的角度来说,大同边墙整修、蓟北边墙整修等工程都大量运用到了水泥。而河工方面也同样如此,连续数年都大量购入水泥,用于加固关键河段以及新挖河段。 按照魏学曾和高务实交底所言,光是今年一年,河工方面用来购入水泥的款项就达到二十七万两,而本年河工的朝廷总拨款也只有七十一万两,购入水泥的花费占比达到了38%之多。 这就很好理解魏学曾为此来找高务实商议赊账的事宜了——工部尚书魏学曾与河总潘季驯都是高拱提拔起来的,他们或许敢于将其他款项延后拨付,但对于京华水泥的货款,未经高务实同意,他们肯定不敢随意延后,这太影响内部团结了。 不过,既然是内部,相对来说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私下商议,于是就有了魏学曾今日之行。 高务实知道,京华水泥厂的水泥卖得其实是挺贵的,他并没有因为要“支援国家建设”就在这方面自己压价。高务实的思路一直都是希望大明朝廷建立起有效可行的新财政体系,能够在正常的商业运作范围下完成国家的各项工程,而不是他高某人从头到尾学**。 他说自己愿意缴税,这是心里话,因为在他看来缴税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国家给于的良好商业环境,商人怎么可能取得好的利润率?好比一旦国家动荡,或许有部分商人能发财,但更多的商人肯定只能破产,这就是商业大环境的影响。 但缴税归缴税,正常的商业行为却不该被扭曲——当然在大明,扭曲的东西太多了,倒也不差这一块。比方说历史上万历三大征,很多后世之人都知道,那三场仗户部根本没有投多少钱进去,主要是靠万历帝的内帑在支撑。 事实上这种国家层面的战争,户部出军费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 还有万历中后期的各种因灾免税,免来免去也是内帑帮忙出钱,万历甚至不得不下诏警告户部“不要单恃内帑”。 这其实就是典型的财政制度扭曲:地方不肯收税——户部没钱所以不肯出钱——皇帝拿内帑补贴国用——内帑没钱所以广派中官收取矿税(商税为主)——地方上疏骂皇帝贪财——皇帝批评户部不作为并继续收矿税——地方越不肯缴税。 如此循环往复,局面越来越糟,地方官员觉得皇帝贪婪成性,皇帝也嫌这些官员屁用没有,于是整个国家大局越来越差,皇帝也越来越不待见这些官员。 说到底,关键还是官员觉得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哪怕是朝廷缺钱,不够了也得你皇帝掏腰包补上。而皇帝觉得你们光知道说这里要减税,那里要减税,减来减去户部穷得老鼠都不肯去,一旦国家有事,一个大子都拿不出来,尽要朕自掏腰包?朕难道会法术,无中生有便拿得出真金白银来?那行,收税这件事你们干脆就别管了,朕自己派家奴去收! 而太监们到了地方,除了肯定要完成皇帝交待的任务之外,当然也还得自己捞一笔“辛苦费”,于是压榨地方那也是常有的。这时候再加上地方官府的冷眼旁观甚至暗中怂恿,地方上闹出对抗矿监的乱子又有什么好奇怪? 说穿了,就是八个字:自私自利,权责不分。自私自利主要指官员,权责不分倒是可以怪万历自己——连带他的祖宗们。大明朝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一个皇帝觉得这套财政体系有问题,该改革! 在万历之前的皇帝们,竟然大多没有认识到税收不起来是件十分要命的事,到了万历,他其实还稍微“进步”了一点,认识到了钱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因为不管办什么事,都得要有钱。只是他也没从制度上想办法,只能靠着“不要脸”去捞钱补贴这个千疮百孔的财政体系。 历史上的万历“贪财”到了什么程度?有些商人竟敢身穿明黄服饰,而有官员报告给万历的时候,万历居然说:只要他们交钱就行。 高务实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是心大,还是哀莫大于心死?为了捞钱补贴国用,连这样在其他时代能被当做谋逆的大事,在万历眼中也只是钱的问题了! 当然,至少魏学曾现在还没有跟他商讨免费使用水泥,只是希望将付款时间延迟一些,这还是可以商量的。 “魏部堂,其实京华水泥厂也好,京华的其他产业也罢,具体的生意晚生是很少过问的。但是在商言商,生意归生意,延迟付账或者说赊账……不是说一定不可以,但水泥厂方面会不会因为款子没有到位而影响开工,这个暂时晚生也还不清楚,因此具体的事情要具体商议。”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魏学曾不是热血少年,不会不懂其中含义,也不会要求高务实破家为国。他轻轻点头,道:“求真所言,我自然是理解的,不过我还有另外的建议,不知求真可愿听上一听?” 高务实笑道:“愿闻高论。” “算不上什么高论。”魏学曾摆手道:“原本前次开港,无论是北方的天津,还是南方的宁波、泉州、广州三地,其官港都是朝廷所开。虽然眼下天津港因为求真你的大笔投入,现在已经形成了京华私港为主,朝廷官港为辅的局面,但官港始终是存在的。” 高务实心中一动,但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略带诧异地问:“不错,那又如何?” “那些官港都是工部营建,产权也是挂在工部的。”魏学曾果然说到了高务实心动的点:“工部的意思是,这些官港在工部手里只能勉强保本,甚至南方三港居然还要赔钱,所以不如干脆卖出去……不知求真是否愿意接手?” 高务实知道魏学曾所说的“南方三港居然还要赔钱”并不是指开港本身赔钱,问题是那个引税和进出口税并不是工部的收益,工部能拿到的只是单纯的港口运营收益。但工部哪里会运营什么港口? 天津港靠着高务实的私港带动,形成了一些些规模效应,所以工部还能混个勉强保本,而南方那边流行的是各大家都有自己的小港口——这里要补充说明一下,这个时期的开港并不是向后世那样基本只有一个巨大的主港,而是很多私人都可以自己建个码头就号称一港。 比如泉州开港,私人港口居然有好几十个,而其中绝大部分都只是有一两个码头而已。 如此分散,自然也就很难形成规模效应,从而让官港也跟着沾光了。 虽然心动不已,但是在商言商,高务实还是故作为难地道:“既然魏部堂也说南方三港都在亏钱,您还把这个当做交换提供给晚生?” 谁知魏学曾摇头道:“在工部手里亏钱是不假,但在求真你手里,哪能亏钱?求真,我虽然不会做买卖,但这点眼光自信还是有的,这三处官港营建费用超过二十五万两,再加上天津官港,总的营建费用接近四十万两。现在虽然过去几年,但估算三十五万应该没问题吧?你再饶我一点,我把四大官港打包卖给你,你免了今年河工的水泥款,再给工部凑足十万两,你看如何?” 第539章 皆大欢喜 魏学曾的建议,其实高务实是很满意的。 四大官港的建设本身花了多少钱,这个高务实并不在乎,因为在高务实看来,这些花费有很多都没花到实处,其中很大一部分,等高务实拿下之后可能都要推倒重来。 高务实在意的其实是另外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工部退出之后,实际上大明就没有所谓的官港了,全面铺开的都是私港。而在私港方面,京华的建设和运营能力可以全面吊打其余那些“散户”。 为什么?京华天津港拥有日渐丰富的运营港口经验;京华基建拥有大明第一的工程建设能力;而京华水泥厂则可以提供“内部价”的水泥,大量水泥的使用,让建设标准上去了,却让建设成本下来了。 要知道在港口附近,因为海风和降雨较多的关系,木质建筑本身使用寿命就比干燥地区要低,而且建筑里面也更容易因为受潮而导致货物受损。所以全面使用砖瓦水泥建筑的“京华标准”,本身就是一张吸引海上客商的名片。 再加上规模化运营等等各项优势,可以说只要京华拿下了四大官港,大明的港口就只分两类了:京华和其他。这种品牌效应可是高务实一直孜孜不倦在追求的,为何他的产业全部挂“京华”的牌子?也是出于这一点考虑:只要看见“京华”,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实力雄厚”! 这个年代没人能统计某一家巨富到底有多少财富,很多时候商人行商讲究的就是一个信誉,而高务实打造的京华这个品牌,现在已经可以拍着胸脯说:“京华”二字就是信誉! 第二个方面则是区位优势。区位优势是他前世接触得很多的一个词,如果换成当时一位香港地产大佬的话来说,就是“房地产成功的核心因素有三条:位置,位置,位置!” 在大明这个封建帝国,谁能拿到最好的位置?毫无疑问肯定是朝廷啊!连高务实的天津港都是紧挨着朝廷官港建设,可见最好的位置肯定是被朝廷征收了——现在可还是万历朝,不是崇祯朝,朝廷要这块地你敢不给吗? 所以不仅天津官港位置好,南边的宁波、泉州、广州三大官港,也同样是占据着最好的地理位置,高务实如果接手的话,相当于是工部顶着朝廷的名头帮他把“拆迁”工作干完之后,把最优质的产业低价卖给他——魏学曾显然不是地产大佬,他只算了建设港口的成本,而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地皮如果不是朝廷出面拿下的话,该要多花多少冤枉钱!他更没有意识到这些地皮在京华的高效运营下,升值起来会有多么惊人! 而第三个方面则是,高务实一直念兹在兹的向南方扩展,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一个绝佳的切入口。原本高务实几次想在南方港口买地,结果都很不妙,即便他在北方已经是商业巨子,政治上的隐藏力量更不必说。可是在南方,天高皇帝远,当地的官绅巨富有大把的理由和办法将高务实排挤在外,根本找不到什么好的切入点。 尤其是高务实在南方的合作伙伴临淮侯府也没有那个能力帮上这么大的忙,他们家的爵位中间是断层过的,实力确实有限,顶多也就在卫所方面能帮一帮,其他都不靠谱。而徐鹏举一事后,虽然徐邦瑞这个继承了魏国公爵位的新国公算是受了恩惠,但他一时半会还没法扭转徐家内部对高家的反感,所以他也只能私下致信表示感谢,明面上也一还帮不上忙。 而现在只要高务实答应这笔交易,他立刻就拥有了位置最佳的三个南方私港,在南方一次性获得了三个立足点。 仔细想想,魏学曾实际上是给了高务实两个选择:一个就是暂时赊欠水泥货款,根据高务实的意思,赊欠可以,赊欠的额度要商议,顺便该有的利息估计也免不了;另一个就是刚才这个私港抵货款的交易,高务实直接免除今年的水泥货款,另外再加点钱进去,四大官港直接转手给京华。 这个选择题也许在魏学曾看来差别不大,但在高务实看来差别那是太大了,他毫不犹豫地道:“既然魏部堂对河工事务如此重视,晚生作为河南乡梓,自然也要尽一份心力——四处官港晚生要了,其余条件也都按魏部堂的意思照办。” 魏学曾大喜过望,暗道:这可是再好不过了,不光丢了个每年赔本两万多两银子的大包袱,还“赖掉”了近三十万欠款,更别提还有十万两银子的现银入库。这一来,就算今年户部拨付大减,好歹我工部还是能喘过气来! 魏学曾魏部堂连忙站起来向高务实拱手致谢,高务实面厚心黑,竟然还能笑吟吟地接受,一副“我这可是看在你魏部堂的面子上才吃这么大一个亏”的模样。 魏学曾连连感激,但正事还是要问清楚:“……不知那十万两银子?” “银子好办。”高务实笑道:“就不知道工部是打算直接要银子还是有其他考虑?” 魏学曾微微一怔:“其他考虑?求真是指?” 高务实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主要有两种考虑,一是这十万两依然可用于购买水泥,无论是今年的还是明年的,这笔银子可以直接冲账,咱们也就懒得多过一道手。二是这十万两可以用来雇佣京华基建来建设黄河改道的最后工程——您是知道的,既然河工的户部拨款不足,那除了水泥之外,雇工等方面多半也会有所削减,到时候会不会影响改道工程的整体进度,现在恐怕还不好说,最好是早做准备。” “哦……”魏学曾皱起眉头来,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此事恐怕本部堂还要和河总方面商议商议才好作答,要然咱们先把前面的交易完成,这十万两银子怎么交易,等于河总方面商议之后,我再答复你?” 高务实笑道:“自然可以。”不过他说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希望能不直接拿钱出去——给自家揽生意显然才是更好的办法,只不过这个意图或许过于明显,魏学曾显然要先跟河总方面通通气。 挽留二位部堂在高府吃个晚饭,不过二位部堂都婉言谢绝了,高务实倒也猜到他们不会留下吃饭,于是把他们客客气气送到大门口。这场交易可真是皆大欢喜。 客人走了,高务实就不得不把精神转回当前的问题上来:皇帝说让他在来京参加会试的举子里面给三公主物色驸马,这件事到底怎么操办才好? 最主要的问题在于究竟有没有可行性?这些来参加考试的举子,显然对于仕途还是颇为向往的,让他们放弃“近在咫尺”的文官前程,却去当一个除了挂名之外基本什么事情都干不了的劳什子驸马,这事儿只怕是有些不好办啊…… 第540章 青春叛逆[第4更] “大少爷,根据北直隶己卯年乡试中举名单的整理结果来看,京畿附近举人未曾成亲的一共只有二十三人,而您这段时间已经见过七位,另外十位明确表示拒绝,而最后剩下的六位也都已经表示在高中进士之前不会考虑成婚之事,您看……” 说这话的是高陌,他这段时间算是被高务实抓了壮丁,堂堂内务处的处座竟然被用来调查北直隶京畿附近的未婚举子,算是倒霉到家了。 觉得自己比他还要倒霉的高务实听了这个汇报,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软软地瘫倒在太师椅上,以手扶额,有气无力地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了。” 高陌也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大少爷,小的觉得这件差事怕是要办砸了……这些年轻举子谁肯放弃大好前程去尚公主啊?咱们大明的规矩摆在那儿,尚了公主之后,跟圈养起来也差不多了,哪有做进士老爷的威风和前程?” 高务实懒得说话,这些道理他当然知道,要不然以他高拱衣钵传人的地位,河南新科解元的“学位”,何至于混成现在这样,京畿举子一听说高龙文请吃饭,居然好几个都吓得连夜“访友”跑得无影无踪? 真是哔了狗了…… “看来找举子只怕是不行了,我得给皇上说一声,让他宽宥宽宥,咱们得把标准调低一些,我看秀才就很不错了。” 高陌连连点头,而且补充道:“就算秀才,小的以为也得找那些家境一般的,家境好的那种,恐怕都不太容易答应这事儿。” 高务实不禁又是一阵叹气,末了也只能道:“你持了我的名剌去宛平和大兴……算了,宛平都不用了,就去大兴县衙,找他们抄一份县内秀才名单,最好也跟这次一样,先把年轻并且没娶妻的挑出来,咱们还是老办法,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取之。” “大少爷,这事儿不用先见过皇上之后再办吗?” 高务实摆手道:“不要浪费时间,我这么一个大忙人,难道就吊死在这么一件事上了?再说,我现在毕竟是白身,自己去见皇上也不合适,这事只能托人传话。” 托人传话很简单,高务实在宫里有的是门路,不过给皇帝传话这事目前只有陈矩最合适,当然还是得找他。 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陈矩便收到了从宫外传进来的消息,他知道高务实的消息在皇帝这儿有足够的优先级,二话不说就趁朱翊钧讲读休息的空隙把事情报告给了皇帝。 朱翊钧一听就不乐意了,忿忿不平地道:“这些举子真是不知好歹,朕的御妹何其高贵,能不能准其尚之还没定呢,竟然还一个个借访友逃窜?有那么可怕吗?” 陈矩面色尴尬,勉强道:“皇上所言极是,不过也怪不得他们有眼无珠,毕竟他们也没见过三公主,哪知公主倾国倾城,仪态万千。” 倾国倾城肯定是吹捧了,不过朱翊钧的妹妹们的确长得都很不错,即便以高务实的眼光来看,也是上选了。而且此时流行的美人还不同于后世的整容脸、蛇精脸,而是以鹅蛋脸为最佳,偏生老朱家的女儿似乎大多都传承了这一脸型,那就更是典型的加分项了。 不过这倒是不奇怪——老朱家选妃也是按照鹅蛋脸挑选,这么多代美人基因加持之下,真要想长得丑,那也是很难的了。说起来,明代的皇帝大多比较有“福相”,这多半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至于皇帝们大多偏胖,那倒是很好理解——换了谁被文官们限死在皇宫之中轻易不得外出,谁都得胖啊! 肥宅之所以肥,还不得有一半以上的原因是因为宅?这些皇帝甭管自愿还是被迫,反正都得宅着,而且身为皇帝,也不可能不讲点仪态,难道还在皇宫里跑步锻炼?不胖才怪了。 按照高务实的观点,朱翊钧现在是仗着还年轻,新陈代谢还够快,所以胖得不明显,只是显得略有点婴儿肥一般,再过些年肯定也得胖起来。再说……没准还有朱高炽的胖纸遗传在里头呢。 朱翊钧听陈矩这么一说,稍稍消了些气,他心里其实未尝不知道这些举子为何抗拒尚公主,老实说他站在哥哥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当然是很恼火——我妹妹哪不好了,你们这么给脸不要脸? 但站在皇帝的角度来考虑,他也只能一声叹息。 沉默了一会儿,朱翊钧才有些落寞地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让务实看着办。秀才嘛……学问肯定是差了点,但人品倒也未必就差,能考个秀才,总也是知道些道理的人了。” 陈矩松了口气,连忙应了下来,他刚才就怕朱翊钧大发雷霆,毕竟皇帝这几年年岁渐长,脾气也是一天天见长,宫里的內侍现在都有点怕他。一年多以前高观政经常来陪读的时候还好点,皇帝如果发脾气还有人拦着,现在那可是没有人轻易敢拦了…… 陈矩吩咐人把消息给高务实带出去,朱翊钧自己思来想去却觉得有些对不住妹妹,忽然站起来道:“摆驾,去慈宁宫。” 陈矩知道皇帝这是去慈宁宫找妹妹把话说清楚去的,要不然一般情况下,他只会例行公事地去给太后请安。 请安是皇帝每天的必备功课,说起来也挺累的,东宫(陈太后慈庆宫)西宫(李太后慈宁宫)两边跑,偏偏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毫无油盐的几句固定对白就完事,还愣是风雨无阻不能缺了一天,甚至皇帝偶尔抱恙,也不能不去给两位母后请安,否则要么吃郭阁老的批评,要么被外廷言官抨击,也难怪脾气日渐变坏。 等到了慈宁宫,才知道李太后在慈宁宫后面的佛堂静修,吩咐过没有大事不准打扰,朱翊钧反倒松了口气,小声对陈矩道:“前年务实劝我在慈宁宫后面给母后建个大佛堂,我还觉得他是没事找事,或者是以为我内帑钱多得没地方花,可现在看来,他这个主意简直妙极了!” 陈矩莞尔一笑,也小声道:“皇上圣明,高观政历来都是目光长远,走一步看三步的人。” 谁知道他这么一说,朱翊钧却忽然脸一垮,叹道:“说的是,可是这件事连他都觉得难办,我……我要怎么和尧娥说呢?” 陈矩一时语塞,支吾道:“三公主贤淑,想来一定会理解皇上的难处。” 朱翊钧突发奇想,问道:“诶……陈矩,你看这样行不行,等务实那边挑得差不多了,我再找个机会带尧娥出宫,让她悄悄看一下务实挑中的人选,只有尧娥自己满意了,我才答应下来。” 陈矩愕然,有些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出宫这种事恐怕还是要少一些,万一要是被发现了,不单外廷喧嚣,只怕太后这边也交代不过去。” 青春叛逆期的朱翊钧哪里听得进去,把眼一瞪:“怕什么?朕又不是和武宗一样到处跑,就在务实府上走一走,能有什么危险?父皇当年不也时不时就想着去裕邸怀旧么?” 陈矩只好闭嘴,不过心里却忍不住想:可是先帝去裕邸怀旧,照样被言官们逮着一通骂啊! 第541章 侯小哥儿 十一月辛酉,初雪已落,朔风渐寒。 顺天府,大兴县,黄村。 一名衣着单薄的年轻人右手拿着简陋的木质鱼叉,左手提着一条鲫鱼匆匆地回到村中。 “侯小哥儿,又去埝潭给你婶子抓鱼了?”村口的王老木匠笑呵呵地招呼道。 被称作侯小哥儿的年轻人咧嘴一笑:“是啊,王大爷,快过年了,您老还没忙完呢?” “嗨,哪有那么快的?这几年京华铁厂起来之后,咱们这些人算是傍着吃了几口安生饭了,做不完的活儿,老汉今年接的这批犁耙,要是放在往年,十年都卖不完呢!” “呵呵,那是,王大爷手艺扎实,您做的犁耙,十年也用不坏啊!”年轻人乐呵呵地赞了一句。 王老木匠哈哈一笑:“侯小哥儿不愧是秀才,说话就是好听。不过说来也是奇了,那京华铁厂一年做这么多犁头,卖得完么?可别将来突然不做了,我老汉可就没地儿吃饭了。” 侯小哥儿摇头道:“王大爷,人京华的来头打大呢,您老旧甭操这个闲心了。” “是么?”王老木匠有些疑惑:“多大来头啊?” 侯小哥儿答道:“京华的东家,是万历皇爷的伴读,他的伯父您也应该知道,是前几年那位高阁老,高文正公!” “哎呀!”王老木匠连忙放下手里的刨子,用力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朝北方拱了拱手:“高阁老可是好人呐,那是海青天都夸过的大清官!侯小哥儿,你是不知道,咱家祖上本来也有七八亩地,可惜早就被人弄走了。前几年,高阁老派人来清……是叫清丈还是怎么的? 反正,楞是查出那地是咱老王的爷爷辈手里丢的,而且还是被人敲诈去的,然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高阁老派来的大老爷就把咱叫了过去,补了田契给咱……诶,侯小哥儿,你是读书人,你说说,这么好的青天大老爷,怎么就走得那么早呢?” 侯小哥儿略微犹豫了一下,道:“听宛平的几位年兄说,高阁老当年是劳累过度,生生累死的。” “啊呀……”王老木匠一脸惋惜:“这老天爷可是太不长眼了。” 侯小哥儿刚才抓了鱼回来,裤腿还是湿的,这会儿有些冷了,忙道:“王大爷,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给婶子熬鱼汤去,您老慢忙!” “去吧去吧。”王老木匠笑呵呵地摆了摆手。等侯小哥儿走了,他才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小猴子也是命苦,爹娘走得早不说,一个叔叔养了他几年也死了,现在婶婶也得了病,要不是自个儿争气,考中了廪膳,可怎么熬得下去?” 房门打开,却是王老木匠的老伴儿走了出来,接口道:“可不是嘛,说来真是怪可怜的,要不是今年他婶子这一病,搞不好侯小哥儿就去参加乡试,中个举人回来了。要是成了举人老爷,哪还会像现在这样清苦?听说他家里还欠了六七十两银子?” “是啊,那是他叔在的时候治病花的钱,被人利滚利滚上来的,他要是今年考了举人,这点银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偏偏……唉,一个廪膳,一个月才能拿多少禄米,怕是连利息都付不上哟。” 王老木匠的老伴儿道:“好歹他年纪轻,这还没二十岁呢,这么年纪轻轻的秀才,人家也不敢怎么强逼吧?万一将来中举了呢?” “那可没准。”王老木匠摇头道:“他们家借的可是国公府的银子,国公爷可未必会买一个秀才的面子,哪怕举人都未必,就算他中了举,虽然肯定不缺这点钱了,但该还的银子只怕还是得还。” 老夫妻正说着,村口却来了一辆陌生的漂亮马车,很快马车便驶近了王老木匠家门前的场坪外。二老正疑惑这是哪家老爷单独出行来了黄村,车里却跳出来一个半大孩子,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 那孩子笑着冲王老木匠拱了拱手:“请问老丈,这里可是黄村了?” 王老木匠眼神还不错,瞥见那马车上有个他颇为熟悉的标记,乃是两把交叉的宝剑,呈半环抱的模样,护卫着中间的一卷竹简——那是京华去年启用的所谓“商标”,京华的人管这个叫“剑胆书心”,而外头一般俗称“剑与书”。 这可是东家来的人,可不能怠慢了,王老木匠连忙上前微微弯腰道:“好教小老爷知晓,这里就是黄村。” 那半大孩子笑着摆手:“老丈,我可不是什么小老爷,我只是东家的书童,我姓曹,您老可以叫我曹小哥儿。” 东家的书童! 王老木匠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上次派来清丈田亩的一位御史老爷,京华的东家刚才听侯小哥儿说乃是高阁老的侄儿,那肯定也是大官啊,人家的书童岂是他一个乡下老朽敢怠慢的,更别说喊人家小哥儿了,连忙学着姿势拱手一礼:“啊,原来是东家派来的大老爷,老朽怠慢了……不知道老爷前来有何贵干?” 那半大孩子自然是曹恪,见王老木匠称呼高务实为东家,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诧异道:“老丈何以叫我家大少爷为东家?” 王老木匠忙道:“原是老朽僭越了,老朽是京华铁厂名下的木工承包户,给京华铁厂打犁耙的,因此冒昧称呼一句东家。” “哦……原来如此。”曹恪笑了一笑,不在计较这些闲事,问道:“老丈既是黄村本地人士,可知这村上有一位侯拱辰侯公子,乃是本村的廪膳生员?” “曹老爷找侯小哥儿?”王老木匠稍稍一怔,连忙道:“有的有的,侯小哥儿刚才给他婶娘去埝潭抓了鱼,刚打老朽这儿过去,他家就住在前面不远的一颗大槐树边,曹老爷一路向前走不到一里路,跟着路转个弯就到了。” 曹恪笑道:“多谢老丈指路,那就不耽误老丈了……” “曹老爷。”王老木匠却急着接口道:“您不是来找侯小哥儿讨账的吧?” “讨账?”曹恪一怔:“讨什么账?” 王老木匠连忙把侯小哥儿的家庭情况简单的说了一遍,然后道:“侯小哥儿读书很聪明的,虽然今年错过了乡试的机会,但是下次乡试他肯定能中举,若是欠了钱,将来肯定能还上的。” 曹恪心中一动,面上却笑道:“老丈,你误会了,我不但不是来讨账的,反而是来帮侯公子还钱来的,您就放心吧。” 王老木匠将信将疑,但也只能“信了”,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曹恪却不再多说,朝王老木匠微微拱手致谢,转身吩咐车夫道:“记得路了吧,走,去侯公子家。” 等他上了车,马车渐渐走远,王老木匠有些担忧地看着逐渐消失的车辙,喃喃道:“来帮侯小哥儿还账?老婆子,你信吗?” “我有什么不信的?”王老木匠的老伴笑着道:“许是你那东家慧眼识珠,知道侯小哥儿是个读书的材料,提前先来交个朋友呗。” “要是那样才好啊……”王老木匠叹息道。 他哪里知道,高务实派曹恪前来,不仅会帮侯小哥儿还钱,更是要交朋友,甚至还要送一桩大富贵给他? 第542章 人事调整(上) 考察找寻京师附郭大兴县合适秀才作为“预备驸马”人选,这事儿在皇帝看来颇为重要,在高务实看来倒也谈不上格外要紧,总之派人出去四下接触,慢慢遴选和观察也就是了。 毕竟按照朱翊钧给他交的底,万历八年选中一人即可,因为三公主的大婚时间被李太后定在了万历九年,时间还算充裕。 高务实目前自己的主要任务,还是充当郭朴和张四维之间的润滑剂,目的是为朝廷大局的稳定贡献力量——好吧,这是扯淡,真实目的是在稳定高党大局的前提下,也不要过分刺激心学一脉。 这两个目的,一般而言是冲突的。 想要稳定高党大局,不光是高务实出面做一下内部润滑就够看,内部润滑只能把矛盾暂时掩盖下来,并不能深层次的消除矛盾。要消除矛盾,或者说至少暂时消除矛盾,关键还是在于要有新的蛋糕可以分配。 所谓“高党”,固然是一个以实学为指导思想的政治集团,但实学强调的只是经世致用、富国强兵,它又不强调做人民的公仆,所以高党上下,要想有凝聚力,也得让他们觉得“有奔头”,这个奔头无非就是前程,前程无非就是升官。 可是朝廷的官职体系永远都是金字塔形态的,越往上,职务越高,位置就越少,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想补进去,那势必得占了别人的坑,哪有那么容易? 如果说“别人”致仕退休自己让出坑来了,那还算好,万一人家死乞白赖既不肯退休更不肯去死,你能怎么样,还不只是干瞪眼。 更何况,就算人家退休致仕,或者干脆死在任上,这个坑让了出来,也未必就非得是你高党的人顶上去啊,人心学一脉没有大佬么? 再说,心学一脉如今在朝的大佬虽然比不上实学一脉的高党得圣眷,可是心学一脉的门人可远比实学要多——心学从什么时候崛起的? 可实学呢?从邱濬到王廷相,这都还只是实学理论派在为实学奠基,真正把实学推动到全国皆知的,正是高拱高新郑,正是他这近十年的主政,才让实学俨然有奋起直追之势。甚至在某些人看来,随着高拱新政的持续推进,新政的效果逐渐为不少士人所赞颂,实学甚至有可能取代心学,成为士林新潮流也说不定。 不过对于这种看法,高务实觉得还是过于乐观了一些,高拱新政对于北方一些偷税漏税不算太严重的家庭所出的士子,可能利益影响还不算太大,但对于南方某些地区的士子,那影响可是太大了,他们恐怕很难因为“国富民强”这个好处就倾向高拱新政,而不顾及自家的大量损失,或者那些出钱供他读书的金主们的大量损失。 但与此同时,因为高拱新政而致富的部分工商业主——譬如海商、丝商、棉商、瓷商乃至茶商等等这些,他们的家庭所出的士子(商籍科举早就开放了),以及他们所支助的士子们,就肯定是高党的支持者,一旦为官,也基本都会成为高党。 高党,其实说穿了就是实学党,就是改革党。 但是高党的这批工商业主拥趸们现在还刚刚起步,刚刚享受到新政的红利,他们暂时还没有能力影响到高层,他们所提供给高层的支持也还微不足道。 高务实知道,要想他们能够帮得上忙,至少也要等十年之后,没有这十年的孕育期,他们还无法给高党提供多少新鲜血液。 所以高党必须稳住这接下来的十年。稳住了,实学党从此就在大明政坛站稳了脚跟;稳不住,说不定就跟历史上一样风流云散、人亡政息。 换句话说,现在的高党其实根基是很不扎实的,依靠的完全是皇权的力量。而心学一脉则不同,由于现在的心学早就跑偏了,他们现在已经只是嘴里致良知,实际都是致私利,所以尤其是南方一带,已经开始出现各种私人权利至上的思想。 譬如那位自称异端的思想家李贽,就把个人利益说得至高无上,虽然他的思想也包涵了诸如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之类的主张,但国家利益却被完全忽略,这是高务实无论如何都不能苟同的。 在高务实的观点之中,私有财产当然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国家利益怎么能忽略呢?国家利益保不住,你这私有财产还谈什么保障?国家如果养不起兵、赈不起灾,什么私有财产能有安全保障? 问一问九边诸镇附近的百姓,他们会不会觉得国家养不起兵是好事?问问北方那些被流民洗劫的州县百姓,他们会不会觉得国家赈不起灾是好事?也就南方既不受困于异族侵略,又不受困于小冰河灾害,所以才对这些痛苦毫无切身体会,整天就想着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连低得近乎没有的一点税收都抗拒不已。 所以说来说去,朝廷现在无非就是实学和心学之争,高务实其实就是要从心学一脉所占据的位置里头扒拉一些到实学一脉的盘子里,而且还不能逼迫得太狠,让朝廷陷入严重的党争内斗之中。 这是最考验手段的了。既要展现出高党的强势,又要留有一线余地,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的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 所以,在和郭朴、张四维仔细商议之后,由首辅郭朴出面上疏,调时任宣大总督吴兑为兵部尚书的奏疏第一个呈上了皇帝的案头。 其实在朝野看来,吴兑其他的资历倒也是够的,但他有一个劣势,就是出任总督的时间太短,相比于此前的一些兵部尚书而言,吴兑出任宣大总督仅仅两年,实在有些过短了。 然而皇帝仍然一如既往地选择支持内阁、支持首辅,仅仅一天过后,朱批就下来了:“依票拟,升吴兑为兵部尚书。” 接下去,吴兑的请辞紧接着上来,无非是自称自己资历浅薄,无法担当本兵重任之类,请皇上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那是不可能的,何况吴兑这请辞无非是针对朝野的一些质疑,不得不上而已,朱翊钧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皇帝的圣旨立刻下达,先是大夸特夸了一通吴兑此前的功绩,尤其是在俺答封贡一事上的推动作用,以及封贡完成之后和蒙古右翼的联系工作,在皇帝看来都是“卓有成效”的,因此“不允辞,宜即刻赴任。” 吴兑早就接到了高务实的通知,即刻赴任当然没有问题,稍稍收拾打点,便离开呆了近十年的宣大边境(他先是当了几年宣府巡抚,后来接任的宣大总督),施施然进京履新来了。 而随着吴兑为兵部尚书的任命落实到位,高党的第二步棋也要开始进行,那就是仍然由郭朴出面,由张四维附议,请皇帝增补阁臣。 第543章 人事调整(下) 通常而言,首辅和次辅联名上疏,皇帝很少有直接否决的。但是具体到请求增补阁臣一事,则有所不同。 朱翊钧毫无意外的直接朱批否决了,理由是:“卿等三辅臣理政清明,忠贞职守,事无巨细,处理明白,内阁运转如常,无须增补,所请不允。”同时,还颁赐内阁三辅臣“银币锦缎各有差”。 不用怀疑,不是皇帝对内阁有意见,正是没有意见才会这样批复和处理。因为通常来讲,增补阁臣,意味着皇帝觉得内阁现在的办事能力有欠缺,需要补充人手,如果内阁一请求增补,皇帝立刻就同意了,那对于内阁而言,未免有些丢脸——说明你们干得不行啊。 所以正常来说,皇帝肯定是先要“所请不允”的,这是正常操作。至于赏赐,其实皇帝经常会赏赐阁臣以及其他大臣,但这次的赏赐稍有不同,代表的是皇帝对内阁工作的肯定——我不仅认可内阁现在的工作,而且觉得内阁干得相当漂亮,所以额外再赏赐一波作为奖励。 接下来,郭朴就需要单独上疏了,疏文中的意思非常恳切,说自己日渐年迈,虽然张四维、申时行二位都是国朝栋梁,将来肯定能挑得起大任,但阁臣选用事关重大,尤其需要经过锻炼,就好比中了进士还要考选庶吉士一般,是有讲究的。所以呢,请求皇上为将来计,允许增补两位阁臣,入阁参与机务,早日打下辅政理政的基础,日后万一老臣不在了,他们也能毫无滞碍的接过重任,不使朝廷政务有所延误,是以增补两名阁臣很有必要。 这道奏疏就不光是摆道理,而且是述衷肠了,皇帝不得不考虑。所以在下旨安抚郭朴这最后一名顾命老臣的同时,皇帝也虚心请教有哪些大臣可以考虑增补进内阁。 郭朴由是再次上疏,推荐了四名人选,这四人分别是余有丁、潘晟、王锡爵、许国。 郭朴的这次推荐很有意思,他说增补阁臣两人,却推荐四位候选人,而且并不是以资历排序推荐的。 排在他推荐条陈第一位的是余有丁,字丙仲,号同麓,鄞县(今浙江宁波)人。 余有丁年少时有勤学苦读之名。嘉靖四十年举顺天乡试,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执草诏敕。隆庆初年,充实录篡修官,迁太子洗马兼修撰,是第二批太子日讲官之一(第一批在本书第一卷有写),继晋左谕德兼侍读。以疾请归,不准,改官南京。得便常回家乡,购山于东钱湖畔,构筑亭榭欲终仕途。 到了万历元年,以新君日讲官资历,改右庶子领南京翰林院。万历二年,任国子监祭酒,颇有建树。时太学生多喜欢结伴闲游,怠惰于学。余有丁任国子监祭酒后,觉得国子监学风不振,便严加禁止此类活动,并下令诸生相互监督检举,如果有违规不报者,则一同连坐受惩,学风为之好转。 万历六年,进吏部左侍郎。此时吏部尚书是由郭朴兼任,所以余有丁这个左侍郎算是郭朴的亲信。但由于余有丁本身是浙江宁波人,他也被很多人看做心学一脉。 排在郭朴推荐第二位的是礼部尚书潘晟。这位潘部堂的资历就厉害了,他是嘉靖二十年的一甲第三名,也是探花郎出身,被授予翰林编修,协助修编《大明会典》。 嘉靖三十三年,以秩满升侍读。嘉靖三十四年,与严讷共主应天府乡试。嘉靖三十五年升为南京国子监祭酒。 世宗嘉靖帝晚年专事静摄,不理朝政,往往醮祀宫中,词臣们多以撰写“青词”希图仕进,而潘晟不屑于此,“坚执不为”遂致仕归。后来曾短暂起复,做过两年礼部尚书,因事请辞,万历六年高拱去世之后,潘晟被郭朴再次起复,仍然出任礼部尚书一职。 再往后则是王锡爵,王锡爵老兄也是学霸级的人物,从小各级考试就拿过多次的案首,嘉靖三十七年参加南京应天乡试,在学风极盛的南京拿到乡试第四名。 嘉靖四十一年他参加会试,拿到会试第一,也就是会员,不过殿试之时“只拿到”第二,于是成为当科榜眼——那一年的状元正是申时行。 王锡爵出身太原王氏(那时候太原王氏已经南迁),门第很高,加上他又是学霸,所以脾气也是比较大的,曾经得罪过高拱,不过好在不算什么大事,高拱只是打算磨砺他一番,于是把他从詹事府右谕德调到南京翰林院掌院事。 后来隆庆驾崩,万历登基,王锡爵被调回京师,出任编纂《穆宗实录》副总裁,万历二年实录编成,王锡爵升侍讲学士,旋升国子监祭酒。到了万历六年,王锡爵又升詹事府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但问题在于,这一年他父亲病死了,王锡爵回乡丁忧,现在还没回来。 至于许国,这位其实出场过,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高拱是他的座师,也是恩相。他这几年也是走得很顺,没有外放地方,一直就在詹事府、翰林院打转,直到万历四年才调任礼部右侍郎。万历六年高拱去世,郭朴继任首辅后不久,因礼部左侍郎出缺,他便顺利升为礼部左侍郎。 许国是朱翊钧的第一批太子日讲官之一,有这样的提拔倒也不奇怪,而且他年纪比较合适,今年五十二岁,既不老迈,也不至于太年轻。 朱翊钧拿到这个推荐之后,考虑了一下,先把潘晟的名字划掉——既然郭阁老是担心自己年迈,培养后生,那这位潘部堂就不要来凑热闹了。虽然你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在郭阁老面前的确是“后生”,可也要看看另外三位的情况,哪个不比你晚好几届? 然后朱翊钧犹豫了一会儿,又把王锡爵划掉——这位的情况其实很合适,但朱翊钧注意到他在去年回乡丁忧这一句,只好惋惜地放弃了。王锡爵么,还不至于让他下旨夺情。况且王锡爵这人脾气挺大,万一来个拒绝夺情,朱翊钧面子上就有点难看了。 那其实也就没得选了,只剩余有丁和许国。朱翊钧想了想,这两位都是他的讲官出身,没有什么问题,学问也不错,那就他们俩好了。 第544章 庚辰春闱(一) 大明万历八年,庚辰龙年。 如果站在全世界的角度来看,本年度头号世界新闻应该是西班牙与葡萄牙组成共君联邦。即卡斯蒂利亚王国与阿拉贡王国(加起来即通常意义上说的西班牙)的国王腓力二世,趁着葡萄牙在国王塞巴斯蒂安一世战死于对摩洛哥的三王之战后的继承危机,在本年吞并葡萄牙(兼任葡萄牙国王),实际上统一了伊比利亚半岛。 西葡合并的最明显结果,便是世界头号殖民帝国横空出世。此时此刻,从欧洲到美洲的大西洋体系,与欧洲绕过非洲到亚洲的印度洋、太平洋体系,从政治上合二为一。总之,十六世纪见证了伊比利亚尤其是西班牙对环大西洋体系的开创、建设和独占。 当然,这跟此时的高务实关系不算太大,如果一定要掰扯掰扯的话,大概是葡萄牙开始借助西班牙的力量强化在香料群岛(粗略点说就是印度尼西亚)的殖民开拓,而西班牙也转而借助葡萄牙在亚洲的殖民根基,开始进入吕宋群岛(粗略点说就是菲律宾)。 南洋地区包括吕宋在内,都是高务实早就内定了的“泛大中华势力范围圈”,所以西葡合并对他的影响主要就是今后“下南洋”可能多了一个(也许还是要算两个,因为西葡殖民帝国内部矛盾很严重,而且它们没有在法理上合并,只是共君联邦性质)强大的海上竞争对手。 不过,高务实也并不是很着急,南洋是大明的家门口,只要大明自己回过神来,高务实觉得在新政改革之后,还是能够跟西葡帝国在这个区域扳一扳手腕的。第一当然是欺负人家本土离得远,第二则是因为八年后的西葡联合舰队——无敌舰队将会惨败给英格兰。 虽然说此时的西班牙正是高光时刻,哪怕第一次无敌舰队惨败,也没能折损西班牙多少元气,在第二年到第三年,西班牙就再次打造了一支更加强大的无敌舰队(无风注:详见杰弗里·帕克《腓力二世的大战略》,以及《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西班牙·葡萄牙:帝国的兴衰》等著作),但至此西班牙帝国陷入了与英格兰的长期海上拉锯战(后期还要加上尼德兰),后来又因为尼德兰独立战争、三十年战争等等一系列战争,西班牙无论陆海,皆是元气大伤,到了1640年,别说尼德兰没有保住,连葡萄牙都独立了。 所以高务实的南洋战略依旧很稳健,有条不紊地按照预定计划逐步推进。 去年年底,他通过和工部的交易,取得了宁波、泉州、广州三地的官港,现在正在想方设法进一步扩大港口和改善运营,同时也开始大量吸取远洋造船工匠(其实也没多远,基本就到南洋打止了)、跑过南洋的水手等与南洋海贸相关的人才,并且正在筹划建立第一个位于南方的京华造船厂……总而言之,他算是仗着年轻而不是很着急。 世界大局对高务实的影响不大,但国内有件事,高务实就非常关心,非常重视了。 那就是今年的庚辰春闱。 大明是个自从有贡举以来最重科名的社会,极其讲究出身资格。甲榜、乙榜之分,界限极清。世人眼中,进士与举人的身家更是有着云泥之差。 尤其是明中叶之后,一切以科举为重,一切以出身资格为准。虽然进士为一途,举、贡为一途,均属正途,但实际上在使用时,贡生不如举人,举人不如进士,故民间流传有“有空筒的举人,无空筒的进士”之类谚语。 高官要职,非进士不能为之。 自天顺二年(1458年)李贤奏定以后,修撰专选进士,自此以后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庶吉士必由进士考选,而庶吉士始进之时,便已被朝野视为“储相”。 正是因为举人一旦高中进士,便可释褐为官,在朝要弄个给事、御史、主事干干,外放则或授府推官,当个“市级”二把手,或知州、知县,弄个县级一把手当当,有权有势,且前途不可限量,乃至于尚书部堂、内阁阁老等都是出自他们,因此进士身价百倍,远不是举人可以相提并论。 普通人称呼进士,必加“老爷”二字于其后,没有单称进士的,便是明证之一。 士子一中进士,哪怕没有做官,或者致仕归家,乃至于主动请辞,回到家乡都会自动成为地方名士。进士在籍之家,无论该进士人在何处为官,老家若有婚丧等事,知县都要派人送礼,若这进士之家在县城,知县往往亲自到场;若是在乡村,也会派县丞、主簿、教官代行。凡两榜进士出身的地方士绅,要见巡抚、巡按,均可用名帖抗礼,而举人则不行。 如果说这些还只是社会地位,那么赚钱的能力差距就更大了。 中了举人可以脱贫,中了进士则可致富。根据高务实这些年的了解,一个塾师要年收束脩五十两,才能维持其家在京一年的生活(读书人标准)。而非一个留京为官的新中进士,一年的花费却最少也要一百两银子,一般需要三百里左右,甚至多一点的花个六七百两也不少见。可是这其中有很多人是原本家资微薄的贫寒人家出身,哪来这么多钱呢? 实际上,这些新科进士从高中开始,车马、跟班、衣服、用具、吃喝花费,就都有人支应了。甚至哪怕是不做官,也有送钱送房上门巴结的人。因为但凡靠上个进士老爷,就等于靠上了一棵好乘凉的大树。 譬如某商人犯了点事,自己去衙门求情,花上千两也未必办得成,但如果有个进士老爷帮忙,他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就可以解决问题。 而决定一个人能不能鲤鱼跃过龙门的考试,便是会试。 明制,举人在京应礼部之试者,叫会试,乃集中会考之意。会试定时为三年一科,于乡试的此年进行。由于乡试都是在子、午、卯、酉年进行,所以会试则都在辰、戌、丑、末年进行。乡试常在八月,而会试则在二月。 与乡试的办法类似,都是在当月初九日考第一场,三日后考第二场,再三日后考第三场。 会试既然是礼部主持,考试的地点当然是京师的贡院——明初在南京,永乐十三年后改在北京。 明代的会试与宋代有所不同,凡乡试中举的举人,都可以无限期地参加会试,这一方面可以省却不少士子的麻烦,少费冤枉劲、少花冤枉钱,但同时也造成了一些问题,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会试参加考试的人数特别多。 其实早在正统元年、弘治元年时,朝廷曾两次规定举人三次会试不第便不得再参加会试,但由于此举断送了大多数举人的前程,窒碍难行,所以都没坚持多久,朝廷便扛不住压力而取消了。 所以春节刚过,京师里便涌入了大量前来应试的举人,高务实虽然不可能派人去数,但估计至少也是数以万计了。 而现在,这数以万计的举人都在等一件事,等皇帝公布本次会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 第545章 庚辰春闱(二) 无数人等着朝廷公布本次庚辰会试的主副考官,而作为对此唯一拥有合法决断权的大明天子朱翊钧,这几天也正陷入纠结之中。 朱翊钧的纠结,其实还要从前不久的增补阁臣说起。这次增补阁臣,最终确定的增补对象是余有丁和许国。如果从学派而论,余有丁是明显的心学一脉,许国本来谈不上有多少学术倾向,但由于他是高拱的门生,在外界看来肯定是实学一派。 如此,增补之后的内阁,实学与心学的对比从之前的二比一,变成了现在的三比二,理论上来讲,心学一脉还小赚了一点。 但有些事情不能单看“数据”,因为出身心学一脉的人很多,并不见得每个人都按心学目前的务虚潮流行事,譬如历史上的张居正,他的恩相还是徐阶呢,他不照样按照实学的思路理政? 余有丁实际上是个出身心学,但本身并没有多少政治倾向的人。其实在他入阁之前,他想有倾向也不容易,因为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这一科一甲三人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三人全是被时任主考袁炜取中。而袁炜这位著名的“青词宰相”死于嘉靖四十四年,因此这三位一甲进士在朝中颇有些孤立无援,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仨只能迫不得已地报团取暖。 但是报团取暖也不是完美河蟹的,刘关张还得有个大哥呢,申时行作为本科状元,仕途又最顺利,毫无疑问成了“带头大哥”。 王锡爵作为榜眼,又是太原王氏名门出身,家中还是太仓一带的巨富,另外他还有个弟弟叫王鼎爵,乃是隆庆二年进士(也是学霸,会试第五,殿试第九)。 其实这还没完,历史上王锡爵的儿子王衡将来还能再拿个会试第二、殿试第二,从而成就了王家“一门三进士,父子双榜眼”的美誉——古龙小说中李寻欢父子“一门三进士,父子两探花”可能就是脱胎于此。 一人是学霸还好说,一家都是学霸就太厉害了,所以王锡爵做个二哥那是没的说。 这一来,余有丁只好自觉的把自己当做三人中的小老弟了,然而问题在于他们三人之中,其实余有丁年纪最大,比王锡爵大了足足八岁,而王锡爵又比申时行大一岁。这种情况下,余有丁自然就表现得最为大度。 在官场之上,大度的主要表现便是不争,余有丁什么都不争,朝廷交给他什么任务,他就做什么事,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但也谈不上什么冲劲。高拱对余有丁这样性格的人比较淡然,既谈不上重用提拔,也谈不上刻意打压,但到了郭朴接任首辅,他却喜欢这样的人,于是余有丁被一路提拔到了吏部左侍郎。 一个心学门人,却被实学首辅提拔到如此显赫的高位,当然会引起怀疑,所以余有丁虽然坚持以心学门人的身份示人,但他在心学一脉中的地位确实有些尴尬,于是很多时候他只能淡化自己的政治态度,尽量公平的处事。 这么一算,内阁之中的三比二其实有些问题,明面上肯定是三比二了,但发挥的实效么……谁也说不准。 而之所以时候朱翊钧的纠结要从增补阁臣说起,则是因为朱翊钧原本是打算让张四维来主持本届春闱的,毕竟郭朴已经主持过几届会试,从惯例上来说也该张四维来了。 然而意外的是,张四维拒绝了,理由是他的外甥高务实本次也参加考试,他要避嫌。朱翊钧对此很是恼火——我就是想让你把你外甥取中啊,你避哪门子的嫌! 可是张四维不肯,朱翊钧也没办法,理论上来说他还没亲政呢,国家运转说到底现在其实就是内阁撑着的。郭朴不合适,张四维也不肯,那会试主考官就只能从另外三名阁老里挑一个了。 按理说这个其实应该不用挑,申时行入阁几年了,这次让他主持会试本来是理所当然的操作,可是朱翊钧也知道申时行是心学大佬,而且他对高务实的文章可能也比较熟悉,万一他就是不肯取中高务实怎么办?这可是先帝留给我的王佐之才! 高务实如果是会试通过了,但排名不佳,那没什么问题,朱翊钧完全可以在殿试之后给他调整名次;可是如果他会试都没通过,那朱翊钧这个皇帝也没辙。 但如果不用申时行,用余有丁呢?似乎也差不多。 在朱翊钧看来,余有丁的政治理念根本就没人敢打包票,他出身心学,可能倾向心学风格的文章;也可能秉公取士,只看文章本身水平;也有可能照顾郭朴这位恩相的面子,取中他的学生高务实。 总之,朱翊钧心里觉得有些不稳妥。 至于许国,如果他出任会试主考官,想必是最有可能取中高务实的。毕竟许国是高拱的门生,与高务实相识多年,而且他又是自己讲官出身,算起来对高务实也有授业之恩。 当然这个辈分很不好论,因为从高拱这边的关系来说,许国对高务实最正式的称呼应该是叫高务实“世兄”——这是门生对老师的子弟的正式称呼,不分年龄大小。他们平时以师兄弟相称,其实只能算是昵称,毕竟许国今年都五十四(虚岁)了,高务实才十八(虚岁),让许国叫高务实“世兄”,这个……确实有点小尴尬。 但是让许国做主考,虽然从资历出身等方面都没有问题,可是这种没问题本身就是大问题——万一许国也推辞呢?也避嫌呢? 朱翊钧考虑到:就算他不推辞,不避嫌,万一将来务实自己觉得遗憾,觉得自己这个进士来得不正,怎么办?朕岂不是好心办坏事了? 所以朱翊钧拖啊拖,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只好把郭朴请来,问郭朴是个什么意见。 谁知道郭朴的回答果断得很:“申瑶泉状元出身,阁老身份,老臣与张凤磐既然避嫌不就,那自然应该由申瑶泉主考,请皇上相信内阁,相信申瑶泉能公正主考。” 话说到这个份上,由不得朱翊钧犹豫了,因为郭朴都表示要他“相信内阁”了,所以朱翊钧只好点头,又问副主考官谁人适合。 其实这一问是例行公事,因为明中叶之后,一般来说都是以一位阁老为主考,以礼部尚书为副考,因此郭朴也没有多想,直接回答:“礼部尚书潘晟,资望相著,为政持平,可为副主考官。” 郭朴对潘晟的这个评价基本符合朱翊钧的看法,潘晟这个人年轻的时候颇有些傲骨,后来年纪大了,为人也就逐渐求稳起来,一般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 元月十九,会试主副考官公布,主考官为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副主考官为太子少保、礼部尚书潘晟。 庚辰春闱,终于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全天下汇聚而来京师的老少举人们,马上就要齐聚京师贡院同场竞技了。 第546章 庚辰春闱(三) 大明会试的考法与乡试基本相似,但也有一些区别。虽然考试仍分三场,分别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但考试的前两日,就要先张贴席舍图。 所谓席舍图,就是用图画出东西行席舍间数,编排开写某行间系某处举人某人坐,又于其间内贴其姓名出榜晓示。 而考试官,无论是主考、副考、贡举官、提调官、监试官还是其他各项与考试相关的官员,在主副考官被皇帝钦点之后,便一律不得归家,接旨之后即刻进入试院,并立刻封钥内外门户,不许私自出入,俗称“锁院”。 为防止作弊,不光主副考官为皇帝临时钦点,考试的试题也不是提前出好。每场考试的试题,均由诸考官在考试前一日临时翻书拟定,拟定之后立刻召进工匠,在内帘刻印,通宵不停。同样的,这些工匠刻印完试卷之后也不能离开,必须在试院里头一直等候,待考试完全完成,才准领赏离去。 高务实此番来考,发现会试也不一定所有方面都比乡试严格,譬如进考场的搜身,道试和乡试时全都是一身扒得干干净净了搜,但会试反而不用脱衣,而是“例止就身搜检,举巾看视”,以免“致损士气”。 当然,话又说回来,乡试是在八月,脱了也不冷,这会试是在二月,要是脱了检查,估计一大帮子文弱书生可能先来个着凉发烧什么的,那也确实有些难堪。 高务实进得考场,发现这会试与乡试还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如果非要说有,那无非就是人更多了一些,连席舍的标准都没有什么提高,也许只有江南贡院的房间标准才能好一点,其他地方哪怕是这京师贡院,也只是普通的考棚,能够遮风挡雨就算不错了,其他的真没什么值得一提。 不过可能是考虑到举人们大多五体不勤,身子骨未必结实,所以这二月的春闱,朝廷照例是安排了木炭和煤炭作为取暖之用,木炭只有考试官们能用,煤炭供给全部考生。高务实有些哭笑不得的发现,他脚边的小煤炉正是京华出品,里面烧着蜂窝煤,毫无疑问也肯定是出自京华了。 当然这都是小事,要紧的事情是考试。 会试的首场与乡试一样,也是考七篇八股文,其着重的也只是前三篇:首篇主要看破题,第二篇全文都重要,第三篇主要看论述。后四篇则只要符合格式、没有明显错漏即可。当然你要是才华横溢,已经流得满地都是了,非要把后四篇也认认真真写好也无所谓,但是……考官反正不会仔细看,因为考官的时间可能比考生还紧张,他们没那闲工夫。 高务实有大量学霸向他传授考试经验,所以他考试与很多寻常考生不同,他知道虽然会试与乡试一样考七篇八股,但这几篇文章的写法与乡试并不完全一致。其中最关键的两点,一是揣摩风气,二是探求主考官的意思。 为何要揣摩风气呢?因为八股文又叫时文,无论是内容还是格式、风格都随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特别是明代,八股文出于创制、定型时期,八股文的变化更加明显,故而顾炎武曾说:“时文之处,每科一变”。 明初之时,民风淳朴,其八股文也不过讲明书旨而已,短小简朴。到后来纬以义法,文体渐成,至成化、弘治时期,裁对整齐,机调圆熟;至正德、嘉靖时,唐顺之、归有光等以古文为时文,使时文与古文出现融合之势;到了如今万历年间就更麻烦了,由于实学与心学之争渐起,会试时文或讲机局,或尚才情,或喜辞藻,日新月异,变化无穷。 这就是高务实这次考试最难的一个部分,如果写出相悖风气的文章,肯定难以中式。实际上明代一些名士如冯梦龙、艾南英,本是八股高手,但是由于不会跟风,故而科场坎坷。 而文风实际上与朝廷大局走向也是有关系的,总体而言,大明现在有两类文风,一类是实学学派推崇的,要求言之有物,一言一语都要切中肯綮,最忌虚言高论,说了等于没说。另一类则是心学一脉推崇的,要求华丽大气,立意高妙,读来隐隐有些仙气飘渺之感。 这两类文风大相径庭,但中式的希望都挺大,关键是看你的卷子被哪位阅卷官拿到,而他又是哪一派的拥趸。这也是高务实觉得自己按水平当可中式,但到底能不能中还得看运气的主因。 那么,又为什么要探求主考官的意思呢?因为大明会试出题,固然是由考官们在考试前一天翻书决定,房官们也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主考官大权在握,最后拍板的那个人始终是他,所以他最终还是会按自己的意思定考题,而房官们归根结底还是要听主考官的安排。 此次会试,主考官是申时行,高务实不用担心自己考后被人讥讽,但同时他也有劣势,即申时行出题很可能会出他并非特别擅长的风格。 但幸好明代有一项祖制,对于高务实来说实在是大大有利,那就是会试取中,乃分南、北、中三榜。这项祖制肇始于朱元璋,朱元璋当时因为北方收复未久,学风远不如南方浓郁,因此公平考试的结果就是南方中举者十倍于北方中举者。 这当然是朱元璋断然不能接受的,因为长此以往北方非造反不可,因此朱元璋亲自从北方士子的考卷之中挑了一批出来,与南方形成相对平衡的数目,并且为此还杀了一批认为这样取士不公平的人。 朱元璋在这一点上其实是聪明的,因为南北取士一旦差距太大,迟早朝廷内全是南方士人,他们怎么会管北方死活?因此他的这个做法被后来的皇帝逐渐制度化了,将会试试卷分为南、北、中三卷。 其中南卷者,有应天及苏松诸府,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北卷者,有顺天、山东、山西、河南、陕西;中卷者,有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及凤阳、庐州二府,滁、徐、和三州。 也就是说,高务实因为出身河南,他的试卷是直接进入北卷的,只需要与顺天、山东、山西、陕西以及河南本省的士子一决高下,而不必和苏松、绍兴等地的大量学霸相争。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就算碰巧遇到申时行出了些务虚的题,高务实也已经打定主意,能吹就吹,不能吹就照常写,反正按照取士比例,如果以百人为全榜定额,则南卷取五十五人,北卷取三十五人,中卷取十人。他觉得自己在北卷之中,取中的机会应该还算比较高的。 第547章 庚辰春闱(四) 这次会试,高务实分到的座次乃是藏字四十九号,“藏”字是千字文的第二十四字,“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而有意思的是,他居然又拿到一次四十九号,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与“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这句莫名有缘。 第一场的题目纸下来之后,高务实席前的号军把卷纸递给他,然后提醒道:“老爷记得先写姓名履历。” 高务实笑了笑:“多谢提醒。”然后把籍贯、姓名、三代等通通写好,这才拿起题目来看。 一看之下,不禁一愣,原来那头篇的题目乃是:学而第一,为政第二。 这倒是有些意思,因为这个题不是出自文章本身,而是《论语》的二章目录。 不过高务实的破题练得极好,所以这题虽然略有些意外,但还难不倒他。 只见他慢慢磨好了墨,在墨卷上规规矩矩写下破题:学而后为政,未闻以政学也。 虽然这头篇考校的就是破题,但文章还是要写完的。高务实按照这个破题的思路,全文主讲学与政的关系,即首先要学得扎实,而后才能施政明白。 由于这头篇重要的只是破题,后面的文章一般考官只看有没有不合规制,而不会着重于字句,是以高务实也写得极快,几乎是全文不假思索,一蹴而就。 写完之后,高务实深吸一口气,然后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把刚才的思路全部清除出脑海,留下一片清明,准备写接下来最重要的一题,这一题乃是重中之重,全文都是阅卷考官会严格审视的。 休息好之后,高务实已经把上一题忘记,这才缓缓打开题目纸,来看这具有决定性的一题。 一句话出现在纸上: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果然是大题,而且未经截搭,乃是一道“原滋原味”的“子曰”,出自《论语·里仁篇》。 这段话的意思是:不要担心自己有没有名位、声望,有没有高官、厚禄,真正要担心的是自己有没有本事、有没有学问、能不能济世救人!也不要担心别人不知道你、不了解你,只要你照着目标去追求、去学习、去充实自己、提高自己,慢慢地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你、了解你了。 这一题,跟之前的第一题似乎还有些关联,想必主考官申时行对于“学习提高”这件事很是重视,因此也想看看考生们对此的看法。 说实话,这是一道很“心学”的题目,尤其是当今心学的风格就是喜欢讲学,动不动就聚众讲学,有时候甚至是朝廷大佬亲自出面讲学,甚至一次讲学能吸引几百上千,乃至数千人之多,当年徐阶就特别喜欢干这事儿,申时行也是参加过的。 不过高拱挺反感这事儿,张居正也不喜欢,因为他俩都觉得你一个朝廷重臣,理政的事情都忙不完,居然还能有空出去讲学,你知道哪个才是你的本职工作吗?所以这些年这股风潮略有衰弱,至少朝廷大佬们已经比较少亲自出面讲学了。 不过从申时行的出题来看,他还是很关心这件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把治学看得比施政更重要。 高务实当然是不喜欢这种风格的,但他总不能因为不喜欢就罢考,那就是纯粹跟自己过不去了。 所以,文章还是要写,而且不能掺杂自己的不满在里面。不仅如此,还要顺着申时行的思路来,大力强调治学、求学的重要性才行。 没法子,考试为重,不能跟“进士”文凭过不去。 高务实叹了口气,放下杂念,细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草稿纸来——他前一篇文章可是直接写了墨卷的,但这篇事关重大,就不能不先打草稿了。 思索片刻,提笔蘸墨,先写下破题: “论文于名位之情,欲其思为可就焉。” 然后承题倒是不必多想,刚才已经想明白了,直接就写: “夫患无位,患莫知,未为失也。因所患而责立与可知之实,君子正不以彼易此耳。” 起讲也只是稍加思索,便提笔写就: “且人欲表见于天下,则必思天下责我之厚,与我副天下之难。夫其厚责者,皆我所必不可辞,而其难副者,又皆天下所必不肯恕。使分量不足以相酬,则自为表见之处,适自为沮丧而已矣。” 接着是入题,高务实稍稍顿笔,写下一段: “彼夫名位二者,君子之道待以行,待以传者也。惟吾道因名位以为功,斯名位益恃吾道以为重。” 接下来到了提比之出股和对股,这两段开始就不光是要道理明白,还有对仗方面的讲究,算是兼考思维和文笔,高务实也不得不先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写了几句又誊正几个字,这才在草稿上写下来: “是故大儒穷通显晦,至集四海之耳目,群相倾注,而未始有震物之嫌。 乃衰世之乡党朝廷,至挟三代之诗书,出以应求,而不免有抚躬之疚。” 接下去的中上比的出股与对股两段则颇长,高务实很花了些功夫,逐字逐句的精对,这才算写上草稿之上。而后的束比、后比四段也是如此一般。 但到了最后的落下,高务实行文却极其简练,一共只用了七个字: “用患者宜何居焉。” 这是近来文体变化后的风气,文末无大结,只用一句作落下。 八股文体在洪武发端,在永乐常用,而到成化、弘治已基本成熟并固定化,但小的变化仍不断在进行。比如各个部分有先有后无的,也有先无后有的;各个部分的字句也有由多转少的,或者由少转多的等等。 如破题、承题、起讲部分,句数在不同时期便有不同;大结由初时的可痛快发挥以表达政见,经过逐步萎缩,到了万历朝干脆完全取消不用。所以,实际上八股文也是一直在变化的,譬如强行拿弘治朝和万历朝对比,有些名作甚至都称不上名作了。 这一题考完,第三篇考的便是本经了,高务实的本经乃是《周易》,与申时行不同,因此这一题不是申时行所出。 考本经,高务实还是比较淡定的,这就好比后世考专业课,专业课都考不过,那还混什么日子,干脆就回家吧。 打开题目一看,上头写着: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嗯……看来北榜的专业课比较初级,此题出自震卦,而且没有割裂经义,也是一道典型的大题,符合会试的风格——难怪郭朴多年前就告诉高务实,文章还是要堂堂正正,原来原因在此。 这题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主要思路无非就是君子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顺着思路写就完事了,犯不着想太多的花样。 写完前三篇,高务实好好休息了一会儿,这时考场之中开始分发午饭,高务实拿过来一看,发现这次吃的倒是比河南的贡院靠谱,有一荤二素两个炒菜,一个小葱蛋花汤,米饭一大碗,据说还能再添——毕竟都是举人老爷了,菜不好说,但饭总要管饱。 吃过午饭,高务实下午倒是轻松多了,快速打完草稿,然后把七篇文章都认认真真誊正了一番,再详细检查了有无犯忌、出格等问题,这才施施然交了卷。 本来他以为自己又是第一个交卷的考生,却不料这次居然被人抢了先。 第548章 会元之争(上)第4更 高务实出得考场来一看,竟然已经有两人站在外头,看他们所站的位置高务实就知道,这是在等鼓乐手吹吹打打着送回客栈或者同乡会馆的。 高务实一出来,这两人似乎心有所感,一起转头来看,二人见高务实如此年轻,也都微微诧异。 然而高务实的诧异恐怕比他们二人更盛,因为这二人长得非常相像,任谁来看都知道这肯定是两兄弟,而且是亲兄弟。 高务实仔细看了一下,这两兄弟大概二十大几,最多三十左右,对于中进士而言,已经算是年少多才。 “二位年兄出得忒早,看来考试顺利,恭喜恭喜。”高务实笑着拱了拱手道。 “同喜同喜,年兄年少俊杰,不知是何方高才?在下湖广汉阳萧良有,字以占。”年龄看起来稍大一些的那位举子朝高务实微笑着介绍着,又朝身边那人看来一眼,对高务实道:“此乃吾弟良誉,字以荣。” 高务实心中一惊,暗道:这下子李鬼遇到李逵,我这《龙文鞭影》的假作者碰到真作者了,幸好我占了个先,他的《蒙养故事》算是写不成了,真是抱歉得很。 高务实心中有愧,连忙客客气气地见过这二位,又自我介绍:“在下河南新郑高务实,字求真。” 这对萧氏兄弟吃了一惊,弟弟萧良誉惊诧问道:“年兄便是高龙文?我兄弟二人久仰高龙文大名,如雷贯耳。” 哥哥萧良有似乎对高务实更了解一些,半开玩笑地道:“早前得知高龙文取了河南解元,在下还在家中调侃,说今年的会试要不就别来了——有高龙文在,我兄弟如何能脱颖而出?” 高务实连忙谦虚道:“以占兄可莫要折煞小弟,小弟不过仗着长辈余荫,才得以有些虚名,哪里能当得真?以占兄七八岁时,便得贵官赞赏,湖广久传神童美名,今日来京,必登金榜无疑。” 萧良有、萧良誉兄弟都吃了一惊,对视一眼之后,萧良有不禁问道:“良有不过乡野小民,高龙文何以得知此旧事?” 原来高务实刚才提到的是萧良有的旧事。萧良有颇为早慧,七八岁时,因其父为某州同知,带他入官舫面见一贵官,贵官有心考校这孩子,乃出句让他做对子,贵官出句:“官舫夜光明,两轮玉烛”。萧良有对曰:“皇都春富贵,万里金城。” 这贵官正好有点别的事,就对他说:“尔去即来。廿四弗来,廿五来,廿五弗来,廿六来”。萧良有误以为这是贵官出对。当即便道:“静极而动。一爻不动,二爻动,二爻不动,三爻动”。贵官大吃一惊,赞赏万分,当时传为佳话。 高务实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不了却听见身后有人诧异地“咦”了一声,喊道:“可是求真贤弟?” 这声音颇为耳熟,高务实立刻回头去看,却见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从考场内帘里头走出来,一见高务实,大笑道:“愚兄还道今日写得颇快,却不意求真比愚兄更快,看来是文思泉涌,今科定当高中了。” 高务实这时也已看清来人,笑着拱手道:“小弟见过表兄,表兄神采飞扬,看来也是胸有成竹了,恭喜恭喜。” 原来此人居然是张四维之子张泰徵,乃是高务实不折不扣的表兄。 张泰徵一听这话,却有些懊恼起来,道:“刚才有一句,我写的时候觉得还不错,结果刚才一走出内帘,忽然想到可以改一个字,改完还能更好一些,唉,失策,失策啊!”然后才一下子忽然发现高务实身边还有两人,才知道还有人比高务实交卷更早。 张泰徵曾听父亲张四维说过,高务实写文章速度极快,拿小三元和解元之时都是头一个交卷,却不料今日强中更有强中手,居然有两人比高务实成文更快,不禁大感兴趣。 高务实连忙为他们互相介绍,交换了名、字。张泰徵一听他二人还是两兄弟,不禁笑道:“也是巧了,本来我兄弟甲徵也要参加今年的会试,谁知年底的时候病了一场,没柰何只好等下一科了,要不然今日倒是有趣得很。” 不过他心里倒是想的另一茬:这萧氏兄弟提前交卷而出,而且面色平静,看来是颇有自信,幸亏他二人是湖广汉口人士,这湖广举人走的是南榜,倒是不占我北榜的名额,要不然必然又多了两个厉害对手。 转念又想道:不过这次北榜竞争也够激烈了,父亲说我文章虽成,但要考过务实却是难上加难,想必会元定是与我无缘了……罢了,只要能中个二甲也就是了,到时候有父亲在阁,即便他一言不发,我应该也能拿个庶吉士,倒也不负多年苦读之功。 谁知道张泰徵这话居然颇有些一语成谶的意味,等到“继烛”之前,他们居然又等到两对兄弟考生。 其中一对兄弟考生自称陕西华州举人,其名为王庭撰、王庭谕,二十六七岁年纪;另一对更是熟人,乃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和三子张懋修。 本来高务实见了他们二人,还略微有些尴尬,因为不知道张居正被自己坑回家之后,在儿子们面前都是怎么编排自己的,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去见礼。万一他们当场不给面子,甚至说出一些不好的话来,虽然自己谈不上怕,但多少也会搞得气氛尴尬,殊为不美。 结果这二位一看见高务实,反倒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模样,兴冲冲就过来叙话了,拉着高务实好一阵叙旧。 其实高务实最开始认识的张家诸子之一是老四张简修,是通过当年遴选太子伴读之事认识的,不过后来高务实“出名”之后,也在京中参加过几次高官子弟的诗会,所以和这二位倒也认识,只是他们俩大了高务实不少,所以交情其实倒也不深。 不过,当初的张家兄弟乃是阁老之子,与高务实身份相差不大,而现在却不同了,虽然双方所依靠的长辈都已离世,然而高拱是病逝于首辅任上,而张居正反倒是出事被罢,直到死后才被追赠原官,他们现在又哪里比得上高务实? 但更奇怪的是,他二人对高务实居然丝毫没有敌意,至少以高务实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看出他们的态度有半分作伪,倒似真不知道当年之事的内幕一般。 高务实心中不禁感慨:张居正不愧是张居正,哪怕败了,都能沉得住气,把事情的真相连儿子们都隐瞒了过去。这其中的意思或许有多种,但至少可以说明一点,他并不希望把上一代的恩怨带到下一代来。 高务实佩服之余又想道:历史上张敬修和张懋修二人是因为张居正的缘故,长子张敬修这一科拿了二甲第十三名,三子张懋修更不得了,拿了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状元郎。这次没有张居正的庇护,却不知道能不能中得进士? 第549章 会元之争(中) 明代会试虽与乡试一样连考三场,但同样只重第一场,第一场考经义,又独重前三篇,因此后面两场考试不提也罢。 第三场考完,高务实便算是放松了下来,老老实实在家休息,甚至连京华各产业上报而来的消息和请示他都只是简略的看了看,大多数都只批复让他们看着办。 郭朴和张四维倒是都派人来询问过他的考试情况,高务实都只是回答“正常发挥”。他那日在考场见了张泰徵才知道张四维拒绝出任考官,除了避他高务实的嫌,同时也避儿子的嫌。 所谓考完之后在家休息,其实这话也不准确,实际上直到阅卷完成出榜之前,举子们可以参与的宴会很多,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还都是朝廷拨款的那种,名目颇多,不过大抵可以看做是朝廷默许举人之间互相加深情谊,无论是同乡之谊还是同年之谊。 高务实并没有参加全部的宴会,只以河南解元身份参加了一场河南举子的小宴,以及一场大宴南北中三卷举子都会参加的大宴。 河南小宴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发生,高务实身为解元,也不想多说话,以免一开口就抢了所有人的风头,他装作神情有些萎靡,推说今日备考太累,早早就告辞回府了。 不过三卷大宴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人和事,除了几对兄弟举人参考之外,高务实还发现两名值得关注的南卷举子。 这两人,一人叫黄克缵,字绍夫,福建梅林人,高务实只隐约记得他日后在老家有个称呼叫“黄五部”,不知道是不是轮流做过五部尚书;另一人就更是大名鼎鼎了,叫顾宪成,字叔时,南直隶常州府无锡人,乃是后来东林书院的发起人,所谓东林八君子之首。 高务实不记得历史上他们在本次春闱的名次,但大致可以肯定都是本科进士,因此颇为关注。 尤其是对于顾宪成,高务实很是关注。他有后世的历史经验,因此对东林党颇为不喜。 明朝的衰落,除了内忧外患,制度僵化,天灾不断等等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党争之祸。在他穿越前的早些年,阉党一直是被喊打喊杀的,但到了后来,最受人厌恶的却无疑是东林党。 说起东林党,恐怕很少有人从未听说,因为无论是影视剧还是课本上,东林党的名号都十分响亮。语文课本上也有过《五人墓碑记》,杨涟、左光斗等一批“东林君子”的正直不屈的形象让人对他们身后那个庞大的政治团体颇有好感。但真正熟悉明朝历史,特别是晚明历史的人,对于东林党大都嗤之以鼻,甚至认为东林党是明朝灭亡的元凶,为什么? 东林党其实就是自万历年间而起,在特殊政治文化生态下催生的一种政治怪胎。是以顾宪成为代表的一批政坛失意的活动家,打着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的名义,组成了这样一个在民间有强大话语权的政治团体。 但他们与其他政治团体不同,一开始的时候,没有高层强大政治力量支撑,完全凭借书院这个纽带,将江浙商人地主和士大夫整合起来的政治力量。 而比起其他诸类政治团体明确的争权诉求,东林党从起家时,就树起了极高的格调,把匡扶天下作为嘹亮口号。其代表人物,比如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等旗帜角色,全是常年在民间有强大声望的偶像级士大夫,让人一看就觉得仿佛阳光明媚,暗孽不生。 事实如何呢? 东林党人其实大都是阳明心学的崇拜者,只是他们标榜着致良知的理念,却无法像王阳明那样做到知行合一。 从万历到崇祯,身居权力中枢,面对国家政治困局、危局,他们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具有建设性的办法和政策。 既然无法给出实用的办法和政策,他们便把心思投入到“拆台”之中。当徐光启提出技术改革等想法时,东林党用骂声打压了下去;当熊廷弼在辽东搞得有声有色时,又不断用舆论攻击熊廷弼。 他们高谈阔论却又眼高手低,自己做不了、不能做,也不允许其他人去做、去改变国家。正是这一群自命清高、自诩大才的东林党人,严重的妨碍了明朝末期的改革和治政,让明朝错失了最后的改革自救机会。 一个政治团体必定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东林党作为新兴商业和地主士大夫代表,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不惜损害国家和百姓的利益。 实际上从隆、万年间开始,新兴资本主义就已萌芽,尤其是江南一带的商业空前繁荣。天启年间兴起的财政改革,出台了针对工商业的工商税和矿税,有效缓解当时明朝的财政的紧张。 可是,这样的政策损害了东林党所代表的江南地主、商人的利益,当东林党上台之后,立刻将这一系列政策全部废除。 本来在内忧外患情况下,财政税收就尤为重要,一下子少了工商业的税收,财政紧张可想而知。可是朝廷也不能真的喝风拉烟啊,这样一来,东林党就只有将税收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只能选择造反。 资本主义萌芽蓬勃发展的大明朝,却长期无法通过工商业增加税收,这种人类古代史上难以想象的咄咄怪事,正是拜东林党所赐。 更有趣的是,当国家实在拿不出钱来,需要他们捐款时,他们又纷纷标榜清廉,四处哭穷。而当破城过后,却能在他们家里搜出万贯家财,真是莫大的讽刺。至于一向信奉忠君爱国思想的东林党却在大明王朝灭亡之际,或逃之夭夭,或举手投降,弄出“水太凉”之类的各种闹剧。这样的东林党,高务实岂能有好感? 所以,第一次看到年轻的顾宪成时,高务实甚至就考虑了一件事:要不要提前把这厮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 说实话,高务实对南卷进士整体印象都不太好,晚明的某些晋商走私养活后金鞑子相比他们都只是疥藓之疾,放在中医里只能叫表症,属于容易处理的问题,而他们这些“君子”才是坑死大明的内因,而且很难处理。 高务实决定仔细观察一下再做决定,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顾宪成在宴会中虽然一直与人高谈阔论,但他言语之间居然一直在抨击心学! 这特么是怎么回事?这货难道还是个实学门徒? 高务实目瞪口呆:我实学一脉将来该不会被你这厮拖下水吧? 第550章 会元之争(下) 在高务实因为顾宪成在大宴之上抨击心学而陷入困惑的时候,庚辰会试主考官申时行也在纠结。连续七天的阅卷,申时行等考试官均按照规矩老老实实呆在贡院未曾踏出过大门一步,到今天为止,中式的考卷都已经遴选出来,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排名时刻。 但问题就出在排名之上。 会试的排名其实并不影响殿试后的最终名次,因为最后的定榜排名那是皇帝独有的权力,只有朱翊钧能够决断。但会试的排名依然是一名士子的重要资历,在殿试结束后礼部会制成本科进士录,而进士录上是有会试排名的。 再有就是,皇帝也未见得会把三百多份进士考卷一一看完,通常也是会对照排名来挑着看,那么会试的排名也就同样影响着皇帝的判断,所以会试定榜仍然无比重要。 尤其是会元的人选,更是重中之重。 申时行现在纠结的根源,就是两份考卷,两份都有实力问鼎会元的考卷。 一众同考官也在争论,一说:“此卷意胜文辞,所言振聋发聩,当为会元!” 另一说:“此卷剖析清白,如庖丁解牛,细细读来,不禁使人为之沉醉。” 申时行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半晌之后忍不住道:“尔等且住。”然后朝正拿着两份誊抄卷细看的礼部尚书潘晟道:“潘公,您老是儒林长者,学道前辈,您怎么看这两篇文章?” 潘晟缓缓放下两份考卷,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才捻须沉吟道:“好文章一看便知,但两篇好文章若要分个胜负雌雄,则少不得细细品味。这两篇文章,若只初看,确实前卷胜在意高,而后卷胜在解析,二者似在伯仲之间。” 潘晟摆出嘉靖二十年金榜榜眼的老资历,语气虽然淡,但大家都是学霸,自然也听得出来,他是认为可以分出高下的,于是都盯着潘晟看,看他要做何解。 潘晟自己早年就是学霸出身,又干了几次礼部尚书了,前后加起来好些年,自然不怕讨论学问,淡淡地道:“但若仔细品味,却会发现前卷虽然意高,但文末已渐显词穷;后卷虽重解析,但文末反而暗藏高意。 前者如飞龙在天,威则威矣,但亢龙有悔之势终不可挡;后者如潜龙在渊,虽于九幽之下,然则暗布机宜,是以最后乃呈困龙升天之势……高下已判也!” 潘晟在此处卓然前辈,大伙儿一听他说得如此头头是道,都不禁为之折服,心道:“姜还是老的辣,我怎么就没瞧出有这么大的差别?” 唯有申时行有些疑惑,潘晟虽是嘉靖二十年的前辈,又是榜眼出身,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绝对的权威人士,可他申时行也不差啊!他申某人乃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而且是在殿试之后力压当科会元王锡爵拿到的第一,他怎么就没瞧出什么前篇有亢龙有悔之虞,而后篇是困龙升天之态? 我读得也很认真了啊! 申时行深深皱着眉头,再次拿起两篇文章仔细对照参考起来。 潘晟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两篇文章虽然一时瑜亮,根本难分轩轾,可是前篇的考生本经乃是《春秋》,后篇的考生本经乃是《周易》,显然后者才是高家小子之作,他的本经才是《周易》……老夫答应张学颜和魏学曾的事,可不能坏在你申时行手上。 于是潘晟轻咳一声,淡淡地道:“瑶泉,自古有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此二文皆是上佳之作,能一一线之差略分高下,已是难得。” 申时行本来还想对比一下,听潘晟这么一说,忽然醒悟过来,略微思索,便沉吟着点了点头:“潘公所言极是,如此两篇雄文,要想分个高下,着实不易,而会试阅卷拢共也就这几天时间,我等岂能迁延日久?如何定榜,自有我等的道理。既然如此,便依潘公所言作为此二卷之评语,定这藏字四十九号卷为会元,诸位意下如何?” 众考官为这会元之争,已经足足争论了快两个时辰,的确也都争不动了,见主考和副考达成了一致看法,哪里还容得下别人有异议?当下纷纷表示同意。 申时行于是动笔在卷尾签名并写下评语,接着潘晟又写、房师又写、知贡举管又写、提调官又写、监试官又写……一直签了八九个名,才算是定下本科庚辰会元——藏字四十九号卷! 这时候所有的卷子已经全部排名完成,申时行当着所有监考、阅卷官员的面,深吸一口气,宣布道:“万历八年庚辰科春闱会试阅卷已毕,各官依次按卷启封并详制其榜,依旧制颁布天下!” 众官在贡院累死累活近一个月,这也算是最后的时刻,不由得齐齐高声应诺,庆祝自己终于又混完一波资历,并且马上“刑满释放”,气氛十分热烈。 潘晟老部堂也站起身来,笑眯眯地道:“按例此时可以看一看名单了,本部堂对刚才这两篇文章的作者也颇有兴趣,正好看一看究竟是何方高才,能写出如此佳文……瑶泉,你可要一同看看?” 申时行捻须笑道:“时行正有此意,愿与潘公同赏。” 于是命人调来墨卷,打开弥封,露出墨卷的卷头——那上面是考生的姓名籍贯、三代父祖、兄弟等各项资料。 潘晟心中急切,拿过藏字第第四十九号卷一看,头前正写着三个大字:高务实。 其下两行,一边写着:籍贯河南开封府新郑县官籍,另一边写着:治周易字求真行大年十八五月二十六日生。 再往左的一行则写着三个大字:曾祖魁。下面用小字写着:成化丙午科举人,赠柱国少师中极殿大学士(高拱死后追赠其祖父的)。 其下又是三个大字:祖尚贤。下面用小字写着:正德庚午科解元,正德丁丑科进士,赠柱国少师中极殿大学士(同追赠,不过高尚贤本身也做到过提督山东学政、光禄寺少卿等高官)。 最下方两个大字:父揀。下面写着小字:凤阳府通判兼摄寿州知州。 潘晟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幸好老夫老眼不花,没有猜错卷子。 然后笑眯眯地朝申时行看了过去,只见申时行面色坦然,但却轻轻一叹,只是不知是在慨叹什么。 潘晟大事抵定,心中快意,笑道:“高求真家学渊源,素称神童,有此佳文亦不稀奇,难怪,难怪。” 申时行面带微笑,但偏偏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此情理之中耳。”又道:“且看看另一卷。” 潘晟也不好明显偏帮,笑眯眯地招呼其他考官道:“来,把另一卷拿来一观。” 众人连忙送上另一卷的墨卷,同样开启弥封,打开卷头来看,只见上书三个大字:萧良有。下书两行:籍贯湖广汉阳府汉阳县民籍;治春秋字以占行五年三十一十月初七日生。 申时行恍然道:“此昔年湖广神童也,前相张太岳公(张居正死后已复赠原官)曾与我提及此人,言其乃是湖广少年辈英才。”顿了一顿,又问:“其弟萧良誉据闻亦是难得俊杰,此科可曾同考?” 下面有一位考官立刻笑道:“好教申阁老知晓,其弟良誉亦在本榜二甲第五十六名!” 申时行与潘晟都大为惊讶,相视笑道:“好一对才子兄弟!” 第551章 会试发榜 考完会试的举子,和后世考完高考的学生其实没有太多两样,尤其是在成绩单出来之前,心态大抵是极为类似的。 有一部分人,是放开一切去玩乐。吃吃喝喝只是小道,游览名胜亦不稀奇,甚至有那放浪形骸之辈,干脆就去某些胡同里捉对厮杀去了。 另一部分人,则是战战兢兢回忆,回忆自己躬读多年的辛苦,回忆父母家人殷切的期盼,回忆自己考试时某句话是否表述合适,甚至回忆起自己情窦初开时曾立志考中进士回去娶村口的那位姑娘…… 其实说到底,大伙儿都不过是紧张罢了。前一类人是用疯狂的发泄让自己忘却紧张,后一种则是紧张得干脆爬不出来了。 高务实紧张吗?其实也挺紧张。虽然他考北卷,被取中的机会肯定是高于南卷的,但他是早就盛名在外的人物,如果考出个三百名开外的同进士出身,只怕朱翊钧都会觉得棘手,他自己面上更是难堪。 最起码,你都考到三百名开外了,殿试总不好一下子给你提个两百多名,拉近到有机会选庶吉士的那一批人里去吧?所以高务实也很紧张。 而且他的紧张还没法和别的举人一样找一批同年一起承担——人家大多是住在什么同乡会馆里的,要不就是三五好友一起租住在贡院附近的客栈,大家考完之后可以一起吹牛打屁,甚至打马吊、下棋、论史等等,以之打发时间、派遣紧张的心情。 然而高务实不同,他的老巢其实就在京师,而且河南这一届也没什么他有印象的举人值得他深交,自然不会住在河南会馆,而是就住在京师的家中,形单影只。 除了参加了一次小宴和一次大宴,高务实就一直呆在家里,一会儿处理下产业上的事,一会儿又琢磨京师上层的局势,但不管干什么,都没法真正静下心来。 好不容易熬到放榜日,高务实换了一身道袍,戴个东坡巾,坐在自己的小楼上呆呆地看着什刹海,脑子里空白一片。 能进个前五十么?能吧?应该能吧?万一要是不能呢?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逐渐,外头开始热闹起来了,到处都有吹吹打打的声音。高务实知道,这是报喜的“小分队”,带着会试取中的名次送去各个考生手里,沾些喜气是一方面,红包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虽然明知道这些报喜的小分队都是按照会试取中名单倒着来报喜,也就是考得越好报喜越晚,但高务实的心情仍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紧张。 尤其是府里在高陌等人的安排下,早就把各种喜庆物都准备好了,只等报喜人一来就要张灯结彩,这却更让高务实心中忐忑——万一要是没中,简直没脸见人了! 越怕的越来,直到中午都没高务实什么事,高陌已经让人备好了饭菜,高务实在这里也没人陪同,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吃饭,以他的身家,菜自然是好菜无疑,可惜他此刻实在没有什么胃口,胡乱吃了几口,便又坐回小楼之上去了。 就在高务实心头转凉,手足发寒的时候,一处格外响亮的报喜小分队朝着高府这边来了,高务实立刻紧张起来,虽然还强装镇定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但耳朵早就竖了起来,就好像生怕那报喜小队在高府门口突然转个弯往别处去了一般。 高府下人也紧张得齐齐出动,都跑到门边候着——现在还不能开门,得等报喜的报子喊门才行。 虽然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但殿试按例是不会黜落的,只会调整一下最终排名,所以会试高中基本就等于本次春闱高中,一个进士身份跑不了(同进士此时一般也当进士看了)。 这个时候连高陌都沉不住气,从高务实所在的小楼下去,跑到门边等着大开中门。 随着那吹打报喜小分队越来越近,高府从上到下人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就等着报喜的报子那一声吆喝了。 就在大伙儿急得脚都有些出汗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嘹亮之极的报喜之声: “捷报!——河南开封府新郑县老爷高讳务实,高中庚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小楼之上的高务实一下子松开太师椅的扶手,软软地靠在椅背之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背后竟然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大门口的高陌和高家家丁们也是大松一口气,立刻大开中门,将报喜之人迎进门来。 报喜之人进门第一件事不是立刻去找高务实,而是纷纷操起手里崭新挂红的铁锨、锄头之类玩意,对着高家的府门一通乱砸。 高家家丁连带着高陌在内,全都笑呵呵地看着,高陌甚至还哈哈大笑,催道:“砸得好,砸得好,快砸快砸!会元老爷重重有赏!” 他还不是说说就算,一招手,便有高家家丁捧出两大盘子碎银出来,全都剪好成二两一颗,每颗碎银上面还缠着细细的红绳,扎成象征文曲星的花式。 原来这砸门是有讲究的,并不是来闹事,而是砸坏了大门,就要“改换门庭”,将大门修葺一新,漆成朱红之色,改作“进士第”。倘若是在高务实的新郑老家,甚至还可以竖起旗帜,用以彰显进士老爷的显赫身份。当然在京师的话,这道竖旗的工序就免了,京师可不能随便挂旗。 这时高务实也已经调整好状态,除了衣服来不及换,其他都已与平时一般无二。他面色镇定地下了楼来,面上带着如平时一般的“亲切笑容”,正看见高陌笑呵呵地在给报喜的报子打赏,一个都没有遗漏。 尤其是那个扯开嗓子报喜之人,高陌觉得那一嗓子喊得够气魄,够响亮,甚至给了他双倍的打赏,把那报子喜得连连作揖打躬,吉祥话不要钱似的连串儿往外甩。 高务实一下来,那报子偏生眼尖,连忙上去恭喜,又递过报贴,双手呈给他。 堂堂会元郎,气魄更大,高务实笑呵呵地吩咐高陌道:“再给一次双赏!” 报喜小分队喜不自禁,心说这次可是赚大发了,人说高龙文万家生佛,这可真是万家生佛啊,他这种人要是不拿状元,谁配拿状元! 第552章 殿试金榜(上) 殿试,是有明一朝三级科举考试的最高一级,时人又称之为廷试,是由皇帝在殿廷之上亲自策问考生的考试。通常而言,这次考试不会黜落会试中式的贡生,但对于会试的排名,皇帝多半会酌情调整。 酌情,这是好听的说法,如果要说得直白一些,那其实就是按照皇帝的心意来调整,调整完之后的排名,就是传说中的殿试金榜。 殿试结果一共分三档,也就是一二三甲。 一甲又称鼎甲,一共只有三名,按排名为状元、榜眼、探花,得中一甲者,叫做“进士及第”。这三位有其特殊性,就是一旦定下,可以不经庶吉士馆选,直接进入翰林院任职。通常来说,一甲第一名的状元郎会直接授官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直接授官翰林院编修,最为显赫——官场起步就比其他人都高。 二甲一般在五十到八十人左右为最多,偶有偏少或偏多,中二甲者叫做“进士出身”。三甲通常在两百人或者再多一些,并不固定,中三甲者,叫做“同进士出身”。二、三甲按例要参加庶吉士馆选,馆选成功者便属翰林官,清贵之极。 其他未过馆选者也不必着急,或授给事、御史、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太常、国子博士等京官,前途看好;或授府推官、知州、知县等外官,也是实权之职。 不过这三档毕竟有差别,尤其是因为“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旧制,所以鼎甲三人被时人称之为“天上神仙”,二三甲被选中为庶吉士的则被称为“半路修仙”,好歹都是修仙的得道高人,比其他那些基本不可能“位列仙班”的可好得太多了。 殿试的时间是三月十五,在会试公榜之后大约半个月左右举行。在举行之前,朝廷还要先确定下一大批读卷官。 这个事情跟世宗嘉靖帝有些关系要说明一下,嘉靖以前的殿试都是皇帝亲自主持,但嘉靖帝是个要权不要脸的皇帝,他的特点就是经常性擅改祖制,譬如殿试这事,到他这儿就变了味,经常不亲自主持考试,只是挂个名,实际考试还是臣僚操办。 那就需要阅卷的大臣了,但由于皇帝挂名主考,其他臣子只能屈尊改叫“读卷官”,意味着大家只是帮皇帝读个卷而已,没有侵犯皇权的意思。 朱翊钧此前挂名过两次殿试,也就是万历二年甲戌科和万历五年丁丑科两次殿试,皇帝由于年幼,都只是单纯的挂名,甚至没有露面,两次都是顾命首辅高拱作为读卷官代行。 但这一次,朱翊钧要求亲自殿试,众臣——尤其是内阁——没有拒绝。 殿试的前一天,鸿胪寺的官员便开始设置御座、黄案,光禄寺的官员则负责安放试桌、排定考生座位,至于负责印制考卷、准备答题纸的礼部更不消说,总之这象征着大明最高级别的抡才大典,一切的一切都得是堂堂文官们亲力亲为,通通不许太监宫女们插手。 次日一早,寅时都还没过,夜幕沉沉之下,应试的贡士——也叫“中式进士”——们便在紫禁城宫门前等候,一个个把眼睁得比旁边的灯笼都亮,兴奋的不能自已。 读书考试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么?现在经过多少次大浪淘沙,多少次惨无人道的考试,大明朝的四百精英终于站在了皇帝的家门前,即将完成鲤鱼跃龙门的最后一跳,真是想想都激动地浑身发颤,跟打摆子似的。 而且,不同于之前考试的紧张惶恐,殿试前的气氛更多的是兴奋与跃跃欲试,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别犯傻搞出什么幺蛾子,殿试是不会黜落考生的,只是将会试的名次重排,是个“优中选优”的过程。 换句话说,哪怕是考得再烂,也能混个榜下即用的同进士,外放个七品县太爷当当。其实这对于很多进士来说,倒比在京里坐冷板凳舒服多了,尤其对于那些考中的名次比较靠后的同年而言更是如此——毕竟馆选艰难,而且就算选中庶吉士,也只是所谓储相。 储嘛……储十年是储,储一辈子也是储。你当内阁是南城菜场,谁都能进去混一波的? 回忆一下看看,大明朝开国至今,有多少个殿试前列、馆选庶吉士,清贵无比的进士老爷,呆在翰林院喝茶数十年一事无成? 说实在的,像这样的京官比比皆是,许多人就这样混吃等死大半辈子,最后光荣致仕。万一要是运气差点,在某次大佬之间的斗争中没有找准位置,成了出头的椽子,或者被殃及的池鱼,直截了当就回了家。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对于绝大多数考生而言,宦海浮沉、仕途凶险,将来最靠得住的,其实就是这帮同科同年了。因此大家这些官场菜鸟得相互通气,扶持提携,才能在弱肉强食、鬼怪林立的官场上站住脚。 其实在会试以后,这帮同年便串联过了,现在相互间熟稔的很,但高务实显然是个例外,他在京中有宅邸,平时也不怎么走动,现在抬头一看,认识的人都不知道有没有十个。 不过他倒也不急,因为他现在的名头足够响,同年们都竞相的过来拜会,高务实倒是也不托大,拿出当年做秘书的本事来,热情周到的面对每一位新认识的同年,不管人家是南人北人,都能让人如沐春风,好感陡升。 本来他们还有些担心,这位大名鼎鼎的高龙文,不光家世煊赫、文名鼎盛,而且考得还好,现在总是不露面,会不会是太傲了不好接触?现在一见,可谓忧心尽去,此人竟是个八面玲珑的主,一众同年无不心悦诚服。 正在大家的感情急剧升温时,卯时到了,钟响门开,宫门前登时一片寂静,紧张的气氛猛地从角落里钻出来,几乎占据了每个人的心田——嘴上大家都说不在乎,但谁不想考个好名次呢,万一选个庶吉士,运气又好,将来说不定就入阁为相了呢?所以事到临头,都提着一股劲儿,想要最后冲刺一把。 哪怕是萧良有、张泰徵等人都是面色严肃,甚至有些紧张的模样。 唯一面色淡定的,可能只有高务实一人——没法子,这紫禁城他进进出出十来年,熟悉得跟自己家似的,想紧张也紧张不起来啊! 他就这么轻松惬意地站着,既不显得紧张,也不显得轻佻,后面那些紧张得站着都抖个不停的中式进士们见了,心中个个敬慕不已——不愧是名臣之后、天子近臣,瞧人家这模样,高会元怕不是来春游踏青来了? 此时天光破晓,各色官员们开始入宫,考生们则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用崇敬的目光望着那些身着蟒袍玉带的大学士;用羡慕的目光望着那些穿大红官袍,系金银腰带的尚书侍郎;用期盼的目光望着穿青袍的主事、郎中,心中无比热切——寒窗苦读这么多年,终于走到这“衣冠禽兽”的一步了! 等官员们进去完了,贡生们目光才终于收了回来,顿时便有礼部的礼赞官高声道:“奉圣谕:宣万历庚辰科贡生觐见!” 第553章 殿试金榜(中) 中极殿内,内阁五位辅臣及九卿等众臣人手一张殿试试卷,正在仔细查看,看着看着,便有不少人微微皱起眉头来。 万历天子朱翊钧一脸严肃,环视身边众臣,忽然问道:“众卿以为朕今日策问之题如何?” 朱翊钧这一问,少了些少年天子的稚嫩,多了些忧国忧民的深沉,问得在场众臣一时竟然难以开口。 这种时刻,只好由首辅最先开口,郭朴放下策问试卷,略一沉吟,道:“皇上今日策问之题圣虑精详,圣情质朴,诚然好题。只是此题所问非指一事,所筹所谋广而泛之,臣担心中式进士们既无施政经验,其答恐流于形式……” 朱翊钧面色不变,微微点头,又朝张四维问道:“次揆以为如何?” 张四维的回答比郭朴简练不少,他冲皇帝一礼,平静地道:“此宰相题也。” 大明当然早已不设宰相,不过大家早已习惯以宰相来指代内阁辅臣,包括皇帝们自己都经常用这样的方式表述,所以犯禁倒是不至于的。 不过张四维这句回答的确够直白,他的意思就是:这题不是考新科进士,这是考宰相。而当廷众臣也都纷纷点头表示认可——其实郭朴刚才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只是郭朴说得宛转了很多罢了。 然而朱翊钧只是笑了一笑,便道:“会试、殿试乃国朝大典,所取之士皆国家栋梁,想必异日亦必有宰辅从中而出,今先试之,朕以为甚好。” 寻常人或许听不出皇帝此言的含义,但郭朴等人却是心中一动,“异日亦必有宰辅从中而出”?须知一科之中一个宰辅都没有的情况,可也不少,皇上何以如此肯定?难道说,他已经确定本科进士之中……必出宰辅? 郭朴躬身道:“陛下重才爱才之心,臣等俱已知悉,且感同身受。如今吉时将近,请皇上接见中式进士,宣布殿试。” 皇帝领着众高官出场之前,考生们已经抓紧时间在宫门前列好了队伍,在引导官的带领下,鱼贯往中极殿而来。在进门以后,竟然还能每人领取御膳房所制的宫饼一盒、果浆一瓶。不少人心中大喜,进士待遇就是好,这才刚刚考上,连名次都还没定下来呢,居然就开始包吃包喝了。 考生们心潮澎湃的跟着礼部官员,穿过影壁来到广场,广场两侧的朝房使通往中极殿的道路显得十分漫长。又穿越两道宫门后,忽然看到一片极开阔的平台,汉白玉的围栏雕龙画栋,还有一排排整齐的桌椅,更衬托着尽头那高高在上、体量宏伟高大的中极殿雄伟无比。 头一次感受到皇宫的威严肃穆,贡生们无不升起由衷的敬畏之感,在世人眼中,中极殿无疑是皇权的象征,要不为何首辅都叫“中极殿大学士”呢? 早先进来的官员已经分立平台中的红毯两旁,贡生们也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分左右站在官员的身后。高务实乃是会元,是所谓“金銮殿领班面圣”,因此站在贡士第一位。 待所有人站定,平台上乐声大作,黄钟大吕、萧笙簧笛、编钟铜磬相伴而奏,真是声彻九重,荡涤人心,令大殿里的官员和贡生们无不肃穆。 就在这奏乐声中,大明两京十三省兆亿子民之主——万历天子朱翊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中极殿前。 这位少年天子今日所着乃是常服,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明黄盘领窄袖袍,前胸后背及两肩各绣金织盘龙,腰系玉带,雍容贵气。[此装束定制于永乐三年。]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万岁之声,总是那么的令人震撼,尤其是对于至今尚不算正式亲政的万历天子朱翊钧而言,更是别有一番感受。 不过朱翊钧并不打算亲自讲话——他变声期刚过不久,说话太大声会觉得不舒服,而且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声音不是那种“洪钟大吕”的类型,缺了些威严,所以干脆不亲自讲话,只是让礼部官员代宣圣旨。顺便说一句,今天是不会让太监宣旨的。 虽然皇帝并不愿意让新科进士们个个得聆纶音,但那些第一次目睹天颜、聆听圣训的贡生们,还是有许多激动得泪流满脸,虽然不至于尖叫出声,但竟然有好几个昏厥过去。 看到这一幕,朱翊钧也不禁微微得意,站在殿前的姿势都更挺拔了一些。但高务实却知道,贡生们其实未必是因为见到皇帝激动到晕厥,更多的只怕是在缅怀和祭奠自己这段漫长艰难、不堪回首的士子生涯。 不过,他自己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一路考试都挺顺利,没有体会到那么多的苦楚,也没有那多的不如意需要凭吊,甚至还有闲心偷偷看了一眼朱翊钧,暗道:“要是让我背后这群家伙知道你前不久还穿着太监服饰跟我打叶子牌,不知道会不会惊掉下巴?” 就在胡思乱想中,圣旨终于宣读完毕。朱翊钧面色肃然,持起裁刀,将黄案上的试题亲自开封,然后授予身边的首辅郭朴。 郭阁老手持着试题,朗声道:“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开考!”然后将其转交给礼部尚书潘晟。 接下来,一众被叫来撑场面的官员开始退场,但内阁五辅臣、六部堂官、都察院左都御史等高官仍带着一批读卷官、监视官压阵。 不过贡士们现在没功夫关注他们了,等试卷分发到手,一个个赶紧打开来看,谁知这道题目极长,说是一道题,不如说是一篇文章。 而此时首辅郭朴洪亮而厚重的声音也恰好传来:“此题乃圣上亲笔写成,内阁及礼部一字不易,尔等需细细体悟、认真作答。” 众人才知这题目居然完完全全出自圣意,不禁都吞咽了一口吐沫,认真看了起来。 这道题目果然极长:“朕闻治本于道,道本于德,古今论治者必折衷于孔子。孔子告鲁君,为政在九经,而归本于三达德。 至宋臣司马光言,人君大德有三,曰仁曰明曰武。果与孔子合欤?光历事三朝,三以其言献,自谓至精至要矣! 然朕观古记可异焉!曰其仁如天,其智如神,曰明物察伦,由仁义行。曰其仁可亲,其言可信,皆未及武也。独自商以下有天赐勇名执竞维烈之称,岂至后王始尚武欤? 近世伟略隆基之主,或宽仁爱人,知人善任,或明明朝谟,赳赳雄断,或迹比汤武,治几成康,或仁孝友爱,聪明豁达,则洵美矣!而三德未纯,然亦足以肇造洪绪,何也? 其守成缵业者,似又弗如。或以仁称如汉文帝、宋仁宗,以明称如汉明帝、唐明皇,以武称汉武帝、唐武宗,独具一德而又增光宗佑,何也? 彼所谓兼三者,则治阙一则衰,二则危,毋亦责人太备欤? 又有疏六戒者,曰戒太察,戒无断。陈九弊者,曰眩聪明,励威强。上六事者,曰不喜兵刑,不用智数。其于三德,果有当否欤? 朕乘乾御极十有一年,于兹夕惕晨兴,永怀至理。然纪纲飭而吏滋玩,田野垦而民滋困,学校肃而士滋偷,边鄙宁而兵滋哗,督捕严而盗滋起,厥咎安在?岂朕仁未溥欤,明或弊欤,当机而少断欤?夫一切绳天下以三尺则害仁,然专务尚德缓刑,恐非仁而流于姑息。一切纳污藏疾则害明,然专务发奸擿伏,恐非明而伤于烦苛。一切宽柔因任则害武,然专务用威克爱,恐非武而病于亢暴。 是用诏所司,进多士,详延于廷,诹以此道。诸生得不勉思而茂明之?其为朕阐典谟之旨,推帝王之宪,稽当世之务,悉陈勿讳。朕眷兹洽闻,将裁览而采行焉!” 第554章 殿试金榜(下) 高务实不知道郭朴看了这题之后,认为新科进士根本答不出来,也不知道张四维把这一题称之为“宰相题”,他看了题之后,第一反应却是:皇帝现在很迷惘。 这道题虽然很长,表达的意思也很多,但是归根结底,无非两个字:迷惘。 皇帝读书日久,学问日深,却发现书本里说的道理,和实际操作出来的结果根本对应不上。而且先圣前贤所说的话,似乎也有冲突矛盾之处,这让他感到无比困惑,所以便出了这么一道题,希望新科进士们能够有所阐发,解开他心底的迷惘。 这道题,真正的问题全在倒数第二段,这段话之前,全是皇帝自己读书时的领悟和疑惑,最后一段则是套话,意思是你们有说得好的,朕必用之。 只有倒数第二段,才是皇帝希望新科进士们回答的问题。 都有哪些问题呢?其实颇为实际,皇帝是说,我登基八年,一直兢兢业业、时刻反省,生怕做错什么,可是明明我经常强调整饬纲纪,然而吏治仍然腐败;明明我经常要求重农,而民生仍然困顿;明明我经常整顿学校,而士子仍然偷懒;明明边境颇为安宁,而士兵常常闹事;明明我经常强调法度,而群盗依旧蜂起……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是朕德薄不能为天下表率?还是朕处事不明?又或者朕临机不能果断决断? 可是朕又不敢光强调法治以免仁义不兴;也不敢专讲仁义以免法度不严;若朕以仁厚为本,小事不论,恐怕藏污纳垢,以至于清明不兴;若朕大小事务一律严格,又恐过于严苛,闹得天下纷扰,国家不复承平……朕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总而言之,皇帝很迷惘,很纠结,不知道到底是仁义厚道为好,还是法度严谨为重。 说实话,高务实看见这道殿试题的时候,心底竟然生起一种欣慰。 这个自己陪伴、引导了十年的小皇帝……真的开始长大了啊。 他开始认真的思索治国的策略,开始认真的思索各种理念的好坏,乃至施行后的影响。 他已经从当年那个因为肥皂泡泡而喜欢和自己玩的小小太子,变成了今天这个心怀天下的大明至尊。 这是好事吗? 应该是吧,或许这样的他,会变得“不好骗”了,但这样的君主,总比“何不食肉糜”的那种要好。 至少,他知道吏治腐败,知道民众困顿,知道学风不肃,知道士卒不满,知道群盗蜂拥……他知道他的江山有很多不稳定的因素! 总要先知道情况不对,才会生起改变之心,倘若连“知道”都没有做到,谈何改变呢?就像崇祯,兢兢业业倒是兢兢业业了,可是他连问题出在哪都不知道,还能指望他能解决问题吗? 至少,万历已经踏出了他的第一步,现在他需要一个能引导他走出迷惘的引路人。 高务实自问,此事我当仁不让! 研墨,铺纸,提笔,运腕……高务实开始书写他正式进入大明官场的第一次答卷。 “今天下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闹,国贫则弱。” “古之言贫,首言不俭,乃以为俭则自富,富则自安,臣独不以为然也。” “所谓贫也,于小民而言,其产不足自给,其易(贸易)不足自用,如是究其所源,无非生产不丰、交易不畅。” “所谓贫也,于国家而言,其榷不足岁出,其费远超岁入。官吏低俸而欲活,如何不贪?小民低产而欲活,如何不盗?军饷不足而欲活,如何不闹?国家歉收而欲活,如何不弱?” “因是故,欲使官吏不贪,先加其俸;欲使小民不盗,先富其收;欲使士卒不闹,先足其饷;欲使国家不弱,先丰其库。” “陛下或问:此皆费也,国用既不足,何以为之?若征其赋,官或足俸、兵或足饷、国或足库,而民岂益困乎?” “臣闻历代榷税之少,无过本朝。前宋南渡,偏安江南一隅,岁入尚以千万计;本朝两京十三省,朝贡之国数十,远迈汉唐,奈何岁入不过五百万耳。华夏自古富庶,何以本朝独贫?” …… 高务实的这篇策论,根本不去跟朱翊钧纠结什么仁义厚道、什么法度庄严,他的全部目标只瞄准一个点:财用! 按照他的观点,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官员动辄贪腐——他若不贪,只能养活他自己一人,辛苦读书半生难道能满足于此?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小民动辄落草为寇——他不落草,连自己都养不活,何不干脆为盗,抢一个是一个,快活逍遥?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士卒动辄骚乱——他不闹饷,怎么养活自己和妻儿,反正法不责众,闹一次赚一点,不闹不是傻? 正是财用不足,才导致国家积弱久矣——要粮缺粮,要布缺布,要盔甲缺盔甲,要武器缺武器,能不弱吗? 然而高务实文中却又鄙视了过去历代一贯的思路,即缺钱就想着节省的思维方式,他认为当今财用不足的根源,根本就不在于朝廷用度奢靡——朝廷用度在历代之中都是最俭朴的了,皇宫坏了修补一下都能一拖再拖,皇帝一顿饭也不过几道菜,谈什么奢靡,哪就奢靡了! 用度之不足,根源在于税收得少,税收得少,根源在于收的范围少!南宋的商税收得有多重?几曾看见“与民争利”就争得商人死绝的? 高务实的这篇策论,就差把一句话明确写出来了:“自来农民造反者众矣,而商贾造反者几人?” 殿试时间不算太久,当然皇帝也没一直站在大殿外头傻等,他是直到用了午膳才回到中极殿的,此时已经有一批贡士已经交了卷,在殿外或闭目养神,或东张西望。 朱翊钧回到中极殿时,发现中极殿内几乎要吵架了。 “若是按照此文所言,天下官员从此不必奢谈教化,但会征税可也!这也能算进士文章么?” “国用之不足,以种地小民补之,无非官逼民反,以富商大贾补之,其谁欲反?” “荒谬!今日之富商大贾,早已是士绅名流居多,我朝之所以‘远迈汉唐’,便是朝廷与士大夫一体同心之结果,而今朝廷欲添财用,竟拿士绅开刀,岂不是杀鸡取卵之举?” 朱翊钧咳了一声,众臣一起朝他望去,见是皇上驾到,连忙请罪。 “谁的文章引起这么大争议,拿来朕看。”朱翊钧坐回御座,身边的陈矩则把那篇文章接了过来,但丹陛下的众臣只是分做两三派,互相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却都不说话。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接过文章,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动,然后一字一句看完,沉吟片刻,吩咐陈矩道:“研朱墨。” 陈矩没有二话,立刻备好朱批用的丹砂墨。 朱翊钧扫视了丹陛下的重臣一眼,淡淡地道:“此为状元卷。” 然后也不理台下的一阵哗然,直接提笔就在卷头写下“第一甲第一名”六个朱红大字。 第555章 廷争状元 殿试排名固然是皇帝一言而决,但朱翊钧的这个决定还是闹得满殿哗然,郭朴其实刚才看过文章就知道那文章定是高务实所写,虽然因为呈给皇帝之前按例不能拆弥封,但这场殿试是没有誊正官的,也就是说,交上来的文章都是考生的墨卷,只是单独弥封姓名等信息。 高务实是他的学生,他岂能认不出高务实的字来?而且他基本可以确信皇帝也认识高务实的字,要不然刚才皇帝拿到那墨卷只看了第一眼,为何就有“眉头一挑”的神情? 但是即便这卷子就是高务实的,郭朴此时也必须站出来反对朱翊钧直接取中他为状元。 此时丹陛之下大哗,郭朴赶紧出列奏道:“老臣有事启奏。” 朱翊钧这时已经把那“第一甲第一名”六个字都写好了,见郭朴出列,还是点了点头:“元辅有话请说。” 郭朴面色肃然,双手一举芴板,朗声道:“老臣方才是对此文表示赞赏的,但老臣反对皇上此时便决定此卷名次。” 朱翊钧微微蹙眉,问道:“为何?” “皇上,今日前来殿试之贡生共有三百零三名,方才第一批交卷者不过六十人,臣等已然审阅的不足三十,而皇上亲自看卷的,甚至只此一篇。如此便决定本榜状元,于其余三百零二名考生殊为不公,是以老臣请皇上收回成命,且看过其余文章,详加对比之后再做圣裁,庶几愈见公正。” 一般来说,朱翊钧对郭朴这位仅剩的顾命之臣还是很尊重的,至少在面子上从来没有直接反对过他的意见,不过今日看来是要开洋荤了。 朱翊钧稍稍沉吟,站起来道:“此卷之上,朕已有御笔朱批。” 皇帝此言一出,殿中再一次大哗! 因为,这句话的杀伤力实在有些大——众所周知,“君无戏言”,皇帝是言出法随的,说过的话都必须兑现,何况已经落笔成文? 但是,杀伤力最大的还不是这卷子上的“第一甲第一名”不能更改,而是皇帝的这种态度。这绝非先帝穆宗的风格和脾气,而是世宗嘉靖的风范! 朕就是要这么做,你待怎的! 但凡在世宗朝就开始做官的人,没有哪个听了这句话不大惊失色的,毕竟谁都不想过那种每天胆战心惊的日子——天天挖空心思琢磨皇上在想什么,一个不好就是贬官、廷杖打死,那日子可不是人过的啊! 不过朱翊钧到底没有他爷爷那么强硬,见场面有些失控,心中微微一紧,补充道:“殿试选才,惟君上之断而用之。此文一字不易,皆合朕意,何以不能为状元?不过卿等仍可继续读卷,若果有佳文可胜此文,朕自会再行斟酌。” 郭朴心中暗道一声糟糕:皇上若是一力坚持到底,根本不管群臣议论,那也就罢了,毕竟用人之事,说到底的确是皇上一言而决的事。可是现在皇上偏偏又开了一道口子,这就显得他的意志仍然不如其皇祖世宗皇帝那般坚决,如此群臣恐怕不仅不领其情,反而会认为应该趁此机会把这种“深肖世宗”的苗头扼杀于萌芽,以免他亲政之后真如世宗皇帝那般视满朝文武如草芥,不听劝谏,一意孤行。 但郭朴为难的地方也在于此处,虽然“高党”的一贯宗旨是挟圣意而理天下之政,可毕竟高党之人,仍是文官!他郭朴固然是现在高党执牛耳者,但他同样也是文官,也必须考虑文官的利益。倘若皇上将来真如世宗一般,对高党而言……只怕也很难称得上是好事。 这么一犹豫,他就没能立刻站出来表示同意。 但他这个态度,无疑就让其他人感到振奋了,认为这是元辅在暗示,国朝制度不能轻易,必须对皇上这种无视百官的态度做出回击! 于是立刻有人站出来道:“皇上,国家选才固然是人君之责,却也是天下之责。何况国朝自有祖宗典制,圣祖神宗垂于当世,其时定制如此,岂能没有深意?今皇上见一叶而不觉障双目,窥一斑而以为见全豹,臣窃以为不可,请皇上三思。” 朱翊钧暗中着恼,但又怕自己一意孤行,到时候被人在母后那里告状,说是擅改祖制。母后虽然很少过问政事,可是对于祖制却越加维护,若出现这种情况,少不得要被母后罚跪…… 那官员说完,众人见皇帝没有立刻反驳,立刻精神大振,又有人站出来道:“皇上,国朝规制岂能擅改?臣请皇上三思。” “不仅不该轻易定下状元谁属,而且此文方才便引起争议,皇上岂不闻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臣请皇上收回成命,将此一心求财、与民争利之文破例黜落!” “胡说八道,此殿试策论,凡参与者皆我大明栋梁,所呈之策无论可不可行,均是为国献策,况且你方才也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何以一旦与人政见有别,便动不动要黜落?” “不错,自北宋张元之后,何曾有过殿试黜落,你提此议,有何居心?” 这下倒好,变成吵架了,而且吵到了北宋时免除殿试黜落的一桩旧案。 宋初,有一个考生叫做张元,此人颇为倒霉,屡次被殿试淘汰(宋朝举人不能无限参加会试,要求每次都一路考上来)。于是愤怒的张元和他的一位姓胡的朋友(吴昊)赶往边关,他们雇了几个人拖着一块大石板在前面走,石板上刻着他人两个人嗟叹怀才不遇的诗句,他们两个人跟在后面,吟诗大哭,希望以此引起边关统帅的重视。 那位边关统帅还真接见了他们,引他们入大帐聊了一阵儿,可能大概是觉得话不投机,又把这两人送了回去。回到家乡后,不知为什么事,张元被当地的县令打过一顿板子。这次侮辱让他下决心投靠西夏。 临行前,路过项羽庙,“乃竭囊沽酒,对羽极饮,酹酒泥像,又歌‘秦皇草昧,刘项起吞并’之词,悲歌累日,大恸而遁。”于是张元从此叛宋投夏。 然而实际上,张元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他的叛逃给宋朝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导致宋朝在对西夏的战争之中屡屡失利。 发生了这一事件之后,宋朝的大臣们在一起探讨殿试淘汰的得失,大臣将事情归咎在于殿试的淘汰制度。史书记载:“于是群臣建议,归咎于殿试。诏进士与殿试者皆不黜落。是一畔逆之士子,为天下后世士子无穷之利也”。 朱翊钧也没想到这事儿争来争去还跑偏题了,心中恼火之极,面色越来越差。 郭朴看了申时行一眼,申时行轻叹一声,出列道:“黜落之说,确实过了,不过皇上未观他卷,便单点状元,也确实有些不当。只是……” 他叹了口气:“既然御笔朱批已下,再行更改未免有损君威,臣以为状元可点,但皇上当有所自省,以免再有今日这无谓之争。” 朱翊钧松了口气,忙道:“申阁老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朕甚嘉之。卿等可再行审阅读卷,朕会仔细审阅,以示公平。” 郭朴一言未发,心中却难免一叹。 第556章 冠绝京华(上) 殿试考完之后并不是立刻公榜告知名次,毕竟有三百多考生的卷子要看,排名更是总要引起一些争论,哪里是当场就能完成的? 因此考生考完之后,已经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按次序从东角门离场,出宫回到寓所等候消息。而读卷官们则要开始忙碌起来,基本上要在两三天内完成阅卷,然后挑选出前十左右的佳卷上呈皇帝御览——皇帝是不会把三百多份卷子都看完的。 读卷官的品级,比会试的考官更高,地位也更显赫,尤其是正统中期以后,这一项已经形成惯例。譬如今年的庚辰春闱,主考申时行在内阁仅排第三,而殿试读卷官则是首辅郭朴亲自挂帅,领衔内阁五阁老,左都御史,六部尚书,翰林院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外加通政司通政使等京中显要全部上阵,一个不落同时担任读卷官。 又以礼部左侍郎担任总提调官,以两位素有清名的监察御史担任监试官,其余受卷、弥封、掌卷等官,由翰林院、春坊、司经局、光禄寺、鸿胪寺、尚宝司及六科官员担任。 当然,阅卷不可能在中极殿进行,而是由掌卷官将试卷转送至东阁,读卷官们会在这里进行阅卷。 在此时还有一件事要说,就是在殿试考试之时,便会有人提前记录考生的仪容相貌,以免出现被读卷官挑中的前十或者前几十名贡生出现个别“惨不忍睹”的长相。 不过这些事现在都和高务实没有关系了,他考前的猜测非常准确,朱翊钧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字迹来,再随意看看行文,就能肯定他的卷子。不过说实话,他也没猜到朱翊钧一时激动,竟然在没有看读卷官们提供的其他试卷就直接给他定了状元,竟然还惹出一些风波。 与此同时,殿试还规定在金榜公布之前,读卷官退朝不得归宿,只能借宿于礼部。 嗯,所以如果这两天晚上礼部发生大爆炸,大明朝廷就算是整个瘫痪了,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朝廷高官估计全得捐躯。 高务实等考生出了宫,先是各自寒暄恭喜一番,然后相约饮宴——说起来天天吃吃喝喝也是无聊,可这是必须的应酬,连高务实今天也避免不了,他就当做是跟同年们拉近关系了,反正有朝廷买单。 次日,读卷官们从礼部至东阁阅卷,阅卷后以规定的符号在卷面上加以标识以分等级,再轮阅他人之卷,因为是各桌轮流互看,因此这个程序又叫转桌。 最后的总核由首席读卷官担任,也就是郭朴亲自数数——算一算读卷官们给出的标识,其他人随同参与意见,不过这个“其他人”,现在只有内阁四位阁老够格。 一般而言,名列前茅者,必有一半以上读卷官都给于头等或者二等标识;若四、五等标识居多的卷子,通常必列于三甲,除非首席读卷官个人特别喜欢,强行拔擢。 阅卷完毕,区分了策论高下,排列了一甲、二甲、三甲之后,考后第二日,所有读卷官们便都到皇帝御前叩头跪候,内阁大学士们以取定的第一甲三名试卷以次进读。听读完毕之后,皇帝提笔亲定一甲三名的次第。 不过这次比较例外,由于第一名提前被定了,所以郭朴等五位大学士只是进去送了两人的策问。皇帝也果然不出意外的没有更改第一名的位置,给另外两人排了序便算完事。 读卷官们此时便都叩头谢恩,朱翊钧随之赐宴,宴毕再各赐赏银若干——这个“若干”说起来真是拿不出手,一人也就十两二十两左右,大伙儿还得一脸感激不尽的模样叩头谢恩。 到了第三天,高务实等中式进士们就把昨天赶去国子监领取的进士襟服换上,再次去皇宫准备看榜了。 这进士服乃是大红色,但无补子,这天统统换上,三百多人整整齐齐、崭崭新新,倒也是蔚为壮观。他们礼部官员的指示,先后列班,北向而立。 此时若能从天空俯瞰,则在满眼灰蒙蒙的建筑中,必能看见有一片绵延的红色和金色,与别处绝不相同。 倘是能再放低一点视线,则会发现那是深红色的宫墙和金黄色的琉璃瓦。这个庞大无比的、整齐庄严的、富丽堂皇的建筑群,与周边完全区分开来,它的名字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紫禁城。 伴着肃穆的景阳钟响,紫禁城午门的三扇正门、两扇东西对开的掖门,同时缓缓开启。两队身穿金色飞鱼服,手持一丈画戟的大汉将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从除中门外的四个门洞相对而出,立在汉白玉铺成的五条大道旁。 新科进士们大多正沉浸于再临紫禁城的震撼中,情难自禁——上次毕竟是考试,这次考完了,感触更深。他们面前的这座紫禁城的正门,坐落于京城的中轴线南段,正北曰“子”,正南曰“午”,因此面前这道门,叫做午门!其东西北三面城台相连,环抱一个方形广场。宛如三峦环抱,五峰突起,气势雄伟无比。 其正面三个门洞高阔无比,最中间一个足有十一丈高,令人叹为观止。这个门洞乃是大明朝皇帝出入禁宫的专用门,擅入者死! 然而,也有两种例外,一是皇后在大婚时可以进一次;二是殿试考中的状元、榜眼、探花的三人,可以从此门走出一次。 换言之,今天这三百多身穿一模一样的进士巾服的新科进士中,待会儿就会有三位从御道出宫,享受天下读书人一生中的至高荣誉,光宗耀祖,青史留名!这份诱惑,任谁也无法拒绝。 执事官于中极殿行礼完毕,鸿胪寺官奏请皇帝升殿。一时音乐大作,导驾官前导,大明天子朱翊钧身穿皮弁服,锦衣卫陈设仪仗,教坊司设中和韶乐、大乐于殿上如常仪,鸿胪寺设案于殿内偏东处,上置黄榜。文武百官各穿朝服侍班。 于是皇帝至中极殿升座,乐止。序班举榜案于殿中赞礼。举人四拜,传制官跪奏传制,举人起立,由东门出至丹陛之东,面西而立。 此时执事官举金榜至丹陛御道中放定,高声道:“有制!” 赞礼和中式进士都跪下听其宣读制文。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万历庚辰七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第一甲第一名河南新郑高务实; 第一甲第二名湖广汉阳萧良有; 第一甲第三名陕西华州王庭撰; 第二甲第一名浙江乌程董嗣成; 第二甲第二名应天无锡顾宪成; …… 第二甲第四名山西蒲州张泰徵; …… 第二甲第十三名湖广荆州张敬修; …… 第二甲第五十六名湖广汉阳萧良誉; …… 第二甲第五十八名湖广荆州张懋修; …… 第三甲第一百三十五名陕西华州王庭谕……” 序班递唱完毕,引着本就站在丹陛鳌头处的高务实出班前跪,萧良有、王庭撰也单独出列,但只能跪在高务实身后。 此所谓状元郎“独占鳌头”是也! 第557章 冠绝京华(中) 等到唱名完毕,礼乐之声再起,百官及新科进士再行三跪九叩大礼,满脸笑容的朱翊钧赐下大金榜,交由礼部悬挂于午门外,按例悬挂三曰。 此时音乐乃奏中和显平之章。礼成,朱翊钧乘舆还宫,不过却有眼尖的几位偷偷瞧见皇帝走时竟然冲高务实悄悄比划了一个“六”字的手势。 待朱翊钧离去,众公卿大臣便围上来对考生道贺,不过今日之荣光,注定要被高务实一人独占,因为大家突然发现,他是连中六元啊! 自有贡举,千年以降,连中三元者已经有十余位,仅大明也有黄观和商辂两人,尤其是前者,同样是连中六元,且创造了七年之内从状元到礼部侍郎的官场神话,然而他的成绩现在朝廷并不承认。 这事要简单说一下,建文元年,建文帝朱允炆改旧制,黄观任右侍中,参与重要国事奏议。是时,燕王朱棣自恃皇叔,态度傲慢,入朝不拜惠帝。群臣畏其权势,缄口不敢言,唯独黄观当面顶撞朱棣,曰:“虎拜朝天,殿上行君臣之礼;龙颜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致使朱棣怀恨在心。后来,朱棣以讨伐齐泰、黄子澄为名,号称“靖难”,起兵北平府,直逼南京,并公布“文职奸臣”名单,黄观名列第六。 朱棣乃是成祖,如今的皇帝都是成祖之后,那黄观既然是奸臣,一应荣耀自然就都被取消了。 所以朝廷现在正式承认的连中三元者,至今仅有成化年间的名臣、内阁首辅商辂一人而已,但商阁老县试、府试皆不是第一,且二十一岁中解元后,又蹉跎了十载,最终在三十一岁才得以登第,连中分量最重的两元,但不论怎么说,他不是六首状元。 而高务实则不同,他从第二次参加考试起,一路过关斩将,历次大考无一失手,最终连中六元,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比商阁老要风光的多。 当然,高务实在县试之后也“蹉跎”了数载,只是他的这个蹉跎,其原因是天下皆知的——不肯在其伯父高文正公当政之时参考,以免考试不公。因此他的蹉跎不仅没有成为遗憾,反而更让人不得不交口称赞。 而在这震古烁今的荣耀之上,还有个锦上添花的小点缀,那就是礼部尚书潘晟在亲自查阅历代登科录后得出的结论——高务实高六首打破了由成化二十三年状元、曾任本朝首辅的费宏所保持的最年轻夺魁的记录。 确切的说,费宏中状元时,是二十岁零八个月,高务实现在是十七岁十个月(这里算实岁),将记录足足提高了将近三年之多! 文武大臣和勋亲贵戚们团团围绕着这个几乎已经注定无法被超越的新科状元,他们也激动不已啊,觉得一定要把内心之中那犹如黄河泛滥一般的佩服之情抒发出来,不然就好像要憋死了一样。 这就苦了高六首了,他就算有从上辈子带来的应酬本事,可这……人也太多了啊! 好在这时候,还是恩师郭朴救了他的驾,郭阁老笑眯眯过来赶人了,呵呵笑道:“诸位,三鼎甲还要更衣,等着咱们的‘御街夸官’呢,以后日子长着,大伙儿有的是机会聊。” 既然郭阁老发了话,众官和贵戚当然识趣,连道:“是是是,正事要紧,正事要紧!”这才放开了高务实等人。 郭朴笑容可掬的对高务实、萧良有、王庭撰三人道:“你三人先去偏殿更衣,等回来这里咱们便出发。” 这个事连高务实都是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萧良有和王庭撰还有什么好说,只能人家说东就往东,人家说西就往西,三人一道,在三名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往偏殿中去了。 偏殿里已经用幔布围成三个更衣室,鸿胪寺官员带着三人各进一个,吩咐等在里面的太监为其更衣,便退到外面等。 在太监们的服侍下,高务实先脱得就剩一条裤衩,然后将棉布中单换成了白绸所制的——这意味着,他正式成为大明朝官员的一份子,可以合法的穿着绫罗绸缎了。好吧,虽然他已经不穿布衣很多年了,但能理直气壮的穿绸子总是最好不过的。 然后便是那进士罗袍,换成了赤罗青缘的圆领朝服,与众大臣们无异;腰间革带则换成了光素银带,挂药玉佩,就连头上的乌纱帽,也在左右两边各簪了一朵大红花。本来高务实还挺满意,但那两朵花儿一插上,他就有些哭笑不得了,心说这玩意儿往头上一弄,不像状元郎,倒像是新郎官了。 其实新郎官的盛装,本就是模仿状元郎而来,只是比起人人都会当的新郎官,三年才出一个的状元郎那可是太稀罕了,以至于高务实一见到簪花状元帽,第一反应竟是新郎官的帽子。 太监们细心为他穿戴打扮好,然后端来镜子放在高六首面前。高务实一看,心说这要是有个照相机拍下来留念的话倒是不错,除了这两朵花之外……但状元簪花这是规矩,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 全身上下仔细检查并确认无误后,高务实便由中官引着出来,结果另外两位已经等在外头了,三人相互挤眼笑笑,高务实心里便平衡许多,原来萧良有和王庭撰的乌纱帽上,也都各自别着一朵花,榜眼萧良有的在左,探花王庭撰的在右。 正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看来还是有道理的,原先穿着那身进士服,明明也是官服形制,但怎么也就像三个士子,现在换上正式朝服后,果然就有了官样儿。 不过这时候高务实发现,自己戴两朵花可能比萧良有和王庭撰还稍微自然一点,因为年纪小啊!他高某人今年实岁才十七,到十八岁还差两个月,而萧良有今年三十一岁,王庭撰稍微年轻一些,也有二十六岁。 当然,不管怎么说,这一届的一甲三位,都是年纪偏小的了,足够年轻。 当三人回到奉天殿前,内阁五位大学士一个不落,全都等在这儿,一见三位青年俊彦出来,五位阁老都是一脸笑容,尤其是会试主考申时行更是呵呵笑道:“别的且先不说,就单看这卖相,这届的三鼎甲,就好于之前二十年的。” 人生大喜当前,他们三人现在哪敢跟申时行开玩笑,赶紧上前恭敬行礼道:“见过恩师……”不管怎么说,申时行是会试的主考,其他诸位都是殿试的读卷官,所以都得这么叫,至于今后,嗯……那是今后的事了。 三人由五位辅政大学士亲送至午门外,礼部尚书潘晟又迎接上来,亲自扈送三鼎甲,向承天门正门招摇而出,众进士随行在左侧官道上。 高务实居中,萧良有和王庭撰跟在左右,三人行在平时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上。 毋庸置疑,这辈子不会第二次走在这条道上了,所以在高务实的带领下,三人走得很慢很慢,似乎都在细细品味。 潘晟当年也是榜眼出身,知道其中感觉,自然不会催促,毕竟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梦,那么对读书人来说,现在他们三个所经历的,大概就是这场梦里最美的一段了。 好梦不愿醒,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潘尚书便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在前面 第558章 冠绝京华(下) 三鼎甲一直走到承天门,便见此处已经搭起了凉棚一座,棚内悬挂着进士金榜,早有顺天府尹宋之韩与宛平、大兴两县令,分别牵着一匹亮银色无杂毛,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在榜下恭候。 顺天府尹宋之韩乃是高拱的门生,与高务实相识十载,一边为高务实将头上的红花换成金色,再给他身上十字披红,一边笑道:“世兄,今日之后,你便是千年以降读书人之真魁首了,恩相在天有灵,一定会高兴的。” 宋之韩是嘉靖十一年生人,如今已四十九岁(虚岁),以前他见着高务实都是用“小师弟”这个昵称的,但今日高务实不仅已中得进士,更是千古第一人的六首状元,哪能再用这么称呼?于是他便按照当下的习惯,门生称恩师子弟为“世兄”来称呼高务实,这也是一种肯定,意味着高务实现在终于被天下读书人视为楷模,而不仅仅是“高拱之侄”了。 按理说,在今天这么喜庆的日子里,提到已经去世的高拱似乎多多少少有些不合适,但高务实并不介意,他非常清楚宋之韩在原先历史中的境遇。那时宋之韩是跟冯保斗法的主力战将之一,高拱失败归田之后,宋之韩甚至被冯保假传圣旨,差点活活廷杖至死,最后罢官归家。而且此后几十年,哪怕万历已经为高拱平反,宋之韩也未曾再出山,直至病逝。 所以高务实对他颇为尊重,也在高拱和郭朴面前给他说过不少好话,宋之韩能够出任顺天府尹这么关键性的职务,其中也有高务实一份功劳。 此时两县令也为榜眼、探花如法炮制。装束已毕,宋之韩亲递马鞭于高务实,两县令递鞭于榜眼、探花,各扶三人上马。 而三人身后,还有“连中六元”、“状元及第”旗各一对、绿扇一对、红伞一柄、锣鼓音乐排列前行。大吹大擂,出去承天门,到了长安街上。 一到长安街,气氛立刻从肃穆转成了热闹喜庆。宽阔的长安街上,此刻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幼。若不是道路中间有顺天府的兵丁把守,恐怕真要水泄不通了。 就在街上众人翘首以盼时,突然间鼓乐大作。喜庆的乐声中,两排大汉将军护卫着两个披红戴花的礼部官员,抬着幡龙金榜缓缓而出。这金榜由礼部尚书亲自护送,众进士随行,从午门正中而出,在长安街上缓缓行过。 传说中的“御街夸官”仪式的重头大戏正式上演了!三位天之骄子,骑在亮银色的高头大马上,接受长安街百姓的瞻仰与欢呼。这几乎是京城百姓们最热衷的庆典了,因为从寒门士子一跃成为新科状元,本身就是最好的励志故事,素为百姓们喜闻乐见——当然,是不是真的“寒门”,那是两说。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便是今年的三鼎甲都这么年轻英俊,世人爱幕年少,自然要比往年更加热情激动。而这种兴奋,在见到礼部连夜赶制而成“连中六元”牌后,更是达到了巅峰。 男女老少,如痴如狂、尖叫连连,纷纷把篮子里的鲜花花瓣往他身边抛去。那些花瓣被风一吹,纷纷扬扬的飘洒在天街之上,更映衬的三人仿佛天神下凡一般。 昔曰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曰看尽长安花。 爆竹声声,鼓乐阵阵,大吹大擂之下,状元夸官的队伍从左长安门出来,除了三鼎甲外,其余的进士便被引去礼部衙门,准备参加琼林宴。 而高务实等三人继续经兵部街游行,至吏部衙门进去,入文选司、求贤科内的奎星堂上香。礼毕,再次骑马出前门,在观音庙、关帝庙行香,然后才又回到礼部衙门。此时除了本科同年外,历科鼎甲诸君,齐在衙门前,衣冠济楚,恭迎新贵。三人向诸位前辈各施三揖,然后至正堂,分次序而坐,御赐的琼林宴便开始了。 稍作敬酒寒暄之后,诸位前辈便起身道别,状元郎高务实率众同年恭送出门,回来后佳肴罗列,笳鼓喧阗,众人苦读经年,此刻自是尽情享受今日之荣光。 早已文名鼎盛的高务实连中六元,从高龙文荣升为高六首的喜讯,很快传遍整个京城,这确实是个不得了的喜讯,让俺答封贡一来,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般大好消息的人们一片欢腾,朝野互贺,普天同庆。 大街小巷,人流如潮,各处锣鼓声、鞭炮声响彻云霄。就连素来有些阴沉的锦衣卫衙门,都破例放了几挂鞭炮,近来身体不佳的老都督朱希孝都吩咐中午会餐时,锦衣卫衙门准许喝酒,以示庆祝。 别说锦衣卫了,甚至就连一贯在人们眼中名声不佳的东缉事厂,那常年不开的正门今天都打开了来,同样是鞭炮鼓乐一样不少,厂督黄公有过交待:外东厂无特殊差遣者,今日一律准酒,以庆大明迁都燕京之后的最大“文喜”! 下午时分,高务实又率领一众同年,在礼部恭候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等等,所有在进士路上为他们服务的大人们,拜谢拜谢再拜谢,然后是更盛大的筵席,一直到三更天才散。 高六首这个众矢之的,虽然一直算得上无酒瘾但有酒量,可是也架不住这么连轴转的被灌,自然被灌得烂醉如泥,被随行的高陌笑眯眯地亲自背了回去。 而高府之中,也根本没有人提前歇息,甚至左右的邻居,都齐聚在大堂里开怀宴饮,等待六首状元郎的归来。不用说,高府这流水宴是不花钱的,只要是这一坊的街坊邻居,今日都能来高府吃流水席。 一群人吃吃喝喝,胡吹海捧,有人遗憾道:“可惜我朝不兴状元尚公主,要不然,就凭状元郎那潘安之貌、子建之才,圣上肯定会招他老人家为驸马的,到时候不仅金榜题名时,还外带洞房花烛夜,才叫真的完美哩!” 有人哄笑道:“圣上算起来和高六首还是同窗,高六首哪有公主可尚?” 之前那人摇头晃脑道:“公主又不一定非得是圣上的女儿,姐姐妹妹不都可以?我记得圣上他老人家是有几个妹妹的……” “那也不行。”有人连忙摆手打断道:“高六首是何许人也?前元辅高文正公之侄!而且啊,我听说他在士林读书人之中早有盛名,又是圣上的同窗,这将来不妥妥的就是阁老的前程?本朝尚公主对咱们这种身份、这种能耐的人算是大喜,对高六首可就不是了!到时候官爷做不得,权也掌不得,岂不是耽误了?” “也是啊……”前一人不禁挠头:“本朝这个规矩可实在不怎么样,状元怎么就不能尚公主……不对,应该是尚公主怎么就不能做官了呢?” “诶诶!”他这话一出口,连忙被人拉住:“张老六,你胡说八道不要紧,可不要连累咱们这些人……来来来,喝酒,喝酒!” 他们说话之时,旁边一席里,一名身着生员服的年轻公子本来面带笑容,听了这话却不禁失去了笑容,沉沉地低下头,深深叹息一声。 此时门外一阵喧哗,一众家丁鱼贯而入,高陌背着高务实跟进,一名家丁笑眯眯地对在场的街坊邻居大声笑道:“诸位,状元郎被灌醉了,今儿实在不能再给诸位敬酒,还请诸位包涵则个!不过打明日起,一连三天的流水席彻夜不停,还望诸位多多捧场!” 众人见状元郎的确被人背在背上不省人事,又听说流水席连开三天,一点点遗憾也都烟消云散,纷纷大声道喜,也不管高务实能不能听见。 第559章 旷世恩典 高府的流水宴无非是花点钱而已,这对高务实而言完全无所谓,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可没工夫陪这些根本不认识的街坊邻居吃饭嬉闹。 次日一早,基本全都有些宿醉的新科进士们,用极大的毅力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虽然庆典已经结束,但还有一些官面上的步骤必须要走。 新科进士们纷纷撑着沉重无比、感觉近乎开裂的脑袋,迈开也不知是沉重还是虚浮的神奇步伐,前往鸿胪寺学习为官的基本仪礼,同时接受皇帝赐予的朝服、冠带、进士宝册——呃,这些玩意基本可以看做制服和学历文凭。 按照刚学的礼仪,得到皇帝的恩赏之后,下面的人是要上谢表的。当然,这点小事肯定难不住他们,自有状元高务实代表全体新科进士上表谢恩。谢恩表好写得很,无非是用华丽的辞藻、真切的感言,来表达对皇帝陛下的感激之情,最后表表决心,说自己等人一定为大明、为皇上累死累活、做牛做马一辈子……大致就是这么回事了,信就信,不信拉倒。 谢完了皇帝,再谢老师,然后就要去孔庙行释菜礼了。这个简单的说就是用兔为醢,菁为菹,枣栗为果,告谢至圣先师孔老夫子。 当然通俗的讲,就是给孔老夫子上点下酒菜,表示一下感谢。 不过这套礼节却也极为复杂,因为孔庙里不只有孔子一人孤孤单单的,还有配享的四圣十二哲,以及在东西庑内的六十二位先儒。 这样一来,除了要跪拜至圣孔子的神位之外,还要依次跪拜复圣颜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以及被朱元璋老兄撵出去又请回来的亚圣孟子……这还不算,还得把东西十二哲、六十二儒的神位通通拜一遍,不拜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不算完。关键是拜的时候礼节还各不相同,顺序更是万万不能有错,要不是高务实这具身体正处于新陈代谢最快的年岁,醒酒着实够快的话,估计高务实多半是要搞混的。 拜祭完孔庙,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立进士题名碑! 这事听来有点厉害,不过其实也就是工部给弄一块石碑,碑面刻上本科所有人的名字,在国子监的碑林里头立起来,以供后世学子瞻仰,这也是绝大多数进士青史留名的机会! 六首状元肯定青史留名,所以高务实可以无所谓一点,但其他进士想要青史留名就有些不容易了,因此尽管大家都已经非常疲累,但一到这个时刻,精神却都抖擞起来,兴冲冲来到孔庙隔壁的国子监,在一排排的题名碑的尽头,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一块。 这块纹理细密、通体接近白色的大理石题名碑,连带基座足有一丈高,饰以卷云纹的碑首上,刻着篆体大字“赐进士题名记”六个大字。 正面分两部分内容,上部为皇帝诰敕,申明朝廷开科取士的动机目的,一系列溢美之词那是必不可少的,不过其实就是当日传胪时所读。下部则为本科三百零三人的进士名录。每一位进士的姓名籍贯,都按照名次整齐的镌刻于其上,虽然碑面够大,但因为人多,所以还是刻得密密麻麻,大多数进士们的眼神都不是很好,纷纷围在碑前找自己的名字,有几个人的甚至差点把脸都贴上去了。 高务实和萧良有、王庭撰以及张泰徵等人是不凑这个热闹的,毕竟他们的名字都比较靠前。这时顾宪成伸手一指旁边,突然笑道:“这边上一个蒙着黄布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这个啊,得请状元郎亲手掀开来看。”一阵响亮的笑声中,工部尚书魏学曾从旁边走来,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进士赶紧施礼道:“见过部堂。” 魏学曾呵呵笑道:“诸位小友免礼,吉时已到,快快为你们的题名碑奠基吧。”众人便一人一掀土,将题名碑的基座象征性的掩埋起来。 一切礼仪程序做完后,魏学曾露出有些神秘的笑容,对高务实道:“状元郎,请和本官一起,揭开这个碑吧。” 这可不是在高务实自己家里和魏学曾私下见面,高务实也不敢托大,客客气气地道:“恭敬不如从命,魏部堂,请。”便与魏学曾一道,一人一手抓住那黄布一角,在喧天的鞭炮声中,一起扯下那幕布,露出里面的真面目来。 只见一块样式与题名碑完全相同,材料却是汉白玉的大碑,上面是四行台阁体的赤红大字:“龙虎传胪唱金榜,风云聚会系玉冠。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 “朕”字一出,谁都知道这必是御笔亲题! 众人连忙往左下方落款处望去,果见那里刻着“万历八年御笔,赐记六首状元”,而后还有一方雕刻而出的印鉴,上有小篆阴刻的“文华殿御览宝”字样,看起来应该是皇帝平时所用的私章。 “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众人喃喃默念,表情之震撼、心情之澎湃,看起来简直比高务实还夸张。 皇帝亲自为状元题诗立碑,这绝对是古往今来前所未有之恩典,这份殊荣,真可谓千载之隆遇啊! “状元郎,这可是我朝旷世之典啊!” 众人还沉浸在震惊之中,魏学曾也感慨万千地开口道贺,然后道:“从今往后,您可就是我大明历代读书人无与伦比的楷模了!” 一众新科进士这才回过神来,都纷纷过来向高务实道贺。 高务实跟朱翊钧从小一块儿读书,朱翊钧老早就跟他说过好多次诸如“君臣携手,中兴大明”之类的话,所以非要说他有多么的受宠若惊,那的确有些夸张了,不过他确实也有些感动。 尤其是“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这一句,高务实觉得朱翊钧对他好得真是没话说了,不光夸他是大明二百年来真正的文魁,而且他还用一句“朕为文曲落书丹”来落实他的文曲星之美名。 古时刻碑,先用朱笔在石上写所要刻的文字,称“书丹”。朱翊钧这句诗,意思就是:如此千古盛事,当得起朕亲自为你书丹! 恩遇之隆,何朝有之? 所以高务实也朝那碑文躬身一礼,道:“陛下隆恩,微臣何以敢当?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陛下这天高地厚之恩遇啊!”一边说着,热泪早已夺眶而出。 好吧,其实他虽然感动,也没到这个程度,但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番表演肯定是需要的,而作为一个实力派的老戏骨,“热泪夺眶而出”什么的,也还算难不倒他。 在两块碑前做作一番,算是彻底走完了中进士后的冗长仪式,接下来便是三天后去吏部参加朝考,进行分配了。 看着这些天始终围绕在身边的各部官员潮水般散去,众进士们心里都空落落的。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新科光环已经消失,现在的他们,不过就是一群还没有分配工作的普通进士罢了…… 真要说起来,这些京官之中哪一个不是两榜出身?自己又有什么可骄傲的? 于是便一个个夹起尾巴来,也不大肆庆贺了,都准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参加三日后的馆选,争取考个好成绩,能让分配时的名次稍高一点。 不过,高务实、萧良有和王庭撰作为三鼎甲,则可以稍稍轻松一下了。 第560章 翰林清贵(上)第4更 二甲三甲的新科进士们还需要为馆选忙碌和用功,而鼎甲三人则可以放松一点,因为他们的下一步是很明确的。 高务实是状元,与萧良有、王庭撰两位合称三鼎甲。按例都会入翰林院,成为清闲华贵的从六品修撰与正七品编修。 高务实按例肯定是修撰,主要职责为掌修国史,掌修实录,记载皇帝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不过这个差事除修史编书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观政,也就是学习各部衙门如何执政,学习内阁如何处理公文,甚至会被派到各地‘采风’,也就是到处看看,后世有个词很适合形容:公费旅游。 当然,实际上,这些做法的目的,都是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们做好从政的准备。 然后等某次京察之后,便可能外放地方为知府或直隶州的知州,要不然就充任乡、会试考官、充各省提学等等。 总之,就是从六七品闲官一跃成为四品高官,完成华丽的转身,当上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这个过程最短三年,最长十年都有可能,要看官员本身的年龄与能力——以及机遇,或者说贵人提携。 待到一任满后,或者升任一省巡抚,或者由外入迁,则开坊后可到六部侍郎。所以翰林院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但翰林的礼遇极隆,升迁极快。 混得好的话,十年便可至巡抚、侍郎,虽未必尽然,亦大有人在。简单地说,翰林院是个闲得蛋疼,却又人人向往的好地方。 现在他已经踏上这条快车道,金光闪闪的未来就在眼前,再加上他有足够的资格说自己肯定会有“贵人提携”,所以完全不必为升迁而钻营,高务实现在要做的反而是求稳——其实说起来,求稳也是当官的第一要诀,为的就是防止爬得越快、跌得越惨。 三天时间转眼即过,新科进士们一齐到吏部报道,参加由吏部主持的馆选。 高务实跟这事无关,他的前程看好得很,别的朝代状元未必有好前程,而明代不同。历史上明代状元入阁办事的足有十二人之多:胡广、曹鼐、马愉、陈循、商辂、彭时、谢迁、费宏、顾鼎臣、李春芳、申时行、周延儒。现在周延儒自然还没出现,所以应该算已经有了十一位之多,相比起进士入阁的人数,这个比例已经很高了。 后人曾有考证,有明一朝一共九十一位状元,绝大多数人品高尚,其中不少人才华横溢。而更关键的是,他们中有的以节气自许,勤政爱民,廉洁奉公,刚直不阿;有的敢抗强权,知人善任,为国举贤;有的才华横溢,文采流芳。不好的只是极少数,而被算作“奸臣”的,则只有周延儒一人。 所以,大明一朝对状元郎还是很重视的。 只不过,万历朝对高六首的重视似乎有些过分了点,连带着萧良有和王庭撰都一并沾光。因为昨日吏部就来人,说奉圣谕,让他们三人今日一早就去吏部报到授官。 这有些早,看起来倒像是朝廷急着要用他们三个一样,实际上朝廷里头比他们资历深厚的人车载斗量,怎么排也不着急。 但是既然是皇帝圣谕、吏部通知,他们三人也不得不一大清早就联袂前往吏部报到了。 高务实以前只到内阁,顶多去一下六科——因为这俩衙门在宫城之中。吏部他是没有亲自去过的,今日一来居然吓了一跳,别说吏部大堂里头了,外头排着等接见的官员都排了快一里长的队伍。 萧良有年以三十有一,在他们三鼎甲之中最是老成持重,一见这情况,便道:“看来咱们要进吏部,怕是中午以后了,好在求真兄带着家丁,待会儿还能买几个饼来垫垫肚子,咱们还不至于饿晕在这儿。” 王庭撰却笑了笑,道:“以占兄,你可能多虑了。” 萧良有不解,问道:“敬卿兄何以如此说?”敬卿,是王庭撰的字。 王庭撰笑道:“别人进不去,可不代表求真兄也进不去……是吧,求真兄?” 高务实苦笑道:“敬卿兄莫要打趣。” 王庭撰却嘻嘻一笑:“诶,求真兄不要客气嘛,这里头的门道,以占兄家中长辈一直在外为官,或许有所不知,家父可是做了好些年京官的,兄弟多少也有些了解。” 高务实听他这一说,才想起这二位其实都不能算是完全的官场菜鸟,他们都是出自官宦之家。不说远了,萧良有的父亲乃是一位州同知;王庭撰的父亲曾任礼部员外郎。 顺便还得提一句,王庭撰的长兄王庭诗,现在正是山东按察副使,正儿八经的朝廷四品大员。可见真正的“寒门士子”固然有,但其实更多的还是“世宦”之家的子弟,只不过世宦靠的不是九品中正,而是经书传家。 既然都是“自己人”,高务实也只好收起那副公平公正的嘴脸,让高陌拿着自己的帖子去递给吏部门吏。 这看门吏本是打着呵欠,一见帖子,顿时起身,连忙从衙门那边下来对三人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赔罪之后,才引入衙门里去,把门外等候的众官吏都看傻了眼。 ““诶?我说,这年轻后生,怎么如此嚣张?”这是有人不服气了。 当下有人就答道:“这三位是本科三鼎甲。” “那又如何,本官四品上府知府,在此尚且按例排队,他新科三鼎甲又如何?授官也不过六七品罢了!” “兄台有所不知,那状元郎乃是高文正公之侄、郭阁老入室弟子、给当今万岁做过十年伴读的六首状元高求真。” “原来如……啊哈,今儿天气实在是好,在此排队也是心旷神怡之事……诶,兄台,咱们之前闲聊到哪儿了?” 不说外头的议论,却说那门吏引着高务实等三人,直入文选司。萧良有诧异道:“不是应该先去拜会三位堂官吗?” 门吏解释道:“榜眼老爷有所不知,二位少宰不司官员授命。至于太宰,那是郭阁老兼任,郭阁老日理万机,五品以下官员授命几乎从不过问。” 高拱、郭朴都是高务实亲近之人,他们二位加在一块掌握吏部差不多十年有余了,所以高务实对吏部的规矩还是知道一些的。 吏部衙门里的规矩很独特,其他衙门各司郎中遇到什么事,都是先与本部侍郎、同司员外、主事等先作商议。而是吏部各司郎中不是这样,很多时候都是直接面呈尚书,旁人不得过问。而吏部四司中的文选司郎中,更是手握天下官员升迁,可谓“小掌铨”。 高务实等三人来至文选司门外,但见十几名官员等候在外头,虽然个个都已等得满脸疲倦,但却安安静静地坐着,一点烦躁的意思都不敢有。 至于朝房里一名身着绯色袍服的大官,正低下头如下属官员般,听着堂上训话,还不时连连点头。 高务实不禁有些忍不住想笑,文选司郎中不过是个正五品,而着绯色官袍的官员,最少四品以上,眼下居然乖乖地听训,这威势几乎比得上阁臣了。 片刻之后,这名绯袍大员听完训斥,下得堂来,脸色不仅没有丝毫不快,但带着淡淡喜色,脚步轻快,一看就是升迁有望了。 接着高务实三人便插队入了朝房,别人对吏部官员又敬又怕,可翰林官有些特殊,并不需要看他脸色。只是刚才见了那四品官员乖乖听训的样子,三人也是没有失了礼数,一并道:“见过铨曹。” 文选司郎中见了三人笑着道:“原来是高六首来了,哦,还有二位鼎甲……快请。快请。” 第561章 翰林清贵(中) 文选司郎中名为王周绍,隆庆二年的进士。他的座师是李春芳,一般来说不大应该能轮到他来做这个文选清吏司的郎中,但他相对来说其实是个不偏不倚的人,甚得穆宗皇帝赏识,当年庶吉士散馆之后高拱就用他做了吏部考功司主事,后来又升了员外郎,郭朴接替高拱之后他再进一步成了考功司郎中,去年再调整了一次就做了文选司郎中,可谓风光一时,不过此刻他见了高务实三人却没有方才的架子。 原来王周绍是陕西华阴人,老家与张四维老家蒲州仅一条黄河之隔,与高务实这位张蒲州的外甥,也算是有一半乡谊。所以王周绍一见高务实就热情地道:“听闻状元郎六首夺魁,我等北榜官员都是颜面有光啊!不瞒状元郎,许多北榜官员都想与状元郎多亲近亲近,要不改日我在望龙楼设宴为状元郎庆贺,不知状元郎可肯赏光啊?” 高务实知当官后少不了这等应酬,以前这些事大多轮不到他来,但现在不去就是失礼了,自己虽不需借重吏部,但自己的同年们还是需要的——总不能什么事都通过老师郭朴来办,人家是老师,又不是属吏。 再说,人家王郎中都说明了是“许多北榜官员”希望见他,那肯定是有含义的,高务实自己作为北榜出身,当然得应承下来。 于是高务实答允了下来,而萧良有、王庭撰也是一并受邀,不过王庭撰可以答应下来,因为他和这位王郎中同是陕西人,而萧良有就只好婉言谢绝了——他是湖广人,凑到一群北榜官员里不太合适。 之后三人登记官牒、履历之后,便领了官服。 官员官服分朝服、公服、常服、燕服等,作用不一,不过最经常穿的还是公服和常服。 所谓公服就是上朝时穿的,四品以上服绯,在大明大概两万多人的官员里头,算得上是高官了。 五品至七品服青,而八品九品则是服绿,高务实以前曾经特旨服青,辞官之后就没得穿了,但他现在又做了翰林院修撰,此官为从六品,着团领衫青袍,衣缀小杂花,用乌角革带,算是再次服青。 而常服则是平日坐衙办公时的穿着,形制为团领衫样式的青袍,衣边上四爪龙蟒金绣,补子上则是绣着鹭鸶。至于萧良有与王庭撰的公服也与高务实一模一样,但常服就不同了,衣边上没有四爪龙蟒,补子上绣的是溪敕。 官袍上那四爪龙蟒金绣,是六品以上官员的待遇,而七品及以下则没有。 实际上高务实有御赐的大红纻丝飞鱼服,这个是辞官之后也不必退还的,理论上来说他依然可以穿,不过这样的话未免显得过于张扬,所以目前他肯定不会再穿。 临走时,王周绍还客气地与三人道:“三位以后得空,不妨多来找本官喝茶闲聊,能与三鼎甲多交流,本官也是十分期待的。” 看着外面一排等待王周绍接见的官吏,三人都知这是客套话,千万当不得真,就算人家王郎中真有兴趣闲聊,大概也只有和高务实一人,但还是一并客气道:“多谢铨曹。” 从吏部出来,三人这就算是授官了,互相恭维打趣了一番,便一并去尚宝司领取官员牙牌。 官员牙牌这玩意,一贯只有京官才有,乃是朝参时通过宫禁所配,不过高务实当年就有一块牙牌,乃是先帝隆庆特旨特制的,是一块银牌,因为当时高务实年纪小,银牌不易损坏,现在也早已还回宫里了。 此刻高务实的牙牌就是普通制式了,上纽雕句云纹,正面横刻楷书“翰林院”三字,这指的是高务实供职衙门,而竖刻楷书“修撰”二字,此为高务实的官职名,背面则是统一格式,刻写“朝参官携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于者罪同,出京不用”二十六字。 由于是普通制式的牙牌,相对来说比较容易损坏,所以朝参时的京官,都是把牙牌悬挂在左腰,然后用袋囊裹覆,十分珍惜。回想一下,还是自己当年那块银制牙牌比较方便…… 三人领完官服和牙牌就该去翰林院报到了,不过按照之前他们听来的规矩,这次不能是三人一齐,高务实作为状元郎应该第一个去。 翰林院与吏部同在东长安街上,走两个街口就是,紧挨着玉河和皇城,隔壁是四夷馆。他其实在翰林院挂名当官近十年,可惜来得少,也没升过官…… 高务实回到家中穿上常服,也就是那件四爪龙蟒金绣的青色官袍,鹭鸶补子,头戴乌纱帽,自己照了照镜子,自我调侃道:“混了十年,又混回青袍了”。 以后在衙门坐堂视事都要穿着这一身了,至于牙牌非上朝时用不着,但也要一直佩在身上,若是丢失,损坏会被重责,高务实就用袋囊裹覆,系在左腰的革带上。 穿上这一身自己考来的官袍,高务实就再也不是那个靠着伯父圣眷关照得来的太子近臣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今自己也算是修身齐家有成,开始踏入了治国这一步了。 不过这想法也是矫情,他高某人之前虽然不“治国”,但仔细想想,影响的事情可真不小。 官员到任之日,自有一番繁文缛节。高务实到院前已派人知会过一声,到院时修撰官曾朝节出来迎接,并作为前导官。见面时曾朝节先友好地高务实点了点头。 曾朝节是万历五年的状元,这一点与原本的历史有出入,原因是历史上那一年的状元沈懋学是个心学门人,万历五年高拱都还在,怎能让沈懋学做状元?而榜眼,历史上是张居正之子张嗣修,现在也成了宋希尧——这位是张四维点中的会元,不过殿试之后改了榜眼,不过张嗣修还是中了同进士第二百一十三名。 高务实入了院门,先入右廊围门至圣人祠行香,向至圣先师行四拜礼,再去昌黎祠行香,行两拜礼。这昌黎祠供奉不是别人,正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昌黎正是韩愈的家乡。 说来也是有趣,大明朝的吏部、礼部、翰林院内都供有昌黎祠,韩愈虽一生未入过翰林院,但他的文章却被有明一代的翰林尊为典范。 拜完两祠,出右廊,再从登瀛门而入。登瀛门后是内堂,内堂坐北朝南有五楹之广,堂西为讲读厅,堂东为检讨厅。 讲读厅乃是正六品侍读、侍讲坐堂的公廨,翰林侍读、侍讲被称为讲官,有入直大内,为天子经筵进讲之职。至于检讨厅,又名修检厅,乃是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从七品检讨所坐堂的公廨,修撰编修检讨又俗称为史官。 曾朝节引高务实三人来至检讨厅,下面检讨厅内属吏上堂拜见。 属吏也分三六九等,先来参见的是当该吏,也就是值班官吏,在吏员里身份最高。 今日是翰林老爷新官上任的日子,厅内属吏当值不当值的都要来参拜。 高务实坐在公座上,六人一并行礼道:“拜见修撰老爷。” 接着对高务实行四拜之礼。次于当该吏的是贴写吏,就是衙门的书手,也是行四拜之礼。再次则是堂班,就是堂上使唤差役,仍行四拜之礼。最后则是门隶,身份最低,连吏员都不如,行叩头之礼。 检讨厅入门左侧,乃是史官公座,右侧则是存放经史典籍的地方,以及当该吏班房。堂上放着大约又二十张上下的公案,这边是翰林们办公的地方了,靠西则是贴写吏的公案。 高务实的公案在第二排第六张。他走到位置上坐下,先将印信交给当该吏保管,要用印时再调出。公案上文房四宝都有,不过却是四面开放的办公环境。 高务实以前差不多十年都在翰林院挂名,但却从未来过这办公的公廨,他还以为自己现在身为正式的翰林官了,总该能有个小包间办公,到了之后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别说包间办公室了,甚至连个隔板都没有,办公环境还不如后世的小白领。 接着曾朝节领着一名堂班来与高务实道:“高修撰,本院办事官员,都有一名吏员使唤,这人手脚还算勤快,依掌院部堂吩咐,就调给你使唤了。” 说完曾朝节对着这吏员板起脸道:“这位是新科状元,乃是当今万岁御笔钦点‘二百年来真魁首’的那位六首状元,能跟着他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需小心伺候、听差办事,切切不可轻慢,若是有差池之处,院规伺候!” 这名堂班慌忙拜下道:“大老爷在上,小人不敢。小人刘合拜见状元大老爷。” 高务实仔细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从长相上看似乎应该还算老实,心中微微点头。此人以后也算跟自己办事,端茶送水了,算是自己的专职秘书。 不过官员从来都看不起这些吏员,所以高务实也不摆什么亲民的样子,如此反而自降了身份,于是板着脸说了一番你要实心用事之类的屁话。 刘合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然后曾朝节给高务实使了个眼色,高务实会意从袖子里拿了半两银子赏了刘合。刘合也没想到高务实出手如此大方,接过银子之后一副千恩万谢的样子。 曾朝节点点头,示意刘合退去,然后微笑着对高务实道:“一会拜见掌院部堂,听说有差事给你。” 高务实有些诧异,我才刚到任,就有差事了? 第562章 翰林清贵(下) 翰林院的一把手叫做翰林院学士,也可以叫翰林学士,当今翰林学士是礼部尚书潘晟兼任,这是高务实知道的。但有一个问题,以礼部尚书兼任翰林学士的潘晟其实是并不怎么来翰林院管事的。真正翰林院管事的那位,应该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掌院事”,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常务副某某。 翰林院侍读学士按理说应该是定员两人,但实际上由于经常有加官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官员存在,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其实有四位,分别是陈思育、许国、余有丁、何洛文,这还不算上个月刚刚退休致仕的姚弘谟。 而现在真正的翰林院“常务副”,也就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其实是陈思育,按理说今天接见高务实的应该是这位才对。至于许国,他是内阁的东阁大学士,同时余有丁是礼部左侍郎,何洛文是礼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对他们几位而言都只是兼官,挂名的那种。 然而听曾朝节刚才的话,他说的是“掌院部堂”,那表示现在要见高务实的,竟然是潘晟,这就很诡异了。不过高务实隐隐猜到了潘晟要见他的原因,可能这位实在很想在致仕之前进内阁混一圈。 毕竟,阁老和部堂,那可真是听起来都不在同一个档次,以潘晟的资历和年纪,有这个心态完全可以理解。 曾朝节朝高务实笑了一笑,当下领高务实来到内堂。进入翰林院内堂,一抬头,就见牌匾上书有“玉堂”二字。所谓玉堂,本是来自道家的说法,唐时称居翰苑者,如凌玉清溯紫霄。 须知普通人进士及第,可以叫登瀛洲,而翰林是进士中的进士,是以登瀛洲已不足以形容翰林之清贵,于是要称登玉堂,毕竟玉堂乃是神仙居所,而鼎甲三人被官场视为“天上神仙”,庶吉士被视为“半路修仙”,反正都是位列仙班的,“玉堂”完全合适。 高务实跨入内堂,这就算是登玉堂了。 唐宋以来玉堂上都设有视草台,翰林学士草拟制书即称为视草。视草台,就是翰林学士为天子起草或修正诏谕之处。到了现在视草台只具形式,不具实际意义,仍代表着翰林学士代天子制诏,为王者言的权利。 视草台前设有公座,乃正官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座位。本来内堂里也有内阁大学士的公座,且是大堂之中,而掌院学士反要侧坐在旁,故而明朝的翰林学士也可以称阁臣为中堂。 公座而下分别摆着两排交椅,这乃侍讲厅,检讨厅的翰林公座。待商量议事时,各位翰林就依官位尊卑,入官年限依座次而坐,谁坐在哪里,不得有误。 此时一位身穿大红纻丝飞鱼服的正坐在翰林院学士的公座之上,朝着高务实微微露出笑容,正是潘晟潘部堂。 但在他身边,却还有一人,正坐在侍读学士掌院事的位置上,身穿绯色官服,一脸严肃。 高务实心道:原来不是潘部堂侵了陈掌院的权,而是两人一同接见——这么高的规格么? 不过想归想,他却已经上前参拜道:“翰林院修撰高务实,拜见大宗伯、光学士。” 潘晟与陈思育微微颔首,潘晟毕竟是名义上的正官,微笑道:“高修撰,本部堂今日本不该来,不过待会儿确实有事要和你说,因此就不请自来了。” 高务实忙道:“大宗伯百忙之中能来坐堂,学生感激不尽。” 潘晟又笑了笑:“我的事待会儿再说不迟,且请陈掌院先给你说一说翰林院的规矩,这也是入翰林院必须知晓的第一件事。” 高务实点头称是。 陈思育仍是一脸严肃,微微点头道:“高修撰是这一科科试魁首,乃同科进士里的翘楚,圣上也多有赞誉,但你既入了翰林院,就需得知道这里都是你的前辈,务需保持尊敬,知晓礼数。道遇前辈,譬如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你当引马回避;科深前辈,立马让过;科近前辈,分道而行,略后一马背……” 高务实心道:陈掌院这意思,怕是担心我挟圣眷和元辅门生之威不尊前辈? 陈思育却不理他,又继续道:“本院史官、讲官升迁,虽由内阁题请,但却由掌院出考语,再送中堂看定,故而不要以为背后有阁老撑腰,就心存侥幸,不用心办事,否则不待九年考满,这三年在本官手上的考评,就休想得好。” 高务实听了陈思育这话,就知道这是在敲打自己了。 他没露出丝毫不满之色,毕竟他高务实也不是第一次混职场了,这新进衙门,上司给你这一顿“杀威棒”,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是为免新人不知分寸。 陈思育见高务实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并无桀骜之色,面色稍霁,但还是继续警告道:“要想本官给出上评,就需好好办事,本官自会看在眼底,若是不实心用事,本官也会看得出来,不可心存侥幸,以免自误。” “下官明白。”高务实规规矩矩的回答道。 陈思育点点头,显然对他这番俯首帖耳的表现尚满意,于是让小吏给他上茶。 气氛有所缓和,高务实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朝潘晟潘部堂望去。 潘晟却不像陈思育那般严肃,一直面带笑容,这会儿见高务实朝他看来,才微笑着道:“高修撰,你身为史官,自是以纂修典籍为主,不过穆宗庄皇帝实录已经修成,倒是不必多虑了。眼下当务之急,乃在于《大明会典》。” 听到大明会典四字,高务实微微抬起头,露出凝重之色。 《大明会典》是一部明代官修的专述有明一代典章制度的典制体史书。其始纂于弘治十年三月,嘉靖时有过两次增补,到现在已经有些年头了。 “万历二年四月,礼部覆礼科给事中林景旸复申前请补辑所缺事例入会典,但皆未允行。究其原因,是当时嘉靖、隆庆两朝实录尚未告成,史官披阅校正,日不暇给,为防止顾此失彼、事难兼理,重修会典一事只得推迟。” 潘晟说到此处,脸色也沉凝了不少,又道:“至万历四年六月,穆宗实录业已进呈,世宗实录编纂将毕。于是十六日,时首辅高文正公等奏请重修《大明会典》,并就筹备事宜上疏陛下。六月二十一日,皇上下令重修会典。” 潘晟说的这些,高务实其实也是知道的,只是记不得这些具体日期罢了,是以面色也很平静,只是做出一副倾听之态。 潘晟见他一句也不多问,心中暗赞一声“果然稳重”,又道:“此事当时由高文正公亲自出任总裁官,大学士马自强,礼部左右侍郎兼侍读学士汪镗、林士章,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申时行、王锡爵充修辑《会典》副总裁官,阵容浩大。可惜高阁老、马阁老相继辞世,汪、林二位少宗伯先后致仕,申瑶泉入阁、王荆石(王锡爵)丁忧,会典竟至乏人主持。更不要提各地缺员严重,翰林院不少负责编纂的官员纷纷调离,以至于现在会典编纂缺人极其严重,仍在岗者不如此前三成。” 高务实这下不得不答话了,道:“大宗伯的意思,是要下官充任纂修官?” 潘晟笑起来,但却一点没客气,而是肯定地道:“是纂修官,但要实际负起责来。” 高务实顿时有些愕然。 第563章 安排好的大功 高务实只是“愕然”,这已经是有很大克制力的表现了,至少陈思育陈掌院见高务实只是有些“愕然”的时候,心里就是十分佩服的,因为之前他听潘晟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大吃了一惊,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耳背听错了。 修史本就是大事,而重修《大明会典》就更是大事中的大事了,尤其是大家都知道“盛世修史”这句话,譬如弘治年间于大明而言堪称盛世,于是开始编纂会典,嘉靖七年和二十四年,嘉靖帝打赢了“大礼议会战”,于是重修会典,这都是“盛世修史”的表现。 而此次万历朝再次编纂会典,则是因为高拱挽回了嘉靖末年的各种颓势,无论财政、边防、吏治,都大有起色,所以才会有重修大明会典的呼声。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重修大明会典,既是为隆庆、万历二帝记功,也是为高拱记功,这在高党秉国的当下,有着重大的政治意义。高务实私下估计,让自己参与此事并担任纂修官,可能也是考虑过自己的身世。 但是这不能解释潘晟这句让他负责,因为不管怎么看,他都负不起这个责。 无所谓才华不才华,真正导致他负不起这个责的主要原因,就是他高务实资历不够——而且是远远不够。 刚才潘晟已经说过,在高拱时代《大明会典》的编纂事宜排场有多大:高拱亲自挂帅总裁官;大学士马自强,礼部左右侍郎兼侍读学士汪镗、林士章,时任吏部右侍郎、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申时行,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王锡爵担任副总裁官,可谓最高规格级别的文官中,但凡和修史能扯上一点关系的人物全部赫然在列。 而当时充纂修官的都是些什么人?记有左右中允兼编修陈经邦、何洛文,右赞善兼检讨许国、陈思育,修撰赵志皋、田一俊、徐显卿、张位、韩世能、于慎行、朱赓、李changchun、孙继皋,编修沉渊、习孔教、范谦、黄凤翔、刘瑊、盛讷、黄洪宪、刘虞夔、刘元震、公家臣、史钶、余孟麟、王应选,检讨刘克正、刘楚先、王祖嫡、赵用贤等。 看看这个豪华配置,把高务实换进去,别说正副总裁官铁定没他什么事,就算是纂修官里头,他也排不上号啊! 虽然正副总裁官其实大多只是挂名,不到最后审核,估计连稿子都不会去看一眼,但是光看纂修官里就有这么多高品官、老资格,他高务实一个新科进士,嫩秧儿一般的小修撰,能去他们中间负责? 怕不是要被人嫌弃死! 所以高务实愕然过后,连忙出言婉拒:“潘部堂,下官不过一个新晋的修撰而已,初入玉堂,才疏学浅,诸事不懂,还是多看多学才是正理。” 潘晟劝道:“此事虽有些难办,但毕竟事关高文正公,有你参与,庶几公私两便。” 高务实沉吟不语。 陈思育见他还算上路,没有一听此事就大包大揽,自以为自己是高拱之侄,就把这桩大功直接往自己身上揽,心中暗叹一声:要不是圣意难违,哪有这般好事给你?眼下皇上把最大的麻烦都给你扫清了,旁人便是想拿这大功,也只能跟在你后头喝点汤。 他心中感慨了一番,也出言劝道:“高修撰,从某个程度上来讲,你在翰林院的资历倒也不浅,只是未有真个考满转迁一说罢了。至于说学识这个方便,呵呵……且不说你是六首状元之身,就说皇上御笔亲题的‘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光凭这一句,谁好说你学识浅薄?” 高务实见掌院也这么说,只好稍稍退了一步,道:“既然部堂和掌院都如此劝下官,下官也不敢太过推辞,以免被人说是尸位素餐……下官可以答应出任纂修官,不过负责之说还请二位上官莫要再提,德不配位且不去说,万一坏了大事,下官可就百死莫赎了。” 陈思育见他还是不肯担负大任,深知皇帝安排的掌院不禁有些着急,当下还要再劝,谁知潘晟在一边笑呵呵地接口道:“高修撰谨言慎行,本部堂已知你心意,这负责之说便不再提了,不过你既答应任这纂修官,那可不能偷懒,明日便要开工办事的。” 陈思育诧异地看了潘晟一眼,暗道:皇上可不是这么交待的,你这般答应下来,到时候怎么和皇上交差? 高务实却已经站起身,朝潘晟和陈思育拱手一礼:“部堂和掌院可以放心,明日下官便来参与编纂,不过此事下官新近参与,恐怕一开始只能从查阅典故文案开始,还请二位上官知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潘晟笑呵呵地应了下来,又朝陈思育道:“掌院还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陈思育自然听得出来,微笑着摇了摇头,朝高务实道:“倒是没有什么要交待的了,高修撰可先回检讨厅熟悉熟悉。” 高务实于是规规矩矩辞别这二位上官,先去熟悉环境了。 待高务实一走,陈思育便一脸忧郁地朝潘晟道:“大宗伯,皇上召见我二人时,可是清楚明白地交待过……” “莫急,莫急。”潘晟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捋须道:“此事现在的总裁官是郭阁老,副总裁官们也不会在编纂初成之前插手参与,而纂修官又有如此重大的调整,凡事在高修撰任太子伴读及观政期间做过经筵日讲官的诸位,都被调离了……只要明日高修撰上任,剩下的纂修官们谁还不明白其中含义?到时候不管有没有这句‘负责’,他都得把责任扛起来。” “可是……”陈思育依然皱着眉头:“万一有人看不出内中含义,那却如何是好?” 潘晟一对老眼微微一眯:“虽然不太可能,但既然掌院说‘万一’,那就按‘万一’算吧,真有这样的人,说不得也只好点拨点拨了。” 陈思育苦笑道:“就怕有强项令呀。” 潘晟“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陈思育又皱眉道:“大宗伯,这里头或许还是有一点不妥的地方。” “哦?”潘晟皱眉道:“何处不妥?” “负责一说,其实只是担个名头,可眼下高修撰不肯担这个名头,参与此事的同僚虽然心里多少会少些抵触,但将来皇上要论功行赏之时……岂不是也少了个名头?” 潘晟呵呵一笑,摆手道:“无妨,纂修会典这样的大事,到最后还不是一层一层网上报功?翰林院才是第一个向上报功的衙门,这事儿说到底,第一个经手的还是你呀。” 陈思育稍稍一怔,但马上回过味来,微微点头。 潘晟又指点了一句:“所以你看,皇上现在的意思很明显,而你掌握着这件事的主动,如果你抓住机会,到时候岂不也是有功、有大功的?” 陈思育眼前一亮,连忙朝潘晟拱手道谢:“多谢部堂点拨,下官知道如何做了。” 潘晟笑了笑,站起身来,道:“好了,老夫在这里也待得够久了,该回部了。” “下官恭送部堂。” 第564章 就仰仗高修撰了(第4更) 按照大明朝廷的惯例,朝参日是三,六,九日,到了这一日,一品至九品的京官都要去皇宫拜见天子。至于新科进士眼下都分配到各衙门观政,朝廷让他们尽管熟悉部院之事,可暂免去朝参。 大明朝的当班时间是辰入酉出,相当于就是早上七点至下午五点,满打满算十个小时,去掉午饭午休时间,和后世差距不大,可见几百年的进化时间不够从人变成超人。 这一日高务实起了个大早,外面日头还没亮就从会馆出发了。 高务实到衙后,门隶连忙恭迎,满脸堆着笑道:“恭喜修撰老爷新官上任!今儿个日子可是好啊,正是吉星高照,修撰老爷日后定是平步青云啊!” 高务实笑了笑,是不是平步青云他不知道,但他自己也觉得只要不出意外,自己仕途应该还是会比较顺利的,毕竟提前做了那么多的铺垫,总不会没点效果。不过这奉承话嘛,毕竟谁都爱听,他也笑呵呵地朝门隶点了点头。 跨入登瀛门,高务实进了检讨厅,当该吏见了他也是满脸堆笑,打躬道:“修撰老爷今儿个可是第一个到啊!” 高务实笑了笑道:“第一日值堂,可不敢迟了。” 当该吏恭维着笑道:“总是修撰老爷勤勉。”说完之后,他便捧上的籍册,高务实画卯之后走到公案前。直堂吏员刘合一见高务实,就立即上来擦公案。 高务实看见他这模样,倒是想起前世来,便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刘合见了心中兴奋,擦得更起劲了。 高务实坐下后,又等了一阵,门外才响起脚步声。先到衙门的是编修刘瑊,恩荣宴上见过了,此人是萧良有的房师,隆庆五年辛未科的榜眼,也是《大明会典》的纂修官之一,他见了高务实,有些讶异地道:“状元郎来得好早啊!” 高务实起身拱手道:“第一日值堂,不敢迟了。” 刘瑊笑道:“哪里话,该说状元郎勤勉才是。”说到这里,刘瑊话锋一转,道:“看来这‘二百年来真魁首’也是得来不易呀。” 高务实不知他是何用意,只能微笑应道:“皇上勉励而已,做臣子的岂敢当真。” 刘瑊听了,捻须道:“诶,高修撰不要过谦,眼下史馆里正值用人之际,像高修撰这等斑斑大才,正该来一展绝学嘛,要不怎么对得起皇上亲自为你‘落书丹’?” 高务实心中一动,脸上依然挂着温和地笑容:“刘编修言重了,在下只是侥幸而已。” 刘瑊听了双目一眯,呵呵一笑:“侥幸么?” 高务实笑了笑,没答话。 刘瑊之后,各翰林官也是陆续来到,萧良有和王庭撰两人也是来得甚早。高务实看了看,这公廨里有的人在恩荣宴上见过了,有的还没有,当下一一见礼。 萧良有和王庭撰也是昨天来翰林院报到的,只是他俩按规矩比高务实来得晚一些,所以没见着潘晟,只见到陈思育。此时按照规矩,高务实三人新到任,对着各位前辈一一送上请柬,并每人具银一两以及帕仪。 众人闲聊一阵后,云板响起,就都纷纷回到公案上,开始一日的忙碌。高务实三人初来乍到,不免无所事事,只能看着众翰林做事。众人都是一片忙碌,不时有人起身从书架上抽出典籍,拿至案前翻阅。而一直伏案的翰林,桌几之上更是堆满了书籍文案。 高务实琢磨,此时就以纂修官的身份去掺和会典之事,似乎还差了点什么程序,干脆就让刘合取来了一本翰林院里的条例,随手读了起来。他以前虽然挂名说是翰林官,其实连翰林院都没来过几回,实际上什么规矩都不懂,现在看看条例倒也合适。 过了一会儿,大家有些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有些看卷宗入了神,难免都有些松散,这时外面一声咳嗽,原来是陈思育走来了,众人赶忙起身站好,齐道:“掌院。” 陈思育“嗯”了一声,对众人道:“昨日大宗伯与本院奉诏面圣,皇上问及大明会典之事,并对纂修进度表示了不满。后来大宗伯与本院又去内阁见了总裁,总裁说我们翰林院自万历四年开馆设局修纂会典以来,仅仅是将嘉靖二十九年之旧稿重录一遍,稍添近年事例而已,费时虽久,成效不彰,总裁甚为不满。因此已令申中堂、许中堂及余中堂为新任副总裁,专督此事。三位中堂已经定下章程,要史馆将会典新旧原本,细加考究,另具草稿。” 听陈思育说到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大家都是垂下头来,心中暗暗生疑:这次三个副总裁官怎么全是阁老,内阁对此事何以如此重视? 唯有万历二年的状元、前次总揽纂修事宜的翰林修撰孙继皋不忿地道:“之前史馆里重修会典之事,我与诸位同僚都已是尽心尽力,但内阁仍是不满,我有何策?若是三位中堂实在看不下去,不如让他们亲自来修好了!” 陈思育听了,皱眉道:“三位中堂不仅阁务繁忙,而且各有部务相妨,怎能亲自来修纂?孙修撰,我知你之前出了不少力,但此次乃是皇上和总裁问责下来,事关考课!若是办得不好,不仅是你,连本院也担当不起。” 孙继皋见他抬出朱翊钧和郭朴,而且提及考课,也不禁有些泄气,低下头自己生闷气去了。 当下陈思育便环视众人一眼,道:“那孙修撰且歇一歇,黄修撰等人已升了日讲官,也是无暇,故而史馆内总司会典修纂之事,本院就交给高修撰了。这位高修撰大家应该都有所了解,虽是初履,但却是经史娴熟,乃是我大明两百年来第一个真正的六首状元……高修撰,就由你来总司会典修纂之事,书成之后,本院会替你向皇上和内阁叙功。” 听陈思育这么说,众翰林起先都是讶然,接着又是释然,看了看高务实,目光各不相同。 高务实却是有些皱眉,为何重修大明会典如此重要之事,陈思育不交给翰林院里资深翰林,反而非要交给自己这个新丁来办,这其中有什么蹊跷?究竟是老师在给自己创造叙功的机会,还是这位陈掌院想要捧杀自己? 高务实刚一张嘴,准备再次婉言谢绝,那边孙继皋却哼了一声,质疑道:“这会典之事,我等修了四年,也才刚刚有些眉目,高修撰方入翰苑,就能领衔纂修了?” 面对孙继皋的质疑,高务实不禁心头有些警惕,他心中暗忖:我原是想低调一些做人的,但陈思育这般强行推我出头,也不知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有心为之?可是不管怎样,似孙继皋这般质疑我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我若是此时被他们瞧扁了,只怕今后在翰林院就再也说不起话了。既如此,说不得今日只好张扬一回了。 主意打定,高务实便微微笑着道:“孙修撰,在下也算出身世宦之家,不敢说遍阅经史子集,但对于稽古之事,尤其是本朝典章制度,还算略有所长,孙修撰若是不信,可以试问在下。” 孙继皋说话虽然耿直,但气度倒是不错,闻言作礼道:“非吾不信,只是大明会典纂修之事,实在我万历朝一代大典,亦是我等心血所在,着实要能确信所托得人,方可交给高修撰,请高修撰不要见怪。” 高务实见他目光澄澈,不禁反生好感,笑道:“孙修撰一片为公,在下佩服还来不及呢,岂会见怪,请孙修撰提问。” 孙继皋点点头,当下问了高务实几个典章制度的问题,不过高务实从隆庆年间就开始拾掇着朱翊钧观政,他自己一直在旁参研,对于典章制度哪能生疏? 但见高务实侃侃而谈,不仅对答如流,还知一答十,听得众翰林纷纷点头。 孙继皋问完,也是露出钦佩之色,坦坦荡荡地认输,拱手道:“高修撰大才,孙某服了,纂修会典之事有高修撰总司,说实话……孙某如释重负。” 陈思育见孙继皋已经对高务实服气,十分欣然,当下对二人道:“两位就事论事,此风甚是可嘉,需知君子当和而不同,故而本院在院内,还是一贯提倡这点君子之争的。” 孙继皋拱手道:“掌院确实慧眼识人,提拔了高修撰这样大才,也让我等能喘口气。” 这话是真情实意还是顺手马屁,陈思育现在懒得去想,反正听起来很舒服就是了,当下便道:“既是如此,本院就令高修撰为总修撰,总司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史馆之内,凡手中无事者,都需协助高修撰一二。” 众翰林齐齐称是。 陈思育兴致很高,露出微笑,又道:“会典之事乃皇上亲问、总裁亲视之要务,诸位切不可怠慢,待到书成之日,凡参与修纂之人,不等考满,都可升迁一级。” 众翰林一听顿时大喜,要知道相对于所谓的青史留名,对于这些普通翰林而言,还是升迁一级来得更加要紧。 众人也连忙向高务实道:“以后就都要仰仗高修撰你了。” 高务实也连忙谦虚地道:“岂敢岂敢,是在下要多向诸位前辈请教才是。”众人见高务实不骄不躁,心中更是满意。 接着陈思育又点了几名检讨,以及萧良有和王庭撰,对他们道:“你们眼下手中无事,当全力协助高修撰纂修会典才是,每人每日进度,我会亲自督之,切勿怠慢。” 众人纷纷应是,萧良有和王庭撰更是朝高务实露出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 他们三人,可是正经的庚辰科同年。 第565章 好好做,不要怕 三月将尽,四月将至,春风如沐,柳绿桃红。 这样的日子,不止适合踏青,也适合请客。新任兵部尚书吴兑就在今天请客,邀人“吃个便饭”。 吴兑请客并没有在外间的酒楼客栈,而是在自己家中。他过去曾在京师为官,任兵部主事,所以在京师是有宅邸的,只是那毕竟是十年多以前的事了,因此宅邸既小且旧。此次回京出任本兵之后,吴兑处理了旧宅,买了个新宅,面积大了两倍,但也不过中等而已。 虽然面积不大,但胜在新居整洁,他便在此宴请高务实。 高务实来到,先让曹恪通报,并递上二百两贺仪,算是恭喜吴兑右迁本兵并乔迁之喜。吴兑亲自出迎,大开中门请高务实入内。 宴席已经摆好,的确只是寻常家宴,十来个菜,一壶小酒。 “恭喜世兄高中,六首状元,本朝魁首。”吴兑今年已经五十有五,但按例对于恩师的子侄,要以世兄称之,因此他称高务实为世兄。 “侥幸而已,师兄切莫夸赞。”高务实笑着举起酒杯:“倒要敬师兄一杯,师兄高升本兵,从此之后便是部堂之尊了,他日入阁称相,想必也为时不远了。” 吴兑和他对饮一杯,笑道:“兑有今日,已是意外之喜,哪敢奢念辅弼。倒是世兄你,简在帝心,说不定玉堂十年,直入禁庐,谁可比拟?” 高务实失笑道:“师兄说笑了,哪有那么容易的……对了,师兄叫我求真便是。” “对别人而言不可能,对你而言未必不能。”吴兑点了点头,笑道:“求真,以总修撰总司重修大明会典,这一功到手,至少转迁两级。”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吴兑放下酒杯,微微一叹道:“你的起点比别人高啊,你这状元郎入玉堂,直接便是从六品的修撰,转迁一级便是侍读、侍讲,转迁两级那可就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的身份了。”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哪有这么顺利,这会典还不知道要编纂到几时呢。” 吴兑也笑起来,但笑得很是神秘,轻咳一声,小声道:“会典编纂不是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么?现在无非就是精修一番,勘正错漏罢了。虽然也很麻烦,但总有个框架可倚,要快便快,要慢便慢——核审之权乃在内阁,最终陟罚臧否,在于皇上一言而已。” 高务实懂吴兑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说这《大明会典》的纂修其实已经完成了整体框架,现在主要是查漏补缺,而查漏补缺到什么样子算是合格,主要是内阁说了算,最终拍板又在于皇帝。 大概在吴兑看来,内阁不太可能针对高务实,多半是容易放行的,皇帝那边更不可能,所以什么时候纂修完成其实是翰林院自己决定,而高务实现在是总司重修,他说重修完也就重修完了,修完就是直接升两级,这简直是上头变着法子给他升官的节奏。 但高务实知道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内阁的确是高党占主导,但申时行和余有丁毕竟是辅臣,不是两个木桩,大明会典除了郭朴挂名总裁官,实际上按理来说就归申时行、余有丁、许国三位副总裁真正负责。 许国跟高务实认识十年了,既是高务实的师兄,也是当年在文华殿的讲官,他也许有可能不会过于严苛,但申时行和余有丁则不同。 本身他们二人就是心学一脉的辅臣,虽然两个人在朝野都是以温和稳重著称,但高务实这次总司会典有太多的人工推动痕迹,未必不会让他们心生反感,如果他们二人要从中作梗,高务实是不会感到惊讶的。 朱翊钧那边的情况稍微稳妥一点,但高务实知道,朱翊钧现在并没有真正的亲政,李太后对他的影响力很大。 当然,李太后并不直接过问政务,只是她有一个习惯,就是一切政务但看内阁如何处分,如果内阁异口同声,李太后肯定会让皇帝按照内阁的意思办,如果内阁陷入争吵纷乱,李太后就会让皇帝等一等再说。 高务实估计,这可能是当年的那些事让李太后感到,她自己并没决断政务的能力,所以一切都看内阁的决定。如果内阁一时争论不休,那就把事情先放一放,等他们争论明白再办。 其实吧,这个思路还不错,最起码很有自知之明,就像当年先帝穆宗一般,隆庆帝就是基本只抓人事,其他具体政务交给有能力的人来处置,他用高拱就是秉承这个思路。 或许是李太后后来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么回过头来,也就是说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内阁怎么看:如果不出大的意外,内阁应该不会给高务实拖后腿,但如果出了意外,譬如纂修得实在一塌糊涂,申时行和余有丁看不下去,非要闹起来,那这事就得耽误。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高务实直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就是陈思育到底是谁的人,或者说是站在哪一边的。 按理说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座师应该是高拱,可是之前高务实并没有怎么和陈思育打过交道,高拱也很少提及此人。高务实估计,陈思育可能是当科副主考胡正蒙点中的,甚至可能是某经房师点中的。 主要是因为当时陈思育会试和殿试的成绩都在两百名开外,这个成绩实在谈不上多好,只是他毕竟还是有才学的,所以后来馆选中了,进翰林院成了庶吉士,这才一步步从翰林院爬上来。 换言之,他的座师虽然还得算是高拱,但高拱当初未必把他当多大回事——高拱的门生弟子那是太多了,也不可能个个都很重视不是?想当初那位陈矩老家的县尊,也是高拱的门生,过年期间去拜访高拱却连正主儿都见不着,只有高务实代高拱接待。 那位还是高拱点中的呢!可见高拱门生太多,但能受到他关照的却总归还是有限,其他的门生了不起就是享受到一点名头,外加给高拱写信的特权…… 因此高务实现在就有点担心,这位陈掌院可别是因为受了高拱冷落,心里总想报复一下吧?要不然他为何非要把自己强行推出来总司修典? 当然,如果是要借此机会跻身高党重要人物,倒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 反正要再观察一下才能确定。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修典之事,现在弄成这样,小弟就怕过于张扬了,到时候说不定就成了众矢之的,上至阁老,下至书吏,全都盯着会典一事,但凡有个疏漏,搞不好就要被弹劾。” 吴兑呵呵笑了起来,摇头道:“也不知道求真你为何这般小心翼翼,我若是你,就根本懒得管那些闲言碎语,只管把纂修做好……求真,你要知道,就算有人要找你的麻烦,可是却有更多的人希望你好好的,你走得越快,这些人就越高兴,你只管好好做,别的事不要怕。” 高务实心中一动,忽然明白吴兑的意思了。 “多谢师兄指点,我明日便开始潜心修典了。” 吴兑笑着点了点头。 第566章 老将凋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吴兑忽然叹息一声:“我这次回京之前,马兰溪找过我,他是真的坚持求退了。” 高务实举箸半空,愣了一愣,收回手,也叹息一声:“马总戎征战一生,许是真的累了。” “他倒不是累了,而是无聊了。”吴兑苦笑道:“原先三天两头打仗的时候,他身体反倒不错,后来封贡一成,虽然土默特仍有辛爱这厮时不时弄出些事端来,但都被俺答压制,宣大一线已经久无大战。一年两年还好,时间一久,马兰溪就受不了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年没有仗打,骨头会痒;两年没有仗打,骨头会疼;三年没有仗打,全身都疼了。” 高务实只能苦笑,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道:“可能不止是马总戎,四川的刘总戎也是如此。” “哪个刘总戎?”吴兑一直在北方边镇任职,新上任本兵,对南方的军事安排还不是特别熟悉。 “四川总兵刘显刘惟明。”高务实道:“就是‘俞龙戚虎,北马南刘’的那个刘。” “哦,是他啊,他也骨头疼?”吴兑微笑着问。 高务实却没有笑,反而有些伤感:“他也请辞了几次了,我估计他也是真的求退。” 吴兑的笑容就慢慢收敛了下来,皱眉道:“我到任之后,查见俞虚江去年三道连疏求退,朝廷不许,结果年底就病死了,朝廷追赠了他左都督、谥武襄。” 高务实苦笑道:“其实我觉得这四位都是可以封爵的。” 吴兑摇头道:“这可难得很,朝廷对于剿灭倭寇、乱党之军功看得不重,只有对战蒙古,立下斩首之功大者,方容易授爵。如辽东李成梁,大小数十战,献俘太庙数次,便得以授爵宁远伯。不过即便如此,也只是流爵,不能世袭。其余哪怕是戚继光,也因为所斩首北虏首级不够,而未能有爵。” 高务实摇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朝廷这样只认首级,实在有些偏颇了。” 吴兑苦笑道:“马兰溪和刘惟明是肯定没有机会了,除了他俩之外……你想给戚南塘封爵?这事儿你要真想办,我倒是可以跟兵部武选清吏司打个招呼,但戚继光总得拿上千颗鞑虏的脑袋来换,我才好说话。另外,内阁那边除非郭阁老点头,否则我提了也没用。” “千颗鞑虏首级?”这下轮到高务实苦笑了:“戚总戎这些年在蓟镇守得滴水不漏,土蛮(左翼蒙古)联合朵颜试探了好多次,次次都被打得抱头鼠窜,早已不把蓟镇辖区当做抢掠的主要目标,而改变了整体策略,开始全力向东。 这样一来,李成梁的辽东就成了主要战场,蓟镇这边基本只能看戏,他上哪去弄这上千颗鞑虏脑袋?再说,李成梁所部强在辽东精骑,戚继光这边的骑兵却有些不足,乃是以步兵、骑马步兵和炮营为主,让他击败土蛮或许不难,但让他拿到多少鞑虏首级,那却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吴兑一摊手:“所以说李成梁这厮运气倒是好得很,现在九边各镇,还有机会主动出击的,也就剩下他辽东了。” 吴兑这话,让高务实联想起后世有戏称说李成梁其实是“清高祖”的事。 这要从当时辽东的局势说起。在原本的历史上,明朝享国276年,北方蒙古和东北女真的不时侵扰使国家安全和边境地区的稳定始终处于威胁之中。自从隆庆年间的高拱和万历年间的张居正秉政期间,整饬武备,加强边防,有效保障了北方边境的安定。李成梁任总兵,驻守辽东前期就正是这个时候。 在中枢的支持下,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军事才能,建立起一支骁勇能战的李家军,使素来为蒙古军所轻视的明朝边兵“军声始振”,这支能征惯战、勇往直前的队伍“师出必捷,威振绝域”,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辉煌战绩。 《明史》本传记载:李成梁“镇辽二十二年,先后奏大捷者十”。他驻防辽东的任务是阻遏蒙古部落入边劫掠和武力保证朝廷对女真各部实行有效管辖。 应该肯定的是,前后守辽30年间,他是出色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的,无数次的战斗既给了犯边的蒙古骑兵有力的打击,成功地将蒙古骑兵牢牢地阻遏在边墙之外,也十分有效地控驭了正在谋求内部统一和强盛的女真,保障了一个时期内辽东地区的安定。 但在这个过程中,努尔哈赤为何会逐渐崛呢?李成梁对女真的控驭究竟是怎么失控的? 高务实在“观政”期间,就悄悄对此时的女真做过一些了解,此时女真分为三大部,建州、海西和东海(也称野人),各部又包括若干小部,但无论大部、小部,彼此之间都不相统属,正处在互相征伐,称王争长的英雄时代。 大明朝廷对他们的统治政策是“分而治之”,分别封其各部长千户、万户、指挥使、都督等职衔,防止其统一,形成难以控驭的强大势力。 如某部势力强大,而不听朝廷约束,为防止其并吞其他部落,官军即出兵征剿,以削弱之。事实上,直到现在为止,高务实都觉得李成梁作为镇守辽东的最高军事长官,是忠实地执行了朝廷这一策略的。 譬如说建州部酋长王杲称雄于建州女真各部之中,桀骜不驯,嘉靖年间,就“屡盗边”,杀副总兵以下、把总以上明军将领几十人。 万历二年七月时,其属下来力红因追索逃人与守边官军发生冲突,将官军守备裴成祖等人杀害。朝廷当时下令,命其交出凶手,不听。时任辽东巡抚张学颜便奏请朝廷,停止其贡市,朝廷同意了。 于是王杲便联合蒙古土默特某部及泰宁等部落,阴谋大举进犯辽沈地区。李成梁侦得其动向,出兵在五味子冲大败其兵,随即攻破其山寨。第二年,将其俘获处死。 王杲之后,建州部又有王兀堂势力崛起,不断犯边劫掠,李成梁前段时间刚刚上疏朝廷,要求准许他前往剿灭。 由此可见,至少此时的李成梁,可丝毫没有“清高祖”的“自觉”,他仍然是那个一心一意在执行朝廷决议的辽东战神。而对于女真而言,李成梁就是他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所以,即便高务实由于前世历史的关系,心底里一直担心李成梁思路跑偏,可现在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高务实微微蹙眉,道:“李成梁今年五十四,以武将来说,再用几年也就老朽了,到时候辽东该用谁,现在犹未可知。” 吴兑一时不明白高务实这句话的意思,迟疑道:“没听说他身体不好,应该还能多用些年头吧?” 高务实不好明言,便笑道:“能用固然是好,不过朝廷也总要提拔培养一些年轻将官,以免青黄不接,后继乏人。” 这一点吴兑倒是不反对,毕竟武将和文官不同,文官老得走不动路不要紧,只要思维还清楚就没问题,可是武将如果老得马都骑不了,那还带什么兵? 不过吴兑还是有些误会高务实的意思,以为他要提拔什么人,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小师弟可有年轻一辈的良将俊才推荐?若有,愚兄一定好好考察,总不能教明珠蒙尘。” 第567章 申阁老之庙算(上) 高务实与吴兑家宴小酌,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家中也有家宴,招待的人也很少,只有一人,便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陈思育。 “恩相,高务实的事情,今日已经办妥了,学生让他总司纂修。” 说这句话的是陈思育,陈思育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座师是高拱,但高拱当时没怎么在意他这个考到三甲两百多名开外的门生,所以陈思育后来投了他的房师申时行。 然而实际上,申时行虽然是他的房师,却比他还小一岁。不过规矩和传统在这摆着,“恩相”还是要叫的。 “安排得好呀。”申时行笑容可掬地道:“对于高求真的事,一定要妥善安排,要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在关照他。” 陈思育诧异道:“这……敢问恩相,这是为何?莫非恩相和郭阁老、张阁老二位……” 申时行微笑着,摆手打断道:“诶,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实学一派,我们是心学一派,内阁现在没有像前些年那样天天吵架,不是今天你走,就是明天我走,这就算是很不错了,是大家相互克制的结果,跟高求真有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刻意关照高求真?”陈思育见申时行没有直呼高务实姓名,便也悄悄换了称谓。 申时行笑眯眯地道:“高求真是高党吗?” 陈思育顿时一怔,下意识道:“他不是还有谁是?” “不对不对。”申时行笑得很温和:“他是帝党。” “帝党?”陈思育诧异万分。 “当然。”申时行笑容可掬地解释道:“高文正公当年其实就是帝党,虽然他是高党的魁首,可高党却不能算完全的帝党;现在高求真也是一样,他或许被很多人看成是高党将来最有可能的新魁首,但他本人始终是帝党。这一点,你一定要能分辨得出来。” 然而陈思育被恩相搞懵了,一脸疑惑,不知该如何回答。 申时行笑道:“仁甫,我这么问你吧:高文正公当初行考课法,是不是只有我们心学门人倒霉?他高党里头,就没有人因为考课法而倒霉吗?” “这个……应该也是有的吧。”陈思育不太肯定地道。他这些年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和国子监三个衙门打转,对于考课法考察最严重的地方及中枢实权衙门的具体人事变动不是特别了解。 “不是应该,是肯定。”申时行强调道:“因为考课法而被贬、被罢的官员里头,高党出身的人比我们少不了太多。如果非要把高文正公的考课法看做是打击我们,那他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有些人把考课法看做高党对我们心学一脉的打压,我一直都是不赞同的。” 陈思育若有所思地道:“恩相的意思是,高拱这么做单纯是为了皇上?” 申时行稍稍沉默了一下,点头道:“也可以这么理解。高文正公当年,大概是真的认为考课法能够纠正和扭转吏治中的贪、庸之风。” “可那一套太功利了。”陈思育摇头道:“学生曾听人说,高文正公这一套,就是认定天下无君子。甚至还有人说得更直接一些,他们说高文正公的考课法,根本就是逼天下官员都去做小人。” 申时行摆手道:“他们实学也是儒家一派,总不至于说不要君子之道了,只不过高文正公行事操切,一心想要在短期内就看到实际成效,而忽视了士风之养成、官风之涤清皆非一日可毕之功,而需要我辈读书人时刻反省自身。我心学一脉倡导讲学,便是这个道理……” 他说着,可能是觉得扯远了,轻咳一声,把话题转了回来,道:“仁甫,我方才说高家伯侄是帝党,这是把他们和高党区分开来……那你可知,我为何要这般区分?” 陈思育正是无法理解这一点,当下便诚恳地道:“学生不知,请恩相指点。” “你就是太客气了些。”申时行笑道:“我虽是你房师,但其实也不过比你早一科罢了,你我二人无须这般讲究。” “名分至重,学生不敢僭越。”陈思育正色道。 “好吧,好吧,随你。”申时行摆了摆手,言归正传道:“之所以要区分开来,是因为即便高党再强,声势再大,也是可以战胜的;但帝党却不同,只要圣眷仍在,帝党就无法击败……与一个立于不败之地的对手相争,或许伟大,或许悲壮,可是何其愚蠢?” 陈思育有些诧异,问道:“恩相以为高求真现在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对手?” 申时行叹了口气道:“昔日华亭公挟扳倒严嵩之威,声达寰宇,望重天下,以言路之力扳倒高中玄,天下心学门人谁不振奋?可是结果又如何呢?不到两年,高中玄就起复回京,以次辅兼天官,而华亭公却只能黯然致仕归乡,甚至还被……” 陈思育默然,申时行摇了摇头,又道:“后来,内阁中无论是谁,只要与高中玄意见相左,无一不是请辞归乡,我那恩相张太岳公更是被人陷害,以顾命阁臣之尊,差点连身后名都丢了。仁甫,这就是帝党的厉害之处啊。” 陈思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可严嵩当年也是帝党。” 申时行呵呵一笑,摇头道:“其实他和高中玄很像,自己麾下有一大帮子人,也就是所谓严党、高党,可是高中玄和他不同的是,高中玄直到离世,也没有失去圣眷,而严嵩垂垂老矣,已经无法再跟上圣上的脚步了……失去了圣眷的帝党,还叫帝党吗?华亭公能扳倒严嵩,靠的不是‘夺取圣眷’,而是耐心潜伏,等到对方失去圣眷,自然就赢了。” 陈思育皱眉道:“严嵩的年纪可比华亭公大得多,是以华亭公可以等,然而高求真却不同,他今年才不过十七八岁,按理甚至不该授官。我等难道还能等到他失去圣眷的那一天?” 明朝国初时有制度,年二十才可授官,年七十必须致仕。但实际上七十致仕都经常被皇帝“不允辞”,年二十授官也早就成了空话,陈思育自然是知道的,他此时只是想突出以下高务实年纪之小罢了。 不过申时行却不在意,摆手笑道:“高务实年仅十八,即便再怎么特旨简拔,他也得三十岁之后才有机会入阁吧?那就还有十二年,十二年后郭质夫在否?张凤磐在否?” “郭阁老那时候肯定是不在位了,不过张阁老似乎应该还在吧?他那时……应该只有六十七?”陈思育皱眉回答道。 申时行却哈哈一笑,道:“虽说‘背后莫论人非’,不过我倒不是要说什么是非,而是想告诉你,张凤磐的身体一直不好,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可不好说。而且就算他能熬到那一天,咱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他可不算帝党。” 第568章 申阁老之庙算(下)第四更 申时行这话,让陈思育心中一动。 倒不是关于张四维的身体,张阁老的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这一点京里的京官大多都知道,他老人家当初四十几岁的时候就请过两次病假回乡休养,现在五十多岁难道还能反而变得更好了不成?不过天寿并非人能决定,陈思育不打算在这一点上头多想。 他心中一动的原因是申时行说张四维“不算帝党”这一点。陈思育思索片刻,迟疑着问道:“郭阁老……算帝党吗?” “郭阁老本来是不算的。”申时行笑了笑:“不过现在可以算一半。” 陈思育奇道:“一半?那是为何?” “两个原因,一是他本来就是高中玄的密友,被其起复不说,在内阁之中也一直做高中玄的佐贰,后来更是以仅剩的顾命辅臣身份接过高中玄的权柄和事业;二是他有高求真这个弟子的全力支持,连张阁老都只能继续安于高党二号人物的身份,所以他算半个帝党。”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将来郭阁老致仕,高求真也必然支持他舅舅,张阁老岂不也是半个帝党了?”陈思育皱眉问道。 申时行哈哈一笑,道:“高求真必然支持他舅舅么?” 这话就更神奇了,陈思育诧异道:“难道不会?”外甥支持舅舅,这还需要讲道理吗? 申时行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仁甫,你要知道三个要点。第一,高求真虽然是帝党,但高中玄留给他的人脉,他是一定不会放弃的,这批人现在一部分支持郭质夫,一部分人看在高求真的面子上也支持郭质夫,但郭质夫致仕之后,他们多半是会选择支持高求真的。 至于第二,则在于张凤磐的根基在于晋党。晋党虽然附骥高党有年,但他们和高党总还是有所区别,晋党之人能接受张凤磐这个魁首,却未必能接受高求真这个隔代魁首。 最后便是第三,这次庚辰金榜,似乎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高求真这个六首状元身上,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第二甲第四名,山西蒲州张泰徵!” 陈思育眼前一亮,连忙问道:“恩相的意思是,由于张泰徵与高务实同年,所以将来张凤磐可能会觉得,与其将晋党交于外甥之手,不如交于亲子之手?若果真如此,则高党与晋党必分道扬镳矣!” 申时行微微一笑:“大略如此,不过细节之上还有些许问题。” 陈思育连忙请教恩相,申时行倒也并不隐瞒,当下便道:“这里面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一定要让张凤磐有两种感觉:一是张泰徵并不比高务实要差;二是让晋党内部觉得高务实有意吞并他们,于是便会使张凤磐担心晋党分裂。 他到时候一衡量,说不定会考虑把晋党交给儿子……至于张泰徵成为晋党魁首之后,是继续像杨虞坡(杨博)、王鉴川(王崇古)乃至他父亲张凤磐一样附骥于高党,还是干脆自立出来自成一派,估计张凤磐那时已经顾不上了。” “恩相高瞻远瞩,学生佩服。”陈思育心服口服,连忙又请教道:“只是既然如此,我等为何还要关照高务实?他是六首状元出身,起点本就比张泰徵更高,咱们还这般支持,他岂不是更容易得以叙功升迁?而张泰徵虽然考得也很不错,却要先馆选——就算馆选他是必进吧,可是庶吉士总要在翰林院呆个两三年才得以授官,而且只会是个正七品,这可就慢了好几年了!” 申时行依然挂着淡淡地笑容,道:“张泰徵若是想要接过他父亲晋党魁首的大旗,只要把品级、职务混上去就行了,因为他是张凤磐的儿子;可是高务实想要接过高党的大旗,却没有那么容易——他毕竟不是高中玄的亲生儿子,甚至不是嗣子。他要想做高党的魁首,除了一定要展现出圣眷之外,还要展现出他做事的能力,谁让他们家推崇的是实学呢?” 陈思育恍然道:“也就是说,我们想法子让张泰徵转迁快一些,甚至更早得到一些好的机会,譬如到时他庶吉士散馆之后,咱们想点法子让他早些升任日讲官?” 申时行微微颔首:“这是个好法子。” 但陈思育又有些皱眉,问道:“可是高务实呢?他需要事功,我们还想方设法让他有机会立下事功?这却是何道理?” 按照正常来讲,高务实和张泰徵相比较的话,相当于高务实已经抢跑了,如果要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差,那么除了让张泰徵跑得更快之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高务实跑慢一些了。可是如果让高务实得到更多立功的机会,那不就与自家的意思南辕北辙了吗? 然而申时行却毫不在意,摇头轻笑:“刚才我已经说过了,高务实是帝党,在他没有失去圣眷之前,任何企图打压他的行为都会被皇上反感,而任何给他帮他的举动,则会被皇上爱屋及乌。” 申时行稍稍一顿,又继续道:“至于让他有更多的做事机会……仁甫,凡事都有两个方面,有好的一面就一定会有坏的一面,你不能只看好的这一面。须知他在得到做事机会的时候,不光是有机会立功,也有机会把事情办砸。他现在刚刚步入官场,需要立多少功劳才能一方面证明自己的能力,一方面让他自己能因功升迁?太多太多了。” “而失败办砸呢?”申时行呵呵笑道:“只要办砸一次,他身上的光环就要大减,要是多办砸几次,那他想要高党内部心服口服,可就难如登天了。” 陈思育这下子终于知道恩相的厉害了,难怪人家四十出头能混成阁老,这可真不只是有运气就够用的,他连忙道:“恩相庙谟高远,学生望尘莫及!” 说归说,他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按照这个思路,只要让高务实一直有事做就行了,自己只要给他创造机会去做事就好,至于他做得好不好,却根本无需过问,好就好,不要更好…… 可是申时行却交待他,这次纂修大明会典,一定要光明正大的一路关照他,认真帮助他,这却是为何? 然而申时行却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淡淡笑道:“你还在疑惑为何这次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帮他?” 陈思育被恩相瞧破心中所想,老脸有些发红,但也不得不承认,只能郝然点头道:“学生驽钝,请恩相指点。” 申时行呵呵一笑,道:“那是因为,现在他身上聚集了太多的目光,此时丢给他一件任务就马上不管,立刻就会让聪明人看出端倪,知道咱们是在捧杀他。可是如果我们没有捧杀,而是真真正正地在帮他,那些探究的目光就会变得不自信起来,他们会怀疑咱们是不是软弱了、是不是退缩了,是不是决定干脆缴械投降、附骥于高党了。这时候,他们就很有可能不会继续保持对咱们的打压态势,而是转而试图拉拢……你明白了吗?” 陈思育这下子对自己这位恩相可真是心服口服,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兴奋地接口道:“恩师的意思是,到了这个时候,咱们就可以一边继续保持给高务实创造立功机会的做法,一边却悄悄断了真正的关照和支持,让他和那些‘探究的目光’产生错觉,继而出现爬得越高,摔得越惨的局面!” 申时行捻须微笑:“诚哉斯言!” 然后又道:“不仅你这里要帮他,本阁部也会有相应的举动,譬如说为了保证实现专任责成的目的,本阁部会提出完善史馆供给制度,保障包括酒饭、笔墨、木炭、桌、凳、砚、炉、象牙书圈、纸札等史馆所需办公用品的有效供给。 纂修等官及各员役供事者酒饭、笔墨、木炭等项,都可以提高标准来供给。其桌、凳、研、炉、大小象牙书圈等,会请内监照数送用。刑部、都察院方面,本阁部会让他们按月支送纸札。另外再额外加派外用办事吏二十名,分送各馆管理册籍,启闭馆门,匠役及兵丁守卫足额提供…… 哦,还有,为了保证纂修环境的安静,提高纂修效率,同时也做好保密工作,本阁部会建议建议史馆加强门卫制度,不准闲杂人员随便出入。” 陈思育有些愕然,他这时才知道,自己这位恩相不仅庙谟高远,而且思维细密,一丝一毫的错漏都不肯出。 他连忙道:“恩相,学生今天回去之后一定再仔细想想,看在这件事情上还有什么能够帮得上他的地方,总而言之,一定不辜负恩相这份苦心!” 申时行露出笑容,站起身来,点头道:“你明白就好,那我也就不多留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送陈思育出门,边走边道:“你也知道,这件事虽然早就开始办了,但这次却是圣上特意提出来的,不管圣上是不是为了给高务实找机会叙功转迁,但是对你而言其实也是一个机会,一旦会典编成,对你这个掌院来说难道就不是一件大功么?届时我再看看情况,看能不能把你推荐到某部侍郎位置上来……” 陈思育心头火热,连忙道:“多谢恩相关照提拔,学生铭感五内!” 第569章 翰林面面观 时间匆匆过了半月,这日一早,高务实依旧早早来到翰林院。这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除非已经是单位上的一把手,否则他都坚持早到。 至于为何做了一把手就不去太早,那只是为免别人难做——你一把手都到了,下属还没到,让下属怎么做人?所以他做一把手时习惯于掐着上班时间点到。 今日高务实又是第一个来到检讨厅里,检讨厅的当该吏们相视笑了一笑,以往也有新翰林一开始如此勤勉,但过一段时候,就没有这股劲头了,坚持下来的不多。所以他们都在私下打赌高务实可以坚持多久。 不过当该吏还是殷勤地捧上簿子和笔,高务实熟练在上面画了卯,然后坐回公案上。 高务实一坐下,刘合连忙上来给他擦公案,边擦边讨好地道:“修撰老爷,要喝什么茶?咱们茶房今日有六七种茶呢。” 高务实还不知道这是申时行特意安排的,他只当是惯例,很平静地道:“黑茶,品种任意。” “好咧,今儿个有上好的普洱,小的去给修撰老爷来点,老爷可还要什么点心?” “点心倒不用了。”这也是高务实前世的习惯,当时他大学时代曾经胖过一阵,后来参加工作做了秘书,觉得形象不佳,于是励志减肥,除了夜里出去快走锻炼以及游泳之外,饮食上的习惯主要就是低糖少油、不吃点心。这一世虽然没胖,但也一直很自律。 刘合连忙应了,然后就兴冲冲地去帮高务实奉茶。他已经知道高务实大有来历,现在恨不得把高修撰当祖宗供起来。 高务实坐在桌案上,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堂上。明明还只是四月,但今日这初升的旭日又热又刺眼,手抚在公案上也能察觉到一丝微热。 他这两日经常暗中提醒自己,不要把自己看得多么与众不同。虽然皇帝是自己同窗,首辅是自己老师,次辅是自己大舅,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自己正式为官了,就要一切重新开始。 六首状元什么的,都已是过去式了,更何况高务实深知那种喜欢吹嘘“老子当年如何如何”的人,是很少有人喜欢的。所以他宁可把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官场新丁,尽可能保持低调,多看多学少插嘴。 当然,这个低调也只能是“尽可能”了,因为总司纂修大明会典的安排已经决定,再怎么希望低调,他也不能不做事。 为了重修大明会典了,高务实这半个月来早已把孙继皋等修的初稿读了一遍了,而且为了熟悉历朝历代典制,还读了一大堆典籍,什么《诸司执掌》、《皇明祖训》、《大明集礼》、《孝慈录》、《大明律》那是不必说了,《大诰》、《大明令》、、《洪武礼制》、《礼仪定式》、《稽古定制》、、《教民榜文》、、《军法定律》等等这些,也都不能放过。 现在趁着无人打扰,他拿起一册《大明集礼》在公案上先看了起来,没过多久,刘合就端了茶来了。 高务实一边喝着茶,一边读了十几页,这时孙继皋与曾朝节到了。 高务实起身朝二人见礼,二人也客气地回了礼,曾朝节神情自若,而孙继皋则是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他二人仅差一科,资历相仿,因此坐得比较近,不久高务实就听曾朝节笑着对孙继皋道:“以德兄,此去内书堂教习,抵近内廷,真可喜可贺啊!” 孙继皋忍不住笑意,春风满面地客气道:“诶,有什么可高兴的,总不如罗修撰,先一步侍直御前,那才是真个可喜可贺。” 目前翰林院里姓罗且担任修撰的,只有一人,就是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 “罗修撰在检讨厅熬了十二年,这才熬出头来,你比他年轻,侍直禁庐是迟早的事。至于入内书堂教习,也未必比侍直御前差多少。” 孙继皋畅快地笑着,点了点头道:“但如所愿吧。” 高务实心中忖道:进经筵讲官、日讲官,要从修撰、编修这些史官中选拔可不容易,但教习内书堂就不一样,都是从史馆里选拔四名翰林入内书堂教书。这是文臣与宦官结好的路线,对于翰林们而言,的确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十年之后那批他教过的宦官如果在内廷混出名堂,对他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帮助。 难怪孙继皋从重修大明会典的事中抽身出来并不怨愤,竟然是为了教习内书堂。 高务实有点明白了,陈思育将重修大明会典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身为新人的自己来办,孙继皋虽然当时表示了一下质疑,后来这些天却很淡定,看来肯定是陈思育给他打过招呼,有更好的前程等着他。 接下来,众翰林陆陆续续都来了,只是这些翰林也都有事,不是要去内书堂教习,就是要准备充经筵展书官,都是去当该吏那画个卯就匆匆离了,真正在史馆里不过十来人。 至于萧良有和王庭撰二人,一到衙门后就先来跟高务实寒暄了几句,然后茶也顾不得喝,赶紧坐下查阅史册,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事实上这几日检讨厅最勤奋的,除了高务实之外,就是萧良有和王庭撰,看来修成大明会典直升一级这件事,也被他们二人看做重大机遇。 不过这也难怪,一般来说刚进翰林院,哪能这么快有机会升迁?少不得要被上司按下来,先坐两三年冷板凳,美其名曰“锻炼心性”,然后才会有正经差事交待下来。 当然,高务实也知道,萧良有和王庭撰的努力或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他们俩的能力是明摆着的,能在殿试会试都考取好成绩,又岂是易于之辈,无论编撰什么资料,他们都已经摸出些个道道,甚至在查阅会典初稿时,还被他俩找几处小错漏来。陈思育对他俩也是夸奖不已。 但正如后来的另一位“文正公”曾国藩所言:自古成大事者,一分能耐,六分天命,三分贵人扶持。萧良有和王庭撰二人,能耐有了,天命看来也不差,现在就差贵人扶持。 他俩个都是官宦之家出身,虽说祖辈父辈官职不高,但正因为官职不高,所以才更能理解“贵人扶持”的重要性,这种思想对他们肯定有所熏陶,因此他俩自然不会放弃给身边的贵人留下最好的印象。 身边的贵人是谁?不是掌院陈思育,而正是他高务实高修撰。 又过了一会儿,内堂的当该吏忽然来了,一入门就道:“今日值东房管诰赦的王编修生了急病,今儿个当不得值,可有谁能替轮值的王编修?” 话音一落,在场五六名翰林一并起身表示愿往。 史官之中,唯有高务实、萧良有、王庭撰三人端坐不动。萧良有是看了一眼就继续埋头审稿,显然不感兴趣,王庭撰却是看了高务实一眼,微微一笑,继续低头翻书。而高务实则些微打量了那几位翰林一眼之后,再继续低头看书。 内阁,高务实自然再熟悉不过了,其下属有两房,分别是制敕房和诰敕房,房内官吏都称得上是内阁僚属。诰赦房用讲读以下翰林五名,每日轮值,写完诰赦后,要交内阁审读。入诰赦房轮值,就能进得文渊阁,与阁臣们打交道,难怪这些史官都放下头上的事,争着要去。 最后当该吏点了一人,其余没去都露出郁闷之色,显然是觉得自己错过了一次在阁老们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高务实心中暗笑。 为何这些翰林争着去充日讲官、教习内书堂、轮值诰敕房?充日讲官可以抵近天颜,教习内书堂可与宦官结为师生,轮值诰敕房则有机会获得内阁青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子高高在上,宦官、内阁在次,距离权力中心越近,权势也就越大。 翰林们整日想着就是如何在皇帝、内阁、宦官那建立交情,就算没有交情,也是力求混个脸熟,因为以上这些,这都是翰林们将来入阁的进身之阶。 官员的权力从何而来?乃是天子所授,百官替天子牧万民。 那官员的权力大小呢?几品官都只是明面上的规则,如果是新入官场,还在按照这路数来分辨,那就还没有入门。 真正规矩是:你与天子多近,就有多大的权力。每近一步,就有多一分权力。 如果要类比现代官场,那么内阁大学士说白了不过天子的秘书罢了,了不起算是个机要秘书,但实际上内阁却能凌驾于百官之上。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们是文官之中最接近皇帝的么。 至于宦官,无非是天子身旁管家、仆人、司机,了不起就是个生活秘书,但宦官势大之时,连内阁阁老都得看其脸色。故而官场上外官不如京官,京官不如翰林官,而翰林官中,能面圣和不能面圣的官员,自也是大有不同。 罗万化一升日讲官,翰林院内俱来道贺,京官里的同年、同乡也都赶紧活动起来,争着约见罗万化,连掌院陈思育也要是卖罗万化三分面子——日讲官将来入阁的机会可是很大的。 经筵讲官、日讲官都只是职位,翰林院里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甚至修撰、编修,按理说都可以担当,可见官员级别高低,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条件。 最重要的是,要充任经筵讲官、日讲官,必须要经内阁题请。所以罗万化任日讲官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先至内阁至谢。 高务实身为修撰,按理说也有机会成为日讲官,他在内阁也完全基础可以得到提请,不过他现在手头有差事,倒也不着急。 至于萧良有和王庭撰,他俩反而不希望高务实去做日讲官,因为做了日讲官后,要进文华殿为天子讲读,除了三六九朝参日不讲,其余皆讲,且冬夏不缀,以后自己能看到高务实的机会就少多了,而他俩自认是没有机会这么早就去做日讲官的。 因此在他们看来,跟着高务实纂修会典,才是当前最好的情况。 第570章 小翰林,大忙人 自从做了翰林修撰,尤其是总司大明会典纂修以来,高务实就变得异常忙碌,尤其是原先的纂修官被调离了几个资历较老的去做其他事,剩下还在负责纂修工作的一共也才十来个人,工作量就变得更大了。 好在大家看来直升一级的面子上,工作都还比较用心,特别是萧良有、王庭撰二人,跟着高务实忙得连轴转,纂修任务虽重,却眼看着进度比以前快了许多,让陈思育这个掌院十分满意,一再提高纂修官待遇,大家的干劲也就更足了。 不过王庭撰的身体似乎不大好,干了一个多月之后还生了一场病,高务实动用私人关系请李时珍从见心斋过来给王庭撰看了看,结果发现王庭撰有心脏隐疾,若不是现在还算发现得早,只怕活不过不惑之年。 高务实和王庭撰都紧张起来,李时珍却笑着说不必惊惶,当下开了个方子给他,让他连吃三个月,又告诫了一些平时的注意事项,便潇洒离去了。 王庭撰后怕不已,不敢不听,乖乖按照李时珍的吩咐吃药,而高务实这时候也才想起来,历史上的王庭撰似乎真的是不到四十岁就暴卒了,好在现在有李时珍在,这个危险应该是避开了。 这段时间,高务实除了忙着纂修会典,还处理了很多事。 首先是两位退休名将的安排。马芳和刘显的请辞都上来了,高务实暗示吴兑可以提请皇帝接受,然后写信给马芳和刘显二人,请他们来京治疗多年的暗伤隐疾,同时特聘二人为京华军工的火器审定顾问。 火器审定顾问,这当然只是个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他俩除了要根据多年实战的经验来审视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的产品研发,更重要的任务是“带徒弟”和研究新战法。 带徒弟自然是教授京华护卫队、护厂队、护矿队的中高层指挥人员一些作战和后勤调配上的经验,而研究新战法则是根据京华新式火器的发展思路,来创造或者改造出更适合这些武器的战术战法。 其中马芳当然负责骑兵方面,而刘显则负责步兵方面。高务实还特意交代这二位老将,可以对京华的武器研制提出一些更高的标准,以此来与新战术相互配合。 高务实对于所谓墙式骑兵战术、西班牙大方阵以及莫里斯方阵等战术也稍稍提了一提,看看他们二位是不是能够认可这些历史上有过巨大名声的战术。 其实这可能是高务实与其他穿越者有差距的地方——他知道这些战术的大体模样,但是对于这些战术到底是不是适合现在的大明,他并没有多大把握,而且他的身份也不适合在这些事情上花费太多精力,于是他也只好把这些任务丢给马芳和刘显这一类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名将,自己老老实实去当甩手掌柜。 幸好万历早期的名将还挺多…… 马芳和刘显退休致仕,自然要人补缺,高务实建议吴兑,在宣大山西及陕西等地可以重用麻氏家族。吴兑知道麻贵与高务实当年在大同有旧,心领神会,于是以山西总兵署都督同知麻锦代替马芳为宣府总兵,此人是麻贵的长兄;又以协守大同副总兵麻贵为镇守宁夏地方总兵官。由此,麻氏一门双总兵。 麻氏家族世代将门,自然有门路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不久之后就有信函抵达高务实府上,对高务实的帮助千恩万谢,其落款一个是“门下走狗小的麻某敬呈”,一个是“门下走狗小的麻某顿首再拜”。 看到这等字样,高务实既有些暗喜,又有些黯然。暗喜的是,麻家这次算是投靠在他门下了。黯然的是,大明的文武体系真的是半点公平都没有。 可惜他高务实自己身为文官,现在实际地位又不够看,肯定不能就这等事情发表“非主流”的看法,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而刘显致仕之后留下的四川总兵空缺,高务实却没有丝毫插手的意思。主要倒不是怕吴兑不高兴,吴兑对他这个“世兄”是很在意的,高务实在他眼中的地位比区区一个四川总兵的缺重要百倍。 高务实主要是没有人选可以补这个缺,刘綎前段时间参加武举,拿了庚辰科武进士第一名。正经来说,这应该叫做武会元,但由于这年头还没有出现武举殿试,那么武会元其实也就相当于武状元。 刘綎自己是不想回南京继续做那个小校场坐营的,但他的正式军职是南昌卫指挥使(无风注:根据《明神宗实录》),一般而言,除非北方发生大规模战争,否则是不会调往北方担任长期职务的。 然而他的资历和官阶又不够接任他父亲刘显留下的四川总兵,所以高务实想来想去,就决定还是如历史上一般调他去云南,准备参加对缅作战。 高务实觉得,反正这厮在曾经跟着他父亲钻了好些年的山沟沟,在平定九丝蛮、掌都蛮等战役中,都是表现极佳,那么同样是山沟沟大战的明缅战争,刘綎应该也是相当合适的人选。 再说历史也证明了,刘綎这厮带南军打山地战好像没有败过(他在萨尔浒战死的那次,本来是想等自家的四川兵赶到的,但左等右等没赶到,上头又催得急,只好带了北兵出征)。 于是高务实便和吴兑商议一番,由兵部提奏,调刘綎为云南迤东并贵州等处守备。 明代的云南,一般以昆明县为中轴,以东地区称为迤东,所以“云南迤东并贵州等处”的管辖范围很大,责任很重。至于守备,明代的守备是分档次的,小的有时候只管一座城堡,大的就是像刘綎这个守备,管着好几个府的防务,级别当然也不同,譬如刘綎此次就是以游击衔任这个守备的。 不过这次刘綎赴任之时,刘馨没有跟去——她父亲要来京师了,她自然留在京城。正巧京华方面的药堂也开始准备生产刘家所献的百宝续命散,所以高务实和刘显一合计,就把这件事交给刘馨负责了。 除此之外,高务实又和朱翊钧派来的陈矩见了两次面,朱翊钧主要说了两件事:一是告诉高务实,纂修会典的事情要加快进度,他有安排;二是问他给朱尧娥选驸马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高务实这才知道纂修会典这件事忽然被旧事重提,受到朝廷重视,根本原因居然是朱翊钧问起了,而朱翊钧则很有可能是为了给高务实找个叙功的机会。至于朱翊钧所说的“安排”,高务实估计应该是后续安排,只不过朱翊钧没说,他也不好随便乱猜。 而给三公主朱尧娥挑选驸马这件事,高务实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现在他给侯拱辰在高府找了点事情做,并且已经暗示过尚公主这件事。侯拱辰家境很差,但人很孝顺,长得也算一表人才,还是生员,高务实觉得他应该是合适的人选。 陈矩把消息回禀给朱翊钧之后,朱翊钧很高兴,当天便去找朱尧娥说了此时,然后还笑呵呵地道:“侯拱辰这个名字倒是不错,务实对他的评价也挺好,不过朕觉得,尧娥你最好亲自去看一看。” 朱尧娥又惊又喜,不确定地问道:“啊?我……皇兄,我真的可以去看?” “可是可以,不过这次咱们不要偷偷溜出去了,太危险了。”朱翊钧笑眯眯地道:“这次咱们得找个正当一些的理由才行。” 第571章 朕这主意绝了啊 万历八年五月初一早上,朱翊钧没等天亮,就匆匆忙忙赶往生母慈圣皇太后李太后处问安,说有事急报。 李太后莫名其妙地披衣下床,召皇帝进殿问有何故。 朱翊钧神色紧张,一见母后立刻跪下,磕头答道:“母后,儿臣梦见了父皇,父皇责儿臣御极近十载,竟未能亲视父皇山陵,不孝之极。儿臣惶恐万分,是以来请见母后。” 李太后崇佛极诚,一听朱翊钧这话,也不禁大吃一惊,一点朦胧的睡意一下子吓得烟消云散,本来半倚着的身子也一下子坐直了,问道:“你父皇还说了什么?” 朱翊钧摇头道:“别的没说什么,父皇只是责儿臣不孝,儿臣当时就惊得醒了,马上来见母后……” 李太后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匆匆踱步了几个来回,道:“难怪哀家近来总有些心神不宁……月底就是你父皇的忌辰,这是他不开心啊。钧儿,这次你父皇的忌辰,朝廷原本是怎么安排的,让谁去代祭?” 朱翊钧想了想,道:“应该是固安伯。” 固安伯就是仁圣皇太后之父陈景行。以大明代祭的习惯而言,他去代祭穆宗确实是很合适的。前些年,代祭穆宗昭陵这件事,除了有一次因为陈景行生病不能成行之外,无一例外都是他去。 但是这一次,李太后果断摆手道:“此事作罢,待会儿哀家会派人传懿旨到内阁,向郭先生说明。”她说着,看了看天色,对身边人道:“给哀家摆驾,去慈庆宫。皇帝,你也一并来。” 朱翊钧心中暗喜:朕这个主意,简直是绝了!不仅可以创造机会让尧娥见一见陪务实出行的侯拱辰,还能亲自祭奠父皇,一举两得,妙不可言! 转念又在心里默念:父皇,非是儿臣欺骗母后,此事实是为尧媖好,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怪罪的,对不对? 不多时,太后凤驾和皇帝銮驾往慈庆宫行去,走了大概一半,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凑到李太后凤驾之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后娘娘,这是出了什么事了,竟然惊动懿驾?” 李太后看了他一眼,见他跑得大汗淋漓,温言道:“皇上梦见先帝,先帝责他不曾亲祭,哀家要去和仁圣皇太后商议一下,今年先帝穆宗忌辰,由皇上亲祀昭陵。” 陈洪诧异道:“今年皇上不是奉两宫皇太后一道拜谒过昭陵吗?” 他说的这件事,是今年二月的时候,遵照隆庆二年例,朱翊钧先诣长陵,祭毕之后恭奉两宫皇太后,率后妃行谒拜礼,然后又谒永陵、昭陵俱如长陵仪,其诸陵则各遣官一员致祭。所以理论上来说,朱翊钧的确是拜谒过昭陵的,而且还只有三个多月。 但李太后摆手道:“春祭礼是春祭礼,忌辰是忌辰,各有其礼,岂能混淆?” 陈洪暗想这事跟他没有关系,既然太后让皇上去,那就去呗,就算有人要跟着受累,也是陈矩那厮倒霉,他陈掌印可没必要为别人操心。于是也就不再多言。 到了慈庆宫,李太后便和陈太后说了此事,陈太后倒无所谓,反正皇帝年轻,多跑一趟就多跑一趟。而且眼下俺答那边也早就消停多年了,天寿山附近并没有什么危险,当下也就答应了下来。 不过朱翊钧却提出了另一桩事,说是先帝虽然只是责他不孝,但他想着潞王和几位御妹也未能拜祭过昭陵,希望两宫太后考虑弟弟妹妹们尽孝之意,也允许他们同去。 这一点却让两宫太后有些犹豫,因为大明的帝陵一般而言只有皇帝可以亲祭,如果皇帝有事脱不开身,也只能由勋贵或者大臣奉旨代祭,藩王是不能随随便便跑去祭奠的,公主那就更没听说过了。 但两宫太后都是穆宗皇帝昔日枕边人,知道穆宗皇帝是个极重亲情的人,他既然“托梦”责备皇帝不孝,不肯亲自祭奠他的忌辰,焉知他在天之灵不会也希望见见潞王和几位女儿? 所以皇帝这一说,就让两宫太后犹豫了,最后还是陈太后发话,让皇上去文华殿召郭阁老问礼,若是郭阁老认为可以去,皇帝就带上弟弟妹妹们同去;若是郭阁老认为不妥,那就只能皇帝自己一个人去。 朱翊钧于是领命去文华殿,把刚刚赶到内阁当值的郭朴请至文华殿问礼。 郭朴本来想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哪能做个梦就亲自跑一趟? 但转念一想,皇帝亲自祭奠先帝忌辰,倒也是孝道的体现,不能一概而论。之所以一般皇帝不会亲自去,那是因为老朱家在天寿山的历代皇陵有老长一串,而却大明的各种祭礼又多,若是每一位皇帝的各类祭礼都要皇帝亲自去,那皇帝也就不用干别的事了,一年到头光忙着京师和天寿山两头跑估计都够呛。 但是归根结底,皇帝亲祭自己的父皇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郭朴的纠结也在于潞王和公主们能不能跟去,在郭朴看来,其实公主们跟去祭奠穆宗是无所谓的,去就去了,没多大事。 关键是潞王,大明对藩王的态度,既继承了朱元璋的天恩荣养思路,又继承了朱棣的严格监控政策,所以搞到最后就变成了养猪。养猪不比养牛羊,没有放养一说。 养牛养羊就算是圈养,也有放风出去吃草的时候,可是养猪就不同了,天天都是关在猪圈里头长膘,想放出来?做梦。 所以郭朴最后便道:“皇上之忧心,老臣已然知晓,然国朝自有典制,潞王殿下既未成年,就不适合随意出京。” 朱翊钧心头一紧,忙问:“那几位公主……” “老臣也不是不通情理。”郭朴看了面色紧张的皇帝一眼,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照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说了下去:“几位公主按理说应该也不该去,不过既然两宫皇太后都觉得此事重大,那么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一二。” 其实郭朴知道,两宫皇太后甚至连潞王过去都觉得没问题,何况公主?但郭朴毕竟是顾命首辅,有些事情可以顺着一些两宫的意思,但有些事情则万万不行。 在他看来,不准潞王前去,是坚持国朝典制,是原则问题;不准公主过去,则有些太不顾实际情况了,毕竟公主也是先帝的女儿,去拜祭一下父亲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当然,关键是公主又不可能威胁皇位。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可以给两宫皇太后一些面子。 朱翊钧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松了口气,但他刚想说话,却见郭朴又继续道:“不过六公主年仅十岁,七公主更是仅止九岁,老臣以为不便远行。” 这个无所谓,朱翊钧又不是要带幼儿园,要不是单独只带三公主一人容易引起朝野怀疑,他恨不得只带朱尧娥一个人就好,现在郭朴把六公主和七公主单独拎开,朱翊钧求之不得。 当下皇帝便欣然道:“还是郭先生考虑周全,那朕就带三妹、四妹和五妹同往祭奠先帝忌辰。” 第572章 奉驾祭陵(第4更) 万历八年五月十六,上谕下达内阁、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等诸衙门,表示皇帝纯孝,今年将亲祭穆宗先皇忌辰,拜谒昭陵。 着调东阁大学士许国、左都御史王国光、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魏学曾伴驾随行,参赞典礼;着调翰林院修撰高务实奉驾随行,参赞祭词。 命潞王翊鏐监国,内阁四辅臣为居守大臣,内阁及各衙门一应事务照常如仪。如遇急务,可请两宫皇太后及潞王决断,并报行在知晓。 上谕传至翰林院,翰林院上上下下看高务实的眼神都不对了。 想想看,陪同皇帝出行的四位大臣,有阁老一人,有总宪一人,还有部堂两人,四个人负责“参赞典礼”,也就是安排各项仪式。 除此之外,伴驾随行的文臣就只有高务实一人了! 参赞祭词也就是负责写祭词,这个活儿……说实话,翰林院这些学霸们谁写不了啊?还非得这位六首状元才有这个能耐么! 可是没法子,皇上心里就认准这位了,谁让人家给皇上做过十年伴读呢?这份际遇,大明开国两百多年,怕也就这一位了,羡慕都羡慕不来。 有人私底下议论:就冲皇上这份信重,高修撰怕不是十年入阁的节奏? 但也有人反对:皇上信重看来是错不了,可是入阁毕竟要经过廷推,高修撰原本的优势除了考得好,就是年轻,可是年轻这一条在廷推的时候,可未必真是优势啊。 想想看,十年之后高修撰才不到而立之年,内阁的阁老们和九卿各官都是什么年纪,让他们廷推同意这么年轻的一位阁臣入阁,要不得几年不就做首辅了?三十几岁的首辅,那他要是不犯大错,一直干到致仕,这首辅难道要做三十几年吗?那谁受得了! 不过,私底下议论归私底下议论,大家还是纷纷来恭喜高修撰,那模样仿佛高务实明天就要做元辅了一般。 高务实本来也没料到这一点,但此时也只能一一含笑谢过,又不断地谦逊,说皇上无非是不知诸位的斑斑大才,将来有机会,自己一定会在皇上面前介绍诸位的才干云云。 总之就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至于有没有人信,他高修撰就管不着了。反正就是温言在口,大棒在……哦,大棒还是先收了吧,暂时好像还用不着。 萧良有和王庭撰当然也很羡慕,不过他们的心态比其他翰林们要好,最起码现在高务实在翰林官中只有两位同年——就是他们俩了。 至于其他同年,留京的已经开始观政,授了外官的已经奔赴各地,而过了馆选成为庶吉士的那批“半路修仙”者们,虽然已经进了翰林院,但他们还要面临差不多三年的学习才能正式授官,现在可帮不上高修撰什么忙。 现在能帮上高修撰的同年,就只有他俩,这可是个好机会——尤其是高务实既然要奉驾随行,陪皇上去祭奠穆宗皇帝,那么纂修工作就会耽搁,这个时候可正是他俩展示能力的时候。 只要纂修进度没有因为高修撰不在而延迟,虽然皇上多半不会知道,但高修撰回来肯定会知道,到时候肯定得感谢他们这两位同年的辛苦。他们两人都很实际,知道就凭他们这点资历,要让皇上知道他们,那是难如登天,可是只要获得高修撰这位同年的认可,他们的名头传进皇上耳朵里不就是迟早的事么? 如果高修撰是一般人,他们或许还要担心他会不会因此嫉贤妒能,但他高修撰不是一般人啊,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根本看不到有被取代的迹象,他嫉贤妒能干什么? 萧良有和王庭撰心里清楚,高务实现在只会担心帮手不够,根本不会担心他这一科的进士有人能取代他的圣眷! 这就是机会啊,这种机会不抓紧岂不是傻? 所以当高务实带着歉意地跟他们说,“这段时间要辛苦二位年兄了”的时候,两人连连客气,说不辛苦不辛苦,他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保证不落下太多纂修进度。 五月二十,皇帝銮驾出发,潞王领衔内阁及各部院文武大臣在西直门送别,高务实作为奉驾随行官员,也随同銮驾出发。 当然,除了他本人之外,还带了二十来个家丁随行,其中顺天府大兴县生员侯拱辰也扮作高家家丁随行。 皇帝出行当然是乘龙辇,四位大臣也都有自己的绿呢大轿,惟独高务实品级不够,不能乘轿,只好骑马——其实这些规定现在已经有些松弛了,但再松弛也没松弛到当着皇帝的面都不当回事的地步。 比如隆庆二年的时候,应城伯孙文栋就因为违例乘轿,立刻被罚奉停禄。 高务实虽然不怕罚奉停禄,但却不想自己名声受损,所以老老实实骑马代步。这就苦了侯拱辰,以他的家庭条件,会骑马那明显是想多了。是以这一路上高务实很是花了些时间教他骑马。 只是不知道三公主的凤辇之中有没有一双眼睛在观察他? 不过观察也无妨,高务实觉得侯拱辰学得也还挺快的,至少没有掉下马去过。当然,高务实给他准备的是一匹逍遥马,这种马本身就不高,而且经过严格的训练,性格温驯,步态平稳,一般来说也不太容易受惊,是典型的贵族马。 这马还是当初把汉那吉托曹淦送给高务实的,只不过高务实骑术还凑合,倒是没怎么骑,现在居然废物利用,方便了侯拱辰。 皇帝出行,排场当然很大,十六抬的龙辇,沿路要提前扫道、洒水,走得自然不快,虽然昌平离得算是够近了,但以御驾的速度,中途肯定要驻辇休息一夜。高务实估计,朱翊钧多半会在今晚找机会让三公主看一看侯拱辰。 只不过,应该是三公主能看见侯拱辰,而侯拱辰看不到三公主。 果然,御辇抵达南沙河就停了,因为此处有个皇庄,皇庄里建有一所占地不小的皇家别院,历代皇帝去天寿山拜谒的时候,大多会在此处落脚。 高务实也不知道是皇庄的别院够宽阔气派,还是自己受了特殊照顾,总之随行的中官给他分配了一处单独的院落,不仅北房修得精致,连家丁奴仆都有不错的住所。 没过多久,又来了一批中官,说是皇上赐了御膳数道让他们送来,并让高务实吃完之后就去见他。 第573章 朕的皇庄那么坏? 皇帝赐御膳,对于普通人甚至普通大臣而言,都是十分难得的恩宠,但对于高务实来说,就未免司空见惯了。不过既然朱翊钧找他有事,他还是尽可能快地吃完,然后便去参见。 等见到朱翊钧,却见他正在房中踱步,看起来颇有些焦急的样子。 高务实有些诧异,上前行了一礼,道:“皇上召臣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朱翊钧一见他,立刻露出喜色,上前抓住高务实的手臂,朝身边的小太监们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小太监们连忙躬身离开,只留了陈矩一人在侧。 朱翊钧笑眯眯地看着高务实:“倒也不是什么急事,朕主要是想找你陪朕出去走走。” 高务实呆了一呆:“出去走走?去哪儿?” 朱翊钧一看他这副模样,顿时把脸一垮,不悦道:“今年年初,朕虽然也去了一趟天寿山,但是那次是奉两宫皇太后一同拜谒山陵,行止不得自由。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出来,难道还只能整天被这些人包围着,什么想看的都看不着?” 高务实微微蹙眉:“皇上的意思是,白龙鱼服?这个……安全上似乎有些隐忧。” 朱翊钧横了他一眼:“安全上有什么隐忧?朕也没说要和武宗皇帝那般,朕就在皇庄转转,怎么就不安全了?” “这个……皇上带多少侍卫?”高务实道:“臣可不会武艺,万一要是有什么情况,怕是很难妥善护驾。” 那这就算是基本达成妥协了,朱翊钧顿时笑了起来,也不端着模样自称朕了,笑眯眯地道:“我不带侍卫,你不是带了家丁吗,随便带上几个,咱们就装作……呃,你干脆就别装了,你还是高修撰,至于我嘛……你有什么兄弟没有,我随便冒充一个就好。” 高务实看了朱翊钧一眼,他的脸本来是国字脸,但因为一直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倒有些圆脸的意思,相对来讲比较显年纪小。于是高务实就道:“臣家中行大,二弟高务观,比臣小不到两岁,皇上可以暂时冒之。” 朱翊钧大喜,一拍高务实的肩膀:“好好好,那现在你就是我大哥了。走,先去你那儿换衣服,我的衣服纹章不对,穿出去就露馅,好在咱俩身材差不太多,你先借我一套衣服穿穿。” 那是,你的衣服上绣着各种五爪龙,单独穿出去走在街上,估计不用一个时辰就被抓去见官了。 高务实心中暗忖:带皇帝闲逛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安全倒还只是一个方面,这里毕竟是皇庄,现在又有随行的京营驻扎附近,总不会跟我当年一样碰上响马。不过关键是他要在皇庄看什么呢? 不过高务实毕竟不是个土生土长的正经文官,倒也不至于把皇帝微服转转看做大逆不道,既然安全不成问题,只是在皇庄看看,他也就同意了。 陈矩立刻安排了一下,说是皇上去高修撰住的院子看看,顺便和高修撰商议一下祭词,几个人立刻赶去高务实的小院。 高务实吩咐高陌拿出几套自己的衣服让朱翊钧挑选,自己也脱下官服,换了一身藏蓝色道袍,带上方巾,一副年轻文士打扮。 朱翊钧也挑了一套道袍,不过却是月白色。陈矩倒还方便,他是有自己的寻常服饰的,不过此时他不敢穿得跟朱翊钧一个档次,只好找了身褐色直缀换上。 高务实叫上高陌、曹恪和侯拱辰,让高陌安排几个内务处的家丁暗中跟着,便带了朱翊钧出门。 出得皇庄院子,高务实便问:“皇上要去哪?” 朱翊钧看了陈矩一眼,道:“总听科道言官说皇庄的不是,我想看看这皇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又朝高务实道:“对了,你近来纂修会典,可知皇庄的来历?” 高务实道:“皇庄的起源嘛……早在成祖为燕王时,就在燕京宛平的黄垡、东庄营等地拥有王庄。成祖即位后,将他在北京所拥有的王庄改称皇庄,史载:‘迁都北平,升宛平为京县,遂诏有司,以黄垡皇庄归宛平’,‘即其地建仓,因赐名黄垡仓云’。 不过,皇庄正式出现则是在天顺八年(1464),以没入曹吉祥地为宫中庄田,皇庄之名由此始有也。孝宗弘治二年,畿内皇庄有五处,共占地一万二千八百馀顷。到正德时,皇庄发展更快,武宗即位,逾月即建皇庄七,其后增至三百余处。诸王、外戚求请及夺民田者无算。从弘治十八年到正德八年的十年间,共建皇庄三十三处,总计占地三万七千五百九十五顷四十六亩。” 朱翊钧又朝陈矩望去,问:“现在皇庄有多少顷?” 陈矩是御马监掌印,御马监不止管着京营的一部分,还管皇庄、皇店、草场等,所以朱翊钧有此一问。 “大致约莫五万顷。”陈矩低头答道。 “一顷百亩,五万顷,也就是五百万亩。”朱翊钧又问高务实道:“高先生前几年清查田亩,乃知我国家两京十三省,耕地一共约莫八亿亩左右,如今皇庄五百万亩,所占比例也不算大,为何有些御史说得那般不堪?是怎么说的来着?” 高务实前不久正纂修田亩制度这一块,闻言便道:“正德元年二月,巡抚都御史王璟请革皇庄,未有谕旨。廷臣议论,都主张革除,大学士刘健等进言曰:且管庄内官,假托威势,逼勒小民,其所科索,必逾常额。况所领官校,如饿豺狼,甚为民扰,以至荡家产、鬻儿女,怨声动地,逃移满路。京畿内外,盗贼纵横,亦由于此。 而夏文愍公(夏言)在《勘报皇庄疏》中则说:祖宗以来,宫闱一切供用,自有成规,况九重之内,锦衣玉食,何欲不遂。顾可屈万乘之尊,下同匹夫,以侵畎亩之业,辱官壶之贵,杂于闾阎,以争升斗之利。其何以示天下,训后世也哉!” “你记得清楚。”朱翊钧点头道:“可是朕很怀疑,朕这五百万亩的皇庄,就真的能有这么大的危害?” 高务实道:“可是皇上,皇庄都集中在京畿附近,而莫说京畿了,整个北直隶有多少田呢?在清丈之前,黄册上是大概八千一百万亩,清丈之后,巧得很,正好加了大概五百万亩,成了八千六百万亩。这意味着,即便以整个北直隶来说,每十七亩地,其中就有一亩是皇庄,而如果只看京畿附近,这个比例大概是每五六亩地,就有一亩是皇庄。” 第574章 大明症结所在 京畿地区,每五六亩地就有一亩是皇庄? 纵然朱翊钧不肯承认,也觉得这听起来的确有些过分了,不仅面色微窘,悻悻然道:“可那毕竟是历代祖宗通过罚收奸臣逆贼之贼赃而得来,朕总不好直接拿来分发给百姓吧?退一万步说,就算朕舍得分发,分发给谁?会不会最终还是被豪强所夺?” 贼赃?贼赃当然是有一部分,但那可真不是全部,甚至可能还不是大头呢。 不过这话高务实不好说,只能就换一个思路来说话,他一边和皇帝慢悠悠地走着,一边道:“前段时间,微臣正好和大司农闲聊谈及此事,他说前段时间顺天等八府州县,丈出官勋备边牧马军屯等地共二千八百三十五顷,每年额征银六千九百二十两、粮二十四石。又勋戚新旧庄田一万一千五百五十余顷。” 大司农就是户部尚书,明人爱用古称。 朱翊钧听了诧异道:“京畿勋贵只清丈出一万一千余顷?才一百多万亩地?” “没错,大司农是这么说的,北直隶清丈一共只查出五百万亩隐田,其中勋贵占一百一十五万亩。”高务实叹息一声:“对了皇上,这次清丈之后,微臣还发现,臣那三慎园居然也有不知道哪朝开始就留下来的隐田,大概有二十顷,约两千亩左右,现在已经重新上了黄册,也画了鱼鳞图纸。” 两千亩当然不算小数,但区区二十顷地,在皇帝眼里却不算什么,何况他还重新登记了,所以朱翊钧问都懒得问,只是迟疑着道:“京畿附近勋贵隐田……你觉得真的只有这个数?” 高务实苦笑道:“那怎么可能。” “你肯定?”朱翊钧皱着眉头:“我只是怀疑……你有什么证据吗?” 高务实道:“臣又没有亲自去查,怎么会有证据?不过,只要对比一下其他地方的数据,就知道京畿乃至整个北直隶的清丈肯定漏查了很多很多。” 朱翊钧皱眉道:“什么数据?” 高务实道:“比如说湖广,原先的黄册和鱼鳞图册上,只有三千六百多万亩地,实际上清丈之后,湖广的田地之多,接近九千两百万亩,竟然多出五千六百万亩,差点翻了两倍! 又有山东,原先在册是八千万亩,清丈之后是一万一千六百万亩,多了三千六百万,也比原先多出来一半左右。 还有四川,原先只有一千三百五十万亩左右,清丈之后达到四千万亩,多了两千六百万亩,也是翻了两倍!” 朱翊钧愕然半晌,忽然问道:“南直隶呢?” 高务实呵呵一笑:“南直隶就更厉害了,比北直隶还厉害,只清丈出三百三十多万亩。” 朱翊钧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怒道:“还真是天高皇帝远,管不着他们了!” 高务实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其实,比勋贵隐田更厉害的也有。” 朱翊钧睁大眼睛:“还有更厉害的?” “藩王和宗室。”高务实今天也是豁出去了,仗着朱翊钧多半不会杀他,沉沉地道:“如今全国藩王去掉绝嗣、因事除国的,还有三十多位,而宗室高达十二万多。这其中远支低爵一部分还好,田不多,有些甚至难以糊口,可是王爷们和高爵近支,除开原本国家所给封田之外,还有大量隐田、诡寄,这影响就大了……永乐年间,北伐残元、南征安南、七下西洋,开支远胜今日,而尤有余力。皇上,如今可做得到?” 朱翊钧止步不前,人也沉默下来,叹道:“所以你的殿试策论里才说‘今天下之大患在于贫’?” “然也。”高务实道:“臣还说: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闹,国贫则弱。” “朕记得。”朱翊钧叹息道:“你说,欲使官吏不贪,先加其俸;欲使小民不盗,先富其收;欲使士卒不闹,先足其饷;欲使国家不弱,先丰其库。” 高务实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在这个问题上,他该说的话基本都在策论里说过了。 但朱翊钧仍然愁眉不展,此时他们正走到南沙河边上,朱翊钧便带着高务实等人沿河散步,过了一会儿才道:“可你策论里给出的办法,朕瞧着主要是收商税,可没说田产的事啊。” 高务实苦笑道:“皇上,商税的事说说,臣虽然也要挨骂,但大致还有救;但若同时再说田产的事,只怕就要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了。” 朱翊钧哈哈一笑,然后慢慢收敛了笑容,斜睨高务实一眼,道:“所以你就趁今天这个机会,把问题丢给朕了?” 高务实拱手道:“皇上冤枉微臣了,微臣只是照本宣科,今日这些话恐怕不止微臣一个人说过吧。” “是不止你一个人说过。”朱翊钧点了头,却又道:“可是说得这般触目惊心的,却就数你为最了——他们都喜欢形容,什么某地百姓卖儿鬻女、易子相食,可偏偏就没人把数据说得这么清楚明白过。方才对比了这些数据,朕才觉出问题的严重来啊。” 高务实只是笑了笑,却没说话。 朱翊钧又想了想,才皱眉问道:“依你之见,南北两直隶的清丈还要继续?甚至说,还要加强力度?” 高务实道:“天下之贫,无非两种原因:一是生产不足;二是调度不力。就看皇上想先解决哪一步了。” 朱翊钧诧异道:“生产不足朕可以理解,调度不力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心道:其实生产不足你恐怕都很难完全理解,不过那个可以以后再说,我今天本来就是打算主要和你谈谈这个调度不力来着。 “皇上,调度不力也分多种。”高务实道:“譬如商贸不兴盛,运输不发达,分配不合理等等,都属于调度不力。” 朱翊钧想了想,道:“运输不发达这一条朕可以理解,就好像漕运不如海运便捷一般。但是这里头也有其他问题,譬如漕运事关数十万漕工生计、海运有时遭遇风暴会死人等等,这都是朝廷争论了上百年的老话题了。不过朕不明白,这跟商贸不发达和分配不合理有什么关系。” 高务实笑了笑:“可是皇上,这两点才是大明目前真正的症结所在啊。” 第575章 你让朕怎么办啊! “商贸不发达和分配不合理这两条,是大明的症结所在?”朱翊钧皱着眉头,沉吟道:“可朕听说现在民间商贸挺发达的啊,江南就不用说了,自从俺答封贡以来,连北通土默川的商贸,听说都相当不错,宣大各地上疏朕看了很多,都说宣府、大同二镇快成北地江南了。还有,你那京华商社不也是跟土默川做买卖赚钱么?” “皇上觉得,这就能称得上是‘发达’了?”高务实叹道:“皇上,您既然提到臣那京华商社,臣心中坦荡,倒是愿意和皇上好好说一说这个问题。” 朱翊钧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往周围看了看,正巧前边有几块大石头,便道:“好啊,走,咱们去那边坐着聊。” 高务实知道朱翊钧缺乏锻炼,虽然年轻,却也走不得多少路,于是笑道:“好。” 两人于是上前到了那一堆大石头前,陈矩和曹恪连忙给朱翊钧与高务实把石头尽量弄干净点,两人也无所谓风度了,一人一块大石头坐着。 朱翊钧有些心虚地到处看了看,好在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大波人马都在皇庄别院附近,这外圈只是偶尔有巡逻的哨卫经过,但他们坐在这儿不动,又是两个书生模样,哨卫也不会去管。 见不会穿帮丢人,朱翊钧这才放下心来,道:“好了,你说说看,朕也想听听你的赚钱法子。” 高务实笑了笑,道:“差不多十年前,京华商社还叫京华商队,那时候因为他们可以从蒙古人手里弄到马匹转手卖给宣大边军,所以能够出口(出关的意思),顺便就跟着做一些布帛之类的买卖,嗯……还有些驽马之类,一年能赚个五万两银子左右。” 京华商社当年起家是从高务实收降的响马,这事朱翊钧是知道的,宣大边军为了弄些战马,悄悄允许一些商队出关和蒙古人交易,朱翊钧也知道一些,所以这些他都不惊讶,他惊讶的是五万两银子这个数目。 朱翊钧睁大眼睛:“封贡之前他们一年就能挣五万两?你知不知道当初月港开港之时,前两年一年才两万多两的关税?” 关税这个词,其实早就有了,不过高务实特别爱用,连带着朱翊钧现在也习惯了。 高务实笑着摇了摇头,道:“皇上知道去年他们在宣大这条线的毛利是多少吗?” 朱翊钧当然不知道,直接摇头。 “毛利是四十三万两左右,净利是三十六万两多一点。”高务实平静地道。 朱翊钧的眼珠子差点一下子瞪了出来,声音都变了:“多少?净利三十六万两?!” 高务实点了点头,强调道:“只是宣府、大同这两条线。” 朱翊钧霍然站起身来:“山西一个省,一年还交不了三十六万两的税!” 那是肯定的,全国一年收入才五百一十万两的收入,其中差不多一百万两都来自于四大港口,再去掉全国这几年逐渐增加的商税,和清丈田亩所增加的赋税,其实基础就三百万两罢了。 而朱翊钧口里的“山西一省之税”肯定只是说了田赋。山西有多少田地?说起来倒也有四千两百万亩,但是山西多山啊,那儿上田极少,下田贼多,这能交几个税?折合下来能有个十几万两的田赋就算是天公作美了。 所以,京华商社光是宣府、大同两条线上的收入,居然顶得上山西一省田赋的两倍之多。朱翊钧作为皇帝,听了这个消息还只是“霍然站起”,而没有直接跳起来,这已经算是很稳重了…… “所以说,臣这样的人,才是最应该交税的。”高务实叹息道:“皇上不妨想想,光是臣这京华商社一家,在山西一年就要赚这么多钱,但是臣又不需要缴税,这钱用来做什么去呢?换做别家,大概也就只好买地,或者修园子了。”高务实说这话的时候也站起来了,毕竟皇帝站着,他不能坐着。 朱翊钧目光游移,想了想,为难道:“可是,你是进士,你不交税是应该的啊,国家应该藏富于民……” “若说藏富于民,民不缴税吗?”高务实呵呵一笑:“皇上,这是藏富于士。” “这也是祖制……”朱翊钧叹息一声,然后又有些诧异,仿佛今天才认识高务实:“务实,你刚才这话的意思,我听着好像是想交税?”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皇上,如果全天下的进士都交税,臣愿意第一个交,但如果其他进士都不交税,臣一个人交却不行。” “切!”朱翊钧白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看朕穷得慌,想要帮朕一把呢。” 高务实摇头道:“臣其实不在乎交税的这些钱,但是皇上,您真的觉得,臣交一笔税就能解决朝廷缺钱的问题吗?臣以为不能,就算臣一年交它一百万两的税,也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恕臣无礼,现在的问题在于,皇上您是端着金饭碗在要饭。” 这话的确有些无礼,换做别人来说,朱翊钧肯定是“上怒”,甚至“上震怒”了,但高务实不是“别人”,他是朱翊钧十年的发小和同窗,甚至可能还有些朋友的意味。 所以朱翊钧只是沉着脸,压下火气,问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就是说,大明其实不缺钱,至少士人和与士人有关的一些人都不缺钱,真正缺钱的只是那些升斗小民,以及朕这个皇帝!” “皇上英明。”高务实猜到皇帝不会因此对他动怒,毕竟朱翊钧跟他同窗十年,很多思想都受到过高务实的影响,知道高务实这番话是真话,所以高务实又道:“不过这还只是一半。” “一半?”朱翊钧眼珠一转,脸色又黑了三分,哼了一声,道:“你是不是想说,另一半就是皇庄、王庄以及藩王宗室乃至勋亲贵戚们的隐田?” 高务实笑道:“皇上英明。” “你别光是‘皇上英明’!”朱翊钧火气渐渐上来了,瞪着高务实道:“朕难道不知道他们手里的隐田多?朕难道不知道这些田产加在一起很惊人,而且要挤占很多人本该拥有的田地?可是,你让朕怎么办啊?优待宗室、优待勋贵,优待士人,这都是祖宗法度,是为了天下长治久安,朕难道还能通通下诏废除了不成?” 第576章 刘项各有策(第4更) 咦,看来皇帝年纪虽然不大,又被长期限制在宫里,但也并不是什么事实真相全都不知道嘛! 当然,这里头也有他高务实一份功劳,没有他高务实这个文官集团的内奸,皇帝哪里能知道这么多内幕? 不过,要说他是内奸,也得看是指什么事情,整体来说,他还是维护文官集团的利益的,他只是认为文官集团也要“让利”一部分出来,形成一种新的平衡罢了,毕竟现在这个情况问题实在太大。 别人不知道这个问题最终导致的后果有多严重,他难道还能不知道? 正如他自己的策论里所说,“今天下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闹,国贫则弱。” 可是,别说美洲高产农作物的引进还处在想方设法找种子的阶段,就算找到种子,也还有适应性的问题,还有选种育种等多种问题。甚至,哪怕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大明这么大一个封建帝国,推广新的农作物不要时间?你当是红朝呢,一纸红头文件下来,下面甭管理解不理解都能分分钟照办? 开什么国际玩笑,要有这个行政效率,大明说没准都不会亡了! 以高务实的估计,趁着万历后期开始北方正式的小冰河期,各种天灾不断的机会,也许能用十年左右的时间,在北方把美洲三大农作物基本铺开,那就算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的好成绩了。 至于受小冰河期影响不大的南方,高务实甚至悲观的猜测,搞不好可能需要三五十年才能推广铺开。 毕竟这个年代的人,守旧意识之强,现代人最好不要低估。 反正他觉得,什么“一年一变样,三年大变样”这样的好事不要去想,以为跟玩游戏似的,那么简单? 动作可以快,期望别太高,这才是高务实的思路。 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太大是会糊的,正如同步子太大,是会扯到蛋的。 所以朱翊钧的这番话,高务实虽然对他的清醒表示肯定,但也对他的激进表示可惜。 朱翊钧明明觉得不可行,为什么高务实还觉得他激进? 因为正是由于朱翊钧心态激进,所以才觉得不可行。他心里很有可能是把这几个问题看成了一个问题,希望一下子解决,所以才会觉得难办,根本无从着手。 那当然无从着手了!藩王宗室、勋亲贵戚、士子豪商,这三大问题丢给谁也没法一下子解决啊,就算让他高务实当皇帝,他也没法。 所以这三个问题不要考虑什么破釜沉舟一刀切,一刀切那恐怕只能切腹。 必须分开来办,分步骤,一步步来,形成温水煮青蛙之势。每一步都要让人处于“虽然有点不爽,但忍一忍也没多大事”这个层面,而不是“这他娘是要我老命啊,不如反了算了”这种。 “皇上,立刻下诏废除当然不行,但这并不代表皇上对此就真的无能为力。”高务实正色道:“无非是花的时间长一点罢了,慢慢来就好,皇上有的是时间。” 朱翊钧当然应该是有时间的,历史上他可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 高务实这番话说得很平静,连带着朱翊钧见了,也渐渐平静下来,他看了看高务实,皱眉道:“你有什么主意?” 高务实欣慰地露出笑容,道:“臣是有办法,但其实也并不高明,无非就是八个字:化整为零,先易后难。” “化整为零,先易后难?”朱翊钧喃喃自语了一番,问道:“此言何意?” 高务实道:“所谓化整为零,就是不要把这三件事当成一件事来处理,一定要把它们分开,一个个来办,这样面临的压力就会小得多。” “哦!”朱翊钧恍然大悟,觉得颇有道理,兴致一下子就提了上来,又问道:“那么先易后难又怎么说?” 高务实道:“先易后难,就是咱们先从这三件事里头挑一个麻烦最小、阻力也最小的出来办。甚至挑出来之后,还要继续按照化整为零、先易后难的思路,把这件事分成若干个方面,从最简单的开始着手。” 朱翊钧想了想,迟疑道:“这好像不符合用兵思路啊,就像咱们以前论史的时候说过,项羽当年正是一举击破巨鹿秦军主力,抵定反秦大局,这才成为霸王……可你现在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 高务实笑道:“皇上既然记得咱们论史时的事,想必也记得臣曾经说过,打江山时期,制度草创,要做什么都可以大刀阔斧,好比白纸作画,一草一木皆我所创,大可以按照心中美景来勾画;可是守江山时期,祖制已定,纵然有些方面因为时移世易,必须经权有变,需要稍作修改或者继续完善,但却没法子一下子推倒重来。因此咱们动手要轻,而出手要快……” 高务实说着,微微一顿,继续道:“就以皇上刚才所举例的时期来说,咱们这样做,就好比汉高祖以汉中为基业,先定三秦,夯实基础,然后逐个剪除魏、代、赵、燕、齐等霸王羽翼,形成大局优势,这才与西楚霸王最后决出胜负。” “哦,我明白了。”朱翊钧眼前一亮:“这就是你当初说过的那个‘积小胜为大胜’的道理,是吧?” 高务实拱手笑道:“皇上英明。” “英明谈不上,不过朕还是可以虚心纳谏的。”朱翊钧这话也不知道是谦虚还是自吹自擂,兴奋地搓了搓手,又问:“那你觉得这三件事哪一件比较简单一点?” 高务实沉吟起来,往四周看了看,朱翊钧心中一动,朝陈矩和曹恪吩咐道:“你们退后一些,别让人靠近。” 陈矩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就躬身退开了,曹恪却是怔了一怔,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心中一咯噔,赶紧把演技十成十的拿了出来,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皇上都说话了,还看我做什么?退下去把风吧。” 谁知道高务实小心过度了,朱翊钧这个没亲政的皇帝还没有完全养成“神圣不可侵犯”的思维,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只是看着他们离去,马上就问:“好了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第577章 还是勋贵最弱(第5更!) 看着一脸兴奋的朱翊钧,高务实笑了笑,道:“皇上恕罪,臣想先问一个不太合适的问题。” 朱翊钧一愣,继而摆手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高务实道:“假设现在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使得周王、定国公和郭阁老三位争论不休,而皇上对这个问题本来不持看法,听谁的都无所谓……请问此时皇上会选择听谁的?” “啊……这算什么问题?”朱翊钧一脸诧异地道。 高务实笑了笑:“皇上回答臣就好。” 朱翊钧想了想,沉吟着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是听郭先生的吧。” 高务实听了,便笑道:“那咱们就先把士子豪商排除掉。” 朱翊钧一怔,心里有些明白高务实的想法了,只是还不敢完全确定。 高务实见他不反对,便又道:“好吧,接下来咱们先去掉郭阁老。假设现在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使得周王和定国公二位争论不休,而皇上对这个问题本来不持看法,听谁的都无所谓……请问此时皇上会选择听谁的?” “这个……”朱翊钧犹豫起来,迟疑道:“周王是藩王,按理说应该不会和定国公起争执啊?” “假设而已。”高务实呵呵一笑:“就假设他二位打官司打到了御前,争论不休,皇上觉得无所谓……这时候皇上会听谁的?” “那……”朱翊钧干咳一声:“那还是听周王的吧,毕竟是堂堂亲王,宗藩长者。” 高务实就笑道:“既如此,咱们就先从勋贵开始着手吧。” “诶,你等等!”朱翊钧一脸郁闷:“你这个分辨的法子有问题啊!” 高务实哈哈一笑:“皇上,这个分辨的法子哪有问题了?” “问题大了!”朱翊钧睁大眼睛:“这哪是分辨谁难谁易?这不过是分辨朕首先要给谁面子罢了!” “没错啊。”高务实面带微笑:“皇上为什么要先给郭阁老面子?然后比较一下,再给周王面子?” 不给郭阁老面子?那朕要被母后骂死啊!就算不被母后骂死,也得被言官骂死啊! 至于周王和定国公,那周王好歹也姓朱啊,是太祖的子孙啊,朕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你自己也说了,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朕既然得罪不起郭阁老,肯定要先排除他。至于周王和定国公,周王要是被朕削面子削狠了,其他宗室乃至于天下人不都得说朕不念亲情?而只要郭阁老不反对朕,定国公算个屁?其他勋贵会跟他一起闹么?就算魏国公一家跟他同宗都不会! 人家勋贵早就被文官欺负怕了,只要朝臣站在朕一边,勋贵谁敢闹事? 诶……等等,等等等等! 朱翊钧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看着一脸笑意的高务实:“你的意思是说……朝臣肯定支持清丈勋贵隐田?” 高务实笑眯眯地道:“清丈隐田可以增加户部收入,户部收入既然增加,则朝廷不管是哪个衙门,都有可能分一杯羹,既然如此,朝臣为什么不支持?” 朱翊钧一呆,这个账是这么算的?怎么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高务实见他发愣,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皇上想要更牢靠一点,还可以早下旨清丈勋贵田亩的同时一并下旨,略微提高朝臣俸禄,或者不提高俸禄,但是单独发一笔津贴,就像炭补、帛补一样,该笔钱款出自清丈出来的隐田所产生的赋税。至于发多少,就看清丈出来的隐田有多少。” 朱翊钧一听就不干了,连连摇头道:“那怎么行,那朕不是白忙乎了?”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高务实苦口婆心地劝道:“又不是清丈出一万两的收益,就发一万两的津贴,皇上不会蚀本的……咱们可以给这个津贴定一个比例,譬如十分之一,或者最多五分之一。” “五分之一绝对不行!”朱翊钧瞪大眼睛:“朕最多给他们十分之一,不行就一拍两散!” 高务实也是一呆,暗忖:历史上万历“贪财”是鼎鼎大名的,看来还真有征兆,这还没亲政呢,就开始小气了。 高务实忍不住劝道:“皇上,现在的关键问题在于争取朝臣支持,至于津贴比例什么的,那个不重要……哦,也不是不重要,但是现在没必要太纠结,反正等事情办完了,皇上难道就不能调整了?” 高务实本来想说不重要,但看见朱翊钧眼睛越瞪越大,只好连忙改口。 这个解释朱翊钧觉得不错,先把田亩清丈出来,至于津贴比例,如果太高了的话,以后找机会削减就是了……朕也不是小气的人,五分之一虽然不行,但是八分之一……算了,还是十分之一吧,十分之一还是可以给你们的!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朱翊钧心情大好,大方地一摆手:“那行,朕是天下至尊,岂能跟臣工们计较这些……实在不行就以后再调整。” 高务实听得心里直翻白眼:就您这还提什么天下至尊,天下至抠我看倒挺合适。 但他连忙补充道:“哦对了,皇上,这个勋贵隐田的问题,咱们最好也还是分开办,南北直隶最好是分开处理。” 朱翊钧一愣:“这是为什么,都是勋贵,为什么要分开?” 高务实苦笑道:“皇上,同一件事,天下勋贵一起反对比较麻烦,还是只有一半勋贵反对比较麻烦?” “哦……我明白了。”朱翊钧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又迟疑道:“可是动了一半,另一半也不傻啊,唇亡齿寒的道理难道他们都不懂,就坐等着挨下一刀?” 高务实笑起来,道:“那咱们就扔几个烟雾弹……烟雾弹皇上知道么?京华火炮厂前段时间搞出来的一种东西,以前大明也有,不过不专业,就是一种扔出去可以冒出大量烟雾,遮掩敌人视线的火器……”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说正经事!”朱翊钧现在不想知道高务实的新武器,只想知道这个烟雾弹怎么扔。 “哦……”高务实深深遗憾没有来得及推销一波产品,也只好把话题转回来,道:“咱们可以演一出戏,让一半勋贵以为,被砍了一刀的另一半勋贵是运气不好,正好被皇上发现了他们手中有大量隐田,因此皇上震怒,所以才砍的这一刀。于是另一半勋贵便会有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只要小心一些,还是能逃过这一刀的。” 朱翊钧眼前一亮,忙问:“好主意!不过,具体要怎么弄?” 第578章 体察民情 谈事的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朱翊钧和高务实已经聊了大半个时辰。 关于如何对勋贵隐田开第一刀,这对财迷同窗基本达成了一致。 这时朱翊钧觉得自己休息得也差不多了,于是表示大家不妨继续走走——刚才光顾着谈事情,还啥都没看到呢。 不过说起来,他才从皇庄别院出来没多远,想看什么民间的情况也看不着。毕竟这皇庄别院修在此处,本就是为了方便历代皇帝去天寿山拜谒山陵,自然要考虑随行队伍的住宿和随行军队的驻扎,所以一般的民居根本不允许建得太过靠近别院。 不过皇庄并不只是区区一所别院,附近很大一片地区都是皇庄的范围——要不然光靠一年别院什么的,哪能凑够五百万亩地? 御马监是负责管理皇庄皇店的,虽然陈矩自己根本没有仔细过问过皇庄的问题,但他在朱翊钧打算出来逛逛的时候,就已经叫了一名少监过来,那少监平时负责京北地区的皇庄收租等事,来这边的次数不少,熟悉地理。 别院是依南沙河而建,根据那位董少监的说法,顺着河往西一路而去,大概也就两三里远,便有一个沙湾村。 这沙湾村有七八十户人家,约莫四百余口,在京畿附近不算大村,不过也不算特别小,皇上要看看民情民俗,这里倒也合适。 嘉靖中、后期,由于俺答动不动就杀进京畿附近,搞得京畿震动,所以为了防止虏贼流寇,京畿周边地区也仿照大明边镇各地的民堡村庄进行过几轮改造,不少村落都弄得与军堡无异,拥有一样的防御体系。堡墙、堡垣、吊桥、门楼甚至瓮城,应有尽有,无非是简化版而已,沙湾同样如此。 黄土夯筑的围墙算得上高大而坚固,整个外墙长近两里,南堡门是惟一入口,门楼用砖石拱券,高高耸立。 刚才这一路虽然不远,但除了偶有巡哨路过之外,几乎没有活人气息,要不是随行之人加在一块也有十几个,高务实甚至觉得这环境很适合拍鬼片。 走到沙湾一带,才感觉到一些人间生气,陆续可以看到一些男女在村庄四周劳作,也不知道都已经入夜了,他们还在忙些什么。 不过,他们当他们看到朱翊钧和高务实这一行人,却是人人神色警惕,不时的抬头张望。在堡门或是望楼上,还有几个村民在来回守望巡逻。 朱翊钧诧异道:“这些村民大晚上不睡觉,在忙乎什么呢?怎么还有巡逻的?京畿附近很不安宁吗?” 这个问题高务实回答不了,他脱离人民群众已经很久了,早就堕落成了一个万恶的封建地主阶级分子,也许还带有一定的资本主义萌芽色彩,简直恶上加恶,罪不可赦。 陈矩倒是普通农民家庭出身——当然这可能是句废话,他要是地主阶级家庭出身,还用得着去当太监么? 所以陈矩勉强可以回答一下这些人在忙乎什么:“皇上,这些村民不比京城中的民众,他们是没有宵禁一说的,所以有些活儿如果晚上能做,他们多半会选择晚上做。” 朱翊钧却是个好奇宝宝:“晚上能做什么事?” 陈矩道:“今儿有月色,晚上男丁就能劈柴、挑水、修补房屋。女子也能洗衣、编草鞋什么的,总能把时间利用起来。” 朱翊钧莫名其妙,道:“白天做不行么,非要拖到晚上?” 陈矩当然知道原因,但有些不敢直言,一时就有些语塞。 高务实却没有什么顾忌,无所谓地道:“现在是五月下旬,农活挺忙的,他们白天肯定要给庄子里做事,哪有时间忙自家的这些杂活?” 朱翊钧这才醒悟过来,合着这些男男女女白天是在给他的皇庄做事,自家的很多事就只能堆在晚上,靠着一点月光来做了。 他顿时感到一阵尴尬,不悦地朝董少监瞪了一眼。董少监虽然在宫里只算个“中层干部”,但在这京北的皇庄里头,那就是半个皇帝的威风,他哪里会去过问这些具体的安排? 他被朱翊钧这一瞪眼,吓得腿一软就想跪下,朱翊钧连忙把他叫住:“别跪!” 董少监连忙又硬着膝盖站稳了,口里求饶道:“皇上,奴婢冤枉啊,奴婢不知道下头是怎么安排的,奴婢明天就来问问。” 朱翊钧冷哼一声,懒得理会他了,继续往前走去。奇怪的是,虽然有几个村民巡逻,但他们却并不阻拦朱翊钧一行人,甚至老远就给他们行礼让路。 朱翊钧又有些不能理解,朝高务实问道:“朕穿的是你的道服,什么标识纹章都没有,他们为什么老远就行礼?” 高务实有些无语地道:“皇上,您和臣身上的衣服,随便哪套都够他们攒几年了。” 陈矩这时插嘴道:“高修撰说笑了,这衣服他们随便哪家,十年能攒出一套来,就算是勤劳肯干的一家子了。” 朱翊钧一时愕然,看了看高务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沙湾村的外表还不错,至少挺能唬人,不过走到内中才能发现其中的衰败。主街道坑坑洼洼,朱翊钧走得很不舒服,两旁一道道狭窄的巷子,布满了低矮破旧的土屋坯房。到处是垃圾和鸡鸭猪粪,散着一股股难闻的味道。 匆匆而过的男女大多面有菜色,神情麻木。一群在附近玩耍打闹的小男孩甚至没有衣服穿,只是光着屁股到处乱跑。不远处有几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比那几个男孩子待遇好一点,身上套了粗陋之极的衣服——高务实怀疑那根本不是什么衣服,而是在一只只小麻袋上挖了三个洞,如同后世穿无袖背心一样直接套进去的。 高务实心中暗叹,沙湾村离京城不过四十里路,又是在皇庄里头自然形成聚落的村庄,恐怕应该还是比较富裕的了,却也是这般模样,普通百姓之穷困可见一斑。 朱翊钧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务实,你新郑老家那边的百姓也是这般模样么?” 高务实叹道:“差不多吧,不过新郑县不算大,自从臣在新郑开了煤矿之后,不少百姓农闲时会去煤矿帮工,多少可以赚些闲散银子。平时也可以就近在煤矿附近卖些自家做的小物什,情况比前些年大概还是略有好转。” 朱翊钧叹了口气,摇头道:“你都知道关照乡梓,朕却连自己皇庄里的佃户都没有关照过……”他一下子失去了继续“体察民情”的兴趣,心情有些低落地道:“务实,朕累了,咱们回去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高务实正要点头,却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响起,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见三人三马从南门口一路信马由缰地慢跑着过来。 其中中间那人默不作声,微微昂着头,傲然四顾。左右两边的两名随从却在大叫:“宫中上差驾临,让你们里长出来答话!” 第579章 谁是王法? 宫中上差? 朱翊钧和高务实都饶有兴致地朝中间那位望去,但两人都觉得面生,根本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只是从他年过三旬却面白无须的模样来看,应该是个宦官——明人有蓄须的习惯,三十多岁的男子基本上不可能不蓄须,哪怕不蓄长须,八字胡总会留上两撇的。 朱翊钧转头朝陈矩问道:“这是你们御马监的人吗?” “呃,回皇上,大概应该是吧,不过奴婢并不认得。” 不认得才对嘛,京畿附近的宦官阉人包括净军在内,怕不有两万多将近三万人,而御马监因为既管军队,又管皇庄、皇店、草场、仓储等皇室产业,乃是除了宫廷之外人头最多的一监。陈矩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御马监掌印,了不起认识监内的上层宦官和寥寥几个中层宦官,这个什么“宫中上差”他连见都没见过,自然是不认识的。 陈矩说着,又转头问董少监,道:“此人是谁,你可认识?” 董少监连忙上前躬身道:“回掌印的话,此人叫李十三,是京北七大皇庄管事中官之一。” 陈矩目光一闪,似乎想起什么,正欲再问,朱翊钧插话道:“李十三?他家倒是能生养,这都行十三了?” 呃,皇上,您老关注的点好像有点问题啊? 董少监见皇上跟自己说话,激动不已,忙点头哈腰地道:“回皇上的话,那应该是不是能不能生养的事儿,他这是以前跟他东家改的姓,大抵是当时在东家的家丁里头排在第十三个。” “哦……”朱翊钧失去了兴趣,向后摆摆手,道:“咱们让个路,看看他这么晚来沙湾村做什么。”众人于是退开一边,把主路让了出来。 这时村民们已经鸡飞狗跳了,一群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知道怕生人,本来还想在外面玩耍,早被自家大人冲过来抱走。 村民们男丁纷纷跑到路边跪下,女子则连忙跑回家中,有孩子的还紧赶慢赶地抱了孩子再往家里跑,那模样就仿佛见着北虏入侵了一般。 那宫中上差的两名随从得意洋洋地看着鸡飞狗跳的村民,打马来到一群跪着迎候的男丁面前,其中一人忽然扬起马鞭朝一人抽了一鞭子,正抽到那汉子的脸上,口里喝骂道:“贺老二,入你娘亲,你是跪不稳咋的,嘴里嘟噜个啥玩意儿,以为大爷我瞧不见?告诉你个鳖孙,大爷我眼神好得很,给大爷跪瓷实了,要不然冲撞了上差,大爷我现在就抽死你!” 贺老二并不老,乃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长得颇为壮实,他被抽得脸上一条血痕通红通红,眼中怒光一闪,但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把头一低,腰一弯,老老实实跪好在道旁。 那随从还真不愧是“眼神好得很”,竟然瞧见了贺老二眼中的怒火,冷笑道:“怎么着,不服气?嗯?”他说着,不管不顾又是扬手一边,抽到贺老二的背上,抽得贺老二浑身一颤。 但贺老二仍然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人冷哼一声,道:“鳖孙,一个穷得当裤子的佃奴,也敢拿正眼看你大爷?你再是这般不知好歹,大爷就当场挖了你这对没用的招子来下酒!抬头!”他说着,伸出脚,用脚尖勾了勾贺老二的下巴。 他要看贺老二眼神中是不是还敢有刚才的桀骜不驯。 贺老二猛然抬头,目光中尽是愤怒! 此时贺老二身边的一位中年汉子连忙拉了他一把,冲着那马上之人连连磕头道:“张庄头息怒,张庄头息怒,贺老二这小子脑子笨,倔得跟头驴似的,您老人家跟他置什么气?张庄头,上差是要找里长么?里长住得远点,要不小的帮您去请?” 张庄头嘿嘿一笑,冲着这中年汉子道:“陈大,大爷我听说你要把闺女嫁给贺老二?嘿嘿,我的规矩你应该不是不知道吧?” 陈大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道:“张庄头,小的家里的情况您老也是知道的,婆娘死了之后都没钱安葬,要不是贺老二有一手木工手艺,又大老远跑去香山砍了些木头回来刨了个薄棺,小的的婆娘就只能卷席入土了。小的实在拿不出五两银子的孝敬来啊!张庄头,您看能不能宽宥些,小的便是去借,也给您上二两……不,上三两银子的孝敬,小的求您了!” 张庄头冷笑一声:“你有钱没钱大爷我可管不着,不过大爷的规矩不能变!哼,南沙河这一代的皇庄都是大爷我关照的,要是别人都跟你一样,大爷我说话还有人听吗?” 陈大顿时急得流下泪来,连连叩头,只会翻来覆去述说自己真是拿不出那么多钱。 那张庄头不耐烦了,一鞭子抽过去打在他背上,把陈大身上本就破烂的衣衫打得又破了一道口子,陈大更是惨叫一声,疼得趴在地上直叫唤。贺老二连忙过去扶陈大,转头瓮声瓮气道:“姓张的,有本事冲我来,陈叔的身子骨你不知道吗,打死了他,你也要被管庄老爷责骂!” “哟呵?”张庄头呵呵笑了起来,好像听了什么大笑话:“冲你来?行啊,那就冲你来。” 他忽然脸色一冷,对陈大道:“陈大,你听好了,你只拿三两银子做为闺女出嫁的孝敬也可以,不过,得把你闺女送到大爷我府上十日……大爷我看在贺老二的面子上,怎么样,够划算吧?” 陈大气得浑身直颤,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贺老二大怒,猛然站起来,指着张庄头道:“姓张的,你,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张庄头哈哈大笑,马鞭朝自己鼻子一指,傲然道:“你说王法,谁是王法?贺老二,我看你真是白活了二十多年,告诉你,在这南沙河皇庄一带,大爷我就是王法!” 朱翊钧在一边气得火冒三丈,有心想要上去制止,又怕被随行的四位大臣知道自己偷溜出来,他们回去要是告诉母后,恐怕又要被罚去思过。 高务实瞧出他的心思,道:“皇上,还是臣去吧,您别被人认出来了。” 朱翊钧鼻息粗重的点了点头,恶狠狠地道:“好,务实,你去教教他什么叫王法!” 第580章 你敢对咱家无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强取民财,强逼民女,甚至还自诩王法……” 高务实“啪”的一下,甩开手中的乌骨泥金扇,带着高陌、曹恪二人从道边朝那张庄头走去。 那张庄头看了高务实一眼,心头就是一惊。 高务实这次出来,并没有穿官员常服,只是穿了一身藏蓝色道袍,但这袍子可不是普通的面料,有见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门道。 有明一朝,织造贵重的织成袍料,工艺十分繁复,一是要由挑花匠依据花样计算经纬数,编出花本,作为织造时提花的依据;二是要将丝线染色,牵经摇纬,一般要准备四五种彩纬小管梭与长织梭所用的彩色绒管及片金线、捻金线、孔雀羽线纬管,随时应用;三是经丝牵轴之后,要经过穿棕穿筘,与花本联结,经过试织,理清梭口然后才能开织;四是织时一人在花楼上拉花,一人坐机坑前织造,花纹繁复的匹料,一天只能织两寸,一件五丈长的袍料要织两百七十多天才能织完。 高务实身上这件道袍,咋一看只是普通藏蓝模样,但却把以上工艺全都用到了。 其实这身衣服采用的是藏蓝底色的极品湖丝,加以苏绣的技艺,花纹全做成暗纹样式,初看以为是藏蓝纯色,细看却是各种纹理华章均在,映着月光清辉暗暗浮现。换做后世的说法,这件衣服就是典型的全球限量独家定制款。 张庄头就算再如何能搜刮,也穿不起这等服饰,而且以他的身份,也不敢穿。 再看高务实手中的折扇,虽然张庄头看不懂扇面上文征明的墨宝,但那乌骨泥金扇的形制他还是识得的。就这一把扇子,即便不看扇面上的墨宝,也足足能值个五百两银子。 张庄头可不蠢,眼前之人如此豪富,还一点也不介意露于人前,肯定是大有来头。 不过,有来头不代表张庄头就怕了,毕竟此处乃是圣上的皇庄,只受御马监的管辖,其他人可谁也管不着。即便对方是什么公子王孙、勋亲贵戚,张庄头也不必太在意,只要不过分得罪也就是了。 “呵呵,这位公子,这大晚上的,您在这南沙河皇庄之中,可有什么贵干?”张庄头淡淡地道:“公子若是要打抱不平,只怕是来错了地方,也来错了时候。” 高务实眉头一挑,问道:“你说来错了地方,本公子倒也还能理解,可这来错了时候……却不知是何意?” 张庄头心中冷笑:消息如此不灵通,看来大爷还高估你了,只怕你连个勋亲贵戚都谈不上,说不定只是出身于攀了某家勋贵姻亲的富商之家罢了,也敢在这皇庄里头猪鼻子插葱? 于是张庄头朝北虚虚抱拳,傲然道:“公子怕是不知道,万岁爷爷打算去拜谒先帝山陵,今儿个就驻跸在南沙河皇庄别院。至于在下嘛,乃是奉了御马监掌印大老爷的钧令,来巡视附近皇庄,让这些蠢蛋鳖孙这几日不要瞎转悠,以免冲撞了万岁爷爷的圣驾,到时候人头落地不说,还连累旁人。” 张庄头这番话,把高务实听得一怔不说,还把站在道旁远一些地方的陈矩吓了一大跳,连忙对朱翊钧道:“皇上,奴婢根本没有给他们下过什么命令,这厮纯属胡说八道。” 朱翊钧冷笑道:“哼,朕看得出来。” 陈矩这才松了口气,又皱眉朝旁边的董少监问道:“董毅,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假传咱家的命令了?” 陈矩这个御马监掌印做了八九年了,威势早已养成,董少监听得也是诚惶诚恐,忙躬着身子,浑身发抖地道:“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小,小的也不知道哇,这……这厮没准就是扯虎皮当大旗……” 陈矩怒道:“明儿你若是不给咱家把这事儿查明了,仔细你这身皮!” 董少监满头大汗,背后也被冷汗浸湿,连连道:“是是是,老祖宗放心,不用等明日,待会儿小的就去查,一定连夜查明。” 陈矩盯着他看了一眼,吓得董少监连脚心都汗湿了,这才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那边高务实已经微微笑了起来:“你说的御马监掌印大老爷,莫非是陈御马?”但问是这样问,高务实却不等他回答,立刻接口道:“可是据我所知,陈御马今儿个一整天都跟在圣上身边,寸步不曾稍离,他怎么会给你们下这道命令?哦,我知道了,你们定是假传了陈御马的命令,趁机来勒索搜刮的吧?” 这一次,张庄头还没有说话,之前那个一脸倨傲之色的中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闻言接口问道:“掌印大老爷做了什么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一边摇了几下折扇,一边故作文士潇洒般地道:“好教这位中贵人知晓,学生正巧今日也是奉旨伴驾随行。” 那中官心中吃了一惊,气势先是一沮,继而似乎想到什么,竟然又强硬起来,冷笑道:“哦,倒是没瞧出来,公子还有这般地位。” “不过嘛。”那中官冷冷地道:“这南沙河皇庄的事情,公子最好还是不要插手,以免自误。” 高务实见他把“以免自误”四个字说得特别重,明显是在威胁自己,心里不禁好笑,面上却是一脸诧异:“哦?以免自误?却不知是怎么个自误法?” 那中官目光一寒,森然道:“你若是真想知道,咱家马上就可以让你得偿所愿。” 高务实听得哈哈一笑,摇头道:“中贵人好有自信,不过我这人属驴,打着不走,拉着后退,还真就想见识一番。” “好,好,好。”那中官连说三个好字,然后朝自己带来的两个庄头冷然下令道:“拿下他!” 高务实面色一冷,也收起了笑容,淡淡地道:“说得好……拿下他们。” “是,老爷!” 这话是高陌回答的,因为高务实已经进士及第,按照此时的习惯,已经不能再叫少爷,只能改称老爷了。 高陌很久没有出手过了,现在好像也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只是大喊了一声:“老爷有令,拿下他们!” 那中官和两名庄头都有些莫名其妙,正诧异高陌这是对谁说话,旁边忽然冒出十来个精壮剽悍的家丁,四面包抄而来。 对方三人都是大吃一惊,那中官惊叫道:“你是什么人,敢对咱家无礼!” 高务实冷笑道:“好教中贵人知晓,本官翰林院修撰……高务实。” “啊~!你是高观政!”那中官听得这话,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整个人也像是被瞬间抽掉了脊梁骨,浑身失力,竟然软软地直接摔下马来。 第581章 老祖宗的威严(第4更) 看见宫中上差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摔下,张庄头和另一个庄头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搀扶。 谁知那中官一咕噜爬起来,双膝跪着,四肢并用就往高务实身边爬,高陌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立刻拦在他跟前,喝道:“站住!” 嗯……其实,好像,似乎,他没站着啊? 那中官却顾不得这些,被高陌喝住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不知是高观政当面,求高观政您大人大量,饶小的一条狗命,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高观政大恩!” 这人态度转变得实在太快,弄得高务实一时竟然有些措手不及,愕然道:“你……咳,那你说说,你有何罪啊?” 其实也难怪高务实有些意外,他此前一直走的是高层路线,打交道的都是真正的高层,“深入基层”什么的那是真的少。而高层之间打交道,很少会有当面撕破脸的时候,大体上至少看起来属于“君子之争”,哪怕输了,也无非自请致仕罢了。 或者就如徐阶一样,写封信给高拱,服个软,说几句求饶的话,对方也肯定不好意思斤斤计较,于是双方各退一步,也就完事了。 可是像今天这种,前一刻还是剑拔弩张恨不得取了对方的脑袋当球踢,下一刻居然直接磕头认罪、伏地求饶……高务实还真没这个经验。 他不知道,这个年头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差距就是这么大,而他和这个中官之间的差距,就是大到了对方觉得他能轻易取了自己性命的地步! 不过,高务实毕竟是高务实,错愕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想到刚才的一个小小细节,那就是对方听到他自称“翰林院修撰高务实”的时候,下意识不是叫他“高修撰”,而是叫他“高观政”。 这说明对方早就知道他高务实这个人,而在对方眼里,高务实就是高观政,是那个整天陪着皇帝,连东厂提督黄孟宇、御马监掌印陈矩这样的“老祖宗”都要小心翼翼招呼着的天子近臣! 黄孟宇和陈矩在内廷是什么地位?数二数三的老祖宗啊!而他们这些被外派的小宦官们,一年到头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这两位老祖宗一面。 两位老祖宗都要小心翼翼招呼着的人,是他们能得罪的? 大太监们权力大了或许会要些脸面,小宦官们还顾得上这个东西?得罪了根本得罪不起的人物,赶紧低声下气求饶保命才是第一要务,面子算个鸟毛!他们是皇帝家奴不假,可再牛逼的家奴,本质上还是家奴,都他娘的“奴”了,还计较什么面子! 不得不说,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实用主义者啊。 而对于高务实的这个问题,这中官也是直接磕头回答道:“小的瞎了狗眼,竟敢冲撞高观政,所以罪该万死。” 高务实叹了口气,失去了跟他说话的兴趣,远远地朝陈矩招了招手,道:“得了,我也懒得跟你计较,你的问题还是自己跟陈矩解释吧。” 其实高务实平时也不会直呼陈矩的姓名,只是现在要抖一抖高观政的威风,所以干脆表现得嚣张一点。 果然那中官一听这话,吓得跟筛糠似的,磕头磕得更起劲了,口里连连求饶。 高务实虽然早就堕落成了封建地主阶级分子,但毕竟还残留了不少前世的三观,见他这样可怜巴巴的模样,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你有什么罪,待会儿陈矩会告诉你,不过你既然诚心认罪,我也不好不教而诛,会让他留你一条狗命。” “多谢高观政,多谢高观政!”那中官心里总算安定了不少,又是连连磕头。 高务实看得心里直摇头,心说这人且不说别的本事,光是这磕头,就一定是专业人士的水准了。 这中官带来的两个帮凶——哦,两个庄头,见“宫中上差”居然被这位自称“翰林院修撰高务实”的家伙吓成这样,不禁有些傻眼,寻思道: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不就是个翰林院的小修撰吗?虽然是个清贵无比的翰林官儿,可是又没有什么权力,上差怎么会吓成这鬼样? 他们此刻早已被高家家丁控制住,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四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显然还没搞清状况。 此时陈矩已经带着那位董少监走了过来,先是朝高务实苦笑了一下。 高务实也笑了一笑,道:“此人认罪的态度还算不错,死罪可免……这是你们御马监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矩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面沉如水地看了他们一眼,冷冷地问道:“你叫李十三?” 李十三继续施展磕头大法,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回禀老祖宗,小的正是,小的不知是高观政和老祖宗驾到,冲撞了贵人,罪该万死。” 陈矩却没高务实好说话,对他的磕头恍如未见,淡淡地道:“罪该万死?嗯,是罪该万死。” 李十三没想到陈矩态度如此冷厉,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求饶道:“老祖宗恕罪,小的再也不敢了,求老祖宗开恩!” 陈矩淡淡地道:“你的死罪,刚才高修撰已经给你免了,不用找我开恩。” 李十三心里松了口气,但嘴上还是很有分寸,连忙磕头谢道:“谢高修撰慈悲,谢老祖宗慈悲。” 陈矩慢条斯理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这话不是问李十三他爹是谁,而是问李十三在宫中的“干爹”是谁,实际上也就是问他是投在谁的门下。 李十三松了口气,他就怕陈矩不闻不问直接下令打死——太监之间的规矩可比官员之间大多了,别说文官之间,就算是武官之间的规矩也没太监之间的规矩严格,冲撞了老祖宗级别的大太监,直接打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大明朝多的是人自己一刀切了跑去尝试入宫当太监,而且屡禁不止,犯了错打死几个算什么? 但陈矩既然问他是何人门下,李十三就放心下来了,他知道自己一报家门就肯定死不了。 “好教老祖宗知晓,小的是李公讳文进门下。” 第582章 照高爱卿说的办(5更,祝七夕快乐) “皇上,根据李十三的交待,他们是因为皇上驻跸于此,所以假传奴婢之命,想以供应御驾所需为由在附近勒索一笔财物。” 陈矩小心翼翼地道:“只是此人乃是三国舅的家奴出身,当年有跟随三国舅入宫的功劳,所以奴婢念其旧功,从轻发落,只罚了他三月俸……皇上您看?” 那李十三居然是李文进的人,这个消息不仅让高务实有些蛋疼,连朱翊钧也是有气没地方发。 朱翊钧现在并没有亲政,很多时候都是充当一个橡皮图章在用,外廷政务基本一决于内阁,这不必说了。内廷之事也是两宫皇太后说了算,尤其是生母李太后,在皇帝面前保持着足够的母后威严。 李太后对于李文进这个狠起来能把自己一刀切了,然后自愿入宫照顾她生产和哺育的幼弟,一贯都有着浓浓的亏欠感,而朱翊钧因为受母后的影响,也觉得这位三舅对他能够平安长大继承皇位有大功。 所以这件事既然牵连到了李文进,那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可以往下追究,但绝不能往上追究,否则李太后虽然平时不管事,可大明讲究孝道,她真要是发起飙来,朱翊钧哪有胆子硬抗? 可是问题在于朱翊钧刚刚被这三人挑起了怒火,如果碍于母后的威严,只处罚一个不疼不疼的罚俸三月,他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不禁犹豫了起来。 高务实身为朱翊钧十年的伴读,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尴尬处境,心头暗笑的同时,也不得不站出来给皇帝想办法,尽量给他争取面子里子两不误。 “皇上,臣觉得李十三虽然有错,但毕竟大错尚未铸成,没有实际酿成严重后果,陈御马给他罚俸三月的处置,还是合适的。”高修撰一副公平公正的嘴脸,大言不惭地开始胡说八道了。 朱翊钧只当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当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沉沉地“嗯”了一声,但是不予置评。 谁知道高务实又继续道:“不过,那两个庄头——尤其是那个张庄头,当着圣驾的面,鞭打皇庄佃户不说,还敲诈勒索,意欲辱人妻女,甚至还口出狂言,自诩王法!” 高修撰义正言辞,宛如真理正义的化身,义愤填膺地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之不国。如果这些假仗皇权之人,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国家还没办法治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会骂人!过去如此,现在同样如此。” 然后他又换上一副沉痛万分的表情,叹了口气,道:“皇上,虽然这两人是皇庄的管事,按例只要没有杀人放火,官府管不着他们,可是他们所作的每一件坏事,最终都会被人记到皇上头上,他们造下了孽,损害的却是皇上的圣名! 所以臣请皇上,对这两名庄头彻底调查,一定要查明他们之前的所有罪恶,然后当着皇庄佃户们的面,公开惩处!惟其如此,才能彰显皇上的法度庄严,和对佃户们的深切关怀。” 朱翊钧目光大亮,龙颜大悦,心说吹牛还是你在行啊!明明就是避重就轻,偏偏找出来的理由居然这么冠冕堂皇,说得连朕都差点信了! 朱翊钧很想畅快地大笑三声,不过总算还是久经高务实的熏陶发挥了作用,当下紧绷着脸,严肃万分地指示道:“不错,高爱卿说得极有道理!” 然后转头对陈矩道:“陈矩,听到没有,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这件事就按照高爱卿刚才说的办,一定要严惩这两个寡廉鲜耻、枉顾君恩之徒,还皇庄佃户一个朗朗乾坤!这件事,朕就不让东厂插手了,就交给你御马监自查自纠,若是再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陈矩心说:还是高侍读高明啊,不重责李十三,李文进的面子就能保全,而拿这个作死的庄头开刀,又让皇庄佃户感受到了皇上的关怀,真是他娘的绝了!我为啥刚才一听见涉及到李文进就光顾着把目光聚集在李文进头上了呢? 想归想,陈矩表态可不慢,演技也不差,脸色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奴婢谢皇上信任,此事奴婢一定办得妥妥当当,一定把皇上对佃户的关怀遍洒皇庄,让他们祖祖辈辈都感念皇上的深恩厚德!”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想说可以回去了,忽然想了想,又道:“刚才那被鞭打的翁婿二人,要给他们一些汤药钱,再以朕……算了,以高爱卿的名义给他们十两银子,就当是恭喜新婚了。” 陈矩忙道:“皇上仁恩浩荡,奴婢马上就办。”然后一转头,朝董少监问道:“董毅,带银子了吗?” 董少监刚才生怕这事儿会牵连到他,现在居然被轻松化解,已经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哪里会在乎区区十两银子——他可是管着京北上百万亩皇庄的少监,能缺这点边角料一般的小钱? 当下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来,也不管那锭银子肯定不止十两,连推带送递到陈矩手里,还不忘解释一下银子的来历,道:“正巧上个月发俸的钱小的还带着。” 陈矩懒得计较他那点小心思,“嗯”了一声,转头就朝那对即将成为翁婿的陈大和贺老二走去。 高务实看了一眼,见陈矩过去跟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那对翁婿就朝着自己老远下跪作谢,不禁笑了一笑,转头对朱翊钧道:“皇上,您看,这些百姓多么淳朴,谁对他们坏,他们就恨谁;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感激谁。” 朱翊钧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咱们碰到一次,可以救得他们一次,又有多少人受了欺负,却是咱们救不到的呢?” 高务实稍稍有些意外,心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一激动就打算先把皇庄废了吧?这可就有点超纲了,咱们还是先搞定勋贵隐田,皇庄的事情留待解决宗室隐田的时候再作为一个杀手锏来用才好。 但朱翊钧却没打算继续深谈,叹了口气,道:“走吧,回去了。” 第583章 天寿山 次日一早,御辇北行,逶迤的队伍拉开数里,浩浩荡荡地往天寿山而去。 一路无话,大概在当天下午未时与申时相交的时刻,拜谒昭陵的大队伍到达目的地。 天寿山到了。 穿过石牌坊,到了下马碑前,文官落轿,武将下马,连朱翊钧自己都从龙辇里下来,步行走过大宫门,进入右前方的感恩殿。 感恩殿就是皇帝来祭祖时入住的行宫,重要文臣在个别时候,比如奉皇帝特旨,也可以住在此行宫的偏殿中。 从职务和品衔来说,高务实当然算不得什么重要文臣,然而他此行挂了一个参赞祭词的名头,这倒是颇为重要的一件事,于是也被皇帝特旨允许入住感恩殿偏殿了。 不过为了以示对四位重臣的尊重,四位重臣均住在正殿的左边一排偏殿之中,而高务实作为一个小小翰林院修撰,当然不能跟阁老、部堂们毗邻,“只好”被安排在了右边一排偏殿的某个靠边小房子里。 既然是行宫,当然有“宫”的规矩,高务实带来的家丁都没法入内,只有高务实一个人能进去,这也预示着朱翊钧并不打算安排在这里让三公主和侯拱辰见面。 大概是朱翊钧觉得不能在这历代祖宗面前安排一对将来的夫妻相见吧。 祭词其实很好写,就像翰林院的同僚们腹诽的那样,换了任何一位翰林来都可以搞得定。不过既然挂了这个名,高务实还是很认真的写了一篇祭奠穆宗隆庆皇帝的祭文,骈五骊六,颇见六首状元文采。 什么“朕皇考天资纯粹,大度宽仁,超藩邸而践帝位,承世宗之业。方是时,法严令具,纲举目张,百官兢兢守职,天下称治。” 什么“朕皇考自临御以来,言者数请修便殿,召对故事,皆未之许,然上端凝厚重,不诛杀而自威;沉潜静密,不可察而自智。令虽未出,化行若驰;口虽未言,声疾如震。尤能优崇辅弼,信任老成,群力毕收,众思咸集。” 还有什么“守祖宗之法,无纷更约束之烦;先储贰之教,为长久治安之计。皆独继于宸虑而动合古昔;遂致中国乂安,外夷向风。盖清静化民,庶几汉帝;宽仁驭下,比迹宋宗。享国六年,诏谋弘远,至德丰功,不可殚述……”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高务实的笔下,穆宗是一位好到极点的皇帝。 当然,他也只能这么写。 但是,他也愿意这么写。 祭词好办,祭礼就有些麻烦了,主要是公主的祭礼需要怎么安排,四位重臣很是争论了一番。 这一番争论就厉害了,别说朱翊钧听得如坠云雾,便是高务实也听得不敢插嘴,心想自己在礼制方面的水平看来还是有限得很,将来万一有机会入阁,还是不要走最常见的那条先加礼部尚书,接着廷推入阁的路子了。要不然万一正巧碰上有什么大型礼仪活动,结果自己一个礼部尚书居然不知道怎么操办,那可就尴尬大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你妹的,老子离阁老还有十万八千里,就先想着怎么入阁了,说出去也不怕把人笑死。 好容易等四位重臣把礼仪议定,朱翊钧忙不迭拍板:就这么决定了! 其实他主要是怕了,这几位当年的学霸们引经据典争了快两个时辰,他和高务实在一边听得从津津有味到目光逐渐呆滞,最后就差睡着了,他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是,只欠皇帝忌日的正时。四位重臣自去安排各种礼仪,朱翊钧则悄悄把高务实叫过去,对他道:“昨天虽然发生了一些事情,忘了跟那个侯拱辰说说话,不过好歹我看了一下他的相貌,这人看起来倒还是不错的……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安排尧娥见他一见?” 高务实有些呆滞,合着你之前没有安排啊? 朱翊钧感受到了他的心情,脸色略微有些尴尬,干笑道:“诶诶,你别这副表情啊,我把大主意拿定了,你来襄赞一下具体的安排,这不是合情合理么?” 高务实无奈地点了点头:“皇上说得是,合情合理,合情合理。” 朱翊钧只当没听出他的揶揄,轻咳一声:“那你倒是快想啊。” 高务实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沉吟着道:“肯定不能在天寿山安排,以免对先帝有所不敬……” 朱翊钧连连点头。 高务实又道:“肯定也不能是在回京之后……” 朱翊钧刚想点头,忽然一瞪眼,道:“废话!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高务实苦笑道:“不是臣要废话,只是这一路时间紧迫,唯有在天寿山因为他们要准备礼仪,时间才比较宽裕一些,可是在天寿山又有顾忌,算来算去,似乎还是只有在那南沙河皇庄别院才方便安排。” 朱翊钧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便道:“那咱们就安排在南沙河别院,你再想想,具体怎么个安排法。”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还是觉得,虽然尧娥美貌端庄,但依然不能让侯拱辰在尚尧娥之前先见到她的模样。” 高务实实在搞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但是他觉得这也无所谓,反正就算朱尧娥不美貌、不端庄,侯拱辰也不可能因此就拒绝了。 毕竟他家欠着定国公府的银子,他婶娘又得了慢性疾病,他一个廪膳生顶多能保证自己不饿死,哪里支付得起这长久的药费? 更关键的问题是,高务实看过他的文章,正经就是秀才水平,虽然不差,但也就是勉勉强强,要考上举人除非是大宗师强行放水,否则基本没戏。 所以,能尚公主算是他目前最好的出路了。 当然了,如果高务实没有接到给公主殿下物色驸马都尉这档子差事,他到也不介意把侯拱辰找去学一学数术,然后放到京华随便哪处产业用作中层管理。只不过既然有尚公主这差事,那就还是让侯拱辰去做驸马都尉吧。 人家三公主虽然名义上叫“三公主”,但她前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都夭折了,她实际上就是最大的一位公主,将来她的驸马十有八九是能掌宗人府,做宗人令的。 虽然宗人府没什么实权,但名义上可是大明朝排在第一的衙门,为诸衙之首!而宗人令。那可是堂堂正一品的朝廷大员…… 当然这都是没什么鸟用的玩意,关键是宗人令如果愿意跟他高某人站在一边的话,将来处理宗藩事务就方便多了。 嗯,高某人真是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资利用的地方。 第584章 意气高于百尺楼 祭祀已毕,御驾从天寿山回还,再次驻跸于南沙河别院。 诸事皆如常,惟独这次朱翊钧找了个借口,称高务实祭词深孚朕意,特赐御酒两坛、鲜藕十节,并“责难陈善”四字御书,命高务实回京装裱供于府内。 高务实当即作《谢赐御书责难陈善四大字》诗以记,诗云: 龙笺一幅日星光,天藻昭垂自尚方。 久向横经窥圣蕴,还因纳诲奉奎章。 琅函想见仙台动,蓬室惊闻御墨香。 儒术承恩逢景运,非同常侍漫登床。 朱翊钧得闻消息大喜,乃亲至高务实所住小院,“探讨词章”。 当然,无论赐字也好,回诗也罢,都是他们这对同窗商议好的举动,无非是找个理由让朱翊钧能带人去高务实的小院罢了。 毕竟高务实去见朱翊钧的话,就只能他自己进去相见,达不到目的。只有朱翊钧来见高务实,才能带上一堆人同行同往。 四大重臣虽然也可能暗暗嫉妒高务实和皇帝的关系之亲密,但却不会对他俩的这种来往表示怀疑。 不过,探讨词章一说,倒也不完全是假的,高务实的确在小院中与朱翊钧讨论词章了,只不过今天带的书童不是曹恪,而是侯拱辰临时客串。 而朱翊钧带着的随行宦官里头,正有一人是三公主朱尧娥假扮。 哦,其实四公主朱尧媖也来了,皇帝说她也想看看未来姐夫长什么模样,要给姐姐参考一番。 虽然高务实此生读书功利性极强,百分之九十九的工夫都花在了时文上,但八股写多了,任何文体都不在话下,探讨一下词章也是没有问题的,而且为了给侯拱辰创造表现机会,高务实还特意给他机会。 时近黄昏,吟诗作词倒也颇有意蕴,朱翊钧与高务实对坐在堂中,身边各侍立着陈矩与侯拱辰,两位公主扮作小太监侍候在旁边不远处。 此时院中一棵桃树,正值花期将尽,高务实笑吟道:“小桃枝下试罗裳,蝶粉斗遗香。玉轮碾平芳草,半面恼红妆。风乍暖,日初长,袅垂杨。一双舞燕,万点飞花,满地斜阳。” 朱翊钧呵呵一笑:“你这比喻可不对,一双舞燕?” 高务实指着院中的一对燕子,道:“初夏正是燕子飞舞之时,臣可没有别指,此非比喻。” 朱翊钧翻了个白眼:“谅你也不敢。”然后又道:“这‘小桃枝下试罗裳’的却是哪家闺秀?” 高务实摇头道:“不过梦中仙子罢了。” 朱翊钧哈哈一笑:“梦中仙子求不得,何如怜惜眼前人?”说着却朝自己两位妹妹所站的位置望去。 这两位“小宦官”有些不像话,居然在一边窃窃私语。听了皇兄的话,两人又打量了一阵侯拱辰,三公主面色基本还算平静,只是略微有些泛红,四公主却在对她说着什么。 侯拱辰心中有些紧张,但他虽然读书还算认真,却缺了些急智,让他即兴赋诗,他就有些为难了。 高务实看出他的窘迫,想了想,对朱翊钧道:“臣这词不过随兴写就,也无什么深意,皇上无须当真……拱辰,你可有什么咏志诗?旧作亦可拿来一观。” 一听旧作也行,侯拱辰倒是松了口气,道:“倒写过一次精卫。” 精卫填海?志向不错啊朋友。 高务实笑了起来:“吟来。” 侯拱辰轻咳一声,理了理嗓子,道:“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沉。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愧非补天匹,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 高务实当然要捧场,抚掌赞道:“好一个‘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拱辰之志,乃持久之志,此所谓恒心毅力是也,正是古之贤者成大事之根源。” 朱翊钧却沉吟道:“虽是有恒,未免过于沉痛,失了些少年意气……”不过他前几日才看见沙湾村那些佃户的可怜模样,倒也多少能理解侯拱辰的心思。 不过,他毕竟是个少年天子,正是踌躇满志,想要一展宏图、恩泽万世的时期,此诗虽然能让他了解侯拱辰的决心与毅力,却总觉得沉闷了些,不禁对高务实道:“务实,这首诗太沉郁了,你可有什么振奋一些的诗作?” 高务实哪有什么诗作,他一门心思就是做官,好让神州不至陆沉,但朱翊钧这么问了,却也不好两手一摊说臣光想着当官了。 于是沉吟道:“此次回乡年余,回京赶考之前倒也写过一些,只是未免失之轻狂,只怕说来徒惹人笑。” 朱翊钧大笑道:“你堂堂六首状元,二百年来真魁首,便是轻狂一些,谁又敢说?只管道来便是!” 三公主和四公主本来在一边悄悄议论侯拱辰那首精卫,此时一听高务实竟有“轻狂”诗作,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心有灵犀地一起停止了议论,竖起耳朵来听六首状元的大作。 高务实见朱翊钧实在要问,只好对不住李文忠公了,苦笑一番,道:“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定将捷足随途骥,哪有闲情逐水鸥!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 朱翊钧一听,拍案道:“好!这哪是少年轻狂,分明是少年意气,这才是六首状元该有的气魄!不愧是让朕亲自书丹的文曲星!” 那边两位公主也是听得心摇神曳,两人四目一交,却又同时看到对方眼中深藏的一抹落寞,不仅两相轻叹。 朱翊钧却没有关注到妹妹们的神情,他还陷入在赞赏之中,大笑道:“你现在可是真真正正到了瀛洲了!不过,‘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务实,你是文官,想封侯虽然也难,但并非绝无可为,待将来你为朕平了土蛮,莫说封侯,便是国公也未必不能!今日权且说着,将来若有那一日,朕决不食言。” 土蛮便是左翼蒙古,也就是所谓蒙元朝廷所在,乃是大明二百年来的死敌。在朱翊钧看来,要是能把土蛮抵定,这一功的确不是侯爵配得上的,值得一个国公了,而且这般大功如果真是高务实立下,朝廷上下也没什么多话好说。 毕竟,此时的女真还老实得很,其他边患就算加在一块,在大明朝野之辈心中,也远不如蒙元土蛮来得重要。 高务实心里其实没把土蛮当成生死大敌,不过皇帝这么说了,他也不能不配合一下,以烘托气氛,于是笑着拱手谢恩:“皇上有旨,臣岂敢不遵?不过臣眼下不过一个翰林史官,在其位,谋其事,还是先把《大明会典》纂修完成才是正经,至于土蛮,自有皇上与阁老部堂们运筹帷幄。” 朱翊钧笑道:“你倒是谨慎,不过这话可就没有先前那少年意气了,不是说好了‘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么?” 说着,君臣相视,一齐大笑起来。 第585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姐姐,今儿见了那位侯公子,你心里可满意?” 月光清辉之下,两位公主并肩漫步于后院小花园中,随行的宫女太监都被赶得远远的,以方便两位公主说些体己话。此时便是四公主朱尧媖眨着眼睛,试探姐姐的心意。 三公主与四公主两个,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大的情窦初开不用说了,小的则是刚刚摸到门槛边,对男女之情似懂非懂。 有别于汉唐等朝,大明的公主被限制得极严,其中针对性的规章制度之多,完全可以写成一本书,这也是昨日祭奠一下先皇,居然需要四位重臣争论两个时辰之久的根源所在。 历史上明末清初时有位知名文人,隐居十八年,著书立说,追思明朝。 他在自己书中讲,“本朝远过前代”,意思是明朝比起汉唐宋元都好,这话说的人比较多,但他不同于泛泛而论,而是直接举例说明。 于是他举了二十四条理由,如“王公不敢擅杀人,重臣不得自辟下僚,文武官员不得挟妓……内廷不得专擅,母后不称制,勋戚不干政”等等等等。 然而可能会令后人所诧异的,是他排在第一位的,竟然不是“天子自为居守”——也就是被人所津津乐道的天子守国门。 那是什么呢?是“公主寡不再择婿”。也就是公主不再嫁。 众所周知,汉唐公主,尤其是唐朝公主,那叫一个豪放。别说老公死了要再嫁,就算是没死时,也能在外跟和尚们玩得不亦乐乎。 可明朝的公主就不同了,那叫一个惨。翻遍《明实录》,没几句话提到公主,看完《明史·公主传》则发现,明朝公主们虽然入了正史,但基本没有具体的事迹可供记录。了不起也就是谁的女儿下嫁给谁,什么时候死等极为简略的事。 更不要说有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那样干政甚至想当女皇的传奇野心了。如果在《公主传》里看到了百字以上的记载,不用多想,这里头占主要版面的,一定是她老公驸马爷。 譬如朱元璋的女儿宁国公主,“洪武十一年下嫁梅殷”,梅殷于永乐三年入宫时被前军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故意挤下桥溺死。宣德九年,公主七十一岁的时候去世,前后守寡二十九年。明宪宗朱见深的德清公主,弘治九年下嫁林岳,“岳卒于正德十三年,主孀居三十一年始薨”。 现在知道为何明朝某地只要出现节妇烈女,地方官就要上报皇帝,而皇帝则要单独下旨赐建贞节牌坊了吧? 公主尚且被要求得如此严苛,何况民间?所以高务实一直很庆幸自己是以男儿身穿越到了明朝,万一要是穿越成女子,明朝一定不是个好坐标。 当然了,唐朝的公主在当时也被世家望族嫌弃,到了明朝更是被批得一文不值,所以想一想,女子还是尽量不要穿越,当世就是最好的时代。 三公主和四公主从小也是在各种规矩中长大,这十多年的生命当中,最“传奇”的就是和皇帝哥哥一起偷偷溜出宫和高务实相见的这两次,至于最开始那一次佛寺偶遇反倒不能算,因为那次毕竟是有懿旨的,只是临时出了点意外。 如果非要把那一次也加上,那么两位公主的三次“传奇”,居然都有高务实参与,这对两位从生来到现在就没见过几次男人的公主而言,冲击着实不小。 听着妹妹的话,三公主迟疑了一下,轻叹道:“侯公子……看来颇为正直。” 正直当然是好词,所以四公主就开心地笑了起来,道:“那就恭喜姐姐啦。” 三公主勉强一笑,却不说话了。 看着姐姐如此,四公主眼珠一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姐姐,你是不是觉得高修撰比侯公子更好?” 三公主大吃一惊,连忙一下子捂住妹妹的小嘴,四下张望,警告道:“尧媖!不要乱说话,你要害死姐姐么?” 四公主朱尧媖连忙拉开姐姐的手,也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放心大胆地道:“姐姐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是想害死姐姐?” 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可是和高修撰相比,侯公子确实……嗯,确实差了一些啊。” 三公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道:“书上说,选夫婿未必是那些文采风流的大才子才是最好的,总是将来过日子最能安稳的,才是女子的好归宿。” 四公主撇了撇小嘴:“我就怀疑这些写书的人都是傻子,要么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三公主皱眉道:“怎么说话呢。” 四公主不服气地道:“就是说心里话呗!”她摇了摇樱唇,盯着姐姐的眼睛,问道:“姐姐,咱们不要说书上那些故事,我就问你一句,如果高修撰和侯公子你都能选的话,你会选谁?” 三公主苦笑道:“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说来有什么用?尧媖,你从皇兄平时的言谈和举动中难道看不出来他对高修撰的信重和期望么?高修撰过去那些事,不都是皇兄平时闲谈时向我们提起的?要不然那次在佛寺遇见高修撰,我怎么会说那些话?我……我只是对他有些好奇罢了,想看看他到底有多了不起,让皇兄一直念念不忘,说起什么事都能想到他。” 四公主笑道:“高修撰当然厉害了,六首状元,天下文魁呢!要不然皇兄怎么会送他那首诗,‘龙虎传胪唱金榜,风云聚会系玉冠。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皇兄平时对自己的文才不也很自信么,可是只要提到高修撰,那模样……啧啧。” 三公主却听得越发黯然,道:“是啊,可是正因为如此,高修撰将来肯定是禁庐相侍的前程,绝不会与天家成为姻亲的。” 四公主见姐姐面色越来越差,不禁也有些苦恼,但也不敢抱怨这条该死的祖制,只能劝道:“皇兄对弟弟妹妹们一直都很好,说不定将来他会把这条祖制改掉呢?” 三公主摇头道:“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四公主噘嘴道:“我觉得这条规矩……” “住口!”三公主脸色严厉起来:“尧媖,不要说了。”她本来想教训妹妹几句,却实在说不出口,只能让她不要再说了。 四公主见姐姐这副模样,也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姐姐。就像花蕊夫人说的,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第586章 熬夜加班忙(4更破万) 高务实这次随朱翊钧出了趟皇差,前前后后包括在天寿山的耽搁,满打满算不到五天,结果回到京城居然还有封赏。不过不是什么正经的官职升迁,只是提了下文散阶,从承务郎升了儒林郎——没什么大用,这俩都是从六品。如果用后世的说法来强行类比的话,儒林郎大致相当于资深承务郎。 对于高务实来说,一个月加两石禄米、几尺布帛,那真是毛毛雨都算不上。 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他又一头扎进故纸堆中,和萧良有、王庭撰以及一干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开始整理文牍、纂修会典。 这次去天寿山的途中,朱翊钧对纂修会典一事和高务实交过底,他暗示高务实,这次纂修可以压缩一下时间,因为将来估计还得再修一次的,所以高务实“漏一点不要紧,只要错误之处少些”。 高务实这才知道朱翊钧这次把纂修会典的事情旧事重提,根本就是在给自己找功劳。 不过想想也是,高拱新政以来,国朝制度确实有不少修改的地方,而现在改革还在进行之中,郭朴虽然持重求稳,但仍然会有一些制度调整,所以其实现在纂修会典很有可能过几年就过时了,到时候的确还得再修。 不过高务实也不是一点麻烦没有,主要的麻烦在于人手实在有些不够用。 之前高拱提出修典的时候,调集了大量资深翰林,结果修了几年只出了个初稿,高拱自己竟然意外去世了,后来郭朴的主要精力被牵扯到稳定高拱离世之后的大局,修典这事儿就慢了下来。 然后高务实入职翰林院,朱翊钧想方设法要给他塞点功劳,就把修典这事给提了出来,翰林院只好强行交稿,郭朴等人知道皇帝的心思,直接把稿子给翰林院给打了回来,说不合格,要求重新来过。 这肯定是很打击人的事,结果一些资深翰林都不乐意干——其实修典这件事,翰林院本身就一直有个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修典成功,大家都是官升一级。 那这就导致了一个隐性问题,既然修成之后大家都是升一级了事,我修一百卷是升一级,你只修一卷也是升一级,我凭什么多干? 大家都是学霸出身,能有几个真正的书呆子?于是大家都磨磨蹭蹭,能少干坚决少干,两个和尚挑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几年下来,愣是没编完。 这批人也是烦了,觉得编几年还没轮到官升一级,那还不如去干点别的,甚至哪怕熬资历也比干这个强。所以能有门道的找门道,能使钱的就使钱,要么想方设法去当日讲官,要么找路子去内阁入直,再不济也要混入内书堂去教宦官们读书,总之都比留在翰林院修典强。 如此一来,高务实手里能使的人就越少了,隆庆年间的进士那是一个也没剩下,全是万历二年、万历五年这两科金榜的翰林官,再就是他们庚辰科三鼎甲。 高务实他们三个就不说了,万历前两科的翰林官也谈不上有多少“工作经验”,他们大多是刚刚庶吉士散馆,好几个都是以纂修大明会典为头一个差事。 所以现在相当于是一堆的新手菜鸟们,在主持国家制度编纂,冲劲倒是有了,错漏什么的只怕在所难免。 众翰林都开始卖力干活,而高务实为总修纂,自是按照重修凡例逐条对修纂官分配。稍后太仆寺,光禄寺,工部等部的催纂官前来,送上各衙门新造的行事见例,以及造表文册。 大明会典是以官统事,以官署为纲目,分门记载,所以每个衙门都要有催纂官,来配合翰林院重修大明会典。 而高务实为了能名正言顺地拿到这次功劳,也不能不给自己加担子,不仅负责汇总审编,还自己给自己分配了最麻烦的典章变化这一块。而其他同僚分配到事,都是比照过去的条例去各本典籍里查,依照典籍比对后,进行重修增补,并注引出来历出处。 在众人中,高务实有这些史籍、典章、律例一些底子,故而查起条例来还算得上快。但毕竟他主要是在此前做伴读和观政的时候累积的经验,所以在隆庆和万历这十多年时间的制度上,他有着优势,可是如果再往前推,就弱了许多。 弱就要加强,历代典章他不擅长,就只好补课了。于是他就列了一个目录,让刘合去将诸司职掌、皇明祖训、大明律、大明令、大明集礼、洪武礼制、礼仪定式、稽古定制等书借来,打算全部仔细研读。 然后这些书就犹如小山一般堆满了高务实的案头。 一旁的一位检讨看了这一幕,对高务实笑着道:“高修撰,典章之事最是繁琐啊,你恐怕要能者多劳了。” 高务实笑着道:“能者谈不上,我多费些功夫就是。”话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按照朱翊钧的要求,他得加快进度,加班加点是肯定的了,估计还要以院为家,这几个月甭想轻松了。 于是高务实捧起桌上的书读了起来。高务实看书不快,无法一目十行,别的翰林都是读书达人,对他们而言,速读完一本书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 然而高务实也有他的优势,他的优势就是读书效果好,他估摸可能是穿越带来的影响,读书的记忆里相当可观,或许谈不上过目不忘,但也差不得太多了。 翰林院的检讨厅内,阳光正好洒落在窗边,窗外微风习习。厅内书卷翻动声此起彼伏,翰林们都是埋头伏案,不是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就是在从书页里一行一行地搜索着。 京师今日的天气很好,这年头的大气也没有什么污染,蔚蓝的天空澄清如洗,云卷云舒之下,抬头仰望,总让人生出些许慵懒来。 若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人,这会是一个很好的读书天。 翰林院里的经史典籍、部院卷宗,又岂是寻常人可以看的到,而在此处,却是到处摆放。对于高务实而言,这些东西很多都是以前他没有读过的,从这些史书典籍里,可以见到前人的治国之道,前人的典章礼法,一字一句,都是斑斑心血。 高务实虽然是个做事目的性很强的人,但他对于读书倒是很喜欢的,读史更是他多年的爱好,这些典章虽然在旁人看来颇为枯燥,但对他而言,却觉得颇有意思。读了一日书,高务实桌前堆了如小山般的书,也不过稍稍薄了一些而已。 不过,他却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那便是读这些典章,对于他理解大明朝制度发展的脉络很有帮助,而这些东西,很可能对他将来继承三伯高拱的遗志、持续推进改革有帮助。 高务实来了兴致,打算挑灯夜战了,于是打发了刘合去门房同自己带来的家丁说一声,自己今天不回去了,就在翰林院过夜。 刘合答允了,不仅去告诉了高家家丁,还给高务实买了一些糕饼点心,并且沏了壶茶,方才回家。不过高务实并不喜欢吃点心,他宁可晚上吃碗面顶着。这事下次得告诉刘合。 除了高务实,其余修纂官也大多没有干完差事,不得不留下来挑灯夜战。夜里的翰林院内堂讲读厅都已锁门,唯独检讨厅这边灯火点点。 刁斗声一下下的传来,检讨厅里一干翰林们埋头抄书,一开始尚且安静,到了夜深之时,开始有蚊虫捣乱了,嗡嗡嗡地扰得人不能安宁,再加上面对堆满了屋子的卷宗,众人开始忍不住抱怨起来。 “要我说,这抄录典籍,注明出处,随便找些个贴书吏就可以办了,何必非要用我等?” “说得是啊,我等寒窗苦读二十几载,本以为中了翰林一朝风光,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来此抄书。” “是啊,我家中父母高堂以为我进了翰林院,便是侍直御前,随时面君,清贵无双,却哪里想到,我等翰林不过是些抄书匠罢了,清倒是清成清汤寡水,可哪有什么贵?” “且先熬着吧,也就是一两年便熬出头了,当初几十载寒窗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么?无非是再多熬一熬。” “兄台说得轻巧,这重修会典之事,我看非三五载之力不能完工。这么熬下去,只怕真是小媳妇都能熬成婆了。” 高务实本要阻止这几人抱怨,不过他虽为总修撰,但资历的确太浅,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也只能轻轻咳嗽了几声,但那几名检讨显然不是高官显要之家出身,不知道当年小阁老的威风,竟然没将高务实放在眼底。 高务实听着这几人的闲言碎语,不由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些人并不是真的没有定力,没有定力哪能中得进士?他们其实只是之前抱的希望太大,所以进了翰林院之后失望也就越大,这事儿没法劝,只能看他们自己什么时候把心态调整回来。 高务实就着茶水将糕点勉强吃完,然后脱下官袍常服,换上起居时穿的燕服,从案上的书山里抽了一本书,继续看了起来。 这一看直接看到天亮,公案上小山般的书才矮了一小半。他抬头看了一眼,大伙儿已经全都趴在公案上睡着了,他也忍不住困意上涌,合着眼趴在公案上打算多少睡一会儿。 睡了一个时辰多,云板响起,竟已是到了上衙的点,高务实强打精神从公案上起身,去用冷水擦了把脸,又让刘合泡了壶参茶——这是他从自己府里带来的上好辽东野参,效果据说极佳,正好适合这加班加点熬夜的日子。 不过这样的日子过了几日之后,掌院事的陈思育却有些着急了,因为其他人都是边看便写,惟独高务实整天只是在看,却愣是没见他动过一下笔。 这天他实在忍不住将高务实叫去,问他何以现在还未曾动笔。 高务实诚恳地道:“不是下官不肯动笔,只是下官更习惯先打好根基,形成整体思路再动笔,便如写文章一般,倘若四书不熟,本经不通,朱注更是未曾看过,那还怎么写呢?请掌院学士宽心以待,过几日下官自会赶上进度。” 陈思育不比那些没什么见识的检讨们,他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得罪高务实,于是收起急切,笑道:“既然高修撰胸有成竹,那本院也就放心了。高修撰,本院也知修典之不容易,但如今皇上和阁老们催得急,本院也是别无他法,只能请诸位更加尽心尽力了。” 高务实微笑颔首,道:“掌院学士安心,此事不会拖得太久。” 陈思育心中诧异,但也不好表露出来,只是含含糊糊应了,便送高务实出门了。 第587章 官升两级 高务实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并不是说着玩,三天之后,他就开始动笔了。 他是不动笔则罢,一动笔就收不住手,连续半个月伏案写作,依然是以院为家,连沐浴都是在翰林院里完成,称得上是废寝忘食。 半个月后,他自己安排给自己的任务便已全部完成,又花了两天时间校对,便算完稿。 此后高务实便开始充分行使总司纂修的职权,一边督促各纂修官加快进度,又一边充任审稿,帮他们修正谬误。 当然,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高务实也没有光顾着压榨他们,又命自家府上每晚送些宵夜点心过来,外带上好的参茶等物,都是他个人出钱。众翰林虽然腹诽高务实要求严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确大方,传言说他百万家业,看来果是不假。 如此前后不过一个半月,《大明会典》的修正稿便全部宣告完成,打破了历届修典的最快纪录。到七月初六时,高务实正式将此番稿件交于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陈思育审核。 陈思育吃惊之极,甚至连问了两次“确定已经完稿?” 高务实肯定地回答,“确已完稿,此来便是交掌院审核的。” 陈思育虽然不敢置信,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收了稿件自己再行审查一番。 这一看不打紧,高务实出任总修撰以来,前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对此前的《大明会典》初稿做出了大量修正和增删,要不是框架仍在,陈思育几乎会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稿。 而在细节之上,这一版《大明会典》也要严谨得多,至少陈思育连找了十几处容易出错的地方,这一稿中都没有失误,不仅详细说明了该制度的变迁和演化,甚至还简明精炼地指明了这些变化和演进出现的原因,可谓极见功力! 虽说陈思育对高务实这位实学宗门的嫡传子弟始终带着成见,但也不得不承认,此子治学之严谨,办事之高效,实在是他陈思育这二十年官场生涯中所仅见的唯一一人。 既然如此,那就向内阁交稿呗,这事儿内阁那边也催过几回了,虽然应该是例行督促式的催,但也不能无视,能早些交总好过迟迟不交。 “不愧六首状元,确系宰相之才。” 这是申时行、余有丁和许国三位会典纂修副总裁在审定此稿之后所给出的一致评价。 七月十九,《大明会典》呈送御前。 次日,皇帝便有朱批:可颁行,并送南京留档存案。赐元辅郭先生及辅臣并会典纂修官鲜柿各两斤。 又次日,礼部进呈《大明会典》仪注,前期一日设表案于皇极殿丹陛东,设书案于丹墀中,设宝舆香亭,于史馆前教坊司设中和韶乐及大乐如常仪。 是日早,锦衣卫设卤簿驾,纂修官具朝服捧书置宝舆中。 皇帝身着皮弁服,御中极殿。鸿胪寺官导迎宝舆,用鼓乐伞盖,纂修官后随繇二桥,行至皇极殿繇左门,入至丹墀,于舆内捧书置于案。乐止,宝舆香亭退,鸿胪寺官奏执事官行礼,讫,奏请升殿。导驾官前导乐作。 皇帝御皇极殿,文武百官各具朝服侍班。乐止,鸣鞭。纂修官入班,乐作。 鸿胪寺官赞:“鞠躬四拜!”兴,平身,乐止。 赞:“进书!”乐作,序班举书案繇中道。升班,首官繇左阶升。 序班以书案置于殿中,乐止。班首官繇殿东门入至案前,赞:“跪!” 纂修官皆跪,乐作,赞:“俯伏!”兴,平身,乐止。 班首官复位,赞:“进表!”乐作。 序班举表案置于殿中,乐止。 赞:“宣表!”又赞:“跪!” 鸿胪寺展表,宣,讫。 赞:“俯伏!”,兴,乐作。 赞:“四拜!”兴,平身,乐止。 序班举表案、书案置于殿内稍东,进书官退于东班侍立。文武百官入班行礼如常仪。 一应典礼完成,《大明会典》正式颁行天下。 高务实等纂修官回到翰林院,众人纷纷议论,皆以为此次纂修如此迅速顺利,实在有赖高务实这位总修撰的才干。 此前大家还觉得高务实这个六首状元来历有些不正,很可能是皇帝出于关照伴读的心理产生的,但经过这次为期近三月的修典,翰林清贵们再也无话可说,于是纷纷向高务实道谢。 不得不谢啊,编了几年都没编成的会典,到了高务实总司之后,居然不到三个月就成功了,这可是齐齐官升一级的功劳,说句不要钱的好话总是值当的。 高务实知道此事内情如何,倒也不居功,反而不断感谢诸位同僚的大力帮衬,在他口里,这档子事能做成,诸位同僚,包括此前参与纂修的其他同僚们占了九成九的功劳,反倒是他高某人占了大伙儿的便宜。 本来那些调离的老纂修官见会典居然三个月编成颁行,都有些心中恼怒怨恨,总觉得是自己这些人辛苦栽树,却被后人跑来乘了凉,现在听高务实这么一说,才多少消了些气。 高务实又表示,说自己对诸位前辈、同僚的工作无以为报,只好请大伙儿去望龙楼吃顿便饭,略表感激之情。 这下大家就更高兴了,翰林官们虽然清贵,但油水确实不大足。当然,大家也不是靠正俸吃饭的人,平时开销主要靠柴薪皂银,以及直堂银等津贴。 比如说高务实现在身为大明从六品官员,每月的正俸是八石,不过这八石正俸,自洪武年后就从来没给过本色,全都是折色,实际上真正发到手里,也就是每月一石米,二两多银子,以及几张破布破绢。高务实就很绝了,到现在还没去领过自己的正俸。 但是就这点钱,此前一些年一直缺钱的户部还时常扣发、拖欠,甚至不发。后来明史上说“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其实这话说得不全对,因为大明的官员除了正俸之外,还有不少其他津贴补助。就以柴薪皂银而论,高务实身为从六品官,可免费差遣四名民役,后来朝廷把雇役折算成钱,每人每个月一两,四名也就是四两。 这就相当于朝廷每个月给你四两银子,按理说是让你拿去雇佣仆役,但实际上雇不雇在你自己。这个钱,每个月是由兵部发放的,如高务实这等人,家里的家丁都一大把,要雇佣什么仆役?又有那省钱的官儿,根本不雇仆役,这钱可不就省出来了? 除了柴薪皂银,还有直堂银。所谓直堂银,就是每个衙门,朝廷都有规定其直堂吏员皂役该有多少个,然后按照这个数字拨款给俸。 这里的路子很简单,之后各个衙门就故意少雇吏员,把节约的这笔钱发给官员,称之为直堂银。直堂银每月一两或者几两,甚至多的能到十几两不等,总之是看各衙门自己的创收能力。这笔钱相当于后世的单位奖金,是由各个衙门发放到官员手上的。 由于这两笔钱不走户部,故而容易被人忽略掉,以为明朝官员的薪水只有正俸一项。实际上就高务实所知,他们翰林院的这些官儿,最差的每年也能收入上百两。 但是上百两的年收入,那可不足以去望龙楼消费,那地方是京城宴饮的几个最贵的酒楼之一,位置又好,尤其是顶楼雅阁,据说能看见皇极殿的飞檐,所以才叫“望龙楼”。 在这个销金窟一般的地方吃饭,两个人小酌一番就是四五十两不对数,若是三五好友吃个饭,随意喝两圈,一两百两银子就算跟你挥手告别了,所以高务实这一番举动出来,大家不管怎么说,还是愿意领他这份情的。 又过了两日,内阁拟呈御前的报功奏疏被朱翊钧批准了。 首先是内阁方面,郭朴加了太傅,张四维加了少师,申时行加了太子太师,余有丁和许国加了太子太傅,不过余官均不变。 而翰林院方面则是大头,首先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陈思育升为礼部右侍郎,这下子以后见了陈思育就不能叫掌院学士,而要叫少宗伯了。 伴随这一条任命的另一条任命,则是升左春坊左谕德陈经邦为侍读学士掌院事仍充经筵日讲官。 陈经邦是高务实的老熟人了,他从隆庆年间就是朱翊钧的日讲官,算起来也是高务实的老师。不过当时他还只是翰林院编修,这些年来一路升迁,终于走到了侍读学士掌院事的这一步,下一步一般来讲也多半会是某部侍郎,前途已经比较明确了,可喜可贺。 接下来就轮到高务实高修撰了,他的任命是“升翰林院修撰高务实左春坊左谕德仍兼原官充经筵日讲官。” 这地方其实应该断句,因为有三层意思:升左春坊左谕德,继续担任翰林院修撰,充经筵日讲官。 这就厉害了,甚至不仅仅是连升两级这个问题。 左春坊左谕德是从五品,高务实以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升左谕德,的确是连升两级,这没有问题。继续担任翰林院修撰相对比较少见,但也不是大问题,大问题在于他充经筵日讲官了! 当科进士直接充日讲官,那可是极其少见的事。譬如新任翰林院掌院事的陈经邦,当时有高拱这位嘉靖四十四年金榜的座师看重,得以充任太子经筵日讲官,可那也是隔着隆庆二年一科的。 而高务实呢?这位当科进士在翰林院拢共也就干了三个月而已,居然就充日讲官了! 要知道,充日讲官不仅是要皇帝看重,它还有个先决条件,乃是内阁提名。而内阁提名有两种情况。 一是首辅直接提名,这没什么好说,连举荐大臣入阁,首辅都有这个权力,何况提名个日讲官? 二是几位辅臣举手投票,现在内阁是五个人,举手投票就是三票以上算内阁推荐。 问题在于高务实估计郭老师是不会这么早就主动提名自己为经筵日讲官的,那么自己被内阁推荐就应该是某位阁臣动议,然后内阁投票的决定。 而这位动议的阁臣应该也不会是大舅张四维,他肯定会考虑避嫌……那会是谁呢? 难道是许国吗?他应该是很有可能的,既是三伯的门生,又是自己在做伴读时的老师。 看来得去了解一下。 第588章 皇上,您的事儿发了 朱翊钧这位少年天子近来诸事顺利,可谓异常开心。 首先是高务实的安排问题,朱翊钧略施手段,便送了一场殊功给他,连升两级。而内阁的几位辅臣也是知情识趣,尤其是申时行申老师,居然没等自己暗示便主动动议,要让高务实充任日讲官,这简直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舒服得仿佛吃了人参果。 其次就是妹妹朱尧娥的驸马问题,这事朱翊钧筹划够久了,在高务实还没参加春闱时,朱翊钧就提前打了招呼,借着高务实的士林声望和财雄势大,铺开来把京师附郭大兴县查了个底掉,最后才遴选出侯拱辰这么一位无论哪方面都符合驸马标准的少年来。 而从那日相见之后的情况来看,朱翊钧觉得妹妹对侯拱辰还是满意的,毕竟自己悄悄问了她几次,她都表示“一切遵从皇兄安排”呀! 女孩子嘛,脸皮薄点很正常,总不能指望她听了自己的问话,就喜滋滋的回答说愿意吧,那成何体统? 所以,“一切遵从皇兄安排”,一定就是乐意了。 朱翊钧再仔细一想,越发觉得是这样,因为自从那天之后,尧娥乃至尧媖都开始躲着自己——自己对她们这么好,她们没理由躲着自己呀,肯定是这件事说破之后让尧娥有些害羞,所以才会躲着不肯面对自己。 其实有什么好害羞的,皇兄也是为你好呀! 至于尧媖……嗯,她可能是联想到她今后的婚事自己也肯定会帮她安排好,所以也害羞了。 话说这害羞还能提前的? 朱翊钧想着,不禁乐得笑出声来。 然而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通禀:“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洪觐见!” 朱翊钧听得一愣,陈洪来干什么?他虽然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可是这些年来他一直是靠着母后维持地位的,很少见他主动来找自己啊。 不过想归想,陈洪来了,见还是要见的。他毕竟是母后身边的人,这些年因为投母后所好,到处搜集佛器进献给母后,尤其是此前修了好几处佛寺、庵堂,颇得母后喜爱。 特别是其中有一座九莲寺,寺里供奉的不是佛祖,也不是常见的菩萨,而是一座九莲圣母像——那圣母像完全就是母后的模样,让母后极为高兴,从此将陈洪视为心腹,宠信程度已经不输前些年的冯保了。 所以朱翊钧立刻就打算说“宣”,然而这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看到陈矩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等朱翊钧皱眉呵斥,陈矩已经急急忙忙地跪下道:“皇上,出大事了!慈圣皇太后召皇上立刻前往慈宁宫!” 朱翊钧略微吃了一惊,但也没特别在意,摆手道:“急什么急,你在朕身边也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养气的工夫都没学到?” 陈矩哪有兴趣谈什么养气,脸色惶急万分,加强语气道:“皇上,真的是大事!慈圣皇太后震怒之极,原话是让您……让您……” 朱翊钧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让我怎样?” 陈矩喉头动了两下,把头深深埋在双膝之前:“太后原话是:让那逆子滚来见我!” “啊!”朱翊钧大吃一惊,吓得赶紧从御榻上跳了下来,靴子都没穿,冲到陈矩面前一把将他抓起来:“这是母后说的?为什么?” 陈矩心中苦笑:要不是她老人家,谁这么大的狗胆敢说这话啊?就那么痛恨自己长了个脑袋吗? 但面上却是丝毫不敢表露分毫,只是诚惶诚恐地道:“是太后说的……听说太后在三公主那边发现了一些……一些东西。” 朱翊钧一听是跟三公主有关,顿时一阵心虚,暗道:糟糕,该不会尧娥手头居然有什么跟侯拱辰有关的东西吧?总不可能侯拱辰还找机会递了什么定情信物之类的玩意给尧娥吧?要是这样的话,这厮恐怕不是个好东西…… 可是,应该不会啊,他俩没有单独见过面才对呀? 朱翊钧目光闪烁,心思百转。 陈矩见了,连忙提醒道:“皇上,陈掌印就在外面,他是奉懿旨来请皇上的,慈宁宫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皇上不如直接问他。” “哦对对对!”朱翊钧也是被母后那句话吓得一时慌了手脚,连忙道:“宣他进来!” 然后又想起自己连靴子都没穿,赶紧又去御榻边找靴子,陈矩本来打算去帮他穿靴,朱翊钧却急得很,一把将他推开,胡乱把脚塞进靴子了事。 这时陈洪匆匆走了进来,见朱翊钧正急急忙忙穿靴,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心中暗道:任你做了八年皇帝,君临天下、世间至尊,可是听到母后发怒,照样只有惊慌失措的份。还好咱家当年见机得快,赶上了冯保那厮留下的缺,黄孟宇和陈矩这俩毛头小子,也配和咱家争这内廷的“元辅”? 咱家早就看出来了,只要没有“小宗入继大宗”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奇事发生,这宫里头说到底,还是慈圣皇太后地位最稳! 黄孟宇和陈矩这俩蠢货,一个投了仁圣皇太后,一个投了小皇帝……哈哈,两个虚有其名的主罢了!可笑那高务实,赚钱虽然有些能耐,却竟然只知道拿钱喂饱这两个白痴,而不知道咱家的厉害,现在报应来了吧? 咱家看你今天就得吃个永不叙用! 至于皇上么……嘿嘿,你闯了这么大的祸,看你怎么让太后消气,弄得不好,说不定连皇位都危险!嗯,这么看来,咱家倒是要考虑考虑,是不是应该在潞王那里也投点本钱下去? 陈洪在这边心思电转,那边朱翊钧却等不及了,直接问道:“陈洪,母后那里出了什么事?” 陈洪心中一怒,还敢直呼咱家姓名?看来你是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事! 只见他不阴不阳地笑了一笑,拿捏着架势淡淡地道:“皇上,慈圣皇太后那儿可没出什么事儿,这出事的么,恐怕是您和两位公主殿下……皇上,您的事儿发了。” 朱翊钧心中猛地一咯噔,暗道:糟了,真是尧娥那事发了! 第589章 都给哀家跪着去 朱翊钧赶往慈宁宫,在宫门前便下了龙辇,推开引路的小太监,一路小跑,匆匆而入。 刚走到正殿门口,便见母后李太后站在正殿中“慈恩胜海”的牌匾之下,面色冷峻异常,而三公主朱尧娥与四公主朱尧媖双双跪伏在她跟前,两具纤细的娇躯在母后的阴影之下瑟瑟发抖。 朱翊钧不敢多看,进门便一头磕在地上,口中道:“不孝儿拜见母后。” “你还知道你不孝?” 李太后的声音干巴巴地传来,语气冷得犹如九幽之下吹来的阴风。 朱翊钧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强自镇定,叩头道:“儿臣有罪,请母后治罪。” “哦?”李太后的声音丝毫未见软化,依旧冷冷地问:“你有什么罪啊?说来听听。” “惹母后生气,便是儿臣之罪。” 李太后冷笑一声:“你跟高务实一起读书十载,没学到他的文才,倒学了他的滑头,还知道避重就轻了。” 朱翊钧暗中咽了口吐沫,也不敢抬头,只是俯首答道:“儿臣不知母后所言何意,请母后明示。” “哼,你不知哀家此言何意?”李贵妃朝身边的宫女一摆手,道:“拿给皇帝看。” 宫女不敢怠慢,拿着几页素白纸笺,恭恭敬敬递到朱翊钧面前。 朱翊钧连忙接过来看,第一张纸上的笔迹颇为娟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朱翊钧心头猛然一咯噔,暗道:糟了! 眼看着朱翊钧整个人呆住不动,李太后却冷冷地道:“这是尧娥写的,哀家想问问皇帝,这个‘君’是谁啊?” 朱翊钧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谁知道事情还没完,李太后冷哼一声,又道:“后面还有,你再看。” 朱翊钧连忙把这一页拿开,来看第二页,意外的是,这次的笔迹居然与第一页有所不同,从书法的角度而言,明显笔力稍弱,当藏锋处过于凌厉,当出锋时又不够果决,以朱翊钧的书法功底而言,这顶多就是他十一二岁时的随笔习作水平。 朱翊钧微微蹙眉,难道是尧媖的字? 但字写得好不好不是关键,关键是上面写了什么。 这纸上写的字,给朱翊钧的震惊甚至超过了刚才三公主朱尧娥写的那首《越人歌》,因为上头写的乃是《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朱翊钧的学问其实相当有功底,这两首诗他自然是知道意思的。 《越人歌》的诗文原意不用去追究,这首诗传至今日,谁都知道真正关键的就是最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刚才母后问他,这个“君”是谁,显然也是此意。 朱翊钧暗暗叫苦:按理说尧娥只见过侯拱辰一次,不至于这样才对啊,难道那侯拱辰真的这般优秀,让尧娥见了一次就如此倾慕,以至于念念不忘了?朕怎么就没瞧出来! 不过相比朱尧娥的《越人歌》,朱翊钧现在更苦恼、更觉得不可思议的却是朱尧媖的《淇奥》。 《淇奥》出自《诗经·国风》,《诗经》在五经中排第一,朱翊钧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这首《淇奥》乃是一首赞美男子形象的诗,虽然不好说一定属于情诗,但其中隐含的倾慕之意却也足够明显。 朱翊钧这时才想到,尧媖也快十四岁了,已经是情窦初开的年岁了——他朱翊钧自己的皇后就是十四岁进宫封后的,尧媖有这样的心思,又有什么稀奇? 可是问题在于,尧媖这心思是对谁?总不能也是侯拱辰吧,那可万万不行! 朱翊钧只觉得满嘴苦涩,一时竟然惊出一身冷汗,把背后都汗湿了。 李太后见了,冷冷地道:“后面的也不用看了,总之就是这些东西。”然后顿了一顿,问道:“哀家再问你一次,她们这诗都是写给谁的?” 朱翊钧不知道尧娥、尧媖两个有没有“老实交代”,抱着侥幸的心理,弱弱地道:“回禀母后,儿臣不知……” “你还敢说谎!”李太后勃然大怒,喝道:“给我滚去殿外长跪!没有哀家的懿旨,不准起身!” 李太后这突然的大怒将朱翊钧吓得浑身一抖,根本不敢多说半句,一咕噜爬起来就往外走,走到殿外就老老实实转身跪下,心里又是惊恐,又是羞恼。 惊恐的是母后这怒气实在大得有些吓人,不知道会怎样惩罚自己;羞恼的是这慈宁宫里,宫女太监一大把,自己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他们看见这等丑相! 他所受的教育让他不敢在心里诋毁母后,但此时此刻,却实在恨不得把这些宫女太监的眼睛全给挖了才好。 在殿门口也可以听见里头母后严厉之极的声音:“你们两个也是!不要以为有你们皇兄的包庇,就可以无视祖宗成法,都给哀家跪到外边去!” 皇兄都吓得不敢抗声,两位公主自然更不敢分辨,哆哆嗦嗦都往外边来了。两人一出门,都偷偷朝皇兄望去。 朱翊钧心中哀叹,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在这一点上,的确继承了乃父隆庆帝对身边亲人的爱惜之情,虽然觉得自己肯定是被两个妹妹坑了,却也生不起她们的气来,只好垂头丧气地苦笑了一下。 两位公主此刻也不敢跟他说话,乖乖并排跪到他身后,身子都有些发抖。 正殿中一直没有声音传出,宫女太监们一个个都小心翼翼,不敢稍有动作,宛如一根根木雕,又如一尊尊泥塑。 又过了一会儿,陈洪从外面兴奋地跑了进来,看见皇帝和两位公主跪在殿外,先是一愣,继而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来。 但马上他就收敛了笑容,做出一副万分沉痛的表情,匆匆走到殿前,没让别人通传,而是自己高声道:“太后娘娘,老奴回来了。” 李太后的声音这时候平静了很多,但依旧很是冷淡:“进来。” 陈洪进去,躬身道:“太后娘娘,事情老奴已经查明了,除了去南城寺进香和拜谒先帝这两次之外,二位公主还出宫过一次,乃是皇上带她们去的。” “啪!”大殿中传来瓷器杂碎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遭了殃。 李太后声音中的怒气又一次明显地爆发了:“好好好,私自出宫不说,甚至还敢带了两个妹妹一同去,皇帝了不得,了不得啊,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他是全都不要了!”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李太后的声音才再一次传出来:“去了哪里?” 陈洪立刻答道:“回禀太后,皇上和两位公主当时去了高务实府上,而且呆了将近三个时辰,据说回来的时候还异常开心。” “砰!”这一次,摔坏的东西显然比之前的更大了…… 第590章 郭阁老的担心(4更破万字) 三朝元老、顾命首辅郭朴走在宫中,行色匆匆,面沉如水。 郭朴今年已经六十有九,虚岁已经是七十古稀,虽然身体相当好,但是按例来说,也到了年老致仕的年纪。 所以他今年已经上过两道乞骸骨的奏疏,只是皇帝在请示了两宫太后之后,两次都没有批准,反而温言劝抚,极力挽留,乃至于特赐大红纻丝坐蟒服。 这还不算,仁圣皇太后又单独赐郭朴龙须酥十盒;慈圣皇太后更大方,赐金龟、金鹤各一,并百寿图一幅。 慈圣皇太后还单独派人传话给郭朴说:“皇帝大婚后,哀家不能日日亲视,惟赖元辅看顾,元辅受先帝顾命,岂忍遽辞辅弼?宜尽心参辅,勿再坚辞。” 如果说高拱当年稳坐首辅,靠的主要是从隆庆时代带入万历时代的威望惯性,以及隆庆驾崩前那句“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的遗命。那么郭朴的首辅之位之所以也还算得上稳固,除了是“最后一位顾命辅臣”以及高务实在高党内的力挺,剩下的就全靠两宫皇太后的强力支持了。 两宫皇太后说起来并无什么治政之才,但她们同有一个优点,就是对于祖制异常坚持,似乎在她们看来,治理国家首先就要看内阁,而内阁则首先要看元辅,所以对于郭朴这位老元辅,她们一直都很倚重。 郭朴有时候甚至都怀疑是不是先帝有过什么交待,因为这个思路和当初先帝用高拱理政时的思路很相似:我不行不要紧,元辅行就好,我听元辅的。 不过,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过棘手,恐怕要出大事。 要知道,自从万历五年皇上大婚之后,两宫太后已经有三年没有直接接见过外廷臣子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现在应该算是处于一个过渡期:皇帝没有亲政,但因为已经大婚,两宫皇太后开始慢慢把他当做成人看待。 但这也是一个危险期,是两宫皇太后对皇帝进行最后考察的阶段。如果这个时期安全顺利的渡过,皇帝就会在某个时候正式亲政,从此真正君临天下;但如果在这个时期出现重大失误,两宫皇太后也不是没有可能严惩皇帝。 而且,如果出现极端情况,而两宫皇太后之间又能达成一致的话,她们甚至有可能寻求外廷的支持另立新君——潞王也是先帝之子,且因为尚未成年,现在就在宫中,而且听说李太后对他宠爱异常。 另立新君这样的极端情况,出现的可能性当然很小很小,但郭朴作为顾命首辅,却也不得不加以考虑——如果事态严重到这样的程度,自己能不能劝得住? 这样的大事,肯定不是两宫皇太后自说自话就能办成的,至少也得有重臣支持,自己和张四维肯定不会支持,这不用怀疑,但是……申时行和余有丁呢? 甚至就是许国,也不能完全排除可能,他虽然是高拱的门生,但却是南直隶人,受心学影响其实也是很大的。 如果两宫皇太后要另立新君,自己和张四维反对,那么就会出现一种情况,申时行、余有丁和许国三人一旦支持两宫,且这件事最后办成了,则内阁必然发生震荡,自己和张四维多半要去位,留下的位置就是他们三人的了…… 到那时候,申时行便可以接任首辅,余有丁位进次辅,许国也紧随其后。 在这样的诱惑下,他们的立场可是难说得很。 郭朴的眉头皱成了川字,苦苦思索这些利益纠葛,以及两宫皇太后可能持有的态度,同时又为皇帝担心——郭朴这几年也是跟高拱一样负责教导皇帝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现在也把朱翊钧当做弟子。 但这个弟子身份特殊,乃是大明朝的皇帝,他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郭朴要考虑的可不光是庇护他,还要考虑接下去的教育——同意废帝是不在郭朴考虑范畴之内的,且不说一旦废帝,高党多年埋下的根基就相当于被挖断,就光说废帝会引起的国家动荡,郭朴也完全不能容忍。 幸好内阁虽然在皇宫之内,但离慈宁宫比较远,而且过去还要绕路,所以郭朴还有时间盘算利害、思索应对。 他忽然想到,如果肃卿还在,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会怎么做? 皇帝无视祖训,私带两位公主出宫,跑到臣下家中,而且摒开左右,四个人单独在一栋小楼里呆了近三个时辰! 这是在干什么? 这种事情如果传至民间,还不知道要被编排成什么龌龊模样,到时候只怕会成为大明开国两百年来,事关公主的最大丑闻! 高务实和朱翊钧说起来都是郭朴的弟子,郭朴对他们两个的人品还是有基本信心的,至少肯定不会认为皇帝带着两位公主去高务实那里真的会发生什么丑事,但民间对这种事情一贯喜欢妄自揣度,然后再以讹传讹,最后鬼知道就传成什么模样了。 李太后毕竟在政治上敏感度不够,她震怒的根源是两位公主被朱翊钧带出去之后居然莫名其妙的对某个人有了倾慕之意,而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后宫制度中绝不能允许的。 可是郭朴却知道,两位公主的名声固然不能说不要紧,可是现在真正的大麻烦在于李太后没有认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她没有封锁消息,而是公开惩罚皇帝和两位公主了。 一个没有亲政的小皇帝违背祖制而被惩罚的消息如果传出去,一旦处置失当,就可能引起举国震荡! 在这个问题之下,什么公主的名声,什么高务实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他郭朴是顾命首辅,首先要考虑的是国家的稳定!要是国家因此出现动荡,他将来九泉之下怎么面对先帝?怎么面对高拱? 一脑门子官司的郭朴转过一道宫门,忽然迎头撞上一人,那人连忙将郭朴扶住。 郭朴定神去看,却是黄孟宇的外甥刘平。 刘平扶住郭朴,口中连连道歉,郭朴知道他和他幺舅黄孟宇都是高务实在内廷的重要盟友,自然不会生气,正准备说一声“无妨”就离开,谁知刘平却趁扶住他的机会小声道:“厂督已经知悉方才之事,他现在已经赶去了慈庆宫找陈太后,同时也派了人出宫将消息通知高谕德……” 郭朴一听,连忙道谢:“有劳厂督和刘公公了,不知厂督还有什么交待?” 刘平先是大声笑道:“郭阁老客气了,是咱家走路不长眼,冲撞了阁老,该是咱家道歉才是。” 然后假意做了个躬身道歉的样子,马上又小声道:“厂督说,万历六年高谕德回乡之前就跟他说过,如果宫里出了什么事,只要坚持一个原则就行:只要皇上没事,其他都是小事。所以厂督让咱家跟您老带个话,请您老千万替皇上担待些个。” 郭朴听他说高务实两年前就跟黄孟宇有过交待,不禁眯起眼睛,缓缓点了点头,道:“多谢厂督提醒,老夫知道了。” 刘平笑着,躬身道:“阁老客气了,您慢走。” 第591章 夫若有罪,妻岂无过? 高务实连续得了两路通知,都是来告知他宫里出的这档子意外。一路是陈矩派来的,一路是黄孟宇派来的。其中陈矩因为得知消息更早,所以他派来的人也早一步到,而黄孟宇得知消息虽迟,派来的人也略迟一点,但却给了他更多的消息。 譬如他亲自从内东厂赶去了慈庆宫搬救兵,同时也按照万历六年高务实离京时的交待,启用了另一条从来没有启用过的暗棋。 万历四年,朱翊钧举行大婚的前一年,高务实靠着知道历史的优势,提前一年悄悄拉拢了锦衣卫指挥使王伟,并且通过其他途径多次赠送各种金银首饰、珠宝华衣给其女王喜姐。 同时又利用内廷的两大盟友,想方设法创造条件,确保选后事宜不会跑偏。 当时礼部负责初步遴选,而礼部尚书是高拱的盟友马自强,在高务实的影响下,王喜姐不仅顺利入选,而且在名册、记录等各项事务上都得到礼部的照顾。 再加上仁圣皇太后的支持,以及李太后本人在见过王喜姐之后也表示同意,于是两宫皇太后传懿旨给礼部,选定了王喜姐为皇后。 大明的皇后地位虽然崇高,但就平时而言,跟高务实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也不具备任何影响政局的能力,但是高务实却知道,这位皇后在历史上和万历的感情其实相当不错,只是由于一直未能诞下龙子,最后才让郑贵妃冒头。 但即便如此,王皇后的皇后地位也始终未曾动摇,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争国本”事件中,朱翊钧就曾经表示之所以不立皇长子为太子,就是因为王喜姐正当盛年,还有机会诞下嫡子——言下之意,那才是朱翊钧心目中的太子人选。 万历二十八年时,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上书诬告皇帝冷落王喜姐,还胡说王喜姐身边只剩几人服侍,且身患重病。朱翊钧览疏,暴怒不已,直接将王德完打下诏狱。时任首辅沈一贯即上疏称此流言一月前京中已有,于是皇帝立刻下诏为自己辩白,而且言语甚激。 这个“言语甚激”很关键,证明了朱翊钧对任何敢于怀疑他和皇后关系不睦的话都极其敏感。 换句话说,他不容自己与皇后的良好感情被任何人质疑。否则的话,当时正在“国本之争”当中,朱翊钧早已经在和朝臣冷战了,要是不关心,他根本不会理会,哪里还会下诏辩解,甚至“言语甚激”? 另外,无论是根据皇帝自己所下诏书,还是《明实录》(这是翰林院编的,不是清编明史)的记载,万历四十八年王皇后病逝之前,一直都是与朱翊钧“同食息起居”的,也就是说,吃住都在一起——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在王皇后病逝后,朱翊钧连下圣旨,称“朕追思勤敏贤淑,恸悼无已”、“朕心伤悼深切”,而后仅仅过去三个月,身体本来还算康健的朱翊钧就骤然驾崩了。 若非真的伤痛极深,何至于此? 因此高务实断定,王皇后对朱翊钧绝对是有重大影响力的,完全是一支绩优股,值得大力投资。 而且投资王皇后,在万历前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王皇后极重孝道,事两宫太后极孝,两宫皇太后几乎将她视为己出,异常关爱,乃至于在她生病期间不准朱翊钧临幸她。 王喜姐今年其实才十六岁,平时常居坤宁宫中,除了每日给两宫请安,几乎从不在宫中走动,只是规规矩矩地管理后宫,称得上是完美符合朱元璋定下的后宫制度,正是完美皇后的典范。 不过,今天她必须稍稍破例了,因为就在刚才,有內侍悄悄报告她,说皇上被慈圣太后惩罚,在慈宁宫正殿外长跪不起,高观政请皇后为天下计,立刻前往劝说太后。 于公于私,王皇后得知消息之后都不敢怠慢,立刻起驾前往慈宁宫。 当她赶到慈宁宫时,慈宁宫中的太监宫女已经比之前少了许多——这是郭朴赶到之后劝说李太后撤走的,并且下了封口令。 王皇后此时却顾不得许多,匆匆赶到殿外,果然瞧见皇帝和两位公主在大殿外直挺挺地跪着。 皇帝已经跪得脸色发白,而两位公主情况更是不堪,不仅面色痛苦,而且摇摇欲倒。 王皇后没有进去向李太后求情,而是面色沉重地走到皇帝身边,在皇帝身边稍稍靠后的位置,也和皇帝一样跪下受罚,但却一言不发。 陈太后此时也正好赶到,见皇帝、皇后和两位公主一齐跪在殿前,上前轻声问道:“皇后为何也跪着?” 王皇后俯身叩首,答道:“回仁圣太后,夫若有罪,妻岂无过?” 陈太后身子一震,悚然动容,盯着面色坚决的王皇后一会儿,眼中已尽是慈祥之色,缓缓点头,沉声道:“好孩子,哀家知道你的心意了。” 说罢,陈太后便肃然转身,朝慈宁宫大殿走去。 朱翊钧偏过头,看了皇后一眼,满脸内疚地道:“喜儿,朕……累你受罚了。” 王皇后微微摇头,柔声道:“臣妾说的是心里话。” 朱翊钧鼻子一酸,转过头去,不再言语,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两位公主在后面对视一眼,面带羞愧,一齐小声道:“皇嫂,对不起……” 王皇后转头,朝她们微微摇了摇头,又给了一个安慰的眼神,便重新老老实实跪好。 陈太后走近慈宁宫之时,李太后正端坐殿中,郭朴则坐着一个锦凳,看来是特赐的,两人正在商议什么。身边只有三四名太监,其中一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 陈太后一进门,李太后和郭朴都起身相迎。 李太后一脸沉痛地朝陈太后行了个半礼,道:“累姐姐走一趟,小妹实在过意不去。” “我倒是无妨,走动走动也好。”陈太后微微摇头,道:“元辅请坐。” 但郭朴此时当然不敢坐,等到两宫太后分东西两侧坐好之后,才在锦凳上坐下半边屁股。 出乎意外的是,一贯很少主动开口的陈太后今日居然抢话了,她刚刚坐下,便朝李太后道:“妹妹,喜儿也跪在皇帝身边了,你知道吗?” 李太后有些吃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没让人惊动她啊。” “喜儿年纪虽小,毕竟是皇后,皇上被罚长跪不起这样的事,在宫里怎么可能瞒住喜儿?”陈太后叹道:“我方才问她,为何也跪着受罚,妹妹知道她怎么说?” 李太后摇了摇头。 陈太后目光中露出一丝追忆,声音有些幽远地道:“她说,夫若有罪,妻岂无过?” 第592章 你下罪己诏吧 如陈太后方才一般,李太后听了这话,也是悚然动容,起身就往外走。 到了殿门口一看,只见皇帝跪在头前,皇后跪在他身边略靠后一点,两个女儿并排跪在后排。 朱翊钧平时没什么锻炼,这大殿外的石板又硬,跪到此刻,他的脸色已经早就苍白一片了,膝盖疼得他脸颊上汗水直淌。 两个女儿已经不光是脸色苍白,而且摇摇欲倒,两张原本宜喜宜嗔的小脸早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说,嘴唇也都有些泛乌。 也就皇后的脸色还稍微好点,不过李太后听了陈太后刚才转述的话,对她格外关切,道:“皇后,你先起来。” 王皇后俯首道:“谢母后恩典,但皇上尚且跪着,臣妾岂能起身?请母后容儿媳与夫君同罪而罚。” 李太后知道她把“儿媳”、“夫君”这两个词摆出来的意思,这是在说纲常,只好叹道:“既然皇后这么说了,就都起来吧。” “谢母后恩典。”这下四个人倒是异口同声。 但李太后脸色却依然冷淡,扫视了朱翊钧和朱尧娥、朱尧媖一眼,然后目光转向皇后时蔡柔和了一些,道:“喜儿,哀家知道你来的意思了,但此事并非只是家务,你不要多问,这就回坤宁宫吧……安心呆着。” 王皇后有些担忧自己一走,母后是不是又要继续罚皇帝跪下思过,有些犹豫,也没听出李太后这话的深意,迟疑着打算再开口。 李太后伸手一拦:“喜儿,哀家不想再说一次。” 王皇后至孝,也不敢再说了,只好深深看了皇帝一眼,道:“皇上,臣妾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立秋了,夜里凉,你早些回宫休息吧。” 皇后又转头对李太后行了一礼,道:“儿媳告退。” 李太后脸色又柔和了三分,点点头:“不用进殿了,仁圣太后那里哀家帮你转达。” 等皇后走后,李太后的脸色果然又严厉起来,再次扫视了一子二女一眼,冷冷地道:“看在皇后的面上,且免了你们的跪。” 三兄妹不敢顶撞,默默俯首。 李太后又看了朱翊钧一眼,问道:“可知错了?” 朱翊钧心中觉得自己只是为了妹妹好,又没做什么坏事,哪就错了?再说,这都跪了大半个时辰了,母后还不解气? 不服肯定是不服的,只是他心里也明白,当面顶撞母后那是肯定不行的,只好瓮声瓮气地道:“儿臣知错。” 李太后一听就知道他心里不服,然而朱翊钧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他此刻脸色苍白,李太后也不忍再责罚,只是又怕自己露出软弱的一面,让儿子以后失了畏惧,行事越是无法无天,只好硬起心肠道:“既是知错,你且进来,待我与你嫡母同郭先生商议该做如何惩罚,然后再做计较。” 朱翊钧依然是瓮声瓮气地回答:“儿臣遵命。” 李太后不与他计较,又对朱尧娥与朱尧媖两位公主道:“你们的事,明日再和你们计较,且下去吧。” 两位公主强忍着膝盖的疼痛和两腿的麻木,朝母后敛裾一礼,双双告退而去。 李太后于是转身回大殿,朱翊钧闷不吭声地跟着进来。 进得大殿,郭朴再一次站起身来,见过太后和皇上。 朱翊钧虽然一肚子憋屈,但对郭朴还是尊重的,只不过他此刻是“戴罪之身”,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只是点头道:“元辅不必多礼。” 李太后则客气地道:“元辅请坐。” 李太后自己坐下,却没说给皇帝准备坐处,朱翊钧只好老老实实杵在大殿中间,与寻常人家被父母教训的孩子待遇上没什么两样。 陈太后见场面有些尴尬,正打算先开口,用温和的语言给接下来的谈话定一个基调,却不料李太后忽然沉痛地朝郭朴问道:“元辅,你是三朝辅弼,于国家大事之上的见解远胜于我们妇道人家,您来说说,如今皇帝失德,还适合君临天下么?” 这话委实石破天惊! 不惟郭朴大吃一惊,朱翊钧和陈太后一时都听得懵了。 但这种时候还是郭朴反应得快,但他并没有失态,也没有吓得磕头,而是站起身来,恭敬地自己摘下官帽,双手捧着,躬身道:“太后此说,是责老臣辅教无功,辅弼无能,老臣宁不愧煞?老臣有负先帝重托,无颜忝居相位,请乞骸骨,致仕归乡。” 朱翊钧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惊得亡魂大冒,知道这时候不是讲面子的时候,“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道:“母后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 又转向陈太后,磕头道:“母后救救儿臣!” 陈太后想着皇帝这些年,虽然年幼,但每天不管刮风下雨都会规规矩矩来慈庆宫请安,对自己的恭敬也不比对亲生母亲差,这孩子总还是孝顺的,顿时心中不忍,安慰道:“钧儿莫怕,你年纪还小,有时候难免会欠些思量,偶尔做错一点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今后好好改正就是了。” 李太后却不理朱翊钧,只是对郭朴安抚道:“元辅言重了,哀家不是在怪你,你快把帽子先戴上。” 谁知道郭朴这次铁了心,也是语气沉痛,道:“太后明鉴,老臣以为皇上此次虽是有错,却不算失德,《中庸》有言: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兄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皇上知高务实交游广阔,于是将遴选驸马之事交于其手,此为智;皇上念及兄妹之情,为公主终身之幸福而奔走,此为仁也;皇上明知此事有违祖制,依旧行此善意之举,此为勇也。如此三达德兼备,老臣不知太后何以言皇上失德?倘若此举失德,定是臣教导无方,唯有求退一道而已,望太后三思。” 朱翊钧心中大定,一时对郭朴的“仗义执言”感激涕零。 陈太后听了,也是暗暗点头,心道:这郭先生倒也是个有担当的。 惟独李太后敏感的发现了一个重要疑点,皱眉道:“元辅说他此举是因为兄妹之情,为公主的终身之幸福奔走,此话从何说起,元辅又如何知道的?” 郭朴平静地道:“高务实乃老臣弟子,老臣知他这半年来一直在大兴县内寻找品貌端正的年轻生员。后来据说选中一人,年方十七,名唤侯拱辰。这些日子,他经常将此人带在身边,一边为其讲解学业,一边教其礼仪典制。今日出事之后,老臣便猜到,他这定是奉了皇上之命,为公主遴选驸马。” 他说着,转头朝朱翊钧问道:“请问皇上,可是如此?” 朱翊钧知道郭朴这是在帮他,自然连忙点头:“元辅见事得准,便是如此。” 李太后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道:“尧娥和尧媖什么时候与那侯拱辰见面的?” 朱翊钧连忙道:“是此前儿臣携高务实拜谒山陵归来之后,在南沙河皇庄安排他们相见的。”说着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只是尧娥见了侯拱辰,侯拱辰并没有看见尧娥。” 李太后稍稍消了些气,但又发现不对,问道:“那尧媖又是怎么回事?” 朱翊钧心中叫苦,暗道:我也不知道尧媖是怎么回事啊! 他此时不敢再多说谎,只好老实交代,说尧媖知道侯拱辰是为姐姐尧娥挑选的驸马,至于为什么她也会悄悄写情诗,他就不清楚了。 李太后回忆了一会儿近来两个女儿的状态,脸色一变,忽然决然道:“元辅,有件事恐怕要委屈你了。” 郭朴一怔,完全不明其意,只能按照常规的应对方式道:“太后言重了,老臣年近古稀,倒也不在乎什么委屈了,太后所有事,但请直言示下。” 李太后点了点头,却先对朱翊钧道:“皇帝,既然元辅说你并非失德,之前的事哀家就不计较了,但是你违背祖制出宫,这一过错,你可承认?” 朱翊钧不敢再辩,只能道:“儿臣知错。” 李太后又道:“那好,你明日便下一道罪己诏,言明自己擅自出宫,有违祖制,下诏罪己,但不要提尧娥和尧媖。同时,高务实当时虽无官职,但他是你伴读出身,深明典制,却明知你有违祖制而不加规劝,有负先帝所托,罪加一等。罚他贬官三级,尽快调出京师,在你两位妹妹未曾大婚之前,不得回京任职。” 朱翊钧本来听说要下罪己诏,心里就很不乐意,再一听还要把高务实贬官三级、调出京师,更不乐意了,急道:“母后,儿臣可以下罪己诏,但此事与高务实毫无干系,他只是奉了儿臣之命……” “哀家难道不知道吗!”李太后大怒,训斥道:“还是说你希望他留在京师做你妹夫!” 朱翊钧顿时愕然,半晌才忽然惊恐万分地道:“什么?尧媖那诗是对务实写的?!” 李太后冷哼一声,极其不满地道:“现在你知道自己干了件什么好事了?” 朱翊钧哑口无言,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 陈太后心中叹息一声,暗暗忖道:高务实被这一番耽搁,也不知道对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她想了想,对郭朴道:“元辅,此事对你这位弟子或许确有不公,不过这却也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了……你好好安排一下,虽然降他三级,也莫要太亏待了,将来皇上定然还是要用他的。” 郭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苦笑道:“老臣明白,谢太后恩典。” 第593章 连降三级 有明一朝,升官最快的轮不到高务实,历史上崇祯年间的魏藻德以状元入仕,两年入阁,第四年即成为首辅,那才叫快,跟坐火箭似的;贬官最快的也轮不到高务实,而应该是严嵩,从首辅直接贬为平民。连夏言都不能算,他好歹是先于正月致仕,十月再被问斩的。 但是,前日才连升两级,后一日又连贬三级,三天之内忽上忽下,这个记录恐怕高务实是当仁不让的创下了。 高务实的贬官令是和皇帝发罪己诏一并传出的消息,罪己诏是郭朴亲自帮皇帝草拟再经制诰房润色之后下发的。光从文字上来看,皇帝其实也没有多大的错误,无非就是听说自己的伴读回京赶考,于是念及旧情,出宫和他见了一面。 皇帝本身并非不能出宫,朱元璋不可能制定一个这样的规矩,主要是他这次出宫未曾和内阁或者任何一个衙门打招呼——这虽然也谈不上违反了某种制度,但却违反了长久以来的传统。 并不是只有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才叫祖制,列祖列宗定的规矩,对于朱翊钧而言都叫祖制,所以违背这一传统,也就成了违背祖制。 但不管怎么说,似乎情节并不算特别严重,比起武宗、世宗的所作所为而言,朱翊钧的这点小错误实在不值一提。 只是相对于他的父皇隆庆来说,这个错误就有点大了。毕竟隆庆登基后,有次想回裕邸怀下旧,结果才稍微提了一句,就被内阁给喷了回去,这种皇帝在文官们眼中才是好皇帝。 所以对于朱翊钧的这道罪己诏,外廷文官们大多都很平静,因为这件事的真实情况,在郭朴赶到慈宁宫之后立刻劝李太后封锁了起来,所以外廷的绝大多数文官都不知道内幕,他们还以为是郭朴维护了文官集团的威严,在发现这件事之后请动两宫皇太后出面,逼得皇帝只能下罪己诏,很多官员私底下甚至暗暗叫好。 当然,也还有部分“忧国忧民”的官员因此上疏,劝皇帝汲取教训,进一步向着圣君的大道迈进…… 好吧,这些都是没有过硬后台、得不到高层指点的愣头青、边缘人,真正有后台、有人指点的官员,这一次都集体保持了沉默。无论实学党也好,心学党也罢,全都装了鸵鸟,根本没有人出来置评。 很多人的关注点,反而放在了另一道圣旨之上,这道圣旨一看就是跟皇帝罪己诏息息相关的,因为圣旨上说的是:“奉懿旨,降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翰林院修撰高务实为都察院监察御史,罢经筵日讲官。” 随着这道圣旨,高务实就创造了一个记录,他刚刚升为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还没正式去詹事府报到上任呢,这个左谕德就被撸掉了。 顺便撸掉的还有翰林院修撰,以及经筵日讲官。不到三天,他由从六品升至从五品,又由从五品降至正七品,由翰林史官转为风宪言官,实属罕见。 消息传到翰林院,众翰林一片哗然。尤其是此前因为纂修会典有功,而被官升一级的翰林们纷纷为高务实抱不平。 有说“代君受过”的,有说“无妄之灾”的,甚至有说“含冤待雪”的,总之都觉得高务实冤枉得不行。什么未能规劝皇上,那完全是瞎扯淡——皇上主动去找他,他当时一介布衣,还能把皇上骂回去不成? 大家都是做官的人,谁不知道这种事换了是自己处在高务实的位置,肯定是巴结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赶皇上走? 只是,既然皇上自己都下罪己诏了,而且圣旨里也说了是“奉懿旨”,那就更没法子了。两宫太后平时并不干政,这道懿旨肯定主要是冲皇帝去的,高务实纯属被流弹所伤。 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的陈经邦也很是无奈,他其实是想趁高务实在翰林院的机会好好跟他亲近亲近的,谁知天意弄人,竟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他也只好安慰高务实,说监察御史虽然只是七品,但作为风宪官,责任重大,非素著清名者不能担当,既然调了你去,至少说明内阁还是认可你的名声和才干的——他知道两宫最多会指示将高务实“连降三级”,不可能亲自安排给他降到什么位置,所以这个安排必然是出自内阁。 高务实倒很淡定,他在事发当晚就接到消息了,知道自己这次贬官的的确确是受了无妄之灾,也有一定的“代君受过”意思在里头,所以他并不烦恼。 代君受过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只要皇帝稍有人情味,迟早会把这一茬给补回来。 朱翊钧有人情味么?现在来看显然是有的,最起码对他高务实来说肯定是有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慌。 他现在唯一的困惑在于,为什么自己会被安排为监察御史? 按理说,李太后既然要把他连降三级,且要求尽快调出京师,那么最方便的处理办法就是“降调外任”,而京官降调外任为正七品官,最常见的则是贬到某地去做府推官或者知县。 去做某府推官,高务实兴趣不大,但如果去做知县,其实高务实反倒是蛮乐意的,因为他觉得这可以锻炼一下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基层工作能力。 可惜,内阁——或者说老师和大舅似乎有别的安排。 不过高务实这次料错了一点,这件事和张四维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是郭朴在事发当天的晚上做出的决定。 为了这件事以及后续的安排,他甚至在当天夜里亲自去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国光府上做了一番恳谈,两人细细商议了许久,才决定下来。 高务实不知道这一点,而且他始终觉得自己调任监察御史可能在程序上有些问题。 有明一朝的都察院,职权比前朝任何一代权力都大得多。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遇期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 而其他各官署则分属十三道监察御史稽察,因此监察御史之权,远比前朝历代都要重。 在内则两京刷卷,巡视京营、监临乡、会试及武举,巡视光禄,巡视仓场,巡视内库、皇城、五城、轮值登闻鼓。 在外则巡按地方,巡盐,茶马、巡漕、巡关、儹运、印马、屯田。 随军出行则监军纪功,各以其事专监察。 尤其是巡按,乃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按临所至,必先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有故出入者理辩之。 正因为御史权重如此,所以选授也极慎重。自永乐八年以后,规定御史必从进士及监生中有学识并通达治体者选任。 宣德十年,宣宗又特谕都察院:“朝廷设风宪,所以重耳目之寄,严纪纲之任……令吏部:今后,初仕者不许铨除风宪。凡监察御史有缺,令都察院堂上及各道官保举,务要开具实行,移咨吏部,审察不谬,然后奏除。其后有犯赃及不称职,举者同罪”。 也就是说,时至万历朝,监察御史不仅只有进士可以充任,而且不能以新科进士充任,需要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凡是监察御史有缺,也要由都察院保举并报吏部审核才可以担任,如果这御史将来贪赃枉法或者不称职,则保举之人与其同罪。 如今的左都御史是王国光,吏部尚书则是郭朴兼任,他们二位肯保举和批准高务实调任监察御史,这倒可以理解,但是高务实是今科进士啊,任用为监察御史岂不是有违祖制了? 高务实辞别翰林院众人,说了一些高大上的言论,其实也无非表达一下“我是大明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意思,然后单独对萧良有和王庭撰二人叮嘱了一番,让他们不必为自己担心。 萧良有只是稳重的点头应是,王庭撰则笑道:“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求真此番虽然吃了些亏,但我琢磨,你去了都察院只怕反而要被大用。” “犯错被贬,哪敢奢望什么大用?”高务实笑着摆了摆手:“说起来,我倒宁可外任一县,好歹能做些实事,也不负我实学之要义。” 王庭撰则笑眯眯地道:“做县令可以做实事,做御史难道就不能做实事了?求真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我猜你这次肯定也是有机会做实事的。” 高务实摇摇头,懒得争辩什么,挥手作别道:“二位年兄,再会。” 萧良有笑骂道:“分明都在京师,说得倒像是马上要万里之别一般,莫非还要咱们给你弄一桌饯行酒?” 王庭撰则伸手拦了他一拦,道:“以占兄,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怀疑你可能要做乌鸦嘴。” 萧良有微微一怔,继而诧异道:“敬卿的意思是,求真刚入都察院就要派外差?这……当不至于吧?” 王庭撰摇头晃脑地道:“不好说啊,不好说!” 高务实笑骂道:“装神弄鬼,不知所云。” 说归说,他却被王庭撰提醒了,忖道:王庭撰的猜测只怕没错,太后要调我出京,结果我却只是降调监察御史,这降是降了,人却还在京师,那就只有赶紧派自己一个“外差”,才能让自己离京了。 就不知道会是什么外差…… 第594章 晚辈不会引起公愤吧?(4更破万) 高务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做御史言官的一天。 他前世读史的时候一直有一种偏见,觉得中国古代历朝历代的言官九成九都是废物,一个个自诩清流,光知道喷这喷那打嘴炮,实际上什么屁事都干不成,简直是浪费朝廷俸禄。 真是天道好轮回,这次居然轮到他来做言官了。 都察院的位置既不像内阁和六科,在宫城里头。也不像五部和五军都督府以及翰林院,在承天门和大明门一线的左右两旁,而是孤零零地坐落在北城西南阜财坊。 哦,其实也不算孤零零,因为在都察院的南边有大理寺,左边有刑部——刑部与其他五部不在一块,而是安排在这边,和都察院、大理寺组成大名鼎鼎的“三法司”。 有明一朝的刑部替代大理寺掌管主要的审判业务,大理寺则成为慎刑机关,主要管理对冤案、错案的驳正、平反。 而都察院则最为超然,不仅可以对审判机关进行监督,还拥有对全国各级各类衙门进行监督的广泛权力。 理论上来说,都察院监督整个大明官场且不分文武,胆肥的御史甚至连皇帝和皇帝家奴一并监督——当然这个就有点危险了,一般要视皇帝的脾气来看。 碰上隆庆那样的仁厚之君,监督皇帝说得重了,也无非就是降调外任,基本上脑袋还是稳当的;倘若碰上嘉靖那样的暴戾之君,监督皇帝的结果多半就是廷杖起步,打死也不奇怪,甚至混个凌迟那也难说。 当今天子还没正式亲政,都察院对他的监督暂时来说不算严厉,实际上这个监督天子的权力,目前算是内阁代掌了。 而且都察院和六科自高拱时代以来,塞进了很多高拱的门生,这当然是为了控制言路,没什么值得解释的,就好比王国光这位半路投进高党的朝廷老臣,在户部干了两三年清丈田亩之后,由于得罪了太多人,也被转任左都御史,接替之前高拱的老友葛守礼,目的依然是为了控制言路。 推行新政这种关键的时刻,高拱需要言路至少别跳出来捣蛋。郭朴接任首辅之后也是抱持同样的态度,由于高拱之前的门生大多升迁,于是提拔了一些他在万历二年主持会试时收下的门生补充进都察院。 所以理论上来说,现在的都察院中,高党或者说实学党是占据优势的。 高务实来都察院履新到任,先是领取了新的告身、腰牌和官服等物。 拿到官服的时候,高务实有些哭笑不得,虽然五到七品都穿青色官服,但他两天前穿的是鹭鸶补子,一天前穿的是白鹇补子,到今天又换成了獬豸补子。 三天之内,胸前的补子连续变化,也是没谁了。 今日接待高务实的人乃是他的熟人,名叫许一星,是万历二年进士二甲出身,郭朴的门生。许一星是山东人,长得挺高大,但很文气。 他见了高务实,表现得颇为亲热,为他介绍了一下都察院的各处公房,但是却没有带高务实去他的公房,而是直接领他去见王国光。 这个举动让高务实有些意外,心说我新来报到,不是应该先给我安排一下“办公室”么?虽说都察院的七品御史足有一百多个,肯定又是大公房集体办公,但好歹也得先给我安排个桌子才对,怎么这就直接先去见左都御史了? 等见了王国光,让高务实更吃惊的事情来了。王国光一见到他,就让许一星先出去忙自己的事,然后让高务实坐下。 接下来,王国光便道:“求真,你应该也能猜到这次降职究竟是个什么缘故,所以别的话我也就不多说,我只告诉你一点:仁圣太后有过交代,让内阁关照一下,不要真的太苛责你了。” 高务实和陈太后之间的联系,高党上层大多有些了解,只是知道得不是太细致,所以王国光也没有就此说得太仔细。 当然高务实面子上肯定还是要感激一番。 等高务实表完了忠心,王国光又道:“你也知道,按例,凡新选御史,在实授之前,必须在都察院理刑半年,或者试职一年。期满后,由都御史考核,记下评语,再连人带评语送回吏部,查照选用。但是你这一次却是破了例,由于太后有过交代,内阁也关照下来,都察院和吏部也就特事特办,直接调用你为御史了。” 高务实从昨天就在纠结这件事,因为这可能对他的声誉造成影响,他试探着问道:“如此,是否会令朝野哗然,以为元辅、总宪处事不公?” “也谈不上。”王国光叹了口气:“有两个原因,第一,你这次贬官是跟皇上的罪己诏直接相关的,有特殊的处理也不算意外;第二,你虽然是今科进士,但此前已经在翰林院任职,虽然未满一任,但短短三个月编成《大明会典》,以总司纂修之功连升两级,无论是六首状元的出身,还是办事之能,都可谓朝野瞩目,自然不算是新任之官,降调御史并不能算不妥。” 高务实听他这么解析一番,才算略微放下心来。 却不料王国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一颗心又提了上来,王国光道:“要说可能导致朝野喧然的事情,其实也有……元辅与我商议过了,因为慈圣太后的要求,得赶紧给你派外差。但是目前各差遣都有人在任,只有一个广西巡按胡宥马上要开缺——他母亲刚好去世,要赶回原籍丁母忧,请丁忧的奏疏前天刚到,人却已经在回籍的路上了,现在广西乱子不少,甚至还在用兵,没有巡按哪成?所以这事还拖不得,我本来正在考虑人选,这次也别考虑了,只能让你去了,正好一举两得。” 高务实大吃一惊,冷汗都要惊出来了,急道:“一省巡按何其重要,我一个新科进士,转调御史已经是破例了,毫无历练便派大差,巡按一省,如何交代得过去?再说朝廷又有典制,北人不巡南,南人不巡北,以免不知习俗……”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王国光苦笑道:“派外差也得有差遣可派,现在各地外差都已有人,最近一个可以调整的,也到了明年年初……你觉得慈圣太后能忍你到明年再走么?” 高务实咽了口口水,又长长的吐了口浊气,看着王国光道:“虽说广西乱了好些年了,可是这毕竟是一省巡按啊!总宪,晚辈不会引起公愤吧?” 王国光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好就不怕。” 第595章 高党大隐忧 何为巡按御史?御史不必解释,但“巡按”则需要说明一下,巡按即“分巡按治”之意。从洪武十七年开始便设此职,其身份为监察御史,“巡按”为其差遣,根据省道位置重要与否,分称“大差”、“中差”、“小差”三种。 通常而言,每差为期一年,以到任时间和离任时间计算,路途所费不计。差满回京由都察院考察是否称职,出则由都察院在御前点差,每次选两人至御前,由皇帝钦点一人,当差完毕回京,直接向天子奏事复命,不向都察院报备。所以巡按御史虽然受都察院考察,但又不被算作都察院属吏,具有高度的独立性。 而之所以高务实一听自己被王国光推为广西巡按御史会如此吃惊,甚至担心自己惹众怒,则是因为巡按御史的权力从明初到如今,一直在不断的膨胀。 尤其是随着巡抚逐渐成为一省最高行政长官,而巡按由于拥有连巡抚一齐监督的权限,导致某些强势巡按甚至能逼得巡抚退避三舍。[注:历史上万历十二年,朝廷就再次申明“巡抚住拊循,巡按主纠察”,禁止二者“復相侵越”,这就是抚按争权已经到了朝廷不能容忍的表现。] 其实,巡抚正式官称是巡抚都御史,一般而言都是三四品的高官,从名份上来说,他们是巡按御史的上级。所以巡抚致巡按的公文称之为“劄付”,而巡按致巡抚的公文则只能称“具呈”。抚、按会议政事,巡抚正座,巡按旁座。这种上下级的关系,在弘治朝时还是被朝廷所肯定的。 但到了嘉靖时期就开始有变化了,一开始巡按自称“佥坐”,后来甚至开始与巡抚平等相交,互称“侍教生”,并且经常发生品秩低得多的巡按论劾巡抚,而巡抚只得唯唯听命的事件。 因此现在的巡按在地方上是威风八面的,从二品的布政使见了七品巡按,甚至有很多都以下级自居,有明一朝的“以小制大”原则在这一刻被发挥到了极点。所以高务实对自己居然会被选为巡按御史候选人感到十分震惊——我这真的是被贬官吗?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郭朴近来的表现有些不同于以往,他以往做事可是一贯以求稳为先决条件的,可是近期以来,他的举措明显有些激进,似乎是在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推上高位。 难道老师真的打定主意要致仕? “总宪,晚辈有句话不好直接问元辅,不知能否向您请教一二?”高务实终于忍不住问道。 王国光见他脸色肃然,也渐渐收敛了笑容,点头道:“你有什么不明白就问吧,能回答的老夫会尽量回答你。” “元辅是不是已经决意七十致仕?” 王国光叹息了一声,苦笑道:“难怪元辅说可能瞒不住你,你还真看出来了?” 高务实脸色一变。 王国光摇头道:“不光是元辅,老夫明年也要开始递疏乞骸骨了……老夫比元辅只小一岁。”他看着高务实的眼睛:“现在你知道元辅和老夫为何要推你到一省巡按之位了么?” 高务实心中有些乱,郭老师不肯让自己多年的清誉受损,非要年满七十就按例致仕,这事影响有些大。虽然他致仕之后按例是大舅继任首辅,可是大舅的根基在于晋党,晋党只是高党之中的一个分支,他到时候能够得到高党多少的支持,现在还很难说。 而且还有一个隐忧就是张四维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李时珍说他“久病亏元”,除非休息下来慢慢将养,而且不能有太多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这样有个三五年,或许能够恢复元气。 可是张四维现在怎么可能停下来将养三五年? 因此高务实很是担心到时候张四维万一要是死了,高党在内阁可就直接居于劣势了。 目前内阁中除了郭朴和张四维,剩下的三人就是申时行、余有丁和许国,其中只有许国是高党,而偏偏他是南直隶歙县人,受心学影响很深,难保到时候不会因为局面恶化而干脆投到心学党那头去。 而现在王国光也说他最迟两年后也要致仕,左都御史这个关键位置说不定也要丢…… 高党盛世之下,竟然有这么大的隐忧! 高务实觉得有些头疼起来了,看来当年自己定的计划,也就能管个十来年啊!就算郭朴和张四维退下去之前临时再推荐一两个高党入阁,恐怕申时行等人也要掌握大权至少好几年了。 郭朴肯定是发现了这个问题,才会在最近想方设法提升自己的地位……做过巡按御史之后,下一步不说做巡抚,干个兵备道那是肯定绰绰有余了。 郭老师和王总宪这是在他们政治生涯的最后时间给自己铺路啊。 高务实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恭恭敬敬地给王国光行了一礼,道:“晚辈知道了,多谢总宪器重,委以重任,晚辈敢不尽心竭力?” 王国光欣慰地道:“本来元辅和老夫是不想让你有太多压力,才决定不把缘由和你说明的,但你既然自己看明白了,那也就算了。不过,老夫还是希望你能平和心态,不要为了证明自己而动作太大。 你此次贬官三级,虽然因为仁圣太后的懿旨,元辅和老夫反而利用起来让你能执一方重权,但是眼下确实找不到更好的大差……广西那边乱了十几年,僮傜乱民此起彼伏、层出不穷,连桂王的王府都失陷了两回。你去了之后,一定要稳住形势,不要胡乱兴兵……就算要兴兵,也不要亲自带兵,反正你是巡按,是监军,赢了总跑不了你的功劳,可万一你自己带兵出击,输了可就不好交代了。” 全省之战,巡按肯定会是监军,也只能是监军。但那只是理论,实际上以各省巡按现在的威势,非要下令调兵的话,那些总兵、参将什么的哪敢不听?他们的考评也好,论功论过也罢,巡按的评语可是比巡抚的评语还要重要的。 因为巡抚久任地方,朝廷担心他们与地方将领形成利益结合,而巡按一般来说只任一年,朝廷当然放心得多,也信重得多。 高务实现在不是很了解广西的局面,因此只能先答应了下来。 王国光就道:“明日老夫便带你去陛见……其实这事就是走个过场,皇上肯定挑你,说不定还有什么话交待你。”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了。 第596章 陛见,广西巡按 这天回府,高务实自己一个人呆在小楼里思索了许久,不止是为高党接下来几年的局面感到担忧,更是为新政的持续性感到焦虑。 申时行这个人他是了解的,毕竟申阁老当初给朱翊钧当讲官,相当于也教了他几年。申时行在政治上肯定是典型的心学一派的作风,虽然他性格偏柔,更热衷于搞平衡,可是一旦他成了首辅,对于新政的推进来说肯定还是相当于踩了一脚刹车,必然会遭到更大的阻力。 可是这个问题,他现在却解决不了了! 郭朴可不是他的家丁下属,那是他的老师,这位老师一辈子恪守法度,他觉得大明官员七十致仕的规定既然存在,除非有天崩地裂的大事,否则就都应该遵守。高务实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能作罢。 而大舅张四维……身体这种事,谁能担保?只能求上苍保佑了。 高务实想了老半天,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声。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能做的现在也只能是这么多了,既然解决不了,也只能留待来日,还是想想自己接下去在广西能干点什么吧。 巡按御史级别虽低,权力却是巨大,到了广西之后,凭借自己的家世和六首状元的身份,倒是可以比在京城硬气许多,或许可以整治一下官场? 不过这都是没影子的事,只知道广西现在乱得很,但是具体乱成什么样,又是为什么乱,自己现在还茫然没有头绪,琢磨这些也没什么鸟用,还是得到了地方之后再行查证。 次日一早,高务实便在王国光的带领下,和另一位监察御史一道前往皇宫,陛见皇帝了。 朱翊钧的气色不是很好,但是遴选很快——王国光介绍完两位广西巡按候选人,朱翊钧便直接选定了高务实,连半句多话都不肯说。 高务实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愤怒,当然这愤怒不是对他高务实来的,这是一种权势被压制、尊严被无视而产生的愤怒。 历史上,他也是在今年被母后李太后逼得下过一道罪己诏,而且罪名比这一次还要搞笑。 那次是他喝了点酒,下令让身边的一位小宦官唱新曲,结果小宦官推说不会,朱翊钧趁着酒劲发怒,说要砍了小宦官的脑袋。身边人当然劝他,他便说脑袋且留着,割一束头发以示惩罚。 结果这事很快被李太后知道了,李太后大怒,一边命朱翊钧长跪不起,一边威胁他要立潞王为新君,同时派人通知张居正,要张居正代皇帝拟罪己诏。 朱翊钧痛哭流涕地跪在慈宁宫外求母后原谅,李太后又派人请张居正过来当面教训朱翊钧,好一通说教之后,这事才算翻过了页,然后没得说,朱翊钧下诏罪己。 高务实心里苦笑,看来朱翊钧在万历八年愣是有下诏罪己这一磨难要经历了,相对来说这次还算正常一点,起码不是因为一个小太监的一撮头发就下罪己诏…… 只不过,这次朱翊钧的罪己事件,自己跟着倒了霉——当然这次到底算不算倒霉,还有些难说。 一方面,高务实原本最有可能走的一条升官路线被断了:先翰林史官,进日讲官,混资历升级,中途可能去国子监干一任祭酒,再回翰林院进侍读学士并掌院事,然后进某部侍郎(最有可能是礼部和吏部),接下来要么以侍郎直接入阁,要么再混两年以尚书入阁。 这条路是大明翰林们最清贵的入阁路线,尤其是状元们最常见的路线,譬如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李春芳,就是走这条线路入阁的。 简单的说,这条路线既轻松惬意,又清贵无比,最是被世人所羡慕。 但现在这条线路被断了,改成另外一条,也就是外官路线,这条路线非要细说的话太复杂,但如果简练一点说,那也无非就是在地方上做出各种成绩,然后调回京师任侍郎,再尚书,再入阁…… 跟第一条路线相比,这一条路线既辛苦,又危险,任何一步走错,都可能在半途就沉沙折戟,甚至走到凯旋回京的那一步都未必保险——凌云翼今年不就栽在那一步了? 另外还有一个麻烦,就是自己这次南下实在太远,都特么跑到广西去了,这可不比回新郑老家,顶多也就十天半个月的路程。去了广西之后,京城这边自己的主要产业都会处于一个没有主心骨的状态,还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 朱翊钧显然不会知道高务实脑子里会想这么多的问题,他只是觉得在王国光把另一位御史带走之后,高务实好像有些走神。 这让朱翊钧有些尴尬,他以为高务实是对“降调外任”毫无心理准备,所以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而这件事,根子却出在他这个皇帝身上,高务实不过是代他受过。 “务实,这次委屈你了。”此刻乾清宫西暖阁里没有外人,只有朱翊钧、陈矩和高务实三人,陈矩是他的心腹,有什么话也不必瞒他,所以朱翊钧直接走下了御座,来到高务实身边。 高务实知道其实这个时候,朱翊钧才是心情最郁闷的人,所以反过来半开玩笑地安慰他道:“皇上不必为臣担心,臣听说巡按御史现在到了地方可是威武得很,臣前次做钦差还是十年前的事了,这次有机会再体验一下钦差威风,其实高兴得很呢。” 这话也就他这个和皇帝有过十年伴读生涯的同窗敢说了…… 果然,朱翊钧听他这么说,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摇了摇头,又正色道:“务实,巡按御史权威虽大,可是责任也大,你千万不要轻忽了。而且现在广西乱得很,虽然殷正茂和凌云翼一前一后打出两次大捷,前不久刘尧诲也来了个大捷,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僮傜之乱就像按进水里的葫芦藤,刚按下这个葫芦,又浮起来那个葫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臣到了广西之后,会仔细查证一下,看看这个问题的根源在哪,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想法子根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这是你的一贯思路。”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却摇头:“我看此前殷正茂也好、凌云翼也罢,不说人品官声如何,至少都不是庸才,他们之所以没有去行‘根治’之法,我看肯定不可能是没有原因的。你到了广西之后,不管是不是发现了你所说的根源,都不要轻易动手,先上疏让我知道,否则就算我同意你做,也不知道怎么配合你,明白吗?” 这话说得可真是十足诚恳了,高务实收了嬉笑,面色肃然的行礼谢恩。 朱翊钧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我是昨天才知道内阁和都察院对你的安排的,说起来我现在也很矛盾,既希望你这一去能早些回来,又担心一年的时间根本不够厘清广西乱源,唉……你这趟差事不好办啊。要是实在不行,你就跟着刘尧诲他们分润一些军功好了,等尧娥、尧媖的婚事弄完,我到时候就找个理由调你回京。” 说到三公主和四公主的婚事,朱翊钧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不过朱翊钧这话却明显是一番好意,他多少年前就是把高务实当做将来自己的辅弼之臣看待的。在他看来,辅弼之臣自然应该是留在身边了,所以他宁肯高务实在外面老老实实混上一年,到时候随便找点什么理由调回京师就好,也不希望高务实在外头惹出什么麻烦——虽然他很相信高务实的能力,但就怕他万一惹什么的事情让他脱不开身,那也是麻烦啊! 总而言之,朱翊钧跟翰林院那些官员的看法没什么两样,都是觉得留在皇帝身边才是最大的重用——在此刻的大明,你哪怕只是每天给皇帝讲解一段文字的日讲官,也比在外头当巡抚更有逼格。 这是因为,日讲官混得好,说不定明天就入阁,而外省巡抚想要入阁,中间那可是隔了起码两大步。 不过高务实现在反倒有些踌躇满志了——想当年他那么努力,也到了三十来岁才混上镇长,科级干部而已,现在虽然级别被降成了七品,可是实权了得啊,比一省j委s记还威武呢! 这么好的条件,要是不抓紧时间干点事业,对得起“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句老话吗?所以跟着两广总督刘尧诲等人混点军功什么的,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倒不是说军功不要,而是不能靠混。 老子要军功,也得堂堂正正的拿! 虽然自己指挥打仗行不行还是两说,但最起码把后勤监督工作干好这一条,总难不倒我高某人吧? 好像前几年广西打仗,每年开支也就二三十万两银子,实在不行老子破家为国也得捞个好看点的军功……大爷有钱,就是这么任性,怎么了? 诶,等等,广西既然到处打仗,我是不是应该带点家丁过去啊?可别上任的路上被乱民给打死了,那可就没地方喊冤了。 可是自己是巡按,又不是巡抚,带上一大帮武装家丁的话,会不会被弹劾?毕竟自己理论上只是身负监军职责,而不是带兵职责的。 朱翊钧见他皱着眉头,面色有异,不禁问道:“在想什么,有困难可赶紧提。” 高务实一听就乐了,皇帝既然这么上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下就道:“臣是在想,既然广西境内不安宁,臣是不是可以带点家丁上路?” 朱翊钧想了想,道:“总督有督标、巡抚有抚标,他们的家丁是有朝廷管粮饷的,但你是巡按,可没有这个先例……” 高务实马上道:“这个无妨,臣不需要朝廷开饷。” “知道你有钱!”朱翊钧一翻白眼:“那你自己看着带吧,不过也别太多了,万一有人参劾,大小也是个麻烦。” 高务实大喜,连忙拱手:“臣谢皇上隆恩。” 第597章 临行前的准备 办理巡按关防之类的事情都是走流程,有王国光这位左都御史关照,自然是一切从速,吏部那边更不用说,所以就不必多提了。 但不管怎么快,这个过程最起码也得三五天。而且三五天后估计高务实依然走不成,因为广西巡按的大印还没回来——那位前巡按胡宥是个大孝子,知道母亲逝世后,他是直接挂冠而去的,一应关防大印等相关东西全得从广西快马送回京师。 这年头没有火车飞机,从广西到京师按照不同的驿马急递等级,所耗费的时间不同,按照都察院和吏部的估计,那颗象征着高务实广西巡按御史身份的大印要到达京师,估计还得有个十天半个月。所以高务实打算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把一些事情安排一下。 见心斋是肯定要赶紧安排的,刘綎走后,马芳和刘显双双致仕养老,被高务实聘请来做顾问了,不过他们俩名义上是做火器设计需求这方面的顾问,而实际上主要负责帮高务实整理武装家丁,因此没有住在京师附近的见心斋,而是去了开平。 本来刘显一开始带走了刘馨,但正巧这两天又带她回京师了。刘显跟高务实说,因为京华的药铺开始大量需要优质三七做百宝续命散的主材料,而只有西南一带的三七药效最好,所以他打算让刘馨走一趟西南,联系一下自己当年的旧部,看看能不能找到稳定的货源。 高务实对刘显的思路比较不能理解,此前刘馨跟着刘綎回京还好说,毕竟有那样一个大哥在,安全肯定是确保无虞的。可现在刘綎人都去云南了,这会儿让刘馨一个大姑娘跑一趟西南……会不会心太大了点,这可是你亲女儿啊! 但刘显却放心得很,拍着胸脯跟高务实保证,说刘馨论武艺自然不是她哥哥的对手,但寻常两三个军中小校却肯定拿不下她,而且她久随自己,熟知兵事,若是单论指挥,恐怕刘綎还要逊他这个妹妹一筹。 单论指挥,那就是说要忽略刘綎的个人武勇,以及这种武勇带给部下心理上的优势加成了。不过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刘显对自己这个女儿的信心,他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应该不至于看走眼。 虽然高务实一开始觉得这话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转念一想,抗倭女英雄瓦氏夫人和忠贞侯秦良玉不也都是女将?可见带兵能力强,主要在于脑子,又不是非要个个都跟马芳、刘綎这种猛将兄似的,非得亲自上去临阵斩将才行。 而且刘显还告诉高务实,他会把自己身边的两百家丁一并给刘馨带去,毕竟他现在身边有高家的护卫家丁,也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 刘显的意思是刘馨可以和高务实一起上路,到湖广的岳州府或者常德府再分开,高务实南下广西,刘馨西进入川。 路线安排倒是没有问题,不过高务实印象中最好的三七应该是出自云南,刘显让刘馨入川,似乎有些缘木求鱼。 他把这一点对刘显说了,刘显表示他也知道云三七药效最好,但他的旧部主要在四川,云南那边虽然刘綎已经去了,可是上任不久,未见得有这样的能力搞到大量三七。 高务实想了想,高党在云南虽然也有人,但为了一些药材的事情麻烦人家似乎不太好,也就认可了刘显的理由。云三七的问题,等刘綎在那边站稳脚跟了再说也不迟。 谈妥了这件事,高务实就开始安排起京师附近的产业问题来。不过他发现自己目前需要安排的事情并不多,各厂矿的生产都已经进入了正规,目前大明也没有打什么大仗,无论铁还是煤,需求量是都比较稳定的,并不需要做多少调整。 天津港之类的事情也差不多,都是按部就班就好,最多有点小修小扩,高孟男和帅嘉谟就能决定,不需要麻烦他高务实这位甩手掌柜。 甚至包括位于山东莱州的京华造船厂,现在也没有什么事需要高务实操心。他们目前还在生产平底沙船,这是山东一带很有生产经验的船型,无须高务实操心。而尖底海船什么的,都还在技术储备阶段,包括合适的木材也正在储存(造船木材需要放置几年才能用),所以也做不出什么大动作来。 京华香皂之类的就更不用说了,这都是高务实的老产业了,怎么可能还要他多操心。 倒是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需要稍稍交待一下——主要是让高炯多和吴兑联系,吴兑不仅是高党要人、兵部尚书,而且是高党下一步的重要人物,两个兵工厂的生意也肯定需要他这个本兵多少帮衬一点,至少别被人阴了。 在军工私营上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现在大明除了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之外,又多了一家王氏兵器厂,实际东家是王崇古之子王谦。王谦是万历五年的进士,现为工部主事,其兵器厂当然也和高务实一样,是家生子代为掌控。 不过他家的兵工厂铁料来源是高务实的开平三大厂,而且主打冷兵器和盔甲制造,跟高务实暂时没有生意上的直接竞争。 另外听说陕西马家也有意掺和一脚,只是马自强才去世两年,他们还没决定下来。 这么一算,高务实在京师的产业虽多,但大多已经走上正轨,几乎不需要他过多干涉,于是高务实也就放下心来,开始最后的“走家串户”——其实也就是拜访高党在京的各位大臣,顺便还要请今年同科并成功留京的进士同年们聚一聚。 除此之外还得拜访一下他当年的一批老师——实际上就是朱翊钧从太子到皇帝这近十年的日讲官们。虽然这批人里面实学党、心学党以及没有明确政治倾向的人都有,但是不管怎么说,礼数还是要做到位,实在没空一一拜访的,也都派人送信表达歉意。 最好笑的是,高务实临走前居然还“赚”了一笔钱——几乎是只要跟他曾经有过关系的官员,无论是老师也好、同僚也好、同年也好,甚至还包括朱应桢等生意上有关系的勋贵,都给他送来了多少不等的程仪,其中少的十两,多的百两。 最后曹恪给他一算,一共竟然收了高达七千多两银子的程仪,真是让高务实自己都大吃了一惊——我认识的人可是真不少! 第598章 你又是谁(4更破万,大爆料) 高务实离开京师之前的最后一站,是拜访大舅张四维和老师郭朴,两人分别与高务实做了一番恳谈。 次日一早,高务实离京南下,开始奔赴广西上任。 此次他南下广西,得了皇帝许可,可以带上武装家丁,因此特意调用了三百久经训练的家丁与他同行。 这一次他带的家丁和过去几次都不同,由于此次乃是去山林密集的广西,所以没有带骑丁,三百人清一色都是步丁,不过还是配了马,有些类似于戚继光到蓟镇之后编练的骑马步兵。 另一个最大的不同,则是这次的三百家丁全部光明正大的带着火枪,随行的辎重队伍里还载着足够的火药和弹丸,以及一些现银。 高务实在南方没有什么势力,最深入南端的触角,就是此前从户部手里买下来或者说置换下来的原广州官港,高务实到了广西之后如果要调用钱粮或者其他物资,最近的渠道就是从广州调。 不过此时的广西省府不是在南宁,而是在桂林,相对来说略远一些。而且广西既然地方不靖,调动物资自然也是有危险的事,所以在他出发南下之前,他把高孟男派去了广州坐镇。 高孟男是大伯高捷的养子,此前一直在天津港和帅嘉谟一起经营港口、打造船队,不论是对于港口的经营调度,还是船队的了解,都已经比较有经验了,所以被高务实选派去了广州。 当然,北方船队以沙船为主,这和南方的主流海船有些区别,不过高务实调任广西本来就是突发事件,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实际上他本来觉得帅嘉谟是南方人,调去广州港可能更好,但是高孟男毕竟顶着高姓,在广州反而更容易打开局面——广东当然也是有高党官员的,他们也许会卖高孟男一点面子,可换了帅嘉谟就不好说了。 好在高孟男这次去广州主要是准备配合身在广西的高务实,所以真正需要的倒也不是尖底海船,而是内河航船,这个就简单多了,有钱就好办。所以高务实在派他去广州的时候同时,也在京华内部传达了命令,从收到命令的即日起,广州港的收益全部暂时停止往京师递解,一律留存在广州,等候新的命令再行调派,同时高孟男将可以使用这些款项。 高孟男走海路南下广州,理论上比高务实到达广西肯定更快,所以他也提前得到了高务实的一些指示,有很多事情到达广州之后就要立刻操办起来。 而高务实则会同刘馨及刘家家丁两百人,合计五百余人的队伍一同走陆路南下,十二日后先在新郑落脚。 高母张氏已经提前得知了儿子最近的情况,高务实一到新郑,就被她派出的人接回了龙文雅苑。 龙文雅苑的大门原本就是按照城堡级别打造的,应该造价不菲,但这次高务实回来发现这大门好像又重修了一次。 他打量了一下,一眼看到大门外有个颇见雄伟而又雕刻精致的石制牌坊,上书“六首状元”四个鎏金大字,而两根靠中间的主柱上则是一副对联,上联曰:“六元及第,二百年来真魁首”,下联曰:“十年侍君,朕为文曲落书丹”。 落款的字体小些,高务实离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依稀仿佛有“奉旨赐状元坊”等字样。而龙文雅苑的大门前也立着高高的旗杆,旗帜张扬,上面也写着“六元及第”字样。 刘馨与高务实并辔而行,见了此情此景,一脸倾羡地道:“高直指,你这状元坊,即便不好说是‘绝后’,但也一定是‘空前’了。” 直指,是有明一朝对巡按御史的雅称,其来历是汉代的“绣衣直指”。“绣衣直指”亦称“直指使者”、“绣衣御史”。汉武帝天汉二年,使光禄大夫范昆及曾任九卿的张德等,衣绣衣,持节及虎符,用军兴之法,发兵镇压农民起义,因有此号。此非正式官名,绣衣本身代表的是受君主尊宠。而直指,以《汉书·百官公卿表》颜师古注引服虔曰:“指事而行,无阿私也。” 所以,以绣衣直指来雅称巡按御史,既是对巡按御史受皇帝信重宠爱的肯定,也同时暗表巡按御史的“监军”之权。 高务实听了刘馨这话,笑了笑,道:“我近来之际遇,也挺空前的。” 刘馨并不知道高务实被贬三级的真实原因,所以在她看来,高务实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安慰道:“以奴家所见,此事不过是慈圣太后借故发作,其本意应该只是告诫皇上勿忘祖制,直指不过是被迁怒罢了。况且,元辅与总宪是非分明,虽然贬官降级,但由太史而为直指,也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太史,是对翰林院和詹事府官员的一种泛指式的雅称。 高务实笑了笑,没再说话。其实刘馨虽然不知道两位公主的事,但她这个分析却是一针见血,李太后此次突然发作,最大的原因其实就是警告朱翊钧。 随着朱翊钧年纪渐长,李太后难道不知道他迟早是要独立亲政的?可是她历来管教严厉,生恐儿子将来和大明此前某些冲龄即位的皇帝一般胡作非为,所以才会找个机会敲打一番。 实际上,别看她嘴里说着要废了皇帝另立潞王,其实那只是恐吓罢了,就像父母管教孩子的时候说“是不是要打屁股?”一样。 当时在她劝王皇后回坤宁宫的时候,就已经暗示过皇后,让她回坤宁宫“安心呆着”——若是废君新立,皇后还能在坤宁宫呆着吗? 只是当时朱翊钧脑子太乱,没有听出来罢了,至于皇后有没有听出来其中含义,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说高务实倒霉,与其说是给皇帝背锅,不如说给两位公主背了锅——公主情诗事件是肯定不能传出去的,而这事的根源在于朱翊钧违制带她们去了高务实府上,所以朱翊钧负主责,下诏罪己,高务实未能劝谏,负连带责任,贬官三级。 至于罪己诏的严重程度,其实根本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高。翻开明代各种史料就会发现,别说皇帝自己做错事会被逼下诏罪己,甚至如“某地彗星现,上乃下诏罪己”、“雷击皇极殿,上乃下诏罪己”、“某地两年不雨,而今年大涝,上乃下诏罪己”…… 更别提还有后来兢兢业业乱天下的崇祯帝,曾经连下六道罪己诏。 可那又如何?君父就不是君父了?君父之命就不是圣旨了? 下诏罪己,无非是文官集团整体之强大,逼得皇帝不能不如此做个姿态罢了,那并不代表皇帝的权威受到多大影响——朕虽然对付不了全天下文人,但对付其中个别一小撮,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要知道,连嘉靖帝那种暴戾之极且喜怒无常之君,该下罪己诏的时候也得下,比如嘉靖三十六年,宫中失火烧了三大殿,嘉靖又不是罗马皇帝尼禄,自己烧着玩,他不照样下罪己诏了? “仰惟仁爱之昭临,皆是朕躬之咎重。兹下罪己之文,用示臣民之众。” 爷爷嘉靖那样的铁腕皇帝也扛不住,万历小皇帝犯错被母后惩罚,又有什么稀奇? 李太后让朱翊钧下诏罪己,也并非是要告诉他“不能违逆母后”,这不需要她告诉。她实际上是在告诉朱翊钧,不要对抗文官集团整体都认可的祖制! 当然,历史上的万历帝不信邪,所以有了后来的“国本之争”,有了后来的二十年不上朝,可是他赢了吗? 没有,他输了,太子依然是朱常洛。 可见对于整个文官集团,斗争一定要有更高妙的手腕,硬来是不行的,除非他有能力把大明推倒重建。 可是推倒重建怎么可能是皇帝会考虑的事?只有李自成才会考虑。 如果不推到重建,就只能按照高务实的想法,一梁一柱、一砖一瓦的慢慢换,既要保证房子不会倒,又要保证材料逐渐换新。 为什么高务实总觉得没有几十年搞不定?原因就在于此。 久病之人,动不了开膛破腹的大手术,得先培元固本才行。他此前在南沙河皇庄之外劝朱翊钧“三大难题拆开来办”,就是秉承这一思路。 说到底,高务实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是来拆房子的,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修补改建者,比李鸿章的动静肯定大,比孙大炮的动静肯定小。 刘馨没有得知内情,却能把此事分析得八九不离十,让高务实对她不禁又高看了一眼,甚至一时觉得此女若是男儿身,只怕比刘綎还要厉害,那自己是铁定要大力笼络的。 真是可惜了。 高务实微微一笑:“刘小姐说得是,只是这颗桑榆既可能还没熟,又可能有毒,能不能开开心心吃下去可还不好说得很呐。” 刘馨忽然笑了笑,道:“张太岳都没做成首辅,还有什么事能难倒高直指的吗?” 此言一出,高务实陡然脸色大变,沉声道:“你是谁?” 刘馨眨了眨眼:“你又是谁?” 第599章 你还是有点用的 “老夫人,大老爷和那位刘小姐还在后院楼墙上议事。” “你们继续看着。” 被称为老夫人的,是高务实的母亲张氏,由于高务实中了状元,已经是进士及第,不能再以少爷称呼,所以现在高家六房整体提了一辈,“大老爷”说的就是高务实,因为他是长子。而高务实的父亲和母亲,则已经升级成了太老爷和老夫人。 高务实刚才已经带着刘馨进来见过张氏了,不过高务实的面色颇为不好,即便见了母亲也只是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很快就借口带刘馨到后院楼墙上赏看双洎河风光而离开了。 张氏对于儿子竟然带了一位年轻姑娘回家很是诧异,在得知这姑娘乃是太子太保、原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刘显之女后,更是惊讶万分,派家丁在楼墙下看视并随时报告。 高务实心情不好她可以理解,此前京师的事情她都得到了消息,虽然巡按权重,但毕竟降了品嘛。可是这位将门之女是怎么跟儿子同行而来的,她就很疑惑了。 都督同知虽然是从一品的高官,但那是武官,在常人眼里固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是在张氏眼中可也就那么回事了。 论门第,高家累世官宦,三伯两朝帝师,官至首辅、美谥文正,乃是文臣之巅,而张家现在也是宰相门第,自己儿子也没得挑,堂堂六首状元,做过今上十年的伴读,就算呆在京里混资历,也是妥妥的阁老前程。 论财富,高张两家……算了,这个根本懒得论了。 所以张氏现在有点紧张,儿子可别是对这位姑娘有什么想法吧?那可不怎么合适啊! 但其实高务实现在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他只是有些紧张。 “所以,我是在那个位置莫名其妙的穿越,而你是在那个位置出了车祸穿越?咱们两个并不是在同一时间穿越的?” “应该是这样吧,我穿越比你迟了两年呢。” “我现在也比你大两岁……吧?对了,忘了问你究竟是哪一年出生的了。我是嘉靖四十二年,你呢?” “嘉靖四十四年。” “那就没错了。”高务实舒了口气:“我就说那年你才五六岁,怎么那么聪明。” “大明朝神童那么多,你就光盯着我?你自己不是‘神童’?” 高务实苦笑道:“我这个神童有原因啊,但是当时我不知道你的情况,自然就很惊讶。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身份的?” “万历六年,张居正病死的时候。” “这么迟?”高务实一脸诧异:“我以为最迟隆庆六年或者万历元年你就应该看出来。” 刘馨摇了摇头:“你想多了,我平时又不看历史,这个时代我以前听说过的名字都只有区区几个,比如黑心宰相张居正、抗倭英雄戚继光,还有不上朝的万历皇帝……不瞒你说,我到今天都不知道万历八年究竟是公元多少年。” “那你穿越来干嘛呀?” “是我乐意的吗?我才不想呆在这个时代呢,除了绿水青山比那时候好些,其他要什么没什么,而且我一个女孩子,什么都做不了,你以为我想?” 高务实怔了一怔,继而也只能苦笑起来:“你这么一说,倒是也很有道理。” “那当然,简直太有道理了啊!你想,你们男的穿越多好,合理合法三妻四妾,可我能干什么啊?要不是老爹宠着,老哥又忙,我怕是连门都出不了几次,闷也闷死了。” 高务实干咳一声:“三妻四妾是不存在的,只有一夫一妻多妾……” “我就是这么一说,你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刘馨叹了口气:“我到这个时代什么都做不了,要不是记得张居正应该是做过十年宰相而且搞过一次什么张居正改革的话,我甚至现在都不会知道你的身份。” 高务实思索着道:“也就是说,你是因为张居正没做成首辅,所以才开始怀疑我的?可你为什么不怀疑我三伯?” “肥皂啊。”刘馨道:“我虽然不知道肥皂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反正我觉得那是个化工产品,应该不会是出现在明朝。” “你以前是学什么的,或者说做什么工作的?” 刘馨一脸无奈:“师院毕业,高中地理老师,刚刚过实习期……你说我这个专业在明朝能有什么用?”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我觉得做肥皂就不错,简单又好赚,小说里都这么干,我试了一下,感觉确实不错,值得推荐。” 刘馨一翻白眼:“我只会用肥皂,可不会做!那时候我可是乖女儿,从小就是学生干部,毕业之后一边忙着考研,一边忙着考编,哪有时间看那些东西?谁知道会穿越啊……” 高务实又是哈哈一笑:“那你以后怎么办?要不然我在见心斋开个地理课,让你缅怀一下逝去的快乐?” 他本来是开玩笑,谁知道刘馨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下,道:“你还别说,我觉得这个可以有,最起码也可以教他们开眼看世界啊。” 高务实怔了一怔,问道:“你说真的?” “我没开玩笑,要不然我觉得我迟早要闷死,尤其是年纪慢慢大了,我爹都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成婚的事了,烦得要死。”刘馨叹了口气。 高务实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刘馨警觉起来,道:“你不要多想,我不会因为跟你来自同一个世界就想着嫁给你的。” 高务实忍不住笑起来,调侃道:“那又是为什么?” 刘馨摇头道:“不公平,所以不乐意,我打算终身不嫁。” 她说着,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既然历史好,我问一下你,明朝还有多少年?我死之前明朝还不会亡吧?” “为什么问这个,你还关心朝代更迭?”高务实刚才听她说对这个时代几乎毫无了解,就已经知道这是个不看历史的“正常现代女孩”了,而在他的印象中,女孩子对政治基本比较无爱。 “我不是关心朝代更迭,我是关心我那个呆头呆脑的大哥。”刘馨苦恼道:“我记得现在好像就快要到明末了吧,我大哥是个武将,到时候会不会出事啊?而且他今后要是出事了,我吃谁的去?” “吃的问题好解决,就冲咱们来自同一个世界,你不嫁给我,我也可以养你的——你一个女孩子能吃多少啊?” “可别,有道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好意心领了。与其这样,我宁可啃老,反正百宝续命散这件事情办好之后,刘家应该是饿不死的,我到时候脸皮厚一点,找我爹要一点股份,大概也就够花了。” “你就没点理想?”高务实挠了挠头:“比如解放女性什么的,你们女孩子不是应该会对这些比较有兴趣?” “哈哈,我拿什么去解放?我去跟那些和我身份差不多的女孩子或者别人家的女眷说这个吗?她们只会以为我疯了,把我视作洪水猛兽,然后告诉她们的父亲或者夫君,接下来别说是我了,连我爹和我哥可能都要被我害死。” 高务实诧异道:“你倒是挺清醒的呀。” 刘馨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就算开始几年不清醒,这都十几年过去了,还不清醒,我是猪吗?” 她见高务实又笑了起来,不满地道:“笑什么呀,我要是穿越成个男人,我至于这么纠结么?” 高务实顿时笑得更大声起来了。 刘馨佯怒道:“你有没有一点绅士风度啊?”然后又道:“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明朝还有多少年,我大哥会不会有事?” 高务实这次收敛了笑容,一脸严肃,沉吟着迟迟不肯开口。 刘馨紧张起来:“不会就快完了吧?我大哥武艺那么强,应该不会战死什么的吧?你不是有港口还有船队么,到时候借一艘让我们逃出海怎样?我不会白拿好处的,我记得很多矿产区的位置,你这么有钱,肯定能开发的。” 高务实再一次没忍住笑了出来,摇头道:“我说,虽然你觉得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我觉得我还是可以改变一些的,为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你就光想着逃了?” “是吗?”刘馨稍稍安心了一点,问道:“你能改变多少?我大哥历史上的结果是怎样?” “你大哥被誉为晚明第一悍将,打过很多大仗,威名赫赫,但是在大概六十出头的时候,战死在了萨尔浒战役。”高务实面色平静地回答道。 “战死了?!”刘馨惊恐地瞪大眼睛,但很快眼珠微微一转:“萨尔浒,那是在辽宁抚顺……是跟女真人打仗死的?和清朝?” “你的地理确实不错,但历史恐怕不及格。”高务实评价道:“当时不叫什么清朝,甚至没有清国,只有后金——当然,那是鞑清的前身,你也不算完全说错。” 刘馨没理会他对自己历史水平的评价,反而想了想道:“我哥六十出头,你应该还不到六十岁,那时候应该做到阁老了吧,能不能想点法子,让我哥不去打那一仗?” 高务实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比较希望根本没有那场仗……而且我认为这并不难。”他说着,又翻了个白眼,道:“再退一万步说,如果我干到那时候萨尔浒还能打败,我当着你的面把我自己的官印吃了。” “当真?” “当真。” “很好,看来你还是有点用的。” “呃……谢谢。”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比我还是有用不少的。” 第600章 催婚那是真的烦 派人送刘馨去客院休息之后,高务实刚下楼墙,便有家丁上来,对他恭恭敬敬地鞠躬道:“大老爷,老夫人有请。” 高务实“嗯”了一声,没说多话,直接朝母亲所在的西苑而去。 龙文雅苑虽然号称别院,其实整体面积比皇宫紫禁城更大,只是正经的建筑面积要小得多,可能只有紫禁城的五分之一,而其中高务实一家的主要住处,大概只有东六宫的大小。 剩下大多数地方是田庄和民舍,田庄当然都是他的田,民舍里住的当然不是家丁就是佃户。之所以还能号称一所别院,是因为这个接近颐和园面积大小的范围,被他母亲张氏修了城墙一般的院墙给圈起来了。 用张氏的话说,万一外头流民肆掠,好歹有个地方躲。但其实高务实知道那只是原因之一,张氏真正想要表达的还是“咱家发达了”。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大概就是这个心态。 历史上张居正在老家修的宅子比王府还气派,现在高务实老家的宅子大概也称得上了。唯二的区别是,高务实花的是自家的钱,而且在建筑形式上严格要求,决不允许僭越逾制。 不过这地方现在说是别院其实有些不对,因为高家六房已经彻底从高老庄祖宅搬了出来,实际上这里已经是六房的主宅了。 当然,它更是高务实的“状元第”。 高务实穿过好多道门廊庭院,总算到了母亲的住处,在正堂再次拜见了母亲。 张氏问道:“河南几处产业的账目,为娘在得知你出京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你要看么?” 高务实摆了摆手:“没什么好看的。” 的确没什么好看的,河南这边的产业格外稳定,除了上次水泥厂被高务实这个东家“欠款换港口”坑了一把之外,基本上都是稳步发展。爆发是不会有的,但每年也能略微增长一丢丢,高务实觉得这情况符合大环境的表现,所以看不看无所谓。 张氏倒也不是真要谈这事儿,只是引出个话头,然后便道:“你把赏月、听琴分别嫁给了高珗和高小壮,现在身边有得用的丫鬟没有,要不要为娘再给你挑两个?” “不用麻烦了,儿子现在满大明到处跑,在一个地方也不知道能呆多久,带着丫鬟也不方便。” 张氏道:“通房丫头也不要吗?” 高务实一怔:“呃……不用。” 张氏就皱起眉头,道:“你上次说等中了进士再考虑成婚的事,现在可以考虑了吧?” “要不等从广西回来再说吧?”高务实道:“也就一年的时间。” 张氏顿时板起脸来:“一年之后再推一年吗?” “娘,我虚岁才十八呢。”高务实苦笑道:“至于这么急吗?” 张氏哼了一声:“就算不急,也可以先物色!我问你,京师侍郎以上的大员家中,可有哪家有合适的闺女没有?” 高务实泄气道:“不知道。” “你怎么就这么不着急呢?趁着你三伯的威望还在,郭阁老又是你老师,再加上你大舅的面子,这个时候赶紧物色好啊,还要等到他们都致仕了再去找么?” 高务实摇头道:“娘,京师现在的局势你不明白,反正这么说吧,如果单单只是以家世、前程乃至财帛方面考虑,您儿子谁家闺女都配得上。” “哟?你倒是不脸红呀。”张氏哼了一声。 高务实却不理会,平静地道:“但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高家是实学一脉,与现在那批高谈阔论不做事的心学门徒搅和不到一块儿,所以这就去掉了很大一部分可以选择的对象,然后呢,一些比较中立或者不持立场的官员……” “行行行……你就说只能在你三伯的好友或者门生家中挑选好了,可那也为数不少吧?现在就不能先了解一下?” 高务实搜肠刮肚找了半天理由,忽然冒出一句:“这个……辈分不大容易对得上。” “胡说八道!”张氏怒道:“你三伯的好几个弟子都做过日讲官,都教过你,这辈分要乱早就乱了,还差这一茬?” 高务实没想到老娘反应这么快,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 张氏见了,就稍稍放缓了些语气,道:“你近来虽然受了些委屈,但不管怎么说,也已经是一省巡按,出这般大差,身边连个照顾起居的人都没有,成何体统?娘也不是非要逼你什么,但你自己总要有这个心,莫要让为娘的牵挂。” 这个时候,高务实只能按照时代的传统低头认错:“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张氏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个刘显,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务实道:“大明近二十年来,有称四大名将者,所谓‘俞龙戚虎,北马南刘’,这个刘,指的就是他了。” 张氏微微点头:“听起来倒也是个有些本事的人。” 高务实心中翻了翻白眼,暗忖:合着在我这老娘眼里,只有读书才是本事,四大名将之一,竟也只是“有些本事”? 谁知张氏还没说完,顿了一顿继续道:“可他就算能打些仗,毕竟也已经致仕了……” 高务实摇头道:“他有个儿子,名叫刘綎,以儿子观之,必是今后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四十年的新一代‘四大名将’之一。” “是么?”这下张氏倒是稍稍重视了一点,问道:“那位刘姑娘……与你同行,是她父亲还是兄长的主意?” 之前高务实和刘馨进来的时候,高务实曾经说明过刘馨与他同行的原因,现在见母亲又问,只好再解释一次。 谁料张氏摇头道:“儿啊,你读书虽然能耐,这猜测人家做父母的心思却还嫩得很。” 高务实一怔,迟疑道:“您该不会说,刘公这么做……是想把女儿嫁给我吧?” “就算不是十拿九稳,恐怕也八九不离十了。”张氏道:“让女儿和一个年轻男子千里同行,你觉得这是一个做父亲的能放心的事儿?就算刘显没有打定主意非把女儿嫁给你不可,但也一定是希望你们两个在这一路同行之中暗生情愫。” 高务实心道:那完了,刘显这一波显然是被刘馨给忽悠了,她恐怕只是被老爹念叨烦了,找个机会出来公费旅游……她一个现代思想的女孩子,哪肯十五岁就考虑结婚?这不就是个初中刚要毕业的年纪么?不过,卧槽,我也被利用了! 第601章 荆州张府 也许是为了早些上任,也许为了躲避催婚,总之高务实在新郑只停留了两日。 第一日,他和兄弟姐妹们见了见面,然后进县城看望了一下五伯。第二日,则在家中坐等新郑知县前来拜访,与之相谈了一些公、私事务。 官宦世家在地方上就是这样,尤其像高家这样的累世官宦,家里祖祠还供着一位文正公牌位的这种,区区新郑知县得知高务实归家,哪能不来拜见? 要知道,高务实虽然和他同是七品,可是知县与巡按,这两个七品的含金量相差何止十倍? 更何况高务实堂堂六首状元,在新郑高氏已经成了不是家主的家主,他新郑知县如果没有高家的认可,下个月估计就得卷铺盖走人,这种情况下,得知消息之后赶紧来拜见高务实才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过高务实倒也没跟他端什么架子,这位知县乃是个同进士出身,本来哪一派的大佬都没看上他,后来倒不知道是花了钱还是走了什么门路,得了个实缺,干了一任下县知县。然后考课成绩不错,升个中县继续当知县,碰巧就安排到了新郑。 既然到了新郑,那就没有别的路子,只能紧抱高家的大腿,于是这位同进士接近三百名的知县老爷基本把自己当做高家的属吏,一门心思就是为高家的两大产业新郑煤矿和京华瓷器服务。 新郑煤矿不必说了,京华瓷器其实主产地本来在禹州,但这位张知县上任之后,废了不小的力气说动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在新郑也开了窑,同样是挂京华瓷器的牌,生产钧瓷的非高端产品——钧瓷本身是顶端产品,新郑的所谓非高端,其实放在市面上来说也是高端货了。 结果这半年下来居然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毛利超过七千两银子,纯利都过五千两了,让张氏颇为满意——要知道新郑县一年上缴的税额才一千七百多两呢,对比一下是不是很惊人?可见单论赚钱,种田是真的没前途。 高务实能说什么,还不是只能把张知县夸奖了一番,顺手写了个手帖递给他,对他说道:“河南右布政使吴方伯是我师兄,你可持我手帖拜见。” 方伯,是对布政使的雅称。这位布政使其实是吴文佳,从工科都给事中历官浙江右参政、河南左参政、贵州按察使然后转任了河南右布政使,乃是高拱的门生里头混得偏好,但又不是特别好的那种。 他也就是当年那位听了高务实授意,把从天寿山连夜赶回京师打算救冯保的张居正堵在城门外一夜的那位吴掌科。八九年过去,已经从七品升到了从二品——当然左右布政使品级虽高,但其实要看巡抚和巡按脸色,但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当然对于张知县来说,能够因为见了高务实一面就巴结上本省右布政使,简直是天降鸿运,他可是听说吴方伯本次考满就该直升本省左布政使了,这可是河南庶政的一把手。 把千恩万谢的张知县打发走,高务实和刘馨一行便上路了。 在河南,打着高家的伏羲女娲人首蛇身旗和京华的“双剑捧书”旗,别说普通百姓远远地看着都是一脸倾羡、恭敬让路,便是山匪路霸都会绕着走。 这可不仅仅是高家家丁打出来的威风,更是高家数代在河南乡梓之地一步步积累的威望,以及高务实那次收容卫辉流民所得来的民望所致。 所以从新郑到禹州,再经过襄城、叶县、裕州直到南阳,一路畅通无阻。不过再下去,过了新野县,就要进入湖广地界、襄阳府境内了。 襄阳自古都可以说是好地方,也是军事重镇,不过到了明朝时期,这地方由于离著名的“乱源”之地郧阳有些近,所以治安相对比古时候要差一些。 高务实也提醒自家家丁要小心一些,尤其是这次出来他没带上高珗,更是不敢大意。 高珗老大不小了,去年娶了高务实的侍女赏月,今年正好儿子出世,高务实就给他放了一半假——留京。他的职责是统管全部武装家丁,如遇重大意外,还可以调用京畿附近任何厂矿的护厂队和护矿队,在京华体系内现在颇有些陆上武装力量总司令的意思。 高务实这次带出来率领家丁的头目叫高璋,是卫辉流民中的孤儿出身,改姓入了高家,本来资历并不算老,但他在蓟镇受训的时候表现极好,戚继光评价他说“变通虽略有不足,然其稳如泰山之固,可领中军亲卫”。 戚军神的眼光高务实自然是丝毫怀疑都没有的,所以这次就把“中军亲卫”交给他了。不过考虑到他毕竟没有多少实战经验,高务实在进入湖广地界,尤其是靠近郧阳的襄阳府地界之后,还是提醒了他几次。 倒是刘馨很放松,她老子把看家的亲信家丁交给她掌带,她却毫不在意,甚至没和家丁们说几句话。每天除了赶路就是和高务实闲聊,还发挥地理老师的优势,每经过一地就给高务实介绍当地的地形地貌和矿产资源、气候变化之类的玩意。 可惜高务实觉得自己手头掌握的矿产已经够用了,基本没怎么听进去。 刘馨倒也不生气,依然自说自话,就好像终于能找个人倾述一下自己的满腹经纶了一般,让高务实有些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可怜她。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前世的专业在这个时代根本用不太上——除非她是男人,那倒是多少有机会能用一用。 说起来,她的地理知识水平放在大明,那真是连徐霞客都不能比,偏偏无从施展,比怀才不遇还惨,也难怪那天她说自己根本不想穿越。 高务实见她如此,还安慰了她一句,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结果刘馨只是翻了个白眼,回答道:“济沧海这种事还是你来吧,我对长风破浪这么危险的事可没什么兴趣,还不如让我‘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呢。” 高务实听了,也只好苦笑。 人生啊,有时候真是被逼无奈,只能佛系。 又往前走了两天,直到出了襄阳府境地,也没遇到什么危险,接着又同样安全的穿过了兴都留守司的境地,到了荆州府。 高务实打算在荆州落脚一天,去张居正家里拜访一番——别看张居正是被他扳倒的,其实那件事由于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内幕,外界从来没有归咎于高家伯侄。而且当时张居正出京归乡,由于不得使用驿站,最后还是高务实亲自派了家丁护送回荆州的。 更让高务实后来松了口气的,则是张家今年去参加庚辰科举的老大张敬修和老三张懋修两个人,居然都似乎对那一年他们父亲的陨落原因毫不知情。 这就给让高务实不得不在经过荆州的时候去拜祭一下张居正了,毕竟在外界眼里,张居正当年可是高拱的密友,虽然最后一段时间里,两人似乎起了一点龃龉,但毕竟没有公开撕破脸,也没有撸起袖子互殴,高拱甚至因为张居正的死而心情激荡随之而去了,更可见他们二人是真的惺惺相惜。 这一日到了荆州,高务实便向张家递了拜帖,以晚辈身份去拜祭了张居正。 可能因为高务实是个无神论者,某些方面迟钝得很,他反正没有感觉到张居正的坟有什么让他不适的地方,很坦然地拜祭了一番。 不过张家几兄弟,老大老二老三都是进士(老二张嗣修为万历五年进士,历史上他的成绩可能有问题,本书考虑到张居正回家之后亲自指导,还是给安排进士吧),目前全在京师。 于是最终接待高务实的就成了老熟人张简修,这位老兄读书不太行,而由于之前张居正丢官回乡,他也没捞到恩荫,所以现在还在老家,没有跟历史上一样恩荫锦衣卫指挥使。不过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最起码不会在两三年后被抄家罢职了。 张简修读书虽然不行,但很好客,非要留高务实在他家住几天,说要“请教经义”。 高务实表示自己此去是上任,公务在身不便逗留,不如明年回京之时再来叨扰。 张简修却依然坚决地拉住他,道:“求真,你有所不知,近来正是大江(长江)秋汛之际,虎牙山水匪肆掠数百里,来无影去无踪,荆南兵备副使周观察现在都头疼得很,这荆州城好歹还有荆瞿守备,出了城可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观察,是明代对兵备道的雅称,来源于唐代之观察使,正好对应“道”这一级。 荆州城跟军方有关的两位主要人物,就是“分巡上荆南道整饬施归等处兵备副使”和“荆瞿守备”,其中荆瞿守备虽然理论上职责不止是守备荆州府城,但其实一般主要任务就是守荆州城,而城外的几府之地军务一般由兵备道直接管理。 高务实有些诧异,湖广这边居然还有能让一道兵备都感到头疼的水匪? 这时候刘馨忽然插了句话,道:“虎牙山水匪?虎牙山那地方可是入峡江关,与荆门山隔江相对,要是水匪掌握了这两座山,我要由长江入川可就麻烦了。” 高务实愕然看了她一眼,心道:难怪刘显觉得她能掌兵,看来这地理学得好还是有用的啊。 第602章 这可如何是好(4更破万) 有明一代,入川的道路不多,就从朝廷设置的水陆驿站而言,从湖广入川只有一条道,就是长江水道,如果作为入峡江关的虎牙山和荆门山这隔江相望的两处被水匪占据,由湖广入川就十分危险了。 高务实不由问道:“能绕路吗?实在不行走常德府?” 然而他这个思路在民国时期以后能行,现在却不能,因为偏沅地区(注:大致是后世湘西自治州、张家界等地,著名的湘西剿匪记主战区)交通不便,而且土司和苗民众多,基本出了常德府往西走上两三百里,就进入永顺军民宣慰使司和保靖州军民宣慰使司的地界。 这都是湘西土司的地盘,而且众所周知,湘西大山以奇、险、峻著称,当地又有一些神秘的风俗和传说,什么赶尸啦、尸王啦,跟外界联系很少,对待生人肯定是谈不上友好的。 即便胆子着实够大,非要走湘西,通常也只好走朝廷的官驿道路,那得从辰州往西南,过镇远府进入贵州,然后改向西北,到遵义军民府再北上入川——那地方是播州土司的老巢,联想到日后的播州之乱,高务实下意识里就否决了。 倒是刘馨对走贵州毫不胆怯,说她父亲刘显久镇贵州,带着刘綎先后扫平九丝蛮、都掌蛮等蛮人巨獠,威震诸蛮,贵州方面看到他们刘家的旗帜,恭敬还来不及,怎敢打坏主意? 但高务实不肯相信,也放心不了,来的要是刘显或者刘綎,说有这个威慑力他信,至于刘馨么,那就不好说了,最好还是别冒险。 这条路既然不能走,其他的绕道就更不用提了,总不能从陕西绕道走汉中南下入川吧,那真是黄花菜都凉了,至于走云南绕……那还去四川干嘛,云南文山就是后世最著名的三七产地,那位置都靠近广西西部边境了,他和刘馨还不如干脆先同路去广西得了。 所以要想从湖广入川,就必走长江,走长江则必须要过虎牙山、荆门山一线。 这就很烦了,高务实忍不住问张简修:“荆州附近,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至少有荆州卫和荆州右卫足足两卫兵马,剿个水匪还不容易?” 理论上来说,大明一个卫所有兵五千六百,两个卫的话那就是大军一万多,剿什么水匪都尽够了,要知道这不过是长江水匪,又不是后来的郑芝龙那种海贼王。 张简修干咳一声,道:“这个,求真你有所不知,荆州虽然有两卫,但其实没多少兵力,两卫本来就缺额严重,而且荆州卫通常是不外出作战的——比如我们张家就是荆州卫的军籍。” “两卫实际上有多少兵?”高务实问道。 “求真说笑了,这里面的实数我怎么会知道?”张简修苦笑了一下,又道:“不过你真要问,我还是可以大致估计一下……两卫在荆州能调集的兵力最多三四千,呃,我估计四千可能都很悬,算三千比较稳妥。” 高务实吃了一惊:“两个卫加在一起才三千?这也太少了吧,只剩四分之一的实数?” 张简修苦笑道:“这还算可以了,有些卫所实数更少,而且荆州两卫派出了大概一千人做班军,在广西轮戍至少有六七年了。三任郧阳巡抚数次上疏朝廷,称荆州本地空虚,请求调回班军戍卫本地,但朝廷一直没同意。” 荆州虽然是湖广,但现在是归郧阳巡抚管制的。由于郧阳有控扼汉水,势连秦巴,毗连鄂豫川陕四省的地域优势,自古太平岁月则商贾云集,为四省交汇之地的商品集散地,经济、文化中心;战争年代则兵家必争之,烽烟四起,兵连祸结,灾难倍重。所以历朝历代,处于国之中部的郧阳,平静则国安,动荡则国乱。明清时期,朱元璋、李自成、洪承畴及顺治、康熙、乾隆、嘉庆都极关注郧阳。 朱元璋在建立明朝之初,就深知山大谷深的郧阳宜兵易乱,而乱则天下不宁!于是下令驱逐郧阳山民,列郧阳为全国最大的封禁山区。 这次封禁,时近八十年,固然阻滞了郧阳的与时俱进,使其闭塞而落后;但另一方面,也使元末明初饱受战争摧残的郧阳生态得以恢复。 秦巴山区自陕西略阳、凤县至湖北郧西十二县连片的南山老林,由陕西宁强、褒城经四川而至湖北竹山、竹溪、房县、兴山、保康十八县连片的巴山老林等大面积原始森林都逐渐恢复。故明史称“湖广、河南、陕西三省间,又多旷土,山谷扼塞、林箐深密,中有草木,可采掘食。” 这种优裕的自然生态,为大明中后期遍布全国的流民提供了宝贵的生存繁衍之地。所以自天顺年间到成化年间,全国有二十个省份失去土地的数百万流民先后来此谋生。朝廷数度派大军驱遣剿杀,但流民散而复聚。 在此情势下,朝廷于成化十二年(1476)下令在郧县设郧阳府,辖两郧两竹、房县、保康六县,就地安置流民。尤其是成化十二年在郧县设郧阳府的同时,为协调相邻省份对流民的管理,还在郧城设立更大的行政机构——湖广行都司(郧阳抚台),辖境最大时达鄂、豫、川、陕四省毗连地域八府六十二郡县。 有好就有坏,郧阳巡抚辖区的兵力过于集中在郧阳附近,而荆州这边就显得空虚多了。 高务实眉头大皱,问道:“那虎牙山和荆门山附近就没有其他兵力?千户所、百户所都没有吗?” 张简修道:“说起来是有的,虎牙山北部的夷陵州有夷陵守御千户所,以南有枝江守御千户所,不过这两个千户所虽然号称千户所,其实每地最多三百多兵丁。而虎牙山和荆门山正在他们两所中间,凶名又盛,两个千户所你推我让,反正都不肯去招惹,周观察刚来荆州的时候,撤了两地千户,也没能让他们真个出动剿匪,两地都是带着兵出门转了一圈就回去了,周观察气得暴跳如雷,却也没有办法。” 高务实听得直翻白眼,心说:大明边镇的卫所虽然烂,却也没烂成这样,至少让他们出兵他们还是不敢不动的,对比一看,这内地的卫所简直烂成稀泥巴了!不知道广西会不会也是这样? 刘馨见高务实气得说不出话来,出言问道:“不知这虎牙山水匪实力如何,官军虽然兵力不甚充足,但官军剿匪大多也不是单靠兵力取胜,这其中可有其他缘故?” 张简修一听,伸出大拇指道:“刘小姐果然将门虎女,一下就问到了关键上,说起来这虎牙山水匪还真有些来历,实力也着实不弱。” 第603章 纤帮 张简修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把虎牙山水匪的事情讲清楚,此处不好细说他考据历史一般的叙述,只好简单说明一下。 不同于长江中下游的宽阔平缓,长江在川江和荆江阶段尤其险峻,是以自古三峡行船只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一种是顺流直下的畅快。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般的一泻千里;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轻松畅意。 另一种则正好相反,可以想象,既然顺流直下如此之快,那该是何等的水流湍急?这样的水速之下,划桨什么的纯属做梦,那是走一步退三步,只能靠两岸的纤夫一点一点的拉船而行。 然而,三峡两岸地势多变,行在滩涂之地河段,纤夫可以下船拉纤,而有很多河段两岸都是险峻悬崖,则只能用其他方式。譬如船上会准备许多坚固长杆,长杆一头有铁钩,靠着船上纤夫们的这些带钩长杆在悬崖的石缝勾住往前艰难拉行。 倘若是顺风时,还可以张帆借些风力,倘若不顺风,那就完全是龟速了。(资料显示,顺风也无法在古三峡单靠风力逆水行船。) 是以自古由川入卾一日的水路,如果换做由卾入川,则很可能十日也到不了。 于是这就造就了长江在这一河段周边出现大量纤夫,这些纤夫靠拉纤为生,不仅异常艰辛,而且十分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落水——虽然他们通常水性极佳,可是三峡之水流不仅急,而且漩涡、潜流无处不在,再好的水性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落水不死。 “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说的就是这些情况。 艰难的生存坏境总是最能锻炼人类的合作能力,大明三峡两岸的纤夫们逐渐自发形成了某种组织,后来被人称之为纤夫帮,又称为纤帮。 嘉靖三十九年,正好是二十年前,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水(史实,世宗实录有载),川江、汉江、九江同时涨水,三江水泛异常,沿江诸郡县荡没殆尽,堤防存者十无一二,受灾区域广覆两湖平原的荆州、承天、汉阳、常德、岳州等各府境。 自此以后,两湖平原每到夏秋季节川汉同时涨水,辄无宁日。每年用于修堤的万两白银都付之流水,这一带的百姓开始陷入无休止的修堤抗洪的劳役中,却仍难免遭受漂没淹溺之苦。 纤夫们的日子变得更难过了。于是,原本一开始只是为了方便大家一起接生意并统一定价而存在的纤帮,就此发生了分裂。 一部分人平时以纤夫面目示人,可是在没有生意的日子,或者哪怕有活干也养不活一家老少的日子里,就开始在两岸各地打家劫舍。 纤夫这个群体,本来就由极能吃苦耐劳的人组成,身体强壮者比比皆是,而且他们又极有组织、极重协作,他们一旦开始为恶,战斗力哪是那些烂到极点的卫所兵能比? 结果不用多说,当地官府、卫所派兵剿灭,兵力少了是送菜,兵力一多,人家早就化整为零,根本找不到正主儿。可是,也不可能把纤夫全都杀了啊,要不然这条主要航道岂不是就废了? 因此前前后后近二十年,由纤帮分裂出来的虎牙山水匪势力越来越大,偏偏剿不胜剿,当地官府一筹莫展。 而近来正值秋汛,纤夫们也正处于生意淡季,虎牙山水匪自然又开始大举出动,四处抢掠,张简修的警告就源自于此。 不过,张简修也表示,他根本不知道虎牙山水匪到底有多少人,这些人并不是单纯的匪徒,平时他们都是大江两岸生存最为恶劣的苦哈哈,也许他们一共也就两三千人,可是也说不定有两三万人……守着这条长江水道吃饭的两岸纤夫何止十万众! 高务实听完也就没辙了,这种事情,任他家财百万也解决不了,除非下令把河南境内的护矿家丁和护厂家丁全部调来,集合两三千之众直接沿江走陆路,拼着乌龟一般的行进速度入川,才能保证绝对安全——纤帮毕竟只是求财,两三千武装家丁不带大量财帛的话,他们肯定不会去惹。 但这又怎么可能?费时费力不说,豆腐都涨成肉价了。 高务实苦笑道:“这么说来,还真是只能绕道了?” 刘馨则皱着眉头问道:“既然他们只是求财,我这一路又带了两百家丁,应该不会被他们当做目标吧?” 张简修想了想,道:“秋汛时期,逆水行船比平时更难,大船是不能走的,最多只能走中等大小的船只,而刘小姐带着两百家丁,这就需要至少三条船……如果是雇佣纤夫的话,差不多也要一百多人,稳妥起见甚至可以雇两百人。” 高务实与刘馨对望了一眼,有些没明白张简修的意思。 张简修也看出他们的疑惑来,解释道:“两百纤夫对纤帮来说不算多,但也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其实纤帮通常而言还是老实的,只有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铤而走险。如果刘小姐肯雇这么多纤夫,纤帮说不定会愿意给你挂蔑绳——这是纤帮的标志,挂了蔑绳是不会遭遇虎牙山水匪袭击的。” 这下子高务实听明白了,一拍大腿:“张四哥早这么说不就完了?这说到底不还是钱的事儿吗?这个蔑绳怎么买?多大的买卖他们才肯挂蔑绳?” 张简修有些尴尬的摇头道:“这个,太具体的兄弟我也不大清楚,得去荆南水驿问。” “荆南水驿?”高务实微微一怔:“这不是朝廷的官驿么?” 张简修点头道:“不错,是朝廷的官驿。从荆州出发入川,如果只算从荆州到夔州的这段水路,要从荆南水驿出发,经过枝江县的流店水驿,夷陵州的凤楼水驿、黄牛水驿,归州的建平水驿,巴东县的巴山水驿,然后到达夔州的永宁水驿。” “这些纤帮的纤夫都是在这些水驿附近接活的,纤夫们也不会一走上千里,都是一个水驿一段路,每一段路都是单独算钱,所以要问价的话,就得去水驿。” 这下高务实明白了,纤夫们在三峡逆流行船,也是接力赛性质,否则劳动强度太高了,非累死在途中不可。不过,水驿真的只是纤夫们的聚集地而已么?恐怕不见得。 高务实估计这些水驿一定和纤帮有关系,很可能利益盟友。 不过这事他就不打算管了,否则湖广官场非要视他为寇仇不可。 在高务实的坚持下,张简修亲自出马带高务实与刘馨等人去荆南水驿谈事,这时候高务实才发现,荆州张府在荆州本地仍然根基很深。 张居正当初倒台,是被“着免本兼各职,回籍闲住,不许停留”的,那段时间肯定是荆州张府最弱势的时期。 不过,由于高务实派了家丁护送张居正回乡,这个举动让很多投机媚上的人产生了误会,以为张居正的倒台跟高拱没有关系,甚至高拱可能还很念旧情。于是张家也没有遭到过多的打压。 再后来,张家三子纷纷中得进士或同进士,张家的地位也就再次立了起来,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比原先历史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更好。 荆南水驿的驿丞等人听说张家四老爷亲自前来,本就吃了一惊,连忙出来相迎,又听说还有一位广西巡按同来,更是连忙水驿上下都出来迎接。 高务实来到水驿一看,才知道这南方的水驿真不是北方水驿能比的。 这荆南水驿不在城中,而是在荆州城东南之外,离城只有大概五六里路。说是说水驿,其实不仅有马驿一般的大院子,足可以住得下四五百人(不算官员只算仆役),还有一处颇为不小的码头——甚至可以算河港。 荆南水驿位于荆州,乃是长江水道的正路要冲,按例应该配备“船二十”,但这水驿所拥有的河港之中现在就停了至少三十多艘中型以上的船只,甚至还有六艘内河大船,至于小船高务实懒得去数,反正起码也有几十条之多。 大明的马驿缺马多年,直到俺答封贡之后,京华商会大量从右翼蒙古购入马匹,这才让北方驿站的马匹逐渐能够达到原定的数额,可是南方依然照缺不误,但没想到的是,马驿缺马,水驿倒是根本不缺船,这荆南水驿的船只甚至还超标了! 高务实心中啧啧称奇,这是为什么? 这个疑问没有持续多久便被解答了,因为那驿丞听张简修说了高务实与刘馨等人来意之后,居然拍着胸脯就打下包票:“只要价钱谈拢,蔑绳一挂,三峡无险矣!”然后又笑眯眯地介绍他这边的价格,包括船只、纤夫、安全保障、旅途饮食供应等等,都有不同的标准和不同的价位,甚至表示还可以包娱乐活动——听曲看戏也好,窑姐儿也罢,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哪怕兔儿爷和**他们都能提供! 高务实听得简直目瞪口呆,而刘馨则暗啐一口,借故出去了。 只有张简修一脸的理所当然见怪不怪,摆摆手道:“你不要瞎说这些废话,高直指不是要入川的,要入川的是刚才那位刘小姐。刘小姐的身份可不简单,前川帅刘惟明刘总戎就是她的父亲……看到外头那两百家丁了么?那就是刘总戎麾下最强的‘降倭夷丁’,别说我没跟你说清楚,要是有虎牙山的人打错了主意,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驿丞虽然吃了一惊,但面色不变,连连道:“张四老爷,瞧您说的,小的是怎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最是老实不过的小生意人罢了,怎么会动歪念?蔑绳的事情您放心,像刘小姐这样的人物,又是这样的大买卖……这样吧,从荆南水驿到夔州,整条线小的帮您三位全部谈拢,一共一千两百两,您看如何?” 高务实对万两以下的钱财已经快要没有概念了,闻言面色不变,而张简修却是脸色一黑,破口大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你四老爷莫非不是荆州人,你敢这么宰客!” 第604章 谁是奸商 对于那种单笔一次性买卖,只要不超过一万两的,高务实已经很少仔细计算过了,所以对于荆南水驿这位驿丞提出逆江入川过三峡,由荆州到夔州,全部费用包干一共一千一百两银子这个价码,他是比较无所谓的。 但是张简修却相当不满意,他是张家几兄弟里头最不爱读书的一个,说起话来也没什么读书人的味儿,居然当着高务实的面就开始掰着手指头跟那驿丞算账。 “要不是看在你也碰巧姓张的份上,四老爷我早就一巴掌呼给你了!”张简修恨恨地道:“来来来,四老爷和你算一算,从荆州到夔州的水路,一共是不到七百里,你收一千一百两,那就是要一两六钱银子才走一里路?纤夫什么价我不知道啊?一个月每天都有活干,能拿二两银子么? 四老爷我也不跟你算那么麻烦,我就算你用两百纤夫,每人发二两银子,也不过就是四百两。这一趟七百里水路,你他娘的需要一个月才能送到?” 那驿丞忙道:“张四老爷,这账可不能只是这样算,咱们水驿可还要给客人们准备伙食,另外纤夫的伙食也是水驿随船准备的……这次人数可不少哇,刘小姐一行两百来人,纤夫也要两百人,刘小姐本人更是贵客,她的食物肯定得单独开小灶准备,这都事要花钱的不是?” 张简修眼皮子一翻:“四老爷我算你翻个倍,八百两,足够了吧!”然后顿了一顿,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你小子别跟四老爷我耍花样,你他娘的会用足两百纤夫?能有一百足额算你良心了!再说,那些纤夫吃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当四老爷我不知道?哪一年的烂米都不好说,里头还要掺些糠皮吧?这你也好意思算钱?” 那驿丞吞了口吐沫,四下看了一眼,干笑道:“四老爷您这么说就不好了……蔑绳要花钱买啊。” 张简修脸色一冷:“我就问你一句,八百两,干不干?你也别给四老爷提什么蔑绳,真出了事,老爷我找虎牙山的人不方便,找你可方便得紧!” 那驿丞一脸苦相,求道:“四老爷,八百两的话,这趟活儿驿站可就白干了……” 张简修脸色一变,正要开骂,高务实伸手拦住,道:“这样吧,你把零头抹了,一千两。” 驿丞大喜,忙翘起大拇指赞道:“直指果然一方封疆,端的是气魄非凡,人就更是豪气了!既然您老发了话,那没得说,一千两就一千两,零头就当小的孝敬您老了!” 张简修不好拂高务实的面子,听了这话只是嘲讽驿丞:“哟,这还是孝敬了?” 那驿丞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这话就全当没听到,笑容可掬地道:“直指大老爷,您老但请放心,小的一定把沿途都关照到位,绝不会让刘小姐这一路看见半个虎牙山的人影,包管刘小姐能沿途欣赏三峡之奇丽,那可真是美景如画啊……哦对了,饮食方面也一定是最好的招待,但凡是荆州城里能吃到的,保证船上都能吃到。更何况,还可以沿江捞上几网,吃些最新鲜的河鲜,那滋味可是在城里都没有的,您老就放心好了。” “一会儿我会派人把银子送来,你准备好收条。”高务实说着,又笑了一笑:“你倒是挺会做生意,看来在这位置上没少赚啊……” “多谢大老爷,一点辛苦钱,一点辛苦钱。”驿丞点头哈腰:“可比不得直指老爷这等龙虎榜上登过名的神仙,小的也就是混口饭吃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张简修一听就知道这驿丞没关注过朝廷邸报,连眼前这位万家生佛的散财童子都不知道,不禁冷笑道:“你知道自己不值一提就好,眼前这位可是……” 高务实笑着打断道:“对了,送了刘小姐之后,本官也得从你这里南下……你久做驿丞,应该知道从此处南下广西走哪条道更方便快捷吧?” “知道知道。”那驿丞笑眯眯地道:“南下广西的话,到咱们荆南水驿的下一站公安县就要选择了,公安县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往常德府方向走澧州,到了常德府之后,顺着沅江一路往上游走,经辰州到黎平府,然后往东南走二三百里便是桂林了。 二是走岳州,经湘阴南下长沙府,然后一路就顺着湘江往上游走,过衡州到永州,永州那里是潇水和湘水的交合处,不过您老甭管,继续顺着湘江走,大概也是两三百里,就到桂林了。” 高务实有些诧异,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两条路简单的讲,就是一条溯沅江而上,一条溯湘江而上?全是水驿?” “那是,那是。”那驿丞恭维道:“听您老的口音一定是北方人,骑术自然是最好的,不过到了咱们南方,马驿可没水驿多,尤其是湖广南部到广西这一路,越往南越是丘林山地多,全靠湘、资、沅、澧四条大江大河来动,要是骑马的话,那可比坐船还慢了。” 高务实心道:还好我这次带的是“骑马步丁”,要是带了骑丁过来,岂不是平白无故先损失了七分战斗力? 他笑着摸了摸口袋,本来打算掏个一银碎银答谢一番,谁知竟然又没带钱,不禁有些尴尬。好在张简修在一边看见了,顺手摸出三钱碎银丢给驿丞道:“你今儿个算是福星高照,碰到高直指这位不把钱当钱看的大老爷,喏,拿着。” “谢二位大老爷打赏。”那驿丞刚刚谈妥一笔大买卖,其实对三钱银子并不是很看得上眼,不过他是从不把自己当朝廷官吏看的,一贯把自己当做生意人,所以蚊子再小也是肉……三钱银子那也是银子啊,在湖广,三钱银子够买六七十斤白米呢!(无风注:根据《署宛杂记》推算。) 高务实见事情办妥,也就不打算久待,招呼了张简修一道出来,那驿丞满脸堆笑地陪着一并出来,恭敬得跟侍候亲爹似的。 一出驿站正堂,高务实就看见刘馨站在河港边上一动不动地正看着江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走了过去,老远就笑道:“怎么,刘小姐南望长江,不禁诗情大发,打算写首诗来?” 刘馨转头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道:“这种事还是比较适合你这位六首状元,要不你来一首?” 高务实摆摆手:“写诗这种事,在我们高家可不时兴。我估计要是我三伯还在世,他在此处看着长江,大概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如何治水。” “那你呢?”刘馨偏着头看他,颇有兴趣地问道。 “我嘛……”高务实笑了笑,道:“我会想着怎么在治水的同时多卖点水泥,顺便还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在某些升值空间看好的地方囤些地皮,将来或卖或租,那可都是钱呢。” 刘馨听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啐道:“你这假公济私的大奸商。” “谁是奸商了?我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我看你这是对我有成见啊。你说我济私,那是不错,可我没假公啊!我这只是搭乘着时代的东风,顺势起飞……诶,你去哪?” 第605章 巡按到,巡抚病 万历八年,十月初三。 此时中秋已过半月有余,若换做是在北方,秋意早已浓了,但在这临近广西的永州,天气却还略有些炎热。 好在,自从和刘馨分别以来,高务实一路都在走水路,船上江风阵阵,倒也能使他不觉得难受。甚至这南国风光,还让他想起前世在江边散步的感觉,毕竟他前世便是南方人。 正是这样的轻松时光,让他颇为喜欢坐船,每日闲来无事,便坐在二层的船楼上看看绿水青山,好不惬意。 不过随他而来的家丁们就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了,半个月的乘船旅途,这些北方汉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出现了晕船现象,尤其是最开始几天,不少人差点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更多的人虽然没有吐得那般厉害,却也头重脚轻,整天昏昏沉沉。高务实当时觉得,若此时遭遇什么水匪流寇,自己这群引以为护卫的家丁,恐怕还不如他自己能打…… 最起码他前世就爱好游泳,技艺堪称精湛,万一不行还能跳水逃命呢,哪像这群家伙,落了湘江还能爬上岸的,估计不超过两只手就能数出来了。 这几天他经常回想起刘馨,倒不是有什么爱慕之意,实际上他对刘馨的态度仅限于一种“他乡遇故知”般的情愫,他其实只是单纯的觉得刘馨挺可怜的。 她和自己不同,既没有改变这个时代的动机,也不具备改变这个时代的各种先决条件,偏偏却穿越到此。就仿佛一条被命运之手扔进玻璃水缸中的金鱼,虽然身边也有水,却明白这根本不是自己真正的家。 满腹惆怅,无人倾述。 他和刘馨虽然说起来早就认识,但实在交流不多,“小时候”的刘馨除了特别聪明之外,也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印象,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这小丫头说话真直接”。 这不算什么好印象。 这次同行,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理解了她“幼时”那宛如孤傲一般的直接。 她穿越的时候,才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对于大明这个时代既不了解,也不喜欢,自然会有所抵触,不愿融入。 直到前一次在京师南城再见,小姑娘已经长大,总算表现得有些这个时代大家闺秀的意思了,除了一点——她没缠足。 当时高务实只是以为刘显忽视了这件事,或者对她过于宠溺,后来得知她的来历之后才醒悟过来,这恐怕只是她最后的坚持罢了。 高务实很难想象,一个不愿融入这个时代的穿越者,心中该是何等的孤寂。所以在同行的路上,高务实刻意多关注了她一些。 这时他才发现,刘馨除了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会比较“生动活泼”一些之外,与其他人交流则不仅少,而且明显流露出一种淡漠。 如果非要形容一下,那应该是一种“礼貌的疏远”。 虽然他不会如此,但他可以理解。 …… 又过了一日,船队终于顺着湘江行进到了广西地界,据永州府湘口水驿的船老大所说,前面就是广西全州所属的黄沙镇,镇上有个水驿,便是湘口水驿这一行的终点山角马驿。 由于此处的湘江江面变窄,且河道上有许多阶梯型的起伏(无风注:这个形容难住我了,大家可以参考凤凰古镇),所以不能行船,得走马驿到全州,然后又再次改为水驿去往桂林。 然而船队刚到黄沙镇,高务实就发现山角马驿外有些不对劲。那马驿外头人声鼎沸,至少有五六百人乱哄哄地聚集在一起。 船队再走近一些,船老大就笑着对高务实躬身道:“直指老爷,那应该是全州守御千户所的人来迎接您老来了。” 高务实吃了一惊,前面那群比叫花子没强到哪去的人,居然是此处千户所的守军? 丐帮的纪律恐怕都比你们强啊! 身为此次高务实随行家丁首领的高璋已经盯着这群人看了很久了,此时听船老大这么一说,忍不住皱起眉头对高务实道:“老爷,如果广西的官军都是这个模样,小的可以理解为何广西始终没法安靖了。” 高务实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 那群丐帮弟子……呃,千户所的官军终于也发现了船队,一群军官开始急急忙忙吆喝着整队,只是看起来有些力不从心,闹闹哄哄老半天,也只是勉强整出了个大致队形。 可惜就算这个队形,仍然歪歪斜斜、七弯八扭,让跟随戚继光训练了两年多的高璋看了恨不得上去拿鞭子抽人。 高务实见他面色难看,一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的模样,不禁问道:“高璋,你干嘛呢?” 高璋一怔,然后苦笑道:“老爷,小的只是想起了戚总戎的话,他说一支军队若是连摆个整齐的战阵都做不到,就算士卒个人再怎么武勇,也只能打打顺风仗,到了关键时刻肯定是靠不住的。” 高务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是同意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那么强调队列——好吧,其实主要是他也就知道这么点。 此时船队已经准备靠岸,那边也列队完毕了——算了,那只能算是全都站在一块了,列队什么的还是免了吧。 船只靠岸,终于勉强从大规模晕船中摆脱出来的高家家丁鱼贯下船,摆出仪仗模样,高举从京中带来还第一次使用的回避、代天巡按等牌,并且打出广西巡按御史的大旗。 那支叫花子军队的首领被高家家丁震了一震,本来想上来相迎的,居然愣是忍住了。 一直到高务实穿着那身打着獬豸补子的青色官袍紧绷着脸走下码头,那位千户才带着几名属下小跑着走上前来,离着两丈远便噗通一声跪下,一头磕在地上,大声道:“卑职广西都司麾下、桂林右卫、全州守御千户所实授千户钟大山拜见直指,直指金安!” 随着他的下跪,他身后的几人连忙也跪了下来,再然后他们带来的那支卫所叫花兵也都乱哄哄地跪下了。 高务实被这句“金安”说得一愣,因为“金安”通常只对长辈或者极尊敬的人士才用。 他看了看这位胸前打着熊罴补子的正五品千户,轻轻咳了一声,道:“钟千户请起。” 钟大山听巡按老爷对他说话如此客气,舒坦得仿佛整个人都轻了几斤,连忙又磕了个头,讨好地道:“直指面前,哪有卑职站着说话的份。” 高务实又是一阵无语,干脆冷下脸色,道:“起来,本官不想低头说话。” 钟千户吃了一惊,连忙道:“是是是。”然后一咕噜就爬了起来。 高务实又道:“都起来吧。” 后面那几位见自家千户都吃了瘪,哪敢怠慢,闻言连忙也爬了起来,只是他们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叫身后的兵丁跟着起身。 高务实不想再为难他们,只是问:“你们不在全州,都跑来黄沙镇做什么,就为了迎本官入境?” 钟千户觉得高务实有些阴晴不定,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哈腰地道:“能第一个迎接直指进入广西,是卑职的福分……”他说到此处,见高务实面无表情,赶紧把话题转了回去:“此来相迎直指,固然是卑职等的福分,不过也的确有要事禀报。” 高务实心道:我才刚进广西,你一个千户所的千户就有要事禀报了? 不过这毕竟也是他巡按御史的职责,所以这次倒是点了点头,问:“既有要事,尽早报来便是。” 钟千户又躬身道:“中丞得知直指将于近日按桂,特派人让卑职向直指表达歉意,中丞说他因病不能前来,只能在桂林相候,请直指千万海涵,待直指抵桂,他一定当面致歉。” 中丞,乃是巡抚的雅称之一,之所以呼之为“中丞”,是因为巡抚例带右副都御史衔(总督则带右都御史衔),副都御史相当于前代御史台的副长官御史中丞,故有此称。 高务实知道眼下巡按御史的权力膨胀得厉害,通常巡抚也会礼让三分,不过他却没听说过巡按上任,巡抚还要亲迎这种事。 他心里暗暗琢磨,这究竟是广西巡抚张任的一句客套话,还是张任摄于自己的背景而真的有些虚? 可是张任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老资历,又是松江府上海县人,跟徐阶属于乡党,乃是心学党中的地方大员之一,他没有理由怕自己啊? 至于生病云云,高务实自然是不信的,无非一句说辞罢了。 高务实一时摸不清状况,只能简单地客气一句:“无妨,本官乃是后进,自当去桂林拜见中丞。” 那钟千户又道:“听说中丞此次急病,病势沉重,若是直指着急的话,卑职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派兵护送直指南下。”——他自己是守将,当然不能随意离境,所以说派兵。 不过高务实的关注点根本不是他派兵护送什么的,就他属下这批人,看着都不能让人放心,能派两个靠谱的向导就不错了。 高务实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刚才说中丞急病,且病势沉重?” “是,直指。”钟千户再次躬身道:“中丞病了一个多月了,听说病势一直在恶化,真是叫人揪心。” 全州属于桂林府管辖,离桂林城也不到三百里,如果张任真的病重,钟大山知道倒也不奇怪。 不过高务实一贯不是个老实人,他还是有些怀疑,自己一来上任,张任就病了,还病势沉重?如果这个钟千户所言不虚,那就是差不多正是自己要来广西上任的消息传到广西的时候,张任就病了…… 这么巧? 第606章 “八府巡按”的气派(4更1W1) 桂林,广西省治,九月初六。 临桂县郊外正在举行一场郊迎,众多广西地方官员在广西巡抚张任的率领下,于东城门门口迎接新任广西巡按御史的高务实到来。 对于巡按上任而言,这是少有的隆重,毕竟不管巡按的权力在这些年里膨胀得多厉害,名义上也不过只是个正七品的小官,而且官面上的排位也在巡抚以下。 更何况,现任广西巡抚张任听说已经病重,广西官场都在怀疑他还能挺多久,他竟然还坚持前来迎接,委实难得。 不过,与郊迎巡按到任仪式的隆重相比,高务实这位新巡按御史本身的排场也是历任巡按中最大的,没有之一。因为他光是手持火器的家丁就带了足足三百人。最神奇的是,据说这事还是皇上亲口允许的。 圣眷之隆,可见一斑啊。要知道大明刚开国的洪武年间,巡按御史上任去,甚至不能骑马,只能骑一头小毛驴,以示自己是来为民做主的。后来仁宣时期才因为有御史上疏,说别官上任,高头大马,巡按上任却骑一破驴,官威全无云云,皇帝才许了巡按骑马。 只是没料到,眼下七品巡按到了地方,连二品布政使都只能恭敬侍候了。 广西这旮旯里的官员,只要不是站在高党对立面的人,谁不想巴结这位随时一句话都可能上达天听的新巡按?巡按御史监督权之重,不仅仅是因为他可以监督全省任意官员,还在于他的监督上头肯听。 以皇上对这位高直指的信任,他的考评按语该有多重要? 正因如此,但凡是能找到理由赶来桂林的广西地方官,今日算是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当高务实的官轿落地,被左右搀扶着的张任张巡抚便带着一众文武官员迎了上来。 高务实一下轿便看见了瘦骨嶙峋的张任,不管是从官袍的样式还是从站位,高务实都立刻知道他的身份。 不等张任艰难地走近,高务实主动快步向前,拱手一礼,微微躬身:“侍教生新郑高务实,见过中丞。” 张任露出笑容,也艰难地拱了拱手,道:“侍教生上海张任,有礼了。” 侍教生,直白点解释就是“等您指导的学生”,而巡抚、巡按相见,互相自称“侍教生”,大概有二十年历史了,这也是巡按地位暴涨的标志之一。 其实从职务性质上来讲,巡抚和巡按还真是可以互相“指导”的,巡抚是上官,巡按全体监察,这可不就是“互相指导”上了么? 高务实再还了一礼,而他张任稍稍侧身,表示不敢受礼,然后才道:“直指履新,初至广西,本官先为你介绍一下诸位同僚。” 高务实笑着道:“有劳中丞。” 张任明显是强打精神,连声音都能听得出是真的虚弱之极,但还是一个个把今日同来迎接的官员一一为高务实做了介绍。 今日来到此处的人数实在太多,以高务实的记性,甚至都没能全部记住长相和姓名、表字、籍贯等等。 其中他记得的一些相对重要的人物,大概有如下这些: 广西镇守太监张少仪;广西总兵王尚文;广西学政胡涍;广西左布政使庄国祯;广西右布政使吴善;广西左参政赵于敏;广西右参政王天爵;广西左参议陈尚伊;广西右参议彭应时;广西按察使林澄源;广西按察副使林烃;广西右参议兼分守江右管柳州庆远思恩副使姜忻;广西分巡桂林兼永宁州县抚夷参政侯国志;广西都司王白玉;广西永宁参将于嵩;桂林知府吴肇东……等等。 比较搞笑的是,这些人几乎全是红袍官儿(一品至四品服绯),而参见他这个青袍官儿的时候,却通通自称“下官”、“卑职”。难怪说在明朝当官,品衔这东西看一看就行,当不得真的。 不过今日见面,高务实也感慨高党的强大,即便是在广西这种边陲之地,也有高党官员的存在。譬如广西学政胡涍、广西左参政赵于敏等人,就都是高党之人。 其中胡涍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高拱门生。他的资历已经不错了,是以右副都御史身份来提督学政的,所以他的正式品级是正三品,学政平时权力不大,但清贵,而且地位尊崇,单就理论上来说,张任病重的情况下,他是可以代表张任来迎接高务实的。 赵于敏是隆庆五年的进士,郭朴的门生,和高务实算起来是师兄弟的关系。他本来升迁并不快,去年还只是吏科给事中,但由于在扳倒凌云翼一事中领衔上疏弹劾,后来论功升迁,先做了几个月湖广左参议,又因广西出缺,被升为广西左参政,算是郭朴复相后的门生里风头正劲的一位。 不过不论是胡涍还是赵于敏,面对高务实的时候都十分亲热,甚至有些恭敬。 至于其他官员,高务实一时还弄不清他们的身份和立场,这都要等接下来慢慢看。 张任强打精神介绍完这一大堆广西要员,已经实在支撑不住了,高务实便请他撤了仪式,大家各回衙门。 高务实的衙门,不叫广西巡按衙门,而叫广西巡按察院。其实巡按御史没有固定驻地,因为要流动巡视各地,于是各地都设有一座“察院”作为巡按御史实际上的衙门。 这所察院历史悠久,还是洪武年间兴建的建筑,有正厅耳房五间、泊水三间、直舍一间,后堂三间、左右廊各六间、门屋七间、听事厅左右各三间,算得上是个大院子了,不过跟巡抚衙门相比,还是不值一提。 毕竟巡按御史名义上还是要求低调,要求有一点为民做主的模样的。 顺便提一句,巡按除了监察之外,还自带法院属性,有权接受军民词讼。如果老百姓觉得县衙处断不公,又不愿意上诉到府衙,没关系,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去找巡按上诉。 本来,大明朝廷有规定,打官司要一级一级打,老百姓如果起了纠纷,通常是先让里老调解,调解不成则去州县里打官司;州县解决不了,再上诉到府里;府里不满意,再上诉到省级最高司法机构——按察使司。 这个次序是不能乱的,如果有人胆敢越级上诉,扰乱司法秩序,那么无论你有理无理,先笞五十再说。 而巡按御史乃是中央之官,找他打官司不算越既诉讼,而且巡按的身份独立于地方,可以一定程度上保证审案不受地方利益干扰,算是百姓的另外一条伸冤的通道。 后世电影电视里经常看到在地方冤狱出现的关键时刻,某位“八府巡按”闪亮登场,主持公道、威风凛凛,在场无论大小官员,见了他通通得跪——其实所谓“八府巡按”从来不是正式官职,来历就是巡按御史,而巡按御史管“八个知府”还真是毫无困难——很多时候还不止八个府呢。 新任广西“八府巡按”高务实在广西省治桂林的办公地点,就是眼前这座察院了。 第607章 思播田杨,两广岑黄 八府……不是,巡按御史的衙门叫察院,而巡抚的衙门则叫都院,听起来倒是不错,凑在一块儿就成了都察院了。 在桂林,这“两院”是紧邻着的,说一墙之隔稍微夸张了点,但的确在同一条大街。所以张巡抚带着属员们回到都院之后,由于抚台老爷要养病休息,便有一些人可以先来按台老爷这边挂个号,拉拉交情。 这里就能看出亲疏来了,不是故交旧友,一般不敢马上来打搅。 高务实这一世从没来过广西,但故交旧友却是有的,提督广西学政右副都御史胡涍和广西布政使司左参政赵于敏就是故交旧友。 虽说这二位以前和高务实直接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但大明官场论交情就是这么神奇——他们都是以拜访“世兄”的名义来拜访高务实的。 座师、房师的子弟,其门生都可以称之为世兄,与年龄无关。 而高务实称呼他们,则既可以是师兄,也可以是世兄。 “高世兄以未及弱冠之龄巡按一省,这可是我大明开国以来的头一遭,这份圣眷,如山似海啊!” “哈哈,是啊高世兄,你本就是六首状元,天下无双,又得如此重用,这将来怕不是而立之年就要入阁辅政?愚兄等日后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啊。” 高务实自然是一番谦虚客套,等双方分宾主坐好,三人又胡扯了一番京中的旧闻,然后才逐渐进入正题。 胡涍毕竟资格最老,最先开口道:“世兄的学识,天下自是无人不服的,不过这广西一地与别处都有些不同,愚兄来广西虽然也不过两年,但却感触颇深。” 高务实便道:“小弟年轻识浅,又是以北人来巡南疆,诸事不明,深觉为难,正要向世兄请教。” 胡涍拂须笑道:“世兄于我有救命之恩,请教之说哪里敢当。” 他这番话说的乃是前两年的事,当时胡涍虽然才四十五六,但在回京述职之时身染重疾,差点一命呜呼,是高务实请李时珍过去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所以胡涍才有此一说。[无风注:历史上胡涍死于万历七年,年仅四十六岁。] 高务实听了只是微笑,并不接茬,因为这一接茬又要打断话题了。 果然胡涍说了这句之后,马上把话头接了回去,道“广西之乱,说到底只有两个字:僮与瑶而已(明代官方史书一般用“獞”、“猺”等贬义字样,本书不采用)。而这两个字,又可以分开而论,僮人以服管者居多,瑶人以祸乱者居多。是以僮人多土司,而瑶人多启衅。” 高务实点了点头,这就是所谓的民族融合与民族矛盾问题了。 不过他的思路跟现在的明人不同,在他眼里别说僮人、瑶人,连蒙古都是可以同化的对象,并不存在什么歧视心态。 不敢说同化全球,至少同化个东亚,他是不存在心理障碍的,至于能不能成,那是另一回事。 胡涍又道:“瑶人之乱,自我大明建国以来便一直存在,如今主要作乱范围,大概在广西东南和广东西部。这些瑶人大多居于山林之中,时而抗拒天朝,下山作乱,攻陷州县,荼毒四方,深为历代所患,是以广东广西历任督抚,无不时刻警醒,但有瑶民作乱,便动大军征剿。” 这个高务实倒是知道,而且他还知道,明代以降,广西瑶人的分布范围一直处于变化之中。明前中期,瑶人主要聚集在桂东地区。但到了鞑清前期,桂西瑶人却明显增多,桂东瑶人反而日益减少。及至清末,瑶人几乎都分布于广西各地的偏远山区去了。 这里头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相对于僮人来说,瑶人更明显地抗拒汉化,而因为抗拒,则更容易造成误解和对立,然后就演变为各种冲突,于是没什么好说的,开打呗。 打着打着,就被赶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据说最早的时候,僮人和瑶人的人口差距不大,可是到了后世,这个差距已经扩大得不成样子,僮人(壮族)的人口达到瑶人的五倍以上。 僮人之所以比瑶人发展好,主要是他们在保持自身一定独立性的同时,明确接受和拥护中央王朝的统治,所以长久以来都有僮人土司,以世袭身份统治当地。 其在广西,则以左、右江地区为最盛。 恰好胡涍也说到此事,他对高务实道:“瑶人不服王化,历代以来都只能以压服为主,而僮人则要好得多,各大土司世家大致上还是听从号令的,譬如当年江南剿倭,执掌田州和归义州的瓦氏夫人就领俍兵数千远征江南,颇有斩获,得封二品夫人。” 高务实笑了笑:“此事小弟倒也知道一些。” 胡涍点了点头,却又郑重起来,肃然道:“不过世兄可千万不要以为僮人土司就各个都老实,这其中真正老实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三分之一。剩下的,大多只是表面服从,背地里各种阳奉阴违那是断然少不了的,甚至还有一些桀骜不驯之徒,平时就目无法纪不说,各大家族的子弟之间,还时常因为承袭等事内部倾轧,乃至于相互攻伐,着实也为祸不小。” 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广西土司世家,谁最强大?” 胡涍与赵于敏对视一眼,同时开口道:“世兄不知‘思播田杨,两广岑黄’之说?” 拜万历三大征之一“播州之乱”的福,“思播田杨”高务实倒是知道的,乃是说思州田氏和播州杨氏。 田家世镇思州,其历史可以追溯到隋朝,隋文帝开皇二年(582),田宗显为黔中刺史,而后世袭统治此地。元末明初,田氏被分离为思南、思州两部。至此,思南、思州田氏宣慰司为贵州四大土司中的两大土司。 思州田氏土司是黔中历史上最著名的土司之一,世袭千年,领地幅员辽阔,“思播田杨”,便是说思州乃田氏土司的天下,播州乃杨氏土司的天下。 不过在永乐年间时,因为思南、思州田氏宣慰司为了争夺朱砂矿脉爆发冲突,史称沙坑之战。这个致命的内讧,成为永乐大帝解决思州土司问题的绝佳借口。他派遣军队镇压,将思州田琛和思南田宗鼑两大土司捉拿归案,次年诛杀于京城。由此,思州土司不复存在,田家势力大为缩小。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田家还是保留了长官司的职位。 所以目前贵州土司虽多,主要以播州杨氏为最盛,而水西安氏、思州田氏、水东宋氏紧随其后。 贵州这几大土司世家是因为播州之乱而让高务实了解到的,但广西这边高务实就不是很清楚了,所以他对“两广岑黄”确实没有什么印象——或许他们还比较老实? 不过,胡涍和赵于敏看来对这“两广岑黄”却相当忌惮,两人对视一眼,仍是胡涍开口道:“按台,你到任后想必肯定是要巡按各处地方的,但请按台千万谨慎,在左、右江地区巡按之时,尽量避免与岑、黄两家土司结怨,否则……” 第608章 地方也有党争 高务实将胡涍与赵于敏送走之时,已经过了中午,午饭自然是在察院共用,三人就广西的一些情况交流了一番,当然主要是胡涍和赵于敏说,高务实以听为主,偶尔细细询问。 胡涍与赵于敏除了告诉高务实将来在桂西地区巡按时,要尽量对岑黄两姓土司保持克制之外,还说两件比较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凌云翼走后,接任两广总督的刘尧诲对高党颇不友好,此人尤其对高党反对讲学一事十分反感。他在江西巡抚任上就曾经创建濂溪书院,还亲自为书院作记,本人也经常讲学,教授心学的“心外无物”那一套。 实学派从来不认可“心外无物”,而是以“通经、修德、时务、致用”为要义,其内涵的形成有一个历史演变过程。 实学其实是颇有根源的一个学派,其在宋明时期反对佛学与道学。以佛、道为“虚学”;到了明代则反对理学、心学的空谈心性,以理学、心学末流为“虚学”。 而且实学有自己的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有自己的价值观、伦理观、社会观等理论体系和概念体系。所以,实学官员与心学官员在根子上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如果非要简单粗陋一点来说,那就是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儒家正统。 高务实实际上是不反对创建书院的,但他反对这些书院创办之后整天瞎扯淡,他心目中的“书院”是类似于他自己在见心斋创办的“京华工匠学堂”那样的学校,传授专业知识和技术。 所以刘尧诲看不惯他,那没有什么稀奇,他也看不惯刘尧诲这样的官员。 不过话说回来,刘尧诲毕竟常年在外任职,与徐阶一直身在中枢不同,刘尧诲好歹还是要做点事的,比如这次广西的八寨之乱,就是他调兵十万平定的。 说到八寨之乱的平定,也正巧就是胡涍和赵于敏说的第二件事了。 八寨之乱其实由来已久,硬要掰扯的话,从洪武年间这个地区就没怎么安定过,时不时就乱上一乱,已经成了间歇性疾病。 值得一提的是,嘉靖初年,王守仁也曾经领大军来讨伐八寨,不过他大军到了南宁之后,认为直接攻打不划算(无风注:有王阳明奏疏可查),连续上疏朝廷,要求改剿为抚,以夷制夷,朝廷再三纠结之后同意其所请。 然而王阳明人在广西的时候,八寨还算老实,他人一走,这个祸根便继续发芽开花。嘉靖三十三年八月,八寨乱兵进入南宁城,登梯入府库斩杀守史。 次年十二月,乱兵再次进入南宁。嘉靖三十九年,八寨乱兵在吴宗显的领导下,进击廉州容县。嘉靖四十年八月,八寨乱兵越城进入宣化县库。 隆庆四年,殷正茂在八寨周边的宾州、武缘等地,以十家为率,村立一甲,?寨立一峒老,以便控制和征赋,继续以夷制夷政策,征调安定士兵200多人,由黄昌指挥,于龙哈塞守备。征兴龙士兵200多人,由韦富指挥,于布咳塞守备。军需均由两寨自行负担。 万历二年,龙哈寨僮人在樊尚的带领下继续作乱,广西巡抚郭应聘征调土司兵马围攻乱兵,乱兵只得转入其它地方。 万历七年,八寨乱兵壮大,拥精锐部众万余人,胁从乱民七八万人。 两广总督刘尧诲征调广西土司精悍狼兵、湖广钩刀手,并为总督督标鸟统手换装京华火枪厂所产的“隆庆二式”火枪,集中进兵,号称十万大军,由四路向八寨推进,乱兵虽勇悍异常,但寡不敌众,半年之后,八寨乱兵和平民牺牲三万多人,被俘五千多人,这次乱子才总算平定下来。 八寨之乱这次平定,刘尧诲自认功勋巨大,已上疏为部下请赏。但有一个麻烦,那就是新任巡按为至,军功验证被拖延了下来。再加上八寨乱兵被剿之后,这方圆两三百里的地盘今后以什么样的模式来统治,也需要总督、巡抚和巡按三位大佬商议决定,才好上报内阁。 因为这些原因,胡涍和赵于敏都觉得高务实应该早些赶去柳州府,就近查验军功,以及决定八寨今后的处置。 八寨的位置,位于柳州西南,大致在后世的忻城县、来宾县、以及宾州这个三角区域内,差不多处于广西的中心位置。 当然这个中心,是指地理上的中心,实际上这个区域很是复杂,原因是以该地区为中轴线,往西几乎就全是土司的天下了,只有一个南宁府算是朝廷直接控制着的,其余地区哪怕还有两个思恩府和太平府名义上由朝廷派知府管理,实际上在他们手下当差的也全是土官、土目。 而除了这两府之外,这一片接近广西一半大小的区域,就全是土司掌控着,从土知府到土知州,再到各种土长官司、土巡检司,通通都是世袭土司的天下。 而这条中轴线往东,才是朝廷掌控力度比较高的桂东地区,各府、县的知府、知县都是朝廷派来的流官担任,只有一个武靖州的知州是土官,然后就是还有几个零星的土巡检司,基本上出不了太大的事。 所以这次议定八寨将来的安排,其实也是“以夷制夷”和“改土归流”两派思路的交锋。 八寨之乱虽平,但其地的百姓又没有死绝,肯定得重新设立统治。 若是“以夷制夷”,则是继续按照王守仁的思路来,那肯定就是重新设立各级土司,具体怎么设置要商议之后才知道。 若是“改土归流”,则是走强硬派的路线,强行把朝廷派遣流官的直接统治区域从“中轴线”往西边推。 前一种方式已经干了快五十年了,实际证明效果不佳,但王守仁影响力巨大,以夷制夷深入人心,而且高务实甚至能猜到心学派官员会怎么评价这个“效果不佳”——明明新建伯在广西时效果很好嘛,可见“效果不佳”那都是因为后来的督抚无能所致! 后一种方式理论上来说当然一劳永逸,然而这么干就要面对桂西土司们可能的报复,而且这种报复非常有可能是抱团的报复——比如来个“桂西皆叛”,那后果就不是一般人担当得起的了,到时候坚持“改土归流”的官员可就说不准会是什么结果。 刘尧诲这位总督乃是心学门徒,基本可以肯定他是会坚持“以夷制夷”的,而高务实则觉得只有“改土归流”才是大势所趋。 想到此处,高务实不禁有些感慨,看来“党争”已经不再局限于高层或者说中枢,即便到了地方上,党争也无处不在。 实学和心学,现在正应了那句名言:“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是谁能占上风? 高务实起身走入后堂,对办事书吏道:“去吧近来积压的公文拿来,尤其是事关八寨之乱以及与桂西左右江各土司动向有关的公文,一件都不要漏了。” 几名书吏连连应是,各自去寻公文不提。 第609章 病起蛊毒 高务实看了一会儿公文,觉得有些脑仁儿胀,因为这巡按御史的管辖范围实在是太过宽泛,无论军务、政务、民事、刑罚,什么破事都能管,甚至还有高务实自己当年埋的两个坑——在户部派出的清税小组帮助下清查本省驿站账目以及商税账目。 驿站改革是高务实上疏、郭朴主持的,这件事是他的功绩之一,甚至可以说,他这次能够以新科进士成为巡按御史并派大差,很大程度上也仰仗了他昔年的一些功绩。 因为如果从高务实出任太子伴读就开始算起,他当然不算“初仕”者,而他“当官”十年,文名显著不说,也没有任何贪蠹之名,完全符合御史标准。至于说太子伴读这个“官”哪有机会贪蠹,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反正没有就是没有。就好比翰林官也没什么机会贪蠹,可是转任御史的时候,谁还会说此人不贪蠹是他没地方贪吗? 真要贪蠹,只要是个官,总能找到机会的。 他稍稍休息,又看了一会儿,把一些比较简单的公文先批复了,留下部分需要详查的暂时放着,正打算去后院散散步、转几圈,休息休息脑子,忽然有属吏进来通禀,说张中丞请按台老爷过府一叙。 这让高务实有些诧异。按照道理,他今天才到任,从习惯上来说,明天肯定要去都院拜见巡抚,而今天晚上反倒是巡抚一般会设大宴给高务实接风洗尘。 可是张任病重,之前迎接高务实的时候就一副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样子了,接风宴自然是办不了的,然而他偏偏又在今天单独请高务实过府一叙,甚至连明天肯定会有的拜会都等不了,这是何故? 不过不管张任是出于什么原因邀请高务实,反正他都得去,所以也就懒得多想了,便对那属吏道:“你去回禀一下,本官沐浴更衣之后立刻就到。” 南方炎热,就算到了十月,这桂林也丝毫不见凉意,高务实的沐浴也不是北方的搓澡,就是冲个凉,换了另一身巡按常服便出了门,带着高璋和曹恪两人便往巡抚都院而去。 高务实带的三百家丁不可能全住在察院里头,高璋之前就是去找住处安置去了,刚才一回来,立刻被高务实抓了壮丁,陪他出门。 巡抚都院离巡按察院不远,不过规制比察院高得多,朱漆大门,石狮金匾,气派非凡,占地面积就更不用提了,至少有察院的四个大。 曹恪看了,就有些不满道:“这广西可真是闭塞,如今江南、湖广等好多地方的察院都是跟都院一般规制,偏生到了广西,老爷住的察院竟然比都院差了这么多。” 高务实瞪了他一眼:“不要无事生非,都院处置一省军政大事,属吏众多,自然要大一些,察院要那么大做什么?” 曹恪不敢跟他狡辩,马上不吭声了。 都院的门子自然不会不认识高务实这身官服,点头哈腰地将高务实从大门迎了进去。然后出来为高务实引路的却不是都院的属吏,看打扮倒是张抚台的家丁。 高务实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跟他走,果然是直接进了后院内堂,而高璋和曹恪自然是被留在外间喝茶了。 按理说以高务实巡按御史的身份,张任就算不出门迎接,此时也早该出面了,可是直到高务实进了后院,也没看见张任。 他稍稍有些皱眉,心说张任为官多年,都混到巡抚了,总不可能这点规矩都不懂,莫非上午出城迎了我一下,病情又再次加重了? 如果是这样,那可有些不妙,那刘尧诲毕竟是两广总督,广西只是他治下的一半,自己要是没有广西巡抚支持而单打独斗跟他互怼,只怕是很难争得过他。 只是话说回来,高务实也知道,要张任支持他恐怕也很难,毕竟人家是徐阶的乡党。 此时一位张家家丁满脸歉意地对高务实道:“按台老爷,实在抱歉,我家老爷抱病卧床不能亲迎……” 高务实点点头,问道:“中丞在屋内?” 那家丁微微弯腰道:“是,老爷正在卧房,他请您进去说话,怠慢之处,万乞海涵。” 高务实虽然觉得去卧房说话实在有些无礼,不过人家一副快病死的模样,也没办法了,只好勉强点头道:“无妨。” 然后他便走了进去,绕过屏风左转,果然见张任在床上半躺着,身后垫了厚厚的几个枕头,似乎是觉得身子直起来一些能多少没有那么失礼。他床前站着两名侍女,看穿着不似汉家女,只是高务实对少数民族服饰不太了解,却不知是这二女是僮人、瑶人还是苗人。 “侍教生见过抚台。”高务实拱手一礼道。 “劳直指亲至后院,老夫甚是失礼,还请直指海涵。夸洛、蒙当,快给高直指备座。”两名侍女躬身一礼,抬了一把黄梨木靠椅给高务实坐下。 张任看出高务实看二女的目光有些疑惑之色,解释道:“她二人乃是白苗,有些本事,是新近请来给老夫看病的。” 高务实顿时一愣:“请她们……看病?”说着不禁又看了两名苗女一眼,见她二人肤白貌美,目光清澈,不由暗道:你这病该不会是“寡人有疾”吧? 此时张任又道:“她们说,老夫还能活两个多月。” 高务实大吃一惊:“啊,怎么会……这是什么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该不会这两个苗医根本不会看病,随口乱说吧? 张任叹道:“不是病,是蛊。” “蛊……蛊虫的蛊?”高务实更吃惊了,然后突然想起眼前这二位便是苗女,再看她们时便一点也不觉得什么肤白貌美、目光清澈了,只觉得她们身上可能随时能钻出许多诡异恶心的虫子来。 张任点了点头,苦笑道:“说来侥幸,要不是老夫昔年在偏沅为官时处事还算公允,在一次调解几个苗民寨子之间的冲突中救了她们的族人,现在老夫可能已经是一堆枯骨了。” 高务实不大关心他跟两个苗女之间的关系,而是对蛊之一物发出疑问,道:“可下官听《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濒湖(李时珍)先生说,蛊乃是药。” 张任苦笑着对那白苗二女道:“夸洛、蒙当,你们谁给高直指解释一下?” 二女对望一眼,其中一位开口道:“蛊可以是药,也可以是毒,只看施蛊的人要做什么。” 她的汉话说得虽然口音有些奇怪,但却很流利,高务实估计她所在的苗寨应该是比较接近汉人聚居地的,不过看她回答得如此简练,估计应该是不想说太明白。 高务实便不好再多问,转头朝张任道:“抚台怎会中蛊毒?广西也有很多苗人吗?” 张任摇头道:“老夫所中的不是苗蛊,是瑶蛊,所以夸洛、蒙当也解不了,只能帮老夫续命半年……现在还剩两个多月。” “瑶人也会用蛊?”高务实愕然一下。 张任道:“蛊毒自古有之,直指是六首状元,见识广博,当知道楚巫之地有许多神异之术,用蛊便是其一。而苗蛊只是其中发展得最好的一支,还有不少过去的蛮荒异族都会蛊术,瑶人、僮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蛊术流传,只是相对而言,僮人因受我汉人教化最多,蛊术遗失也最多,但瑶人却不同,他们的蛊术遗失较少,而且神异之处并不弱于苗蛊。” 高务实听了,不禁皱眉道:“那抚台所中之蛊,乃是八寨的瑶人所为?” 张任微微摇头,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他说着,又朝那二女看去。 还是之前那位说话的女子开了口,道:“蛊毒并非巫咒,不可能不见面就能种下的。” 这一点高务实倒能理解,他心里估摸,所谓蛊虫可能类似于某种能寄生的虫子,既然是这样,肯定得接触人才行,哪能不见面就种蛊? 高务实皱眉道:“那这么说来,抚台在三四个月前,定是与下蛊之人见过面了?” 张任叹了口气,道:“按理说应当如此,只是老夫却想不起来,那段时间老夫一直坐镇桂林,明明没有与瑶人有过接触才是。” 他既然想不起来,高务实自然更没办法,皱眉想了想,问道:“既然瑶蛊与苗蛊不同,这二位姑娘也没法帮抚台解开蛊毒,那……抚台毕竟是广西巡抚,治下瑶人众多,难道就不能征集些能为抚台解蛊之人前来?” 张任吃力地笑了笑,道:“高直指,我华夏自古便是礼仪之邦,可是你看如今大明,读过书的人又有多少?一百个里面能有几个?那蛊术在西南各族之中便如我等的学问一样,也不是人人皆会的,甚至他们之中会蛊术之人,比汉人中读书之人还要少得多,老夫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能解蛊之人?” 高务实这才恍然,心道:还好不是人人都会,要不然打起来还得了?到时候寄生虫漫天飞舞,跟蝗虫过境一般,只怕什么大军都不好使,没到地头就全给毒死了。 张任倒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只是看见高务实这面色,便露出一丝笑容,道:“直指的担忧老夫年轻时也有过,不过那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养蛊极为麻烦,还经常失败。据老夫了解,同一类型的蛊,运气好的时候,一两年或能炼成一蛊。运气差的,可能好几年下来,也全然白费力气。听说还有些更神异的,要花费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工夫,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况且,其实李濒湖说得对,以蛊为药者居多,害人者反而是少数。” 高务实不禁郝然一笑,心道这位张抚台当年在偏沅地区跟苗人打交道时,想必一开始也有我这样的担心。 不过想想也是,蛊若真能大范围培养,这些苗人、瑶人什么的,哪还能一退再退、一败再败?况且李时珍本就是湖广人,早年也经常南下偏沅采药,他既然说蛊是药,肯定是有依据的。 至于他没提蛊毒,那也很好理解,但凡大医者,哪怕看见毒物,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将之用来行医,也许会稍微提一句其毒性如何,可是却绝不会去大谈特谈此毒物如何用来害人才是最好。 张任见高务实若有所思,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不仅是懂用蛊的人很少,而且本抚支持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哪有瑶人肯为我解蛊?” 第610章 谁种的蛊?(四更破万) “而且本抚支持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哪有瑶人肯为我解蛊?” 张任此言一出,高务实心中不由一喜。原来张任居然不是“以夷制夷”派,反而是“改土归流”派,这可太好了! 可是这喜色却一闪而逝,因为他忽然想起,张任刚才说他已经只剩两个多月好活了。 蛊虫什么的,完全超过了高务实的认知范畴——当然了,他连中医都没什么了解,对于更神秘一些苗医、瑶医、僮医就更加茫然无知了。相对应的,他对于蛊虫,也只能基于听到的一些传说,再综合前世的基本医学思维来思考。 这也是他之前认为蛊虫可能是某种或者某些寄生虫这一想法的来源。 但问题在于,不论是或者不是,目前都没有意义。现在的问题在于不管这蛊是什么,他都没法帮张任“治疗”。 也就是说,只能相信那两个苗女的手段和判断,张任只能活两个多月了。 但高务实总觉得,堂堂一省巡抚,如果这么死掉,也未免太窝囊了些,总得想点办法才是。 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抚台,瑶人与汉人并不能单从长相上来区分,实际上只要瑶人穿上汉人的服饰,根本就与汉人一般无二……你能否回忆一下,在可能中蛊的那段时间里有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或者换句话说,有没有陌生人接近过你?” 张任既在偏沅任过职,又在广西做了好几年的巡抚,心里对苗人、瑶人、僮人都已经形成了惯性思维。在他眼里,除了广西的一些僮人土司因为汉化严重,所以常常会穿得与汉人无异之外,苗人和瑶人都是身穿民族服装的模样,所以他缺乏高务实看待他们的这种思维。 高务实穿越前身处的时代,有太多少数民族平时完全与汉人无异,只要不看身份证,神仙都看不出他们的民族来,所以他没有张任的这种惯性思维,又或者说,他的惯性思维与张任相差甚远。 因此高务实这么一问之后,张任稍稍思索,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张任顿时沉吟起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本抚虽然每日都要接见不少人,但在可能中蛊的那段时间,如果说见过什么生人,那就只有三次。” 高务实眼前一亮,三次倒是不多,听一听也许能分辨出来,于是立刻问道:“敢问抚台,是哪三次,都见了什么陌生人?” 张任道:“第一次是与胡宗师一起,去新落成不久的广西贡院查看,那一次见了不少府县学正、教习。” 胡宗师就是提督广西学政的胡涍,他肯定不是能种蛊的瑶人,反倒中蛊颇有希望。而那些府、县学正,高务实认为也不可能,僮人里头的一些土司或者贵人倒是有不少读书的,汉化很重,甚至学问还不错,可是瑶人……漫说能做到府县学正了,便是教习也不可能,因为他们一贯拒绝汉化,哪里肯读那些儒家的四书五经? “这里头似乎不太可能有能给抚台种蛊之人,不知另外两次又是什么人?”高务实摇了摇头,又问道。 张任道:“第二次是见了安南都统司派来的使者。” “安南使者?”高务实皱眉道:“他们来做什么?” 张任解释道:“他们是来向大明禀报近期国情的,说是他们的谦王莫敬典得了重病,希望能在大明延揽名医去安南为其诊治。” 他说着,又怕高务实不了解情况,补充道:“嘉靖初年,安南因莫登庸篡位,被世庙派大军讨伐,结果莫登庸果断投献请附。世庙仁慈,接受其请降,封其为安南都统使,子孙世袭此职,安南内政悉听其管理,只是名义上受广西节制。 此时安南南北对峙,实际上已经一分为二,莫氏居北,可谓北朝。他们对内仍以一国自居,而莫敬典乃是其国近十年来第一能战之人,遂掌军权,多次讨伐南朝,颇有战果。若是莫敬典病死,对莫朝影响甚大,因此派人来大明延揽名医,不过前两日高直指你到达桂林之前,本抚听说莫敬典仍是病死了。” 高务实想了想,安南莫朝在掌军的王爷快要病死之时,应该不可能跑来广西搞什么幺蛾子,毕竟弄死一个广西巡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这两者之间实在毫无关联,他们应该是没有动机做这件事的。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次了,高务实深吸一口气,问道:“莫朝虽受我册封,却实际自成一国,不说他们能不能找到会种蛊的瑶人为他们服务,单从动机上而言,他们就应该不会对抚台无故下手。” 张任叹了口气,道:“最后一次与陌生人相见,却是与制军相见。” 高务实目光猛地一凝。 制军,就是总督。张任最后一次见陌生人,是在和刘尧诲会面的时候。 刘尧诲自然不是陌生人,张任说的肯定是刘尧诲身边的人。 高务实忙问张任这是怎么回事。 张任又叹了口气,道:“当时情况是这样……” 原来当时刘尧诲派兵平定八寨之乱不久,先是在广州通过书信与张任取得联系,希望张任坚持王守仁的“以夷制夷”政策不动摇,同意他在八寨地区建立新的行政体系,在此设立忻城县,并设置新的土司来担任忻城县的世袭知县和各土巡检司的土巡检。 然而张任在考虑之后并不赞同这一设想,张任觉得八寨地区本来就比较大,即便名义上新设置的只是一个县,实际上很多土知州掌握的地盘也不如这个新县大,这和设置一个新的土知州根本没有区别。 而且八寨地区的以夷制夷政策到现在看来已经失败了,那不如趁着大军云集的机会,干脆趁势改土归流,把这块乱了两百年的地区彻底改造成朝廷直接统治区。 在张任看来,这既是在广西扩大“直辖统治”范围的机会,也是震慑桂西土司的好时机,一味的安抚不如剿抚并用来得有效。 结果这一来就惹恼了刘尧诲,不过刘尧诲并没有直接兴师问罪或者大发脾气,而是亲自从广州赶来,召集了桂西各大土司齐聚桂林,并邀张任见面,名义是商讨忻城县究竟是设置土司,还是设置流官。 人家找上门了,张任自然不能不见,于是就去了。 这次会面众多土司齐聚,还都带着亲信属下,对于张任而言,自然是见了许多生人的。 第611章 直指要引蛇出洞? 根据张任提供的这一情报,现在对于可能给他种蛊的人,就有了两个怀疑方向。一是刘尧诲对张任十分不满,找人给张任种蛊;二是桂西土司之中有人动手,给张任种蛊。 但高务实觉得,刘尧诲堂堂两广总督,应该不至于用这样阴毒的手段对付张任,这不仅仅是身份问题,关键是他和张任即便在八寨设县的问题上有所争议,也只是“工作意见不同”,远没有到你死我活这个程度,所以他不至于这么决然,非得要了张任一条性命。 而且刘尧诲作为两广总督,难道不清楚种蛊毒杀一位广西巡抚的性质是何其恶劣?他就不怕事情万一暴露,对他自己的影响有多严重?那可不是丢官罢职就能完事,说不定要一命偿一命,还遗臭万年。 这么看来,动手的十有八九就是桂西左、右江的土司了。 桂西土司有足够的理由给张任下蛊吗? 高务实觉得应该是有的,因为八寨地区位于广西中轴线上,原先这一地区被不肯下山融合的瑶人掌握时,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土司势力和朝廷势力之间的缓冲带:中间是这些瑶人,西边是僮人土司,东边是朝廷直管。 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均衡的状态,桂西土司们或许比较满意这样的均衡。 但是八寨被朝廷攻灭了之后,这种均衡就随时可能会被打破,因为主动权已经完全操控在了朝廷手中。 朝廷如果在八寨地区设置土司管理,那对桂西土司而言自然是最好的局面,这意味着原本瑶人控制的八寨地区被朝廷花大力气打下来,结果一转手却便宜了他们,简直是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 但如果朝廷把八寨地区设县直辖,从此派流官管理,那对他们而言就不太妙了。这意味着朝廷在广西地面对土司们形成了进一步优势——朝廷此前两百年,可不光是以夷制夷,其实在五六十年前王守仁还没来广西时,朝廷一贯是想方设法找机会撤销土司的。 而且朝廷要找理由并不困难,什么某土司承袭不合法、某些土司之间无视朝廷法度擅起刀兵,等等等等,反正人家是朝廷,卯着性子要找茬还不容易? 那时候的土司,虽然也跋扈,但对朝廷还是很有敬畏之心的,毕竟一个不小心就会招来朝廷大兵征剿。虽说朝廷的征剿也并非每次都成功,每次都彻底,但哪怕不成功、不彻底,对于某个土司而言也肯定会遭受不小的损失,这样他在土司中的地位就大大降低了。 桂西大土司就有几大家族,其中岑黄两家固然是广西土司的两根玉柱,但赵、李二氏也是紧随其后,其他还有韦、罗、何、冯等,实力也都不算弱。何况岑黄赵李这四大家都有分支,其势力之纠葛,对于外人来说简直一团乱麻,不深入了解根本弄不清他们各自之间是敌是友。 有些土司并非一家,却亲如一家;有些土司明明同宗,偏生犹如寇仇。 因此归根结底,土司地位之高低,除了他们的品级(土知府、土知州、土知县、土巡检等)之外,还是要看实力,如果实力损耗过大,土知府也会被土知州怼着欺负。 至于朝廷对于土官互怼的态度么……通常是你们先怼完了我再发话。 这个思路很好理解:任由你们互相消耗实力,而我最终兜底,以免形成一方过强,所以朝廷经常喜欢助弱抗强。 僮人土司汉化已久,虽然考进士是没指望,但并不代表蠢笨,他们也明白朝廷的手段,所以其中老谋深算之辈通常不会随意动兵,而是用其他各种手段来达成目的。 只有其中的莽撞之辈才会乱来,譬如数十年前的岑猛之乱,先是土司与土司之间打了个一塌糊涂,然后朝廷也派大军征剿,改土归流之后依然定不下来,最终就闹到连王守仁都来了,搞出一个将田州府降级为田州,分割原田州府一部分给其他土司的以夷制夷措施来。 而现在八寨地区的情况与当时虽然不完全相同,但土司们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各大土司世家都盯着这方圆两三百里的地区,想要来争一争。 在这种情况下,桂西土司们对于张任这个坚持改土归流的巡抚,自然是恨得牙痒痒了,其中如果有某些胆大包天之辈想要弄死张任,也就不算稀奇。 高务实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又将这番分析说给张任听了,想看看他有什么看法。 但张任却提出了一个疑问,道:“虽说僮人土司与瑶人之间,既有联合,又有争斗,可谓半敌半友,但如果是像直指所言,僮人盯上了瑶人的八寨地区,瑶人为何还会出手帮他们?” 这是个问题,但并非无法解答。 高务实道:“这有不是没有可能,譬如瑶人可能觉得,与其让朝廷得到八寨地区,倒不如让僮人得到——比方说,某土司暗中许诺瑶人,说自己哪怕得到八寨地区,也给瑶人划出一块地面,让他们休养生息。八寨瑶人这次损失惨重,保全整个八寨地区已是断无可能,那么能在僮人土司的掩护之下划一块地出来,也总好过朝廷将此处改土归流。” 张任听了,不禁感慨:“看来改土归流对僮人乃至瑶人的影响的确太大……” 高务实见他神色犹豫,知道他可能有些后悔,连忙打岔道:“不知抚台以为,如果朝廷愿意在八寨地区设置土官,则最有可能得到八寨地区的土司是哪一家?” 张任想了想,道:“以地利而言,赵家据思恩府,紧邻八寨,是最有可能的。但岑黄两家势力最大,实力也最强,同样可能出手相争,而且机会并不算少。” 他这么一说,高务实就难免有些皱眉了,因为如果只有一家很有可能,那这家也就最有可能是暗害张任的凶手。可如果有三家,来了个曹刘孙三家争荆州,那就很难确定真正的嫌疑人了。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那些土司现在还在桂林么?” 张任摇头道:“他们早就回去了,这些土司可不喜欢呆在桂林受约束。” 高务实想想也是,这些土司在自家地盘上,对于治下土民从来都是生杀予夺、予取予求的,可比咱们大明朝的皇帝自由自在多了,他们不呆在自家地面上做快活神仙,却跑来桂林遵规守法,脑子抽风了么?要不是总督召集,又可能有利可图,换做是我,我也不来啊。 只不过他们人走了,再想继续追查可就麻烦了。而且高务实对于种蛊的手段一点了解都没有,从哪查起也不知道。 想来想去,高务实觉得,恐怕只能冒点险了。 当下缓缓开口道:“抚台,既然如此,本按可能需要亲自走一趟八寨。” 张任睁大深陷在眼眶中的双眼:“直指想要引蛇出洞?这可危险得很!” 第612章 参将牵马 虽然张任强烈劝阻,但高务实最终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八寨地区。 当然,高务实也是怕死的,尤其是对于“蛊”这种比较难以理解的神秘手段,他虽然很是好奇,但绝不想以身试法,所以他并不打算跟那些瑶人有什么直接接触。 但即便不深入八寨实地考察,最起码也得到柳州府。柳州府以西就是八寨地区,如果穿过八寨继续往西,则是思恩府的北部。 只到柳州府的话,高务实还是敢去的。毕竟柳州府有“分守江右管柳州庆远思恩副使”及“分守广西柳庆右参将”这一文一武两位广西大员坐镇,安全应该比较有保障。 不过,虽然高务实很着急要去,但事实是他第二天还是不能成行。第一是这天他要走个过场,先拜会一下张任,然后在察院接待一大波前来拜会他的广西官员。第二是他自己出行的倚仗——三百家丁也要休息一下,并且做好各项在南方地区行军的准备,这才能够出行。 至于巡按御史的仪仗、广西地方给他配备的护卫兵马之类,也都要准备准备。 到了最后,虽然知道张任命不久矣的高务实心急如焚,结果还是拖到第三天才得以从桂林府出发,一路朝着西南方向急行而去。 说是急行,其实也没快到哪去,哪怕他自己都舍了轿子改为骑马也没用,因为他的三百家丁有马,而随行的巡按御史仪仗和由广西护卫派出的五百卫所兵都是没马的,只能一路步行。 步行也就算了,这批人走得还慢,搞得高务实心头火起。 这还不算完,还有更烦的,因为高务实这一路要经过五个巡检司:铜鼓市巡检司(市场的市)、兰麻镇巡检司、常安镇巡检司、平乐镇巡检司、东泉镇巡检司,以及两个县城:永福县和柳城县。 这两县五巡检司,都是朝廷流官的设置,对于刚履新的巡按老爷经过,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哪里敢怠慢,个个当成头等大事来看待,哪一处都是大肆张罗着搞接待,弄得高务实不厌其烦。偏偏这是官场特色,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高务实也不好发火。 幸好巡检司级别低下,高务实堂堂巡按老爷,大可以稍作停顿便走,只是在永福县和柳城县的时候,由于两个知县都是进士出身,高务实不得不给个面子,在那里逗留了一夜。 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天赶到了柳州府。 柳州府的治所位于马平县,高务实赶到的这一日,分守江右副使姜忻、分守柳庆参将倪中化、柳州知府季遇春以及马平县令饶养浩四位主官依然如例,带着一大帮属下官吏、将校并千余官军在马平县城之外郊迎巡按大驾。[为了查清这几人的资料浪费了我半个晚上我会说?能查的《神宗实录》可是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的纯古文。] 现在高务实已经体会到了一些巡按御史的威风,所以这次见面,高务实的派头就比之前更足了。不管对方如何满面春风,甚或谦卑巴结,反正高务实都是面色平静,也就偶尔能对姜忻和季遇春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连同样是文官但却是举人出身的马平县令饶养浩都没能捞到高务实的“微微一笑”。 至于柳庆参将倪中化,他从见到高务实身边那三百家丁的第一眼起,就开始满头大汗,生怕高务实治他个治军不严之罪——他带来的这一千多人,虽然已经是从柳庆官军中精挑细选而来,但往这儿一摆,哪怕不懂兵的人也看得出和高务实家丁的差距来。 高家家丁这次随行是有皇帝许可的,自然不会像过去一样不用火器、不着铠甲、不举旗帜、不设金鼓。 这次他们出来,统一装备了目前北军精锐才列装的“隆庆二式”火枪,配备京华铁厂自产自用的雁翎刀和少量柘木弓,马匹上还挂着各自遇战才穿的上好半身棉甲——这玩意就不能随便穿了,虽然从时间上来说,已经马上要进入深秋,可这里是广西柳州,棉甲这东西穿久了还是会热死人的。 他们在马上随行的时候,柳州兵将还只是咋舌于高家家丁待遇之好。因为在这广西之地,马价可不是北方的二三十两一匹,而是中马五六十两,良马上百两,高家这三百骑看起来全是良马,那光是这三百匹战马,就是三万两银子了!柳州府从万历元年到万历八年,这足足八年时间里上缴的田赋,折算下来也就刚刚过三万两! 叼你老母呐嘿,你们是来炫富的吗? 但当他们下了马,炫的就不是富了,而是阵容军纪。 倪中化也是带老了兵的人,以前甚至跟着俞总戎打过仗(俞大猷任广东总兵时带兵到广西平乱多次),可也没看清这群家丁是怎么就以二三十人把三百匹马全部看管在一边,而另外两百多人则随随便便排成了左右两个三排长队,让高直指打马从中而过。 姜忻等人则是对高务实骑马而来感到诧异,虽然洪武、永乐年间巡按御史到地方只能骑驴的逗逼规定早就换掉了,可是实际上也没几个巡按出巡会选择骑马,大家都是金殿传胪出身的进士老爷,骑马像什么话,当然是坐轿了! 堂堂一省巡按,牛逼起来连总督、巡抚都是说参就参,坐个轿子不是理所当然? 什么,你说品级? 哈哈,哪里来的土鳖,跟巡按老爷论品级,你瞧那从二品的布政使,巡按老爷要是心情不佳没说请坐,他就得在巡按老爷面前老老实实站着听训!品级? 姜忻是分守副使,这个职务从理论上来说是按察司下的官,副使就是按察副使,分守某地则是差遣,按察使都是在巡按监督之下的,副使就更别提了,所以高务实一过来,还没下马,姜忻便带着一大帮子人迎了过去,俯身下拜。 “下官分守江右管柳州庆远思恩副使姜忻等,参见按台!” 他身后的一众官员齐声行礼,大声道:“参见按台!” 高务实心道:你们手底下的兵列队要是有你们参见上官这样齐整就好了。 面上却淡淡地道:“诸位客气了,都免礼吧。”说着,随便一翻身,便从马上跳了下来,把一众官员惊得差点没跳起来。 我的巡按老爷,您老可悠着点,您胯下这高头大马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摔了可不得了! 高务实来广西前后不到十天,可是巡按架子已经端起来了,而且主要是他有急事,没空跟他们磨叽,于是直接摆手道:“仪式都撤了,去察院说话。” 姜忻等几人是知道高务实来历的——这没法子,高务实现在的名头哪怕下头的小喽啰们不清楚,他们这些官员哪能不清楚?所以见他这有些傲慢的模样竟也没觉得奇怪,反倒认为很正常,虽然摆了这么久的仪仗,高直指就随意扫了一眼便说撤了,但也没有办法,人家就是有资格这么牛! 姜忻转身一摆手,自然立刻有人处理,他自己则客客气气迎了上去,道:“高直指一心为公,不肯有半点耽搁,真是我等楷模,下官佩服之极。” 柳庆参将倪中化就更没有底线了,屁颠屁颠跑到高务实伸后,一把抢过高务实坐骑的马缰,满脸堆笑地道:“末将给您老牵马。” 高务实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点头“嗯”了一声。 倪中化见他答应,兴奋异常,牵着高务实那粟色战马的马缰,走在高务实舍后,凸肚挺胸,下巴微抬,宛如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凯旋归来一般。 第613章 引蛇出洞好危险 高务实把这群柳州府的实权派官员召集到察院(前文说过,巡按察院在各地都有),又命自家家丁把察院里里外外全面把守起来,一副如临大敌、正在商议紧急军情一般的模样。 然而事实是,高务实只是在察院里头和姜忻等人一通瞎扯,一会儿说童生试的出题讲究,一会儿说湖广水驿的便捷高效,一会儿又说到修筑堡垒的水泥使用,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些事情,听得姜忻等人一头雾水。 可是他们又不敢打搅按台老爷的谈兴,只能心中叫苦、脸上堆笑,陪着这位思维跳跃得仿佛起飞了一般的按台胡扯。 广西籍的柳州卫指挥同知李惟聪虽然理论上品级高到从三品,但却是今天武官中够资格进察院中堂听高务实扯淡的最低级军官。他根本听不懂高务实在说些什么,半晌之后忍不住心中暗骂:你个扑街仔,叫我们来听什么废话! 扑街仔高务实可能听到了他心中的暗骂,这时候终于看了看天色,忽然面色一冷,道:“哦,还有件事要说一下,本按听说有些土司希望八寨地区设置土官?” 众人早被他长时间的扯淡弄得有些精神恍惚了,这时候反应有些迟钝,尤其是刚才心里暗骂的李惟聪,此时下意识道:“是有吧。” 高务实冷冷一笑:“哼,倒是敢想。” 众人被这声冷哼一惊,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思维开始恢复正常,各自暗暗心惊:怎么回事,听按台这话,好像是对此很不满? 这时候高务实却忽然下了逐客令:“本按有些累了,今儿个就先议到这吧,明天你们相关的各员,把此前征剿八寨所得的首级等物都准备好,本按要一一查验。”然后便转身走入了内堂,留下一群柳州府文武官员面面相窥。 高务实进了内堂之中,曹恪端着一杯冷茶递过来,双手奉上,道:“老爷喝茶,跟他们闲扯这么久,肯定口渴了吧,这是特意冷好了的。” 高务实端过来,也不讲究什么风范来,一口气喝完,才坐了下来,道:“曹恪,你说我这出戏演过之后,那些个土司要多久才能知道消息?应该不会耽搁吧?” 曹恪笑道:“老爷昨天才跟小的说过,太平府是朝廷伸进桂西土司中的一只脚,而庆远府、柳州府和南宁府则是朝廷顶在桂西土司面前的三把刀,既然威胁如此之大,那些土司在柳州府里又岂能没有探子?老爷里三层外三层把察院围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在商议大事,偏偏还花了这么长的时间,那些探子知道以后能不着急打探?可是老爷刚才说的话,跟他们有关的却就只有最后那两句……那还能不传出去?” “说的也是。”高务实笑了笑:“我就是赌柳州府中一定有人跟那些土司暗通款曲,要不然我演这出戏做什么?就算他们不累,我还口干呢。” 他说着,又朝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的高璋道:“高璋,你看了今天那些柳州的班军,觉得如何?” 有明一朝,卫所军的职责,大体包括屯田、防御(本地出哨、巡捕和入戍京城)、漕运和军器管理四项。此外,相当一部分的卫所旗军还兼具漕运职责。另有一些都司卫所经兵部批准以后,还有生产常规军器和管理军器的职责。但在成祖迁都北京以后,轮番操练(班军)和运送漕粮(漕军)则日益成为卫所旗军的重要职责。 班军,是指以卫所军为主体的旗军离开自己所隶属(驻扎)的卫所,周期性地到指定的、相对固定的地点或地区,从事以军事戍守为主的活动。它既区别于临时的全国性或区域性的军队调动,也不同于新建、合并、改调卫所而带来的隶属卫所的长期变化。 班军的类型很是繁多,有入卫京师的北京京操班军(主要来自南北直隶、中都留守司、河南、山东、大宁等都司),也有入卫南京及其附近江防的南京京操班军,有诸边入卫蓟镇的入卫军,有北方诸都司卫所番戍防守重镇的边操班军(如河南、山东等入卫蓟镇、大同、宣府、榆林等),有北部边境都司卫所相互番戍的防秋、防冬军兵(如广西梧州、桂林等),还有几个或一个都司内部对军事要塞的番戍军兵。 轮班戍守成为卫所旗军的一种普遍现象,是大明稳定后国内局势以后,在尽可能不增加军兵的前提下,对重点地区进行重点防御的一种重要方式。 高务实来柳州之前就向张任打听过了现在广西的军事部署情况,据张任表示,目前整个广西的在册兵丁高达八万余众,共计十个卫、二十二个千户所。 但这只是账面数据,实际上能有三万兵可以用来打仗就算谢天谢地了。张任悄悄暗示高务实,如果单说临时出现兵事,广西本省可以调动的军队了不起也就两万三四千,那还是在其他区域防守力量削减到几乎一碰就倒的前提下。 这也是为什么广西八寨之乱一爆发,就只能请两广总督从广东调动大军过来,会合广西军队一同围剿的原因——广西本省军队根本摆不平光精锐敢战之士就有万余之多的八寨瑶乱。 高璋听了这话,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道:“今天那一千左右的柳州军队如果和咱们对战,咱们赢肯定能赢,只是要看他们是不是纪律虽差,但个人足够悍勇,如果是的话,可能要付出一点伤亡,因为咱们这次几乎只带了火枪兵,缺乏掩护。” 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小的不明白老爷为何不肯让咱们换上万历一式,那枪本身相当好用还不说,关键是装上刺刀之后,咱们就不必携带雁翎刀了,可以减轻好几斤的负重。要是把这批隆庆二式换成万历一式,战斗力提高肯定是相当大的。”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那款枪你试用的只是试制款,成本高得离谱不说,而且即便是使用了目前京华铁厂能出产的最好材料,当装上刺刀之后,枪身的强度依然不足,如果只是用‘刺’这个动作还问题不大,但只要发生拼刀,就会有大麻烦。戚总戎、马总戎和刘总戎三位试验过多次了,大强度拼刀的情况下,这枪折断或者损毁的几率高达七成,我不可能批准现在就大量生产,必须得等钢材强度提高才行。” 高璋提到的万历一式火枪,是高务实跨越式发展思路下提出来的构想——其实他不是非要跨越式,而是他的火枪知识储备不足,中间有些发展阶段他记不住,所以直接跳到了英国佬的褐贝斯和法国佬的查尔维尔mle1777。 然而事实证明任何武器的发展都是有基础条件的,当京华火枪厂搞出了高务实提供大致模样构想的褐贝斯燧发枪时,他们发现这枪没法按照高务实的思路直接搞出带刺刀款,因为材料不过关,枪身强度达不到实战要求。 所以目前高务实已经退而求其次,要求先推出隆庆二式的带刺刀改款,只是还没搞定,所以这次南下的家丁也只能既配火枪又配雁翎刀。常见战术是先火枪放近了打一到两发,如果对面还没有崩溃,仍然冲过来近战,则扔掉火枪改用雁翎刀作战。 这个战法是肯定不如戚家军鸳鸯阵的,因为冷兵器配备不够全面,没有狼筅、镗钯、大盾等措施配合,如果对面敌军能发起决死冲锋,坚决来打近战,那么护卫家丁的自身伤亡就肯定小不了。 不过高务实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计划过家丁护卫真的去打这种正规军一般的大仗,所以迟迟没有调整和完善战术以及配置。 倒是这次高璋对柳州驻军如此不看好,让高务实隐隐有些忧心,广西土司可不是什么弱鸡,虽然他们装备差、待遇更别提,可是“广西狼兵”这四个在高务实心中还是有威慑力的。 他之前没有考虑过广西土司的威胁,是因为在他印象中,广西土司似乎是蛮听话的,经常被朝廷抽调到外地作战,只要管口吃的就行,不仅不用给什么军饷,甚至连抚恤都是爱给不给,而土司们也好像并不太纠结这些,只要朝廷对他们本人进行嘉奖就行了。 这就让高务实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广西土司对大明简直忠心耿耿,跟一群***差不多。谁料现在到了广西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些土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乖啊,大明爸爸的话他们也不是什么都听的,私底下的小算盘照样打得叮当响。 更关键的是,偶尔不听话也就算了,现在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可能是种蛊毒害一省巡抚的凶手,这说明这群人中已经有人胆大妄为到一定的程度了,如果朝廷再不震慑一番,搞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可是震慑的话,万一有人铤而走险怎么办?柳州这些兵马一看就不怎么样,也就比刚进广西在黄沙镇看见的那群千户所叫花兵强一点,指望他们力挽狂澜打赢狼兵好像不太靠谱……我是不是应该加强一下安保措施啊?万一死在广西,那可就真是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妈耶,老子引蛇出洞这一计虽然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是万一引出蛇来把自己咬死了,那可就太不划算了! “呃,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这样吧,给广州港去个信,让他们派人去开平问一下,隆庆二式刺刀款弄出来了没有,如果有的话,赶紧调一批来广州,先来个五百杆,配件也要充足。” 最终,贪生怕死的高按台还是下了这么一道指令。 第614章 蛇影(还是4更破万) 大明时期的广西发展比较一般,即便柳州府是震慑桂西诸土司的三把尖刀之一,但那也并不表示它的发展就有多好。柳州府城所在的马平县,最大的优势是军事方面的,因为从军事的角度上来看,此地位置绝佳,易守难攻。 由于柳江在此处拐了个急弯,于是形成一块手指模样的柱形半岛,柳州府的治所马平县就位于这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 这半岛与“大陆”相连接的位置,只有三里多长,不到四里。 不用说,这年头的城市肯定都修了城墙,而柳州府城的优势就在于此,一旦有事,便只需要守住这不到四里路的北面,而东南西三面由于全部环水,只要派人分段巡视,就可以确保无虞。 至于横跨柳江攻陷城楼……别说瑶人没那个能耐,便是桂西土司也做不到啊。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广西官军恐怕都没那个技术条件,因此柳州府城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 但这个安全性只是代表守城无虞,可不代表城内没有“敌特分子”。 位于柳州府城西南角附近有一所佛寺,名叫西来寺。顾名思义,此寺要么是纪念达摩祖师自天竺而来,要么是纪念西天真经由天竺而来所建立的。 不过这西来寺附近有几位卖草药为生的僮人,明明信仰的是布洛陀,却因为“西来”二字对此处颇为喜爱,除了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出门采药之外,一直住在此处,甚至还买下了一处店面,作为他们的草药铺子。 僮人的土司和贵人们流行穿汉人衣裳,普通僮人的穿着则还是以其传统的服饰为主,这处草药铺子的主人就是这样一对兄弟。 天色渐晚,行色匆匆的草药铺子主人莫四从远处走了回来。 他穿着土布衣裳,蓝布对襟,圆领阔袖,扣子是黑布织成的,裤子也是同色,裤脚宽大,打着赤脚。他背上背着一个长长的背篓,里头装了些从汉人处买来的日常用品。 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和城中其他的僮人一样老实,只是在偶尔的四下观望时,他的眼中才会露出一丝寻常僮人所没有的精明。 莫四走近了自家的草药铺子,他的兄弟莫五见了他,露出憨厚的笑容,大声问道:“哥哥,买到扎风筝的油纸了吗?” 这僮人说的也是汉话,而且说得颇为流利,看来僮人和汉人的交流的确足够多,这些在汉人聚集之地谋生的僮人除了服饰之外,几乎与汉人百姓完全一样。 莫四也大声回答道:“买到了呢,买了好大几张油纸,不过有画的那种太贵了,我可舍不得买,就这种带点油黄色的,我觉得扎风筝就挺好,只要手艺好,做出来的风筝阿花肯定喜欢。” 附近的人们打量了他们兄弟一眼,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莫五大声道:“那太好了,哥哥快些进来,咱们商量一下这个风筝要怎么扎!” “哈哈,你就是性急,不要急,刚才我想了一路,我来告诉你!” 说着,两兄弟就在周围众人善意的笑容中走进了草药铺子的里面。 僮人和苗人一样,有自己的一套草药知识,虽然没有汉医(中医)那么浩瀚复杂,但也讲阴阳、穴道、经脉,而且自有一套特色的竹罐、银针用法,颇具特色。 僮人对于草药的理解也很有地方特色,除了普通的常见疾病之外,他们还特别擅长治疗瘴、蛊、毒、湿等症,而他们这家草药铺子顺便也进行一些的简单的治疗,效果颇为不错,周边的汉人百姓由此也对这对兄弟十分友善。 不过莫四莫五兄弟一走进草药铺子里面,脸上那种常在人前显露的憨厚笑容就消失不见了,换成十分严肃的两张脸。 莫五皱着眉头问道:“四哥,城里来了汉人大官,说是巡按老爷,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么?” “要不然你以为我去做什么了,买纸?”那莫四放下背篓,端起竹筒做的杯子,咕噜噜喝了一大杯水,这才再次开口道:“的确是来了广西巡按,而且据说这人背景很大,好像是他们汉人的文曲星,姜忻和倪中化他们对他恭敬得不得了,就差帮人家**趾了。” 那莫五听得一愣,继而笑了起来,露出嘲讽之色:“姜副使平时可是傲气得很呐,上次那地州罗家的二老爷来柳州,听说因为避道不及时,还被这位姜副使当场下令,把他罗家二老爷的四名轿夫各抽了二十鞭子呢,听说罗二老爷当时气得脸都绿了。” “呵,那又如何,要是罗家大老爷,姜忻倒可能给点面子,二老爷管什么用?”莫四摆了摆手:“先不说这些闲话,我刚才听来的消息说,来的这位巡按老爷排场极大,带了三百拿鸟铳的家丁……对了,倪中化亲自上去给他牵马,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反而倪中化一脸得意洋洋,好像给他牵马多荣幸似的。” “三百鸟铳手?”莫五有些紧张,问道:“是前不久广州兵拿的那种鸟铳吗?” “还没查清楚……你知道我又没法凑近了看,不过远远瞧着,恐怕真是那种不会炸膛的鸟铳,要是对上了的话,恐怕会很棘手。”莫四叹了口气道。 莫五脸上浮现出一抹忧色,皱眉道:“来了这么一位大官老爷,忻城县的事该不会出什么变化吧?他究竟是为什么来的?” 莫四冷笑一声,道:“汉人一开始放出来的消息,说他是来清点军功的,就是数那些瑶人的脑袋。” “这好像是巡按该干的事吧,四哥你笑什么?”莫五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笑的是,汉人那些当官的以为这就能骗过咱们了。”莫四见莫五生出疑惑之色,微笑着解释道:“那巡按老爷把那些当官的带到他的衙门里,然后他带来的家丁就把那衙门里包围了起来,卫所兵也动了,在那些家丁外面又布置了两道防线,防守得极为严密。我装作不懂,想靠近一些,立刻就被最外面的卫所兵赶走了。” 莫五诧异道:“那巡按老爷这么怕死?” “那恐怕不是怕死,是有大事在里面谈。”莫四道:“我猜,就是在谈八寨的归属,而且他的想法肯定和刘总督不同,要不然他来这里做什么?直接在桂林就可以表示同意了。” 莫五大吃一惊,急忙道:“现在谈完了没有,咱们要不要找……那个人联系一下?” “我来的时候还没谈完,但他们总不能谈到晚上去吧,现在说不定已经谈完了。”莫四面色阴沉地道:“肯定要找那个人联系,不问清楚这件事,后面的事情老爷就不好着手了。” 第615章 桂西王,桂南王 五日之后。 盛夏早已过了,但广西的秋老虎依然在逞着最后的凶厉,太阳像火炉般烘烤着柳州府的大地。 其实前两天柳州刚刚下过一场豪雨,柳州府城所在的马平县之南不远处,有个名叫龙潭镇的地方,这里的低洼处因为暴雨之故,有很多积水。 在这烈日的肆虐之下,任是什么样的雨水,也很快就晒干了,而积水之后的地面泥泞不堪,再受这烈日一晒,便裂开卷起一块块巴掌大小的土皮,如同被人掰碎又丢弃的龟甲一般。 光着腚的小娃娃们赤着双脚在附近跑来跑去,把土皮一块块的揭起来,当做瓦片捡到一边,竟是打算存起来,等玩过家家时用。 天气委实太热,除了这些兴致勃勃的小孩子,其他人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错非是要下地做活,否则都在门前屋后的阴凉地儿里乘凉避暑,路上是没有几个行人的。 哪怕是亭亭如盖的大柳树,在这秋老虎最后发威的鬼天气里也是一样的无精打彩,根根柳枝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只有藏在树丛中的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仿佛要在生命中最后的时间发出不甘的呐喊,可惜听见的人却越发昏昏欲睡。一直到了黄昏时分,这种燥热才渐渐散去不少。 夕阳西下,余晖似雾,放眼望去,一片金红,龙潭镇镜湖一带此时尤其显得清凉一些,因为这里有一个形状少见的大湖,大约有五六百亩的面积,湾中遍植荷花,四下里尽是柳树和桑椹树,是个消暑纳凉的绝佳所在。 柳州城北有雀儿山,山上也有湖,而且比地处城南的镜湖要近一些,所以柳州城的汉家贵人们闲来无事通常去那里避暑。而一些常来柳州与汉家大官打交道的土司们,则纷纷在镜湖一带置办产业,修个邻水别院什么的。 其实龙潭镇之所以有个“龙”字,便是因为这镜湖的形状有些像一条龙,很不规则地分成了几个独立的部分,如龙首部、龙肩及前爪、龙腹、龙后爪、龙尾等,这就方便了在此处置业的土司们,都能获得一片相对私密的空间。 按照故老相传,龙首部是镜湖风景最好的部分,其次则是龙肩,再次则是龙腹。既然土司老爷们都喜欢龙潭镜湖这个地方,那么谁住龙首,谁住龙肩,谁住龙腹这些事,也总是要争一争的。 广西土司,势大居首者咸称岑氏,以地广人众而冠绝广西诸土司;继之以黄氏,其地之广相较岑氏略逊,但因紧邻安南,兵不强则无以生存,历来以强兵自负。 其余诸家虽各有所凭,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无法与岑黄两家相争。他两家怎么在这镜湖龙首之处明争暗夺,外人自是不知,但也有传言说因为岑氏当代首领岑绍勋个性古怪,有“隐士之心”,是以对许多事均不热心,这才让黄氏得了这镜湖龙首。 不过无论岑氏、黄氏,都是广西无人敢惹的地头蛇,自其祖先随宋时名将狄青南征,被封为土官以来,早都是几百年的土司之家了,在广西地界说句话出来,有时候比巡抚还好使,龙潭镇的镇民可不敢到这儿来避暑纳凉。 若把镜湖看做柳州的“五大连湖”似乎也不为过,如今这“龙首湖”里荷花长得正旺盛,满湾的荷叶一片碧绿,远远的有一叶小舟正行于其间。小舟过处,荷叶迎之避开,一缕笛音清如梵唱,随着那分开的荷叶逸向四面八方。 暮归的老农负着双手佝偻着身子,手中牵一截绳头,慢吞吞地从远处田埂上走过,绳子拖着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牛,牛脊上坐着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娃,小娃娃正自得其乐地玩着爷爷的斗笠。更远处,车轮大的红日已经半没于山头。此情此景,如诗如画。 听到笛音,老农下意识向龙首湖这边张望了一眼。湖上碧荷丛丛,小船完全隐在荷花丛中,只能隐约看见一位身着素白色轻袍,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年轻公子坐在船头怡然吹笛,在他身旁还有一位撑着油纸伞的美人儿,一袭汉家春衫,轻腰欲折,只可惜她是面朝那位公子站立的,无法看见她的模样,只见到一头青丝,挽个慵懒的美人髻,乌娅娅的秀发上斜插一枝金步摇,衬得秀颈颀长,身段儿说不尽的风流,惹人无限遐思。 一看这副模样,老农就连忙低下了头。他只是个本份老实的农夫,见人家船上有女眷,再看未免失礼,这些土司老爷可不是他这乡野村夫招惹得起的。 老农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前赶,不远处,镇子上空早已飘起了道道炊烟。 清音梵唱般的笛声方歇,婉转娇媚的琴声又起,天边那轮红日便在这笛与琴的转换间渐渐没于地平线下。 小舟在距岸约一丈处停下,岸上斜生的一株老柳枝干探向湖面,将万千柳条轻垂于舟上,晚风渐起,柳枝婆娑。刚才那位少年公子坐在船头的黄梨木凳上,手中提着一杆钓杆,悠然自若,而那美人儿则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又转头吩咐船上的下人搬来小火炉,生火准备晚餐。 切成薄片、味道清香的嫩藕是从龙首湖里刚刚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小龙虾是从河边柳树下的根须窝子边用小肉块钓上来的,至于肥鸡嫩羊还有老酒,也都是这龙首湖山庄里养的酿的,另有一盘洗得如黑珍珠似的桑椹,更是看得人馋涎欲滴,这新鲜的桑椹就采自湾边所生的桑椹树。 细细看来,现在就差这位公子再钓一尾肥鱼上来下酒,那便是功德圆满了,所有的食物,都是此处所产,极具野趣野味。 星光开始闪烁的时候,喧嚣了一天的知了也累了,湖面上也静谧下来。那位少年公子与那小美人儿推杯换盏,自得其乐。 只可惜没有外人能靠近他们,却不知他们二人此时所交谈的,根本算不上什么风花雪月。 “南丹莫家和思恩赵家都已经忍不住动了起来,七公子倒有闲心让奴家陪你游湖,这份气魄、这份做派,恐怕也就岑家这桂西之王能有了。” “桂西之王?”那清秀俊美的七公子笑了起来:“黄姑娘莫非是在提醒在下,岑氏应该安于桂西?呵呵,岑氏安于桂西王,则黄氏可安于桂南王否?” 那小美人黄姑娘掩口一笑:“七公子说笑了,岑氏桂西王实至名归,黄氏却哪里敢称桂南王?太平府、南宁府可都是朝廷流官做的府尊,我黄氏不过区区一个思明府,哪敢提什么桂南王?” “黄氏不过区区一个思明府?”七公子哈哈一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漫说思明府附近诸州县都是黄氏宗族,便是那太平府,除了府尊是流官,其下可还有一个朝廷的人?更别提他引为倚仗的太平府守御千户所,也早已被黄氏控制?至于南宁府嘛……” 七公子摆了摆手:“错非是有个南宁卫放在那里,否则又比太平府好得到哪去?至于南宁卫,百年前倒是足额足饷,颇不好对付,可是现在么,还够三千可用之兵么?” 黄姑娘笑意盈盈地道:“七公子这可就小看南宁卫了,南宁卫现在可用之兵其实操过四千,约莫有四千两百人左右。” 那七公子微微挑了挑眉:“哦,还有这事儿?难得,难得。不过那又如何呢,黄氏真会把这四千卫所兵放在眼里吗?令尊要是乐意,便是四万狼兵也凑得齐,拿下区区南宁不过一鼓罢了。” 黄姑娘连连摆手,仿佛受惊严重的模样,满脸惊诧:“七公子说哪里话,我黄氏对大明忠心耿耿,岂会有这等叵测之心?难道七公子不知道,家父去年在平定八寨之乱中,可是得了土司之中的第一功呢!” 七公子眸中精芒一闪,但看来却是笑容满面,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广西土司哪一家不是忠心耿耿?不过提到令尊此战之功,在下却不得不问一句……令尊就不担心做第二个花夫人么?” 花夫人其实就是瓦氏夫人,“瓦氏”是花的广西腔化音。 黄姑娘一双秋水明眸微微一眯,淡淡地道:“为什么要担心?花夫人乃是因为其夫岑猛作乱,被朝廷恨得狠了,才不得不在岑猛死后调动大军出征平倭,以此证明自己对大明忠贞无二,况且最后结果也不错呀,被朝廷封了忠贞夫人,勒石纪功……” 七公子呵呵一笑,拿起桌上的描金乌骨扇刷地一下打开,当胸轻轻扇了几扇,道:“听起来是不错,可惜当年岑氏本以田州府为主支,自那以后便成了以我泗州为主支……令尊对此就没有担忧? 在下听说思明州的黄拱极、黄拱圣兄弟不睦,拱极虽长子,军权却在拱圣之手,这黄拱圣偏又是个人物……黄姑娘,思明州是你思明府最大的属州,万一要是乱了,对令尊而言只怕不是好事吧?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令尊不持重兵以内,随时平定祸患,反倒大力响应朝廷征召,出兵在外,说起来,在下还真是有些看不明白。” 黄姑娘面色微微一僵,马上又淡淡笑道:“多谢七公子提醒,不过七公子今日前来,似乎不是了这件闲事吧?” “好说,好说。”七公子刷地一下又收了扇子,笑容可掬地道:“黄姑娘,告诉你一个消息,根据莫家和赵家的打探,那位高按台此来柳州,是为了说服我等两江(左右江)土司,同意在八寨地区设置流官。” 第616章 强,不等于无敌 柳州城的察院这几日一直守备森严,足有两批护卫人马,外层是从桂林带来的卫所兵,里层是高家家丁。卫所兵且先不论,这里层的高家家丁,可都是从京畿带来的北方汉子,个个都是人高马大,人人一口北方官话,假冒都不可能,因此这察院的消息,任人怎么打听,也没有多少亲眼所见的。 外界所能得到的任何消息,都是从那日见过高务实的几位大佬处流传开来——其实也不算流传开来,能够得到一鳞半爪消息的人本就有限,几乎都是广西地界叫得上名字的头面人物,尤其是以桂西左右江的土司为主。 岑七公子与黄姑娘的会面,了解情况的人很少,甚至可以说,他们来到柳州城南龙潭镇镜湖别院的消息,都被限定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外界根本不得而知。 柳州城里的高务实消息其实也很闭塞,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原本他并没有预计到自己会有来广西做巡按的一天,而且他的情报机构设置也不算太早,目前主要以京畿、宣大、蓟镇为主,在山西、河南、山东也有分布,再就是南直隶正在慢慢加强,浙江、福建和广州则是依托宁波、泉州、广州三大港口在逐步发展,但整体而言还在起步阶段,在本省扩张都还来不及,哪里顾及得上广西? 而他此番南下由于是做巡按,一般来说只有一年之期,所以也没有带上高陌,身边只有高璋和曹恪二人,高璋只会带兵,情报方面是不懂的。曹恪倒是他培养的人,但年纪还小,暂时帮他打理广西情报事宜,也因为广西这边毫无基础,进展很小。 “老爷,现在咱们在广西主要还是无人可用,而无人可用的主要原因,则是没有一个依托点。”曹恪分析道:“咱们在京畿为什么无所不知?不光是因为成国公(朱应桢已袭爵,前文有述)等人的支持,更是因为京华在京畿拥有庞大的产业,有无数人在直接或间接为老爷服务,所以不仅从中遴选合适的人来做情报是容易的,找人打听消息,人家也不能不给面子。” “可是在广西,咱们却没有这个优势,因为京华在广西本省没有任何产业。迄今为止,京华在广西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合作伙伴,纵然卖了点水泥过来,也只是通过湖广少量的转运而来,是湖广商人做的转手买卖,与京华本身无关。” 高务实点了点头,但是马上又道:“你说的这些都没错,但问题在于,京华有必向广西投资吗?我们在整个南方都没有什么有力的支撑点,目前只能依靠南方三港慢慢发展,而离广西最近的广州港,本身拿到手都只有差不多一年时间,自己都还在稳固阶段,能指望它给广西多少支援?” “或许咱们可以考虑让京华商社打通西南商道?”曹恪不愧是曹淦的儿子,既然广州港方面给不了支援,他立刻就想到了他老子负责的京华商社。 “西南商道是可以打通,这一点没有疑问。”高务实点了点头,但又道:“问题在于时间,我在广西大概也就能呆一年,一年时间够打通西南商路吗?我看很难,甚至可以说,即便一年之内你爹就能做成这件事,可是一年之后我都回京复命去了,这条商路顶多就是给京华再增加一个收入来源,对我们现在的事情可没有什么帮助。” 曹恪挠了挠头,迟疑道:“那……直接投资开矿或者建厂?” “开什么矿?建什么厂?依托什么市场来盈利?”高务实翻了个白眼:“京师人口密集,有钱人众多,民众也比较富裕,所以我当年可以靠着香皂、蜂窝煤来起家。又因为京师附近便是九边重镇,所以我可以就近在开平开办煤矿、铁厂,打造火枪火炮工厂来抢夺军工市场……但是广西呢?” 高务实叹道:“我就算挖了矿、炼了铁,甚至打造了火器,可是卖给谁?九边和京营的换装都还没有完成,朝廷现在不可能有兴趣为广西官军换装,我总不能卖给那些土司吧?广西狼兵本来就悍不畏死,我再给他们换装火器,将来广西要是反了,我提头去见皇上吗?” 这个道理是很明显的,高务实一说曹恪就能懂,那些土司又不是京华的家丁,一旦武力强大,鬼知道会不会出事,这个责任的确承担不起。 不过,曹恪不知道其实高务实并不是很担心给了土司火器,土司们就真的能强无敌,因为火器不比冷兵器,不是东西到手就能一直使的。 京华的火器都要搭配京华所产的弹药,比如隆庆二式火枪,其口径是京华独有的设计,而为了配合这个口径,弹丸也是京华特供,同时为了保证达到设计威力,还必须使用京华配套生产的火药及定装纸壳。 总而言之一句话,买了京华隆庆二式火枪,今后的火药、弹丸、定装纸壳等配套的作战零件就都得从京华购买——这就像后世汽车4s店有时候根本不靠卖车赚钱,而是靠保养维修赚钱一样,卖车只要不亏本就算是赚了。 所以换句话说,即便土司们真的买了京华的火器,他们有没有能力拿这些火器造反,其实京华方面看看出货单就知道了——你弹药都没买够,光拿那些烧火棍就能造反了?那你们还不如就用之前的大刀长矛呢! 实际上高务实的主要着眼点还是这么干没什么赚头,这些土司论实力或许不差,但他们的实力并不是在于有多少金银,而是治下的土民。这些土民既人数众多,又老实听话,偏偏一打起仗来还悍不畏死,所以土司们才有了现在的地位和影响力。 没有金银,对高务实来说就没什么吸引力了,土民再好,他又不打算来广西当土司玩,有什么用? 当然,没有金银,如果有等值的好货物也行,但似乎这些土司也没有什么特别有优势的货物可以交换,所以跟他们做生意看起来不是个好主意。 只是这么一来,高务实最有效的控制手段也就无从施展了,他在京师赖以纵横捭阖的利益联盟大法,到了广西竟然施展不开,这委实让高老板有些头疼。 对于这些土司,不压一压的话他们恐怕不肯老实听话,可是压狠了又容易出事,而且最关键是一旦出事,以广西本身的军力还未必搞得定……这可真是投鼠忌器、左右为难。 “内功”不足恃,利益拿不出,高务实思来想去,似乎就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利用土司们之间的内部矛盾来搞事情……不是,来做文章。 其实他这几天也没有闲着,一直在通过各种途径来了解广西土司们的情报,直接拓展情报业务只是一个方面,其他诸如查询各类历史文档、当前公文,也可以让他对广西土司们之间的历史渊源、当前形势作出一些了解。 通过这些资料,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岑黄两家虽强,但也不是无懈可击,他们的内部也同样有利益派系,并不都是铁板一块,而岑黄两家还要面临其他稍弱一些的土司的联合对抗…… 这或许也是机会。 第617章 土司之会 新来的高按台并没有下令召见桂西众土司,众土司自然不好随意离境跑来柳州府参见,不过这并不妨碍土司们想办法靠近按台老爷,好了解一下这位年轻的按台究竟想要如何处置八寨地区。 眼下广西巡抚张任病重,两广总督刘尧诲支持在八寨设立土司,只要这位高按台也同意,那么这件事基本上就算铁板钉钉了,众土司们顶多去争一争由哪家派人来担任这广西中轴线上的八寨地区土司,却不必担心朝廷借此机会逐渐将势力推进至桂西。 当然,朝廷非要推进的话,桂西土司也并不是真的就很慌张,实际上早在洪武二十八年时,朝廷就在正经的桂西之地南丹州设立过南丹卫,而且该卫实力强大,远不止正常一卫5600人的编制,当时给了桂西众土司巨大的压力。 但仅仅九年之后,也即永乐二年,朝廷就将南丹卫迁走,改置于思恩府东面的上林县附近(此时广西有两个上林县,这是东边那个,在广西中部),后来在正统年间又小挪了一次,但大体还是在八寨地区不远。 当时迁走南丹卫有两个原因,一是桂中八寨地区持续不稳,作乱频仍,朝廷有必要调一支雄兵镇压当地;二是南丹卫在南丹地区,因为“山高林密阴翳,蛇虫遗毒草莽”、“雨过毒流,瘴疠遍地”、“屯田难成,实非乐居”,所以士卒战死少而病死多,忒不划算,只能调走。 所以,桂西土司并不怕朝廷脑抽,非要不顾一切强行进入桂西,他们只怕朝廷由东而西慢慢通过不断的新修城池、城镇,并依靠新设卫所逐步屯田推进。 这样的蚕食才是他们受不了的,因为那代表朝廷势力将缓慢、坚定但不可阻挡的西扩。 现在八寨地区的安排,就是他们了解朝廷新态度的风向标。在他们看来,如果朝廷在八寨地区设置土司,则代表朝廷安于现状,如果朝廷在八寨地区设置流官,那恐怕就是朝廷将要逐渐西压的表现了。 事关生存,没有哪家土司不关心,所以在数日后,诸大土司家族的代表在龙潭镇秘密聚会,共同商议如何应对此次危机。 此次会晤称不上什么会议,只是各家代表们见个面,相互表明一下反对朝廷在八寨地区设立流官的立场罢了。至于万一那位高按台坚持不同意在八寨设置土司,且朝廷最终又听信他的说辞,则诸土司该如何应对,这次会晤并没有人公开提及。 没有人公开提及,并不代表没有人关心,毕竟两广总督常驻地在广东肇庆——这个得说明一句,两广总督驻地在嘉靖四十五年前在广西梧州,嘉靖四十五年后一直在广东肇庆,总之都不在广州。 此时的两广总督,正式官名为“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所以其在广东时有广东巡抚一职赋予的行政职权,其在广西时则只有总督一职所赋予的军权,因此,他对于广西行政设置的影响力,在朝廷中枢可未见得比广西巡抚、巡按二人更受重视。 镜湖龙首湖的别院之中,修着南方特有的邻水小楼,楼中有四人,正是土司会晤散场之后剩下的四位。这四位不同于其他土司,乃是真正在这次八寨安置问题上最说得上话的四家土司代表。 除了那日的七公子和黄姑娘赫然在列之外,还有两人也留了下来,一是思恩府赵家的二老爷赵立仲,一是庆远莫氏大公子莫嵁。 万一八寨设置土官管理,则这四位所代表的家族都是有机会成为八寨地区世袭土司的,因此才在此处开了个闭门会议。 虽然此地乃是黄家的别院,黄姑娘乃是召集人,但最先开口说话的仍然是那位岑家的七公子。 这位七公子仍如那天一般俊雅潇洒,手上拿着描金乌骨倭扇(就是折扇),身上穿着在广西地界只有土司能穿的织金绣边白色长衫,此时慢条斯理却颇有深意地道:“赵二老爷,你家不考虑一下怎么把思恩府的流官知府挤走,好堂堂正正做那思恩之主,却偏偏盯着八寨之地,说来在下还真有些不明白……你们觉得朝廷会愿意看着赵家的势力如此连成一片吗?” 赵二老爷赵立仲胖乎乎的圆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皮笑肉不笑地道:“思恩府同知虽然听起来不如思恩知府,但朝廷在思恩也无非就这么一个泥塑一般的知府老爷。思恩府唯一的一支朝廷驻军,还远在思恩最南边,况且也只有一个武缘守御千户所,不足一千兵丁,有什么用呢?谁不知道思恩府是我赵家说了算……怎么,令尊对祖宗旧地依然念念不忘?” 岑七公子听了这话并不生气,摆手道:“赵二老爷无须激我,思恩虽是岑氏旧地,但早已丢了五六十年,况且又不是我泗城一支丢的,家父有什么好念念不忘?在下只是担心令兄步岑猛当年的后尘,一力扩张,引来朝廷大军罢了。赵二老爷不领情也就算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怀疑?家父一贯对这些事没有兴趣,难道赵二老爷不知?” 赵二老爷呵呵一笑,道:“令尊既然没有兴趣,却不知道七公子你所为何来?” 七公子叹了口气:“在下自然也是不想跑这一趟的,奈何只要有事关土司之事,总少不得我岑氏的麻烦,在下想要偷个懒也不行呀。” 他这话一说出口,其余三位的脸色都是有些不善——你还就真坐定了岑氏乃广西土司之王的位置了?广西但凡跟土司有关的事,还都少不得你岑氏出面? 可是大家也没法直接表示反对,只好默然不语,赵二老爷和莫大公子都拿眼朝黄姑娘望去。 黄姑娘却是面色淡然,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不知岑氏对八寨之地的归属怎么看呢?” 本以为岑七公子会直说此处以是岑氏看中的地方,以势压人,谁料岑七公子却叹了一声:“岑氏对八寨之地的归属并无其他意思,只要不是朝廷流官前来,我岑氏都无异议,只是不知道三位谁对此地有兴趣?” 第618章 支持(4更) 岑七公子这话说出来,三人都是心中生疑,尤其是黄姑娘,原本娇媚的双眸中顿时闪过一抹异色。 但她的反应极快,立刻便娇笑一声,道:“七公子的气魄,还真是常人所不能及,奴家听得这话,都差点爱上七公子你了。” 如此直白的话,居然是从一位大有身份的大家闺秀口中说出,也就是在这广西之地、土司之家才能有了。 七公子飞羽眉微微一挑,笑道:“哎呀,这可是太可惜了,怎么就还差点呢,要是黄姑娘你肯嫁给在下,这区区八寨之地,管他归谁得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黄姑娘面色微微一红,也不知是真是假,羞怯一笑:“七公子说笑了,这事情哪是奴家自己能做得了主的。” 这姑娘原本便生得娇媚,这一笑含羞带怯,更是惹人怜爱,让一旁看着的赵二老爷和莫大公子都不禁心中一荡,同时暗道:要不是黄家实在惹不得,今日便是在她的地盘上,也非要想法子喝了这口头汤不可。 反倒是那七公子颇有定力,微微笑道:“这事儿倒不是问题,不如到时候在下亲自走一趟思明府,拜访一下黄世叔如何?” 黄姑娘笑容微微一僵,马上又笑道:“好呀,那到时候奴家便在府城恭候七公子的大驾了,七公子该不会食言吧?” 岑七公子哈哈一笑,折扇刷的一收:“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芷汀姑娘这话,就算思明府是龙潭虎穴,我岑七也是非去一趟不可了。” 原来这位黄姑娘虽是土司之女,闺名却叫芷汀,倒是颇有汉家文气。 赵二老爷刚被黄芷汀的娇媚之态弄得心火渐起,谁料接下来便是他们二人的打情骂俏,不禁面色一沉,不阴不阳地道:“七公子要不要去做牡丹花下风流鬼,这事不妨押后再去考虑,现在不如还是先谈谈正事吧。” 岑七公子一脸无奈,叹道:“那你们倒是谈啊,岑家的态度,在下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赵二老爷胖脸上露出一丝不信,浮肿的双眼微微一眯,几乎连缝都没有了:“七公子真不是开玩笑?” 也难怪他不肯相信,这八寨之地乃是广西中心,一旦到手,东可威胁桂中重镇柳州府,南可威胁宾州,甚至桂南重镇南宁府,端的是一块宝地。若是赵家能够得手,虽然一时半会还谈不上实力大涨,但其势头只怕马上就能与岑黄两家看齐。 七公子却似乎茫然不知,无所谓地道:“在下自然不是开玩笑,岑家对八寨毫无兴趣。” 这下莫大公子却忍不住开口了,说道:“赵二老爷,之前七公子所说的话,赵家真的不多考虑一二?赵家拿八寨之地,朝廷恐怕不会答应吧?依在下之见,赵家倒不如像七公子所说的那样,争取把思恩府完全掌握在手,至于这八寨之地,原本就有一部分归属于我莫氏忻城县,莫氏取得八寨,在各方面来讲都是最合适不过的。” 赵二老爷仿佛听见了什么大笑话,哈哈一笑,道:“莫大公子这么说我就奇怪了,既然八寨之地本有一部分归属于莫氏的忻城县,那为何八寨叛乱之时,你莫氏无动于衷,任由其肆掠地方,最终还是朝廷忍无可忍,出动大军围剿得胜?哦,我知道了,要出力的时候,莫氏就装聋作哑,要分田的时候,莫氏就下山摘桃?嘿嘿,天下间竟然还有这等好事。” 莫大公子面色涨红,忍不住反唇相讥:“平定八寨之乱,莫非你赵家就出了多少力了?” “赵家或许出力也不算多,可是我们黄家出力可不少吧?此战得胜之后,刘制军上奏朝廷,土司论功以我黄家为首……黄家若是支持赵家取得八寨,想必朝廷还是肯听一听黄家的看法吧?” 这话自然是黄芷汀所说,但她竟然代表黄家支持赵家取得八寨地区,这就让莫大公子凛然变色了。 原本赵家在广西就是仅次于岑黄两家的大土司,几十年前田州岑猛之乱以后,朝廷将田州府降格为州,分了一部分出去,又把原本属于岑氏的思恩府趁着那一支岑氏主要人士被岑猛所杀派置流官知府。 后来虽然因为思恩不稳,又不得不引进土司管理,但却不肯再将其地归还给岑氏,而是引入赵氏为思恩府同知,辅助朝廷派来的流官知府管理思恩。 然而几十年过去,赵氏已经在思恩府站稳脚跟,反而把朝廷的流官知府当成了萝卜图章。不过朝廷对此虽然不满,却还不至于爆发。 毕竟即使是得到了思恩府的赵氏,相比岑氏而言依然差了一筹,而让赵氏掌握岑氏旧地,则赵氏与岑氏就没有联手的可能,这能让朝廷舒心很多。 不过,这关黄氏什么事?黄氏支持赵氏取得八寨地区,对黄氏而言有什么好处?若是赵氏有能力与岑氏争锋,固然是打击岑氏的威风,可这又何尝不是打击了黄氏自家的威风? 原本广西是岑黄两家称尊,多了一个赵氏和他们并驾而驱,这明明只有坏处而没有好处啊!黄承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莫大公子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一幕,一时陷入了沉默。 另一边,岑七公子却忽然轻笑了一声,道:“好算计呀,好算计!”但他却没有说是谁好算计,反而施施然站起身来,笑道:“莫兄,看来这八寨之地已经有主了,咱们都是不相干的人,久留无益,何不同去?” 莫大公子莫嵁迟疑了一下,面上明显有着不甘,但还是站了起来,一声不吭朝门外走去。 这一来,他反而抢在了岑七公子前头,不过岑七公子却并不生气,朝黄芷汀与赵立仲一笑,道:“本来走就走了,但忽然想起一件事,如鲠在喉,不得不说。” 赵立仲转头看了黄芷汀一眼,黄芷汀正好开口,音如黄鹂,煞是好听:“七公子有何指教,不妨直言,奴家洗耳恭听。” “不论黄家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这件事成与不成,其实并不决定于我等之手,即便我岑氏也支持你们,朝廷也不一定会听……想必姑娘应当知道,这位新来的高按台可不是一般人,且不说他那六首状元的身份,单说他是当今皇上伴读出身,他的意见就很有可能比刘制军的意见更重要。八寨到底是归土司治理,还是归流官治理,最终还是要看这位高按台的意见,倘若他不同意,咱们在这里做任何争论,其实都是没有意义的。” 黄芷汀仍是面带微笑:“多谢七公子提醒,奴家受教了。” 七公子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岑七公子一走,赵立仲便是眼前一亮,心中暗道:此刻只有我和这黄家丫头两人,若是…… 谁料黄芷汀脸上此刻一丝娇媚之色也无,冷冷地道:“赵二老爷,希望你和你兄长记得自己的承诺,我黄家的支持可不是白拿的,无论事成与否,我黄家都要取龙州为答谢之礼。” 赵立仲面色一僵,又露出笑容来:“这是自然,不过,按照约定,黄家可得在那位高按台面前清晰地表达对赵家取得八寨的支持,黄姑娘现在可还连见都没见人家一面呢。” 黄芷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淡淡地道:“本姑娘的事,却不必你赵二老爷操心。时候也不早了,本姑娘还有很多事要做,赵二老爷请回吧。” 赵立仲肥脸一抽,用力盯着黄芷汀的腰臀看了看,喉头吞咽了一下,终于一狠心,转身走了。 黄芷汀听着他的脚步声,脸上露出深深的厌恶。 第619章 微服巧遇 龙潭镇的土司之会,高务实自然是不清楚的,他到柳州已经好几天,现在要开始干正事了。巡按御史的正事有很多,其中一项是调查地方官吏有无“奸贪废事,蠹政害民”,调查的方式多种多样,但很重要的一条则是巡按御史应该深入民间,实地求证,不仅是了解当地民风,还需要了解当地官员的官声。 因此,高务实按照历来对巡按御史的要求和规定,今天打算在柳州府城微服私访一番,看看柳州府城这些官员在百姓的中的口碑如何,明年回到京师也好复命。 微服私访很容易,高务实那日来柳州的排场够大,根本没有寻常百姓与他照面,而他又足够年轻,大概是不太符合寻常百姓心目中的大官形象的。 高璋找来了一套他自己的衣衫,高务实换上之后,看起来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士子,除了个子略高了些,其他都还挺像那么回事。 原本高务实是觉得这趟微服私访,他自己和曹恪两人出马就行,因为高璋这厮有些过于沉闷,一举一动太过一板一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要么出身行伍,要么是大家望族的家丁护卫,但高璋坚决不肯,最后高务实只能下令让他悄悄跟着自己,并且表示“除非我马上要死,否则你绝不能现身。” 高璋答应了,自己下去准备,高务实懒得管他,转而对曹恪道:“你的身份记住了么?” 曹恪颇为兴奋,但听了这话却是忍不住一笑,道:“书童演书童,再像不过了,任谁来也瞧不出不对的,老爷放心好了。” 谁知高务实立刻瞪了他一眼:“还说谁都瞧不出不对,你这一开口就不对,我现在只是个从河南来广西投靠世叔的年轻秀才,凭什么被称作老爷?” “是是是,少爷教训得是。” “别少爷了,都来投奔世叔了,明显是家道中落,就叫公子吧。” 曹恪也只好无奈应了。 过了一会儿,高璋回来,高务实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道:“你受过夜不收训练,乔装打扮应该有所心得吧?看看我身上还有什么破绽没有?” 高璋认认真真看了几眼,摇头道:“您看起来不像秀才,至少也是举人。” 高务实一怔,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眼,疑惑道:“是么,这是哪露了马脚?” 高璋摇头道:“不是装扮,而是气度,您太自信了。生员虽然在地方上也受人尊重,但您的眼神之中明显有远超生员的自信,虽然那些百姓可能也没见过什么大官,可是秀才总见过一些的,哪有秀才是您这顾盼自雄的模样?” 高务实笑骂道:“不要乱用词,我哪有什么顾盼自雄?”不过他还是把自己的气度稍稍改变了一下,就想象自己马上要去见李太后的样子,立刻变得谨慎了不少。 高璋眼前一亮,赞道:“这下就像了,有一些自信,但更多的还是谨慎小心。” 高务实哈哈一笑:“行行行,看来你的眼光的确不差,多谢指点了。” 高璋吓了一跳,忙道不敢。 高务实朝曹恪一招手,道:“再给我准备几辆碎银和一些铜钱,咱们这就出发。” 柳州府好歹是桂中重镇,高务实觉得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带着换了粗布直缀的曹恪,两个人悄悄溜出了察院。这扇门的守卫早就被高璋关照过,当然假装没看见。走出第二道卫所兵防卫时,那些卫所兵也不认识高务实和曹恪,反正他们得到的指令是严进宽出,所以也懒得理会。 到了街上,高务实反而有些茫然,因为他这些年几乎一直在做宅男,难得出了趟门,居然有些不知道该去哪。 曹恪看出高务实的尴尬,忍住笑道:“公子,以您的身份,大白天上街一般有这么几种选择:第一呢,是去买文房四宝或者各类时文范本;第二呢,逛青楼;第三呢,吃饭喝酒;第四呢,去布行扯布或者成衣行买衣衫;第五呢,去仆市买下人;第六呢……” 高务实已经有了决定,道:“那就去成衣行买衣吧,高璋这厮雄壮得很,他的衣衫我穿着觉得有些太宽松了。” 曹恪这时候慢慢进入角色,连忙应了一声,道:“小的已经问过了,买衣裳要去北市,具体虽然不认识路,但一路往北走,到了差不多的地方问个路就行。” 高务实也没有什么经验,随便他安排,两个人一主一仆兴冲冲地奔北市而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南方气候的多变,让他们见识了一下什么叫残夏的天,孩子的脸,明明出来的时候还艳阳高照,走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天空就暗了下来,高务实正暗道糟糕,天上的细雨就开始下了。 高务实与曹恪相视苦笑,只好暂时熄了去成衣行买衣服的打算,左右看了一眼,挑了一家看起来最宽敞的酒楼跑进去避雨。 高务实一身读书人打扮,衣衫虽然谈不上华贵,却也不差,穿在他身上倒也算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甚至连身后的小厮书童看起来都颇为不俗,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好顾客。 跑堂伙计眼前一亮,连忙迎了上来,道:“二位客官,可要用餐?” 高务实估摸了一下时间,离午饭的饭点大概也就半个时辰了,早一点吃倒也无所谓,没准一顿饭吃完天又晴了呢? 于是他便笑道:“那就用餐吧。” 跑堂伙计满脸堆笑地把他们迎到一旁靠窗的地方,介绍道:“此处虽然靠窗,但背着风,绝对不会飘雨,二位要点什么菜?听您二位口音不像本地人,小的给您二位介绍一下,咱们店里有烧鹅、卤七寸、鹅下巴、干锅狗肉、藤椒卷粉、芋头糕、酿豆腐、露水汤圆、酿冬菇、腐竹肉丸、侗乡肉串、龙城烧蔗、煮乳狗、竹串虾、白切鸡、糟香肥肠、酸鱼、酸肉、淮杞炖骨髓……” 高务实听得连忙叫住他,道:“你且住了,且住了,随意来个两荤两素一汤就好,不要内脏。” 那跑堂笑道:“好嘞——干锅狗肉、白切鸡、酿冬菇、酿豆腐、水煮河鱼汤!”说完又问:“客官可要酒水?” “不用了,就这些就好。” 跑堂伙计刚走,高务实松了口气,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大喊:“掌柜的可在,赶紧把不相干的人都弄走,岑家……” 这人还没说完,忽然被人打断,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不必赶人,空个雅间出来就行。” 高务实和曹恪正坐窗边,下意识循声望去,便瞧见七八个大汉挺胸凸肚左右分开站在门前道上,一位面容俊雅的白衣青年手持一把描金乌骨扇,潇洒地走了进来。 高务实心里还在琢磨刚才被打断的“岑家”二字,便听见对桌的曹恪万分诧异地道:“咦,公子,想不到这柳州府里居然还有比您看起来更雅致的读书人?” 高务实心道: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当下瞪了曹恪一眼,警告道:“这人不简单,你少说话。” 曹恪只当他恼那白衣公子长得俊雅,忍住笑点了点头。 谁知那白衣公子正好走入酒楼,下意识扫视一眼四周,就瞧见偷偷说话的高务实与曹恪二人了,微微蹙眉,打量了他们一眼,目光就定在高务实身上了。 第620章 金童玉女 “原说这柳州城都是看腻了的无知顽石,却不想今日倒是碰见了良才美玉。”那白衣公子忽然面上带笑,一改刚才的清冷模样,笑吟吟地朝高务实二人走了过来:“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高务实还记得刚才“岑家”二字,有心远观,人家却找上门来,只好起身拱手道:“兄台客气了,小生姓张,名真,字不虚。” 那白衣公子听了,笑道:“令尊莫非信佛?” 高务实微微一怔,忽然明白他此言的含义,微笑道:“兄台博学,不过家父并未说过这名字来历,小生不敢妄言。” 原来白衣公子把高务实捏造的这名和字理解错了,以为是出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白衣公子自然便是那位刚刚从龙潭镇离开的岑七公子,他听高务实赞自己博学,那必然也是听懂了自己话中所指,不禁又高看了一眼,心道:此人说话乃是北方语调,想来必不是我广西人士,却不知他来广西作何?看他打扮模样,似是个生员身份,我不如试探一二,看他是否果有才学。倘有些才学,倒是可以想法子拉拢一二,反正我家手头还有两个孝廉名额,若是有用之人,倒可以许他一个,定能让他为我效力。 广西此时土司众多,学风又不浓郁,朝廷为了安抚拉拢,暗中给各大土司一两个举人名额,那是常有之事。岑家乃广西土司第一大家,有两个名额自不稀奇,至于高务实是否广西籍贯,这在岑七公子眼里根本就是小问题,他有的是办法解决,实在不值一提。 “兄台临窗听雨,虽是自在,不过这大堂之中,难免人多口杂,徒扰雅兴。”岑七公子笑吟吟地道:“不如随在下往楼上雅间,凉风就菜,清歌佐酒,好好聊上一聊,兄台以为如何?” 高务实心中暗叹:我就躲个雨,吃个饭而已,这家伙还赖上我了。也罢,至少这人看着倒不讨厌,且看看能不能从他口中打探一些广西土司之间的秘闻,说不定对我这广西巡按的一年之行多少有点帮助。 “兄台既然抬爱,张某岂敢推辞,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可否见告?” 岑七公子笑道:“不敢言尊称大,在下姓岑,名凌,尚未有字,因家中行七,常被唤做岑七。” 高务实心道:果然是岑家之人,就不知道是岑家哪一支。 面上则一脸惊讶:“小生来广西虽然不过半月,却也听闻‘思播田杨,两广岑黄’之说,岑七公子莫非便是这广西岑氏?真是失敬了。” 岑七公子笑道:“祖宗余荫而已,不值一提,来,张公子请。” “不敢,岑七公子请。” 这位岑七公子从头到尾把曹恪无视了,曹恪一时也不知是跟去好,还是不跟去好,不禁有些犹豫。 好在高务实倒没忘记他的存在,转头交待道:“你且在此等我,顺便把菜钱会了。” 曹恪刚应下来,岑七公子笑道:“在下既与张公子有缘,区区一顿饭总还是要请的,岑壮,去和店家说一声,这一桌算在本公子账上。” 他身后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立刻上前领命,去和店家说话去了。 岑七公子再次邀请,高务实只好随他上楼。 两人在楼上雅间坐好,岑七公子也不命人关门,自有两名属下如门神一般站在门口。 “听张公子口音,似是北人,却不知是如何来我广西这偏远之地的?” 高务实便将之前编好的一通说辞奉上,说自己家中原本还算殷实,不想运气不好,家乡连年遭灾,眼见得一点祖产都快要败光了,干脆一狠心交给旁支的亲戚打理,自己南下广西来投一位世叔。那世叔乃是昔年自己父亲的同年,如今在广西做着官儿,小时候也挺关照自己,想必能来混点事做。 岑七公子便问那人是谁。谁料高务实一脸唏嘘,说那人见自己家道中落,根本不愿搭理,自己只好自己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哪里弄个教习做做,一边糊口,一边继续躬读,总要中了孝廉,才好恢复家业门第。 岑七公子听得心头火起,不悦道:“此人亏得还承张兄叫他一声世叔,竟然这般势利,实在叫人不齿。张公子,你把那人的名字官职说与我听,一个月内,我必叫他好看。” 高务实心道:广西岑氏果然厉害,这岑七连我所指何人都不知道,就敢先夸下海口说要叫人好看,可见平时根本不把广西流官放在眼里。 其实这倒是有些冤枉人家了,岑家固然树大根深,也不至于把整个广西官场视为无物,只是高务实话语中所投的这位世叔既然如此势利,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否则岂能这般不要颜面?既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岑七公子自然不会当多大回事。 但高务实自然说不出一个符合要求的人物来,只好道:“他虽无情,我却不能无义,这名字就不提了吧。男子汉大丈夫,既然被人小觑了,不如潜心向学,将来考中功名,自然便能令他脸上无光。” 岑七公子赞道:“好,既然张兄有此志向,岑某便不多事了。”他看了一眼刚刚送上的酒菜,亲自给高务实斟酒,然后举杯道:“敬此志。” 高务实连道不敢,却还是主动举杯一饮而尽了。岑七公子也端起酒杯,把那小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不过他虽然举止潇洒豪迈,酒量却似乎不太行,一杯下肚,脸色便微微有些泛红。好在此人俊秀,如此一来,倒是更添一份几分韵味。 高务实心头好笑,你这人既然酒量有限,何必装什么豪情,我可是酒精考验的那个什么战士,论酒量我能放倒你十个! 不过高务实酒品很好,对方既不善饮,他便尽量不主动敬酒,两个人随口谈起一些学问上的事来。 高务实堂堂六首状元,虽说是沾了特别会考试的光,不敢说真的天下无双,可在这位根本不用考试的土司公子面前,他的才学岂是泛泛?随便说了一会儿话,就让岑七公子震撼异常,惊道:“人说江南文风鼎盛,想不到北地才子竟也这般了得,岑七久居荒野,今日才知中原文盛若斯。依我看,张兄你若是在广西乡试,这区区举人,必是十拿九稳!” 高务实心头暗笑:我若在广西乡试,漫说举人十拿九稳,只怕解元也是十拿九稳。 不过想归想,说归说,他嘴上还是谦虚得很,连连客气。 岑七公子此时酒意更盛了一些,面颊潮红,但目光还算清明,摆摆手道:“今年乃是会试之年,是没有乡试的了,明年也没有,张兄既然家中遭灾,在广西又没个去处……” 他面色诚恳地道:“若是张兄不弃,不如随岑某去桂西,岑某家中虽然官职不高,但在桂西总算有些颜面,断不会叫人小觑了张兄……” 岑七公子的话说到此处,高务实正觉得有些为难,不知如何拒绝才好,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娇笑,如空谷黄鹂一般好听:“这才多久不见,七公子便在往泗城挖人么?” 高务实转头望去,便见一位身着白色点翠襖裙的少女站在门口,眉如远山轻黛、眸如点漆星辰,身姿婀娜,肌肤如玉,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尤其是她那楚楚可怜、温婉顺从的神情,更是叫人油然生起呵护之念。 高务实自然是见过“无数”美人的,不过像这般既娇媚又不显做作的少女,倒似乎也没几个,倒似乎这种娇媚竟是天生的一般,不禁暗暗诧异。 岑七公子见高务实略有些失神,不禁微微皱眉,但再一看,却发现高务实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模样,而且目光之中只见欣赏,并无淫邪,这才面露欣然。 那白裙姑娘见他二人只是看着,不禁娇嗔道:“七公子,奴家一路追着你的去向而来,难道你就这么狠心,不打算请奴家进来坐坐么?” 高务实听得一惊,暗道:这语气……莫非这位姑娘在倒追这位岑七公子? 他下意识朝岑七公子望去,见他面色潮红之后,更添几分别样的俊秀,不禁心下恍然:是了,这岑七公子长得这般清秀,单从五官来看,只怕许多女子也不及他,那位姑娘对他心有好感岂不是再正常不过了?自古男人爱美女,美女也爱帅哥嘛。只是这位岑七公子……帅得实在有些过于精致了些,也不知道他的母亲当年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这时候,岑七公子才淡淡一笑,开口道:“黄姑娘,你想要的,岑某不是已经让贤了么,怎么还不肯放过?” 这位姑娘自然就是之前那位黄芷汀黄姑娘,她见岑七公子仍然不肯开口邀她入内,却也毫不着恼,轻笑一声就往里走。门口那两名岑家家丁有些犹豫,正不知该不该拦下来,却见黄姑娘冲他二人扫了一眼,两人心中一荡,暗道: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又是黄家的大小姐,总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伤害我家七公子,应该不用拦下来吧? 稍一犹豫,黄芷汀已经浅笑嫣然地走了进来,岑七公子见门口两名家丁竟然拦也不拦,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黄芷汀倒是一点也不见外,看了对桌相坐的岑七公子和高务实二人一眼,微微一提裙摆,便在桌侧坐了下来,忽然露出一抹笑意,对高务实道:“奴家这几年来可很少听见岑七公子夸人才学,张公子……奴家也想请你教教学问,免得总被人说是蛮荒之地的野丫头,你看可好?” 第621章 异变突生 这对金童玉女果然有问题,黄芷汀与岑七公子说话时虽然语气娇媚异常,但此时一开口就是当着他的面“挖人”,虽然高务实怎么也不觉得自己是岑七公子的人,但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他正要端着姿态说几句话,那边岑七公子居然更沉不住气,剑眉一扬:“黄姑娘,你拿在下打趣不要紧,却不该戏弄张兄,他是再正经不过的读书人,你那套法子行不通的。” 黄芷汀讶然道:“那套法子?七公子,奴家有哪套法子呀?”她说到此处,忽地嫣然一笑,柔柔弱弱地道:“奴家拿你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呢。” 岑七公子冷笑一声,却不理会她,反而转头对高务实道:“张兄,在下来为你介绍一下,这位黄姑娘正是你方才说到‘两广岑黄’中的那个‘黄’,她的父亲便是黄氏主支、世袭思明府知府的黄公讳承祖,此次朝廷平定八寨之乱,黄公乃是广西土司之中的第一功。” 高务实一脸恍然,朝黄芷汀拱手道:“原来是黄府尊的千金,久仰久仰。” 黄芷汀见高务实既不为自己秀色所惑,也不为黄氏威名所摄,目光清澈,举止自然,不禁暗自称奇,心中忖道:岑七这家伙运气倒好,避个雨也能碰见人才?不过他岑家若是多一个人才,岂不是我黄家就少了一个人才?不行,本姑娘可不能让你这么轻易得逞。 当下她便抿着小嘴笑了一笑,娇娇柔柔地道:“张公子,你不要听七公子胡说,刚才奴家可没有对你不敬的意思。”她轻轻拢了拢耳边的一缕秀发,将之绕过白玉一般的耳廓,又道:“奴家可是最佩服读书人的,像张公子这样的大才,若是到了我思明府,一定会被家父倚为臂膀股肱,别处且不去说,至少在桂南之地,定是无人敢得罪你的。” 高务实听了不禁好笑,我不过就是和岑七公子谈了一会儿经义,你这姑娘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句,便知道我是“大才”了?况且你们黄家也好,岑家也罢,谁都是一大帮子亲戚,我就算真是什么张公子,到了你们那里,再如何受重用也有一大堆“皇亲国戚”压在头上,算什么无人敢得罪?倒是眼下大明敢得罪我的反而不多,虽说可能没几年这种好日子了…… 黄芷汀见他笑而不语,心中微微有些不悦,暗道:这家伙有才无才且不去说,单这架子却是大得很,莫非真有些本事?不过汉人狡诈,读书人尤甚,我却不能这般轻易相信,总要试他一试,若是真有本事,再认真拉拢不迟。 她心中打定主意,当下便道:“张公子,今日得见,甚是有缘,奴家近来正有一桩要事,思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公子大才,不知能否指点奴家一二?” 高务实见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总是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异样的娇媚,心中最先的惊艳已经慢慢化作谨慎,此刻听她这般相询,心知肯定不是简单问题,但也说不定能从中透露出一些什么来,但这话不好直说,便道:“指点万不敢当,在下方来广西不久,许多事都不甚了解,恐怕难解姑娘心中疑惑。” “无妨,就当参谋参谋吧。”黄芷汀微微蹙眉,轻叹一声,道:“公子也知道,我与七公子都是出自世代土司之家,然则土司虽然世袭罔替,朝廷对我等却总是难以放心,不知公子可有解决之法?” 高务实淡淡一笑:“解决之法么?其实姑娘心知肚明,只是不肯为之罢了,如此又何必求计于他人呢?” 那是自然,土司若愿意交出大权,改土归流,朝廷自然放心。可是,土皇帝当得好好的,谁肯将这世袭罔替的大权拱手相让?这就好比,朱家皇帝愿意拱手让出皇位么? 黄芷汀便笑道:“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别的法子,倒是也有,不过……”高务实笑了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一片喧哗,有人高声叫道:“八寨瑶人余孽打进柳州啦!” 高务实与岑七公子和黄芷汀三人一齐脸色大变,正惊疑不定,又听见有人高喊:“岑家造反啦,乱党和瑶人一齐攻城啦!” 高务实和黄芷汀都是面色震惊,朝岑七公子望去,岑七公子先是惊诧莫名,忽地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哪里来的谣言,简直一派胡言!” 黄芷汀眼珠一转,笑道:“七公子好大的魄力……” 谁知外头又有人高喊:“黄家也反啦,反贼打着黄家的旗帜!” 黄芷汀调侃之言顿时卡在喉咙里,一脸不可置信。 岑七公子哈哈一笑,挑了挑眉,道:“黄姑娘的气魄看来也不小嘛。” 黄芷汀气急败坏道:“姓岑的,你若不想被当做反贼,就赶紧想办法自证清白!” 岑七公子站起身来,道:“这有何难?此刻官军肯定出动了,你我二人只要赶去现场,自然就能把事情说明白。” 黄芷汀冷笑道:“赶去现场?你岑七公子今日是奉了何人命前来柳州的?抚台还是按台?” 岑七公子面色一变,一句话脱口而出:“不好,被人算计了!” 高务实在一边听得有些不解,问道:“岑七公子、黄姑娘,难道没有抚台或者按台的邀请,你们二位竟然不能来柳州么?” 此时外头的喧嚣之声越来越大了,远处明显听见有大队人马跑过,一路有人大喊“让开”的等话。 岑七公子略带忧色地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 黄芷汀见他说话慢吞吞的,急忙打断道:“只是那按台刚刚履新上任,巡察到柳州,我二人虽非岑黄两家家主,却也是直系要人,此刻同时来到柳州,偏偏柳州又有人打着我们两家的旗号生乱,此时出去,不得立刻被官军拿下?” 岑七公子点头道:“不错,这位新按台据说年轻得很,谁知道是不是个冲动莽撞之辈?须知这巡按御史对六品以下有‘立断’之权,若是他听信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先把我二人斩首示众,那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黄芷汀急道:“现在不是分辨的时候,这般拙劣的嫁祸之计,朝廷那些流官就算再蠢,迟早也是分辨得出的,只是眼下情况紧急,却不能赌他们现在就能识破,必须得先躲一躲。” 岑七公子对于这一点倒是与她看法相同,不过不同于黄芷汀急得好像立刻就要夺路而逃的模样,他先是转头对高务实诚恳地道:“张公子,此事虽然与你无关,不过在下方才来的时候动静不算太小,若是没出这件事,倒也无妨,可是现在……说不定会连累你。要不这样,你先和我们一同转移,等柳州方面把事情查清楚,然后再做打算?” 高务实心道:你无非是想找个借口先把我“拐”走罢了,又何苦拿这种理由来吓唬我?不过跟你们走一趟也没有大碍,反正你们眼下又不知道我的身份,甚至还觉得我有拉拢的价值,想来也不会害我性命。正好我也可以去看看你们这些土司最近都在做些什么,有没有如我所料一般,想方设法阻挠八寨地区设置流官。 于是他便假作一番短暂的思考,点头道:“既如此,就多谢岑七公子关照了。” 第622章 山中狼兵矫 柳州府城之中乱成一团,虽然所谓的八寨余孽和岑黄两家乱党最后证明人数很少,加在一块儿也就三百多人,但这三百多人造成的乱子却很大,不仅将马平县的县衙给砸了,将县衙府库抢掠一空,还打破了府衙大牢,放出不少囚犯。 虽然其他更重要的衙门如巡按察院、分守道衙门等都未受波及,可是仍然造成全城震动,引起不少泼皮混混趁机浑水摸鱼,府城治安一时崩溃。 但这相对于另一件事来说却都是小事,真正让分守副使姜忻、分守参将倪中化等人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事,还是高务实失踪。 堂堂广西巡按,居然因为这档子事失踪了! 分守副使姜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两腿一软就要倒地,还好他身边的倪中化见机得快,连忙将他扶住。谁料倪中化扶住姜忻之后,自己也觉得腿软脚软,两位大员一同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面色苍白,汗出如浆,宛如得了急症。 柳州知府季遇春和马平知县饶养浩因为府衙和县衙被攻击,都在自己衙署坐镇,姜忻和倪中化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只能难兄难弟两个赶紧商议一番,看怎么挽回局面。 他俩心都凉了,那失踪的可不只是一个寻常按台啊!他是高务实,堂堂六首状元,皇上的十年同窗、首辅郭阁老的亲传弟子、次辅张阁老的嫡亲外甥! 他们两个竟然把这么一位大爷弄丢了,这哪是乌纱帽保不保得住的问题?这他吗是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这两位手里都是有兵权的,到了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许多,两个人、四只眼红得跟兔子似的,扯开嗓门冲着属下怒吼,要他们赶紧分兵出城找人,又派人通知察院的高家家丁和广西护卫(这是旧称,现在实际上叫桂林左卫,名义上是保护靖江王府的,实际上经常执行保护广西高官的任务)的人马,说他们保护的对象不见了,请他们大索全城,刮地三尺也要找到高按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然,要真是见了尸,姜忻和倪中化二人心里清楚,那和见了自己的尸体可能区别就不大了…… 好在高家家丁给了他们一点安慰,说他们老爷今天是微服出行,上街巡察去了,自家护卫的头目高璋也暗中随行跟着出去,而且刚才忙乱中收到了高璋派人来知会,告知了他们老爷的去向。 姜忻和倪中化宛如即将溺毙之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忙问高按台如今身在何处,高家家丁说老爷被岑家的一位公子和黄家的一位大小姐带出了府城,往南而去了。 姜忻和倪中化二人刚松一口气,这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虽说他俩都觉得岑家和黄家造反之说十有八九应该是谣传,毕竟这两家如果真造反,想要偷袭柳州城的话,怎么说都不可能只安排三百来人在城中作乱。 这柳州城里的僮人少说也得上万,凭他们两家的实力,不说多了,派个上千人潜入城中相机行事,那是再简单不过的。 可是也不能轻易断定岑黄两家没有别的意思,尤其是岑黄两家关系一直不好,凭什么今天这两家的人偏偏就凑到一块儿,还把高按台给带走了? 可别是这两家的小辈脑子抽风,想要逼迫高按台答应他们什么事吧?如今张抚台病重,鬼知道能挺多久,要是按台也不能履职,那广西一时半会儿可就没人能做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就在姜忻和倪中化调整部署,把军力主要集中在柳州城南面和西面开始搜寻高按台下落的时候,高按台却正在饶有兴致的在观察大名鼎鼎的广西土司狼兵。 虽说岑七公子和黄芷汀此处来柳州所带的护卫兵丁都不多,各自都只有两三百人上下,不过却都是自家的亲信兵马,也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土司狼兵。 狼兵本来叫俍兵,后来可能是由于作战勇猛,渐渐以其谐音称为狼兵。《英宗实录》记载:“狼兵素勇,为贼所惮。”《赤雅》又云:“狼兵鸷悍,天下称最。 其实狼兵一说,非只是广西土司之兵用此为名,湘西土家族的士兵与广西土司之兵合称狼兵,主要分布在广西、偏沅(湖南西部),以及贵州南部部分地区。 提及抗倭,一般想到的就是不败名将戚继光。其实抗倭一战中,朝廷除了一面派俞大猷、戚继光、刘显等名将率部征讨外,还征调了大量广西、湘西狼兵参战,其中广西狼兵在当时岑氏田州分支的首领瓦氏夫人带领下,常常以少击众,十出而九胜,打得倭寇“闻广西口音而胆颤”。曾有一次,松江地区20个狼兵被200名倭寇围困,倭寇本以个人武力著称,这种小规模作战一贯是有优势的,结果但狼兵却以少胜多,奋力杀敌50多人,还疯狂逐敌,紧追不放,此役得胜之后,仅牺牲6名狼兵,虽是一场小仗,当时却震撼南京。 岑七公子和黄芷汀在柳州城中果然有安插人手,很快将高务实带出了柳州城,本来他们以为只要回到龙潭镇镜湖附近的别院,等城中安定下来就可以回城解释情况。 谁知道没过多久,便有手下狼兵从北边飞奔而来,说官军三千多人气势汹汹朝龙潭镇杀来,而且一改平时温吞水一般的风格,简直是一路狂奔,显得十分着急。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严重影响了岑七公子和黄芷汀二人的判断,两人一致认为这是城中的高巡按受了惊吓发了疯,强令姜忻和倪中化出兵将自己二人“即刻捉拿归案”,搞不好这位一路顺风顺水惯了的按台老爷还下了更疯狂的命令,让官军一抓到自己二人就“就地正法”。 老老实实奉上人头那是断无可能的,两人一合计,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先躲过这波无妄之灾再说,解释什么的,等官军清醒过来再说。 于是也不管高务实怎么劝说,两人下定决心立刻转移。 他们二人带来的狼兵人数虽少,但纪律严明,坚决服从指挥,且这些狼兵都来源于山地,从小生在地形复杂的广西山地环境长大,爬山、爬树、游泳可谓样样精通,最关键的是,这些狼兵的体力明显高于一般部队。 以高务实的观察,他们跟那些卫所兵的体能完全不在同一个层面上,也就自家家丁中的精锐由于贯彻了他的训练思路,动不动就是长距离拉练,或许还能与之一拼。但那也只是在普通地形上来说,如果换成广西这种复杂山区,恐怕还得是狼兵更胜一筹。 狼兵厉害好歹还在高务实的理解之中,关键是岑七公子和黄芷汀二人居然也能在山林中健步如飞,这就让高务实有些震撼了。岑七公子之前给高务实的印象是俊雅,而黄芷汀更是一直在展现她的娇媚,谁知道这样两个人一进山林,居然跟脱胎换骨了一般,辗转腾挪毫不费力。 这下子,整个队伍就剩他高……不对,就剩他张真张不虚公子是个拖油瓶,一会儿衣服被荆棘挂住,一会儿靴子被刺藤勾住,甚至因为踩倒地上的苔蔓而摔了好几跤。 只是高务实有些奇怪,黄芷汀不出手帮他还说得过去,一路邀请他出来的岑七公子虽然嘴上不断提醒他注意这里注意那里,却就是不肯伸手拉他一把,弄得高务实心下怀疑,莫不是广西这边有什么忌讳,上山不能让别人帮把手的? 不过后来岑七公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喝令属下临时做了个担架。 这些人做担架都不肯稍停,一边顺手抽出拥有倒钩刀尖的柴刀,边走便砍了几根碗口粗细的不知名小树,一边不知从哪里摸出几匹粗织布帛来,几个人连脚步都没有停下,就配合着做好了一个临时担架,将高务实架了上去。 两名身高一般却足够壮实的岑家狼兵架着个子高大的“张公子”,脚下丝毫不见慢,稳稳地跟在岑七公子身后。 这样足足走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有些暗了,岑七公子忽然对黄芷汀道:“黄姑娘,看来今夜要露宿荒野了,你若是害怕……”都到了这般田地,他言语中竟然有些调侃之意。 哪知道黄芷汀更绝,到了这个地步,一开口竟然仍是娇媚无比:“奴家最怕荒郊野外了,岑七公子,你是桂西骄子,定然是最知道怜惜人的对不对?要不,今晚你就在奴家帐外帮奴家守夜如何?” 岑七公子没料到她竟然会这么说,闷哼一声,却不再理她了,惹得黄芷汀又是一阵格格娇笑,好不得意。 高务实看了不禁苦笑,这两人还真是一点没把官军放在眼里,这个时候还有兴致斗嘴,不过话说回来,就冲这些狼兵在山林之中的行进速度,高务实估摸官军就算今晚不睡觉恐怕也赶不上趟。 他不禁疑惑地再次打量了黄芷汀一眼,心道:我这么个大男人都走不惯这三高两低没一步平的诡异山路,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怎么做到的? 第623章 潭里风光媚 清辉铺就人间露,山泉凝成瀑下潭。 岑七公子与黄芷汀共同选定的露营之地,乃是一处瀑布之下的清潭边。 广西不仅山林密布,而且喀斯特地貌遍布境内各处,像这样不知从何而来的山泉忽然从山顶泄落,在地上形成山中清潭,于别处或许少见,但在广西就实在见怪不怪了。 这处山潭不算很小,以高务实的目测,约莫有个一平方公里。潭水既是山泉积成,自然清澈,不过即便如此,眼下毕竟只有一点月光,看起来仍是漆黑如墨,只有天空中的一抹弯月映照潭中,算是一抹亮色。 岑七公子对黄芷汀似乎颇有些忌惮,不肯与她的人扎营在一处,而黄芷汀也似乎有同样的意思,于是双方分开扎营。 两个营地大约相距一里多远,在这种情况下,大概属于看得见但又看不太清的状态,双方都觉得正好合适。 岑七公子扎营的风格完美体现了土司的土皇帝风范,即便是这样临时出奔,依然有狼兵熟练地砍了树木,以极快的速度在水潭边搭建成一座小屋的主要支撑结构,然后狼兵们便开始拿出背上的各色行头,在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内给小屋蒙上了“皮”,一间林中小屋就这样飞快的成型了。 本来高务实以为自己作为岑七公子笼络的人才,说不定也会有与他抵足而眠的机会,这样至少应该可以避免一些蚊虫叮咬,谁知岑七公子根本没有大耳贼三顾茅庐的觉悟,只是交待了属下一声“好好照顾张公子”,就自顾自地去自己的小屋了。 高务实不禁暗自摇头,心说就你们这样只能面子上做到一点礼贤下士模样的做派,难怪几百年下来土司还是土司,我这样大一个人才居然都不包分配住房,待遇也太差了。 不分配住房也就罢了,而且那些狼兵还不敢靠近水潭,高务实好容易找了两个懂汉话的狼兵问明原因,他们居然说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头人(土司)允许,否则他们没有权利进入水潭,哪怕喝水或者洗澡,都是不成的。 高务实看了一眼这足有一平方公里的水潭,心中不由暗骂,这么大面积的水潭,放一千人下去游泳都够了,你特么自己往旁边一住,其他人居然连靠近都不允许,也太霸道了吧。 要说这当土司还真是爽,我要不是不能自主穿越,真该也穿成个土司快活快活。 过了一会儿,有狼兵过来给了高务实一些干粮,高务实心中有事,看也没看,胡乱吃了。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高务实又开始担心起来,自己这趟出来可是意外情况,也不知道城里的官员们发现自己不见了,会不会吓晕几个? 嗯,似乎是有可能的,要不然下午柳州城的军队怎么发疯一般地冲着龙潭镇而去,那多半就是发现我不在了。而且,他们既然目标这么明确地冲着龙潭镇去,十有八九是知道了我的行踪。 这倒还不错,万一我这边情况有变,好歹也有个逃跑的方向,只要找到官军,基本上就稳了。 从岑七公子和黄芷汀的表现来看,他们是明显不打算与官军交手的。这很好理解,毕竟不动手才能站得住理,如果动了手,那就不好喊冤了。 想了一会儿,高务实又开始后悔没把曹恪带出来,而是在自己出城前让他回去通风报信,现在想来,这有点失策,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待会儿晚上睡觉不得被蚊子咬死? 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眼下是在南方的山林里面,这里的毒蚊子可不比北方那种简直无公害的蚊子,这其中的差距就好比用北方的小蟑螂和南方那种经常长到小孩巴掌大小,而且还能扑腾着飞几下的巨型蟑螂相比差不多。 后世有人调侃说昆虫一到南方就成精,原因就在这里。 不过高务实很快发现,他小瞧了“当地人”三个字。因为狼兵们很快发现高务实的坐立不安,之前两个被岑七公子叮嘱照顾他的狼兵商量了几句,跑过来给了他一个小香囊,对他连比带划的道:“张公子,你拿着这个,就不会有蚊子咬你了。” 高务实一听这么神奇,赶紧拿过来闻了闻,发现味道有点冲,而且有点杂,但是其中一定含有樟脑成分,因为樟脑的味道没法模仿。 他多少有些了然,樟脑的确有驱蚊虫的效果,只是不知道其中还有几样气味很冲的东西是什么,可惜自己跟他们不熟,一时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免得犯了什么禁忌——人家给自己这香囊之前可还商量了一下来着的。 带着这个香囊,高务实镇定了许多,但此时他发现这些狼兵们都是直接拿柴刀把地上的草丛稍稍修整,就拿这些野草当铺垫或坐或躺的在原地休息了。 高务实有些愕然,心道:不会吧,我今晚就这样睡?虽说这是顶层夜景房,但也未免太简陋了一点吧…… 这时岑七公子从小屋那边出来,远远地吩咐了几句什么土话,众狼兵连忙安排人分别把守四周,更多的人则躺下睡了。之前负责照顾他的两个狼兵帮他也整理了一块空地,铺上厚厚的新草,其中一人道:“张公子,你睡这里吧。” 这两名狼兵虽然会汉话,但或许不太熟悉,或许是个性沉闷,说话比较简单。 高务实看了一眼那“草席”,吞了口吐沫,干咳一声,道:“这位狼兵兄弟,在下此前出了很多汗,能不能去水潭那边洗个澡?” 那狼兵想了想,道:“你,现在,可以。” 高务实心道:一共就五个字,你至于要分三次说? 但还是很高兴,又发出邀请:“我瞧那水潭的水质不错,你们要不要也去洗一洗?” 狼兵摇了摇头,简单地道:“我们不可以。” 高务实有些诧异,暗道:这是不会游泳么,或者是卫生习惯太差?你们就算体力再好,山里头走了大半天,总不会连汗都不出吧?算了,你们不去我去,我可是游泳健将,好久没找到机会下水游泳了,难得这山里的清潭水质极好,不游个痛快简直浪费。反正我也没走多久,全被当做伤员坐担架了…… 他心下打定主意,便往山潭边走去,他身后的狼兵似乎想起什么,提醒道:“潭里可能有暗河,张公子莫要入潭太远。” 高务实心中好笑,还是随口应了,心道:有暗河很正常,喀斯特地貌嘛,不过看这瀑布的流量又不算大,就算潭里有暗河,水流也不会很急,以我的泳技根本不在话下。 他走到潭边,除了衣服,剩下一条亵裤,偏着头想了想,还是不要脱了,好歹我“张公子”也是有身份的人。 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大多数狼兵都睡下了,偶有几个偏着脑袋看了他一眼,也就不再多看,想来他这身白嫩嫩的身体在狼兵们眼中大概是没什么吸引力的。 高务实看了自己一眼,心说我还是挺注意锻炼的,肌肉虽然不大,好歹也有些轮廓,放在前世去游泳馆,肯定有妹纸悄悄偷看的,你们这群人猿泰山真是审美不正常。 这厮自恋了一会儿,又很专业地做了一会儿热身运动,再回头一看,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所有狼兵全都睡下了。高务实轻哼一声,转过身,一个标准入水姿势就跳进了水里。 木屋里头,岑七公子看着高务实入水,轻轻呸了一声,小声嘟囔道:“一点规矩都没有。”然后“啪”的落下那简陋的窗子,合衣躺倒在了同样简陋的木床上。 高务实跳下潭中才知道,广西这天气虽然白天还热,但夜里,尤其是水中还是有些冷了,也好在他比较专业,下水之前先做了热身,否则这样游下去,不用多久就得抽筋。 好不容易有机会游泳,现在就爬回岸上那肯定不行,高务实只能加快速度用力游动起来,让身体尽快处于加速供热状态。 只有天上一轮弯月,高务实也懒得看方向,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自由泳,感觉身体逐渐适应之后,终于放松下来,转过身子开始仰泳。 高务实的习惯是以仰泳在水中休息,因为仰泳可以不用手划,轻松躺着,轻轻蹬腿就行。 看着星空月色,高务实又开始走神,自己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听见头顶方向有些声音,仿佛是水中有什么东西。 这一下可把高务实吓了一跳,暗道:别是这水里有什么东西吧,毕竟是没有污染过的深山老林…… 他连忙翻过身来,探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前方不远的水面上有一圈圈涟漪,而且正在快速向自己接近。 高务实大吃一惊,暗道不妙,这水里只怕有个大家伙要跟自己撞上了! 他泳技虽然不错,但却没有丝毫的水中搏斗经验——他又不是水贼出身,一个普通现代人怎么可能懂得水中搏斗?但他估计自己在水面上划水的话,水里那大家伙恐怕很容易听见。 千钧一发,也来不及多想,高务实猛地深吸一口气,就潜入水中,打算偏个方向游走。 仗着山泉聚成的潭水足够清澈,他入水之后直接睁开眼睛望去,却刚好瞧见一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白色影子嗖地一下窜到了他身边! 高务实一时惊得汗毛倒竖,刚要悄悄蹬水避开,谁料那影子忽然张开两条长得离谱的鳍,其中一条好巧不巧的环住了高务实的身躯。 这一下高务实再也控制不住恐慌,“咕噜噜”吐出一串气泡,而人类的下意识这时候起了作用,这口气一吐出来,高务实连忙手脚并用,猛地划水,就想浮出水面。 谁知道环住他身躯的那条鱼鳍似乎比他还震惊,“嗖”地一下就收了回去,忙乱中高务实隐约发现对方好像也“咕噜噜”吐出一大串气泡来。 高务实更慌乱了,一边猛地划水争取上浮,一边暗叫糟糕,对面莫不是条鳄鱼之类的两栖动物,怎么还带吐泡泡的?可是他吗的,鳄鱼为何那么白? 正紧张间,忽然脑袋露出了水面,高务实猛地吸了口气,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在他身边不到一条手臂的距离,又是一个脑袋冒了出来,长长的头发带起一串水珠画了个圆,露出一张惊恐的小脸,正张着小嘴猛吸气。 高务实陡然一怔,手脚都差点忘记动了——怎么是个人? 对方恰巧此时睁眼,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定神一看高务实,先是一怔,继而尖叫一声,嗖一下又潜入水中去了。 高务实再一次汗毛倒竖——这水中之人竟然是黄芷汀! 第624章 谁让我是男人呢 如果黄芷汀没有尖叫一声立刻潜水游走,可能高务实还要楞上一会儿,但黄芷汀这两个动作却让高务实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 这姑娘为何跑来游泳暂且不必理会,可是她游泳居然跟我撞上了,这就麻烦大了!就冲她刚才这一声尖叫,可想而知她此刻哪怕不是赤身,恐怕也没强多少。 虽然高某人比基尼看过无数,但那是在现代社会,而此刻是在明朝啊。 在现代社会看比基尼无所谓,在明朝看比基尼那可就要了老命了! 若等她这么惊慌失措地逃上岸,一会儿她羞恼起来,自己焉能留下命在? 要是她铁了心要杀自己,岑七公子恐怕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区区秀才,就跟她黄家大小姐交兵对攻吧?这可不光是他们两人的事,而是事关广西土司实力最强的岑黄两家会不会爆发冲突的大问题! 到那时候,自己岂不是铁定要被岑七公子当做弃子,送给黄芷汀这丫头千刀万剐? 高务实倒抽一口凉气,也猛然前窜,朝着黄芷汀在水下漾起涟漪的方向猛地游去。 或许是高务实泳技突出,或许是他之前长时间的仰泳保持了体力,这一次拼了命的追赶果然起效,很快就拉近了和黄芷汀的距离。 黄芷汀毕竟是女子,虽然不缺乏锻炼,但肺活量终究有限,此时已经不能一直潜在水里,而是冒头出来。她的泳技也颇为精湛,一下子就听到身后疯狂划水接近的声音。 这位思明府大土司的女儿再次大吃一惊,只当是那个叫张不虚的登徒子见色起意,想要趁着自己身边无人护卫,抓了自己去一惩兽欲。 其实她刚才的尖叫也好,潜水逃走也罢,都只是出于女性的本能,此刻又被高务实急急忙忙追赶,她哪里会有空考虑到高务实的担忧和惊慌? 高务实的追赶让黄芷汀心中惊怒交加,我没有追究你的责任就已经是天大的宽容和恩赐了,你竟然还敢追来……简直不知死活! 别看她平时看来只是个娇滴滴的少女,其实她还是有一定武技在身的,虽然并不强,但她自问拿下“张不虚”这个书生并不困难。 只不过……她的武技走的是灵巧路线,而眼下是在水里,根本施展不开。同时,从“张不虚”游泳追赶的速度就可以看出,此人虽然不懂武技,可是泳技却堪称上佳,在水里和他动手,只怕吃亏的反倒是自己。 况且她自知自己只穿了亵衣亵裤,此时和他动手岂非大大的吃亏? 广西土司大部分本就是宋时狄青南征时留下的部下,乃是汉人血统,虽然因为成为土司而僮化严重,但经过大明近两百年的统治,又再一次汉化回来,所以让黄芷汀穿成这样去和高务实水中搏斗,她是必然不肯的。 于是两人便在水中你追我逃,都是拼了命的岸边游去。 至于方向,当然是黄芷汀掌握着,是朝她黄家狼兵扎营的方向而去。 然而还没到岸边,黄芷汀和高务实就都同时一惊——黄家狼兵扎营的地方一片嘈杂,有人吹响了高务实听不懂的哨声。 黄芷汀忽然两手向前一推,猛地停了下来,转头对高务实喝道:“张真!你若不想死,最好老实一点!” 高务实自今日与她相视起,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不那么娇媚,而是充满了冷厉——似乎其中还有一点惊惶。 此时离岸边已经不远,高务实也怕她大叫“救命”之类,连忙也停住,浮在水中道:“黄姑娘,刚才有点误会,在下只是下来游泳,而且天色这么暗,实在什么都没看见啊!” “你给我闭嘴!”黄芷汀见他一开口就提刚才的事,一下子想起自己在几乎光着身子的情况竟然还伸手‘抱’了他一下,一张精致的小脸涨得通红,娇叱道:“再敢提刚才的事,本姑娘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挖出你的狗眼!” 高务实苦笑道:“姑娘说笑了,在下是北方人,不认识去天涯海角的路。” “你!”黄芷汀气得双眸喷火,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一刀把这不知好歹的淫邪书生给切了。 高务实见她气得发抖,也不敢再刺激她,而是指着她身后的岸上,道:“黄姑娘,你家营地好像有些不对劲,是不是追兵来了?” 黄芷汀刚才停下来就是出于这样的担心,因为她明明已经下令让部下休息,只是安排了三明三暗一共六队哨探分散巡视附近,每个方向一队——另一个方向是水面,对面是岑家大营,倒是不需要过多查探。 可是现在,明明应该已经就寝的临时营寨如此嘈杂,必然是出了事,可是眼下能出什么事?只能是追兵到了。 虽然按照黄芷汀的了解,官军实在不应该有这样快的行进速度,可事实摆在眼前,不信又能如何?黄芷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谁知高务实又惊叫起来:“不好,真是追兵到了,你看那边的火把!” 黄芷汀心中一沉,抬头望去,果然看见营寨不远亮起了至少大几百只火把,正星星点点地朝黄家营寨而去。 黄芷汀惊叫一声:“糟糕,我家狼兵未得我命令,肯定不会退走,可是我现在……” 狼兵全都惊醒过来了,而她此刻只着亵衣亵裤,岂肯上岸供人观瞻? 其实以她对官军战斗力的了解,此刻对面也就几百人罢了,她倒不是怕自家狼兵打起来吃亏,她只是怕“打起来”,因为这一开打,再要解释可就麻烦了。 以朝廷对土司的防范态度,别管有误会没误会,你敢冲朝廷官军动武,接下去基本就只有大军围剿一条路了——这是大明,大明就是这么刚! 黄芷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声音都颤抖起来了,再没有刚才那般故作凶狠的模样,六神无主地自问:“怎么办,怎么办?” 高务实叹了口气,猛然向前游去。 此时黄芷汀神思不属,直到高务实游到身边才发现,不由大吃一惊,还以为他到这种时候还心存歹意,气急之下猛地蹬了他一脚。 幸好水中动作会变缓,而且人在水中滑溜异常,高务实只觉得有只小脚丫在自己侧背蹭了一下,自己就已经冲了过去。 他还有些纳闷:咋回事啊,都火烧眉毛了,这丫头还有空勾搭我?之前你可不是这个态度啊!难道是之前没看清,这会儿离得近了才发现本公子其实也蛮帅的? 不过此时此刻却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那实在过于刺激了些,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高务实全力冲刺一般地向前游去,很快到了岸边不远处,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奉黄姑娘之命,黄氏狼兵不许与官军交战,立刻全军撤退!随岑七公子一并撤走!” 黄家狼兵正因为找不到自家头人而焦头烂额,此刻听见有个用汉话下令的声音,先是齐齐松了口气,接着又大起疑心,有几个头目模样的狼兵跑到水边,冲着高务实大喊:“你是何人,怎会知道大小姐的命令?大小姐呢?” “大小姐……”高务实大喊这三个字之后忽然愣住,心说:糟糕,这可怎么解释?难道跟他们说,我在和你们大小姐泡鸳鸯浴? “呃,那个……”高务实脑筋急转弯了一下,大声道:“大小姐在岑七公子那边,你们只管听令就是,大小姐还需要向你们解释吗!” 对面有个狼兵头目眼尖,隐约瞧出他似乎就是那个被大小姐和岑七公子当做贵客的汉人书生,连忙问道:“你可是张不虚张公子?” 高务实大喜,忙道:“是是是,正是在下!” 那狼兵头目也是大喜,对身边几位地位差不多的同伴道:“这些汉人读书人在土司老爷眼中都是军师一样的人物,大小姐和岑七公子下午一路上都对他颇为关照,甚至还让人抬着他走,可见此人说话应该不假,咱们要不就信他?” 另外几人简单商议两句,其中一人答道:“大小姐不在,现在也只好信他了,那就赶紧走,官军已经不远了,再不走就得打起来了,到时候给大小姐和土司老爷惹了麻烦,咱们可吃罪不起。” 众人商议定了,朝高务实抱拳谢过,各自整理队伍,立刻朝岑七公子所在的方向绕潭撤离过去了。 高务实心道:虽然黄芷汀这丫头刚才好像勾搭了我一下,不过她跟我不同,我有条亵裤就能满山跑,换做是她的话……只怕宁肯淹死在水里也不肯上岸了,我还是得趁这最后的时间找一找她的衣服才行。唉,我可真是个劳碌命,帮了三伯帮小皇帝,帮了小皇帝不够,还得帮一个土司之女,这他娘的,又不是我老婆,我凭什么啊? 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算了,谁让我是男人呢,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可惜刚才月色太暗,不然的话,倒也不是特别吃亏,毕竟人家姑娘还是挺漂亮的,而且是没动刀子的那种漂亮。 黄家狼兵撤得极快,此时岸边已经没人,再说高务实一个男人,也不怕什么春光乍泄,就这么穿着亵裤,光着脚上了岸,到处寻找黄芷汀可能放置衣物的地方。 第625章 同眠水底墓? 黄芷汀浮在水中,远远地看着自家狼兵飞快撤走,心里大松了一口气,暗道:张真这家伙虽然该死,但他总算帮了本姑娘一个大忙,只要他今后老老实实的守口如瓶,本姑娘就大发慈悲饶他一条小命,哼……算是便宜这登徒子了。 她正想着自己大发慈悲说饶高务实一命之后高务实该是如何感恩戴德,却见前面有人扑腾扑腾游了过来。 虽然明知道此刻应该不会再有其他人,黄芷汀还是有些紧张,叫道:“可是张……不虚?” 嗯,看来黄大小姐看在“张某人”似乎立下大功的面子上,还是勉为其难地给了他一点面子,没有直呼其名。 高务实在前头一边游,一边大声道:“是我是我,黄姑娘,我有宝贝要给你看!” 黄芷汀一愣,继而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涨红,大怒道:“你给本姑娘滚远些,本姑娘什么都不看!” 那边高务实楞了一愣,急道:“别啊,我觉得你现在很需要它!” 黄芷汀羞恼之极,暗骂一声:“这登徒子……不对,这淫贼简直罪该万死,什么功劳都抵不过!”转身就朝高务实的反方向快速游走。 高务实急得大喊:“诶,黄姑娘,你别跑啊,这宝贝我现在不给你,待会儿你非得跟我急不可!” 黄芷汀听得恨不能当场撕烂了他的破嘴,想要把耳朵捂上,又恐手不划水立刻就被身后的淫贼追上,真是两相为难。 高务实在她身后,一只手抱着一堆衣裙,只剩一只手自由活动,本来他明明可以游得比黄芷汀更快的,这下子只能将将跟她维持距离,根本没法再拉近。 两个人又在潭中游了一段距离,已经差不多到了水潭无人的那边边缘,瀑布已经离他们不远,高务实总觉得脚下的水流似乎不那么平静了,游起来越发吃力。 他抱着一堆衣裙,不光是一只手不能动,而且那些衣裙在水里有些飘散的意思,让他游动的阻力变大,此时他在潭里游的距离差不多等于横跨两次还多,已经颇有些累了。 高务实见黄芷汀还在不停地朝瀑布边缘游去,不由怒道:“黄姑娘,你再不停下,这些衣服我可就扔了,到时候你没法上岸,可不要怪我不帮你!” 黄芷汀在前头虽有瀑布入水的声音影响,但还是勉强听见了“衣服”二字,心中一愣,下意识停了下来,转头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见她终于肯停,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有些恼火,把手里的衣裙一卷,猛地朝她扔去,口里道:“好心没好报,你当我找不着女人,非要看你?” 黄芷汀本来刚发现自己可能冤枉了他,心中有些歉意,谁知他又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心中大怒:本姑娘岂是寻常女子可比的?这淫贼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头上长包,脚底流脓,简直坏透了! 当下也不答话,自顾自去接高务实扔来的衣物。谁知这些衣裙被高务实这样含怒一扔,居然在空中飘散开,落得到处都是,黄芷汀一时措手不及,只抓住一件最外层的上衣,其他几件却因为瀑布激起的涟漪四散开来。 高务实见她连句谢谢都没有,也懒得帮她,只是哼了一声,在一边看着。 黄芷汀好不容易把衣物收集得差不多,匆匆一检视,发现少了条襖裙,连忙举头四下去看,却见那条襖裙正往瀑布入水的地方飘去,黄芷汀急得赶紧跟过去。 高务实冷眼旁观,忽然面色一变,大叫道:“且慢!黄姑娘,前面有漩涡……” 谁知这话还是喊迟了,黄芷汀正一手伸向那条襖裙,那襖裙却忽然向下一沉,黄芷汀吃了一惊,正要再看,忽然发觉脚底水流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直往下拉。 幸好她水性甚好,经验也算丰富,二话不说猛吸一口气。可惜还来不及逃开,就被脚下的漩涡潜流给吸了下去。 高务实见黄芷汀忽然直愣愣沉了下去,心中暗叫糟糕,这可不是潜水的姿势,显然是被潜流给吸下去了,要是不赶紧救援,只怕这位黄家大小姐今晚就要在这五名水潭之中香消玉殒。 虽然心里恼她不听话,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总不能见死不救,当下顾不得多想,仗着自己水性上佳,加速朝那边游去。 待看见漩涡,脚底的吸力也开始出现,高务实用尽全力猛吸一口气,一个倒栽葱式的潜水,就钻进了水中。 此刻也顾不得保护眼睛,睁大眼睛搜寻黄芷汀的位置。 也幸好这水潭清澈,虽然月色朦胧,高务实还是看见了不远处黄芷汀白花花的身形,她此时此刻居然还舍不得放弃手里已经抓住的衣服,可是越往下,这漩涡的吸力就越强,她只剩一只手可以用力,哪里游得出来? 高务实见她明明已经调整了方向,正在拼命蹬水,却依然在往下沉,他的心也跟着一沉。 虽然明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下去搞不好也得被她下意识里抓紧而带着吸入漩涡,可是事到如今,想那么多也没用。 要是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消逝,自己今后扪心自问,又何以心安? 他知道潜水时间有限,顾不得多想,猛然用力加速,窜到黄芷汀身边,伸手抓住她的那支正在划水的胳膊,就想往外拉。 黄芷汀此刻也是睁开眼睛的,忽然看见高务实只穿着一条亵裤游到自己身边,还抓住了自己一只手,心中先是一暖,然后还来不及害羞,忽然就觉得脚下吸力越来越强,果然下意识反手又把高务实的手抓紧。 这下子,他们两人是互相抓住对方的手腕,除非两个人一齐松手,否则就根本分不开了。 高务实此时早已感觉到黄芷汀对他的拉扯力越来越大,这肯定不是她自己在倒游,只能说明水的吸力已经无法抗拒了! 高务实前世再怎么水性好,也没有钻漩涡的经验,不过他在学浮潜的时候时候听说过一招,属于碰运气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此刻别无他法,也只能一试了。 黄芷汀此刻也发现,不论自己和“张不虚”怎么努力,身体还是在一步步往下沉,而且是越沉越快。她心中已经绝望了,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会和一个汉人书生死在一块。 下意识看了高务实一眼,却见他眼中生出了一抹决然的精芒。 黄芷汀心中突的一跳,她忽然觉得,其实这个汉人书生还挺好看的,勉强也算配得上自己了。 然后下一刻她就懵了,因为这个汉人书生忽然调转方向,拉着她一道猛地朝水流吸引力来源的地方钻去! 黄芷汀只觉得随着入水越深,自己的胸口就越闷,脑子也越发迷糊起来,她知道这是潜水太深导致的,却不知道她和他到底已经到了多深的地方。 他是在给我们两个找一个水底墓穴吗?这倒也还不错…… 这是黄芷汀头晕目眩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626章 溶洞私语 高务实倒不知道她会冒出这么古怪的念头,反而自顾自的接着道:“在下以为,此时此刻最关键的,还是想办法找到出路,在下还有很多大事要办,可不想窝窝囊囊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黄芷汀嗤笑一声,不屑地道:“你一个秀才,能有什么大事要办?” 说得对哦,我现在只是个秀才…… 高务实干笑一声:“秀才可以考举人,举人可以考进士,你怎知将来我就不能高中进士?我若中得进士,说不定就此平步青云,甚至有朝一日入阁拜相呢。到那时,在下便要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哪一件不是大事?” “啧啧啧啧,真是了不得呀!想不到张公子你志向如此远大,看来岑七公子是打错了算盘,居然想要拉拢你。”黄芷汀一脸调侃地道。 高务实得意洋洋地笑了笑,却没有作答。 黄芷汀见他似乎不以为然,倒是有些好奇起来,便道:“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么,竟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高务实微微一笑:“倒要请教一二。” “哼,我告诉你,自从田州府被朝廷分拆降格为州之后,泗城州便成了岑家主支,虽然泗城听起来不过一州,可是它这一州却因为多次扩张,实际上比别处一府还要强得多,而岑七公子的长兄岑绍勋便是如今岑氏家主、泗城州土知州。 不过岑绍勋这几年不知何故,似乎很少出现在公开场合,岑家目前管事的,一个是岑绍勋的心腹土目,名叫黄玛,另一个便是这位七公子岑凌。” 高务实略微有些意外,问道:“他既然只是行七,怎会轮到他来主事?” 黄芷汀道:“问得好,这件事说起来,也算是咱们广西土司中的一件奇事,即便家父现在都还没弄清楚原委。按理说,岑七公子年纪又小,排行又是最末,怎么算也不该是他掌权,可是你要知道,泗城岑家这一支,在他们这一辈虽然有七人,但其中有四人夭折或者早逝,实际上现在活着的只有三个,而除了岑绍勋和岑凌二人之外,还有一个老五,可惜此人有一次随朝廷出征摔断了腿,现在早已不怎么出现了。” 高务实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那就是无人可用呗。” 七兄弟死了四个,还有一个摔断腿,岑绍勋能用的亲兄弟可不就只有岑七公子一人了? 谁知黄芷汀却摇了摇头,道:“那却也不尽然,家父曾说,还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黄玛和岑凌二人关系不睦,岑绍勋可能是故意玩平衡……这岑绍勋是个隐士性子,据说喜欢钓鱼,一直都不怎么爱管事,可是他的儿子又还年幼,所以这样一来,他就用了两个互相之间不对付的人来主持州务,这样他即使万事不管,也能稳坐钓鱼台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总而言之就是说,岑七公子至少可当泗城岑氏半个家。” “没错,岑氏光是泗城这一支,便有精锐狼兵八千之众,而我广西土司的兵制与你们汉家朝廷可不同,他泗城岑氏只要愿意,甚至可以在一个月之内编出三万大军。倘若整个岑氏皆愿听泗城号令且全力以赴的话,不说十万,八万大军是肯定能凑齐的……请问张公子,你是凭什么看不上他?”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手道:“黄姑娘误会了,我并没有瞧不起谁。不过,他有狼兵锐,我有笔如刀,我与他不过所行之道有别而已。” 黄芷汀一谈正事,倒是忘了目前的环境,举手投足之间又有了之前那种每时每刻都在散发着的娇媚,嫣然一笑,道:“狼兵之锐不必你说,本姑娘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你那‘笔如刀’,恕本姑娘眼拙,却是没看出来。” 高务实道:“青锋之锐在战,笔墨之利在政,莫非姑娘想考校一下在下的学问?” 考校学问是不可能考校学问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考校学问的,就算高务实真只是个秀才,黄芷汀也没有能耐在四书五经上考校得了他,所以黄芷汀只是丢了个白眼给他,不屑地道:“你们汉人科举考的那些东西,本姑娘看不出半点用处来,你若要提考校,不妨回答一下本姑娘之前在柳州那间酒楼中提出过的问题,你若能回答得了,本姑娘便认可你的‘笔如刀’。” 高务实没料到她会旧事重提,心道她对这个问题倒是执着得很,看来广西土司们对朝廷的担忧真是深入骨髓的。 “这个问题嘛,在下之前就说过,得有几个先决条件。” 黄芷汀道:“你若要说请黄家交权,主动央求朝廷改土归流,那不如就免开尊口了。” “本来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姑娘既然不喜,那也只能舍易求难了。”高务实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道:“在下倒是有个一计三连环之策,可以解黄氏顾虑。” 黄芷汀见没料到他居然真有办法,不禁大为惊讶,要知道这个问题困扰了土司几百年,早就被看做无解了。 她也不管高务实这话是真是假,先坐直了身子,问道:“倒要请教张公子,怎样一个一计三连环?” 高务实道:“这三连环乃是金蝉脱壳、偷梁换柱、借尸还魂。” 这三个词黄芷汀倒是都知道,但高务实这里说出来究竟所指何意,她就完全不明白了,不禁摇头道:“听不懂,还请张公子说得细致些。” 高务实却偏偏一笑,道:“现在还不能说。” 黄芷汀急忙追问:“为何?” “哈哈哈哈!”高务实得意一笑:“黄姑娘,在下与你家既非世交,亦非新友……” 黄芷汀心头暗恼:这家伙倒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他此时讨要好处,我在这溶洞之中却怎么给得了?难道他是想…… 她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却见他虽然目光炯炯,但却并无淫邪之意,不禁又有些迟疑,暗道:难道是我理解错了,他只是讨要将来的好处? 想到这里,黄芷汀美目一转,娇声道:“张公子,我们刚刚才同生共死了一回,你就这般说话,好叫人家伤心。” 高务实连连摆手:“诶诶诶,黄姑娘,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可别来这套。” 黄芷汀心中暗笑,面上却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问道:“奴家不正在好好说话吗?” 高务实叹息道:“黄姑娘,你颜值虽高……不是,在下是说,你虽然天姿国色、柔媚天成,但演技实在是太浮夸了。要不这样,你拜我为师,我来教你怎么勾引男人。” 黄芷汀柳眉一竖,正要大怒,忽然猛地一怔,目光惊疑不定:“你还会勾引男人?” 这叫什么话! 高务实把眼一瞪:“陈庆之‘射不穿札,马非所便’,不一样打出了‘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的赫赫声名?我不会勾……那个啥,就代表我不能教你吗?岂有此理!” 黄芷汀捂嘴娇笑,口中却道:“本姑娘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也不要你教……那个什么。” 不过说是这么说,她自己也暗暗生疑起来:明明以前我只要这样说话,根本没有哪个男人不乖乖听我吩咐的,就算是父亲听我撒娇,最后都会依了我的意思。这么多年来,就只有岑凌是个例外,想不到这个张真居然也是……莫非是因为此处太暗,他根本看不见我? 高务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以为自己刚才的话伤人自尊了,干脆站起身来,又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黄芷汀说的:“虽然和黄姑娘你这样的大美人死在一块儿也算是人生幸事,不过在下还是觉得活着更好一些……黄姑娘,你若是累了,不妨在此处歇息片刻,在下看看能不能找条路出来,也好逃出生天。” 黄芷汀眼珠一转,道:“你知道怎么找?” 高务实站起来,一边努力把身上那唯一的一条亵裤扯整齐一点,一边道:“不知道,不过,想来无非也就两条:水往何处流,风从哪里来。” 黄芷汀见他扯亵裤,连忙转过头去,心中却暗道:这家伙虽然满口胡说八道,但学识倒的确渊博,既能从大处说理,又能从小处着眼,却不是那些眼高手低的书呆子之流,难怪岑凌之前想要拉拢他,看来他果然有些过人之处。这么算来,这次倒是我输给岑凌一筹了,不过世事无绝对,岑凌怎么也想不到,此人现在却是跟我在一块儿,这近水楼台的优势,现在却是到了我的手中了! 她正想着心事,却见高务实先是走到那地下河边,伸手感受了一下水流的方向,然后又扯了一根头发在看,不禁奇道:“你在看什么?有白头发了?” 高务实没好气地道:“本公子今年才十八,你当我少年白不成?我只是因为这溶洞的风太轻微,扯根头发好辨别风向罢了。” 第627章 小姑娘,好忽悠 高务实前世的常识的确起了效果,经过一番上蹿下跳,又是爬石钟乳,又是下暗河,他终于确信这个溶洞随着风口出不去,只能从暗河游出去。 风口的确是找到了,但那似乎是一道山体裂缝形成的,宽度实在不够,别说他钻不进去,便是黄芷汀那般苗条的身材也挤不进去,自然只能作罢。 至于暗河,也不是没有麻烦,高务实来来回回探了几次,发现每隔一段就会有溶洞,溶洞里的空气勉强还行,应该都是有风口的。 但是他探了几次之后也不敢继续探了,因为溶洞这种东西没法判断长短,后世发现的一些溶洞,长的甚至有几十公里,他要是一直这么探下去,没准还没逃出去就先饿死了,所以必须拉着黄芷汀一起走,不能老回头告诉人家说前面能走。 黄芷汀其实很不想跟他一起下水,因为现在外头天气还比较炎热,她身上的衣服也偏单薄,下水之后只要一上岸,浑身上下曲线玲珑,全被这家伙看在眼里。 可是没办法,现在他们两个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现在黄芷汀逐渐觉得这位“张公子”的确有些能耐,说不定真有办法解开黄家心中的顾虑,所以即便不情不愿,也只得跟着高务实一道,顺着暗河往前,一个溶洞接一个溶洞的探过去。 也不知道一路下了多少次水,探了多少个溶洞,两人终于一同发现了前方的天光。 那是洞口! 两个人兴奋异常,快步冲了出来,外面果不其然是个山脚。 黄芷汀高兴得蹦蹦跳跳,甚至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美滋滋叫了一声:“呀,本姑娘终于出来了!” 但她马上发现不对劲,因为身后的“张公子”一点声音都没出,她连忙转头一看,却见高务实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弯曲并在身前,有些尴尬地看着她。 “诶?你不高兴吗?在溶洞里闷了这么久,也不喊上几声?”黄芷汀此时正兴奋,快步走到他身前。 此时正是黎明,天边泛起鱼肚白,黄芷汀之前离得远还看不太清,走到高务实面前才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在看。 黄家大小姐忽然面色大变,低头一看,果然自己全身都还是湿的,不仅曲线毕现,而且由于布料轻薄,现在还有透。 “啊!——” 随着黄芷汀的一声尖叫,高务实连忙侧过头去,同时闭上眼睛,坐在地上高举双手:“别叫了,别叫了,我闭眼还不行吗?” 他自己心里也有些诧异:这是怎么回事,她之前穿成“比基尼”的时候我也没这样啊,难不成我其实是个紧身控?以前怎么没发现…… 他等了半晌也没听见黄芷汀回话,心中一惊:我靠,她该不会跑了吧?我他娘的就剩一条裤衩,又不会说广西土话,这要是碰见人,不得被当做外地流氓给处理了? 但此时他还是不敢睁眼,只能闭着眼睛大叫:“黄姑娘,你还在么?” 喊了好几声,才听见黄芷汀没好气的喊道:“你叫什么叫,你要是敢过来,我大耳刮子扇你!” 听声音来判断,黄芷汀这时应该已经跑远了,估计是躲在什么地方喊话。 高务实此刻早已又累又饿,干脆直接躺下,喊了一声:“随你怎样,我困得很,先睡一觉,你好了之后叫我!” 他这下想明白了,黄芷汀如果真要走,以他现在的体力和精神状况也强留不住,只能赌她不敢一个人独行。 然而黄芷汀却没回答他,高务实懒得再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等高务实醒来的时候,太阳几乎已经到了中天,他眯着眼看了看,似乎还没清醒过来。 正巧这时候肚子咕噜噜叫了一阵,高务实左右一看,却见黄芷汀虎着脸坐在旁边的一块山岩上正盯着他看。 高务实见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全干了,头发似乎也整理过,整个人如昨天在酒楼初见时差不太多,不禁奇道:“黄姑娘,你一直没睡觉吗?” 黄芷汀没好气地道:“睡了,只是不像你这么没心没肺,荒郊野外倒地就睡,也不怕被虎豹叼走。” “哪有那么多虎豹……”高务实这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这是明朝啊,可不是现代社会,这会儿别说黑熊云豹,就算华南虎只怕也还不少,当即冒了一身冷汗。 黄芷汀看了他的表情,决定再吓唬他一下,道:“除了虎豹,还有毒物。哼,我广西之地,山中蛇虫毒物众多,那些不出名的我都懒得说,反正你也没听过,可是眼镜蛇、眼镜王蛇、五步蛇、翠青蛇、金环蛇这些,你总该听说过吧?” 说实话,高务实对于猛兽,还真不如对毒蛇之类的毒物那么恐惧,这会儿被黄芷汀这么一说,只感觉背后凉飕飕的,连忙站了起来,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 “哈哈哈,胆小鬼,还男子汉呢!”黄芷汀终于找到机会打击一下高务实了,立刻对他大加奚落。 高务实颇不服气,大声道:“我这不是怕,只是先贤教导: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再说,你就不怕?” 黄芷汀哼了一声,道:“本姑娘从三岁起,就没有蛇类会主动靠近,为什么要怕?” “不会吧,这么神奇?”高务实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却迟迟不肯说话。 黄芷汀被他这么一盯着看,又想起了昨晚和刚才出溶洞时的情形,玉面泛红,咬了咬唇,嗔道:“看什么看,再看我抓几条蛇来扔到你身上!” 高务实连忙收回目光,干笑道:“在下绝无冒犯之意,姑娘息怒,息怒。” 黄芷汀见他这次服软极快,心中高兴,拍手笑道:“原来你真的怕蛇,哈哈,好,好好好!” 高务实心中叫苦,暗道这下可有些不妙,只怕在找到人间烟火之前,自己都得被她威胁了。 不过黄芷汀倒没马上威胁他什么,反而丢过来转身拿出一只简单的草篓,漫不经心地往自己身边一放,道:“估计你也饿了,正好我摘得多了点,只好便宜你了,拿去吃吧!” 高务实正饿得慌,一听之下大喜,也没考虑她怎么会摘得多了,连忙跑过去把草篓拿起来,但一看之下却是一愣,道:“这树枝能吃?” 黄芷汀正等着他感谢自己,谁知道等来这么一句,顿时怒了:“你是不是瞎了,这是树枝吗?” 高务实见那里头都是些小树枝的嫩枝丫模样的东西,而且还都是淡褐色,不仅奇道:“这不就是树枝?” 黄芷汀气得一把抓过草篓,道:“你这傻蛋,连拐枣都不认识,活该饿死在大山里!” 高务实一听,心里大为惊讶,道:“枣?还真是吃的啊?” 黄芷汀懒得理他,心中一阵咬牙切齿:我堂堂思明府黄家大小姐,亲自摘了这么多拐枣,你竟敢不领情,我,我饿死你这笨蛋淫贼! 高务实心说她要想弄死我的话,抓条毒蛇我就死翘翘了,倒也不至于找点毒物让我吃吧?算了,别管是不是树枝,现在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那个……黄姑娘,刚才是在下才疏学浅,你这么大人大量,想必是不会介意的吧?” 黄芷汀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懒得理他,偏偏眼角余光却在悄悄注意高务实的反应。 高务实可怜巴巴地看了那草篓一眼,想了想,又道:“哇,这草篓编得可真漂亮啊,想不到黄姑娘你不仅天姿国色,还如此心灵手巧,在下真是佩服万分。” 如果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从肚子里传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想必一定会显得更真诚一些。 黄芷汀的嘴角微微扬起,下巴也略微抬起来了些,但依旧不肯答话。 高务实神色一黯,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黄芷汀连忙道:“算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既然你诚心悔过,就拿去吃吧。” 高务实立刻转过身来,拱手一礼:“多谢黄姑娘。” 黄芷汀见他动作奇快,又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再拿捏他一下的,可是话已出口,又不好反悔,只好不情不愿地把草篓递了过去,但还是忍不住再威胁了一句,道:“再敢胡乱说话,我就……” 就什么呢?黄芷汀自己一下愣住了。 高务实连忙接口道:“是是是,在下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说着一把将草篓抓了过来,也不管树枝不树枝了,拿过来就往嘴里塞。 别说,这名叫“拐枣”的东西倒真能吃,还是甜的,虽然略微有些涩感,但味道居然还不错,甚至还有一种独特的香味。 他二话不说,又抓起一把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道:“诶,这什么枣的,味道还不错啊,黄姑娘,你真是见多识广。” 黄芷汀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得意地道:“那是自然……”然后见他吃得夸张,又有些担心不够吃,忙道:“你别吃那么快,这些拐枣还没经过霜冻,不算完全成熟的,只是刚才这附近没有其他能吃的野果,我才顺手摘了些。你要是不够,待会儿咱们边走边找,我还认识好多野果呢。” 高务实抬头看了看她,直看得她面色泛红,又要发飙的时候,才连忙道:“黄姑娘,我刚才体会到了一句老话,真是说得有道理。” 黄芷汀被他一打岔,忘了发怒,下意识问道:“什么话?” “艺多不压身呐。” 黄芷汀哼了一声,似乎颇为不屑,但嘴角却又悄悄扬了起来。 高务实看了,心里松了口气,暗暗得意:嘿,小姑娘家家的,就是好忽悠。 第628章 现在知道要乖了? 所以说人为了吃饭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尤其是以高务实的脸皮之厚,为了吃饭说几句好话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说好话的对象还是位漂亮姑娘,那就更是心安理得了。 将近一草篓拐枣下肚,高务实精神头好了不少,但他发现黄芷汀的神态总有些不对劲,动不动就喜欢偏过头去不看自己。 难道我变丑了,这么不堪入目? 高务实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似乎也没受伤啊,怎么会呢? 哦,我特么只穿了条裤衩! 难怪她的表情和动作总有些别扭,都怪这年代太保守,连泳裤都受不了…… 高务实干笑一声:“黄姑娘,你瞧这四周全是大山,连条路都没有,咱们往哪边走?” 黄芷汀佯装望远,不去看他,嘴里道:“思明府在柳州西南方向,不管咱们现在走到哪了,一路望西南走,总不会有错。” 高务实睁大眼睛:“黄姑娘,你的意思是,咱们俩就靠两条腿走路去思明府?黄姑娘,你可考虑清楚,柳州差不多在广西中心位置,思明府在广西西南角,两地之间怕不是有七八百里路,咱们就靠两条腿,那得多久才能到?” 黄芷汀看也不看他,简单地道:“你再怎么不能走路,一天五十里总能走吧,那不也就半个月?” 她这么一说,倒让高务实想起一件事来,下意识就朝黄芷汀的双足看去,黄芷汀虽然没看他,但眼角余光却一直在注意他,见他朝自己的脚看过来,连忙把脚往裙子下摆里一缩。 但高务实还是看出来了,黄芷汀是天足,没有像汉人的大户人家闺女一般裹脚。 好样的,这姑娘有性格。高务实露出了笑容。 黄芷汀从余光中发现高务实露出笑容,突然有些沮丧,又有些生气,气恼道:“你笑什么笑!” 高务实顿时有些错愕,心说这姑娘怎么回事啊,你脚上不是穿了鞋吗?何况我就瞥了一眼,也没盯着看啊,至于这么生气么? 黄芷汀见他不说话,更不高兴了,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高务实没柰何,只好赶紧跟过去。他又不是贝爷,可不懂什么荒野求生,就凭他那两下子,没了黄芷汀这个据说蛇虫不近的本地人带着,只怕得死在这连绵不绝的大山里。 这一路高务实想方设法跟黄芷汀搭讪以避免尴尬,谁知道黄芷汀这次似乎真的生了气,不管高务实说什么,她就是不答。 一路走到傍晚,高务实觉得自己的腿还算能扛得住,可是脚底实在磨得疼,估计是有了水泡了,很想叫黄芷汀停下来休息,可是转念一想,人家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都没喊累,自己一个大男人说走不动了,这也太伤自尊了,只好咬牙坚持跟着走。 黄芷汀虽然是土皇帝家的土公主,但其实她生于斯长于斯,在大山里出行的经验其实比高务实丰富得多,走山路更是擅长。哪像高务实,上辈子小时候倒还干过一点活,走过一些路,这辈子却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算平时多少也会自己安排一点运动做做锻炼,也无非是慢跑、游泳之类,哪里练得到脚底? 其实这会儿黄芷汀心里甚至有些佩服高务实了,暗道:这家伙虽然是个书生,看模样恐怕平时连城都没出过几回,但却能咬牙跟上,直到现在都没喊累叫苦,也算是有些硬气了。再走下去,他明日只怕两脚沾不得地,反倒坏事。 黄芷汀想到此处,忽然站住,道:“本姑娘饿了,要找果子吃了。” 高务实本来跟着她身后,低着头咬牙坚持,神情都有些恍惚了,这会儿黄芷汀突然站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时收不住势头,直接撞到黄芷汀的背后。 以黄芷汀那般苗条的娇躯,本来自然承受不住高务实这一撞,被撞倒应该理所当然,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虽然的确被高务实撞到,但随即微微侧身一扭,就避开了高务实,反倒让高务实踢到她腿上,“扑通”一下摔在地上。 幸好是山间,杂草丛生,这一下摔下去疼倒是不怎么疼,只是高务实下意识两手撑地的时候手臂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口子,严重虽然谈不上,但到底是挂了彩——还是瑞彩千条的那种样式。 黄芷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本想伸手去拉他一把,但见他全身就一条亵裤,又不禁有些脸红,原本都已经弯了腰,犹豫了一下还是站直了身体。 “喂,你还能不能走?”黄芷汀刚才只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条件反射,见他因此受伤,虽然暗地里笑他笨蛋,但还是有些内疚,于是又补充道:“要是不能走了,咱们今晚就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将就一夜。” 她说着,又觉得这话似乎有点不妥,再次补充道:“你且在此处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除了找野果,我可能还要摘点草药,你不要乱跑。” 高务实只当她的意思是找点草药给自己手臂上用,看了一眼手臂,见只是一点皮外伤,就摆手道:“黄姑娘别麻烦了,这不用上药。” 黄芷汀笑了笑,却没答话,只是再次交待:“别到处跑,去那边的大石头上,有危险也能提前发现。” 高务实拗不过她,再说人家说得确实有道理,便点头道:“多谢了。” 黄芷汀展颜一笑:“现在知道要乖乖的了?” 谁知这话一出口,她马上又觉得失言,怎么莫名其妙说出这么亲密的话来,脸色发红,却强装镇定,连忙板着脸转身走了。 高务实莫名其妙,心说这姑娘怎么回事啊,性格也太多变了。不过黄芷汀一走,他就有些担心蛇虫,忙不迭一瘸一拐往黄芷汀指定的大石头跑过去。 爬上那块大石,高务实看了看他的脚底。他之前是去游泳,早没了鞋子,这会儿脚底早就起了好些水泡——不对,是血泡。这还是幸好黄芷汀带的路不错,要不然恐怕还要更糟。 根据他前世夜跑得到的经验,这种血泡如果刺破,明日脚底一定疼得厉害,勉强维持不破才能保证明天至少还能走路。 高务实看着自己的脚底,慨然长叹:“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第629章 追踪(4更破万) 自叹命苦的人并不只是高务实一个,柳州三千多官军也觉得自己命苦,好端端的驻扎柳州,就等着按台老爷清点完上次平定八寨之乱的首级报上战功,自己这些人也好拿点赏赐,谁料战功倒是清点完报上去了,可是按台老爷自己居然闹了个失踪! 这可捅了马蜂窝了,原本抚台老爷就病得不轻,制军又远在广东,整个广西现在就按台老爷是个能掌总的,结果居然失踪了! 分守副使和分守参将两位老爷惊得魂飞魄散,连柳州城防都顾不得了,只留了一千多人在城里,其余全部望着柳州西南铺开寻人。 听说两位老爷给手下将领下令的时候,那真叫一个疾言厉色,拍案怒吼:“若是找不到按台,本官人头落地之前,定要先砍了你们的脑袋!” 柳州卫的士兵和轮戍柳州的班军自然不知道这位高按台的“后台”有多硬扎,反正对他们来说,按台老爷本身就是天大的人物了,听说还是千年不遇的六首状元,真正的文曲星下凡,这样的大人物在柳州城失踪,也难怪上头火急火燎的,自家指挥使是运气好,老早去南京治病了,留下指挥同知李惟聪在这里受苦受难,一个晚上下来人都快脱形了,嘴唇上好几个水泡。 这大官儿也不是好当的啊! 不过这些士兵也没多少工夫替上头的老爷们叫苦,他们自己一样苦不堪言,全副武装从下午找到晚上,到了晚上还被催着前进,楞说人家狼兵跑得快,不连夜进军追不上人家。 可是他娘的,连夜进军也追不上啊!人家狼兵钻了大山,那叫如鱼得水,咱们这些人进了大山,那叫没头没脑! 况且,谁他娘的能在大山里和狼兵干仗?真真是活腻歪了! 所以柳州卫的士兵和轮戍班军们都是尽可能拖拖拉拉,谁也不想在山里碰上狼兵,到时候指不定谁剿了谁呢! 唯一不怕死的,大概只有按台老爷从燕京带来的家丁们,他们可能不知道狼兵在山里的厉害,横冲直撞就奔大山里去了。 卫所兵们心想:这群人要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根本不知道狼兵在山里的厉害,要么就是实在没法子,毕竟他们是家丁,要是家主折在这儿,他们这一个个回去燕京之后,还不得被高老太爷下令活活打死?家丁有时候可不是算作“人”的,算作财产!权贵之家的老爷们怒极之时把家丁下令打死了,也不过就好比把自家的花瓶砸了,没人管的! 高务实还只是叹自己命苦,此刻的高璋却是连这点叹息的时间都没有。 昨日因为闹出了八寨瑶民城中生乱的岔子,柳州城一片大乱,慌张乱窜的百姓把城里许多地方堵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赶着跑回家的百姓,高璋和他安排的几名护卫全都硬生生被挤在了外头,跟高务实失去联系。 好在老爷精明,派了曹恪出来传信,高璋才知道老爷随岑七公子出了城,往南走了。 高璋二话不说,点起人马就一路南追,曹恪则再去通知分守副使姜忻等人。 这真是一通好追,狼兵们体力好,高家家丁也不差,直到狼兵进了山,才逐渐甩开了高家家丁。不过高家家丁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拼着不睡觉也得追上去,于是终于在狼兵扎营吃饭并睡觉之后不久追上了他们。 狼兵们的警觉性很高,见追兵追上,很快撤走。不过高璋却在水潭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那是一堆衣物,是高务实昨天穿的。 衣物就堆在水潭边,但却没找到人。 高璋起先很是担心,生怕自家老爷跳水淹死了。但稍稍镇定之后他又觉得不像——如果是投水,不管是投水逃生还是怎样,老爷不可能还有时间先把自己扒光了再下去,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老爷本来是下水游泳,碰巧自己赶来,老爷要么是来不及上岸,要么是来不及穿衣就被土司带走了。 当高璋细心检查了衣物附近的脚印之后,他得出了自己的判断:老爷没有上岸,至少没有从附近上岸。 老爷还在水里! 这个判断反而让他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们这些人,老爷都是认识的,既然知道是自家家丁,老爷为何不上岸? 高璋连忙召集部下,问有哪些人会水,赶紧跟他下去搜寻。结果会水的一共只有十二人,全部是经过戚少保麾下夜不收训练的。 人数不算多,但也够用了,连带他自己在内,一共十三名高家家丁下水找人。 最后人虽然没找到,但是发现了水底的漩涡。 这个结论再次把众人惊得面面相窥,他们虽然经过夜不收训练,可是也没有哪一个算得上“精通水性”,下漩涡找人怎么看都是自杀。 高璋自觉受了高务实的知遇之恩,被委以重任,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自己难辞其咎,于是也顾不得水性一般,就打算自己下水,但却被手下人拦住了——与其送死,不如大家分散寻找,毕竟既然有水底漩涡,那多半是有暗河,既然是有暗河,就肯定有出口,无非多花点时间。 暗河里的水也是活水,如果老爷吉人天相,哪怕冲进溶洞里头,有水喝至少也能撑上几天,大家还来得及。 高璋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毕竟他是这群人的头领,他要是也死这儿了,这群人谁带? 于是他立刻布置人手,开始分散寻找。 这一找时间可不短,到了第二日的下午才找到二十里外的一处暗河洞口,并且在洞口发现有人呆过的痕迹。 高璋仔细搜寻和分辨,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发现了两个人的脚印。其中一人鞋印比较小,印记也比较浅,他判断这要么是个少年人的鞋印,要么就是女子的鞋印。 而另一个脚印较大——这个不是鞋印,而是“脚”印,明显看得出脚指头的痕迹,而且这个脚印踩在地上的印记相对略深,基本可以肯定是个高大男子,极可能就是自家老爷。 虽然对于自家老爷怎么会和一名女子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但事实摆在眼前,高璋也没得多想,只能吩咐属下立刻集合,顺着这条线索追踪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老爷! 第630章 岑七公子的决断 大山之中,大约五百多狼兵正在行进,领头的正是白衣翩翩的岑七公子。 他的白衣此时也已经脏了,不过却似乎一直没有机会换下来,有些白璧蒙尘的意味。 这支狼兵说是一支,其实只要有明眼人在此,一定能发现不对劲,因为在行进之时这支狼兵明显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前面的三百来人紧随岑七公子,后面的两百多人却似乎有些不情不愿,隔着十多步的距离掉在后头。 后头的那部分狼兵,打头的三人此时正一边走一边靠近了在商议什么,最后其中一人快步向前,赶上前面的大队,走到岑七公子身后不远,叫道:“岑七公子!” 岑七公子转头看了他一眼,把手一扬,身后的狼兵便全都停了下来。岑七公子面无表情地问道:“黄土目何事唤我?” 那土目一脸严肃,抱拳道:“岑七公子,我家大小姐迄今毫无音讯,我等不能再跟着七公子走了,方才我等已经议定,要回头去找大小姐。” 岑七公子微微蹙眉:“要是碰上官军怎么办?你们要跟官军开战吗?” 那土目摇头道:“大小姐有令,不得与官军开战。” 岑七公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回去是要自投罗网不成?” 他这话自然有道理,可谁知那土目却是个死心眼,回答道:“七公子,我只知道现在大小姐不见了,而我等此行本是护卫大小姐的,若是不将大小姐找到,回了思明府,我怎么给土司老爷交待?” 岑七公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那好,你们去吧。” 那土目一拱手:“多谢七公子。” 岑七公子却没理他,朝自己的部下招了招手,一路向西而去。 走了一小段,岑七公子身后的一名土目忍不住问道:“七老爷,他们这一行都是精锐,尤其是刚才那个黄虎,若是折在这里,对思明府也算一个打击……” 岑七公子冷冷地道:“然后呢?若是黄芷汀死了,或许无妨,若是她没死,这件事迟早会传出去,到时候如何收场?为了区区一个黄虎,可不值得这么做。” 那土目仍有些不甘,说道:“黄虎毕竟是黄芷汀的亲信,只要他死了,黄芷汀在黄家的位置可就越发不稳了,而她那个大弟弟黄应雷是个不成器的,小弟弟黄应聘更不过三岁,到时候咱们在想些法子,譬如说动黄拱圣那厮造黄承祖的反,黄家说不定便要内乱,如此一来咱们岑氏在广西土司之中的威势就能恢复了,这可是自田州之乱以来最好的机会了。” 岑七公子摇了摇头:“你太小看黄芷汀了,她虽然是女子,可是自从黄承祖对黄应雷绝望之后,她便被当做女土司培养,虽然将来未必会让她继承世职,但很有可能是作为黄应聘的监护存在。所以,只要这次她自己没死,黄家是不是少了一个黄虎根本无所谓,哪怕黄虎是所谓的思明第一高手,也没有你说的那么重要。” 那土目叹了口气,看样子是被说服了。 岑七公子眼中又流露一丝疑惑,道:“况且,这次的事情,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特别是官军的动向和表现都不对。” 那土目有些诧异,问道:“哪不对?” 岑七公子道:“就算柳州城里的高巡按气得一时发了疯,可他毕竟是六首状元出身,又是高阁老的侄儿,哪怕只论其在家中所受的熏陶,就不可能蠢到过了一夜还没醒悟过来,可是官军依然对我们穷追不舍,直到昨晚追上我们的营地,这是为什么?” 那土目迟疑道:“许是他读书读傻了……”说着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太牵强了,实在站不住脚,又补充道:“又或许是传令兵追不上官军大队?毕竟那些传令兵之所以平时能跑得快,是因为有好马,可是咱们这次是把官军往山里带,这大山之中骑马还不如走路,他们也快不起来,如此,追不上大部队也是可能的。” 岑七公子却摇头道:“官军这次为什么跑得这么快,即便我们进了山,他们的速度也没有慢下来多少,我们前后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官军居然就追上来了……以你的经验,广西哪支官军有这样的能耐?” 那土目听岑七公子如此一说,也不禁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沉吟着道:“七老爷说得有理,这支官军是有些不对劲,不管是柳州卫还是在柳州轮戍的班军,都不可能跑得这么快、这么远,这么说来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支官军并非是原本驻扎在柳州的官军。” 岑七公子忽然再次一扬手,把队伍停了下来,思索了一下,道:“如果不是柳州官军,柳州城里昨日还有什么部队?” 那土目似乎想起了什么,睁大眼睛道:“桂林左卫和高巡按带来的家丁。” 岑七公子冷冷地道:“桂林左卫就能跑这么快、这么远了?我看昨晚那支部队必然是高务实的家丁,只有他的家丁,才会如此卖力的执行他的命令,不折不扣!” 他顿了一顿,又道:“况且我此前就听说,高家家丁全部配备了大明朝廷最好的鸟铳‘隆庆二式’,这必然也是他们敢以弱旅追击我们的信心所在。” 那土目不屑地道:“隆庆二式的确不弱,从前次刘制军调广东鸟铳兵来平八寨之乱就看得出来,他们列阵野战很有一套。不过,那只是列阵野战,到了这广西大山之中,若是在山林里开打,可摆不出什么阵势来,这鸟铳再厉害也只是摆设,到时候拼的还是老三样:步法、刀法和悍勇,而这三样……我广西狼兵谁都不惧!” 岑七公子面露微笑:“很好,岑昭,你现在比以前可是进步多了,看来随官军一起出征,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可以做到知己知彼,而不是坐井观天。” 岑昭被他夸奖,心中高兴,但还是颇为沉稳,只是抱拳一礼,道:“这都是七老爷的栽培,小的感激不尽。” 岑七公子点了点头,忽然道:“传令,咱们也回去。” 岑昭一愣:“咱们也回去?回哪?昨天那里?” 岑七公子露出笑容,颔首道:“不错,咱们也去找人。” “咱们也找人?”岑昭眼珠一转:“七老爷的意思是,抢在黄虎之前找到黄芷汀,然后……”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但岑七公子却摇头道:“黄芷汀也可以找一找,但我主要是想找昨晚失踪的那位。” “一个秀才?”岑昭迟疑道:“就算七老爷觉得他有些才干,小的以为也不必冒这样的大险……” 岑七公子刷的一下又打开了他那把描金乌骨扇,轻轻在胸前扇了几下,眸中露出一抹异彩:“怕就怕他不是什么小秀才,而是一位大状元!” 第631章 黄芷汀的大度 高务实看着黄芷汀采来的野果,一个个拿着左看右看,啧啧称奇,问道:“黄姑娘,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你是怎么认识的?” “广西土司之家的女儿可不像你们汉人的大家闺秀,我们的土司职务是世袭罔替的,有时候家里没有直系男丁,女儿也得接任,所以儿子懂的,女儿也要懂。”黄芷汀笑意盈盈地解释道:“在广西大山里行军打仗,有时候军粮是肯定不够的,那就有可能找些野果、野菜之类作为军粮的补充,你说我要是不认识些野果怎么行?” 她开心地从草篓里拿出几个不同的野果伸手给高务实看,又介绍道:“你看这几个野果,分别叫做布福娜、黄皮果、桃金娘和刺梨,这些果子不光能吃,而且都能入药,不过这就复杂了,说了你也不懂。” 高务实由衷地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在下受教了。” 黄芷汀见他第一次说得如此诚恳,不禁异常满意,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都笑得成了弯弯的月牙儿,不过她马上又拿出另一个草篓,对高务实道:“对了,我看你身上被蚊子咬得厉害,脚底估计也有水泡什么的,刚才就顺手采了点简单的草药,我帮……呃,你自己嚼碎了抹上就行。” 高务实看了看她说的草药,果然一种都不认识,不过他对医药虽然重视,自己却没打算学,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医学是相当复杂的学问,绝不是随便问几句就能入门,有那工夫自己还不如想法子多培养点医学人才。 不过他对黄芷汀却越发感激起来,再次道:“真是劳烦黄姑娘了,在下惭愧得很。” 黄芷汀瞧了他一眼,见他不像嘲讽,也不像敷衍,心里高兴,但嘴上却道:“你知道劳烦就好,我虽然认识这些东西,但平时可不需要自己去采……不过你也不必过意不去,就当是我感谢你救了我一命的回报好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心中却道:这黄姑娘虽然脾气时好时坏,但心地却还不错,以她在广西的身份来说,肯帮我一个“小秀才”亲自摘果子、采草药,似乎不能光认为她是对我那所谓的一计三连环感兴趣,如果将来……倒也不是不能帮她一把,反正对大明而言也没有坏处。 他默默不语,先不吃野果,却把那几样看似颇为简单的草药按照黄芷汀的指点咬碎,自己给自己身上差点抹了个遍。 黄芷汀一开始只是单纯的指点他怎样用药,后来不知怎的,脑瓜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来:这张不虚的身材倒挺好看的,既不是壮硕得像头熊,又不是瘦弱得像只猴。 然后忽然一警醒,暗啐一口:呸呸呸,我在想些什么呢,布洛陀祖公见谅。 其实她们黄氏明明是宋时汉人将领出身,布洛陀恐怕不算她的祖公…… 等抹完了药,吃足了野果,高务实叹了口气,道:“黄姑娘,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出大山?在下实在有些不习惯这样整天光着身子到处跑。” 黄芷汀忍不住“噗嗤”一笑,半真半假地道:“我还以为你挺高兴的。” 高务实诧异道:“怎么会?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他发现自己又跟不上黄大小姐的思路了。 黄芷汀却不答,只是偏着头算了算,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这……”高务实叹了口气:“现在这局面,坏消息不奇怪,在下还是先听好消息吧。” 黄芷汀笑眯眯地道:“好消息就是,如果没有意外,明天我们大概就能找到寨子,到时候说不定你能想法子给自己弄一身衣服遮丑。”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嘛……”黄芷汀眨了眨眼:“第一,我们明天就要进入八寨地区了,那里几乎都是瑶寨,估计你很难碰上汉人;第二,我们两个现在身无分文,就算找到瑶寨,而且人家也不打算活剐了你,你恐怕也很难从他们手上弄到衣服。” 高务实一听瑶寨,顿时慌了,忙道:“瑶寨?那可太危险了,他们刚被朝廷大军剿了一波,恐怕正是恨汉人入骨的时候,我这时候去那种地方,岂不是送菜上门?黄姑娘,要不咱们想法子绕过去吧。” 黄芷汀嘻嘻一笑:“原来你不光怕蛇,瑶民也怕呀,我还以为你们汉家读书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呢。” 高务实苦笑道:“黄姑娘莫要说笑,天不怕地不怕那是傻子啊,活着不好么,蝼蚁尚且贪生,况乎人哉?” “是么?”黄芷汀露出思考的神色,想了想道:“可是我听过一句话,叫什么千万人的,似乎并不是这个意思。”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高务实苦笑道:“这话出自《孟子》,你可以大概理解为:只要是义之所在,纵然千万人反对,我也一往无前。” “对呀对呀,就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不听孟子的话?”黄芷汀睁大眼睛看着他道。 高务实叹道:“黄姑娘,孟子还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呃,什么话?”黄芷汀有些心虚的问道。 高务实道:“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黄芷汀瞠目结舌,干笑一声,虚虚地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笑了笑,如同教学生一般,温和地道:“这句话,就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来历了。所以,黄姑娘你看,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是指需要舍生取义之时,但舍生取义的前提,首先得是‘义之所在’呀!如今在下去八寨瑶民聚集之地,义之何在?不过徒送性命罢了,所谓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徒然枉死,实非君子之道,吾不为也。” 一番话说得居然义正言辞。 论识草辨药,高务实不够给黄芷汀提鞋;论说经解书,黄芷汀又哪是高务实的对手? 所以高务实这番话一说出来,黄芷汀直接就跪了——哦,是服了,当下便道:“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高务实神情一松,谁知黄芷汀却又一脸苦恼,犹豫不决地道:“可是不走八寨的话,别的方向也不好走啊。” 高务实顿时就是一怔,忙问道:“此言何意?” 黄芷汀道:“如果不走八寨,那就只能从南边或者北边绕道,且不说这一绕道就要多出至少多出一两百里的路来,就算不计较这个,绕道也很麻烦。” 高务实皱眉想了想,不解道:“八寨南边临近宾州,北边临近忻城县,一个是朝廷流官所治,一个是莫氏土司所治,都是大明的领土,有什么麻烦?” “往南走首先碰上的可不是宾州,而是南丹卫。”黄芷汀摇头道:“张公子,你或许不知道,朝廷在广西,最临近左右两江土司治地的三个卫,由北而南就是庆远卫、南丹卫和南宁卫,其中南宁卫主要任务就是是为了震慑我们桂南土司,尤其以我黄氏为主;庆远卫是为了震慑桂西土司,尤其以岑氏为主;而南丹卫呢? 它在此次大战之前,平时的主要任务就是震慑八寨,另外再震慑赵家的思恩府等地,同时还要担负随时支援庆远卫或者南宁卫的责任……你想想,它一个卫要负责这么多职责,若是不加强一些,怎么做得到?所以,南丹卫算是广西官军里头实力最强的卫所,若不是桂林有三个卫的话,恐怕桂林的官军都未必能强过南丹卫。” 她说完苦笑一声:“现在那位高巡按到底是什么态度,咱们都还不知道,万一南丹卫也已经出动追剿我和岑凌的那点人马,此时我们再出现在南丹卫附近……那就像你说的一样,成了送菜啦!” 高务实自然不怕什么南丹卫,但他跟岑凌和黄芷汀这才接触了一两天时间,就已经了解了不少广西土司之间的内幕,他还想继续顺藤摸瓜多了解一些呢,哪肯这么早暴露身份?所以必须得考虑黄芷汀的这个顾虑。 他想了想,问道:“好吧,就算南丹卫这边不好走,那走莫氏土司治下的忻城县应该没关系吧?在下记得莫氏在广西土司之中可并不算很强,只要黄姑娘你亮明身份,还怕莫氏不老老实实送你回思明府?” 黄芷汀摇了摇头:“莫氏自家实力是不算很强,但他家的外援可不弱,他家能坐稳忻城县,靠的就是岑家的支持,嗯……当然朝廷也乐意。” 这倒是个意外情况,高务实问道:“朝廷乐意的原因,想必是不希望直接和岑家面对面,所以有莫氏做个缓冲,对朝廷而言是有利的。那么岑家为什么支持他们呢?也只是因为需要一个和朝廷之间的缓冲吗?” “咦,看来你说‘笔墨之利在政’还真不是胡吹大气,本姑娘只是随口一说,你竟然一下子就能看出这些来?”黄芷汀颇为诧异地看了高务实一眼,心道:若他真是这么厉害,我思明府倒是挺需要这样一个人的,就是不知道父亲怎么才能留住他?要是我…… 她脸色一红,赶紧把这个糟糕的想法赶紧抛出脑海,掩饰一般地道:“不过你说的还不完全,当然那不怪你,这中间还有一个外人绝不会知晓的原因。” 高务实故作犹豫:“既然外人绝不会知晓……” “告诉你倒也无妨。”黄芷汀现在越来越想拉拢这位颇有才具的张公子去她思明府效力,很是大度地道:“你知道安南的莫氏北朝么?” 第632章 磨刀霍霍向安南 “你知道安南的莫氏北朝么?” 黄芷汀这句话让高务实大吃一惊,倒不是这句话本身有什么问题,关键是她之前本来在说广西土司莫氏,却忽然问这么一句,高务实就不得不产生联想了,惊道:“难道安南莫氏和广西莫氏有关系?” 黄芷汀道:“是不是真有关系,本姑娘哪里知道?不过据他们自己说,莫姓起源于周朝姬姓,周朝末年,姬氏离散,到了秦朝和汉朝,有其先人到了巨鹿任执戟,在莫地居住,因此以地名为姓,也就是姓莫。 后来……反正很复杂啦,本姑娘也记不住,总之他们说,最后是到了福建的武魂,然后又不知何故迁徙到了广东。这时候已经到了宋朝,这个莫家一分为二,其中一支的祖先随宋军狄青将军进入广西,担任小吏。到了大明宣德初年,因为参与剿抚有功,被监察御史韦广举荐升为小土司。 另一支则在更早一些的永乐年间,随张辅平定安南,后来就定居在了安南,其祖莫挺之甚至做过越南南朝陈朝的状元。这两支莫氏原本早就没有联系了,但莫朝的那位所谓太祖莫登庸建国之后,两家又慢慢有了联系。 尤其是嘉靖年间,莫登庸被朝廷讨伐而投降,他觉得莫氏土司可以帮他稳固与大明的关系,而忻城莫氏土司则觉得安南莫朝离广西很近,可以为其外援,于是两家一拍即合,越走越近,无论真假如何,反正双方现在都号称同宗,只是由于考虑到朝廷的态度,他们双方并未大举宣扬,只有我们这些广西土司知道——这肯定是忻城莫氏放出来的消息,希望借此自保。” 高务实倒是隐约记得以前看过一篇帖子,说越南很多“皇帝”都是中国后裔,其中提到莫朝的“太祖”莫登庸是“粤人”出身,原来其根源在这里? 不过这些考证高务实当年也不过是顺便瞥了一眼,有点印象就算不错了,哪里记得清楚?现在停了黄芷汀的话,显然应该更靠谱一些。 只不过就黄芷汀的说法来看,她似乎觉得这两个莫氏可能只是恰巧都源出于中国,又恰巧都姓莫,然后根据双方目前的共同利益,所以编造出了这么一个同宗的说辞出来。 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只要有这么一种说法,高务实就要关注一下——他自然不是为了帮人家考证祖先,他只是想从中看看有没有什么可资利用的地方。 对于安南,或者说越南之地,高务实是很有兴趣的。越南的湄公河平原和红河平原(这会儿湄公河平原还不属于越南,高务实只是下意识这么想),那可是相当好的产粮区,而矿产也不错,煤铁铝都是优势矿种。 煤和铝的主产区在哪他记不得了,但他至少记得有一个位于河静的高品位大铁矿,就冲着这个大铁矿和产粮基地,高务实也要对安南念念不忘啊! 小冰河时期的大明北方可是相当缺粮的! 至于从越南运粮去大明北地划算不划算,这个倒是要计算一下,太亏本的买卖高务实就有点不乐意干了。不过这都是后话,现在不用着急,不妨先趁着自己在广西任职,考虑一下能不能把地盘捞到手再说。 黄芷汀哪里知道高务实这厮会想这么远! 在她眼里,莫朝可不是什么好朋友,那是她们黄家的大敌。思明府黄氏土司及其附属的黄氏各支系土司,主要就是跟安南莫朝接壤,大明朝廷给黄氏土司的主要任务也是防备莫朝。 不过,黄芷汀见高务实一听她刚才的话就陷入了沉思,而且是皱着眉头陷入沉思,心中不觉暗暗有些高兴,心道:张公子‘笔墨之利在政’,若他肯给我们黄家出些主意,说不定能降低一些莫朝的威胁,那对我们黄家可是大好消息,要是这样的话,父亲会不会…… 她正出神,高务实忽然问道:“有一件事不知道黄姑娘方不方便告知在下?” “啊?”黄芷汀被他突然一惊,目光慌乱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事?” 高务实认真地问道:“黄氏有多少兵马?哦,对了,在下问的是平时和战时两种情况之下各能有多少兵马。” 其实黄芷汀心里觉得这种内情不应该对黄家之外的人说起,可见高务实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知为何她就鬼使神差地回答了:“单以思明府方圆大小而论,是远不及岑家主支泗城州的,甚至及不上赵家在思恩府控制的大小,但思明府人口比较密集,是以平时也有大约五千狼兵。 另外,黄氏各分支总体上来说比岑氏的各分支要老实一点,对主支的支持力度也会更高一些,如果能倾力一战,也能凑出个五万大军的模样。还有就是,由于黄氏各支常年防范安南,所以狼兵的战斗力也冠绝广西。” 高务实听明白了黄芷汀话里的意思,就是说黄氏论纸面实力比岑氏可能稍逊一筹,但由于家族内部矛盾小一点,狼兵战斗力也强一点,所以大致上可能与岑氏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 他点了点头,心中暗暗盘算:如果自己能说动岑黄两家携手,则两家合力甚至能拥有十万狼兵用以作战。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些狼兵如果都有昨晚那几百狼兵的水平,或者就算比昨晚那批稍差一些,那也是相当强大的一股力量了。 可以这么想,如果他们两家联手造反,就以大明南方官军的水平,调兵二十万也不见得能摆平。那么这十万狼兵如果能够朝安南打过去呢?安南北朝刚刚死了最能打仗的谦王,怎么看也应该扛不住这十万狼兵吧? 不过问题在于,朝廷肯定不会有兴趣对安南动兵的,毕竟当年张辅四定安南,安南最终都还是没保住,朝廷里大多数人都肯定没兴趣去啃这块既没几两肉,又很是磕牙的硬骨头。 除非我能想法子把这件事弄成一场无须朝廷出钱出力的“局部战争”,甚至是“土司战争”,再凭借自己在宫中和朝中的关系,让朝廷对此保持沉默,任由两家土司去弄,那或许朝廷还能勉强接受。 至于安南如果真能拿下来,其地位如何安排,这件事倒是可以好好研究一下。 高务实心中一动,暗道:如果我能控制岑黄两家就好了,到时候让岑黄两家瓜分安南,却把他们在广西的地盘让出来给朝廷改土归流,那就一举多得,十全十美了。 只是,我要怎么控制岑黄两家呢?这个题目看起来实在有点大,难度也有点超纲啊…… ---------- 啊啊啊,“按广西”这一卷的目的终于显露出来了!我知道很多朋友可能对这一卷没有什么兴趣,现在应该好一点了吧,毕竟是高务实的第一块“自己的地盘”。 第633章 团结才有力量(4更1万) “你在想什么?”黄芷汀见高务实思索了半天却不开口,有些不安地道:“你可不要打什么‘岑黄携手,共抗大明’之类的主意。” 高务实一怔,继而笑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是汉人啊。” “哦,这倒是。”黄芷汀松了口气,叹道:“我只是担心,因为以前有人这样想过。” “是吗?”高务实诧异道:“是谁这么大的气魄?” 黄芷汀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没好气地道:“岑猛,听过吗?” “哦……是他啊。”高务实恍然道:“听过,但不知道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黄芷汀有些好奇,问道:“那你以为他打的什么主意?”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他做事毫无章法,我以为他只是由着性子乱来罢了。” 黄芷汀听了,也微微摇了摇头,小声道:“他可不是胡来……你知道吗,他才几岁的时候就历经艰难,差点丢了田州知府的位置。当时思恩府才是岑家主支,思恩府土知府岑浚欺压岑猛多年,甚至强占田州,使他空有知府之名,却有家难回。所幸岑浚也因为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被朝廷攻伐。 朝廷当时调集两广官军、左右两江土司狼兵及湖广官军、偏沅土司狼兵等合计十万八千余众,分六路合围思恩,一举攻灭了岑氏最强的思恩府这一主支。本来这是好事,结果却不知朝廷听信什么谣言,或者是对岑氏动了杀机,竟然把岑猛也降为千户,将思恩与田州两府同时改土归流。” 高务实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这还是头一回听这么详细的说法,一听朝廷这样处置,不禁摇头,心中暗道:朝廷此举明显操之过急了,这种时候动思恩府算是有理,动田州则理从何来?人家岑猛这会儿是受害者啊! 果然,黄芷汀接着道:“岑猛不仅被降为千户,还被迁徙到数千里之外的福建平海卫,这叫岑猛如何肯服?于是迁延不去,数次请其祖母上奏,乞求在广西极边之地立功,以便祭养。时朝中有正直刚方者,也为岑猛说话,而新任田州流官知府谢湖也怕去田州上任,再三拖延,不肯赴任,最好笑的是他还收受贿赂,被两广总督陈金查实奏劾。朝廷无法,只好让岑猛就近效力。” 高务实思索了一会儿,道:“接下来的事我似乎有所耳闻,好像是朝中因为田州之事闹了起来,大太监刘瑾与时任兵部尚书刘大夏斗法。” “是,不过他们两个虽然是因为田州之事闹了起来,但终究跟岑猛关系不大,关系大的乃是后来江西民变闹大了之后,前两广总督陈金被朝廷重新起用,总制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湖广军务,当时陈制军便征调了广西狼兵,年仅十六岁的岑猛奉命出征。 这一仗岑猛打得极好,什么五百破六千、阵斩三千等,总之是战果辉煌。可惜陈金却被参劾,说他招降的乱军军纪不佳,祸害地方什么的,于是被召还朝廷。陈金既去,狼兵也就返回故里,岑猛于是也回了广西,不过好在朝廷还是赏功的,他从戴罪的千户升为指挥同知,且实际上掌握了旧地田州府。 到了正德十年,陈金再任两广总督,受命接连平定府江王公珣之乱、浔江大藤峡之乱,期间岑猛数次被诬告,幸好有陈金明察秋毫,没让他被冤。当时朝廷的规定,田州要派三千狼兵于柳州轮戍,如有他事,还要另行征调,有时候被征调的田州狼兵高达两万之多,此番因为岑猛立功,于是减免了征调和贡赋,几年后,岑猛实力恢复,开始准备复仇。 此前岑浚为岑氏主支时,曾命泗城发兵两万攻打过田州,到了嘉靖二年,岑猛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发兵攻打泗城。恰巧此时朝廷又调田州狼兵去平叛,岑猛念及陈金当年之恩,收兵听从征调,平叛之中又立了功,然而这一次陈金早就不在了,结果朝廷居然没给赏赐。”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坏菜了,人家实力大增,旧仇都不报了,老老实实来帮你打仗,结果打赢了你还不给赏,这不是逼着人家不听招呼么? 果然黄芷汀叹了口气,又道:“从此之后,岑猛就开始与朝廷离心离德,但当时他并无反意,只是开始报幼年之仇——他幼时被岑浚欺压,岑浚那时既然是岑家主支,可不止是泗城一家帮凶,田州周边的岑氏土司几乎大半都参与其中。于是就开始被岑猛一个个报复,他们那时候已经打不过岑猛了,而当时思恩府已经改土归流(名义上是流官知府,但又派了赵氏土司为同知,下辖各巡检司也全是土官,所以思恩府只是名义上改土归流),老的主支已经不复存在,这些岑氏土司只好名义上承认岑猛为岑家主支。 不过,这只是他们的权宜之计,他们一边服软,一边贿赂连续两任两广总督,直到姚镆上任,他不收贿赂,这些岑家分支便贿赂了时任巡按御史谢汝仪。谢汝仪设计陷害姚镆,说他收受岑猛贿赂,甚至把姚镆之子也陷害进去。姚镆无法,只好调兵征讨岑猛。岑猛自问当时未反朝廷,于是在边境高插黄旗,上书‘悔罪投降’四字,姚镆假意安抚,却从各地请调征集了十万余大军,突然讨伐岑猛。 可怜岑猛此时早就以为无事,回头去攻打泗城去了,此番朝廷大军偷袭田州得逞,让岑猛也来不及征调狼兵,只剩手头万余人,但却仍在十面埋伏之中杀出重围,逃亡到了他岳父岑璋的归顺州。岑璋实力不强,哪敢在朝廷十万大军压境之时收留岑猛?于是找了个机会,悄悄将岑猛包围在府邸,并为他准备了鸠酒。岑猛怒极而笑,骂岑璋无胆鼠辈,而后仰头将鸠酒一饮而尽,就此身亡…… 此后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了,岑猛的妻子摄田州之政,就是你们汉人口中的瓦氏夫人,她带着田州狼兵‘为夫赎罪’,在平倭之战中打出了狼兵的赫赫威名。” 高务实这才知道田州之乱的起因竟然是这样,看起来岑猛其实并不是真心造反。 然而高务实心头仍有疑问,当下便问道:“可是黄姑娘,你方才说岑猛是第一个提出‘岑黄携手,共抗大明’的人,但从你刚才所说的这个故事之中,岑猛并无反意啊,这是为何?” 黄芷汀微微摇头,苦笑道:“他是逃到归顺州之后才派人联络我们黄氏的,当时他虽然只有万余兵马,可是他那岳父畏他田州狼兵强横,愣是好几个月没敢动手,朝廷方面的动向也很奇怪,总之没有派兵强攻归顺州,所以他在归顺州前后呆了半年多,一直在想方设法求一条生路。 可是那时候岑家诸支系都不敢帮他,他就把主意打到我们黄家头上,希望先说服我们黄家跟他一起,他便有资格再去诱惑岑家支系……我们黄家又不傻,这种时候跳上岑猛的贼船,岂不是找死?”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黄姑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其实你就是想说,岑家一盘散沙,根本团结不起来。” “是。”黄芷汀舒了口气,苦笑道:“张公子,不瞒你说,岑家如此,黄家也没好到哪去,我说岑家一盘散沙,其实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高务实没在意她的态度,只是淡淡地道:“也就是说,要想岑黄两家发挥真正的实力,首先是两家要各自能够捏合在一起。” 黄芷汀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吃惊道:“张公子,你此言何意?” 高务实摆了摆手:“在下说过了,在下是汉人,不会劝你们造反的,既然如此,姑娘担心什么?” 黄芷汀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黄姑娘,退一万步说,你才是黄家之人,我一个外人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说黄家应该造反,姑娘就会听我的?” 黄芷汀粉面泛红,偏过头去,哼了一声,道:“自然不会。” 第634章 真绝色,妙仙音 广西土司的真实实力如此强大,土司内部之间的冲突纠葛又如此复杂,情况实在远超了高务实此前的预计。不过,高务实虽然又怕蛇虫又怕死,但论玩阴谋、搞算计这些,他的信心就充足多了。 虽然目前还看不出有什么把岑黄两家捏合在一块的机会,但高务实相信那只是因为自己对他们两家的内部情况还不够了解的缘故,只要自己继续深入了解,迟早能找到他们的弱点和痛点,继而又针对性的设计。 至于现在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好按照黄芷汀的意思,直接穿过八寨地区,争取早点到达思明府。 当然,光是这么傻兮兮地往思明府冲过去,那也不是事,至少屁股总得擦干净,不能自己前脚奔着思明府去“投奔”了,自家兵丁却跟着杀了过去,那就坏菜了,到时候一个弄不好,跟郦食其一样被人烹杀也说不定。 必须得留下什么记号,万一自家家丁或者官军追上来,看到记号便知道退兵,那才可行。 只是,黄芷汀这姑娘虽然读书不多,但并不傻笨,我若留什么记号,万一被她发现,说不定反而坏事,这可怎么办呢? 当天夜里,黄芷汀找到一块山间凸出的巨石,作为两人夜里休息之处。那巨石从山体伸出三四丈远,有两丈多宽,而且还算平整,是个休息睡觉的好地方。 不过黄芷汀很小心,又在巨石和山体相连接的部分涂抹了她临时捻成并混合在一起的药汁,说是可以防止蛇虫,然后拍拍手,不无遗憾地道:“可惜咱们没有火镰子,要不然再找些木柴来生上几堆火,就连野兽也不怕了。” 高务实傻兮兮地问了一句:“钻木取火不行吗?”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不是不行,但那对木柴的要求很高,对于手上的力道和速度要求更高,你要是有这样的自信,倒是尽可以试试。不过本姑娘提醒你,此处三日之内必然下过雨,树木都是带着湿气的,反正本姑娘没有这样的大能耐。” 高务实见她一脸揶揄,不禁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不再自讨没趣。黄芷汀也知道他是个书生,讲起道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实际动手就纯属瞎闹,所以也不再多刺激他,自己走到一边准备睡下。 她见高务实坐在另一边,抬头看着星空,一副夜观天象的严肃模样,不禁有些新奇,问道:“你还会看天象么?我小时候学过一些看气候的法门,但最多只能在有明显征兆的情况下判断出接下来两三天的天气,你们读书人是不是还会从天象中看出凶吉来?” 高务实没有转头看她,仍然一脸郑重地看着天空,语气非常严肃地道:“是。” 黄芷汀一下子坐直身子,睁大眼睛看着他,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高务实沉吟半晌,道:“在下以为,今夜过后,我必着凉。” 黄芷汀先是一愣,继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一时春花灿烂,百媚俱生,娇笑道:“怕冷你就直说,还夜观天象,真不知羞。算啦,谁让本姑娘心地善良呢……” 高务实吃了一惊,忙道:“我可不能穿你的衣裳,再说你脱了衣裳,这个……也不太好。” 黄芷汀听得先是一怔,继而一张娇靥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娇嗔道:“你想得倒美,谁要把衣服给你了?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看着你冻死。” 冻死是不至于冻死的,毕竟是在广西。 只是眼下到底已经到了秋天,白天虽然还有些微热,入夜之后却也颇有凉意,高务实全身就一条裤衩,一觉睡醒冻到着凉那是肯定没跑,毕竟他又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能够寒暑不侵,穿越时也没能附带这种神奇力量。 高务实苦着脸道:“黄姑娘,咱们好歹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朋友了,看着我冻死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唉……” 黄芷汀悄悄瞥了他一眼,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一脸嫌弃地站起来,道:“哼,有的人呀,让一个姑娘家大晚上去给他找御寒之物,自己却躺在这里享清福,书都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简直厚颜无耻。” 但说归说,她还是跨过那道“药线”,朝黑暗的山林中走去。 高务实望着她的背影,一本正经地喊道:“黄姑娘,虽说能者多劳,但还是要小心啊!” 黄芷汀头也不回,大声道:“你给本姑娘闭嘴,再敢多说一个字,本姑娘马上回来看你冻死!” 高务实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哈哈一笑,脸上却不禁露出一抹暖意。 过了好一会儿,黄芷汀才提着两大捆高务实叫不出名字的草藤从林间回来,面色臭臭的朝高务实身上一扔:“拿去!”然后就自顾自走到一边,侧着身子躺下了。 高务实道了声谢,自己把草藤铺好,才发现黄芷汀很细心的把草藤简单地编织过一下,他只需要直接当做垫絮和草被使用就行,不禁心中感激,再次冲黄芷汀道:“黄姑娘,谢谢。” 黄芷汀依旧背对着他侧身躺着,娇躯动也没动,更没回话,不过嘴角却微微一扬。 她其实早就累了,毕竟以她的身份,再怎么经过野外生存训练,平时其实也是很难用得上的,加上还带了高务实这么一个总要麻烦她帮忙的拖油瓶,这么久熬下来哪能不累?所以此刻心中一放松,黄芷汀很快便沉沉睡去。 高务实扳着自己的脚底看了看,血泡竟然消去了不少,看这情况明天说不定就能长好生茧,不由有些咂舌,心中暗道:这姑娘万一将来不打算做土司了,开家医馆看来也是绰绰有余,倒是不愁饿死。 他心中一轻,也放下心来睡觉,很快睡去。 哪怕高务实此前做伴读时早已养成早起入宫的习惯,可是次日一早仍是黄芷汀先起,她把高务实叫醒,道:“那边有条小山泉,你要是想洗脸就自己去,咱们今天还要赶路呢,可不能耽误了。” 高务实干搓了一把脸,道:“洗脸不着急,我先留个纪念。” 黄芷汀愕然道:“什么纪念?” 高务实笑道:“你等会儿。”然后去找了块坚硬的小石头,跑到山壁边打量了一会儿,转头对黄芷汀道:“在下诗兴大发,要留一首诗在这儿。” “哦?”黄芷汀来了兴致,问道:“你要刻在山壁上吗?” 高务实点头笑了笑,然后就在山壁上用力刻画起来,颇费了些工夫才把一首诗刻了上去: 切切曹曹阅五经, 勿使伏九乱我心。 追风逐浪平生愿, 击水挑灯酒满襟。 立峰遥望真绝色, 刻壁难书妙仙音。 回首中原八千里, 师法前贤念狄青。 黄芷汀读书有限,诗作只能算勉强能看懂一些字面意思,深究其意就有些为难了。她单从字面意思看了看,忽然心中一跳,犹如小鹿乱撞,暗道:他说的“真绝色”和“妙仙音”,是指我吗? 她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又有些暗喜,心里甜滋滋的,但再看一眼,又觉得第二句让她有些不开心,不自觉撅起小嘴,问道:“伏九是谁?” 高务实一怔,忽然忍不住哈哈笑道:“三伏、三九罢了,黄姑娘以为是谁?” 黄芷汀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顿时涨红了小脸,用力“哼”了一声,赌气转身不去看他。 ------------------------------- 看懂这首诗的朋友请举手……应该还挺简单吧?不过说实话,还是费了我十几分钟来着。 第635章 每临大事有静气 高务实与黄芷汀二人已经走了大半天,中途依然是靠野果充饥,黄芷汀还顺便用捡来的硬木棍挖了几棵山药,在山间的小河洗了洗,便和高务实两人分着吃了。 高务实大声念道:“石山生青藤,曲水漾绿波。天澄风如洗,林幽树似歌……” “诶,我说你能不能不要作诗了?”黄芷汀瘪着小嘴蹙着眉:“欺负我听不懂吗?” 高务实干咳一声:“这……这几句直白得很,应该很好懂。” “哼,你们读书人就喜欢故弄玄虚,‘林幽’有什么好奇怪,这么大片山,就我们两个活人,能不幽吗?可是‘树似歌’又算什么话?” 高务实一本正经道:“你没发现风吹过之后,那些树叶哗啦啦的声音吗?这就是‘树似歌’了。” 黄芷汀没好气地转头瞪了他一眼,道:“总之现在不准作诗,乖乖跟着本姑娘走,要不然掉下悬崖可别怪本姑娘没提醒你。”看来黄芷汀对之前闹的笑话很是在意,连带着把高务实作诗的自由都给剥夺了。 原来他二人此刻正走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半山壁小路之上,这路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仿佛有巨人在半山腰里划了一手螺旋刀。走在这路上,随时要担心从边上掉下去——下面的的确确是悬崖,只不过这悬崖到底乃是河流罢了,这河流算不上清澈,反倒非常绿,但正因为如此,反倒很好看。 高务实颇有些忐忑,苦笑着对黄芷汀道:“黄姑娘,我之所以作诗,就是想分分心,免得一看这条路,我就总担心它会塌下去……” “这条路的年纪看起来不比大明小,你与其担心它会塌,还不如担心惹我生气把你踹下去。”黄芷汀头也不回地道:“另外,本姑娘可以告诉你,这条路一看就是通往瑶寨的,你担心山路会塌,还不如担心瑶寨的瑶人会吃了你。” 高务实干笑道:“我是男人,我的肉估计吃起来会有些老,想必他们应该没有兴趣吧。” “老才好啊,肉老一些有嚼劲,吃得久,而且不容易饿,本姑娘觉得他们一定会喜欢的,你就放心吧。” 两个人一路打趣揶揄,倒也轻松愉快,不觉又走了很远。 “害坛酒厚墨……特闪酒厚拾……经忐闷……经忑喃……” 这山隔着河的另一边,忽然有人大声唱起歌来,只是高务实一句也没听懂,一脸懵逼。 黄芷汀倒是面色一喜,转头对高务实道:“张不虚,你的运气看来还不错。” 高务实忙问:“何以见得?” 哪知道黄芷汀却不再理他,反而双手放在嘴边做出喇叭状,也唱了起来:“先经布洛陀……学经姆六甲……请祖宗齐坐……齐对哽细气……布眉酒许哽……勒烂得福分……” 对面山上有人大笑,说了几句高务实听不懂的话,黄芷汀也大声回了几句,高务实依然听不懂。 接着黄芷汀忽然换了汉话,唱道:“啊……香哩!今天我们上山来,听闻那边悠热闹,是谁在那边把歌唱?” 河对岸上山马上也唱道:“啊……香哩!是我们几个后生仔,烘笋信口唱几句,请你们过来热闹吧!” 然后黄芷汀舒了口气,喜滋滋地转头对高务实道:“成了,你有救了!” 高务实一头雾水,问道:“你们唱了些什么,就这么两段唱完我就有救了?” 黄芷汀嘻嘻一笑,道:“前面那段叫《师公调》,歌词叫做‘敬酒布洛陀’,后面这段是《香哩歌》,虽然只唱了几句,但可以说明我们对他们没有恶意。” 高务实诧异道:“原来唱几句歌就可以表示没有恶意?要不你待会儿也教我几句,万一等会他们情绪有什么不对劲,我就赶紧唱歌求饶。” 黄芷汀哭笑不得:“你要是不知道对方在唱什么,胡乱对歌死得更快。” “哦,原来是这样。”高务实点了点头,又忽然皱眉:“不对啊,你说第一首歌是唱的是‘敬酒布洛陀’,可这布洛陀不是僮人的祖先吗,跟瑶人有什么关系?” 黄芷汀有些意外地道:“你倒是挺仔细的嘛,不过你不用紧张,本姑娘刚才跟你说你得救了,就是因为他们在唱师公调——这群瑶人是拉珈瑶,拉珈瑶跟僮人交往很多,估计得有几百年了,受僮人影响很深,也信布洛陀,而我是僮人大土司家族之人,他们是不会为难我们的。” “那太好了!”高务实心中一松,但马上又愣了一愣,面色狐疑地问道:“且慢,黄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黄芷汀愕然:“我忘了什么?” 高务实皱着眉头提醒道:“这里是八寨啊,令尊不是在此次平定八寨之乱中居土司第一功吗?这都血海深仇了,你确定他们不会为难我们?” 黄芷汀顿时面色一变,惊道:“糟糕,我忘了这件事了!这下怎么办?” 高务实满脸呆滞,盯着黄芷汀看了好一会儿,才一脸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黄姑娘啊黄姑娘,你让在下说什么好呢?咱们作死也就算了,居然还要送菜上门,这服务也太周到了,就差自带香料了。要不你上山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藤椒啊、山胡椒之类的,争取来个一条龙服务,让他们到时候给个痛快。” 黄芷汀急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笑话我。我,我就是这两天有点心绪不宁,所以一下忘了而已,你怎么一点都不会体谅人家!” 高务实叹道:“你看看,你看看,黄姑娘,我劝以后你得了空,还是要多读点书。” 黄芷汀一双美目瞪着他,气恼道:“命都要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读书多,你能耐大,那你倒是想点办法啊!” 高务实笑了笑,微微抬起下巴,一脸傲然:“正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说人话!”黄芷汀一声怒叱。 “呃……在下的意思是说,且容在下想想。”高务实赶忙收了装逼姿势,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黄芷汀被他这一打岔,反倒是冷静了不少,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法子,不过我可提醒你,对方刚才已经邀请我们过去了,如果我们迟迟不动,他们会认为受了侮辱,到时候……哼哼,你应该明白后果。” 高务实一拍额头:“有了!” 第636章 “骄傲的孔雀” 黄芷汀一脸狐疑地看着高务实:“这么快你就想出来了?” “那是,所以说读书是有用的。”高务实大言不惭地道:“办法很简单,黄姑娘,在下以为你只要不报真名就可以了,随便冒充哪家跟瑶民没有过节的土司之家,应该就能糊弄过去。” 黄芷汀眼前一亮:“对呀,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说到这里,忽然瞪了高务实一眼:“一定是被你气的。” 高务实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黄芷汀美目一转,斜睨着高务实,问道:“怎么,生气啦?” 高务实摇头笑道:“黄姑娘说笑了,在下又不是个鱼鳔,怎会这么容易生气?” 黄芷汀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但忽然又觉得不妥:你不是鱼鳔,所以不容易生气,可我刚才还说自己是被你气的,那岂不是说我就是个鱼鳔? 她有心再瞪高务实一眼,又怕这样一来更加坐实了鱼鳔的说法,不禁暗恼道:难怪人们常说读书人坏起来最厉害,就像这家伙一样,真是头上长包、脚底流脓,完完全全坏透了! 黄芷汀悄悄瞥了一眼高务实,果然见他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更是让她气得牙痒痒,心道:哼,你笑,你就笑吧,总有一天让你知道本姑娘的厉害! 她用力哼了一声,昂首向前走去,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高务实看着她的背影莞尔一笑,浑身轻松地跟了上去。 他心中感慨:自从穿越以来,一直规规矩矩的活着,有机会放松一下的感觉倒是真好——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穿得少了点,在这个时代来看,简直过于性感。 的确是过于性感了,至少刚才在河对面与黄芷汀对歌的几名瑶寨青年,在见到只穿了一条亵裤的高务实跟着黄芷汀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一个个都是满脸震惊,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二人。 黄芷汀直到此时才想起眼下这个情形有点容易造成误解,好在只要不是面对高务实,她就不容易失了分寸,当下微微扬起下巴,一副土司贵女的模样,淡淡地道:“我乃忠州土知州黄氏宗女,忠州知州黄瀚乃我族侄。” 高务实心中一惊,暗道:糟糕,她为何还要自称黄氏宗女,随便找一家不姓黄的不好么? 谁知一贯算无遗策的高巡按此番却料错了,对方几人一听,连忙躬身行礼,道:“原来是忠州宗女,我们是拉珈瑶古蓬堡落雨寨的人,不知宗女怎会到了我们落雨寨?” 黄芷汀这时却不像刚才和高务实说话时那么惊慌,语气中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傲然:“我本是去桂林参见朝廷的巡按老爷,回程途中与庆远府那地州罗家土司发生了一点冲突,是以与属下人失散,只有这个书吏勉强逃脱出来。” 几名瑶民这才恍然大悟,看了高务实一眼,心道这人看来的确有些像那些汉家读书人,难怪是个书吏。 不过既然是汉人,这些瑶民就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了,甚至有个年轻人还冷哼了一声,目光中露出毫不掩饰的仇恨。 高务实不禁心头苦笑,暗道:这民族矛盾可有点激烈啊,朝廷想要稳定八寨之地,光靠杀人可不行。尤其这些瑶人熟悉大山,而广西西南土司聚集之地又是赫赫有名的“十万大山”,如果不能把这些瑶民安抚下来,却将他们赶往十万大山,那将来怕是比土司问题还要难办。 黄芷汀悄悄偷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面带苦色,心中莫名不忍,又对那群瑶民青年道:“我这书吏虽是汉人,但却身世凄惨,被汉人贪官污吏害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下投了我忠州,为我忠州颇立了一些功劳,如今他好不容易逃得姓名,却连衣服都被人抢走了,甚是不便……” 高务实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你编故事就编故事,非得给我整个家破人亡作甚?莫非我没有家破人亡,你那“忠州”土司就不敢用我? 但不料这个说法倒是让几名瑶寨青年很是认同,目光中对高务实的敌意减轻了不少,其中有个一看就很憨厚的青年道:“宗女既然这般说了,我们寨子虽然穷苦,一套衣服还是能匀出来的,请宗女与贵仆与我们同去寨中,我们自会禀报天长公,请他分一套衣服给贵仆穿戴。” 黄芷汀的面色终于不再那般冷傲,微微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那就多谢了,等我回了忠州,一定派人前来向天长公道谢。” 那忠厚青年连说不必客气,然后便引黄芷汀与高务实往他们寨子而去,甚至还特意派出一人提前跑回去报信。 莫名其妙成了“贵仆”的高务实对这个称谓极不乐意,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没别的法子,只好不声不响地跟着黄芷汀。 那几名瑶人青年在前面引路,黄芷汀和高务实跟在后面。黄芷汀早就瞧见高务实一脸不乐意,她心中却暗暗得意,想道:叫你占本姑娘的便宜,现在可成了本姑娘的“贵仆”了吧?哼,本姑娘侍候了你两天了,还不兴你侍候一下本姑娘? 但想着想着,一下子又想到“侍候”二字很是不妥,脸色不禁有些发红,暗啐一口:都怪这个张不虚老喜欢咬文嚼字,弄得本姑娘都受了他的坏影响。 她正胡思乱想,冷不丁身后高务实悄悄凑近了,小声道:“黄姑娘……” 黄芷汀吓了一跳,娇躯一颤,转头望去,见是高务实贼头贼脑的凑了过来,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脸嫌弃地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吓我一跳!” 高务实深感冤枉,但此刻又不方便多辩解,只好问道:“在下只是想问问为何你仍要自称黄氏宗女?还有,他们为何没有发怒?”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你懂什么,忠州虽然也是黄氏宗脉,但那忠州本是我思明府之地,后来却仗着贿赂朝廷官员,从思明府分了出去,这三十多年来与我思明黄氏本支势如水火,我自称忠州黄氏,这些瑶民自然把我当做朋友一般。” 高务实恍然大悟,但又问道:“天长公是谁,黄姑娘你也认识么?” 黄芷汀道:“我哪里会认识一个小小瑶寨的天长公?这天长公并非人名,乃是一个瑶寨的头……你们汉人一般会以‘瑶王’、‘寨主’之类的名称来指代。” 走了大概有七八里路,高务实终于看见了瑶寨。 那瑶寨有些不像高务实的想象,因为他一直以为寨子都跟堡垒一般,只是里头都是木质建筑,但肯定会用粗大的整根木料削尖套成连环状,围成一圈作为院墙。 谁知道这瑶寨只是一片建立在长长山坡上的建筑群,除了有个与牌坊类似的寨门之外,根本没有什么明显的防卫措施,大出高务实的意料。而这瑶寨的建筑也并非他原本以为的木制,反倒全是青砖黑瓦,说不定比大明寻常人家的那种木质房屋还要坚固一些。 高务实有些挠头,暗道:莫非是我记错了,吊脚楼不是瑶族的?那是苗族还是土家族的来着? 不过高务实马上没空想这些闲事了,因为他发现一大堆瑶民跑了出来,正往那牌坊式的寨门口聚集。 高务实心中一紧,连忙凑近黄芷汀,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要抓咱们吧?” 黄芷汀诧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你是不是特想被抓啊,他们是来迎接我的。” “迎接?”高务实呆了一呆。 黄芷汀傲然道:“那是自然,我乃土司宗女,其实他们一个小小瑶寨能够怠慢的?” 不知为何,黄芷汀这副模样的时候,高务实就总觉得像是看见了一只骄傲的孔雀。 第637章 各有所谋(4更破万) 在黄芷汀和高务实到达瑶寨的同一时间,高璋率领的高家家丁队伍也找到了高务实刻诗的山壁。 来得迟了点,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高璋所受的夜不收训练,主要是针对北方的地理特征,所以他对于广西这种复杂的喀斯特地貌了解很少,因此在追踪高务实和黄芷汀的踪迹时难免走了些弯路,耽搁了时间。 眼下,站在高务实留诗的山壁下,高璋望着那首诗愁眉不展。 一名中队长忍不住问道:“营座,老爷留这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您可得赶紧拿个主意啊,咱们带的干粮不多,要是再找不到老爷,麻烦可就大了。” 高家家丁因为是临时出动,每个人只带了五天干粮,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半,要是再找不到人,回去只怕就要饿肚子——当然,他们和高务实与黄芷汀二人的两手空空不同,这些护卫家丁都带着火枪和雁翎刀,甚至还有十几把弓,完全可以考虑打些野味。 只是,这毕竟是权宜之计,三百来人全吃野味,得打多少猎才够?况且隆庆二式虽然是目前大明最好的火铳,但毕竟只是前装滑膛枪,精确度是有限的,打大型猎物勉强还能凑合,想要打飞禽基本是做梦。 然而自然界自有“规矩”,一大片山林里通常也就一只大型猎物,而那些食草动物的警觉性又高,发现大群人类哪有不提前跑掉的? 因此高璋作为高家家丁此次的“领队”,也不得不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办了。 高璋深深皱着眉头,问道:“你们看明白老爷的命令了吗?” 那中队长摇了摇头,苦笑道:“营座说笑了,咱们这些人虽然识得几个字,但那只是老爷为了咱们能看懂一般命令而下令让咱们学的,所以要读诗……就太为难咱们了。” 高璋叹了口气,道:“老爷让咱们回去。” 那中队长明显愣了一愣,看了看高务实留下的诗句,诧异道:“营座是怎么看出来的?” 高璋指了指山壁,道:“你把每句开头的八个字念一遍。” 那中队长看了看那首诗,写的是: 切切曹曹阅五经, 勿使伏九乱我心。 追风逐浪平生愿, 击水挑灯酒满襟。 立峰遥望真绝色, 刻壁难书妙仙音。 回首中原八千里, 师法前贤念狄青。 他按照高璋的指点念头前八个字:“切勿追击,立刻回师……” 然后他顿时睁大眼睛,惊道:“老爷真是厉害!营座也了不得,这都看出来了。” 高璋摇头道:“这只是一首藏头诗而已,老爷是什么身份,自然信手拈来,只是……这道命令却不好执行啊。咱们要是回去了,老爷的安危怎么办?还有,那个与老爷同行的女子,根据此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一位土司——或者土司宗女,她要把老爷带去何处?老爷为什么同意了?” 他倒是没考虑黄芷汀能够强迫高务实这一条,这属于典型的经验主义失误,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威胁他家老爷那样一个高大男子?没天理啊! 当然,从结果来看,他倒是误打误撞没猜错,高务实确实是主动同意跟黄芷汀同行的。 那名中队长的态度倒比高璋简单,直截了当地道:“老爷算无遗策,既然让咱们回去,那肯定是一切尽在掌握,属下以为,咱们只要照办就行。” 嗯,看来高务实的洗脑还算是很成功的,至少这些低级“军官”已经被他培养成“不管有理无理,执行命令就是天理”的思维了。顺便,可能还带有一些个人崇拜。 高璋想了想,摇头道:“老爷的命令当然要执行,但这次情况有些特殊,我决定留下一个小队跟我一起继续寻找老爷,其他人由你带回柳州,顺便通知柳州各部官军收兵回城……就说是老爷的命令。” 那中队长觉得高璋的担忧倒也有道理,虽然执行命令无可厚非,但完全不管老爷死活的话,确实让人心中不安,于是立刻领命。 于是高璋挑了一个小队,继续追踪高务实和黄芷汀的行迹,而高家家丁的大部队则先往柳州撤回不提。 高璋等人分别离开此处大约只有半个时辰,又有两三百号狼兵找到了这里。 这次来的却是岑七公子了。 岑七公子此时早已换了衣服,不过仍是一套僮人土司习惯的白衣,只是形制换成了更方便动作的曳撒。 “岑昭,怎么样,这首诗你可能看出名堂来?”岑七公子笑吟吟地看着山壁上的诗文,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颇有些得意。 那岑昭倒似乎颇知诗理,看了看道:“此诗前两句是说他读书用功,热如三伏、寒如三九,他都不曾懈怠;三四句是言志,但从字面上来看有些奇怪,追风逐浪不知是何意,击水挑灯大概是指军旅,呵呵,一介书生,提什么军旅? 至于五六句,第五句应该是登高望远,欣赏山色美景,第六句却有些奇怪……” 岑七公子淡淡一笑:“没什么好奇怪的,想那黄芷汀乃是广西著名的美人儿,咱们这位巡按老爷又不瞎,说不定……哼。”他说到最后,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岑昭轻咳一声,继续道:“至于最后两句……” “关键是最后一句。”岑七公子打断道:“师法前贤念狄青,这句诗有寓意啊,就不知道黄芷汀这笨丫头看出来没有。” 岑昭愣了一愣:“这个……恕属下愚钝,也没看出什么寓意来。” 岑七公子冷然一笑,道:“狄青是何人,与广西有何关系,你总应该知道吧?” 狄青是何人,广西土司之家谁都知道,岑昭自然点了点头,道:“我广西土官多受封于北宋,如今广西各大土司,其祖先大多都是跟随狄青征侬智高而来的汉人,如岑、黄、赵、冯、许、王、杨、梁、李、张、闭等十一姓土司,更是可以明确查到家族谱系。” 岑七公子冷然点头,问道:“那么,高巡按在这诗中说他要师法前贤——也就是师法狄青,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岑昭想了想,忽然面色一变,惊道:“他难道要征伐广西,重新分封土司?” 岑七公子拿着那把描金乌骨扇,踱步转了几圈,沉声道:“现在还不好肯定,但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毕竟此事事关我岑家生死存亡,绝不能等闲视之!” 岑昭点了点头,认可了岑七公子的判断,但想了想,又有些疑惑,道:“可是,他虽然是巡按,恐怕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吧?广西土司纵然派系众多,各族各家也未必齐心,但他若是想靠大军征伐,然后重新分封,难保不会逼得众土司联手,到时候说不定整个广西局面都要糜烂……朝廷真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咱们现在可没有哪家土司有造反的意图,朝廷为何要这么做?” 岑七公子点头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这也正是我疑惑的地方。高务实这个人,咱们了解不多,但是从他的身份和经历上来看,此人在过去十年里可是顺利之极,有首辅伯父,有首辅恩师,说不定很快还会有个首辅舅舅。这还不算,他还是皇帝的同窗,更是大明朝廷唯一承认的一位六首状元…… 而皇帝对他的恩宠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句‘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连我这广西土司都听说过了。另外,他此前虽然莫名其妙的被贬官三级,但却以新科进士身份出任了一省巡按,这种破天荒的事都能发生,谁敢保证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到底有多重?没准其他官员递进宫里上百份万言疏,还不如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来得有用呢!” 岑七公子这么一说,岑昭也紧张起来,道:“那咱们要不要想办法先除掉他?” “这个……”岑七公子有些犹豫,他既然知道高务实的背景,当然也知道对这样一个人动手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这样的后果,岑氏能不能承担得起?那恐怕只能看朝廷能知道多少内幕,要是朝廷能确定是岑家动的手,皇帝一旦震怒,岑家可就在劫难逃了。 太危险了啊。岑七公子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才慎重地道:“可以先做些准备,但是千万记得不能随意动手,且待我想办法了解一下他的真实想法再说不迟。切记切记,在我没有亲自下令之前,不能让任何人有半分察觉。” “是,七老爷放心,属下知道利害!”岑昭用力点了点头道。 岑七公子再次看了看那首诗,又道:“他既然命令官军收兵,那么也就是说,在他回到柳州之前,都处于没有防卫的状态。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他出事,第一个倒霉的必然是黄家,只是……第一,咱们能不动手最好不要动手;第二,如果要动手,就要确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到时候自有黄家顶在前头,帮咱们扛下这档子祸事。” 岑昭点头道:“属下这就安排最可靠的人手前往思明府待命。” 岑七公子“嗯”了一声,长出一口浊气,轻声道:“看来,我也要走一趟思明府了。” 第638章 丹砂之瞳 落雨寨的天长公对黄芷汀果然十分尊重,全寨上下约莫千人,全都挤在道旁恭迎。 黄芷汀面色如常,甚至还带有一些淡淡地冷漠,只有面对天长公时,态度才勉强算得上和气,而瑶人们也见怪不怪。 高务实则一直处于尴尬之中,虽然落雨寨一共也就一千来号人,但此刻他仅着一条亵裤,被这么多人围观,即便以他高某人脸皮之厚,也不禁有些难为情。 尤其是这些瑶人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与汉人女子大不相同,不仅不因为高务实这**的模样而害羞,还会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对他品头论足,窃笑不已,更有甚者还会冲着他唱歌。 虽然她们唱歌的歌词既有瑶民的土语也有少量汉话,但即便高务实听不懂歌词也没关系,从她们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估摸着大多都是示爱的情歌。 黄芷汀的脸色也臭臭的,甚至越来越难看,快到天长公的住所时,她忽然冷着脸转头,对高务实道:“有好些瑶家小寡妇邀请你去她们家过夜呢,看来你今晚的住处是有着落了,说不定还忙得很呢。” 高务实大吃一惊:“这么厉害的吗?” 黄芷汀冷笑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名副其实了。” 名副其实?高务实愣了一愣,忽然反应过来,黄芷汀说的恐怕是他捏造的那个表字:不虚。 他干咳一声,恬不知耻地道:“这个,名副其实是肯定的……” 然后顿了一顿,在黄芷汀能杀人的眼神中,抬头挺胸,一副昂然不屈、大义凛然地模样,正色道:“但在下岂是这种衣冠禽兽之辈?” 黄芷汀目光稍微缓和了一些,然而语气依然僵硬,冷哼一声:“本姑娘看你现在是想要衣冠禽兽而不可得——连衣冠都没有呢。” 呃,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 高务实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要不姑娘帮我问问天长公,能不能先找套衣服让我穿上?” 黄芷汀还没回话,走在前头带路的天长公忽然转过头来,呵呵一笑:“小后生莫要急,阿梨已经去帮你找衣服去了。” 高务实没料到这天长公竟然会汉语,更没料到他看起来至少七十好几,耳力居然这么好,不由吃了一惊,忙道:“多谢天长公。”心里却暗道:阿离?这名字有点熟悉啊,就不知道会不会千蛛万毒手? 这位落雨寨的天长公长得慈眉善目,寿眉都有两寸长了,要是换上一套汉家道袍,出去冒充得道真人只怕没几个不信的。 天长公笑眯眯地道:“小后生不必客气,你是有大福气的人,帮你就是帮我们自己。” 高务实愣了一愣,暗道:这是瑶人特有的客套话吗?还是他看出什么破绽了? 黄芷汀却在刚才听到“阿梨”二字之后便陷入思索,此时正好问道:“天长公说的阿梨,可是十年前被草鬼太婆看重并收为传人的沈梨?” 天长公依旧笑眯眯的模样,但语气中却有些感慨,点头道:“是啊,小阿梨长大了,去年本是回来退婚的,后来汉人大军到了……也不用退婚了,只是行程被耽误了下来,现在还在寨中。” 黄芷汀诧异道:“她有婚约在身,怎会被草鬼太婆选中?” 天长公摇了摇头,道:“太婆当时从上百个瑶寨里挑了十个女娃子做候选呢,那时候她还没决定传给谁,所以只要没有失贞的女娃子就都可以,只不过选中之后就不能再成婚了,所以阿梨才要回来退婚的。” 高务实不知道他二人在说什么,但听起来这个草鬼太婆在瑶民中的地位似乎很高,竟然能在上百个瑶寨之中挑选传人,而其传人又有不能结婚这样的限制,似乎有些类似于传说中的某些部落祭师、巫婆之流。 可惜黄芷汀只是问了这么两句,便点头不再多问,而天长公更没有多说什么。当下分宾主坐好之后,便开始说起话来。 天长公并没有要求黄芷汀拿出什么物证来证明她的身份,原先高务实以为可能是因为天长公不识字,哪怕给他看印信关防他也看不懂。 僮人土司平时使用的是汉话,天长公既然也会汉话,他与黄芷汀自然是用汉话交谈,从交谈中高务实才知道,天长公用以判断黄芷汀土司宗女身份的是她的首饰。 虽然黄芷汀一身汉家衣衫,但耳环和项圈却是典型的僮家风格,耳环不必说了,那项圈原是贴身带着,直到刚才与落雨寨的人见面时才被黄芷汀悄悄扯了出来,显露人前。 高务实原先没在意这个细节,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身上这两样东西的形制只有土司家族的嫡亲宗女可以使用。难怪天长公不怀疑她的宗女身份,只是和她聊一些忠州风物,看来这天长公老则老矣,却一点也不糊涂。 不过天长公恐怕仍要失算了,那忠州原是不到三十年前才从思明府被朝廷划出去挂名到南宁府治下的,思明府黄氏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无时无刻不想取回祖业,黄芷汀对忠州的了解岂不跟对自家后花园的了解差不多?哪能让天长公听出破绽来。 黄芷汀和天长公的交谈,高务实一个“贵仆”自然是插不上嘴的,直到一位女子的到来,才让闲极无聊的高务实解脱出来。 来者正是天长公口中的“阿梨”、黄芷汀口中的沈梨。 瑶族本无姓,后来渐渐因为汉文化的影响有了姓氏,但迄今为止一共只有十二个姓,分别是盘、沈、包、黄、李、邓、周、赵、胡、雷、唐、冯。 原本高务实听说沈梨是去年年底才回落雨寨退婚的,所以估计她年纪应该只有十几岁,不料其实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五官长得普普通通,而皮肤很白,戴着一顶支架高耸、上蒙黑布、下垂红色缨络的帽子。 不过她最让人过目不忘的一点,是她的瞳孔隐隐有一种丹砂之色。 丹砂即朱砂、辰砂,正红之色也。高务实见过无数次的“朱批”,便是此色。 然而瞳孔呈朱红之色,这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所以他盯着沈梨的双目,一时有些发怔。 “咳!”黄芷汀咳了一声,脸上却露出甜甜的笑容,朝沈梨眨了眨眼,道:“阿梨姐姐,八年未见,近日可好?” 黄芷汀这话一出口,旁人还没什么,高务实在一边却听得亡魂大冒,脸都吓白了——你跟这个叫阿梨的姑娘认识,那岂不是代表人家知道你的来历?她既然知道,天长公不就知道了? 天绝我也,这是要完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高务实从来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虽然黄芷汀这句话相当于拉着他一起跳崖,可是他还是第一时间试图想办法挽救,虽然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但眼珠连转,明显是在紧张的思索应对之法。 而另一边那位阿梨却也微微一笑,朝黄芷汀点了点头:“芷汀妹妹。”然后面色有些古怪地转睛看了高务实一眼,疑惑的对黄芷汀道:“你的这位朋友好像很怕我,为什么?” 第639章 瑶蛊异术 对于阿梨的这个问题,其实黄芷汀也正怀疑,不过她并未表现出来,反而面色诧异地问道:“阿梨姐姐,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的仆人?” 阿梨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摇了摇头,道:“不像。” “不像?”黄芷汀微微扬眉。 “嗯,不像。”阿梨朝高务实打量了一下,肯定地道:“他有浩然气。” 黄芷汀怔了一怔,不觉笑道:“阿梨姐姐,你在同我开玩笑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阿梨见她不信,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来,道:“芷汀妹妹,你自己看。” 黄芷汀有些莫名其妙的朝她手心望去,却见阿梨白玉一般的手心上有一条连她都不认识的小虫,有些像蝎子,但却是米黄色的,近乎透明,而其头顶上却有一颗小珠子,泛着乌黑而流彩的异光。 “这是蝎蜮鬼蛊。”阿梨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小事,面色平静如水:“此蛊能感知人的戾气,是能分辨一个人好坏的有趣虫儿,只是有些难养。” “你且看着。”她朝黄芷汀点了点头,却转身朝高务实走去,把手往高务实面前一伸。 高务实吓了一跳,他对蛇虫毒物都有些害怕,何况这闻所未闻的怪异蛊虫?虽说阿梨刚才没说这虫有什么伤人的本事,但瞧着这样一只古怪的“蝎子”,他哪能不怕?印象中有些剧毒蝎子如以色列金蝎、印度红蝎之类,可都是能毒死人的。 不过阿梨手中这只小蝎子似乎有些怕人,被阿梨伸手送到高务实面前时,仿佛受了惊吓,飞快掉头朝阿梨手臂的方向爬去,只是刚爬到阿梨手掌边缘,又如触电了一般缩了回去。这下子它既不敢靠近高务实,又逃脱不了阿梨的手心,显得很是焦急,飞快地转来转去,旁观诸人都能看出它的焦虑来。 阿梨转过身,收回手,朝黄芷汀问道:“芷汀妹妹,看见了吗?蝎蜮鬼蛊是不会骗人的。” 黄芷汀却仍是将信将疑,道:“说不定它只是怕人呢?” 阿梨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然后对天长公道:“阿公,能把昨天抓到的莫家探子交给阿梨吗?” 天长公依然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道:“我正考虑怎么处置,交给你来也是一样,还省了我一番手脚。”他拍拍手,朝门口进来的一名瑶人道:“去把莫家细作带来,让阿梨处置。” 黄芷汀和高务实都来了兴致,一脸期待的等着看戏。 不多时,便有一名普通僮人打扮的中年汉子被押了上来,那人被绑缚了双手在背后,口里却大骂道:“叼农晒姑千代万代麻包袋!肾戳,贱黑,狗叼你老母,死麻风黑!” 高务实听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他在骂些什么。而黄芷汀虽然知道他骂的人不是自己,却也一下子就黑了脸,连那位一直慈眉善目的天长公都皱了皱眉,对阿梨道:“阿梨,你看?” 高务实下意识朝阿梨望去,却发现她的面色异常平静,淡淡地看了那中年僮人一眼,然而瞳孔中的赤色却比之前更浓了一些。 “给他松绑。”阿梨淡淡地说道。 押那中年僮人上来的两名瑶人朝天长公望过去,天长公点了点头,两人不再犹豫,直接给那人松开了绳索。 那人这才大笑道:“这才像话嘛,老子是莫家的人,将来说不定就是你们这些人的土目,敢对老子不敬?” 但场上之人根本没人搭理他,中年人觉得有些不对,狐疑地四下打量一眼,道:“都哑巴了?怎么不说话?怕了老子了?” 阿梨朝黄芷汀道:“芷汀妹妹,你看好。”她说着,又把手伸了出来,只是这次是朝那莫家细作伸出。 她伸出的是个拳头,手心朝天,似乎是为了让黄芷汀看得更清楚些,手指很缓慢的伸开,拳头摊开成了手掌。 黄芷汀定神望去,只见那只小蝎子先是一阵恍惚,然后很快就像发现了猎物一般,头顶那颗小珠子异芒大起,几对小腿儿拼命爬动,方向正是那莫家探子。 那中年人也看见了阿梨手掌中的小蝎子,他虽然不认识此物,但既然是探子,自然见多识广,面色陡变,声音都抖了:“草鬼婆!我叼你老纳化烂嬒,落雨寨怎么会有草鬼婆?!”他说完这句话,掉头就想跑。 奇怪的是,从天长公以下,屋里屋外的瑶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似乎谁也不打算去抓他,反而目光中带着七分解恨和三分怜悯。 阿梨面无表情地把手收了回来,朱砂色的瞳孔盯着那人的背影,口中念道:“一,二,三……倒!” “扑通”一声,那中年人应声而倒,一个狗吃屎就趴在了地上,浑身剧烈抽搐,口吐白沫不停,眼神发直,挣扎了几下,就两腿一蹬再也不动了。 高务实看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寒,因为他根本没看明白那人是怎么中毒——或者中蛊的,可是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就在转瞬之间毒发身亡了!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直截了当就死翘翘了! 他再望向阿梨时,甚至只敢把目光落在她的鼻尖,而不敢再盯着她的眼睛,因为他想来想去,刚才阿梨实在没有什么异动,除了那对赤瞳更亮了一些之外。这就让高务实下意识地有些害怕她那对眸子。 阿梨却似乎对高务实毫无恶意,反而冲他点了点头,然后才注意到他不敢看自己的眼睛,不由露出一丝笑容来,说道:“我不会用眼睛种蛊的,你不用害怕。” 高务实哪能不怕啊! 他心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都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几个呼吸之间就让一个生龙活虎的壮汉蹬腿了,我虽然号称不虚,可那不代表我是个呆子啊! 黄芷汀这下也服气了,只是她仍然有些好奇,问道:“阿梨姐姐,你好厉害呀!太婆的一百零八蛊你都学会了吗?” 阿梨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快的,我只学会了三十六种蛊,炼成的只有十七种。” 高务实暗暗吞了口吐沫,心道:一个人也死不了十七回啊…… 黄芷汀拍掌笑道:“那也很厉害啦,除了历代太婆的传人,能学会十种就极其罕见,能炼成三五种便够用了。我算一算呀,一种蛊至少有四五种变化和用途,阿梨姐姐你炼成了十七种,那就是……呃,张不虚,那是多少种变化?” 高务实一翻白眼,心说你这心算也太差了,但此时此刻人家有个阿梨姐姐在,他却不敢不答:“按四到五种变化来算,应该是六十八到八十五种变化和用途。”说完他就把自己又吓了一跳,暗道:卧槽,这死法还能千变万化了,我可得离这种危险人物远一点。 不过他刚想到此处,忽然又想起张任来。张任不就是中的瑶蛊吗?不知道这位阿梨姑娘能不能解?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止不住了,但他跟阿梨毫无交情,怎么开口问呢?一时之间,整个人神色都有些焦躁起来。 黄芷汀见了,就有些好笑,心说:哼,你也有这么害怕的时候么?早知道我也应该学几样蛊术,就不怕你笑话我了。 不过她见高务实实在有些神思不属,又忍不住问道:“阿梨姐姐,衣服找来了么,他……呃,让他穿上衣服吧,这样怪怪的。” 阿梨平静地朝身后一招手,自有人递上一套衣物过来,阿梨接过木质的托盘,又递给高务实,口中道:“听说你是汉人,这套衣服正好。” 高务实连忙谢过,抖开衣服一看,原来是一套直缀,一般来说,属于庶民装。不过此时遮丑为先,形制什么的就顾不得了,高务实反正露也露过了,现在也就懒得避讳,直接在堂上把衣服穿上。 阿梨道:“没有汉式的头巾或者帽子,对不住了。” 高务实哪敢受她的道歉,连忙表示无妨,然后再次谢过。 黄芷汀见高务实面对阿梨时仍有些欲言又止,心中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说道:“喂,张不虚,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阿梨姐姐?阿梨姐姐人很好的,你有话就快问,瑶人可不喜欢藏着掖着。” 她这么一说,阿梨也朝他看了过来,高务实心说:好姑娘,我正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次你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他有了衣服穿在身上,整个人气质都不同了,尤其适合摆出他最惯常的那种正人君子模样,朝阿梨拱手一礼,认真地道:“阿梨姑娘,小生确实有一件要事想向你请教。” 阿梨似乎不是很习惯这种繁琐礼数,也不太会应对,听了这话只是微微点头,道:“你说。”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小生有一位前辈,似乎是中了瑶蛊……”他当下就把张任的“病情”向阿梨简述了一番,问她是否知道这是不是瑶蛊的一种,如果是的话,又有什么解法。 阿梨听完,淡淡地道:“你说的这些症状太不仔细了,光是我知道蛊里头,就有十几种可以导致这样的情况。” 高务实呆了一呆,急道:“可是小生那位前辈中蛊毒已经三个多月,据说现在是靠两名苗医施术吊着命,只剩两个月阳寿了,姑娘能不能再想想?” “苗医?”阿梨皱了皱眉:“苗蛊和瑶蛊虽然同出一源,但早已分作两派,但不管哪一派的蛊毒,解治之法与你们汉医治毒都大不相同,但凡能治的,只要对症了,眨眼就解;若不对症,可没有什么吊命之说。” 高务实一怔,还没开口询问,阿梨又道:“除非是换命。” “换命?”高务实不解,但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瑶人果然不喜欢藏着掖着,阿梨没等高务实多问,便继续解释道:“就是把蛊毒往自己身上引。她们既然有两人,每人引一部分,确实可以对蛊毒稍加抑制,不过这没有用,该死还是会死的,甚至她们如果引得过多,自己也会中蛊毒。” 第640章 姑娘教训得是 听了阿梨的话,高务实心中有些感慨,张任不过是昔年调解几个苗民寨子之间的冲突中救了夸洛、蒙当二女的族人,这两名苗女此次竟然就肯为他舍身引毒。而且,从张任那天的表情来看,他应该根本不知道那两位苗女自身所承担的风险。 高务实叹息一声,问道:“如果她们自己中了蛊毒,会有生命危险吗?” 阿梨颇为诧异地看了高务实一眼,道:“她们既然不会解蛊,自然就有危险。” 高务实顿时面现忧色。 阿梨点点头,有些欣然地道:“你很善良,难怪蝎蜮鬼蛊不肯近身。” 高务实一怔,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暗道:我善良?这姑娘的评判标准未免太肤浅了一些…… 阿梨想了想,问道:“你那位前辈现在在哪里?” 高务实顿时一喜,以为阿梨愿意去救人,忙道:“在桂林!” 谁知阿梨却道:“那倒是不算很远,你可以让他来落雨寨找我,我在这里还能呆最多一个月,他应该可以赶来了。” 呃,这个就有点麻烦了。 高务实顿时有些尴尬起来,因为剿灭八寨之乱时,刘尧诲是首功,而张任是次功,让张任来落雨寨见阿梨这位草鬼太婆的传人,只怕那七八十种死法他就可以随便挑一样了。 阿梨见高务实一脸纠结,只当他那位前辈可能是不良于行,或者有什么别的情况来不了,不禁歉然道:“我此番下山的两件事情都办完了,不能在山下久留,对不住了。” 高务实不料她会致歉,当下连称不敢。 天长公见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包括刚才那人的尸体也早已被清理掉,当下微微一笑,道:“黄宗女和张公子远来不易,我已命人备下‘肉山’,现在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这就先去用餐吧。” 黄芷汀欣然笑道:“多谢天长公款待,张不……张公子,走吧。”又转头对阿梨道:“阿梨姐姐,我们一道。”说着便走过去挽阿梨的手臂。 高务实看得一阵心悸,暗道:这丫头胆子可真大,这位阿梨姑娘虽然是你旧友,可人家身上有十七种蛊,你就不怕一不小心沾染上了?刚才那人可是几个呼吸之间就死翘翘了的…… 但阿梨似乎很高兴黄芷汀的亲热,很难得地露出了如常人一般的笑容,点了点头,与黄芷汀携手而出。 高务实知道自己纯粹是靠着黄芷汀的面子在这落雨寨混吃混喝,黄芷汀既然走了,他也只好跟去。 在天长公的带领下到了一处宽阔的堂前场坪,高务实才知道所谓“肉山”真的是一座小肉山。 黄芷汀坐在高务实身边,给他稍作了一番介绍,原来这肉山由九层菜肴组成,底层由竹笋、香菇、青菜、猪肠、猪肉等组成;第二、四层是瘦肉、猪肝、猪肚等,每块都大如巴掌;第三、五层是肥肉片;最上层则用一块重约两斤的肥肉覆顶。整座肉山重达几十斤,装在一个大簸箕里,客人围肉山而坐,各取所需。 这年头不比后世,吃肉是很不易的,很多人平时根本吃不到什么油水,因此这些住在大山中的瑶民都把肥肉当做最好的佳肴摆在最上面。 然而高务实秉承的是上一世的健康观,对于吃肥肉是很排斥的,等开餐之后一般只夹下面的竹笋、香菇,偶尔吃些瘦肉。想不到天长公和阿梨见了,却都露出欣赏的表情,对他的态度更见和善。 黄芷汀心中也暗暗称奇:瑶人号称“十里不同规”,这家伙明明不知道落雨寨的规矩,居然会老老实实吃最底层的菜式,真是奇了怪了。 这顿饭吃完,落雨寨众人对高务实观感好了许多,在同回天长公大屋的路上,阿梨忽然对高务实道:“张公子,如果你那位中了蛊毒的前辈实在来不了落雨寨,其实也还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他中了什么蛊。” 高务实闻言大喜,问道:“还请阿梨姑娘指点。” 阿梨一如既往地不会客套,直接道:“天下之蛊乃有一百零八种,其所常见之蛊,略分蛇蛊、金蚕蛊、篾片蛊、石头蛊、泥鳅蛊、中害神蛊、疳蛊、肿蛊、癫蛊、蜮蛊等等。 通常而言,制蛊之良辰乃在端午日,乘其阳气炽盛时入药,方得良材。蛊以致人为害,病苦生杀,转于念间,是以欲为蛊之人,需谨慎为重,制蛊之家,利在疗疮除害,若以蛊害人,则终为蛊害。” 高务实心道:这就是说养蛊之道本为医用,倒是与李时珍的说法相符。 阿梨见他点头,又道:“蛊分有形无形,然中者相类,辨认之法亦简为之:一者,生食黄豆或黑豆,入口不闻腥臭,是为中蛊;二者,以炙甘草一寸嚼之,咽汁若随之即吐,是为中蛊;三者,插银针于煮熟之鸭蛋,含入口中,及三刻取出,若蛋白俱黑,是为中蛊。” 她面色平静地对高务实道:“前两种方法此次不合用,张公子可让你那位前辈用第三种方法,插银针于煮熟之鸭蛋,含入口中,三刻之后取出,然后派人快马送来落雨寨我看,大约能看出是中了何蛊之毒。” 高务实心中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阿梨受之不疑,又道:“另外,若你肯定他所中蛊毒乃是瑶蛊,则可取雄黄、蒜子、菖蒲三味,以开水吞服,大多得泻恶毒,虽不断根,稍能止其恶化。若是此方无效……” 阿梨面色严肃了一些,道:“那多半便是中了金蚕蛊,金蚕蛊有十三种变化,解之甚难,必须当面探视,方可对症解蛊。不过,你可让他用刺猬嘴研为干末,以烈酒吞服,此法虽然也解不了蛊,但同样可以暂时抑制蛊毒恶化。” 高务实诚心正意地向阿梨躬身一礼,道:“在下今日方之蛊毒之可怖,若非有阿梨姑娘,在下那位前辈不知要多遭多少罪,在下愿代他向姑娘诚心致谢。” “蛊毒可怖吗?”阿梨淡淡地道:“张公子,你错了。世间纵有千虫百蛊,又何及人心可怖?” 高务实心头一凛,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再次躬身一礼,道:“姑娘教训得是,在下受教了。” 阿梨赤瞳之中似有光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走了,高务实正琢磨她这一眼的用意,却又听见阿梨的声音远远传来:“为善者,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为恶者,祸虽未至,福已远离……望公子莫负心中浩然之气。” 第641章 我的“浩然之气”(4更破万) 对于高务实而言,阿梨无疑是神秘的,不仅仅是她对蛊的了解和运用出神入化,她本人也如一团谜。谜一样的赤色瞳孔,谜一样的思维方式,还有最后留给高务实的那句谜一样的话。 高务实尤其疑惑的,正是她口中所说的“浩然之气”。如果单从文意而言,高务实当然知道什么是浩然之气,这个词最早可能是孟子创造的,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根据《孟子·公孙丑上》的记载,孟子自己都说,他也很难描述这个浩然之气,但孟子的意思还是比较明确,那就是说,所谓“浩然之气”是以道德和正义日积月累形成的。 这个说法,真是太过于“形而上”了,几乎都可以跨入玄学境地了。 但高务实奇怪的是,他高某人论阴谋诡计倒是一个顶俩,却又哪来的什么浩然之气? 除非,这个浩然之气与阴谋诡计居然都不冲突。 可这听起来又实在有些不大靠谱。 高务实不禁怀疑,莫非这位阿梨姑娘对“浩然之气”有什么误解?可是,她的蛊术又不是天生就会的,那个什么“蝎蜮鬼蛊”能以“浩然之气”分辨人的善恶,应该是千年传承下来的说法,这如果是错误的,应该早就被发现了才对。 高务实满肚子疑问,站在落雨寨的边缘看着附近的瑶民梯田,眉头深皱。 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思考过这种近乎哲学的问题了,一时有些怔怔出神。 “张不虚张公子,你是在想阿梨姐姐吗?”黄芷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高务实的身后,神情有些怪异的问道。 “我在想她说的‘浩然之气’是什么。”高务实心中坦荡,很直接的回答道。 这个回答似乎有些出乎黄芷汀的意料,她微微怔了怔,才忍不住笑起来:“虽然我没有读过,但这话应该是汉家经典里出来的吧?你一个读书人,居然都不知道吗?” “这话是孟子说的,在下自然知道,只是孟子说得太玄乎。”高务实摇了摇头,又道:“后来苏轼——就是苏东坡,你知道吧?他也解释过这个‘浩然之气’。” 黄芷汀眼前一亮:“苏东坡我自然知道,他的才华……”她一时想不到怎么形容,便道:“总之跟你相比,他是皓月而你是萤火就对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有道理。” 黄芷汀也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追问道:“东坡居士怎么说?” 高务实道:“他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 黄芷汀呆了一呆,迟疑道:“东坡居士说的自然是对的,只是……这话什么意思?” 高务实道:“从字面上来理解,东坡居士是说,这浩然之气,不依靠有形的东西而存在,不依靠外力而流动,不因为活着就存在,也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失。浩然之气,在天上会变成无尽的星辰,在地上会变成山川河流,昏暗的时候会变成鬼神,而光明的时候则再次变成人。” 黄芷汀郁闷地道:“本姑娘觉得这也有些玄乎。”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在这里琢磨了老半天,就没有自己的看法吗?” 高务实笑了笑:“我嘛……上次跟你解释的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以为便是浩然之气。” 黄芷汀想了想,试探着问:“就是‘义之所在’?” 高务实点了点头,沉吟着道:“我的理解就是,为了心中的理想而生出的一桩大无畏之精神。” 黄芷汀先是很认真的想了想,最后忽然“噗嗤”一笑,揶揄道:“哟,这么说,你张公子连蛇虫毒物都害怕得要死,居然还有‘大无畏之精神’喽?” 高务实却没笑,反而若有所思地道:“浩然之气所拥有的‘大无畏’,并非是指任何时候都不畏死,它真正的畏惧,只是无法达成理想罢了。” 他忽然目光大亮,双眸中精光一闪,扬眉道:“我明白了,其实‘浩然之气’并不玄乎,它不过就是坚持理想和信念并且为之努力奋斗的精神罢了!” “哦……那你的理想和信念是什么?”黄芷汀好奇地问道:“考进士做大官?” 高务实一怔,继而笑道:“那只是手段而已,不算目标。” “是么?”黄芷汀看来有些怀疑,又问道:“那目标是什么?你不会也说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种废话吧?” 高务实不禁莞尔:“你都知道‘横渠四句’?” “哼,小看人。”黄芷汀不屑地道:“我们思明府的儒学教习都喜欢把这四句话挂在嘴里,其实呢?平日里……说无恶不作那都是抬举他们了,无非蝇营狗苟罢了。” 高务实哈哈大笑,笑完之后道:“既然你都说是废话了,在下怎好意思再说?” “是吗?那你的目标比这个还厉害么?”黄芷汀眨了眨眼。 高务实摇头道:“可比不上横渠四句这样高大上。” 黄芷汀大失所望,叹了口气:“看来你们儒家说的立言,你是没希望了。” “那倒无妨,反正那也不是我的理想。”高务实微微笑道。 黄芷汀又不由得好奇起来:“好吧,既然阿梨姐姐说你有浩然之气,想必你那理想多多少少也是有点用处的,还是说来听听吧。” 高务实看着远方仿佛无穷无尽的大山,轻声道:“我只是希望为我华夏同胞、炎黄苗裔谋一条生路罢了。” 黄芷汀想了想,皱眉道:“你是说汉人?汉人好好的,要你谋什么生路?我看,你倒不如想想办法,为我们这些僮人、瑶人、苗人谋一条生路呢。” “傻姑娘。”高务实笑了起来:“你说的僮人、瑶人、苗人这些,本来就是华夏苗裔,在我心里从来没有把他们划为蛮夷。” 黄芷汀一脸诧异,将信将疑地道:“是吗?可是我看汉人从来没把这些人当做同类,甚至像我们黄家这样的,原本是汉人,却因为镇守土民太久,慢慢的也被看做外族蛮夷了。” 高务实认真地道:“所以这正是需要我努力的事。” “虽然我觉得你是异想天开……”黄芷汀甜甜一笑:“但是我很喜欢这句话,就相信你好啦。”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黄芷汀又问道:“那你心目中的蛮夷是谁?” “将来你会知道的。” 第642章 莫做寒号鸟 聊完了那难以参透的浩然之气,高务实与黄芷汀又说到阿梨。高务实问黄芷汀和阿梨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明明一副旧相识的模样,可阿梨却似乎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黄芷汀嘻嘻一笑:“就知道你会问起这件事。”但她却不肯马上说,慢慢向前走去。 前面不远有条小河,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泛起点点光波。小河两岸的树林也覆盖上了一抹金红,铺在那正由蓝转墨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旖旎。 黄芷汀走在前头,高务实跟在后头,走了一阵,黄芷汀忽然幽幽地道:“你觉不觉得,生活在大山之中其实也不错,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没有那么多你争我夺,每个人都不需要想那么多复杂的人和事,只要平平静静地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很可惜,她问错了人,高务实的回答毫无禅意:“活着,就只是为了等死吗?” 黄芷汀一怔,转过身来,不悦地道:“什么叫只是为了等死?”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高务实淡淡的语调中,带着一种怜悯:“你以为这些山中瑶民活得淳朴,活得自在?不,他们只是不敢接触外界,怕被嘲讽、怕被欺凌、怕被伤害,所以他们才不断地往山中躲藏,从来不敢正面迎向这个世界。” 黄芷汀怔怔地看着高务实,她并不喜欢高务实的这些话,甚至还有些排斥,但更多的却是害怕,她直觉感到高务实的话很有道理,却又不理解这种道理。 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懂他,这让她有一种紧张,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因何而起。 黄芷汀知道自己说理必说不过高务实,只好问道:“难道他们被历代朝廷打压,一路逃到大山之中,反倒是他们的错了?” “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高务实依旧是那副世外高人一般的神情,超脱中带着怜悯:“天下虽大,终有极限;地里虽丰,终有尽时。每个民族都想活得更好,可是天地有限,你活得更好了,就会有更多的族人,他们也想活得好,你帮是不帮? 帮,就只能扩张,只能去抢夺原属于别人的土地。那么别人去哪?你会为他们担忧而不去抢夺吗?正如同我们烹羊宰牛,只是为了吃得更饱、吃得更好,可是牛羊何辜?你会为牛羊担忧而不去吃它们了吗?” 黄芷汀愕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高务实又道:“或许你想说,他们不是牛羊,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是吗?” 黄芷汀连忙用力点头。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现在你再想想,为何汉人经常把其他人称之为蛮夷?” 黄芷汀一怔,忽然心中发寒:“你是说……不当人看,则取之无愧?” 高务实不答,只是道:“天下之人,所求无非活路,但活路有许多种,好活是活,赖活也是活。然而,只有不断追求好活之人,力争上游、奋发图强,方有一直活下去的能力,且越活越好;若是听天由命,得过且过,便只能被人欺凌压迫,甚至赶尽杀绝。 我常常想,我来这大……这人间一遭,究竟所为何来。后来想想,不过是为了让我华夏苗裔,不做那寒号鸟罢了。” “寒号鸟?那是什么?”黄芷汀显然没听过这个故事。 “哦,那是我朝开国时期,一位名叫陶宗仪的人所写的一个故事。” 高务实道:“他在故事里说:五台山有鸟,名曰寒号虫,四足,肉翅,不能飞。其粪即‘五灵脂’。当盛暑时,毛羽文采绚烂,乃自鸣曰:‘凤凰不如我!’比至深冬严寒之际,毛羽脱落,若雏,遂自鸣曰:‘得过且过。’你想,深冬严寒非人力可以抗拒,欲来必来,若是如寒号鸟一般不做准备,凛冬一至,便是死期……这便是得过且过的下场。” “哦,我明白了。”黄芷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眼睛里流露出倾慕之色:“想不到读书能懂得这么多道理,你,你以后能教我读书吗?” 高务实先是怔了一怔,继而笑道:“有道是积金万贯,不如明解经书。黄姑娘欲读书,诚然大善,只是……在下在广西也不知能留多久,就算肯教,恐怕也未必教得多少。” 黄芷汀脸色一变,急道:“你要走?” 高务实心下诧异:你难道真要留我在思明府做个师爷?那可不行。 但拒绝这种事,太直接了容易坏事,尤其对方现在对自己虽然态度不错,可万一翻脸就大大的不妙了,这可是一方土皇帝之家,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当下便笑道:“在下乃是读书人,自然也想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总要去考一考,才能了却心中夙愿。” 黄芷汀略略放下心来,道:“哦,你想参加贡举呀,这个好办,等回了思明府,我问一下父亲,咱们府里说不定有一两个举人名额的。” 高务实一听不是路,不敢继续闲扯这些了,忙问道:“此事且不着急,之前说到阿梨姑娘与你……” “哼,才见过一面就这么念念不忘了。” 高务实苦着脸道:“那没办法,怕啊!” 黄芷汀噗嗤一笑,美目一转,道:“好吧,看你这么可怜巴巴的,本姑娘就发一发慈悲,告诉你吧。” 她说道:“八年前,我随父亲去桂林,途径八寨南边不远处,当时有个汉人的员外经过那里一处小镇,住在客栈里,第二天腹部鼓胀老大,那员外以为中了蛊,派家丁四下搜查,发现了一对瑶人母女。 这对母女本来只是从八寨山上下山卖些土产,正要回寨,却只因当时镇上只有她们两名瑶人,就被当做对那员外种蛊之人。妇人被那员外的属下私刑拷打,已经奄奄一息,那女儿也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我当时带了下人出门逛街碰见此事,一时气愤不过,就下令将那员外和他的家丁一股脑儿抓了起来,也打了一顿,又叫人请了郎中给这对母女治伤,最后还派人送她们回寨。当时那对母女感激得很,问我姓名,我怕给父亲惹麻烦,就没敢全说,只说自己是黄家土司宗女……你肯定也猜出来了,那对母女就是阿梨姐姐和她母亲。” “原来是这么回事。”高务实点了点头,只是心里有些不明白,既然黄芷汀对阿梨有恩,为何今日她们二人见面却是正常论交? 黄芷汀却似乎猜到了高务实心中的疑惑,解释道:“你是不是因为阿梨姐姐今天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太过亲热,所以觉得奇怪?” 高务实只好承认,黄芷汀叹息一声,道:“你不懂的,阿梨姐姐以前是个特别善良、特别热心的人,本来是被当做寨中瑶医培养的,只是被草鬼太婆选为传人之后,她肯定要炼太上心蛊。我不知道这个蛊有什么用,但我知道这个蛊炼成之后,就会变成一个无情的人,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她应该已经炼成了。” 虽然今天阿梨的蛊术之神异让高务实很受震撼,但若说某个蛊炼成之后就会变得“太上忘情”,高务实还是不能相信。 他心中估计,这个什么太上心蛊或许只是能够影响人的精神状态,说不定它的功能只是让炼成这蛊的人能够随时安神定性。换做他前世的说法,那就是让人的情绪波动变得完全可控,不会出现大的波动起伏。 如果一个人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绝对镇定,那当然是很厉害的,对得起“太上心蛊”这样的名号,只是一般人根本看不见这蛊“发威”,所以黄芷汀便说她不知道这蛊有什么用。 这就好比后世谁都知道原子弹厉害,因为原子弹威力巨大,可是却很少有人会在意一个信息化时代最先进的指挥系统更新换代——实际上那说不定比原子弹更有价值。 当然,蛊术这一块实在不是高务实所长,他也只能这样猜测,究竟是不是,他也没法保证。但不管怎么说,黄芷汀的说法至少解释清楚了阿梨今天的态度,那是一种不管对谁都没有太多心绪起伏的淡然。 自恋一点说,高务实甚至觉得她对自己倒是有一点点特别,或许是因为她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身具“浩然之气”的人,所以多少有点好奇?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高务实对这位随时能致人死地的姑娘,可以说是畏惧大过于其他任何情绪,他刚才一直想要了解她和黄芷汀的过往,也是希望自己不要茫然无知,万一莫名其妙的触怒了这样一个人,那可大大的不妙。 至少,在自己身在广西期间,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发生。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保命毕竟是人的本能,在不涉及“义之所在”的情况下,这又不丢脸。 黄芷汀见高务实面色逐渐平静,不由一笑:“你也不必想太多了,阿梨姐姐既然答应帮你,就一定会帮的,她是草鬼太婆的传人,可不会说话不算数。”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要问一句。”高务实面露好奇之色:“草鬼太婆到底是谁,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太雅致。” 第643章 避虫汤 “草鬼太婆嘛……”黄芷汀想了想,道:“这个说法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偏沅一带传过来的,那时候苗人、瑶人等,把会用蛊的女子称之为草鬼婆。后来不知从何时起,瑶人里头出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用蛊能人,此人是个女子,成名时已经快六十岁了,她到各处瑶寨与用蛊高手们一一切磋讨论,最后广西诸寨瑶人个个都佩服她用蛊的本事,就尊称她为草鬼太婆。 因为草鬼太婆精通古往今来一百零八蛊,是瑶人里头用蛊最厉害的人,所以后来各寨瑶人都同意草鬼太婆从各寨之中挑选传人。第一代草鬼太婆曾留下规矩,她的传人必须抛弃凡尘杂欲,终身侍蛊,所以只有炼成太上心蛊的女子,才有机会成为下一任草鬼太婆。” “哦!”高务实恍然大悟。 黄芷汀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不是很失望啊?” “啊?”高务实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好失望的?” 黄芷汀一脸遗憾地道:“我还以为你对阿梨姐姐这么关心,是有什么企图呢。”话是这么说,她却一直小心的关注着高务实的神色变化。 “切……”高务实翻了个白眼:“且不说人家有人家的规矩和信仰,就算没有,在下也不敢把这样一个满身蛊虫的女子带回家去啊。”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听说……”黄芷汀说着,似乎自觉失言,连忙住嘴。 高务实一脸怀疑:“听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黄芷汀连连摆手,然后不给高务实再次询问的机会,果断道:“明天还要赶路,我要回去睡觉啦。”说完掉头就跑掉了。 高务实一阵无语,不过想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事了,一个人离瑶寨这么远似乎也不大安全——这里到处都是大山,草丛又茂密,说不定随便一脚下去就踩条蛇,现在黄芷汀这个不怕蛇虫的附身符走了,自己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黄芷汀便来找高务实,催着他快点走。 高务实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里享受瑶寨农家乐,自然是一拍即合,两人便携手去找天长公辞行。 到了天长公的大屋,恰巧阿梨也在。不过,可能阿梨要对高务实说的话昨天都已经说过了,今天她来天长公这里显然是在等黄芷汀。 黄芷汀表达了去意之后,天长公照例表达了挽留之意,黄芷汀当然不能当真,再三表示感谢之余,强调自己回“忠州”还有要事,天长公只好同意了。 然后阿梨便起身送了一样东西给黄芷汀,说是她的信物,拿着它在广西各处瑶寨行走都不会被阻拦,黄芷汀欣然收下,有些动情地说了些感谢的话。 阿梨只是静静地听着,除了目光中稍稍流露出一丝暖意,真是一点情绪都没有。不过高务实注意到,今天阿梨目中的朱砂赤红之色比昨天要浅不少,没有那么光芒大作的意思。 到了临走之时,阿梨忽然叫住高务实,道:“张公子,你虽然胸有浩然之气,但寻常蛇虫却识不得这浩然之气,你既是芷汀妹妹的朋友,我且送你一物,你现在喝下去。” 高务实一怔,正要问是何物,却见旁边一位苗女捧了一个小瓦罐过来,阿梨接过瓦罐,揭开罐顶的盖子,朝里面认真的看了看,还闭上眼睛闻了闻,似乎在分辨什么。 然后阿梨又从腰间摸出一个小木瓶,从里头倒出指甲大小的一粒赤红色丹丸丢入瓦罐之中,轻轻摇了摇,把瓦罐递给高务实,道:“喝下吧。” 高务实虽然明知道这阿梨姑娘的意思根本不是他此刻拒绝得了的,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此物……” “可避蛇虫毒物,比芷汀妹妹喝的还强一点。” 呃,阿梨姑娘说话果然直接,一点也不委婉。 高务实大吃了一惊,心说:原来黄姑娘能避蛇虫是因为喝了药?我还以为她练过什么独门绝技,这才没好意思问呢。不过,这瓦罐里的东西这么厉害么,难不成喝完之后就跟段誉吃了莽牯朱蛤一样百毒不侵了? 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连忙问了一遍。 阿梨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疑惑他怎么这么蠢,但一句话说出来偏偏又是那种没有感情的语调了:“百天左右,可避蛇虫,久之失效。” 但她似乎感受到了高务实一瞬间的失望,补充道:“除非你能每天早上都喝一杯,连续喝三年以上,那就会像芷汀妹妹这样,在体内蕴成避虫丹。这样的话,几乎一生都可以免受蛇虫侵袭。” 高务实很想说“那你把药方给我呀,我自己回去配也行啊”,可是他一看到阿梨姑娘古井无波的双眼,这句话又给咽了回去。 当下他也不敢多说,老老实实把那瓦罐里的东西喝了。他本来以为里头的东西应该是汤药一般的,谁知却浓稠异常,犹如喝粥,但更意外的是那“粥”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极苦难喝,而只是略有苦涩,反而有一种怪异的清香。 他喝完了粥,阿梨就点了点头,看了黄芷汀一眼,转身走了。 黄芷汀与高务实拜别天长公,走了没多远,黄芷汀就忍不住道:“阿梨姐姐好像对你真的有些不同。” 高务实一愣:“何以见得?因为刚才那碗粥吗?” “粥?”黄芷汀没好气的道:“那是避虫汤,本姑娘小时候连着喝了几年,都快喝吐了。” 高务实诧异道:“可我觉得味道还不错。” “哼,那就是本姑娘奇怪的地方。”黄芷汀蹙眉道:“避虫汤可不是寻常之物,在广西除了那些使毒弄蛊之人以外,也就我们几大土司之家各有配方,但是也只能避毒虫。但是你刚才喝的避虫汤却不同……或者说,因为阿梨姐姐加了那颗丹丸之后,就不同了。” 高务实奇道:“有什么不同?不也只能管一百天么?” “那颗药只有草鬼太婆才有,你说有什么不同?”黄芷汀白了他一眼,道:“那颗药可是再有钱都弄不到的……它可以避任何蛊虫。” 高务实又惊又喜:“那我以后都不怕蛊了?” “你做梦吧?”黄芷汀被他气笑了:“避虫汤都只能管一百天,你吃一颗丹药就一辈子避蛊,想什么呢?我估计这颗药的时效最多也就是一百天左右。” 虽然如此,高务实也没怎么失望,反正都是意外之喜了,笑了笑道:“那也不错,至少这一百天内,在下算是百毒不侵了,想想都觉得厉害啊。” 黄芷汀瞥了他一眼,小声道:“你要是肯留在思明府,我,我也可以给你准备避虫汤,喝几年下来,这辈子都不怕蛇虫毒物的。” “这个……”高务实大为遗憾,他能在广西呆多久,这事儿根本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 黄芷汀见他不肯应下,心里好生失望,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头前带路。 高务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跟在她身后,心中也忍不住一叹,暗道:这黄姑娘看来是真信了我能让她家摆脱这种被朝廷惦记的情形,一门心思拉拢我,可惜我是真不能留下啊……看来我这一年时间要抓紧了,得争取帮她一把才好。 第644章 土司威风 思明府如今的府治海渊城已经依稀可见,之所以叫“如今”,乃是因为思明府过去的府治乃在更西边一些,后来因为一些三言两语说不清的原因,便转来了此处,兴建了海渊城。 海渊城位于明江之南,此城之外的东北面,是一条护城河以及几座碉楼,西南面有一把青龙偃月刀流线的河流流淌而过,而海渊城的位置则刚好处在大刀弯处,从地形看确实是一处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 海渊城在此时算是一个交通要地,南来北往的旅客在桂南可谓首屈一指,三天一个的墟日热闹非凡,贩卖八角、松香的马帮铃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一队队川流不息,江面上木竹排都是在河湾码头停泊,以补充食物给养等。 由于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多,因此带旺了此地的饮食和客栈业。海渊城里做买卖的生意人较多,有钱人也不少,而最有钱的,除了土知府黄氏之外,就数住在正街的人了。正街两边房屋,特别是街头多数是青砖瓦房,这在此时的桂南来说是少有的。 不过街头最为壮观雄伟的,还得数那土知府衙门,从海渊城建立以来,一直都是黄氏桂南土皇帝权力的象征。 海渊城虽然是个山区之城,但海渊城外周边十多个村庄多为平原和丘陵,土地肥沃,水资源尤其好,多为旱涝保收的良田美地。这里是连接桂南各地交通枢纽,北连太平府,东望廉州府,西看镇南关,南接安邦镇(这是安南的镇,类似大明的府一级)。 不过,高务实还是对“海渊城”的海渊二字很有疑问,此处明明是桂南山区,离最近的海——北部湾(此时叫珠池)也得有个两百里远,海渊二字从何谈起? 不过身为地主的黄芷汀很快告诉了他原因,原来海渊城西边有个大潭,此潭不仅面积大,而且相当深,被桂南土民称之为海渊。 黄芷汀还得意洋洋地表示,她的泳技就是在“海渊”练出来的。 高务实和她同行近千里,虽然时间不长,但也算是混熟了,现在倒也没有多少畏惧。而且他发现黄芷汀似乎比较能接受他没有什么恶意的玩笑,所以说话就少了很多顾忌。 此刻听了黄芷汀这话,高务实直接便揶揄道:“你倒是不怕水里突然冒出个人来。” 黄芷汀顿时粉面发红,要不是此时身边已经有了一帮子狼兵跟着,她非要好好跟高务实计较一番不可。 但此刻没有办法,只能恨得牙痒痒地道:“这里是思明府!本姑娘在海渊戏水之时,自然会派人清场,哪有人敢去寻死?” 哦,这倒也是。 高务实点了点头,笑道:“倒忘了这是你家的地盘了。” “哼,你知道就好。本姑娘提醒你,现在就算你不怕蛇虫,本姑娘也有的是办法拿捏你,你可不要自误。” “拿捏?”高务实摸了摸根本还没长胡子的下巴:“想不到姑娘还有这门手艺,在下比较喜欢捏背,姑娘你看……” “你去死吧!”黄芷汀又羞又恼,悄悄看了一眼四周,幸好这群自己带惯了的狼兵都极有眼色,一个个目不斜视,对这番话仿佛充耳不闻。尤其是黄虎,他面色如常的走在头前,除了眉角跳了两跳之外,一点反应都没有。 说起来,黄虎也是一路辛苦了。当时他和岑七公子分道扬镳之后,就一直想方设法追寻黄芷汀的踪迹,找到线索之后,又是紧赶慢赶,直到追到八寨才知道自家大小姐和那位张公子已经往思明府进发。 黄虎思明府大将之一,论领兵不算最强,但因为武艺冠绝桂南,经常被黄承祖派去保护黄芷汀,因此他对黄芷汀会挑什么路线颇有把握。果然,又追了三天之后,总算在思恩府境内追上了黄芷汀与高务实二人。 于是就没得多说,自然是一路护送大小姐二人南下。而对黄芷汀和高务实而言,黄虎的出现也帮他们解决了大麻烦——他们两人身无分文,一路靠吃野果走了将近十天,只在落雨寨吃过两顿饭,实在是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哈哈哈哈……”高务实大笑,看起来是一点没把这位土公主放在眼里,偏偏黄芷汀好像拿他并没有什么办法,除了冷哼一声,竟然便没了下文。 黄虎在头前听了,心里不由暗暗叫苦:大小姐,姑奶奶啊,你可千万别是喜欢上这狂生了,虽说他有个秀才功名,可那玩意儿在黄家眼里又顶个什事?就算知府老爷给他个举人名额,他也未见得能补上广西的实缺,这种人对黄家有什么用处? 你可是咱家知府老爷的掌上明珠,到时候十有八九要和其他大土司联姻的,对象会是谁现在倒无所谓,可总比和这狂生搅和要好哇! 只不过,黄虎虽然这样想,可他却不敢跟黄芷汀提起,毕竟土司的统治和朝廷流官之地完全不同,土司对治下土民那可是生杀予夺的,规矩森严得很,大小姐爱跟谁打交道,只有知府老爷能管得了,甚至她的弟弟们都没有发言权。 而他黄虎虽然也姓黄,可是他们家这一支,早在百年前就算不得土司宗亲了,血脉远得离谱,他又哪里敢多话饶舌? 就在高务实与黄芷汀说说闹闹之间,这一行人已经到了海渊城的城门口。其实这海渊城虽然在桂南算是大城,但在高务实眼里,其大小和繁华程度也无非就跟新郑县城差不多水平,只有一点远超新郑县城,那就是城防。 海渊城背靠明江不说,城墙修得也颇为高大坚固,虽然跟大同城那种雄关巨城般的城防没得比,但在广西而言,恐怕不逊于柳州、仅次于桂林了。这对于没有朝廷支持,仅靠一府之地财力支撑的思明府而言,已经是很大的工程,也不知道思明府的土民们挥洒了多少汗水才建设起来。 黄芷汀这位土司大小姐并不像中原的大家闺秀一般轻易不肯抛头露面,她就这么在两百多狼兵的护卫下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尤其让高务实瞠目结舌的是那些土民们看到代表她身份的旗帜之后的反应——老远望见旗帜,就赶紧跑到道旁跪下,把头磕在地上,等狼兵队伍出现在身前之后,就开始不停地磕头,直到队伍的最后一个狼兵影子从身前消失,才停止磕头。但即便此时都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还要再等一会儿,才敢从地上爬起来。 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土民胆敢抬头朝黄芷汀看上一眼。而黄芷汀则看也不看这些跪伏于地的土民一眼,显然是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高务实只有一个感觉:卧槽,这规矩比见皇帝还大! 幸好海渊城虽然人多,但不算很大,没多久便顺着正街从南门一直走到北边的知府衙门——也就是黄府了。 第645章 黄承祖(4更破万) 思明府土司衙门与中原的衙门形制有些不同,这个不同主要体现在衙门内部的建筑。 中原的衙门很少有修成楼房形制的,而思明府的土知府衙门,正堂就是一座两层的大楼。 整栋楼朱漆紫木、飞檐斗拱,修得十分气派。这楼并非后世楼房的形制,而是长条形,其正面谈不上格外宽阔,与中原的衙署差不多,然而进深很长,且有二楼,二楼之上才是顶层的屋檐。 在二楼的楼檐下还挂着一副牌匾,牌匾上写着四个鎏金大字:天威咫尺。 这四个字,基本上就足够说明“土皇帝”之称名副其实了。 不过高务实并没有捞到机会进去,因为黄芷汀直接带他进了后院。 当然,进后院不代表进闺房,黄芷汀只是带高务实去后院见她父亲黄承祖。 高务实在黄芷汀的带领下,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颇为开阔的院子里。院子之中飘荡着酒气,不过却没有丝竹管弦之音。 他们两人一进院子,便听见一个声音大笑道:“乖女儿回来了,好好好,值得痛饮三杯!来人,斟酒!” 高务实稍稍一怔,暗道:这是什么套路? 下意识便朝黄芷汀望去,却见黄芷汀皱起眉头,一边走,一边大声道:“阿爹,你又喝酒!”黄芷汀的声音很好听,即便语气不悦,听起来也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院中高坐于一个大横案之后的黄承祖更是不以为意,依旧笑呵呵地道:“诶,乖女儿回来了,阿爹当然要喝酒庆祝了,阿爹听说……诶,这人模狗样的家伙是谁?” 高务实差点没一跟头摔倒,这就是思明府土知府黄承祖说话的风格?你特么都不知道我是谁,就先一个“人模狗样”的形容词丢给我了? 他不由抬头一看,这一看不得了,原来那高坐之人身体肥胖得厉害,偏偏个子还高,以至于坐在那边仿佛一个巨大的肉球,让高务实不禁想起了前几日在落雨寨吃过的那个“肉山”。 高务实心里咂摸,这黄承祖看起来,就算没有三百斤,也得有两百六七十,这么一个人是怎么生出黄芷汀这样的美人儿闺女来的? 这是黄芷汀略有些尴尬地回头,歉然道:“张公子,家父说话有些冒昧,我代他致歉……总之你不要往心里去。” 高务实吃惊则有,生气则无,他到广西之后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一些关于土司土官们不学无术的传闻乃至笑话,只是他后来直接接触的岑七公子和黄芷汀都不是那样的情况,所以才一时忘了这茬。 再加上,此刻的黄承祖显然不是刚刚开始饮酒,从他红润的肥脸来看,这酒怕是早就开始喝了,没准现在说话都是醉话。 “不至于不至于。”高务实随便应付了两句,他见过的醉汉多了去了,知道但凡醉汉,大多都是自觉天下无敌的,跟他们较真毫无意义。 黄芷汀只要他不当场发怒就好,挤出一个笑容给他,然后回过头,脸色一板,对她阿爹黄承祖道:“阿爹,别的我就不说了,我且问你,应雷去哪了?” 这话说得颇不客气,但黄承祖似乎早就习惯了,竟然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摸了摸下巴,道:“应雷嘛,应该还在睡觉吧?” 黄芷汀脸色更难看了,声音也有些发冷,说道:“应雷年纪轻轻,既不肯习武,又不肯读书,将来怎么通过朝廷考课,顺利袭职?阿爹,你这般只知道喝酒,连祖宗留下的基业都不在乎了吗?” 高务实在一边听得暗暗咋舌,心说这一家子到底谁说了算啊,怎么做女儿的倒训起当爹的来了?要是放在朝廷控制的地方,这几乎就是典型的大逆不道啊! 黄承祖听了这话,脸色也有些不好,但却-只是一脸烦闷地道:“我怎么不在乎祖宗基业了?前不久我才带兵帮朝廷平定了八寨之乱呢!可是他娘的,老子这么大的功劳,朝廷连个屁都没给老子,老子有什么办法?不喝酒老子干嘛去?” 黄芷汀叹了口气,劝道:“朝廷怎么办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但是咱们不能授人以柄,总是得先做好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黄承祖醉眼朦胧地冷笑一声:“隆庆三年时,黄贤相那厮趁我思明府大军轮戍柳州,抢夺四都,这是老子自己的事吧?但是老子还是给朝廷面子,上疏朝廷四次,想让朝廷主持公道,朝廷说什么了?说土司之间不得擅自兴兵,我呸!妈的,不就是生怕老子重新把忠州拿回思明府吗?” 隆庆三年年底高务实才到京城,他自然不知道此事,不过听起来,朝廷的想法大概真的不出黄承祖所料,就是不肯让思明府拿回忠州罢了,毕竟忠州是三十年前被划出去的,名义上已经归南宁府管辖,而南宁知府乃是流官。 黄承祖似乎还没骂够,借着酒兴继续骂道:“不光是朝廷,广西的地方官也不是东西,那个张任一门心思想把八寨之地弄成流官管理,连刘尧诲的话都不好使。本来张任这厮快要病死了,老子也懒得理他,谁知道来了个新巡按,叫高什么的,刚来广西什么都不知道,居然也想改土归流,老子真是给这俩扑街仔气死了!” 黄芷汀皱眉道:“阿爹,这件事现在可还没有定下来,高按台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现在还做不得准。而且女儿已经和思恩府商议过了,咱们黄家支持思恩府代管八寨。” 黄承祖愣了一愣,问道:“为什么?他赵家代管八寨,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凭什么支持他们?” 黄芷汀淡淡地道:“赵立仲已经代表他兄长答应下来,不管他家能不能拿下八寨之地,只要黄家在高巡按面前明确表示支持他们,龙州便是我们黄家的了。” 黄承祖虽然喝得醉醺醺的,但听了这话还是诧异万分,愕然道:“这怎么可能?八寨之地虽然有两个龙州大小,可是那是瑶区啊,就算他们真能拿下八寨,也未必有一个龙州有用,何况咱们还只是表个态?这他娘的,赵家这一回岂不是铁定要做赔本买卖?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黄芷汀叹了口气,问道:“阿爹,你有多久不问府里政务了?那龙州的几大土目全被女儿或收买或慑服,早已向我们黄家投诚,赵家的龙州土知州现在命令根本出不了州衙半步,这你都不知道?” 黄承祖大喜,连连道:“乖女儿好手段,好手段啊!”然后又有些不解,皱眉道:“不过,既然是这样,咱们还跟他们谈这么一笔做什么?直接把姓赵的赶出去,让那些土目们上疏朝廷,请求归附于我们思明府不就完了?” 黄芷汀无奈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是那样的话,朝廷多半还是会支持赵家的人回龙州,所以我们只能让赵家主动向朝廷表示他们稳不住龙州局面,只能由我们黄家出面,才能将龙州重新安定下来,否则……这样一来,朝廷才有可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件事。” “哦,是这样啊。”黄承祖摸了摸肥嘟嘟的下巴,又道:“龙州几乎处于我黄家主支和旁支包围之中,赵家放弃龙州而换取近在眼前的八寨之地,倒也说得过去。” ---------- 感谢书友“徐栗桦”的月票支持,谢谢!也谢谢所有投推荐票和正版订阅的朋友支持!(我发现pc端看不见“作者的话”?) 第646章 意外之喜 黄芷汀把自己出门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简单的解释了一遍让黄承祖知道后,黄承祖才知道在他眼里“人模狗样”的高务实居然还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吃惊之余,这座肉山颤颤巍巍的挣扎着站了起来,晃晃悠悠的端起两杯酒走到了高务实面前。 他递过一杯酒示意高务实接下,自己却打着酒嗝,道:“你这后生不错,这么瘦瘦弱弱的,居然能救了本府的乖女儿,好好,你有大功,这杯酒本府赏你喝了。” 很好,黄承祖还没有醉得完全失去理智,至少还记得救她女儿属于有功这个范畴。 高务实现在看黄承祖的心态跟后世看醉汉没什么两样,也懒得计较他的用词,微微一笑,接过黄承祖手里的铜爵,双手捧杯示意一下,道:“长者赐,不敢辞,谢明府。”说罢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黄承祖那铜爵中至少有个三两分量,高务实直接一饮而尽,让他很是满意,哈哈大笑:“好好好,难怪乖女儿肯带你来见我,你是个有气魄的,老……呃,本府很是欣赏!” 他差点一句“老子”顺口冒了出来,幸好站在高务实身边的黄芷汀柳眉一竖,美目一瞪,又给他吓回去了。 不过这么一来,黄承祖又没了说话的心思,借口喝多了尿急,匆匆把他们二人打发走了。 两人一出院子,黄芷汀就歉然道:“没想到我才离府半个月,阿爹又故态萌发,终日饮酒……让张公子笑话了,有什么怠慢失礼之处,我代阿爹向你道歉。” 高务实笑说无妨,又道:“世间贪杯之人虽所在有多,但依在下之见,令尊似非本性贪杯……可是有什心事不得宣泄?” 黄芷汀听得这话,面色有些黯然,道:“阿爹以前确实不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阿爹既不胖,也不好酒,还找了西席先生教我读书认字,可是到了隆庆三年,发生了忠州那件事,阿爹就变了。他开始酗酒,暴饮暴食,也无心政事,幸好当时我娘还在,好多事都是我阿娘在主持。万历五年时,我阿娘因劳成疾,没过多久便病逝了,当时我才十四岁,就不得不接手这一堆乱摊子……” “其实那时候我懂什么?只能按照阿娘以前的做法跟着做罢了,好在那几年周边都还平静,没有什么大乱子,情况也还算能够勉强维持。这样过了两年,我才大致理清了思明府的内政,可是阿爹依然不管事,弟弟应雷又慢慢大了……他对我代掌府事很是不满,府里也有些声音,说即便我阿爹不管事,应雷既然大了就该让应雷来管。” “我没有办法,也不想被人说擅权,就把刑名、巡察等一些政务交给应雷,看看他能不能接手。谁知道他不仅胡乱断案,一切全凭自己喜恶,还趁着巡察之机勒索州县,上石西州同知被他勒索过甚,派人送信给我。 谁知此事却被应雷知道,他带着人冲进知州衙门,当着一干官吏、土目的面,将那同知打成重伤……这件事差点酿成兵变,我费了老大的工夫才安抚下来,从那之后,我便收了他的权,所以他现在一直躲着不肯见我。” 黄芷汀说着,面色凄然,抬头问道:“张公子,你学问多,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擅权篡政了?” 这……清官难断家务事啊,你们家这情况有些诡异,叫我一个外人怎么说? 他不禁有些沉吟,迟迟没有开口。 “你也这么觉得吗?”黄芷汀目光更加黯然,苦笑道:“我原本不相信那些人的话,思明府是祖宗留下的基业,阿爹不管,弟弟又管不了,我若也不管,这祖业还留得住么?不过你既然也这么觉得,看来我是真的做错了……也罢,我这就派人去把应雷找来,把思明府全权都交给他。其实这样也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安安心心跟你念些书了。张公子,你……你肯教我吗?” 这可不是高务实希望看到的结果,他刚才不开口,只是觉得自己不方便谈,可是黄芷汀居然实际掌着思明府,这是意外之喜啊,忙着帮她加强控制都来不及,怎能反去破坏? 高务实忙道:“黄姑娘,你误会在下的意思了。” “嗯?”黄芷汀目露疑惑之色。 高务实又摆出他最擅长的一本正经、严肃万分的神态,义正辞严地道:“黄姑娘,你知道什么叫擅权篡政么?” 黄芷汀不明白高务实想说什么,下意识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茫然。 高务实道:“自作主张曰擅,阴谋夺取曰篡。令尊好端端的安坐府中,无病无痛,你可有不准他执掌府事?可有限制他出入?可有限制他会见家臣、外人?” 黄芷汀摇头道:“都没有。” “既然都没有,谈何为擅,谈何为篡?”高务实打火炮或许不在行,打嘴炮那可是技艺精湛,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何况黄芷汀家里这点小问题?当下就给黄芷汀一通分析。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高务实的结论就是,黄芷汀的这个做法不仅不是什么擅权篡政,恰恰相反,这是当仁不让!乃是极有魄力、极有担当的义举,应该千秋赞颂、万世效仿! 黄芷汀被他一通好夸,粉面通红,神情扭捏,低着头小声道:“人家哪有那么好?” “有的有的。”高务实毁人不倦,继续给她加深信心,又道:“昔汉时若无窦太后,谁能教出三位明君,而有文景之治、封狼居胥?昔宋时若无梁红玉,焉有黄天荡一役力挽狂澜、振奋人心?前贤丰碑尤在,后继者何以妄自菲薄?黄姑娘,你巾帼不让须眉,在下实在佩服得很。” 嗯,在下主要是高兴得很…… 黄芷汀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是真心诚意夸赞自己,心里仿佛灌了蜂蜜,但又怕他觉得自己个性霸道,好掌大权,口中虽然夸赞,心中却是不喜。不禁又有些扭捏,又有些小心地道:“其实人家才不想管这些事的,只是实在没有办法……” 高务实只当她这态度就好比新君登基前的“三请两让”,根本没当回事,只是一门心思劝她打消交权的念头。 黄芷汀对他倒是信任莫名,见他这般相劝,也就打消了之前的念头。此时两人走到一处院子外,黄芷汀终于从黯然神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微微一笑,道:“张公子,多谢你的开解,我现在心情好多了……这里是我家的客院,你在思明府期间就住在此处吧。待会儿我见过府中诸位属官之后,会向他们介绍一下你……我会跟他们说你是我请来的客卿,张公子不会介意吧?” 这倒无所谓,只要不说我是你老师就行,要不然将来我身份一暴露,堂堂六首状元居然收了个土司出身的女弟子,那只怕比我把你娶回家的麻烦还大。 当下就笑道:“有何不可?” 黄芷汀嫣然一笑,正要说话,却有下人匆匆跑来,禀报道:“大小姐,泗城岑凌公子求见!” ------ 感谢书友“骑兵连张老三”、“书友160808204222637”、qq阅读书友“apamx”的月票支持,也谢谢所有投推荐票和正版订阅支持的朋友! 第647章 岑凌到访 岑七公子忽然来到思明府,这个消息不仅让高务实莫名其妙,更让黄芷汀一头雾水。 当时她倒是有说过请岑七公子来思明府做客的话,但那与其说是邀请,倒不如说是挑衅,因为在黄芷汀看来,岑七公子光是处理他泗城内部的麻烦就很头疼了,哪有什么闲情逸致来思明府? 虽然作为外人,黄芷汀也不清楚现在泗城内部的权力构成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但泗城岑家内部不是铁板一块,这一点却是她完全可以肯定的。 要知道她思明府这边虽然家务事也很乱,但再怎么乱,黄承祖是主动不管事的,而且他并没有跑出来干涉黄芷汀。至于黄应雷这个弟弟,虽然对姐姐“擅权篡政”不满,却因为自己之前犯了错而得不到府里上上下下各大土官的支持,因此整体来说,黄家的政令好歹还是通畅的,权力仍然是完整的。 可是泗城州的情况就复杂多了。 岑氏的主家一开始是思恩府,由于昔日思恩府土知府岑浚怙恶不悛,朝廷调集大军攻破思恩,将思恩府改土归流,设置流官知府。后来田州岑猛崛起,遂强行取得了岑氏主家地位,但岑猛又因为假报昔日之仇的名义,有了统一岑氏的迹象,朝廷再次调集大军剿灭了岑猛,这一来田州岑氏也衰落了。[无风注:参见本卷第073章团结才有力量] 泗城州一开始是岑浚的帮凶,后来被岑猛全力攻打,甚至连家主岑接都死于此乱,不过最终泗城州还是一直扛到朝廷出手摁死了岑猛,这下子岑家各支一合计,也就泗城州最强大了,泗城因此成了岑家主支。 然而泗城岑氏的地位就因此稳如泰山了吗?没有,完全没有。 此时的岑家乱象纷呈:原本岑氏土司虽然有老大一堆,但最强的三家,正是思恩府、田州府和泗城州。 此乱之后,思恩府被改派了流官知府,但由于统治不稳,朝廷又不得不把土司赵家“搬迁”过来出任思恩府同知,而思恩府下的八大巡检司却还是岑氏旧部,赵家花费了几十年的工夫,想尽千方百计,也不过拿到了三个巡检司。 所以现在思恩府其实分作三股势力: 赵家掌握了府城,以及那马、兴隆、古零三个土巡检司,平时的兵力大概四千左右,占据思恩府中部地区; 朝廷派驻的流官知府人虽然在府城,但能够倚仗的地盘却在南部的武缘县,这个县还是从南宁府划给思恩的,虽然是个大县,可是兵力只有一个武缘守御千户所,了不起千把号人; 北部的五个土巡检司,则仍是岑氏旧部占据,目前名义上听从泗城州岑氏主家的命令,但实际上到底怎样,谁也不知道,搞不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算成各自为政恐怕更恰当一点。 这其实也是赵家宁可放弃被黄氏势力“包围”的龙州旧地,也要拿下八寨地区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八寨地区正好就在思恩府中部的东边,紧邻赵家控制的古零土巡检司。一旦拿下八寨之地,经营得法的话,有个十几二十年,赵家就有实力压服北边的五个岑氏旧部土巡检司,那就基本统一思恩府了。 而田州府的情况,则稍微简单一点,自从被朝廷攻破,改土归流又稳不住形势之后,王守仁便采取了折中之法,废除改土归流,依旧“以夷制夷”,但把田州肢解了一部分,然后由府降为州。后来瓦氏夫人“为夫恕罪”,率军参加抗倭立了大功,田州局势才稳定了下来。可是也由于各方面的损失,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还没缓过劲来。 那么泗城州呢?他做岑氏主家,本身的麻烦也不少。首先就是名义有问题,毕竟泗城州的“级别”只是“州”,而岑氏现在还有个土知府存在——镇安府土知府是岑氏的。 好在镇安府虽然号称一府,实力反倒不如泗城州强大,而且连续数代家主都是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之辈,这才没有导致岑氏进一步内乱。 除了名义,泗城州还有个大问题,就是一权两分:现任家主岑绍勋莫名其妙的放弃权力,去过他向往的隐士生活去了,导致现在泗城内部有两个掌权者,一个是岑绍勋的亲信黄玛(黄氏是广西大姓,此“黄”非桂南土司之“黄”),另一个则是今日到访思明府的岑凌岑七公子。 对于岑绍勋的做法,外界传言很多,但没有哪一种传言被证明确凿属实,大家唯一肯定的是,黄玛和岑凌二人,必有一个是“乱臣贼子”,因为岑绍勋年仅四岁的独子岑云汉居然被送到桂林“读书”去了。 桂林是广西省治啊,是朝廷在广西的统治核心啊。岑绍勋的独子被送去桂林,那跟送质子有什么区别? 这哪是一个土司家族的正常操作! 所以泗城州这一连串的“神操作”搞得广西各方面人心浮动,都不知道他们家到底怎么回事,唯一比较开心的大概也就是朝廷了——甭管你们在搞什么鬼,反正是你主动送质子,那没得说,咱们肯定笑纳了啊。 在这般混乱并且诡异的局面下,岑七公子不留在泗城州和黄玛争权,反而跑来思明府,这自然就更加莫名其妙了。要不是黄芷汀跟岑七公子见过好几次面,看得出他并不是个傻蛋的话,只怕会以为这家伙是争权失败,跑来思明府求庇护来了。 不过,当黄芷汀和高务实赶到正堂会见岑七公子时,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不至于争权失败什么的,因为他此刻仍是那副俊雅潇洒、翩翩公子的模样,白衣胜雪,手中的描金乌骨扇正轻轻摇着,脸上还露出一副莫名的笑意。 “黄姑娘,张公子,虽只数日一别,在下却实在不胜想念,好在忽然想起,在下与黄姑娘有约,正好趁机前来叨扰一番,呵呵……” 岑七公子说这话的时候笑意盈盈,黄芷汀却不知为何紧张起来,连忙瞥了高务实一眼,见高务实虽然面带微笑,却似乎有些若有所思,不由连忙道:“七公子,你要来就来,可不要打我的幌子。”然后话锋猛地一转:“七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这话说得高务实和岑凌都是一怔,高务实心道:人家岑七公子好歹也是岑氏公子,泗城州的掌权者之一,黄姑娘何以突然对他这般不假辞色? 岑七公子则是心中暗道:黄芷汀这丫头吃错药了?我前番没跟她争八寨之地的归属不说,这次也没追究她拐带这位白龙鱼服的高巡按来思明府,怎么她反倒对我这般态度?难道……她也猜出了高务实的身份,生怕我此来接近高务实,把八寨的后续安排之事给她搅和了? 这可就有些麻烦了,八寨之事虽然不算无关紧要,可与我想请高巡按帮忙的事情相比却又算得了什么?要是因为八寨之事,闹得我没法接近高巡按,不能取得他的信任和帮助,泗城州的麻烦什么时候解决得了? 不行,我一定得想法子接近他才行,而且还得避开黄芷汀这丫头。 第648章 安南人 就在岑七公子与黄芷汀和高务实会面之时,高璋带着十来名高家家丁也进入了思明府。 确切的说,高璋是紧随岑七公子进入思明府的——他这一路而来,恰巧发现了泗城狼兵队伍,由于这次岑七公子只是前往思明府拜访,而朝廷官军也早已收兵回柳州,所以岑七公子麾下狼兵并未做出战时部署,也就是说,没有派出哨探,只是一路往思明府奔去。 这就方便了高璋的尾随,他早猜到岑七公子的队伍既然是往南方走,肯定只能是去思明府,毕竟自己能发现老爷与那位“土司女子”同行,岑七公子没理由不知道,于是他连找路都省了,直接跟着岑七公子的队伍南下就行。 岑七公子到了思明府后,大队伍停在海渊城外,只带了二十余名家丁进城,由于他本身是大土司家的重要人物,而且按照规矩把随行护卫都留在了城外,黄家的守城狼兵没有阻拦,直接放他入了城。 高璋在城外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也大摇大摆地进城了,他手中有高务实早就开具好了的广西察院关防,除非黄家造反,否则不可能被拦——巡按御史派人来你城中,说不定就是来巡察你会不会造反的,你还敢阻拦? 所以这道关防效果极佳,黄氏狼兵虽然不识字,但守城小校认得巡按察院开具的关防图样,因此高璋得以顺利入城。 入城之后,高璋吩咐众人,先找地方安置下来再图后续。有家丁问道:“咱们不用先打探老爷下落吗?” 高璋笑道:“从那天的情况来看,与老爷同行的应该是一位女土司,此时老爷既然入城,自然是去了土知府衙门,咱们现在也进不去,何必费这番手脚?不如先安顿下来,再伺机与老爷取得联络。” 众家丁称善,于是先去找地方落脚。 托海渊城是个商业比较繁荣的城市之福,城池虽然不算大,但客栈倒有不少,高璋很快找到一家客栈,不过不叫悦来,也不叫同福,叫南客居。 高璋这一行人其实过于显眼,因为他们除了高璋本人之外,其余人穿得一模一样,都是高家家丁“标配”的褐色短打。这还不算,更明显的是他们全部全副武装,除了雁翎刀、柘木弓、两壶箭之外,甚至还带着鸟铳——那其实就是隆庆二式火枪,外人还是习惯称之为鸟铳。 除此之外,每个人还带着弹丸囊、火药囊、杂物囊、铁水壶、干粮包等物,可以这么说,这群人随时可以拉出去行军并上战场。 好在南客居的店家似乎不止一次的看见武装家丁,虽然高璋等人的装备未免太好了一些,但客栈掌柜或许是对城中狼兵的威慑力足够自信,面对高璋等人时还是比较镇定,客客气气地问了高璋等人的需要,又和他谈了谈价格,便很快引着他们去了后院。 南客居这个客栈在海渊城中算是大客栈之一,不过实际上他们这家客栈平时主要是以接待安南商人为主,因此高璋等人一进后院就觉得有些嘈杂。 后院有三栋小楼,南西北三面各一栋,连带向东面而开的客栈食楼一起,正好围成一个院子。院子里住的大多是安南商人,虽然说的话总有股汉话的感觉,但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其实东南亚大部分地区语言受印度文化影响较大,发言偏印度风格,但安南却是个例外,由于本身是从中国分裂而出,受汉文化影响又重,所以在法国殖民统治之前,没有经历严厉的去中国化的越南语偏汉语中古音。 高璋充分展示了高家家丁外出执行任务时的豪迈,十多个人包下了北楼的整个二层,不过价格并不算高,三天四两银子,习惯了京师物价的高璋认为很便宜,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他们一行人的豪气和全副武装的模样引起了客栈中安南商人们的注意,许多安南商人私下猜测他们的来历。 高璋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也懒得在意这些,再说他们一路赶来,也早就累了,于是一群人聚集在高璋自己的客房里商议接下来的安排。 期间来了一位店小二,是来做清扫的,高璋本打算将他打发出去,叫他待会儿再来,谁知这小二竟然是个安南人,根本听不懂高璋在说什么,高璋见此也就懒得理他了,一行人开始商议怎么救出老爷。 毕竟是一省巡按,虽说他之前留了藏头诗下令官军撤兵,但毕竟自己的行踪成谜,柳州方面乃至桂林方面肯定放心不下。三五天或许还能忍,十天半个月就有点难说了,要是一个月没有下文,分守副使姜忻等人绝对会坐不住,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意外,谁也保证不了。 因此高璋虽然不是很着急高务实会出什么事,但却急于请他正式向柳州和桂林通报行踪,给那群热锅上的蚂蚁吃个定心丸。 高璋等人商议的结果也很简单,概括一点说就是守株待兔。他们觉得自家老爷之所以现在都没有主动表明身份,那肯定是想要借此机会巡察思明府,既然如此,老爷肯定会想办法从府衙出来。 这么一来,只要守在府衙门外就迟早能遇到老爷,老爷能一路与那女土司同行,想必是被当做重要客人了的,那就不可能走后门出府衙,如此只要守住正门和两个侧门就行。 高璋这边商议完,恰好那小二也打扫完了,小二点头哈腰连比带划的表示了一番,高璋挥挥手让他去找掌柜复命,然后便开始安排轮流守门之事。 然而那小二离去之后根本不去什么“找掌柜复命”,而是偷偷摸摸地进了南楼的一处客房。 客房中有三名客人,都是安南人的打扮,其中一名老者盘腿坐在里屋的蒲团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念经一般,小二进来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另外两人一胖一瘦,都不甚高,目光中都露出精明之色,咋一看就跟那些行南走北的大商小贩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当小二一进来,这两人的神态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瘦子问道:“查清楚是什么人了么?是不是柳州流官派来调查思明府的人?” 那小二满脸堆笑:“范指挥,这些人是广西巡按御史的家丁,好像是来救高巡按的。” 被称为“范指挥”的瘦子愣了一愣:“救高巡按?黄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把广西巡按给抓了?这不可能啊!” 那小二哪里知道这些,不过他提供了另一个消息,道:“黄氏抓没抓高巡按小的可不知道,不过今天上午,黄家大小姐回海渊城时,是跟一位汉人书生一同回来的……只是,只是那人看着应该不是广西巡按。” “范指挥”问道:“为何这么说?” 小二得意洋洋地道:“那书生年纪太小了,瞧着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怎么可能是一省巡按?” 谁知他这一说,瘦子和胖子立刻对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胖子冷哼一声:“你这蠢材,果然正像明人说的‘有眼不识泰山’。哼,本官看那书生十有八九就是明人的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也就是明人的六首状元、天下文魁!” 第649章 暗杀高务实(4更破万) 一胖一瘦两个安南人把那小二知道的情况都问明了之后,丢给他一两银子便打发出去了。 小二一走,两人对视一眼,胖子朝里屋那老者躬身道:“盘师公,您老可有什么吩咐?” 老者毫无反应,仍是盘腿坐在蒲团上,一副默默念经的模样。 胖子和瘦子便不再打扰老者,而是坐下商议起来。 瘦子先道:“黎将军,你觉得这姓高的巡按来思明府所为何事,只是例行巡察么?” 胖子黎将军想了想,道:“虽然按例来说,巡按御史到地方之后,每个府都必须巡察到,但其实这条规矩现在大明执行得不严,更不用说是在广西这种一半是土司的地方,此前多少年的广西巡按几乎都不会去巡察土司所治的州府了?” 但他说完这句,又皱着眉头道:“不过这事却也不好打包票,因为高务实这个巡按和过去那些巡按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他这个人……根据我们的情报来看,应该是大明皇帝的亲信宠臣,而且他们家族之前有一位能臣,乃是大明朝鼎鼎大名的大人物,死后被追谥文正的,所以这个高务实说不定也会和此前的巡按有所不同,如果他非要来思明府巡察一番,本官倒也不会觉得很奇怪。” 瘦子范指挥道:“但是黄家的态度好像不对啊。那个黄家大小姐黄芷汀,从咱们此前得到的情报和近来对思明府调查的结果来看,应该是现在思明府黄家真正的掌权者,以她的身份,怎么会以普普通通的礼数对待广西巡按?” 黎将军沉吟道:“你的怀疑的确有道理,这一点我也没有想明白,按理说现在八寨之地的归属乃是广西官场争论最大的事,无论是大明朝廷还是两江土司,都想将这片区域吞下。大明朝廷希望把这块总是叛乱不断的地方彻底改造,而两江土司则想把这块地拿下来,增加自己的力量。 偏偏在这个时候,支持把八寨留给土司的两广总督刘尧诲远在广东,而支持在八寨地区设置流官的广西巡抚张任又中蛊垂死,高务实这个广西巡按便成了最有发言权的广西高官,再加上他是皇帝的宠臣,我怀疑在这件事上,他或许有一锤定音的能力——如此说来,黄芷汀只要不是昏了头,怎么说都应该给高务实最高规格的礼节才对,怎么可能当做普通朋友一般处置?” 那瘦子想了想,忽然目光中露出一丝淫亵来,道:“黎将军,你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那黄芷汀被两江土司、土民称之为‘左江之花’,素来以媚骨天成而闻名,她会不会是打算色诱高务实,从而抓到这高巡按私通土司的把柄,威胁高务实站在她们黄家这一边,把八寨之地立为土司,甚至干脆用黄家之人为土官镇守八寨?” 黎将军听了,倒也不觉得这个可能性一点没有,认真地想了想,才稍稍皱眉问道:“可是据我了解,广西土司如岑黄之流,自从大明建国之后,便一直强调自家乃是汉人血统,甚至开始学习起汉人的礼教来。这黄芷汀好歹也是思明府知府的长女,又是实际执掌大权之人,她会愿意为了八寨那顶多一州之地而向高务实自荐枕席么?” “呵呵,黎将军你可能忘了刚才小二说的一个细节了。”范指挥嘿嘿一笑:“刚才小二可是说了,‘那书生身长八尺有余,长得很俊’,哼哼,汉人说得好,自古姐儿爱俏,这高务实门第又高,才学又佳,听说还有钱得很,自己更是皇帝的宠臣,黄芷汀一个僻处蛮荒的土司之女,向他自荐枕席有什么不乐意的?漫说高务实能为她黄家取得八寨之地,便是没有这八寨之地,她说不定都会乐意呢! 黎将军,你也别以为这些土司自称汉家血统,又开始学习礼教就有多大不同了,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给自己脸上镀金,统治起来更加方便稳妥罢了,实际上土司依旧只是土司,他们不可能真把自己当汉人看——要不然,她黄芷汀的阿爹和兄弟都活得好好的,她拿什么名义掌权?汉人会允许出现这种事?这就好比皇子活着,能轮得到公主摄政吗?” 范指挥这番话算是说服黎将军了,那黎将军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这土司毕竟还是僮人的土司,他们只是给自己披上一层汉人血统的遮羞布,以此来显示自家在土民面前的高贵,而并不是真把自己当汉人看待的。” 他顿了一顿,思索着道:“那也就是说,她真有可能是想要这样做?” 那范指挥咽了咽口水,叹息道:“这投胎可真是一门大学问啊,就好比高务实这厮,平白无故就能有这样一位大土司家的小美人儿投怀送抱,真是叫人眼馋得紧。” 黎将军呵呵一笑,道:“范指挥,只要咱们这次的任务干得成功,到时候大明与北朝多半会要兵戎相见,就算打不起来,北朝也势必把精兵集中在北部边界。 哼,伪谦王莫敬典死后,北朝军中再无一人堪称名帅,届时又把兵力调往北部,以我朝谅国公之雄才伟略,岂能不抓住机会北伐逆臣,一举荡平莫氏?到时,谅国公自然是再造乾坤的第一大功臣,可是你我二人自也少不得一份殊功,区区金帛美女又算得了什么?” 谁知那范指挥却叹息一声,神色恹恹地道:“黎将军,你是没见过黄芷汀,那可真是天姿国色,但凡是男人,见了她哪有不动心的?尤其是,她还是黄家这般数百年大土司家的掌权宗女。黎将军,你想想,要是能把这样既美艳又高贵的女子压在身下,那可真是……” 黎将军并没有见过黄芷汀,自然体会不到范指挥这番心情,仍是呵呵笑道:“既然范指挥喜欢地位高贵的美人,不如回去之后我帮你向谅国公提一提,到时候北朝莫家的公主郡主之流,你自己去挑一两个就是了。” 范指挥心道老子可不相信莫朝那些公主郡主能有这黄芷汀漂亮。不过想归想,能有个公主郡主睡睡,想来也是很爽的事,所以他还是大笑着拱手谢过了黎将军的好意。 黎将军见总算应付住了他,便把话题转了回来,道:“好,咱们现在算是大概猜出了高务实来思明府的用意,也猜出了黄芷汀的打算,接下来就要好好算计一番,看看怎样才能在这中间想个法子出来,挑动大明和北朝,让他们两家兵戎相见。” 别看那范指挥提到美女的时候淫邪不已,但一说到正事,他倒也马上能够整理思路,把精神集中起来。他听了黎将军的话,思索了一下,道:“黎将军,我总觉得咱们上次对张任动手的事情是不是干得太过于隐蔽了一些,要不然为何直到现在大明方面都一点反应没有?按照咱们原先的计划,可是要让大明把凶手明确定在莫茂洽头上的。” 说起这件事,黎将军也是皱眉,悄悄朝里屋瞥了一眼,叹道:“或许的确是过于隐蔽了一些,可能瑶蛊神秘,张任身边又没什么了解瑶蛊的人,因此始终查不出原因和来历。咱们好不容易趁着北朝派人出使的机会,又花了大价钱将师公安排进使者队伍,想不到最后弄成了一桩悬案,那张任说不定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病重垂死了呢。” 那范指挥神秘一笑,道:“师公说那张任现在还没死,必然是有人在用换命之法给他引出蛊毒,不过不管怎么引,他也就能再活两个月左右了,咱们还是可以在这两个月内想办法提示一下桂林方面……不过这事现在不着急了,下官突然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那黎将军眼前一亮,忙问:“什么主意?” 范指挥指了指思明府知府衙门的方向,笑道:“咱们可以打一打那位高巡按的主意。” 黎将军看来对于阴谋诡计这一块的业务不是很熟练,听了这话之后有些迟疑:“现在可没有北朝使团了,怎么打高务实的主意?” 范指挥笑道:“他不是来巡察么,巡察可不能只住在府衙里头,必然是要到民间来的,只要到民间来,咱们就有办法可以想了。” “范指挥不妨细细说来,黎某洗耳恭听。”黎将军看来很会做人,一番话充分给了那范指挥面子,听得范指挥心头爽快。 范指挥道:“有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咱们冒充北朝的探子,假装发现了高务实的身份,然后下蛊暗杀了他。” 黎将军皱眉道:“为何还是要下蛊?弄些北朝的兵器来杀他不就行了?若是下蛊的话,可别到时候大明这边又找不出线索来,那咱们岂不是白忙乎了?” 范指挥摇头道:“这次肯定要把线索留得明显一点,而且必须让人知道是北朝下得手……至于为什么非要用下蛊,而且是下瑶蛊,这是因为一旦明廷发现是瑶蛊,定然立刻联想到八寨,于是他们一定会对八寨实行改土归流,这样就激化了明廷和土司之间的矛盾。而明廷和土司之间的矛盾冲突一旦激烈起来,明廷就无法集中全力真的对北朝来一场灭国之战,咱们也就不必担心引狼入室,反落得个鹊巢鸠占了。” 黎将军立刻明白过来,这范指挥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思考问题却很全面,难怪被派来和自己搭档。 当下笑道:“范指挥妙计,此事若成功,本将军亲自在谅国公面前为你请功!” 第650章 请按台主持公道 岑七公子在广西土司界毕竟身份高贵,黄芷汀虽然怕他来挖自己的墙角,却也没法不以礼数相待,给他单独安排了客院暂住。 本来她脑子里还一瞬间产生了“要不要把岑凌扣在思明府”的想法,但很快便排除掉了。有两个原因让她不想这么做: 一是泗城州目前处于两虎相争之势,一旦把岑七公子扣在思明府,则黄玛可以立刻掌握泗城州的大权,可黄玛的黄又不是思明府黄氏的黄,他掌握泗城州对思明府有什么好处? 且不说岑绍勋没死,就算死了,他的独子岑云汉现在就在桂林,黄玛如果敢篡泗城州的大权,最有可能导致的结果,就是朝廷借此机会出兵泗城州,泗城州虽强,但其既然是僭主当政,桂西岑氏其他各支必不肯相帮,反而可能响应朝廷号召一起出兵泗城,届时泗城必败。 泗城若是败了,会有什么后果?咋一看是岑氏再次出现主支衰落,相对来说黄氏可能凌驾于岑氏之上。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到那个时候,朝廷说不定会直接在泗城州改土归流,将直接统治的流官派往桂西土司的核心要地。 就算朝廷决定稳一点,也可以派人送岑云汉回去袭职,然后借口岑云汉年仅四岁,无力统治泗城,派出流官任同知来辅佐他,并实际掌握泗城——这么做的话,朝廷就掌握了全部大义,周边土司连造反的借口都找不到,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见不论朝廷怎么选择,对于广西土司而言,泗城州的“失陷”都是一场大败。那不光是岑氏利益受损,而是整个广西土司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因此,扣押岑七公子虽然看似让黄氏找到了一个可以取代岑氏而成为广西第一土司世家的机会,但这颗香饵的背后,却是朝廷虎视眈眈的血盆大口,最后必然得不偿失。 而另外一个原因,就有些说不出口了。黄芷汀觉得自己如果这么做的话,可能会让张公子产生误解,觉得她有多狠毒一般。 不论这两个原因哪一个更重要,反正岑七公子便这样得到了“做客思明”的机会,住在离高务实所住客院不远的另一处客院之中。 安排好了“张公子”和岑七公子,离府大半个月的黄芷汀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只能先去接见自己手下的各级土官,并赶紧处理一下近期思明府的一些积压政务。 她前脚刚走,岑七公子后脚便出了自己的客院,往高务实所住客院而去。 岑七公子毕竟是贵客,黄芷汀也不好下令不准他出门,最多是不能随意在后院走动而已,但几个客院都是相邻的,在客院之间走动,黄氏家丁自然不好阻拦。 岑七公子翩然来访,高务实似乎早有所料,笑呵呵地将他迎了进去,然后便吩咐黄芷汀派来侍候他的下人出去等候。 黄芷汀对他礼遇极高,下人们又搞不清状况,自然只能奉命离开,留下两位贵客交谈。 谁知他们刚走,刚才一直与高务实平礼相见的岑七公子便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以下官参加上官之礼参见,口中道:“广西承宣布政司下直隶泗城州土判官下官岑凌参见广西巡按御史老爷,按台金安!” 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还想掩饰:“岑七公子……” “下官不敢,按台有事但请吩咐。” 高务实嘴角抽了一抽,暗道:次奥,我暴露了?我就说岑凌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跑来思明府,原本还以为是老子才华横溢让他实在舍不得被黄芷汀半路截胡,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啊,还是这个巡按御史的身份值钱! “嗯……你且起来说话。”反正已经暴露了,而且岑凌都大礼参拜了,显然是有足够把握,这时候在隐瞒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谢按台。”岑七公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就和平时的土司们见了广西巡按没什么两样——前提是这土司没打算造反的话。 “岑判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本按身份的?”其实高务实还是刚刚才知道岑七公子的官职的,不过土司的官职虽然与朝廷流官名字一致,最多前面加个“土”字,但实际上可是完全不同的。 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而且“杀人不请旨,亲死不丁忧”,这差别可大了去了。 而且,他们头顶上的官职其实跟他们在所治之地的实际执掌其实未必一致,譬如岑凌这个土州判官,按朝廷制度而言,乃是知州的行政助理,分掌粮粟、屯田、水利、巡捕、牧马等事,秩从七品,然而他却可以满广西乱跑,甚至来思明府做客来了。 “回禀按台,下官见到了按台的刻壁留诗。”岑七公子拱手答道。 哦,原来这家伙跑着跑着又折回去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这件事,而是问道:“你来思明府,是为本官而来?” “按台英明,下官正是有事要请按台主持公道。”岑七公子正色道。 这倒是让高务实有些诧异,你这么大个土司,朝廷又没有冤枉你造反,你有什么要我主持公道的? 不过巡按御史的职责中倒是也没特别说土司就不在他巡察的范围之外,所以对方依着规矩请他“主持公道”,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因此高务实点了点头:“你有何冤情,只管道来,本按自会明察。” 岑七公子道:“下官要告本州土同知黄玛无视朝廷制度,软禁知州、暗害知州之子、篡夺泗城、居心叵测、意图造反!” 泗城州二虎相争的情况高务实在黄芷汀那里已经得知了不少,只是黄芷汀也只知道泗城州土知州岑绍勋不理政务,一切交由黄玛与岑凌二人打理,却不知道他竟然是被黄玛软禁了! 而且照岑凌刚才的说法,这黄玛还暗害岑云汉?难怪岑云汉被送去了桂林,原来不是什么主动提供质子,而是送去避难去了。 这可是足以震动广西的大事,高务实不敢等闲视之,目光一凝:“兹事体大,你且详细道来,不可漏过一处,更不可文过饰非。” 岑凌便说不敢,然后便将泗城州所谓“二虎相争”的前因后果禀告高务实高巡按。 按照岑凌的说法,那黄玛家族乃是在昔年岑猛攻打泗城州时才崭露头角的,“贵不过三代”。当时黄玛的祖父本来只是泗城州一名普通土目,靠着家族势力,把持几个村的地盘,有事时奉知州岑接征调。 岑猛来犯时,岑接自忖不敌,因此将州城凌云城附近的土目征调一空,共同守卫凌云城。这一场仗前文说过,来来回回打了好几年,而黄玛的祖父由于作战得力,渐渐被提拔到更重要的职务上。 而由于岑猛的在凌云城周边来回扫荡,不少原本实力较强的宗族都元气大伤,黄玛的祖父则靠着战功和岑家的信重与封赏,实力逐渐扩张,到了朝廷平定岑猛之乱时,黄玛的祖父已经是凌云城附近除岑氏本家之外最强大的土目。 经过黄玛之父,到了黄玛成为土目时,此人一边伪装成岑绍勋的得力走狗,对岑绍勋的吩咐和要求有求必应,一边瞧瞧拉拢“四门土目”——就是负责凌云城城防的几家土目世家,终于暗中完成了对凌云城城防兵力的基本掌控。 岑绍勋性喜渔猎,经常带着小队狼兵出凌云城外的山间钓鱼、打猎,终于在一次打猎归来之时,被早有篡权阴谋的黄玛假传命令调走了岑氏本家掌控的狼兵,进而软禁起来。而岑凌当时年纪不大,平时又极少露面,因此被黄玛忽视。 临危之际,岑凌却在依然忠于岑氏的家丁、部下的支持下,从府中接出了刚刚出生不久的岑绍勋独子岑云汉,杀出重围,并赶往被黄玛调走的岑氏狼兵中,打算率部杀回凌云城。 然而,凌云城乃是泗城州数百年统治的核心,尤其是在岑猛之乱时经过再三加固,狼兵虽勇,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攻城的准备,攻城器械严重不足,只能顿兵凌云城下。 而且黄玛拉拢了四门土目,实力已然不弱,加上又控制着岑绍勋,岑凌更是投鼠忌器——确切的说,当时双方处于一种“麻杆打狼两头怕”的状态,谁也奈何不了谁。 岑凌攻不进去,黄玛也不敢出来和岑氏狼兵主力交战,双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最后还是黄玛做贼心虚,假借岑绍勋的名义下令双方握手言和,同时秘密派人与岑凌商议,在保证不暗害岑绍勋的前提下,双方维持和平,共同执掌泗城州——这个共同执掌,其实就是黄玛控制凌云城,以岑绍勋的名义发号施令,而岑凌控制泗城州其余各地,听不听号令那就看双方的博弈结果了。 不过,没有凌云城在手的岑凌始终不放心岑云汉这个小侄儿的安全,最后干脆一咬牙,将他送去桂林“为质”,虽然地位有些尴尬,但却可以保障安全——朝廷做事毕竟还是讲制度、讲“师出有名”的,他岑家都送质子了,朝廷还不至于完全不要脸,依然对岑家动手。 泗城岑家的故事讲完,现在便轮到高务实表态了。 第651章 讨价还价 高务实并没有马上作答,而是沉吟了片刻,才问道:“岑判官,你虽是土官,但也应该知道,非科、道言官而参劾上官是什么性质。当然,鉴于你所告之事乃出于土司之特例,可以特事特办,是以本按姑且不论。本按现在想问你的是,此事既然是发生在三四年前,那为何你直到今日才来向本按禀告?” 岑凌道:“按台容禀,此事发生之时,下官尚无官职在身,这州判之职乃是在将下官侄儿云汉送至桂林之后数月,才得朝廷封赏的。但自从近年来两广瑶乱四起,前两广制军殷公正茂、郭公应聘、凌公云翼等莫不为各地瑶乱奔走忙碌,下官虽是土官,亦知大局,不敢于彼时劳烦朝廷。” 这话高务实听了自然不信,或者说不能全信。这些年两广瑶乱四起固然是事实,从殷正茂、郭应聘、凌云翼到现在的刘尧诲,哪一任两广总督都把剿灭瑶乱当做主要任务,甚至连倭寇之患都放在次要(此时两广仍然时不时有倭寇袭击,但实际上其人员以明朝海盗为主),而最近也最大的一场瑶乱,就是八寨之乱,这是去年才摆平的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朝廷方面的确有可能顾不上泗城州内部的权力纠纷——实际上朝廷在处理类似事务的时候,经常会先等土司内部打得两败俱伤再出手……咳,这个就不多说了。 但是,虽然有这样的客观事实,高务实也不会相信岑凌所说的什么顾全大局。 他一个土司之家的贵公子,自家老巢都被“叛臣”占据了,家主被软禁,幼主不得已而成为朝廷质子,要不是因为手中掌握着战斗力强大的岑氏嫡系狼兵,这自家局面离万劫不复都不远了,他还会去考虑什么朝廷大局? 开什么国际玩笑,有这个觉悟还做什么土司,不如好好读书准备去燕京做阁老好了! 不过高务实也没法肯定岑凌当时的具体想法是什么,或许他不想家丑外扬,打算凭自己的一己之力收复凌云城?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今天又把事情捅到自己这里来了呢? 当然,怀疑归怀疑,不要钱的赞扬大可以随便丢,高务实自然是面不红心不跳地送了几顶高帽子过去,然后才道:“你能来像本按禀明此中情况,本按是欣赏的,只是此等大事,本按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总须调查清楚,方好处置。” “按台放心,此中道理,下官是明白的。”岑凌说完,又有些欲言又止之色。 高务实看在眼里,倒也不介意陪他演戏,便道:“岑判官可是还有什么担心,不妨一并道来,本按自有定夺。” 岑凌果然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面有郝然之色地道:“岑家不幸,竟出了这等叛逆,今虽有朝廷天威可仰、按台正气可倚,黄玛叛逆授首伏诛已是计日可期……然则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下官面上无光倒是小事,就怕将来家兄因此大失威望,以至于治下土民民心不稳,有损广西平靖,罪莫大焉。” 哦,岑凌是想让我替他保密……看来他对岑绍勋倒是忠心耿耿,这种局面之下居然没想要借我之手,在剿灭黄玛的同时也给他那大哥岑绍勋来个非正常死亡。 要知道,如果在解决黄玛的同时顺便岑绍勋也死了,那接下来要么朝廷让他接任土知州,要么让岑云汉回去袭职,但哪怕是岑云汉回去袭职,由于年纪太小,也必然需要他这个叔叔辅佐——说是辅佐,相当于“摄政”。 当然,朝廷也不是没有可能直接改土归流,或者弄个流官同知去“辅佐”岑云汉。可是仔细想想,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朝廷也要酬功啊。他这样的行为,对于朝廷而言,乃是维护正统,甚至带点存亡继绝的意味,这一点很重要,朝廷只要没抽风,是不可能对这样的人进行打压的,因为这就是大义。 对于朝廷而言,大义有多重要呢?当年朝廷平定思恩之后,莫名其妙的打压岑猛,最后闹出来那么大的乱子,这教训可是够重了。所以,再犯一个比打压岑猛更严重的错误,那朝廷就简直蠢到没救了。 不过,这件事保密不保密,只是跟岑家有关,以朝廷的立场来说,并不需要担心什么岑绍勋会不会威望扫地这样的问题。甚至高务实还觉得,岑绍勋威望扫地对朝廷而言,完全是一桩好事。 泗城岑氏是眼下岑氏的主家,包括名义上地位比他们更高的镇安府岑氏,在家族内部都得听泗城岑氏的招呼,然而泗城岑氏的“王位”本身就是捡来的,是思恩、田州两大原本更强的岑氏主家自己作死,这才拱手让给泗城的,他们的威望本身就不是很够。 如果岑绍勋因为这件事威望扫地,泗城岑氏还坐不坐得稳岑氏主家的位置,那就不好说了。届时朝廷想要拿捏岑氏,其方法就明显增多——比如说两个最简单的选择:继续支持泗城岑氏,则泗城必然要付出代价,至少要更听招呼一些;又比如说支持镇安府一支,则岑氏说不定要内乱一阵,实力必然衰减,有利于朝廷控制。 所以,不管怎么看,高务实都觉得没有必要帮岑凌保密。 “朝廷若是出兵帮泗城拨乱反正,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保密?岑判官,你这个说法,本按可不好应承啊。”高务实一脸为难地道。 岑凌心中暗骂:到底是给皇帝当过观政的人,果然奸诈无比,根本不是那些读书读傻了的呆头鹅可比,他这般不见兔子不撒鹰,看来没点好处是没法说动的了。 “抚台。”岑凌面色沉重,道:“下官手上有一条消息,或许可以令抚台重新考虑一下。” 哟,这是谈价钱来了? 高务实不怒反喜,我最喜欢最买卖了,天下人都知道嘛! “岑判官既然这么有把握,那倒不妨说来听听。”高务实现在掌握主动权,自然不着急。 岑七公子目视高务实双眼,一字一顿地道:“下官手上,有抚台‘患病’的确切情报。” 他将“患病”二字加重了语气,高务实一听就知道,这家伙不是虚言恐吓,他手里是真有这件事的线索。 不过,高务实也不是那么好敲诈的,明明对这条情报势在必得,却仍然要诓一诓岑凌才甘心,于是笑了一笑,道:“原来是这件事……瑶蛊嘛,本按已经查出来了。” 岑七公子面色一变,有些难以置信地道:“查出来了?”他心念电转,暗道:莫非是黄芷汀这丫头帮了他?可是不对啊,先别说黄芷汀这丫头为何这么好说话,就算她真的愿意帮,这件事她又不知道详情,她从何帮起? 岑七公子有些不甘心,试探着问道:“不知按台查出什么结果了?譬如说……抚台中的是哪种瑶蛊?” ---------- 感谢书友“巢先华”、“王孙疾”、“神秘的菠萝”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问大家一个问题,我觉得本书的收藏和订阅比例对不上啊,你们不会是看我不管什么成绩都一天一万多的更新,也不求这求那,所以就都去看盗版了吧?那我可是太冤了! 第652章 莫朝在作死? 抚台中的是哪种瑶蛊,这个问题高务实现在当然还回答不出来,不过这一条他也不打算掩饰,便直说了:“这件事目前尚在求证阶段,不过已经有了稳妥的求证办法,相信不要多久便能得出结果。” 高务实这样回答,岑七公子心里就有了数,他心道:看来高务实的确是在调查这件事,只是他来广西毕竟太迟,这件事恐怕才刚刚着手,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张任能够坚持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虽然岑七公子对于朝廷中的那些派系之分不是很清楚,但至少现在有一点是明确的:张任主张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而高务实目前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柳州放出的风声显示他多半也是支持改土归流的,而眼下则又多了一个佐证,那就是他在替张任调查“病因”,也即是中蛊事件。 由此便可以推断出高务实的态度,应该是和张任一致的,换句话说,他和张任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 八寨地区的归属固然重要,外界都认为无论岑家还是黄家,都必然不能容忍八寨地区被派驻流官。但岑七公子自己却知道,他是完全可以放弃八寨地区的。 因为条件不允许他坚持! 那日龙首湖边四大土司之会的时候,他之所以能够克制情绪,让黄芷汀支持的赵家取得他的首肯,原因也在于条件不允许。 泗城岑家自己都有倒悬之危,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八寨之地? 说到底,八寨之地原先名义上是朝廷以南丹卫强压着,实际上差不多还是瑶人在自治,这里头何尝有一丝一毫两江土司的事? 两江土司之所以不乐意朝廷直辖八寨,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不愿意看见朝廷力量在广西进一步扩张,但是眼下情况不同啊,他泗城岑家内部都一团乱麻了,哪里还管得了大几百里之外的八寨之地? 退一万步说,八寨之地不过也就是一个州的局面,朝廷手里多一个州少一个州,真的有那么大的影响吗?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只要朝廷依旧认为直辖统治左右江地区不划算,需要土司镇压地方而不给朝廷造成更多的麻烦,朝廷就不会强行把这种流官直辖往左右江地区推广。 说到底,朝廷的思路其实双方都明白:搞蚕食,不搞鲸吞。 鲸吞虽然听起来气魄雄伟,实际上那是可能噎死人的! 广西这地方,整个省加起来交的税还不如苏州一个府,但是朝廷统治苏州要什么成本?朝廷这些年每年花在广西的钱又是多少? 苏州府一年交的正税差不多就有三十万两,而广西呢?现在一年要花三十万两! 这还是在朝廷只直辖了广西一半的情况下,要是强行吞并土司,全部一刀切的改土归流,别说三十万两了,六十万都打不住,甚至一年花一百万两来用做镇压广西造反的军饷也不是没可能! 广西出好兵,那真不是说着玩的。这一点不光是岑凌等广西土司清楚,实际上高务实比他们还清楚! 高务实以前可是上过党校的,他知道解放战争时期,有一位战功赫赫、“专打神仙仗”的大将曾经对部下有过这样的指示:“要分清guo民党军中哪些是精锐部队,一要看装备,美式装备的肯定是精锐部队;二要看口音,广西口音的部队一定也是精锐部队。如果是既有美式装备又有广西口音,那绝对是guo民党军中最精锐的。” 如果这还不够说明问题,那么那支著名的大别山部队,还有一个明确的作战思路可以佐证:先打杂牌军,后打中央军,避开桂军。 而最有意思的是,红军强渡大渡河的18勇士之中,有16位是广西人,在飞夺泸定桥的22勇士中,也有17位是广西人。 所以从统治的角度来看,广西这地方保持稳定才是大方向,因为一出乱子……别的先不提了,户部首先大出血啊! 好歹目前来看,僮人土司大体上还是听招呼的嘛!狼兵说征调就征调,而且还是自备干粮出征,连饷银都不用发,这么好使的部下,为什么要把他们逼反? 因此岑凌很有把握,即便不争八寨之地,朝廷也不会因此就小瞧了土司的作用,一下子抛弃土司来全盘改土归流。 再说,他本来就已经让了黄芷汀一步,就算朝廷直辖八寨,首先不也应该是黄芷汀不乐意么,他着什么急? 当然,他并不知道黄芷汀和赵家之间达成的协议,黄芷汀其实也不是很在意八寨之地,她要的龙州。 岑七公子一脸沉痛,道:“按台,抚台的病情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啊……早一步查明真相,下官以为还是很有必要的。” 高务实刚才无非就是想告诉岑凌,不要以为没有你,我就查不出问题了。而岑凌的回答则是,有我效率更高。 底线清楚,那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高务实露出笑容:“嗯,岑七公子说得有理,既然如此,七公子不妨说一说,这其中到底是谁在捣鬼……至于七公子之前说的事,本按当然也会帮衬着些。” 高务实好歹也是六首状元、皇帝近臣出身,岑凌对他的信誉暂时还是比较相信的,既然他这么说了,岑凌不得不信,于是便道:“抚台中蛊,乃是那次莫朝使臣之中有人动的手脚。” 高务实瞳孔微微一缩,问道:“七公子如何得知?” 岑七公子并不隐瞒,道:“忻城莫氏土司素来与我岑氏亲近,而他们与莫朝……呃,过去也算是同宗,多少有点联系,知道一些内情。” 高务实心道:你岑七公子卖起队友来可是有点狠啊,光是这条消息,就够朝廷把莫氏土司一锅端了。 不过,他可能误会岑凌了,因为岑凌马上接了一句:“莫氏知道消息之后大为震怖,又不敢冒着出卖同宗的危险来向抚台、按台报禀,只好将消息告诉下官,由下官来帮他们转达一下……” 莫氏土司只不过有个忻城县,高务实并不放在眼里,倒也不妨给岑凌一个面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既然他们没有知情不报,这件事本按可以暂不追究。” “但是。”高务实忽然来了个转折:“本按有些不能理解的是,就算莫氏与莫朝乃是同宗,毕竟早已分开多年,莫朝干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又怎会让莫氏土司知晓?” 岑七公子解释道:“此事下官正要禀报,莫氏土司之所以如此惶急,就是因为他们在此事中被莫朝欺瞒,结果不经意之间干了一件坏事。” 高务实一皱眉头:“此言何意,他们做了什么?” 岑七公子叹了口气,道:“此前八寨之乱,虽然我朝廷天兵战果辉煌,一举荡平八寨逆匪,但八寨瑶人之中,还是有不少厉害人物逃窜而走,其中就有人隐瞒了身份,假装是其他地区的瑶人,投奔到了临近的忻城县。这里头有几个能使瑶蛊之人,被莫氏收留……后来莫朝那边不知为何得到了消息,想法子找莫氏要走了几个,莫氏看在同宗的份上,也就给了。” 后面的话高务实已经不需要他继续编了——这明显是莫朝花钱从莫氏土司手里买了几个会用蛊的高手去害张任,莫氏土司要么是故作不知,要么干脆就是知情不报,任由莫朝乱来。当然,他们也有可能的确没想到莫朝要干这么大一笔买卖。 只是这里头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解释不通。 高务实打断岑七公子的话,问道:“莫氏土司的过错暂时不必去谈,本按现在想不明白的是莫朝,他们吃错药了吗?自家掌兵的所谓‘谦王’莫敬典刚刚病死,他们不去防着黎朝趁虚而入,反而来撩我大明的虎须,难道是担心死得不够惨?” 第653章 扑朔迷离(4更破万) 对于高务实的这个问题,岑凌当然也考虑过,不过他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莫朝希望广西先乱一阵子,有什么事都先等他们找出一个代替莫敬典的统兵人选来再说。 岑凌把他的判断或者应该说猜测说给高务实听,高务实听罢,依然有些怀疑。但是他对越南历史了解不足,一时之间有些难以判断。 高务实目前对安南的了解,主要出自于张任和黄芷汀向他所说的一些情况。 根据张任和黄芷汀的介绍,当年莫登庸向大明纳降求封,大明下诏降安南国为安南都统使司,封莫登庸为安南都统使之后,安南就在法理上成了大明版图,莫朝也成了唯一受到大明承认的合法政权——这没开玩笑,此时诸如朝鲜、安南之流,有没有得到大明承认,就是合法和不合法的差别。 但是大明对于莫朝的承认,直接导致中兴的黎朝反莫运动加剧,各地反莫事件风起云涌。复兴的后黎庄宗派遣阮淦、郑检、郑公能、赖世荣等人已经攻取了西都清化,占据了南部的大片土地,在西都重建后黎朝(然而大明不承认)。后黎朝的遗臣纷纷前去投奔,支持后黎朝的莫朝地方官员也纷纷倒向后黎朝。 而此时的莫朝却发生了内讧,于是在莫登庸于病逝后(1541年),莫福海独自掌握权力。不久后莫福海也病逝,其子莫福源继位。 但是,泗阳侯范子仪不承认莫福源的地位,并在御天府华阳立莫登庸之子弘王莫正中为帝,使得莫氏宗室争权内讧,丧失了乘中兴黎朝立足未稳,发动进攻的机会。 此次莫朝内乱,使得国势日衰,无法消灭后黎朝,安南由此进入了南北朝时代。 黎朝这边,此时反莫朝勢力代表阮淦被部下毒杀(1543年),实权掌握在郑检手中,郑检与莫朝抗争并多次主动进攻,还趁莫朝内乱煽动莫朝将领黎伯骊、武文密倒戈讨伐莫朝,实力大增。 此后郑检大军进攻莫朝首都东京(即升龙),皇帝莫福源出奔金城,留莫敬典率兵在东京升龙防御,击退了郑军。此后,莫朝又与后黎朝多次发生交战,互有胜负。 然而总的来说,莫朝之所以能维持这样的局面,靠的既不是民心,也不是国力,而是莫敬典的个人领兵才能。 然而现在,莫敬典病死了。 那么按照高务实的所知的情况来推论,莫朝当然应该是很紧张的。 只是……莫朝难道就紧张到了这个程度,居然因为担心大明干涉,就来下蛊毒杀广西巡抚,目的却仅仅只是为了让广西乱上一乱? 高务实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理由实在太不充分了! 张任虽然是广西巡抚,可他是个流官啊,就算他真的被毒杀了,朝廷只要一纸令下,随便派一个新的广西巡抚过来接任就完事了,难道广西还会因为张任之死就大乱一场不成? 说句不客气的话,当年王阳明在两广任上之时,都没有重要到这个程度,又何况张任! 所以这件事,高务实实在有些难以置信,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作案动机不明确。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怀疑岑凌是不是在故意诱导自己的思路,因为如果从动机上来说,最有可能毒杀张任的不是什么安南莫朝,而正是广西的土司们。 此前高务实在那次与张任的夜会中,曾经从张任口中得知他只有三次会见不熟悉的人。 其一是一批儒学教员,这个直接排除了,甚至不用解释。 其二就是安南使团,这个当时也是被高务实排除掉了的,原因就是对方没有动机,想不到今天却被岑凌拿出来指证说就是他们干的。 其三才是当时高务实最为怀疑的对象,也就是刘尧诲召集了一帮子土司或者土司代表与张任会面的那次。 这次会面,调查起来的唯一麻烦在于出席的人太多了,大大小小各家土司几乎都来了人,光是姓岑的和姓黄的就有一二十个,搞得高务实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查起。 黄芷汀虽然执掌思明府政务已经有好几年了,但就高务实最近的观察来看,她对大明朝廷是有明显畏惧心态的,说她派人毒杀张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那么,岑凌呢?有没有可能是他贼喊捉贼? 高务实觉得,这个可能还真不能排除,至少在确认泗城州内部变乱属实之前,这个可能是不能排除的。 甚至,以高务实这个自己喜欢玩阴谋的人看来,即便泗城州内乱属实,也不能确保岑凌没有毒杀张任——从最坏的情况考虑,谁知道岑凌是不是玩了个连环计,先给张任下毒,弄死这个主张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的巡抚,再用真实的泗城州内乱一事来扰乱自己的视线,继而排除掉他毒杀张任的嫌疑? 虽然高务实也怀疑岑凌有没有这样的疯狂和手腕,但至少有这样一种可能,那他就不能轻易相信岑凌的话。 郭朴当年评价高务实的话,现在可能要一语成谶了,高某人还真是“算计过甚”。 不过,以高务实的演技,自然不会让岑凌发觉自己已经受到了怀疑,所以他思索片刻,仍然显得一脸纠结,深深皱着眉头,问道:“莫朝现在的都统使——算了,就说安南国主吧,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人你有没有什么了解?本按的意思是说,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干这样没头没脑的事?” 莫朝毒杀论本来就是岑凌提出来的,他当然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高务实这么问,明显是给岑凌送梯子,岑凌自然果断顺着梯子往上爬:“下官以为,莫茂洽此人是有可能这样做的。” “哦?理由呢?”高务实不置可否的问道。 岑凌立刻道:“这莫茂洽乃是莫福源之子,嘉靖四十二年二月生。次年二月初七日,莫福源因患疹痘病死,莫茂洽继位,当时年仅两岁。由于莫茂洽即位时尚为冲龄,便由谦王莫敬典主持军事,应王莫敦让主持内政。其他安南重要大臣如驸马岸郡公莫玉辇、石郡公阮敬等都被提升到辅政大臣的位置,执掌兵权,尽力辅佐…… 简单一点说,就是此人从继位至今,根本没有亲自处理过什么政务,而现在莫敬典这个莫朝的擎天玉柱倒了,莫茂洽一个少年国主,无论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下官以为都不算很意外。” 这……似乎倒也有些道理。 高务实也有些动摇了,如果莫茂洽这个莫朝“皇帝”是个什么执政经验都没有的少年天子,那倒也的确不能完全排除他脑子抽风的可能。毕竟,莫敬典虽然是莫朝的擎天玉柱,可是说不定在莫茂洽看来,这也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 在他心里,莫敬典说不定跟霍光都有的一拼,这样的话,莫敬典一死,他兴奋之下希望力主一些事情来树立自己的权威,倒也是可能的。 高务实有些烦闷,张任中蛊毒一事,怎么好像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第654章 经济控制(上) 帮岑凌保密这件事,最终高务实还是答应了下来,虽然对于莫朝是不是下蛊毒害张任的凶手一事,他心里还有不小的疑惑,但眼下这情况,能有个怀疑目标总好过连疑犯都确定不了。 至于泗城内部的是否曲直,高务实大致还是相信岑凌所言的,至少一条,人家的确把岑云汉送到了桂林,这么大个重要质子都交了出来,背后如果没点问题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相信归相信,要不要帮,或者说怎么帮,这个暂时还不必着急。高务实这厮做事,大的良心只有一个基本点,就是对延续汉人王朝有没有好处,其他的时候,他的良心远不如理智起的作用大。 所谓理智,说穿了就是讲利益。唯一与普通人不同的是,高务实讲利益现在已经基本不是讲钱了,至少在如今的广西,他不觉得有谁配和他谈钱。 别看“思播田杨,两广岑黄”名头响亮,可人家这名头靠的又不是有钱,要论有钱,南京的魏国公府一家说不定就能吊打他们这四大土司家族,那有顶个卵用? 撇开贵州那两家先不去说,就说岑黄两家,按照黄芷汀给他交的底来说,这两大家族如果能团结起来并且不顾后果,最多两个月就能拉出十万狼兵来,还都是正儿八经能打仗的山地精锐,这他娘的是魏国公府能比的? 然而这么牛逼岑黄两家,如果论钱的话……朝廷对思明府一年的的贡赋要求才七百九十五两银子,对泗城州的要求是一千零四十两(泗城州面积大,而且岑家名头大,这方面吃了亏),即便这是不计算其他“土特产”的指标,可是也能看出他们两家在银钱上的窘迫。 就算把岑黄两家的各自主家年赋加在一块儿,放在高务实眼里也根本谈不上什么事。甚至夸张一点,高务实怀疑广西土司们全部加在一块,一年上缴的贡赋可能也就一万多两——最多两万。 两万两,呵呵……天津港不算船队的收入,就光是坐在港区收租,两个月就差不多能进账三万两了,去掉各项开支,还算一点冗余,一个月算一万两的纯利那是一点问题没有。 两万两银子,无非是天津港坐地收租两个月的买卖罢了。 所以高务实根本不会去考虑在土司身上刮银子来当做利益,土司手头最值钱的资本其实就两样:土地和狼兵。 土地没什么鸟用,至少对于高务实而言没什么鸟用,别说高务实基本上不知道桂西、桂南有什么优势矿种,就算记得他也没兴趣去开采,因为一来不能保证安全,二来交通也不是很方便。 相对来说黄家所在的桂南还好一点,真要有什么优势物产的话,可以走明江河往钦州运,然后通过海路运到广州,那倒是能跟高务实的广州私港联系起来。可是他不能确保黄家一定会老老实实跟他合作,所以这事儿暂时不必想。 至于岑家的桂西之地,虽然也可以通过左江-珠江水系连通钦州甚至直接到广州,但那就跟高务实更没有关系了,他又不是穿越成岑氏土司,犯不着帮他们想生财的门路。 这么看来,岑氏对高务实可能有用的地方,就只剩下狼兵了。但狼兵的长处是打仗,高务实又不造反,狼兵能帮他什么? 所以说巡按制度还是有其优越性的,像高务实这样的涉足广泛产业的人,都愣是找不到能跟广西地方达成利益联盟的立足点。 诶,等等,等等等等……利益联盟?立足点? 刚刚送走岑凌的高务实忽然一拍额头,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能把我最擅长的手段都给忘了呢!土司虽然未见得多听话,可那是因为大明朝廷对土司来说只是个正统名义的来源,土司本身不仅不能从大明身上获取利益,反而每年还要搭进去一笔钱,甚至还得随时应付朝廷的征调。从这个程度上来说,土司不仅是做了大明的小弟,要帮着大明出工出力,甚至还要拿钱上贡……所以他听话只是因为打不过‘大哥’,不听话也只是因为‘大哥’要得太多?” 高务实的心思一下子就活泛起来了,暗忖:那么,我能不能靠利益拉拢,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对土司拥有一定的控制能力呢? 拉拢倒是好办,反正他们穷,我又不缺钱……但光给钱有个屁的控制力?除非能控制他们的经济命脉才行。 但是以两江土司目前的生产力而言,他们的经济命脉无非是种田罢了,还大多都是山田,放开了让我买我都没兴趣,这个思路肯定不行。 那么,再给他们创造新的经济命脉,使这条命脉的重要程度甚至超过种田,然后再控制这条命脉呢? 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可行的,关键问题是什么样的“新命脉”可以取代种田,而且又能被我控制住…… 所谓控制经济,在这个时代而言,无非两个思路:控制生产或者控制流通。 呃,控制生产恐怕有点不好办,土司万一不听招呼,几千甚至几万狼兵压过来,控制个屁的生产?就算自己跟在北方“根据地”一样搞护矿队、护厂队恐怕都不怎么好使。 毕竟在北方这些护矿队护厂队要防范的对象主要是山贼、流寇、响马之类,又不是官军,就算一个大矿区、大厂区,有一两千的护矿队护厂队也足够了,可如果换成土司狼兵,人家发起狠来可都是数以万计,恐怕不是护矿队护厂队扛得住的。 这么看来,只能考虑从控制流通着手了。 桂西也好,桂南也好,特点是多山,流通如果靠人扛马拉,豆腐都能整成肉价钱,除非自己把香皂厂开过来,否则哪能保障利润?没有利润,还谈什么新命脉?可是香皂厂也不能开来广西啊,以广西的消费能力,能卖几块香皂?就算要开,也只能开到广州去。 所以,以广西的地理环境而言,所谓控制流通,前提必须是控制水上商路。因为广西的水系特点很明确,那就是除了桂林有向北流去湖广(湖南)的几条江河之外,其余几乎全部都是向东流。 向东则有两个思路,一是不管从哪来,最后都走珠江去广东。另一个思路则是先去钦州再转海路。 走珠江的问题可以先放一放,那玩意儿只要有钱,弄一个大船队去“与民争利”就行了,他高务实又不是皇帝,可不怕别人说他与民争利。再说会说这个话的人,身份跟他都是同一类别的。 这是通过控制运输能力来控制流通,其实还有个法子,就是只要控制住浔州府这个广西左右两江的汇聚点,那么由水路通往广东的河道就锁死了。 只是这就需要官面上有人支持才行,高务实在广西做巡按的时候固然不成问题,但巡按一般不会久任,他走了之后可就不好说,因此这个办法虽然硬核,但优先级反倒在控制船队之后。 真正的问题在于钦州。钦州属廉州府治下,而整个廉州府在明时,行政上是归广东而不归广西的,这就代表高务实的广西巡按身份管不着钦州。而同时也因为这个原因,广西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内陆省份。 把廉州府直接改归广西是最好的处理办法,高务实当然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不过这事有些麻烦,即便是以高务实在朝廷高层的能量,能不能干成都在两可之间。 其实在元朝的时候,廉州是归广西的,大明刚开国的时候也延续了这个行政区划,但是好景不长,倭寇(海盗)大兴,在洪武朝就闹得沿海不宁。 此时,由于广西沿海的部分只有廉州、钦州两地,于是朝廷把钦州降格并划归廉州,然后再把廉州整体打包划给了广东——原因是广东水师强大,划归广东之后可以统一指挥防备和清剿倭寇(海盗)的行动。 从此,广西就和大海说再见了。 但是廉州府划给广东之后的情况并不好,因为此地对于广东而言乃是“粤之极西”,是单独冒出来的一块,不算飞地而堪称飞地,一直不怎么受重视。 这就造成了廉州不仅经济发展落后,人口居然还越混越少,而且沿海防务也并不怎么靠谱,该被倭寇侵袭的时候还是照样被侵袭——人广东水师虽然比较强,可难道他不顾广州附近的“核心利益”,反而老往你廉州这旮旯里来? 因此,朝廷之中也不是没有声音要求把廉州府重新划给广西。但有两个原因,导致了这种声音没有成为主流。 第一个原因就是廉州产盐和珍珠,被称为“金山珠海,天子南库”(该“珠海”不是彼珠海)。朝廷在廉州府设置了“广东海北盐课提举司”和“分巡海道整饬雷廉提督珠池副使”,其中盐课提举司下辖十五处盐场,其中属于廉州府的有三处。 这就代表如果要把廉州划回广西,不仅相应的各项行政设置要跟着变动,而且还会侵占广东的利益——好吧,主要是广东官员的利益。 倒是珠池的问题,高务实比较有把握解决。因为采珠是个危险性相当高的职业,珠民采珠常有死伤,某些不适合采珠的时候,因为朝廷需要而强行采珠,更是死伤枕籍。因此早已经多次引起地方官员关注,上疏朝廷要求整改——当然,地方官主要是要求朝廷撤销“看守珠池内官”,建议由兵备道兼管,原因不言自明。现在既然有了“分巡海道整饬雷廉提督珠池副使”,可见还是文官比较厉害。 第655章 经济控制(下) “分巡海道整饬雷廉提督珠池副使”如果从广东划归广西,这对广东官场来说当然有一定的损失,但总体而言问题不大——人家一个副使,就算要行贿,也只有那么几个人值得他行贿,影响是不大的,这其中面临的压力高务实还是有把握扛住。 关键还是盐场的问题,在廉州府归广东管理的时候,广西所需的食盐基本全部得依赖广东供给,而在广西叛乱不断的这十来年里头,历任两广总督都曾经下令“以廉盐运抵浔州、桂林等处贩运,以益军需”,可见廉州不仅盐利颇丰,而且是两广总督展现权威的手段之一(无风注:两广总督此时必兼任广东巡抚)。 更别提盐场还会有利益链,这可是盐场啊,广东官员们可以有多少人在里头分润利益? 所以高务实可以肯定,提议把廉州划回广西,就一定会和广东官场产生矛盾,甚至会直接和两广总督发生冲突。再加上之前所说的防备倭寇(海盗)的问题,朝廷最后肯不肯这样做,高务实也不敢打包票。 但是不管行不行,最好是趁着老师还在位赶紧去办,否则到时候即便是大舅接任首辅,要动廉州也会有更多的顾虑,毕竟张家本身就是大盐商之家,贸贸然去动广东的盐利,可能会被人说三道四。虽说是舅甥关系,这种事还要注意一下。 作为晚辈,偶尔给长辈带来一点小麻烦是不打紧,可大麻烦就得尽量避免了。舅舅虽然很亲,但毕竟不是亲爹,可以为你遮风挡雨,却没有义务为你挡刀。 反倒是郭朴郭老师来办这件事问题不大,因为他跟盐利二字扯不上半点个人干系,而高务实的举动也不是他自己要伸手捞盐利,这就避免了被某些从个人利益的角度来攻击,而变成了一个单纯的政务问题,那就好办多了——高拱改革的时候面临的阻力比这大多了,也没见他退缩,不是么? 那么,暂时可以把廉州——其实主要是钦州港——的问题放开一边了。 高务实接下来就开始琢磨从何处着手提高土司们对“新命脉”的依赖度。 这首先得确定的是,什么产业可以替代种田,成为土司们的新命脉。 所谓命脉,粗陋一点说就是主要财政收入。 非常妙,这是个发展地方经济的问题,算是进入高务实最擅长的领域了——他穿越时那个年代的红朝地方干部,最关键的工作任务不就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嘛?终于专业对口了。 发展工业和商业固然是高务实比较擅长的项目,但发展工业这件事,以大明的实际发展情况而言,一般来说在治安有保障的前提下,也还得有三个基本要素:交通便捷、人口众多、资源丰富。 治安是不是有保障先不必纠结,至少这三个要素,此时的桂西桂南地区就几乎都不满足,至少不完全满足,那就只能说抱歉了。 商业必须依存于工业或者农业,既然工业没指望,那就只能指望农业了。 种田已经是排除项,不用考虑了,那么剩下的无非发展经济作物。 大明的经济作物,最出名的当然是蚕桑和茶叶,但正因为出名,早就都有了好的产地,高务实如果跑来桂西桂南发展这两项,无异于从山西挖煤去开平贩卖,纯属脑抽。 如果按照高务实后世的记忆,广西因为水、光、热资源充足,所以其农业发展似乎在水果方面的优势比较大,什么香蕉、菠萝、荔枝、龙眼之类,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是这对高务实现在的计划毫无意义——没有保鲜手段,没有快速运输,甚至没有制造罐头的能力,生产那么多水果有什么用? 普通水果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有一样“水果”挺适合旱地甚多的桂西和桂南,那就是甘蔗。 甘蔗的主要作用当然不是直接啃,而是制糖。穿越前高务实工作的县有个糖厂,高务实陪着领导考察过几回,虽然当时去考察是因为那家厂子效益不好面临倒闭,但当时县里也一直在想办法挽救,所以在制糖方面高务实也多少有了一点浅薄的知识储备。 这点知识储备放在后世也就是听个声响,但至少比现在大明的“牛拉石辘”压取法先进,而且他有简单的提纯和结晶办法,这就更好确保分层生产、包销获益了。 比如土司们负责安排土民种植甘蔗和收取,然后他们自行靠着古老的“牛拉石辘”压取法制成土糖,这时候高务实出面统一收购,以土糖为原料精炼成精制糖产品如白砂糖、冰糖等,最后高务实负责包销。 这里面最大的好处就是,土司们生产的土糖越多,他们对高务实的依赖度就越高——要不然他们自己根本消化不完,造成巨大的人力浪费不说,还无法取得应有的收益。 反之,高务实只要不过分压榨他们,以桂西桂南的天然优势,种植甘蔗是肯定能获得远高于种田的收益的。 高务实过去看过一些民国时期的资料,他知道1929年时,民国食糖进口量达最高峰的7.4亿千克,当时价值白银一亿两,居全国进口货物的第二位。所以从30年代开始,民国开始限制洋糖任意进口,保护国内糖业的发展。 当时广东的军阀企图通过创办糖业,充实自己经济实力,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政治地位,就极力支持、兴办机械化制糖业。到了后世,两广的制糖业在全国也是强势产业。 发展制糖业的好处在于,其虽然可能导致土司们的收入提高,但却反而能够加强自己对土司们的控制力,因为到那个时候,他们得罪自己就等于少了一大财源。 更重要的是,这个财源不可能是土司自己一家能够吃下的,肯定还得分润一些给麾下的土目。那么反过来,只要自己切断土糖收购,利益被损害的也就不是只有土司自家,连带着手底下的人都跟着蚀本——这就动摇统治了啊!能不好好考虑一下后果吗? 所以制糖业很适合向土司们推广,这颗糖衣炮弹,高务实不怕他们不吃。 但光有制糖业还不够,因为广西除了能栽种甘蔗的旱地之外,还有更多的林木资源,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桂西桂南更是典型的山区,平原地区颇为有限,所以林业这块也可以想法子利用一下。 林木资源的利用有两个方向,一种是经济林类型的,譬如油茶树、油桐树之类。高务实对油桐树比较有兴趣,因为印象中中国的油桐哪怕在后世都是重要的工业油料植物,桐油乃是中国外贸硬货之一,这东西不透水、不透气、不传电、抗酸碱、防腐蚀、耐冷热,就算在眼下的大明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用途,就是造船,这是高务实看重它的地方。 只是问题在于,在这个方面高务实不方便卡土司们的脖子,只能把桂西桂南当做一个桐油产地,这就大大降低了他的兴趣,暂时只好列位备选项。 另一个利用方向就比较直接了:木材。 当然,高务实没有什么兴趣发展家具业——这年头全国树木资源都比较丰富,哪怕南北直隶都不至于缺了制造家具用的木材,所以高务实的主要思路放在船用木材上。 中国古代造船用到的木材种类很多,一般都是就地取材,优中选优。并根据木材不同的特点和性能用在船舶不同的部位。高务实本来对这些不是很了解,但他铺垫打得早,差不多十年前就开始搜罗造船人才,几年前在山东开设了第一家京华造船厂,随之对此时大明造船用木也逐渐了解起来。 眼下大明造船常用到的木材种类有杉木、松木、柏木、柚木、榆木、赤木、樟木、楠木、楸木、梓木、槠木、桧木等,而各种木材适用的船只部位并不相同。 他手下的京华造船厂老工匠曾经告诉他:“凡木色桅用端直杉木,长不足则接,其表铁箍逐寸包围。船窗前道皆当中空阙,以便树桅。凡树中桅,合并数巨舟承载,其未长缆系表而起。梁与枋樯用楠木、槠木、樟木、榆木、槐木,其中樟木春夏伐者,久则粉蛀,需要留意。栈板则不拘何木,就地取材即可。舵杆用榆木、榔木、槠木;关门棒用周木、榔木;橹用杉木、桧木、楸木……大致便是如此。” 这位老工匠乃是北方人,所以并未提到后世最出名的柚木。而另一位工匠则告诉高务实,眼下大明造船木料其实还没有那么细致,尤其是北方,一般就用松木或杉木,偶尔也用柏木。通常在船侧板和底板用二重或三重木板,并用桐油、石灰舱缝,便可以防止漏水。每船一般分隔成十余个舱,即使有一、两舱漏水,也不致使全船沉没。 松、杉、柏这三种木材,大明的资源还是很丰富的,广西尤其不缺。根据他此前这一路从柳州来到思明,似乎松木格外多。松木也是好木啊,自古就说“千年海底松,万年燥搁枫”。 意思是松木不怕潮湿,枫木不嫌干燥。这个“海底”,是指水份很多的意思,也就是潮湿环境,譬如常年飘在海上就是那种。松木因为含松脂,故不怕水。 所以,不能一提造船就光想着柚木,柚木固然好,但也不是说造船就只能用柚木,更不是说柚木就适合造船的所有部位。 柚木的优点,在于它的膨胀收缩为所有木材中最少之一,所以能抵抗海陆动物之侵蚀,且不致腐蚀铁类,同时因为收缩率小,所以不易漏水。因柚木具高度耐腐性,在各种气候下不易变形,而且易于施工等多种优点,故适于造船,尤其是船只甲板,以及桨橹、桅杆。如果说整船都用柚木,一是花费惊人,二是没有必要。 所以,虽然广西有没有柚木高务实不清楚,但他并不着急,因为广西的林木资源现在已经足够用了。而在土司手中收购木材,高务实倒不担心出现收购桐油那种控制不了的尴尬,因为就目前来看,除了他高某人之外,恐怕没有人会有那样大规模买进造船用木的计划,所以他不买,土司们也就没地方卖。 当然话又说回来,将来要是能够搞定泰国、印尼、缅甸之类的地方,高务实倒是也喜欢柚木的…… ---------- 感谢书友“下方不败”的月票支持!每天万字更新,求推荐,求订阅! 第656章 时不我待了啊 制糖,买木,廉州划桂。 这样三件大事,高务实前后盘算了一番,就算基本上规划完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大致方略,具体细则肯定还要认真谋划一番。 至少,制糖产业相关的炼糖厂应该设置在何处、人员何时培训又从哪里调配和招募、大致投入多少等等,总要拟定清楚吧? 至少,买木之后不能光存着好看,即便木材都需要放干才能使用,可是相应的京华造船厂南方分厂或者单独新设一个相对应的造船厂也要考虑建设了吧? 那么,这个造船厂设在哪里?广州有广州的优势,钦州有钦州的优势,是不是要衡量一下?至于同炼糖厂一样的人员问题、投资问题等等,也都要进行规划和计算吧? 虽说经过十年创业,现在高务实新设这两个厂已经不需要像十年前那样全部从零开始,一部分管理人才可以从京华内部调配,但具体调配也要内部选拔或者推荐一番吧? 再说,也不可能全部从京华内部调配,建厂当地肯定要招募人手,譬如广州港那边从刚被高务实拿下起,就一直在网罗制造海船的人才,这批人现在就可以考虑上岗了。 倒是炼糖厂有点麻烦,这不是高务实十年前规划中本就有过安排的项目,而是一个临时项目,因为高务实原先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来广西任职,更没想到广西这边有这样的机会。 控制土司,可并不完全是帮朝廷降低土司威胁,虽然那是个主要原因,但次要原因对高务实来说也并不是真的很次要。 高务实十年前就对南洋有觊觎之心了!要不然他那么早就搜罗造远洋船只的人才做什么?要不然他养着那么多的家丁护卫、护矿队、护厂队做什么? 开玩笑,凭他高务实现在的高层人脉,他在京畿附近的厂、矿什么的,需要担心被打劫?就算是运货的队伍,那些山贼响马恐怕也不敢动吧! 而自从封贡成功,宣大及顺天一线早就安静下来了,而蓟镇有宝刀不老的戚继光,广宁有锋芒毕露的李成梁(辽东总兵官驻地在广宁),北虏外敌也威胁不到开平三大厂,按理说高务实现在把京畿附近的护厂队、护矿队全撤了都没事,最多留个京华商社的骑丁护卫就多有多剩了。 他留着这些准军事组织难道只是因为钱多撑得慌么?那都是为将来做准备的! 高务实对自己练兵这一块始终没有多大信心,所以才会把步丁和骑丁分别交给他觉得最靠谱的戚继光和马芳两大名将来帮忙提前培养,自己也始终维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一有需要,能够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战哪里?总不会是造反,肯定是往外打啊! 本来他的计划是等自己在大明南方也慢慢经营稳固,然后就悄悄出兵占了台湾,先在高雄占个据点建设一下,然后以此为基地去跟西班牙人抢菲律宾。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被派来广西之后突然发现,台湾不着急,菲律宾更不着急,不妨先拿安南练练手。 因为拿安南可以一举多得! 首先,大明对安南一直都是不满的,只是鉴于永乐、宣德两朝的旧事,觉得打安南也经营不好,所以才捏着鼻子认了眼下这个局面。但能把安南搞定的话,朝廷肯定是欢迎的。而高务实打算到时候给朝廷的计划,朝廷应该也会有兴趣…… 以土司为主力去打安南,打下之后把土司外迁,广西内陆则迁汉人补充,顺便改土归流。只要能够实现的话,朝廷不仅白赚半个广西的流官直辖地,而且安南也正儿八经成了大明的领土——土司还是土司啊,照样承担朝廷的贡赋和征调!这不是一分钱不花就赚大了? 而土司方面也不亏,原先住在桂西桂南的山沟沟里,南下安南之后,哪怕先只拿个安南的北朝莫朝,那也有个世界级谷仓的红河平原,这买卖稳赚不亏啊! 至于高务实,他也不用担心,光是红河平原区域内的两千亿吨煤矿,他挖五百年都挖不完。万一情况更顺利一点,直接把南边的后黎朝也摆平了,那可还有个河静铁矿呢!你岑黄两家占地,我高某人只要两个矿外加商业利益,这没亏待你们吧? 哦,可能还得占一两个港口什么的,想必你们应该也不会介意。 如果说这件事的麻烦之处在哪,可能主要还是在于岑黄两家能不能联手,以及两家的兵力是不是够用。 虽说他们两家全部加起来能凑出十万狼兵,但那是拼命式的爆兵,一般来讲还是很不可取的,最好是少一些,出个五万兵就差不多行了。 但是安南的兵马不少,五万狼兵够不够搞定安南,这事儿比较存疑,尤其是岑黄两家都是穷土司,麾下狼兵狠归狠,装备可是真拿不出手。远远不能满足红朝那位大将所说的“既有美械装备又是广西口音,肯定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一条。 广西口音倒是有了,就差美械装备了。 这事儿吧,高按台打算自己破费破费,用“高械装备”顶替一下,但是免费赠送是绝不可能的,必须得提前说好,把拿下安南之后高按台看中的矿区、港口提前卖给他才行。 顺便,高按台也不是完全不出力,到时候调个几千家丁过来锻炼锻炼,也是完全可以考虑的事——高某人虽然对打仗这事没什么心得,但自家手下好歹也是戚继光调教过的,又有岑黄两家狼兵压阵,怎么看都应该问题不大。 毕竟人家莫朝的领兵主帅谦王莫敬典都病死了,要是这还欺负不了的话,就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 来广西之前哪知道会有这么大的变数,偏偏巡按御史只有一年的任期,这下可真是时不我待了! 各项工作都得赶紧动起来,片刻不能稍停,只是……有一个问题。 高务实皱着眉头,他现在还没在黄芷汀面前表露身份,手边无人可用,连派人联系广州港方面并要他们向京师传达自己的命令都做不到。 不行,这时间已经耽误不起了,得马上跟黄芷汀坦白,哦不是,是跟她说明清楚。 第657章 突发事件(4更破万) 按照高务实的预计,今日思明府既有自己这个跟黄家大小姐一同回府的“客卿”初至,又有岑七公子这样的大土司光临,黄芷汀在处理完思明府的政务之后应该会设宴款待。那个时候向黄芷汀说明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正合适的——因为岑七公子在场,既可以为自己的身份做一个证明,又可以让黄芷汀不至于因为“陡闻惊变”而失态。 好吧,其实说穿了,主要还是高务实担心黄芷汀会钻牛角尖觉得自己故意欺骗她,所以这么一路下来都不肯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女孩子比较感性嘛,有时候比较容易情绪激动。 不过意外的是,还没有到晚饭时间,黄芷汀就匆匆来了,而且神色极其严峻,脸色也相当不好,甚至她天生的娇媚之色都被一种明显的焦虑掩盖了下去。 高务实心头一咯噔,暗道:糟糕,莫非是岑凌这个扑街仔先把我的身份向她泄露了? 扑街仔,是高务实到广西这段时间新学的一个词,由于“扑街”这个词高务实十分熟悉,所以他对“扑街仔”也接受得很快。(嗯?) 然而事实看来并非如此,因为黄芷汀竟然急得没等高务实出门迎接就直接闯了进去,冲高务实道:“张公子,思明府出大事了……也或者说,是马上要出大事了。” 啥大事?你要杀了我这个广西巡按泄愤吗? “这个,黄姑娘,你不要冲动,还记得我在进落雨寨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正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黄芷汀眉头一皱,微微噘嘴道:“现在别开玩笑了,我在跟你说正事呢!” “哦哦,说正事,好,你说。” 黄芷汀摇着头叹了口气,道:“黄恩隆死了,据说是暴病而亡。” “黄恩隆?”高务实想了一想,才想起来此人是谁,讶然道:“思明州土知州黄恩隆?” 这里要补充几句,思明府下辖之地,除了本府直属的广大地区之外,还有思明州、上石西州、下石西州等,以前还包括忠州等,其中的思明州则是除了主支之外最强的一家分支。 同时还有个特点,就是思明州的土知州也是黄氏之中,与黄承祖、黄芷汀这一支血缘最近的同宗,而黄恩隆则是当代思明州的土知州。 它的第一位土知州便是第一位思明土知府黄忽都的弟弟,名叫黄钧寿。后来的几代沿袭暂不去说,到了成化年间,思明府黄氏主支的一位庶子黄绍叛乱,但他没有造嫡子的反,而是带领自己能掌控的狼兵去攻占了思明州,杀害了知州黄义,又以其子黄文昌领州事。 这当然不是朝廷能答应的,于是弘治十八年时,官军大举出动,捕杀了黄绍父子,以黄义的儿子黄永宁袭任思明知州。但后来黄文昌的儿子黄泰居然又驱逐了黄永宁,依然占据思明州。 这一次朝廷不知道为何,竟然懒得管了,或许是被黄永宁的无能弄得没兴趣再管吧,于是承认了既成事实,就以黄泰袭任知州,准许世袭。此后黄泰传位长子黄恩诏,黄恩诏无子,传位给弟黄恩锡,黄恩锡也无子,死后便由三弟黄恩隆袭任。 之所以说思明州土知州与黄氏主支黄承祖这一支血缘最近,就是这个原因。 黄芷汀叹道:“说起来,我应该叫黄恩隆堂叔的……他在任时,对我们主家很支持。”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高务实问道:“担心继任者不支持主家?” 黄芷汀摇了摇头,仍然一脸担忧:“黄恩隆有三子:嫡长子黄拱极、次庶子黄拱圣、嫡次子黄世廷。这其中黄世廷年仅七岁……还是八岁来着,总之还小。黄拱极与黄拱圣二人关系不睦,但黄拱圣虽只是嫡次子,却颇有能力,也有手腕。 他自己手头有大概五百狼兵,这五百狼兵可不是那种凑数的杂兵,而是常年负责在安南边境巡哨的精锐,战力相当可观。如果你想要一个类比的话,那么你可以认为这五百狼兵每一个人,都不会比官军的夜不收来得差。” 高务实惊了一惊,这个评价可不得了,明军官兵虽然渣,但是夜不收这种精锐斥候,最起码个人实力那还是相当可观的。而五百夜不收是什么概念?就南方官军的水平,五万大军里头大概能凑出这个数来。 如果黄拱圣手中的五百精锐真的都是夜不收的水平,那他肯定心怀不轨——你把自己的部下全练到这个程度,难道只是为了巡逻? “黄姑娘,你的意思是说,黄恩隆暴病而亡之后,黄拱圣可能要造反?哦,我是说,他想强行夺职?” 黄芷汀苦笑道:“黄拱圣这个人我多少有些了解,他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人,如果他下定决心,那一定不会是夺职这么简单,我怕他会来一场斩草除根式的夺职——只要他能杀进州城,黄拱极和黄世廷兄弟恐怕保不住命来。” 这下高务实也知道黄芷汀的担心是什么了:黄拱圣一旦这么做,官军绝不可能不管,哪怕是被逼无奈也只能出面平叛,而如果黄拱圣真的杀了黄拱极和黄世廷兄弟,到时候官军一旦成功平叛,黄拱圣因为叛逆,估计十有八九会被杀,这样一来黄恩隆就绝嗣了——这种时候朝廷非常有可能将思明州改土归流。 那思明府黄氏的损失就大了,容不得黄芷汀不担心。 高务实也是改土归流派,但他要的可不是现在削弱黄家的实力啊,他才刚刚定下“驱虎逐狼”之策,打算借岑黄土司之力去拿下安南,要是这个时候黄氏主支因为这个原因而实力大损,到时候还有没有足够的号召力把整个黄氏带动出征,那可就不好说了。 次奥,怎么会出这种事,我这运气可是真不咋地! “那现在黄姑娘你打算怎么办?”高务实皱着眉头,问道:“黄拱圣是不是真要作乱,现在你也只是估计……” 黄芷汀摇头道:“不管是估计还是料定,这件事都要避免真的发生,我想带兵去思明州,万一黄拱圣真要乱来,说不得也只能武力解决了。” ---------- 还是四更破万,求推荐,求订阅…… 第658章 夺城杀兄 思明州最南部的箭楼山,乃是思明州防御安南的最前线。从箭楼山往南,只要下山便是安南境内,从此处向西南方向前进四十里,便是安南北部重镇谅山,而从此处往正西五十里,则是一处在后世更加著名的关隘:镇南关。 箭楼山地势险要,虽然说是说乃防守要地,但其实本来也不是很需要防御,因为这里的山实在是太过于险峻了些,即便是生长于大山中的狼兵也很难大规模翻越,无论是大明(土司)一方,还是安南一方,在此等地区驻扎重兵都是根本不可能的。[注1] 确切的说,即便谅山乃是安南北部重镇,其兵力也主要驻扎在梁山镇到镇南关外一线,其在箭楼山对面一共只放了十几个兵,这点人手如果以明军的编制来看,差不多算是一个小旗——如果算满编的话。 然而,箭楼山却驻扎了思明州五百狼兵精锐! 这当然是很不合理的安排,因为箭楼山离思明州的州城明江城虽然只有五十里路,可是这里头有一半是很难走的险要山路,只有进入狭长的明江平原,路才好走起来。 但黄拱圣及其麾下的五百狼兵偏偏就驻扎于此,甚至已经足足五年之久。从黄拱圣十八岁开始,到现在二十三岁,他常年驻扎于此,只在逢年过节时才会回到明江城。 他好歹也是知州之子,即便是庶子,也不该被如此对待才是。 但实际上,在此处驻扎,反倒是他自己要求的。当初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其父黄恩隆又是欣赏又是惋惜,而其兄长黄拱极则是满意之至,认为这小子虽然卑贱,倒也识时务。 只是,这对没什么文化的土司父子,恐怕都没听说过“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而黄拱圣虽然也没听过这句话,但他却做出了与重耳一般无二的正确选择。 原本黄恩隆只给了他两百狼兵,是他自己从自己管辖的土民中又逐渐挑选精壮加入其中,经过数年操演以及在箭楼山这等奇险之地的实际锻炼,才终于有了这五百精锐。 五百人看似不多,但思明州毕竟只是一州之地,平时维持的人马也就两千多人,即便加上他这五百,也凑不够三千。 事实上除非朝廷征调,土司们并不会在平时维持过于庞大的常备兵力,这就好比思明府作为黄氏主支,平时也只是保持五千左右的狼兵,其他该种地的种地,该打猎的打猎,否则大家早饿死了。 五百精锐狼兵,绝不是一个可以等闲视之的力量。 而现在,这支力量正齐聚箭楼山山寨之中,听他们的统帅训话。 “儿郎们!我父素来康健,气壮如牛,怎可能暴病而亡?黄拱极这厮身为嫡长子,却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等,竟然弑父夺位,可见其心阴鸷邪恶,其罪恶贯满盈!我黄拱圣身为黄氏之裔,断不容许这等忤逆之辈玷污祖宗基业!” 黄拱圣并不高大却足够强壮的身躯傲然立于点兵台上,不大的双目之中杀机毕露,环视一周,忽然振臂怒吼:“儿郎们,随我杀回明江城,生擒黄拱极!” “杀回明江城,生擒黄拱极!” “杀回明江城,生擒黄拱极!” 五百狼兵一个不留,全副武装,只带三日干粮,随黄拱圣一道从箭楼山下山北上,直扑明江城。 这支狼兵不愧是黄芷汀十分警惕的精锐,这一路下山的险峻山路根本没有多余的阻碍,倒像是熟门熟路之极,而且行军极快,他们清早出发,中午便到了南蛇岭,离明江城仅仅二十里。 此时黄拱圣下令休息并吃饭,麾下有人劝他,说干粮边走边吃就行,无须休息,直奔明江城,一定可以一鼓而下。 黄拱圣笑了笑,道:“我不担心打不下明江城,我只是不想损失太大,每一个儿郎都是我苦心调教出来的,多损失一个我都心疼得很……我要趁城里傍晚换防之时赶到并发动突袭,现在还有时间,不着急。” 麾下土目们感动不已,各向手下人转述二公子的仁厚,一时军威更振。 傍晚,黄拱圣带着五百狼兵赶到明江城外,不过他只带了不到两百人出现在城下叫门,其余三百多人藏在浦丘背面——浦丘是一处小山,虽然不大,但藏在山后并不会被城内发现。 明江城是黄拱圣长大的地方,什么时候换防他一清二楚,这个时间正是换防之时,守卫松懈不说,警惕性也很差。 他还不是打算强攻,而是先以回城吊孝为名试着诳城。 本来他对骗开城门也没有报太大希望,谁知道城里对他的防备并不重,尤其是见他只带了一百多人,更是再无戒备,直截了当打开了城门,甚至守城土目还亲自出城迎接。 黄拱圣沉着脸,一副甚为悲痛的模样带着麾下一百多狼兵走到城门口,忽然对守城土目道:“陆友仁,黄拱极戮害我父,我欲杀之,以慰父亲在天之灵,你可愿从?” 郑、陆、程、谭四姓乃是黄氏土司麾下四大姓,从宋时便是黄氏从将出身,一直传至今日,在黄氏势力范围内可谓根深蒂固。 陆友仁听得这话,一脸震怖,脱口问道:“二公子,你从哪得知大公子杀了知州这样的谣言?” “谣言么?”黄拱圣冷然望着他,忽然一挥手,麾下狼兵忽然摸出竹哨猛吹,并且立刻抢占城门。 陆友仁大吃一惊,退后三步,喝问道:“二公子,你待如何!” 黄拱圣淡淡地看了城外浦丘方向一眼,缓缓地道:“我待如何?自然是来拿属于我的东西——黄拱极那个无能逆子,有什么资格袭职知州?” 陆友仁大吃一惊,顺着黄拱圣的目光望去,只见浦丘那边尘土飞扬,数百狼兵风一般飞奔而来,气势汹汹。再一看城门附近,自己属下的三十多狼兵因为处于劣势,而且关键是命令不明,已经被黄拱圣麾下狼兵逼退在一边,实际上让出了城门控制权。 好在黄拱圣没有下令杀人,目前还没有出现伤亡。 不过,陆友仁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句“不从”,马上这些人就要血溅当场了,甚至可能也包括自己。 城门外的狼兵越来越近,城门内黄拱圣的狼兵除了围住陆友仁手下的三十多人,也慢慢地将陆友仁围在当中,越逼越紧。 而黄拱圣则向他走近一步,再次问道:“本公子再问一次,陆友仁,你可愿从?” 陆友仁暗叹一声,伸手解下腰间的朴刀,双手呈上递给黄拱圣,单膝下跪道:“卑职愿为二公子效力!” 黄拱圣满意地接过朴刀,又转手递还给陆友仁,道:“既愿随我,此刀仍然赐你。陆家数百年来都是我黄家股肱,今日你又第一个投我,将来少不得会有重用,你当牢记,莫令我失望。” 陆友仁一咬牙,俯首道:“是,多谢二公子。” 黄拱圣却也不计较他仍不改口的“失误”,而是唤过自己麾下亲信,交待了两句,便立刻下令杀向州衙。 那亲信得令,分派几个胆大精明的下属,分别前往其余城门传达“二公子大军进城擒拿弑父逆子黄拱极”的消息不提。 此时州衙里人倒是很多,可惜要么是在操办丧事,要么是来致哀的下属土官土目,虽然也有一点守卫,可是又谁会有作战的准备? 说实在的,知州老爷死不死跟他们这些守卫最直接的关系,不过是这几天趁着大办丧事的机会,可以吃得好一点罢了! 毕竟,从思明府到临近的州县都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估计从明天起就该有络绎不绝的致丧使者甚至土司老爷亲自前来,七天流水席根本不会停。作为普通狼兵守卫,吃饭改善生活才是他们现在心头最大的期盼。 而就在此时,二公子黄拱圣到了。 州衙的狼兵守卫先是微微一怔,暗道:二公子怎么来得这般快? 继而又都恍然,众所周知二公子是思明州内最勤劳而有担当之人,不仅镇守箭楼山,还主动揽下了巡逻剿匪的差事,今日想必是正在附近巡逻剿匪,忽然闻听惊变,于是立刻赶来了——你瞧二公子这一身风尘仆仆还带着大队狼兵的模样,可不就是匆匆赶来的样子么? 黄拱圣阴沉着脸,全身紧绷走上前去,几名狼兵守卫不疑有他,上前跪地参见。 见他们跪下,黄拱圣松了口气,只是“嗯”了一声,就冷冷地带兵而入。 狼兵守卫们这下知道情况有些不对了,但他们是黄恩隆的亲信,却不是黄拱极的亲信,稍稍犹豫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竟然装作毫不知情,目不斜视,继续做认真守卫的样子来。 黄拱圣一直注意身后的动静,见狼兵守卫们没有大声呼号,知道这一关又过了,心里不禁暗暗冷笑:本公子多年兢兢业业的形象总还是有些作用的。 他一进州府大院,正在前院接待访客的黄拱极便看见了。 黄拱极见二弟这一身全副武装且风尘仆仆的样子,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但他也知道此时绝对不能露怯,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强行挤出一丝笑来,问道:“二弟如何来得这么快,为兄派去送信的人……” “是有些快。”黄拱圣冷冷地打断道:“因为我不想让一个弑父逆子多活一刻!” 黄拱极面色大变,怒道:“你说什么?” 但黄拱圣却不再应答,趁黄拱极愤怒之下毫无防备,猛然抽刀,反身一挥,黄拱圣的一颗头颅便与身体分离,飞出丈余之外,咕噜噜滚进了人群之中。 ---------- 注1:1979年,我军自卫反击战时,曾有55军某师某团从此地不远处杀入越南。别问我怎么过去的,我看了卫星图也是蒙的。 --------- 感谢书友“书友20181221140424255”、“玄游冥”、“夏仙女的胖子”、“书友160429212821310”、“关键时刻r5个”的月票支持,谢谢!每天四更万字,求订阅,求推荐,求各种支持推广,谢谢! 第659章 回柳州! 黄芷汀到底还是出兵了,虽然时间紧急来不及调动大军,但还是抽调了海渊城附近两千五百左右狼兵连夜出兵向西而去。 黄芷汀和高务实商量的结果是,如果黄拱圣还没有动手,那么这两千五百狼兵主要就起威慑作用,使其不敢乱来;如果黄拱圣已经动手,甚至按照最坏的结果打算,已经夺取了明江城,那么黄芷汀就先将明江城包围起来,等候广西抚、按两院的决断。 等候抚、按决断显然不是黄芷汀自己原先的本意,这是高务实力劝之后才让她答应下来的。 按照黄芷汀原先的想法,是尽量不要给朝廷干涉“思明内政”的机会和借口,能威慑得黄拱圣不敢动手自然是最好的,如果已经迟了,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思明州,擒拿黄拱圣,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让朝廷大军开进思明府境内,以免生变。 但高务实说服了她,高务实虽然不熟悉军务,也不知道万一黄芷汀真要武力夺取思明州,这一仗会打成什么样,但是他却知道怎么说服她:“此番若战,双方皆是黄氏之兵,无论战损如何,无非是亲者痛而仇者快也。姑娘莫非忘了岑猛之乱?思恩、田州双双衰落,遂使泗城崛起,此所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是也,姑娘何不慎重?” 黄芷汀果然犹豫了,毕竟无论岑氏还是黄氏,谁能成为本宗的主家,凭的可不是翻族谱、比血缘,而是看哪一支实力最强。思明州本来就是思明府除了本家之外最强的一州,本家和他们打一场,无非双双受损,要是万一打得还不顺利,直接弄成两败俱伤,那就更糟了。 但黄芷汀仍然担心朝廷干涉,尤其是担心朝廷一旦干涉,可能不会止于平叛,而是掺沙子、设流官。 思明府是黄氏的大本营,而周边黄氏同宗还有如江州、思同州、归德州、左州、奉义州、向武州等理论上属于太平府或者直隶州的地区,甚至还有个别县、巡检司也是黄氏一系,他们之所以奉思明府为主家,正是因为这个大本营不仅是黄氏最强的一支,而且是全无朝廷插手的一支。 原本隆庆三年时,黄承祖被朝廷阴掉了忠州之后,主家的声势就大受影响,如果这次再被朝廷阴了思明州,那这个主家地位还稳不稳,可就只有天知道了。 高务实道:“此事不必担心,在下好歹有个功名在身,此番愿意亲自走一趟,去劝说抚、按两院,保管将其中道理与两院分说明白。” 黄芷汀有些不敢信,问道:“你要怎么说?” 高务实笑道:“这有何难?便说思明府乃是黄氏主家,若是被逼急了,只怕整个黄氏都可能骚动……广西连续打了十余年,别说抚按两院,便是朝廷都为此有些头疼,是以为了确保广西稳定,两院必然不会冒着桂南骚动的危险强行改土归流。” 这番分析倒是颇有道理,黄芷汀有些意动。 高务实心中一笑,又给她加了一码,道:“若是姑娘不相信在下口才,不如这样,在下先去说动岑七公子随你一同出兵。” 黄芷汀怔了一怔,道:“泗城?泗城离我思明府五百多里呢,等他们出兵,黄花菜都凉透了。” “不必从泗城出兵。”高务实笑了笑,道:“岑七公子人就在黄府,他在城外也带着差不多三百狼兵,就请他带着这些兵马与姑娘一同前往思明州明江城,便可以达到效果了。” 黄芷汀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做出岑黄两家联手的假象,震慑黄拱圣?” 高务实道:“不光是震慑黄拱圣,也是提醒朝廷。” 他这么一说,黄芷汀就反应过来了——岑凌带了多少兵马并不是关键,她也未必是真的需要岑凌的兵马帮忙,岑凌的唯一作用就是显示“岑黄联手”! 思明府是代表黄氏,泗城州代表岑氏。黄芷汀没人怀疑,就算岑凌,他代表岑氏也问题不大,毕竟岑绍勋不管事嘛,岑凌是他亲弟弟,总比黄玛更亲一些不是?所以岑凌在外界看来,当然是可以代表泗城岑氏的。 如此一来,在朝廷看来当然就是岑黄联手了。岑黄两家既然联手,那么朝廷除非准备兴兵二十万以上,否则就断然不会胡乱插手。 黄芷汀被说服了,道:“只要你能说动岑凌,我就信你。” 高务实于是去“说服”岑凌——这有什么好说服的?岑凌固然从内心上来说希望看到黄家乱一乱,可是他现在有求于人啊,高务实不过是来找他帮忙露个面,他要是还不答应,自己请高务实帮忙摆平黄玛这件事还有得谈吗?别说这件事没得谈了,说不定高务实还会把泗城州内部生乱的消息放出去,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这个威胁他不能不理,这个忙他不能不帮,只好一副义不容辞的模样答应下来,并和高务实一同来见黄芷汀。 她刚才没想起来问高务实怎么说服岑凌,此时想问却又不方便问了,再说时间紧急,这些事将来再说也不迟,于是一边请岑凌给城外的三百狼兵下令,一边给高务实留下两道盖了思明府土知州铜印的空白公文,让他自己填写内容,好拿去在抚台、按台面前作为“思明府使者”的身份证明。 高务实自然不需要这玩意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不过两张空白公文他还是收下了,然后三人各自忙各自的事,黄芷汀与岑凌分别调兵,准备联手出击。高务实则收拾收拾……好吧,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直截了当带着黄芷汀命人给他准备的几套衣服,便在十名狼兵的陪同下准备“去柳州和桂林”了。 当然,高务实本来不必像黄芷汀那么着急,睡到明天再出发完全没有问题,不过为了表示自己干劲十足,他还是连夜出动,向柳州进发。 就在他出动之后不久,又有两批人分别出动,而且目标居然惊人的一致,都是尾随跟踪高务实。 唯一不同的,只是目的。 第660章 归途考察 思明府没有朝廷的驿站,高务实这次回去也不打算再全程走路了,所以他先北上江州,然后稍稍转向西北方向走几十里便到太平府。 太平府是个神奇的地方,这个府的神奇之处在于除了知府本人是流官,其他一应官员全是土官,其下辖的各州、县也都是土司。 这些土司以黄氏为最多,实力也最强。其次则是赵氏,仅次于黄氏,不过赵氏目前的主要精力已经放到思恩府那头去了,在太平府方面甚至已经打算让出龙州来取得黄氏的支持。从这个做法来看,赵氏似乎有心避开黄氏的压力向东发展。 不过这些都不是高务实现在关心的事,对于广西土司的问题,他已经有了一揽子解决方案,而且是一举多得的解决方案,这种时候再去斤斤计较某个府、某个州什么的,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多此一举。 因此他连巡察太平府的心思都没有,直奔左江水驿上船,准备先走水路到南宁府,然后转马驿,经武缘县、宾州再到迁江县。到了迁江县就可以再换回水驿,走来宾县、象州、洛容县,再到柳州就只差二三十里地了。 自从到了南方,他发现走水驿比走马驿可真是舒服多了,只要不晕船就行,可谓是又快又稳又轻松,所以现在但凡能走水驿的地方,他都是坚决不走马驿的。 太平府可以不巡察,左江倒是需要了解一下,因为按照他的设想,将来为了控制桂西桂南土司而打造的商业网络,其上游段最重要的依托就是左江和右江。 根据他向船老大的打听,左江显然是西江水系上游支流郁江的最大支流。其在更早以前称斤南水、斤员水,发源于安南与广西交界的枯隆山。上游在安南境内称奇穷河,也叫黎溪,于平而关进入大明境内后称平而河。流至龙州后有支流水口河汇入,再以下就称左江了。 左江东流至龙州,龙州至上金段又称丽江。流经江州,又有一大支流黑水河从左侧汇入。主河道流至南宁汇入郁江田州段右江,乃是传统上郁江河段和郁江邕江段的起点。(无风注:田州就是后来的百色,百色起义那个百色。) 根据高务实一路观察,从太平府开始上船算起,这左江的河道不算太宽,也有部分浅滩,但只要对主河道水文情况有所了解,通航是没有问题的——他这里的通航指的是内河运输船只,要求是能够运输巨木的那种水平。 能运巨木就好说了,那说明这条水路可以一直利用起来,因为左江和明江也是相通的,这意味着思明府、思明州都可以通过明江向左江航道进行水上商路连接。 高务实的商贸网络计划算是有了基本的支撑点——毕竟他不可能让人把那些巨木从十万大山的深山老林中一路扛去钦州甚至广州。 其实高务实也是担心过头了,左江主航道在后世都能跑大轮船,这年头的内河船只哪有不能跑的?要知道后世改革开放以后,常有货轮将这边的一些本地土特产品如龙须草、黄麻、红麻、黄豆、红瓜子等运往广州及港、澳等地。只能说他前世对广西的了解实在不足。 高务实又问船老大这河道上有没有什么山贼水匪之类,船老大道:“老爷有所不知,这一片全是土司,那些狼兵比什么山匪都山匪,上了山跟猴儿似的,哪家山匪也立不住脚啊。至于水匪也别提,水匪也不能常年睡在水里吧,总得在岸上有个窝,可在岸上他们又哪是狼兵的对手?所以这一路是没有什么山贼水匪的,倒是进了南宁之后就说不准,官军打土司还行,剿匪实在靠不住……” 高务实听得一阵无语,合着土司治理的地区,治安反倒比朝廷流官治理的地区好。至于官军能打土司,高务实心里清楚得很,那是因为官军动不动就是几万打几千,或者十多万打一两万,这要是还打输,土司非得变成后金不可。 幸好岑黄两家互相牵制…… 一路平安到了南宁府,高务实依然隐瞒身份——其实也没法不隐瞒,他大印关防乃至官袍都没有,非说自己是按台老爷,谁信啊?于是找了个客栈暂住。 南宁府是流官地,而且实力不弱,府城还有同样实力不弱的南宁卫镇守,所以高务实一进城就感觉放心多了。 按理说他在桂南土司的地盘,有黄芷汀派出的狼兵跟着,其实真的什么都不用怕,桂南是黄氏的基本盘啊,不给黄芷汀面子的怕是找不出几个来。可是人就是这样,他自认为自己是朝廷官员,呆在土司辖区总是觉得心里少了点倚仗。 这下子到了震慑桂南的南宁府,他就安心多了,也不要狼兵们守着,大大方方给狼兵们放了半天假,又每人打赏了三钱银子的,让他们自己出去喝酒。 三钱银子的赏恐怕是近十年来高务实给出的最低赏钱了,但那没法子,黄芷汀只给了他五十两银子的“差旅费”,他这一波就打赏就花了三两,不小气了……要说小气也是黄芷汀小气。 不过,高务实估计黄芷汀手头可能真的未必有多少现银,毕竟土司之穷是连朝廷都知道的,他们是典型的有人力、有物力,就是没财力。 狼兵们走了之后,高务实便一个人在房里琢磨起怎样控制土司的事来。 现在大方向是想好了,细则却还完全没有,而细节安排马上就要开始进行,由不得他再拖拖拉拉——这次他之所以趁机要求回柳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必须赶紧与自己人联系上,把各项准备工作的安排交待给具体的属下操办起来。 除此之外,还要开始进行战争储备,譬如火枪、火炮、火药、弹丸这就是必不可少的,同时粮食也得储备——他不大相信岑黄两家储备的物资够打一场灭国之战,哪怕对方只是安南的一半也不行,除非岑黄两家老早就想造反还差不多,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并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这些物资储备只好高务实自己提前先准备一下,到时候……当然也不会免费支援,肯定还是要利益交换的。关键是这些事情的准备并不是高务实下令就能直接进行,还要进行一些掩护,至少不能在京畿附近囤积这些玩意,要不然万一被有心人举报一番,哪怕朱翊钧不信,只怕自己都得脱层皮,所以要囤积都只能囤积在广州。 幸好广州港一直在扩建,想必能空出不少仓库来。 不过一想到广州港,他又开始头疼自己在南方的第一个造船厂到底建在哪好,广州是华南第一大城,又是港口城市,显然有人才和人力资源的优势;而钦州临近土司辖区,紧靠十万大山,则肯定会有材料方面的优势……不好定啊。 正想着,忽然有人敲门。 第661章 预则立,不预则废(4更过万) 高务实吃了一惊,此时狼兵们刚出去不久,又不是在饭点,客栈也不会送饭前来,那是谁在敲门? 正惊疑着,外头传来一个声音:“老爷,小的是高璋。” 高务实顿时大喜过望,哈哈一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说着便去开门。 打开门一看,不光是高璋,还有十来个高家家丁。虽然高家的护卫家丁实在太多,高务实身边又经常换人,所以他并不能一一叫出名字,但毕竟这次他来广西一共也就带了三百来人,眼前个个都很面熟,这错不了,是自己人来了。 虽然时间上也就半个来月,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一时之间高务实竟然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来。 让他们都进了屋子,高务实很难得的让他们都坐下说话,不过显然家丁们不敢这么放肆,最后还是只有高璋用半边屁股落了座。 高璋当然不敢主动问高务实最近都经历了什么事,这不是他的身份该问的,因为该说的高务实会说,他只能把自己怎么追踪并找到高务实的过程告诉他。 高务实听完倒也颇为感慨,虽然高璋说起来是违背了他的命令,没有全部撤回柳州,但“大部队”撤了,他带十来个人追了自己上千里路,这份忠心不能抹杀。 高务实夸了他们几句,又道:“这次我出来走了走,对广西的了解深刻了很多,对于广西方面,也有了一些安排,不过现在咱们什么都干不了,还是得回了柳州之后才好办。你们也没骑马来,比我快不到哪去,干脆就和我一同回柳州再说。” 高璋自然没有问题,他只要能确保高务实的安全就行,其他事情高务实怎么说他就怎么办,倒是不必多操心。 高务实又问他:“这次虽然没有发生交手,但你已经见过广西的官军和岑黄两家的狼兵,你觉得狼兵的战斗力怎么样?” 高璋似乎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也没想就道:“打起来怎么样不好说,但从行军来看,这些狼兵至少应该非常善于在山林地区作战,经验异常丰富,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另外,他们的服从性很高,而且等级相当严格,土司说话犹如圣旨。” 高务实点了点头,看来高璋的看法跟他很类似。 不过高璋又补充了一点,道:“不过狼兵的装备不行,小的注意过,就算是黄大小姐和岑七公子身边的精锐狼兵,其配备的武器和各类装备甚至还不如卫所兵,相当糟糕,这会严重影响狼兵的战斗力,如果咱们家丁护卫队和狼兵打起来,在武器上会占不小的优势,防具倒是不好说……” “防具为什么不好说?”高务实有些意外:“家丁护卫队虽然一般不配山文铠之类的重甲,但皮甲、棉甲都是上等货色。” “那除非是去北方作战。”高璋苦笑道:“广西这边太热了,真出战的话,平时肯定不能着甲,只能遇敌之后临时着甲,这样的话就算有重甲估计也来不及换,而皮甲和棉甲能不能防住狼兵很难说。” 高务实很是诧异:“为什么防不住?” 高璋道:“不知老爷有没有注意过,大部分狼兵使用的长兵和我们北方不同,他们用的是一种竹制长矛,不知道是什么竹,不算很粗,但似乎经过什么方法处理过,非常坚韧。虽然这种竹矛只有矛头用了精铁,但因为矛身很长并且坚固,如果是用于刺,则皮甲和棉甲恐怕都没有多少防护能力。 另外他们不止是有竹制长矛,还有竹制短矛,也是竹身铁尖,看起来像是投掷使用的。这种武器小的没有对阵过,但当年在蓟镇受训的时候,曾经听几个南军老兵提起过,他们说昔日瓦氏夫人麾下狼兵就有这种武器,如果是上百人以上一齐投掷的话,威力很大,至少当年倭寇大多抵挡不住。” 果然不同专业的人看待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高务实也算跟狼兵同行过不短的路程了,他就光觉得狼兵们的装备看起来很糟糕,而从来没有真正关注过他们的武器和装备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也发现了这些竹制武器,不过当时他只是单纯的以为土司穷,随便砍点竹子削尖了安个铁矛头就算给狼兵配了武器,却没有料到竹矛也是有讲究的。 嗯……想必除了节省费用之外,因地制宜也是一个方面。至于高璋说这些竹子品种未知,而且加工手段也不清楚,高务实倒是有点想法。 倒不是说他知道这是什么竹,这个除非他去问黄芷汀,否则根本不会知道,因为中国的竹类哪怕到了后世都有将近四十种之多,“古代”的时候更多,他又不研究这个,哪里弄得清楚? 但是要说加工方法,他倒是知道一个最简单的法子:桐油浸泡。 为什么他知道?他前世就是南方人啊,年幼的时候见过老家那边很多竹料的处理,几乎都离不开桐油。虽然那时候他年纪小,也没怎么在意过,但他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桐油浸泡的好处,譬如抗老化、更加坚固等。 一根普通的竹子制成武器,可能一仗打完就废了,但是认真用桐油浸泡过的就肯定不会,除非是硬性战损,否则用个几年肯定没问题。南方不少地区用桐油浸泡过的竹子建房,比如竹楼什么的,那是太常见了,人家房子几十年都不用换竹子,这还不坚固?不抗老化? 嗯,这么一想,难怪桐油是个一直卖到现代社会都属于外贸拳头产品的玩意,确实有点厉害啊…… 关键是广西既不缺竹子,也不缺油桐树,狼兵们因地制宜用这样的武器,还真是既节省又好用,简直量身打造。 不过嘛,也不代表我高某人就不能帮他们提高一下了,最起码他们的铁矛头还是要用铁质的,而眼下大明最好的铁器出自哪里?京华铁厂啊! 至于其他武器……还是算了,必然给狼兵们配备火器的话,说不定反而会浪费了他们的骁勇敢战,再说用火器打仗比较花钱,高某人这一次估计要垫付军费,还是能省一点是一点。 防具也算了,他的产业没怎么涉足防具这一块,连给自家家丁装备的皮甲和棉甲都是靠买的,哪有那个钱浪费在狼兵身上……反正土司们也不怎么把治下土民当回事。 给狼兵们准备一点小幅加强,高务实就觉得已经挺对得起将来的盟友了,现在该考虑一下自家的出兵准备了。 虽然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但这个问题只能提前不能延后,具体需要调用多少武装家丁,给他们配备什么样的武器和防具,需要预备多少战损后的补充,需要提供多少粮草,又该怎么安排运输路线,甚至还包括需要准备多少随军郎中和相应的药品等等,这些都要提前考虑到。 高务实很早就给自己做过定位,那就是自己能不能学会指挥打仗不重要,但是后勤保障这一块的工作,他一定要干好。 保障工作怎么才能做好?无非那句老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 老规矩4更过万,求订阅,求各种推荐推广…… 第662章 定调子 休息了一夜,高务实带着十来个家丁、十来个狼兵再次踏上旅程。狼兵们昨日回来的时候对高务实忽然多了足足十来个家丁很是惊讶,不过好在黄芷汀并没有跟他们说起过高务实的出身之类信息,所以狼兵们也没有多问。 不过这下子高璋与狼兵们同路,高务实倒是跟着听了不少东西。 比方说之前高璋格外关心的“竹矛”问题,狼兵们说,他们用来制造竹矛的竹子,名叫厘竹,不过桂西和桂南所用的厘竹并不完全相同,桂南黄氏这边的厘竹多是一种带黄色斑点的品类,他们称之为“金斑厘竹”。[注:厘竹现在在国际上称之为茶杆竹,是外国人命名的,古称厘竹,号称竹中之王。] 金斑厘竹一般在两丈到五丈高,通常他们用来制成竹矛者,多取四五丈左右高度的那种,粗细合适且坚韧已够;而用来制造飞矛的,则取三丈到四丈之间高度者,因为略细一些,重量更适合投掷。 狼兵又介绍说,桂西那边的狼兵所用竹矛,虽然也是厘竹制成,但不知为何,他们那边的厘竹并不生“金斑”,而是生“金丝”,不过外观虽然略有差异,竹性并无太多不同。这个差别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分辨对方是桂西狼兵还是桂南狼兵。 高务实听了之后有些恍然,厘竹他知道,当年他去广东公费旅游——不对,是考察,考察归来之前买过一根厘竹制的钓鱼竿送人,曾听店家介绍说过,这种竹长成之后经常被做成旗杆、滑雪杆之类,笔直而坚固不说,韧性还特别好,经过“多道程序”加工之后更是经久耐用云云。 当时高务实也就听个水响,只当是店老板瞎吹拉客,基本没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过来,原来两广盛产这种竹子?虽然“金斑”、“金丝”他没听说过,但竹类变种极多,听说全球有几千种各类变种,甚至有些竹类从原产地引种到了别处,就会发生自然变种,所以金斑金丝什么的想来也没什么奇怪,估计跟水土和气候关系比较大。 说到竹子,狼兵们还跟高璋聊到过一种有趣的竹子,说那种竹子特别轻,而且也还算坚固,有土司将之制造成“竹片甲”,跟官军的鱼鳞甲有得一比,而且穿着竹片甲渡河特别方便,因为那种竹片颇有浮力。 根据他们所说,此甲唯一的不足就是怕火——当然这其实是句废话,高务实和高璋听了都笑。狼兵们倒是挺认真的,说如果能不给对方火攻的机会,这种竹片甲其实比鱼鳞甲更好,因为它轻得多。 这一点引起了高璋的注意,他仔仔细细询问了各种细节之后,找到高务实道:“老爷,听起来这竹片甲很适合广西这种地方,竹性寒凉,穿在身上估计也不容易热,火攻什么的其实不必太担心,这年头打仗已经很少出现了……唯一可虑的是,土司们不像朝廷有专门的匠户,桂西桂南会制作竹片甲的人似乎也不是很多,如果要批量制作,可能有些麻烦。” 专业问题交给专业人士考虑,这是高务实的一贯宗旨,所以对于高璋的话,他还是比较重视的。想了想,高务实便道:“到了柳州之后,我写封信……嗯,写两封信给黄姑娘和岑七公子,让他们找几个会做竹片甲的匠人带着材料来柳州造给你看,你负责审视这种东西到底有没有制造的必要,至于后续其他的事,再看吧。” 高璋应了下来,高务实又道:“主要还是竹矛的问题,不拘长矛短矛,都得有铁质矛头,这些狼兵只是来护送我,也没带竹矛的实物,你要找他们了解清楚,确定好矛头的大小形制,最好定一个标准出来,想法子能够通用……” 高璋笑道:“这事不难,小的已经问过了,他们现在的铁矛头和竹竿也不是完全吻合,一般都会有些空余的旷量,只要塞点破布什么的就行,毕竟竹矛的主要战法是刺而不是拼杀,矛头不会那么容易脱落的。” “那就好,那就好。”高务实放下心来,交待道:“总之这些事情你费些心,一定要搞清楚弄明白,回柳州之后我就要派人通知开平那边着手准备了。” 高璋兴冲冲的答应了。 一路再无他事,数日之后便回到了柳州。 高务实刚回到察院,就先宣布给家丁们没人放赏二两银子,众家丁都很高兴,他们此前也就出去逛了几天,除了赶路累一点之外,倒也并没有多少辛苦的,这下子他们越发相信老爷对身边人特别大方这个说法了。 高务实又给狼兵们一人赏了足足五两银子,把十名狼兵惊得差点跪下叫爹——不是夸张,他们这些狼兵平时根本没有饷银一说,“服役”对他们而言属于天职,土司老爷点到你就是你,没有什么道理好说的。 他们的收入主要是两条:一是赏赐,二是抢掠。 赏赐又分两类,一类是功赏,二类是劳赏;抢掠就简单了,跟土司出兵打赢了,基本土司老爷都会开恩准他们放手抢,至于是从敌人身上扒拉下来的,还是顺手抢了当地百姓,土司老爷是不问的。 当然了,土司老爷也有明确规定,抢到的东西哪些归土司,哪些归狼兵个人。 但是不管怎么说,五两银子绝对是大赏特赏,这十个狼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第一次看见被剪切成一块块的五两整银,拿到手又是咬又是摸,比看见大姑娘小媳妇躺在自己床上还稀罕。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高务实是广西巡按了,对于这位大老爷,他们是打心眼里尊敬,不只是因为大方,还有气度。巡按老爷这样的大老爷,平时居然不会把他们当狗一般呼来喝去,虽然该有的架子也会有,但他们能感觉到,巡按老爷是把他们当人看的。 这就够了啊! 高务实对他们的感恩戴德很是满意,他当然不是要挖几个狼兵来自己麾下,而是借这十名狼兵之口去营造自己在土民、狼兵之中的名声。 大方、仁厚,有这两点就够了。 将来一旦能够与土司们达成合作,自己在狼兵们中间有大方和仁厚的口碑,也是能有好处的。大方,就代表他们觉得和自己合作不会吃亏;仁厚,就代表他们认为自己不会害他们,至少不会拿他们当炮灰送死。 不说效果有多么大,至少也是个加成项,那就不枉费自己这五十两银子了。 才做了这点事,察院门子便来禀告,说分守江右副使姜忻、分守柳庆参将倪中化、柳州知府季遇春以及马平县令饶养浩四位柳州主官以及柳州卫指挥同知李惟聪等军方主要将领联袂求见。 高务实心里笑了笑,这些人来得倒是真快。 其实姜忻等柳州大员最近真是鸭梨山大,漫说高巡按是在柳州城内出现变乱的时候失踪,便是平白无故失踪,他们也吃罪不起。这位巡按可不是一般的巡按,这是首辅弟子、次辅外甥,更是今上唯一的同窗啊! 这些柳州大佬们近来这些日子愁得只差白了头,恨不得揽镜自照,说一声“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高务实让察院属吏请他们到正堂稍坐,自己去换了一身官员常服才出来。 他一露面,姜忻等人一齐松了口气——总算高直指没有缺胳膊少腿。当下一齐上前见过按台,又你一言我一语的述说近来的担忧,就差掏心刨腹给高按台看了。 高务实笑着听完他们表忠心的话,随口安抚了几句,然后就简单地把近来的事情说了一说,当然,肯定略过了不少。 然后他话锋一转,说起思明府的乱子,道:“我广西近些年来战乱不断,朝廷……不瞒你们说,对此是很不满的,如今思明府又出了乱子,若是一个控制不好,极有可能小事闹成大事,殊为不美。况且思明府乃是黄氏主家,此番平定八寨之乱又有大功,于情于理朝廷不该坐视不理……你们以为如何?” 高务实这么说,姜忻等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是打算出手帮思明府黄家一把。 官场上,上级找下级议事,有两种最常见的语言套路,一种是上司先不表态,等下属们各抒己见,上司综合考虑之后给出决断,这叫一锤定音;另一种则是上司一开始就暗示了某种态度,这种时候下属只要不是铁了心跟上司对着干,那就只能顺着这个思路来说话,这叫“定调子”。 高务实刚才的话就是典型的定调子,姜忻等人当然一听就明白。他们当然是不会跟高务实唱反调的,除了因为高务实的身份实在不是他们能比的这一条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思明府的事,其实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群人里头官最大、管得最宽的自然是姜忻,但他的职务是“分守江右管柳州庆远思恩副使”,管的是柳州、庆远、思恩三府,实际上粗略来说就是管广西中部地区。 思明府是广西南部,不在他的辖区之内,他当然完全可以顺着高务实的意思表态,毕竟思明府理论上的正管,乃是“整饬江左管浔南太思四府兼武休兵备佥事”。 “下官等同意按台的看法,朝廷的确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 ---------- 感谢书友“书友20170125200306930”、“书友20180824164927609”、“神秘的菠萝”、“sugarsugar”、“王孙疾”、“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推荐推广! 第663章 八千大军 既然大家都比较听招呼,高务实便和颜悦色地顺势道:“好,诸位都是‘老广西’,既然都同意本按的看法,本按也就放心了。待会儿本按就给江左兵备衙门发函,让该衙门责成思明府全权处置此事。倘若思明府自觉力不足恃,请朝廷主持公道的话,也由他来安排支持。” 处置意见倒没什么,反正大家跟桂南关系不大,但有一件事,姜忻不得不提醒一句,道:“按台,若是事涉用兵,按台是否先与抚台张公议论,及告知总兵王某?” 抚台叫张公,总兵就只能被叫做王某,姜副使眼中的文武差际看来明确得很。 不过高务实不会纠结这种俗成,点头道:“桂林方面,本按自会行文告知。” 这倒不是随口一说,他不仅要正式行文给张任,私底下也有事情要和张任细说,尤其是关于张任所中蛊毒一事,这是一定要赶紧跟他分说明白的,得让他早些按照阿梨姑娘教的法子把插了银针的煮蛋含一含然后送去落雨寨鉴定。 至于告知总兵王尚文,这就更无所谓了。这位老将年纪不小了,此前又有了荡平八寨之功,眼下心里琢磨的估计都是站好最后一班岗,以便混个光荣退休,不可能跟高务实这个圣眷极隆的巡按对着干,再说他一个武将也没那实力——两广目前有能耐跟高务实唱反调的只有一个刘尧诲。 然而刘尧诲是两广总督。 要知道,这两广总督在明朝一贯都是身兼广东巡抚的,换句话说,他的工作重心摆明了应该是广东。至于广西这边,寻常政务自然是广西的抚、按两院处置,只有涉及战争,特别是已经爆发且比较严重的战争才会值得他亲自过问。 广西巡抚也是能管军的,大明的巡抚都有“提督军务”一说,所以其在平时被称为抚台比较多,而在战时就经常被称为军门了。尤其要注意的是这一点和鞑清不同。 因为张任目前跟高务实政见比较一致,且他中蛊甚深,还等着高务实救命呢,高务实并不担心自己这个设想会被人反对。 说完了这件事,基本上也就没有多少与姜忻等人相关的政务,高务实又问了一问他们可有什么事情要汇报,见他们并无什么正事要说,也就端茶送客了。 不过送客其实主要是送那些“闲杂人等”,姜忻和倪中化二人被他派人通知了一声,两个人出门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这次就不坐在正堂了,改去了花厅,显得亲密一点。 分宾主坐好之后,高务实命人奉上好茶,然后笑着对他们二人道:“本按到广西时日不久,对于广西的一些情况虽然近来总算有了些了解,但仍嫌有些不足,有些事情想要向二位了解一番……” 姜忻忙欠了欠身,道:“按台客气了。” 倪中化这个之前亲自给高务实牵过马的参将更不必说,站起身来,点头哈腰道:“按台言重了,按台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卑职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要说这位倪参将……咳,态度可真够端正的。 不过高务实也能理解,这位倪参将看年纪大概最多也就四十来岁,如果有贵人提携,还是很有机会更进一步的,目前来看,倪参将大概是把自己当做他的贵人了。 其实说起来,他这个思路很正确,因为一般来说,朝廷会怎么看待倪中化,关键就在于两个人的考评,巡抚张任和巡按高务实。 张巡抚现在病得快死了,倪中化又不知道高务实正在想办法救他,所以在他眼里现在最能提携他的贵人就是高务实。本来高务实要是留在桂林,他还巴结不上,偏巧高务实还就留在柳州了,这样一个好机会摆在面前,还能不抱紧了这跟巨粗巨粗的金大腿? 说起来倪中化现在最纠结的问题就是这个金大腿实在是太“金”了一些,据他最近打探到的消息来看,高直指之富有恐怕在整个大明都得排在最前列,以至于倪参将到现在都没想好要准备什么礼物送给他,送钱肯定不合适——尤其对方还是巡按,这太危险了。送其他东西吧,又不知道高直指喜欢什么,有点无的放矢。 这种情况下,最简单有效且成本又低的抱粗腿方式,那无非就是态度恭谨、指哪打哪、任劳任怨这一项了。 果然,高务实对他的态度颇为不错,一直面带笑容,看得倪参将心花怒放。 高务实点了点头,微笑着道:“广西的军备情况,此前在桂林时,本按曾听抚台简略的说过一些,但具体还不是很清楚,如今本按急于知道的是南宁卫的情况,虽然南宁卫不是你们的当管,但你二人应该多少也有些了解吧?不妨与本按说一说。” 姜忻与倪中化对视了一眼,同时心道:看到高直指对思明府这件事很是关心呐…… 南宁卫主要的任务就是震慑桂南,高务实如此关心南宁卫,显然就是在关心桂南,他们这么想没有问题。 这种时候当然还是要文官先开口,倪中化急着巴结高务实也只能等姜忻先说。 姜忻略微沉吟,便道:“要说南宁卫,当初开国不久时,南宁卫的确实力不弱,下辖七个千户所,有卫所官军八千余人,不过后来慢慢分拨给太平、武缘等地,到现在南宁卫已经只有四个直属千户所,兵册上大概有六千人左右吧。” 高务实一听,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不是说南宁卫乃是震慑桂南的大卫么?这特么只剩四个千户所也叫大卫?而且连兵册上都只有六千人,实际上能有多少?三千还是四千?这点人够搞个毛线?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南宁卫就这点实力的话,高务实觉得光黄芷汀带出去的那两千五百狼兵,野战就能搞定整个南宁卫! 眼见得高务实面色有些难看起来,姜忻似乎也不打算补充什么,倪中化忍不住了,忙道:“按台勿忧,南宁卫虽然只剩四个千户所,但他们任务一直都很重,朝廷也看得很紧,人数还是比较齐整的,估计纵是不能满编,大概也有将近五千人马。” 高务实面色稍稍好看了一点,但仍然没说话。 倪中化又道:“除此之外,南宁地方的兵力也并不是只有南宁卫,湖广班军在南宁驻扎了三千多人,都是精锐,这加在一块儿,也就跟国初差不多,足有八千大军了。” ---------- 今天儿子生日,更新方面可能比平时略少,但估计八千还是应该会有的…… 第664章 都是钱闹的 南宁有八千兵,这总算让高务实略微放心了一点,但是他没料到的是,惊喜居然还没完,因为倪中化又道:“这八千人,都是是朝廷直辖的汉儿官军,除此之外,如果按台需要的话,咱们还有狼兵班军可以调用。” 高务实听得一怔:“狼兵……班军?” 倪中化心道:高直指对咱们广西还真是不怎么了解啊,狼兵班军他居然不知道? 但是想归想,说是万万不敢这么说出口的,只见他满脸堆笑地道:“是是,咱们广西,说实话卫所兵早就不大好用了,平时一般来说是不怎么会把卫所兵派出其辖区之外的,通常如果有什么战事需要大规模调兵,其实主要调动的就是班军,而广西班军又分为两大类。” 高务实问道:“哪两大类?汉军和狼兵?” “按台英明!”倪中化也是完全不要脸了,这居然都能“英明”,但他仍然一本正经,说道:“咱们广西,在国初的时候,汉军班军有三大来源,分别是湖广、贵州和广东,不过后来贵州事多,宣德年间就不派班军过来了,现在广西班军之中的汉军主要来自于湖广和广东两地。” “有多少人?”高务实问道。 倪中化道:“按台有所不知,班军人数其实是不定的,或者说是经常调整的。最早时湖广班军一般有一万来人轮番来桂,后来逐渐减少至五千,但自从广西生乱起,人数又开始增长,由于广西是在去年才平定了八寨之乱,所以眼下湖广班军在广西的,还有八千来人。” “哦……那广东班军呢?”高务实又问道。 倪中化道:“广东班军一直以来都是由广州四卫、南海卫、清远卫、广海卫、惠州卫、潮州卫、碣石卫以及香山所等十卫、十六所构成,最多时有两班,共有一万多人。隆庆五年那会儿,广西乱军四起,原拨广东卫所官军每一班有4600余员,目前基本上也保持这个数……可能略少一点,但也大概还有个八千左右。” 很好,两个八千,那就是一万六千正规野战部队了,勉强还算可以一看。 高务实又问道:“那么狼兵班军又是什么情况?” 倪中化道:“狼兵班军的情况就很复杂了,主要是因为各土司实力相差很大,所以朝廷对于他们出班的要求是大不相同的,譬如说对于泗城州、思明府这样的大土司,朝廷要求他们每次出班军千人,三年一换;而对一些小土司则会酌情降低要求,譬如……呃,譬如忻城县,每班只出一百五十人,两年一轮,而且没轮一班还能休轮一年。反正这个就相当复杂了,卑职一时半会恐怕说不清楚。” 哦,那就不必说那么清楚了。 高务实便道:“那你就说个大概情况吧,现在广西有狼兵班军多少?” 倪中化苦笑道:“按台,卑职只是柳庆参将,要说全省,恐怕不是很精确,只能大概算一下……约莫能有一千七八千,至少应该有一万五千常班。” “常班?”高务实问道:“那就是说还可能有临时征调?” 倪中化忽然有些抬头挺胸之势,傲然道:“那是自然,朝廷若有诏命,他们自然要奉命征调,这一万五只是按例来说。” 高务实心里顿时盘算开了:这倒是还不错啊,汉兵班军加狼兵班军,这里就有三万野战部队了,广西的卫所虽说也腐败了,但按之前张任所说的情况来看,估摸也还是能抽出万把多人甚至两万人来用一用的,这就四五万可用之兵了。 虽然比理论上广西高达十几万的卫所兵来说少了一半不止,但那个账面数据不提也罢,这四五万人的野战部队只要用得好,除非是岑黄两家这种级别的造反,否则搞定广西内部的问题应该足够了啊。 那为什么平个八寨之乱还要大动干戈,非得凑齐十万大军才打?这他娘的是何道理,难道没有十万大军,就嫌气势不足?这也太荒谬了吧? 反正眼下只有姜忻和倪中化两人,高务实也不怕“家丑外扬”,直接就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 没想到一直很乐意回答高务实问题的倪中化这次却闭口不言,只是看着姜忻。 高务实有些意外,但还是朝姜忻看了过去,姜忻知道倪中化不敢说的原因,他一个武官,有些话的确不方便讲,没法子,姜忻只好开口回答道:“按台,这个就要从班军的制度说起了。” 高务实点点头:“你说,本按洗耳恭听。” “班军战斗力虽然不错,但其实……不是很好用。”姜忻先定了个调。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微微蹙眉,继续看着他。 姜忻轻咳一声,道:“是这么回事……” 他也实在是被逼无奈,只好把其中内幕娓娓道来。 原来,班军制度其实早就引起了广西与贵州、湖广和广东三地的诸多纠纷,而其根本原因在于大明军队的管辖权、使用权和军队物资供给制度的冲突。 这首先要从明代班军的供养谈起。明初,朱元璋试图通过屯田来解决军队的给养问题,规定凡旗军皆有一块面积大小不等的屯田,“有军则有屯,江南每军一名水田三五十亩不等,江北每军一名,地八九十亩、百亩不等,册载卫所,军不得卖,民不得买”,所收粮食来供养官军及其家属。 但实际上,即使在明朝屯田粮食征收最高的成祖时期,卫所军也没有实现自给自足,如果把边屯估计在内,那么明初军屯的实际作用应该较“足以充军食之半”还小一点。 而广西的屯田效果则尤其之差,洪武二十九年,因新设的南丹、奉议、庆远卫和富川千户所的军饷不足,朝廷下令军士全部屯田,以供军需,但由于军队的首要任务是保家卫国,旗军精锐尽遣守城御敌,屯田只能由军余(即余丁)顶种,而随着旗军的战死或逃亡,军余必须补伍备御,屯田所需劳动力已无法保证,卫所田地或抛荒,或被豪强隐占,或被允准出租,屯政败坏已属必然。 军队的给养不足部分,别无选择地由府州县等来承担。不惟广西如此,其他都司和布政司亦然。 早在宣德十年,朝廷就规定“天下卫所仓并属府州县,惟辽东、甘肃、宁夏、万全、沿海卫所无州县去处仍旧”。 到了嘉靖初年,卫所糜烂到基本无可救药,全国各类武装力量的军需供给基本上由行政机构负担,卫所屯田所获,只能保证卫所官军的一部分支出。 广西境内的班军,除狼兵班军由本地供养外(其实也谈不上本地,而是土司自己负责),湖广、广东和贵州班军的费用支出均由自己负责。 卫所旗军的基本生活物资由军家自己解决,这在大明是有统一规定的,如“广西地阔,寇发无时,遇有征哨,马力不足,请如旧选卫所有丁力殷实旗军……以备调用,而免其余丁二人差役,以助正军”。也就是说,朝廷实际上只是给于一些其他方面的“优惠”。 正统十年,“贵州、湖广都司,于附近广西卫所内,摘拨富实有丁官军去**”。 湖广每年一万名班军所需行粮由湖广布政司提供,“湖广所属卫分拨官军一万名,轮戍广西,岁用行粮,俱湖广解给”。 而广东就更惨了,不仅要解决自己卫所军的军需粮饷,每年还要再“协济”广西粮饷。譬如去年,“令广东协济梧镇粮饷解梧州府。自督府移镇广东,岁解梧饷就近收贮肇庆府,广西应解年例兵食差官赴肇庆关支,总督刘尧诲以为不便用,乃檄广东布政司,凡协济梧镇饷银,经解梧州府以备支解。永为定例”。 这么一来,由于广西的经常性财政支出尚多仰给于广东,所谓“广西十万常供,每岁皆出东省”,就更不用说班军的行、月粮了。 面对这种责权利关系的严重失衡,贵州、湖广和广东三地官员均心有不甘(此时贵州可以不算了)。再加上由于广西环境恶劣,班军水土不服,逃亡者甚众,而中枢又一再强调班军“务足原额”,这就给湖广和广东班军的清勾工作带来了巨大的困难。 所以,一方面是两地官员均以卫所军减员甚众、补班困难为由,希望减班或撤班。 另一方面则是班军在广西时,也不是很乐意听从广西地方文武官员的命令,公开抗命虽然不敢,但是阳奉阴违、拖拖拉拉什么的,那就司空见惯了。 姜忻这么一说,高务实一下子就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为什么一个八寨之乱,广西巡抚自己搞不定,非得劳动两广总督出马——首先就是广东班军不肯听话啊,再加上广西没钱,两广总督不带着赏银过来,那支部队肯出真力气?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没钱害的! 高务实叹了口气,暗道:朱元璋这个老农民,弄的什么破制度…… 以高务实来看这个班军的问题,其实只要从财政体系上改动一下,就一点麻烦都没有了。 比如说,广西出现战乱,班军作战的军饷等开支直接交给广西自己来负责,广西固然是没钱的,可是中枢可以拨款啊,中枢直接拨款到广西,广西拿着这笔钱去搞定叛乱,这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至于中枢哪来的钱……湖广、广东上缴给中枢就行了。 啥,你说这根本没有变化?湖广和广东还是出工又出力? 那是当然,可是问题在于,这样一来地方上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矛盾了啊,至于湖广、广东会不会对中枢不满……请问你不满又能怎样? 中枢之所以是中枢,本来就应该拥有对地方的财政管辖权,应该拥有这种财政随时分配的权力,这是中枢权威的象征,更是保障! 结果按照朱元璋这套搞法,中枢居然自己把自己摘出去了,任由下面各省扯皮。 你这个行政效率能提高那简直就见了鬼了啊! ---------- 承诺的八千先搞定了,剩下的两千我尽量还是今天补齐……我不喜欢欠账。 第665章 广西发展大计(上)4更破万 朱元璋定的破制度,高务实目前还没法子改变,不过既然问题主要出在钱上面,高务实觉得这就专业对口了——本按的特点就是善于解决钱的问题! 其实广西地方一直都是出了名的地薄人穷,难以供养大批军队。很早的时候就有官员表示:“今海内称瘠土当多事者,则孰过粤西”,其主要原因有三: 其一,地贫人稀,不具备发展农业经济的基本条件。所谓“严壑交错,水脉不生,无可耕之地也;谷菁孤险,鸣犬不闻,无可耕之民也。为郡者九,不当东南一二郡也;为邑者七十有七,不足当东南一二大邑也”。 其二,交通闭塞,不利于经济发展。“万山盘错,道路孤远,三江夹出,舟楫艰难,今日报劫路,则道路塞;明日报劫江,则舟楫艰难”。 其三,战事频仍使地方财政进一步恶化。“某处议雕剿发,其处议夹剿,日所需于军饷者纷如也……此执事之所谓,用之必不可不足者也,赋必不可加而又不可不加,用必不可不足而又不能足,为粤西筹者自古难之矣”。 相比较而言,广东和湖广的经济实力就明显强于广西甚多,以弘治十五年三地耕地数和所纳夏税秋粮为例,广西田土约9万顷,夏麦3380石,秋粮436987石;湖广田土约21万顷,夏麦130910石,秋粮2036995石;广东田土约26万顷,夏麦6007石,秋粮1018337石。 而且这还是弘治十五年的数据,到了高拱清丈田亩之后,这个差距就更大了。 比如说湖广清丈之后,田亩增加了足足55万顷,翻了两倍还多! 广东虽然没有这么夸张,却也增加了9万多顷,相当于增加了一个广西! 可是广西清丈之后增加了多少呢?769顷…… 你没有看错,广西清正田亩只增加了不到800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硬件差距啊,而且是巨大的差距啊![无风注:以上数据出自《明实录》。] 人家湖广的田地高达近80万顷,是广西的9倍,这个粮食产能的差距怎么补? 人家广东的田地虽然只有35万多顷,却也是广西的4倍,而且广东商业和手工业更是远比广西发达,特别是在开海之后,光是广州港口的“进出口税”一年就超过了十万两,广西拿什么比? 刘尧诲之所以愿意拿广东的钱来补贴广西,也正是因为广东的财政收入逐年提高,现在不差那点钱了,所以他这个兼任着广东巡抚的两广总督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展示一下他的大度。 可是老话说得好,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广西拿了广东的钱,广西巡抚在自家地盘上说话的底气都变得不足起来。八寨地区是设置流官还是设置土官,本来明显属于广西本省的行政事务,可是现在刘尧诲偏偏就能插手干涉,这难道不是其中的表现之一? 所以,广西要想说话硬气起来,首先得把这个穷帽子摘了才行。不说什么跟湖广和广东去比,可最起码也得混个自给自足啊! 对症才好下药,现在症找到了,高务实作为广西巡按,在巡抚病重基本不能理事的情况下,必须要考虑怎么下药的问题了。 送走姜忻和倪中化,高务实开始进入“产业思考”。 之前在思明府的时候,高务实只考虑了怎么通过经济手段来控制桂西、桂南的土司,还没有站在整个广西经济发展的高度来考虑问题,而现在则必须给广西做一个通盘考虑了。 农业方面,尤其是粮食方面暂时似乎没有什么好法子,没有土豆、玉米、番薯这三大高产农作物,高务实顶多能想到后世农业生产中常用的“间种”、“套种”、“轮种”这些方法,但这一来要有大量人手去教,二来还要地方官员包括土司的大力宣传和配合,估计就算高务实下定决心要搞,看到正经成效也得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所以这事急不来,毕竟农业发展就好比武侠小说里面的练内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到效果的,只能慢慢来,穿越者也没法拔苗助长。 那么,工业呢?或者说手工业? 以广西现有的条件,能搞什么大工业,或者大规模的手工业吗?好像也挺困难,主要是广西在高务实的印象中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铁矿。 煤矿嘛,倒是有几处,但是分布得很神奇:除了南宁和柳州西北这两块在朝廷手中之外,广西还有三块主要的煤矿分布地区,一块在明江附近,是黄家的地盘;一块在田州附近,是岑家的地盘;还有一块更妙,是八寨地区…… 柳州西北那块,现在的交通很是不便,直接不用考虑了;岑黄两家外带八寨地区,暂时也别考虑了,否则不容易控制;于是唯一能考虑的煤矿也就剩后世的南宁煤田。 问题在于,没有铁矿的话,这年代我挖煤能干嘛呢?北方就算不炼铁,好歹还可以用来取暖,可是广西是个年平均气温20度的省份,大部分地区几乎感受不到冬天,连最冷的桂林也没冷到哪去,卖取暖煤我不得亏死? 可是从世界经济发展的方向来看,在将来三百年之内,论工业都是轻工业看纺织,重工业看煤铁,没有煤铁……这就瘸腿了。 那么先搞纺织行不行?倒不是不行,广西还是适合种桑的,也就是有养蚕的条件,不过丝绸行业是个密集型产业,而且还很吃技术(织造、刺绣等技艺),培养这方面的熟练工不知道要多少年?而且眼下的广西人口稀少,种粮食都来不及,玩蚕桑还是等一等吧。 蚕桑不行,棉纺织呢?哦,也不行,后世中国的棉花产量,特点就是一个新疆吊打全国,至于广西,种不种棉花都不知道…… 不行,我这个思路有问题,我不能先想着什么能赚钱,然后套到广西头上来考虑,得反过来想:广西有什么优势是我现在可以利用的。 嗯,广西的矿产资源应该是以有色金属为主,太复杂的记不住了,好像铝和锡比较出名。 铝就不用考虑了,高务实一个文科生,能知道一点炼铁炼钢的知识都是托了那些年“大炼钢”的福,怎么可能会知道搞铝材?铝矿长什么样他都不知道。更何况他隐约记得电解铝好像非常耗电……再见。 锡矿的开采和使用倒是自古就被掌握了,而且有一个很关键的作用,就是制造青铜。 青铜即便到了眼下的万历八年,也是很有价值的战略物资,因为它是铸炮的材料。哪怕是京华火炮厂,现在铸炮也是用的青铜,因为高务实虽然知道“铁模铸炮”这个穿越神技,但那毕竟只是炮模技术,并不是真正的材料科技,高务实或者说京华现在还搞不出钢铸炮来。 再说,将来高务实铸炮还有很大一个用处乃是在海上使用,海上用钢炮的要求就更高了,尤其是对于耐锈蚀这方面要求极高,而青铜炮在这方面的优势就大多了,英国佬的青铜海军炮用到多少年来着? ---------- 我居然码完了!还是四更破万,求订阅,求各种推荐! 第666章 广西发展大计(下) 青铜炮的使用年限还久,至少海上还能用很多年,所以锡矿确实是有用的。但尴尬的是,广东的锡矿也很多,而且现在产量就很大,此前京华火炮厂所用的锡矿都是广东货,物美价廉而且运输方便,根本不必新找产地。 高务实无奈的发现,依靠本省矿产资源发展广西工业的思路到,此算是基本夭折了。 不过没关系,这还不至于让高务实绝望,因为矿产不行,还能考虑农林渔牧产品的深加工产业。 想了一想,除了种植甘蔗搞制糖之外,高务实还是把目光集中在“林”字上。背靠群山的广西在这个时代想要脱贫致富,最好的办法还是靠山吃山。 这是之前已经想好的,不必再多想,目标就是各类船用木材和桐油,再加上制糖,基本应该可以把广西的经济提升一两个档次了——毕竟基础差,这三大产业提升起来,效果立竿见影。 只是这样一来,有一件事就更加紧急了:必须尽快把廉州府收回到广西! 没有海港在手,以上这些事情都不好办,或者至少是多了一道麻烦。更何况因为木材利用现在已经确定成为提升广西的三大产业之一,那么京华的第二家造船厂也就只能定在廉州府了。 事不宜迟,高务实也没心思考虑广东官员的看法了,直接把曹恪叫来帮他准备纸笔,先写了一道奏疏,又写了足足十几封书信,然后交代曹恪,这些书信必须比奏疏先一步送到。 曹恪道:“这个好办,您是广西巡按,您寄出去的信件可以走急递铺,小的把私信提前发出去,奏疏迟个两日再发即可。” 高务实命他去办,过了没一会儿,曹恪又急匆匆的跑了回来,高务实正有些疑惑,曹恪已经上前禀报:“老爷,新郑大房的二老爷来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才想起他说的是高孟男。高孟男是大伯高捷当年一位部下之子,其父死于倭寇之手,家中无亲,被高捷收为义子。 后来高务实回乡之后发现他这个人为人比较稳重,便让他去和帅嘉谟一起负责天津港事务,他干得很是不错,所以此番高务实南下之前,把他派往广州港主持广州这边的工作。 想不到他到广州没多久,居然就亲自来见自己了,看来是有要事汇报。 这年头养子地位还比较高,高务实也是称他一声二兄的,所以立刻出去亲自将他迎了进来。 高孟男比高务实大了快二十岁,今年三十有五,正是一个男人黄金般的年纪,他见高务实亲自出来迎接,连称不敢,然后和高务实携手而入。 一番寒暄不必多说,两人到了高务实的书房开始谈正事。 高孟男道:“求真,承你看得起,让愚兄专掌广州之事务,本来不该事事跑来问你,不过广州方面的情况和天津有些不同,很多事愚兄实在不敢专擅,此前给你寄了信来,被回答说你不在桂林,再转到柳州,又说不在柳州……唉,愚兄也是没法子了,只好亲自来一趟。” 高务实笑了笑:“兄弟现在毕竟是巡按,很难久留一处,说不定过段时间还得去南宁甚至别处……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二兄有什么事,现在正好谈一谈。” 高孟男也知道高务实处理自己产业事务的风格,向来是不喜欢废话的,于是直接道:“眼下广州港的情况大致还不错,但有几个问题亟待解决。” 高务实点点头,没说话。 高孟男道:“首先是广东本地官员对我们似乎颇为不满,经常莫名其妙的设置一些麻烦,本来按照求真你的交待,愚兄也愿意去打点一二,但似乎效果不大,他们就算当面不找麻烦了,却也不会帮我们说话,导致很多时候有些事情不好办。” 高务实微微蹙眉,问道:“譬如说?” “譬如说买地”高孟男叹了口气,道:“咱们的广州私港原先就算广州官港,说实话位置倒是很不错,但是过于逼仄了一些,所以按照计划和京华的习惯,肯定是要接着买下附近的沿海地皮用以扩建的,然而这些事情都不是很顺利。” 高务实问道:“当地人排外?” 高孟男抱怨道:“要说排外,当地人倒还好,不算很排外,但他们很精明,知道咱们肯定要买他们的地,一个个坐地起价,远不像天津、开平、莱州那些地方的百姓那么老实。”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这个评价很中肯,不过也是情理之中,哪怕是在后世,广东人也是以精明著称的,这其实不是什么贬义词,在商业繁华之地生长的人,不精明的早就穷死了。 所以他笑道:“新环境下必然要面临新的局面,只要问题不是出自于本地人排外,那就不算大问题。广东官员对咱们不喜欢,这其实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广州港作为官港的时候,他们多少能在里头分润一些利益,现在到了我们手里,他们很多事就不敢那么明着来了,至于你打点的方面…… 一方面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另一方面,对于一些冥顽不灵之辈,也要敲打敲打,不用怕他们,只要咱们不做违法的买卖,广东本地的地方官员拿我高务实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有这话,高孟男就放心多了,他就是怕给高务实惹麻烦。 不过高孟男应了一声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高家在广东应该也是有人的,你看要不要让他们在某些时刻帮把手?”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摇头道:“暂时先不要,刘尧诲这个人虽然跟我还没见过面,但恐怕是难说到一块去的,目前他为两广总督,说不定还打着我们的主意,这个时候先不要授人以柄了。至于广东官场的事……不瞒二兄,兄弟这边恐怕马上还要得罪他们一次,到时候事情可能更复杂。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已经写信给老师和大舅,请他们看着调整一下。” 既然都提到郭朴和张四维了,高孟男也就不再纠缠这件事,而是话题一转,道:“关于搜罗造船人才的事,目前比较顺利,广东当地就有不少相关的工匠,只是其中颇有一部分属于匠籍,这件事不大好办……” 高务实干脆了当的道:“这件事不要考虑用官场手段解决,那会有隐患,咱们直接一点,砸钱。让当地官员们去想办法,他们处理这些问题的手段多得是……不要怕花钱,我现在缺的不是钱,是时间。” 高孟男稍稍有些意外,问道:“怎么突然这么急了,有什么变故吗?”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京华在南方的这所造船厂,我不打算放在广州了,得搬到廉州府来,具体来说应该会放在钦州。” 高孟男诧异道:“钦州比广州好吗?我听说廉州人口稀少,而且当地还有不少僮人乃至瑶人什么的,贫瘠得很,治安上面的麻烦恐怕也不少……” 高务实道:“此事可以和二兄说一说,不过二兄要注意保密。” 当下便将他的广西发展大计简单地和高孟男说了。 第667章 第一把火 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郭朴今日内阁当值,刚入值房,便对新近入直文渊阁的翰林院编修萧良有道:“今日是不是有求真的上疏?拿来我看。” 萧良有本身就是高务实的同年,经过一起编纂《大明会典》,现在已然算是好友了,他当然清楚郭朴和高务实的师生关系,对于高务实到任广西巡按之后的第一次上疏,他早就料到郭朴一定会亲自关注,所以郭朴一开口,他便微微躬身道:“元辅,求真的疏文已经放在您案头了。” 郭朴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己走到案前坐下,拿起高务实的疏文看了起来。 这篇疏文名为《为纾民困请划廉州府于广西布政司疏》,题目当然是很高大上的,内容也非常光明正大,但他疏文的大意很有意思,其中的思想几乎是和他得以成为“六首状元”的那篇策论完全一致。 就是说,广西之所以乱,关键在于穷。就像他策论里说的:今天下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闹,国贫则弱……所谓贫也,于小民而言,其产不足自给,其易(贸易)不足自用,如是究其所源,无非生产不丰、交易不畅。 因是故,欲使官吏不贪,先加其俸;欲使小民不盗,先富其收;欲使士卒不闹,先足其饷;欲使国家不弱,先丰其库。 而他的这篇疏文也是按照这一思想,提出:“广西之贫,非独地力之有限,非独人力之不足,实因其地之所产,皆无以加工贩售者也。” 于是高务实提出了一堆帮广西“加工贩售”的名目,并且堂而皇之的在疏文中表示,京华愿意领衔在广西建立制糖、造船两大工场,并大力培养当地油桐种植与桐油贸易。 而唯一的麻烦就在于广西没有出海口,这些货物即便能够生产出来,也要经过广东的廉州过一道手。 高务实在疏文中明确的说,对于京华乃至将来的其他商人而言,缴税给广西还是广东,本身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广东恒富,广西恒穷,则西省久仰东省供给,无以自立,其民仓廪不足,何以知礼仪而守本分?” 总而言之,他把廉州府能不能划入广西,上升到了广西一省能不能长治久安的高度上去。 当然,也顺便提及了诸如班军给养等相关的问题,以此加以佐证。 至于可能的“坏处”,高务实提到了关于倭寇防范的问题,但他谈得不多,其主要的意思隐藏在一句话之中:“彼处产业既兴,地方受惠,自会严加防范。” 这句话颇有意思,就好像是在说眼下廉州并不受重视,即便广东水师颇有实力,但因为没有什么利益相关,所以倭寇来去自如。而将来既然兴办了一系列实业,则广西地方与之利益攸关,为了保护这些利益,当然不可能对倭寇的威胁视而不见。 如果让郭朴来评价,那就是立意高,立论正,整篇疏文不仅大义凛然,而且十分实际,深秉实学之精神要义。 郭朴又仔细看了看有没有什么不符规制的地方,不过他这就是多虑了,高务实刚刚编纂完《大明会典》,对一些该避讳和注意的地方清楚得很,岂会犯错? 郭阁老于是批复了十六个字:“该员所疏,陈述明白,思虑得当,可允其请。” 疏入,朱翊钧听说高务实上任之后递上了第一道奏疏,还以为他在巡察中发现了什么贪官污吏上疏弹劾,谁知拿过来一看却是这样一道疏文,不禁心中有些诧异。 巡按御史的管辖范围虽然早已扩大得近乎没有边际了,但整体上来说,应该还是以监察为主,这些地方行政事务,通常来说应该是巡抚的主管。 朱翊钧先是有些意外,但仔细看了之后,却又不得不承认,高务实这道奏疏并不是越权。监察御史的工作,甭管他是抓贪官也好,查叛逆也罢,说到底还是为了维护当地的平靖。而他的这道疏文,虽然主要着眼点是财政,可是最终目的也依然是为了维护当地的平靖,甚至可以说,是为了长治久安式的平靖。 朱翊钧对高务实的能力一直都是很放心的,虽然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恐怕会有人反对,但他继承了乃父隆庆帝的一个好习惯:用人不疑。现在既然内阁的票拟也是同意,他也就不再多想了,提笔朱批道:“廉州昔属广东,乃因倭寇,前宋非此也。然今倭寇势窘,廉州回属广西乃长久之策,可矣。有司可速议定清楚,区划明白,报与朕知。” 一府之地更改行政归属,这不是随口一说就算完事的,六部和都察院乃至五军都督府等衙门,都要做出相应的调整,相关的行政流程、黄册与鱼鳞图册等档案资料的转移等等,各种杂事一大堆。 所以圣旨一下,各部都是暗道晦气,很多官员私底下找各自的阁老后台请教行止。 高党一边自然好说,高务实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他们肯定要配合着唱赞歌,而心学一派则暂时保持了沉默。 其实申时行现在有一点苦恼,本来按照他的想法,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去和高党相争,别看高务实年纪又轻、级别又低,但他是个很特殊的人物,在当前的情况下,跟高务实为了这点事掐起来非常不划算。 现在的情况是,郭朴明显已经有了退意,而张四维虽然年纪不算很老,身体却不好,既如此,何不等他们退了之后再去和高党做个计较? 然而麻烦在于刘尧诲是典型的心学党重臣,以他平定八寨之乱的功绩,不说来燕京,至少也很有机会出任南京兵部尚书,那可是南京实际上的第一重臣。现在高务实一刀切在了刘尧诲身上,申时行不得不考虑一下刘尧诲的反应。 所以申时行决定等,等着看刘尧诲收到消息之后的反应,然后再决定是反对还是默认。 既然没有人马上跳出来唱反调,圣旨自然要开始执行,而与此同时,高家的处相关产业也开始动了。 开平方面,三大厂开始调整产能,紧急供应给京华火炮厂和京华火枪厂大量精铁,两兵工厂则借口京华保安队需要南下广西保护即将开建的制糖厂和造船厂,开始加班加点制造隆庆二式火枪和丙子一式轻炮(虎蹲炮)、庚辰一式重炮(红衣大炮京华版)。 顺便,他们还转手了一笔买卖交给王崇古的孙儿王谦,乃是制造大批精铁矛头。王家现在也开始搞军工私营了,不过是以冷兵器和盔甲生意为主,所以这次京华的铁矛头买卖直接交给了王家。 王崇古是张四维的舅舅,按理说王谦和高务实还算表兄弟呢,只是从大明的习惯来说,这“表”得有点远。但是两家都是高党,又有亲戚关系,平日里自然少不了往来,尤其是王家所用的铁还是京华提供的货源,算起来王家也就是在其中赚了个加工费。 同时京华的武装力量也紧急调动,从京华商社、开平、河南卫辉等地分批次调动了足足四千人至山东莱州(京华造船厂的基地),刘显、高珗同时出马,亲自前往莱州进行最后整训,准备在全部武器装备配备齐全之后由海路调往广西。 其中刘显只负责整训,整训完就会回开平准备第二批次的人员,而高珗则要带队前往广西准备作战。 这一次调动的人马虽然不多不少只是四千,对于在京畿、河南、山西和陕西(这两省全是京华商社的人,以骑丁为主)拥有超过两万武装或准武装人员(护矿队、护厂队)的京华系统而言,大概只是抽调了五分之一不到,甚至加上后续的第二批次也不过四分之一的实力,但是这是一次“万里远征”,很多事情都要考虑这一点。 最起码,他们到了广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适应气候,光是这一条就至少要花两三个月。 因为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最有南方作战经验的刘显才会亲自赶往莱州传授经验。 除了武力方面的准备,莱州的京华造船厂则忙于调配人员,有不少造船工匠需要随船队赶往广西——广州方面虽然招募了不少人,但一时不可能招足,还是需要北方的支援。 炼糖厂的人员招募就更麻烦了,这是高务实的临时决定,北方也没有这一类型的人才储备,还得赶紧四下招人,同时在卫辉、新郑招募人手。 招募了这么多的人,总要有足够的粮食,广西当地的粮食产量是靠不住的,要么得去广东购买,要么得从湖广购买。虽然理论上高务实在湖广拥有更好的商业网络,但从湖广调粮去广西却比较不便——山区多,水路又是逆流,因此这件事只好暂时放着,京华在北方只准备路上食用的粮食就行,其余部分由高孟男在广州附近买入运抵钦州。 还有其他零零总总的一些准备,倒不必一一赘述了,总而言之就是整个京华都为之行动了起来,高务实十年奠基的效果到底如何,就要看这一波了。 这一点,京华上下都很清楚,所以由不得他们不紧张——这次干得好不好,老爷可是亲自盯着看的,将来的前途可全在这一举了。 第668章 合围明江城 在京华全系统接到高务实的命令加速运转之时,广西也有事发生。 黄芷汀与岑凌领兵约三千赶往明江城时,思明州的内乱刚刚尘埃落定,黄拱圣当庭袭杀其嫡兄黄拱极之后仍不满足,又将黄拱极之母岑氏夫人擒获并当场腰斩,以残酷无比的手段震慑全城,整个明江城笼罩在他的淫威之下。 黄恩隆幼子黄世廷在几名忠于岑氏夫人的家丁协助下欲逃出明江城,却被黄拱圣的精锐狼兵抓住,黄拱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将黄世廷斩首,整个明江城再也无人可以威胁到他的地位。 然而就当黄拱圣命人写好公文准备送往桂林之时,黄芷汀的大军在天刚亮时开赴明江城外,在叫城未果之后,黄芷汀与岑凌知道明江城已然易主。 最糟糕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按照岑凌的意思,此时黄拱圣立足未稳,正是一举夺城的时机,然而黄芷汀已被高务实说服,加上她是连夜赶来,麾下狼兵再如何精锐,也不适合此时攻城,何况也没有攻城器械,因此决意围城等待朝廷命令。 黄芷汀军前行文,派人一送柳州府,一送桂林府,然后便扎营围困,只等抚按两院的回复。 五日之后,提前得到高务实行文的南宁府行动起来了,开始调集南宁卫卫所兵及南宁各部班军聚集。 又三日,广西巡按高务实领广西总兵王尚文、广西都司都指挥使王白玉、分守柳庆右参将倪中化、分守思恩参将李应祥、宾州游击朱先等将,奉广西巡抚张任之命南下处置思明州之变。 高务实以巡按御史身份监军,并代病重不能成行的巡抚张任节制诸军。 此番南下,高务实杀鸡偏用牛刀,桂林左卫、桂林右卫均抽调一千余人,桂林班军抽调一千余人,其余柳州、平乐、浔江等府各抽调狼兵班军千余人不等,会合南宁已经集中的兵马,共计一万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开往思明州。 其实一万人马对于朝廷出兵的风格而言不算多,只是高务实不大喜欢用卫所兵凑数,此次除了张任给他派来的桂林左右卫的人马之外,他一个卫所兵都没有征调,清一色用的是班军。 所以这支军队说是一万,却基本都是野战之军,甚至桂林左右卫的那两千多人,都是在这十多年广西平乱战争中得到过一定洗礼的部队,至少在卫所兵中完全当得起精锐二字。 虽然理论上来说正式品衔为都督佥事的广西总兵王尚文乃是正二品大员(明代总兵属于差遣,无品级之说,品级看的是前面的都督佥事),但高务实既是监军,又代行巡抚节制之权,是以这支军队实际上是高务实说了算。 但高务实清楚自己的水平,别说指挥一万大军了,给他一千人都不知道能不能指挥得转,所以实际上的指挥还是交给王尚文等一应将领,他自己只是告诉他们大概方略。 王尚文听高务实跟他说“本按不干涉你的具体指挥”时,简直都要感动哭了。 他在刘尧诲手下时,刘尧诲要指挥他,在张任麾下时,张任要指挥他,而这次高务实不仅是监军,还代张任节制诸军,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给高务实瞎指挥一气了,谁知道高务实居然明确表示不干涉他的指挥,真是让他受宠若惊。 不过,指挥归指挥,在军议之时,高务实还是毫不客气地坐了主位。王尚文自然不敢跟六首状元出身的高务实比架子,老老实实坐在他旁边的位置。 “此番思明州的情况,思明府方面已经多次来函说明了,明江城内叛军兵力并不算多,除了黄拱圣带去的五百狼兵之外,之前大概只有一千余人,可能在一千五左右,加上黄拱圣本部人马,不超过两千。 从兵力上而言,我军占据极大优势,不仅有精锐大军一万人,南宁府、太平府也都准备好了民夫,沿途的新宁州、江州等地也将协调一些必要的安排,可谓万事俱备。另外,思明府本身也调集了三千狼兵,据说还派人联系了周边的上石西州、下石西州等属州派兵,如果全部调集齐,我方能有一万五千大军…… 说实话,这场仗已经不可能会输了,所以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在尽量避免重大伤亡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思明州,震慑整个桂南。” 高务实果然不插手指挥,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战略,就不再多言,而是示意王尚文开口布置军务。 王尚文精神大振,不过仔细想想,如果要按照高按台这个思路来布置的话,那其实有很大概率是让桂林左右卫和汉军班军压阵,狼兵上前打仗了。 因为王尚文理解中的“尽量避免重大伤亡”和高务实实际想表达的有误差,在王尚文看来,这个避免肯定是指避免汉军伤亡,至于土司狼兵是不是有重大伤亡,他是不怎么在乎的,而且他以为高务实也不会在意。 他轻咳一声,环视诸将,道:“我军此来,泰山压顶,方才按台已经说过,本帅就不多说了。至于具体的部署,鉴于明江城乃是背依明江而建,北面将由王都司率桂林卫负责,中军也立在北面,请按台坐镇,由桂林班军、柳州班军组成。 东面由朱游击领本部及浔江班军坐镇,西面由李参将领本部及平乐班军坐镇,南面交由思明府自己负责,作为主力攻打思明州。” 然后他转头朝高务实问道:“按台,您以为这般布置可还妥当?” 妥当不妥当高务实不是很清楚,但即便以他的水平也能看得出王尚文这明显是在保存实力,真正的攻击任务几乎全部交给了黄芷汀。除非明江城中的黄拱圣全军突围,不走南线而走东、西两路,否则朝廷官军估计根本不会跟黄拱圣交战。 至于他高务实坐镇的北路中军,因为有明江阻隔,没有什么水军一说的黄拱圣除非能飞过来,否则注定了就是来观战的。 不过这个思路可能是朝廷官军惯用的打法,高务实刚才又把指挥权交给了王尚文,一时也不好反对,于是便道:“北路这边,调集一些大炮给思明府狼兵方面助战,其余的就按王总戎说的办吧。” 第669章 与众不同(4更破万) 王尚文对高务实的这一点小调整看得很开,虽然高务实没有完全按照他的说法来办,但以北路的大炮加强给思明府狼兵,王尚文觉得也无可厚非,在他看来,这无非是高按台担心南线狼兵迟迟打不开局面罢了。至于高务实是不是还有其余方面的顾虑,王尚文并没有想到。 广西军队的火器配置比例,放眼全国而言其实并不算高,尤其是和北方的九边相比,火炮更是明显有些偏少。 不过,毕竟是打了十几年的地方,这些火器的质量倒是马马虎虎,虽然各军都不敢按照设计标准来装药,但装个八成火药开炮他们还是敢的,这样虽然会导致威力小一点,但至少不会动不动就玩个炸膛。 炸膛这种事,如果是火铳,死伤也就一个人,但若是火炮的话,怎么也得弄死好几个,那可不划算得很,再说火炮炸膛对于士气的影响也很大。 在高务实的要求下,北边中军和桂林左右卫的火炮全部运过了明江,名义上交给了黄芷汀指挥,但实际上黄芷汀指挥不动他们,因为这批火炮是在倪中化的亲自带领下过去的。 漫说黄芷汀并不是思明府土知府,即便她是,她也指挥不动汉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汉军将领不会跳过土司直接指挥土司兵马,土司也不会跳过汉军将领去指挥汉军兵马。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合作什么的,那都是上面的大佬们说了才算数的,下面不用去管。 南线思明府狼兵的阵线压得很靠前,恰好就是那日黄拱圣曾经藏兵的浦丘。 黄芷汀面无表情地站在阵前,一言不发。 岑七公子站在她身边,叹了口气,道:“张不虚就是高求真,这一点其实我比你早一点知道,可是得知此事之后,连我这个最先想要拉拢‘张不虚’的人也谈不上多失望,你又何必如此生气?” 黄芷汀恍如未闻,一丝反应也欠奉。 岑七公子又道:“其实他这个化名本身就有问题,听说他是当今次辅张阁老的外甥,我估计他这个‘张’就是从这儿来的,化名化了母亲的姓。至于‘真’,他不是字‘求真’么?” 黄芷汀依然没有回应。 岑七公子苦笑一声,道:“黄姑娘,你该不会是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吧?” 黄芷汀这次眼珠动了一下,然后冷哼道:“此前他在我面前,不过一个区区生员,我会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此后他在我面前,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广西巡按,我又会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 岑七公子又叹了口气,道:“有也好,没有也好,那都是你自己说了算,在下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不过黄姑娘,在下倒是觉得,他对你颇为关心。” 黄芷汀神色有一些松动,却不肯主动问起,只是道:“呵,是吗?” 岑七公子见她面上一副不信加不屑的模样,实际上眼角余光一直在注意自己的反应,不禁有些想笑,但还是道:“黄姑娘,你想想,思明府内乱,要是换做其他人做这个巡按,会不会这么快出兵南下?就算出兵南下,又会不会把官军自己都为数不多的大炮给你送来?” 但黄芷汀似乎颇知兵事,闻言冷笑一声,道:“他是很快出兵南下了,可是你瞧瞧他这个部署,还不是等着我们思明府的狼兵自相残杀?他也是把大炮送过来了,可是却还过来了一个柳庆参将……不知道谁指挥谁呢。” “那你又希望他做到哪一步呢?”岑七公子笑了笑,道:“他是广西巡按啊,又不是你夫君,难道还把这一万精锐官军放手交给你来指挥,你觉得这可能吗?他要是这么做,怎么和他属下的人交待?” 黄芷汀沉默了一下,忽然疑心大起,问道:“你为何总为他说好话,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岑七公子自然不肯自揭其短,把泗城州的情况告诉黄芷汀,闻言只是哈哈一笑,道:“黄姑娘,你要在下怎么说你好呢?本来我认识他还没一炷香的时间,你就跑来打乱了我的计划,后来甚至干脆截胡,把人都带走了,直接一路带到思明府来……你说我有什么机会和他达成什么协议,甚至还需要瞒着你?” “那日我走之后,你不是单独去见了他么?”黄芷汀哼了一声:“若是没有什么事,他怎么会有把握说服你和我一同出兵?” 岑七公子心道:这丫头虽然情绪化得很,但心思倒也细腻。 他笑了一笑,道:“原来你是对这件事生疑,那倒也难怪,换做是我,大概也要有所怀疑的。不过你却是多虑了,那日张不虚——我是说,高务实那日与我见面,我只是道破了他的真实身份,除此之外却没来得及深谈什么。至于为什么他能说动我,呵呵,他是广西巡按,他来让我出兵帮你,我怎敢不来?更何况,他说的很有道理。” 黄芷汀美目一转,问道:“他说什么啦?” 岑七公子道:“他说广西已经乱不起了,再乱下去,无论是动朝廷也好,掉土司也罢,都是大大的坏事,所以他希望能借此机会向所有人展示一下,朝廷和岑黄两家都是站在一块儿的,这并不是一出‘三国志’,而应该是一出‘将相和’。” “将相和?”黄芷汀不置可否地道:“我们岑黄两家是蔺相如和廉颇,那赵王是谁?是他吗?” 岑七公子撇了撇嘴,道:“也许是朝廷,不过我觉得更可能是他自己,而且我还觉得,这个赵王最好就是他自己,因为其他人恐怕做不了。” “何以见得?”黄芷汀问道。 岑七公子道:“我也算见过不少朝廷官员了,这些龙虎榜上提过名的人,哪怕只是个知县,也没有谁打心眼里看得起我们这些土司。所谓土司,在他们看来无非就是朝廷懒得费力气去治理那些土民,所以才让我们世袭代劳。 对于那些中过进士的官员而言,土司不过是蛮夷头子罢了,你能指望这些人跟我们演什么将相和吗?哪怕我们把将相和都唱完了,他们也只会怀疑这是孙刘联手,欲谋荆州而已……黄姑娘,你和他一路同行千里,有没有觉得他在这方面有些与众不同?” 岑七公子这么一问,黄芷汀一下子就想起阿梨姐姐那日说他有浩然之气的事来,然后又想到自己和他在红水河边时他说的那些话,一时竟有些痴了。 岑七公子见她走神,不禁提醒了一声:“黄姑娘?” 黄芷汀回过神来,目光越过明江城,向北望去,痴痴地道:“他说僮人、瑶人、苗人都是炎黄苗裔,他心里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 岑七公子顿时愕然。 ---------- 感谢书友“citeyes”的月票和“玄游冥”的打赏,谢谢。其实最近感觉缺觉越来越多了,刚才这两章写得差点睡着,幸好外卖到了才把我惊醒。 第670章 且慢动手! 官军四面合围,一万五千大军围着区区一个明江城,而城中狼兵不过两千左右,其中黄拱圣的嫡系心腹更是只有五百。其余部众一开始还算老实,但朝廷的大军一到,就难免蠢蠢欲动了。 黄拱圣插翅难飞之势已成,但他却也不肯坐以待毙。 拼死一搏的勇气,黄拱圣是有的,但他总觉得还没到那个地步,因为他父亲黄恩隆只有三子,连女儿都没一个,现在两个嫡子都已经被杀,官军就算打进明江城又能如何? 当然,黄拱圣也知道,官军还可以有两个选择: 一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思明州改土归流设置流官。但黄拱圣认为官军不会这么做,因为思明州是思明府的大州,地位极其要紧,如果官军这么做的话,黄氏恐怕会群起反对,甚至引发骚乱。至少按理来说黄芷汀就不可能愿意看见思明州改土归流。 这其实也是黄拱圣对黄芷汀的做法不理解的地方,思明州对思明府如此重要,就算她看自己不顺眼,非要出兵来展示一番主家威严,那也犯不着把朝廷大军招来啊,这不是引狼入室么?这蠢丫头难道以为朝廷如此兴师动众一番,就为了帮她展示主家威严? 哼,就算到时候老子吃了瘪,却也要看你这蠢丫头如何收场! 官军的第二个选择,就是从黄氏内部再找出一支来执掌思明州,但这件事说来容易,做来却难,关键在于如果选择一家与黄承祖、黄芷汀父女走得近的,则朝廷等于仍是一无所得,白忙一场;反过来,若是找一家与黄承祖、黄芷汀父女离心离德的支系来执掌思明州,则黄氏父女又肯定不干。 所以,不论朝廷怎么选,黄拱圣觉得都不合适,因此朝廷最终也无非就是惩罚他一番,然后继续让他袭职。 至于朝廷会不会干脆把思明州交给思明府自己处理,黄拱圣认为不会,因为朝廷从来不会考虑加强岑氏、黄氏的主家,对于这两家中处于主家地位的土司而言,朝廷一贯的态度都是削弱。 显然,黄拱圣对高务实毫无了解。 出于这样的考虑,黄拱圣觉得朝廷目前的态度,其实跟过去是一脉相承的,他们主要是“要个面子”——毕竟是弑兄杀弟嘛,虽然在土司之中不算多么稀奇的事,但大明朝廷对这种行为却一直都特别严厉。 尤其是,黄拱圣已经探明,这次代表南下的是新任广西巡按。这些巡按都是喜欢挑错的主,这位巡按刚到任不久就听说自己弑兄杀弟,难免有些恼火,这也是人之常情。 看来得派人去那位巡按老爷那里认个错,顺便可能还要破费一二,打点打点…… 这就是僻处边荒的坏处了,黄拱圣根本不知道高务实的来历和背景,只把他当做普通官员来看,以为乖乖认个错,上下打点到位就能翻过这一页。 就在黄拱圣在准备派人认错并开始从思明州府库清点和准备礼物的时候,倪中化带领的炮营已经全部过了明江,到达南线。 炮营,这是高务实的说法,其实这年头的明人更喜欢用“车营”来称呼集中起来运用的炮兵。倪中化对于自己能率领炮营很是高兴,他认为这是之前在高按台面前表现得谦恭异常带来的好处。 今次之战,汉军整体来说估计是捞不到什么大的战功的,惟独他倪中化因为率领炮营,很有希望捞一笔战功,到时候说不定能混个副总兵,这可是向前一大步。 在明军中,指挥车营可不是一般人能捞到机会的,因为明军和过去历朝历代的战争思想都不同,对火器的重视程度非常之高。 在大明以前,“重道轻器”一直占据主流地位的军事思想,多数军事家都主张以谋取胜,虽然对于武器在战争中的作用还是持肯定态度,但对于武器装备的更新和发展却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 然而到了明代,情况开始变化起来了,相对于过去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火器发挥了前所未有的作用,注重“器胜”的战争制胜观便开始见诸于各种论述之中。 成祖朱棣在论述用兵方略时,除要求统兵将领要善于灵活多变地运用既往的阵法和战法外,就特别强调对火器的使用,要以器取胜。而眼下大明最著名的军事家戚继光也十分重视武器装备的作用,认为“有精兵而无精器以助之,是谓徒强。”(出自《纪效新书·手足篇·神器解》) 马克思曾经说过:“随着新作战工具即射击火器的发明,军队的整个内部组织就必然改变了,各个人借以组成军队并能作为军队行动的那些关系就改变了,各个军队相互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 这种变化,在明代以火器为主的冷热兵器并用时期,表现得尤为明显,以至于大明的建军思想也日趋成熟。 结构决定功能,随着火器的新发展和在战争中的普遍应用,引起明代军队内部结构和编制体制的变化,这种变化最明显地表现在明代创建了专门的火器部队。 最出名的当然是组建神机营,使火器兵逐步从步兵中分离出来,形成了独立的兵种。神机营的创建,极大地提高了明军的战斗力,同欧洲在16世纪初西班牙创建的火枪兵相比,大明火器部队的创建要早一个世纪左右。 可见此时的大明还并不落后,至少在军事发展思路上来说,是没有落后的。 而再往后,随着火器进一步的发展,大明开始组建火器车营,比较好地解决了火器的机动作战问题。 车营有重车营、轻车营和车步骑营几种编组形式。车营实为火器营,火器既有战车屏蔽,又可因车而便于机动作战。车步骑营作为炮兵、骑兵、步兵诸兵种合成部队的一种形式,是火器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代表着一种新的战斗力。 但倪中化更高兴的地方,则是高务实把北线全部车营集中在一起交给他指挥这一点。 这个做法在大明还不多见,但倪中化曾经听说过——刘显曾经干过这种事(注:在对刘綎的历史记载中,就有其善用车营的说法。),不过他倒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大规模的车营作战,所以颇有些跃跃欲试。 当然,由于广西是个穷省,这次出战的天威大将军和神武二将军是没有的,轰雷三将军有3位,飞雷四将军有14位、捷胜五将军有24位、灭虏炮有30位、虎蹲炮有60位、旋风炮也有60位,大小佛朗机一共109架。 “位”这个统计单位,算是大明的特色,因为大明喜欢把中大型火炮称之为某将军,是以便用“位”来称呼。 虽然没有统计过,但倪中化估计,这以上的火炮恐怕至少要占据整个广西官军机动火炮的三分之一多。 这么多大炮就打个明江城,倪中化觉得高巡按简直就是在给自己送功劳,这种机会要是还抓不住,他倪某人岂不是蠢到家了? 也不等黄芷汀表态,倪中化自顾自地观察了一会儿阵地,就开始下令布置起来,顺便派人要求黄芷汀派出狼兵保护车营——虽然倪中化并不觉得黄拱圣有胆子杀出城来,但小心无大错,反正友军是土司狼兵,不用白不用。 黄芷汀虽然对倪中化的态度很不高兴,但看在这两百多位“将军”的份上,还是捏着鼻子认了——毕竟大炮破城可比她拿狼兵们用命去填划算得多。 黄芷汀在思明州明江城下与黄拱圣对峙将近一个月可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南城的护城河早已被她指挥狼兵填平,倪中化的大炮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直抵明江城下。 不过倪中化觉得自己这一功已经是妥妥的了,不肯冒这样的风险,只把轰雷三将军3位,飞雷四将军14位、捷胜五将军24位摆在原护城河外侧,对准明江城正门和正面城墙,准备开始发炮。其余的灭虏炮、虎蹲炮、旋风炮以及大小佛朗机则靠后布置,视机而动。 黄芷汀派出的狼兵一千余人分作两队,守卫在车营之前。这些狼兵的队列看来还算整齐,就是有些躁动,但不为别的,而是为了城破之后第一步杀入城中放抢…… 然而就在此时,城楼上忽然打出一面小白旗,一个吊篮从城楼上放了下来,篮里跳出来一人,高喊道:“且慢动手,且慢动手,小人是奉二公子之命求见巡按老爷的!” 第671章 要么请降,要么等死! 明军的制度或者说习俗在此时显然耽误了作战,因为对方打着白旗出来说要见高务实,倪中化就不敢在此时发起攻击了。 万一对方是要投降呢? 怎么打虽然高务实已经放权下来了,可是打不打,这就不是倪中化敢帮高务实做决定的事了,以往敢在这种事情上不尊重文官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可没有哪个吃了好果子。 倪中化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臭着脸让人把黄拱圣的使者带去拜见高按台,手底下的人问他现在还打不打,倪中化没好气地骂道:“打个屁啊,黄拱圣的使者去见按台了,这时候你开一炮试试?” 手下将校均悻悻不敢多言。 试肯定是不敢试的,没有哪个敢试,须知这巡按御史本来就“小事立断”,眼下又是战时,甭管什么原因,高直指只要说一声此人不遵军令,当场说杀就杀了,辩都没得辩。 事关吃饭的家伙,这岂是开得玩笑的事? 原历史上的几十年后,袁崇焕以二品文官杀毛文龙一品武将,双方同是手持天子剑的人,且皮岛上全是毛文龙的军队和手下将领,结果袁崇焕突然变脸之下,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毛文龙反抗了吗?东江军反抗了吗? 都没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袁崇焕的胆子又不是天生的,那是文官集团一两百年来攒下的。 更何况现在万历早期这个时间段,朝廷对武将可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依赖的迹象,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莫说是倪中化手底下的将领,就算倪中化这个参将本人要是敢不听号令,高务实也一样说杀就杀,杀完屁事没有。 于是原本都打算装药试炮了的官军又停了下来,顶着日晒等候高按台的决断,好在此时毕竟已到深秋,广西虽然依旧不冷,却也没那么炎热了,众官军骂骂咧咧对着黄拱圣一通好喷,言下之意是都想要和黄拱圣的直系女亲属发生一些不可描述的亲密关系。 阵前的狼兵们也是一肚子火气,好容易有机会可以趁着官军车营轰开城门进城放抢,结果事到临头黄拱圣这厮居然怂了,真是个不带种的扑街仔。 虽说自家土司和黄拱圣算是同宗,可是狼兵们可不会看在这点面子上就不抢劫了,抢劫是他们出征的主要收入来源,哪怕是土司老爷也不会剥夺他们这项权利。 黄拱圣的使者很快被带到明江北岸的中军大营,此时高务实正在疑惑为何南城还没有开炮的声音,甚至都开始怀疑倪中化这厮是不是不会指挥炮兵了,然后便听辕门外一阵喧哗,有传令兵进来禀报,说是黄拱圣派了使者前来求见。 高务实有些恼火,都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都要正面攻城了,还带使者来见我做什么?我要的又不是黄拱圣投降! 可惜他的心思根本没人知道,至少没人完全知道,所以高务实也只好忍住,命人将那使者带进来。 那使者在辕门口被人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就差扒衣服了,终于确定没带什么利器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张礼单。礼单自然是只有按台老爷才能打开来看的,辕门口的卫兵和大帐外的高家家丁都无视了这东西,冷着脸把人带了进来。 那使者年纪不大,最多不超过三十,身材虽然不算高大,但显得精悍异常。帐中虽然有好些将校,但高璋还是不敢大意,亲自站到高务实身后盯着那人。 高务实反倒丝毫不怕,因为此时此刻黄拱圣如果杀他,那等于是“但求速死”,可是黄拱圣不可能求死——他要肯死,还会趁父丧之际弑兄杀弟、抢班夺权么? 高务实淡淡地道:“你是何人,求见本按有何事说?” 堂下那人也不敢真拿自己当平等交兵的使者,跪下道:“小的是二公子手下土目,鄙姓谭,贱名不敢有污按台尊耳。” 高务实问道:“何事求见?” 那土目磕了个头,道:“回禀按台,我家二公子非是叛逆,此事实乃黄拱极弑父在先,又想将二公子偏回明江城诱杀之,二公子迫不得已才会怒而兴兵……所有冤情,二公子已尽写于此中,请按台过目。” 高务实现在不怕毒,也不怕蛊,所以也不担心那薄薄的礼单能有什么陷阱,摆摆手让人递上。他拿过那东西打开一看,里面还真有黄拱圣的申辩,不过在申辩之外,却都是正经的礼单,高务实随便扫了一眼,看样子礼物还不轻。 不过,区区一个土知州的家底,高务实还真不看在眼里,所以也没太在意,随手把礼单放在案上,然后装模作样看起那申辩来。 申辩写得颇为直白,估计还真是黄拱圣亲笔,所说的理由无非也就是刚才这土目所说的事情,不过是详细了一些,但高务实根本不会在意——论瞎说,他高某人能毫不自谦的说,自己可以当黄拱圣的祖师爷。 假意看了看,高务实便道:“他说的这些,本按已经看过了,但是本按现在并不关心这些理由……朝廷自有法度在,不管黄拱极有没有做那些事,你家主人都没有权力擅自处置,更何况他这还不是什么处置,而是兴兵作乱。” 那土目马上想要辩解,高务实一摆手,道:“本按说过了,什么原因都不是他擅自兴兵的理由,眼下本按率朝廷天兵来此,也不是问他造反的理由来的。” 他淡淡地道:“本按现在只问他一件事,他是主动负荆请罪出城投降,还是冥顽不灵负隅顽抗?” 那土目见高务实油盐不进,不禁心头叫苦,一时支支吾吾不敢应话。 高务实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既做不得主,那就回去吧。反正也要不了多久,本按就会进城与你家主人好好谈一谈什么叫朝廷法度。” 土目惊道:“按台,我家二少爷真的没有造反作乱之心,若是按台肯容我家二少爷袭职,二少爷一定会将功折罪,惟按台马首是瞻!” 高务实丝毫不为所动,轻蔑一笑:“想要惟本按马首是瞻的人,至少可以从这里一路排到桂林,难道本按还非要挑一个目无法度之辈来?你且去吧,回去问问黄拱圣,是争取宽大处理,还是一心求死。” 那土目尤自不甘心,叫道:“按台真要思明州生灵涂炭么?我家二少爷勇猛冠绝桂南,天兵虽然势大,未必不会在明江城下受挫!” 高务实嗤笑一声,道:“冠绝桂南?可本按听说,勇猛冠绝桂南的那个人好像叫黄虎啊?不过也无所谓,你说冠绝桂南就冠绝桂南吧,你回去问问你家那位冠绝桂南的二少爷,能不能扛住万炮齐发。” 那土目面如死灰,最后哀求道:“按台老爷,您真的不肯给我家二少爷留条活路吗?二少爷对您可真没有半分不敬的意思……” 高务实面色一冷,斥道:“敬不敬我,只是私事而已,敬不敬朝廷法度,那却是容不得一丝马虎的。滚回去告诉黄拱圣,要么开城请降,要么……等死!” ---------- 感谢书友“天下虽大”、“随梦启航11”、“玄游冥”、“fnt11”的月票支持,谢谢!也谢谢投推荐票的小伙伴。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672章 背后的刀 这是一场立威之战,高务实岂能容许黄拱圣玩这些把戏! 思明州之战,高务实不仅是要为自己立威,还要为黄芷汀在黄氏土司之中立威,他需要让黄芷汀在必要的时刻能够号令整个黄氏土司,要不然对安南莫朝的战争难道高务实要靠自家家丁包打? 先不提打不打得了,就算打得了也不能这样打啊,要不然朝廷会怎么看他? 哦,你高务实光靠自家家丁都能打一场灭国之战了,而且还是曾经让我大明吃亏不轻的安南? 再说,打下来了怎么办呢,免费赠送给老同学朱翊钧? 这么血亏的生意,高务实怎么肯干?何况朱翊钧还未必乐意要呢! 要知道,当年的安南在大明手里就是个亏本货,前前后后费了无数钱粮,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结果大明屁都没捞到一个,亏本亏到姥姥家去了,现在还来? 大明爸爸多谢你了。 所以,土司一定要是攻打安南的主力,不仅是主力,还是名义。 但现在的岑黄两家力量太分散了,说是各有主家,可两家的主家实力都被朝廷削弱得厉害,威望只怕也是几百年来最低的时候,这时候高务实还不帮他们一把,将来调兵都调不动。 要不然,岑凌区区三百多狼兵,为何高务实还非要让他把旗帜立在这儿?站台而已。 黄拱圣现在就好比要用来儆猴的那只鸡,不管他自己怎么想,在高务实这里都已经是在死亡笔记上登记过姓名的人了。 要怪,就怪自己不赶巧吧。 黄拱圣得到消息之后也懵了,又惊又怒,在知州衙门的官厅中破口大骂。 然而现在骂什么都没用,他不是诸葛亮,高务实更不是王朗,没有被他骂死的可能。 所以黄拱圣骂了没一会儿就住了口,冷着脸亲自上城楼查看阵前的情况。 情况当然很是不妙,倪中化把在广西绝对堪称庞大的炮营分成两个部分,各“将军”级的重炮摆在靠前的位置固定好,炮弹、火药都已经摆在大炮附近,规规矩矩码放好了,就等高务实留给黄拱圣的一个时辰到点,就要开始“万炮齐发”。 虎蹲炮之类的轻型火炮则在第二线,全部都架在各种两轮车上,随时准备在重炮轰破城墙之后向前推进扩大战果——不过这个想法能不能成功很存疑,因为顶在最前面的狼兵们早就等得嗷嗷叫了,估计只要城破,这批自己都不把自己的命当钱的家伙就要一拥而上,进城大开杀戒。 这些狼兵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在山上都跑得飞快,眼前这点直线距离还有什么好说,远不是炮车能比的,到时候轻炮们未必能捞到开火的机会。 倪中化兴奋得一会儿看沙漏,一会儿看城楼,不像是马上要打仗,反倒像是马上要进洞房似的。说起来,他打了差不多二十年仗,还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多大炮呢,能不激动吗? 不过激动归激动,他还是比较谨慎的,自己没有靠前指挥——倒不是怕对方出城掩杀,这事儿有黄氏狼兵顶着,对方又不可能全军突击出来送死,不必担心这一点。 他怕的是,前面阵地上摆了太多火药,万一哪个兔崽子手一抖,岂不是要被炸个粉身碎骨?他又不是于谦于本兵,粉身碎骨浑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城楼上的黄拱圣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水。 上百门将军炮啊! 高务实这个扑街仔,广西有有多穷你都不知道?你他娘的打个思明州而已,是不是要把广西的一点存货全打光才高兴? 真是太瞧得起老子了! “二公子,这可不太妙啊,要是只有黄芷汀那丫头,咱们两千兵马守住明江城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这上百门大将军炮……哪怕是一通乱轰,城门城墙也顶不住的,到时候对方步骑一万多人,咱们就算再能打,磨也要被他们磨死了。” “陆友仁,你有话就直说,别给我玩汉人那套拐弯抹角的把戏。”黄拱圣现在心情奇差无比,说话也没有什么客气。 陆友仁就是那天守门的土目,他家乃是思明州世袭的土目,也是土司以下,整个桂南的大土目世家,其家族不光是为思明州效力,在思明府乃至其他黄氏土司之中都有族人。 “二少爷,现在咱们不好与朝廷大军相抗,卑职以为,不妨先领军突围而出,不拘去哪,总之先避开朝廷大军锋芒,然后再图兴盛。” 他听了黄拱圣的话也不生气,只是在怀里摸了摸,似乎要拿什么东西,先是提出了避开锋芒之说,接着又道:“二少爷有所不知,三年前明江城左近修缮道路之时,正好是卑职负责,知道有一处地方正好设伏,咱们不妨突围而出,官军到时候必派兵追赶,二少爷便可就地设伏,痛击官军一场,然后领军转移,庶几可以保存实力,以图将来。” 黄拱圣本来见他在怀里摸摸索索,一双眸子已经紧盯着他的手,不料他摸了一会儿,竟然是摸出一张纸来,看起来像是一幅地图。 黄拱圣微微一怔:“这是什么?” “这是明江城周边的地图。”陆友仁叹道:“卑职知道明江城附近的道路二少爷熟悉得很,但这条小道并非正路,乃是几个山中猎户趟出来的,平时并无人去,卑职若非修缮道路之时到处查看,也发现不了……这图是卑职刚才抽空临时画出来的,二少爷请看。” 黄拱圣并没有马上去看,而是等陆友仁将那张纸彻底摊开放在城楼箭垛之上,发现的确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后,这才凑过去细看。 而即便如此,他的眼角余光也一直关注着陆友仁,谁料陆友仁似乎毫不知情,也凑过来看图,一边看一边指着地图道:“二公子请看,咱们可以从西门出去,然后转道西南方向,从官军西面与南面军队的结合部杀出去,然后转道向南进入山中……这条小路就在山里,中间有个很小的峡谷,乃是设伏的绝佳场所。” 黄拱圣见他这幅图虽然是新画的,墨迹中甚至还带着墨香,但却画得颇为细致,与黄拱圣心中所知的道路比较一下,就知道绝非胡乱画成,不禁暗道:这厮虽然是被迫投我,现在倒也知道除了跟我之外,已经无路可走,看来这条小路应该是真的。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立刻备兵,除了本公子的五百本部之外,你也去挑选精锐人马,咱们留五百人守城,集合一千五百精锐杀出城外,一定要杀出一条路来,去你说的这条峡谷小道设伏……” 黄拱圣话还没说完,背后忽然猛地一疼,他眼珠瞪大,惨叫一声,扭头望去,却见背后两名亲兵手里拿着短刀,一人的刀上已经见血,正是刚才捅他一刀之人。 另一人也没有犹豫,立刻上前对着他的胸前又是一刀! 黄拱圣伸手去抓那亲兵的手,却被第一名亲兵挥刀砍来,他只能收手后退。 但此刻他背后被深深捅了一刀,背脊似乎也受伤了,稍稍一动就是刺骨的疼,根本直不起身子,这一退之下竟然无法再直起身体,仰天就倒。 “本公子待你等不薄,你二人为何叛我!” 第一名亲兵虽然下手毫不留情,但此时也不禁有些黯然,然而只是一瞬,他就咬牙道:“二公子,对不住了,可是小的姓陆。”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fengjiyue”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673章 其实这样更好(4更破万) 黄拱圣死了,不是死于“万炮齐发”,而是被自己辛苦练出来的精兵亲卫给杀了。 高务实得知消息的时候,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或许这就是杀人者人恒杀之,黄拱圣不顾血脉亲情,杀害自己的兄长和弟弟,甚至对名义上的嫡母也没有丝毫仁慈,结果到了穷途末路之时,自己终于也尝到了背叛的滋味。 而他付出的代价,同样也是生命。 大明一直以来特别喜欢维护那些公理、正义之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尤其是所谓的“正统”,以前高务实觉得这实在是过于迂腐,而亲眼见证黄拱圣之死这件事之后,回想一下,却又觉得并非真的没有意义。 历史上大明文官集团跟朱翊钧为了“争国本”一事顶牛那么多年,首辅、阁臣因此去位多人,朝廷官员缺员严重到了某些部门甚至几乎限于停顿的境地,结果文官集团依然没有让步,最后还是逼得朱翊钧不得不让福王之国……这些事情,或许不能仅仅用文官集团与皇帝争权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来粗浅评价。 也许,他们是真的认为国本就是正统,正统就是道义,而道义……就是国家的根基。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高务实现在纠结的,还是眼前。 黄拱圣死了固然好,因为高务实本来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只是他现在的这种死法,却未免不是很符合高务实的预期。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当然是高务实早就习惯了的,但眼下这样的情况,却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不爽。 黄拱圣的脑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高务实本想着要用黄拱圣的脑袋来立威啊! 现在他的脑袋虽然没了,却不是大军攻破城池之后砍下来的,而是丢在了自己人的手里,这样的结果就让立威的效果大大的减弱了。 桂南、桂西土司们也许只会觉得黄拱圣御下的手段不到位,且未必会觉得是朝廷——确切的说是高务实、黄芷汀、岑凌等人联合起来之后的威势不可阻挡。 这就不是高务实想要的了,他想要的,正是让桂西、桂南土司们明白一个道理:有他高务实的支持,黄芷汀与岑凌代表的岑黄两家,可以对广西的任何一家土司进行彻底消灭! 换句话说,就是高务实与岑黄两家的联手,不是任何一家土司可以反对、可以阻挡,无论这个土司姓甚名谁。 这才是高务实原本希望通过这一战达到的效果。因为只有达到了这个效果,他才能扶植黄芷汀和岑凌二人作为岑黄两家的真正代表,又利用岑黄两家之势裹挟更多的土司,参与到他规划中的“驱虎逐狼”大计中去。 这个计划一旦实现,就相当于土司们让出桂西与桂南给朝廷,而“换防”去了安南,这样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土司而言,都是有利可图的,唯一的倒霉孩子只有安南——可是那关他高务实什么事呢? 安南又没有管他叫爸爸。 甚至……叫爸爸可能都迟了,因为爸爸看上安南了。 有煤有铁有港口,水稻高产人口多,而且位置又直插南洋,简直是嵌入东南亚的最好基地……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这安南的爸爸,我还就当定了! 不同于高务实的面喜心烦,广西总兵王尚文却是真的高兴,虽然只是平定了一个小土司的“逆举”,算不得什么大功劳,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不费一兵一卒安靖地方呀! 更关键的是,这次排兵布阵基本是他一手包办的呀,怎么看也不能没点功劳吧? 当然,最大的功劳肯定得让给高直指,没有按台的决心和运筹帷幄,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扯皮那谁也说不准,所以首功就不必想了——也不敢想,但武将中的第一功,总是妥妥的吧? 自己这个都督佥事有没有可能再往上挪一挪,弄个都督同知当当?那可就从二品混进了一品了! 当朝一品啊,听起来感觉都不同了! 虽说这年头的武将,哪怕是“当朝一品”,在七品的巡按御史面前也只有坐在边上的份,可是我胸前是狮子,你胸前是獬豸,这总做不得假吧? 兴奋的王总戎可能忘记了一件事,他面前这位高直指比较特别,很早以前就有御赐的大红纻丝飞鱼服了,只是在广西没穿过而已。而这衣服,属于超品,虽然跟锦衣卫的衣服一样都是飞鱼服,但锦衣卫的飞鱼是有品级区别的,与“大红纻丝”可不能比。 这有点像大明的封爵,相对来说武将虽然实际地位低,但拿到爵位的机会远远高于文官,比如李成梁现在就混了个流爵宁远伯,而当年高拱哪怕权倾天下,哪怕死谥文正,也没能捞到爵位。 王守仁之所以能以文官拿到新建伯的爵位,那是因为恰巧在任上平定了宸濠之乱,这个功劳有其特殊性,做首辅反而轮不上。 眼下,王总戎兴致勃勃地道:“按台运筹帷幄,逆贼未战先乱,如今明江克复,正合该有一场浩大的入城式,以彰显朝廷之天威、按台之肃令。” 高务实本来无可无不可,他头上的光环够多了,其实不缺这点。不过想了想,事情已经这样了,搞个入城式展示一下军容倒也勉强算是个加分项,毕竟黄拱圣的属下早不杀他、晚不杀他,偏偏这个时候杀他,归根结底还是被朝廷大军给吓的,说这是朝廷天威倒也没错。 王尚文得令,喜滋滋地下去亲自安排入城式去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对身边的高璋和曹恪道:“本想借黄拱圣的人头来用一用,谁知道我刚摆好姿势,他的脑袋就被人送到我面前来了。” 高璋和曹恪不禁都笑了起来。他二人虽然不清楚高务实的全部计划,但高务实调了几千家丁南下,这是不可能瞒住他们两个的,因此他们对于高务实的下一步计划其实心里也都有些推测。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以为高务实要对土司用兵,但经过这段时间观察,却是怎么看都不像。可是不打土司打谁呢,总不可能在广西这穷地方造反吧?那还不如想办法把精兵集中在开平,然后突然偷袭京师呢…… 不过这都是瞎扯,以老爷的家世和身份,他不造反那是万众敬仰,要是造反,立马就得变成人人唾骂,怎么可能这么干? 那就只能是要对外用兵了,在广西对外用兵还能用到哪去?只有安南。 他们心里觉得,也只有对安南用兵,老爷才会有兴趣对两个土司这般拉拢。 所以曹恪开口了,轻咳一声,对高务实道:“老爷,其实不管黄拱圣的脑袋是被谁砍下来的,对于老爷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若非老爷在,这件事哪有这么容易解决?甚至,小的以为,眼下这样的情况可能比官军打破明江城之后砍下黄拱圣的脑袋更好。” 高务实略有些意外,问道:“哦?你且细细说来。” ---------- 感谢书友“白胡子王”的月票支持,谢谢!别人一天万字更新是大爆发,我这一天万更已经多久了?求订阅,求各种推荐啊…… 第674章 入城式 由于时间已经拖到快要申时,今日准备入城式已经来不及了,因此王尚文王总戎在请示过高务实之后,将入城式定在明日上午举行。 换句话说,大军今夜将驻扎于城外。不过高务实交代,城内由立下大功的思明州土目陆友仁负责治安和各项准备,王尚文派人协助。当然,说是协助,其实倒不如说指挥。 初见凉意的一夜过去,不到辰时,明江城就变得热闹起来。 南门和往常一样,卯时就已经准时开启了。不过,因为今天要举行入城仪式,因此,城外的商贩被要求提前入城,但所有人都被集中起来变成入城式的一部分,平常的圩市也就临时取消了。 对此,远道而来的商人们有些抱怨,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和这桂南的各种土司老爷、土目老爷比起来,他们完全是蝼蚁一般卑微的存在,而他们的那点生意跟据说是巡按老爷要求的仪式比起来,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城墙上,衣甲鲜亮的桂林卫士兵昂首挺胸,如同标枪一般挺拔——这是王总戎从自己的家丁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只是名义上挂着桂林卫的名头罢了。 城市街道上,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其实也不好说是看热闹,很多人实际上是被陆友仁等土目强行要求前来“捧场”的。 巡逻的思明州狼兵一拨接着一拨来回巡视,负责原地维持秩序的狼兵更忙得满头大汗。 地面已经清扫过了,作为最主要的行进街道的正街,以及州衙门前的小广场等,都被连夜清扫得干干净净。 观礼台也已经搭建起来了,就位于正街的尾端,靠近衙署前门小广场的位置。粗壮的木梁柱子,用粗粝的榫头严丝合缝地组合起来,外面再缠上密密的绳子,绝对坚固结实。台上除了一长条“主席台”式样的桌椅之外,还搭着厚布编成的遮阳棚。 辰时刚到,城外的官军、狼兵都开始集结。一队队趾高气昂的官军和思明府狼兵,在思明州狼兵的引领下,进入城门外用石灰画好了白线的等候区域。 不过这时候他们还没有擎起自己的旗帜,人们只能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队伍猜测,不知道谁是谁,也许只有黄芷汀与岑凌率领的狼兵最有识别度。毕竟官军都穿着一样的鸳鸯战袍,咋一看去就是一片红色的海洋,谁知道哪支部队出自哪里? 明江城的民众对城外军队的态度是复杂的,他们并不拒绝黄芷汀带领的狼兵前来明江城,毕竟明江城几百年都姓黄,黄芷汀作为主家的长女,代表黄氏土司而来平定内乱,任谁也不敢说不对。 但是对于官军,明江城百姓的态度就复杂多了,他们也知道这里是大明的领土,但他们经过几百年的土司统治,对于官军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警惕,甚至排斥。只是,官军势大不说,还是黄氏土司请来平叛的,这就有点…… 不过,朝廷和土司们之间的事情,这些土民是不懂的。毕竟土司们对于朝廷,有时候忠诚得仿佛看门犬,有时候又说反就反了。 土司们之间就更复杂,昨天还是同宗、朋友,今天说不定就反目成仇;或者昨天还不共戴天,今天就携手合作,总之这些莫名其妙的情况在关系错综复杂的土司之间原本就是常事,土民们不关心这个,也关心不过来。 对于今天的入城式,土民们也就是看个热闹,毕竟平时的生活也是如明江之水一般寡淡无味,能看个新鲜倒也是个谈资。 辰时一刻,思明府黄氏狼兵开始入城,这些府属狼兵挺胸凸肚、全副武装地率先进入明江城中,不过他们精悍归精悍,却实在没有什么肚子好挺,大部分都比较瘦,只是这瘦不是瘦弱,而是精瘦。正如后世红朝某位元帅形容的那样:广西猴子是桂军,猛如老虎恶如狼。 尤其是,这批人本来昨天已经有机会放抢,结果黄拱圣这厮居然被部下给杀了,还得他们损失了一次发财的机会,眼下一个个心中不爽,目光还真的都跟饿狼一般。 黄芷汀穿着一身稍稍偏小号的特制棉甲,在狼兵的护卫下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进了城。陆友仁远远见她进城,对着人群大喝一声:“通通跪下,参见大小姐!” 其实陆友仁只是从“骑马之人”来判断来者是黄芷汀。因为此刻黄芷汀穿着盔甲,远远地望去根本看不出男女——与一些影视剧不同,这年头的盔甲完全是男式的——好吧,这句话本身也有问题,实际上应该说,大明就根本没有什么女式盔甲这种东西。 黄芷汀身上的盔甲虽然看得出是按照她的体型特制的,但那也仅仅是大小符合罢了,样式上面根本没有区分,毕竟这年头女人带兵的也只有西南的土司们,全加在一块儿又能有多少个?专门开发女式盔甲纯属多此一举。 正街两旁跪满了土民,黄芷汀却看也不看,反而有些愁容,一言不发地冷着脸过去了。 辰时二刻,一辆接一辆的牛车、骡车,拖拽着各种将军炮、虎蹲炮等火炮,陆续驶入了明江城州衙衙前广场。 土民们刚刚站起,又不自觉地跪了下来——这就是吓得他们不战而降的天兵神器啊。这种东西只有大明官军才有,土司们再厉害也没捞到过这些好东西,听说昨天下午要不是陆老爷见机得快,杀了二公……杀了黄拱圣那厮,现在明江城就要被这些大炮夷为平地了! 这是该跪一跪,跪“将军”们昨天没有发威。 接下去,便是大批身穿鸳鸯战袍的官军们进城了,这些官军们看着倒也不是很威武,高矮胖瘦、老的少的都有,不过此刻他们的气势倒是颇足,一个个趾高气昂,一副老子们是朝廷天兵的得意模样,尤其是他们有统一的鸳鸯战袍穿着,乍一看去倒也有些卖相。 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了,土民们看着一批全部身着褐色短打,外面套着罩甲,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出现。这些骑士身后都背着一模一样的漂亮鸟铳,腰间挂着一水的雁翎刀,部分骑士的马屁股边还挂着柘木弓和两袋箭囊。 尤其是,这批骑士一个个身材魁梧,与广西当地卫所兵和狼兵的形象相差甚远。 单论卖相,这批骑士肯定是今天最引人注目的了。 毫无疑问,这些人就是高务实从北方带来的家丁护卫,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骑丁,而是“骑马步兵”,是当时从大几千家丁护卫中挑选出来的,身材魁梧卖相好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陆友仁一见这支队伍,早就被王总戎交待了不下十遍的他马上扯开嗓子大喊:“此乃广西巡按御史高公大驾!通通跪下磕头!老子没说停,谁也不准停!” 所有人再次下跪,连带着陆友仁自己和他身边的狼兵也都一齐跪了下来。 骑马走在高务实身侧微微靠后位置的王尚文王总戎满意地扫视了一眼,朝高务实笑道:“按台,朝廷天威如此尽彰也,这都是按台之功啊!” 高务实笑了笑,道:“唐太宗说:‘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这话或许是有道理的,但这些土民也是我大明子民,可不能以禽兽视之,我等除了要彰显朝廷天威,也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仁德,双管齐下,才是长久之法。” 王尚文心里无所谓,面上却是一脸赞同,忙不迭点头道:“诚然如斯,诚然如斯。” ---------- 感谢书友“闹闹家的小男人”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推荐~ 第675章 世镇的好处 王尚文显然没有领悟高务实说这番话的意思,他还以为高务实与许多读书读傻了的文官一样,因为对方表现得很服软的模样,就心满意足,要开始讲仁厚、搞怀柔了。 作为一名武将,王尚文对这种文人心态很是鄙夷,只是不敢表露出来罢了。因为在他这些年的从军生涯中得出来的结论就是:对于这些土民,不必跟他们讲什么仁德,他们也不理解什么是仁德,他们所认识的、所承认的,唯有力量而已。 但对于这一点,高务实也是清楚的。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仁厚是一种美德。但高务实也知道,仁厚并不是全部,什么时候可以表现自己的仁厚,还得看对象,看时机。 如果世上的人,不是君子就是淑女,那么仁厚一些,自然是一种教养、一种善意,因为对方能懂。 懂什么?懂得不是你不行,只是不想表现得太行,因为表现得太行,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就会把人家逼得太尴尬,甚至逼得无路可走,只能困兽犹斗、负隅顽抗。 然而这世上的确有一种人,是畏威而不怀德的。 什么叫畏威?威就是强权、强势,畏威就是害怕你用强权对付他,你越是欺负他,他对你就越畏惧。 什么叫怀德?就是你对他好,他懂得心怀感激,明白你的作为,是一种美德,从而肯以忠心、诚心来报答。 遇上畏威而不怀德的人,对他再好也是没有用的,只有让他怕你,他才会老实。 这就好比后世的日本人最怕美国人,但凡美国爸爸把眼一瞪,日本就怂了,爸爸说什么就是什么。原因何在?无非是因为挨过美国人的原子弹,给打怕了,所以美国人哪怕放个屁,他们都会哈伊哈伊说是香的。 高务实就是生于那样一个势利的时代,所以他一贯的态度,就是仁厚必须看情况。 比如先施之以威,然后再怀之以德。威德必须相辅相成,断然不能只有一项,否则便可能瘸腿。 说起来,大明其实跟历代中原王朝都有所不同,大明对待“蛮夷”,怀德其实反而是少数情况下才做的事,大多数时候,施之以威才是大明的主流。就好比刘显平都掌蛮,都掌蛮直接被灭族了…… 算不算一劳永逸?算,但是不划算。 这种统治方法,高务实觉得“不经济”。区区一个人口并不多的都掌蛮,大明前后发大军十二次,历经大小数百战,从太祖、成祖、英宗、代宗、世宗、穆宗一直打到万历朝,前几年才终于将其灭族。 这划算吗?经济吗?要是天下“蛮族”都要这样统治,大明自己把自己磨死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高务实对大明的“征服统治”最欣赏的,其实是“云南模式”,而最糟糕的“征服统治”,则是“安南模式”。 云南地区从唐朝到宋朝,近七百余年时间里,经历南诏,大理,俨然有和中原分成两国的趋势。但是到了元的时候,讨平了大理,然而实际控制区域,远不如大明广大。 大明攻灭元,大都已下,元云南王拒命。于是明军攻入云南,元王自焚。而当时的“彩云之南”,恐怕还不到后世云南的五分之一。 大明才是真正建立起了中枢对后世云南全境有效控制的朝代。 而大明对云南的逐步加强控制也不是一步到位,而是步步展开的。大明首先在云南建立了36个土司。因为云南少数民族众多,互不统属,所以大明的大云南土司官有如小王国,比广西更甚。 其中后来真成了国家的两个大土司:老挝,缅甸,当时也不过是36土司之一。这些土司之中又以陇川土司最强,经常侵伐缅甸等土司。 洪武二十一年,陇川土司叛乱,西平侯沐英率军讨伐。其时叛军30万,驱赶战象百头来战。沐英和将领商议,认为叛军士气所在,乃中原未见之战象,战象所没有见过的,是中原的火铳火器。 于是沐英下令,在开战的时候神机营的火铳火箭一定要作到如满天星斗,络绎不绝地撒向大象。又下令军中,明天作战,有进无退,凡退者全队处决。 次日,陇川军蔽野而来,大象被明神机营猛烈攻击,果然奔溃,然而土司军犹然严整不乱。沐英在高处,看见有土司大将某,拼死作战,而土司军以其为气。沐英遂命亲兵精锐杀入,提此人首级来见。 土司大将既被袭杀,叛军大溃。沐英于是进围其都而灭之,于是百夷震服。大明因为云南地区太过复杂,于是世封沐家镇云南,终于建立了对现在云南地区全境的有效统治,鞑清后来继续治理,云南终于成为中国不可分割的核心领土。 自从对安南有了想法之后,高务实不止一次的仔细思考过一个问题:云南和安南的情况,明明看来其实差不太多,为何云南终于成为“中华”,而安南最终却得而复失了呢? 按理说,安南自汉时起便为中国郡县,到唐亡后五代才开始立国,尚不如云南南诏立国之早。到宋时,云南的大理国更是远强过安南。元朝时,大理、安南均被征服。安南复国略早,其人复国口号类似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洪武初,陈氏安南入贡。到成祖的时候,陈氏国乱,成祖送陈后入安南为王,安南诱杀大明使节和陈姓王。于是大明出兵50万,攻入安南。安南耆老千人迎于军门:说安南本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何必再立陈王,干脆还是变为中国郡县得了——有没有私下的安排不必去说,反正成祖欣然从之了。 然而大明处理安南却没有像处理云南地区那样,派人世守当地。在张辅征服安南以后,很快就被召回,安南于是乎叛心复起。当时安南的监军使太监马麟又是个大贪官,收受贿赂,杀辱无辜,几乎可以用坏事做尽来形容,终于导致安南叛乱蜂起。 张辅至,则叛乱平,张辅又被召回,则叛乱复起。到了最后,成祖驾崩,而安南之乱再不能定也。 高务实觉得大明失去安南,第一在于没让张辅效仿沐英当年一样世镇安南,这也是成祖不如太祖之处,倒不是别的不如,而是对亲人的关怀不如——沐英是太祖养子。 第二在于选择守安南的官员贪暴异常,这一点倒不必细论,总之就是用人之失。 第三在于宣德群臣根本没有远见,胡乱去作历史类比,而不看见保有安南的大利。其实黎氏安南不过两代就内乱不断,安南内部山头林立,莫氏杀黎氏,而郑氏又假黎氏之名与莫氏相争,搞出一个安南版的南北朝。 然而宣德帝终于还是放弃了他觉得统治起来不划算的安南,承认安南独立。 从此安南变成了越南,和中国永绝。 可是为什么高务实认为有没有派大将“世镇”当地,跟“威”与“德”有关呢?派大将世镇,不应该就是“威”吗,这和德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因为世镇就意味着这块地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是你的“祖产”了! 既然是祖产,那还能不好好经营吗?既然要好好经营,那还能对当地百姓动不动就一杀了事吗?显然不行,人都杀完了,谁给你缴税,谁供养你啊? 哪家做地主的会把自家佃户全杀了!为了自家的统治地位,只能又打又拉、边打边拉。 而这也是世袭官相对于流官而言最大的优势所在:流官对当地的长治久安是不需要负责的,他很可能只图眼前;世官对当地就必须着眼长远了,否则丢了祖业,不光他自己一无所有,自己的后人也都一无所有。 用世镇来将边地核心化,这就是大明稳固了云南的根本。而现在高务实想的,则是用另一个不明显的“世镇”来处理安南。 ---------- 感谢书友“夜深人静还在睡”、“sugarsugar”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676章 暂摄州务 入城式顺利结束,既没有黄拱圣乱党闹事,也没有土民骚动,一切都很顺利。至于这是因为朝廷官军的军威太盛,还是因为黄芷汀作为思明府土司“收复故土”名正言顺,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既然一切顺利,那自然要论功行赏,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对于官军的表现,高务实基本还算满意,虽然实际上官军根本没有与黄拱圣叛军交战,但军容军貌总算还过得去,也没有哪支部队对高务实的命令拖拖拉拉阳奉阴违。 既然如此,该赏就得赏,哪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要没有被拆穿,高务实都不吝一赏——反正没有交战就没有首级可以记功,他也就是写个奏疏帮他们表功而已,顺口夸一夸什么军容齐整、令行禁止,总而言之把黄拱圣之死全算在朝廷军威上就行,如此一来,他们的功劳究竟怎么赏,实际上就变成了兵部的事。 而且也没有人能怪高务实,他是巡按嘛,又不是巡抚,帮他们把功劳报上去就是很好说话的表现了,难道还想巡按特地推荐你一把?大明朝的御史举荐人才,如果事后证明举荐失误的话,那可是与被举荐者同罪的,没有人敢要求高务实举荐。所以,表功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一干将领都乐呵呵地下去了,说是去准备今晚的庆功宴,其实是把时间给高按台留出来,让他有空处理思明州接下来的善后事宜。 大明的武将们只管打仗,善后这一块他们是不会关心的,也关心不上,文官们根本不会让他们染指,所以这批将领干脆乐得清闲,把乱摊子交给高按台自己搞定。 思明州州衙的形制也是两层楼的模样,高务实这次不比在海渊城那次,现在他是临时主人,所以饶有兴致的上了二楼,欣赏了一下内里的陈设之后,便派人将黄芷汀请了过来。 黄芷汀上楼进入房间之时,高务实正在窗前看着州衙外面的正街,负手而立,似在思考什么。 黄芷汀站在他身后等了一会儿,高务实都没有动,这让她心中有些不满,开口道:“见过按台。” 高务实转头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黄姑娘说是参加,却连动都没动一下,看来我这个巡按很不受黄姑娘待见啊。” 黄芷汀道:“按台化身千万,眼前这位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高务实哈哈大笑,他知道黄芷汀和岑凌不同,岑凌虽然是第一个“发现人才”的人,但还没来得及拉拢就跟自己走散了,而黄芷汀反而和自己有千里同行之谊,一路上也颇为照顾自己这个丝毫不知“野外生存”的书生,最后更是无比信任地听信了自己的劝说,将自己“派往”桂北联络和说服“抚按两院”。 结果呢,张不虚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高巡按,这换了谁也会心中不乐。 事实上高务实很清楚,她此刻敢在自己面前这般说话,并不是什么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反而是在提醒自己,她跟自己的地位虽然逆转了,但她心里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变。 或者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她仍然肯相信自己,仍然愿意把自己当做朋友看待。 “黄姑娘,思明州虽然已经收复,但是黄恩隆一家……很不幸,却绝嗣了。”高务实作了一个“请坐”的动作,自己率先坐下,道:“思明府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黄芷汀果然并不客气,“请坐”就坐了,然后却看着高务实的眼睛,问道:“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问我这个问题的?” 高务实微微一怔,露出笑容来:“如果是广西巡按呢?” 黄芷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此等事宜,自然一切由按台决断,思明府岂敢有何异议?” 高务实一笑:“那么,以张不虚的身份来问呢?” 黄芷汀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提‘张不虚’这三字?” “不提张不虚也行。”高务实呵呵笑道:“那就高求真好了……黄姑娘,现在是高求真在问你这个问题。” 黄芷汀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道:“不管是高求真还是高直指,我都记得那日你在落雨寨外和我说过的那番话,在你心里,汉人的利益永远是最高的,不是么?” 高务实摇头道:“黄姑娘,你似乎对我那日的话有些误解,我那日说的是,我眼里的中华不止是汉人,凡炎黄苗裔,皆我族类,无论僮人、苗人还是瑶人等等,我皆一视同仁。” “可你终究是汉人的官,你若真站在思明府一边行事,肯定会被人弹劾的。”黄芷汀叹了口气道。 她的语气有些落寞,但听起来倒像是真的愿意相信高务实的话。 高务实有些没想到说服工作的开局竟然这么顺利,不过他还是笑着打趣道:“黄姑娘是在为我担心吗?” 若是在此前,黄芷汀听到这话肯定会做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转过头去,扔下一个“哼”来以示不屑。 然而这次她却没有,而是低下头,有些不安地道:“我,我只是不想看见你被人弹劾。” 高务实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不禁怔了一怔。 而黄芷汀又似乎觉得自己的意思没有表达完全,连忙补充道:“其实你肯如约带兵南下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高务实笑道:“那是我答应的事,我自然要做到。”他顿了一顿,又正色道:“至于我刚才问你的问题,本身也只是商议一下,你不必太担心。” 黄芷汀见他说得直接,反而略微放心了不少,道:“思明府自然不想看见思明州被改土归流了,这一点你肯定知道。” 高务实道:“那接下来思明州怎么安排呢?要说直接划给思明府……确实是有些难度。” 黄芷汀想了想,道:“由黄氏别支袭职怎样?” “别支是哪支?”高务实叹了口气:“黄恩隆这一支,本就是你们家分出去的,就算按照大明的习惯,再袭职也只能在你家选人了。” 黄芷汀有些意外,诧异道:“我家?父亲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应雷虽然莽撞无知,但仍是将来袭职思明府土知府的第一人选,如果要在我家挑选思明州土知州的话,那就只有小弟应聘了,可是应聘还小,没法袭职啊。” 高务实笑了笑:“血统没问题就行,至于年龄嘛,无非找个人先帮他代摄州事,等他成年再交还职权罢了。” “你是说要设流官同知?”黄芷汀有些皱眉。 高务实笑了起来:“为何一定是要设流官同知呢?黄姑娘,有件事你可能忘了。” “什么事?” “你的功劳。”高务实笑道:“此次思明州之变,你不但立刻将情况上禀抚按两院,使两院可以从容布置,而且主动出兵,将变乱控制在州城明江城内,不使其波及全州,最后又配合官军施压,逼得明江城中土目临战反正,黄拱圣之乱因此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控制…… 这些不都是功劳么?正所谓德懋懋官,功懋懋赏,此等功劳,赏你个代弟暂摄州务,本按觉得很合适嘛,黄姑娘你觉得呢?” 黄芷汀呆了一呆:“我代应聘暂摄州务?” ---------- 求订阅,求推荐……哦对了,求明天的保底月票~~ 第677章 说岑凌(4更破万) 让黄芷汀暂摄州务并不是高务实一时兴起,实际上早在他出兵之前,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设想。黄芷汀暂摄思明州州务最大的好处自然是她与自己的私交最为密切,但更加根本的原因则是她对于土司与朝廷之间关系的正确认识。 一个过于野心勃勃的土司必然不是高务实的选择,他只是需要利用土司的力量来一个驱虎逐狼,然后在安南达成沐英世镇云南一般的效果,又不是打算推动土司出去自成一国,所以像黄芷汀这样坚持避免与朝廷发生严重对立的土司掌权者,就最符合他的期望。 更何况,从今天黄芷汀的态度来看,高务实觉得她对自己颇有好感,应该是真的把自己当朋友看了——希望不是自作多情吧。 不过,回想一下黄芷汀此前那浮夸的演技,高务实觉得今天她的表现实在不太可能是装出来的。虽说后世有句话叫“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但天生不代表天才,他不相信黄芷汀的演技能进步得如此一日千里。 说服黄芷汀不是难事,毕竟这是对黄氏主家大有好处的好事,只要让她相信自己这么做不会有事就行了。 说服完黄芷汀,高务实又命人将岑凌叫来,跟他谈起泗城州的事来。 岑凌有预计到高务实会在战后接见自己,商讨除掉黄玛的事,但他没料到高务实如此心急,这才刚刚摆平思明州,就开始考虑泗城了。 他有些怀疑高务实是不是打算趁此机会,直接带兵去泗城,先处理了黄玛的问题再一并班师回桂林。 然而高务实在听了他的疑虑之后明确地表示没这回事,因为他已经打算让大军班师了。岑凌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高务实还真考虑过直接带领大军打过去,只是有两个解决不了的问题,一是这么做的话,帮岑凌保密的承诺就兑现不了了;二是广西财政太穷,这支一万多的大军光是刚才高务实下令打赏就一下子花掉近一万两银子,再去泗城走一遭的话,可能泗城抵定的时候广西财政就破了产。 实际上这话还不对,广西财政其实早就破了产,现在屁股上不光挂着历年欠饷共计七万多两,每个月还要拿广东方面的补贴才能维持。 要不是去年平八寨之乱时,刘尧诲从广东拨了一批廉州所产的海盐给广西自己卖掉的话,现在广西的府库估计已经可以饿死耗子了。 高务实自己的确有钱,他甚至不介意自己花点钱来让眼下局面好看点,但是这种事却做不得,犯忌。 “吃皇粮”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如果没有皇粮可吃了,却改吃你高巡按的粮,那咱们到底是在给谁卖命? 赈济流民是乐善好施,赈济军队那可就是图谋不轨了。 所以官军的大军出征现在就算是功德圆满,可以赶紧结束了,再多在外面晃悠一些时间,回去之后发不出赏来,非得兵变不可。 “本按打算只带家丁和仪仗,陪你去一趟泗城州。”高务实微微笑道:“依你之见,那黄玛既然胆敢软禁你兄长,会不会也有胆量把我这个巡按给扣了?” 岑凌有些不敢置信,谨慎地劝道:“按台,下官以为此事还需三思,那黄玛做事颇有些不循常理,尤其是这几年来他在凌云城作威作福惯了,恐怕已经没剩下多少理智,万一要是……” 高务实问道:“我若要去凌云城巡察,他敢不敢拦我?” “这个……”岑凌略微蹙眉想了想,道:“一般来说,此前的历届广西巡按,至少在下官所知道的年限内,是没有哪一位去凌云城巡察的。不过,按台当然有巡察的权力,黄玛虽然胆大包天,却应该还不至于猖狂到阻止巡按入城的地步——尤其是按台刚刚在思明州取得一场兵不血刃的胜利,黄玛应该也会担心引火烧身。” 你干脆说黄玛担心老子膨胀了,拿他不当回事,万一被他一阻挡,一怒之下发兵攻打泗城州得了。 明明之前听起来,是这个叫黄玛的家伙自己膨胀了才对…… 不过高务实懒得点破,只是笑了笑,道:“只要他不敢阻拦本按进城就行。” 岑凌眼珠转了转,思索着道:“按台麾下家丁确实精锐,不过毕竟人数太少,只有三百来人,就算进了凌云城……那黄玛在凌云城经营多年,虽然论兵力也就两三千人,但这也已经是十倍的兵力了,下官担心一旦有个差池,可就连个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 高务实微微一挑眉,问道:“凌云城中的其他人,都像黄玛那样么?我是说,他们都和黄玛有过命的交情,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愿意为黄玛两肋插刀?” “那肯定不至于。”岑凌摇头道:“黄玛本来也不过是凌云城中的土目之一,只是仗着实力略胜一筹,当年算是守城土目之首,后来又因为胆大包天软禁了家兄,其他人或是投鼠忌器,或是被其威逼利诱,最后才终于和他绑在一块儿,但要说他们都和黄玛完全一条心,下官是万万不信的。” “那不就是了。”高务实笑了笑:“只要他们不是完全一条心,事情就有法子可想。再说,本按不觉得黄玛敢对本按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因为本按和令兄完全不同。” 岑凌不知道高务实哪来这样的信心,但还是配合着道:“还请按台指点。” 高务实道:“令兄是泗城州土司,某种程度上来说,只要朝廷不干涉,他就是泗城之王——那就意味着,黄玛只要控制了令兄,令兄手下的人包括你在内,都会投鼠忌器,没有谁敢轻举妄动。 至少,在黄玛没有明确要篡权之前,不会有什么轻举妄动,因为不管怎么说,黄玛始终是打着令兄的招牌在行事。整个桂西、桂南的土司们,也都一直把黄玛当做令兄的心腹看待,这就是明证。” 高务实稍稍一顿,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笑容,道:“本按却不同,朝廷有御史一百多人,无论哪一个都可以随时取代本按,就算本按在陷落在凌云城中,对朝廷而言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黄玛若真敢对本按不敬,唯一的作用就是激怒朝廷,那他接下来就必然会受到朝廷的雷霆一击……你觉得,他可有这样的胆量?”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岑凌皱着眉头,仍然有些不放心:“就怕按台进城之后发生什么变故,那黄玛毕竟做贼心虚,万一按台的某一句话甚至某一个眼神被他误会,都有可能导致他铤而走险,下官还是觉得这样做有些危险。以下官之间,按台不妨赶去庆远府,然后召集桂西各土司主事之人前往参见,如此只要黄玛敢去,按台杀他如杀一犬,又何必冒着这样的风险前往凌云城?” 高务实摇头道:“据我了解,这几年但凡有你刚才所说这样的事,泗城的代表都是你岑七公子,如果本按也这么办,黄玛一定会以令兄的名义让你去庆远府,到时候我们岂非白忙乎了?再说……算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 高务实的“再说”没有说完,其实原因很简单,他的时间紧迫得很,现在黄氏的事情基本定下来了,必须赶紧把岑氏的问题也搞定,才好集中两家的力量来为他的大计出力。 ---------- 马上要新的一月了,预定一下保底月票咯~~! 第678章 阳谋! 次日一早,明江城郊外不远处举行了一场补办的葬礼。 黄恩隆一家,除了黄拱圣因“残害嫡母,弑兄杀弟,阴谋骗袭,对抗天兵”等一系列罪名被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判处枭首弃市之外,黄恩隆本人、岑氏夫人、黄拱极、黄世廷四人先后归葬。 至于其中除了黄恩隆的尸身一直是全须全尾,其余三人是怎么拼凑回来的,高巡按就没有兴趣知道,也决计不会多问了。 为了安抚明江城百姓,也为了拔高黄芷汀的威望,实学宗门之家出身的六首状元高龙文亲自提笔,为黄恩隆写了一篇祭文,并由代摄州务的黄芷汀黄大小姐当场念给出席葬礼的各路官员、土司等人听。 至于远处的围观群众虽然听不见黄大小姐的声音,但因为州衙一大早就派人全城宣告,此时也都觉得与有荣焉。 土司老爷活着的时候倒也没干什么正经事,想不到死了之后居然享受到这么高的待遇,堂堂六首状元为他写了祭文! 作为一个土知州来说,这简直够他十八代子孙吹嘘的了。 哦,他没有子孙了……这可真惨。 不过黄恩隆一家虽然没有子孙可以享受这份荣光了,但是明江城的百姓们还是对高巡按感恩戴德的。 虽然昨天他们还看高巡按颇不顺眼,但既然巡按老爷这么厉害,听说是整个大明两百年来最厉害的状元郎,号称一个脑袋顶六个使……偏偏还这么给面子,那情况就不同了,这一定是青天大老爷啊! 要不是青天大老爷,昨天官军和狼兵们进城之后会这么老老实实的,没有放抢三日? 其实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为了禁止放抢,高务实赏出去的银子外加犒赏的酒肉等物,再加一块二价值将近两万两银子,一下子就把广西的府库搬掉差不多三分之一。 这也是高务实真的不敢继续带兵西行的主要原因——就广西这点家底,再去一趟泗城州的话,哪怕不打什么大仗,只怕也要搬空府库。 这局面真是让他恨不得自己掏钱往里填,好歹是一个面积不小的省份,居然穷成这副德行,真是简直了。 他现在对“历史上”的朱翊钧打万历三大征时的心情多了一份体悟,户部穷得耗子进去了都是哭着出来,三场大仗全靠皇帝自己从内帑掏老本来打,而官员们还整天哭着喊着要他停了矿税……这要是换了他高务实,只怕非得砍几颗脑袋不可,不然难解心头之恨。 这大明到底是咋了? 搞定了这些非得高务实出面不可的善后事宜,高巡按便宣布了一件事,他将打破此前多年巡按御史不巡桂南、桂西的例子,先巡桂南,再巡桂西。 桂南方向,要求所有文官系统内土知县以上土司、武官系统内土巡检以上土司,十日内赶到思明府海渊城,向他当面述职。 与此同时,他也以南宁察院名义向桂西各土司发牌,告诉他们自己将在十日后启程前往桂西,最终抵达泗城州凌云城。要求桂西所有文官系统内土知县以上土司、武官系统内土巡检以上土司于一个月内抵达凌云城等候,同样是向他述职。 岑凌昨日被高务实说服的时候还有些担忧,生怕高务实在凌云城出了什么意外,但今天高务实这一手却让他不得不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这手阳谋简直无敌了啊。 老子是广西巡按,巡察尔等,天经地义,通通给我去凌云城排队等着! 整个桂西县令、巡检以上的土司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去凌云城等候按台大驾,你黄玛胆子再肥,敢不让他们去么? 这些土司,甭管大土司小土司,都得带上部分护卫人马,黄玛和他的盟友们手里也就两三千兵,到时候看得过来么? 而高务实顶着朝廷巡按御史的名头,带着自己麾下三百多精锐家丁过去,身边又还有他岑凌几百亲卫狼兵,这就六百精锐了。到时候凌云城里谁拳头最大,那可说不定呢。 他高务实可是按台!如果他突然下令拿下黄玛,黄玛也许胆肥敢闹事,可其他土司会跟黄玛一起闹腾? 除非他们全都疯了! 岑凌已经可以想象,到时候高务实把所有土司聚集在一起,哪怕是当场宣布拿下黄玛,也没有人敢出言阻止。相反,土司们一定会纷纷踊跃跳出来支持高按台——又不是要杀他们,关他们屁事?这种表忠心唱赞歌的机会还不抓住,莫不是傻? 这个高按台的状元还真不是捡来的。岑凌望着台上面色淡然的高务实,一时心绪不定。 此时此刻,岑凌已经毫不怀疑高务实能拿下黄玛了,他现在担心的事情已经变成了高务实拿下黄玛之后会怎样处理泗城州。 对于桂西那些土司们,岑凌知之甚详。 届时高务实只要没有脑子抽风宣布把泗城州改土归流,哪怕他当场罢黜了岑绍勋一系,随便换一个岑氏族人上台,估计也没有人敢多说半句! 对于岑氏土司们而言,只要朝廷自己不把手伸进桂西就行,岑家那么多支系,论起血缘来,谁还做不得泗城之主了? 岑凌都没注意到这场高务实搞出来的“新闻发布会”是怎么结束的,只知道在回明江城的时候,高务实把他叫了过去,和他并辔而行——高务实这个按台在这一点上有点奇怪,他似乎不太喜欢乘轿,而是经常自己骑马。 “岑七公子,你和黄玛之间相争已有数载,本按相信,你在凌云城不会一点后手都没有准备……”高务实微微笑着,道:“所以,本按希望你趁着本按还在桂南逗留的这段时间,早些挑选可靠人手,让他们提前做一些准备。” “不知按台所指的是?”岑凌试探着问道。 高务实笑容依旧,道:“比如防止黄玛狗急跳墙的一些措施……以你岑七公子之能,这些事想必不用本按细细交待吧?” “按台过誉了,岑凌愧不敢当。”岑七公子略略思索,又道:“按台方才之举,实乃神来之笔。如此一来,当按台到达凌云城时,黄玛其实已经被孤立起来了,没有哪家土司会支持他的。甚至他的那些所谓把兄弟,多半也不会真的陪他一起去死。 以下官之见,不如由下官派人先行试探一下这些人,或许会有所收获。” 高务实稍稍思索,问道:“会不会有打草惊蛇的可能,反而生出变数来?” “会。”岑凌认真地道:“但下官可以控制好这种变数,让它向按台所希望方向的发展。” “哦?”高务实来了些兴趣,笑着问:“七公子不妨说得详细一些。” 岑凌见高务实没有直接反对,不由精神一振,解释道:“按台容禀,其实黄玛与他那些所谓的把兄弟之间,之所以能结合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什么义气,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 说到底,黄玛只是这群人中实力和胆子都最大的一个,其他人之所以跟他作乱,只不过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当时木已成舟,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二是他们也可以从我岑家分润更多的权力。 似这样的联合,利来则聚,利去则散,只要下官让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大祸临头、危在旦夕,他们是不会跟着黄玛一条路走到黑的——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让他们相信现在改弦易张还来得及,不说戴罪立功,至少能将功折罪才行。” 高务实听了,也不得不说岑凌的考虑颇有道理,对黄玛身边的那些从犯的心思考虑得很透彻,听起来的确是有很大把握能够成功的。 只不过,高务实对于如何处置他们,还多少有些不同的看法。按照他的想法,这些从犯都是要一并用来杀鸡儆猴的,但听岑凌的意思,他似乎并不主张杀了他们。 “你是想着,这件事只惩主犯,从犯不论?”高务实微微蹙眉:“你就不担心将来又出现第二个黄玛?要知道,这次有我替你压阵,可正是你立威的最好时机。” 岑凌摇头道:“按台有所不知,这些人虽然行差步错,但他们都是世袭的土目,在泗城州根深蒂固。杀他们一人不难,或者把他们几个全杀了,也不过按台一句话的事。可是杀完之后,泗城州内部不仅不会团结,反而很有可能陷入更长时间的内斗,同时也会实力大衰…… 按台,恕下官多嘴,从按台近来的行事来看,下官以为按台对泗城州是有所希望的,虽然下官并不知道按台希望泗城做些什么,但想来无论做什么,都需要一定的实力,一个实力大损的泗城恐怕并不符合按台的期望,这一点还请按台三思。” 高务实双目中精芒一闪而过,心中暗道:这个岑七公子心思缜密啊,虽然他的确不大可能猜出自己想做什么,但却看出了自己有利用泗城的念头……幸好,从目前来看,他对此并不反感。 “嗯,你所言颇有道理,那本按也就从善如流,允了你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接触那些人,本按也可以承诺,将来对他们的处置会参考你的看法。” 岑凌在马上拱手一礼:“多谢按台!” ---------- 感谢书友“傻妞妈”的月票支持,谢谢!月初了,求订阅,求各种保底月票~! 第679章 桂南女王 接下来的十天,高务实没有继续呆在明江城,而是去了海渊城给黄芷汀站台,每每接见前来述职的土司,都有黄芷汀在一边作陪。 有人或许会问,高务实不担心被人抓住把柄,遭人弹劾说他大搞权色交易之类的么? 这还真不怕。 大明在这个问题上比较神奇,对于大明官员与异族女子之间发生什么“故事”,无论朝廷还是官员、士林,不仅不会大加鞭笞,反而会乐见其成,甚至洋洋得意。 有一个很出名的例子,当今兵部尚书吴兑在宣府巡抚和宣大总督任上时,与俺答汗的钟金哈屯——也就是三娘子关系极为亲密,三娘子经常借视察边境贸易的机会看望吴兑,并且就住在吴兑处。 当然,吴兑自己说是待三娘子如女儿一般,这个嘛……也不知道高务实的这位吴师兄在家的时候会不会也让亲女儿跳舞给他看,想必是不大可能的。 然而吴兑与三娘子之间的关系丝毫没有引起大明内部任何人的不满,相反经常有人在私下打趣调侃,甚至敢调侃吴兑当了土默特的“假汗”。 蒙古乃是大明两百年的宿敌,这才封贡几年?然而大明内部对于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还觉得赚了…… 高务实自然是深知这些情况的,所以别说他和黄芷汀还没有发生什么更进一步的故事,即便真是有,他也毫不在意,因为朝廷对此搞不好还挺高兴。 他也曾琢磨过这些人的心态,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这就好比后世中国男人娶了洋媳妇,大家知道了都是笑嘻嘻的,觉得这赚了啊!可是反过来,如果是中国女人嫁给洋男人,那情况就大相径庭了。 说穿了,这不过是父系社会的一种普遍思想,因为孩子的身份是由父亲决定的,娶洋媳妇生的孩子,他也得跟父亲姓,等于是壮大宗族,甚至更高逼格的说,是壮大了本民族;反之,那就是壮大了别族…… 黄氏土司虽然按说本来就是汉人,但毕竟现在是僮人的土司,在大明朝廷眼里,他们这个汉族身份是存疑的,大部分时候是被归纳到僮人一起,因此就算高务实真跟黄芷汀有什么故事,大家也只会哈哈一笑,甚至跟他关系密切的那些人搞不好还会引以为荣。 高务实不避嫌,黄芷汀似乎也不介意别人嚼舌根,每天若无旁人地跟着高务实出面接待前来述职的桂南土司,以地主身份给高按台一一介绍。 她很清楚这些土司的德性,他们才不会在意她跟高务实有没有发生什么,他们只会在意高务实对她的态度够不够好、有多好,只有这一点才是关键。因为在张任病重之后,高务实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就相当于朝廷的态度。 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高按台对黄家大小姐很是满意啊…… 于是短短几天下来,黄芷汀在桂南的地位明显提高,原本前几年大伙儿还只是把她看做思明府无人主事时期的一个临时过渡人物,将来不管是黄承祖重新振作,还是黄应雷“懂事”了,思明府都没她黄大小姐什么事,最终无非和某个土司联姻,生儿育女去罢了。 可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有些变化,黄大小姐不仅代摄思明州务,她原本就实际代摄府务的身份也没有发生变更,这不由得让一部分目光比较长远的土司们产生了某些联想。 莫非朝廷要废黜黄应雷甚至黄应聘的继承权,转而让黄芷汀将来袭职? 这可不是什么天荒夜谈,朝廷是真的有这个权力的! 土司虽然是土皇帝,但除了在明初的时候之外,后来的袭职被朝廷管控得越来越严,比如高务实刚刚编纂完的《大明会典》中就有很多明确的规定。 如袭职年龄规定方面,永乐十五年时规定土司子弟年满十岁可以袭职,但到了弘治二年,则改成了年满五岁可以勘定立案、十五岁以上可以袭职,如年未及则令协同流官管事等等。 又如袭职程序,按血统论袭职固然是一个方面,早期土司袭职必须亲自去京师服阙,拜见皇帝之后一切无误,才能袭职。到了正统六年,开始“就地袭职”,成为保勘。 其保勘程序为族目、属官及地方头人联名作保,转呈镇守总兵官堪合,再转送京师批准。弘治三年时又改为武职袭职程序,即“该各衙门报送,布政司查勘荫叙文册相同,别无他弊,转行抚按官覆查,行令具奏定夺,若有争袭不明者,许抚按官推委三司堂上官一员,亲诣保勘,结报布政司,即为具奏,若寻思阻滞,听巡按纠奏。”[无风注:出自《孝宗实录》。] 这段话可能有些绕,简单一点说就是:巡抚、巡按可以决定土司袭职人选! 尤其是,如果巡按认为袭职人选不对,他可以纠奏! 这下子情况就很明白了:假设现在黄承祖突然死了,而高务实觉得黄应雷兄弟二人不适合袭职,那么他就完全可以直接指定黄芷汀来袭职,根本无视什么男女问题——反正大明两百年下来女土司多了去了,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土司固然牛逼,可是谁当这个土司,是朝廷说了算的。再确切一点讲,是巡抚和巡按说了算的,尤其是巡按,哪怕巡抚跟他意见相左,他都可以上奏朝廷要求重新再定! “八府巡按”在各类影视剧里那么牛逼,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区区七品的小官,在地方上真的是啥都能管、谁都能管! 说实话,除非是那种在朝廷中枢根深树大的总督和巡抚,一般的督抚还真不乐意随随便便跟巡按顶牛——你一个二品大员(这是虚指,一般在二品左右)跟七品巡按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搞不好还是你吃亏,这换了是你,你也不乐意干这种蠢事啊,太不划算了。 所以通常督抚都是这么想的:总归人家只干一年,且忍一忍吧,说不定忍过去就好了,下一任巡按没准好说话一些。 所以因为这些原因,桂南土司们现在是真把黄芷汀看做“家主”了,不光是因为主家实际上收回了思明州,把思明州的力量全面控制在手中而实力大增,更重要的就是因为黄芷汀背后现在看起来站着高按台! 这可是能决定他们的祖业能不能顺利承袭的真正大佬! 有些土司中的倒霉孩子,因为迟迟不能得到历任巡按的认可,甚至从几岁等到几十岁,其治地一直由土目、土舍代掌,久而久之,威望尽失,乃至还有被土目、土舍最终取代的。 大家谁也不想闹到那个程度啊——要知道这位高按台在朝中可是相当有背景的,要真是得罪了他,几十年承袭不了世职的这种倒霉催,说不定就轮到自己的儿女了。 在海渊城逗留十天之后,眼瞧着黄芷汀在桂南土司之中的威望逐渐达到他心中的预期,差不多已经是“桂南女王”的模样,高务实终于大手一挥,率众启程,一路向西,奔着泗城州而去了。 ---------- 为女王大大贺,为女王大大背后的高大大贺~~求订阅,求月票,求各种票啦~~! 第680章 驾临凌云城 凌云,古称泗城。 自皇祐五年宋朝在广南西路邕州右江道置泗城州开始,到现在的大明万历八年,凌云县已有了约六百年的州、府、县治地历史。 凌云古为百越地,秦属桂林郡;汉、晋属郁林郡;唐属邕管羁縻双城州。宋皇佑五年始置泗城州,属广南西路邕州右江道;元代仍称泗城州;大明时,泗城州岑氏土司把势力渗入黔界,辖罗甸、望谟、贞丰、册亨以及利州、唐兴、归乐、上林峒、安隆、古勘峒、程县、龙川。 明洪武六年,土司岑氏将泗城州治移于古勘峒,即如今的凌云城,泗城州成为广西最大的直隶州。 现任泗城州土知州岑绍勋早在嘉靖三十年时便以冲龄袭职,当时他的父亲岑施其实也才三旬多的年纪,据说是因为受了伤才请朝廷提前让儿子袭职的,岑施去世之时,岑凌才刚刚出生没多久。 高务实是由田州往西北走,沿着朝廷马驿的道路而来的。田州之后,一路经过博赛马驿、归乐马驿、往甸马驿然后转道向东北方向来到凌云城外。 眼下凌云城已经遥遥在望,不过古人云:望山跑死马,这凌云城居然是在群山之中,地势很高,山下的高务实远远望去,甚至能看见这山中之城笼罩在片片云雾之中。 难怪叫凌云城,还真不是瞎说。 不过这样的地势也算是让高务实弄明白了一件事:当年田州岑猛的实力冠绝广西诸土司,可他逮着泗城州打了好几年,居然愣是没拿下凌云城,如今看来还真不是岑猛无能,而是这凌云城的地形实在太过于易守难攻了。 高务实不禁也有些后怕,暗道:还好我没打算强攻此城,否则光是运输之困难都能拖垮这穷兮兮的广西了。 岑凌作为地主,一边陪着高务实信马由缰般的前行,一边帮他介绍岑氏的情况:“按台,我岑氏起于周朝姬姓,周文王姬昌封其异母弟耀之子渠于岑亭,子爵其地梁国北,人称岑子,子孙因以为氏,后世移居河南南阳,迄今已三千多年历史。 周至秦一千多年,均无文字记录。至汉朝,出岑彭公,奉命征蜀,封征南大将军,功封舞阴侯,卒葬于四川。自汉之后,我岑氏之宗有史记载,即以南阳为宗发地。 盛唐时,有岑文本、岑长倩、岑羲三相及岑参诗翁。岑参定居四川,延绵成第二宗支。宋时,岑景全由南阳迁浙江,延绵成第三宗支。岑正淑由浙江迁广东,绵衍成第四宗支。” 高务实笑了笑,道:“你家的宗谱考证,倒比我家还详细。不过,既然如此,后来又怎么跑到广西来了的?” 岑凌笑了笑,面上不无得色,解释道:“宋皇祐四年,岑象次子岑世衡之次子岑仲淑,随狄青征讨广西侬智高,被朝廷封爵封地定居广西,成为广西岑氏始祖。 留居邕州的岑氏绵衍成第五宗支,此后有迁两湖、福建者,多源于浙江。迁至云贵者,多源于广西。 元时,岑仲淑第八世孙岑贴木儿分管田州府,岑阿刺兰分管思恩府,岑怒木罕分管泗城府,岑阿刺辛分管镇安府,遂成广西四府支派。可以说如今桂西各地之岑氏,基本都是这四府的分支后裔。” “哦,原来那个时候你们岑家便已经一分为四了。” 高务实神色一动,心道:难怪岑家不如黄家团结,原先以为是家大业大的缘故,现在看到还别有内情,竟然是因为分家的时间更早…… 这可就不大好办了,他们之间虽然都姓岑,可是相互之间的所谓宗族之情,恐怕早已寡淡如水,我想把他们团结起来,靠血缘估计没什么戏,倒不如还是老办法,用威逼加利诱来得直接。 岑凌说了宗谱,又为高务实介绍了泗城州的山川形势,高务实也听得很是仔细。 过了一会儿,岑凌说完,忽然笑道:“按台乃是我大明六首状元,天下文魁,今日来我凌云城,岑凌斗胆,不知能否请按台留些文词墨宝,以荣泗城?” 高务实微微一怔,暗道:怎么这年头就开始流行领导题词了? 不过,岑凌是他打算扶植的人,倒不好拂了这点面子,于是微微一笑:“既是你岑七公子说了,本按便送一副对联给泗城吧……不过眼下可不好提笔,墨宝云云,等进了城再给你。” 岑凌大喜,在云、桂特产的矮脚马上朝高务实拱手一礼:“多谢按台,下官先行谢过了。” 高务实抬头环顾,略微沉吟,便道: “四山高耸,一水中流,常称泗中形胜; 两江上郡,百粤榷尊,久承天上恩波。” 岑凌喜不自胜,连连谢过,然后心中突然想道:这句“久承天上恩波”,到底是说我家承恩已久,还是表示他希望我家继续对朝廷忠心耿耿,才好“久承”这“天上恩波”? 亦或者,他口中的“天上恩波”还别有所指? 至于“百粤榷尊,两江上郡”,岑凌倒是觉得泗城受之无愧。 早年间就有广西布政司上奏朝廷说起广西土司情况,说“诸土司惟田州、泗城最强,南丹次之。田州临大江,地势平衔,沃野方数百里,精兵数万,一呼即应;土酋桀骜反恻,时与诸土司为难,故未瞰窥我内地。泗城方千余里,兵胜田州,散居岩洞,石城险绝,芭蕉关尤峻而固。” 后来田州经岑猛之乱,被朝廷分割了一部分出去,实力衰落不少,广西布政使司上疏朝廷时则说:“泗城延袤最广,兵力最劲,与庆、田、镇安诸州互相雄长。” 可见如今的泗城州,完全称得上是地广、人多、兵强,这不是“两江上郡,百粤榷尊”又是什么? 唯一的麻烦,也就是内部出了乱子,居然被黄玛这厮暗中软禁了兄长,又据守着易守难攻的凌云城,搞得泗城虽强,却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否则去年平定八寨之乱时,怎会让思明府拔了头筹,立下土司之中的第一功? 再加上黄芷汀这丫头现在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像就认准了高巡按……要说这高巡按,厉害是厉害,背景也是真的强,可是再怎么说,他这个巡按毕竟只做一年啊! 黄芷汀这丫头做决定也未免太轻易了些,万一明年高巡按回京之后,新巡按的治政思路跟高巡按南辕北辙,我倒要看你怎么办才好。 正思索间,忽然发现前面似乎从山上下来了一队兵马,瞧着至少有大几百人。岑凌目光一凝,仔细看了看那队兵马打着的旗帜,转头对高务实道:“按台,凌云城派人下来迎接按台大驾了,下官看见了罗斛黄家的旗帜——哦,罗斛黄家就是黄玛他们家族。” 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黄玛本人来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岑凌眯着眼睛看着前方,道:“来了大概八百人,若是黄玛也在的话……” 高务实摇头道:“就算他来了,本按现在也不会动他,你不要急,且看着吧。” 第681章 下马威(4更破万) “黄、王、覃、杨、潘、许、李,泗城七大土目家族全都来了。”岑凌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务实倒是面色淡定,以他的身份而言,大土司值得注意,而土目嘛……再大的土目,如果没有朝廷承认,那就永远也只是个土目,没有独霸一方的权威。 当然,所谓泗城州七大土目家族,这一路过来的时候,岑凌已经跟他说过了。 大明太祖以后,泗城岑氏土司的势力当时已经涉越红水河北岸,辖境扩大,再划甲分亭,由所属头目世袭土职。如黄玛家族迁衬江以北的罗斛,当时有八甲三亭,王氏守桑即长雹十甲,覃氏、杨氏分守上林八甲,潘氏、许氏分守潞城八甲,李氏分守天峨二甲。 各头目世袭土职,各招佃户,各抚其民,而听制于土州,形成了泗城州从土知州,到头目、甲目、亭目的政治与经济相结合的统治体系。 不过,泗城岑氏统治体系在高务实看来过于严苛。 岑氏土司在泗城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颁定赋税课章的,不受朝廷制度限制,其征兵役民,裁断民讼纠争等权力,也是不受朝廷制度限制的。 根据岑凌此前的介绍,在泗城州,凡是有民事纠纷闹到州署除,土司除索取差役、开牌草鞋费以外,还要交一条长夫或数条长夫礼(每条长夫礼折成制钱)。 有刑事案件到署,除膳食及开牌草鞋费外,还要交红袍过山礼(红袍过山礼折成制钱)、站堂捕案费(全案、半案均折成制钱)。受拘押的犯罪嫌疑人,要收取数量不一的入笼出笼钱。 土司刑具行法,有手铐脚镣、夹棍、皮鞭、铁索、站笼、枷号等,名目很多。土民对土司的役使,不得违抗。 土司限制土民居住、穿戴、行为规矩,不许土民建高屋,在同一地点土民建房一定要低矮于土司官族房屋;不许骑马出门,只能步行;不许土民穿长衫马袍、白色衣服,只能穿黑、灰、蓝衣服;不能撑伞赶圩,嫁女不能坐轿。 土民不能与岑氏庄民同宴席,与庄民一起出门时,土民不能走在庄民前面。(所谓庄民,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于家丁。) 土民不能进官办学堂读书,不得参加科举(庄民可以)。土民见土司家族人,须半跪,见土司家人,须全跪,见土司则须匍匐于地叩头。逢土司出巡,土民须在路边叩头迎送——这一点和思明府土民给黄芷汀磕头一样。 这条上山的山路不算很陡,但却很长,双方老远就互相看见,结果迎面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碰上。 巡按队伍丝毫不停,不疾不徐地前行,而凌云城的队伍却在离巡按队伍约莫一里左右时开始出现变化,大队人马分作两边,于道旁列队。 坐在马上的七大土目也都下了马,徒步向前迎来,在高务实的巡按队伍靠近后,在一名四旬年纪的土目带领下齐声道:“泗城土州土目、凌云城守备官黄玛,携泗城六土目参见按台,按台金安!” 一边说着,动作也不含糊,七个人齐齐下跪俯首磕头。而他们身后立于道旁的狼兵也随着他们的下跪而下跪。同时,七大土目是一叩首,狼兵们则是三叩首。 这规矩并非朝廷的规矩,高务实也懒得去理,轻轻一夹马腹,上前坐在马上俯视跪在自己面前的七名土目,却并不急着让他们起身。 七大土目都没敢轻举妄动,老老实实跪着。 高务实看了一会儿,才用十分不满的语气问道:“哪个是黄玛?” 跪在第一位的那个中年人把身子再伏低了一些,大声道:“下官黄玛,请按台金安。” “你就是黄玛?很好,本按有话问你。”高务实用漠然的语气道:“本按既来泗城,泗城土知州岑绍勋为何不来迎接?” 黄玛动也不动,答道:“回禀按台,本州土知州岑公近年来身体不适,患病不能当风、不能见人,因此无法前来迎接按台,但已嘱咐下官等人妥善接待,并代他向按台诚恳致歉。” 高务实轻哼一声:“不能当风,不能见人?这是什么病啊?” 黄玛好像早有准备,答道:“回禀按台,这是中了一种瘴疠所致,此病可传染(传染二字古已有之),患者需卧于净室,背光背风不见生人,否则无病之人亦可染病,全身溃烂,不拘部位。”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心道:欺负我不懂医术?你说的这特么是麻风病吧? 不过,他不打算纠结这件事,只是冷冷地道:“既是岑知州染病,姑且免了他不敬上官之罪。但尔等身为属吏,为何没有界迎本按?莫非以为朝廷天威,竟到不了你这泗城州么?” 呃,这话就是没事找事了,界迎这种事只能算潜规则,朝廷可没有要求的。 然而黄玛仍然能够忍住,答道:“按台容禀,非是下官等人不敬按台,实在是因为这几日诸方土司汇聚凌云城内,听说知州岑公抱恙,都想前往探视,恰巧岑公又因为担心不能亲迎按台,心忧如焚,以至于病势加重,下官等人身为土目属吏,片刻不敢稍离,因此错过了迎接按台大驾的时间,下官等人罪该万死,请按台降罪。” 这番话自然是典型的官场屁话,不过高务实却仿佛当真了,淡淡地道:“哦,那你觉得,本按该怎么给你们降罪啊?” 黄玛脾气再好,到这时候也有些忍不住了,虽然依旧跪着,但却直起身子,道:“那要看按台的意思,岂是下官自己说了算的?” 高务实恍如未见,淡淡地道:“你是几品官?” 黄玛一怔,没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但还是答道:“若依朝廷规制,下官八品。” 高务实露出一抹笑容,淡淡地道:“八品啊……黄土目,黄守备,你可知道巡按御史对于地方六品及以下官员,有‘小事立断’之权?” 黄玛心头一跳,忍住心惊,答道:“下官僻处荒野,对此不是很清楚。” 高务实淡淡地道:“那本按不妨告诉你,你说罪该万死,本按是真的可以让你如愿的,甚至不必请旨。” ---------- 感谢书友“沙莽”的月票支持,谢谢!明天儿子幼儿园就要开园了,接送都是我负责的,所以明天更新的时间也许会有所变化,大概不会像这个月这么准时了,具体暂时还不好说,先通知一下,望周知。 第682章 架子就是这么大 这番话高务实说的轻松之极,黄玛却听得头皮发麻。 其实他早就知道岑凌这次是与高按台同来的,而以岑凌和他的关系,不可能不在高按台面前诋毁自己,只是他却没想到高按台居然当面就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再怎么说,这里是凌云城啊! 难道高按台以为他靠着身后这三百家丁和岑凌的三百亲卫狼兵,就能在凌云城横着走了?还是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又或者说,他只是要展现一下巡按的威严,本质上只是警告自己一番? 黄玛到底是一个能够隐忍多年,骗得岑绍勋信任之后才突然发动“政变”的角色,此刻情况不明,高巡按态度虽然冷淡,毕竟没有明显表露杀机,黄玛心念百转,终于还是再次俯首请罪:“下官知罪。” 这次,他还真不敢再说什么罪该万死了。 高务实瞥了一眼前方道上的狼兵,显然他们都有些不忿,虽然跪着,却都偷偷朝这边望过来。 看着再次服软的黄玛,高务实这才淡淡地道:“既然知罪,就先起来吧,以后不要再在本按面前逞什么口舌之快。” 他顿了一顿,又道:“本按巡察全桂,要看的是地方各官是否遵规守法,依照朝廷制度办事,其他的事情本按没工夫过问,知道了吗?” 咦,这是什么意思? 黄玛有些诧异地悄悄抬头瞥了一眼,却见高务实的目光此刻却是朝岑凌望去。黄玛不禁心中一喜,暗道:看来果然是岑凌这厮怂恿高按台拿我开刀,可是高按台看来并不想多事,于是便只警告了我一番,同时又向岑凌表达了他的意思。 哈,我就说嘛,岑绍勋这件事,怎么说也只是泗城内务,高按台为什么要帮岑凌?这根本不符合朝廷的一贯做法,毫无道理嘛! 朝廷的一贯风格,难道不都是限制土司,扶植土目、土舍与土司争权么? 看来这位高按台只是却不过岑凌的情面才在我面前如此惺惺作态,他最根本的态度并没有变化,仍然是不想插手我泗城州之内务。 既然如此,那倒不妨给他点面子,哼哼……文官。 “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遵规守法,配合按台巡察。”黄玛再次换上那副老老实实的模样,规规矩矩地应道。 高务实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依旧是那副老子天下无敌的模样,拽得如同二五八万,淡淡地道:“起来吧,头前带路。” 他这句“起来吧”,也不知是对黄玛一个人说的,还是对七大土目一道说的,不过装模作样大家都会,因此一听这话赶紧都爬了起来,好在高按台没再多说。 黄玛刚才都吃了瘪,其他人更不想领教高按台的脾气到底有多大,老老实实躬身侍立在一旁,半句多话都不敢说。 高务实等着黄玛在前方引路,自己却连马都不下,轻轻一拍马臀,慢慢向前走去,他甚至都没吩咐家丁们下马。 就这样,黄玛等人在前引路,因为高务实没下马,看起来倒和牵马垂镫的下人一般,哪有什么土目气派? 但黄玛既然忍了,他麾下的狼兵也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哪还有什么气势可言? 一路无话,一行人逐渐上山。上了山才知道凌云城的神奇之处,原来这城果然如岑凌之前所说,有条河穿城而过,过了城之后这条河才慢慢流下山去。 此城之神奇,当真少见,从这情形看来,这座凌云城连围困都不容易围困死,除非大规模投毒于河水。不过这种事一来太不人道,二来其实也很难办——得有多少毒源才够污染一条河并且保持毒性? 难怪黄玛有恃无恐,刚才甚至差点闹崩。 进了城,一大堆桂西大小土司早已在州衙等着了,黄玛早已安排岑绍勋“病中休养”,自然是不在州衙的,这州衙正好空出来接待高巡按和众土司。 面对众土司之时,高务实的态度要比刚才好一些,虽然依旧矜持,依旧端着架子,但至少不是永远面无表情了。 众土司也早就习惯了朝廷文官的德性,尤其是高务实这般年纪轻轻的巡按老爷,在他们看来有点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倒是一点没觉得不对,纷纷上前自我介绍,高务实则按照规矩和他们见礼——当然,他是上官,坐着答礼就完事了。 岑凌与黄玛二人一直没有说过话,连隔空对视都很少,偶尔四目相交,也都是冷哼一声便别过脸去,一副“我不想看到你”的模样,真正的相看两厌。 大伙儿见了面,高务实倒也真把巡察当了真,命各土司将自己治地的情况挑重要的简略道来,又呈上一些卷宗给高务实查看。 其实他们的卷宗少得可怜,朝廷流官们主政的地方,基本上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有卷宗记录在案的,查证起来十分方便,可是这些土司就不同了,记录不记录那真是全看心情,毕竟朝廷过去是不查的。 好在高务实也没打算真从案卷、卷宗上查出什么事来,收下这些卷宗之后便推说旅途劳累,今日暂且到这儿,其他的事,明日他会再一一请诸位土司前来详询。 黄玛连忙出列,说已经备好了接风宴,请按台和诸位土司老爷移步,凌云城今日虽然知州不在,但还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 高务实仿佛料到了这一幕,轻松地答应下来,没有再无事生非地挑错,倒让心中一直有些紧张的黄玛很是松了口气。 不过,高务实的架子之大,还是让黄玛有些恼火,因为这位巡按连吃个饭去,都有大帮家丁前呼后拥,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他身后一人笑着给他解释道:“大兄不必着恼,小弟前次去桂林时听人说过,这位高巡按家里有钱得很,自己身家百万不说,他那个舅舅更是厉害——长芦盐场就是他舅舅家的,大兄,这可是一年几百万两银子的买卖。” 黄玛果然大吃一惊:“几百万?我们泗城州一州之地,一年的各种贡赋才多少银子?” 多少银子?泗城州是土直隶州,每三年向朝廷进献上等马十六匹,每匹折银二十四两;银香炉全付;每年纳粮一千六百四十六石九斗,起运至宾州常平仓,每石折银七钱。 好算账的加在一块,每年不到一千三百两,就算加上银香炉什么的,也就一千四百多两银子顶了天了。唯一值得提一句的是,献马并不是献战马,而是云南、广西等地特产的矮脚马,吃得少干得多,还异常温驯,在山区十分好用,唯一的不足就是,这种马拿去当战马就不太行了。 所以,几百万两银子的买卖,黄玛这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土目,自然是听着都觉得肝儿颤,再一想人家高巡按家里如此有钱,排场大点那倒也的确应该,换了是他黄某人这样有钱,那不得出门都要人铺着地毯走? 他不再怀疑,老老实实引路去设宴之地。 ---------- 感谢“玄游冥”、“fengjiyue”、“沙莽”、“霜之宝瓶”、“黄金发123”几位朋友的月票支持,谢谢!另外再次说一下,今天的更新时间没法确定,甚至可能近期都要我慢慢适应和调整,不过我尽量保证更新量不下降。 第683章 席间生变 黄玛此人,说到底不过只是个土目,在泗城州的地位再高,也只是局限一地,实际上他这半辈子下来,也只是在十几年前有幸见过一次广西巡按。 当时是因为隆庆帝新君继位,徐阶和高拱第一次斗法,整个大明官场都在进行调整,岑绍勋带着他前往桂林打探消息,看朝廷对广西土司的态度有没有什么变化。那一次,他跟着岑绍勋一起,拜见了时任广西巡按。 说起来,那一次他的印象也很深刻,因为岑绍勋堂堂一个桂西的无冕之王,拜帖送入察院快十天,按台老爷才大发慈悲地接见了他。 在黄玛的记忆中,那位按台老爷除了年龄比高务实大了至少二十岁之外,神态表情跟高务实此前在凌云城外简直一模一样,以岑绍勋的身份,跟他说话都是爱答不理,经常是岑绍勋说了一大堆,按台老爷就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知道了。” 后来岑绍勋走的时候,按台老爷更是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遑论什么亲自送客——想也别想。甚至就连那句“好走”,听起来都无比敷衍,怎么听都好像只是表明一下按台老爷还是懂礼数的罢了。 以至于黄玛今天面对高务实的冷漠时都忍不住怀疑,或许按台老爷都是这样的做派? 毕竟人家管的就是官员,地方官员在按台老爷面前,怕不是还没开口就先低了一等——嗯,可能还不止一等。 于是,面对高务实的排场,黄玛也只好忍了下来。 他在心里给自己开解:我有什么忿忿不平的,这里还有一大帮土司呢,甚至还有一位镇安府土知府岑奇凤在,他不也连个屁都没放么? 反正这巡按也就是来转一圈,就按他在桂南的表现来看,了不起在凌云城呆十天半个月,我就忍他一忍,半个月之后他一走,凌云城仍然是我黄玛的凌云城! 今日来的土司的确不少,除了镇安府土知府岑奇凤之外,还有其他州、县的一大票土司,如田州岑大禄,那地罗瑞谦,下雷许宗荫,安定潘承纪,龙英赵邦定,归顺岑瑾,东兰韦文韬,万承许国琏,上映许宗惠,都康冯纪,白山则王观,永顺邓得扬、彭大武,兴隆韦观,南丹莫大厚,忻城莫镇威,胡润岑寿松,下旺韦显威,古零覃文显,安隆岑洪,武靖岑清宝等等。 高务实对岑奇凤的了解不多,还是之前黄芷汀跟他说的,黄芷汀说:“奇凤柔弱不好临民,是以目民薄之。” 简单的说就是这厮平时是个宅男,根本不怎么露面,所以镇安府的土目、土民都不怎么把他当回事。 不过,黄芷汀又补充了一点,说:“其以寄居府城之化峒岑温佐理府事,温颇有所能,乃使镇安不乱。” 就是说,岑奇凤这厮虽然自己水平一般,但用了一个同宗名叫岑温的管事,这人水平不错,所以才保得镇安府没有出什么乱子。 酒席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除了食材肯定都是纯天然之外,高务实这个奢侈惯了的家伙也就感觉不到其他的好处了,反正肉食管够,就算是这个年代广西地界的好伙食了。 由于高务实的派头有些太大,席间众人也不怎么敢随意向他敬酒,只有镇安府的这位土知府岑奇凤毕竟是在场土司之中官职最高的一人,宅男归宅男,这一点还是硬道理,所以他上前敬了高务实一杯。 高务实倒是给面子,举杯示意了一下,抿了一小口,岑奇凤自然不敢这般托大,一杯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众土司们间高务实只是淡淡而饮,却也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不由得逐渐开始放开怀了些,一个个喝得酒酣耳热,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大了。 岑奇凤岑大宅男忽然叹息了一声,道:“今日一切都好,就是绍勋不能出面,是个遗憾,说来也是怪了,绍勋昔日身强体壮,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呢?” 黄玛心中暗骂:这扑街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好好灌你黄汤就是了,扯什么岑绍勋! 不过人家毕竟是镇安府土知府,眼下这些土司之中官职最高的一人,他既然说了话,黄玛一个土目也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好强笑道:“确实令人遗憾,卑职等人也是叹息不已……不过今日不仅是按台大驾光临,更是群贤毕集,这等好日子却不好说这些事情。来,府尊,请满饮此杯!” 岑奇凤笑呵呵地真跟他对饮了一杯,倒是没什么架子,只不过他看起来比较听不懂人家言下之意,明明黄玛都已经这么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岑绍勋。 只是,这一次他没提岑绍勋本人了,而是道:“听说绍勋前几年纳了一房小妾,乃是花当寨的那位许姑娘?哎呀,当年许姑娘艳名远播,连本官也是听说过的,尤其是,听闻其会一种天竺舞蹈,甚有玄妙……嘿嘿,真想见识一番呐。” 黄玛面色有些冷了下来,不太高兴地道:“府尊喝醉了。” “喝醉了?笑话,我岑奇凤十五岁袭职以来,一日三饮,何曾醉过?”他露出带有一丝猥琐的笑容,环顾四周,对在场土司们道:“你们难道没听说过许姑娘的天竺舞?叫什么魔舞来着,听说不仅穿得少,而且……哈哈!” 在场土司也没几个读过太多书的,粗鄙不文那是免不了,加上现在又喝了个七七八八,闻言都是起哄,有人叫道:“既然有这般妙处,反正左右不过是个妾侍,不如请出来,给咱们……哦,给按台一舞如何?” 这一声叫得好,马上有人应和:“此言极是,此言极是,绍勋自己出来不了,不管是病了还是怎么着,总之是失了礼数,让这位妾侍出来献舞一曲,依老夫之见,甚是合理,甚是合理啊!” 咦,你都“老夫”了,还有这种雅兴? 一干粗坯纷纷叫嚣,唯有泗城州的诸位面色不豫,岑绍勋不管怎么说也是他们名正言顺的上官土司,这群人实在有些不像话。岑凌的面色也有些难看,冷着脸不说话。 不过面色最难看的居然是黄玛,一双眸子盯着岑奇凤,目光中尽是阴冷。 但不知为何,可能岑奇凤说自己没喝醉过酒只是吹牛,他居然对在场泗城州诸人的神色视若无睹,反而笑着问高务实:“按台,您看这个主意如何?” 高务实刚刚仿佛有些走神,端着酒杯似乎在想什么事,被岑奇凤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环顾了四周一眼,才哼了一声,道:“你们自己要看,却莫要打本按的旗号,本按自小苦读,远丝竹而近经典,对于舞蹈什么的,却没多少见识,也谈不上有什么兴趣。” 泗城州诸人面色稍定,岑凌望向他的目光也格外柔和,甚至黄玛的目光似乎都有些感激。 然而其余土司却不答应,有人笑道:“诶,按台此言差矣,正是因为按台此前没看过什么舞蹈,所以才会觉得不值一提,却不知这天竺魔舞并非我大明这般,那可是香艳至极,按台看过之后想必也是会喜欢的。” 黄玛这次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道:“诸位来凌云城做客,我等自然是欢迎的,可若是再这般口无遮拦,却休怪黄某有违待客之道!” “哟?黄土目可真是威风凛凛啊。”之前那位自称老夫的土司道:“老夫论辈分,乃是绍勋的祖叔祖,便是他在此处,也不敢这般与老夫说话,你黄玛是哪里长出来的葱,也敢在老夫面前这般大言不惭,嗯?” 众人转头望去,原来此人乃是归顺州土知州岑瑾。归顺州也是直隶州,实力虽说不如泗城,但归顺与泗城之间隔了个镇安府,就算泗城不顾朝廷训诫,强行出兵攻打,他也不是很怕——毕竟有个镇安府顶在前头。 但黄玛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泗城州现在哪有能耐出兵攻打别处?他黄玛自己平时连凌云城都是不肯出的,毕竟除了凌云城之外,泗城州的其他地盘全是岑凌掌握着的,出去送菜上门么? 他的底气全在凌云城,而现在……正是在凌云城中! “老匹夫,竟敢辱我!”黄玛一怒而起,喝令道:“来人,给我把……” “黄守备!”高务实忽然开口,打断他道:“本按来凌云城,不是来看你耍威风的。” 黄玛气势一窘,他有些犹豫,不知道高务实说这话到底有没有其他深意,是偏袒岑瑾,还是单纯只是不允许看见有人在他面前过于张狂,一时间不禁有些进退失据。 此时高务实却又对岑瑾道:“岑刺史,你也少说几句。”然后转头对岑奇凤道:“还有岑太守,一舞不观,难道这酒就喝不下去了?” 刺史,是明人对知州的尊称;太守,是明人对知府的尊称。(无风注:理论上汉朝刺史只是六百石,太守倒是二千石。) 岑瑾干咳一声,没说话,坐了下去。岑奇凤却笑了笑,道:“按台有所不知,下官并非是非得看这位许姑娘一舞,而是另有原因。” 第684章 特来求死 “按台有所不知,下官并非是非得看这位许姑娘一舞,而是另有原因。” 这句话似乎颇出在场众人意外,纷纷朝岑奇凤望去,而高务实也仿佛很惊讶,诧异道:“是何原因?” 岑奇凤叹息一声,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镇安与泗城毗邻而居,历来少有争端,下官痴长绍勋几岁,历来视他为亲弟弟一般,若无原因,岂会要求他的妾侍献舞于众人?实乃下官在镇安时数次听说,这位绍勋之妾许氏,不守妇道,与人通奸,并投毒加害于绍勋……传闻绍勋此病,并非因为什么瘴疠,而正是遭人投毒所致。”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竟是这般?” “奇凤兄何以得知此事?” “老子就说绍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中了什么瘴疠。叼那老母,咱们岑氏世代居此,至今已数百年,哪有中瘴疠的道理!” “叼那黑,真是坏我胃口,赶紧的,把这**拉出来剐了!” “剐什么剐,偷情通奸应该是浸猪笼才对!” “对对对,浸猪笼,浸猪笼,我他娘的气糊涂了!” 桂西众土司每喊一句,泗城州众土目的脸色就黑上一分,甚至岑凌的脸色也很是不好。 高务实忽然转头问岑凌道:“岑判官,令兄今日不在,本按也只能问你了——你可有听说过此事?” 岑七公子的面色也很不好,语气有些僵硬地道:“若说有人对嫂……对许氏有所企图,下官是信的,但若说许氏对家兄下毒,下官是不信的。” 高务实面色如常,平静地问道:“岑判官此说可有缘由?” 岑七公子道:“有,昔日许氏尚未嫁入岑家时,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在桂西,对她有所倾慕的人,从泗城能排到田州去,此所以下官说有人对她有所企图,下官会信的原因。”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岑判官又为何坚信她不会给令兄投毒呢?” 岑七公子深吸一口气,道:“因为她虽生长在僮人之家,其实却是花苗人,花苗乃苗人分支,其族人数颇少,而头人、头目之女皆会从小养蛊,名为生死蛊。此蛊并非为害人所炼,而是由女子在其出嫁之夜,种给其夫,从此二人便会同生共死。” 蛊这种东西,高务实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闻言不禁有些诧异,问道:“这蛊听来倒是显得深情之极,然而若是真的同生共死……万一女子先死,岂非害了其夫?万一其夫先死,岂非又害了她自己?本按很难理解此蛊的用处。” 岑七公子摇头道:“按台莫要以为苗女常有会蛊术者,便以为苗女在族中地位较高,其实苗人男尊女卑比别族更甚,这生死蛊,实际上便是这种尊卑差异的体现。 苗女若先死,其夫是不会有所妨害的,他体内之蛊虫会在三个月之内死去,而后此人便与寻常无异。反之,其夫若是先死,则苗女体内蛊虫却会陷入癫狂,苗女本人将会在三日内油尽灯枯而死。” 岑七公子叹了口气,面色有些黯然:“生死蛊,生死蛊,无非苗女愿与夫君共死罢了。这生死蛊一旦种下,苗女一生所系,便只有此人。是以下官才说,她断然不会下毒陷害家兄。” 蛊的问题高务实弄不明白,便先放过了,但却问道:“即便没有下毒暗害的可能,那还有偷情通奸一说呢?” 岑七公子摇头道:“花苗人本不与别族通婚,她却愿意嫁给家兄,可见他二人感情至深,实际上……家兄正室去世得早,家兄早有将许氏扶正的打算,但许氏却说夫人是因生产时出血过多而死,如今云汉既在,她岂能僭位而为正室,因此拒绝了家兄的好意。试问,这样一个不图富贵、不图名位的女子,岂会做出那般不堪的事来?” 高务实听了,也不禁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想了想,便朝岑奇凤望去,问道:“岑太守,对于岑判官此说,你有何高论?” 岑奇凤笑了笑,道:“高论倒是谈不上,不过要说猜测,倒是有一点。” 高务实点了点头:“岑太守请说。” “下官以为,说不定正是因为许氏与绍勋感情至深,所以才会与人通奸。”岑奇凤也不管自己此言再次激起满堂哗然,淡淡地道:“或许,若她不这么做,绍勋现在就不是病重,而是亡故了呢。” 高务实心中一动,岑凌却是面色大变,霍然站起,问道:“此言何意?” 岑奇凤朝他伸手做了个虚虚下压的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口中则道:“岑凌,你不要着急,你且想一想……为何绍勋一病数年,但且偏偏只是病着,不管病得多重,哪怕数年不能见人,却就是不死?” 这话听起来很有些不敬,但大家都听得出来他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其他意思,因此岑凌也只是脸色连变,最后一脸铁青,朝黄玛望去。 黄玛的脸色也是异常难看,见岑凌朝自己望来,冷冷地对视过去,寒声道:“七公子这般看着下官,却是何意?” 岑凌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黄玛没料到他竟然撕破脸了,目光中杀机一现,狞声道:“我做了什么?你说呢?” 众人再次大哗,想不到吃个饭居然还能听这么一出故事。 高务实忽然道:“黄守备,那位许氏如今在哪?本按有话要问她。” 黄玛已经准备撕破脸了,他知道发生了这种事,高务实不可能帮他,因此冷冷一笑,语带嘲讽地道:“按台,这里是凌云城,在这里,您要见谁可不是您自己说了算,而是我黄某人说了才算的。” 高务实双目微微一眯,还没开口,却突然听见一个女声从后堂响起:“按台相召,贱妇岂敢不至。” 众人一听,同时瞪大眼睛朝后堂方向望去,高务实也颇为意外地转头去看。 只见一位刚过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从后堂转了出来,身上倒没有穿苗女的服饰,而是一身再寻常不过的汉人打扮,但她眉如远山轻黛,目似秋水两泓,瑶鼻朱唇,柳腰一握,虽然眉目之中忧色浓浓,却让人更添一份怜惜,当真是个不逊于黄芷汀的美貌女子。 要说这二女的区别,除了年岁差了几载之外,大概就是气质了。 黄芷汀生得娇媚,但因为执掌一府大权,一言一行其实颇为果断,也就是面对高务实之时才会露出一些小女儿之态来。 而这位许氏,却是因为那浓得化不开的愁绪,看起来更让人心生怜意,偏偏她其实已经嫁为人妇,举止之间更有一种成熟韵味,这又与黄芷汀的少女风情大相径庭。 她走到高务实面前,没有如官宦女眷一般只对高务实福上一福,而是双膝下跪,垂首道:“贱妇许氏,因与黄玛通奸,有违妇道,罪不容赦。今日得闻广西巡按御史高公亲至,特来求死。” ---------- 嗯……还差一章,我尽量。 第685章 千钧一发(4更破万) 喧哗的大堂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许氏这番话惊呆了。 自承通奸,却又主动求死? 高务实的目光也有些复杂,看着跪在面前的许氏,叹了口气,道:“方才岑判官说你必不可能如此。”说罢,朝岑凌看了一眼。 岑凌面色有些呆滞,似乎还在震惊和绝望中不肯醒来。 许氏低着头,没人能瞧见她的面色如何,只能听见她在沉默过后的问话:“高巡按,贱妇听说你是大明最有学问的人,贱妇想问你一件事。” “不敢当。”高务实道:“你有何事要问?” 许氏依旧低着头,问道:“黄玛身为土目,与土司之妾私通,其罪可足论死?” 高务实道:“周时,通奸者处以宫刑;秦时,通奸论死;汉时宽律,通奸或免职,或徒三年;唐时又轻,徒一年半;宋时更轻,可减至杖刑;元时只论女子之罪;而我朝律令完备,于此有多种情由,不可一概而论。” 许氏问道:“其以贱妇之夫君生死相威胁,其罪如何?” 高务实心中一动,转头看了黄玛一眼,只见那黄玛目光阴冷,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目光中隐含杀机,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但高务实仍然点头道:“若其罪已遂,论绞;若未遂,杖一百,流三千里。不过,此人若果如此,乃是以下犯上,可罪加一等。” 许氏听完,俯首连磕了三个头,终于哭出声道:“若是如此,贱妇死而无憾。” 高务实正要说话,那边黄玛忽然仰天大笑,众人齐齐向他望去,归顺州土知州岑瑾更是冷笑:“黄玛,你死到临头,居然还笑得出来,果然没心没肺之极。” 谁料黄玛只是冲他冷笑一声,根本懒得理会,反而微微抬起下巴,对高务实道:“看来按台今日是想来我凌云城做一次青天大老爷了?” 高务实淡淡地道:“国朝有制,巡按御史按临所至,须得要扬善类,翦豪蠹,正风俗,振纲纪,若这便是你所说的做青天大老爷,那么本按确将如此。” “就怕你想做却做不了!”黄玛面色一狞,冷笑道:“你虽然排场够大,吃个饭也要带上几十个家丁来护卫着,可那又如何?几十人算什么,此处乃是凌云城,是老子的地盘,你在凌云城中想要治我的罪?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高务实笑了笑,问道:“你待如何?” 黄玛拿起桌上一个空酒坛子猛地往外一扔,“啪”地摔了个稀烂,狞声冷笑道:“我待如何?哈哈,我待如何?高务实,你若想要活命,便让许娘子过来,老子要当着你们这些人的面,让你们知道老子是怎么做的……哈,我待如何?” 众土司一阵大哗,但这次却没有人开骂了——黄玛说得很清楚,这里是他的地盘。 随着他刚才扔出去的酒坛摔碎,已经有大批狼兵突然出现在大堂之外,从州衙外涌了进来,将高务实家丁护卫着的正堂包围得严严实实。 高务实目光一凝,深吸一口气,语气却也冷了下来,道:“我若不答应呢?” 黄玛冷笑道:“老子会让你看一场活春宫,然后再将你的人头送回桂林。我凌云城天下奇险,你汉人大军再多,又能奈我何?” 堂中一干土司也没料到这点事居然闹成这样,一个个噤若寒蝉,都怕惹祸上身,再不敢轻易开口了。 岑凌大怒,愤而起身,指着黄玛道:“黄玛,你这背主之奴!我岑凌今天偏就不信,这凌云城中个个都是你的党羽,竟无一个忠义之人了!” 高璋见高务实没有其他指示,一挥手,喝道:“列阵,守住大门!”门外的高家家丁早已把火枪装弹,此刻一听高璋之令,立刻行动起来,在正堂门口列队两行,一行站,一行半蹲,举枪守卫正门。 高璋自己则带着两人一步步朝黄玛而去,显然应该是打算擒贼先擒王了。 谁知黄玛冷笑道:“高务实,你若再不叫停,老子立刻下令强攻,就算一命换一命,以你的出身,老子可不亏本。” 高璋听了,果然不敢再向前,转头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微微皱眉,似乎有些犹豫起来,想了想,才问道:“黄玛,本按还有个问题要问,问完之后才能决定。” 黄玛冷笑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不过也罢,你到底是个什么状元出身,老子看在这点上给你个面子,有话便说,有屁就放。” 高务实仿佛更加犹豫了,又沉吟了一阵,才问道:“岑绍勋现在可还活着?” 黄玛哈哈一笑,嘲讽道:“老子瞧你左思右想老半天,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闹了半天就问这么一句蠢话?你刚才莫非没听到岑凌这小子所说的话?老子若杀了岑绍勋,许娘子岂不是也得死?那老子还忙乎个什么劲?就你这蠢材,居然也能考到状元,看来你们汉人读的书也没什么用处。” 高务实仿佛反应迟钝,听了这番话居然还愣了一会儿,这才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有理……” 然而他还没说下文,便看见州衙之外忽然冒出一道冲天炮式的火光,从地下升空,到了天上则忽然炸开,冒出无数点红色的火光。 高务实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来:“黄玛,你已经错过机会了。” 黄玛心中有些不安,但他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是实在没有不安的必要。就算刚才外头的烟火是高务实带来的其他家丁所放,那又如何呢? 高务实的家丁就三百人,即便他们火器不炸膛,可人数摆在这里,能有多大的作为?而岑凌之前带来的差不多三百人,则早在进城之前就被要求不得入城,现在还呆在城外玩泥巴呢。 想到这里,黄玛不禁哈哈大笑,朝高务实道:“你这莫非就是那个虚张声势之计么?哼,老子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 高务实也笑了笑,道:“你想同归于尽,只怕没那么容易。你以为这城中的土目狼兵真的都是跟你一条心的么?本按不妨告诉你,除了你黄家自己的那一千多狼兵之外,其余几位土目恐怕并不打算跟你一道……诸位,本按说得对么?” 黄玛面色一变,转身朝其余几位泗城土目望去,只见几人对视一眼,有三人果断走去了另一边,居然是和岑凌站在一块儿。 另外四人的面色顿时有些惊惶起来,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人暗暗一咬牙,也跟了过去,和那三人一样站到岑凌身边。 黄玛面色大变,心知若再不阻止,剩下三人只怕也要重新站队了,忽然高声喊道:“给老子杀进……” 在场所有人人都是心中一紧,高务实暗道:妈的要坏,这厮倒是果断得很,只怕还是得打上一场,希望戚继光说的话不只是安慰我,要不然今天说不定连自己都要搭进去了。 就在此时,一直跪在地上的许氏忽然站了起来。 ---------- 困如狗,还是码完了,求订阅,求月票,求推荐票,求各种~! 第686章 死得明明白白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黄玛,没有人在意许氏的动作,只有高务实看见了她起身,因为她原本就跪在高务实面前。 “黄玛!”许氏忽然厉声叫道。 正要下令进攻的黄玛忽然停了下来,一双凶光毕露的眸子盯着许氏。 许氏慢慢走上前去,声音放缓了下来,道:“到了现在,你还要负隅顽抗么?” 黄玛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偏着头,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负隅顽抗?哈哈哈哈哈,整个凌云城都在老子掌控之中,我负隅顽抗? 许清儿,你当年以为岑绍勋可以保护你,他保护得了吗?你今天又以为这位巡按老爷可以保护你,他又保护得了吗? 岑绍勋的生死,现在我就可以一言而决,他高务实的生死,也是一样!天王老子来了凌云城,也只有听我黄玛的吩咐!” 许氏冷冷地道:“你自小就和绍勋为伴,他才会对你丝毫不加提防,即便是我去劝说,他也始终不肯相信,他有今日之困,我虽然心痛,却并不意外。”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又接着道:“可是你若以为你能拿捏得了高巡按,那就错了!你且看看,高巡按身边少了谁?” 黄玛不禁一怔,高务实身边少了人? 他立刻朝高务实望去,却见高务实虽然面色难看,却依旧稳稳地坐在上首,并未有半分慌乱之色。 这个神情显然不符合黄玛的预期,他虽然自认为对凌云城的掌控万无一失,哪怕身边有人临时背叛,也翻不了他的天。可是他也知道,高务实堂堂状元出身,绝不会是个傻子,若非有恃无恐,岂能依然安坐如斯? 至于面色难看,恐怕只是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过敢这样对他说话的人吧? 可是,许清儿说高务实身边少了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身边一共就……等等,那个书童呢? 黄玛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寒,脑门心都凉了:明明高务实身边的家丁头子都好好地跟着他,可那书童去哪了? 这个年月,书童可不只是帮老爷背书包,实际上很多时候,书童就相当于后世的秘书,并且根据主人性格的不同,有些是生活秘书,有些是机要秘书,有些甚至而这包办。 而高务实的书童曹恪,显然就是最后那一种。 现在就好比是领导和警卫员都在这里,但机要秘书却不见了,这不摆明了有问题吗? 黄玛背后忽然出了一阵冷汗,但他马上强自镇定下来,冷笑道:“小小书童而已,翻得出什么浪来?” 许清儿不屑地一笑,忽然转身朝高务实敛裾一礼,道:“高公,何不让此獠死个明白?”她是背对着黄玛与众土司与高务实说话的,高务实十分清晰地看到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不过,实际上高务实不需要看她这个眼色,光听她刚才跟黄玛的对话以及对自己说的这句话,高务实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从自己的神色和身边少了曹恪跟随等细节看出了自己必有布置,但也看出了这一手布置可能是临时出了些什么变故,总之还差了一点没有完全到位,因此自己虽然镇定,但脸色却有些难看。 而她突然站出来说这些话,又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带,无非创造机会给自己来拖延时间罢了。 此女的观察能力和分析能力居然能有这个水平,真是大出高务实的意外,他甚至在一瞬间怀疑起她之前自承因为受黄玛胁迫而不得不委身从贼的真实性来。 不过此时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他还有戏要演呢。 只见高务实神态淡定,轻声一笑,道:“黄玛,你之所以站在本按家丁的包围圈中还敢如此张狂,靠的无非是你二弟、三弟掌握的两支狼兵。 你在这几年中,暗暗排挤其他几位土目,将他们的属下一点一点调出凌云城,却趁机用你黄家狼兵补入,是以如今凌云城里的三千两百狼兵之中,你黄家一家便占了两千,由你两个弟弟分别统带,每人麾下均有一千人,而且都是你的本家狼兵,忠诚无虞……本按说的可对?” 黄玛直觉有些不妙,但此刻绝不肯弱了气势,傲然道:“那是自然,而且黄某不妨告诉你,除了两千狼兵之外,这州衙内的家丁都是我黄家的庄丁,州衙内的使女也都是我从黄家庄民之中仔细遴选得来,整个这座州衙,与其说姓岑,莫不如说姓黄,我黄玛的黄!” 高务实淡淡地道:“你可知诸位土司带来多少护卫狼兵?” 黄玛心中一紧,却仍然冷笑道:“多的两三百,少的几十人,甚至那些个巡检,十来个人也就来了,这有什么值得一提?乌合之众罢了,济得甚事!”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诸位土司所带来的狼兵,虽然确实多少不等,但合计起来,人数可是不少,足有三千四百二十六人。” 黄玛没料到高务实居然掌握得如此细致,不禁心中一咯噔。 土司们带来的狼兵有多少,连他这个“凌云城主”心里都只有个大概,然而高务实刚刚来此,居然能把这批人精确到个人。 这说明什么?说明土司们来了多少人,原本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掌握这个数据有什么意义?总不可能是吃饱了撑的,那一定是能够用得上啊。而现在,他的书童又恰好不见了,此人去做什么?恐怕就是去控制这些土司带来的狼兵去了。 叼那黑,扑街仔,竟敢欺我! 黄玛顿时明白过来,大事不妙了…… 高务实与岑凌两人的家丁和护卫狼兵加在一块儿有大概六百人,土司们带来三千四百多狼兵,这两项相加就是四千了。 而几位土目又有些不稳,万一要是扛不住巡按御史这个身份带来的压力,也来个临阵反水,那可不就是五千对两千? 这都不用打,光是算个数就知道问题严重了! 而且现在双方都在城内,自家也没有守城的优势,凌云城那不说天下无双,至少也是广西无双的地形优势已经完全被冲抵掉了。 黄玛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恐惧,但他仍然死不松口,一口咬定道:“土司狼兵人数再多,也是出自大大小小几十家,谁能指挥得了?各自为战,不过土鸡瓦狗,我二弟三弟素来骁勇,面对这些乌合之众,只需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杀得溃不成军!” 高务实哈哈一笑,摇着头道:“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我那书童曹恪,已经拿了本按开具的巡按关防和监军调令,行使临时决断之权,已经去指挥诸位土司的人马了。而且……岑奇凤、岑大禄、岑瑾、岑洪,你们来告诉黄守备,曹恪手头除了本按的关防和调令之外,还有什么?” 岑奇凤岑大宅男笑呵呵地朝黄玛道:“黄玛,按台对你可是真的仁厚,一定要让你死得明明白白的……不妨告诉你,那位曹公子还带去了我等四人的手令以及我等身边的亲信各一人同往,足以确保镇安、田州、归顺及安隆四家土司的护卫狼兵一定会听从他的命令。” 田州土知州岑大禄也面露微笑,道:“不错,黄玛,有我岑氏四大土司作为表率,桂西各家狼兵的态度如何,想必你应该不会再怀疑了吧?” 废话,这还怀疑个屁! 桂西土司若有十成实力,光岑氏一族就能占去七成,现在除了泗城岑氏之外,岑氏剩下的四大土司全都乖乖听令了,其他土司别说还有不少姓岑的,就算不姓岑,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唱反调了,否则就是找死! 更何况他们很多都是出自岑氏门下,或是依附岑氏而立,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不跟随岑氏四大土司? 黄玛心中一凉,暗道:糟了…… ---------- 感谢书友“dj000214”、“沙莽”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687章 涉水强攻! 高务实等人在州衙拖延时间之时,凌云城中早已乱成一团。 州衙之中,里圈是高务实的家丁正面防守正堂大门,他们被涌入州衙的黄玛狼兵包围着,黄玛的狼兵外围又有刚刚赶来的高家家丁和岑凌的狼兵与之对峙。 而城中其他地方则分成两边,以从城中由北而南流过的澄碧河为界,城东现在被曹恪带领土司人马占据,城西则被黄玛所部狼兵占据。几大土目的狼兵现在还不知道州衙内的巨变,因此也和黄玛所部一道,正在抓紧沿河构筑临时防线。 不是曹恪不想进攻,而是这条澄碧河上只有一座桥联通东西两个半城,那桥没有正式名字,本地人只是称之为“土司桥”,也叫官桥(僮语发音“土司”就是“官”的意思)。 这桥是座石桥,若说宽,倒是也颇宽,能接近三丈。但这个宽也只是个相对概念,平时过人倒是够用,两边各有军队开战的时候就不够使了。 澄碧河说宽也不宽,流经城中的这一段,宽度基本都在二十丈上下,放在后世也就是约莫六七十米宽。 若是对面没有敌人,双方的狼兵几乎都能徒手游过去,重兵器固然是不能带的,但是却也能提上一根竹矛,不至于两手空空。 然而现在河两边都有敌人严密把守,这就很不好办了。 黄玛一方的狼兵迟迟没有接到明确的作战指令,目前处于全面防守状态,自然不会有轻易涉水强攻的举动,再说他们现在兵力处于劣势,非到万不得已也不可能渡河抢攻。 曹恪这边,他倒是想强攻,但又怕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指挥权随着强攻的失败而遭到动摇——狼兵本质上是土司的私兵,他虽然现在因为高务实的手令临时接掌了指挥权,然而实际上这份手令只是让他有合理合法指挥的依据。 狼兵们本身并不是给这份手令面子才听他指挥的,他们肯听令的绝大部分原因是岑氏四大土司已经明确表示听令了,他们只是不敢违抗岑氏土司罢了。 正是由于这点不稳定因素,曹恪现在只能强行在土司桥发动进攻。他心里明白,拿下这座桥,大军杀过澄碧河,凌云城的大局就定了;可要是拿不下这座桥,双方就只能隔河僵持,事情就可能还有变数。 但土司桥就这么大,双方能够投入的兵力都是差不多的,并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双方狼兵的战斗力差距也不大——都是桂西土司的兵,私底下时不时就干一仗的主,谁还不知道谁的斤两? 于是空有兵力优势却无法有效展开的曹恪就被挡在了土司桥,明明桥上打得很是激烈,其实一次投入不过几十人,你来我往打了老半天,数一数才发现双方的伤亡加起来甚至还没过百。 曹恪急得嘴上都要生水泡了,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懊恼,早知道刚才应该带上一部分家丁护卫来的,倒不是说曹恪觉得家丁护卫们的近战搏斗能力甚至超过这些狼兵,而是他们手上配备有掌心雷(手雷),而且还是特制版。 由于黑火药威力有限,光靠火药炸伤人的话,那效果实在有些难看,所以这些高家自用版的手雷里面通通加了陶瓷碎片,可谓阴狠异常。要是在这种密集布兵的战场丢几枚,效果肯定惊人。 然而这也就是想一想了,家丁护卫的主要任务肯定是保护高务实,而现在州衙那边的局势就像一个三明治,你一层我一层,随时都可能由僵持变成混战,这种时候家丁护卫怎么会调往这边来?就算高务实下令,高璋说不定都不肯照办。 曹恪之所以比对方更着急,是因为他还有一个劣势,那就是他现在所占据的是城东,而州衙的位置却在城西,如果不赶紧杀过去,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来个鱼死网破,先集中兵力打下州衙再说? 老爷可还在州衙里头,到时候怎么办? 高务实要是被俘,这场仗还打个屁!更别说那一溜的土司,现在全在州衙,州衙如果有失,曹恪身后的这些狼兵分分钟就能哗变给他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高务实不论是玩阳谋还是玩阴谋,都远不是黄玛所能比拟的,然而高务实终究还是个凡人,终究还是有弱点的。 他的弱点就是不知兵——也许战略上他是知兵的,但战术上显然不行,因为他虽然把城中的力量掌握的清清楚楚,也安排了多重手段来保证自己能掌控这些力量,可是他却忽视了地形和兵力布置的问题。 他只算准了自己的力量一定是处于明显优势的,而没有算准这些力量能不能确保有效投放。而本身知兵的高璋,由于一来身份限制让他必须要保护在高务实身边,二来高务实也需要他站在自己身边来使黄玛出现误判,因此他虽然是最佳的指挥人选,却不能出去代替曹恪指挥作战。 如果没有进一步的变数,这次事变就要超出高务实的预计了。 然而变数终于还是出现了,就在曹恪急得嘴上冒泡后不久,对面城西的凌云城狼兵忽然发生了内乱,一波近千人的狼兵部队在几名头目的指挥下突然莫名其妙的大声高呼着什么,一头冲向了沿河布防的狼兵,双方就在曹恪的目瞪口呆下展开了激战。 不过曹恪的目瞪口呆也就维持了几个眨眼的时间,他立刻兴奋起来,大声呼号:“岑氏狼兵听令!以田州狼兵为主力,立刻发动总攻,提竹矛涉水过河,给我强攻!一颗首级五两银子!” 本来他说强攻的时候,狼兵们不管是哪家的,都是一脸不情愿,目光纷纷朝四大土司派来的亲信部下望去,结果曹恪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所有狼兵们的眼神立马就变了! “叼那黑,老子是不是听错了?” “五两银子一个首级?高按台可是真他娘的大方!” “干死对面的扑街仔!” “叼那老母,别跟老子抢道!” “杀杀杀杀杀!前面的,赶紧让开,别耽误老子抢人头!” 曹恪再次目瞪口呆了起来,望着一下子仿佛失去指挥,但战斗力明显爆棚了的狼兵们,心中暗道:去他娘的,我这盘口开太大了吗?可是他吗的,朝廷官军杀一个逆贼可是赏二十两啊……这些狼兵可真是…… 可真是便宜好用啊! 虽然他并没有什么指挥经验,一点勉强算是“打仗经验”的东西全靠他爹曹淦给他讲故事,但眼下的局面太明显了——对方由于内乱,沿河防线已经不战自溃了,而己方狼兵们现在一个个真的已经化身饿狼,嗷嗷叫着就提着竹矛跳下河,奋勇争先到根本不用指挥了。 两支冷兵器部队打近战,打的是什么?除了人数、装备之外,士气几乎就是决定性因素,而人数现在己方占优,装备虽然因为要泅渡占据劣势,可对方腹背受敌,至少能扯平吧? 那么,在己方狼兵士气爆棚的情况下,这场仗还怎么能打输? 曹恪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悄悄抹了把汗,暗道:总算没给老爹丢人…… 第688章 你困了,睡吧 喊杀声由远及近传入州衙之内,之前还只是“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到后来忽然响起了一阵“砰砰砰砰”的火枪齐射,正堂中的众人面色都不禁微微有些变化。 高务实面色镇定自若,心里却也一阵打鼓,暗道:怎么家丁护卫开枪了,难道黄玛的属下太久没收到州衙内的消息,忍不住开始强攻了? 他朝高璋望去,高璋抱拳道:“老爷不必担心,枪声很是齐整,说明家丁护卫队没有压力。” 相信专业一直是高务实的优秀美德,既然高璋表示没有压力,他也就大致放下心来,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外头的局势,但还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高按台的演技终究还是到位的,这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很快影响了在场的土司们,而黄玛身后的几名土目悄悄对视一眼,暗暗挪步,往土司阵营退走。 谁知黄玛此时敏感之极,立刻发现了身后的动静,转头一看,勃然变色:“好好好,树倒猢狲散是吧?都以为我黄某人死定了?外头到底打成什么样,你们光听这两个扑街仔自说自话就信了?” 四名土目脸色从尴尬变成难堪,其中一人也怒了,作色道:“我们算猢狲,你算树?叼你老母,黄玛,老子倒要问问你,你跟老子们的出身有什么区别,配在老子们面前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另外三人一看这局面,也只能撕破脸了,马上有人跟着道:“不错,老子们是世袭土目,你也不过世袭土目,以前仗着知州老爷信任就不把咱们当回事,后来阴谋掌控了凌云城,更是把咱们的长子都他娘的拘来凌云城住,还他娘的说是就近照顾!我叼你老母,当老子们不知道什么叫质子?” 高务实见他们内讧,心中大定,七大土目纷纷与黄玛反目,今日大局算是抵定了。 一名高家家丁队正从外头跑了进来,面带喜色,大声对高璋道:“营座,曹公子领兵打过了澄碧河,与另一批主动反正的狼兵打败了叛军,叛军残部方才向州衙方面发起攻击,已被我部与岑七公子所部联手击退,现在叛军已然溃散,岑七公子所部希望发起追击……” 他一进来,众人才发现原本作为夹心层的那一批黄玛所部狼兵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悄撤走了。 黄玛在旁听得这话,又发现自己部下不见了踪影,精神终于崩溃了,手舞足蹈地大叫道:“你胡说!叼那黑,胡说,胡说!老子不可能败!没人能在凌云城打败老子!”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与我拿下!” 现在什么顾忌都没有了,再不拿下,更待何时? 高家家丁们更不犹豫,提着雁翎刀上前。黄玛也是带兵之人,当然是会些武艺的,但会武艺又不代表就是所谓的武林高手,他赤手空拳怎么可能反抗几个全副武装的高家家丁? 冲上去还没近身,就被其中一名家丁反转刀背砍在手臂上,虽然是无锋的一面,却也斩得他臂骨疼如断裂,惨叫一声收手回去。 然后又被另一家丁趁势一脚踢中膝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黄玛还没来得及有别的动作,几把明晃晃的雁翎刀已经压在他头上,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反抗。 黄玛被控制了起来,这场仗只剩最后一点首尾。 高务实总算舍得站起身来,走到黄玛身前不远处,居高临下地问道:“岑绍勋现在人在何处?” 黄玛狞笑道:“我就算死,也会有人陪葬的,想知道岑绍勋在哪?做梦!” 高务实淡淡地道:“按察司所属,有一些狱卒,都有些家传的手艺,这些手艺你可能有所不知,但据我了解,他们很少有逼问不出来的消息。” 黄玛冷笑道:“刑讯逼供?你觉得老子还会怕这个?” 高务实笑了笑:“怕不怕本按也不知道,不过就冲你现在的态度,本按其实还是很希望你不怕的。” 许氏这时走了过来,向高务实敛裾一礼,问道:“按台,此獠竟敢对抚台动兵,应该已经算是谋反之罪了,不知按台打算定他何罪?” 高务实见她对给黄玛定罪一事格外执着,心中也觉得她有些可怜,和气地道:“此等行径,自然是百死无生了。” 许氏松了口气,又道:“既然如此,贱妇想收回之前的话。” 高务实一怔,问道:“什么话?” 许氏道:“黄玛其实从来没有……真个侮辱到我。” 高务实心中诧异,但却不好追问,只是微微蹙眉,心道:你之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与他通奸,虽说按照大明律,胁迫下的通奸,女方无过,但你现在要收回这句话,我就算想帮你只怕也做不到啊。 在场土司都目睹了刚才的全程,虽然心中也都有些可怜这位风姿绰约的许氏,但她这话却让土司们颇为不齿,做都做了,说也说了,这时候却又不承认,却有何用? 唯有岑凌,面色中又是紧张,又是期望。高务实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奇怪,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小子该不会是对许氏有什么念想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别岑氏内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我可就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了。 许氏自然也能猜到众人的态度,但却毫不在意,只是对高务实道:“按台,贱妇愿证明给你看。” 高务实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说:这女人在说什么!这种事怎么证明给我看?你可别说你嫁入岑家那么久,居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而黄玛也没能那啥……所以你才能证明?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这样,你也不能证明给我看啊,我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许氏见高务实一时没有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了,于是点了点头,朝黄玛走去。 高务实一见,不由又是一怔:诶?不是说证明给我看吗,你找黄玛干什么? 谁知许氏走到黄玛面前,轻轻一提裙摆,风姿优雅地蹲了下来,对黄玛轻声道:“黄玛……” 黄玛愕然应了一声:“嗯?” 许氏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变得更加轻柔:“你困了,快睡吧,睡吧……” 黄玛的眼神立刻变得迷离起来,但仍然下意识地道:“你要陪我睡。” 许氏仍然轻声道:“我陪着呀,快睡吧,快睡吧,你困了。” “嗯,我困了,你陪我睡了……”黄玛说完,头一垂,身体便软倒在了地上。 众土司倒抽了一口凉气,其中田州土知州岑大禄一拍大腿,笑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黄玛这头蠢猪!” 高务实也有些发呆,心说:这是什么?催眠术?这么厉害的催眠术?可你既然有这么厉害的催眠术,直接让黄玛放了岑绍勋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此时许氏已经站起身来,再次朝高务实一礼,苦笑道:“贱妇离开花苗的时候年纪尚小,蛊术学得浅薄,这眠蛊几乎只能用来骗人入睡……不过,也好在还有这点作用,要不然就真的要被他侮辱了。” 高务实还没说话,岑大禄笑着向他解释道:“按台有所不知,蛊术中有一种蛊,名叫眠蛊,这门蛊如有要完全炼成,听说有些难,不过若只是初成,倒还容易,大概有个三年之功就差不多了。 至于初成的效果,就是许氏夫人方才所展示的这样,可以让人昏昏沉沉睡过去,而且醒来之后会对下蛊之人最后告诉他的话深信不疑……想必许氏夫人就是依靠着眠蛊骗过了黄玛,让他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得偿所愿了。” 高务实朝许氏问道:“蛊术之道,本按不是很了解,不过本按还是想问一句,夫人是什么时候给他下的蛊?此蛊除了催眠,真的没有其他作用了吗?” 许氏道:“贱妇学艺不精,的确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过贱妇幼时曾听族老说过,眠蛊炼至大成,可以让人听命行事,只是下蛊之人与中蛊之人不能离得太远,不过那些,贱妇也不是很了解。 至于给黄玛下蛊,其实正是他控制住绍勋,又将凌儿逼走之后的事,那日他想强迫贱妇与他……贱妇便说想要喝些米酒,他答应了,而且还与贱妇一同喝酒,贱妇便趁给他斟酒之际,将眠蛊下给他喝了,当时他神不守舍,一点也没有怀疑。” “原来如此。”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也就是说,这蛊是要人……呃,要人吃进去的?” 许氏有些不明白高务实为何要问这个,有些意外,但还是答道:“据贱妇了解,绝大多数都是这样。” 高务实便问:“夫人可知有这样一种蛊,根本没看见下蛊之人动手,那中蛊之人转身要跑,下蛊之人只是数了三声,中蛊者便应声而倒,然后浑身剧烈抽搐,口吐白沫不停,眼神发直,挣扎了几下就死的?” 许氏十分诧异:“按台所说的应该是一种须弥飞蛊,这种蛊虫极小极小,人眼根本看不见它们,通常驭蛊者若练不出朱砂之瞳,是不可能去炼这样的蛊的。”她认真地道:“炼成这种蛊虫的人,整个苗疆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我们花苗可能一个也无……另外,这样的人应该很少会真正出手了,不知按台是从哪里得知?” 高务实这才知道那位阿梨姑娘虽然年纪轻轻,居然真是宗师级的蛊术大师,不禁又是一阵后怕,干笑道:“听人说起,听人说起的。”然后立刻把话题转了回来,道:“夫人,你已经证明了清白,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你夫君,不知他的下落,这黄玛有没有说漏嘴过?” ---------- 感谢书友“书友160429212821310”、“王孙疾”的月票支持,谢谢!另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689章 善后安排(4更破万) 岑绍勋的藏身之地被找到得有些意外,根本没有动用高务实威胁黄玛时所说的那些狱卒刑讯逼供的手段。 他是被土司们的“联合国军”给找到的。 原来黄玛的二弟三弟被曹恪等人打败之后,二弟当场战死,那老三立刻带着残兵退往西城北角的一处黄氏所有的宅邸,然后直接把岑绍勋给架了出来,要求以岑绍勋换取自己一干人出城。 带兵追击的曹恪等人不敢擅自做主,连忙派人去州衙请示高务实。 高务实根本不在意那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黄老三逃不逃,没有了黄玛、没有了凌云城,他带着几百残兵,再逃能逃去哪里?这种扫尾工作到时候交给泗城州自己处理也就是了,他没兴趣多管闲事。 于是高务实立刻答应下来,但要求曹恪一定要确保能够救出岑绍勋。 曹恪等人怎么完成这笔“交易”的并不重要,反正最后岑绍勋全须全尾的被曹恪带了回来,只是……他还真的病了,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连路都走不了几步,没人搀扶的话,跟失去行动能力差不多。 许氏夫人见了他之后大哭了一场,抽抽噎噎的,再也没有了先前那般的坚强冷静,这让高务实也不禁有些慨叹,看来之前岑凌说她和他大哥感情极深,的确不是虚言。 岑凌自己也是眼眶红红的,在岑绍勋面前落了泪。 岑绍勋挣扎着谢过了高务实,又劝了岑凌和许氏好一会儿,才叹息着对高务实道:“按台,您也看见下官现在这副模样了,唉……下官世袭一方,却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实在无颜继续做这个知州。按台,下官想把知州之位让给岑凌,您看如何?” 高务实稍稍叹了口气,道:“岑凌此前请我帮他救你之时,其实提出过一个要求,就是为这件事保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此事终究还是弄得路人皆知了,这是我的失误,望你见谅。” 岑绍勋苦笑道:“怎么能怪按台,此事本就是下官自己的过错,纵然不传出去,下官自己良心也不能安。况且,经此一事,下官也有些心灰意冷,希望能隐居山水之间,渔樵耕读、红袖添香,了此残生。”说罢,他深深地看了许氏一眼,万般爱意,浓得化不开。 许氏微微脸红,却也定定地看着他,看来一点也不在意他是不是继续做这个土知州。 唯有岑凌不同意,很坚决地表示了反对。 高务实有些弄不懂岑凌的态度,你大哥是自己不肯干了,这事儿现在有我这个广西巡按给你背书,你上位名正言顺,为毛不肯?面子虽然好,能有土皇帝位置好? 但岑凌态度异常坚决,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岑绍勋安心休养不理州务,等其子岑云汉到了袭职年纪,让岑云汉袭职,而在此期间,州务交由岑凌这个做叔叔的来辅政。 高务实虽然谈不上很满意,但整体来说倒也可以了,毕竟他也谈不上非要扶岑凌做这个知州,他只是需要岑凌肯配合他、听他的指挥做事。 现在岑凌肯实际掌握泗城州的大权,对高务实而言倒也够了,于是主动表示愿意为此做个见证。 大事谈完,就要开始说“小事”了。 凌云城经过今日混战,虽然谈不上什么血流漂杵,但城中也到处都有尸体和残肢断臂,血迹更是满城到处都有,肯定是要好好清理一番的,不过这个不用高务实操心,土司衙门自然会派人处理妥当。 然而,对于黄玛的余党该怎么处置这种事,就肯定是要高务实拿主意了,尤其是其中还有七大土目的问题,更要考虑清楚。 按照高务实内心的想法,最先投诚的那三位土目,还是可以保留的。但最后反正的四名土目,在高务实看来就完全可以打压一番。 不过这个问题,此前岑凌有跟他商议过,岑凌是不肯对这几人下手的,他希望用最平和的方式接收凌云城,以免泗城州陷入不断不停的内乱。 按照岑凌当时的说法,高务实现在是摆明了需要岑氏出力的,那么如果泗城岑氏不在最快的速度内整理内部,将来高务实想要用他们的时候,恐怕他们就出不上多少力了。 这当然不是高务实想看到的,所以他答应了下来,表示这几个土目的处理,由岑凌自己决断。 再有一件事,就是对于黄玛的惩处。 黄玛本人肯定是非死不可了,这一点双方都没有异议,但是对于黄玛的族人和他家世袭的“领地”,高务实认为应该严厉一些。 岑凌则觉得,对于黄玛的族人可以区分对待,“无显恶者”可以从宽处理,只把那些跟随黄玛夺权和对按台动兵的从犯严厉处置即可。不过对于黄氏“祖产”,他和高务实的观点很一致,都认为不如直接收归州衙。 鉴于这些事情说到底都是泗城州的“内政”,高务实最终也答应就按岑凌所说的办。 岑凌对高务实的让步很是感谢,再加上高务实救出了他大哥,岑凌对他更是相当感激,一再表示泗城岑氏将惟高按台马首是瞻。 高务实笑了笑:“我倒也不需要你们孝敬什么,只是希望你能尽快稳定泗城的局势。” 岑凌一直都在猜测高务实是要用到泗城州的力量的,不过他倒也不怕,总归高务实不可能拉着他们造反,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岑绍勋在许氏的搀扶下去休息之后,高务实见岑凌有些恍惚,实在忍不住了,道:“我观七公子你对许氏似乎颇有好感……七公子,我不希望泗城因此再生变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岑七公子微微一怔,继而脸色涨红,解释道:“按台,你误会了,下官对嫂嫂绝无他意,只是当年嫂嫂进门之后对下官颇为照顾……下官对嫂嫂绝无任何不敬之意,请按台放心,家兄也深知其中内情,绝不会出现按台担心的那种事的。” 高务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希望如此。” --------- 写到思绪融化……求订阅,求票。 第690章 战前准备(上) 高务实的担心目前看来,似乎的确有些多余,因为岑绍勋做出“虚名实隐”的主意之后,仅仅过去一天,便搬去了汾州(跟山西无关,是泗城州的下辖州,在今凌云县下甲乡,位于凌云县东南二十里处),在汾州的一处别院隐居。他在此处的澄碧河边设一钓矶,安闲休养。 岑绍勋既走,许氏自然也随他而去,岑凌送别兄长之后,便开始整肃内部。 高务实没去管他的内政,依然如之前在思明府一般,正儿八经地做起巡察的工作来,改判了几个小案,以示自己此来并非说着玩,与黄玛之乱更是毫无关系。 至于土司们信不信,反正他自己信了。 泗城州此番内乱,当日闹得很凶,城中也一片狼藉,不过最后一清点,反倒是民间的财产损失比较重,狼兵的人员损失反而不大。 各家土司加起来伤亡三百多人,黄玛一方战死了两百多近三百,余者溃散得到处都是,岑凌请求高务实将土司兵马暂时交于他指挥,同时自己也将泗城州各处兵力调集,一齐用于围剿追捕。 高务实思索过后,将镇安、田州等四家岑氏土司的兵马交给岑凌,许他一月之期,并要求他负责这些狼兵的在他指挥期间的奖赏和抚恤,岑凌也都答应了下来。 而高务实自己也要筹钱——其实应该说是调拨赏钱,因为曹恪许的赏格,他必须兑现。除了高家家丁的战果和岑凌麾下的战果暂时不用给钱之外,其余土司狼兵手头有两百多个首级,这都是要钱兑功的。 另外,高务实不喜欢白白让人干活,又大手一挥,全部狼兵只要参过战并且没有违反军纪,通通赏银一两。 这个消息是当众宣布的,一经宣布就为高务实赢得了巨大的声望,不管哪家的狼兵,提起高务实都要翘起大拇指赞一句:“高按台这个人豪气厚道,帮他打仗真是痛快!” 而对于众土司,高务实也一样不含糊,许了他们每人一套禹瓷(钧瓷),或是茶具杯盏、或是花瓶珍玩,具体就看他们出力(出兵)的多少了。 这个赏赐可是不轻,毕竟“黄金有价钧无价”,这群有人力而无财力的土司,可没几个买得起钧瓷的,这下子小小出兵帮个忙,居然能换回一套传家宝,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要不是高巡按许给他们的钧瓷还得从产地运过来的话,他们只怕连夜拿了赏赐就要回去收藏妥当。 高务实也很满意,自己当初只是却不过便宜老妈的期待,所以才投钱砸进恢复北瓷的产业中。想不到钧瓷的名号是真的响亮,连这种山旮旯里的土司都知道那玩意儿了不得,一听要赏钧瓷,一个个眼睛都绿了,跟一群饿狼似的,生怕高务实说话不算数,整天有事没事就凑到他面前晃悠。 高务实因此想起一件事来,按理说广西在后世好像也产瓷土,为啥现在没有值得一提的烧瓷业?我是不是应该问一下老妈,能不能支援一批懂烧瓷的人才来广西办个瓷厂?倒也不必在这里烧钧瓷——实际上离开原产地烧出来钧瓷好像都差点什么,可能是原料中的某些微量元素不同。 但是在广西烧一些中低档次的瓷器还是应该可行的啊,到时候钦州港建成之后,广西的瓷器也可以拿出去出口创汇呢。反正那些西方人也不是很懂行,中档瓷器卖给他们妥妥的也是高价。 高务实的心思由此开始转回到脱贫致富上来,在泗城州同样呆了十天之后,把赏钱发下去,又和众土司约定好,一个月之后去南宁领赏并开会,然后便打道回府。 哦,也不算打道回府,他没回桂林,而是顺着右江东去,回到了南宁府。 他要在南宁举行一场大会,商讨“广西大开发”。 朝廷批准廉州府(包括钦州)划归广西的消息已经传来了,现在广东、广西两省正在搞交接。其实广东那边大部分人对于廉州划去广西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有与之相关的一些官员为此不高兴,批复刘尧诲就上疏反对过,申时行申阁老含含糊糊地帮他说了几句,但被郭朴直接驳了回去,皇帝也没再议。 郭朴打定主意明年致仕退休了,所以今年的态度变得比以前更加硬气,申时行对此心里明白,自然不想跟郭元辅对着干,有什么事都不妨等明年自己位进次辅之后再说。 廉州那块儿,其实在后世有三个港:北海港、钦州港和防城港。 在后世而言,三个港口都很不错,但在此时,最方便的肯定是钦州。因为钦州通河道,乃是一处河口港,交通比其他两地更方便。 后世有铁路、有高速公路,这年头可没有,走山路哪里有走水路方便?君不见高务实来了南方之后,但凡通水驿的地方他都坐船而不骑马么。千年以降,中国都是北马南船,这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到了南宁察院之后,好消息开始接踵而至,他打算在广西进行建设的各项产业,现在“先头部队”都陆续到来了。 来得最快的是高珗率领的家丁护卫团,高珗觉得既然要准备在广西这种不熟悉的地方作战,先期熟悉环境和气候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宁可人等装备,不能装备等人,先把队伍拉到广西适应适应再说。 不过他们现在还在钦州,没有一路直抵南宁——高珗觉得去南宁的时候最好还是全副武装,要不然一群人空手空脚跑过去,可别路上被人打劫了,那可就太难看了。 虽然高务实认为四千家丁就算空着两手也不大可能被打劫,但让他们先在钦州适应适应也没问题,海边的气候适应起来总比山区方便——起码海边不会有瘴疠之类的玩意儿。 除此之外,广州港方面,也在高孟男的指挥下开始给高务实运送物资,第一批八万石粮食已经运抵了钦州港(现在只是个小破港,停靠能力有限),不过新建立的内河运输船队还没能来得及把它们全部运走,而是只向南宁方面运来了三万石左右,剩下的还得慢慢运。 这批内河船队说是“新建”的,其实不如说是临时雇用的,虽然京华的牌子先亮了出来,但船队里头没有京华一个人,船只也都是他们自己的。 京华自己在两广的内河船运队伍,到现在都还停留在纸面计划上,船厂不开办起来,根本没法自行扩大,至于买船……一是船这东西一般是预订的,临时要买成品的话,就比较缺货了;二是为了开发广西木材市场,高务实规划中的船厂规模很大,但考虑到其中有不少新手,他觉得先让他们先造一些内河运船练练手是个不错的思路。 另外就是一些战略储备物资,现在也有一部分已经到达钦州港,但他们也面临和粮食同样的麻烦,就是钦州港还太小,急需扩建,不然到时候放都没地方放。 ---------- 感谢书友“书友20170125200306930”的月票支持,谢谢!同时求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691章 战前准备(下) 高务实还没有亲自去钦州港实地考察过,不过高孟男的报告已经递了上来。按照高孟男身边从天津港带来的参谋班子考察和商讨,认为钦州港三面环山,港湾内水域宽阔,风浪较小,含砂量少,冲淤平衡,乃是一处优秀的深水良港。 这个说法符合高务实前世带来的认识——好吧,其实他前世对钦州港也不是很熟,所谓认识,其实主要是他知道钦州港是南方的大港之一。 虽说后世中国基建天下无双,但想必也不至于无中生有,硬生生挖出一个大港来吧?可见这地方的自然基础肯定是良好的。 不光自然条件优越,区位优势也很好。这钦州港位于南海北部湾顶端的钦州湾内,北靠南宁,东与廉州府府治相邻,西南与永安州(即后世防城港)交界,典型的“背靠大西南,面向东南亚”,是广西沿海“金三角”的中心门户、大西南最便捷的出海通道。 这地方我要是做不起来,还玩儿什么港口? 不多说,先买地…… 买地的事情方便得吓人,因为高孟男的报告中已经说了,钦州当地现在人口很少,尤其是因为持续百年的倭寇问题,沿海几十里几乎全荒了,他们的考察队在钦州港附近转悠了好久,根本没上几个活人。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当地人都迁进离港口三十里外的钦州州城去了,港口这边几乎就是个无主荒地的状态。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按照“先占之法”,直接圈地就完事了! 什么叫“先占”之法? 在罗马法中,先占是万民法的一种取得方式,无论是动产还是不动产,只要是无主物均可通过先占取得。这种先占制度即为先占自由主义。随后的日耳曼法也规定了先占制度,被称为先占权主义。 当然这是从后世所谓的“国际层面”来说的,中国古代可不信欧洲法,得中国自己的法律才算数,那么中国的法律怎么对待“先占”呢? 早在先秦时期,朝廷就在法律允许范围内承认秦民对木材、猎物等先占取得所有权。秦简《田律》明确规定了在官府允许的时间、空间内开垦荒原、砍伐林木以及渔猎物的所有权。 在魏晋南北朝宋孝武帝时,朝廷承认了“封略山湖,强占官田”,即承认了官僚地主有权封山占地,认可了先占制度。 唐代《唐律·杂律》也有关于先占取得无主动产的规定。 宋代继承了唐代的规定,把先占作为原始取得的一种方式。只要先占无主土地的人按照“元业”交纳税租,就不属于“盗耕”,而确立其所有权。 在元代,作为一种财产取得的方式的先占,包括对无主物和某些无人管理的公共产业的先占。 而到了大明朝,先占不仅是土地所有权,也是动产所有权取得的一种重要方式。 由于明初推行屯田政策,明确规定“开垦成田,永为己业”,国有的荒地、山林也被默许按照先占原则取得。对于动产,明律规定:“若山野柴草木石之类,他人已用工力,砍伐积聚,而擅取者,准窃盗论。”也就是承认对已加工力先占之物的所有权。 现在整个钦州港全部成了无主之地,高务实又打算在那里搞开发,自然完全符合“先占”原则——只要他缴税,并且不怕倭寇海盗就行。而缴税……高务实其实不用缴税,都不必说家庭背景了,他本人就是一甲进士及第,堂堂状元,自然是免税的。 不过根据后来高拱的改革,他在钦州港附近如果是种田,倒是能免税,而开私港反倒要缴税的,而且这条规矩还是他自己给高拱建议的。 好在,大明从上到下都习惯了低税率,所以这个私港的税率也不高,毕竟高务实当年的思路本身也是把这种税收当做一个试点来推进,没打算一开始就杀鸡取卵,肯定先让人习惯“开港要缴税”这个基础,然后才能在适当的时机提高税率。要是一开始就搞个高税率,估计就没人肯做这事了。 既然如此,那还客气什么,赶紧圈地开工干起来啊,这可比之前他任何一个私港都来得便宜划算好么! 这个钦州私港一旦建起来,那只怕就真是货真价实的“私港”了,每一寸土地都是他高某人的合法私产! 以后这钦州港只怕要被人私底下说成高家港了…… 这次建设钦州港,不光是广州港方面抽调了大量人手过来,北方诸港尤其是天津港也都调拨了精干人员支援,毕竟他们这几年都有些闲了,而在京华,有活干才有津贴和奖励,没活干就只有“死工资”拿。 钦州港热火朝天的建设起来,炼糖厂的首批人员也从广州港那边招募得七七八八了。这事儿得说一下,中国的制糖业一直是南强北弱的,原因是南方更适合种植甘蔗,而北方由于天气原因,其实比较适合种植甜菜,然而此时还没有甜菜加工技术,那玩意好像是欧洲人十九世纪才弄出来的,所以此时北方的糖大部分都是从南方贩卖过去的。而广东,显然是个制糖大省,从广东招募制糖人才的原因就在于此。 高务实本人当然没空跑过去亲自培训这些人,教他们更好的制糖技术,好在这些技术其实也没多大难度,高务实画了些图,写好了制造流程,就派人送了过去,让他们自己依葫芦画瓢。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里头有一两处需要考验“火候”的地方,但高务实当初也就是听他县里糖厂的技术人员简单介绍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这个火候到底要怎么掌握,所以干脆让炼糖厂的人自己去做试验,然后总结出一套可行的办法出来。 反正下面的人也不敢怀疑他不懂装懂。 开玩笑,他高按台可是二百年来真魁首,堂堂六首状元怎么可能会不懂这点小道?之所以没说,那是因为高按台觉得这玩意儿太简单了,你们自己随便想想办法就行了,这还要我说,那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可见名气越大,越方便装逼。 制糖厂的问题,处理到这儿大致就差不多了,剩下具体的建厂选址之类,都不必高务实亲自操心,他京华这个大集团也有十年了,要是这点事还要东家事必躬亲,也未免太不上路了。 所以接下来就剩一个造船厂的相关问题亟待解决。 人员好办,高务实的调令早就北方南方一齐下达了下去,大部分的人不是在来的路上,就是已经到了广州港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选址也定了大方向,就定在钦州,这是个河口港,可以一边造海船,一边造河船,两不耽误。虽说这两块迟早要分家,但现在可以先这么干起来,便于利用现有资源,先把基础打好。 主要是原材料的问题必须赶紧解决,广西的木材当然够多,现在又没有什么乱砍乱伐,大片好林子等着高务实呢。但伐木、运输、风干、储存这一系列流程都必须安排好,尤其是伐木和上级运输,那是高务实心里已经规划好要交给土司们的工作,现在必须得赶紧办起来了。 ---------- 感谢qq阅读书友“逍遥客”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推荐、各种票票! 第692章 基本就绪 好在桂西土司们本来就要到南宁府来领赏,高务实干脆再发牌行文桂南各土司,让他们也都赶来南宁,开一次大会,商讨一下发财大计。 除了土司之外,高务实还行文给桂林,把这件事告知张任,顺便又附上了私函一封,询问一下他的蛊毒问题处理得怎样了。 同时,高务实在私函中还跟张任商讨了一下关于钦州各处京华产业建立之后的税收问题——高务实理论上要交的税收很少,只有高拱定下的那一点,但他准备在此基础上多交一笔费用,用以“买平安”。 先占法虽然是明摆着的,是在洪武朝就已经定下的制度,但是先占法提到的“地”,其实主要是中国历朝历代所默认的“田地”,然而高务实要做的当然不是在钦州港附近种田,他是要搞实业。 这在大明的律法体系中是个有缺失的项目,因此为了确保不出意外,他打算让张任以广西巡抚名义定一个制度下来,高务实宁可交点税,也要确保钦州港在法律意义上明确归他的京华所有。 实际上,在真正的法治社会到来之前,地方行政上的很多制度都是地方官因地制宜制定的,一旦行之有效就会成为传统。 高务实其实自己就有这个权力,只是他不好自己拍板把钦州港和附近的地都“卖”给自己,毕竟那是可能成为将来政敌手中把柄的行为,所以他得找张任出来拍这个板,或者说背这个锅。 同时,为了“行之有效而成为传统”,他打算花点小钱,相当于交一笔税。 “税率”肯定是很低的,这不用多说了。钦州港的港口区域现在人毛都找不到几根,对于地方上来说,可不是能拿几个是几个就好?就算一顷地一年只收一两银子,那也是钱啊。 高务实圈了足足几百顷地呢,大明百亩为一顷,如果高务实以这点拿下几万亩良田,那当然要引起争议,可是现在这不过就是几万亩荒地而已,对地方上来说屁用都没有。 然而,就这一大片荒地,每年居然还能收几百两银子了,那又何乐而不为? 要知道堂堂一个思明府,一年折算下来都只交这点钱呢。这里毕竟是广西,可不是苏杭,要不然苏州一个府就相当于广西一个省的岁入了,人家还不出任何乱子,怎么比? 广西地方对于卖荒地还能持续创收当然是非常满意的,要不是高务实只要港口附近,恐怕他们恨不得直接打包把整个钦州都卖掉算了,反正钦州人口持续下降了好多年,现在就剩下几万人口,根本收不了几个税,光从财政上来说,倒还真不如卖地划算。 其实广西地方上比较重视的是廉州府治那边,也就是后世的北海市附近,因为那边有盐场,可以分润盐利,至于采珠什么的,听起来虽然好像很厉害,其实论收入倒也一般。 不到十日,张任的加急回函就送来南宁了。对于高务实提出的这些事情,张任都答应了下来,并且表示他早就听说过高务实点石成金的大名,对于高直指肯把京华下属的产业落户在广西,张任非常欢迎,尤其是对于他肯留下部分收益分润给广西,更是万分感激。 高务实瞧着这信,不禁有些挠头,心说以前小瞧了张任啊,想不到他还有“招商引资”这种先进思想? 不过这其实是他自己想多了,张任的心理其实就跟他信里说的一模一样,他看重的单单是高务实的点石成金和分润利益这两条,并没有把这个思路扩大到招商引资这种层面上去。 换句话说,这事因为是高务实要办,他才觉得妙,觉得有戏,如果换了其他人来,估计他可能就兴趣缺缺了。 正事说完,张任又提到了他的蛊毒问题,通过和落雨寨的阿梨姑娘交流,他体内的蛊毒已经被确认,说是叫什么阿迷那蛊……好吧,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蛊可以治好。 只是,阿梨姑娘说了,由于他中蛊之后没有尽快解蛊,所以现在就算治好,将来也免不了有些后遗症。 主要是体虚的问题,以后要尽量保证不要有剧烈运动和过度劳累,能休息就多休息,只要感觉头晕、无力,就要立刻休息。 高务实觉得,这就算是很好的消息了,至少捡回来一条命不是么?至于多休息什么的,还要具体看看究竟工作到什么程度他才会觉得累。 张任在信中也是对高务实千恩万谢,毕竟高务实本身并没有救他的义务,但结果呢,哪怕是在自己“被掳”的途中,高务实都不忘为他这件事操心,不感谢一番就太说不过去了。 高务实自己也挺开心,来广西之后虽然经历了不少事情,但回头看一看,总体来说还算是比较顺利的,至少从结果来看,比较顺利。 现在,就剩下取安南一事了。 当然,在取安南之前,得先把桂西和桂南两派土司团结到自己旗下,并且以利益捆绑住,这样才能确保不出麻烦。 现在的大局整体来说还是向好的,至少岑黄两家的主家基本可以保证能听高务实的招呼,而岑黄两家又是这两地土司的领头羊,只要他们两家动了,其他土司很难坚持不动。 这就好像凌云城平叛一般,四大岑氏土司表明支持的态度,其他土司就都跟着行动了,反正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高务实之所以在两次平叛的过程中都刻意表现自己的“独断专行”,甚至有些不符合他此前的一贯风格,其实也是为了强化他在土司们心目中“个子高”的形象——这就好比文官们有事没事都要从礼仪等方面打压一下武官们一样,说穿了就是不断强化“我就是比你厉害”这种思维,让武官们习惯成自然,到后来自己下意识里都觉得自己确实不能跟文官顶牛,否则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这样,文官们就成功了。同样,高务实这样对待土司们,也可以获得成功。 当然高务实没有上百年的时间来强化这种思维,因此他还必须有一软一硬两手准备。 软的一手不必说,南宁大会的时候将要摆出来的“蛋糕”,就是早已准备好的糖衣炮弹:点石成金高求真将带着他们一起挣大钱,而谁更听话、更舍得下本钱,蛋糕分配得也就越多。 硬的一手其实要一分为二,其一还是巡按御史的身份,这是他能够名正言顺压服土司们的根本;其二则是即将完成整编和适应性训练的五千家丁护卫团。 论人数,高务实这五千人不算多,至少他估计到时候真要出兵的话,光是黄芷汀和岑凌两人,每家就得出动差不多上万狼兵。 然后像岑氏的田州、镇安府,黄氏的江州、向武州这样的次强级土司,少不得也得出兵三五千不等。 但高务实这五千人不是普通官军五千,而是清一色的家丁,这就很惊人了。 历史上李成梁最巅峰时期拥有将近九千家丁,而且大多是精锐骑丁,这个实力让他成为实际上的辽东王,压得努尔哈赤等根本不敢乱动。要不是后来在朝鲜损失了不少,加上李家二代最能打的李如松意外战死,努尔哈赤说不定根本没机会崛起。 然而高务实这次一下子就拿出了五千家丁,甚至还是从京畿附近万里迢迢拉到广西来的,光是这里面蕴含的能量,无论是武力还是财力,都足够让桂西、桂南的土司们好好掂量掂量了。 五千家丁啊,五万官军里面能不能凑出五千家丁都很难说,而且高按台的家丁他们这些土司现在都是见过了的,那真不是凑数的水平。 虽然他们在思明州的时候也没捞到仗打,可是在凌云城却是亮相过的。 当时土司们固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毕竟他们以不到三百人(指州衙外围,州衙内部还有几十)的兵力,两阵排枪就打崩了纠集起来准备拿下州衙的黄玛狼兵,把黄玛的二弟击毙当场,这个战绩总是硬道理吧。 所以,有五千这个水平的家丁,应该就足以形成一定的震慑了,至少比空头巡按肯定要厉害得多。 再说,之前只有三百家丁在身边的时候,他们当然没有配备什么炮兵,但既然集中了五千家丁,再没有炮兵就说不过去了,京华自己就产炮呢! 而且高务实是个谨慎性子,特别是对于自己不是很擅长的军事方面,更是宁肯超额准备,也不肯玩什么以弱击强,所以他准备的火力本来就属于超标状态,准备的弹药和为了可能出现的战损而多备的武器更是高达七成。 举个例子,光是隆庆二式火枪,除了人手一杆之外,他还额外准备了三千五百杆,现在已经在运往钦州的途中。其他物资基本也是按照五到七成的比例预备的,弹药准备更多。 总而言之一句话,宁可准备得充分些、更充分些,他也不打算拿自己的家丁来冒险。宁可靠硬实力碾压,也不把希望放在诸如对方犯错、中计之类没法确保的情况上。 没钱是没钱的打法,有钱是有钱的打法,高务实不是很自信能练出一支普鲁士般的铁军,但至少在现在这个时期,他可以拿钱堆出一支二战的美军来! ---------- 感谢书友“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693章 胜利的大会(4更破万) 时近年关。 若是往年在燕京的时候,高务实这会儿应该是连狐嗉大氅都已经穿上了,然而眼下在南宁,他却是依旧一身春秋常服,内单加外衣,两件正合适。 按他的体感而言,估计此时南宁的气温大概在十五摄氏度,几乎是人类最适宜的温度,真是气候宜人,心情舒畅。 当然心情舒畅并不只是因为气温,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因为这次南宁大会顺利的开完了。 简单地说,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继往开来的大会。会后高务实深刻的认识到,这样的大会要常态化、制度化、规范化,争取进一步为大明帝国主义和谐社会做出应有的贡献。 咦,串词了?不过没关系,大意差不多。 总的来说,就是高务实在这次会议上基本达成所愿,靠着雄厚的财力和辉煌的创业经历,完全慑服了桂西、桂南的土包子们,让他们心满意足又诚惶诚恐、前赴后继地拜倒在黄金白银的巨大魔力之下。 在这次会议上,高务实提出了他早就规划好的几项产业规划,并且以比较优厚的价格向土司们提出原料收购定额。包括但不限于各类木材、桐油、粗制糖等物,其中还增添了桂西桂南产量较大的八角、松脂、以及各类药材等物。 后面这些货物,是高孟男向高务实提出的,原因是这些东西在广东的销路很不错,虽然药材广东本省也产,但云南、广西的药材历来都很走俏,何况广东还会往外省分销,所以根本不怕货源充足,简直是越充足越好。 高务实当然从谏如流,反正他是要掌握运输和销售渠道的,卖的货物多对他又没有坏处,反而越是拿货多,就越能扼住土司们的生命线,特别是当他们习惯了这样的收入之后,再突然减少的话,那谁也受不了。 走惯了小路的人去走大路当然没有问题,但走惯了大路的人忽然走小路,换了谁也舒服不到哪去。 对于没怎么见过大钱的土司们而言,高务实提出的收购量完全是天文数字,他们之中很多人脑子里根本没想过卖木头的钱居然能以千两、万两来计算——这事儿在他们眼里无非就是派人上山砍伐和抬下来罢了,至于成本,了不起就是给伐木工管饭,每个月稍稍打赏个三五钱银子也就是了,甚至不给银子,铜钱也好、粗土布也罢,啥玩意儿都能打发。 虽然高按台的下人们摆出了很明确的标准,譬如什么木头必须是多少年的成木,要有多粗、多长、不能弯曲等等。 但那些要求在土司们看来都不叫事——我广西别的什么不好说,但木头岂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八山一水一分田呢,八成是山,跟你闹着玩的? 还有就是油桐树的产的油桐,这东西广西历来就多,野生的、种植的都有,不过以前大家也就拿这个来多少补贴一下用度,其实没怎么当真。他们倒是经常拿这些放在外地颇为珍贵的桐油随随便便泡这泡那,而目的仅仅是能让那些东西更坚固一点。 譬如说,他们拿来泡竹矛还能理解,连标枪(短矛)都泡,这就说不过去了。那玩意你就是不拿桐油泡又如何,它们只需要矛头是铁质,可以破甲就行,杆子稍微硬一点还是软一点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竹子是生长最快的,而广西有大把的竹山,要做多少一次性竹制标枪都绰绰有余的绰绰有余,你们居然拿桐油泡这个,也太奢侈了吧! 用高务实的话说,这是典型的产能过剩啊,不如让我帮你们消化一下好了……桐油在哪不好卖?本按的大造船计划一开始,桐油你有多少我能吃进多少,用不掉我还能卖呢,这可是全球行货,大航海时代还怕桐油不好卖?欧洲佬想买都不好买才是真的。 而且高务实还真不怕把桐油卖给欧洲佬,难道我卖了桐油给他们,他们就能把主力舰队开到东亚来跟大明开打?别开玩笑了,现在欧洲自家打成一锅粥,三十年战争和尼德兰独立战争外加英西战争等等全挤在最近几十年,欧洲海军大国的主力舰队根本不可能外派。 说不定我卖些桐油,他们还能打得更激烈点呢…… 所以高务实一提桐油的收购,土司们的兴趣也很大,尤其是高务实能掌握统一的水路运输,也没人敢找他额外收税,因此利润足有保障,相应的也就给他们开出了比较优惠的收购价,各方面简直抢着报数要求供货。 至于粗制糖方面,竞争就没那么激烈了——黄氏主家和几个支系几乎将粗制糖包圆了场! 这倒不是高务实偏心,而是黄家的核心势力范围差不多就是后世的崇左市,而崇左市号称中国糖都。只说一个数据就知道厉害:它一个市的糖产量占全国的五分之一。 所以,粗制糖这块的利润,黄氏当仁不让的收下了,要不是岑氏那边油桐更多,只怕两家当时在会场就要上演全武行。 木材方面,双方倒是都有不少山,不过岑氏到底占地面积大,高务实划给他们的额度就要比黄氏这边更多一点。至于双方到时候究竟收益比例是怎样,现在却还不好说,因为各种类型的木材,价格并不一致,比如杉木和松木价格就不可能一样。 这次大会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高务实在利益分配方面,明显照顾岑黄两家,而两家之中,又明显照顾主家。 甚至他还给予了黄芷汀和岑凌二人一个听起来不要紧,但其实非常关键的权力,那就是京华收货只找他们二人。换句话说就是:岑凌相当于“京华桂西供货总代理”,黄芷汀相当于“京华桂南供货总代理”。 其他土司供货,都要先在黄芷汀和岑凌手里过一遍,然后才能转到京华手中。 这显然不是高务实给属下创造偷懒的机会,而是摆明了扶植他们两家,目的就是提升两家的威望,让他们真正有能力驾驭自己的整个宗族。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号召自家势力范围内的土司们一同出兵为高按台效力。 这么多大事都一次性办成了,高务实当然心情舒畅。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一个向安南发动土司战争而非国战的理由了。 ---------- 感谢书友“黑夜之箭”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694章 战争窗口期 中国自古便是礼仪之邦,哪怕高务实要挑起的只是一场土司战争,但要找安南的麻烦还是得有个由头。 他近来遍查卷宗,发现安南自乞降于世宗之后,迄今为止,只缺贡嘉靖三十六年和三十九年的正贡,以及万历三年和六年的物贡,其余诸事,至少礼仪上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 但欠贡似乎并不足以成为发兵攻打的理由,因为朝廷考虑到有时候这些化外之地“计算不明”、“道路难行”等情况,所以一直是允许“补贡”的,拿欠贡这个理由去揍安南,好像罪名有些不充分,估计如果这么干的话,朝中可能会有些呆子说闲话。 当然,高务实倒不是怕了这些闲话,作为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明朝文官,只要大义不失,私德不诟,具体的执政、施政理念不同不算什么要命的事。 他最主要的担心还是怕战争升级——不是指战况升级,而是战争的名义和规格升级。 如果只是土司级别的战争,比如朝廷把安南看做跟土司一个档次,那么朝廷的态度就可以很超然,朱翊钧可以选择一边来帮,也可以“各打二十大板”,总之完全可以不介入太深。 这样的话,高务实才方便把岑黄两家的势力往安南引过去,从而让他们“换巢”,把桂西桂南让给朝廷,岑黄两家去坐镇安南。而高务实自己则可以趁势在安南取得最大的利益,同时也是自由度最高的利益,与国内完全不同。 但如果用安南欠贡的理由去打,不管这个理由够是不够,战争的规格都上升到了国家级,乃是上国教训属国的战争。这样的话,就算打赢了,战利品的分配权也就顺势上交到了朝廷手里,那高务实的计划就全崩了。 所以这个借口不行,得另外再找。 高务实想到了之前岑凌告诉他的那件事,当时岑凌说张任身上的蛊毒乃是莫朝派人所为,这件事高务实很难理解,但现在找不到合适的战争借口了,却想就这件事做点文章。 可是他想来想去,却觉得这件事如果计较起来,还是会弄成国家级的战争——一省巡抚被人种蛊下毒,朝廷能没个说法?况且,这又关土司什么事呢,朝廷若不出兵,土司们根本没有义务和理由为张任出兵打安南去。 高务实觉得有些头疼,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与莫朝交界最多的黄氏,琢磨着能不能让黄芷汀想想办法,在边境上跟莫朝闹点摩擦出来,到时候自己就学1939年的德军,楞说边境哨所有狼兵失踪,乃是莫朝所为,然后集结土司发动一场名义上旨在“教训”的战争。 这个思路虽然多少会让人觉得广西地方官过于霸道,但似乎还勉强可行。 此时众土司还在南宁,高务实打定主意之后,正要派人请黄芷汀来见,忽然曹恪匆匆跑了进来,报告道:“老爷,凭祥州方面派人急报,安南莫茂洽任命辅政应王莫敦让总统诸军,莫敦让独掌军、政大权,其刚掌军权,便下令征召各地兵马,以莫朝名将莫玉麟、阮倦为副,亲帅大军大举南征黎朝(后黎朝)去了。”[注:为称呼方便起见,安南方面的职务就按安南的说法,不用他们在明朝这边的职务相称了,要不然太麻烦,大家可能会看糊涂。] 高务实听了这个消息,先是一愣,暗道:莫朝疯了吗?莫敬典刚死,这个莫敦让以前一直只是主管内政的,居然一拿到兵权就大举南征? 但转念一想,他又明白过来,莫敦让没疯,他这个做法显然是政客思路作祟,正因为他此前没有掌过军权,所以现在才必须要借战争来树立权威,同时也只有一场胜利才能够让莫朝摆脱莫敬典之死带来的士气不振。 不过,从政治上来说正确的事,从军事上来说可就未必正确了。高务实觉得这个莫敦让只怕是小瞧了战争的严酷,也小瞧了他刚刚死去的二哥莫敬典。 以莫敬典之能,也只能略微保持对南方后黎朝的一点军事优势,而并不能将之转化成势如破竹的攻势来灭掉南方,他莫敦让一个战争新手,居然亲率主力出征? 这位莫茂洽的三爷爷似乎胆子比我高某人肥多了啊…… 要知道,莫朝对后黎朝的军事优势可并不大,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优势纯粹是靠莫敬典个人建立起来的。 自黎朝立足清化以后,莫朝曾向黎朝发动过两次进攻,此后便长期处于防御地位,屡遭黎军进攻,其间虽有嘉靖四十年和嘉靖四十四年两次出兵清化,也都是为迫使郑检撤兵而采取的军事行动。 待莫朝经济和军事实力得到恢复后,莫敬典乘黎朝内乱之机,决定反攻。隆庆四年秋八月,黎立郡公看到郑氏兄弟内争,率众降于莫,莫朝赐爵为先郡公,并让他担任向导。 那一次,莫敬典发兵十余万,战船七百艘,进入清化。留下应王莫敦让,大将莫廷科镇守神符海门。然后大兵分六路,首先向郑桧(郑检长子,此时郑检已死)进攻。 郑桧自度不能支,乃率赖世美、武师铄、阮世伊、张国华及家小降于莫朝。其余诸将黄廷爱、黎克慎、阮有僚、范文快等退入安场关与郑松(郑检次子)会合,另有宏郡公率本部归义安与阮伯分守其地。 面对莫朝的强大攻势,后黎将士结成同心共图存亡,黎英宗也敕封郑松为长郡公,节制水步诸营。于是郑松大宴诸将士,武将黄廷爱、郑模、黎及第等三十一员,文臣吏部尚书北郡公阮铤等十二员,“皆指天为誓,同谋协济”。 黎军采取分兵据守各处垒门,坚濠树栅,设伏守险。九月,为了瓦解莫军士气,黎及第设计,“使诸军士,夜架外层垒,延袤十余里,多用屋壁遮蔽,以泥土涂外,上放竹尖,一夜而假城成”。 第二天,莫敬典看到黎军一夜之间筑成的城垒,以为真城,大惊,不敢近。于是与诸将商议说:“不期今日黎军若此,尤有纪律,法令严明,培筑一夜,城垒截然,必是效死之士尤多。故用功力之速如此,使我心不宁,必功不能成,未易平之,若不速战剿除必为后患。” 莫敬典加紧率兵围攻,又有黎守御锦水哀垒的何溪候也降于莫,黎朝保留的地盘已不多了。然而此时莫军也成了强弩之末,双方相持,黎军采取“日则固守,夜则劫营”,还重赏军士,“每获贼首,用银赐赏,士卒多挺身”。 莫军久攻不克,士气逐渐低落,并有士兵逃亡。莫敬典下令对黎军封锁,严禁贩盐者进入黎军控制区,但仍有人偷偷担盐入垒。此时降莫的武师铄又派人给黎军送信,愿归复黎朝。 黎英宗得到师铄信后,大会诸将,以赖世卿、黎及第等领兵为左路,加封郑松为左相,节制各处水步诸营将士。 黎英宗自为都将,总大兵中路,黄廷爱、邓训、潘公绩等出右路。英宗得到武师铄率部复归,陆续收复一些失地。 至十二月,莫朝余力不足,军需供给渐渐不能维持,莫敬典看不能取胜,便商议说:“进兵攻剿劲敌,已经九月,不能成功,且冬寒江涸,更兼春水方生,岚瘴将起,兵不足食,人思旧土,谁与我同心戮力?况我兵寝已懈怠,不如且暂回兵,以图后举,而取全胜也,苛欲坚守其地,恐无益于事机,为敌人之取笑耳。”于是莫军撤回。 此次战役,莫军倾全力一战,然终未实现灭黎目标,好在莫军见形势不利,能适时撤兵,避免了造成更大的损失。 此后,从万历元年直到今年上半年,莫朝在莫敬典率领下,连续向黎朝进攻,最终也只能勉强保持攻势,而不能取得什么战果了。 不过高务实近来调看广西方面关于莫朝的卷宗,倒是发现莫朝中有一人值得注意,那就是阮倦,高务实虽然没有见过此人,但从他近年来的战绩来看,此人有望成为名将——那意思就是这人可能会是高务实出兵安南时的障碍。 万历二年夏,六月,时任莫朝南道将的阮倦领兵攻义安,俘获义安守将宏郡公,并与黎朝大将潘公绩、郑模相持数月而还。 万历三年,莫敬典、阮倦率军攻清化、义安,其中莫敬典与郑松战于清化,阮倦与黎朝三员大将赖世卿、郑模、潘公绩战于义安,阮倦连战皆胜,俘其大将潘公绩而还。 万历四年,莫军在莫敬典率领下攻清化、义安。阮倦与黎朝大将晋郡公郑模战于清化玉山,生俘郑模。 也就是说,阮倦连续三年,三攻义安,三次俘后黎主将。广西这边的卷宗上说“自是,阮倦威声日振,为莫之名将。” 就是不知道这次阮倦虽然也捞了个副手位置,但能不能得到莫敦让的信任,如果莫敦让肯让权给阮倦,这次南征说不定也能取得一些战果。 以莫朝眼下的局面,战果不用多大,只要能胜,就能稳住国内形势。 高务实发现,这正是出兵的好机会,是一个窗口期,莫朝大军南征,是胜是负先不管他,至少他们主力去了南边。 这个出兵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没有借口,找借口也要出兵! ---------- 感谢书友“闹闹家的小男人”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695章 遇刺! 高务实正要派人去请黄芷汀前来商议策动边境冲突的事,冷不丁黄芷汀、岑凌等一众土司却联袂前来求见了。 高务实不知何事,见了他们之后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土司们各自送来了货物样品,从粗制糖、桐油到各类木材,都有不少样品送抵南宁,他们今天是来请高按台赏脸去参观检阅一下的。 这倒也是一件正事,高务实推辞不得,只好同他们一并前去。 货物都是从左江和右江经水路送来,由于目前只是部分样品,所以一共只有七八船货物,都停在南宁河港码头。 南宁河港离南宁察院不算太远,也就六七里路,高务实上了绿呢大轿,没多久便到了港外,下轿与一群满脸堆笑的土司一同进了港。 南宁府因为是左右两江的汇合之地,河港的规模在桂南算是首屈一指,尤其是商贸方面比较发达,港口人流拥挤。即便是按台到了,也只是在回避牌到达之时空出一条路来,四周围满了商贾百姓。 经过两次平叛之战以及这次南宁大会,现在土司们对高务实又怕又爱,怕的是这位爷说打就打且毫不留情,爱的是这位爷财雄势大且愿意带他们一起赚钱。 而南宁河港的商贩和百姓对他则是好奇心理居多。由于高务实在南宁已经呆了近一个月,期间又开了一场南宁大会,现在南宁城的百姓也知道这位按台老爷身份很不一般,功绩更是了得——这一点只要看他面前这些平时趾高气昂现在却众星捧月的土司们就知道了。 可能是国人从古到今都有好围观的传统,这些商贩百姓争相跑来看这位六首状元出身的按台,可能是希望沾点文气和好运,挤挤攘攘几乎让打着回避牌的察院皂隶都走不动道。 巡按御史的“职业特色”是对官员严厉,对百姓和善,所以高务实也遵循传统,没有让人驱赶,反而频频微笑着和“围观群众”们拱手示意,更是惹得好事者一阵阵叫好。 说实话高务实其实也挺喜欢这个调调的,毕竟他当年做镇长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被群众围观过,“轰然叫好”更是想都别想……那个年代的普通百姓对于官员可远远不会敬畏到这种程度,只有下级对上级还有可能。 好容易在京华的各路掌柜、技术骨干的介绍下视察完这些肯定是精挑细选才送来的样品,高务实还是对土司们充分表达了肯定,并且再次重申,只要能保质保量、按期按时的供货,此前南宁大会上京华和他们约定的收购额度只有提高,绝不会缩减。 土司们大受鼓舞,一个个乐得心里开了花,恭维话一句接一句,高帽子一顶接一顶,把个高按台夸得跟花儿一样。 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欺我。 就在他和土司们言笑晏晏,正一同走往停轿之处时,道旁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朝他们丢出两颗冒着烟的东西,一颗落在土司们中间,一颗偏了点,落在附近不远处。 这两颗东西大约两个陶碗的碗口对扣大小,落地之后浓烟滚滚,发出一阵刺鼻的腥臭之气,土司们都吓了一跳,下意识纷纷避开。 高务实之前被土司们围在中间,倒是没看见那东西的模样,但他看见了烟雾和土司们纷纷避开的场面,心里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可能是所谓的毒火甩手炮,可以理解为手雷的毒烟版。 他离较近的那颗毒火甩手炮只有两三丈远,自然也不肯老老实实去闻毒烟,立刻也往旁边避开。谁知道他转身才朝道旁走了两步,迎头看见一个面色阴森的老者不仅不和其他人一样叫嚷着奔逃,反而正对着他快步走来。 高务实心中一咯噔,暗道不妙,这老头只怕有问题! 但他毕竟只是个文官,虽然也算经常锻炼,却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下意识张口就要叫高璋和身边的家丁。 谁知那老头年纪虽大,动作却是相当迅捷,高务实只来得及喊出一个“抓——”就没有了下文,被他一手捂住了嘴。 高务实见他捂住自己的嘴巴,还以为对方异想天开,居然想在这种场合把自己抓走,不禁用力挣扎起来。 谁知道这一挣扎居然无比顺利,原来是那老者主动松开了手,高务实只觉得好像有个很小的东西滚进了自己的喉咙,被自己一不下心吞了下去。 与此同时,那老者则在高务实耳边冷冷地道:“汉狗,老夫这阴蛇蛊便是特意为你准备的,用你这条狗命给我儿殉葬!” 高务实大吃一惊,虽然他不知道阴蛇蛊是什么玩意,但既然又是阴又是蛇又是蛊,显然不是大力金刚丸,吃了定是要命的毒物! 他也顾不得别的了,趁着那老者松开手的空当,伸出中指就往自己喉咙里挖——这个动作不是指望能挖出来,而是使喉咙产生自我保护,出现呕吐效应。 另一边的高璋刚才多看了那毒火甩手炮一眼,才转头跟着高务实退避,而且他也没料到刺客竟然是个老头,因此动作慢了一拍,猛地出手抓向那老头时,老头又已经放开了高务实,让他一抓落了空。 高璋勃然大怒,他虽然在家丁护卫团里并非以个人武艺著称,但也不能忍受一个老头子在他面前逞能,猛然向前大跨一步,一把扣住转身欲跑的老者肩头。 “还敢跑!”高璋怒喝一声,就要用力直接把老头拽回来按倒,忽然掌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剧痛之中还带着异样的麻痒,下意识放开手朝掌心望去,还没看清楚掌心的情况,就感觉眼前一阵模糊,晃了两晃,扑通一下子倒在地上。 那边高务实干呕了几下,却只是呕出一些口水吐沫,心里正觉得要遭,忽然眼前黑影一闪,就看见高璋倒在自己面前,不由大吃一惊,拍了拍他的胸口,大叫道:“高璋?高璋,怎么回事?醒醒!” 此时不仅高家的家丁,土司们和其麾下所带着的为数不多的狼兵也都反应了过来,乱哄哄地要么朝丢毒火甩手炮的方向围堵过去,要么去抓趁乱逃走的老头。不过高家家丁还是赶紧围了上来,以免刺客还有后手。 黄芷汀最先发现高务实被那老者捂住嘴,只是她当时被自家狼兵护卫着往后退走,等她怒叱着推开狼兵跑过来时,高务实已经放弃干呕,倒去叫唤高璋去了。 黄芷汀冲过来,一脸惶急问道:“你怎么样了?” 高务实这时又想起来那老者的话,只觉得背脊一凉,头皮发麻地道:“那老头给我喂了个什么东西,被我不小心吞下去了,他说是阴蛇蛊。”他说说着,自己越想越怕,脸色也变白了。 “阴蛇蛊?”黄芷汀大惊失色,然后怒道:“那你还在这里耽误什么!来人,快抬高按台回察院!” “高璋好像也中……”高务实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黄芷汀身边的两名狼兵二话不说的架了起来,往察院抬着跑去。 黄芷汀匆匆吩咐了一句:“把这人也抬走!”然后连忙跟了上来,对高务实道:“你不要管别人,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不要乱动,我马上派人去落雨寨请阿梨姐姐,阴蛇蛊虽然致命,但要一个月才会……总之你现在不要动,一定要跟死人一样安静,越是动得厉害,越是毒发得快!” 高务实只能相信她对蛊毒的了解远胜于自己,不过他一听这蛊毒入口离毒发身亡有一个月的时间,倒是放下心来,脑子也渐渐清明了,身体知觉也恢复了正常,然后看着一脸焦急的黄芷汀,有些疑惑地道:“可是黄姑娘……我好像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 第696章 毒毒毒毒毒 黄芷汀听了高务实这话明显一愣,诧异道:“你没有不适?”说着,她把狼兵叫停了下来,自己仔仔细细盯着高务实看了一会儿,又问:“你可有觉得有一股恶心的腥臭味从腹内涌入口中?”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没有。”然后见黄芷汀似乎有些不信,又打趣道:“要不我吐气你闻闻?” 这话显然有些轻佻,完全不应该是他这样的身份该说的,但他本身是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而且根据他对黄芷汀的了解,对方了不起白他一眼,不再理他罢了,倒应该不至于生气。 谁知道黄芷汀不仅没有生气,甚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凑近了他,道:“好,你吐气。” 高务实不由一怔,苦笑道:“黄姑娘,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瞧不出你居然不怕死?”黄芷汀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站直了身子,面色轻松了很多,但仍然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好像真没有……奇怪了,那老头莫非是骗你的,不是阴蛇蛊?” 高务实有些意外地问道:“黄姑娘,你不是不会蛊术吗?” “我自然不会,但我黄氏在广西数百年,不会不代表一点也不知道啊。”黄芷汀掠了一下耳边的发丝,道:“阴蛇蛊和你在落雨寨见过的活蛊不同,这种蛊是死蛊。多是取自一窝生、寸余长的银环蛇幼蛇,以器皿盛贮,然后喂之蚂蚁、蝉、蚯蚓、蚰蛊、头发灰末等,任其自相啖食,置于五瘟神像前,早诵拜晚吃斋,每日将手贴于器皿边缘一个时辰。三月后,将其埋于乱坟岗子中,待半年后再取出,此时所有蛇虫都已经死去,将所有蛇虫的尸体一起研磨成粉末状,这粉末便是阴蛇蛊。” 高务实听得一怔:“这还蛊么,不应该是毒?我以为蛊都是活物。”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道:“你自己不懂而已,西南蛊毒历久相传,在古籍《千金方》中就有对于一些中蛊症状的细致分析和治疗的医方。宋时,仁宗庆历八年还专门颁行过专门治疗蛊毒的《庆历善治方》一书……怎么,你堂堂六首状元,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呃,你还别说,我真的只擅长四书五经……确切的说,只擅长考试。 黄芷汀见他面色尴尬,不禁有些得意,可难得在高务实面前展现“学问”呐,仿佛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微微抬起下巴,道:“这阴蛇蛊并不是生蛊,而是死蛊,但它一旦进了人的肚子里,却能够很快转化为虫,而且生发得极快。一般来说,中了阴蛇蛊的人初则吐泻,然则肚胀、减食、口腥、额热、面红。若是厉害的阴蛇蛊,中蛊者面、耳、鼻、肚,皆会有蛊行动,翻转作声,大便秘结,如无医治,一月之后,必死无疑。” 高务实听得心中发毛,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耳,道:“我现在有吗?我好像没感觉到不对,会不会还有什么潜伏期?” 黄芷汀居然听懂了“潜伏期”这个词,但却摇头道:“一般不会,阴蛇蛊发作很快的,你现在一点症状都没有,可能它那蛊放置太久……等等!” 高务实见她忽然停住,一颗心都掉了起来,问道:“怎么了?变异蛊?” 这可能是当年游戏玩多了……不同寻常的特殊品种在他眼里全叫“变异”。 谁知道黄芷汀忽然面现喜色,突然凑过来去摸高务实的脸,高务实惊得都呆住了,但又怕她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也不敢乱动,只好瞪大眼睛问道:“怎,怎么了?” 然而黄芷汀并不是要摸他的脸,而是去翻他的眼皮,好在她是学过武的,出手很有分寸,轻轻翻过高务实的眼皮看了一下,面上喜色更甚,露出甜甜地笑容,道:“你真该亲自去落雨寨谢谢阿梨姐姐。她那天给你喝的避虫汤里,放了一颗她们草鬼太婆才有的药,百蛊辟易…… 你现在眼皮底下有丹砂一般的红色小颗粒,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东西和阿梨姐姐的丹砂之瞳应该有类似的地方,都是可以克制蛊虫蛊毒的。她那天说这东西大概有百天左右的效果,算算时间,一百天正好还差着几日呢。” 高务实这下真的大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一副惊魂未定地样子,道:“谢天谢地,愿阿梨姑娘长命百岁。” 阿梨姑娘的蛊术,高务实在凌云城问过许氏夫人之后就已经完全确定,那绝对是宗师级的人物,所以她在避虫汤里放的那颗药丸,功效肯定是可以信任的。 真是捡回一条命。 他这边刚刚松了口气,后头却听见有人高喊:“按台,按台!刺客抓到了,他身上肯定有解蛊之药!” 高务实转头望去,喊话之人居然是田州土知州岑大禄。 岑大禄是瓦氏夫人的孙儿,本人历来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一点高务实是知道的,不过他居然能抓到那一身是毒的老刺客而且自己还活蹦乱跳,这就有点让高务实震惊了。 岑大禄带着几个狼兵跑过来,只是看了一眼高务实的脸色,就满面惊讶地道:“诶?这老小子骗我,按台没有中阴蛇蛊?”说完就转头朝那老者望去。 老者也是一脸震惊,那阴蛇蛊是他亲手拍进高务实口里去的,怎会没有效果?这蛊毒只要遇到生津(口水)即活,然后就会顺着食管往里爬,像高务实之前那样抠了呕吐是没有用的——可那为何这人一点事都没有? 高务实一瞧他这神色就笃定了,看来阿梨姑娘真是神技,这阴蛇蛊断然是失效了无疑。 他不禁有些得意起来,哼哼冷笑,无比装逼地道:“本按浩气盈胸,岂是区区蛊毒可害的?” 岑大禄也是心中称奇,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二话不说,大声配合道:“是啊是啊,按台浩气盈胸,诸邪辟易,区区蛊毒济得甚事?老狗,你以为瑶蛊诡异,就能害得了高按台这天上文曲星?笑话!” 谁知道那老者只是定定地盯着高务实看,看了一会儿,忽然脸色大变,扑通一下跪了下去,一改刚才桀骜不驯、满脸怨毒的模样,整个人居然瑟瑟发抖起来,哆哆嗦嗦地求饶道:“不知是太婆尊者降法庇佑的贵人,老奴有罪,求贵人开恩,求贵人开恩……” 众人都被他的这一突变弄得错愕异常,唯有高务实反应最快,立刻道:“你既然明白了,那就最好,待会儿我会亲自审你。岑刺史,将他先押下去,不要让他与人接触。” 岑大禄忙道:“是是,按台放心,下官一定办妥。”然后转头对押着这老头的狼兵道:“听到按台的话了吗?赶紧把这老东西押去察院大牢,严加看管!哦对了,你们亲自看管。” 高务实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这几个狼兵可能是有些避免毒虫的手段。他把目光往那几个狼兵身上一打量,果然发现他们双手上戴着很是奇怪的银丝手套,不禁暗暗点头。 这岑黄两家土司在广西呆了几百年,果然对于蛊毒这种说常见不常见,说不常见却也常见的手段都有各自的应对,虽然这几个狼兵看起来只是带了一副银丝手套,可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准备呢? 高务实心中一动,朝岑大禄道:“岑刺史对于蛊毒似乎颇有了解?” 岑大禄笑道:“下官其实也就知道个皮毛,是当年下官祖母身边有个侍女会些蛊术,因此教我们兄弟一些常识,以便多谢了解罢了。” 高务实知道岑大禄的祖母就是大名鼎鼎的瓦氏夫人,想不到她身边竟然有侍女会用蛊,这里头就不知道有什么传奇、故事了。 岑大禄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他见高务实把那老头单独押走,还明确说要亲自审问,再加上老头刚才那莫名其妙的表现,顿时笑道:“按台既然无事,下官就不多叨扰了,按台,下官告辞。” “刺史好走。”高务实笑着答道,心里却也不禁暗暗称赞:这家伙不错啊,要不是个土司的话,凭他这眼力价,就算在大明官场只怕也会很吃得开。 岑大禄不光自己走,还把一群正匆匆赶来的土司都叫住,说了些话之后就全部带走了,甚至包括岑凌,也只遥遥朝高务实一拱手,就转身离去了。 高务实啧啧称奇:“这岑大禄还真有些意思。” 黄芷汀见身边已经只有刚刚赶过来的高家家丁,也就不避讳什么了,道:“要不是朝廷盯田州盯得紧,岑大禄的确是有些能力的,毕竟他可是瓦氏夫人一手带大的。” 看来瓦氏夫人在土司中威望很高啊,黄芷汀一个黄氏之人提到她居然都有些敬佩的意思。 这时黄芷汀又问道:“我猜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了?” 高务实愕然道:“黄姑娘,你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我怎么就……阴谋诡计了?”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道:“你脑子里有阴谋诡计出现的时候,眼珠会左右转两次。” 卧槽,你观察我观察得这么仔细? 高务实瞪大眼睛,忽然摸了摸下巴,笑道:“黄姑娘……你很关心我啊?” 黄芷汀顿时面色发窘,一跺脚,恼道:“本姑娘管你去死!”说罢,一拧娇躯就跑掉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然后朝家丁们扫视了一眼。众家丁面现愧色,一齐跪了下来,请罪道:“老爷,小的们有罪,请老爷责罚。刚才,刚才营座只是摸了那老东西一下,仰头就倒了,小的们以为那老东西有邪法……” 高务实冷了脸色,他不是不知道这年头的人对于邪法邪术的畏惧,但还是忍不住冒火,冷冷地道:“若是高璋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自己打好包袱,滚回开平挖矿。” 众家丁不敢辩解,诺诺应是。 见高务实没有别的吩咐了,其中一人才道:“刚才田州岑刺史给营座喂了颗药,说营座并非中了蛊毒,只是被一种叫做‘恙虫’的毒虫给咬了,不过那只恙虫应该是那老头用特殊的法子喂养的,毒性比一般的恙虫更大……不过岑刺史说他那颗药就能解毒,老爷您看要不要再请医师看一看?” 次奥?恙虫? 这玩意高务实前世看新闻的时候看到过,严重的会导致器官衰竭,这老家伙的恙虫还是特殊喂养的,鬼知道什么效果,也不知道岑大禄有没有吹牛。 不过转念一想,又发觉自己可能太紧张了,黄氏有避虫汤,岑氏难道就没有?岑大禄这人从刚才的表现来看,是个很聪明的家伙,他既然有把握这么说,想必应该是没事的。 当然,最好还是赶紧去问那老家伙才最稳妥,医师什么的,反倒不见得靠谱。 第697章 战争理由到手(4更1W2) 仗着自己还有几天不怕蛊不怕虫,高务实牛逼轰轰地单独审问了那老头。 当然,安全起见,岑大禄的狼兵还是先把老头用一种高务实没见过的草藤给捆了个严严实实。那草藤上散发着十分好闻的药香,让高务实甚至恨不得问一问那是怎么弄出来的,只是考虑到这可能是岑大禄他们家的家传秘术,高务实最终还是忍住了。 空荡荡牢房中就剩下高务实和那老者两个人,高务实往狱卒特意给他搬来的太师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有什么要交待的,说吧。” 谁知那老者不仅没有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反而还提问了,他十分郑重地问道:“你……老朽是说,巡按是怎么会有凤凰眼的?” 高务实一愣,暗道:什么凤凰眼?我的眼睛正常得很啊,也不是丹凤眼的样子,难道他说的是之前黄芷汀所说眼皮底下的红点? 他虽然弄不清这老头口中的“凤凰眼”到底是指什么,但心中估计肯定跟阿梨姑娘脱不了干系,干脆直接道:“你认不认识阿梨?” 老头大吃一惊,老眼都要瞪出来了:“你说的可是……沈梨沈凤使?” 怎么又跟“凤”扯上关系了? 高务实皱了皱眉,道:“她的确叫沈梨,但我不知道什么沈凤使,我叫她阿梨姑娘。” 老头急急忙忙问道:“那就错不了,她……她给你吃了凤凰眼?” “你是说那颗红色的丹丸?”高务实皱眉道:“她当时给了我一碗避虫汤,还放了一颗红色的丹丸,如果那就是你说的凤凰眼的话,那我就算是吃了。” 老头听完,好像被抽去了脊骨的蛇,一下子软倒在墙边,脸色一片惨白,喃喃地道:“完了,完了……” 高务实道:“你到底在怕什么?难道她知道你对我下过手,就非要弄死你不成?可你连我这广西巡按都敢当场下蛊,难道还没有点承受酷刑的觉悟?” “酷刑?”老头恢复了一点生机,冷笑道:“你们汉人那点手段,就敢称之为酷刑?” “哟?”高务实也笑起来:“你可别坐井观天,别说北镇抚司和东厂的手段了,就算我广西按察司下属的狱卒牢头,会的手段也多着呢。” 老头不屑之极,连答都懒得答。 高务实皱了皱眉,道:“阿梨姑娘为什么要对你施以酷刑?”他心中暗道:阿梨姑娘用蛊虽然厉害,但听她的语气,她似乎更喜欢以蛊为药,而不是为毒,弄不好她根本不会什么酷刑呢。 老头对高务实不屑一顾,但一听阿梨,却又忍不住有些瑟瑟发抖,吞了一口吐沫,语气发涩地道:“沈凤使是太婆尊者,凤使是指她炼成了凤凰眼,太婆尊者是指她已经被确定为下任草鬼太婆……你吃的那颗丹药本名叫凤凰丹,据说是练就凤凰眼所需要的药引之一,所以也被瑶民称之为凤凰眼。 凤凰眼是草鬼太婆驭使万蛊的根基,练成之后万蛊俯首,所以作为练成凤凰眼的药引,凤凰丹也无比珍贵,便是各家瑶寨的天长公、天练公都难得见到,更别说吃上一颗了。但凡能被赏赐服用凤凰丹的人,都会被认为是太婆或者尊者降法庇佑的贵人,如果有人敢对这样的贵人施以蛊术蛊毒,就会被看做是在挑战太婆或者尊者的尊严,一定会被太婆和尊者追究的。” 高务实心道:原来阿梨姑娘那丹砂一样的瞳孔叫凤凰眼,而且这么厉害。可为啥非要叫凤凰呢?因为凤凰是红色,还是凤凰不怕毒?咦,对哦,凤凰是百鸟之王,鸟应该是不怕虫的,难道是这样引申出来的意思? 不过高务实不打算考证瑶民的民俗文化,他关心的是这老头为何要来行刺自己。 高务实问了之后,老头稍稍犹豫了一下,可能是阿梨对他的压力过于巨大,终于还是回答道:“是安南黎朝谅国公的属下让老夫行刺张任和你的。” 高务实顿时一怔,问道:“黎朝?不是莫朝?还有,张抚台身上也是你下的蛊?” 老头只怕阿梨,却不怕高务实,冷然点头。 高务实呼出一口浊气,忽然又笑了起来:“那你的乐子可就大了,张抚台身上的蛊,我已经托人解了,而且解蛊之人巧得很——也是阿梨姑娘。” 老头马上脸色苍白起来,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划落下来,高务实不禁也有些好奇,暗道:阿梨姑娘难道真的会什么特别残忍的酷刑,竟然光靠名头就能把这个连死都不放在心上的老头子吓成这副鬼样? 他又笑了起来,道:“不过你不要太担心,只要我不说,阿梨也不会知道的,再说,阿梨跟我关系好得很,就算她知道了,只要我替你求情,她不会不给面子的。” 嗯?高某人你还可以更不要脸一点么? 但那老头却不知道高务实这话纯属乱吹法螺,他只知道高务实吃过凤凰丹,还能请沈凤使出手救下本来早就应该死掉了的张任,那么他跟沈凤使关系要好又有什么好怀疑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想要老夫怎样?” 看来不管什么人,哪怕连死都不怕的人,也会有畏惧,而这老头的畏惧,很明显就是那位看起来只是有些冷淡却实在并不吓人的阿梨姑娘。 高务实找到了老头的痛脚,顿时满心高兴起来,不过他还是先问了高璋的毒伤。 老头道:“那是老夫用炼阴蛇蛊时剩下的材料喂出来的恙虫,毒性倒比寻常恙虫也大不了太多,只是发作极快,乃是老夫的防身之物。不过你那家丁运气好,岑大禄那厮应该是给他吃了田州岑家的解毒丹,你那家丁吃得及时,不会有什么事了。” 高务实放下心来,终于说到正经事,正色道:“我要你作证,招供说你今天的目的是要把本按和岑黄两家的大土司们一网打尽,全部毒死。” 老头呆了一呆,忽然骂道:“老夫疯了吗,把桂西桂南土司一网打尽?亏你敢说!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有防毒虫甚至防蛊虫的家传法门,就算只能防一部分,那也不是老夫能说弄死就弄死的! 而且你当蛊毒是药材铺里的甘草,随随便便就能弄来几捆?老夫养蛊这么多年,弄死三五个人是挺方便,可今天那儿至少有大几十号土司,老夫又不是沈凤使,怎么可能一网打尽?” 高务实摆手道:“能+不能你不必管,别人信不信你也不必问,你只要这么说就行。另外,你现在还不能说自己是黎朝派来的,得说自己是莫朝派来的。” 那老头先是张嘴欲骂,但忽然又是一愣:“为什么你要说‘现在’?” 高务实笑了起来:“你还挺细致得嘛,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现在还不想找黎朝的麻烦,倒是挺想找一找莫朝的麻烦,所以只好请你帮个忙了。只要你按我说的招供配合,我保证不会把你交给阿梨,如何?” 老头眼珠贼碌碌地转了转,盯着高务实问道:“你保证?” 高务实一摊手:“你死不死,或者怎么死,对我而言重要吗?” “好,就按你说的办!” 高务实微微笑道:“一言为定。” ---------- 今天是四更差不多1万2千字,理直气壮地求个订阅,求个票票。 第698章 密奏 南宁着粤绣,燕京服貂锦,大明神京已笼罩在漫天飞雪之下。 朱翊钧刚刚吩咐司礼监,赐辅臣及日讲官咸肉、核桃、枣、柿饼、栗子、乾菱角米等腊八节熬粥之物有差,回到乾清宫西暖阁之后,还没来得及坐下,便有陈矩跟了过来,手里拿着一道奏疏,躬身道:“皇爷,有广西高直指密奏。” “密奏?”朱翊钧微微一怔,立刻伸手道:“拿来。” 陈矩连忙递上密奏,朱翊钧拿过来,一边检查火漆,一边问道:“上次听黄孟宇说,务实调了几千家丁去钦州,那地方被倭寇祸乱得这么厉害么,建个港口和两个厂子需要这么多人守着?” 陈矩道:“听说是被糟蹋得不像话,说是港口沿海二十里人迹全无。” “哦,看来务实这笔投入不小啊。”朱翊钧笑了笑道:“就不知道他这点金手能不能把钦州港做起来,要真是能成,广西倒也多了个进项,总省得连年都要朕减赋……朕记得今年他们一共只有十五万八千多两的实收,结果后来内阁算了算,又给他们减掉了一万七千两,有这回事吧?” “有的,有的,皇爷记性真好。”陈矩笑着应道。 “是好,所以有人上疏说朕心里就记得钱。”朱翊钧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 “呵呵呵,皇爷何必理这些闲话,当初高文正公不是就说了么,洪范八政,首诸食货;禹谟三事,终于厚生。足见古圣贤极重言利;后世迂腐好名之人,倡不言利之说,遂使俗儒不通国体者转相传习,甚有误于国事,以致无为国理财者。” “这话高先生能说,你却要少说。”朱翊钧摆摆手,道:“高先生也好,务实也罢,他们说这话,人家可骂不回去,但若是你说出这‘俗儒’二字……嘿嘿,被外廷知道了,明天通政司里,就会有比你人还高的一摞折子要朕砍了你的脑袋,你信不信?” “奴婢自然是信的,所以奴婢只敢引用一下高先生的原话啊。”陈矩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逗得朱翊钧哈哈一笑。 打开高务实的密奏,朱翊钧本来还笑着看,看着看着,就变成了一脸严肃。 陈矩自然是不敢主动开口询问的,不过没多久,朱翊钧就对他说话了,道:“务实在广西遇刺了。” 陈矩大吃一惊:“遇刺了?”一瞬间脸都吓白了。 朱翊钧皱着眉头一摆手:“我没说清楚,他是遇刺,但人没大事……可能受了点惊吓。” 陈矩这才松了口气,有些后怕地问道:“谁这么大的狗胆,连高直指都敢下手?” “奇怪就奇怪在这儿。”朱翊钧思索着道:“他说是安南莫茂洽的人干的,而且不光是对他动手,当时他身边还有一大堆土司,莫茂洽的人居然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不仅动用了毒火甩手炮,还用了蛊毒。” “莫茂洽?”陈矩目瞪口呆地道:“这厮疯了?” “疯了?没疯,清醒得很呢。”朱翊钧哼了一声,道:“务实说,莫茂洽自袭职以来,军权和政权分别掌握在他的两个叔爷爷手里,一个叫莫敬典,一个叫莫敦让。前不久那个掌兵权的莫敬典死了,安南南朝黎朝蠢蠢欲动,莫茂洽担心我大明会趁机取他的北安南,所以想出这一手,打算把广西的水搅浑,等他们对黎朝打赢一仗,稳住局面再说。” 陈矩仍然一脸莫名其妙,诧异道:“可咱们没想打安南吧?奴婢记得朝中最近甚至根本没人提起过安南。”他也是司礼监秉笔之一,当然是知道朝中动向的。 “咱们是没有,不过务实推测,莫茂洽应该是误判了形势。”朱翊钧也有些无语,很没有皇帝范的翻了个白眼,道:“务实到广西之后,连续平定了思明州和泗城州两处内乱,威望正盛。恰巧他又因为要在钦州开港建厂,调了几千家丁过去,再加上需要海路运输各项物资,现在珠池(北部湾)那边千帆竞展、百舸争流。在莫茂洽看来,这就是所谓水陆大军云集,倒像是咱们要对他动兵似的,所以才会做出这档子蠢事。” 陈矩哭笑不得,道:“嗨,真不知道说这莫茂洽是胆小还是胆大,说他胆大吧,这不过是高直指自家一些家丁调动,居然把他吓成这样了;可说他胆小吧,他倒敢行刺一省巡按!犯下如此大罪,岂不是逼着朝廷发兵打他?” 朱翊钧微微眯起眼睛,道:“理是这么个理,不过务实劝朕不要出动大军,他有更好的法子。” 陈矩一愣:“更好的法子?莫非高直指要效当年张岳故事?” 他口中的所谓张岳故事,是这么回事:当初嘉靖帝登基时,安南政局动荡,没有前来祝贺,明朝宣诏到边境也无人接应。因安南久不来贡,明使也不能至安南宣诏,嘉靖皇帝决定兴师问安南不贡之罪。 嘉靖十五年,大明遣千户陶风仪等勘问安南久不来贡的原因。十六年初,大明将议征安南的目标指向篡臣莫登庸,并令仇鸾、毛伯温为统帅,集中兵力至两广、云南中越边界。 然而当时两广地方官员大都不主张对安南用兵,所以到了十六年五月,反对用兵的两广总督潘旦被调任,原山东巡抚蔡经代之。 蔡经上任后,廉州知府张岳再上疏反对用兵。蔡经问张岳:“空言罢兵,无以塞明诏,子能保毋用兵降登庸乎?” 张岳回答道:“欲降之,必令纳地,令贬号,且令匍伏诣阙,献国中图籍,听上处分,夫国体固不可亵也”,并称此“一檄之力足矣”。 此后毛伯温见张岳,岳“连数日语”,陈述其“罢毋征为完计”,伯温与蔡经被其说服,均认可了张岳的计划。于是,至莫登庸与张岳私下通使时,“岳用前言於经者要之”,登庸“初犹倔强”,岳“懼以祸,令早自为计,於是登庸惟命”。 而此后嘉靖十八年二月,莫方瀛所上降书,并未提出上述条件。大明廷议及嘉靖帝本人的意见,是要求地方督抚及领兵大员将安南实情勘验,如莫氏“有隐谋,则进兵以正朝廷之法”;如“其束身待命,果无他心”,则“朝廷待以不死”。 前线领兵的毛伯温等人,一面指挥大军向边境聚集“声威张甚”;一面遣王良辅等人正告莫登庸;“令毋求封,毋求贡,束身请罪,归地纳印,去王号,奉正朔,则大兵可止,而登庸可生矣”,并示以手书令其相信大明的诚意。 随后莫登庸纳降书,亲赴南关请罪。莫氏在呈上的《安南耆人士人书》中写道,“思念莫氏虽负重罪,实为夷情所归……伏望陛下矜怜远方生灵,俯顺夷俗,赐以新命,查照历代故事,或为总管,或为都护,俾得管摄国事,世世称藩”。 他如张岳所建议,提出贬号的要求。仇鸾、毛伯温就此事上奏时建议,“倘蒙矜宥,或可别以都护总管等项名色,如汉唐故事,此所谓以夷治夷者也”。 最后,嘉靖帝命降安南国为安南都统使司,以莫登庸为安南都统使,并指出“兹为交人永图,革去王号,庶免乱贼接迹,相叛既去”。 莫氏负有篡立之罪、不贡之罪,明朝本应兴兵征讨,但为“矜怜远方生灵”,以降其封号作为惩罚。 而这次降服安南,因为张岳之计,最终只以大军压境,引而不发,既使朝廷慑服安南,又没有浪费兵力、物力、财力,可见其功,陈矩把张岳故事提出来,便是以为高务实也打算这么办。 毕竟在陈矩眼里,高务实的“说服”能力也是很强的。 不过意外的是,朱翊钧哈哈大笑之后却道:“张岳当年干得不错,不过嘛,务实的胃口可比他更好——务实是要打的,但却不打算让朕破费。” 陈矩呆了一呆,心说不让皇上破费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得意洋洋地道:“务实给朕算了账,就拿去年平定八寨之乱来说,别的什么人力物力先通通不计,光是财力,你知道朝廷花了多少钱?折合五十七万多两银子!八寨瑶民一共才多少,咱们就花了这么多钱,倘若是去打个比八寨强十倍不止的安南,则朝廷要砸多少银子下去?” 朱翊钧叹道:“当年永乐朝,朝廷府库丰盈,去打安南也弄得反反复复,花了不知道多少冤枉钱,所以宣庙后来才会干脆不要这破地方了。如果现在咱们又去打,别的且不说,户部非得跟朕闹起来不可。 所以务实就出了个主意,既然这次莫茂洽不光对他动了手,还对桂西、桂南一大票土司动了手,那干脆就由土司们出兵,去教训教训莫茂洽!而务实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打算把钦州的家丁调一部分跟着过去,同时支援一些银钱物资给土司们……如此一来,朕就不必破费了。” 陈矩有些愕然,迟疑道:“高直指的想法好是好,不过奴婢有两点没有想明白。” “哦?”朱翊钧挑了挑眉:“什么地方没想明白?” 陈矩道:“一是,如果朝廷不出兵,土司们是否会听从高直指的安排出兵南下,即便听了,打不打得过安南?二是,高直指出钱出力虽说是因为被莫茂洽给激怒了,但这样的话,他岂不是损失很大?” ---------- 感谢书友“黑夜之箭”、“书友160808204222637”的月票支持,谢谢!安南之战很快要开打了,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699章 为西南千秋永固! 陈矩对高务实并无不满,他一直都是高务实的盟友,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高务实在内廷的两大帮手之一。 当然,这只能是“某种程度上”,因为他也好,黄孟宇也罢,归根结底是皇帝的家奴,而不是高务实的家奴。所以非要“划分成分”的话,他们二人都只能算高务实的盟友,只不过这个“同盟”以高务实为主罢了。 因此在面对朱翊钧之时,陈矩虽然可以偏向高务实,但却不能完完全全站在高务实的立场上说话,那样是有可能万劫不复的。 他提出的这两点,并不是要针对高务实,实际上按照他对高务实的了解,这么明显的漏洞,高务实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没有堵漏之举,因此由他来提出,既可以展示自己的立场跟皇上一致,又可以引出高务实的后手,以使皇上打消最后一丝顾虑。 果然,陈矩这么一说,朱翊钧就笑了,道:“土司们打不打得过安南,这个朕还真不好说,不过务实人在广西,他对土司们的实力总比朕在宫里了解得清楚,他既然敢这么做,应该是有些把握的。” “何况,退一万步说,就算土司们最终打不过,问题也不大。土司们损失一些实力,对朕来说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而安南的威胁么……呵,就算土司们败回来了,朕也不信安南敢在没有解决黎朝的情况下犯我广西。” 这倒是,要是现在莫朝敢大军北上出兵广西,黎朝那边郑松二话不说肯定会领兵直扑升龙,所以朱翊钧的这个判断毫无问题。 虽然古语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但黎朝可没把莫朝看做兄弟,他们把莫朝是看做叛逆的,与其套用这句话,还不如套用后来鞑清慈禧老妖婆的那句话:“宁赠友邦,不予家奴”!因为黎朝和莫朝打了这么多年,双方早就结下血海深仇了,根本就是不死不休的的局面。 朱翊钧又施施然道:“至于土司们肯不肯出兵,朕倒是不担心务实的手段,别说这些个土司自己被莫茂洽给针对了,就算没有,他们多半也得给务实这个面子。” 陈矩充分做好了捧哏的角色,一脸诧异地道:“这是为何?” 朱翊钧坐到御榻上,斜斜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道:“一来,他是巡按,这些土司谁也不敢被他参上一本,否则的话,就算不死也要掉层皮;二来,他刚刚跟这群土司谈下那么大的买卖,土司们正等着他的米下锅呢,这时候不听他的招呼,这买卖还做得下去?那是生怕钱多了会扎手吗?” 陈矩恍然大悟,大赞道:“原来如此,奴婢明白了,真是圣明不过皇爷。” 朱翊钧嘿嘿一笑,倒是毫不客气地接下了这个马屁,然后又道:“至于务实会不会损失很大,那要看你说的是哪个方面。他虽然说是会调动部分家丁随土司们前往,不过据朕了解,他的家丁们也没打过什么仗,前几年倒是经常在京畿附近剿匪,顺天府还花了不少钱在这上头,效果倒是不错,但剿匪和大军作战,想来应该很有差别…… 朕估计,他若是不派家丁去打大战,只是敲敲边鼓,那可能还好,如果打大战就不好说了。但是以朕对他的了解,他恐怕也不会轻易让家丁去打太危险的仗,损失嘛,应该比较有限,这些家丁的主要作用……以朕看来,一是表明态度,二是震慑土司。” 陈矩自然又是一阵吹捧,然后道:“那财力上的损失怎么办?高直指不光自己出兵了几千,还要支援土司们的一些开销,这个……前前后后加起来,只怕没个几十万两都打不住啊,这钱花得可有些让人心疼了。” 朱翊钧哈哈大笑,笑得陈矩莫名其妙,有些尴尬地道:“奴婢……可是想岔了?” “想岔了倒不至于,不过你也太小瞧务实了,他高求真什么时候做过亏本买卖?”朱翊钧摸了摸根本没有粗胡子冒出来的下巴,道:“他有两个考虑,一是如果能占领安南,为我大明真正的开疆拓土,那么他就请朕赐予他在安南任意开矿和开港的权力;二是,万一站不住脚,那就打破升龙,把升龙城给……嗯,给清理一遍。” 毕竟是天朝皇帝,说洗劫未免有些不大光彩,所以朱翊钧临时换了个说法,“洗劫”就变成“清理”了。 不过陈矩在意的不是洗劫升龙城的想法,而是第一个想法,高直指想要占领安南? “皇爷,安南那地方……真要咱们自己占下来?”陈矩试探着问道。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要,咱们占下来做什么,还嫌当年蚀本没蚀够?务实的意思是,让土司们去占,朝廷只需要给土司们一个名义就行了。” 陈矩有些不敢相信,问道:“可土司们也不傻,去占安南……他们肯吗?” 朱翊钧笑眯眯地道:“他们原先的地盘还不如安南呢,现在桂西桂南一亩地,换去安南变两亩甚至三亩,你觉得他们会不肯?这就好比你是个朝廷官员,你原本是柳州知府,现在朕调你去做苏州知府,你乐意不乐意?” 废话,那当然乐意了,大明这个时代,十个柳州府也赶不上一个苏州府有钱啊,傻子才不乐意。 陈矩这下明白了,也笑了起来:“原来高直指是慷他人之慨,高明,高明啊!” 朱翊钧哈哈一笑,高务实办得漂亮,他这个同窗也高兴得很,道:“还不只是慷他人之慨,他这其实是在驱虎逐狼,他要让土司们把世袭的领地拿来跟他换安南之地,或许是以一换二,或许是以一换三,但是不管怎么换,总而言之都是让他们交出在广西的‘祖产’,却去安南谋取更大的利益。” 朱翊钧说着,越发觉得高务实真是父皇留给他的最佳辅臣,笑眯眯地道:“一换一,那是肯定没人换的,毕竟祖业之地,根基所在。一换二,那可就不好说了,这买卖划算啊,而且务实还准备允许他们迁走祖宗旧地的土民。倘若是一换三……朕还真想不出谁会拒绝,那可是相当于一县换一府,一府换一道,这买卖简直太划算了,就算是朕在那些土司的位置上,也会忍不住吃下这个香饵!” “恭喜皇爷,贺喜皇爷!”陈矩连忙道:“高直指这个计划若是实现了,那可不光是开疆拓土,而且还为朝廷彻底安靖广西打下了最坚实的基础。到时候土民南迁,朝廷便可以往广西迁入大量汉人,汉人百姓一旦占了多数,像什么瑶民之乱那些,就再也闹不起来了。” 朱翊钧感慨道:“是啊,是啊,这件事要是办成了,那可真是千秋功业,于朕如此,于务实也是如此。此前务实被迫赴广西外任,朕真是觉得对不住他,而现在看来,他却没有丝毫气馁,更没有丝毫怨恨,依然兢兢业业,为朕竭心尽力,这才是心怀天下的辅弼之臣啊。” 他忽然一脸坚决地道:“陈矩,这件事,务实既然是以密奏的形式告知于朕,可见其内情不能外传,不过你可以悄悄放出风去,让外廷知道朕意已决,一定要帮务实把这件事定下来,不止是为了他,更是为了朕,为了大明西南边地千秋永固!” “奴婢遵命!” 第700章 以直报怨疏 新年刚过,京师官员们本来还没调整好工作状态,却忽然被来自广西的一封奏疏给惊扰了假日的余韵。 大明开国之初,由于开国皇帝朱元璋是个工作狂,也因为国家初创,他不敢懈怠,夜以继日地工作,大臣们也只好跟着拼搏。所以那时假期很少,每年只有18天假期,元旦5日,冬至3日,元宵节10日。后来才增加了月假3天,加上原来的18天,每年休假有50天。 根据去年也就是万历八年纂修而成的《大明会典》卷八十《节假》记载,官员的法定假期主要有冬至、元旦、元宵三节。 而昨日,大明版的“春晚”——鳌山灯会才刚刚过去呢! 这鳌山灯会,是每年元宵佳节时,大明皇家在宫城里搭成的巨型花灯烟火景观。因其形状似鳌,因此名为“鳌山灯会”。从永乐七年元宵节起,这个盛大灯会更是高调开放——“听臣民赴午门观鳌山三日”,君臣同乐的意义十分重大,堪称明朝版的“春晚”。 通常是从上一年的十二月起开始准备,把各种设计独特的“奇花”、“火炮”层层叠积起来,通常会堆积十三层高数丈。待到元宵节这天,庞大的“鳌山”上各种形状的彩灯闪烁,绚丽的焰火不停燃放,更有钟鼓司优美音乐里,宫娥们翩翩起舞,在这个时代来说,完全是美妙无比的视听享受。 有个叫唐寅的后世大名人游学京城时,就曾亲见鳌山灯会的盛况,激动写了首诗:“仙殿深岩号太霞,宝灯高下缀灵槎。沈香连理三珠树,彩结分行四照花。水激葛陂龙化杖,月明缑岭凤随车。” 连续三夜的狂欢下来,大伙儿谁那么快就能进入工作状态了?更别提这年关边上,京官们还要收炭敬呢…… 然而有个叫高务实的家伙偏是不肯安生,各衙门刚刚复工,他的奏疏就进了通政司,一来就是个开年大新闻——这封奏疏居然叫做《为遵夫子以直报怨之训臣请率广西诸土司讨伐安南莫氏疏》。 啥?你讨伐安南莫氏居然还是遵夫子之训? 不过这道奏疏最是神奇之处,还不是什么遵夫子之训,毕竟孔夫子的确说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话,关键是高务实在说明了他与众土司遇刺一事之后,提出了一个无比新鲜的提议:他和众土司要发兵去报这个私仇,请皇帝批准。 这就要有一些争议了。 虽然,《公羊传·庄公四年》里曾说:“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汉武帝更是以“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为由,向匈奴发动复仇之战,最终封狼居胥,扬大汉天威于瀚海,看起来汉人自古就提倡复仇。 可是问题在于,这些仇算起来都不是私仇,而是国仇啊。 国仇怎么能用私仇比拟呢? 就好比,汉武帝因为汉高祖白登之围丢了面子所以要征匈奴,这个大家都认为没有问题,可是隔壁王老二因为儿子被街坊张老三给揍了一顿,就跑去把张老三给打死了,这难道也没有问题吗? 你高务实堂堂六首状元,去年还刚刚主编了《大明会典》,难道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不过高务实也有他的理由,他说的是:“彼者安南,南疆远荒,又为天朝藩篱,若以国战征伐,此理不足恃也。况大军远征,民生弭害,圣天子必不忍见。然则,莫氏欺臣太甚,竟遣刺客图命,乃至波及诸土司,今桂西、桂南土司数十人,群情激奋,怒不可遏。 臣窃以为,土司固我国土,土官固我朝臣,然其地世管,其官世袭,与寻常有别。若其仇在我内地,当依国法而处;若其仇在我国外,可依国仇而论。是故,安南之遣刺客图臣与诸土司,虽非朝廷之国仇,实乃臣与诸土司之国仇,焉能不复! 然此既为臣及诸土司与莫氏为仇,则征伐所需兵卒器械、粮草饷银,自不该由朝廷所付,皆由臣等自筹可矣……若能一扫交地,何如复报昔日黎利之旧怨邪?” 黎利就是那个发动蓝山起义,百战而使明宣宗觉得留着安南是个亏本买卖,终于放弃的黎朝开国之君。 高务实提这一点的意思很明白——虽然后来黎利还是要向大明求封,大明也准了,且要求他三年一贡,每次准备两尊“代身金人”以为大明当年战死的两员大将抵命。 但不管怎么说,堂堂大明居然不得不放弃已经吞并的国土,这在朝廷文官自信心爆棚的明朝,还是很让朝臣们不爽的。 高务实就是要利用这种心态,让他们把这件事的思路引向“打安南,报旧仇”这边去。 因此这篇奏疏就分成三个层面: 先是论大义,高务实说是遵孔夫子的教导,要以直报怨——莫茂洽这个扑街仔居然敢惹我,那我还不得打回来?揍他丫的! 再是讲道理,虽然土司是咱们的臣子,可是他们是直隶官,莫茂洽是外夷官,土司和莫茂洽之间的仇,明显可以适用于国仇。 最后说好处,既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也不费朝廷一银一铜,我高某人和广西土司包打了!而且打完之后,还能给咱们大明报了当年的那点旧怨,这还不好? 高务实这样的臣子显然是皇帝最喜欢的,因为只要是他提出问题,就一定不会只是单单把问题报告给皇帝,让皇帝自己去纠结怎么办。 而是随同问题,把解决的办法一并提出来,并且这个解决的办法还特别轻松,作为皇帝只需要朱批一个“可”或者“允”、“准”等字即可。 这样的大事,皇帝居然发现自己只需要一个字,就完全解决问题了,剩下什么都不用管,全部交给下面就能办完,那怎能不觉得爽快?要都是这样的臣子,这皇帝当起来岂不是省心百倍么? 所以,当外廷有些人还在争论高务实这个“土司与安南之仇可以比拟国仇”的说法到底有没有道理的时候,内廷的司礼监已然明确放出风声来——不花朝廷一文钱就可以报百年前的旧怨,谁反对谁就是别有居心! 这下子外廷就一时失声了。 没法子,大明就有这种传统,对内的事情大家吵一吵没什么关系,对外的时候口径必须统一,而统一的口径还必须是强硬——就好比后来崇祯实在没法子了,想和后金议和,结果还只是有这个意思,事情泄露之后也不得不丢车保帅一样。 连皇帝都不敢承担对外软弱的罪名,可见“刚明”不是说着玩的,那是两百年的传统。 因此,外廷的争议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次日,内阁的票拟呈上了皇帝的案头,意见当然是同意。 皇帝的回复也很及时,并且用词非常的有意思:情有可原,下不为例。 其实朱翊钧是很想直接批复一个“准”的,甚至干脆来个“妙极”,不过有些事可以想却不可以直说,天朝皇帝的调性总要维持住嘛…… 第701章 战争账(4更破万) 皇帝的圣旨加急下达到广西时,高务实刚刚与广西巡抚张任经过一番恳谈。 张任的蛊毒已经基本解除,只是他此前中毒太深,病得差点一命呜呼,所以直到现在都很虚弱,原本是不该轻易离开桂林的。 然而高务实要征讨安南的事情,还是让他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阿梨姑娘交待他不可劳累的警告,亲自赶赴南宁与高务实见面。 高务实对他的到访很是惊讶,一交谈才知道,张任此来是因为担心。 他倒是并不很担心莫朝能打到广西来,而是担心高务实这是“因怒兴师”,小看了安南的复杂性,导致重大损失。 张任问高务实,是否知道当年嘉靖时的名臣、前两广总督张经在接到嘉靖帝要南征安南时所提出的要求。 高务实当然知道,他谋划安南虽然前后加起来也就几个月,但这几个月中,他还是做了很多功课的,没有改变他一贯的“算计过甚”风格。 张经当时给嘉靖的报告,说打安南很麻烦,“安南进兵之道有六,兵当用三十万,一岁之饷当用百六十万,造舟、市马、制器、犒军诸费又需七十余万,况我调大众,涉炎海,与彼劳逸殊势,不可不审处也。” 意思是什么呢?打安南可以有六条路过去,但是需要调集大军三十万人,每年的军费开支要一百六十万两,外加造船、买马、打造兵器以及犒赏大军,还要额外再话七十多万两,加在一起,一年得花掉两百三十万两白银。 况且打安南是对方在以逸待劳,咱们劣势很大,不能不注意。 最后一条暂时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奏疏和圣旨往返的这段时间里,莫朝已经把大军调集到南方,和黎朝的战争马上就要打响,以逸待劳云云,已经不复存在,最多有个主客兵的区别。 但是对于前面的那些,尤其是张经提到的各类数字,高务实是有不同意见的。 首先就是打安南需要三十万大军之说。这是典型的以天朝上国心态打仗的风范,就好比当年隋炀帝征高丽,打高丽真的需要百万大军吗?唐高宗李治灭高丽的时候难道派了百万大军? 根本不需要,实际上这百万大军也好,三十万大军也罢,很大一个程度都是为了派头——天朝上国的派头。 你看看咱们天朝上国,牛逼吧,动辄就是大军数十万,铺天盖地,气势如虹,摆平你们这些个蕞尔小邦那不就跟玩儿一样?所以这其实更多的是面子需要,而并非实际需要。 当然,张经当时能调动的兵力,主要以卫所兵为主,卫所兵的战斗力……大概主要是凑个人数,让大军看起来更势不可挡,真正开打,还是一靠家丁,二靠班军,三靠土司。 然而按照比例来算,各将领的家丁加在一块儿最多不超过两万,班军约莫两三万,土司当时能给张经调动的大概也就两三万(嘉靖中期朝廷高层对土司狼兵的忠诚和战斗力都是存疑的,所以用得并不多)。 这么算下来,张经所说的三十万大军,其中真正算得上有战斗力的部分,顶破天也就是七八万人罢了,其余兵马除了徒费粮饷、浪费运力之外,根本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而高务实现在已经取得了岑黄两家的绝对支持,又许以重利、厚酬,并且给他们后勤支援,桂西桂南土司完全可以全力出击,调动精锐狼兵五万是不在话下的。 高务实调集的五千家丁也已经到位,这五千家丁在某种程度上是高务实出钱出力而由戚继光、刘显等人打造出来的“试验部队”——主要的试验方向是比戚家军更高配比的火器化程度。 高务实虽然一直对自己的指挥能力存疑,但对戚继光的练兵能力是毫不怀疑的,他觉得这支家丁护卫团的战斗力本身是靠得住的,只要不瞎指挥,不应该出现什么大败亏输的情况。 而所谓的瞎指挥,高务实觉得最大的瞎指挥就是爱分兵。 爱分兵真是大明的特色痼疾,历史上的萨尔浒之战,虽然建州的八旗兵正处于高光时刻,但明军如果不乱分兵,其实完全有得打——光是刘綎所部就差点把八旗的牙给崩了,而且当时刘綎没有等来他带惯了的四川兵,而是带着朝廷配给他的部队出征的。 可见分兵真的不愧是红朝太祖强调了无数次的大忌,反倒是努尔哈赤那厮的“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打法,跟红朝太祖的“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是同一思路。 所以兵力方面,高务实觉得他现在手里就够用,根本不需要什么三十万大军——他虽然有钱,也不敢说能支撑三十万大军劳师远征啊。 既然说到钱,高务实又仔细跟张任掰扯了一番,总的来说就是,他认为张经算的这笔财务帐也有问题,最起码和他现在要面临的情况相比,是完全不符的。 首先第一条,三十万大军没有了,只剩五六万军队需要养,这不必解释了。 然后呢,这五六万军队,土司狼兵是不发军饷的,只有高务实的家丁要发饷,而且饷银标准比较高。但是高务实的家丁部队平时也发饷啊,战时只是提高一部分,再加上获胜之后的赏赐而已,就算最终总额翻倍,对高务实的影响也不大。 目前高家家丁的正饷是四两一个月,典型的高薪,如果包括赏银在内,最终开销的总额全部翻倍,也就是八两,一个月多少?四万两。 低不低?肯定不低呀,相当高了,一年得接近五十万两呢。可是实际上,增加的部分不过二十多万两,他高务实从哪匀不出这点钱来? 所以高务实算出来的每月开支,顶破天十万两银子,就算战况激烈,损耗比较大,再多算五万两好了,那也不过十五万,他依然支撑得了——他距自己离任都只有大半年了,可从来没想过这场仗会连续打一年以上,他要的是以快打快,所以军饷肯定是够用的,甚至不会拖累京华,了不起就是京华在战争期间暂停扩张罢了。 而张经那笔账里的另外七十万两,高务实根本就无视掉了——船只他有,马匹也不缺,武器是提前准备好了的,而犒赏……这笔钱刚才已经算到军饷里头了啊。 张任听了高务实的分析也有些发愣,怎么朝廷要打安南需要那么大的开支,而高务实来打就一下子少了这么多? 但他也不能说高务实的分析没有道理,因为这笔账实在算得很清楚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到底这五六万人是不是真的够用。 毕竟,张任之前和刘尧诲打八寨,思路也是大军围剿,而不是高务实现在这种精兵猛攻,所以他一时还是有些怀疑。 在他心里,自然还是三十万大军听起来比较牛逼…… 高务实笑而不语,他知道张任他们这些人的思路早就过时了,看看人家戚继光就知道,现在不是搞人海战术的时候了。人海战术再次发威的时候,已经进入工业化大生产时期,而现在,是精兵作战时期,就像欧洲那些殖民者一样,几百人就能灭大国(如西班牙灭阿兹特克,当然这个有意外因素且西班牙有土著盟军),所以现在已经开始进入质量时代了。 张任最终没能说服高务实,也只能叹息一声,预祝高务实好运了。 第702章 应王莫敦让 安南,宁平。 此处是莫朝南部边境上最靠近黎朝的城市,位于平原地带,往年一贯是富庶之地,水稻一年两熟,产出颇丰。 只是这富庶早已是陈年旧事,自从莫黎混战以来,前前后后打了几十年,最焦灼的战场区域便是升龙和清化之间的这方圆两三百里地,虽说打成焦土有些夸张了,但要想保持昔日富庶却显然是痴人说梦。 六万大军齐聚宁平,只需南下百里,便是黎朝核心、安南的西京清化。只是,这一百里却不好去,几十年来,莫朝大军奔着清化而去不知多少次,哪一次拿下了那座城? 莫敦让面色沉沉地看着前方,胯下的矮脚马不急不忙地走着,似乎也不愿意南下一般。 今年不过四十许的莫敦让乃是莫朝如今的中流砥柱,自去年他的三哥谦王莫敬典去世,朝中各派相争,到了年底才渐渐决出胜负来,终于在新年过后定下了由他莫敦让总掌军政的方案。 莫敦让是莫登庸的第七子,不过由于老八死得早,他实际上便是幼子,莫登庸长子莫登瀛继位后,他逐渐掌权,到了莫登瀛死,莫茂洽继位,他已经是总揽政务的辅政王、应王殿下了。 莫登庸诸子之中,最出名的除了长子莫太宗莫登瀛之外,就属莫敦让的三哥莫敬典,不过莫敬典不耐细务,不愿意去管理国政,这才让莫敦让有了今日地位。 只是,莫敬典对军权抓得很紧,一直认为莫朝能够自立,靠的就是军队,因此从来没让莫敦让插手,这也导致了莫敦让在军中没有什么威望。此番他在政治斗争中取胜,拿到军权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威,因此南征势在必行。 为了确保南征顺利,他给自己选定了两名副手,其一是莫朝宗室莫玉麟,他带领右路军屯兵文安,目标是南下攻取芒畔、回春,再包抄至清化,与莫敦让会师围攻西京。 其二则是名将阮倦,不过莫敦让对阮倦不是很放心,尤其是因为阮倦在军中威望甚高,几乎可以说是莫敬典以下的第一人,因此莫敦让不肯让他做前锋,反倒留在了后路,理由是避免被郑松突袭升龙。 这一次南下,莫朝也算是举国动员了,除了他这里的六万人之外,右路莫玉麟手中有两万五千,阮倦手中有一万五千,这就是十万大军了。北方包括升龙城加起来,恐怕也就只剩下两三万人。 莫敦让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会输,因为据他所知,南朝一共也就七八万兵马,其中还有一部分留在了南部的乂安和顺化,西京这边最多五万人。 在莫敦让看来,哪怕右路的莫玉麟一时不来,他六万打五万也不可能会败,最多不过僵持罢了。而只要莫玉麟一到,包抄之势形成,这一仗便是有胜无败,最糟糕的局面也不过就是顿兵清化城下攻不进去罢了,有什么大不了? 自己初次出兵就取得包围清化的战果,即便拿不下西京,也足够稳定内部人心了。 宁平的地形很有意思,它总体来说以平原为主,却又有不少说起来不大但却连绵的小山丘,论高度大概多数只有两三百米,但弯弯曲曲,四下错落,把好好的平原割裂成很多小块。有时候一片平原的中间莫名其妙的立着几座孤零零的山峰,仿佛是点缀其间一般,算是极具特色。 莫敦让的大军,就这样七弯八拐地在山与山之间的平原行进。 “应王殿下,前方有河,咱们大军走了这么久,儿郎们都累坏了,要不就在河边修整一番,先埋锅造饭,下午再走?” 虽然矮脚马历来以行走平稳著称,但莫敦让还是觉得骨头都要颠散架了,听了属下将领的话,他也松了口气,就驴下坡地道:“既然士卒疲惫,那就在前方埋锅造饭。” 另一名将领看了看前方,建议道:“殿下,末将觉得前方那座横山地势古怪,若是有黎兵藏身其后,恐怕有些危险,不如先派人前去查探一番,然后再去河边。” 横山是这将领的形容,那前方的山有些像个大条石被横放在一片平原中间,而就在山体不远,便是一条河流。 莫敦让看了一眼,摇头道:“那山虽然古怪,但要藏兵的话,最多也就能藏个一万多人,我等大军六万,何须惧他?只管上前,到了河边再派人打探不迟。” 莫军本就走得累了,听了应王这话都很高兴,兴冲冲地朝河边而去,大家都很急,想要抢个近水而又非湿地的好位置——安南多水,尤其是在这红河平原的下游,很多地方都跟湿地差不多。平时这倒是好事,方便种稻子,但军队扎营的话,这位地形就不好了,连坐都不方便坐。 原本就走得歪歪扭扭的队伍,因为一些人急着抢占有利的休息之地,一下子变得更加乱哄哄起来,莫敦让虽然有些恼火,但想着大家走了一上午,自己骑马的都累了,这些人全靠两条腿自然更累,所以眼下这局面也算情有可原,想了想,也就懒得阻止了。 甚至他自己都一夹马腹,催马上前,想要早点下马休息。 往前走了两三里地,离河边越来越近了,那不远处的横山也没什么异动,莫敦让更是放下心来,主动翻身下马,吩咐左右道:“找个干些的位置,把本王的大帐落了。” 他周遭的亲兵连忙去后面的辎重队伍里讨要大帐,莫敦让自己则稍稍转动腰背,放松一下。 那横山之上忽然响起一声号炮,从山上忽然奔出一支人马,打着“郑”字大旗,又吼又叫地冲着莫军杀来。 莫敦让大吃一惊,忙喊道:“迎敌,迎敌!” 话音未落,又看见横山两侧从山后转出来不少人马,也往他这边包抄而来。 莫敦让随便冲两名将领吼道:“快去拦住他们!” 之前那名劝他派人提前查探的将领急道:“殿下,眼下当速命中军整队迎敌,命后军左右包抄,我军兵力占优,不必惊惶,只要整好队伍,必胜无疑!” 莫敦让没有什么主意,听了这话,连忙道:“好好好,就这么办,快传本王军令……” 话还没说完,对面黎军之中已经有七八百骑着矮马的骑兵直奔莫敦让之处杀来,打头一人高呼:“莫氏逆贼,可听过本将黄廷爱之大名!” 莫敦让见这支骑兵滚滚而来,在略有薄水的湿地里溅起无数水花,气势慑人,不禁有些惊慌,二话不说,转头就奔向自己的战马。 郑松麾下大将黄廷爱见状大喜,高声喝道:“莫氏伪王逃了!莫氏伪王逃了!弃械投降者免死!” 莫敦让大怒,翻身上马,朝周围大喝:“本王哪里逃了?谁替本王拿下此獠!” 谁知他话未落音,那边黄廷爱见他上马,目标明显,更是大喜,喝道:“众儿郎,随本将擒下此贼,还怕没个封侯之赏吗!” 他麾下骑兵大喜,连身后的步兵都不等了,更视周围乱哄哄的莫军于无物,趁着马势未尽,随着黄廷爱朝莫敦让猛冲而去。 莫敦让没料到对方如此凶悍,一下子惊得呆坐马上,动都不会动了。 第703章 三路平莫 莫敦让在宁平的神奇一败,远在广西的高务实暂时还不得而知,不过他虽然搞不清莫朝和黎朝的战争具体怎么打的,却知道自莫敬典死后,莫军从此就像是吃了十香软筋散一般绵软无力,一直到灭国都没打过什么胜仗了。 翻开史册,全都是一溜儿的败、败、败、败。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出兵,高务实觉得问题不大,不过为了指挥方便,他还是从南宁转移到了思明州明江城,把总指挥部设立在此。 这次出兵,按照高务实的要求,桂西与桂南土司一共集中了五万大军,其中桂西方向两万八千,桂南方向两万三千。 土司们负责陆路,有两个方向,岑凌领桂西狼兵自归顺州与镇安府边境南下取高平,黄芷汀领桂南狼兵自凭祥州出镇南关直取谅山。 从难度上来说,目前两路都是打山地战,但谅山的防卫肯定比高平严密,所以黄芷汀所部的压力比较大,再加上本身黄芷汀所部兵力比桂西要少,只有两万三千人,这种压力就进一步放大了。 为了保证黄芷汀所部的攻击力,高务实除了提前给黄芷汀所部各土司狼兵更换了新的熟铁矛头,还提供了五百人的火炮部队,一共拥有八十门京华丙子一式轻炮(万历四年定型的虎蹲炮)和十门京华己卯一式中炮(万历七年定型的中大型佛郎机炮)。 本来高务实很想把去年才定型并试生产的京华庚辰一式重炮提供一批给她,不过在他和黄芷汀即起部下将领一同参观了该炮样品之后,这个主意就被否决掉了,因为运输不便,不符合以快打快的总体思路。 黄芷汀的心腹爱将黄虎笑呵呵地表示:“按台放心吧,有那十门三号佛郎机,谅山城咱们就肯定拿得下,您要是担心不够快,不用拿一号佛郎机来,那个太难走山路了,就这种三号……呃,己卯一式中炮,再来个十门二十门的,咱们倒是不嫌多。” 黄虎是按照现在大明的习惯性说法来说的,大明从高拱改革之后,由京华火炮厂牵头重新整理了火炮制造规格,现在一共有五种佛郎机,其中一号长8到9尺、弹重一斤、装药一斤;二号长7到8尺、弹重八两、装药九两;三号长5到6尺、弹重半斤、装药六两;四号长3到4尺、弹重四两、装药三两五钱;五号长两尺、装弹七钱、装药一两二钱。 这个规格是大明通用规格,但京华自己另有一套体系,生产的火炮是按京华习惯,以定型年号和该年第几款来命名,不过由于高务实对于军工方面现在已经很难提供太多的建议了,实际上大多数火炮一年之间的定型款都只有一款,所以目前“某年二式”是很少见的。 黄虎的这个提议高务实满足不了,因为他提前调动的火炮数量有限,目前只能支援这些。 “凉山之战,本按是没法再给你支援了,不过现在应该还有一批火炮在南下的途中,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或许在升龙之战时,你能再拿到一批。”高务实笑着道。 黄虎倒也不失望,反而立刻谢过了。 说实话现在这个待遇,他还从来没有享受过呢,以前官军可不会把火炮支援给他们土司狼兵。 看着一身戎装的黄芷汀,高务实有些无奈,他本来是不打算让黄芷汀亲自领军出战的,虽说在广西,女土司带兵征战时常有之,就像当初的瓦氏夫人那样,可是高务实老觉得黄芷汀这样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家带兵出征,总有些怪怪的。 然而黄芷汀不肯听他的劝,她也不肯多解释,之说岑家既然是岑凌带兵,她也必须代表黄氏出战,否则的话,难道把这两万多各家抽调的最精锐狼兵交给她那位怎么看都不太靠谱的弟弟黄应雷? 高务实实在劝她不动,也只好反复叮嘱她不要亲冒矢石,甚至还找了个好理由,说以黄氏目前的情形,她如果不能管事,整个黄氏都必然被岑家压在头上。 黄芷汀默默点头同意了。 她当然很清楚眼下的局面,高务实对她确实关照,但黄氏的整体实力也的确较岑氏要差一点,偏偏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岑氏肯定是出兵高平,而黄氏也只能出兵谅山。 谅山难打,但一旦打下却肯定是大功,借以此功,将来黄氏在安南的利益才能保证,高务实到时候分配起来,才不会为难。 她不光是要为黄氏谋利益,也不想让高务实难做。 除了陆路之外,水路一块就由高务实包办了。京华调动了大小船只两百多艘,其中可以用于作战的海船约有五十艘,都不算什么专业军舰,但都配备了露天甲板舰炮。 这五十艘海船如果要用稍微专业一点的说法,应该叫做武装运输舰,已经是高务实麾下“海军”实力的七成。 尤其是高务实的海上战斗力量还属于草创期,打造舰队时的花费明显偏高,这些船的单价平均起来高达五万多两(包括船只、火炮、人员,这个数据参考了同时期的英格兰),这几年来高务实花在造船上的钱,平均每年超过六十万两,其中大部分钱都是花在这些武装运输舰上了。 或许将来钦州的造船厂建成以后,依托广西的木材资源,船只造价能降低一些。 不过这些武装运输舰的战斗力可并不差,因为高务实知道海军舰炮的正确发展方向,每一艘都装备了二十八门舰炮,并且只装了两种口径的重炮,不装轻炮。以他的历史记忆,这些船在东亚范围,至少十年内肯定不会过时。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支舰队比高务实集中的陆上兵力还要强大得多,光是这五十艘武装运输舰,每艘就有180人,合计高达9000人。只不过高务实目前没有“海军陆战队”,这支舰队并没有上岸作战的能力。 毕竟是在大明,船多一点不吓人,也不显眼,更何况这是几大私港的船队集中起来,要是高务实一句话就在开平那种地方集结上万的步丁骑丁,那才吓人。 我家船队多,水手当然多,这有什么好奇怪?至于炮,倭寇到处都是,我没炮怎么出海?做个生意做到被海盗宰了,那还怎么玩? 正是鉴于海上实力强大,高务实选择了将他的家丁投入到海路——从钦州出发,直奔红河河口登陆,偷袭升龙! 这一路直线距离是五百多里(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采用“海里”,不过考虑到明朝肯定不用这个……),不过实际上当然不是走直线,所以距离应该有接近七百里。 但那也不要紧,海上行船总比走山路快,这一场偷袭应该可以达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 莫朝的水军比黎朝强大,此前经常是陆路南下清化,水路绕过清化偷袭乂安甚至顺化。高务实判断,这一次作战他们搞不好还会这样打,那样的话,海路方面就越安全了。 ---------- 感谢书友“王孙疾”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04章 激战谅山(上) 由于此时的镇南关在大明手中,黄芷汀部狼兵可以省去攻打镇南关这个大难题,但是既然镇南关如此重要,安南方面岂能没有防卫? 在镇南关以南仅仅八九里的距离,有安南的同登堡,同登堡的作用毫无疑问就是与镇南关相对应,双方在此形成对峙。 不过,由于莫朝投降大明之后,与大明的表面关系一直还算不错,再加上此次莫朝大军南下,同登堡的守军已经由巅峰时期的四五千之众大幅缩减到不足千人。 黄芷汀指挥的桂南狼兵,在本次作战序列中被命名为东路军,东路军并没有如往常的“天朝大军”一样旌旗漫天,大摇大摆开进镇南关。而是悄然南下,不仅不打旗帜,甚至还化作四股,从不同的道路绕行而来,在夜间抵达镇南关。 休息大半夜之后,黄芷汀所部于清晨突然出击,急行军杀奔同登堡。 由于离得太近,同登堡的莫军毫无防备,只来得及匆匆关上堡门,堡内驻军都还没有全部赶到自己该守的位置,同登堡的大门就被胆大如虎的黄虎下令高家炮兵抵近射击,十门己卯一式炮在狼兵的掩护下,不到半个时辰就轰坏了堡门。 黄虎请求立刻攻城,黄芷汀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于是炮兵后撤休息,黄氏狼兵在城门口与终于反应过来的莫军一通血战,顺利杀入堡内。同登堡守军早已燃起烽火,此时见同登已守无可守,守将下令撤退,自己仅率亲信数十人,当先撤走了。 不到两个时辰,在战前被高务实强调了好几次的同登堡便易手了。由于这一仗是思明府主力连同高家炮兵抢攻得来,桂南众土司对黄芷汀再无半分怀疑,纷纷请战,要求在谅山一战有所作为。 谅山在同登以南约三十里,北面外围地区有扣马山、扣考山和两处高地,东北面外围有巴外山,东面外围有扣当山。 这些高地山高坡陡,草深林密,莫军许多年前就早已在各高地上密布箭塔,扼守交通要道,成为护卫谅山的主要屏障。欲攻击谅山,必须先扫清这些外围据点。 同登之敌被歼后,已经由烽火得知消息的谅山莫军急忙收缩兵力,调整部署。 莫军将一支五百人左右的兵力放在郭注至谅山官道两侧,沿郭注、那和、楠流地区布防;约一千五百人在谅山东北侧的两处高地和巴外山一线布防;约三百人放在谅山西侧的三清洞地区;一千余人放在奇穷河南岸的谅山东西两侧地区;五千多莫军主力守卫谅山城区。 另外,谅山城燃起烽火后,谅山西南方向的支棱县守军约千人急急北上支援谅山。到了第二天,这支莫军在谅山守将的命令下,连城都没进,便转进至谅山以北的扣马山西、南两侧一带,分兵守在坤来西南长形高地、拜怎一线,和扣马山、关湖、楠流、水溪一线。 另一支从东部边境的山上撤下来的莫军守军则推进到奇穷河北岸的圻罗、由菲一带,协防谅山城区。 黄芷汀当日拿下同登之后,之所以没有继续南下谅山,一则是谅山离同登有三十里,如果当日赶去,也没法攻城就到了晚上,而且她有些担心高家家丁的火炮能不能支持一天之内连续作战,因此选择了休息一夜。 到了第二天,黄芷汀的东路军主力只留下千余人,负责守卫同登堡并尽快修复城门,她自己则亲率主力全军南下,兵锋直指谅山! 鉴于谅山地区莫军猬集,兵力较多,防线坚固,而且周围据点全在莫军手中,随时可以互相支援,黄芷汀决定首先夺取外围要点,造成围攻谅山之势,然后再一举拿下谅山,以免造成主力一打谅山,就四面八方都被骚扰的局面。 这一次黄芷汀没有抢功,将自己的“嫡系”思明府和思明州狼兵按了下来,担任谅山方向的总预备队。这次的战斗,将主要交给其他土司来打。 经过双方的这一阵调动,实际上在谅山方面,东路军相当于以两万出头的兵力面对约一万三千左右的莫军,虽然看起来不算规模宏大,但由于战场仅仅只在谅山周围的这一小片区域,兵力部署已经非常紧密了。 双方的北线主力聚焦于谅山,这是一场真正的决战,甚至可以说,北线胜负,全在此战。 黄芷汀不疾不徐,除了派出各土司狼兵清扫周边据点外,将东路军将全军编成两个梯队,在谅山北面约十里处扎营,再次修整一夜并等待对外围据点清理的结果,预备在明日,以主力从谅山北侧、东侧同时发起进攻。 次日清晨,同登至谅山一带下着细雨,大雾弥漫,到处是白茫茫一片。辰时二刻(约上午八点),东路军的高家炮兵进行了几轮炮火急袭,主要向谅山正面的扣马山阵地、波纽、波谋、巴嘎的莫军瞭望塔、箭塔进行压制和摧毁。辰时三刻,炮兵继续在狼兵掩护下向前推进,炮火也同时向前延伸。而东路军第一梯队的思陵州、凭祥州和太平州三州狼兵开始对谅山展开了猛烈进攻。 思陵州所部狼兵近三千人从正面向谅山发起突击,以主力沿高地南下,形成钳形攻势向扣马山发起猛攻,打开通向谅山的门户。 凭祥州所部狼兵两千左右,攻歼那派、郭注山地区之敌;此后在左翼继续推进,攻占巴罗、那和,配合思陵州所部攻打扣马山。 太平州狼兵潜行突袭,占领探垄北侧无名高地等待时机。待思陵州、凭祥州两部狼兵对扣马山展开攻势之后,突然从扣马山以南的这处无名高地以东地区加入战斗,向谅山北城区发展进攻。 总攻开始后,右翼的思陵州所部攻势惊人,仅仅花了半个时辰就攻上扣马山,将那里的莫军打到崩溃逃散。与此同时,太平州所部狼兵从无名高地东侧发起的突袭也突破了莫军防御,继续向纵深插去。 在他们的进攻正面上,莫军据守在相距较近的弄嫩、波纽、波谋、那来附近几个高地上,以火门枪、弓弩和少量土炮的交叉火力阻挡黄氏东路军前进。 思陵州、太平州狼兵因为先打了一场,随后发起的几次攻击不如先前凶猛,攻势受阻。 黄芷汀得知消息之后,果断将高家的轻炮部队派去大半,高家炮兵很快开火,猛烈压制几个高地上的莫军。其实这个阵地的地形比较复杂,炮兵本身没有取得多少杀伤,但高家轻炮居然可以连续开火,让莫军无所适从,又恐惧不已,防守效果大为降低。 思陵州狼兵集中精锐迅速前出,再次发起冲击,与各阵地莫军反复激战,先后攻占弄嫩、波纽、波谋、那来东侧无名高地、那来北侧无名高地。战至中午,终于打破了莫军在这一线的防御,歼敌四百余人,其余莫军逃散,看方向应该是退往谅山城了。 然而,莫军仍死守在那来南侧无名高地和巴嘎西侧无名高地,继续与两州狼兵缠斗。这一地区山路险峻不说,还主要是以石山为主,连思陵州和太平州的狼兵都很难正常前进,何况还要冒着山上的滚石、滚木和弩箭等攻击,一时之间又有些僵持住了。 另一路,凭祥州狼兵在其主将率领下,从左侧直扑那派、郭注山地区。这一线连同南侧的一处高地是莫军的土炮阵地所在,同登战斗时莫军向探垄进行反冲击都是从这里进行的火力支援。 这位凭祥州的主将身先士卒,亲自带领亲信狼兵冲锋在前。但奇怪的是,任凭奉命支援狼兵的高家炮兵炮火打得昏天黑地,郭注山方向的莫军却始终没有进行还击。 部分狼兵急着要冲上去,被该主将阻止。该主将判断:郭注山东北侧正面是同登通向谅山的官道,南侧后方就是波谋、扣马山,这么重要的位置,今天如此平静,肯定有问题。而且眼下大雾弥漫,不清楚莫军的土炮和火门枪步兵分布,贸然发起冲锋,可能会遭到不必要的损失。 于是他请求高家炮兵支援过来的30门轻炮转了方向开火,又让人擂起决战冲锋鼓,狼兵战士们高呼喊杀,故意来个打草惊蛇。 这下子莫军果然沉不住气了,以为高家的炮兵轰击马上结束,狼兵的决死冲锋即将发起,于是慌忙进入阵地,以各种土炮、火门枪等火器向前沿进行封锁。 根据莫军暴露的火力位置,凭祥州主将迅速确定了部署,然后发起猛攻。他率主力沿那派至郭注山一路进行纵向突击,集中黄芷汀支援给他的30门轻炮压制莫军箭塔,各土目率领的步兵迅速跃进,向郭注山发起冲锋。 莫军拼命以火力反击,高地上的莫军土炮也向凭祥州狼兵的攻击沿途进行炮火乱轰——雾太大了,他们的土炮准头又差,乱轰是真的乱轰。 在漫天的大雾中,双方展开混战。凭祥州狼兵挺着刚刚换装了新矛头的竹矛凶猛突击,经过一番苦战拿下了次峰,继续向主峰冲击。 莫军集中火力封锁攻击路线,又以精锐兵力进行反冲击,由于莫军方面也深知谅山一战的重要性,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奇怪的心态——莫军比较怕明军,却不是很怕实际上战斗力更强的狼兵,加上狼兵一直处于主动出击之中,消耗了大量体力,结果双方一时之间竟然战成了平局,又一次打出僵持状态。 好在高家轻炮部队在波谋地区发动“集火”,摧毁了高地上的莫军土炮阵地,阻击狼兵的莫军炮火消失。趁此时机,凭祥州主将亲自率领亲兵奋勇扑上,突破莫军堑壕,沿交通壕穷追猛打,直扑主峰。 双方在主峰上进行了一次长枪对竹矛的近战,凭祥州主将悍不畏死,带人左冲右突。战至未时左右(约下午两点),终于攻占郭注山,歼敌三百余人,缴获和击毁土炮十六门,完成了战斗任务。随后,这位主将又率所部迅速向黄芷汀主力靠拢。 下午,雨雾越来越大,十丈开外就已模糊一片。思陵州和太平州两州狼兵虽然不顾一切地边打边冲,但已搞不清方位。其中甚至有一名土目带着自家狼兵向西南方向打过了战斗分界线,帮着一支安平州的友军打下了某处高地。 不过,大雾对双方都是公平的,而明军狼兵毕竟是打着复仇旗号杀过边境来的,气势上要更凶悍一些。战至申时一刻,凭祥州狼兵主力在高家轻炮的炮火支援下,还是占领了巴嘎、郭朱一线各要点,一共歼敌约五百人。至此,该州狼兵扫清了扣马山外围据点,这意味着东路军已兵临扣马山下。 打过扣马山,就是谅山城! 第705章 激战谅山(下)4更1W1 在拥有高务实提供的优势火炮支持下,谅山外围的清扫战居然几次打出僵局,这让黄芷汀意识到“谅山重镇”的确不是说着玩的。 自古中原王朝都说,但凡谅山一克,南下便是横扫千军如卷席。但这不仅是中原王朝的将领们看得出来,安南自己也看得到。 因此,谅山防线一直是他们经营的重点,即便这次莫敦让集中大军南下,几乎将北线抽空了大半,然而对于谅山,他的抽调也比较克制,至少谅山城中到现在都还有五千大军。 黄芷汀所部经过同登和谅山外围清扫战的损失,现在能够正常动用的兵力也就两万人了,再加上连续攻坚,即便是体力过人的狼兵,现在也处于透支状态,急需休息。 而且谅山周围莫朝守军的顽强也超过了她的预期,因此,要一举攻克谅山要塞,实在不能说十拿九稳,除非她愿意付出大几千甚至上万人的伤亡,不顾一切地强攻。 然而这并不现实,如果她在这里把两万余大军损失一半,接下去怎么办?莫朝的南征大军万一要是得胜归来,自己哪怕已经推进到了升龙城下,等待自己的也只能是一场大败了。 虽说高家的炮兵今天给了她很大的惊喜,让她心里对高家那支从海路奇袭升龙城的步兵报以了更大的希望,可毕竟那边已经只剩下四千五百人,轻炮还大多给了自己,他们自己手头只剩下少量轻炮,和一批准备用于轰击升龙城的重炮,到时候在升龙城下的兵力岂不是也只有一万多人,这能拿下升龙城?能防住可能存在的莫朝南征大军回援? 黄芷汀有些头疼起来。难怪朝廷官军喜欢以十倍兵力打仗,原来那些炮灰的作用本来就是消耗!尤其是在这种攻坚战中,先用炮灰消耗,逐渐累积优势,到了决胜之时再派出主力一举抵定大局,这才是最好做决定的事啊。 但是现在想这些没有用,得先解决谅山的问题才行。 黄虎站在黄芷汀跟前,想了一会儿,道:“大小姐,要不……试试高按台之前提过的那个办法?” 黄芷汀微微一怔,问道:“那东西带来了?” “在镇南关,有四十多斤。”黄虎挠了挠头,道:“听起来是有点少,不过如果高按台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那这四十多斤‘火棉’,应该足够炸崩一段谅山城的城墙了。” “可是你不要忘了他的警告。”黄芷汀有些犹豫,道:“他说这东西很‘不稳定’,有时候天气太热都可能会爆炸,和寻常的火药完全不同,而威力更是寻常火药十倍以上……咱们可别没炸到谅山城墙,却把自己人炸死一片。” 黄虎苦笑道:“大小姐,不瞒你说,我总觉得高按台这话……有点难以置信,一堆棉絮一样的东西,能有那么厉害?” “我相信他。”黄芷汀毫不犹豫地道:“他说可以,就一定的是可以的。” 黄虎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心中慨叹:完了完了,再这么下去,黄家的祖业不知道还保不保得住? 黄芷汀却没管黄虎的神色,反而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他是不是说天气越潮湿,这东西越安全来着?” 黄虎点了点头:“高按台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还说,如果太湿了也不行,可能会影响爆炸。” 黄芷汀“嗯”了一声,道:“现在大雾弥漫,应该正是他所说的潮湿天气,现在从镇南关运过来,只要一路顺利,一天就能送到……路上的莫军据点可以确保都已经清理掉了吗?” 黄虎一听这话就知道大小姐决心已下,干脆道:“应该是可以确保的,如果大小姐不放心,这一趟我亲自去,带足五百人,怎么都不会出事了。” 黄芷汀果断地道:“好,你马上就去,我这边开始准备挖地道。这地道我挖三处,虚虚实实,到时候临时决定放在哪条地道中。” “遵命!” 黄虎去后,黄芷汀果然毫不迟疑,派人开始挖地道。土司们有些不理解,向她建言道谅山城内的守军不可能没有地听,挖地道攻城只怕难以奏效。 黄芷汀笑而不语,只叫他们按交待的开挖,但是要注意对方反挖打通并用毒烟、倒灌水等方式破坏,为此这地道甚至可以稍微挖深一点。 她是真的信任高务实的话,相信那“火棉”威力巨大,即使挖深一点,到时候按照高务实所教的方法,依然能炸塌城墙。 第二日,黄虎果然顺利回来了,小心翼翼地指着外头一里地外的一辆马车告诉黄芷汀,说那些东西全在马车里头,安全起见他没敢拉近过来。 黄芷汀也是被高务实反复叮嘱过的,也不打算去看,直接布置任务。 黄虎领命,找了一些最精干稳重的下属去办。 到了夜里,有手下狼兵前来报告说地道已经挖好,谅山城中可能认为地道挖得太深,而且只挖到城墙脚下就不见了动静,所以并没有采取反制措施。 黄芷汀大喜,连忙让黄虎亲自督工去办。 到了第二日早上,黄芷汀军中居然搭建了一座法台,供奉着太上老君的神位。 一众土司莫名其妙,正要上前询问,却见黄芷汀已经沐浴更衣出来,神神道道地对他们道:“高按台料到我等将顿兵谅山城下,特意请了老君法旨,今日将引动九幽阴雷,炸塌谅山城墙,尔等且都肃静,待我请出按台亲笔的神函呈送老君。” 众土司愕然一片,面面相窥,也不知该信不该信。按理说这话实在太离奇了,但他们想了想,又觉得高按台既然是文曲星,说不定真能跟老君说上话呢?反正也没损失,不妨看看再说。 于是一众土司肃然而立,朝老君神位三跪九叩。黄芷汀一脸严肃,拿着一封不知道哪来的信函,走上台去,当着众人的面点燃,放入香炉之中,然后高声道:“已将按台神函上呈老君,且等老君降下神威!” 众人屏息凝神,都仰起头望着天空,等待太上老君的“神威”。 还没等他们观察出什么异常天象,忽然感到脚下猛然一震,一声闷雷带着地震一般的震感从脚底涌起。 众人吓得忙不迭跪下,却听见有人大喊:“叼那黑,谅山城墙真的塌了!” 土司们大吃一惊,纷纷转头望去,果然看见谅山城的城墙脚下土崩地裂,仿佛要从地下开出一朵巨大的花来,连带着把一大截城墙拱起再落下,轰隆隆一阵巨响,长达数十丈的一截城墙便塌得完全不成型了! 众土司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生怕老君施法过甚,把自己这一块儿也用那个什么九幽阴雷给炸了,吓得连连磕头,直叫:“老君神通无穷,现在谅山城墙已经塌了,还请老君速速收了神通吧!” 黄虎在一边差点笑出声来,却听见黄芷汀朝他清叱一声:“黄虎,你带思明州精锐,黄拱圣遗部突入城中,让他们将功折罪,此战若胜,我便免了他们罪,还没人给赏一两银子!” 黄虎收起其他心思,肃然大吼:“黄虎得令!” ---------- 4更1w1,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06章 代号:捕蛇 谅山之战落下帷幕之时,另一场让高务实更加牵肠挂肚的战事也即将打响。 这场战事,有一个高务实亲自拟定的代号:捕蛇。 莫朝的首都,甚至整个安南包括黎朝在内都公认的首都,叫做升龙,也即后世的河内。 这座城市于公元621年初立,当时名叫“紫城”,唐时称作“宋平”。886年,它成为了一座城塞,被称为“大罗”,为唐朝高骈治所。 1010年,李公蕴乘前黎朝嗣主幼冲,篡夺皇位,改元顺天,建立李朝。 李公蕴于顺天元年所颁布的第一项政策,就是将都城从华闾迁到大罗城并将其改为升龙。李公蕴对臣下言:“朕披观地图,高骈故都大罗城,居天下中,有龙蟠虎踞之势,四方辐辏,人物蕃阜,诚帝王之上都也。朕欲乘此地利,以定厥居。” 李公蕴在朝堂上征询诸大臣的意见,群臣皆曰:陛下言及,此天下万世之利也。李公蕴大悦,乃自华闾徙都大罗城。御舟至城下,有龙见焉,命改其城曰升龙城。 定都升龙后,李公蕴集全国之资产,按中国的建筑风格,大兴土木。 升龙位于资源丰盛的红河平原,且距大海较近,物产丰富,人丁兴旺,作为王朝立国肇基的中心,能摆脱旧都城山地部落牧农经济的限制,对新王朝的统治十分有利,以至于李朝之后的陈朝和后黎朝都奠都于此。 然而高务实一时可能犯了王莽的毛病,对这个升龙城的名字有些不以为然,偏偏把此次将升龙城作为攻取目标的作战行动命名为“捕蛇”。 龙? 中国之外,何敢称龙! 负责执行此次“捕蛇”作战的,正是高珗。 高珗的蜜月度完,就被从京畿调来安南,如果是一般人家,恐怕是要十分不喜的,别说高珗自己会不高兴,他的新婚妻子肯定更不开心。 然而高珗夫妻恰恰相反,对于这个调令,他们夫妻二人都很满意,甚至感激。 因为高珗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昔年的侍女赏月,嗯……现在叫高赏月。 高珗本就是大龄青年,此前虽然受重用,但没人给他解决“终身大事”,他自己虽然出身不高,却有一份志向,不希望一事无成之时就成家。 拖到后来,他已经成了家丁护卫团的团座,仍是孑然一身,恰巧高务实逐渐年长,赏月听琴二女若再不嫁人,在这个时代也要成老姑娘了,于是由高务实做主,将赏月嫁给高珗,将听琴嫁给高小壮。 其实在此之前,京华内部是没有人敢打赏月听琴二女的主意的,照他们看,赏月听琴的结果应该是被高务实收房才对。但事实证明,高务实并没有这个想法,他宁可用来巩固自己属下的忠诚。 当然,这其实也是个附带好处,高务实主要还是认为自己对她们二女并没有什么情欲,收房并不是对她们好——通房丫头进妾,地位其实也没多少提升,与其做妾,倒不如嫁给高珗和高小壮做正妻。 赏月听琴二女有没有一丝遗憾,这个外人不得而知,但她们肯定能感受到高务实是真的关心她们的。 高珗虽然名义上只是家丁头目,可他这个家丁头目不是一般的家丁头目,他平时的直属手下就有好几千,分布在京畿、河南等多处,如果是地方出现异动如流民袭扰等,京华在当地的护矿队、护厂队也会由高珗统一调度。 换言之,他是高务实手底下“管军”的头号大将。 高珗管军,高小壮则是管财。开平三大厂一直是高小壮在打理,后来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建成之后,也由高小壮调度,可以说京华最重要的工业基地“开平工业区”就全面掌握在高小壮手里。 因此,高珗蜜月结束没多久便被调来钦州,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正是他继续受高务实信任的表现。既如此,他们夫妻又怎会不高兴呢? 不过,高珗此刻的心情却还是有些紧绷的。他打过倭寇,出过塞北,剿过盗匪,但跟安南人作战,却还是第一次。 不过幸好,老爷把北线的山地作战交给了岑黄两大土司负责,而他负责的是平原地区的升龙一带。 水网纵横的红河平原,跟他当初在江南作战时的地理环境应该有类似之处,但大的局面却也有一些不同。 从升龙到清化,这一块地区打了几十年,现在南北对峙,莫朝还正巧出兵南征了,如果莫朝得胜倒还好,万一莫朝败北而黎朝追了过来,自己要面临的局面就更加复杂了。 高珗并不觉得自家老爷这次的举动有什么奇怪,老爷的所谓“复仇之战”在他看来铁定只是一个对外的说辞,以他对老爷的了解,能让老爷动用如此多的资源来推动这次战争,目的只有可能是利益。 而且是巨大的利益。 但高务实没有明说,高珗也只能靠猜:安南能有什么利益? 当年成祖时,每年在安南只能收七万多两银子的税,而耗银最高时一年将近百万两,便是无事之时,因为驻扎了八万野战之军,每年也要费几十万两,要不是这么巨大的财政窟窿,宣宗怎会干脆丢了安南不要? 除非安南有矿! 高珗心里猜测,若非安南有大矿,老爷应该不会对这种边荒之地有这么大的兴趣才对,不过安南这矿到底得有多大,才会让老爷肯花这样的血本? 关键是,老爷现在好像也不缺矿啊。 得了,赚钱的事情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反正老爷总比自己厉害,眼下还是考虑一下怎么拿下升龙才是关键。 升龙城的大致布局,高珗现在手里就有一份,是高务实让高孟男转给他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份红河河道的水文情况说明。 这两样东西,是广州港的商人提供的,该商人姓胡,做的恰巧也是胡椒生意,当然偶尔也会顺带做一些如沉香木之类的买卖。大明时期,粤商也是一股不小的商业力量,这也是高务实的京华在广州港这么好几年,也只打下个基础的原因。 不过这位胡老板(老板一词古已有之,而且就出在南方)不算土生土长的粤商,他是从湖广迁徙过去的,因此在粤商中混得不大如意,时常会受些排斥欺负。高务实的京华势力拓展到广州之后,他稍稍观察了一段时间,就下决心投靠了过去——投靠不是卖身的意思,而是他的货船全部使用京华的广州私港。 胡老板的船队不算大,甚至称之为船队都有点拔高,他其实一共就三条船,且比京华自家制式的武装运输舰要小了一大圈。京华的武装运输舰因为要装大炮,吨位在大明沿海属于较大号的,统一制式为一千六百料,放在后世就是排水量八百吨。[无风注:关于“料”和“吨”的比例,网上有几种不同意见,一些专家的说法也矛盾冲突,本书中就按这种比例采信,主要是比较方便。] 而胡老板的三艘船虽然都只有九百料大,却也有武装力量,最早的时候倒还只是雇佣一些敢打跳帮战的水手,后来投了京华之后,他买到十二门京华产的舰炮,装到自家船上,从此在安南北部沿海就开始横着走了,连莫朝水师都很少找他的麻烦。 他的生意也主要都在安南北方,南方偶尔去,但去得不多,因为北方的莫朝好歹名义上是大明的都统使,大明的面子在这边比较好使。 他的船不算大,经常从红河河口直接沿河开去升龙交易,对于红河的水文和航道比较熟悉。所以这一次,高务实要对莫朝下手,在广州港调集海上力量之时,胡老板主动请缨,不光提供了升龙城的布局图,还提供了更加关键的红河河道水文说明。 甚至,他还亲自加入了高务实的海上远征军,他的三艘带炮运输船也成为高务实调集的那两百来艘海船中的一部分。其实像他这样的海商,这次高务实的船队中还有二三十艘。 胡老板当然谈不上对高务实有什么忠诚,他们没有统带关系,他和其他愿意加入高家远征船队的老板们看重的是京华这条大腿,嗯……或许应该说巨腿。 京华在他们看来实在是太厉害了,有港口,有船队,有船厂,还有炮厂,更别提京华的东家还是皇上的同窗,庚辰科的六首状元! 抱上京华的大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基本不怕官府找茬,意味着他们可以从京华买到任何想买的东西……船也好,炮也好,乃至于配备给水手们一些火枪也不在话下——虽然理论上那犯法,可是出了海,大明的法也不大好用,只有火器才好用。 高珗再次看了看手中的小册子,转过头朝又高又胖根本不像一般南方人的胡老板最后确认:“胡老板,现在这个时期,我舰队真的可以直接沿着红河河道杀奔升龙城下么?” 胡老板虽然又高又胖,但笑起来却跟个菩萨似的,乐呵呵一点没有紧张的模样:“高团座尽管放心,红河宽阔,深度也够,这条水道在下走了十多年了,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是安南早有准备,倒有可能在河中布下暗椿之类的东西,不过他们的水师实力远胜南朝,又不知道按台会突然出兵且由水路攻打升龙,这些东西眼下肯定是没有的……毕竟暗椿布下之后,他自家的水师也不方便。” 第707章 海商都不简单啊 红河的通航问题,王老板自然是有发言权的,他是常出海行船的老手了,现在说的又是他走过许多次的红河下游段,当然把握十足。虽然他是一位“老板”,而高珗不过家丁身份,但他在高珗面前可还真不敢怠慢,又再次肯定了一番。 然后见高珗只是点了点头,王老板继续说问道:“话说回来,高团座,您是第一次到安南来吗?” “正是。” “还习惯吗?” “还好,我在钦州先呆了一段时间,而且眼下毕竟是在年关边上,钦州这边倒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炎热。” “目下是安南最好的季节!”王老板笑了起来,兴致勃勃的说道:“高团座,您可能还不是很清楚,安南这地方,四季并不明显,当地人通常把一年分成旱、雨两季,如今正是旱季,做事也好,打仗也罢,都还方便。倘若是在雨季……” 他呵呵一笑,微笑着摇了摇头,很是肯定地道:“那可真不是来安南的好时机。” “因为很热?” “热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出行极不方便。”王老板叹了口气,道:“安南穷得很,有好些地方根本没有像样的道路,而有些地方,旱季倒还是有路的,可是到了雨季,那些所谓的‘路’,可就通通不见了。” 高珗曾经在江南跟倭寇见过仗,江南虽富,但财富集中,有些地方也穷,所以高珗知道王老板说的这种情况。他点了点头,道:“看来若想在安南这里发财,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啊,尤其是基础设施方面。” 看重基础设施建设,是高务实从前世带来的思维,连带着他手底下的这些亲信现在也很受影响了。 “是啊是啊,安南其实是有不少优点的,但就是这基础实在太差了。而当地人又懒,宁可去当兵混个半饥半饱,也不肯老老实实种田,至于经商,这些人又蠢得很……” 王老板说着,撇了撇嘴,似乎懒得多说那些当地人,把话题给转了回去:“其实就算旱季,也要分凉季和热季,现在还处于凉季,但是一般再过两个月,就将进入热季了。高团座,这安南旱季的热季,那热起来,较之雨季,也是不遑多让的!” 这时,胡老板旁边的另一位船主李老板插嘴说道:“老胡说的没错,不过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升龙城,比他说的这个情况要稍好一点。安南以海云岭分南北,北部地区相对来说,四季更加分明一些,不像南部,一年之中,几乎只分成旱季、雨季两个季节。” 高珗点了点头,说道:“那么安南的河流,其汛期、枯期的分际,也是十分分明的了?” “是的,高团座。”李老板说道:“不过即便是在枯期,安南河流的水量依旧是丰沛的,而到了汛期,那水量就过于丰沛了,不少河段反倒不宜通航了。” 高珗点了点头,笑道:“这我明白,洪水嘛,我在江南见得多。” “是是,高团座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李老板陪着笑,说道:“在安南,几乎每一条较大的河流,每一年都要发生洪水,只是大小规模会有些不同罢了。” 说到这儿,他向王老板望去,道:“所以,在下以为,将来咱们还可以组织对汛期的红河水文来一次摸底。” 咦,你倒是已经提前把安南算作大明的领土了?哦,不过理论上来说,现在安南倒也是大明的领土…… 王老板笑了一笑,道:“如果将来京华想要做这件事,我个人当然是全力支持的——事实上,李老板,只要这一次京华能顺顺当当的将升龙拿了下来,以后要对红河做多少次的探测,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诶?等等,你怎么比李老板还直接,就这么把安南看成京华的私产了? 胡老板自己却丝毫不自觉,说着又看向高珗,“高团座,到时候,京华的买卖便可以全面推进到安南来了,而咱们这些人,也都可以趁着京华的东风,好好在安南拓展拓展了。” 高珗不大管生意上的事,不过这话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潡河!”李老板见高珗连谦虚都没谦虚,只当京华对安南早有谋划,不禁立马来劲儿了,忙道:“在下以为,现在还应该搞清楚潡河的航运价值——像京华的武装运输舰这样的大船,是否可以沿潡河上溯至升龙?” “潡河?”高珗愣了一愣,这又是什么河? “是啊!”李老板说道:“潡河在广安入海,在升龙和红河交汇,如果大船可以沿潡河上溯至升龙,则红河三角洲的航运无论是海运、河运,就可以连成一体、四通八达了!” 他说着,自己摸出一张地图来,指给高珗看。原来广安北距红河入海口约一百三十里左右。 “说起广安。”王老板忽然也正色起来,道:“广安在潡河入海口的北侧,我以为,还不如在潡河入海口的南侧另觅新址,从无到有的建立一个新的港口!” 李老板眼中倏然放出光来,猛一拍大腿,“不错!老胡,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王老板笑着说道:“北部安南的海岸线虽然很长,但略微像样些的海港,却只有广安一家,然而广安的位置,其实对于做生意而言,却不是特别方便。” 高珗对于这两位老板开始偏离军事主题心中略微有些不满,但他知道这两人非要在自己面前说这些事情的原因——这话不是说给他高珗听的,其实是说给老爷高务实听的。只是他们两人因为身份关系,实在够不着跟高务实说上话,因此这话说给高珗听,其实是想让他转达给高务实。 看在这两位都是***……呃,都是亲京华的海商份上,高珗还是打算听他们说完,反正现在飘在海上,一时半会又到不了地方,有时间听一听。再说,多了解一下北安南的地形环境也是好事。 王老板说道:“潡河入海口的地理,与红河入海口的地理全然不同。前者较之后者,不仅开阔得多,水深也要深得多,否则也不会拿来做海港。” 他微微顿了顿,又道:“可是潡河入海口虽然开阔,却被吉婆岛一分为二,吉婆岛的附属小岛,都在主岛的北侧,而广安,就居于海口之北,如此一来,出入的航道,不但逼仄了许多,还七弯八拐的,颇是不便。” “没错!”李老板插嘴,“不仅如此,广安的位置,相对来说还过于偏入内陆了,从港口到外海,距离过远,这也是不便之一。如果没有吉婆岛,那倒是问题不大,可是既有了吉婆岛,就不能不先绕了过去,然后才可以南下。” 王老板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想象那一带的沿海地理,过了片刻,不由连连点头:“老李,还真是你说的这样——这潡河入海口南侧若有个港口,那可就好得多了。水深不输北侧,而航道较之北侧,却开阔得多!” “是啊!”李老板道:“而且广安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吉婆岛的附属小岛星罗棋布,已经算是很非常之多了,可是吉婆岛以北,地理更是特别,向这种小岛,也是愈发之多——整个海湾中的大小岛屿,怕不得有好几百甚至上千、数千也说不定!相较之下,那吉婆岛已经算是最大的一个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些小岛,自古以来,就是海盗的渊薮!海盗们在外海劫了货、杀了人,往这小岛多得星罗棋布的海湾里头一躲,根本就无从追剿——试想一下,几百、几千的岛屿,上哪里去找人?官军水师追进去了,自个儿还出不出得来,恐怕都是个问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高珗这次点了点头,说道:“就是说,广安出入外海的航道,距离海盗的巢穴太近,容易受到骚扰。” “是的!”李老板连忙答应道。 “茅塞顿开!”高珗微笑说道:“这些话,届时我会转达给我家按台知晓。”话是这么说,高珗心里的想法却是:你这家伙要是指望我带着舰队去剿海盗,那就趁早熄了这份心思,我是来拿升龙的,老爷可没让我去跟海盗躲猫猫。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问道:“嘶……等等,我有一点很好奇——既然这广安的地理环境并不如何理想,而且距离海盗的巢穴又太近,那它怎么会成为莫氏唯一像样的海港呢?” 李老板笑着摆手,说道:“正是因为海盗啊!高团座您想,那海盗虽说叫海盗,可也不能总是呆在岛上,他们也要上岸的——不仅要销赃,还要购买各种必需的物资。还有,许多海盗,其实就是附近的人士,他们的家其实都在岸上。” 哦,原来是这样。高珗明白了,这个广安,竟是因海盗而兴的,就像前些年大明开海的时候,第一个开海的港,漳州月港,原先就是一个因为海盗而兴的港,那地方其实地理环境也不是很好,所以现在开海之后的发展,很快就被真正有优势的大港超越了。 第708章 这是在针对谁? 次日,天光破晓,红河河口已经在望了。 潡河河口虽然寄托了两位老板的良好愿景,但潡河到底能不能通航大船,毕竟还没有得到详证,因此京华这支自称前来复仇的舰队,至少此次还是得走红河。 此时海面上出现了几个小岛,船队得从岛屿间穿过,才能够进入河口。不过高珗站在舰桥上看了看,发现这几个小岛海拔极低,岛上面也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或许将之称呼为“沙洲”倒会更加合适些。 “这几个岛屿的位置却是不错。”高珗打量了一会儿,道:“如果地势再高一点的话,在上头设置炮台,拿来扼控河口,倒是颇为不错。” 李老板微微摇了摇头,道:“安南人可能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在下从这里经过至少十几回了,岛上应该只生活着为数不多的渔民,能不能够算做一个渔村,恐怕都不大好说。” “老李说的不错,在下也没有在这里发现过莫氏的军队。”胡老板点头应和道:“据说莫氏方面的武备比较落后,尤其是在火器方面,已经开始落后于南边的黎朝了,在下觉得他们或许是因为大炮不行,那些过时的土炮即便设置在岛上,也起不了封锁河口的作用。” 高珗听了这点,倒是关注了一下,问道:“南边的黎朝,在火器上面颇有进步?”果然管武装力量的人,相比于哪里适合开港做生意,还是更关心武备方面的问题。 胡老板道:“黎朝倒也谈不上什么进步不进步,只是他们好像跟佛郎机人做起了生意,从佛郎机人手里买了一些炮,听说甚至还买了两条战船,希望借此对抗一直压着他们打的莫氏水军。” 高珗皱了皱眉,佛郎机人他知道,老爷称呼他们为葡萄牙人,这些人在航海方面能力不错,连老爷对他们都比较重视。实际上大明的火炮发展,在嘉靖初年的时候就曾经因为缴获佛郎机人的火炮而得到提高,后来一边进口,一边仿造改进,才有现在的模样。 甚至京华的火炮,目前也是佛郎机炮的改进版,由此可以看出佛郎机人的水平,如果南边的黎朝也在进口佛郎机的火炮,到时候没准会有些麻烦。 当然,这些话他就不会对胡老板和李老板说了。 岛屿沿岸,零零星星的泊着几条渔船,船上挂着几张渔网,船上则晃动着早起的渔民忙碌的身影。 看见有这么庞大的一支船队开过来,不少安南渔民都停止了手中的劳作,默默的注视着船队鱼贯而过。 这些红河河口的渔民,早已经见惯了大船,不过他们平时见的都是“朝廷”的水师,但问题是水师前段时间不是大举出动南下跟黎逆作战去了么? 而且这支船队虽然一看就知道是要进河口的,但怎么看也不像朝廷的船队,这些船上的旗帜似乎也不是朝廷的旗帜呀,哦……倒有些像大明国的船。 难道大明终于发现咱们莫氏安南才是最恭顺的,现在派出大军要帮咱们平了黎逆? 唉,算了算了,上头的事情,咱们也搞不明白,大明国的事情,更加搞不明白,还是不去伤这个脑筋了,反正凡事自然有朝廷顶着。 此时京华的船队从两个小岛间缓缓驶过,河口已经近在眼前,几条趸船停泊在岛屿和河口之间的海面上。 “看来这些安南人对咱们倒是没有什么恶意,或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是不敢对咱们有什么恶意……总之,都是好事。”高珗笑了一笑,放松了一点,道:“这一带虽然没有什么合适的港口,不过看起来倒也多少还是有些商人在此做买卖的?” 由于红河口不是港口,没有像样的码头,无法停泊大吨位的船只,于是这些趸船就充当了浮动的码头和仓库,外洋过来的商人将货物卸载到趸船上,岸上的买家坐小船、划小艇,到趸船上来选购,并拿自己的小船、小艇,将选购的货物运载回去。 “是的,毕竟是河口嘛。”李老板说道,“还是有些商机的,海船进了内河,适航性会变差一点,再加上风向风力等问题,都会对海船造成影响,所以一般外洋来的商人,若是买卖不算太大的,一般就懒得顺着红河去升龙,而是就近在红河河口这里完成交易。” 胡老板则说道:“这些趸船,较之在下上一回来,似乎还多了几条,却不知何故?” 李老板数了一数,想了一下,也点了点头,道:“似乎是的,或许是因为莫氏和黎氏之间又开始打仗了,所以有些物资的需求变得更大。”言下之意是,外洋的商人来得更多了。 船入河口,虽然附近的渔民对京华的大船队没有表现出什么恶意,但高珗还是下令编队提高戒备。 谁知道这戒备还真不是多余的,没过多久,桅杆上的“望台”就发现状况了。 “报告,前方河面发现河椿!” 船队立刻开始降帆,减慢了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河道中央,出现了一长溜的“河上拒马”,这种插在河道中间的“拒马”宽约一丈有余、不到两丈的样子,通常是两个“拒马”并排设置,彼此之间相距也是一丈有余、不到两丈。前后两排,间隔大约十丈左右。 不过这些“拒马”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而是前后交错,成“s”形的分布,像一条体宽五丈左右的长蛇,向着上游的方向蜿蜒行去。 高珗让望台报告得更清楚些,望台上可能数了一会儿,才回报说一共三十排,也就是六十具“河椿”,前后绵延约大约两里的距离。 河椿不是什么新鲜战术,大明自己也会搞,尤其是对于参加过对倭寇作战的高珗来说,更是玩剩了的玩意儿:先将木桩一端削尖,夯入河底,然后,将“拒马”固定在木桩露出河面的另一端,即成为阻碍敌军舰只前进的“河椿”了。 眼前的“河椿”,是拿来阻碍哪支敌军的舰只呢?这似乎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可是高珗微微皱起眉头,觉得这情况有些出乎意料,安南人已经提前知晓我们的行踪了?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 要知道,这六十具“河椿”的设置,绝不是随口一说,马上就妥的事情,就算是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至少也要一整天的功夫。而这批“河椿”必定是在舰队达到红河口外海之前就已经布置好了,所以,如果这批“河椿”确实是拿来应付“捕蛇行动”的,则安南人必定是提前知晓了京华舰队的行踪。 可是这说不过去啊!安南就算对大明有所防备,在海上的关注点,也应该是广东水师才对,钦州港这才刚刚开建呢,自己来之前这些船都是停泊在临时码头,安南人安插细作要是这么给力,锦衣卫不得惭愧死? 第709章 原来如此(四更1W1) 面对这个意外情况,不仅高珗有些皱眉,两位常走红河航道的船主老板也颇为惊讶。 想了一会儿,胡老板微微摇头,道:“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就算安南人厉害到在钦州都有细作,而且他们还很肯定的判断出我们此次出港,就是来跟他们为难的,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来不及通知升龙方面,来布置这些‘河椿’才对啊!” “没错,老胡说的有道理。”李老板也皱着眉头,说道:“就算安南人这次真的出人意料聪明了一回。可是从钦州到升龙,再从升龙到红河口……这消息怎么可能传得这么快?升龙安南人的效率,能有这么高?” “你们的看法都是有道理的。”高珗也同样皱着眉头,道:“钦州是我大明的钦州,安南人在钦州就算有细作,也不可能有什么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如果我们出港时,对方细作再传消息回安南,陆路方面不可能这么快。而海路……钦州是京华的私港,哪条船出港我们不知道?最近钦州港出海的船只全部在我们舰队里头,怎么可能通知升龙方面?” 他否决了安南细作传递情报的可能,但究竟怎么泄露的消息,一时却想不明白。这时候李老板插话了,道:“或许,这些‘河椿’跟咱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也许……也许是拿来对付海盗用的呢?这儿距海盗的巢穴,似乎也没多远,不是吗?” “距海盗巢穴不远的是潡河河口,不是这红河口。”胡老板摇头道:“红河口距潡河口,还是有些距离的。” “再说了……”胡老板顿了一顿,补充道:“海盗沿海岸抄掠,本是寻常之事,红河口一带,倒也不是没有受过海盗的骚扰的,可是还没有听说过有海盗敢溯红河而上,一路抢向升龙的?那也未免太嚣张了,升龙在平时可也是有莫氏的正规水军的!难不成那些海盗还想着正面作战把莫氏的水军给挑了?这也太离谱了。” 高珗望着那些河椿,沉吟片刻,断然摇了摇头,道:“不对,这些‘河椿’,不是拿来对付海盗的!你们看……” 他伸手一边指点,一边说道,“当年高大老爷提督操江(高捷),我曾随之与倭寇作战,对‘河椿’还是有些了解的。眼前这些‘河椿’只在河道中央蜿蜒一线,前后两排‘河椿’的间距,足有十丈,排列得十分疏落,因此小船是肯定拦不住的,舢板甚至可以从两具‘河椿’间任意穿过。而稍大一点的船只,也可以慢慢绕行‘河椿’,或者避开中央的河道,往两边走,甚至你们二位的船都有可能绕行过去。只有真正的大海船,如我们京华的这些武装运输舰,才是真的过不去。” 两位老板听了,连忙去看,再一打量,果然如此。因为“河椿”是s形排列着的,大船绕过第一排“河椿”时,因为船体较长,无论如何都肯定避不过第二排“河椿”。而且河道不比大海,其水位都是中央深而两边浅,眼下又正好是枯水期,大船如果不走中央水道而绕行两边,那么在某些河段,就可能有搁浅的危险。 所以,这个“河椿”的布置,正如高珗所说的,是专拦大船而不拦小船的。那些海盗的船,一般都较小,因为小才灵活,打不过还能逃。因此这个“河椿”,就显然不会是拿来对付海盗的。 那么谁的船比较大呢?目前想来想去,似乎也就京华的这些武装运输舰算是大船了,虽然对比当年大明最威风时的大宝船来说,这也就是个小不点,但至少在眼下,还是称得上大船的。 “看来真是对付咱们的。”李老板语气有些郁闷,说道:“这些‘河椿’既然只能对付大船,那想必就是针对咱们了,可是在下还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猜到咱们会来升龙,而拿‘河椿’堵住了红河的河口?” 说着,他叹了口气,补充道:“反正这‘河椿’如此排列,并不如何影响小船的通航,也就是说在拦住了京华的炮船同时,对他们安南人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影响还是有的。”胡老板经验丰富,而且观察仔细,指了指一处河椿,说道:“高团座、老李,你们看,这‘河椿’相当于一道简易的水闸,流经‘河椿’时,水量会减少,流经‘河椿’之间以及‘河椿’旁边的水量则会相应增加,水流也就因之加快,对于小船而言,阻力也就为之大增了。” 他说到这里,自己又提醒了自己,再次补充道:“还有,流经‘河椿’的水流与流经‘河椿’之间乃至‘河椿’旁边的水流,彼此流速是不同的,这会很容易形成漩涡,对小船的通行,会造成进一步的危险……喏,你们看,那边就有个漩涡已经形成了!” 高珗与李老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真如他说的一样,这里的水流因为河椿的关系而变得十分紊乱,正有漩涡已经形成。 李老板摸着胡子,道:“那这么看起来,安南人此举,可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啊。咱们可不要忘了,这些东西除了影响他们的小船之外,他们自家的水军现在也南下取和黎氏作战了,待他们回来之时,岂不是也要面对这些阻拦?安南人还真不怕费事!” “且慢!”高珗忽然想起胡老板之前说的一件事来,说道:“之前胡老板说,黎氏那边现在和佛郎机人勾搭上了,不仅找佛郎机人买了火炮,还买了两条战船,打算借此来与莫氏水军相抗?你们说,安南人这些河椿是不是为了阻拦那两条佛郎机战船才设置的?” 胡老板和李老板被高珗这么一提醒,同时一拍大腿,齐声道:“对啊!很有可能!” 尤其是胡老板,还补充了一句:“不对,不是可能,是必然如此!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莫氏的所为!有了这些河椿,虽然未见得能拦住那两条佛郎机战船,但至少能够迟滞它们一些时间。” 高珗大大地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既如此,咱们稍稍费一些手脚,把这些河椿拔了就是,这方面我有经验,这些河椿……最多一天,咱们就能清理掉。” 一天时间,升龙方面就算得知消息去做准备,准备也有限,基本上还是能达成偷袭的效果。 尤其是,现在这地方说不定还不是莫朝官府在意的地区,周围只有些穷苦渔民,而这些渔民对他们这支一看就不是“黎逆水师”的舰队,似乎并没有什么敌意,没准根本不会向官府报告。 这样的话,升龙方面也未见得能提前预警多少。 高珗对付这些河椿的办法,稍稍有些费时,但并不费力。他只是在船头挂锚的位置命人绑上预备的缆绳,另一头派小船系住河椿,然后下令全船张帆,巨大的动能一下子就把夯入河底的木桩给拔了出来。 这是因为河底沙土松软,“河椿”的根基本就不可能有多么结实,他当年自己布置过这种玩意来阻拦倭寇,当然清楚得很。 ---------- 感谢书友“一念刹那永恒”的打赏,谢谢!顺便说一句,这两章提到黎朝和佛郎机的交易、买船等,是为后续的剧情铺垫,水字数什么,我表示不能接受——再说这本来就是剧情故事,我也没解释什么道理啊。 第710章 陛下,出大事了! 舰队一路前行,可能是由于莫军水师主力已经南下去和黎朝作战的缘故,一路之上高珗舰队并未遇到莫军水师的狙击。 不过,这不代表莫朝方面迄今仍没有反应,事实上在舰队抵达兴安时,便有当地官员派了代表,乘小船过来询问“天朝水师”此来的用意。 本来高珗以为到了这般局面,接下来就只有开打一说了,谁知道胡老板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高珗听完,略有些犹豫地同意了。 然后胡老板就大模大样地出现在了兴安官员面前,以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的名义,严厉谴责安南都统使莫茂洽剿匪不利,导致有安南海盗进入钦州袭扰。并且表示高按台此次派出自家船队前来,一来是展示天朝威严,督促莫都统尽快剿灭广安海盗;二来也是听说黎朝方面买了两条佛郎机人的战船,担心莫都统抵挡不住,因此前来给他压阵。 兴安的莫朝官员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番话说的事情倒全都是有根有据,广安当然有海盗,黎朝当然也是买了佛郎机的战船,可是……广安的海盗去袭扰了钦州?天朝船队却来给咱们压阵? 怎么听起来都不太靠谱呢? 使者便问胡老板道:“感谢上国好意,但不知尊使有没有高巡按的公文?”胡老板自称是高务实的使者,当然不能是“上国天使”,只能叫尊使了。 尊使胡老板听了,却是一脸冷然,道:“有自然是有,但那是给莫都统看的,事关军机,你是何等身份,也想看一看?” 莫朝由于开国之君莫登庸未战而降明的缘故,对大明有些硬气不起来,连带着这些地方官员也只能唯唯诺诺,那使者见“广西使者”蛮横,竟然就不敢坚持了,只能想法子拖延时间,说希望天朝使者在兴安稍事休息,待他们通知升龙方面做些迎接的准备。 这里要插叙一句,安南都统司都统使在大明只是个从二品衔,按照大明的传统,相当于一个大土司,而由于广西离安南最近,因此他理论上归广西守臣管辖——广西守臣是一个宽泛概念,但不管怎么宽泛,广西抚、按两院从法理上来说肯定是他的上级。 也就是说,广西巡按的确有督查莫茂洽的权力——虽然这种事并没有发生过,但至少法理上是这样。 胡老板果断拒绝了那使者的“好意”,表示本舰队虽然带来了高按台的公文,但舰队本身并非天朝水师,出外的每一文钱都是自己的钱——你没瞧见那里头还有许多私船吗? 所以,咱们可没工夫在这里耽误时间,得赶紧赶到升龙,一边传达按台的钧令,一边还要顺带做生意呢。 那使者这下子反倒放心了,只要不是大明水师,这些商人的船队不可能是来打安南的,就算那位高按台权力再大,也不可能擅开边衅啊。 于是乎,这位使者安心去回复自家老爷,而京华舰队则大摇大摆地继续溯游而上,直奔升龙去了。 不过兴安官员到底没有糊涂到家,虽然也觉得这事虽然意外,但问题不大,却仍然派人快马加鞭通知升龙方面。 这位官员当然也是打着小算盘的:天朝来人自称奉了广西巡按御史之命,自己一个地方官当然不能随便拦下,再说就算想拦也拦不下啊,难道让人对着河里那么大的大海船射箭吗? 但是知情不报也是不稳妥的,万一这支舰队一路开到升龙,升龙方面居然连消息都没收到一条,不管双方会不会发生误会或者甚至冲突,将来升龙方面都有可能治他一个懈怠之罪,那岂不是冤枉? 所以,一边放舰队过去,一边派人快马通知升龙,这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不管怎么样,自己都没有罪。 虽然眼下这红河下游因为海风的关系,处于顺风行船,但毕竟是逆水,兴安的派出的信使的确比京华的舰队更快抵达升龙。 “安南都统使”莫茂洽得知消息的时候大吃一惊,一听就知道事情坏了。 他可不是那些地方官员,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不说,脑子还迟钝之极。这支舰队光大型海船就有六十多艘,中小型海船还有一百余艘,这样的实力比他家的水师还强大了,却说自己就是来送个信,换了谁也不敢信啊! 不过,坏是坏了,但坏到什么程度却还不好说。毕竟对面自己也说了,是来责令他去剿灭海盗的,按照大明的习惯,责令什么的,如果没有底气,自己这边也都是能拖则拖,所以这只船队说不定就是来对自己起一个震慑作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情况就还好,只是说明那位高巡按对于“钦州被海盗袭扰”一事十分震怒罢了,却还没有其他意思,那自己这个大越皇帝还是能继续做下去的。 然而今年注定不是一个好年份,去年谦王之死对莫茂洽而言还只是喜忧参半,毕竟他头上的两座大山少了一座,但接下来轮到莫茂洽自己倒霉——他失明了! 虽然御医告诉他,说陛下只是得了青光眼,好好医治调养是可以治得好的,但他自己还是十分恼火,因为原本他是打算将谦王死后空出来的兵权自己收回来的,谁知道意外失明,这兵权争来争去,最终又落到了应王手里。[无风注:莫茂洽因青光眼失明是史实,历史上在几年后他就痊愈复明了。] 莫茂洽眼睛上绑着明黄色的绷带,刚下旨传相关大臣前来议事,准备讨论一下怎么对待这支广西巡按御史派来的舰队。谁知道內侍刚刚出去,外头就有一批大臣匆匆跑来觐见了。 莫茂洽坐直身子传他们进来,老远就听见有大臣大声道:“陛下,出事了!” “朕只是有些眼疾,耳朵没聋,不用这么大声!”病中的莫茂洽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然而更让他心情不好的消息马上就要传进他的耳朵里了,那大臣依然没有收声,仍是很大声地道:“陛下,真是大事,应王南征大军大败,六万大军损失过半,已经退回河南。” 呃,这个河南是安南的河南,就在莫敦让吃败仗的宁平以北约五十里,同时这地方离高珗舰队刚刚经过的兴安也只有不到五十里,在兴安的西南方向。 “怎会有如此大败?”莫茂洽大吃一惊,忙问:“大军可曾重整?应王如何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之前谦王在时,虽然拿不下南朝,但好歹也是压着南朝在打的啊,为何这才几个月,大军出征就被南朝打了个大败,六万大军损失过半! 伤筋动骨啊这是! 那说话的大臣忙道:“大军现在已经在河南重新集结,应王受了些惊吓,但还能坚持,他派人让阮倦将军立刻启程南下与他会和,以应对黎逆可能马上就会发动的反攻。” 莫茂洽真想大骂自己这位七爷爷是个废物,可他也知道,这位七爷爷虽然揽权,但自己能坐稳位置,还是离不开他的支持。 莫茂洽冷静了一下,问道:“阮倦怎么说?” ---------- 感谢书友“书友160429212821310”、“talin”的月票支持,谢谢!另外,今天重感冒,可能还有点发烧,更新迟了,接下去的章节可能都会比平时要迟一些,请见谅。 第711章 天亡我莫氏啊 莫敦让手中的六万大军损失过半,按最好的情况算,他现在手里也只有三万人,而阮倦手中有一万五千兵马,加在一块儿还能凑个四万多大军出来,面对极有可能反攻的南朝军队,还是有希望能稳住战线的。 而等右路莫玉麟手中的两万五千大军赶来,这就还能凑个六七万,万一打得好点,收复失地也不是什么咄咄怪事,没准能重新把战线拉回到南征之前的模样。 然而阮倦似乎并不这么想,他的答复是:请应王在河南继续收拢败军并坚守布防,他将率领麾下大军绕道攻击回春,然后顺着马江而下,做攻击清化之势,迫使郑松退兵,回防清化。 阮倦同时还送来了奏疏,详细解释了这么做的好处。不过莫茂洽虽然一直没能掌权,却不代表他真的就是个二愣子,即便朝臣们开始分为两派就此争论起来,但莫茂洽眼瞎心明,他知道阮倦不肯去河南见莫敦让的原因。 应王莫敦让本就对阮倦这各外姓将领不是很放心,加上阮倦是莫敬典提拔的人,莫敦让没有把握能够完全拉拢住,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削弱阮倦的兵权。而现在莫敦让自己吃了大败仗,损失过半,实力大衰,如果阮倦此时过去,没准莫敦让脑子一热就把阮倦的兵权全给收了,到时候阮倦反抗还是不反抗? 再说,莫敦让那边刚吃了大败仗,肯定士气不振,阮倦也担心自己去了之后,他们会拖得自己的部下也随之士气消沉,到时候这四万多士气低落的军队面对乘胜而来的黎朝郑军,守不守得住那可真是两说。 反过来,应王莫敦让堵在河南,阮倦绕道去取清化,郑松可承受不起清化丢失的后果,必然只能撤兵回援。这时候,阮倦如果觉得能打,就打一仗看看情况;如果觉得不能打,那就赶紧撤回来便是,无论怎么看都比较保险。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阮倦手里的军队被削弱了之后,汰弱存强,现在留下的基本都是精兵,快攻快退是可以办得到的,否则要是一群弱鸡,那绕过去之后就可能变成送菜上门了。 只是阮倦这么一来,就相当于是把应王给卖了——他那三万残兵顶不顶得住郑松的得胜之军?要是顶不住的话,莫敦让岂不是得死在河南?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传到河南之后,莫敦让该有多么愤怒。 但莫茂洽不是很愤怒,反而觉得这可能是个机会。七爷爷莫敦让看起来搞内政还算一把好手,但打仗显然不怎么在行,他率残兵守河南多半受不住,到时候兵败战死并不是多么不可能的事,甚至哪怕没有战死,连战连败之下也肯定威望大损,自己岂不是就有借口趁机收了他的大权? 虽说到时候升龙会有些危险,但莫敦让失败之后,残兵肯定会往升龙败退,届时再加上升龙的兵马,短时间内守住升龙城还是不成问题的。只要阮倦那边取得效果,那他莫茂洽岂不是出道即巅峰——初掌兵权便在升龙城下击退郑松? 有了这个战绩,他的威望就树起来了! 到时候就算没有七爷爷的支持,这个皇帝也能做得稳稳当当! 再说,还可以下令让莫玉麟改换目标,马上前来守卫升龙城——他大概只能在升龙城被围前后抵达,但那就足够了啊。 莫茂洽想通了这个关键,正要表态同意阮倦的请求,忽然又有人急匆匆前来报告。 “陛下,大事不好了,明军于五日之前出兵攻取了谅山!” 要不是绑着绷带,莫茂洽瞎了的眼睛可能都要瞪出来了,手脚冰凉:“明军出兵攻陷了谅山?为什么?” 殿中的莫氏朝臣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不敢做声。 “明军说他们是来复仇的……他们说陛下派人行刺广西巡按御史和一众土司,因此广西巡按派出家丁同土司们的狼兵一道前来复仇。” “什么?岂有此理,朕什么时候派人行刺他们了?胡说八道!”莫茂洽大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朕……朕……” 朕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莫茂洽忽然醒悟过来,此时南边刚吃了一场大败仗,郑松随时可能杀过来,北边又丢了谅山重镇,明军只要一路奔着西南方向杀来,全程还不到三百里,要是动作快的话,最迟五六天就要杀到升龙城下了! 而且他还突然明白了之前那支舰队的来意——哪是什么责令自己清剿海盗?他们怕不是来清剿自己这个大越皇帝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莫茂洽觉得大事不妙的时候,莫玉麟的右路方向也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明军一部趁他大军南调,忽然出兵攻取了高平,现在正在往莫玉麟屯兵的宣光进军。 莫茂洽手足冰凉,连忙问两路明军各有多少兵马,结果一问之下,得到的答复是谅山方面“至少四万”,高平方面“少说五六万”。 莫茂洽整个人都不好了——明军出动了十万大军!这是要趁火打劫,灭我安南啊! 想当初永乐朝时明军南侵,虽然安南的史书记载是明军出动了“三十万大军”,其实那个数大家都知道不能当真,实际上连十万都不到——张辅在安南的兵力基本一直都维持在八万左右。 安南的数字不靠谱到什么程度呢?嗯,安南说明军出动了三十万,而他们出动了七百万大军抵抗明军。 七百万?呵呵……你高兴就好。 有七百万大军还呆在安南晒什么太阳,直接去打了南京当中国皇帝岂不是美滋滋。 所以莫茂洽一听明军来了十万,下意识就觉得完了。 当初张辅八万人就把安南轮了个遍——不对,应该说是一遍一遍又一遍,任他什么名师大将,在张辅面前都是被揍得满山跑,要不是后来宣宗觉得安南这地方维持起来忒不划算,安南有什么机会独立? 现在倒好,南边郑军有得胜之军六七万,北边有大明的十万天兵,红河里头还有一支光大海船都超过六十艘的舰队正奔着升龙城杀来……我招谁惹谁了? 这是天亡我莫氏啊!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的月票,谢谢! 第712章 降明总好过降黎 “陛下,这……这其中必有误会,咱们是不是赶紧联络一下广西巡抚和巡按,把事情解释清楚一下?” 解释当然是要解释的,可现在解释来得及吗? “陛下,谅山既失,北路已无险可守,四万大明天兵不出三日即可杀到升龙城下,眼下升龙城中不过一万老弱之兵,如何能防?” 明军难道是机械化步兵,就算谅山丢了,这还有三百里路呢,三天就杀来了? “陛下,为今之计,得赶紧将应王和阮倦都召回升龙,只要升龙守住,咱们就还有转圜之机……” 嗯?好主意啊!然后朕的脑袋是给郑松呢,还是给高务实呢?可真是叫人为难呐。 “陛下,臣以为高平既失,宣光守不守已经不重要,不如把莫玉麟速速调回升龙……” “胡说八道,莫玉麟调回升龙有什么用?不如调到太原,届时莫玉麟所部既可以挡住从高平南下的明军,也可以从侧面威胁由谅山而来的明军之后路,如此这两路明军只要还想拿下升龙城,就必须先取了太原,这样一来升龙便可以获得一个喘息之机……”[无风注:此太原是安南的太原,在升龙城正北方约一百二三十里。] 莫茂洽发现只有这个建议似乎还有些脑子,忙道:“敦厚王,莫玉麟部能担当得起这样的重任吗?” 敦厚王,名叫莫敬恭,乃是谦王莫敬典的长子。[注:不要问我为何老爹和儿子都叫“莫敬x”,我也不知道,顺便提一句,莫敬恭的侄儿又叫莫敬宽……] 敦厚王莫敬恭算是莫茂洽的“皇叔”,不过他俩年纪倒差不多,都是三十几岁不到四十。在莫敬典掌握大权的这些年里,莫敬恭和莫茂洽这叔侄两个,其实私底下关系还不错。 面对莫茂洽的这个问题,莫敬恭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道:“莫玉麟毕竟是西郡公之子,对莫氏、对陛下都是忠诚的。” 莫茂洽沉默了一下,缓缓点头。 这里牵涉了一桩旧事,莫敬恭所说的“西郡公”名叫阮敬,乃是谦王莫敬典的岳父。嘉靖二十五年,安南都统使莫福海卒,大将范子仪谋立宗室莫正中为帝,被谦王莫敬典、西郡公阮敬联手击败,范子仪等据海阳,并且入寇广西边境,最后大明派出俞大猷,与莫敬典、阮敬联合将之剿灭。 [无风注:无论中、越史书都没有说明为什么阮敬的长子会叫莫玉麟,而且莫玉麟这个名字还有不同翻译,也作莫玉(王旁加一个辇),因为史载不全,本书中姑且认为是由于阮敬此功,所以长子被赐国姓吧。] 换句话说,莫玉麟其实是莫敬恭的舅舅。 莫茂洽想了想,道:“莫玉麟乃是谦王旧部,其人忠义自不必言,但朕恐他不知当今局势已经至此,我莫氏史已危若累卵……朕想请敦厚王去一趟宣光,向莫玉麟说明情况,并为监军,不知敦厚王可愿往?”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莫敬恭跪地俯首道:“臣下既是莫氏宗亲,自然愿往。” “好!那就有劳敦厚王了。”莫茂洽大声道:“来人,赐节符!” 节符自然是平时就有准备的,不必多说,现在情况紧急,一应从简,把节符给了莫敬恭之后,莫茂洽又道:“敦厚王与莫玉麟领兵到了太原之后,先不要急着与明军交战,等朕与广西先行交涉再做打算。” 莫敬恭知道莫茂洽的意思,现在这个局面大家都清楚,万一事有不谐,降明未必会死,降郑却是绝无生路——至少他们姓莫的降郑那是必死无疑,所以先不要与明军打生打死,免得断了最后的生机。 莫敬恭领命去后,莫茂洽又问道:“眼下的局面众卿都已经知道了,黎逆、郑氏与我朝不共戴天,是断无交涉之必要的,但大明却未必。” 他顿了一顿,叹道:“朕是没有派什么刺客刺杀广西巡按高公的,此事必有隐情,大明方面一定是弄错了,或者就是朕被人陷害了……总之,这里面的缘由必须向大明解释清楚,必须向高公解释清楚!不过现在出使大明,或许会有一些危险,不知诸位爱卿谁肯前往?” 向大明说明情况那是很有必要的,但如果出使之人是自己的话……就不太好了。众臣工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都是在为大越帝国的未来忧心忡忡,以至于没有听见皇帝的话。 一位老者叹息一声,站了出来,道:“陛下,老臣愿往。” 莫茂洽听得出此人的声音,这是莫朝历史上最有名的大儒、莫大正年间状元阮秉廉,他是做过“大越帝国”阁老的老臣,现在其实已经致仕了,不过因为他就住在升龙,所以仍然经常被请来皇宫已备顾问。 “阮老肯往,此事必成矣!”莫茂洽大喜,道:“朕听说那位广西巡按御史高公,乃是大明朝的六首状元,所谓天下文魁是也,我朝也只有阮老去,方能不坠气度,如此,就有劳阮老走一趟了。” 阮秉廉道:“大明的六首状元岂是老臣可以比拟,老臣此去也不是去与高巡按谈学论道,不过是解释此中情况,以免双方交兵,却便宜了使诈之人。” “敢问阮老,要如何说服高公?”莫茂洽问道。 阮秉廉摇头道:“眼下还不知高巡按是何态度,如何说服还无从谈起,只是总得先说明一下……看高巡按如何回答,再做定论。” 莫茂洽想了想,让众臣且先退下,然后单独对阮秉廉道:“阮老,朕担心即使说明了情况,高务实也不肯退兵。” 阮秉廉似乎早有这种心理准备,闻言并没有惊讶,只是道:“那要看他所图者为何。” 莫茂洽苦笑道:“不是朕想说丧气话,朕觉得大明对我大越从来都未曾死心。此番……也不知是不是他们与黎逆串通好了的,总之眼下这个局面,朕看是很难扳过来了。万一大明不肯退兵,阮老以为朕该如何是好?” 阮秉廉长叹一声,道:“老臣身为臣子,不敢谈及此事。” “事已至此,阮老不必顾忌,有什么话就说罢,朕受得了。” 阮秉廉再叹了一声,道:“若是果然如此,降明总好过降黎。” ---------- 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病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13章 兵临城下(4更破万) 京华舰队在升龙城的祥符门码头前停了下来,两百艘大大小小的海船将这一段红河的河面几乎遮蔽,而那一门门露天甲板重炮的黑乎乎炮口,更是让整个升龙城噤若寒蝉。 升龙是安南的首都,其格局分内、外二城。 内城由外而内,又分为京城、皇城、禁城,其中禁城为帝后妃嫔居停,即安南版的“紫禁城”;皇城为朝仪及办公场所;京城环绕皇城,既为皇城拱卫,亦为集市、街坊以及居民区。 至于外城,其实更确切的说,应该叫“城外”,实际上相当于郊区,并无城垣围绕。 升龙城与这个年代的无数城池一样,也是倚河而建,升龙在红河的右岸。升龙有四门,东曰祥符,西曰广福,南曰大兴,北曰曜德,其中一出东城门祥符门,就是码头。 眼下京华的舰队,就泊在祥符门码头前的河道中央,所有船只的船身都侧对城门,所有的甲板炮,但凡设计允许可以摆在对准升龙城位置的,都已经摆在随时可以发炮的位置,无数个黑洞洞的炮口,仿佛择人而噬的巨蟒之口,一眼看过去,叫人头皮发麻,浑身战栗。 尤其有一点必须要提,升龙虽贵为n朝古都,为安南第一大城,可是眼下升龙城的城区大小,其实还不到后世河内的十分之一。 停泊在祥符门外河面上的京华舰队,即便眼下舰炮的威力远不如后世,但其中威力最大的一批,射程也几乎可以覆盖小半个升龙城,而由于皇城本就离红河比较近,所以这个射程已经差不多够把炮弹送进皇城甚至禁城之内了。 船泊小半个时辰,高珗始终没有等到升龙城的反应,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正准备下令家丁护卫团下船登陆强行攻城,有人来报,说升龙城有人过来了。 来人是一位姓张的宦官——呃,这倒不是安南都统使莫茂洽不给面子,而是他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这支舰队,尤其是他连这支舰队的主将是什么人、什么级别都不知道,堂堂皇帝陛下,呃不是,堂堂一个都统使,实在不方便现在就出面。 高珗听说对方第一件事居然是派人来问“品衔”,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他有个什么品衔? “我只是广西巡按御史高老爷的家丁,忝为家丁护卫团团正,没有什么品衔。”高珗淡淡地道:“不过,我带来了高按台的钧令,你叫你家都统使出来接令便是了。” 张太监脸色顿时有些涨红——你特么一个家丁头子,竟敢用吩咐的语气让我大越皇帝出来接令? 好,就算按照你们大明的官衔品级来算,你家那个老爷也不过是个正七品,凭什么对从二品的都统使指手画脚? 张太监面上肌肉抽搐,半天没说出话来,高珗反倒不满了,把脸一板,皱眉道:“怎么,你家都统使还要我放炮欢迎一下?” 张太监愣了一愣:“有这么一礼?” “哈哈哈哈!”高珗被他逗笑了,笑着一指甲板上的舰炮,道:“我此来两百余艘战船,有巨炮两千门,若是你们都统使想看放炮,我不介意轰平升龙城,让他看个够!” 巨炮两千门当然是吹牛,就跟出兵八万号称三十万类似,更别提现在这些船上的炮,除了京华的六十艘武装运输舰上的炮还勉强能算得上这个时代东亚区域的重型舰炮,其他船只上装的舰炮,大多也就能摸摸城墙的边,所谓轰平升龙城云云,纯属扯淡。 哦,胡老板和李老板的几条船因为换装了京华的炮,倒是好一些,不过他们装的其实也只是中型炮,凑合着能打进城里罢了。 但张太监显然是不懂火炮的,他只知道他现在所在的这艘大海船上的火炮,比他过去看到过的任何一门炮都要巨大,而光是这一艘船,船上就有至少二十几门这样的炮,那么现在红河河道中这遮天蔽日的战船如果都一齐开炮…… 张太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觉得别说升龙城了,明人自己的南京城只怕也扛不住吧? 当然,这个问题,他现在是不敢问了,其实问了也没用,高珗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我大越……呃,我安南历来是天朝藩篱,贵军此来,如此蛮横,就不怕万历天子怪罪吗?” 高珗倒想不到他居然还知道今上的年号叫万历,不过还是笑了笑,道:“好教你知道,我家老爷便是天子伴读出身,此次派我等前来,也是请过旨意的。安南之事,皇上让我家老爷看着办……嗯,你知道什么叫看着办吧?” 张太监这下真的慌了,道:“这……咱家做不得主,得回去请示陛……都统使,请贵军稍候片刻。” 高珗看了一眼沙漏,道:“可以,给你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若是还没有开城迎接,那么……我便自己进城责问了。” 张太监不敢做声,支支吾吾应了一声,屁股着火一般跑了。 胡老板和李老板笑着走了出来,胡老板道:“高团座,看来安南人是怕了,咱们一路直奔升龙城外,他们居然也不敢派人阻拦,现在却来纠缠什么品衔、礼节,真是可笑。” 李老板也乐呵呵地道:“是啊高团座,升龙城现在虽然空虚,但再怎么说,一万兵马总会留吧?坐拥上万军队,却连阻拦一下都不敢,这安南都统使……呵呵,他们居然还能压着黎朝打,也真是咄咄怪事了。” 高珗微微笑了笑,道:“我看,应该是谅山和高平的消息已经传到升龙了,甚至说不定谅山和高平已经被黄、岑两家拿下,尤其是谅山……谅山一丢,安南莫氏大军又去了南边打仗,莫茂洽拿什么阻拦我家老爷复仇?如此情况之下,他面对我们之时硬气不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胡老板面露思索之色,想了想,道:“高团座,你觉得莫茂洽会不会真的开城投降?” 高珗沉吟道:“这倒不好说,毕竟他还有大军在外,虽然咱们来得神速,可毕竟是从海路而来,而舰队却上不了岸,这升龙城又在红河西岸……就算他怕了由东北方向而来的岑黄两家狼兵,也可以直接走西城出逃,到时候会合了他的南征大军,是战是和却也可以从长计议。” 胡老板吃了一惊,忙道:“那咱们要不要赶紧派兵去堵了西城门?” 高珗笑着摇了摇头,道:“堵城做什么?老爷给我交代的任务是取升龙,却没说非要和莫氏的军队死磕。他要真是跑了,岂不是就把升龙城拱手相让了?” 胡老板怔了一怔,迟疑道:“按台不是要全取安南?” 高珗微微挑眉:“老爷要不要全取安南,我可不敢胡乱猜测,不过……即便老爷有这个打算,却也没有布置这样的任务给我,想来岑黄两家的五万狼兵,应该就能达成这一目标吧?” 胡老板这下子明白过来了——高家家丁都是高按台的私产,既然是私产,那岂能随便浪费?要知道,死一个高家家丁都相当于高按台蚀了本呢。何况高按台手里有岑黄两家一溜儿的土司可以用,这两大土司镇守桂西、桂南数百年,两家联合起来岂能只有五万狼兵? 可见如果需要的话,高按台还能继续怂恿他们出兵——无非是出钱罢了,那些狼兵的“价格”之低廉,可不是高家这些家丁一个档次的。 李老板这时候插话道:“在下倒是觉得,莫茂洽要是真从西城跑了,没准反倒是一桩好事。” 胡老板愣了一愣,问道:“老李,这话怎么说?他要是跑了,到时候集中南征大军之后,万一杀了回来,岂不是一桩麻……呃,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李老板笑了笑,道:“他要真能带了南征大军杀回来,倒的确多少有些麻烦,不过在下以为,他只要出了城,想要回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胡老板拱了拱手:“倒要请教李老板高论。” “岂敢岂敢。”李老板客气了一下,道:“在下只是觉得,他前不久出兵南征,南边或许已经接了战,双方又是累世仇敌,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既然开打,哪里是立刻就能把大军撤回来的?到时候他丢了升龙城,南边又还在跟黎朝郑军交战,想回来……呵呵,那得先问问郑松答不答应了。” “哦,原来是这个道理。”胡老板想了想,也点点头表示认可,道:“若是这样的话,莫茂洽出城西窜倒还真是一桩好事。” 高珗这时候接了一句:“莫茂洽要是真走了,咱们的步丁便可以进城,舰队则可以分出一部分扫荡红河之中的莫朝水军残余,然后集中起来,准备应对莫朝水军主力回返。” 按照高珗的这个意思,他是打算如果莫茂洽真要跑,那么他便先占据升龙城,然后以舰队之力划红河为界,只要莫朝水军主力回不来,或者回来了打不过自己,那么红河东北的莫朝精华部分,就都归了高务实;红河西南的部分原本倒也是好地方,但这些年和黎朝的交战把那些地方打烂了不少,就算留给莫朝,莫朝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莫朝会不会想出什么办法和黎朝掌权的郑氏达成协议,不说化敌为友,至少先达成一个停战的协议,然后倾兵来反攻升龙,而升龙城在红河西岸,舰队可没法完全保持炮火压制。 到时候莫朝的十万大军过来,自己这四千多步丁可未必扛得住——高珗还不知道莫朝在南边吃了个大败仗。 他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让两位船主老板参谋一下,胡老板和李老板对视一眼,都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胡老板才道:“高团座这个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莫朝和黎朝虽然是死敌,但毕竟唇亡齿寒的道理,郑松也应该是知道的,站在郑松的角度来看,莫茂洽等人虽然死不足惜,可北边要是被大明占据了,却不是好事……” 李老板却似乎有不同意见,沉吟着道:“高团座,老胡,你们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郑松虽然看着大明拿下北安南,但他却觉得可以用称臣求封的办法,来请朝廷将北安南还给他?哦,当然,前提是那时候莫氏已经覆灭了。” 高珗忽然觉得有些头大,这两人考虑的问题已经转到了政治方面,而他却不想琢磨这件事——这种事自然有老爷去考虑,他只要想好先怎么把升龙城占住,然后拉扯起红河防线就好。 至于取升龙城,不管莫茂洽是开城投降,还是弃城而逃,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都是尽量来个兵不血刃,现在就看莫茂洽的抉择了。 ---------- 眼皮子打架中强撑着写完了,还是四更破万…… 第714章 我是来援助安南的? 高珗给出的时间已经过去,升龙城祥符门的三个门洞,六扇厚重的铜钉大门紧闭如故,纹丝未动。城楼上,倒一直有几个人影晃来晃去,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舰桥上的高珗看了看沙漏,微微摇头,下令道:“准备开炮吧……不过,瞄准一些,只打城门,切忌打飘了,要是一通炮轰进莫茂洽的‘皇宫’里去,把他给炸死了,那可有些麻烦,就算不炸死,大伙儿到时候面上也不大好看。” 高珗这么说,是因为他从高务实那里得到过吩咐,高务实并没有打算把莫氏赶尽杀绝……其实莫氏是安南大族,想杀绝也很难,因此高务实打算用其他办法来处理莫氏。 既然如此,面子上就最好还是先维持维持,不要搞得将来太尴尬了。 当然,莫茂洽不开门,炮还是要轰的。 祥符门靠近码头实在太近,高珗已经问过操炮的水手,就在船上开炮便可以保证足够的威力,而且此处不是大海而是红河下游,水流虽然不慢,但波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舰炮的精确度影响不大——反正是一轮侧舷齐射,这炮不中那炮中,随便中个一两炮,这种木质城门必然洞穿。 舰炮可比伴随陆军行军的火炮威力大多了。 一阵砰砰砰的巨响,整条旗舰的甲板都微微一颤,舰桥上的人居高临下,可以看见右舷外一团团白烟中橘红色的火光一闪,紧接着祥符门城楼东角楼倏然迸裂,断梁、碎砖、破瓦等物四面八方的飞迸开来。 过了片刻,轰然一声闷响,两层的西角楼,就像被抽掉关键一块的积木一般,一大半坍塌了下来,烟尘弥漫,几乎将整个城楼都笼罩住了。 主校射的观瞄手尴尬地看了高珗一眼,高珗也有些悻悻然,不过好在还是打在了“城门”这个大致范围,只是没打中正门罢了,毕竟河上波浪虽然不及海上甚多,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起伏,稍微出点偏差,他觉得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该罚的还是要罚。 “罚银一两,此战过后关一天禁闭。”高珗面无表情地说道。 胡老板和李老板暗暗咋舌,倒不是这个惩罚多严重,而是……他们觉得这已经打得很准了,打城门嘛,城门的角楼也算是城门啊。 观瞄手倒是大松了口气,罚一两不算小钱,但对于他这种“技术人员”来说,倒也不算大数目,他一个月的正薪可是八两,出海出任务还有津贴,一两银子损失得起,只要不老出现这种事就好。 这一炮,虽然对于京华而言,是打偏了一点,但对面的安南人可不知道京华本来要打的是城门的正门,他们只知道河上的一条船开了炮,一轮炮后,祥符门坚固的角楼就坍塌了一座。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面几十艘战船如果同时开炮,整个祥符门会在一轮齐射之中消失不见!这还打个什么劲?城墙如果没了,就这升龙城中的万余老弱之旅,别说打了,他们敢站在这样毁天灭地的火炮前面么? 烟尘散去之后,一支白旗从堞口伸了出来,拼命舞动。 高珗一声冷笑,道:“就晓得安南人是这副德性,总是心存侥幸!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咦,高团座,你这话跟你家老爷好像有点口径不统一啊,你这个觉悟……嗯,有待提高啊。 不过很显然,觉悟有待提高的远远不止一个高珗,胡老板和李老板也是弹冠相庆,胡老板恭维着道:“高团座,这还不光是畏威而不怀德,简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对,对!”李老板也来凑趣,说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就是安南人的真实写照!” 高珗微微一笑,摆摆手,转头朝舰上的船长、大副等人道:“好了,通知一下步丁,可以去准备登陆的相关事宜了!” “是!” 此时城门也已经打开了,不过开的不是中门,而是左边的那扇门,而且只开了一条小缝,挤出来两个人之后,便又关上了。 望远镜中看的清楚,其中的一个,正是之前那位张太监,而此时的张太监的手里,正攥着一块白布,举过头顶,疯狂挥动,犹如抽风。 而他身后那人,带着乌纱、身穿蟒袍——咦,蟒袍? 高珗先是楞了一下,继而才想起,这人穿的是安南的蟒袍,只是跟大明的蟒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罢了,但本质上可不是大明赏的。 不管穿的是哪家朝廷的蟒袍,既然是蟒袍,那总是大官错不了。 哈,终于有肯露头的了? 这二人快步走到空无一人的码头,沿阶下到一只划艇——应该就是之前张太监乘坐的那条,不过此时却没有划桨的下人了,穿蟒袍的那位坐在小艇上,也不得不和张太监一样,自己给自己充当桨手。 呃,这一来,蟒袍可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不过高珗没兴趣管他滑稽不滑稽,而是在心里揣测,这两位来做什么的呢? 递降表、交印绶?好像也不太对,这事儿不应该只有莫茂洽自己才有资格干么?而且……我恐怕也没有受降的资格吧? 高珗在舰桥上接见了这两位。对方倒也没有啰嗦,尤其是那位身穿蟒袍的安南大官,一到高珗面前就拱手道:“本官安南宣抚司海阳宣府莫敬止见过将军。” 他其实已经知道高珗的身份,但家丁头目哪怕是什么团正,也没有将军好听,因此就以将军称呼了。 “莫敬止?”高珗点了点头:“你是莫氏宗亲,在莫朝国内是什么身份?” “这个……”莫敬止稍稍有些尴尬,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小声道:“雄礼公、海阳巡抚。” 高珗很满意,问道:“雄礼公此来何意?” 此来何意?我倒想问为你此来何意呢! 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要不待会儿被炮决了就不妙了…… “我家都统使因患眼疾,目不视物,虽得闻天朝大军前来援助我安南,喜不自禁,却实在难以出城相迎,因此想请将军进城一晤……哦,当然,贵军也可以都进城休息。” 高珗一愣,暗道:我怎么是来援助安南的了? ---------- 感谢书友“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病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15章 要面子的安南 高珗现在奇怪的是,既然莫茂洽准自己大军进城,那说明是没有恶意的,可是他为什么说自己是来帮助安南的援军? 他总不会真的相信自己这支舰队是来帮他建立红河防线的吧?他大军都南下打清化去了,要红河防线有个鸟用?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只要大军能进城,其他事情就有得商量。 嗯,还要讨论一下莫氏在城中的守军投降的事,这也很重要,他们毕竟可能有上万人,比自己带来的步丁还多一倍呢。 高珗于是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并表示只有莫军投降,他才会和平进城。 不过,这位雄礼公莫敬止却给出了莫茂洽授权给他的条件,莫敬止用很复杂的表述告诉高珗,总体意思是:我军将接受贵军的指挥,而不是向贵军投降。 而且他还补充说,为了避免两军互相猜疑,他们愿意再退一步,“允许贵军对我军进行整编,以及派出军官监督我军军官执行贵军之军令。” 也就是说,除了“放下武器投降”,他们愿意接受任何整改和命令。 高珗有些闹不明白莫茂洽的意思,但胡老板似乎明白了什么,将高珗请到一旁,小声对他道:“高团座,在下可能明白安南人的意思了。” “是吗?胡老板快说说。”高珗忙道。 胡老板道:“其实莫茂洽现在的态度很简单,就是他愿意听从咱们京华的一切指令,除了让他公开说出‘投降’二字之外。” “哦……他是想留点面子!”高珗目光大亮,呵呵笑了起来:“面子嘛,好说,好说,我京华要的是里子!” 胡老板也笑起来:“莫茂洽给的条件看起来还是不错的,他允许高团座整编他在城里的军队,相当于是把他自己交到了高团座手里,而他毕竟是所谓的‘皇帝’,京华有他在手,便有了号令莫朝各地的名义……恭喜高团座兵不血刃地立下这不世奇功!” 高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就带这么一支舰队、几千兵马,居然就俘虏了莫朝“皇帝”? 尤其是……在对方就算真打不过,也完全可以逃跑的情况下? 怎么就像做梦一样呢! 他有些飘飘然地继续去和雄礼公莫敬止谈条件,果然对方又提出了一些细节问题,譬如说安南人表示,明军可以进城,但是不能由祥符门的正门进入。 原因在于祥符门是所谓的“御门”,这祥符门左、中、右三门,平日里只能开左、右二门,只有銮驾出入的时候,才开中门——也就是说,祥符门的中门,就好比紫禁城的正门一样,只有皇帝才能出入。 当然,这是除掉皇后册封和一甲进士及第这两大特例之外的时候。 这一点高珗无所谓,从哪进不是进?换个门而已,又不是要爬狗洞,随他去。 第二点,则是莫茂洽的印绶不能交——当然他说的是大明赐给莫茂洽的都统使银印。 按照莫敬止的说法,这都统使银印乃是安南正统的象征,而现在大明皇帝没有表示要废黜安南都统使,那怎能把印绶交了呢?即便“高将军”是代表广西巡按御史高公前来“责令”安南都统司的,也不能把安南都统使的印绶给收了啊,这可“于理不合”。 这一点嘛,高珗觉得问题也不大,反正只要莫茂洽在自己手里,这颗大印是自己帮他拿着,还是他自己拿着,不存在实际差别。 不过高珗还是问了一句:“那么‘贵国’的‘皇帝之宝’呢?” 莫敬止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抽,但还是平静地说道:“此物既然不被大明天朝承认,自然暂时先交给高将军保管,等广西巡按御史高公发落。” 高珗满意之极——反正莫茂洽在安南发布命令之时用的肯定不可能是大明赐的那颗都统使银印,而只能是所谓的皇帝之宝,那么自己收了他的“玉玺”,可比收了他的都统使银印有用多了。 这是事实上的政权移交啊。 既然对方这么好说话,高珗也就收起了傲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嘛。 他笑了笑,道:“那么请问,我军若不从祥符门进城,那该从哪个门儿进城啊?” 雄礼公莫敬止道:“升龙四门,东祥符,西广福,南大兴,北曜德,祥符之外,广福、大兴、曜德哪个门儿都行,但凭贵军所愿。” 高珗看过胡老板给他的升龙城布局图,知道莫敬止说是随便,其实也只能走南门大兴门,因为西门广福门、北门曜德门,都得绕个大圈儿。?如果自大兴门入城,就得走一小段回头路,从渎叻码头上岸。?大兴门距祥符门固然有一段距离,渎叻码头距大兴门,也有一段距离,嗯……两公里多一点的样子吧。 多走几步路无所谓,今天仍然赶得及入城。 不过他还是朝两位船主老板问道:“咱们的船,能够在渎叻码头泊岸吗?” “汛期应该可以,现在是枯期——”李老板微微皱眉,对胡老板道:“老胡,咱们的船不比京华这些大海船,你看这些大船能不能……” 胡老板摇头道:“出于安全起见,渎叻码头不宜停泊大型船只,如果在渎叻码头登陆,必须用小艇接驳。” 这倒也不是什么问题,登陆的士兵,一共也就四千五百人,放下大船边上挂着的救生小艇,两三个来回也就运完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征用安南人的船嘛——他们现在不是听命于咱们了么? 但高珗考虑的问题在于,这个过程中,安南人会不会搞什么鬼??譬如会不会玩什么“半渡而击”的把戏?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高珗想:只要先派一小队士兵上岸,搜索警戒,建立滩头阵地,确保码头安全无虞之后,后续的大部队,再从容登陆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再者说了,这么大一支舰队在河面上虎视眈眈,随时提供炮火支援,安南人如果敢玩儿什么花样,那岂不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么? 不过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高珗笑了笑,道:“雄礼公,我军既然是来相助贵军的,那么有些合作上的细节,我便要提前说明:在我军登陆渎叻码头的过程中,贵方如果有什么不友好的举动,可就是获罪于天了——雄礼公能够理解我的意思么?” 雄礼公的面色并不好,但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由于舰队规模太大,半个时辰之后,舰队才到达指定地点。 较之祥符门码头,渎叻码头不仅简陋,而且荒凉,不过一块平坦的黄泥地,没有任何附属建筑,不远处便杂草丛生,再远些就是树木了。 高珗在心里嘀咕,这么个鬼地方,还真是要小心些呢! 他派出五十名步丁,分乘两只小艇,先行登陆。舰队则一字排开,临近各舰“望台”上的水兵都睁大了眼睛,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发出信号,直接开炮轰他娘的。 两只小艇顺利靠岸,登陆后,十人一队,五十名步丁分成五队,成扇形散开搜索前进。 没过多久,五支小队先后回报:这个渎叻码头简陋归简陋,荒凉归荒凉,不过数百步范围之内,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先遣队派传令兵报告安全,并表示已经建立警戒。 高珗舒了口气,下令:“登陆!” 第716章 认贼作父 高务实是在正月二十一接到黄芷汀传来的消息,告诉他谅山已克,请他酌情考虑是否把指挥部前推到谅山。 当时高务实还略有些犹豫,倒不是怕谅山不安全,而是他没有兵——他身边只有高璋的三百家丁,又不想调动官军,因此,南下谅山的话显得有些“枝强干弱”。 高璋上次被恙虫咬了一口,中毒后休养了半个月才大好,所以没有随高珗远征,而是留在高务实身边。他倒是觉得去谅山无所谓,因为即便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也觉得黄芷汀对高务实不可能有什么不恭的举动。 其实这一点不用他说,高务实自己也清楚,他只是单纯的不希望出现支强干弱的情形罢了。不过,拖延了两天之后,高务实却又觉得必须前移了,因为岑凌方面也传来消息,说已经占据高平,并且将高平莫军大败,预计三日后即可攻占通化。 按照岑凌的计划,他拿下通化之后,并不会立刻南下去取太原,而是先往西南拿下宣光。 这个思路高务实是可以理解的,这个进军方案就相当于出了一记右勾拳,把西北方向的莫军往太原甚至升龙方向挤压。 那也就是说,岑凌在考虑把莫军挤压到太原或者升龙之后,与黄芷汀——甚至还包括高珗——将莫军北方主力合围,然后一举荡平。 胆子很大,气魄很足。不过高务实很喜欢。 如今北地的莫军应该不是莫军精锐,一举荡平然后等待莫军主力从南方回援,这才是好计划。要不然,北方还没清剿完成,南方的莫军主力又赶了回来,倒不是说一定打不过,但肯定麻烦多了。 尤其是,高务实一直担心把安南打成一个满地叛军的烂地,毕竟“林登万将军”可不是闹着玩的,高务实当年看见这么名字就脑壳疼。 之前只有谅山完成了突破,高务实还能待在思明州观望形势,但既然现在高平也攻克了,那指挥部前移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带上三百家丁,又会合了黄氏的第一批援兵两千人,高务实经镇南关抵达谅山。 不过,此时黄芷汀却走了——她给高务实发出消息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率军去打长庆府了(谅山属长庆府)。 由于长庆府的兵力都在谅山一战中损失殆尽,黄芷汀夺取长庆的战斗顺利得多,确切的说……没有经过战斗。长庆的军兵早在得到明军大举南下的消息之后就“转进”去了京北府,黄芷汀直接拿下了长庆。 而岑凌的第二封战报也送了过来,他说了两件事,一是通化已经顺利拿下,二是在朝宣光进军的途中,他已经得知消息,宣光本来有两万多大军,但现在却直接弃守了宣光,转道去了太原。 岑凌提出,等他拿下宣光之后,休息一日便向东去太原,请高务实下令让黄芷汀所部配合西进,与他围攻太原——他认为拿下太原,安南北部就再无抵挡之力了,届时便能以泰山压顶之势兵临升龙城。 高务实思考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决定继续南下,直接去长庆府与黄芷汀会合。 战局发展之顺利有些超出了他的预计,从现在的战况来看,除了谅山一战,安南莫军还算表现出了应有的顽强之外,其余作战全是摧枯拉朽,莫军不是稍加抵挡便告失败,就是干脆望风而逃,根本没有与之一战的勇气。 虽然高务实人没在前线,搞不清这是莫军太弱还是狼兵太强,又或者只是因为莫朝南征把精兵强将都抽调一空的缘故,但总归一句话:现在北安南已经不可能阻挡岑黄联军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抵抗力量,那就只有太原。 但打太原的话,高务实就必须去了,否则的话黄芷汀和岑凌两人地位差不多,手里的兵力也相差仿佛,到时候谁说了算? 高务实可不希望本来能发挥十成战力的两支军队打个不及格的战果出来,所以他现在没法再磨蹭了,必须直接顶到最前线去亲自指挥——亲自指挥可能谈不上,但是必须亲自决断和下令。 正月二十四,高务实抵达长庆。黄芷汀率桂南土司、将领出城迎接。 到了城中,黄芷汀先是通报了一下战果,此次谅山一战,东路军共获安南军首级三千四百二十七级,俘虏五千四百三十九人,预计还有三四千人逃散。 其逃散的方向主要有两个,一是往京北、升龙方向逃窜,一是往安邦海龙府方向逃窜。也就是说一路往西南逃,一路往东南逃。 高务实此来本来就是带着赏银的,其中首级一颗五两银子,一共17135两赏银;俘虏一人二两银子,一共10878两银子。 同时,鉴于此次各土司之功劳不会有朝廷的加赏,因此他也直接赏银,但他不问具体赏银分配,只直接拿两万两银子的赏钱给黄芷汀,由她来论功分配并报自己批准。 这显然是为了继续提高黄芷汀的威望,黄芷汀当然不会拒绝,而众土司也没有谁质疑这个决定——土司们又不傻,现在明显可以看出高按台对黄大小姐的信任,谁肯跳出来唱黑脸? 再说了,现在看来看去,似乎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些不太一般的情谊,联想到之前两人曾经孤男寡女千里同行……这些桂南土司们本就是跟着思明府混的,现在还要担心黄大小姐不知何时就忽然变成了按台夫人,那就更得罪不起了。 搞定赏银的问题之后,岑凌的战况通报又来了,他说自己所部将在二月二十三日出发向东进军,请黄芷汀部得到消息后即刻西进与他对接会合,合围太原。 嗯,他还不知道高务实已经到了长庆。 高务实倒也没有矫情,问了黄芷汀的意思之后,她也认为合围太原是可行的,说不定太原一丢,升龙方面没准就失去抵抗的信心了。 于是留下两千兵马驻守长庆府后路,大军继续开拔,往太原进发。 还没到太原,更加意外的消息却传来了,这次消息是从升龙城由高珗传来的,高珗派来的高家家丁兴奋异常地向高务实表示:莫茂洽开城将高团座迎进了升龙城,并且当众宣布大明天兵此来,不是为了惩罚莫氏,而是来帮莫氏扫平黎逆郑贼的! 莫茂洽甚至还表示,“安南都统司下属军队”以及他本人,都将接受广西巡按的直接指挥,并且“急切期盼高公莅临升龙,指挥全局”。 高务实错愕万分,黄芷汀更是睁大美目,仿佛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莫茂洽这是……投诚了? 黄芷汀悄悄在高务实耳边说道:“你猜我想到了一句什么话?提示你一下,是个成语哦。” “呃……”高务实试探着道:“栎阳雨金?” 黄芷汀呆了一呆,埋怨道:“什么呀,我都没听过这句。” 高务实笑道:“那好吧,你想到的是什么?” 黄芷汀认真地道:“认贼作父!” 高务实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无奈地看着偷笑不已的黄大小姐。 第717章 太顺利了!(4更破万) “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高务实没好气地道,然后又问那送信来的家丁:“莫茂洽明明有大军在外,而且离得也不是很远,他自己又有升龙城可以坚守,如此局面之下为何会这般轻易投诚于我,对此高珗有没有查明原因?” 那家丁道:“老爷,团座查过了,主要应该是因为莫朝的南征大军吃了个大败仗,据悉莫朝南征主力的六万大军在外清化宁平大败亏输,损兵折将三万余,只有大约两万五到两万八千残兵败将逃回河南。莫朝辅政王应王莫敦让一日三催,想要让莫茂洽把阮倦的一万五千人和莫玉麟的两万五千人都加强给他,以守住南线。” 高务实和黄芷汀对视一眼,都正色起来,不约而同地走到地图边看了起来。 莫朝的南征大军居然打输了,而且输得这么惨?精锐主力损失一半以上,这可是真正的伤筋动骨。 他们这个情况,如果要大致类比一下,就好比历史上明军松锦之战的大败一般,倾尽国力打造的九边精锐损失殆尽,从此再无反击之力。 当然,莫朝这次比松锦之战还是稍微强一点,损失过半怎么说也比被全歼要强,虽然也是被打断了脊梁骨,但好歹留了点种子。 而且,莫朝不管怎么说,还有阮倦和莫玉麟两个名将在,尤其是阮倦,之前可是有过辉煌战绩的人物。他们俩手中的兵力相加,也还有四万人,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也就是说,即便不算升龙城的兵马,莫朝也还能凑个六七万大军。在高务实看来,如果这些人能聚集起来并且全部听从阮倦的指挥,还是很有希望击退黎朝郑军的。 当然,前提是没有他高务实捣乱。 搞明白当前的局面之后,高务实自己都在佩服自己这次出兵的时机是真的巧,本来莫朝这一次虽然败了,但其实还完全有能力稳住大局的。 正如同历史上的今年莫朝也是大败,两年后还要继续大败一次,但是直到十年后,郑军才终于真正击败莫军主力,将莫朝逼得只剩下区区一个高平,在大明的庇护下苟延残喘。 可是这一次,因为自己的横插一杠,莫朝南北受敌,而且南北都是大败——南边不说了,北边丢了谅山就是大败! 因为谅山一丢,安南对于大明来说就是一马平川! 高务实不禁想,换了自己是莫茂洽,在这个局面下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出路了吧?除了“认贼作父”抱紧大明爸爸的大腿哭诉自己忠孝两全,还能怎么办? 效仿纣王,鹿台自焚? 莫茂洽的问题看来是解决了,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可能成了接盘侠——接了莫朝的盘,估计得跟趁胜北上的郑军开打。 但此时黄芷汀却道:“直指,我觉得现在第一要务是收服太原的莫玉麟部!” 高务实恍然大悟,黄芷汀说得有道理啊! 莫茂洽虽然已经在自己手里了,可是莫玉麟、阮倦甚至包括莫敦让这三个实际上手里有兵的人却并没有表明听从自己的调遣,万一这三人有什么异动怎么办? 比如说不承认莫茂洽在被威胁的情况下发出的“谕令”,甚至干脆更决绝一点,投到黎朝去了呢?要知道战败投降和带着两万军队投诚,那可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战败投降,郑松想杀也就杀了;带兵投诚,想杀也不好杀啊!更何况这种可以利用的力量,好好利用不好么,为什么要杀?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没错,现在得先逼莫玉麟表明态度才行。不过……这里却要掌握好一个度,既要让莫玉麟接受我们的监督甚至整编,又要保证不会将他逼反。” 这个度可不好拿捏,因为这种事不光要看大局,还要看对方的个性——莫玉麟是个什么个性? 高务实又不是神仙,他哪里知道! 黄芷汀的思路却比高务实直接得多,可能是因为桂南桂西土司并不像高务实这种从政的人那么喜欢从人性上找弱点来“破题”,她的方案直截了当! “继续合围太原,摆出所有炮兵,猛轰其一侧城门城墙,然后派人告诉他莫茂洽的决定,让他献城交兵,接受整编!”黄芷汀冷冷地道:“我们可以明确地跟他说,如果他接受整编,我们会带着他一起去击败郑松;如果他不接受……城破之后,鸡犬不留!” 高务实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黄芷汀忽然有些不自在,一下子没了刚才的冷厉,垂下螓首,小声道:“我只是为你……为大局考虑。”原来她却是以为高务实觉得她太残忍了些。 高务实忽而笑起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这种时候确实不能优柔寡断……有道是慈不掌兵,倒是你给我上了一课。” 黄芷汀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不像作伪,这才放下心来,道:“那我现在就去下令,咱们也别休息了,早点拔营,到了太原城外再休息不迟。” 高务实没有反对,他知道狼兵的一大优势就是很能走,甚至应该说是特别能走,这可能是自小走山路锻炼出来的,而现在已经过了谅山,地形已经变成一马平川的红河平原,这就更不可能让狼兵们觉得行军有什么好劳累的。 甚至搞不好,整个军中最觉得行军劳累的就是他高务实——哪怕他是骑马代步,哪怕他平时也还有点锻炼,但文官就是文官,他可不是什么文武双全的奇才。 大军继续西行,两日后,已经到达太原城东不到三十里,岑凌派了人过来,说他已经赶到太原城下,但太原城的反应很奇怪,高挂免战牌不说,还派了人联系他说升龙方面已经跟高按台联系过了,双方现在是友军。 岑凌一时不知真伪,想着黄芷汀这边马上也要到了,就没有发起试探性攻击,打算等黄芷汀到了一同参详。 高务实让岑凌的探马回去禀报岑凌,说他自己已经亲临,见了面再说这件事。 岑凌所部的所谓探马,其实连马都没有——他们桂西桂南倒是产矮脚马,但那种马用来载人运货可以,做探马完全不靠谱,所以他麾下的所谓探马全都是跑步。 还别说,个个都是长跑健将,估计要是能去二十一世纪,只怕个个能参加世界级的马拉松。 三十里路不到半天时间就走到了。岑凌也和之前的黄芷汀一样,笑呵呵地率领麾下土司、将领迎接高务实的大驾。 他这边也有斩获,高务实当然是要按例放赏的,不过他这一路没有黄芷汀的谅山之战打得激烈,高平守军本身人数也不如谅山,一共只取得一千多颗首级和将近两千俘虏。 高务实不在乎这点小钱,大手一挥就按例放赏了。不过,也由于高平之战不如谅山之战激烈,岑凌这一路的额外赏钱比黄芷汀部少了一半,只拿了一万两,同样也是高务实直接发给岑凌,让他去分配,只是报自己批准。 岑凌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但还是打趣道:“谅山大战,我桂西狼兵是赶不上趟,不过接下去如果要跟黎朝的郑军交战,按台可不要少了我们西路军的活计,我们西路军穷得叮当响,就等着按台论功行赏混口饭吃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只要战功扎实,赏银好说。” 其实他心里清楚,不管是黄芷汀部还是岑凌部,他们拿下莫朝城池之后的缴获都是自行分配的,就算莫朝也是个穷逼,但多少也应该还是有些府库积累的,现在两部应该都缴获了一些浮财。 但高务实无所谓这些,狼兵和官军最大的不同就是,狼兵不发军饷,出征的士气主要就靠抢掠维持,毕竟土司的规矩再大,也只能维持军纪,可维持不了士气。 再说,现在他们拿下的谅山、长庆也好,高平、宣光也罢,都谈不上什么富庶之地,就算抢点浮财,估计也有限,多半是进不了他高某人法眼的。更不要说高务实对安南的主要觊觎地基本都在海边或者离海边不远的一些地方,这北部的缴获,任他们自取就是了。 现在双方碰了面,把情况一交流,岑凌才知道这次南征进行得如此顺利,尤其是高珗所部,简直顺利得犹如听茶博士说书。 随便放了几炮,升龙城居然就举城投降了——哦,应该说是举国投降了。 岑凌不禁羡慕,心说我累死累活,半个多月从高平打到通化,从通化打到宣光,又从宣光打到太原,满以为就算轮不到谅山一战的功劳,至少太原之战应该以我为主。 谁知道先因为地理位置原因少了谅山一战这样显赫的大胜,又被高珗这家伙奇袭了升龙拿下了平定安南最大的一功,这……简直不能容忍! 现在眼瞅着太原之战说不定也要泡汤,岑凌简直恨不得一脚踹飞莫茂洽这个废材——你特么就不能坚持到我拿下太原再降? 煮熟的鸭子居然还能飞了,真是晦气! 高务实现在却没空照顾岑凌的心情,只是按照原计划把全部火炮集中在太原南门,打算二话不说先给他们看一轮烟花…… 谁知道火炮都还没就位,太原城里就有人打着白旗出来了,点头哈腰地表示,自己是代表敦厚王来求见广西巡按察院高公大驾的。 高务实心说:敦厚王是谁?这个封号怎么感觉有点搞笑啊……你们还有没有叫老实王的? ---------- 感谢书友“黑色流岚”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万字更,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18章 太原,我的太原 敦厚王莫敬恭,历史上莫朝大败亏输之后,在舅舅莫玉麟的支持下称帝,后来被郑军所败,与莫玉麟一起投奔大明,托身于思明府。 这一世,他和莫玉麟的命运稍有改变,但仍与广西土司逃不开宿命的纠缠——他们俩再次托庇于广西两大土司的联军之中了。 本来莫敬恭来找莫玉麟是奉了莫茂洽之命来让莫玉麟坚守太原,谁知道他前脚刚到太原,后脚就传来消息说莫茂洽已经投了大明。 这个时候他和舅舅莫玉麟有两个选择,一是跟随莫茂洽投大明,这个不必多说;二是自立为帝,号召“天下莫氏”群起反抗。 称帝固然莫敬恭之所愿,但号召天下莫氏群起反抗就值得商榷了,关键是莫氏现在的局面太为难了,南北两边都在挨打,而且哪一边都不好对付。 相对来说,莫朝的安南人现在倒还并不觉得黎朝对自己有压倒性的优势,大部分莫氏臣子都觉得,即使应王那边输了一仗,损失也确实大,但莫氏还是有机会“扳本”的。 问题在于,大明出手了。 没有哪位莫氏之臣膨胀到认为自家能打赢大明——太祖皇帝都二话不说就跪了,咱们还要考虑么? 当年张辅用八万明军把整个安南轮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现在莫氏不过据有半个安南,能跟大明掰腕子? 所以在这种时候,号召莫氏群起反抗绝不是明智之举,鸡蛋碰石头这种事谁爱做谁做,我莫敬恭还没有活腻歪。再说了,太原城本来就是孤城一座,现在还被围了,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大明,那我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相反,投大明不仅有一条生路,说不定还是一条康庄大道! 为什么?因为两点。 首先,大明未见得会再跟永乐朝一样,非要把安南置郡县直辖,毕竟他们当年就试过一次,但是因为太亏本而放弃了。当年不行,现在就行了?所以这次说不定又是同样的结果。 更关键的是,大明此次出兵,似乎并不是冲着消灭莫氏而来的,他们应该是中了挑拨离间之计,所以愤而出兵来“惩罚”莫氏。 这就很值得注意了,说不定只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大明就会立刻退兵。倘若是更乐观一点想,没准行此挑拨离间之计的就是郑氏呢? 到时候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之后,大明会不会恼羞成怒,想着反正也已经出兵了,刀不见血不回鞘,干脆顺手把这个作死的郑氏给灭了……那我莫氏岂不是白捡一个大便宜? 大明既然很可能不乐意直接统治安南,郑氏被灭之后,其地不给我莫氏? 实在不行,贿赂广西地方官啊!反正大明皇帝那边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是由广西守臣这边的态度来影响着的,如果广西守臣认为“两个安南”麻烦更大,那么大明皇帝是很可能听从广西方面的建言,把南部安南直接丢给莫氏的。 所以,对大明不要来硬的,得来软的,乖乖当儿子、当孙子,甚至当狗也没关系,大明搞战略收缩的时候从来都是毫不犹豫的,到时候是很有可能一高兴,就把南部安南当骨头丢给了莫氏。 其次,投大明说不定还有一个好处。莫茂洽现在头上背着一个行刺的罪名,万一这件事最终查不出确切的结果,他这个罪名就洗脱不掉。到时候大明方面一恼火,没准就把莫茂洽给废了,再找一个人出来做“安南都统使”。 根据大明的习惯,这个人肯定还得从莫氏之中找,那么找谁呢? 最主要的衡量标准应该就三条:其一,血统亲、近,如果大宗里找不到,就在最亲的小宗里面找人,这是大明自家的习惯,肯定也会推广到安南使用。莫敬恭是谦王的长子,是莫茂洽的“皇叔”,而且谦王血统本来就近,他莫敬恭完美符合这一点。 其二,有一定的实力。没有实力肯定坐不稳安南之主的位置,大明虽然可以用威望强压,但他们不可能整天帮你镇压这个、镇压那个,主要还得看自己的实力,而他莫敬恭有亲舅舅莫玉麟的支持,目前手里就有实力未损的两万五千大军,别说比阮倦多出足足一万人,就算应王那边比,也未见得弱了,当然也是合适的人选。 其三,听话。这一点尤其重要,大明又不是来做慈善的,当然会挑一个最听话的来做这个安南都统使,而不可能挑一个刺头出来给自己添堵,因此听话一定是个关键项。 这些道理想明白,莫敬恭和莫玉麟的态度就清晰明了了——乖乖投诚啊!一定要给高按台留下一个最好的印象! 恭敬、听话、视上国如生父! 什么?你问这样会不会面子上过不去? 呵呵,要不你去问问太祖皇帝?问他当年在镇南关俯首北拜的时候,有没有觉得面子是个大问题? 莫朝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个问题! 实际上,不光莫朝,安南历朝历代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向中国称臣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小中华啊! 安南人在中南半岛,甚至再扩大一点范围说,包括南洋区域在内,安南都有心理优势。 他们认为自己是小中华,虽然在面对“大中华”时,他们是小国,可是当面对周边的其他国家时,他们却认为自己是大国,且高人一等——我们有中华血统,跟你们这些蛮夷可不是一路的! 历史上,在明清两朝时,安南人在朝贡中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和朝鲜攀比,攀比什么呢?攀比谁更得到中原王朝的礼遇,因为朝鲜也是自称小中华的,和他们安南乃是第一竞争对手——就好比两个儿子在爸爸面前争宠一样。 在这样的心态驱动下,莫敬恭不仅乖乖开城,“奉旨投诚”,而且对于高务实派人将他们手中军队打散重编也没有丝毫抵触,甚至于高务实让自家家丁作为监军出现在莫军指挥序列,莫敬恭也说服了有些不高兴的舅舅莫玉麟。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明人终归是要走的,先借他们的力把当前的大敌对付了才是正理。 莫玉麟本身也是个恐明党,他只是对于自己手里的军队被高务实“篡取”有些不高兴,但想想又觉得外甥的话有道理,反正明人不会一直呆在安南,就当是把军队借给他们用用好了,还可以借此机会表达善意,为将来谋取更大的利益……嗯,倒也不失为一个曲线救国的好主意。 谦王教儿子教得不错嘛!是个可以托付重任的人。 于是,敦厚王莫敬恭及右路主将莫玉麟打开太原城门,二人亲自捧印出城,参拜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将太原城和其中的两万五千大军拱手交出,并一再表示自己舅甥二人愿为天兵前驱,剿灭黎逆及郑氏乱党。 ---------- 感谢书友“andychen236”的月票支持,谢谢!照例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719章 升龙,我的升龙 太原并非此行的终点,至少南边还有一个事实上已经到手的升龙城,正等着高务实临幸……呃,驾临。 不过,马上出发却还不行,至少得把太原城里的莫军打散重编一番才行。 虽说打散重编也不代表这支军队就完全变成高务实能够如臂使指的自家军队了,但至少能比一动不动要强一点。 时间紧张,来不及仔细编制,高务实直接把自己麾下的三百家丁抽出两百五十人出来,按照百分之一的比例扔进了这支莫军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相当于直升百户,只是没有名号和品衔罢了。 百户论品衔可是正六品,比他高某人现在的级别还高呢——虽然两者的实际地位相差千里。 整编是来不及深入整编的,把莫军打散重组一下,让自家家丁往里面去充当实际上的“连指导员”之后,高务实就不得不启程南下升龙了。 说起来,莫敬恭和莫玉麟的投诚对高务实还真有点作用,最直接的一点当然就是兵力加强——原本岑黄两家狼兵一共五万,损失了一点,现在恰好各自的第一批援兵补充进来,基本还是五万这个数,现在加了莫军两万五,这就有七万五千大军了,如果再加上正在升龙城的高珗部,妥妥的八万大军,正好与当年张辅的兵力持平。 而且最有意思的是,莫敬恭和莫玉麟只认高务实,可不认广西土司,所以这支莫军只要还处在“听话”的情况下,他们就可以算作是高务实自己手下的兵。 这一来,高务实手底下倒有了三万“嫡系”了。如果加上舰队上的九千多水手,那就是水陆两军近四万,还真是一支大军,这下子倒是不会“干弱枝强”了。 七万多将近八万大军出动当然是浩浩荡荡、旌旗连山,不过相对的,走得就比之前只有狼兵的时候慢多了。拢共就一百四十里路,生生走了三天半,到第四天里头才算到了升龙城。 莫茂洽在高珗进城的时候硬挺着以“眼疾”为由,没有出城相迎,但高务实亲自到了升龙城,他就没法再借用这个理由不出面了——其实也是不敢不出面。 高珗在他看来不过一个家丁,就算实际权力不小,但身份还是摆在那里,他亲自出面未免有些丢份,但高务实就不同了。 高务实的身份来历他这几天早已从高珗口中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出身于一派文宗之家;伯父不仅是宰执天下十年的前首辅,而且美谥文正,是真正的文臣之巅;自己做过当今万历天子的十年伴读,绝对的天子近臣、心腹股肱;这就罢了,他本人居然还是大明唯一承认的一位六首状元、天下文魁,以新科进士而为一省巡按…… 这能是他莫茂洽敢不亲自迎接的人物? 更何况人家现在大军压境呢! 高务实出现在城外之时,莫茂洽已经率升龙城的全体文武百官恭迎了一个多时辰了,一干养尊处优的安南显贵这次没有一个人敢叫苦抱怨,全都恭恭敬敬、满面堆笑。 高务实这次没穿他的巡按官袍,毕竟青袍打獬豸补有点镇不住场面,所以他把压箱底很久的大红纻丝飞鱼服给翻出来穿上。这也是加深一下安南“朝廷”对他的特殊性的印象——七品巡按就有特赏的超品赐服! 其实这倒是他想多了,眼下的局面摆在面前,别说青袍獬豸补,他就算是穿一身布衣,莫朝上下该跪的照样得跪。 从莫茂洽这个“大越皇帝”到其下的官员们,今天谁也没穿他们在安南的服饰,全部统一换成了大明的官员常服。莫茂洽身上也没有一丁点明黄之色,规规矩矩的穿着从二品都统使的大明官服,以下官员则以此类推——还真是类推,因为他们很多人在大明其实都没挂上号,现在的官服品级全是“类推”出来,好多都是这几天临时赶工做的。 关于莫茂洽患青光眼失明的事情,高珗已经提前报告过高务实,所以高务实一见那位双眼用红色布条蒙着的“二品官员”,就知道那必是莫茂洽无疑。 莫茂洽目不视物,自然看不见高务实,身边的雄礼公莫敬止提醒了他一下,莫茂洽便直接跪倒在地,口中高声道:“下官安南都统司都统使莫茂洽,参见按台。” 同样从二品的文官布政使在巡按面前现在也只能自称下官,都统使当然也只好是下官了。 还有一点要特别提一句:嘉靖二十年,莫登庸归附,“世宗以其地为安南都统使司,以莫氏为安南都统使,秩从二品,分其国十三承政司为十三宣抚使司,隶广西布政”,后来朝廷又令安南之海阳等十三路各设宣抚司一员,通隶广西布政。 也就是说,莫朝包括都统使本身在内,外加十三路宣抚,理论上都归广西布政使司管辖,而广西布政使司本身又受高务实这个广西巡按监察,所以对于莫朝这些官员,高务实还真是上官。 不过也有一点要说明,就是莫氏内附时,安南已分南北朝,清化、乂安、顺化、广南四个宣抚司在南朝手里,所以明朝所置安南都统司,实际上只所能管辖到越北的九个宣抚司,这九位理论上的安南封疆大吏,已经都在莫茂洽的严令之下赶来参见高务实这位上官了。 虽然以上种种,都是名义上的事,但在现在这种局面下,有名义就好办了。 所以高务实在“亲切接见”了莫茂洽这位安南都统使之后,忽然问了一句让所有安南人发愣的话:“本按只见到九位宣抚,还有四人何在?” 呃……您老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开玩笑? 那四个名义上的安南下属宣抚,都在黎朝手里啊,怎么可能来参见? 但莫茂洽反应很快,虽然瞎了眼睛,却立刻道:“此四人已从贼!”这厮虽然是“大越皇帝”,汉话说得倒是颇为不错,就是有点粤语调,好在粤语在后世传播范围很广,影响也不小,高务实居然也能听懂。 “哦?”高务实仿佛从来不知道此事,煞有介事地问道:“莫都统此言当作何解?” 莫茂洽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道:“按台容禀,前者有郑氏逆贼,不肯服从天朝决议,乃自称得前黎朝后裔而于清化自立……” 说着,就把郑氏重立黎朝的旧事,照着莫朝的说法讲给高务实听。按照他的说话,郑氏所立的所谓黎朝伪帝,从来没有得到过大明天朝的承认,乃是不折不扣的逆贼,而郑氏更是逆贼中的首恶。 如今这逆贼之首恶甚至还在聚集大军,想要反抗天朝所册封的安南都统使,将叛逆事业进行到底,简直罪大恶极,罪不容赦! 因此,他希望天朝弘扬正义,希望高按台主持公道,奖帅三军,一举荡平黎逆郑贼,还安南一个朗朗乾坤,还大明一个安靖天南。 高务实面色严肃,口中却赞道:“好,莫都统既然有此一请,本按自会为你主持公道……不过大明天兵远来劳累,且攻伐黎逆郑贼之事也需你安南与我通力合作,不如且先安置一番,待本按与都统将各项细则商议妥当,再行出兵不迟,都统以为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按台请移步城内,下官已经备好薄酒,为按台接风洗尘。”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那好,就依都统所言,都统请。” “岂敢岂敢,按台先请。” 高务实看了一眼面前这据高珗说只能走“大越皇帝”的祥符门,昂然从正门而入。 升龙,从现在起,就是我的升龙了! 第720章 本按十分欣慰呀 安南的皇宫在高务实看来,基本是个紫禁城的微缩版,宏大肯定是远远不如正版的,不过在精致方面倒也有一两处勉勉强强可供一观之处,其中尤以木料为甚,不仅是木质高档,而且木雕工艺颇为精湛。 当然高务实不是来“考古”的,他也不是很关注这些,否则的话,光凭这座皇宫“违制”使用了无数的龙形,莫氏满门的人头就可以打包送去燕京了。 违制使用龙形也好,建筑格局的僭越也罢,高务实这个纂修过《大明会典》的六首状元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无数,莫氏的宗室大臣们当然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一个个小心翼翼,生怕高按台拿这些东西来说事。 不过很显然,高按台对此兴趣不大,或者暂时不想追究,他只是一路问起莫氏南征的事情,特别是宁平一败究竟是怎么败的。 为了体现自己的重要性,莫朝君臣自然都不会承认自家军队打不过黎逆军队,纷纷推说是莫敦让轻敌冒进,这才导致了宁平之败。 高务实先是不置可否,等他们把各种有的没的、七七八八的罪名全部推给莫敦让之后,才淡淡地道:“此人既然铸成如此大错,为何现在仍然领军在外?你们安南都统司就没有一点赏功罚过的规矩吗?” “这个……”安南官员都有些尴尬,支吾着说不出什么缘由来,他们当然不是不知道缘由,但问题在于怎么说呢?说咱们都统使能坐稳现在的位置,本来就是靠着这位七爷爷? 最后还是莫茂洽答话了,道:“按台有所不知,应……呃,莫敦让对安南是有大功的,如果仅仅因为此次之败就罢官夺职,未免使人以为下官凉薄寡恩。” “嗯,原来如此。”高务实依旧一副无可无不可地神色,淡淡地道:“那这样吧,这个凉薄寡恩的名头,本按替你担了,你不用难做……莫敦让现在是什么职务?” 莫茂洽听得心头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见他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估计应该是这个职务又“僭越”了,干脆直接道:“算了,不管是什么职务吧,总之免去本兼各职,暂不削爵,即刻自回升龙,像本按当面说明宁平一战的实情。” 莫茂洽终于反应过来,他背后冷汗都下来了,忙道:“按台使不得啊!莫敦让回来不要紧,可他一走,河南的三万大军谁来指挥?现在郑逆的大军说不定已经要打到河南了……” “无妨,让莫玉麟带着你的命令过去就是。”高务实转头看了一眼莫玉麟,招招手让他上前来,然后道:“莫玉麟,你去河南接替莫敦让,有没有什么困难?” 莫玉麟听了这话,真是又喜又惊。 喜的是自己让出两万五千原本从父亲西郡公阮敬时代就归他家领有的大军之后,高按台看起来是打算把莫敦让手中的约三万人补给自己,这……似乎是没亏的,而且先失后得,尤感欢喜。 惊的是莫敦让乃是辅政王,他手中的那支大军本来属于皇室嫡系,乃是“中央军”,原先是掌握在谦王莫敬典手里的,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莫氏的根本武力。而现在高按台一句话就要剥夺这支力量,并将其交到自己手里。 这支力量当然很重要,可是自己如果就这么接了过来,莫氏不得把自己恨死?万一将来高按台带着大明天兵拍拍屁股走了,自己怎么办?交权,可能要死;不交,那就是叛逆…… 叛逆本来也不要紧,可是大明这个爸爸有时候脑子不清醒,对于叛逆他很不高兴,动不动就要“兴亡继绝”,万一自己到时候被莫氏逼反了,大明却来打自己,那自己岂不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但是想归想,现在让他拒绝高务实的好意,他也没这个胆量。 “这个,下官才浅德薄,去掌南征中军只怕德不配位……” “你是怕这南征中军不听你调遣,还是怕莫敦让不肯领命?”高务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环顾了一眼莫朝君臣,忽然又道:“也罢,既然你不肯去,那本按便辛苦一点,自己去走一遭好了。” 莫茂洽忙道:“些许小事,岂敢劳动按台……莫玉麟,你去把莫敦让换回来,另外,千万要谨守河南,万万不容有失。” 莫玉麟心中狂喜,面上却还是一脸无奈,躬身道:“是,莫玉麟领命。” 高务实又道:“河南防务有你主持,本按还是放心的,不过鉴于黎逆郑逆势大,本按也不强求你一定要守住河南……这样吧,你确保河南十日不失,十日之后,本按会亲率大军前去与当面郑逆一决胜负。” 莫玉麟心道:要真说一直能守住河南,那还真不敢保证,但如果只是十天,这倒是应该问题不大。 于是拱了拱手,道:“下官定不辱命。” 高务实点了点头,很是满意地道:“好,你好好做,有什么功劳,本按都是看在眼里的。”然后也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又转头问莫茂洽道:“莫都统,南征中军损失过半,军需什么的应该还是按原先的兵力准备的吧?” 莫茂洽怔了一怔,道:“是……尚来不及调整。” 高务实欣然道:“那就好,不必调整了。” “不必调整了?”莫茂洽呆了一呆:“可是南征中军的兵力已经减半了啊。” 高务实笑了笑,道:“哦,那没关系,这部分军需——包括军饷和器械、甲胄等等,直接转拨给本按麾下狼兵即可……你知道的,朝廷此来毕竟是来帮你,虽然本按仁厚,本按自己麾下的家丁,可以不要你负担用度——估计你也负担不起,不过这些狼兵的所需,如果都从广西调拨,未免有些既不划算,也不方便,所以就由你安南都统司负责了,嗯……你没意见吧?” 我他娘的意见大了去了! 你这厮居然好意思说自己仁厚? 当初张辅来打仗,都是大明自己掏钱,现在你……你特么让我掏钱帮你养兵?! 可是,可是,可是,莫茂洽还真不敢说自己有意见啊! “下官……没有意见。” “好好好,莫都统如此识大体,本按十分欣慰,十分欣慰呀。”高务实一脸亲切笑容,可惜做给了瞎子看,好在他温和的话语还是能一字不漏地传进莫茂洽的耳朵里:“待到犁平贼巢、克复南疆,到时候本按一定会在奏捷战报中,仔细为莫都统叙功。届时,皇上若是一高兴,没准天恩浩荡,就把安南的王号给恢复了也说不定呢……你说是不是啊,莫都统?” 莫茂洽的小心脏儿很不争气地猛跳了几下。 恢复安南王号啊! 这事儿要是成了,我莫茂洽今日的低声下气可就都变成高瞻远瞩、忍辱负重了! 与恢复王号相比,出点小钱又算个屁事? 只要能恢复安南王号,莫说出钱了,就是让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着你高务实三跪九叩,朕也做得出来! ---------- 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21章 郑松的决断(4更破万) 高务实在升龙城的住所被安排在原先的谦王府,本来莫茂洽是打算自己把皇宫做个样子让出来的,但显然高务实不会接受住在一堆龙形装饰物的建筑之中,因此谢绝了莫茂洽的好意,主动要求住在“都统使府”之外,于是莫茂洽便下令将之前的谦王府让出来作为高务实的安南行辕。 至于谦王府的继承人敦厚王莫敬恭,他现在巴结高务实都来不及,怎么会有意见?不仅开开心心地帮高务实介绍谦王府的布局和一些设计上花了心思的巧妙之处,甚至把谦王府原本的仆役使女全都留了下来。 不过高务实把他们大多数都赶走了,因为这些人下人不会说汉话,剩下部分会说汉话的则暂时留了下来。当然,高务实自己身边的亲卫还是他最后剩下的五十来号家丁,外围布防的则是狼兵——岑黄两家各出五百,分为两班,轮流护卫谦王府。 其实此时的升龙城面积也有限,谦王府虽然是此前安南第一权臣莫敬典的王府,但论面积也没多大,别说比不得高务实在新郑县城之外的龙文雅苑,甚至也比不得他在京郊的见心斋别院——哪怕不算见心斋后来扩建的学堂部分。 这个谦王府的面积,大约比之前张居正在京师的大学士府还要略小一点,装潢什么的更是不能比,但好在安南多水,王府中亭台楼阁齐全,绿树成荫,池塘小溪,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高务实借口疲倦,把安南方面的人都送走之后,高珗便来见他了。 高珗跟了他将近十年,有些废话倒是不必多说,随便说了几句就开始进入正题。 “老爷,小的之前查过安南的‘户部’,这地方也穷得很,偏偏还养了十万大军,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本来还以为老爷会让他们裁掉部分兵马——比如此次战损的那部分,才好节约开支,避免闹出民乱来,想不到老爷居然把这笔钱用到狼兵身上去了……老爷不怕安南人又和永乐、宣德年间一样闹起来么?” “裁兵不是不可以,但那要等平定了郑氏之后。”高务实摆手道:“莫氏的北安南,算起来也就桂西加桂南的大小,养十万兵确实得狠狠搜刮,不过你也别忘了,这地方不比桂西、桂南以大山为主,这北安南除了北部边界和西北一块之外,其他地区都是大好的平原,良田比整个广西还多得多,估计……说不定能跟广东相比了,所以即便这般搜刮,一般的百姓还是勉强能活下去的。” “至于把那三万战损莫军的军饷军需转拨给岑黄两家,一来是可以给咱们自己节省一笔开销,二来也是看看安南人对咱们的恭顺程度。至于安南百姓会不会造反……高珗,我问你,岑黄两家地面上的土民造反,朝廷会去管吗?” 高珗恍然大悟。 这里得说一下安南在大明的地位。安南都统司区域,粗略一点说,有些类似于后世的高度自治区。 但是安南都统司和安南国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今天高务实最后用一个“可能给安南恢复国号”就让莫茂洽一下子失去了“原则”? 因为安南国王属于藩属国王,类比大明朝的亲王。而安南都统使品阶为二品官阶,这其中相差很大。 安南都统司的地方行政被改为“宣抚司”主理,意味着形同大明周边羁縻州的设置,例如贵州的播州宣慰使。当然,安南都统使的地位或许可以看做比播州宣慰使更高一点点,所以依然可以“自行升黜”,只是每三年朝贡需要入朝“以升黜官员总数奏闻”。 还有就是,安南承袭安南国王时候,大明往往要派遣天使去宣读诏书,册封王号;而安南都统使,则无需大明委派专使前去册封,而是将任命的有关敕谕、印信托付广西地方官,安南都统使亲自去镇南关前经过戡验,就地领敕回去。 广西抚按两院每年授予安南以大明大统历一千册,让其在安南境内颁布通行,以示其为大明内属。 另外,虽然安南仍然保持三年一贡,但安南使臣在明廷得不到陪臣的待遇。 譬如嘉靖二十二年时,安南使臣入贡,礼部就认为“安南既废不王,则入贡官员,非异时陪臣比,宜裁其赏赐”。去年高务实实际主持纂修的《大明会典》中,也将安南都统司列入土夷袭替之中。 在原本的历史上,万历二十年时,安南南方后黎朝复国后得以中兴,入东京,灭莫朝。明廷便以莫朝为中国“内臣”为由,再次准备“兴灭继绝”,讨伐后黎朝。 彼时后黎朝大惧,黎世宗忙不迭遣使入朝,向万历帝汇报安南情况,然后诚惶诚恐地请求万历帝恢复以往“安南国王”的册封。 但是,大明爸爸直接无视了他,以局势未定为由,拒绝其请求,依旧授予“安南都统使”之职,还令其划出高平、太原让与莫氏子孙,以示为莫氏宗庙不绝。 黎朝也没有办法,只能照办——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十七世纪末。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安南现在在法理上其实是大明的内属“自治区”,地位等同于大土司,只是自治权更大一些而已。 这是性质问题,而大明很重视这种玩意儿。 高务实现在大军南下,就是要给安南一个感觉:咱们真的要变成内属啦,不光是名义上的内属,还要跟广西等地的土司一样听调听宣! 高务实现在就是要让安南人有这样的觉悟——至于最后怎么安排,那还要看高务实的手段,现在还不是告诉他们的时候。 一言而决其掌兵“王爷”的权柄予夺、一言而决其“国内”的财赋用度,这都是高务实故意这样做的。 ------------------------------ 宁平,后黎朝郑军大营。 就在高务实与高珗谈话的同时,年仅三十一岁的后黎朝右相、谅国公郑松,正面沉如水地看着手里的一堆奏报。 郑松麾下最受信任的三大爱将黄廷爱、阮有僚、郑杜也都是面色沉重地站在他案前,谁也不肯主动开口。 半晌之后,郑松才叹了口气,道:“黎光化他们虽然把事情办成了,可谁能料到明人的反应会这么大,居然出兵南下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可能就是本国公吧。” 黄廷爱不满地道:“吴贼奸诈,此番出兵说不定只是趁火打劫,未必是因为黎光化他们干的那档子事。” 吴贼,说的就是明人,盖因为当初朱元璋建国时立都南京,且在称帝之前自号吴王,因此后黎朝一旦自我装逼,就喜欢把明人、明军称之为“吴贼”。 郑松微微皱眉,却没说话。 另一员阮有僚道:“现在纠缠明人出兵的原因,末将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与其浪费时间琢磨这些,还不如先想办法早点拿下河南——确切的说,是消灭河南的莫军主力。” 他微微一顿,马上接着道:“眼下对于明人出兵的兵力恐怕还不太准确,这些军报和细作报告各执一词,有说明军出兵三万的,有说明军出兵五万的,更甚至还有说明军出兵十五万的……相差太多了,根本做不得准。 然而我们也不能坐等明军整顿莫氏之后,挟莫氏之力,一齐南下攻我。末将以为,我们得赶紧行动起来,先把莫氏在河南的这三万残兵败将收拾掉,然后才能拥有与明军相争的实力……河南敌军虽然是新败,士气低落,但难保他们不会因为得了明军的援助而振奋起来,是以此次出兵快得、慢不得。” 郑松略微点了点头,又问:“你们觉得该怎么打?” 说到打仗,黄廷爱的兴致就上来了,连忙道:“右相,末将觉得这场仗不要用什么计,就之上上去一顿猛攻,摧枯拉朽地把莫敦让再次打个大败就行。” 郑松问道:“理由呢?示之以强?” “不错,正是示之以强。”黄廷爱道:“论国力,咱们肯定不能和吴贼相比,但吴贼大军来我安南,毕竟路途遥远,转运不便,对于国力的损耗颇大……既如此,我军便要想方设法让他们知道,我军虽然兵力不及他们众多,但是战力强横,万众一心,如果他们非要强打,一定会吃大亏,如此才有可能让他们正视我朝。” 郑松微微点头,又问阮有僚:“有僚觉得呢?” “末将附议。”阮有僚道:“所以末将才说这场仗不能等了,必须趁明人还刚刚拿下升龙、应该还没能把莫氏之力完全操控在手的机会立刻发兵,彻底击灭莫敦让部,如此才能迫使明人正视我朝之力,知道我朝非是他们可以一鼓荡平之地。” 郑松又朝郑杜望去,道:“老三,你以为呢?” 郑杜是郑松的弟弟,行三,他似乎是个不喜欢多话的人,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简单地道:“我也这么觉得。” 郑松站了起来,双手按着桌案,环顾三人,微微抬头:“既如此,出兵河南!” ---------- 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22章 借势用势 安南莫朝既然是内属单位,指挥起来在法理上就没有问题,这既方便了高务实对安南的控制,也方便了莫氏的投诚——最起码大家面子上能够过得去。 至于内里是怎么回事,安南的普通民众是不清楚的,而官员则肯定三缄其口。 初步的“统治”,这就算是建立起来了,接下来要做的,毫无疑问是稳固。 如果高务实是以击溃莫氏大军的方式取得统治,那么接下来他肯定是以军事清剿为主,政治安抚为辅。但他实际上这场仗打成了一场突然袭击,莫朝虽然在北线吃了些败仗,但真正硬仗只有谅山一战,勉强可以算上高平,其余的就都是“望风披靡、传檄而定”。 突然出现在升龙城外的舰队和莫朝被南北夹击的崩坏局面,才是莫朝如此轻易认输服软的主因。 所以,这不能算是“战胜”,而应该算作“势胜”。 战胜有战胜的统治思路,势胜有势胜的统治思路。 何为势?势有何用? 帝王以驭势得天下,将相以借势得长久,商贾以度势得富贵,常人以附势得平安。 有权力的人要善于“造势”、“用势”、“驭势”,无权力的人要善于“度势”、“借势”、“附势”,富贵之人担心“失势”,平民百姓期盼“得势”。所以“势”是非常重要的,只是人们常常把它看得过于抽象和高深,这才会望而却步。 高务实还算善于借势、用势,譬如他刚才忽悠莫茂洽“恢复安南王号”就是借势,借朱翊钧大明天子之势;强令莫玉麟取代莫敦让执掌南征中军,则是用势,利用自己升龙在手而莫敦让大敌当前的危势。 接下去要办的事,主要也得依靠这两种手段。 一是拉人,要赶紧在莫朝内部培养一批“京华派”,以便架空莫茂洽,强化自己对安南的实际掌控能力,使安南能真正“为我所用”。 二是塞人,得把岑黄两家土司的力量打入莫朝内部,或者说与莫朝旧臣形成不同的派系,让他们互相竞争起来,这样自己才能利用平衡两派关系和实力的机会强化权威。 拉人比较好办,不管哪朝哪代哪国,都不会缺少汉奸、越奸,比如莫敬恭和莫玉麟现在就正走在这条康庄大道上,或许他们别有所图,或许他们自认为是在曲线救国,但那都无所谓,高务实不在乎他们心里怎么想,只关注他们手上怎么做。 人在很多时候,走出了第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 高务实有把握让他们不断地走下去,而始终没有回头的勇气。 不过光有他们两个还不够,一是他们未见得有足够的实力和威望,二是只有这么一派人的话,可不方便高务实施展手段。 眼下还有两个可以考察的对象,一个是阮倦,一个是莫敦让。 阮倦的优势是手头有兵,乃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一万五千精锐,且其本身也是莫朝名将,实力和能力都不缺——名望和地位可能差点,但差点也是好事,方便他认清现实。 他的劣势在于现在人不在升龙,反而跑去绕道偷袭清化去了,这就导致自己现在没法第一时间和他取得联系,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各种手段一时半会儿都还用不上。 莫敦让可能是个出人意料的选择,按理说他吃了这么大的败仗,某种程度上来说,莫朝眼下的困局,他要负最大的责任,而且此人军事指挥能力显而易见的低下、拙劣,实在不应该是个好的合作人选。 然而用人不在于挑一个十全十美的人物,那种人物也不存在,用人之道在于用对他的长处,把他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莫敦让的长处是什么?是治理内政,以及身份、威望。 他与其三哥莫敬典分掌安南政权、军权,莫氏以半个广西的面积养着十万大军,虽然有红河平原之利,但是要知道,他可不仅是维持十万军队的规模,还一直支持着莫敬典长年累月对郑氏控制的后黎朝发动军事进攻——进攻的耗费可比单纯养军高得多了,这一点看看历史上的明朝末年就知道——可见其内政治理能力还是可圈可点的。 然后就是他的身份和威望了。他是莫登庸实际上的幼子(老八死得早),是眼下莫朝除了莫茂洽这个“大越皇帝”之外,地位最为显赫的一个。其既然能在党争中取胜,夺得莫敬典死后留下的兵权,可见其在莫朝朝中的势力无人可及。 那么也就是说,拉拢住莫敦让,就基本掌握了莫朝的朝廷政局。 再加上莫敬恭、莫玉麟手头的军队,以及计划中的阮倦部,莫朝的政、军大权,也就可以全面掌控在手了。 现在的问题在于,莫敬恭可以用虚无缥缈的“大越皇帝”之位充作胡萝卜勾搭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就不能回头了,阮倦也可以用诸如委以重任之类的法子来行事,可是莫敦让呢?拿什么让他妥协? 他在全面掌握莫氏军政大权之后,也没有废掉莫茂洽而自立为帝,一来可能是权力还不稳固,二来也可能是不想担一个逆臣的恶名而满足于做个权臣辅政王。 但不管是哪一方面的原因所致,都表示拉拢他并不容易。 拉拢既然不行,那就只好考虑以势压人的威逼之法了。 恰好他此前的这场大败给高务实提供了一个最佳的威逼借口——正如之前高务实当着莫茂洽和莫朝官员们所说的那样,莫茂洽可能会因为担心莫敦让在朝中的势力而不敢有所惩罚,可是他高务实却不必顾忌这一点。 高务实出现在这里,就几乎代表着大明的态度,而眼下的大明不必在意这些——大明爸爸赏功罚过,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有胆量你造反试试? 所以高务实在等,他留出来的这十天时间,一方面是让高珗再次整顿已经投降于他的莫军——包括升龙城里的那万把人在内;一方面则是不断接见前来拜访他的莫朝臣子,从而拉拢和培养“京华派”。 再有,就是等待莫敦让交卸南征兵权,回升龙向他请罪。 ---------- 感谢书友“talin”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23章 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莫敦让比高务实想象中来得更快,在莫玉麟领命出发后的第五日,莫敦让就已经赶回升龙,“负荆请罪”于高务实所居的谦王府大门之前了。从时间上来算,他应该是在莫玉麟赶到河南之后,立刻交卸兵权赶回来的,丝毫也没有耽搁。 嗯,态度不错,本按很欣赏。 不过也难怪,搞军事的莫玉麟都跪了,搞政治的莫敦让更懂得见风使舵,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政治嘛,妥协的艺术。 所以莫敦让现在就来妥协了。 在装逼摆架子这个方面,高务实在京师时并不常干,到了广西之后就明显见多,而到了安南,那就更上了一个台阶。 如莫敦让这样的安南辅政王,现在亲自上门来负荆请罪,高务实也没有出门接他,而是直接让高珗出面,将他请了进来。 幸好,他还是用了个请字,虽然看起来实在没什么诚意就是了。 莫敦让自然又羞又怒,觉得自己已经做到这个模样了,居然还被如此对待,这位高按台实在太过无礼。 但当他被领进谦王府前院花厅时,这种不满就烟消云散了,因为那位年轻的广西巡按正与一名白发白眉的老者谈笑风生。 这位老者,即便莫敦让是辅政王,也不敢对他有丝毫不敬,因为他是阮秉谦。 阮秉谦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此公学识渊博,曾师从于榜眼梁得朋学习儒学,早年长期无意仕途,四十五岁时才参加莫朝的科举考试,连中三元,考中状元。在莫朝任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后升吏部尚书,爵程国公。由于他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公,因此民间称他为程状元。 这下子好,花厅中两位状元,都是连中三元的传奇人物,莫敦让不是莫敬典,他一个从政的王爷,见了这副场景,自然多少有些自惭形秽。 这位阮老爷子本来要去见高务实,结果没走多远,高务实就抵达升龙了,阮老爷子只好又转道回来见他。他是安南的三元及第,面对大明的三元及第甚至六首状元,倒是比对莫朝“皇帝”还要客气得多,连续三日上门讨教——不是砸场子踢馆的那种讨教,而是真的来和高务实谈论学问。 其实他的政治思想偏老庄,经常说“安闲”,与高家的实学经世致用并不一致,但这不妨碍他对高务实儒学功力的激赏,通过这三日的谈话,他已经把高务实看做“当世第一大儒”了。 至于这个“当世”是不是仅指安南,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通过他每日回去之后面对莫朝名流大儒、朝廷高官时,就是这么夸赞的,言语之中对高务实极为推崇,搞得现在许多莫朝大儒名流都想去拜见高务实,万一要是能把自家子弟推荐给高务实指点一二,那就更好了,简直是祖坟冒青烟。 这里要插几句话,在越南历史上的南北朝动荡的年代,阮秉谦一直是各路势力的拉拢目标。后来随着莫朝在内战中的垮台,阮主和郑主分别控制了越南的南北部,郑检(郑松之父)和阮潢在争权夺利中都曾征求过他的意见。 对于郑主,阮秉谦建议他重建后黎朝并挟持黎皇号令天下;而对于阮主,他则建议在未开发的越南南部地区建立一个根据地。 郑检和阮潢都听从了他的意见,使得双方的政治和军事实力达到了互相抗衡,并持续了200年之久。 在那个历史中,大明万历十三年,也就是莫朝延成八年时,阮秉谦曾对莫茂洽说:“他日国有事故,高平虽小,可延数世福。” 果然,又过了七年之后,郑松攻陷升龙,莫朝果然偏安于高平。如此高明的建议,使得阮秉谦在越南历史中拥有了能够预知未来的智者的名声,被后世的越南人称作“越南的诺查丹马斯”。越南著名《程状谶》就是其所作,他在这篇著作里暗示了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十分神秘,单从历史地位上来说,有些像中国的《推背图》。 对于这样一位大儒中的大儒,名士中的名士,莫敦让自然不敢说什么多话,也不敢说高务实失礼了——怎么着,我这边难道扔下阮老去接你?你是哪根葱? 好在高务实在见了他之后,倒是没有再怠慢他,微笑着上前给他取下背后的荆棘,又让人找来衣服给他换上,然后请他落座。 莫敦让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心里却舒坦多了,刚要再说几句请罪的话,冷不丁高务实却主动发问了,而且直接进入正题,一点都不含糊:“当前国事如此,同知有何看法?” 同知,是指莫敦让在大明的官衔——安南都统使同知。 莫敦让叹息一声,道:“自家兄离世,安南动荡,下官本打算借南征立一微功,以震慑宵小,谁知却又技不如人,反倒葬送了大好局面,下官之罪,怎么说都不为过了。” 高务实微微笑道:“功与罪且不谈了,先说说你对当前局势的看法吧。” 莫敦让摇头道:“下官如今只是满心愧疚,哪里还有什么看法……好在按台亲率大军至此,想必郑逆也当畏惧天威,不战自退吧。” 高务实心道:郑松若是会退兵,那他就不是郑松了。 他笑容依旧,语气却不容置疑:“即便郑逆退兵,本按也仍要讨平黎逆郑逆二贼。” 莫敦让眼前一亮,抬头看了看高务实,似乎想从他的神态中判断这话是真是假。 看起来垂垂老矣的阮秉谦忽然插了句话:“高龙文欲尽全功,希望我莫氏上下能够鼎力支持,同知以为如何?” 莫敦让吃了一惊,但面上不敢显露,只是问道:“还请阮老指点。” 阮秉谦摇头道:“老朽能指点什么?不过,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这一点,还请同知三思。” 莫敦让听得背后发凉,连阮老都觉得事不可为了么?我安南……真的只能匍匐于大明脚下了吗? 第724章 给升龙报捷! 莫玉麟赶到河南治所府里的时候,后黎朝郑军前锋黄廷爱部离此地已经只有三十里。幸好莫敦让接到命令之后并没有纠缠,更没有反抗,而只是叹息一声,就痛痛快快交卸了兵权走人,这才让他有机会布置城防。 这座府里城并不大,如果要类比的话,可能比高务实的老家新郑县城还要小一圈,大概只有新郑县城的三分之二大小。 而且这还只是光比了个大小,新郑县由于是高务实的老家,高家甚至出钱出力帮县里修整过城墙,论城防之坚固,更是完爆府里这座小城。 莫玉麟的任务就是守住这座小城,他所倚仗的,只有麾下这支刚刚归他指挥、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的三万南征军。 南征一说早已成了笑话,宁平一战也已经打断了他们的脊梁,现在他们心头真正的愿望是逃命——逃回升龙! 至于逃回升龙之后怎么办,没有人想过。 莫玉麟召集了所有百户以上的军官,为他们打气鼓劲,而他的鼓舞士气办法极其简单,只有一句话:“皇上已经从广西请来了援兵,最多再有十日,十万大明天兵就将赶来与我们并肩作战!” 一愣之后,所有人陷入狂喜! 大明出手了!大明帮我们!我们得救了! 但狂喜过一阵之后,众人又有些怀疑:这是真的吗? 莫玉麟淡淡地道:“若非是大明的旨意,应王怎能在此时回升龙?”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下子大家全都信了——没法不信啊,要不是大明的意思,皇上怎么可能会因为之前宁平“那点事”就夺了应王的兵权?应王又怎么可能如此痛痛快快老老实实就走了? 看来这次是真的有救了,而前提,不过是守住府里十日! 毕竟是莫氏的精锐底子,现在虽然被一战打断了脊梁骨,但打不赢郑逆是打不赢郑逆,若只是守住府里十日,那还是做得到的! 事实证明,只要这支军队有了信心,他们的战斗力其实并不算很差,至少据城死守就做得非常到位。黄廷爱以得胜之军发动的猛攻,硬生生被这支有“大明天兵支援”鼓舞的莫军打退了七次。 更神奇的是,随着七次打退击败了应王的黄廷爱部,这支军队的士气和信心开始恢复了,他们发现郑军的战斗力其实也就跟以前一样,与他们自己相比,也就是半斤八两,并没有什么好特别的。 要不是郑松的大军也随之开到了府里城下,莫玉麟甚至觉得军心可用,能够出城跟黄廷爱正面干上一场了! 不过郑松的大军主力既然到了,莫玉麟就没有出城浪战的心思了,反正高按台给他的命令就是守住府里、守住河南,他又何必冒着战败的风险去跟郑军死磕? 再说,看高按台的意思,这支南征军似乎有可能就此交到自己手里呢……自己的力量,那就更不能轻易挥霍了。 郑松抵达府里城下之后,也同样是发动猛攻,而且他这支主力与黄廷爱部不同,他的火力更猛,因为他手中除了那些过时了一百年的土炮之外,还有佛郎机炮! 事关前程甚至身家性命,莫玉麟并没有因为看见佛郎机炮就吓得不敢应战,他不仅沉着冷静地布置防务,甚至亲自上城楼查看敌情。 他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或者说两个:郑军中的佛郎机炮并不多,约莫只有二十来门,而且……似乎比大明军中的佛郎机炮更小一些。 如果要对比升龙城外那支舰队上的佛郎机重炮,那就差得更远了。 莫玉麟放下心来,只是交待了防卫任务,就派出五路信使,向升龙汇报这一发现——郑军的打仗技巧估计也是师从中国,给莫玉麟来了个围三缺一,空出北路让他逃跑用。 可惜莫玉麟这次吃了秤砣铁了心,硬要扛在府里跟他们刚一刚,哪里肯逃! 郑军似乎也很着急,并没有多等,很快发动了攻势。不过郑军似乎很珍惜他们的佛郎机炮,先发动了两轮老掉牙的蚁附攻城,确定城楼上的远程打击能力很弱之后,才把炮推上前来。 轰轰隆隆一阵炮火,把低矮的府里城城墙打出了几十个坑洞,但并不足以摧垮城墙——这是炮弹不够大导致的,因为这二十门佛郎机炮其实是步兵炮,属于野战炮的性质,而不是攻城炮。 郑军那边打了几轮炮之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又把炮撤了回去。 不过郑军没有继续强行攻城了,而是撤兵三里,扎营下来。 莫玉麟没有放松警惕,又认认真真布置起防备夜袭的任务,只是这一夜过去,郑军并没有夜袭,倒让莫玉麟有些失望——这年头夜袭很难,他还打算趁郑军夜袭,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呢。 第二日,按照莫玉麟的预计,郑军应该大举出动,破釜沉舟一般地发起猛攻,然而意外的事情出现了,郑军居然拔营开始后撤了! 莫玉麟先是一愣,继而以为是高务实的明军主力已经南下,郑军探马得知消息,所以郑松才会撤军。 但转念一想,似乎又有些不应该。明军肯定是会南下的,这一点莫玉麟相信高务实不会骗他,但他并不觉得高务实会这么着急。 换了他自己是高务实,也不会着急,大可以让郑军和莫军在河南好好打一仗,反正这一仗对双方都很重要,大家都不可能留什么余力。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是哪边吃了亏,对他高务实而言都不算坏事,甚至可以说两败俱伤才是最好的结局,既然如此,他怎么会这么快赶来? 但郑军的确是退了,莫玉麟派出探马仔细查探,发现郑军不仅退了,而且走得很急,连派出部队在后遮蔽战场的举动都没有,而是整个大军一路向南走了,头也不回。 这个情况可不对劲啊……莫玉麟想了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 难道,是阮倦奇袭清化得手了? 哦,“得手”可能有点难,清化是郑军的大本营,黎朝的安身立命之所,即便郑松大军出征,也一定留下了足够的兵力守卫,毕竟当年谦王在时,就经常搞这种正面进逼,海路奇袭的勾当,那清化城离朱江(不是两广的珠江)口不过二三十里,如果平时不保持足够的兵力,当年早就被谦王奇袭得手了,哪还有现在这些事?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阮倦的确在进攻清化,也许是逼近,也许是已经开始攻打,总而言之就是清化受到了威胁——清化对黎朝的重要性,甚至超过升龙对莫朝的重要性,清化一旦受到攻打,郑松想不撤军回援都不行。 攻打清化对于后黎朝而言,那是真正的攻其必救!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郑松在跟自己玩诱敌之计,不过那毫无意义,他现在只想守稳了府里城,在高按台面前先拿下一功再说,其他什么的,那都是后话了,现在根本不着急。、 莫玉麟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先夸了麾下这些新归入他手底下的将领,然后大手一挥,道:“来人,给升龙报捷!” 第725章 三路围清化!(4更) 清化,位于马江和朱江的汇流之地,这两江汇流之后的河口便是出海口,离清化城不过二十里。 高务实亲帅的十万大军已经进抵马江一线,黎朝郑逆的主力不仅直接放弃宁平,而且一路退过马江,开始沿江建立防线,以保卫清化。 十万大军不可能集中在一起,因此在南下的时候,高务实就把岑凌部单独派往河南以西的马江上游回春方向,切断清化与黎朝在这一线以北地区的联系。 阮倦在袭击了一轮清化之后,果然没敢在清化城下多呆,他知道郑松肯定是要回援的,因此打了一波清化之后立刻掉头走了,也是退往回春。 阮倦接到的命令是,让他就任新的南征军右路军副将,协助右路军主将岑凌并听从后者指挥,不过高务实同时给了他单独上报的权力。 阮倦只有一万五千人,打清化虽然是一击即走,还是损失了一千多,加上路上的其他损失,现在手里只有一万三千人,在拥兵将近三万的岑凌面前,做副将并不委屈。 再说,不接受又能怎样呢?他的家就在升龙,家眷族人全都在升龙城里,现在个个都是高务实手里的人质,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更何况,造反也不是他手里这点兵马能成事的,倒不如继续做忠臣,不管最后这安南是谁家的安南,他觉得以他的善战之名,应该都不至于会丢了饭碗。 能投诚,现在已经是一种福气了,不信你看黎逆、郑逆,退回清化之后就立刻向升龙方向派人,希望求见广西巡按御史高公,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认怂…… 可是高按台根本没理,直接当做叛臣处理,并且在没有接见郑松使者的情况下,派人让那使者回去传话:要么自缚双手,亲自来升龙请罪,万事听候发落;要么就洗干净脖子等着联军南征时砍下首级传首燕京。 郑松退无可退——莫茂洽能投降是因为他祖宗就降了,他本来就是安南都统使,可是郑松是什么?大明可不承认他的任何地位,如果说有,那就是叛臣。 叛臣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郑松只能放弃幻想,准备打仗。 但现在的局面对比一个月前,那是完全翻转过来了。 他当面面对的敌军比之前更加强大:高务实所部目前有水陆两军,其中陆军方面有高家家丁五千,广西狼兵五万,原莫玉麟部及升龙守军整编的安南仆从军三万,原莫敦让部、现莫玉麟部安南仆从军三万,以及阮倦的一万五千(由岑凌带了升龙整编出来的两千人补齐),一共是十三万大军。 水军方面,由京华舰队和莫朝水师联合组成,大小船只三百余艘(莫朝很多小船被排除,只编入稍大一点的战船),有接近两万人(莫朝方面船少但人多,有部分属于“海军陆战队”性质,这和京华舰队不同。) 也就是说,郑松现在要面对十五万大军的围攻。 情况本来就很不妙,还有雪上加霜的事发生——之前被他父亲郑检赶去更南边顺化的阮潢忽然撤回了一直都派给郑松帮他作战的顺化军,明显是不看好郑松的意思。 这个阮潢要介绍一下,他是阮淦的次子,而阮淦就是那个当年在莫登庸篡位之后逃出升龙,找到一位黎氏后人并辅佐他建立后黎朝的权臣。 嘉靖二十年的时候,阮淦在行营中被莫军降将投毒害死。此后,黎朝朝廷的实权落入阮淦的女婿郑检手中,凡事均可便宜裁决然后上奏。 郑检奉后黎庄宗进入清化。从此,黎朝以清化据点,与莫朝南北对峙数十年至今。郑检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义上是黎朝的右相谅国公,但黎朝朝廷实际上却是郑家的囊中物。 阮淦的两个儿子阮汪、阮潢也颇有武功,遭受郑检忌恨。阮汪官居左相,备受郑检的打压排斥,最后还被杀死。阮潢则惶惶不可终日,决计称病退隐以消除郑检的戒心,同时遣人问计于阮秉谦,阮秉谦告诉他:“横山一带,万代容身。” 所谓横山,就是指顺化、广南地区,是此时安南国境的最南端,但也仅及于后世越南国土的中部。此处森林茂密,长山贯穿全境,河流与山谷纵横交错,山脉与海洋之间是沃野平原。 阮潢的阮秉谦之计,意欲脱离郑检的钳制,视横山以南为立足的新天地。他透过姐姐阮玉宝向姐夫郑检请求,希望他允许自己出镇顺化。 当时,顺化、广南一带刚刚经历战火,形势并不明朗,郑检的势力鞭长莫及,许多当地人甚至越海北奔莫朝。是以郑检觉得正好可以将这一烫手山芋抛给阮潢。 于是郑检向黎帝英宗进言:顺化非得由良将镇守不可,宜用阮潢镇守顺化,与广南互为犄角。英宗不过是个傀儡,自然允其所请。 嘉靖三十七年,阮潢出镇顺化。到了隆庆元年,郑检又召回广南总兵,命阮潢兼领广南,每年上缴银400斤、帛500匹作为贡赋。 这是郑检的放虎归山之失,使阮潢得以远离南北朝战乱的最前线。 阮潢依靠北方移民及犯人,开发广南、顺化,短短十数年间,顺、广一带就成为“市无二价,人不为盗,诸国商舶凑集”之地。 虽然莫朝曾于隆庆五年攻击顺化,而且顺广各地也不时有匪寇出没,但是阮潢都将他们成功击败或者击退,使南部地区成为相对安定的大后方。而反观北方,瘟疫与战争不断,北方的难民不断涌入南方,阮潢独立割据的资本正在不断充实。 郑松成为郑家第二代领袖之后,虽然明知阮潢存心割据南方,但是因为莫氏尚在,也奈何不得他,只是尽量保持威慑。 而阮潢也是个很能忍的人,至少在外人看来,他表现得很恭顺,不仅银、帛照例上缴,而且始终派出一支兵马跟随郑松作战。 而现在,阮潢忽然把这支一万左右的军队给撤了回去,意图自然再明白无误了。 其实阮潢这个举动,还真不单单是他见风使舵,而是高务实给他送了两封信过去。 一封是高务实自己写的,明确告诉他大明不能容忍安南始终维持分裂局面,而且他已经查明,自己和广西诸土司遇刺之事并非莫氏主使,而是郑松派人干的。对于这种太岁头上动土的作死举动,他高务实“势必膺惩”,希望阮潢不要自误。 另一封则是阮秉廉的亲笔,他在信中给阮潢仔细分析了局面,认定安南此战必然归于一统,而南朝由于开罪了大明,可谓绝无生机,此时再跟随郑氏已经是必死之局,甚至连左右摇摆都不行,只能立刻与郑氏划清界限,将来举顺化、广南两宣抚之地投诚,“或可保全”。 高务实的威胁不是说着玩,阮秉廉的分析更是阮潢绝对不敢不信的,于是他只能忍痛放弃了割据一方,甚至积攒实力以图将来的心思。 只不过,关于立刻投诚,他还是有些犹豫。 或者说有一点侥幸心理——万一高务实败了呢?万一败了之后,大明又觉得打安南不划算,再次缩回去了呢? 所以,投诚不是不可以,但阮潢还是决定再看一看,至少,等清化之战打完再说。 阮潢的这一万人马撤走,郑松此时也不敢阻拦,或者说也没有力量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凑足八万的大军变成七万,还不到高务实此战调集的“十五万”大军的一半。 二月十万,高务实所部主力抵达清化城北、马江对岸的东丰,拥兵高达八万余人(留了部分狼兵驻守升龙城),而其水师则驻泊于东丰城东仅仅十余里的海湾之中,随时可以出动向马江口内二十里的清化发动攻击。 岑凌、阮倦部西路军则从回春出发,沿途拿下正村、玉乐、中立(这是个地名),抵达清化西北二十五里处。 清化城已经即将被三路合围,只剩南边一条生路。 ---------- 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26章 划分势力范围 东丰只是座小城,小到根本容纳不下高务实所部八万大军全部屯驻城中,因此小城之中现在仅有高务实的家丁五千,以及思明府、思明州的黄芷汀嫡系一万,共一万五千人。 除了岑凌所部的泗城州狼兵一万以外,这东丰城中的一万五千人,就是此次安南之战的最核心部队了。 不过这支部队目前做出了一点点调整,高珗被临时打发去指挥莫玉麟此前留下的那支军队——该军虽然经过高务实高家家丁补充进中下层指挥系统,但缺乏一个有力的主将,而此军由于与升龙城的部队混编,又加入了黄芷汀部俘虏的北线莫军,现在已经是一支基本可控的部队了,而且人数也已经高达三万,必须有放心的人选掌握起来。 高璋虽然被戚继光推荐,毕竟资历和地位都比不得高珗,因此高务实把高珗派出去执掌这支三万人的大军,而把高璋提拔起来,暂时负责家丁护卫团的五千步丁——实际上因为被拿去掺沙子,现在他们已经不到五千了。 大军合围清化在即,高务实没有着急布置任务,反而把岑凌从中立召来东丰商议要务。 高务实的临时指挥部是东丰县城的县衙,眼下这座县衙的花厅之中,只有他和黄芷汀、岑凌三人,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是一副他根据记忆、参考安南自家地图而亲自画出来的安南地图,上面明确的划分了安南目前的各宣抚司地域。 “清化一下,估计安南剩下的地区就该传檄而定了,所以我找你们前来,是来确定一下战后的安南该怎么分配。”高务实淡淡地道。 黄芷汀和岑凌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但看得出二人都有些紧张。 高务实笑了笑,道:“安南原有十三宣抚司,后来黎朝又南侵占城,取得广南之地,设立广南宣抚,现在便有了十四宣抚……你们两家想要几个宣抚司啊?” 岑凌和黄芷汀都有些紧张得手心出汗,黄芷汀还好一点,她对高务实了解更深,知道高务实不会怎么亏待她,所以没有先说话。 岑凌则道:“安南一个宣抚司大致等同于一个府,这样的大事非是下官可以自说自话的,还请按台决断。” 高务实就朝黄芷汀望去,黄芷汀也道:“请按台决断。”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就先说一下京华要的地方。”高务实手一指地图,道:“升龙城是被安南人单独列出来的,为全局计,这里得由我京华掌控,二位没有意见吧?” 这是肯定的,岑黄两家早就猜到升龙城不可能给他们,于是两人都点了点头,示意并无异议。 高务实便继续道:“除了升龙之外,为了保证升龙的河道、海路顺畅,海阳宣抚司我京华也要掌握——包括清化在内及清化以北的地区,京华只要海阳宣抚司和升龙城。” 岑凌问道:“其他地区……由我岑氏和黄氏瓜分?” 高务实摇头道:“瓜分这个词不太合适,应该说是势力范围。如果我们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把这些地给瓜分了,安南人能不闹起来?该分给安南人的那些官职、名义还是得给他们,甚至莫茂洽之流,该有的名义还是得要有。” 他眨了眨眼:“但不管怎么分,因为岑黄两家加入了进来,肯定最后会是僧多粥少,总有些人会忍不住闹起来……京华完全支持你们平叛,并且在得胜之后没收这些叛逆的祖产。” 哦,原来是这个操作,明白了。 岑凌和黄芷汀对视一眼,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么现在就只有如何划分“势力范围”的问题了。 高务实道:“太原、山西、宣光、兴化四镇,归岑氏处置;谅山、安邦、京北、山南四镇,由黄氏处置。” 这个划分基本上就是岑家包了整个安南西、北部,甚至在红河平原也占了些地;而黄家的谅山、安邦、京北都是靠近黄氏在广西的旧地的,而且安邦宣抚司还有包括下龙湾在内的漫长海岸线。 不过,山南宣抚司和其余三宣抚司中间隔了京华所占据的海阳宣抚司,却不知道是为何如此安排。 总的来说,从面积上看,岑家赚了;从经济上看,黄家赚了。 但现在还有问题没有解决——清化和外清化两个宣抚司没有分配。 高务实笑了笑,道:“清化和外清化两宣抚司,等拿下整个安南之后我再按功劳分配,不过你们可以放心,这两个宣抚司,我京华不要,总会分给你们。至于谁拿清化,谁拿外清化,甚至是一家全取,那就看你们在接下去的大战中表现得如何了。” 总要有点胡萝卜在眼前吊着,人才会有动力,高务实很清楚这一点。 不过实际上,高务实心里已经把这两地分配好了:岑凌拿清化,黄芷汀拿外清化。 这个安排是他纠结了很久才决定的,因为岑凌分配的地方虽大,但经济、人口比较一般,而且更关键的是,岑家没有出海口。 短期内或许问题不大,但长期来看,岑氏很可能逐渐被黄氏压制,从而失去两家平衡——黄氏所占的地区离京华将来要发展的几个基地更近,肯定会发展得更快。 因此高务实必须平衡一下这种差距。 同时还有一个原因,他打算等会儿单独跟黄芷汀解释——外清化和山南是紧邻着的,高务实的意思是让黄芷汀自己选择山南,将来把外清化划给黄氏的时候,也就顺手给了她。 届时他也会劝岑凌自己选择清化作为自己的直接控制区,这样他们的统治力才会被高务实预计发展的几个基地带动发展而增强。 至于清化以南的乂安、顺化、广南三宣抚,高务实没有解释,岑凌和黄芷汀心照不宣,知道这三镇是高务实自己要了。 不过他们心里还是都有些疑问——这三地除了乂安之外,其余顺化、广南两地,被安南占据的时间并不长,为什么高务实会选择要这种不毛之地呢? 单纯说高按台仁义,似乎……太天真了点吧? ---------- 感谢书友“闹闹家的小男人”的月票支持,谢谢!另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727章 分赃计划 高按台当然不是什么仁义之辈,先不乂安、顺化、广南这南疆三宣抚司,就说他在北安南拿走的升龙和海阳宣抚司,就显然谈不上仁义。 那一块地区是红河三角洲最为精华的部分,相当于后世越南的河内、海防两直辖市加上海阳、太平、兴安、北宁四省,粗略的说就是占了红河三角洲的百分之九十。 用后世的度量衡来表述的话,这是一块约七千平方公里的沃土,土地肥沃、水源充足、阳光充足,是发展农业特别是种植水稻的天选之地,全世界在这个方面能跟它媲美的区域寥寥无几。 然后高务实大笔一挥,这块地我要了…… 要知道,整个红河平原大概也就两万平方公里,他这一下子就要去了三分之一,还是最精华的部分,怎么好意思说仁义? 然而即便如此,岑黄两家还是能够接受,因为如果没有高务实,他们什么都捞不到。 不过高务实要红河三角洲这块产粮区主要倒不是从经济利益考虑的,而是站在政治的角度考虑:掌握粮食就能掌握人口,所以掌握了产粮区,才好“移民换血”,同时也为将来汉家势力继续扩张打下一个物资基础,要不然以后搞南扩什么的,粮食难道还要从大明国内去调? 大明都要进入小冰河期了,他搞不好还得运粮食回去救急,哪有多的粮食往外拉! 所以,红河三角洲这块地方必须掌握下来,否则将来的事情不好办。而岑黄两家瓜分了剩下一万多平方公里红河平原,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巨大的惊喜了。 以前黄氏好歹还有个狭长逼仄的明江平原,多少能种些粮食,而岑氏那边几乎全是山田,根本没几亩好地,现在忽然得了这么多良田,哪能不喜? 后世越南水稻的单位亩产远低于中国,可是它的粮食总产量却相当于中国粮食两大主产区湖南湖北之和,接近五千万吨,要知道广东拥有珠三角,粮食产量也只有一千三百万吨左右。区区越南那点地,就生产了五千万吨,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在现在大明和安南的亩产并没有拉开很大差距的时期,一个红河平原的粮食产量,也许能接近整个湖广。 湖广熟,天下足。 岑黄两家各拿到三分之一个湖广,这特么已经赚疯了! 当然,也不是说这些良田就都归高务实和岑黄两家了,毕竟莫朝那些人又没死……他们还要慢慢找借口打土豪分田地。 红河平原的瓜分还好说,从乂安开始,再往南的地区被高务实打包拿走,这就更谈不上什么仁义了。 虽然目前这些区域,哪怕在安南人眼里都还是蛮荒之地,但高务实是知道它们的发展前景的。这片区域的农业固然比不上红河平原以及高务实远景规划中的湄公河平原,但自给自足其实也能做到,而它的真正优势在于矿产。 本来以高务实的地理水平,也就知道河静有个高品位的大铁矿,其他基本上就一概不知了,但他在开始打安南的主意之后,就派人给刘馨去了信,向她询问后世越南的矿产资源分布。 刘馨在四川联系好三七供应之后就去了云南腾冲见她大哥刘綎,那地方离广西很近,回信自然也快,很快高务实手里就得到了一份算是比较详细的后世越南矿产资源分布图。 刘馨不仅把一些她记得的重要矿区和主要矿种给高务实标明了,而且还很仔细地画上了各种成矿带——这个东西高务实不是特别懂,但大体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他拿下的乂安、顺化、广南三宣抚,在刘馨给他的图中明确标明了属于“长山断褶成矿带”和“东印支断块成矿区”,去掉那些高务实拿来毫无办法的锰矿、铅锌矿、铝土矿等等玩意儿,这两地最关键且能立刻利用上的矿产就是铁矿、金矿、铜矿。 此处还有煤,不过据刘馨所说,在这里挖煤不方便,因为隐藏很深,以这个时代的技术不大好办,挖煤的话最好去广宁省——这是刘馨按照后世的政区规划说的,实际上对应的就是已经划给了黄芷汀的安邦宣抚司。 安邦宣抚司的煤矿储量极大,而且是优质矿,这地方又临海,海上交通方便得很。唯一的麻烦大概就是下龙湾附近的海盗,这个只能等打完仗之后去清剿了——不过理论上来说,海盗应该不会打劫运煤船吧?安南又不冷,他们抢煤有什么用,做饭吗? 至于岑凌分到的西北地区,其实矿产资源也很丰富——那边山多嘛,铜铁都有,不过由于河静铁矿足够牛逼,高务实不需要岑凌挖铁矿,他只要在兴化、宣光两宣抚司的地皮上挖铜矿就行了,毕竟这年代铜矿可是好东西,不管是铸钱还是铸炮,都少不得铜矿,偏偏大明国内缺铜(无风注:实际上中国一直缺铜,所以现在国内的子弹都是花大力气开发的铜壳钢芯弹,而且每年要进口巨量铜矿)。 高务实的计划是,他自己控制区的铜矿就管自己开发利用,而岑凌那边的铜矿,则顺红河出海,运回大明。至于大明用来干什么,铸钱还是铸炮,高务实就不管了。 黄芷汀分到的区域内,谅山还有个不小的铁矿,那边也可以搞起来,不过同样因为高务实自己不需要,所以那里的铁矿也可以运回大明。 岑凌的铜和黄芷汀的铁,这都是高务实计划免费送给朱翊钧的礼物,说是免费,其实就是花钱买平安,跟进贡区别不大,只是不需要朱翊钧回赐。 朱翊钧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给个名义就好。 这个做法非常高务实,当年他就是这样从隆庆帝手中拿到香皂垄断权的。只是现在情况稍稍有些变化,是岑凌拿铜、黄芷汀拿铁,来换取朱翊钧这个大明皇帝陛下对他们“移镇安南”的认可和批准。 说起来,论划算还是朱翊钧最划算,点点头、写个“可”,就有大笔收入进账,简直不能更爽了。 第728章 舰队接战 马江防线从建立之初,郑松就没有寄予什么厚望,因为敌军的水军优势实在太大了,大到任何沿江防线在他们面前都没有任何意义的地步。 按照郑松的观点,除非满剌加的佛郎机人出动主力,来和高、莫联合舰队作战,否则这支舰队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横行安南沿海、沿江。 满剌加就是马六甲,佛郎机就是葡萄牙,葡萄牙人早在七十年前就发动了入侵马六甲的战争,并一举击败了马六甲人,占领了马六甲城,控扼了太平洋与印度洋连接的最佳海道马六甲海峡。 此后数十年,葡萄牙人一方面致力于从香料群岛运送香料去欧洲贩卖,一方面想方设法与大明联系,不过这个暂时不必细说。 却说葡萄牙人也与安南进行了联系,不过莫朝相对保守,葡萄牙人便把主要贸易对象定格到了南边的后黎朝身上,确切的说,他们是和郑氏做起了买卖。 然而在郑松看来,葡萄牙人的东西对他最有吸引力的还是两样:船和炮。 毕竟当时莫敬典还在,郑松时刻要担心莫朝对他的军事威胁,因此只有船和炮才是他关心的,于是郑氏开始和葡萄牙人做起了军火买卖。 在郑松看来,葡萄牙人的东西很不错,但有一个最糟糕的点:太贵了。 因此这么多年下来,郑松在葡萄牙人手里买下的佛郎机炮一共不超过一百门,而船只买了两艘。 但这两艘葡萄牙人的战船不是普通战船,乃是葡萄牙国内因为开始换代而淘汰送往亚洲来的两条大型盖伦船——而且是肋骨密集的军用型,不是肋骨稀疏的商用型。 这两条巨无霸是郑松现在的希望,因为他已经听手下细作汇报过了,“明军战船”最大号的那一批,也只有那两条军用大盖伦船的一半大。 这得解释一下,高务实这次出动的主力,是所谓的“武装运输舰”,一千六百料的船,相当于八百吨的排水量,放在这个年代的运输船里肯定不小,但与已经进入专业化海军的西方战舰相比,那肯定远远不及。 因为造船这个产业,高务实能开的挂比较有限,大明过去海上辉煌时代的大宝船建造技术又因为昔日刘大夏那个坑逼一把火烧掉了设计图,而官府的船厂这么一百多年下来早就成了荒草丛生的废地了,那些会造大宝船的匠户鬼知道都去哪里了,说不定已经完全失传了。 因此高务实想方设法搜罗人才,这几年下来也就能造到现在的程度,目前他在莱州的造船厂正在想法子设计制造更大一号的专业战舰。 这个预研发状态的专业战舰,在高务实老早就规划好了的造舰计划中属于专业军舰的最低一档,叫做“二级巡洋舰”,预计是两千料、一千吨,一层甲板炮,全舰分两级火炮,一共42门,定员288人。 虽然相比现在的武装运输舰,在吨位上提高似乎不多,但由于完全按照军用设计,因此造价要贵了不少。武装运输舰目前的单艘造价是五万五千两白银,而二级巡洋舰的预估造价高达十二万到十三万两。 而且实际上郑松从葡萄牙人手里买到的这两艘淘汰军用大盖伦是一千六百吨的大家伙,即便高务实的二级巡洋舰造好,现在也比不了。 一千六百吨的货,在高务实的计划中,还要向上跨越两级:先是一千两百吨的一级巡洋舰,然后到三级战列舰才是这个吨位。 任重道远…… 郑松知道高、莫联合舰队的规模庞大,而他的水军除了这两艘佛郎机人卖给他的大船之外,其他战船不值一提,因此他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在明军准备将水军开入马江攻击他的沿河防线时,在马江河口附近的海面突然出击,希望能击沉一部分明军战舰,从而迫使明军放弃入江。 只有这样,沿江防线才能称得上一条有意义的防线,否则明军水军战船的大炮千炮齐发,什么防线都是纸糊的——他在升龙城的细作已经报告了莫茂洽投降的“真正原因”:莫茂洽就是被一艘明军战舰的舰炮一轮齐射击毁了祥符门的角楼给吓得投降的。 二月二十一,马江口外的海面上天气不算太好,天空中下起了小雨,伴随着海风,把甲板上的水手淋得浑身湿透。 幸好这是安南,天气并不冷,京华舰队的水手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大家都没把这种程度的风雨当回事,依然该干嘛干嘛。 不过海上既然有雨,就必然影响视线,即便是瞭望塔上的瞭望手,现在能够目视的距离也大大降低。幸好莫军水军对这一带的环境相当熟悉,派驻在京华各舰上的联络员兼领航员都表示不必担心,前方海道没有什么危险,不会出现莫名触礁什么的倒霉事。 由于高珗被调去掌管投诚的原莫玉麟部,而高璋掌握的京华家丁护卫团现在成了高务实的中军亲卫,因此京华舰队本次的指挥官换了人,乃是京华广州港运输舰队的领队,名叫高璟。 此人原本不是高家家丁,他是广东本地人,姓陈,名景。其父以前有一支三艘海船组成的小船队,是家中三代人才积攒出来的家当。可惜后来一次出海遭了海盗——本来一般来说,遇见海盗也只需要交点买路财就行,这是默认的规矩,可惜那支海盗当时刚被俞大猷剿了一阵,接近于走投无路的崩溃边缘,发现了这支船队之后,根本不讲规矩,直接要连人带船全部夺过来“补血”。 于是什么都没了,陈家不仅死了家主,还欠了一屁股债。 陈景本来从十三岁起就一直都陪着父亲出海的,但那一次巧得很,他去考秀才,从而错过了出海,因此逃得一名。 谁知道这一别竟是永别,父亲死了,家也败落了,秀才也没考上…… 走投无路的他想到了当时京华广州私港的招募榜,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应募,结果因为他自小出海,不仅经验丰富、海路熟悉,而且还是童生身份,直接就被选中。 不过他家欠的钱实在有些多,高达五千多两银子,现在又失了本钱,光靠正常应募的薪水,得还三十年。陈景思考了一个月,终于下定决心“卖身”。 高务实得知消息后,亲自写信给他,帮他还完了欠款,又改名高璟——王字旁的名字,在高家不是轻易赐予的,属于亲信,如高珗、高璋都是如此。 其实高小壮现在也有个大名了,叫高瑞,不过高务实叫他高小壮叫惯了,所以这个大名反而用得少。 陈景变成了高璟,并且很快在广州港脱颖而出,去年年底升为京华广州港运输队的领队——其实如果把这支船队换成军方的说法,他就是舰队总指挥。 前次高珗坐镇舰队的时候,因为身份关系,高珗自然成了指挥官,他以副手身份实际主管航行等事。而这次高珗不在,他就被高务实“扶正”,真正成了这支“联合舰队”的总指挥。 高璟很感激高务实的信重,因此也把这份差事看得十分要紧,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他听旗舰上的莫军水军领航员说前面不远就是马江口之后,立刻下令全舰队戒备。 郑松知道在马江口伏击明军舰队,高璟当然也知道马江口就是郑军能对京华舰队产生威胁或者阻拦的最后一道关口。 随着旗帜的变化,整个舰队开始行动起来,原本比较稀疏的鱼贯阵变成了谨慎迎敌的雁形阵,高璟看了,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来,瞭望塔上的瞭望手忽然朝下面一边摇旗一边大喊:“前方有敌舰!前方有敌舰!头舰有三根桅杆,是红毛番的软帆大船!” 高璟霍然走到舰桥边缘,大声对负责传信的水手道:“叫他看清楚,有几艘三桅软帆大船!” 红毛番子的大船固然厉害,但他们的兵力一直很有限,高璟对这一点非常清楚,他家也是跑南洋出身的,又不是没到过满剌加,佛郎机人在满剌加的三桅软帆大船最多的时候都没超过二十艘,正常情况下一般也就十艘到十三艘左右,就算郑军能请动他们,数量也肯定不会多。 没过多久,瞭望塔上又传下消息来,说对方的三桅软帆大船一共就两艘,其余的都是硬帆小船——安南人的造船技术基本是拷贝的大明,而中国历来用硬帆,所以安南人自己的船也都是硬帆的。 高璟略微松了口气,只有两艘,那说明来的就是之前高团座提到的那两艘从佛郎机人手里买下的佛郎机战船。 船当然是厉害的,要不然佛郎机人怎么能用那么点人在南洋形成那么大的势力? 不过,海上作战虽然船只很重要,可是人的作用也一样不能忽视——安南人玩得转佛郎机人的大海船么? 高璟深吸一口气,沉稳地道:“打旗语,全舰队保持雁形阵准备接战;各舰立刻准备火药和炮弹,同时准备调转方向,随时关注旗舰旗语,预备左转!” ---------- 天天就是赶稿赶稿,差点忘记说了:中秋快乐! 第729章 马江口海战(4更破万) 高璟所在的旗舰,叫做“新郑号”,新郑号的船长并不是改姓的家丁,而是类似于韦希旻、沈立安他们那一类的雇佣关系,地位与一般陆上某处掌柜相当。 他叫梁三才,也是广东人,但他的身份特殊一点,他是“个体海商”出身——当然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实际上这位老兄以前的主业就是海盗。说得不好听点,这年头大明的海商百分之九十都身兼海盗,或者曾经干过海盗。 当然,大明的这种“海盗”未见得一定会去海上打劫,他们只是顶着海盗的身份做海商——这事比较复杂,没有一万字说不清,反正究其原因,都是禁海导致的,后来高拱开海之后,很多曾经的海盗摇身一变,就都成了奉公守法的海商,梁三才船长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家没什么底蕴,他只是靠个人能力当船长,自己是没有船的,于是后来人往高处走,就接受了京华的聘用,成了京华广州港运输队的一名船长。 “转向,抢风!” 随着高璟的命令,梁三才船长扯着嗓子咆哮道:“预备——起!” 水手们在掌帆长的呵斥下,一起用力地拉着转横桁索,滑轮动了,横桁发出“吱吱呀呀”的摩擦声转动起来。 “草你奶奶,再拿出点力气!你们他娘的都没吃饭吗!”说话间,横桁大大回转,所有的硬帆一起受风。梁三才一见,立即冲身边等候的三个舵手喊道:“左满舵!” “是!”舵手们一起发出雄壮的回应,紧紧地握住了长长的舵柄,那强壮的手臂上隆起一块块肌肉疙瘩。舵拨开水面,溅起的水花扑向船腹,哗哗作响。 “新郑”号开始转入迎风,所有的帆“啪啪”迎风振动起来,索具发出阵阵颤抖。船尾的水手升起一张后樯纵帆,以帮助调整船尾。船首的三角帆也飘舞了起来,慢慢地把船首带入迎风。 这一幕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但若有懂行的海上老手见了却能深切地明白,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新郑”号所有的帆都处于逆风状态。如果其中一些帆不立即旋转角度,调整为右舷受风,船就会处于船头向风面难以调回。 而能不能精确掌握时机就至关重要,梁三才船长经验丰富,虽然他才调到这艘船上当船长不久,却已经摸透了“新郑”号的航行性能,见船首已带入迎风,当机立断地咆哮道:“拽主帆!” 这是一个拽主帆桁和后帆桁转向的传统命令,水手们齐声吆喝着,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他们转动绞车,调整转帆索,改变帆桁的方向,使帆以新的角度受风。 硬帆和软帆,算是中西方风帆时代海上技术差异最明显的部分,后世很多人认为西方赢得了大航海时代,所以软帆必然比硬帆更好,这其实是有误解的。 随便说几点,一是硬帆有帆骨支撑,强风下帆面形变小,不会因此损失太多效率。 二是硬帆可以一格一格缩帆,灵活调整帆面积,缩帆也很方便,对不同风速的适应能力强,软帆发展到后来也分格,但软帆缩帆的操作麻烦很多。 三是硬帆的多桅帆船前后各帆是通过不同的缩帆来改变总的受力中心,从而提高了空气舵效果,加强操纵性能。 四是硬帆由于有帆骨支撑帆面,在微风下也有比较好的表现。而软帆在微风无法鼓起帆面的时候效果奇差。所以硬帆的微风性能强过软帆。 五是由于有帆骨控制帆面,硬帆在迎风航行时帆面不会像软帆一样砰然拍动。尤其是放松帆索让帆“随风转向”时也不会出现帆面的振摆,在微风中也能轻易“随风转向”。 六是因为有帆骨支撑,帆面破损一般是局部性的,不需要马上修补。一般程度的破损也不会对帆的性能有太大影响,甚至后世有人认为适当的破损对于迎风性能反而有好处(流体力学理论,我也不太懂)。 七是硬帆的帆布有帆骨支撑,无应力集中,对帆布材料要求极低。 当然硬帆也不是没有缺点,其缺点,一是帆骨增加了帆的重量,限制了桅杆的高度。二是撑条的存在限制了在桅杆中部增加支索,不过纵帆本身也不能加装支索。 而软帆的优缺点则正好和硬帆相对,总的来说,软帆最大的优点就是重量较轻,其他如安全性、操纵性、简易性等方面完全不如硬帆。 这也是为何西方人靠着西式软帆赢得大航海时代,但到了后世的竞技帆船,却都改用了硬帆的根源所在——西式软帆轻便,所以能装载更多的大炮,但竞技时代不需要装炮,只需要操控简便且精准。 至于横帆纵帆的问题,西式软帆可以搞,中式硬帆一样可以搞——京华的船就搞了。 梁三才指挥的这一连串动作恰到好处,借助风力,帆桁很快就调整过来。 帆桁转到新的角度,帆背开始吃风,主桅和后桅上的帆以一个方向推动船尾。而前桅上的帆则仍然处于逆风状态,从另一个方向推动着船头,像刹车一样,确保“新郑”号在抢风转向的最后阶段保持稳定,不至于被风刮得在原地旋转。 在水手们的齐心协力下,船缓缓转进新航向,梁三才船长及时地喊道:“拽前帆!” 已成为一名“见习水手”的董南,连忙跟水手们一起跑到前甲板,将前桅帆桁调整到与中、后桅帆桁相同的角度上。 抢风转向所需要多少时间,完全取决于风浪的情况。对于西式软帆来说,令人愉快的轻风,可以在转向开始帮助船只获得速度,其过程可能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但在微风中则要花上一个小时甚至更长。最麻烦的是风暴天,甚至因为十分危险而不能抢风。一旦遇到那种情况,只能退而求其次的顺风转向。 然而中式硬帆就只怕风暴天,因为过强的风可能摧毁帆面或者桅杆,而轻风、微风的区别,在硬帆船上就没有什么差异,都可以很快搞定。 此时新郑号的主桅杆上,也随之升起了战斗旗。远远望去,只见两艘佛郎机战船顺风驶来。而新郑号旁边的“开平”号和“获嘉”号,则如离弦之箭,抢占上风向它们的左侧包抄过去。 郑氏的佛郎机战船也发现了他们,突然升帆转弯。不过这一切都晚了,不管抢风转向还是顺风转向都需要时间,而软帆船由于操作复杂,而且他们的操船水平明显比较业余,这段时间足以让打头阵的三艘京华战舰进入到火绳枪的射击范围内。 高璟没有选择远程炮战,他选择了接舷战——炮战的话,他担心对方的炮火打得更远,而且他很希望俘获对方的战船——他知道高务实一直想要搞几艘红毛番的战船研究研究。 既然如此,打沉了就不好了。(无风注:其实这年代的实心炮很难打沉木质战船,参考西班牙人这一时期和英格兰人的几次海战可以得出这一结论。) 但郑氏佛郎机战船仗着炮火优势抢先开火了! 由于距离其实已经很近,“开平”号甲板上顿时挨了两炮,烧红的实心炮弹砸到甲板上,顿时黑雾腾腾。 火炮的震荡声、船板碎裂声、绳索嗖嗖声、嘶喊声、吼叫声不绝于耳。 “左满舵!冲上去!” “开平”号成了人家的靶子,气得旗舰上的高璟大怒,下令抢攻。 一边命令掌帆长接管船只冲过去,一边招呼水手上帆桁,准备跳帮展开白刃战。 水手们组成的火枪队则一分为二站在“新郑”号的艏艉楼上,利用高度给跳帮人员提供火力支援。 “嘭!嘭!嘭!” “获嘉”号已进入了射程,全然不顾从后面赶来的郑军小船的挠痒痒炮击,穿过一连串的水柱,集中火力向左边一艘佛郎机战船开火。 一阵雷鸣般的炮击过后,那艘佛郎机战船的桅杆和帆桁断落了,将甲板上的水手纠缠在帆布和缆索里。这艘船看来比较倒霉,因为“获嘉”号没有链弹,能打断桅杆基本属于运气成分。 由于是旗舰,略显谨慎而姗姗来迟的“新郑”号,也投入进这场海上酣战,随着火枪队正的一声令下,火枪队轮流开火了,如阵雨一般地子弹和锋利的碎木片扫过甲板,到处弥漫着刺鼻的烟雾。 佛郎机战船殊死奋战,尽管甲板上血流成河,船长和舵手还是本能地操纵着船,避免碰撞——他们受到过佛郎机人短暂的培训,对于碰撞看得很重。 嗯,这可能是佛郎机人小国寡民的小家子气的表现之一,但也可能说明了西方人作战的严谨。 战斗在滚滚的浓烟中继续,五丈……三丈……两米…… “新郑”号离那艘佛郎机战船越来越近,船的火枪队完全压制住了对方的火力,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佛郎机战船还是不想投降。 只见一个船长模样的人,抱着受伤的胳膊,命令剩下的那几个人清理甲板,将前帆桁用铁链吊住以防被砍断,在前甲板放两箱火药,在船舵楼甲板上放一箱火药。 为了阻止梁三才他们上船,他们还手忙脚乱的在甲板涂上了一层黄油,撒上干豌豆和尖朝上的大板钉。 “为了京华!” “新郑”号是旗舰,虽然大小和其他武装运输舰一样,但水手最多,是当之无愧的主力。 兄弟战舰已经为它吸引了火力,创造了接舷战的有利条件,梁三才船长怎能让他们失望,大吼了一声“为了京华”,抓着一根缆绳,就一马当先的荡了过去。 “为了京华!”其他人在这个关键时刻自然不肯落于人后。 梁三才船长刚荡出船舷,便带着三十多个水手跳了过去。 前甲板和后甲板都有火药桶,船上的火枪队不敢开火了,干脆扔下火绳枪,一个个也跳过去加入进了白刃战。 ---------- 中秋快乐,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30章 舰队大胜! 京华水手们跳帮上船了,郑军的船长命令所有尚可战斗的士兵冲上甲板。双方水手在一片喊杀声中展开了肉搏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梁三才船长往后稍稍退了一步,飞快地向两边扫了一眼,见郑军船长还在那里拼死抵抗,立马转身迎了上去。 正扶着“新郑”号舰桥上木质扶手的高璟,甚至都能看见他那把经由戚继光改进后的雁翎刀正闪着寒光。 当郑军船长转过身时,梁三才迅速挺起了雁翎刀,用力地刺了出去,紧接着又刺了第二刀,这两次攻击非常迅猛有力,但从他拿刀不砍而喜欢刺来看,这把高家的制式武器对他来说似乎不是特别顺手。 但他的攻势依然凌厉,高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雁翎刀刀尖刺进那个人的背部,甚至仿佛听见了刀尖和肋骨相撞时发出的声音。 那个在安南人中完全称得上魁梧的船长惨叫起来,声音非常恐怖,然后跌跌撞撞地倒在甲板上。接着他又大叫一声爬了起来,疯狂而绝望地掐住了梁三才的喉咙和胳膊。 接下来的打斗尽管看上去惊心动魄,但大家都卯足了劲拼杀,反而很少有人大叫大喊,除了重重地喘气声和凌乱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梁三才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体力和经验达到完美均衡的年纪,他精巧却毫不花哨地从敌人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把袖子从肩膀到手腕部分都给连带着撕了下来,这让他很是愤怒,残忍地举起雁翎刀,向那些还没断气的敌人,一刀又以刀,或砍或刺,毫不留情,以至于鲜血很快溅了他满身。 接下来的战斗一边倒,见“新郑”号已成功跳帮,大批水手登上了敌舰,“开平”号和“获嘉”号也在对另一艘佛郎机战船凶猛靠近,看他们的打法,实在不像高务实建设作战舰队的思路——远程炮战流。 这是典型的中国沿海历代海盗的战斗风格:四面包抄,跳帮白刃,而目标则是俘获一切! 郑松为他的不懂海军付出了代价:他只知道佛郎机大船虽大,但因为风帆巨大,所以航速很快,却不知道当战斗处于近海、风力不强的时候,这种优势是很难发挥出来的。 在这样的海况下,中式硬帆由于对轻风、微风的利用率更高,而且操控简单快捷,反而更加快速灵活。 而郑松所希望的,让两艘佛郎机大盖伦远程炮火打击、边打便撤的“放风筝”,实际上根本没法操作,不仅是速度上不来,而且京华舰队的数量优势太大了,当新郑号、开平号和获嘉号缠住他们,其余的战舰便很快完成包抄并围了过来,跟着参加跳帮战。 蚁多咬死象,何况不是蚁? 这更像是一个大狼群咬住了两头落单的狮子,任这两头狮子个体实力强大,却也顾头不顾腚,很快便陷入了狼群的汪洋大海。 高家的武装运输舰包打了两艘佛郎机大盖伦,胡老板和李老板他们的那些炮火更少的改装型运输船则对郑家的剩下战船发动攻击。 可笑的是,郑家水师的中流砥柱就是两条大盖伦,其余的战船说是战船,其实比胡老板他们的运输船还有所不如,加上现在郑家水师的两艘主力陷入苦战,眼看着就要完蛋了,这些历来被莫朝水师压着打的家伙哪里还有抵抗的勇气,纷纷调转船头准备跑路。 然而莫朝水师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更清楚这些郑军水师的尿性,早就绕过去围堵在后方了。不多时,走投无路的郑军水师开始一艘艘挂出白旗。 而随着两艘佛郎机大盖伦船上的拼杀声渐渐消失,马江口海战随之完美落幕。 京华舰队以战死一百一十七人,负伤二百零四人的代价,一舰未沉地击败——或者说全歼了郑钧水师! 他们击沉或撞沉了郑军小型战船十三艘,俘获三十九艘,但最大的战果却是俘获了船体基本无伤的两艘佛郎机大盖伦战船! 其实这两艘大盖伦船,是这个时期盖伦船大型化的试验品中的一部分,后来英国海军就嫌这种大盖伦操控差,续航能力虽然不错,但整体航速不够快——远航大风还凑合,但哪有一直吹大风的——于是英国佬又开始建造新型盖伦船,尺寸又缩小了回去。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高务实一直希望搞到西方此时的主力战舰,主要是用于研究西式战船的优势方面,然后用以强化和改进自家的战船设计,倒不是说非西洋船不用。 他一贯的看法都是:西方赢得大航海时代,其实关键并不一定在于船,而在于开拓的精神。 穷则变,变则通。 西方人大航海的内因,主要是由于奥斯曼帝国的崛起,堵塞了传统的中西方商路,所以不得不找新的航路与东方联系,由此才有大航海的出现。而后随着大航海运动带来的巨大利益,开始自然而然地改进船型、升级换代。 实际上,软帆船的劣势是明摆着的,其对全球航线的适应性虽然还算不错,但具体到中国沿海,尤其是南中国海等区域,肯定不如中式硬帆船。高务实想要搞西方风帆战舰,无非是出于取长补短考虑。 当然,不管怎么说,高璟此战完美战胜敌军并且俘获这样两艘巨无霸级别的大盖伦,一场大功是少不了的了。 放下心来的高璟喜得没法崩住假装严肃的脸,在吩咐随舰的郎中赶紧医治伤员之后,就开始清点战果,然后派出蜈蚣快船立刻回去向老爷报捷贺喜,同时空出几条船把伤员运回去治疗休养,自己则再次整编舰队,进入马江口,顺马江而上。 他的主要任务毕竟是去攻击郑军的马江防线,击败郑军水军的伏击舰队反倒只是捎带的事。不过现在既然郑军水师已经全军覆没,马江防线其实已经只是纸面上的玩意儿了——江面打靶而已,这上千门炮一顿乱轰,我管你什么防线? 虽说没有开花弹,但这样多的大炮,打实心弹也不是陆上部队扛得住的啊,就算没炸死,心态也要崩溃了。 随着近乎是遮蔽江面的京华舰队出现在马江下游,马江防线的探马魂飞魄散地把消息赶紧传达给了防线主将阮有僚。 阮有僚听完身形一晃,他知道完了。 水师完了,马江防线也完了,甚至清化城……恐怕也完了。 稍稍沉默了一下,稳住心神的阮有僚长叹一声,下令道:“传我将令,全军后撤五里,如果敌军登岸,再上前……不对,等敌军登岸人数达到我方当前各部的一半,再立刻冲上去,与敌军步兵缠斗起来,不要给敌军水师船队开炮轰击的机会!”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 其实他的这个命令算是考虑得很周全了,京华舰队的火炮固然比陆上强大得多,射程也更远,但也没有能力打出五里开外。而他同时命令等明军登陆部队超过己方一半时在快速上前缠斗,也迫使舰队无法开火——总不能无差别炮轰吧? ---------- 感谢书友“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731章 十万雄师过马江 马江北岸,明莫联军中军大营。 高务实连续接到一喜一忧两条战报。第一条当然是马江口海战大胜,俘获两条葡萄牙人制造的军用大盖伦战船,这是“一喜”。 但第二条消息就不是那么好了,高璟在进入马江口后不久马上发现水文情况不对,暂停了舰队溯游而上,并且退出马江口,派人联络中军。 什么水文情况?江窄、水浅。 根据高璟汇报,这条马江虽然号称是江,但河道狭窄,大部分只有“不到百丈”宽,个别江段甚至只有“三十丈”宽,而江底是沙质土壤,不仅多有浅滩,江水也浑浊多沙,对海船而言比较不适航。 更重要的是现在水浅——据随行的莫军水师领航员表示,马江的流量十分多变,在夏季时可以走大船,但现在还在三月左右的春季,水流不够,看来只能走一些中小型船只了。 至于为什么这个问题直到高璟进了马江口才发现,则是因为莫军水军没有大型海船,按照他们的思维,春季的马江是可以通航的…… 所以高璟现在派人来主要是请高务实拿主意,是全舰队放弃进入马江,还是让京华的主力舰队武装运输舰放弃入江,改由那些载炮民船和莫军水师入江作战。 全舰队放弃是不可能的,否则这场仗就成了一场硬碰硬的渡江作战,麻烦比较大。高务实稍稍犹豫,就下令采取第二种办法:主力舰队在马江口徘徊等待,随行而来的载炮商船和莫军水师入江配合作战。 两个时辰后,一支以中小型船只为主的舰队进入了马江口,高璟留下京华的主力舰队在马江口徘徊,以梁三才船长暂时指挥,自己则上了胡老板的载炮商船“兴隆”号,用以充当临时旗舰指挥作战。 对于高璟而言,这次作战虽然没有大海船,但这些中小型船只也勉强够用,虽然从船载火炮的数目而言少了一大半,但依然能集中起六百多门大小火炮。 搞笑的是,这六百多门大小火炮里,莫军水师居然只有一百多门,其余近五百门炮都是大明的这批奉公守法好海商们拥有的。 你们不去做海盗还真是浪费了,或许老爷之前偶尔提到过的红毛番子老家,那种“私掠船”很适合你们来干。 他这个想法真的不是胡思乱想,大名鼎鼎的德雷克船长,其做为海盗时的座舰金鹿号(goldenhind)就只不过是一艘约300吨的小型盖伦船,但并没有妨碍他名扬欧罗巴。 胡老板这艘船,好歹也是一千料的商船,算起来就是500吨了,比德雷克的本钱还厚实不少呢。 况且胡老板这艘船上还有12门炮。 未时二刻(约下午2点),最后与高务实联系过之后的舰队发动了进攻。 不过这次进攻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出现,马江西面的郑军早在看见舰队出现之后就直接放弃了沿江阵地往后撤退,要不是留下了少量的哨探用以观察敌情,现在沿江防线上根本就没有人了。 这个情况高璟已经得到了莫军哨船的通报,不过由于老爷有过交代,要他不管对面退不退,都要炮击至少两轮,所以他也不打算给高务实省钱,指挥舰队各就各位,然后就是两轮猛轰。 千炮齐鸣没搞成,几百门炮的威力倒也不算太差,看着滩头阵地仿佛被大炮犁了一遍的郑军,在几里地后惊掉了无数个下巴——他娘的这仗还能打?头再铁也顶不住炮弹啊! 高务实的效果达成了。 他不仅仅是要震慑郑军,还要震慑已经投诚他的莫军。现在,没有主力舰队在的这支“辅助舰队”都打出这样的效果,火炮更多更大的主力舰队如果来一轮齐射,那是个什么概念? 红河可比马江宽阔多了,如果京华的主力舰队朝升龙城来这么一波,几百年的国都只怕一下午就只剩废墟了吧? 已经抵近马江对岸指挥的高务实这次也不必担心自己的战术指挥水平不靠谱了,心满意足地下令:“诸将听令,发动渡江战役!” 一众被火炮激起了血勇的将领大吼:“得令!” 激动得一脸潮红的将领们中间,甚至还有包括黄芷汀在内的三位女土司。 部分没有火炮的莫军战舰以及只有两门炮的大明商船们已经摇身一变改充运输船,开始在载炮商船的炮火掩护下发动渡江作战。 千帆竞渡,百舸争流。 尤其是,现在对方根本没有抵抗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在本部将领的指挥下争先恐后地上船,准备过去抢功劳啊! 高务实的家丁们暂时还不必上前,狼兵们则已经在大明商船们的运载下渡江,而那些投诚的莫军,则还有一部分需要靠搜罗过来的一些民船甚至小舢板划过去,总之现在对方没有反抗之力,尽情往马江对岸打就是了。 申时一刻,前军抵达滩头,按照高务实的计划巩固滩头阵地。 此时郑军已经在上级将校嘶声力竭地呼喝下渐渐稳住了心神,然后孤注一掷地扑了上来。 黄芷汀所部的思明府狼兵由于待遇最好,得到大明商船的运载,是最先到达的一批明军,此时见郑军竟敢上前,这些狼兵两眼发光,真像是饿狼一般,嗷嗷叫着就冲了上去迎敌。 他们得到过黄芷汀传下的赏令:本次作战的赏格提高一半! 来自大明的广西狼兵第一次与郑军交上了手。 他们这些普通狼兵可不知道郑军在前段时间把莫军打了个大败亏输,他们只知道现在自己是“大明天兵”,而对方不过是“荒野蛮夷”,心理优势明显。尤其是惦记着难得的高赏格,脑子里除了杀人之外,就是提醒自己千万记得砍首级,其他的么……不重要。 管你是莫军还是郑军,反正都是安南兵,安南兵的脑袋现在居然还越来越值钱了,太好了,这波能不能发达,就看你们的脑袋够不够老子砍了! 狼兵们的特点是他们的编制都是按照地域划分的,身边的战友几乎个个都是出自同一个地区甚至同一个村落,全都是配合默契的老朋友,根本也不需要太多的指挥,自发的三五成群就冲了上去。 郑军前段时间压着莫军一顿好打,都已经习惯了对面望风而逃,现在碰到一支把自己当菜的军队,一时间竟然有些错愕,但他们马上也怒了,挺起各种武器就迎了上来。 然而这些生长在平原地带的郑军,论真实战斗力哪里是广西大山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狼兵的对手?上去稍稍打了一会儿就发现不对劲——为啥死的大多都是自家人? 当先一名郑军将领骑着矮脚马往前冲杀呼号,冷不丁听见一个声音吼道:“哪里来的狗东西,也配骑马?给老子滚下来!” 他下意识转头望去,就看见一个虽然并不算高大,但全身上下每一寸看起来都充满爆发力的明军将领拧步上前,手中一柄竹制短矛已经猛然朝他飞掷过来。 那郑军将领大吃一惊,却已来不及躲闪,眼睁睁看着那短矛直接将他从胸腹结合之处扎入、洞穿。 一声惨叫,郑军将领仰头便倒,摔下马去。 黄虎冷哼一声,转头大喝:“思明府各部,向我靠拢,老子要去破了对方中军!” ---------- 感谢书友“巢先华”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32章 战象VS大炮 黄虎并非骑将,而是典型的广西狼兵兵王式的步将,但他在桂南狼兵之中威望很高,一声呼号之下万人景从,思明府、思明州的狼兵都开始向他汇聚。 黄虎并不等全部人靠拢,当身边汇聚了大概两千人马之后,便开始大吼着让这批人马整队——抢滩登陆的问题就在于大伙儿在上船、下船及抢滩的过程中容易跑散编制,所以眼下阵线稍稍稳固,经验丰富的他立刻抓紧时机整队。 说抓紧时间真的是抓紧时间,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到,黄虎就初步完成了队伍编成,还临时微调了一番指挥序列(有些单位缺员),然后立刻带着这批人向前进发。 攻击是最好的防守,黄虎也许没听过这句话,但一定是从多年的战争经验中得出了这个结论的,他知道刚才郑军这一波进攻虽然因为主将被杀而被击退,但那员将来看起来级别恐怕也不会太高,现在这一段进攻失败了,对方肯定会有所调整,马上就会重振旗鼓再杀过来。 毕竟,放明军大军登陆,郑军基本上就只能困守清化孤城了。 所以现在得抢时间,坐等对方进攻素来不是狼兵们的习惯,冲过去收人头才是他们的爱好,因此黄虎的举动让这批黄芷汀的嫡系精锐十分兴奋,两千人马汇聚成一个拳头,向当面郑军狠狠地砸了过去。 当面郑军果然在重新组织,准备再冲杀回来,同时他们还往后方召唤了援兵。 约莫三千人的郑军部队刚刚集结,黄虎带领的狼兵杀到了。 这不是开战之前的两军对垒,也来不及搞什么弓箭手远程覆盖射击然后再步兵向前,眼下的狼兵全是一群饿狼,逮着敌人就是冲杀。 当然,狼兵们习惯性的一轮标枪还是免不了。 不得不说,这些狼兵虽然不像高务实选家丁那样还要求身高,但他们的力气着实不小,在向前奔跑中投出手中的标枪,估计平均距离得超过三十丈——这离后世的标枪世界纪录也就差三丈左右了,但却是他们的平均水平。 郑军的兵器五花八门,其中也有标枪手,但并不像狼兵们一样喜欢集中使用——其实狼兵们以前比较喜欢小规模集中使用,但后来高务实给了黄芷汀建议,黄芷汀便让黄虎去试验了一番,以单个百户为小编制,组成五六个百户规模的标枪齐投,一次齐投为一波,分为三波交叠轮流投掷。 这个战术显然是由火枪三段击改造过来的,放在一般的明军部队十有八九不好使,因为这些人相当于顶着对方的弓矢乃至火枪齐射的威胁冲过去投标枪,没有惊人的胆魄是肯定不行的。 但是狼兵们有这样的胆气,这些人早就被土司们灌输了太多外人难以理解的古怪尊卑观和价值观,就如同某些宗教洗脑差不多。 对他们而言,冲过去几轮标枪,敌人就得崩溃,万一侥幸没崩,那就来第二招,直接上前让他们尝尝竹矛阵。后世有人认为戚继光的鸳鸯阵最初的构想,就来自于那些同乡狼兵们自发组成的“三五成群互相配合”,虽然未见得一定是真的,但至少说明了狼兵们的竹矛阵威力巨大。 黄虎打仗也是经验型选手,眼见得对方也即将完成重组,二话不说就下令赶紧先来个标枪三段投。狼兵们执行土司命令的纪律性不必多说,四个百户队伍一轮,三段标枪过去郑军已是人仰马翻。 不少离得近的倒霉蛋甚至被标枪的惯性钉死在地上,一些侥幸未死的更是惨叫一片,凄凉无比。 这种穿刺性的伤害,但凡伤到稍微要害一点的部位,在这个时代就基本没得救,而且由于竹杆不算很细,就算贯穿大腿、胳膊什么的,也容易导致血管断裂……战场之上,这也是没救。 三段投过后,当面郑军直接减员了四百多人,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伤亡惨重,但黄虎余势未竭,投完一根标枪的狼兵退后稍稍歇息(因为要助跑加全力投掷),剩余没有参与三段投的大约八百狼兵已经组成竹矛阵冲上前去了。 竹矛阵与鸳鸯阵的确有一点相似,它并不一定要站在原地老老实实列阵、缓步上前逼近,而是可以直接往前冲杀——实际上这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步兵班进攻战术”,讲究的是小规模配合作战。 高务实理解其中的道理,但是不太懂具体的训练和指挥,而黄虎则正好相反,他未必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但绝对精于应用。 这八百狼兵实际上就等于分散成了八十个“步兵班”,每个步兵班有一个小旗,相当于班长,由他选择敌人,然后全“班”在他的指挥下配合作战。 一轮冲杀,当面郑军就崩溃了,实际上他们被这轮竹矛阵杀死的人只有不超过两百人,还不如之前的标枪三段投,然而敌人杀到眼前的感觉,和面对远程投掷的感觉是不同的。 这批狼兵不仅配合默契,十个人犹如一个人,而且这些家伙满脸都是狂热和兴奋,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残忍,郑军被他们抵近一阵冲杀,几乎全是在挨宰,各种反抗简直没有给对方造成伤害。 这还打个屁!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丢了手里的兵器大叫着转身就跑,反正一瞬间就演变成上千郑军齐齐丢了武器转身逃跑,不少人还一边跑一边脱下身上的半身罩甲,以便轻装逃跑。 这支三千人的郑军,就此彻底崩溃了。 这边黄虎击溃当面郑军,更多的狼兵从后方和四面八方靠拢过来,黄虎趁机再次集中整编,以尽快形成更大的战斗力。 而他当面郑军的崩溃,惹恼了在后方一些观战的郑军沿江防线主将阮有僚,阮有僚大怒之下调集人马,亲自出战。 这一次随他出战的不仅有他的三千精锐嫡系,还带了二十头阮潢当初送来的战象。 黄虎一边整队,一边也没有忘记观察前方的局势,那些战象过于高大,老远就被黄虎发现了。 广西过去也是有大象的——大明甚至在广西设置了一个驯象卫,就属于南宁府管辖,在南宁以东的横州——所以黄虎对战象并不是很陌生。 不过广西的象已经越来越少了,驯象卫实际上早已只剩个空壳,拢共也不知道能不能凑个马戏团出来,用来打仗已经完全是扯淡,他们现在就是个拥有几头吉祥物的屯田兵。 但这对黄虎而言就够了,他知道对付这些战象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他没有料到会碰上战象,所以手头缺乏准备——对于打起仗来胆大包天的狼兵来说,对付战象不必搞什么火攻,只要有加长型的竹矛就行,一群狼兵围过去,对着战象的眼睛乱戳,只要能戳瞎一只眼睛,战象就会发狂。 眼睛之外的部分没有什么攻击的必要,虽然加了铁矛头的竹矛还是能刺进战象的身体,但其实战象动起来的时候,拿竹矛戳进去是很危险的,因为容易被带得飞起来,然后会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况且战象皮粗肉厚,这点皮外伤对它们而言并不致命,真正致命且有效的攻击部位就是眼睛。战象的眼睛被刺瞎有很大概率会发狂,但它们毕竟是智慧生物,知道它们面前戳瞎它们眼睛的敌人得罪不起,因此一般会转身逃跑——这就会导致它们把自家阵容完全冲垮。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他没有加长的竹矛,普通的竹矛倒是也可以去戳,但那个危险性就高了十倍不止——被这种巨兽猛撞一下,任你平时体状如牛,也就是个死。 黄虎脑子里疯狂的转动起来,他想到一个办法,立刻大声呼喊,把平时投矛最准的狼兵召集起来——没错,他打算用投矛的方法刺瞎战象的眼睛! 不过他这个办法没有来得及实施,高璋从后面匆匆赶来了。 随着高璋一起而来的,是高务实此战嫡系中的嫡系,他的家丁护卫团。 同时过来的,除了几千杆隆庆二式火枪之外,还有炮。 高璋听黄虎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战况,又告诉他战象的威胁之后,果断下令布置炮兵——如同高务实一直强调的那样,炮兵要集中使用! 由于大型的三号佛郎机炮还没有运过河,高璋把一百二十门相对小型的虎蹲炮摆在了阵前,一切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 阮有僚亲自指挥的精兵裹挟着二十头战象已经杀到一里地外。 黄虎悄悄给麾下的标枪手们打了个眼色,意思是万一高家家丁搞不定这些战象,他们还是要出击,刚才临时被他安排为这一轮“猎象标枪手”指挥的百户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高璋没有注意黄虎那边,而是在仔细地观察距离,当战象马上接近他让炮兵们定位的百丈距离时,猛然大喝一声:“点火!放炮!” “呲……砰!” “呲……砰!” …… 一百二十门戚继光最喜欢带着作战的虎蹲炮齐齐发出怒吼,全部的弹丸都朝着百丈之外砸去。 人仰马翻——不,人仰象翻。有三头倒霉的战象被火炮直接击中,其中一头被一炮打爆了脑袋,炸开一团血花碎骨,轰然倒地,还顺带压死了两名郑军。 另外两头一头被砸中背部,当然炮毙,坐在它背上的驯象员尸骨无存。 最后一头运气稍好,由于角度的缘故,被轰断了一条后腿,也是轰然倒地,把背上驯象员扔到几丈之外。战象发出汽笛一般的惨痛嘶鸣,一下子导致其他的战象也不稳了,纷纷焦躁起来,左右挣扎,任凭驯象员怎么催促,就是不肯上前。 象,其实是一种胆小的素食动物。 畏火,畏巨响。 ---------- 感谢书友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733章 十万大军围清化(4更破万) 使用战象作战,原本被阮有僚当成一个杀手锏,想不到却成了致命伤。 三头战象或死或伤,其余战象被那头受伤的战象惨叫得心惊胆战,加上刚才的一轮炮击,连续不断的巨响更是让战象畏惧万分,止步不前。 而随着第二轮炮击的发动,战象们顿时崩溃,纷纷疯狂乱动,把背上的驯象员颠了下来,转头就跑,将这支郑军精锐的阵势践踏得不成样子,还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其实阮有僚选择在火器化程度在东亚首屈一指的明军面前动用战象,本来就是一桩蠢事,更何况高务实的家丁护卫团比普通明军的火器化程度更高了许多。 在冷兵器的战争史上,古人喜欢驯化一些动物用于作战和后勤运输,其中最常见的当然是战马和负责后勤运输的骆驼、牛等牲畜,但在古代印度河以及东南亚的一些地区,这里的人们由于没有好马,则更喜欢驯化大象进行参战,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生长在信息大爆炸时代的高务实当然是很清楚的。 他甚至还知道因为印度河流域自古盛产大象,古印度人才是最早驯化大象作战的民族。早在公元前四世纪亚历山大东征时期,波斯王大流士的军队中就有来自印度的象兵,并且曾给亚历山大的军队造成了很大的恐慌。 后来在亚历山大灭亡波斯帝国之后,亚历山大军队中也拥有了大象,犍陀罗国王曾献给亚历山大30头大象,但是亚历山大在仔细了解了大象的习性之后,并没有把它们送上战场,而是主要负责后勤运输。 按理说战象高大威武,出现在战场,本身就能给敌方军队造成很大震撼,因此到了中世纪,很多民族都开始驯服大象作战,并且在战场上中发挥了很大作用,但是高务实知道,这个局面到了十四世纪末帖木儿入侵印度的时候就改变看,因为象兵的一个致命弱点暴露了出来。 当时在十四世纪末期,印度的德里苏丹国拥有很多象兵,而在当时的中亚,瘸子帖木儿早已对印度的财富望眼欲穿,然而他的很多大臣们都劝他不要攻打印度,因为德里苏丹国的象兵在当时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存在。 帖木儿后来甚至想跟刚刚建立的大明过过招,怎么把德里苏丹国放在眼里?所以他不听劝阻,毅然入侵印度。一开始,他在和德里苏丹国军队的首战就尝到了象兵的厉害,他的军队被马哈茂德率领的120只战象击败。 帖木儿非常苦恼,不得不开始找寻击败象兵的方法。 后来帖木儿不知道在哪打听到大象十分胆小的消息:大象虽然身躯庞大,但是胆子却很小,非常害怕巨大的响声以及火,大象一但遇到这些东西必然会受惊惧战。 帖木儿在发现战象的这个弱点之后,便命士兵在骆驼上堆满干草和树枝,然后点燃之后驱赶骆驼冲向德里苏丹的战象,结果那些战象在看到火焰之后纷纷受惊,对自己的士兵开始踩踏,帖木儿成功取得了胜利。 再后来,波斯的纳迪尔沙入侵印度的时候,也采用了帖木儿的这个做法,同样成功击溃了战象。 炮火炮火,既有巨大的声响,还有放炮时的火光,战象岂能不怕?高务实既然知道东南亚地区可能有象兵,又怎么会不把这点情况告诉高璋? 其实如果史载属实,最早发现象性胆小的倒是中国人,早在南北朝时期,宋文帝讨伐林邑国的时候,便命令士兵制作很多酷似狮子的模型放在阵前,让林邑国的战象因惧怕狮子而纷纷溃退。 高璋对于自家老爷的博学一贯是钦佩的,对于他说火炮能吓退战象也深信不疑,而现在的实战结果也证明老爷果然学究天人,居然连这种“南蛮之地”的战象都有这么简单有效的应对之法,简直……高璋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反正就是牛逼。 黄虎在旁边目瞪口呆了一阵,心里暗啐一口:叼那黑,有钱就是了不起!这法子怕不是给高按台量身定做的?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老子就算知道了,可他妈也得有炮才好说话啊!这不行,得找个时间跟大小姐说一说,她跟高按台……嗯,总之应该能搞到炮,必须得来几炮才行……呃不是,必须得来几门炮才行。 想归想,抢功劳黄虎却不客气,仗着高璋所部家丁护卫团都是火枪兵和炮兵,讲究阵容齐整,不方便凶猛上前冲杀。在郑军象兵发狂、把自家阵势冲得一塌糊涂之时,黄虎果断大喝一声:“思明狼兵,跟着老子冲!首级就在前面,能不能拿到重赏,全看你们自己!杀!杀!杀!” “杀!杀!杀!” “杀啊!” 看着猛虎下山一般的狼兵,以下山抢钱之势猛然冲出,这下轮到高璋目瞪口呆了。 他摸了摸突然感觉凉飕飕的脖子,喃喃道:“这他娘的……幸好这些狼兵都是友军。” 而他麾下一名部下紧张道:“营座,咱们是不是也赶紧上去,要不然这功劳怎么算?咱们也不能白打一场,没点赏钱弟兄们可也高兴不起来啊。” 高璋摆摆手:“抢钱咱们看来是抢不过狼兵的了,不过赏钱你倒是不必担心,咱们老爷又不是用首级论军功的,他的习惯你不知道?集体功懂吗?对面战象崩溃这个功劳,咱们已经到手了——肉都吃了,总得给人留点汤不是?再说,咱们毕竟是老爷的家丁,他是不会少了咱们的功劳的,老爷什么时候小气过?” 那下属想了想,觉得倒也是这个道理,也便心安理得地让下面人赶紧检查大炮,该清理炮膛的清理炮膛,该准备火药的准备火药。这场仗虽然看来得胜在即,可就算赢了城外的战斗,清化城总还是需要他们的火炮发威的。 而此时,由于大军渡河已经基本完成,高务实也坐了胡老板的“兴隆”号从马江东岸赶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上游传来的消息:岑凌所部也已经按时发起攻击,目前攻势基本顺利,如无意外的话,预计明天上午就能赶到清化城下与高务实的主力会师。 十万大军围清化的清化攻城战马上就要打响了。 ---------- 感谢书友“阿拉雷勇”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34章 这就是大胜! 清化城的地理情况,大致是东临马江,而高务实是在清化城北部渡江,接下来自然是向西面包抄围城,对此他只需要下令即可。 本来在他看来,郑军老巢就是清化,如果丢了清化,再往南逃也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但他小看了人的求生欲望,郑军在阮有僚崩溃之后居然立刻选择了弃城逃跑。 由于高务实麾下有马,家丁护卫团的夜不收承担了大多数的探马任务,根据他们报告,随行的郑军还有三万左右。 高务实麾下无论是各土司,还是莫军投诚的将领,纷纷劝他立刻发兵追击,但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却否决了这些建议。 他命麾下各部以清化城为中心展开清剿,先将郑军留下的原沿江防线败兵全部消灭,再做其他打算。 不过消灭不等于不要俘虏全部杀掉,愿意投降的郑军依然按照原先的办法接受投降,只要收缴兵器盔甲,然后集中看管起来就行。 高务实倒不是什么觉得杀俘不祥,而是他一贯把人看做战略资源,郑军在渡江战役中的硬性损失最多也就一万人,这意味着还有三万左右的败兵可以抓俘虏,俘虏可是很好的劳动力资源,就算不让他们打仗了,也还有很多的用处,杀了岂不是浪费? 别的不说,到时候河静铁矿不要人挖了? 虽说高务实心里现在已经把南部安南当成他南洋扩张的第一个跳板,也不是不可以趁着大明北方即将进入小冰河时期的机会,从北方搞移民。但是北方移民要适应安南的天气不说,而且这样万里迢迢移民到“藩属国”,国内会不会有什么变故,那还不好说。 因此,利用安南本地劳动力,至少是过渡期的最佳选择。 当然他肯定知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所以南逃的郑军也不是不追,只是得先花几天时间把清化安靖下来。 毕竟他现在不是搞流寇作战,后方的稳固是一定要确保的,十万大军要是后路出现问题,那就不是闹着玩了。 他的作战思想其实比较一下,跟曾国藩很像:深知自己不是什么军事奇才,不考虑打什么“神仙仗”,就老老实实“结硬寨,打呆仗”,反正自己的长处是“内政建设”,只要把仗打成这种呆仗,反而就能稳赢——至少不输! 曾国藩被人看做为官之人的典范,高务实当年做秘书的时候,也是很仔细研究过他的,虽然当时主要的方向是研究他的为人处世之道,不过对于他的军略,也免不了会看进去一些,后来莫名其妙的穿越了之后,高务实就把曾国藩打仗的风格定为了自己将来可能打仗时的指挥风格。 曾国藩的所谓“结硬寨,打呆仗”。具体而言,就是不论和谁打仗,去了城池外先勘察地形,选好扎营地,挖壕沟、扎花篱,把自己与敌方隔离开来。 勘察地形一般找背山靠水之地,既可以防止偷袭,也可以保障饮水供给,当然也得给自己留下退路。 壕沟一般深一尺,是用来防止对方步兵的,挖壕沟的土也要搬到较远的地方,避免敌人用挖出来的土回填壕沟。花篱,不仅要高,而且有两三层之多,是用来防止对方骑兵攻击的。 如此,曾国藩的硬寨就结成了。 这样的寨子一旦结成,在冷兵器+火枪+少量红衣大炮的时代,既可以防止偷袭,也可以防止骑兵冲锋,注定要把敌方给困死的。 当然,世界上没有傻到坐以待毙的敌人,即便有,也不要去指望敌人蠢。所以敌人一定会骚扰、进攻,避免这个包围圈形成。 此时,曾国藩“结硬寨”的战略优势就显现出来了。他手下的湘军,根本不和你恋战,敌人来袭,一排子火枪就打退了;只要敌人一退,湘军就开始挖壕沟。 如此循环一段时日,壕沟挖好后,湘军干脆直接窝到寨子里不出来了。 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湘军因为有了“硬寨”,进可攻、退可守,已立于不败之地。处在不败之地,又不急于求成和进攻,重在防守,手下湘军每次打仗死亡率就会很低,打胜仗的士气就会很高。 而敌方因为被围困,无法得到外部物资补给,每天都在消耗粮食、弹药和士兵,是无法打赢持久战的。 依托挖沟扎篱“结硬寨”,非到万不得已不进攻,只守着,把敌方围困至弹尽粮绝,就是所谓的“打呆仗”。基本上,一旦被湘军围困住,最终的结果都是弹尽粮绝、人心涣散、乖乖投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这种打法正适合高务实这样,自认指挥能力一般,但长于后勤补给运作,可以保证充足的物力用于围困敌人的指挥官。 本来他在清化城下就是打算打呆仗的,但郑军南逃,让他这个计划落了空。 大举追击?目前的情况下看起来不是不行,但高务实对于打仗谨慎得近乎保守,所谓“为虑胜,先虑败”,万一对方设伏呢? 自己不就成了追着弃守洛阳的董卓而去,却被李儒的伏兵打了个全军覆没的曹阿瞒? 虽说自己现在看起来军容鼎盛,可是要知道,这里面一半人是之前的莫军啊。 这种人,跟着高务实的所谓“大明天兵”打顺风仗是没有问题的,也不敢有什么异心,但是万一的万一,“大明天兵”居然吃了败仗,那他们跑起来只怕比狼兵还快! 何况狼兵的另一半主力还在岑凌那里呢,要明天才能赶到清化,现在如果追击郑军,主力只有黄芷汀部,这个危险高务实一点都不想冒。 必胜的局面,有什么好着急的?郑军丢了清化,肯定士气低落,更南边的顺化和广南又在首鼠两端的阮潢手里,现在肯定不会支持郑松,郑松就算南逃,手里也只有一个乂安——这我还能让他翻起浪花来? 所以不着急,稳稳当当的打呆仗,慢慢推过去就行了。 曾国藩的指挥乏善可陈,但谁能否认他是平定太平天国第一功? 谁都想付出最少、收获最多,谁都喜欢暴富、坐地官升三级。可是这种好事,有固然好,但没有也不必气馁。大多数人还是需要通过持久的努力,通过每次努力积累下的微小优势,获取经验、技巧和能量,才能让能力晋级、让财富增加、让权力得到巩固和提升的。 毕其功于一役固然好,但保持每一战都占据优势,不怕这优势有多小,注重积累,积小胜为大胜,也能笑到最后。 况且,这次清化之战怎么说也不算小胜了——渡江作战打掉的敌军,估计各处相加也能有个万把人,清剿残敌估计能搞定两万以上到三万,还赶走了郑松,拿下了贼巢清化城。 这怎么会是小胜呢?郑松经此一役,丢了老巢,丢了至少一半的军队,实际掌控的地盘只剩下一个乂安,南边的阮潢听说之后也肯定会更加畏惧……这是大胜啊,大捷啊! 高务实一声令下,大军谨慎进城,同时自己已经开始想着怎么上疏朝廷了。 拿下清化可不是拿下升龙,升龙理论上本来就是“大明疆土”。而清化,则是黎朝开国皇帝黎利的老家,黎利是谁?他是靠着蓝山起义,最终把大明逼得不能不退出安南的罪魁祸首! 大明在后世被称为“刚明”,大明的复仇观是什么?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暴打后黎朝逆臣,夺取黎利的老家,这样的大功,高务实要不借此谋点好处,他还是高务实吗? 第735章 文治才是我的专业 清化城虽然是黎利的老家,又是眼下后黎朝的老巢,但这座城市并不算大,最多也就两个新郑县的大小。 高务实大军进城之前,先以广西巡按御史身份晓谕岑黄两部狼兵及莫朝投诚之军,表示军功之赏会由他算清拨给,入城不得擅自抢掠。 岑黄两家土司也约束众狼兵,说清化与外清化可能是他们两家的酬功之地,抢掠者视同抢掠土司,然后拿出高务实此前赏给他们的银子先赏赐给狼兵,稳住军心。 莫军的底层士兵对此有些不高兴,认为郑氏是其大敌,如今既然溃败,正要把旧仇好好算一算。然而莫军高层对此颇为赞成,莫玉麟与阮倦两员大将都表示:高公欲为黄尚书,此安南万世之福。 莫玉麟和阮倦提到的“黄尚书”,乃是当年永乐朝时大明的交趾布政使兼按察使黄福。 黄福在交趾期间,除了尽力做好“编民籍,定赋税,兴学校,置官师”及各项日常行政工作外,还曾“数召父老宣谕德意,戒属吏毋苛扰”,特别是对一些仗势扰民引起地方混乱的权势人物进行了坚决的抵制和斗争。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与宦官马骐的斗争。 永乐十五年,中官马骐以镇守和监军的名义到交趾,“大索境内珍宝,人情骚动”。他规定交趾每年必须岁贡扇万柄,翠羽万只,又借机抢掠,抢夺民间珍宝、古玩,史载“淇暴而残,交人苦之,三年问判者四五起”。 由于马骐激变,交趾局势一时又变得严峻起来。黄福除了协助交趾将军丰城侯李彬全力平定叛乱、重点打击声势最大的黎利外,还积极对民众采取安抚措施,对马骐估宠虐民之举,“福数裁抑之”,不因他是成祖的亲信宦官而屈从,而是进行坚决的抵制和斗争。 黄福与马骐的斗争对于减轻百姓负担、缓和因马骐搜掠而激化不稳的交趾局势起了很大作用。马骚民之举动因黄福的抵制而难以全面得逞,不免对黄福恨之入骨,竟向明成祖写信“诬福有异志”,但因成祖对黄福很了解,马骐的陷害未能得逞。 在黄福和李彬恩威并用之下,黎利等人的叛乱也一度被平息下去。到永乐二十二年仁宗即位召还黄福之时,黎利已被击败并逃到老挝,威胁也曾一度消除。 黄福在交趾18年,被认为“视民如子,劳辑训伤,每戒郡邑吏修抚字之政。新造之邦,政令条画,无巨细咸尽心焉”。他的举措得到了安南人的高度称赞,他也因此受到交趾各阶层的爱戴,临回国时,“交人扶携走送,号泣不忍别”,出现了万民空巷,主动送行的场面。 黄福离开交趾不久,宦官山寿掌权,交趾的上层官员中争权夺利的纷争日趋激烈,政令军令出自多门,陷入混乱之中。 黎利见有机可乘,乃率众从老挝杀回交趾,企图东山再起。大敌当前之时,交趾的文武官员却无法按统一步调行事。 陈洽虽以兵部尚书兼布、按二司事,却无力挽救局势,他要求掌握军权的征夷将军陈智、总兵方政和中官督军山寿协力进兵剿灭黎利,但是三个人谁也不听他调遣。 山寿原与黎利交好,一意主抚,而对黎利攻城掠寨竟拥兵不去救援。陈智虽为武将,但“素无将略,惮贼,因借抚以愚中朝,且与方政注,遂顿兵不进,贼益无所忌”。方政有勇无谋,又与陈智互不相容,互不配合,因而屡战屡败。以致黎利势力坐大,地盘也越占越多。 陈洽不得已向朝廷求援,但朝廷所派的征夷将军王通也是庸劣之才,他不听陈洽劝阻,轻易进兵,结果中伏大败。此后一踱不振,“一战而败,心胆皆丧,举动乖张,不奉朝命,擅割清化以南地与贼,尽撤宫吏军民还东关”。他还私下与黎利和谈,使明军士气受到很大影响。 另一将军柳升则过分轻敌,刚入交趾即中伏身亡。值此危急时刻,交趾布政司按察司官员不得不联名上奏朝廷,要求黄福再返交趾执掌大权,“交趾布、按上言:尚书黄福,旧在交趾,民心思之,乞令复至,以慰民望”。 宣宗于是召见黄福,曰:卿惠爱交人久,交人思卿,其为联再行。仍以工部尚书兼詹事,领二司事。黄福二次临危受命,再赴交趾。 但当黄福于宣德吮年九月抵安南境内时,交趾局势已发生了兵变。宣宗准备结束交趾战争,明军部分已撤出交趾,交趾大部为黎利所控制,黄福不仅已无回天之力,而且在从交趾退回的途中不幸为黎利的军队所俘。 这段史书中说:“比至,柳升败死,福走还,至鸡陵关。为贼所执,欲自杀。贼罗拜下泣曰:“公,交民父母也,公不去,我曹不至此(无风注:这段话是说“先生是交趾民众的父母官,先生不走,我等也不至于此。”)。”力持之。 黎利闻之曰:“中国遣官吏治交趾,使人人如黄尚书,我岂得反哉!”遣人驰往守护,馈白金喉根,肩典送出境。至龙州,尽取所遗归之官。 黄福此次转危为安,主要是得力于他在交趾人民心中的巨大威望,连敌人也对他钦佩至极。而且黄福在生死关头,也表现了一个天朝文官凛然不屈的气节。他在自杀不成的情况下,对抓获他的交趾人“斥之,谕以顺逆”,而安南贼众竟然哭着把他送走了。 他在返回国境后,又立即将交趾人送给他的礼物“尽取所遗归之官”。可以说,不论哪个方面,他都做到了尽善尽美。 如今莫玉麟与阮倦把高务实的行为称之为“欲为黄尚书”,显然是极高的赞誉。 高务实自己很清楚,他肯定不是来做黄福的,但不妨先利用一下安南人对黄福的钦佩和怀念来做一些文章。 因此在第二日岑凌赶到,大军进入清化之前,高务实高调的宣布了此次南征黎郑二逆,乃是奉天讨贼,大明天兵不征一米,不夺一文,“除黎逆郑逆及附逆之辈贼产”外,大明不会没收安南民众一文钱、一亩地,同时还将帮助安南都统司在安南编民籍、降田赋、兴学校、置新官、修水利、开矿业……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他高按台的“协助”下,安南都统司会有一大堆利民惠民的举措实施,同时也让“没有附逆”的文人豪强有当官的希望。 相比于在军事方面只会结硬寨、打呆仗,高务实在文治方面就老道多了,一个约法三章,就把黎逆郑逆及附逆叛臣和“广大人民群众”给区分开来,忠实执行了红朝“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的政治理念。 嗯,论人头数,这肯定是一小撮,但高务实心里明镜似的,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还是在打土豪、分田地,黎家是“皇室”,郑家宛如后来的幕府将军,把他俩摁死了,比没收十万安南百姓还划算得多,再加上所谓的“附逆”全看高务实觉得他附逆没附逆这里面可以打倒的土豪也多得是,何必急吼吼地去跟那些普通安南民众抢食? 于是,在一片不分敌我的欢腾和歌颂声中,高务实率领大军,开进清化城了。 第736章 安南捷报喜与忧 三月初七,安南的捷报终于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京师,除了辽东和蓟镇之外,许久未闻边喜的大明朝廷一时精神振奋起来。 拿下升龙不足为奇,拿下清化却值得大书特书一番,而以“区区”五万狼兵和一干家丁就拿下升龙和清化,基本已经抵定安南大局,这……这可真是喜从天降、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的大喜事啊! 京师官民弹冠相庆,这位高文正公的亲侄儿、皇上的十年同窗、大明的六首状元果然出手不凡,不对,这已经不是出手不凡,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为什么?因为高巡按没花朝廷一文钱,就报了从宣宗算起,到万历天子朱翊钧正好十世的大仇! 这是什么样的功劳? 别提什么安南蕞尔小邦,小邦也可以有大仇!这蕞尔小邦当年硬是逼得大明不能不退兵放弃交趾! 而现在,大仇得报了! 宫里有知情人士传出消息,说皇上接到高按台奏报之时,看完奏章,把奏章猛地往御案上一拍,大喊三声:“痛快!痛快!痛快!” 又览奏再三,长叹一声:“十世之仇,朕为祖宗复矣!” 不过宫外得到的消息仅止于此,事实上,朱翊钧还立刻把内阁阁臣传至文华殿,又亲御文华殿御阁臣议论此事。 所谓议论,无非两条:朝廷行止,赏功示恩。 赏功方面好理解,高务实、黄芷汀、岑凌及一众土司,此战俱有大功,所谓德懋懋官、功懋懋赏,朝廷不可能没个表示。 而行止,则比较有意思了。安南拿下来了,要还是不要? 按朱翊钧的心思,安南若是拿不下来,那也就罢了,既然拿下了,怎能不要? 他这个年纪,正是一门心思想要“搞个大新闻”的时期,如今高务实帮他拿下安南,报了九世之仇(他自己不算),这要不耀武扬威一番,岂不是锦衣夜行? 谁知阁臣们似乎已经先有过一番商议(奏疏先经过内阁),均不认可朱翊钧提出的“再设交趾承宣布政使司”等构想,表示前车之鉴不远,直接统治交趾还需谨慎。 至于理由,无非还是之前那些理由,比如申时行就表示:“昔日安南年赋不过七万两,就闹得民变四起,朝廷所费不啻十倍有余,况此地民风懒惰,空有良田,不肯安种,我朝廷若再次收回直辖,将来可有这般余力余财,源源不断往里填?” 余有丁对此表示同意,许国也附议了。 张四维想了想,道:“臣记得此前高务实上过一道奏疏,提到过‘或可使土司固安南’之说,不知他就此有没有更详细的说道?” 朱翊钧神色微微一动,但还是不太愿意放弃将安南从安南都统司改为交趾布政司,又朝郭朴望去。 郭朴想要求退,这是大伙儿都知道的事了,就看皇上什么时候准,或者说看两宫什么时候准。他既然一心求退,自然心中坦然、面色淡然,平静地道:“皇上若肯将高务实一辈子放在安南,那么老臣觉得,把安南改做布政使司也是可以的。” 朱翊钧一怔,继而无奈起来。他现在对郭朴已经不光是敬畏的问题了,关键是郭朴一心求退的心境之下,说话少了很多顾忌。 少了顾忌不代表胡说八道,而是过于一针见血,有时候皇帝就会比较为难。追究是不可能追究的,不说身份资历了,关键是人家本来就是在就事论事,并没有借题发挥,只是…… 比如刚才这个回答,他看起来是顺着皇帝的意思说话:你不是想把安南直辖么?也不是不可以,让高务实一辈子镇守在安南,以他的手段,安南调皮不起来。 可是,朱翊钧怎么会肯?高务实是他老早就打定主意要用为辅臣的心腹、股肱,一直丢在安南算什么事? 说得不客气点,安南和高务实,让朱翊钧挑,他想都不会多想,直接就会选高务实。 毕竟,把安南收回来直辖,主要还是年轻天子的面子问题。 要论划算不划算,他朱翊钧难道不知道直辖安南十有八九要蚀本? 况且,把高务实丢在安南,高党还不得拿奏章把他这个皇帝给淹没了?那可是他们心目中没有争议的“未来领袖”,这么一个人不呆在内阁,却被皇帝摁在安南那种“鸟不拉屎的南蛮之地”,这是酬功还是罚过啊? “高务实不可能一直呆在安南,他此番立有大功,只待御史任期一到,朕就要调回京师大用的。”朱翊钧这话既是表个态,也是放个风,免得到时候有人跳出来叽叽歪歪。 不过大伙儿对这话基本免疫,高务实这次有功是肯定有功的,怎么赏却是大问题,调回京大用这个话,暂时听听也就罢了,具体还很难说,不过这事儿待会儿再说也不迟。 朱翊钧见他们都不说话,还以为众阁臣是以此沉默来表示抗议,他现在还不大敢跟内阁真正闹起来,见状叹了口气,道:“那诸位爱卿说说看,安南该怎么处置?总不能打都打下来了,我大明朝廷却来个不闻不问吧?” 张四维又接过之前的话题,道:“莫氏也好,黎氏也罢,说起来都是叛臣,不过黎氏乃是旧叛,莫氏当年虽篡黎氏之国,但在世宗时便降服于我大明,眼下乃是我大明之内臣,相较于黎氏,总归要亲一些。不过,臣以为此事还是需先问明高务实,眼下安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官情民情,才好做出判断。” 张四维这话算是滴水不漏了,先论旧过,莫氏黎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论亲疏,莫氏比黎氏那倒是好多了;最后再论时局,时局嘛,按照大明的惯例,都是要由当地该管官员先发表看法的。 所以,张四维现在虽然还搞不清高务实究竟是怎么打算,但有一点很明确:高务实是他的亲外甥,只要不涉及到造反之类作死的事,他能帮的肯定会帮衬一把,那么把主动权交给高务实,就是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 朱翊钧对这话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点了点头:“这事儿肯定得问高务实的看法,安南本就归广西管辖,他是广西巡按,安南又是他打下来的,不问他问谁?不过,有备无患,朝廷也得先有个基本的态度,譬如说:高务实如果认为可以改布政司,朝廷要怎么改?高务实如果认为不能改布政司,朝廷又该怎么处置?” 郭朴没说话,张四维刚刚说完,申时行只好接过话头,道:“若是广西巡按认为该改布政司,想必一定会说明原因,以及该如何改,这一点咱们现在倒是不必过于着急。臣以为,不妨先议一议,如果广西巡按认为安南局势不稳,或者出于别的原因认为不能改,则朝廷应该如何应对。” 朱翊钧点头道:“申先生说的也对,那申先生不妨先分说分说。” “臣以为,安南若不能改布政司,无非还是那两个原因,乱与穷。这两点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事,一旦该按认为安南制度不宜轻变,朝廷还是应该镇之以静。不过,莫氏原先只有半个安南,还能老老实实的,倘若有了整个安南……臣却有些担心。” 朱翊钧见几位阁老都有些深以为然之色,只好道:“其实在出兵安南之前,高务实曾给朕密奏过这件事,他认为可以引入土司,压制或者说制衡安南莫氏。” 这是个新鲜话题,朱翊钧是从高务实上次的密奏得知的,而诸位阁老显然是第一回听见这个设想,不禁都是一愣。 连郭朴都忍不住问道:“所谓引入土司,不知是怎么样的一个引入?” “简单的说,就是这次随着高务实出兵的那些土司,都让他们换地,换到安南去。” 这下子就更新鲜了,申时行诧异道:“让土司们远离祖地,这只怕有些难吧?” 余有丁也是摇头:“想法倒是不错,但臣担心这事儿不好办,毕竟故土难离啊……” 而许国对高务实要更了解一些,想了想才道:“该按可有说得更详细些,怎么个‘换地’之法?” 张四维也忍不住发言,道:“换地什么的,就跟做生意差不多,这一点臣倒是相信高务实的……只是,安南人又怎么可能接受?广西方面的土司,臣记得这次算是大部分都跟着高务实南下去了安南,就算该地土司本人没去,也多半是派了兵的,这么多人全部换去安南,安南人自己怎么办?” 郭朴也点了点头,道:“凤磐的话有道理,桂西、桂南虽然大多都是山区,但地面不小,如果换去安南,安南人自己岂不是要没有立足之地了?这些土司在桂西桂南,对治下都是一言而决的,换去安南用什么名义呢?如果仍然是土司,那这样的权力给到他们手里,安南百姓又能接受得了吗?会不会闹得比永乐朝更严重?”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王孙疾”、“年久失修nn”、“高楼日暮”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今天应该还有一章,但看时间,估计有点迟了。 第737章 各种猜测(4更破万) 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朱翊钧之前看高务实密奏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那个看起来相当完美的计划,内里居然可能有这么多的麻烦。 但朱翊钧对高务实确实是相当有信心,他觉得以高务实的手段,这些麻烦肯定是能够解决的,唯一的问题在于,现在怎么说服这些阁老们——总不能一句“朕相信务实”就打发了吧,那听起来可是一点都不像明君啊。 他只能先把那天对陈矩说的那番话再拿出来解释一遍,道:“广西山地,种不得几亩田,让土司们从广西换去安南,想必他们还是肯的,无非是这个置换的比例该怎么定,朕觉得……就像张先生刚才所说的一样,这种‘做生意’一般的事情,应该难不倒高务实。” 做生意方面,诸位阁老都没什么想说的,高务实在这方面的本事明摆着,不买田,不卖盐,十年时间随便搞搞就有这么大的产业,换了谁也不好意思质疑他做生意的本事。 毕竟人家在这十年里还有正事呢——他当着伴读和观政,自己还考了个六首状元,哪个敢说这两件事不是正事?所以,做生意什么的,甭管他用了多少心思,大家都只能说他那是随便玩玩而已…… 可这就太狠了,根本不能细想:你随便玩玩就玩成这样了?! 要知道现在他的产业,连垄断长芦盐场的张家估计都比不得了,这种做生意的水平哪个敢质疑? 张家的确垄断了聚宝盆一样的长芦盐场,可高务实几乎垄断了大明的港口啊!这几年港口收的税年年在涨,大家都是阁老,谁还能不知道? 那表示什么?那表示高务实在这里头赚的更多! 除了对钱没什么兴趣的郭朴老先生之外,诸位阁老想起这件事,谁不心中叹息一声:老夫当年怎么没想着跟高务实一样去那些破港口买几块荒地滩涂呢?眼瞅着那些地涨起价来比竹子长得还快…… 但是做生意厉害是做生意,能把广西土司说服也只是一个方面,更关键的还是安南方面怎么办。 余有丁看了申时行一眼,主动把这个话题接了过去,道:“广西土司既然愿意出兵五万跟着该按南征,想必该按是有把握说服他们的,臣对此也并不过于担心。臣担心主要还是安南人,黎氏和郑氏既是叛孽,罚之无妨,哪怕该按将他们的领地收回并分给土司,想必也还能压得住,可是光有黎氏和郑氏的土地似乎也不够啊……到时候难道还要去分莫氏的领地?那莫氏先前就是被误打,若是之后还要分他的领地,这只怕容易逼他们铤而走险。” 所谓误打,就是指高务实最开始的时候,用“莫氏行刺”这个理由发动战争,后来莫氏平定之后,高务实居然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之前完全是误会,原来行刺这件事是郑松干的——这岂不是就表明莫氏挨了一顿冤枉揍么?虽说这个年代讲究爸爸打儿子不需要道理——老子开心就好,可这……总还是理亏啊。 尤其是现在安南的地估摸着不够分,那该怎么办?再去分莫氏的地,莫氏岂不是太冤枉了? 甭管主动还是被动,反正人家也是跟着你出兵南下,参与平叛了的啊,就算没有功劳,也得有个苦劳吧。 这太不仁义了,咱们大明毕竟是天朝上国,干这种事面子上过不去啊。 面子这种东西,要死要活的时候可能不重要,但平时还是要维持维持的,不能莫名其妙的就干这种事,要不然大明那么多藩属、那么多土司,如果知道跟着大明干居然一点好处没有,甚至还要被宰一刀,那还怎么维持这个天朝上国的体系? 朱翊钧也有为难起来了,心说务实这事整得,你有什么办法也得提前告诉朕一声啊,这下子叫朕怎么说? 倒是郭朴忽然想到一桩事来,问道:“皇上,老臣似乎记得,奏疏中该按提到关于他在安南一些安定民心的举措?” “哦,是有。”朱翊钧点了点头。 “皇上恕罪,老臣年纪大了,有些记不太清,不知道皇上记不记得他说了哪些?” 朱翊钧微微一怔,不过他记性还不错,当下便道:“哦,他说要编民籍、降田赋、兴学校、置新官、修水利、开矿业……” 说着,自己一下子愣住了。 郭朴果然笑了起来,道:“看来该按的确是有规划的,这前头的所谓编民籍、降田赋、兴学校之类,都是老生常谈,没什么好说。但是后面这三条,老臣估计他是意有所图。” 申时行皱眉道:“有什么所图呢?置新官好说,黎逆郑逆一除,其附逆党羽肯定要被法办,到时候肯定会空出不少官职出来,这些位置自然是可以安置一些人的,可是这些职务用来安置谁呢?土司们肯定不会乐意去吧?” 土司们当然是不肯的,就算是世袭知府,但如果不是土司们那种对治下领地一言而决的土知府,他们肯定也不干啊,做土皇帝多好。 余有丁也道:“没错,而且修水利……虽然长期而言肯定有好处,但至少短期内来说,也肯定是蚀本的。既然朝廷不打算直辖安南了,那这修水利的钱谁出?安南出的话,莫氏拿不拿得出来且不说,至少愿不愿意拿,臣以为就难说得很。” 许国跟着接口道:“那也就是说,只有开矿算是一件对双方而言都有利的好事了,朝廷肯定是不会万里迢迢去安南挖矿的,这件事最后还是落到该按头上,或许到时候该按会给莫氏分一部分矿利,以此来平息莫氏的怒火?” 朱翊钧轻咳一声,补充道:“哦,许先生提到这件事,朕倒要说一下,高务实说,到时候每年可以给朝廷进贡铁矿石二十万斤,铜矿石八万斤,或者按照比例折算为生铁、精铁以及熟铜、青铜之类……嗯,他说的是纯上贡,不必回赐。” 众阁臣面面相窥,心里不约而同地想道:高务实这小子莫不是会“观地气”,这才刚到安南,你就知道安南有铜有铁了,竟然一开口就许下这么多不要回赐的上贡? 铜、铁当然都是好东西,属于只怕少、不怕多的战略物资,朝廷纸面上的军队将近一百万,新政搞了将近十年了,一个隆庆二式火枪的换装都还没完成呢,哪里会不需要铁?铜就更不必说了,铸钱铸炮哪样不需要铜啊,幸好太祖皇帝英明神武,把云南稳稳的抓在手里,要不然大明现在缺铜缺得更厉害。 不过朝廷官办铜矿越干越亏,现在已经快要干不下去了,以至于每年铸钱先要“照例行户部买办”,所以如果安南有铜矿,而且高务实还能免费提供铜矿石八万斤,那差不多就是两万多斤铜,这可不少了。 如果高务实还要分利给莫氏,那……他这是打算在安南大挖特挖了啊,这厮莫非是属土拨鼠的,这么爱挖? ---------- 还是4更破万字,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738章 南掌国又咋了? 朱翊钧和内阁的商议持续时间很长,但最终没能达成什么有意义的结论,只能暂时定议:一切等该按上奏详情再做定夺,同时发文催问安南局势。 而高务实进入清化之后,本来在不急不忙的一边安抚这座“西京”,一边派兵击败收拢清化附近郑氏残兵,这一举动收效颇丰,十日左右便抓获和降服三万俘虏。 高务实并不着急南下,他一边将这三万俘虏打散重编,组织一支新的“皇协军”,一边派出莫朝水师南下乂安各处观测水文——这一路南下大多数重要地区都在沿海地带,所以他打算发挥水师优势,不论是直接水师运兵袭城,还是采用二战美军在太平洋战场用过的“跳岛战术”也就是“蛙跳战术”,来个越一城、打一城,仿佛下跳棋一般,使郑军首尾不能相顾,这都是可以的。 他战术能力可能不太行,但对于这种战略层面,他还是有些考虑的。 不过此时发生了一件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意外事件,有些打乱了他的计划。 一名自称南掌国公主的年轻女子,带着她的弟弟,以及一群部下突然来到清化求见他。 这名女子自称南掌国王塞塔提拉之女,名叫比亚觉,其弟名为诺皎固蒙,是来请求大明天朝帮她复国的。 高务实闻报愕然半晌。 南掌国? 哦……这应该就是澜沧王国在大明的称呼,诶等等,不对不对,大明应该是称呼他们为老挝军民宣慰司啊! 好吧,这就跟莫茂洽对大明叫安南都统使,自家关起门来就叫大越皇帝一样,不是关键问题——至少在高务实眼里不是关键问题。 关键问题是,南掌国的公主带着弟弟来找自己——或者说找大明——帮她们姐弟复国?这是什么节奏,南掌国咋了?被人篡了,还是被人灭了? 高务实不喜欢打没有准备的仗,对于南掌国一无所知的他,可不打算就这么接见这姐弟二人,得先搞清楚状况才行。 于是他让人先带那对姐弟和其随从去安置,借口自己刚刚平定清化,尚有许多事情要忙,待有空了再接见他们。 然后便把黄芷汀、岑凌以及一干莫朝降将和郑氏降将叫了过来。 郑氏丢了清化,又被抓了三万俘虏,当然有降将了。不过高务实目前只用了阮有僚一人——就是那天沿江防线的主将,郑军除了郑松本人之外的三大台柱子之一。 岑凌和黄芷汀两个广西内地土司,自然也不是很清楚老挝的事,不过莫玉麟、阮倦和阮有僚三人听了高务实的话,却都表示对老挝的情况有所了解。 这让高务实有些意外,一问之下才知道,早前黎利建立黎朝之后,其第四代君主“黎圣宗”黎灏曾经发动过对老挝的战争。 彼时,安南军队一举攻陷南掌(琅勃拉邦),南掌王查伽帕逃到了楠府。越南史籍记载“入老挝城获宝物,其国王遁走,虏其民,略地至长沙河(或作金沙河)界,夹偭国(或作缅甸国)南边”。 安南军队还不肯作罢,又一路向西,意图进攻兰纳,但是以失败告终。查伽帕之子苏瓦那班朗自立为王,花了不少时间夺回了琅勃拉邦,驱逐了安南人。 不过,从此之后安南却一直视老挝为其扩张的方向之一,对他们也颇有了解。 尤其是后来阮淦、郑检起兵反对莫登庸的时候,一开始就是寄于老挝人篱下,以老挝的芒虎为根据地,后来拿下清化才把芒虎还给人家,两家算是有些旧交情的。 所以,阮有僚身为郑氏名将,对缅甸的内情最为清楚。 高务实便问他,老挝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阮有僚是被俘之后才投诚的,对高务实未见得很服气,如果问他郑军的虚实,他可能会选择“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但既然是问老挝,那倒是无所谓,因此把老挝这些年来的情况跟高务实分说了一番。 嘉靖三十七年时,缅甸东吁王朝的国王白象王勃印曩——大明称呼为莽应龙——率领强大的缅甸军队攻克了兰纳首都清迈,兰纳成为缅甸的附庸。 而彼时的南掌国王塞塔提拉曾派出军队救援清迈,但是被缅军逐回,由于惧怕被缅甸袭击,塞塔提拉于嘉靖三十九年迁都囊汉——即后世的万象。 嘉靖四十四年,缅甸大军于击败阿瑜陀耶和清迈后,果然攻入南掌,当年一月,缅军攻克囊汉城,塞塔提拉逃进山中进行顽强的抵抗。 缅甸军队由于找不到南掌军的主力,于是在八月一日撤离囊汉,同时带走了塞塔提拉之弟,时年十八岁的琅勃拉邦王乌巴律。 隆庆二年,缅军包围了再次反叛的阿瑜陀耶,塞塔提拉率兵救援,结果在巴塞河口中伏,败回南掌。隆庆三年,缅军攻克了阿瑜陀耶和清迈,再次大举入侵南掌。十月,缅军从孟山攻入南掌。隆庆四年二月,缅军再次占领囊汉,塞塔提拉退入丛林之中与缅军开展游击战,缅军不得不罢兵回国。 隆庆六年三月,南掌国王塞塔提拉率军攻打柬埔寨国跋摩王朝,但是大败战死。塞塔提拉的丞相森苏林,以塞塔提拉儿子年幼为由,自立为国王,并击杀了不服从的贵族。 缅甸国王白象王勃印囊(莽应龙)听说后,多次派使者前往南掌交涉不果,于是决定再次入侵南掌。 万历二年,莽应龙亲自率兵入侵南掌,森苏林不听左右劝谏,逃入深山。莽应龙到达囊汉后,派遣军队入山追击森苏林不果。万历三年四月,莽应龙决定退兵,回到孟山。同时莽应龙让四名大臣辅佐塞塔提拉之弟乌巴律镇守南掌。 五月,缅军归国,森苏林重新夺回囊汉城。同年,森苏林率军进攻孟山,失败被擒。缅甸立乌巴律为南掌国王,南掌成为缅甸藩属,森苏林则被囚禁在汉达瓦底。 万历七年,由于乌巴律的统治不得人心,各地诸侯不满。塞塔提拉之女比亚觉在南方起兵,自阿速坡一路北上,攻克囊汉城。然而不久之后,缅甸派遣军队救援乌巴律,比亚觉的起义被镇压而失败。 阮有僚介绍到这里,稍稍有些疑问,对高务实道:“高按台,末将所知仅止于此,但那比亚觉失败之后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有她的弟弟又是怎么被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末将都不是很清楚。” 高务实沉吟着道:“本按还没有见过她姐弟二人,不过这个比亚觉自己说,她带来了大明赐给老挝的宣慰使大印——这应该是做不得假的。” 阮有僚眼珠转了转,问道:“按台想要帮南掌复国吗?” 也难怪他有此一问,大明的确特别喜欢帮人“兴亡继绝”,尤其是老挝那个山中之国对大明朝贡很积极,也挺老实,从来没跑去捋大明的虎须,对于这种小跟班,大明能照顾的时候还是挺乐意照顾照顾的。 不过,他这一问,高务实却知道肯定是别有用意的。 ---------- 东南亚史的资料把我绕晕了,尤其是各种绕口的地名和人名,这章迟了,抱歉。 第739章 莽应龙是有点莽啊 阮有僚那点小心思,在高务实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他无非就是希望高务实如同大明许多官员那样好大喜功,一听说南掌王的女儿、儿子前来求援,马上得意忘形地去投入到这个“兴亡继绝”的丰功伟业中去。 但是很显然,高务实不是那样的人。 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他连安南都还差了两口才能吞下,现在怎么可能学习**好榜样,跑去帮南掌人复国? 那来的一对姐弟是南掌王的儿女,又不是他高务实的儿女,他老人家犯得着么? 不过,阮有僚提到的那位“白象王勃印曩”,却引起了高务实的高度关注。 白象王勃印曩这个说法高务实不是很熟悉,但他很熟悉此人的另一个名字:莽应龙。 此獠是缅甸东吁王朝的第三任国王,其在位期间确立了缅甸在中南半岛的霸权——除了葡萄牙人势力范围内的马来半岛和安南之外,整个东南半岛都匍匐在他的淫威之下。在后世的历史上,他与阿奴律陀、雍籍牙并称“缅甸三大帝”。 此人不仅统一缅甸,灭亡了初创时连强大的蒙元铁骑都无法战胜的缅甸阿瓦王朝,然后东进,掌控了兰纳泰、阿瑜陀耶(泰国)、澜沧(老挝)等地。 但他最让高务实忌恨的,还是他对云南的觊觎。此人花了多年时间,四次出兵北上,把大明在云南的“外藩”一一剪除,而大明一方面由于地方官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方面忙于内部改革,一直没有对莽应龙有足够的重视。 万历七年时,莽应龙第四次北上剪除明朝外藩孟养,高务实曾给郭朴提到此事,但郭朴也没认识到莽应龙的实力已经达到极盛,只把他的作为当做外藩土司之间的争斗,让云南巡抚饶仁侃派使者宣谕莽应龙,结果此时的莽应龙已经根本懒得回应了。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高务实才想办法提前把刘綎塞去了云南。 换句话说,高务实去年就已经在开始准备应对历史上的“明缅战争”。 历史上的这场明缅战争,大明在“万历三大征”爆发之前一直是处于优势的,尤其是刘綎、邓子龙到达云南后,大举征缅,大败莽应里(当时莽应龙已死,莽应里是他儿子),“纠合诸夷,歃血威远营,”取得决定性胜利。 但是莽应里势力并未彻底剿灭,刘铤清醒地认识到“疆宇虽已廓清,莽酋酋然肆大,若不亟加剿灭,终为祸根蔓延”。所以应该乘胜进讨,“俟荡平之后,另图改土设流,平定之余,更宜筑关建堡,设大将旗鼓,以控制要冲,立诸司衙门而相为犄角。随行屯田之策以足食,而财可使富,保障坚于来形;又练土著之丁以足兵,而力可使强,边境几无患。……滇南之安,永保万世无虞矣。[无风注:出自刘綎《平麓川露布》。] 但是,历史上的刘綎跟他老子刘显一样,在朝中没有说得上话的文官做靠山,其筹谋根本不为朝廷所重视,朝廷不仅没有给予支持,反而在万历十五年将刘綎调离。 刘綎一被调离,西南局势立马就坏菜了。万历十六年,刘綎前脚刚走,缅甸立刻兴兵,攻占了孟密宣抚司。 然后缅甸坐等明朝反应,结果到了万历十八年,明朝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缅甸按捺不住,出兵攻破孟拱、孟广。再然后,明朝方面本来又把邓子龙调回云南准备反攻,但没多久就爆发了万历三大征,双方便陷入了拉锯战。 一直到万历三十四年,因为三大征打空了国库,也打空了内帑,万历帝又和朝臣持续冷战,再也没有精力去管云南的几个外藩,那些近两百年来一直安于做大明外藩的地区,就此全部被缅甸占据。尤其是孟养、木邦两个大宣慰司的丢失,让大明在西南大失威望。 这场打了几十年的明缅之战,在后世被人说成是“连战连胜,失地千里”,高务实每每读到此处,都是慨叹不已。 而这场仗,虽然后期主要是与莽应里在打,但真要算起来,应该从莽应龙时代开始算才对。当年的高务实虽然知道明缅之战,但目光主要局限在云南和缅甸两地,却忽略了整个东南亚的局面,现在他人就在安南,又忽然有南掌国的公主王子前来求救,突然之间就仿佛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 凭什么我大明就只能在云南一线跟你打? 他不禁想到,莽应龙好像就是在今年死掉的,然后莽应里就开始谋划云南剩下的外藩,似乎应该是在后年开始大举北侵的。 那么,如果今年之内我平定了安南,是不是可以联络一下云南方面,提前来个两路出击,把缅甸这个西南劲敌给打崩甚至打灭掉呢? 嗯,这个想法应该是可行的,毕竟不管是阿瑜陀耶,还是老挝等地,对缅甸人的统治都十分不满,没记错的话,历史上莽应里统治后期,因为跟大明的战争把实力打到衰退了不少,这些地方就都纷纷造反独立了。 那么,如果我打着大明一贯的“兴亡继绝”名号由安南出兵西进,配合刘綎从云南出兵南下,两路合攻缅甸,莽应龙、莽应里父子岂不是就陷入了困顿? 尤其是,今年应该正巧就是莽应龙病死之年,莽应里一继位就面对这样的局面,他的威望肯定不如他老子莽应龙,到时候如果再吃个一两场大败仗,说不定这看似南天一霸的东吁王朝就要轰然倒塌呢!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没有麻烦,而且麻烦甚至还比较多。 首先就是平定安南的步伐必须加快了,否则安南局势不定,怎么可能出兵西进千里,一路打过老挝、阿瑜陀耶到缅甸去?不光要赶紧打下来,到时候还得想办法把尽可能多的安南兵派过去,留下嫡系的家丁护卫团和半嫡系的岑黄土司狼兵来玩一手鹊巢鸠占——当然,家丁护卫团和狼兵也得派一部分出去,要不然安南人未必肯听话,这就是政治博弈的细节问题了,到时候再说不迟。 其次是要说服朝廷,这一点也许容易,也许难如登天,现在根本说不准。但是有一些前期工作现在就必须要做了,譬如在朝廷上层宣扬缅甸威胁,又譬如想办法让朝廷觉得这一仗打了不亏本——至少不要太亏本吧。等等这些,都要开始想办法干起来了,不然到时候猛一说要打安南,别说持重的内阁不会同意,只怕朱翊钧都会一脸懵逼:缅甸那种蛮荒之地,打他作甚,钱多了没地方花? 最后就是提前培养带路党——嗯,带路党现在已经主动来了一对姐弟,但这还不够,光一个老挝意义不大,这国家是个山林之国,面积虽然在中南半岛看来划算凑合,但人口有限,经济实力也差,恐怕帮不上太多的忙。 更关键的是要去阿瑜陀耶找带路党。 阿瑜陀耶就是后世的泰国,那地方简直是水稻王国,后世在2016年被印度赶超之前,一直是世界第一大稻米出口国,如果能在阿瑜陀耶找到带路党,那么不光进军的道路会变得顺利无数,还会收获一个稳定、充足的粮饷供应地——哦,饷银先不提,至少大军的粮食肯定能保证。 不过,现在的麻烦在于,高务实不仅对老挝没什么了解,对阿瑜陀耶也是一样茫然无知,除了知道那地方盛产大米,其余的了解基本为零。 这肯定是不行的,别说高务实自己这一关过不去,就算他毛起胆子非要打,也没法去说服朱翊钧和内阁啊! 高务实沉吟着,朝三位安南降将问道:“听说除了老挝之外,阿瑜陀耶现在也在这位白象王的控制之下?如今老挝有比亚觉坚持反抗,却不知阿瑜陀耶是否也有人反抗白象王的暴政?” 三人均摇了摇头,莫玉麟道:“有肯定是有的,但目前来看,应该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出现,都是小打小闹,旋起旋灭。” 高务实微微皱眉,又问道:“缅甸对阿瑜陀耶的统治,是直接占领,还是扶植傀儡王?” “扶植傀儡王。”三人同时道。 “那么,现在这位傀儡王是谁,有没有可能对缅甸生出异心来?”高务实继续问道。 这次三人都犹豫了一下,最后却是阮倦开了口,道:“现在的暹罗国王叫做摩诃·坦马罗阇,此人胆量一般,当年缅甸大军一到,他就主动投诚了,可见不是什么英雄人物。” 高务实微微皱眉,谁知道阮倦又接着道:“不过,他的儿子倒似乎有些能耐。” “哦?此人叫什么?” 阮倦道:“他的儿子叫什么,末将一时忘了,不过他的外号倒是挺出名,叫做‘帕那莱’,意思是‘黑王子’,此人现在是暹罗的‘摩诃·乌巴腊’,也就是暹罗副王,年仅……呃,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 高务实眼前一亮。 二十五岁啊,这可是个胆肥的年纪…… ---------- 中南半岛大攻略即将展开……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40章 布置南下决战 阮倦告诉高务实,他之所以知道这位“黑王子”的这些信息,还是因为万历二年时莽应龙出征老挝,当时黑王子的父亲作为暹罗傀儡王也出兵了,而这位黑王子也随行出征,这些消息都是当时老挝派人到莫朝求救时所说的。 莫朝肯定不会出兵救援曾经收容了郑逆的老挝,老挝这个举动只是说明当时他们面对莽应龙的征伐已经慌了手脚。 不过事实上,当时的老挝国王是那个自立的森苏林,他觉得莫朝可能会帮自己一把,倒也不能算是一点根由都没有,毕竟他本身是篡权得国的,与之前收容郑逆的前前前任国王不是一脉。 现在高务实想要发展带路党,老挝这边好办,已经有人送上门了,暹罗或者说大城(明人喜欢用大城称呼当时的阿瑜陀耶王朝)却不好办。这位黑王子年纪虽轻,但他老爹看起来是个怂包,不知道会不会阻止他“搞个大新闻”。 但暹罗人方面现在没有能领头的势力,高务实也不敢保证自己到时候如果打着大明天朝的旗号“借道”经过暹罗时,暹罗人是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还是群起反对大明侵略军,所以带路党还是得找,而目前他对暹罗的了解不够,似乎只有这个黑王子比较有戏。 阮倦说这位黑王子作为暹罗副王,并不呆在王城大城(大城是王城的名字,在后世曼谷以北约一百四十里),而是独自镇守暹罗中北部重镇彭世洛,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有“独立势力”的。 问题是高务实不知道派什么人去联络他,而且还有一个可能的麻烦,就是这位黑王子和他的傀儡王老爹曾经跟着莽应龙出征老挝,不知道那位老挝公主比亚觉能不能接受跟他处在同一阵营。 见高务实一时陷入沉吟,三降将都有些紧张,不过莫玉麟和阮倦紧张的是不希望高务实现在转移重点,把目光放到什么老挝、暹罗那边去,他们希望高务实再接再厉平定南边的黎逆郑逆余孽,顺便把阮潢也搞定,让安南重归一统。 阮有僚则希望高务实转移目标,使郑主获得一个喘息的机会。 其实阮有僚心里清楚,丢了清化的郑松已经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了,他现在手里的实力和占据的地盘,跟南边的阮潢基本上半斤八两,就算高务实不去动他,阮潢说不定都会起兵复仇——他哥哥阮汪就是被郑松之父郑检逼死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郑家是他的旧主,他还是不希望郑家一败涂地。 这是黄芷汀忽然插了一句嘴,道:“按台,你要是想跟暹罗人联络,不妨去问问你舰队里那些商船老板,他们大多都是广东商人,有很多人都是出自祖祖辈辈闯南洋的家族,其中说不定有人在暹罗熟门熟路。” 对啊! 高务实眼前一亮,赞道:“黄姑娘提醒得极是!” 然后扫了三降将和一言不发的岑凌一眼,道:“你们也都不必担心,平靖安南仍是当前第一要务,而且……要加快进度。” 莫玉麟和阮倦顿时一喜,阮有僚心中轻叹一声,没说话。 高务实又道:“阮有僚。” “末将在。” “这次整编的三万旧军,本按不打算交给你指挥。”高务实淡淡地道:“什么时候平定了郑逆,什么时候本按才会考虑让你带兵。” “是,末将明白,多谢按台。”阮有僚松了口气,他并不介意高务实不给他兵,相反他很怕高务实把这三万整编完的旧郑军交给他,让他去跟郑松打,那才是麻烦——此时的安南上层人士,无论文武,都是懂汉语的,因为黄福当年的关系,他们还多少受了些儒家熏陶,因此让他跟自己的旧主开战,阮有僚颇觉为难。 不过高务实不给他这批兵马,却也不是单纯照顾他的心情,而是高务实还有一个第二阶段的整训要完成,这个第二阶段整训,是把之前高珗指挥着的三万莫军与这三万郑军打散重编,合为一军。 莫氏与郑氏打生打死几十年,把这两支军队捏在一起显然要废不少工夫,但高务实认为是值得的,因为这两支人马合二为一之后,根本不用担心他们能造反——你盯着我找茬,我盯着你找茬,这还哪里能造得起反来! 到时候再有高家家丁往里头的中层军官系统掺沙子,造反什么的就更没戏了。 而掌握住这支六万人的大军,高务实在安南体系内的权威也就基本定了下来——毕竟他还有约五千家丁护卫团和安南两方加起来都对抗不了的舰队,加上这六万大军,安南没有谁能违抗。 倒是莫玉麟现在手底下也有三万人,这是个不平衡的因素,到时候还要想办法拆分一下才好,而阮倦手里的一万五千人……勉强还在高务实能容忍的范畴内。 其实他现在就想把莫玉麟那三万人划一半给阮有僚,但这样做的话,吃相就太难看了,所以还是得再等等,必须等个机会,不能蛮干,否则莫玉麟或许会损失兵力,他高务实也必然损失威望。 当“老大”就是这样,最起码看上去要是一碗水端平的样子。 既然别的事说完了,郑逆也要抓紧时间收拾,高务实也就不啰嗦,开始布置起军务来。 他道:“此次在清化的修整,已经即将结束,各部要做好准备继续南下。阮有僚将军留在本按身边参议军务,黄芷汀部、岑凌部作为中军,随本按一同出动,莫玉麟将军和阮倦将军,你们二人是本次的主要作战力量,现在有两个方案摆在你们面前,你们可以各自挑一个。” 这两人既然是莫朝名将,早就能猜到自己接下来要被推到第一线作战,倒也并不惊讶,只是平静地请教高务实的两路方案。 高务实道:“这两条方案,第一条是西路,从清化出发,沿途拿下清都府、葵州府、茶麟府、玉麻府,然后东进与主力合围英都府(乂安治所);另一路是东路,走海路直取河花府(河静古称),切断郑松与阮潢之间可能出现的联手。” 阮倦二话不说便道:“末将选海路。” 这个答案高务实毫不意外,因为当年在莫敬典手下时,阮倦就几次走海路袭击乂安、顺化,估计河花府一带的地形他熟门熟路得很,而且对于这种登陆作战,他可能也颇有心得。 高务实点了点头,莫玉麟却皱眉道:“按照按台这个计划来看,想必届时按台率领的主力,应该是打算沿着临海平原地带南下,取静嘉府、演州府,然后与西路军合围英都?” “不错。” 这个计划其实很简单,陆上相当于左右两路,一路主力直接往英都打,一路西路军打个右勾拳,顺便把西边的郑氏之地掌握在手,而海路则是切断郑松的最后一条退路。 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计划,既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缺陷,但有一个问题,莫玉麟不能不问:“如此一来,乂安宣抚司最西面的镇宁府不去打吗?” 高务实摇头道:“如果去打,要绕路或者分兵,没有意义——如果这三路一切顺利,郑逆就算是完全覆灭了,一个镇宁府罢了,传檄可定。” 这倒也是,那镇宁府拢共人口都不知道有没有五万,兵力……鬼知道郑松有没有全部撤走,如果别处全都丢了,镇宁府可不就是传檄可定?甚至搞不好,主动派人来请降也说不定。 莫玉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末将就做这个东路吧。” 高务实很满意,微微笑道:“很好,既然你们二位都没有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五日之后大军出发……哦,你们两路先行,等你们走后三日,中军主力再出发。” 早走三日对莫玉麟来说无所谓,他这个右路本来就是一击右勾拳,也就是说要绕一个弧线,早走三日都未见得能恰巧跟主力同时在英都城下会师。 不过阮倦就有些慎重起来。 虽然理论上来说他的地方最远,但实际上因为他是走海路,中途又没有要他夺取的其他城池,等于是直接空降河花府(河静),所以他出现在郑松后路的时候,高务实说不定还没动手——那表示郑松有可能先掉头打他。 阮倦想了想,问道:“按台,拿下河花府,末将有这个信心,不过按照这个时间安排来看,郑逆有可能在末将拿下河花府之后调集主力来驱逐末将。末将手里只有一万五千人,连打两仗可能有些为难,您看能不能让舰队助末将一臂之力,在河花府北面的河道设防,或者干脆来一票大的,送末将到河花府之后,立刻回转北上,去大江(江名)威胁英都?” 高务实想了想,道:“那就让他们北上威胁英都吧,我听说河花府那边的河道水流量也不太稳定,现在处于枯水期,帮你设防未见得管用。而英都是郑逆最后的据点,又离大江口不远,只要舰队到达大江口,不必溯游而上,郑逆也不敢出兵南下攻你了。” 阮倦喜道:“多谢按台,如此末将有十分把握拿下河花府,若是不然,末将自己提头来见!” “好好好,拿下河花府乃是一桩大功,本按是少不得要为将军表功的。”高务实现在竟然有些喜欢这个阮倦了,相对来说,他更像一个单纯的军人。 第741章 海军就是砸钱(4更破万) 五日后,莫玉麟与阮倦各自出征,一陆一海。 莫玉麟那边不消多说,就是正常出兵罢了,他手里有将近三万大军,几乎相当于郑松带去乂安的全部兵力了,现在只是去打兵力薄弱的西线诸城,在高务实主力对乂安治所英都府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应该是没有压力的。 阮倦这一路倒有些可以说道之处。此次这东路军走海路,按道理主将是阮倦无疑,但由于阮倦本身是莫朝降将,而京华舰队的指挥官是高务实的亲信家丁高璟,所以在海上的时候,他这个指挥权是存疑的。 当然,阮倦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从上船之后就当自己只是个乘客,绝不对航行发表任何看法。事实上他曾经数次由海路袭击乂安、顺化,是懂水军的双料战将,不过他对于京华的武装运输舰很感兴趣,虽然不好多问,但却一直在仔细观察。 在他看来,京华的这批船颇有些华夷结合的感觉,尤其是帆,表现得最为明显。京华的帆也是典型的中式硬帆,帆的形状和制式也是典型的中式四角帆,但却在船头加了三角帆,再加上这些船上使用的拉帆绞车是其他大明船只上前所未见的,更是有浓浓的“红毛番”意味。 这些玩意儿,都是按照高务实的指导理论做出来的产品,一开始并不是批量制造的,因为高务实当时也不敢肯定这样的中西结合是不是好用,他只是仗着有钱,试验得起罢了。 后来发现,在中式船型和船帆的基础上,应用一些西方航海的技术还是可行的,这才逐渐推广开来。 中式的帆无论是南方的梳杆硬帆,还是北方的密杆硬帆,基本结构都差不多,可能帆才是中式与西式的根本区别。中式帆的优点就是由于有数根横杆的有效支撑,使得单位面积帆的载荷更小,即便出现破裂,也不会很快蔓延到整个帆面,可以给航行者留出足够的时间在海上进行修补,并且对制帆的材料要求也不高。 而且,硬帆不论什么风力条件下都能更好地保持形状,效率损失更小,也不会被风抽到“嘭”然做响。 至于后世人都认为中式硬帆的最大劣势在于结构过于沉重,这当然是个问题,但高务实通过请动大科学家朱载堉来改良绞车,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简化了结构并提高了效率。 不过,高务实现在还是有些不满意,因为他通过广州私港的海商了解到,佛郎机人的战船,在与京华同“吨位”战船的情况下——比如京华武装运输舰和同吨位盖伦船对比,佛郎机人的载炮量比武装运输舰就要高,盖伦船多了八门炮,左右侧各多出四门来。 也就是说,同等吨位下,京华的船一侧有十四门炮,而佛郎机人有十八门。 这肯定是一个劣势! 不过还是要看双方海军作战的指导思路:京华这边跑得更快、操控更精准、能适应各种风力,但火力要弱一点;佛郎机人的盖伦船机动力不如京华的船,但火力占优。 至于说什么船舶结构,谁更抗揍之类的东西,高务实现在也不知道,那都得等那两艘被俘的大盖伦被京华的船匠们研究透彻之后才好做出判断。 现在这个情况,高务实虽然还有不满,但也勉强能够接受。主要是,他觉得佛郎机人的单位炮火强大一点并不能改变一个关键因素:西方人在东亚能投入的海军总量是非常有限的,而他高务实却可以集中全力! 你单位炮弹投放量比我高一点点又如何,我可以拿数量碾压你——郑芝龙当年不就是这么霸占南中国海贸易的吗?我船多人多,顶着一些损失围过去打跳帮战也能淹没了你,这也是一种实力啊。 当然,总体来说高务实是不推崇跳帮战这种落后战术的,西班牙人马上要在这上面吃亏,他高务实怎能跟着抽风? 在航母出现之前,海军总的发展思路是异常明确的,就四个字:巨舰大炮! 谁的船大,谁就占优;谁的炮猛,谁就能赢! 高务实当初为了玩懂某两个游戏,看了不少关于风帆战舰时代的书籍,那些书里的观点精炼一下,其实就是说了这四个字! 比方说西班牙人的无敌舰队吃瘪,遇上风暴当然是一个方面,但主要问题就是出在炮上面,英格兰当时走的是远程重炮路线,就是远远地靠着机动性和炮火射程优势“放风筝”,西班牙人一直想要靠过去打跳帮战——西班牙陆军此时正在最后的高光时刻,完全可以吊打英格兰,然而英格兰人不让他接近,他就没法子了,只能被动挨揍,这换了谁也受不了啊。 阮倦一边看,一边记在心里慢慢琢磨。高璟在一边看见了,却也不说破。 高璟并不担心阮倦偷师什么的,因为他算是海上世家出身,深知海上和陆上的不同,陆上你可以起义造反,只要人够多,就有机会“蚁多咬死象”。可是海上不同,人虽然也重要,但你首先得有船,船才是一切的基础。 而要有船,先得有钱! 他们现在脚下的武装运输舰,每一艘的造价高达五万五两千银子(包括船员、武备等),六十艘武装运输舰是多少钱? 三百三十万两! 放在十年前,这是大明国库一年的总收入! 这玩意你安南学去了又如何?你打造得出这么一支舰队来吗? 更不要说自家老爷现在还在让造船厂的人设计更大更强的专业战船,那玩意儿听说一艘就要十二万两…… 十二万两啊! 估计就算像老爷这么有钱,那船恐怕也造不了多少吧,毕竟还是个只能打仗的船,平时运货是不行的——换句话说,那就是个亏本货,除非跑出去当海盗,否则一点生财能力都没有。 阮倦认认真真观察了一整天,又思索了老半晌,后来脸色就渐渐难看起来了,忍不住问高璟这船一条要多少银子。 高璟笑道:“听说接近六万两。” 阮倦目瞪口呆好一阵,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 4更破万,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42章 此乃诈降也 万历九年三四月份对安南后黎朝郑氏家主郑松而言,实在是人生中最灰暗的两个月。 他从一战大破莫朝辅政王的全民英雄,变成了丧师失地、狼狈逃窜甚至于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 人生起落之大,实在叫他难以承受。 但郑松毕竟是郑松,是那个历史上硬生生靠着清化乂安根基就灭掉了莫朝的安南枭雄,即便知道自己这次已经在劫难逃,却仍然要拼死一搏。 但所谓拼死一搏,并不是指没脑子的拿着三万多残兵败将去硬碰高务实的十万大军,恰恰相反,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就越要用脑,在用脑的同时,还要不惜命! 即便不能反败为胜,至少,也要让来犯之敌付出的代价更大一些。 这,就是郑松现在想做的和正在做的事。 他先是把参与行刺高务实的两名主事之人悄悄杀了,砍下首级,派人送去给高务实,顺便呈上自己的悔罪书和降表,声称自己当时猪油蒙了心,派人去广西挑动大明和莫朝之间的关系,让莫朝无法全力南下,但的确没有让这些蠢货干出那样的“人神共愤之举”。 不过眼下大错已经铸成,自己也不敢奢求宽恕,只求高按台看在“安南黎庶久经战乱,数十年来,未有一日之安”的可怜份上,不要再大动干戈,他愿意“囚首徒跣于英都城北,奉献黎逆于按台驾前”,还要“匍匐又拜,献土地于天朝;叩首再三,呈民籍于直指。” 总而言之一句话:投降。 而且是比当年莫登庸还要诚恳一百倍的投降——莫登庸投降归投降,当时他的降表虽然也说得低三下四,但好歹留了一句话:“请奉正朔,永为藩臣”。 那意思就是,我投降归投降,藩臣还是要当的,否则没得谈。 但郑松这里就干脆多了,他也知道大明视他为叛逆,藩臣什么的根本没指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除了请高务实不要伤害百姓,对于自己的投降条件一字不提,就仿佛任凭高务实怎么处置都行的模样。 刺客的人头和郑松的悔罪书、降表送到清化时,高务实正准备明日出兵南下。但郑松这降表是光明正大送来的,清化城中一下子就传遍了,遮掩都遮掩不了。 高务实现在不光是广西巡按,在阮秉廉的背书之下,他还是代表大明士林的“天朝大儒”,这个身份对于稳定安南高层好处很大,但也会导致一些限制,譬如眼下,他就必须得按照规矩礼仪来接见郑松的请降使者。 使者是后黎朝的一位大臣,据说还是一位博学儒者,但高务实对其没有兴趣,只是公事公办地接待了一番,按照古往今来的惯例问了一些废话,就将其打发下去休息了。 至始至终,高务实没有表示是否接受郑松的投降。 后黎朝使臣退走之后,高务实麾下的将领——不管是广西土司还是莫朝降臣,一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不用打仗就能把乂安接收过来,可不是大大的好事?黎氏叛臣此番终于拜服在大明天威之下,对等着回去“分红”的土司也好,对恨黎逆郑逆入骨的莫氏也罢,都是大喜啊。 更何况乂安既定,顺化的阮潢还有什么好蹦跶的,也无非是个献地求降的结果。 安南就此大定了啊! 但大家高兴了一会儿,却发现高按台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任何情绪表露,不禁都是一怔。 黄芷汀问道:“按台怎么不高兴?” 众人也都一副面有疑色的模样,显然这句话也问出了他们心中所想。 高务实淡淡地道:“郑松想杀我,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众人都大吃了一惊,岑凌皱眉道:“按台的意思是说,郑松是诈降?” 高务实依然面无表情,问道:“你们都觉得他不是诈降吗?” “这个……”岑凌一时语塞。 阮有僚道:“郑氏如今已是穷途末路,郑松此时投降,应该是他最好的选择了,为何按台觉得他是诈降?” 高务实呵呵一笑,不过脸上却殊无笑意,淡淡地道:“他这封降表写得倒是不错,谦卑恭敬表达的意思,本按倒也颇为赞赏,民为贵嘛……不过,这都该表不了他诈降的事实。” 高务实一指那封降表,道:“你们且看一看,他要在哪里投降?” 这不是废话么,降表里写得清清楚楚了,“囚首徒跣于英都城北,奉献黎逆于按台驾前”,意思就是按台一到英都,他就出城到北门投降,而且不光是他投降,他还会把黎逆献出来。 你瞧瞧,他们郑氏拥戴了这么几十年的黎逆,现在郑松都不要了,竟然称其为黎逆,这还不是诚心投降? 谁知道高务实冷然一笑,问道:“投降?投降这种事,在哪里不行,非要在英都城下?还非要本按亲自去了,他才肯降?” 众人这才发现这样一个细节,不禁暗道:对啊,投降为何只能在英都城下? 此时高务实又接口道:“况且,如今是他主动请降,按理来说,不应该是他主动带着降表和黎逆等人,轻车简从来清化拜见本按么?” 他冷冷地道:“所以这封降表就算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郑逆掩人耳目之言罢了,他真正想要做的,乃是在英都城下,趁本按不备而骤然发难,偷袭本按,乃至我等大军!” 黄芷汀大怒,柳眉倒竖:“此獠安敢如此,真真是罪不可赦!” 岑凌也是惊出一身冷汗,怒道:“郑松匹夫,死到临头还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果然是冥顽不灵,自寻死路!按台,下官请命出战,必为按台拿下英都,献郑逆贼首于按台跟前!” 阮有僚目瞪口呆,心中一片冰凉,暗道:难道右相真是这个打算?完了完了,这高按台不仅法眼如炬,而且心细如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没有丝毫得意忘形,一下子就发现了右相的计划……眼下却该如何是好? 其实已经无需阮有僚担忧了,因为广西土司们已经个个暴跳如雷,纷纷请战了,说的话那真是一个比一个狠,大有把郑松当做杀父仇人看待的趋势——没法子啊,要是高务实死了,他之前答应的事情怕不是全要告吹,这仇之大,比杀父之仇还要不共戴天啊! 莫氏降臣降将们也是纷纷慷慨激昂,搜肠刮肚把自己能想到的骂人的词汇全给翻了出来,将个郑松喷得一文不值……这话太客气了,实际上在他们口里,郑松已经是罪大恶极、恶贯满盈,如此死不悔改的叛臣逆贼,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之不足以正天理! 嗯,反正顺着高按台的意思说就行了,甭管他郑松是真降还是假降,高按台说他是诈降,那他就一定得是诈降,谁来分辨都不好使! 高按台从谏如流,当即表示大军依然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不过嘛…… 郑松那里,倒也可以将计就计一番。 ---------- 太困了,写着写着睡着了一波…… 第743章 “刑天”行动 这一日也是事多,刚刚议论好继续出兵,另一个非正式的出兵命令也来了。 为什么叫非正式呢?因为来的是朱翊钧催促高务实汇报安南局势的圣旨,但为什么询问安南局势和“出兵命令”挂上了钩,是因为朱翊钧在这道圣旨中引用了他爷爷世宗嘉靖帝的一首诗。 这首诗是这么写的: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此诗的名字,叫做《送毛伯温》,是当年嘉靖准备出兵摁死莫登庸的时候,写给南征主帅毛伯温的,此后安南一战虽然没有真正打响,但莫登庸毕竟是畏惧请降了,因此毛伯温功成而返,此诗遂成千古佳话。 这首诗浅显直白,论文学水平当然很一般,不过意义却很重大,尤其是最后一句“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被后世不少人津津乐道。 朱翊钧似乎也很喜欢这句,之前高务实中了六首状元之后,他送给高务实的那首诗里,“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似乎就和这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而这一次,他直接把“原版”送来了,这个意思就非常明显了,他需要高务实的“太平待诏归来日”——换句话说,就是尽快抵定安南然后回来,朕已经等着赏你了。 而既然郑松是诈降,想要太平待诏,当然就只能赶紧打啦。 次日一早,高务实登台点将,领大军出征。此次南下,虽然分出去莫玉麟和阮倦的四万余人,但因为有郑军的降兵,所以兵力依然极盛。 计有高务实家丁护卫团近五千,广西狼兵四万余(部分留在了升龙),莫氏降军三万,郑氏降军三万,依然保持了十万以上的大军。 对于安南而言,十万正规军,那无疑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大军——除非你相信当年安南人抵抗大明时真的有七百万大军。 这真是个神奇的数目,因为当时整个安南的人口大概只有“七百万大军”的一半,经过了一两百年到现在,安南人口估计也不过就是五百万左右。 嗯,这七百万“火星兵”可能是开外挂刷出来的。 但高务实这十万大军却是实打实的十万多人,他甚至没有玩中国历朝历代都喜欢玩的把戏——号称。 十万大军,按照过去的习惯,号称三十万、四十万,其实问题不大,甚至号称五十万也不是不可以。 但高务实没有这个爱好,他在出兵的同时,派出黎、郑降臣前往南方宣谕,就是直说已经“出兵十五万南下”,丝毫没有虚夸——莫玉麟和阮倦手里还有四万兵,加上舰队,十五万只多不少。 阮潢的反应目前尚不得而知,倒是郑松的反应很有意思。 高务实的主力两日后抵达静嘉府,发现这里的官员都跑没了,军队也早已撤走,静嘉府实际上成了一个“不设防城市”,而且郑松很老实的履行了他在降表中的态度:避免百姓受苦——所以百姓没有撤走。 高务实没有就此发表看法,照例在城外露营,只是派人安抚了城中百姓,又挑了几个后黎朝的降臣暂时把城中事务管理起来,免得一些牛鬼蛇神都跑出来浑水摸鱼。 要知道,把治安搞坏了,也是会影响他高按台声誉的,毕竟从现在起,这里就是“光复区”了。 又往南走了三日,到达演州府,此处是当年大明交趾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一个直隶州,领芙蒥县、琼林县、茶清县三县,后黎朝也没有对此作出改变,仍称演州。 在明属时期,这里设有演州守御千户所,另外设有芹海门巡检司、羊变社巡检司两个巡检司。后来有些什么变化高务实不是很清楚,据阮有僚说,此处在平时“驻兵少有超过两千之数”。 但现在两千都没有,跟静嘉府一样也是一座不设防城市,城中秩序是靠“耆老乡绅”在维持。高务实听了,轻哼一声,按照静嘉府的做派一样,派了郑氏降臣管理城内治安。 静嘉府和演州府两处,高务实虽然把治安这块交给了郑氏降臣,但却派了驻军:每府派了五百家丁护卫团加一千五百莫氏降军,一共分了四千兵马出去。 他其实考虑过把这两处只派驻降军,但又怕没有“大明天兵”压着,降军们的军纪很难保证——莫氏跟郑氏血海深仇,鬼知道他们会不会乱来。 至于派郑氏降军驻扎,那还是算了吧,搞不好就把后路直接送还到郑松手里了。郑氏降军要安心用起来,至少也得等郑家覆灭之后再说。 至于现在,如果是莫氏降军是二等待遇,郑氏降军就只好将就一个三等待遇了。 一视同仁什么的,高务实没有兴趣去搞——都一视同仁了,谁肯卖力往上爬?谁肯挖空心思来向他高按台效力表忠心? 别说不能一视同仁,高务实甚至还在考虑多分几个档次,比如分个什么一等团、二等团、三等团甚至四等团,有不同的待遇差别,才能让下面的人老实安分、力争上游嘛。 多熟悉的套路,只是眼下还没空而已。 演州既下,高务实在城外休整了一天,确定后方一切正常,这才继续南下。 从演州到英都,也就只有两三日路程了。 他却不知道,他这一路不急不忙地走,把郑松在英都急得团团转。 不同于高务实的万事求稳,莫玉麟和阮倦两人这次用兵,风格都可以用一个字形容:急! 莫玉麟这一路,计划要打清都府、葵州府、茶麟府和玉麻府四个府,然后转而东进和高务实会师,路程相比高务实从清化到英都府多了一倍,虽然他提前了一些出发,按理说因为要打的地方更多,路程又远,其实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然而,莫玉麟这次发了狠,一路催促加快进兵,结果高务实还差一日到达英都的时候,莫玉麟反而已经抵达英都外围了。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个因素,就是这四个府依然没有驻军抵抗。 莫玉麟当然把消息反馈给了高务实,但高务实无动于衷,在他看来,这都是郑松的把戏,无非是想让自己产生麻痹大意之心罢了。 但是郑松可能不知道,高务实在打仗这种事情上,小心过头导致错失战机倒是有可能,麻痹大意反而很难。郑松因为高务实的年轻,就把高务实想象成一个志得意满骄傲自大的少年郎,显然是估计错误了,虽然正常来讲,以高务实这些年来的“顺利”,骄傲自大应该是正常现象。 世界上哪有永远料敌机先的人,绝大多数的神机妙算,其实无非是根据对手的身份、经历、水平等,来计算对手可能的心态和应对方案罢了。 用高务实的话来说,这些就和做数学题一样,先多做几个假设总不会坏事。郭朴说他“算计过甚”,无非就是他的假设做得太多。 三月十四,高务实大军抵达英都府城北二十里,郑松在城中松了口气,霍然站起,目光中凶光一闪,森然吩咐道:“传令:‘刑天’行动开始。” ---------- 今天有幼儿园家长会,略微有些耽搁……但还是要继续求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744章 请献户籍于圣使 “按台,郑松请降,其已执黎逆幼主黎维潭于城北,面北而跪,等候发落。” 说话的是岑凌,他所部桂西狼兵是此行前锋。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大军向前,本按来会一会这位‘郑主’。” 黄芷汀靠近过来,对高务实道:“现在开始?” 高务实“嗯”了一声,微微笑道:“黄姑娘,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黄芷汀娇躯一震,虽然明知道高务实这话有开玩笑的意思,还是忍不住道:“你若伤了一根汗毛,必是我已死了。” 高务实微微一怔,又笑了起来,忽然走近一步,伸手拍了拍她的左肩,小声道:“那可不行,我要你好好活着。” 黄芷汀虽然是桂南土司之首,一路南征而来,早已树立起将威,但不管怎么说,总是女子身份,高务实这一下不仅大出黄芷汀本人的意外,更让在场将领愕然相望,面面相窥。 高务实倒像个没事人一般,好像只是对自己的亲信部下表示亲切,也不管黄芷汀霞飞双颊,径直走了出去,到战马前翻身上马。 过了一会儿,黄芷汀也出来了,面色发红却又板着脸,一声不吭地也上了自己的战马,紧紧跟在高务实身边。 走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道:“其实眼下都这个局面了,你没必要行险。” 高务实笑了笑,道:“仁者不以安危易节,义者不以祸福易心,勇者不以生死易志。郑松此人,虽是逆臣,但他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放弃,倒也算是个人物了……然则彼之甘露,吾之鸠毒,我偏要让他死不瞑目。” 黄芷汀沉默了一下,道:“你这也算不以安危易节吧?你是为了证明,大明之臣,亦不惧生死之祸?就像那次你和我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一样?” “哈哈哈哈!”高务实打个哈哈,道:“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英都府大致便是后世越南的荣市,越南“国父”胡志明的家乡。 此地是乂安治所,位于蓝江之北,对于北方来敌,算是毫无地利——当然,就算它在蓝江以南也没有意义,因为阮倦此时已经攻下河花府(河静),京华舰队现在已经封锁了蓝江口,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随时可以派出中小型战船如同清化之战一般开进江中,炮击英都或者沿江防线。 河花府与北路的情况不同,并不是没有郑军防守的,只是兵力也不算多,就三千多人,面对阮倦的一万五千大军,这支三千多人的郑军士气涣散,守了两日就出城投降了。 大概他们也知道北面的局势相当不妙,早降晚降反正都得降,要不然还要给郑主陪葬么? 别开玩笑了,一个月才多少饷银啊,值得把命都搭进去? 不过阮倦拿下河花府之后也没有率军北上参与英都之战,因为他得到的任务是切断郑松和阮潢之间的联系,而不是其他。 而且对于英都之战,他也没有什么担忧,这位高按台的指挥……怎么说呢,在阮倦看来,没有什么巧妙之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亮点,那就是堂堂正正之极。 但眼下这个局面,堂堂正正就意味着郑松找不出什么破绽来。所以,也可以说高务实指挥的亮点就是一个稳字。 既然稳,那就不用担心了,毕竟郑松眼下这个局面,就算他出奇兵偷袭莫玉麟,甚至击败了莫玉麟,也没有意义——高务实那十万大军不解决,他面前的就始终是个死路。 至于郑松跑来偷袭自己,这倒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毕竟他有可能取道河花府逃亡顺化,只是以阮倦对郑松的了解,这个可能性也很小,因为郑松不大像是能寄人篱下的主,尤其阮潢还是他老子郑检纵虎归山放去顺化继而割据一方的。 所以阮倦现在除了守住河花府,主要精力都用来打探顺化方向的消息了。 言归正传,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高务实的大军抵达英都城北郊,郑松已经领着大约一千来人跪伏道上。 郑松今年三十一岁,正是当打之年,虽然并不高大,却英气勃勃。只是眼下他“囚首徒跣”,看起来实在狼狈了些。 郑松也在打量着高务实,他知道高务实的许多名头,高龙文、高侍读、高观政、高解元、高会元、高六首、高修撰……直到高按台。 不得不说,高务实这十年的人生,早就达到了无数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而更厉害的是,他这一路走来都十分顺利,除了这次因为帮皇帝背了个黑锅,“降调外任”来广西之外,他这十年简直顺利得可以让任何嫉妒。 眼下出现在郑松面前的高务实,也的确足以让人嫉妒:身材高大而不壮硕,气度雍然而不冷峻,一身大红蟒袍则说明了他在大明的地位之尊贵——其实郑松是看错了,高务实穿的是他获赐的大红纻丝飞鱼服,只不过斗牛、飞鱼、蟒袍等几种超品赐服的确都是“龙形”变种,长得确实都有些相像,而郑松在当前的局面下也不好盯着高务实细看,这才看走了眼。 高务实骑着北地高头大马来到道中,勒马立于郑松等人几步之前。 “道上所跪何人?”高务实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听不出什么喜怒。 郑松心中一紧,这个情况略微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高务实此刻应该志得意满才是。 “南荒罪人郑松,执逆酋黎维潭,见过大明天朝圣使。”郑松也算是豁得出去了,说话之时竟然真的来了个三叩首,磕在黄土路面上都砰砰有声。 圣使? 哦,巡按御史本是代天巡按,说圣使,道理上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个称呼在高务实听起来,实在有些怪怪的。 “你此来作甚?” 这就是装逼了,人家难道是来磕头玩的吗? 但郑松丝毫不见恼怒,又是一个砰砰砰地三叩首,大声道:“罪人此前不知天朝之威,竟做出许多大逆不道之事,如今悔改虽晚,却也想补救一二,是以将僭伪大越皇帝黎维潭擒来,听候天朝圣使处置。” 高务实看了一眼那位原历史上的“黎世宗”,此人是“黎英宗”黎维邦的儿子。隆庆五年到隆庆六年时,南北双方打得正凶,“黎英宗”不甘心成为傀儡,于是密谋除郑主,没想到郑主先下手废黜并杀死黎英宗,之后另立英宗之子、时年六岁的黎维潭为帝,便是眼前囚车上瑟瑟发抖的这位。 黎维潭今年才十四岁,一直都在做傀儡,哪有什么胆色,到了眼下这一步都不敢放肆一回,被郑松装进囚车之前也只是哭哭啼啼,现在被高务实看了一眼,竟然吓得筛糠一样的乱抖了起来。 高务实暗暗摇头,也不想再吓唬小孩子了,毕竟人家平时也是顶着“大越皇帝”的头衔的,压迫过甚,万一吓尿了,安南人也脸上无光。 安南人脸上无光不打紧,但自己治下现在也有不少后黎朝的降臣,这些人甭管怎么说,还是要选出一批来用用的,没必要因为这点事让他们心存芥蒂。 霹雳手段要有,“菩萨心肠”该展现的时候也得展现展现,毕竟要想利用安南做基础,放眼整个中南半岛的话,咱最好也争取做个某种程度上的黄福…… “黎氏虽是逆臣,不过本按见此人年纪尚幼,想必恶迹不彰。本按代天巡按,善必赏,恶必罚,此人有甚大恶,须得审问明白,再行定论。来人,囚车接下,将人从囚车中带出来,不可折辱。” 这一下再次出乎郑松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高务实会对黎维潭大加申饬,骂他什么“不知顺逆”、“僭称天子”之类的话,甚至很可能还会带上一些侮辱性的词汇,从而让在场的安南人心中忿忿不平。此时,他便可以趁势发动,虽然扳不过大局,自己多半也难逃一死。 但是,只要能当场斩杀高务实,就算自己死了,安南也要大乱。 因为高务实才是此次大明南征真正能做主的那个人,而且是唯一的一人! 高务实若是突然死了,明军便是一个群龙无首之局。 岑黄两大土司在广西时就暗地里斗得不可开交,眼下也只是臣服于高务实这个背景实在太过强大的巡按御史,要是高务实突然身亡,他们两家谁能服谁? 而明军的五万主力一旦分裂,加在郑氏和莫氏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就自然而然的消失了,到时候莫朝还会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做傀儡吗?之前投诚的郑军难道就不能重回自己麾下吗? 好吧,就算自己现在身处必死之境,可是自己死了,弟弟郑杜还在,他一定能抓住机会,把阮有僚重新收至麾下,而阮有僚也有很大的机会把已经投降明军的三万大军带回来! 到时候,郑氏依然有六万大军,这天南之地究竟谁属,还未可定论! 但现在,却不能让这高务实继续这般惺惺作态,让安南人被他所迷惑了! 郑松从旁边陪跪的一名红袍大官手里接过一本厚厚的大书,双手捧起,大声道:“罪人请献安南户籍于圣使!” 按礼制,这东西只有代天巡按的高务实有资格接取。 ---------- 发之前在wps中一下手抖,把这章给删掉了,吓死我了,还好想办法恢复了,要不然今天坑大了 第745章 图既已穷,鱼肠何在?(4更破万) 高务实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黄芷汀,见黄芷汀也朝他看来,高务实不再犹豫,翻身下马。 黄芷汀也立刻翻身下马,一直跟在高务实身旁。 郑松悄悄瞥了一眼,面色不变,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但马上又放下心来:一个小丫头而已,谅山一战虽然打出了名声,但那只是说明广西狼兵有些本事,可不代表你有多厉害。 高务实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面色肃然,走到郑松面前站住,但却没有立刻接过那本大得有些离谱的“户籍”,反而忽然问道:“图既已穷,鱼肠何在?” 郑松心中猛地一紧,忽然手一转,把那大书扯得稀烂,从中抓出一把短剑,窜起身来,大喝道:“鱼肠在此,高贼纳命来!” 郑松此人自己本身就是一员战将,如今又是三十许的年纪,正是当打之年,这一出手就是必杀之势! 他的剑招毫无花哨,就是挺剑直刺高务实胸口。 高务实下意识往后一仰,但他的速度哪有郑松快?只见到前方寒芒一闪,那短剑已经到了胸前。 幸好身旁的黄芷汀早有准备,侧身一撞高务实,同时用手臂朝郑松手中短剑挡去。 周围人却都没有反应过来,在郑松喊出“纳命来”时齐齐楞了一下,等他们反应过来,黄芷汀的手臂已经撞上了那柄短剑。 “锵!” 黄芷汀手臂上显然有准备,看似是拿手臂去撞短剑,却发出金铁之声。 但郑松反应极快,虽然黄芷汀这一撞是拿全身的力量去对抗他的单手,但他依然稳稳拿住了短剑,然后顺势一划,削向黄芷汀的肋下。 黄芷汀猛一咬牙,不管肋下的情形,挥拳对准郑松的鼻子砸去。 以正常交手而言,这个举动吃亏极大,相当于拿自己一条命去换打对方面上一拳,除非是刘綎那样的神力,能一拳把人头骨打碎而死,才能勉强算个平手——但也不过一命换一命罢了。 郑松心中大喜,手中短剑用足力道,头却微微一侧,下意识躲开鼻子这种不可能有什么抗击打能力的要害,同时咬紧牙关,用侧脸硬接这一拳——二人离得太近,全躲掉是不可能的。 “砰!” “锵!” 这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却是黄芷汀一拳打在郑松脸上,而郑松一剑砍中了黄芷汀的肋部——但这个声音仍是金铁相交的声音。 黄芷汀穿着内甲! 郑松小看了黄芷汀,不仅是小看了她身上因为早有准备而提前换上的防具,还小看了这个看起来娇媚可人的姑娘竟然是个练家子。 黄芷汀的武艺固然算不上什么顶尖,力气也因为身为女子的关系不算多强,但比普通人总还是多少有些优势的。 这一拳虽然没有打中郑松的鼻梁,而是打中了他的腮帮子,却仍然打掉了郑松两颗榜牙,疼得郑松一下子连眼泪都自然而然地涌出来了。郑松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却顾不得眼泪汪汪,立刻朝黄芷汀望去。 黄芷汀虽然穿着内甲,但这一下却也极不好受。因为内甲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可能太厚,而且安南炎热,就算她是土生土长的广西人,耐热性也不可能好到在安南穿得跟棉花包一样,那肯定会被郑松察觉。 虽然郑松的计划到此时已经不可逆的必然会要执行,但如果郑松有所防备,他可能仗着力气优势直接撞开黄芷汀,然后再挥剑斩杀高务实,那就一切都完蛋了。 因此黄芷汀的内甲厚度有限,乃是一副所谓的金丝软甲——其实世界上哪有什么金丝制成的软甲?黄金的延展性虽然好,却不坚硬,而且沉重异常,如果真有这种东西,那顶多只能用来观赏观赏,根本不顶用。 她的这套内甲,实际上是细铜丝制成的锁子甲。 锁子甲在中国古代又称“环锁铠”,一般由铁丝或铁环套扣缀合成衣状,每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不同文明地方制作材料不同。此物是由西域传入中国,最早记载见于《先帝赐臣铠表》。 铜的延展性比铁更好,当然也可以用来制造这类内甲,只是价格更高罢了。她的这套铜丝制成的“金丝软甲”,本来是用于防备弓矢的,想不到今日却用来硬吃了郑松一剑。 这种“金丝软甲”的优点是柔软,基本不影响动作,但缺点也是柔软,锋利的剑猛地刺过来,就很难抵挡,如果是流星锤、狼牙棒这些重型武器大力砸下来,那就更是直接失效了。 郑松这一剑用力十足,虽然短剑的锋利不起作用,但却发挥了一定的钝器锤伤作用,打得黄芷汀肋下宛如被人拿棍子猛砸了一棍。 黄芷汀倒抽一口凉气,闷哼一声,手按着胸肋处,连连后退。 她身后的高务实连忙扶住她,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受伤了吗?” 黄芷汀脸色发白,额上已经疼出了一阵细密的冷汗,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高务实身边的众人也已经反应过来——其实刚才发生的事太快了,实际上只是两三个个眨眼的工夫。 高璋因为演技不行,之前被高务实刻意安排得比较靠后,此时勃然大怒,一把推开站在他身前的阮有僚,大喝着冲了出来,吼道:“狗贼安敢如此!” 他此刻还没工夫去想自己为何被被安排得那么靠后,而是只想到一件事:“这群安南扑街仔,居然敢在老子面前行刺老爷!” 紧接着这个想法就演变成了“直娘贼,这是要砸老子的饭碗啊!” 那还有什么好说?干他娘的,打! 高璋作为高务实的“警卫营营长”,自然是“带刀护卫”,二话不说就把腰间的戚继光改良版雁翎刀抽了出来,猛地冲了过去。 郑松本来用袖子刚把疼出来的泪给抹掉,正要蹂身而上,赶紧先杀了没有黄芷汀护卫的高务实,却不想高璋来得这么快,正好一刀朝他的去向斩下。 郑松无法,只能站住避开,但这一下他的先机就全失了,因为随着高璋上前,高务实身边的将领不分大明还是安南,全都动了起来,一拥而上,堵死了郑松的前后左右。 现在的郑松,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 总算是赶出来了,还是4更破万,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46章 代天行刑 “高贼!你竟然早有防备?” 已经被生擒的郑松,被擒下他的一众将领们因为“收不住手”而打得鼻青脸肿,但被押到高务实面前时,却目眦欲裂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高务实没理他,而是仔细询问了黄芷汀的伤势,这位女土司也不知是要强还是怕被众人盯着看,倔强地摇头表示并无大碍。 不过不等高务实查看,她马上借口外衣被郑松的短剑划破,露出了被砍出一道剑痕的内甲,自己捂着肋下退走,说是更衣去了。 高务实不好跟去,这才转身看了郑松一眼,微微挑眉,反问道:“我有防备很奇怪么?” 郑松怒道:“我自问各种掩护,明的暗的都不缺,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高务实摇头道:“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似你这般人,突然如此低声下气,自然是有所图谋,我若还不有所准备,就前来与你一会,那岂非自蹈死地?郑松,你此计之败,或是因为轻敌,或是因为心神已乱,你以为破釜沉舟是你这样的破釜沉舟?” “不,你错了。”高务实摇头一叹:“你这只能算是孤注一掷,赌徒习性罢了。” 郑松惨然一笑:“现在你赢了,自然是你想怎么说都可以,本国公懒得理你。” “本国公?”高务实哈哈一笑:“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大明的圣使当然有资格说这句话,不过郑松不打算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冷笑道:“高贼,你今日尽管得意,尔等明人残暴贪婪,我料尔等再次入主大越之后,势必变本加厉。然我大越五百万子民,千年以降,天南独尊,必会再有英雄出世,重现蓝山盛举!” 高务实面色不变,反问:“蓝山盛举?” “自然!”郑松大声道:“明国重科厚歛,山泽罔有孑遗!开金场,则冒岚瘴而斧山陶沙;採明珠,则触蛟龙而絙腰汆海。扰民设玄鹿之陷阱,殄物织翠禽之网罗。昆虫草木,皆不得以遂其生;鳏寡颠连,俱不获以安其所。浚生民之血,以润桀黠之吻牙;极土木之功,以崇公私之廨宇。州里之征徭重困,闾阎之杼柚皆空。决东海之水,不足以濯其污;罄南山之竹,不足以书其恶!神人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 高务实颇为意外,但还是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说这么多,不如帮我解释一下:错非是我天朝广传教化,你却上哪读来的书,能说出这些话?” 郑松被问得脸色涨红,他再如何能言善辩,也没有后世宇宙第一大国那般的脸皮,楞说自己学的不是汉人的书文。 周围安南众将都是下意识把头低了下来,而广西土司们更是昂首挺胸,好像汉人的书文跟他们的也没差,高家家丁更不必说,一个个挺胸凸肚,一副我汉人就是这般了得的模样。 但郑松涨红着脸,半晌后终于憋出一句:“吾大越亦是中华,如何不能谈书论文?岂如尔朝,由叫花乞丐所创!” 高务实冷笑道:“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终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自蒙元以铁骑而虐四海,中华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我太祖高皇帝,扫清六合,席卷八荒,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尤是万姓倾心,四方仰德,此非以权势取之,实乃天命所归。自古得国之正,莫过于本朝! 今我大明万历天子,神文圣武,继承大统,应天合人,天下称颂,处中国以治万邦,岂非天心人意耶?尔等南蛮小寇,擅起歹念,偏又无能苟且,遂行刺杀之举,实乃逆天理,背人情也!岂不闻古人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今我大明带甲百万,良将千员。谅尔等腐草之萤光,如何能比苍穹之日月? 你又说什么蓝山之盛举……呵,我见你也曾主政一方,如今面对诸多贤臣良将,所言所语,当有高论,不曾想却尽发禽兽之音!” “高贼,何敢辱我!”郑松猛地挣扎起来,大声吼道。 高务实看也懒得看他,同样高声道:“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昔日永乐之时,黎季犛谋朝篡位,僭号改元,暴虐国人,攻夺邻境,此天地鬼神所不容。我成祖文皇帝德被四海,兴亡继绝,遣使护送陈氏孑遗归国,却为黎逆截杀,这才吊民伐罪,出师南征。而后遍寻陈氏宗嗣而不得,念及尔等天南之民,乃因事而离王化,犹如孩童之失怙,这才设以交趾布政司,以图教化! 谁知那清化黎利,以区区巡检而起刀兵,乱交趾二十年,数次被我天兵击溃,却贼心不改!我宣宗章皇帝仁厚,不忍安南万民久苦于战,生灵涂炭,乃赐以安南之号,抚以郡王之爵。 其后安南何如?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社稷化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 郑松大骂:“高贼!你颠倒黑白,还不住口!” 高务实只当没听见,继续大声道:“今吾观安南,虽得千年之传承,却有这等数典忘祖之辈窃据高位,实为不祥!此等贼獠,不杀不足平天愤!本按恭承天命,遣兵南荡逆寇,复中华之威仪,乃有一言,敬告尔等: 吾中华幅员万里,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再有如郑逆这般,畏威而不怀德,逆天行事,孤注一掷者……皆杀!” 然后,他再也不管郑松如何叫骂,只是转身走上之前郑松自己搭建起来掩人耳目的受降台,傲然而立,环顾众将,高声道:“今有安南贼首郑松,奉黎逆而拒正朔,裹贼众而抗天命,其罪罄竹难书、万不容赦!本按恭承天子诏令,代天行刑,判郑松——凌迟处死!此后曝尸高台,任鸟兽分食;传首神京,祭先辈英灵!” ---------- 感谢书友“asoiaf”的月票支持,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47章 你来,还是我去? 自高务实南下以来,十分安南已得其九,却一直约束军纪,不曾妄杀一人,不曾妄掠一城,又有阮秉廉这样的安南头号大儒力挺,仁德之名已播,信义之声已彰。 然而,光有菩萨心肠,并不能治理好安南这样的地方,还需要有霹雳手段。 巧得很,郑松自己跳出来撞上枪口,高务实岂能不将计就计,让他的诡计显露于众人之前,再借他人头一用? 更巧的是,郑松冥顽不灵,虽然打仗打不过,算计算不过,但却想以自己的“决死”之举震动安南人心,再当场骂得高务实抬不起头来,如此虽死可矣。 可他却料不到,骂战居然也不是高务实的对手,不仅没有把高务实骂得抬不起头,反过来倒被高务实骂得言辞皆尽,暴跳如雷。 笑话,高务实虽然一贯重视维护自己的名声,但面对郑松这等国家之敌,岂有自珍羽翼的道理?论骂战,放郑松再读三十年书,他也骂不过高务实这个六首状元! 高务实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在场降臣降将都是战战兢兢,“郑主”都是这样的下场,他们要是敢跳出来或者被高务实盯上,那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垂到自己胯下去了。 高家家丁和广西土司们则是抬头挺胸,个个顾盼自雄,深觉有这样的老爷、上官,实在是与有荣焉。 不多时,英都城传来消息,城中守军自相残杀了一阵,现在已经打开城门请降了。 这次请降,倒是真的了。 树倒猢狲散,郑松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人还能怎样? 高务实随即下令,让莫氏降军与郑氏降军在高珗在指挥下率先进城,抓捕和清剿郑氏余孽,大军随后再入。 不过事实上英都城容纳不下高务实这般大军,恰巧莫玉麟部也靠了过来,高务实于是改命由广西狼兵负责将英都城中的郑氏降兵缴械看管,等待改编。 莫玉麟部及高珗部合计近八万大军,立刻渡河,在蓝江以南安营扎寨,等待英都城局势稳定,就立刻向南赶赴河花府,与阮倦一道对顺化的阮潢形成威胁。 郑氏余孽的清剿工作完成得比较顺利,由于面对十几万大军压境而郑松又自蹈死地不归,城内爆发了一场变乱。 在这一轮内讧中,郑军最坚定的主战派大将黄廷爱被杀,郑松之弟郑杜失踪,而郑松的儿子们如郑梉、郑椿等,全被乱兵给杀死,郑氏由是无主。 岑黄两家狼兵此次南下尚未有过败绩,心气极高,入城之后杀气腾腾,很快就震慑了一众群龙无首的乱兵,将之控制起来。 随后一清点才发现,由于郑松把其余各府的兵力全部收缩到了英都府,这英都府城之中竟然聚集了四万郑军,只不过有些良莠不齐罢了。 再一审问,才知道郑松这次的计划,原本是打算用黎维潭和自己两人的“以身殉国”,唤起城中郑军的愤怒,继而拼死抵抗,“激励天下人反抗酷明暴政”。 只是,郑松万万没有料到,历朝历代、天下万邦,谁家都不缺英雄,同样谁家也都不缺狗熊。这城中的郑军不仅没有被他的死激起奋战之心,反而心胆俱裂,绝大多数人都要求投降。 郑杜和黄廷爱见势不妙,连杀数名将领,本是想稳定局势,谁知道反而让意欲降明的兵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铤而走险“临阵起义”,杀了他俩再投明——好歹也算是个投名状! 于是便有了英都城内讧的一幕。 事后一清点,四万大军在内讧中死伤、逃亡了七八千,还剩下三万多人,全部被高务实收编。不过这一次高珗告诉高务实,说这批郑军良莠不齐,就算按照安南的标准,也有不少人不合格,不适合从军,建议另作他用。 高务实从善如流,要求高珗从这三万多人里面挑选出两万整,其余裁撤之后暂时养起来。 暂时养起来当然不是高务实钱多得没地方花,而是这批人不能简单的放回民间——都是当过兵的人,而且足有一万两三千,万一突然全部放回去,聚众生事岂不是麻烦? 所以先暂时养一养,等南边的阮潢搞定之后,让这批人去河花府——也就是河静——挖矿,名义也好找:赎罪。 继续当兵是赎罪,派去挖矿同样是赎罪。 只不过这样一整编,高务实麾下的降兵就有八万人了,必须赶紧把统治建立起来,否则八万军队靠他一个人养,就算安南兵待遇低得比狼兵们强不到哪去,一年也得陪进去几十万两——那还是建立在不打仗的情况下。 虽然非要养的话,他倒也能挤出这个钱来,但是没必要。 乱兵清理完,剩下的主要就是两件事了,一是审断逆臣,二是威胁顺化。 审断逆臣的工作量非常大,高务实一个人也搞不完,于是冒了个坏水,调集了一帮莫朝降臣来分别负责,高务实自己只管后黎朝三品以上的重要人物。 不过鉴于他对莫朝降臣们的人品人格也不是很看好,于是又派了部分识字的家丁和土司参与监督。 这样一来,这次审断毫无疑问就异常严格了,后黎朝这边大把大把的官员落马,罪名分为两种:一种是附逆,这肯定是重罪,不光自己基本难逃一死,还要牵连家族,各种财产铁定要没收; 另一种是作恶,就是哪怕够不上附逆,甚至对后黎朝与郑氏的统治一直表现得比较不满(这种人是存在的,尤其以文臣居多,因为莫朝的科举开得更多,南朝方面的文臣对郑氏一贯不太喜欢),但只要你为官不正,干过什么坏事,现在都要揪出来惩罚,还要“公审”——搭建露台,当着安南百姓的面说明其罪,然后判决。 这一种除了民愤极大的那一类,肯定会被收买人心的高按台判处死刑之外,一般的都不会死——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没财产田土那当然是高按台最喜欢干的事了。 这一轮清洗搞得比较凶,但高务实并不担心,安南人嘛,就像之前永乐朝时期那样——张辅在安南,则安南四方平靖,谁也不敢把脑袋伸出来给张辅砍,因为都知道,论打仗那是肯定打不过张辅的。 至于张辅一走,安南就烽烟四起,高务实当然也清楚,不过他不着急,因为他可不打算将安南交给马琪那样又贪又暴的废物管理,他高某人可是打算在某种程度上效法一下黄福的,即便自己走了,留下的人也得贯彻这样的作风才行。 只要没有马琪那样的废物坏事,高务实不怕安南人敢跟他跳。 何况,莫朝还是名义上的安南共主呢……这可是要好好利用的,不到万不得已,他现在绝不会考虑废了莫茂洽。 嗯,最起码让他把这个“过渡政府”的工作好好完成了再说,反正莫茂洽现在瞎了,让他挂名而不理政,关起门来当他的都统使,甚至“大越皇帝”又如何? 冢中枯骨,吾早晚必……呃,串词了。 审断逆臣是“内政”,而威慑阮潢就是“外交”了,而且属于舰炮外交的范畴。 后方整编,前方的大军却没有停止脚步,高珗在完成对英都府郑军的整编之后,就把这两万兵交给了高璋,自己带着之前的六万大军和莫玉麟一道南下,八万五千大军配合河花府的阮倦,又凑了个十万大军,对顺化虎视眈眈。 高璟的舰队也拔锚启程,南下顺安河口威胁顺化——这就是安南城市对高务实不设防的主要原因了,这些重要城市一个个不是靠海就是临河,而且经常还是两条都占,现在高务实在水军方面占据十成十的优势,对方就处在一个永远只能被动挨打的尴尬局面,连反攻都没地方反攻。 我打你是随时随地,你打我是纯属梦呓。 英国佬一百多年后享受到的待遇,现在高务实在安南提前享受了一次。 阮潢什么态度呢? 唉,阮潢能有什么态度?郑松覆灭的时候他就知道大祸临头了,现在的顺化和广南可不是原历史上十几年后的顺化和广南,没有莫、郑两家继续争斗的十几年,阮潢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他也只有四十万左右的人口,顶破天也就能凑出两万兵来,怎么打? 而且,历史上他和他的儿子阮福源是在几十年后才和郑氏完全闹掰撕破脸,当时请了些葡萄牙人帮他在北部边界修了个“长垒”——大概等同于长城,把国土和郑氏隔开,同时又和葡萄牙人乃至后来的荷兰人做生意、学技术,自己开始制造大炮、战舰等,这才一直把兵力占优的郑氏抵挡住。 现在他要人口没人口,要财富没财富,要外援没外援,还能指望什么? 高务实十分霸气地派阮有僚出使顺化,阮有僚见了阮潢,没有多话,直接道:“阮公,高按台有一句话让我原话转达给你。” 阮潢轻轻叹了口气,问道:“阮将军请明言,某洗耳恭听。” “高按台问阮公……”阮有僚也叹了口气:“是你来,还是我去?” ---------- 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支持~ 第748章 变色龙 你来,还是我去? 你来哪里?我去哪里?这不是明摆着吗! 高务实让阮有僚转达的这句话,实际上就是问阮潢:是你来英都府投降,还是我领大军南下剿灭,自己挑一条吧。 阮潢脸色一瞬数变,阮有僚望着他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他自己也是心里苦哇,还能劝说什么? 最终,相顾无言之下,还是阮潢主动开口了:“顺化广南本是个存身之所,但面对……面对高按台眼下的水陆两军,却是半分胜算也无。” 阮潢的判断还是很准确的,在原历史上,郑氏政权与阮氏政权双方公开的战争是在天启七年(1627)正式爆发,而郑氏的大军与阮氏连续交战了四个月都未能取胜。战争的结果则是安南分裂成南北两个部分,郑氏控制了大部分的北方,而阮氏割据了大部分的南方;双方的分界线在后世越南广平省的峥江上。 这条疆界与后来非常著名的“北纬17度线”非常接近,实际上就在广治省南方的边海河,便是越南分裂时期(1954-1975)南北越的分界线。 相较于郑氏政权统治了人口稠密得多的领土,阮氏当时能够成功割据南方,当然也具备一些优势。首先,他们处于守势的地位;其次,阮氏在他们与欧洲人、尤其是葡萄牙人的接触中获益,得以购置较先进的欧洲军备,在城防中雇佣欧洲的军事专家;第三,地理形势对他们有利,大规模有组织的军队仅适合平原旷野,而此种地点在越南中部十分希少;长山山脉几乎挤进了海里头,只剩下很窄的一点平原供郑氏用来发起进攻。 但这些优势现在大多不复存在——既没有边墙,又没有武器优势,漫长的海疆更是完全不设防,如此自然是“半分胜算也无”。 阮有僚虽然也姓阮,但此阮非彼阮,阮姓是安南大姓,他们二人之间毫无血缘关系,就如同三国时期的张飞、张辽、张郃一样根本不搭边。 而阮有僚是郑氏旧臣,对阮潢这个在顺化实际割据一方,却在郑氏最危险的时刻抽兵回家,搞“局外中立”的家伙并无好感。 不过,安南到了眼下这个局面,阮有僚作为郑氏——或者说后黎朝旧臣,还是有些心有戚戚焉,见阮潢一副心丧若死的模样,不禁也有些忍不住叹气。 但一想起阮潢的“局外中立”,阮有僚又忍不住有些想要嘲讽几句,哼哼一声,道:“阮公此前抽兵南下之时,不就是盼着郑氏没有工夫管到你头上么?眼下阮公倒是如愿以偿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阮潢面上的肌肉抽了一抽,强笑道:“阮将军此说,恕阮某不敢苟同,阮某本是黎氏之臣,要遵也是遵皇帝诏命,却与郑氏何干?” 阮有僚听了更是不满,冷笑道:“哦?黎氏之臣?这倒是更有意思了,朝廷哪次给顺化的命令不是皇帝诏令?” 阮潢见他死揪着不放,也有些怒了,冷然道:“此中实情如何,你我二人谁不是心知肚明,难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要摊开来说么?” 阮有僚一时语塞,后黎朝的皇帝不过是个萝卜大印,只有郑主说了才算,这一点他们二人当然都是清楚的,但局势都这样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阮潢见他理亏,却有些得理不饶人,冷哼一声,道:“而且你莫要忘了,昔日首倡义举,不肯服从莫登庸那篡朝贼子者,乃是家父淦公(阮淦)!想那郑检,本是我家之婿,却在家父意外身故之后篡夺兵权,继而挟天子以令诸侯,欲行操莽之举,全然悖逆家父‘尊黎灭莫’之本意。我阮潢来顺化,正是为了积蓄实力,徐图复兴,来日救出皇上,还政于天子,此大忠之道,无愧于心!” 这话说得真是比唱得还好听,可惜阮有僚一个字都不会信,只是现在郑氏都覆灭了,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他于是叹了口气,摆手道:“不谈这些了,不谈这些了……忠也罢,奸也罢,现在郑家已经没有了,皇上也到了明人之手,却不知阮公意欲如何?可还要‘积蓄实力,徐图复兴’么?” 阮潢义正言辞,看起来甚至有些激动的样子,大声道:“天子落入他人之手,阮某身为人臣,岂能独安于外哉!” 阮有僚被他说得一愣,心道:这厮莫非被我几句话说疯了,现在居然还要负隅顽抗?不对啊,他家可是累世高官,难道这次打算搭上整个家族给黎氏陪葬不成? 谁知阮潢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由得练练撇嘴,因为阮潢道:“我意已决,马上便亲自去面见天子,哪怕是死,也要和皇上死在一起!” 你快闭嘴吧你!你这是去面见皇上?哪个皇上啊?大明的皇上只怕你想见都见不着,现在能见的,只有大越的“太上皇”——高务实高按台! 真是累世高官之家的出身啊,卖国投降都能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可惜你是没听见高按台那天和郑主的骂战,否则的话,只怕你还找出更好的理由来——你这是顺应天命啊! 阮有僚本来又想嘲讽几句,可是转念又放弃了。 嘲讽什么呢?自己不也是个贰臣?大家半斤八两,大哥莫笑二哥,虽说自己是战败被俘,比阮潢这种吓得投降的似乎倒还强那么一丢丢,可是归根结底,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又没什么光彩。 叹息一声,阮有僚落寞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说不定是对的……眼下的安南,是没什么指望了,就看这位高按台接下去是要做黄福,还是要做马琪吧!” 阮潢也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阮将军,你说……咱们大越,还能再出一个蓝山英雄么?” 阮有僚苦笑道:“我又哪里知道?只是……依我看,就算现在再出一个蓝山英雄,也未见得能有昔年的局面了。” “嗯?”阮潢皱眉道:“那是为何?” “阮公没有见过那位高按台,不知道他的厉害之处。”阮有僚长叹一声:“此人是明国两百年来唯一一个六首状元、天下文魁,文名播于四海。其在北朝(莫朝),已经得到白云居士(阮秉谦)的盛赞,日日与之相会论道,天下文人高士对他倾慕不已,而且还传出消息说,他有意在安南详加考察,然后收一两名弟子…… 呵呵,阮公,你是不知道,这消息传出来之后,北朝士林之间,对明国这次毫无理由的征伐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了,那些所谓儒林大贤、历代高官,一个个都在做着清秋大梦,希望自家子弟之中能有人踩了狗屎,居然被高龙文看上,选为弟子呢……哈!一群蠢货!” 谁知道阮潢听了之后,却是眼前一亮,忍不住问道:“呃,阮将军,这消息……可已证明属实?” 阮有僚一怔,继而露出嘲弄之色:“怎么,阮公也有公子欲推荐给高按台么?” 他是武将出身,虽然也稍微读过点书,但家中并没有什么在文教上能成事的孩子,自然是想都没想这条路,所以可以肆无忌惮的嘲讽阮潢。 不过阮潢现在却不在意这点嘲讽了,于家族繁盛相比,一点嘲讽碍什么事? 他赔笑道:“不瞒阮将军,某家犬子福源,自来聪慧,而且今年也只十九,尚未冠礼,若是能有幸拜在高龙文门下,那实在是……实在是……”他居然一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了。 阮有僚哂然一笑:“令公子这年纪只怕有些大了啊,我若是没记错,令公子似乎和高按台同龄。” 谁知道阮潢一脸无所谓,立刻道:“那不妨事,不妨事啊,所谓闻道虽有先后,但达者为师!高龙文天下文魁,别说与犬子同龄,便是犬子再大上十岁,又能如何?就譬如说阮某我,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若是高龙文能有意收阮某为弟子,阮某也当恭恭敬敬,执以弟子之礼……此事与年纪有何干系?” 阮有僚被阮潢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心说你们历代为官的人还真是有些本事啊,别的且不说,光是这份厚脸皮,老子就学不来……你阮潢今年应该五十有六了吧?他娘的,你都能当高按台的爷爷了,对他执弟子礼? 得亏你说得出来!你不觉得恶心,只怕人家高按台还觉得恶心呢! 阮有僚决定不和阮潢说这些鬼话了,把话题转了回去,摆手道:“这都是阮公你自己的事,我却管不着。我此来就一件事,便是转达高按台之前那句话给阮公你,现在话已经送到了,咱们还是闲话少叙,阮公只要给我个答复,让我能回去复命,我便多谢阮公成全了。” 阮潢哈哈一笑,道:“高龙文天下文魁,四海景仰,阮某虽然老朽,哪能让他来见我?自然是我去见他,这还用问么……阮将军尽管回去复命,明日阮某就带着犬子福源一道,北上英都,拜会请益于高龙文。” 这家伙果然是个移花接木的高手,不说高按台,却说高龙文,搞得好像他不是去投降,反倒是去请教学问的一般。 阮有僚脸皮抽了抽,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 阮潢笑眯眯地点头道:“阮将军慢走,阮某还要赶紧去收拾打点,就恕不远送了。” “哼哼,不敢有劳。” 第749章 安南规划! 万历九年,三月二十七,乙酉。 伪后黎朝顺化总兵兼广南总兵阮潢,携爱子阮福源北上英都府,囚首徒跣,跪伏请罪于南城门前。 代天巡按广西、安南等地御史高务实,身着大红纻丝飞鱼服,领一众广西土司、安南文武,出合德门亲见阮潢,亲手去其囚服,赐其袍履,把臂携手,邀入城中,商议安南要务…… 哦,这是官方说法。 实际上高务实自然没有这么客气,不过他对阮潢的态度,相比对后黎朝其他降臣而言,的确好得多了。 只不过,他这个态度,并不完全是因为阮潢自身,而是高务实要借对阮潢的招抚来个千金买马骨——你们看,我虽然抓郑逆、附逆抓得很凶,但是对于肯积极改过自新的伪后黎朝臣子,还是很重视、很客气的嘛! 其实说穿了,高务实就是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打一派拉一派罢了。由于郑松作死作得十分到位,所以高务实现在主打的对象乃是郑氏,而像阮潢这样跟郑氏不怎么对付的后黎朝臣子,尤其还是个实权派,那当然就是以安抚为主了。 若是一概打压,那怕不是要做马琪? 当然,安抚归安抚,拉拢归拉拢,“杯酒释兵权”这种事,总还是要做的,此乃题中应有之义,要不然,顺化和广南到底姓阮还是姓高啊? 高务实要的,可不是那种“羁縻州”。更何况安南南部地区,那是他已经明确划拉到自己盘子里的菜,哪里容得阮潢还在那里留下痕迹? 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阮潢来了,但高务实去打算去一趟顺化——嗯,其实这个说法不确切,实际上他真正要看的地方,一个是偏北一点的河静,也就是现在的河花府;另一个顺化东南不远的岘港。 岘港,是后世越南第二大港口,仅次于胡志明市(西贡),此港位于如今的安南南部,日后的越南中部,北连顺化、南接芽庄。 高务实看中它的原因,在于岘港湾是一个面积不小的深水港,其背靠五行山(真叫这个名字,有金木水火土五个峰),东北有山茶半岛作屏障,海湾呈马蹄形,港阔水深,形势险要,为天然良港。 这地方被高务实看中,是他将要打造的“京华南洋攻略”主港口。不光是商港要放在这里,甚至早期还要充当军港使用。 按理说,安南——或者说越南之地,最好的军港肯定是芽庄的金兰湾,那地方在大殖民时代就被法国佬看中,打造成为军港之后,一直被世界各国军事家誉为亚洲第一军港——这个第一,指的是金兰湾的地理位置和地形优势。 但是很可惜,金兰湾目前还不在安南人手里,而是占城人的国土,高务实虽然对占城人的军事实力不屑一顾——这是一群被阮潢的儿子阮福源分分钟吊打的货色,高务实哪里看得上眼——可是现在却没工夫管那边的闲事。 因此,高务实梦寐以求的金兰湾军港暂时还没法揽入自己怀中,只好先拿岘港凑个数,用几年再说。 其实岘港真的不差,是一个相当优良的商港选址处,只是有一个问题——这地方现在估计还只是个小渔村,也不知道如果要改善周边的交通情况大概需要花多少钱,建设起来又要费多长时间,所以高务实才觉得需要自己亲自查看一番。 至于顺化,其实现在也是个小城——安南人虽然一直在南进,但他们自身实力就不怎么样,搞开发自然效率也低。历史上的顺化要不是运气好,曾先后为越南旧阮、西山阮朝和新阮王朝的京城,是越南的三朝古都,发展其实也上不来。 所以,放弃顺化而建设岘港,高务实觉得没有问题,而且岘港除了是深水大港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优势。 首先第一个优势,就在于它现在只是个小渔村! 这为何是个优势呢?因为小渔村就代表着那地方的安南人很少,高务实可以大量移民汉人过去充实当地,使之成为他在安南的主基地之一! 至于另一个主基地,当然是河静了,毕竟有高品质大铁矿在,肯定是作为工业基地的存在的,并且河静还随时可以威慑北方的清化乃至升龙。 岘港的第二个优势则在于它是目前安南相对比较靠南的大港口,高务实打算在这里不仅建起商港,同时也放置舰队——舰队在此一来是威慑安南,二来也是为了慢慢争夺南洋控制权。 高务实做事,向来都是提前规划、提前布局的,很少有什么“灵机一动”就决定如何如何——哪有那么容易啊! 包括这次打安南,这本来是他最“灵机一动”的决定了,可要不是他早些年就打造了偌大的家业,又提前几个月征集、调动,怎么保证出征所需? 而在岘港建城建港,那就更要提前布局了,因为他面对的是纵横大洋的葡萄牙人,而且马上还要面对高光时刻的西班牙人,甚至再过些年,搞不好还要面对崛起的荷兰人,如果没有一个深入南洋的好港口,难道要每次都从广州或者钦州出兵吗?万里迢迢的,多耽误事啊! 此次他南下顺化的理由倒是现成的——巡按嘛,我人都不去,还巡个屁、按个蛋?况且阮潢投降之后,他在顺化、广南的差不多两万军队,这不是也得整编整编么? 当然,两万人太多了,高务实觉得没必要养那么多兵,现在安南抵定,该投入建设了,需要的人多着呢,这些人能复员的赶紧复员,实在是不错的兵员再考虑留下——嗯,留一万人就好。 在南行的路上,高务实也同时开始琢磨自己在安南的兵力部署和名义问题。 部署倒是好说,反正现在自己手里的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想怎么部署都没人反对得了,但是名义却有点麻烦。 理论上来讲,这些投诚的兵马,尤其是郑氏和阮潢投诚的兵马,似乎都应该归莫朝所有,甚至莫朝自己投诚给高务实的兵马,如果大明最终不来直辖安南的话,好像也仍然应该属于莫朝。 这哪行?没有兵,我光靠舰队威慑莫朝,怕是不怎么稳妥吧! ---------- 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750章 人口怎么来 从英都府南下,第一站便是河花府。 河花府的位置就是后世的河静,主城区基本可以说是毫无变迁,所以这很方便高务实确定铁矿的位置。 怎么确定?高务实对河静的石溪铁矿曾经有两个记忆点,一是靠海,就在海边不远;二是距离河静市区只有八公里。有这两个“坐标”,确定大体位置当然不难。 而前次他给刘馨去信询问安南矿产分布之后,刘馨的回信就更加明确了一百倍。 刘馨说,长山褶皱带是东南亚地区非常重要的铁、铜、金多金属成矿带之一,带内分布有很多大型乃至超大型矿床,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有石溪铁矿、蓬苗金矿、福山金矿、色潘金矿、富康金矿、爬立山铁矿、富诺安铁矿等。 不过刘馨似乎也猜到了高务实要做什么,特地指出了几处相对容易开采且交通可能比较方便的地区,比如河静的铁矿、岘港的金矿。 当然,单论铁矿,还是以河静石溪铁矿为最,这个铁矿是东南亚地区最大的矽卡岩型富磁铁矿,不仅有六亿多吨的储量,而且平均品位更是高达61%以上,吊打大明国内绝大多数铁矿。 不过麻烦也不是没有,最大的麻烦在于这六亿多吨的储量,高务实现在能利用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因为这个矿虽然可以直接露天开采,但矿体总深度很可怕,后世的勘探结果是达到了海平面以下四百多米。 这个年代挖到海平面四百多米以下是不可想象的事,尤其它还位于海边,说不定还有地下水什么的,所以高务实只能挖其表面一层,最多往下挖个十丈二十丈也就差不多了。 好在,这已经够用了——这年头又不光只是他高务实挖不深,全世界没人能挖太深。既如此,那还担心这些做什么?真怕没铁矿,将来抢先去占了澳大利亚岂不是美滋滋。反正石溪铁矿地表的部分,以高务实给这里定的生产规模,至少也能挖一百年。 第二个麻烦在于焦煤的供应。由于高务实在大明国内的炼铁已经由他提供了炼焦煤使用的技术,一贯都是以煤炭炼铁炼钢,所以对煤炭的需求不小。然而,并不是什么煤炭都可以用来炼铁的,煤炭在炼铁工业中最关键的用途在于炼焦,而炼焦的主要用煤则是炼焦煤。 这种煤大明国内很多,但安南的煤炭却是以优质无烟煤著称,大致来说这是一种低杂质的动力煤——如果现在已经是蒸汽动力时代,优质无烟煤多当然是大好消息,但现在却未必,无烟煤的用途相对单一,即便是以京华的技术水平,也只能用于高炉喷吹和烧结铁矿石的燃料以及作铸造燃料等。 有用归有用,但炼焦的煤还是没有解决。 河静西北不远就有煤矿,挖起来也不难,但根据刘馨的记忆,那地方的煤也是以无烟煤为主——可以挖,但没必要,因为刘馨提供了另一处供应地。 这处供应地就是后世的鸿基煤矿,位于安南东北部的下龙湾附近,是后世东南亚第一大煤矿。虽然此处煤矿也是以无烟煤为主,但总体来说,煤种还是很丰富,完全能够提供足够高务实需求的炼焦煤等各类煤炭。 其实大明在高务实穿越之前就已有采用土窑炼焦,并用焦炭冶铁,只是技术含量很低,炼出的铁质量不佳。 高务实穿越之后,在大明原有技术的基础上搞出了圆窑和长窑两种土窑,前者适用于地下水位不高、煤结焦性较好的地区;后者因炉底高于地面,操作受地下水的影响较小,结焦时间较短,适用于多雨而煤结焦性略差的地区。 但高务实也知道,土窑的特点或者说缺点,就是结焦室和燃烧室不分开,炼焦热源靠煤干馏时产生的煤气和部分煤料燃烧提供,因而成焦率低,焦炭灰分高,结焦时间长(约8~12昼夜)——至于化学产品不能回收利用,对大气污染严重什么的,他就忽略不计了。 光知道不行,得想法子改进,但这一点他搞了几年也没搞成功,后来还是由他提供思路、请朱载堉帮忙设计改进,才弄出了一种带固定拱顶的圆窑,被称为蜂窝式炼焦炉。 这种炼焦炉每孔炉的装煤量约为一万斤,结焦时间降低到了两至三天,效率提高极大,炼焦质量在眼下这个时代也是极为优异,确保了京华在钢铁生产上傲视群雄的地位。 这两个情况就决定了一件事:河静铁矿可以开发,但需要从已经私底下“分配”给黄氏的安邦宣抚司提供煤炭。 指望黄芷汀她们家自己想法子挖煤肯定是做梦,高务实必须让京华参与进去才行,而且还得主导——当然利润上面不好占主导,但生产上必须主导。 因此他在和黄芷汀谈过之后,便派人给高小壮送信,让他做准备派人来“援越”了。 路过河花府主要就是为了铁矿,而到了顺化,高务实却没有怎么停留,一边交待高珗等人赶紧收编顺化的阮潢所部安南军队,一边带着家丁护卫团继续南下,奔着他心目中的岘港而去。 顺化离岘港并不远,约莫只有一百多里,不到三天便赶到了这处海湾。 此地现在还真的只是个小渔村,偌大的海湾,方圆几十里,人口顶天了都不到一千户,还不如高务实带来的家丁护卫团人多。 而京华舰队也在高务实的指派下,派来了一部分舰船到岘港考察港湾条件,结果当然是喜人的,这地方从自然条件上来说,完全是天生的大商港底子。 但高璟和胡老板、李老板同时对高务实提出了一个问题:商港好建,可市场在哪呢? 这岘港的位置,已经进入广南了,乃是安南目前最南边的一个宣抚司,是当年从占城人手里夺来的“南蛮之地”——我的个天呐,在他们眼中,安南本就是南蛮之地了,这地方居然还是南蛮中的南蛮,光听起来就觉得没有商机。 商机的第一个要务,首先得是有人,没人还谈什么商机?可这地方,缺的就是人啊! 然而他们能想到这一点,高务实岂能想不到?虽然他打造岘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建一个出南洋的桥头堡,可是也没打算干赔本买卖——至少长远上来看不能赔本吧。 所以,高务实很淡定、但很神神道道地对他们说道:“此事你们放心,人口很快就会有的,因为在广南……至少有两处大金矿。” “大金矿?”高璟等三人一齐把眼睛睁得老大。 胡老板更是忙接着问道:“多大的金矿?按台怎么会知道的?” 高务实当然不能说是刘馨告诉他的,只能继续装神弄鬼,道:“怎么知道的?本按会观地气,你们不知道吗?” 哦……倒是有这个传说,毕竟高按台找矿的眼光之准,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胡老板和李老板都激动起来,搓着手齐声问道:“原来如此,不知道这两个大金矿能有多少黄金?” 高务实淡淡地道:“其中有一处,至少有四百万两黄金储量。” “嘶——”两人,哦不,还得加上高璟,三个人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四……四百……万两?”李老板说话都哆嗦起来了,整个人有点像在打摆子。 “四百万两……还只是其中之一?”胡老板的情况也没比李老板好多少,活像一对难兄难弟。 高务实笑道:“不错,其中之一。” 他真的不是开玩笑,这是刘馨特地重点说明的一处金矿,就是后世的蓬苗金矿,其储量谨慎估计是200吨,也就是四百万两,如果“不谨慎”的估计,说不定五百万两也是可能的。 四百万两白银就已经能让无数人抢破头了,四百万两黄金又是个什么概念? 不说别的,高务实只要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哪怕是大明国内都不知道要跑来多少淘金客——人类对于黄金的渴望几乎从来没有衰减过!而且无分中外。 胡老板和李老板在这一瞬间,甚至都想改行来这里淘金算了。 可惜高务实马上浇灭了他们的希望,因为高务实道:“不过广南这么大,方圆数百里,这两处金矿却只有本按知道大概位置……” 两位老板眼中冒着金光的火焰才刚刚升起,便被浇灭了。 对啊,有金矿又能如何,这可不是方圆几十里,而是方圆数百里的南蛮地区,那两个大金矿只有高按台知道位置,咱们来顶什么用? 找得到吗?挖得了吗?运得走吗? “那,不知道按台是打算怎么开发这两大金矿?” 高务实笑了笑,道:“两位老板是聪明人,真是一点就透——这么说吧,其中一个矿,我京华自己要了;而另一处矿,京华不要,专门用来吸引淘金客。然后呢……本按会开通一个航班,分为多路航线,从大明国内源源不断的运送这些淘金客前来,二位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参与一下这件事,并且把消息广为传播。”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第751章 此地:金港 利用大金矿吸引人口,这件事可不是高务实开脑洞的计划,别的不说,后世旧金山乃至于整个加利福利亚州的发展尤其是起步,可都离不开“淘金”二字。 当时,有一位名叫马歇尔的木匠,在后来的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北边为他的老板建造锯木厂,结果他在1848年1月24日,于亚美利加河发现了最初的金片,由此引发了改变美国西部面貌乃至整个美国社会结构的淘金热。 马歇尔发现黄金纯属偶然,但消息却很快就被泄露了,先是当地为马歇尔的老板萨特干活的人知道了附近有黄金的“秘密”,纷纷丢下工作跑去找黄金,急得萨特直脚跳。 不久,消息又传到附近的旧金山,开始时那里的居民还不敢相信消息是真的,直到3月中,一家报纸做了报道,而一家商店的老板在城镇游行时,向人们展示装着从萨特地盘发现的黄金,从而掀起热潮,旧金山居民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淘金的队伍。 到了6月中旬,四分之三的旧金山居民都离开了家园,整个城镇几乎为之一空。此后,北加州发现黄金的消息不但传遍美国,而且传向世界。 巧合的是,在马歇尔发现黄金不久,美国与墨西哥之间的战争就结束了,美墨之间签订了“瓜达卢佩一伊达尔戈条约”,加州成为美国的领地,这就为加州的淘金热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美国人可以自由地从东部、中部、南部来到加州淘金。 从美国各地赶往西部的人流犹如千条小溪汇大海,十分可观,大大推动了移民的向西流动规模,成为西进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来到加州的淘金者中,许多人拿出一生的积蓄,或者拿房子当抵押借钱做路费,历尽千辛万苦到加州追求财富。他们离开家人和家乡,由妇女承担起农活以及照顾子女,这些梦想一夜致富的淘金者,大多在1849年来到加州,因此就被称为“49年人”。 由于来自各地的淘金人数不断增加,加州居民也暴增,1848年3月份时,外来人数只有不过800人左右,到了8月份就有约4000人来此淘金;到了1848年底,外来人数达到2万人;而到了1849年底,外来人口达到约10万人之多。 这其中有5至6万人来自全美各地,其他的则来自世界各国,有来自欧洲的、南美洲的甚至来自中国的。当时中国的淘金者多来自广东台山,他们来此淘金,因此就将这里称为“金山”,以后又改称“旧金山”。 从1848年初发现黄金出现淘金热后,淘金热到1852年达到了高峰,那一年之后,在地面上发现黄金的机率越来越小,此后就改为开采,随着开采技术的进步,越来越多埋在地底下的金矿被发现。 加州的淘金热带动了整个采矿业的发展,吸引大批劳工与技术人才投身西部开发,采矿业不仅在加州,也在周围各州中迅速发展。大量黄金的获取,使得加州,尤其是旧金山成为繁华之地,也带动周边地区的发展。不少历史学家认为,淘金热对美国社会面貌的改变,可以与南北战争相提并论。 高务实没有指望蓬苗金矿能达到美国加州淘金热那样的效果,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效果,毕竟现在的消息流通水平和人口流通能力,都不能跟1848年的美国相比,但是哪怕能有那种热度的一半甚至四分之一,对于高务实而言,都可以大为改善他搞移民的难度。 大明的贵金属一直很缺乏,金、银、铜没有一样不缺,所以黄金的价值在普通人心目中几乎是高不可攀的,对他们的吸引力也是丝毫不容置疑的,只要操作得当,掀起淘金热不是什么稀奇事。 然而,在这个年代,跑来后世越南中部这种地方淘金可不是闹着玩的,有很多的危险——即便不说治安,毒虫、热带病等事情总要想办法防备吧? 高务实作为淘金热的始作俑者,以及安南的实际掌控者,有义务也有责任为此多做一些安排,以降低类似的意外伤亡,这是他作为一个穿越者的责任感。 因此,在岘港开设一些相关的药铺、帐篷店、干粮店甚至武器店等等,都是高务实需要操办起来的事。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拿人命开玩笑的掌权者——当然前提是:自己人。 所以当他把计划说给高璟和胡老板、李老板之后,三人对高务实也不禁更加钦佩起来,难怪高按台这些年万事顺利,人家不仅是目光长远,单是这份仁义,天下几人能有?仁者无敌,原来是要这样理解的…… 我给你发财的机会不说,还为了你能顺利发财而提供各种保障。 试问这样的人,谁不对他心生感激?这样的人,在哪儿能吃不开? 而且高务实的这个计划还立刻让两位老板发现了商机——对啊,来淘金的人多了,做什么买卖不行,为啥非得自己去找金矿?咱们也学着高按台这样,来赚这些淘金客的钱多好?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默契于心。 而高务实在说完了这些之后,则开始认认真真观察地形地貌,最后决定道:“那个半岛……嗯,就叫山茶半岛吧,那边全部划给京华舰队,尤其是半岛西南的那处港湾(这是个港湾中的港湾,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卫星图),以后作为京华舰队在安南的军港,要与民港分割开来使用。” 高璟连忙仔细去看,一边看一边回答道:“老爷,军港的意思是……只能停泊咱们京华的船只?” “不,不是只能停泊京华的船只,而是只能停泊进入作战序列的船只。”高务实转头看着他道:“换句话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停泊载炮的武装运输舰,以及将来咱们用来护航作战的专业战船。” 护航作战,这只是个名义,以京华舰队武装运输舰的实力,在大明沿海已经很难有海盗敢打歪主意了。但高务实总不能说自己造军舰只是好玩吧,还是得有个名义才行,而防备海盗显然是最好的名义——海盗嘛,在哪朝哪代都是被打击的对象,至少名义上是这样。 当然,大明沿海的海盗以前最喜欢的是“杀人放火等招安”,历史上海贼王郑芝龙不就是这样么? 但眼下情况有点不太一样,因为高拱的开海政策一直在推行,现在大明沿海的海盗已经弱了不少,许多并非一条心做海盗而只是借海盗身份做海商的家伙,都已经洗白上岸——胡老板和李老板就是这种人,要不然的话,寻常商人怎么会有兴趣、又怎么敢参与京华的这次“联合舰队”? 这可是来安南打仗的,原本的战争对象,说起来还是莫、黎两朝的正规水师呢。 高璟听了之后就有些诧异,看了看那处港湾的大小,有些挠头:“咱们……好像用不了这么大一个港湾啊。” 那是,这港湾的大小,后世的万吨巨轮都能至少停他个十几二十艘了,他们这种不到一千吨的小不点,几百艘也随便停。 不过高务实无所谓,反而道:“目光要长远一些,高璟,我问你,三年前你能想到自己可以指挥这么大一支舰队吗?” 高璟恍然,然后又跃跃欲试起来:“要是有一天,咱们的战舰能把这个港湾停满,小的连佛郎机人的满剌加都敢帮老爷打下来。” 高务实哈哈一笑,若有所指地道:“说不定,说不定,没准真有那么一天呢。” 胡老板突然凑趣道:“除了那处军港之外,这商港可也巨大无比了,将来又有不知多少淘金客前来充实此地,可以预见在不久之后,此处便是一处富得流油的黄金宝地了。” 高务实笑了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他对商人,当然是没有歧视的,说话也不端太多的架子。 李老板则更进一步,道:“按台,小人以为,岘港这个名字有些不好,虽然岘者,指的的确是小而高的山岭,跟那边山茶半岛上的山算是呼应了,可是……刚才老胡也说了,此地日后必是一处黄金宝地,小人以为不如改个名字,也能更加吸引淘金客。” 高务实神色一动,眼珠微微一转,笑道:“本按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干脆就更直白一点,把这个地方改名为……金港?” “哎呀,按台真是神了,小人刚刚冒出这么一点念头,按台一下子就猜了出来,实在是法眼如炬,法眼如炬啊!” 对于这种吹捧,高务实只是笑一笑,既不在意,也不反感,李老板这样说话也无非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值得苛责的地方。 不过对于他的这个想法,高务实倒是觉得不错——旧金山以前不就是叫“金山”,这种简单粗暴的名字,对于淘金客的吸引力肯定更加直接,效果也更震撼。 金港? 嗯……似乎的确是可以的。 “好吧,此处从此以后,就叫金港了。”高务实微笑着把这件事定了下来。 岘港,还没出现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金港——京华的海外第一港! 第752章 人事安排 高务实一行在这个小渔村附近呆了三天,大致给未来的金港做了一番规划,涉及到了高务实几乎快要忘记掉的一些知识。 城市规划,高务实昔年做秘书的时候曾经有过一点肤浅的了解。 之所以有了解,是因为他当时跟的领导是县里的一把手,他作为秘书肯定要接触一些这类东西;之所以又是肤浅的,是因为这项工作说到底主要是政府口的事,他们党委这边只是掌个总,把握一下大方向。 因此,高务实现在对金港的规划设计,也只能是给个大方向,让他详细规划的话……这题就有点超纲了。 所谓大方向,就是要遵照城市规划的五项原则,来设计这个目前还只是小渔村,但今后势必要成为安南明珠的城市:整合原则,经济原则,安全原则,美学原则和社会原则。 这些东西摊开来说,那文章就太大了,只能说几个主要方面。 总体而言,就是要从全局出发,使城市的各个组成部分在空间布局上做到职能明确,主次分明,互相衔接,科学考虑城市各类建设用地之间的内在联系,合理安排城市的生活区、工业区、商业区、文教区等,形成统一协调的有机整体。 而作为港口城市,商业区还必须充分考虑到港口、码头的位置等等。同样,作为一个经常面对热带风暴的沿海城市,金港的建设还必须充分考虑到抗风暴、抗内涝等因素。 实际上还有很多很多要考虑的事项,但那都是过于专业的问题了,以高务实的水平也指导不了什么,于是也就只提了几句。 但即便是他考虑到的这些东西,从考虑到拿出设计方案,也是一个很复杂的工程。 幸好他带着高璋和家丁护卫团过来,最麻烦的地形勘查倒是搞得特别快——护卫团可是有马的,而且还有夜不收,侦查地形属于他们的“基本专业技能”。 综合汇总一下,搞出了金港地区的地形图,高务实这才开始“跨专业”的搞了一份不怎么细致的金港城市规划设计图,然后让人照着画了几份,打算分送各处。 各处,指的是京华的几个部门,比如京华基建、京华各私港、京华造船厂等处,个个都是要参与其中的,另外京华工匠学堂那里也要有——这可是东家亲自搞出来的“教材”,能不好好学习学习么? 十年打下的基础,现在总算是要集体合作一番,从无到有的建设一座城市了,而且这座城市还是自己的进军南洋计划的首要战略支点,想一想,高务实还真是有些小激动。 但是这么重大的事情,自己却没法一直呆在金港盯着,那就得有一个掌总的人在金港负责,只是这个人选却不大好决定。 高务实在回顺化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负责金港城市建设的这个人,日后在金港的地位肯定很高,某种程度上来说,就算在金港建成之后,自己不给他什么名义,他也会成为“金港之父”,而事实上,自己也不好过河拆桥,在建成之后却不让他来做这个金港“太守”。 这就意味着这个人至少要符合两个标准:一,得是自己的绝对亲信;二,有足够的威望、经验和能力执政一方。 威望稍微好办一点,只要能成功建成金港,这个威望基本上也就树立起来了。经验和能力跟这也有一定的关系,但不是百分百,因为建城和执政一方还是有区别的。 尤其是金港将来会是自己南洋战略的重要支点,需要承担的任务不仅重,而且杂,没有出众的能力肯定会丢三落四,迟早要办砸重要任务。 还有就是,金港还要在比较长一段时间里兼职军港,所以这个人还要对军事任务有一定的了解,否则也会“瘸腿”。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高孟男应该是目前的最佳人选,这次他在广州港负责南征的各项后勤调度,还要支援钦州港的建设,却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见其做事足够细致,对自己的意图也领悟得比较到位。 但问题在于,他从天津港调来广州港本就只有半年,跟自己出任广西巡按的时间基本上差不多,而且现在还要负责支援钦州港的建设,如果把他调来金港,那广州和钦州怎么办? 也许帅嘉谟可以从天津南调广州,但这样的话天津港又缺人了。 嗯……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天津港可以提拔一个新的主管,毕竟天津是自己打造的第一个私港,各项工作都已经走上了正轨,也有详细的制度可以遵循,继任者只要不作妖,至少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麻烦,就是人选上也要想一想,这个位置适合锻炼人,但却因为其重要性,必须得是可靠的亲信。 再回过头来看,调高孟男来金港似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自己的意愿——金港虽然在自己的规划中非常非常重要,可是在一般人看来,这不过就是“蛮荒中的一个蛮荒小渔村”,把高孟男从广州这样的好地方调来金港,他自己能乐意吗? 而且这里头还有一个因素不能不考虑,高孟男是大伯高捷的养子,虽然这年头改了姓之后,连继承权都是要分一份的,但毕竟血统摆在那里,如果自己对他的使用显得有些见外,他自己心里肯定会更加敏感,这就很伤兄弟感情了。 大伯的亲子高务滋,高务实十分不喜,但对这个没有血亲关系的大房二兄反而很重视,他不喜欢高孟男对自己有什么误会。 看来,有必要让高孟男来一趟安南,这事儿还是得跟他面对面推心置腹的谈一谈才行,才能避免误会的发生。 而且,考虑到京华体系内部对高孟男的观感,自己最好还给他配一个在家族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来给他做副手——管不管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份要跟自己足够亲,才能让京华内部不会有人认为自己是在贬斥高孟男。 那么……恐怕得是自己的亲弟弟才行了。 可是务观已经被过继给了三伯,现在还在守孝——其实守孝完了也来不成,他还得去京师恩荫那个尚宝司的官儿。 这么说,就只能是三弟务勤了。 高务勤比高务实小四岁,今年正好十五,不过上次自己来广西任职,路过新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孩子读书不太行,虽然谈不上调皮捣蛋,但读书的效果实在很一般,估计能拿个生员都得靠新郑知县看在高拱和自己的面子上放点水…… 要不就让务勤来吧,反正按照历史上的记载,高家六房除了自己和高务观,剩下几个弟弟没一个做了官,通通都是生员——差别无非有的是贡生,有的是廪膳生,有的甚至只是增广生罢了,幸好还没有出个附学生,不然可真是丢高家的面子。 高务实也记不清高务勤在原历史上究竟是哪个层次的生员,反正在他这个六首状元看来也没什么差别,都是差生…… 那就让他来给高孟男做副手好了,顺便也让他见识见识世面,要是能学到点东西,那就更好了,毕竟是亲弟弟。 只是不知道老爹和娘亲同不同意……应该会同意吧?我高务实堂堂六首状元,可是整个高家未来的希望啊,这点面子都不给,说不过去吧? 第753章 安南太上皇(4更破万) 回到顺化,高务实又呆了五天,等高珗把顺化的阮潢部大体整编完成,这才率领大军北返,留在顺化的守军换成了黄芷汀嫡系中的嫡系——思明州的三千狼兵。 思明州在黄拱圣之乱后,现在是由黄芷汀名正言顺的代摄州务,所以思明州的狼兵对黄芷汀而言,比思明府的狼兵还要更嫡系一些,毕竟思明府的土知府目前仍然是她父亲黄承祖。 高务实留着家丁护卫团在身边,这次倒不是怕死,而是用于威慑,因为他要对麾下的降兵再动一次刀子,进行二次整编。 实际上家丁护卫团这次南征没打过什么硬仗,如果一定要算的话,只有在谅山一战中,他们其中一部炮兵发挥得很好,成为黄芷汀打开局面的关键。 也就是因为这一战,五百人的炮兵部队,一共才那么点炮,却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让桂南土司包括狼兵在内,都对高务实的家丁护卫团另眼相看了。 久而久之,护卫团“炮火无敌”的名声就传遍了岑黄两派狼兵,又从狼兵中传到了降兵部队。 最后传来传去,安南降兵们就开始自己脑补出来一个排序:狼兵们能打赢我们,护卫团则让狼兵们都如此敬畏,自然是比狼兵们还厉害,那么换句话说,护卫团如果打我们,岂不是跟玩儿一样? 卧槽,这么牛逼…… 于是安南兵看见身穿褐色短打、骑着高头大马的高务实家丁护卫团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对于他们那一水的隆庆二式火枪、戚氏雁翎刀,更是羡慕与畏惧同在。至于传说中无敌的火炮……这个平时见不着。 但见不着反倒更增添了神秘感和敬畏感,就这样,家丁护卫团现在莫名其妙的就成了一根定海神针。 实际上连高务实自己都不敢保证,现在的家丁护卫团如果跟狼兵们交手,到底谁能占优势一些,毕竟狼兵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善战,而家丁护卫团这次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做自己的中军护卫,没捞到什么好机会证明自己的战斗力。 当然,光从那一部炮兵的表现来看,似乎还算可以,执行力和战斗力都能让人满意,至少看起来没有浪费自己花的那么多钱。 降兵的二次整编,在高务实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被放在升龙进行。 之所以“稍稍犹豫”,是因为清化本来也是一个选择项。 不过想来想去,黎氏和郑氏毕竟已经灭亡了,清化城的军民也都见识过高务实的军威,应该会对双方的实力差距有比较清醒的认识。 而升龙城则不然,莫氏还在,且仍将是安南名义上的统治者,因此高务实觉得有必要让他们加深一下印象,以免自己走后,这群人傻兮兮地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作死举动来。 他们作死不打紧,可是坏了自己的大事,或者说耽误了自己的大事,那就百死莫赎了。 这次整编,高务实把莫氏降军分为两个部分,一是莫玉麟和阮倦所部,二是自己控制的另一部分。 莫玉麟部和阮倦部被高务实各砍了一刀——莫玉麟部由三万人降低到两万人,阮倦部由一万五千降低到一万,两军合计保持三万兵力。理由是南方已定,安南即将进入建设发展时期,无须维持这么庞大的军队。 再说,你们的安全现在有大明保证了——或者更直白一点,有我高务实保证了。 莫玉麟和阮倦两人并不傻,知道自己肯定是要挨刀的,就是不知道这一刀有多重,现在高务实把他们两人的部队各砍一刀,虽然也有点疼,但仔细想想倒也不致命。 而且在他们看来,这一刀砍完之后,高按台就应该放心了。高按台放心,就代表他们手头的实力稳稳当当的成了自己的实力,而现在莫氏皇室——呃,如果还能叫皇室的话——手里已经没有了嫡系兵马,那他们两人的地位岂不是铁定了噌噌噌往上涨? 所以,一个砍一万,一个砍五千,他们两人都表示接受了。 另一部分莫氏降军本来有三万左右,包括最早前莫玉麟在太原的部队和筛选过后的升龙城防部队,这次高务实也自砍了一刀,缩减到两万五千人。 而郑氏降军反而更多,包括在清化收编的三万,在英都收编的三万多,以及在顺化收编的将近两万,一共有大概八万降兵。 这个兵力太多了,属于南北内战时期的规模,再加上广西土司们有一部分要慢慢往安南“移镇”,现在依然维持这样庞大的兵力就显得毫无必要了。 但问题是,这批人还不能一下子裁撤太多,以免他们复员之后生乱,幸好高务实之前想过用他们去挖矿这个处理办法,所以他仿照红朝“建设兵团”的做法,也搞了一支建设兵团出来——第一批一共两万五千人。 这个建设兵团的意思,就是保持他们的士兵身份,但实际上转入地方建设——好吧,其实就是挖矿、修路这些玩意儿,说不定还要被派去修金港城。 不过高务实答应了,不管是去挖矿、修路还是建城,京华方面都会额外给一份薪资,价钱肯定不能不能跟大明国内相比,但在安南来说,这笔钱多少也能补贴一些家用,何况京华搞工程一贯是统一供应伙食的,所以总体来说,他们的待遇可能比当兵时还要好一点——当然了,也会累一点。 这样一来,莫氏降军两万五,郑氏降军五万五,凑在一起还有八万大军,足够对莫玉麟和阮倦部的三万人形成绝对优势,即便广西土司的第一批“移镇”狼兵不参与,高务实也无需担心莫玉麟和阮倦有什么异动。 何况按照他和黄芷汀、岑凌的计划,岑黄两家第一批“移镇”的兵力也不算很少——各出两万狼兵。 倘若把这四万狼兵也算进去,那就是十二万对三万,四比一的仗要是还打不赢,他高务实干脆放弃安南得了,还费个什么劲? 整编计划一公布,加上岑黄两家各派两万狼兵“常驻安南”的消息,莫氏朝廷人人面色惨白。 原以为按照大明的狗屎习惯,这次平南之战打完之后,那批降军应该至少在名义上要交还给莫氏朝廷,谁知道高务实这厮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他不交兵权! 这……这还怎么玩?你高务实在安南摆了八万大军,还有四万如狼似虎的广西狼兵做帮凶,这安南到底是谁的安南了? 你是要当安南的太上皇吗! ---------- 还是四更破万字,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支持。 第754章 京华十六条 安南都统使莫茂洽注定要名垂史册了。但显然不是由于他“领导了平定黎逆郑逆的正义之战”,而是他于昨日签署了一份深明大义的合作条约。 当然,“深明大义”只是高务实给出的评价,实际上对于安南——或者“大越”而言,这份条约可以简化为两个字:卖国。 高务实把这份条约命名为《京华集团及安南都统司友好互助全面合作条约》。 用词看起来倒是颇为客气,又是“友好互助”,又是“全面合作”,说得跟真的似的。 不过,这改变不了什么本质——甚至“京华集团”居然都被明目张胆地摆在了“安南都统司”的前面——请问京华集团在大明是个几品机构,竟然摆在我二品都统司前头去了? 当然,莫茂洽是肯定没胆子问的,自他以降,安南也没有人敢问。 这份高务实口中的《全面合作条约》,自从昨天莫茂洽被迫签署,很快便被升龙城的大小官员们知悉,甚至民间都有不少人闻听得一鳞半爪、三言两语。 他们把这个《全面合作条约》简单地称之为“京华十六条”,暗恨不已,愤慨万千,但却无人敢宣之于口。 这个“京华十六条”的条款是这样的: 京华集团及安南都统司,互愿维持大明南疆全局之和平,并期将现存双方友好关系益加巩固,兹拟定签署如下条约: 第一条,安南都统司允诺,自本条约签署之日起,京华集团即成为安南都统司政策顾问集团,安南都统司一应军民各政,均许京华集团派员参与并提供指导意见。 第二条,安南都统司允诺,凡安南都统司辖区内并其沿海一带土地及各岛屿,无论何项名目,在未经京华集团同意之前,概不让与或租与大明帝国以外的任意别国或别势力。 第三条,安南都统司允准,京华集团承建顺化东南一百五十里处金港港口及城市,为确保建设顺利,乂安、顺化、广南三宣抚司之地自即日起,租借予京华集团,为期九十九年。 第四条,安南都统司允诺,为发展本都统司经济民生,京华集团可于本司任意辖地开设商行、工厂、港口等,安南都统司对其征收的税率统一定为百分之一。 第五条,安南都统司允诺,京华集团享有于本司辖区内自由购买田地、山林及其他土地之权利,其土地附着物如水稻、林木、矿产等,均由京华集团享有,其一应生产所需缴纳之赋税,一律按百分之一计算。 第六条,安南都统司允准,因租借协议,乂安、顺化、广南等区域之田地、林木、矿山等,凡属无主之地,皆由京华集团裁定归属或自行占有,如未经京华集团同意,一概不准以都统司名义准许外人占有、使用或开采。 第七条,安南都统司之主要行政机构,须聘用有力之明人,充为政治、财政、军事等各顾问。 第八条,安南都统司辖区内,京华集团所设之医院、商行、学校等,概允其土地所有权,该所有权与安南人一致,永无期限限制。 第九条,京华集团驻安南都统司辖区内的一应办事人员,均免于安南刑罚,如其确实涉及杀人、抢劫、淫邪等恶性案件,可由都统司搜集证据并请求与京华集团设立联合调查组及联合审判庭处置,安南都统司不得自行捉拿、羁押、审判。 第十条,安南向京华集团采办一定数量之军械(譬如在安南都统司所需军械之半数以上),同时准许京华集团于安南都统司辖区任意地点设立军械厂,此为京华集团确保安南平靖之所需,亦大明帝国之期望,安南都统司及其民众不得设立障碍。 第十一条,为保障安南之安靖,安南都统司允诺,大明帝国广西黄氏土司之狼兵,可于安邦、京北、山南、外清化四宣抚司之地随意驻扎。 第十二条,为保障安南之安靖,安南都统司允诺,大明帝国广西岑氏土司之狼兵,可于太原、山西、宣化、兴化、清化五宣抚司之地随意驻扎。 第十三条,为保障安南之安靖,安南都统司允诺,京华集团可于升龙城及海阳宣抚司之地任意驻扎武装力量。 第十四条,为保障安南之安靖,安南都统司允诺,京华集团可于安南都统司辖区任意海洋、河道通航,并于任意海港、河港驻泊舰队。 第十五条,为感谢京华集团及广西土司在此次平叛战争中所立下的殊功,凡黎逆、郑逆及任意附逆人员所被罚没的财产(包括且不限于土地、房屋、仆佣等),均无条件赠予京华集团及广西土司,并委任京华集团全权分配处置。 第十六条,凡涉及黎逆、郑逆及附逆人员之案件,在此条约签署时仍未断案甚至仍未发现的,发现及审判完成后,各项贼赃罚没一如上例,由京华集团全权处置。 随着“京华十六条”一并签署的,还有一本长长的细则,详细规定了各条款下的双方权益和责任。 细则无须多说,简而言之,就一句话:莫茂洽都统使从此可以“垂拱而治”了,因为政事已经一决于京华! 高务实也不是自说自话就决定了这么大的事,他是有朱翊钧背书的。 之前朱翊钧在内阁的催促下让高务实赶紧上报安南实际情况并就安南的处置上表意见,高务实就提出了“名义不变,暗中控制”的计划,这个计划简单的说,就是把京华集团搞成一个类似于西方人的各种“东印度公司”那样的机构,然后大明通过京华集团来间接控制安南。 而且这个控制,还不仅仅是控制其军政,更狠的是控制其经济命脉——无论是经济基础还是财富分配,通通掌握在了京华的手里。 朱翊钧要不要担心京华失控呢? 这个问题的关键,其实在于朱翊钧会不会担心高务实失控。 而朱翊钧不是很担心这一点,因为按照他的心思,就算把整个安南加在一起,也没有一个高务实对他来得重要,况且高务实的根基显然是在大明国内,无论他的出身、威望、人脉乃至于产业根基,通通都在大明。 难道高务实会把这些根基全部抛弃掉,然后跑去安南做“南蛮王”? 开什么玩笑。 朱翊钧一点都不相信会出现这种事,毕竟他早就很明确地对高务实说过,将来是要用他为辅臣的——大明的阁老难道不比一个南疆蛮王来得煊赫? 况且,在朱翊钧看来,务实既然这次能如此顺利地来一场实际上是开疆拓土的战争,那么将来他权力更大之后,也一定能做出更大的功业,到时候就算给他封侯之赏又如何? 只要功劳大,封个世候甚至国公,难道不比做个安南蛮王划算? 他相信高务实一定能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所以,圣旨下达:安南战后一应处置,交由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酌情办理。 而高务实也很抓紧时间,收到圣旨的第二天,“京华十六条”就问世了。 ---------- 写条款居然还挺费脑的……这两千多字,我前前后后改了又改,写了四个小时!求订阅求票安慰一下…… 第755章 争做狗王莫茂洽 京华十六条的签订并没有什么麻烦,但后续能不能如现在这么安稳,却不好说。 毕竟,高务实改编的安南新军和五万岑黄狼兵现在可都摆在升龙附近,莫朝上下就算有异议,现在也只好保持沉默。 不保持沉默的人也不是没有,比如莫茂洽的表现就很积极,不仅二话不说签订了“京华十六条”,而且还特意下旨——不对,现在只能叫下令了——说为了感谢高按台为安南统一大业作出的杰出贡献,将升龙城内著名的还剑湖连同附近的地面送给高务实,并由都统司出资为高务实修建别院。 还剑湖在后世的越南就是著名景点,湖面有大概一百八十亩大小,加上附近地面,妥妥超过三百亩。这在眼下还不算很大的升龙城里,那可真不是一块小地方,除了原先的莫朝皇宫、现在的都统使府之外,就没有比高务实这处尚在规划中的别院更大的宅府了,连之前的谦王府都不能与之相比。 据悉,穷得叮当响的莫氏都统使府甚至拿出了历代的库藏珍宝去市面上变卖,以求凑足给高务实修宅府别院的资金——其实钱也不多,都统使府的估价是八万多两银子。 可是,这个造价和大明国内是不能比的,尤其不能和大明两京的物价和工匠薪资比成本,莫氏都统使府用工几乎不算钱,而是徭役的一种。物料成本最高的是那些珍贵木料,但安南也不缺木——红河上游的兴化、宣光两宣抚司多的是珍贵木料,包括紫檀木、黄梨花木等等,可谓应有尽有,如果高务实有兴趣的话,柚木他们也能搞到。 所以,按照曹恪给高务实的分析,莫茂洽打算送给高务实的这座宅府,即便不计算还剑湖和周围地面的价值,光是修建成本,放在燕京的话,少说也得三四十万两! 面对来向自己禀报的安南宣抚司内宦,高务实微微颔首,淡淡地道:“你去回禀莫都统,就说他的好意本按接受了,让他安心便是。” 那内宦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表示感谢。 高务实又露出一丝微笑,道:“还有,你告诉莫都统,让他不妨成立一家商号,我京华有些生意,很愿意与他一同合作,这些生意……怎么说呢,还是颇有利润的,他这座宅邸的花费,大概一年就能回本。” 这当然不是内宦敢随便答应的事,不过他还是连连感谢高按台对莫都统的“提携”,不愧是做“大内总管”的人,说话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莫茂洽这番举动,当然不是因为天生爱做狗,而是他从高务实的新军整编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根据这次整编计划,莫朝的军事实力,大半被高务实自己拿去,剩下的一小部分却也没有还给都统使府,而是给了莫玉麟和阮倦——这代表什么? 代表高按台不放心他啊,这是在人为的给莫氏制造两个权臣来压制他啊。 这样一来,他莫茂洽除了一个都统使的名义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换做以前,还能先低调下来积累实力,回头再压制莫玉麟和阮倦,可是现在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军、政、财权通通被京华拿走了,他一个挂名的傀儡,拿什么来积攒实力? 而且,莫玉麟和阮倦既然是高务实扶植起来的,只要高务实不点头或者默许,自己怎么敢去压制他们二人?打狗也得看主人啊! 所以,莫茂洽很快就分析清楚了眼下的困局,关键还是在于高务实。只要高务实肯放松一些对自己的压制,自己就还能喘口气。 反之,如果高务实坚持这样对待自己,那么要不了多久,自己这个都统使就会完全变成一个萝卜大印,在安南人眼中也会彻底沦为无能的代名词,从此威望扫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废黜了。 被废黜的凄惨,是完全可以想象的,莫茂洽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可是反制手段他却实在没有——现在这局面他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反制高务实。 既然不能抵抗,要不就享受算了……莫玉麟和阮倦能当狗,朕难道就不能?朕只要肯当狗,好歹也是个狗王! 宁赠友邦,不予家奴,我莫氏的大好江山,哪怕送给大明,也不给你们两个姓阮的!(莫玉麟是西郡公阮敬之子……我好像说过?) 给高务实当狗,人家好歹是大明的六首状元,是天下实学名流大儒眼中的未来领袖,是白云居士(阮秉谦)都推崇不已的天才人杰,想想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总比被你们两个逆臣骑在头上要好! 莫玉麟和阮倦可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逆臣——其实莫玉麟倒有点这个想法,他比较希望把莫敬恭推出来取代莫茂洽。 但阮倦是真的冤枉,他根本不是很关心政治,眼下这个局面完全是高务实干出来的,他也不知道高务实为何肯给自己留一万兵马在手,但是,总不能人家给了兵权,自己还往外推吧?咱们大越国可一共就剩三万兵了…… 得到高务实回答保证的莫茂洽会不会大松一口气甚至兴奋万状,这个暂时不去说它,且说高务实莫名其妙的得了还剑湖那一块赠第,却也有些好笑。 他虽然把安南看做他南洋攻略的跳板,但他也知道,按照他的身份地位来说,是没法长期呆在安南的,这座还剑湖别院,肯定是还没修完自己就走了,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上一眼。 还剑湖好歹在后世也是越南河内的一处著名景点,现在又在名义上成了自己的地盘,要是不去看一眼,好像有些浪费…… 想了想,高务实便安排了一下,去还剑湖一游,顺便见一见那一对南掌国的王子公主,看看他们到底想求自己什么,自己又能不能借机做点什么…… 毕竟,缅甸的东吁王朝现在正是高光时刻,未来二三十年对大明的南疆是有很大威胁的,历史上也给大明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如果能趁机收拾一番,倒也是好事。 ---------- 感谢qq阅读书友“逍遥客”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756章 还剑湖会晤 还剑湖是升龙城中众多大小湖泊中最著名的一个,位于城市的中心区,乃是一个南北狭长的椭圆形,面积一百八十亩左右,说起来很是不小了,但在升龙城中倒也不算大,还有一些比还剑湖更大的湖泊。 此处本是珥河的支流,过去有水道与东边不远的红河相通,后来被河堤隔断,遂成为湖泊,在后世大名鼎鼎,是越南首都河内的第一风景区。 既然能成为第一风景区,美自然是美的,湖岸四周树木青翠,浓荫如盖。湖水清澈如镜,幽雅娴静。 不过,此时的还剑湖还比较“原生态”,虽然也已经有了些亭台水榭,但并没有被好好打点,显得有些荒凉,让高务实觉得有些配不上后世的大名。 当然,还剑湖在后世的名声也跟传说有关系,更让高务实觉得有些意思的是,这个“还剑湖”的“还剑”二字,正是跟一位与大明很有关系的人物有关。 相传在永乐十六年,蓝山叛乱前夕,后来的后黎朝太祖黎利巧合地得到一柄剑身,上刻“顺天”二字。后来又捡到一把剑柄,拼在一起有特殊的力量。 安南民间传说便说黎利这位安南英雄就用这把宝剑打败了“七百万明军”,后来成为国王,建立了后黎朝。 到了十年之后,有一天黎利在绿水湖——绿水湖就是还剑湖以前的名字——上游船时,突见一只金龟浮出水面,游向船边,向黎太祖说:“敌军已被打败,请大王还我宝剑。”话一说完,黎太祖腰部的宝剑突然摇动,掉到金龟嘴里,金龟于是含着宝剑往湖底潜去。 黎太祖与群臣非常惊讶,以为是神仙现身,便把金龟称为神金龟(龟:你才神经!),为了表达对金龟的尊敬,绿水湖从此被改为还剑湖。后来又传说此剑被仙人送还,插在湖里,剑把留在水面上,形成了湖中心的一个小宝塔。 现在,高务实证实了这个故事的扯淡——这还剑湖中心的小岛上根本就没有后世的那个破旧小塔。 这个后世很出名的小岛现在不过是一个区区几十平米的小荒岛,除了杂草之外,根本没什么可看,倒是北边湖中的大岛有点意思,听说是莫敦让那个不会打仗的应王当初派人修了一点亭台水榭,勉强可以驻足休息。 于是,高务实就把和南掌国王子公主的会晤放在了此处。 身穿大红纻丝飞鱼服的高务实踏过从岸边直抵岛上的红木桥,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已经恭候在湖心亭边多时了。 这两名年轻人穿着与大明一般无二的衣冠,一见高务实过来,立刻上前躬身行礼。 “老挝军民宣慰司宣慰使塞塔提拉之长女比亚觉、长子诺皎固蒙,参见大明天朝广西巡按御史高求真公,愿高公万佛庇护。” 万佛庇护?这是南掌国的吉祥话吗? 不过无所谓,高务实虽然不信佛,但佛家有些话颇有哲理,高务实倒也不排斥。 随意还了个半礼,他微笑着道:“二位远来辛苦,本按前些日子主事繁忙,对二位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两个都有些偏黑廋的“公主”和“王子”连说不敢,又说了些客气话,但他们的汉话不仅有些别扭,而且带有较重的云南方言口音,高务实只听了个半懂不懂。 高务实又给他们介绍了一下自己身后的两位:“这二位乃是本按在安南的左膀右臂,岑土司与黄土司,今后……你们可能还要打交道,不妨认识认识。” 那位大概十五六岁的黑廋王子似乎不善言辞,只是老老实实鞠躬示意,约莫二十出头的黑廋公主比亚觉倒是又说了几句大致意思是“请多指教”差不多的客气话。 高务实见她跟着自己刚才的话,称呼岑凌和黄芷汀为“岑土司”、“黄土司”,不禁笑道:“这两个称呼,今后在安南恐怕没什么人会提,要不这样吧,你们称呼他们在安南都统司的新职务——京西镇守使岑凌、海东镇守使黄芷汀。” 安南人的爵位,以前的那些,名义上现在都已经废弃不用了,什么应王、敦厚王等等,以前的官职也是一样在名义上废弃,什么左相右相,那是铁定不允许的——你都是大明内属了,虽然大明允许你自己搞自己的一套,但也不能太僭越了吧? 过去大明是插手不进来,你瞎搞也就罢了,现在可不能继续瞎搞,因此安南的官职现在几乎全部降格了一次。不过,他们毕竟“独立惯了”,朝廷也的确允许他们内部自己搞自己的一套,所以这次基本就仿着大明建立了一套新制度,只是名称低调了一点。 不过,京西镇守使和海东镇守使却是新设的两个官职,纯属为岑凌和黄芷汀量身打造,在安南内部被确定为“仅次于都统使及同知都统使”,相对于大明来说,大致等于兵备道。 但安南北部除了高务实自己点名占据,并写进“京华十六条”里的升龙城和海阳宣抚司之外,其余地区全部被他俩分别领有,所以这两个“兵备道”的实权可谓相当巨大。 然而,他们两人现在摆在安南的实际兵力并不强,各只有两万人,而且还并不都是嫡系,因此不管是“京西”还是“海东”,都有高务实整编的新军驻扎,也算是为他们撑腰。 莫玉麟和阮倦的部队安排也挺有意思——全都调离升龙城,莫玉麟部调防英都府、阮倦调防顺化府,而调防的名义更有意思,乃是“乂安、顺化新附,都统司应京华集团所请,暂派兵清剿镇守。” 但以高务实手头的兵力,镇守南方显然是足够的,哪里需要他俩帮忙? 这么做的主要原因无非是因为莫茂洽的走狗表现让高务实颇为满意,所以暂时把他俩调走,好让莫茂洽安心当狗——不安心的话,他们俩既然只是应京华集团所请而临时调去南方的,自然也随时可以北返。 实际上,按照高务实的计划,莫玉麟部才是用来威胁莫茂洽的,而阮倦部其实为了制衡莫玉麟而存在的。 名义、实力大小不一的三人,乃是高务实布下的一个环环相扣的互相牵制链,京华只要稍有偏向,就能影响整根“链条”。 很精妙,但有些复杂,不过……这很高务实。 “岑使君、黄使君。”比亚觉于是重新见过了岑凌和黄芷汀二人。不过她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水平还是有问题,虽然“镇守使”带了一个“使”字,但用使君称呼其实是不对的。 好在大家都知道对方的身份,对此也比较能够包容,都没有出言解释,只是双方再次见礼了一番。 还剑湖已经是高务实的私邸——虽然“邸”还只存在于规划中,安南都统司还在安排调集工匠和准备建材,但这里毕竟已经名正言顺的成了高务实的地盘,因此他便拿出主人家的风范来,请诸人分宾主坐好。 “刀公子、刀小姐,二位此来见我,听说是因为老挝被缅甸欺凌,以至于尊卑失序?” 大明的老挝宣慰司、实际上的南掌国国君一系,最远可以上溯至唐朝开元、天宝年间的南诏王皮逻阁。 皮逻阁被老挝人称为坤博隆,琼赛的《老挝史》一书中说皮逻阁“留下了七个儿子,都被派去统治帝国的若干地区。众所周知,坤洛被派去统治南掌即琅勃拉邦,成为那个王朝的始祖,这个王朝一直统治到现在,其他兄弟被派去统治云南、安南、兰那、大城、甘蒙(现称他曲)和川扩。” 事实是不是如此谁也不知道,但大明的确是按照这个谱系来认定的,又根据汉人的习惯翻译,给南掌国的国君一系定了姓氏为“刀”——就是金庸先生《天龙八部》中,段誉母亲刀白凤的那个“刀”。 “尊卑失序”则是一个客气的说法,南掌国的王位先是被宰相给篡了,后来又被缅甸的莽应龙再立国君给架空,这哪是什么“尊卑失序”,纯粹是“失国”嘛。 但大明是只把南掌国当老挝宣慰司对待的,高务实不能把他们楞说成一国——作为一个有较高政治觉悟的官员,他当然要“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嘛,所以就只好含含糊糊说一句“尊卑失序”了。 幸好,失国十年的姐弟二人近来因为求到大明头上,恶补了一番汉人文化,加上他们幼时就有接受过一定的汉文教导,这才算勉强理解高务实的意思。 那位南掌国公主比亚觉双手合十,弯腰行礼,道:“是的,高公,我们的父亲战死之后,丞相森苏林篡位未久,便被缅甸白象王数次攻打,后来他死掉了,白象王便立了我们姐弟的叔叔乌八律为傀儡……我们向云南申诉过,但云南方面没有理会,我不得已起兵,本来进展顺利,却被闻讯而来的白象王击败,现在我们姐弟已经没有地方去了,只能来求高公您……听说您是当世大儒,想必一定会我们主持公道的,对吗?” ---------- 感谢书友“asoia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757章 要打得先问钱(4更破万) “兴亡继绝”,这种事大明一贯很喜欢做,但高务实这个“当世大儒”对此却是兴趣缺缺——有好处的话当然可以干,但要是没好处……呵呵呵呵,今天天气不错,您吃了吗? 以高务实的口才,忽悠这么两位汉话都说不太利索的南掌国公主和王子,当然轻而易举,也就不多赘述了。 总之高务实的态度,就是看起来还是很支持他们的,只是对于出兵云云,那就得先等等。 等什么呢? 哎呀,那就多了,你看这么大的事,总得有朝廷的允许吧?就算朝廷允许了,还要议论一下这场仗怎么打对不对? 是单独从云南出兵,还是让安南也出兵相助,亦或者还让广西也承担一部分出兵任务……这都是要仔细商议的。 就算商议定了,出兵也得做准备对吧?调动那些军队,选用哪些将领,需要提前征集并储备多少粮食,需要准备多少军饷,分几路出兵,目标各是什么,万一战局出现意外的变化又该怎么应对……等等等等。 总之千头万绪,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搞得定的,咱们要么不打,要打就得保证打赢,不能跟你父亲那样,打个柬埔寨(此时明人已经这么称呼了)居然还能兵败身死。 甚至,咱们大明堂堂天朝,礼仪之邦,不能不教而诛,还说不定要下旨给缅甸的那位什么白象王莽应龙,说不定这厮被严旨切责一番后怂了呢,那搞不好不用打仗就能让你们姐弟回国,你这位刀公子说不定也就能稳稳妥妥继承你父亲的职务啦…… 高务实的这些理由,听起来每一条都极有道理,刀家姐弟(我就这么称呼吧,顺口)听得一愣一愣的,看样子都被高务实给说服了,觉得这事儿确实不能着急。 其实高务实不过是拿出了一位久经考验的官员三成功力,来打了几下太极罢了。实际上,如果他现在是云南巡抚,自己又有把握的话,他就能自行决定要不要跟缅甸打一仗。 这可不是开玩笑,也谈不上什么“擅起边衅”,因为……别看缅甸现在这么牛掰,其实它在大明的政治体系中,也不过是个宣慰司罢了——缅甸宣慰司就是它。 缅甸军民宣慰使司,属于大明的地方行政机构,为明朝在云南边境所设的“三宣六慰”之一,明成祖时设立。(实际上明洪武二十七年曾置缅中宣慰司,直属云南布政司,但很快废除了) 永乐元年时,缅甸头目那罗答,遣使郎寻蹇来朝贡方物,以木邦孟养阻遏贡道为辞,上优诏答之,为开立缅甸宣慰司,以罗塔为宣慰使。宣德五年,缅甸宣慰莽得刺贡方物,从此缅甸宣慰司的宣慰使开始以莽为姓。 世宗嘉靖初年,缅甸宣慰司由莽纪岁担任宣慰使,驻阿瓦城(今曼德勒附近)。嘉靖五年,孟养土司思伦攻缅甸,破阿瓦城,虏其宣慰莽纪岁,杀掠无算,遂与木邦土司罕列瓜分其地。 明廷诏遣永昌府知府严时泰往谕之,不听,纪岁竟为孟养土司思伦及孟密土司思真所杀。 孟养土司思伦杀了莽纪岁,并于次年立自己的儿子思洪法为阿瓦城王,又与思真、罕列分割缅甸宣慰司辖地,阿瓦王朝名存实亡。莽纪岁的幼子莽瑞体为避难逃往东吁。 东吁的历史背景比较复杂,此处不赘述,但理论上也是缅甸宣慰司三宣六慰的一部分,直到莽瑞体的养父、缅族首领明吉瑜统治时期(1486-1531)才宣布脱离阿瓦独立,为建立一个独立的缅族王朝奠定了基础。 嘉靖十年时,年仅十五岁的莽瑞体在东吁继位。从此,缅甸历史上最强盛的王朝建立了,史称东吁王朝。 嘉靖二十九年,莽瑞体去世,莽瑞体乳母之子并妹夫莽应龙继位(无风注:此处存疑,史学界还有一说,认为莽应龙是莽瑞体同母异父的兄弟)。 莽应龙于嘉靖三十四年率军攻占阿瓦,灭阿瓦王朝,接着又拒绝了明廷的招抚,继续北上攻打明朝管辖下的木邦、蛮莫、孟养、孟密、车里诸土邦。 高务实觉得,莽应龙这厮的举动,证明他已不再将大明看成是自己的上司或者“上国”,缅甸彻底成为独立国家并转而侵占大明的领土,他死后,他的儿子莽应里也秉承这一思想继续跟大明缠战不已。 历史上,直至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明缅战争因为双方都没有余力继续打下去了,才逐渐消停下来,但是此时的“六慰”,除车里宣慰司于万历十三年重新归附大明之外,其余五慰都已为缅甸所有,明朝基本上只保住了“三宣”。 这个结果当然是高务实十分恼火的,前世他作为历史的看客,对此只能遗憾感慨,但这一世既然自己来到了大明,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管一管这个“闲事”的。 只是,根源不是帮南掌国“兴亡继绝”罢了。 目的不同,处理手段当然会有差异,不过话说回来,他刚才对刀家姐弟的话也不完全是推脱,准备工作当然是真的要做的。 只是跟缅甸开战与这次打安南有明显的不同,去掉一些名义上的问题,还有一个最为实际的麻烦:这次打安南,从最开始的名义上来说,乃是高务实、岑凌、黄芷汀等人联合发动的一场私人战争,所以大明朝廷一兵未派、一钱未出——这也是高务实对安南的处理能够很快得到朝廷认可的一个重要原因。 坐在家里就得了不少好处,还要怎么着?大家都是体面人,不能没点吃相。 但如果要对缅甸发动战争的话,显然就不可能是私战了,朝廷必然需要出兵,而且从各个角度来看,都肯定得是以云南为基地出兵——此时的云南乃是真正的“大云南”,三宣六慰名义上可全都是归云南管的! 按照大明的传统,这场仗只要决定开打,那出兵没有十万也得八万,然后外加一大堆的土司小弟——三宣六慰以及云南的内属土司估摸都得出兵,其中如孟养、孟密、木邦这些近年来被缅甸压着打的宣慰司搞不好能倾巢而出,而内属土司——就是云南那些相当于广西岑黄两家这样的土司,那就看云南的规矩是怎么定的了,总之再少也得派兵跟着,哪怕只是意思意思。 这样的话,云南一动就是至少十几万大军的规模,虽说土司全是“***”,别说拿不到军饷了,甚至连粮饷都是自己倒贴,可汉军的军饷那可少不了吧?如果打赢了仗,土司们的赏赐总不能小气吧? 那这就很有问题了,因为朝廷愿不愿意花这么大一笔钱,可就不好说得很了。 现在朝廷的府库的确是比十年前丰沛了不少,但是相应的,这其中很多钱又花在了“继续建设”和“军械升级”等方面——这是受了高务实的理论影响,他认为钱存在哪里不动就全是废物,只有花出去才有意义,其实说穿了就是后世的“货币是等价交换物”原理,货币不去交换就没有产生价值。 这样一来,朝廷岁入虽然大增,但手里头的存银增长却不多,只是补齐了历年积欠(神奇的大明朝廷以前经常欠官员俸禄和各种津贴)。 在这种情况下,高务实想找机会给缅甸来一场“预防性战争”,第一个要做的,不是什么战争布局、战术规划,而是赶紧想法子,看看怎么说服朝廷肯花这笔钱,以及……从哪弄这笔钱。 ---------- 还是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58章 泉州之大喜 刀家姐弟最后还是得到了一部分支持,除了高务实的忽悠和含糊承诺之外,他们拿到了一些经济上的外援——高务实打算每个月给他们一千两银子,用于联络旧部、招兵买马等。 一千两银子对高务实来说自然是毛毛雨,就算他现在有金港城需要从无到有建设起来,但也不至于就缺了这点小钱。 而每个月一千两银子对于南掌国来说却绝不是小数目,一年可都过万两了,想想看后世的老挝,周边的越南、泰国早就甩他们十条街了,他们却还是“世界上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其区位、资源和基础条件太差等原因,都是不能忽视的。 当然了,这些问题牵连起来很复杂,可能更关键的还是人的因素,就好比云南那地方,要不是在中国手里,没准其发展也就跟老挝差不多,可厉害就厉害在……它在中国手里。 结果云南这个深入内陆的省份,gdp甚至比区位优势强它十倍、资源潜力也完全充足的越南还强了一线。这恐怕很难说是云南这块地方牛掰,只能说中国人牛掰。 不过眼下嘛,至少南掌国的人搞经济显然是毫无建树的,这一年一万多两银子摆出来,刀家姐弟脸上的惊喜简直遮都遮不住,虽然南掌国的人口比安南还少——没有人统计过,但这应该无须求证。 想想看,高务实穿越前的越南,人口都快逼近一亿了,老挝才多少?可怜巴巴的七百万而已…… 去掉还没掌握的南越部分,越南中部和北部最起码也得有五千万人口,而老挝就差太多了,尤其是他们南掌绝大多数是深山老林,只有临近暹罗的很小一部分是平原,所以现在的南掌国人口也肯定不如安南,以高务实估计,有个一百多万恐怕就差不多了,顶破天不会超过两百万人口。 一万两银子拿去南北直隶,水花都打不出一个来,但拿去南掌国,那就是一笔惊人的巨资了,刀家姐弟可以很轻易地联络旧部、发展“革命群众”。 高务实现在的做法,就和日本曾经花钱扶植同盟会一个道理。 当然,他不怕刀家姐弟敢跳反——就在安南隔壁,你反一个试试看? 同时高务实还本着蚊子再小也是肉的原则,争取到了几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用不用得上的“南掌版京华十六条”。 哦,没有十六条那么多,也没有说那么细,只说如果将来京华助南掌成功复国,京华将被允许在南掌国内任意无主的山林采伐和加工木料之类的,大体上只涉及了经济层面——高务实对掌控南掌的什么军、政兴趣不大,也懒得拉这个仇恨。 毕竟,南掌国对他来说,主要是借道,毕竟他现在还没有掌握后世越南的南部,否则的话,不走南掌也可以走柬埔寨。 想到柬埔寨,高务实又有点流口水,那里有一年三熟的整个湄公河平原(包括后世越南部分)……如果能拿下来并且好好开发利用,大明北方的粮食短缺问题说不定就解决了。 就算一时没法完成全面的开发和利用,只是利用其中的一部分,也可以避免很多流民饿死,从而大为降低由流民而乱军的演变。 到时候,再配合初步推广的美洲高产作物……诶,等等,美洲高产作物的事怎么到现在还没个结果?西班牙人把这东西也控制得太严了吧? 无巧不成书,就在高务实开始怀疑广州港和泉州港方面没把他三番五次强调的“番外高产粮”放在心上的时候,京华泉州私港方面刚刚举行了一次庆功宴。 泉州私港在高务实的京华私港体系中低位不彰,这主要是因为高务实本身在福建的实力不足所导致的。 由于地位不彰、实力不足,福建私港的主管高思棠尽管掌握这一大私港,却至今没捞到改名的机会——改名,就是指改为王字旁单名,这是高务实麾下重要家丁头目的招牌特色。如高小壮改名为高瑞就是明证,最近在安南海域大出风头的高璟也同样是改名来的。 高思棠没捞到改名机会还有一个原因,他原本不是高务实用惯了的人,而是高务实的母亲张氏推荐的——此前,高思棠先是负责过一段时间京华香皂在河南的生意,后来又主持了卫辉流民安置和铁厂的创办,在调来泉州之前,他甚至还兼管了卫辉的矿厂。 张氏平时给高务实推荐的人才,从数量上来论不算很多,但质量很不错,都能胜任高务实给的新职务,因此高务实就把高思棠派到当时他刚刚拿到手不久的泉州私港。 好不容易混到了被东家直管,他当然很希望做出一番成绩。 到港之后,高思棠经过详细考察,觉得泉州私港之所以一直不如其余各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福建沿海的海盗实力最强—— 其实广东沿海的海盗也不弱,但广州私港从一开始基础就好,底子更厚,高务实当时又希望以广州私港为“下南洋”的基地,投入也更大,所以广州私港的船队建设更快,配备的火炮也是所有私港中最多的,因此广东沿海的海盗轻易不敢招惹京华广州私港的船队。 而泉州私港则不然,福建沿海多海盗那已经是历史遗留问题了,这些年经过高拱的开海政策,虽然已经少了一些,但还是有些大海盗仗着可以切断南洋和东洋之间的航道,经常与大明的海商(现在合法了)们火并,对于京华泉州私港的船队,他们也没有多少畏惧,该打劫照样打劫,该骚扰照样骚扰。 高思棠到任后,很快调整了船队运作方式,把零零散散地出货、进货改为整体进出港口,编成整只舰队一起行动,甚至还联络私港中其他海商共同行动,颇有些类似于后世的专业护航。 这一来,福建沿海的海盗们就开始讨不到好处了,大概只过了不到半年时间,原本各干各的海盗们召开了一次“武林大会”,大大小小十几支海盗联合起来,推举马至善为总舵主、李成为副总舵主,打算来跟京华泉州私港舰队来一场决战。 马至善和李成可不是无名之辈,他们都是当年海上巨寇林凤的得力手下,在福建沿海的海盗之中威望卓著。 至于林凤,此人名头就更大了,后世菲律宾前总统马可仕,就曾骄傲地公开声称自己是他的后代,并常常以此为荣。 按理说海盗可不是什么好称呼,为何一位菲律宾的总统居然还把自己祖上是中国海盗拿出来显摆呢? 因为这位海贼王林凤可不是一般的海盗,其在大明的事迹先不去说,总之他曾经有4万余部下、300艘各式海船。他最牛逼的事迹,是这位爷去了一趟吕宋……打西班牙人。 当时他在国内吃了个败仗,不得不远遁避祸,于是选择了去吕宋跟西班牙人争夺统治权。 万历二年冬,林凤率领战舰六十二艘,水陆军人各两千,妇女一千五百人以倭人庄公为统帅,引舟南驶,到达伊鲁果思(iiocossur)时遇到一艘西班牙小舟,林凤就命令手下的兵士抢夺小舟。但是被驻守在当地的西班牙人所发现,迅速的报告给了米岸(vigan)的军官撒施洛(juansalceds)。 撒施洛立刻派三个土著前往马尼拉示警。但是土人中途被林凤的手下截获了。林凤于是就趁机进攻米岸,撒施洛带领西班牙驻军五十人逃跑。林凤趁胜追击,前往马尼拉。 万历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林凤的水师到达了马尼拉的港口马雷维里斯(mariveles)。黄昏时林凤命部将庄公带领六百人乘小船前往进攻马尼拉,中途遇到了暴风雨,有二百多人由于小船倾覆溺水而死。但是其余的人仍旧在庄公的带领下潜至马尼拉南八哩的巴拉维克(paranaque)登陆,并于第二天凌晨到达马尼拉。 当时西班牙军官戈依第(i)驻防城外,仓促间没有准备,庄公很快就将其击败,夺了他的地盘,戈依第本人也临阵战死。城里的守军就乘此机会加强了守备,等到庄公进攻时,他们开始拼命抵抗。 而庄公的兵力本来在进军途中遭遇暴风雨已经折损了二百多人,所以仓促间并不能够攻下城垣。于是庄公就退至甲米(cavite)和林凤汇合。 同时另一方面,西班牙人的总督拉维萨丽思vezaris)一等庄公退兵,就立刻沿马尼拉湾筑起高墙,置兵防守。撒施洛也率领战舰六艘、兵员数百名而来助战。 林凤第一次进攻完成以后,菲律宾的土著以为是明人取得了胜利,迅速在马尼拉附近集结了近万人,开始对西班牙人有所动作。 十二月十三,林凤发动了第二次进攻,他命令庄公率领一千五百人,兵分三路发起进攻,林凤自己的战舰也在港外发炮助攻。 但是由于西班牙人加强了城垣和增添了援兵,急切之间没有拿下。林凤又发五百援兵,但是终是无功而退。 在林凤的军队攻打马尼拉时候,菲律宾的土著击杀传教士以及商人兵士等,准备策应林凤的海盗军,但是在林凤失败后迅速溃散。 林凤的海盗军失败后就引军北航,从阿峨河(angor)退至彭家丝兰(pangasinan),于河上四哩的地方因地筑城,建设炮台作为长久之计。并且下令当地土酋助饷——很有天朝圣使的气派。 西班牙的总督拉维萨丽思探知这一消息后,心怀忧虑决定将菲律宾的西班牙兵力齐集马尼拉,准备攻打彭家丝兰,以撒施洛为统帅。 撒施洛以菲律宾兵六千人,西班牙兵六百五十人,先驶往彭家丝兰北部的林葛荫湾。当时林凤的兵船有三十二艘停泊在那里,由于没有什么防备,全部被歼灭,于是撒施洛举兵登陆。 在此处,两军混战四月有余的时间,林凤又因为是在大明国内吃了大败仗而临时决定来吕宋的,因此缺乏补给,并最终不敌。于是突围出走,有一部分逃至山中。 林凤在菲律宾兵败以后,走投无路,又引兵内犯。曾到达柘林,靖海,碣石等地。同时也到达过福建等处,依台湾魍港为基地四处劫掠。 但是当时福建方面打击海盗很严厉,又开始开海通商,许多以前暗中支持海盗和纵容海盗的“海商”们都变了脸,不再给于支持,林凤由是四处碰壁,只得离去。 这种时间过了几年,林凤的部众开始不满起来,麾下主要头目们很多都生起了别的心思,到了高思棠来之后,林凤本人已经感到部下的不满而悄然离去,然后便发生了公推福建沿海海盗总舵主的事。 高思棠通过私港海商得知了这一消息,暗中谋划,终于在高务实取得清化、兵进英都府的那个时间点和海盗联军交了手。 由于早有准备,且高思棠严格执行了高务实的远程炮战之战术,这场海商vs海盗的战斗在连打了十一日(包括寻觅、接敌、战斗、追击、围剿)之后,终于彻底取得胜利。 高思棠的京华泉州舰队和海商联军一共击毁、俘获海盗船一百三十二艘,俘获海盗四千二百六十七人,妇女一千四百九十三人,老幼一千三百七十五人,击杀海盗……呃,这个没法统计,因为有很多落海、溺毙(受伤落海以及没法长期漂浮大洋之中)等。 其自身付出的代价不能算小,合计损失了三十九艘海船,包括京华的制式武装运输舰五艘——这就是差不多三十万两银子的损失了。 但是,这仍然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因为从此以后,福建沿海绝对不会再有什么海盗敢打京华的主意。 而且在战后的清点之中,高思棠在海盗的老巢之一,台湾魍港发现了高务实三番五次下令搜集的东西——所谓“番外高产粮食”中的两种。 根据分辨,高思棠断定,这两种东西可能都是林凤当年在吕宋获得的,只是……他虽然也拿回去在新的老巢开始种植了,却谈不上很认真。 这两种作物,按照老爷的说法,应该就是“番薯”和“玉米”。 泉州私港的庆功宴,就是为击败海盗联军和获得两大作物而举行的。 高思棠兴奋异常,他觉得“王旁单名”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他终于要进入老爷的心腹亲信行列了! ---------- 这一章四千字,由于剧情实在是合在一起的,我想了想,就不拆分开来再发了。 第759章 谁在未雨绸缪 高思棠在泉州开庆功会,他的东家高务实也在升龙城开庆功会。 安南抵定一事,朝廷对于众土司的封赏已经以难得的高效率下达到了安南。 岑凌在大明内部的职务得到了提升,从泗城州判官升为同知,说实话这个级别提升在大明的土司之中不算小,但相比于他现在在安南的职务而言,就成了毛毛雨了。 不过对于土司而言,大明的官位本来就不容易爬,尤其是对比起高务实这种金榜题名、直入翰林的“储相”而言,那真是天差地别。 朝廷对于黄芷汀的封赏则比较有意思——她被封为恭人。 恭人,是命妇封号,等同四品。但问题在于,一般而言,命妇是赐封给“妇”的,而品级通常对应其夫的官职品级。 可是……黄芷汀她未婚啊! 看到朝廷的赐封,高务实哈哈一笑,开起了玩笑:“这倒是奇了啊,从来命妇之封,对应其夫婿之官品,似你这等尚未婚配便得了恭人称号的,倒是难得一见……我在想,莫非皇上的意思是,谁娶了你,就直升四品?那可不得了,从此要打你主意的人,只怕比过去还要再多十倍啦!” 黄芷汀面色倒是颇为平静,反而在听了高务实这话之后才微微扬了扬柳眉:“那有什么用?我自己都能挣来一个四品,还会看得上那些指望我来升官的碌碌之辈吗?” “哎呀,黄姑娘,你这话就太伤人了,我也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呢。” “你?”黄芷汀没好气地道:“那你这颗芝麻可是太大了些,给你个四品知府,你肯换么?” 高务实不去回答“想”还是“不想”,而是摇头道:“我么,估计想换都没得换,除非京里再出什么大的变故,否则等我巡按任期结束,皇上就该召我回京了。” 黄芷汀面色一变,怔怔地道:“你……要回京了?” “现在还没,巡按御史的任期是从到任时开始算,正常来讲,为期一年。我是去年十月初到任的,现在还有小半年——说起来,我这半年来做的事情可还真不少。” 何止不少?你高按台自从桂林上任以来,平了明江城、凌云城两场叛乱,给广西要来了廉州府,拉拢了几乎整个广西土司在自己麾下,然后又果断出兵,平定了整个安南…… 恐怕自打有巡按御史以来,效率最高、办事最多的巡按就属你了。 “你……回京之后,还会来广西或者安南吗?” “我不知道。”高务实苦笑道:“一般来说,除非安南出了大乱子,而朝廷觉得非我不能定,才有可能让我再来安南吧。” 他轻轻一叹,道:“至于广西,恐怕更难。我现在虽然是御史身份,但这本身是事出有因,实际上我应该还是会被算作翰林官,外任知府或者兵备道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就算外任,也不太可能是来广西了。” “我……”黄芷汀脸色发白,咬了咬牙:“我们还能再见吗?” 高务实看着她,忽然展颜一笑:“我要来见你可能挺难的,不过如果是你要见我的话,其实倒不太难。朝廷对你们土司的限制和对我们流官的限制不同,你们想要离开治地,朝廷可不会多问。 况且你们岑黄两家接下来要做的,都是逐渐将力量从广西抽来安南,准备为朝廷在安南扎好篱笆,这种时期,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安南会有什么大变,就算上京找我,也没有人会管你的。” “是吗,我……”黄芷汀面色一喜,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噘嘴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你……你,你又没说让我去。” 高务实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执起黄芷汀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芷汀,只要安南无事,我随时欢迎你来。” 黄芷汀和高务实之间有过一段近乎“坦诚相见”的经历,也开过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被高务实这样抓着双手、称其闺名,却还是头一回。 指挥谅山之战时都镇定自若的黄大小姐一下子粉面飞红,心中小鹿乱撞,两手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却被高务实抓紧,让她更加不知所措,慌乱地道:“你……” “你”了半天,却接不出下文来。 高务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芷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知道,有很多事,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去做……我懂你的心情,只是……” 黄芷汀忽然不挣扎了,紧张地看着他:“只是怎样?” “只是……唉!”高务实叹息一声:“我的出身你是知道的,现在大明官场上,最有实力的两派人都时刻盯着我看:实学派盯着我,因为我是高文正公的侄儿,是高家这一辈当仁不让的话事人,他们要观察我、监督我,将来才好带领他们更好、更顺地走下去。 心学派也盯着我,希望我行差步错,最好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授他们以柄,从而夺回朝廷大政的主导权,把这个在他们眼中越来越功利的朝廷拉回‘正途’。” 黄芷汀心中有些发酸,咬了咬嘴唇,道:“所以,你不可能娶一个土司做妻子,是吗?” 高务实张了张嘴,却终于只是叹了口气,眼皮一垂,没有回答。 “我……”黄芷汀稍稍用力,抽回手,低着头道:“命妇只能是正妻,是吗?” 高务实没料到她的思维忽然跳跃到了这上头,微微一怔,迟疑道:“按制……的确如此。” 黄芷汀转过身去,没有说话。 高务实走了两步,转到她身前,道:“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也不敢……” “求真。”黄芷汀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问道:“你说,朝廷是不是故意的?” “啊?”高务实一怔:“朝廷?朝廷故意什么?” “朝廷在前次让我代摄思明州务之时,应该就已经知道我尚未婚配了,为何这次还非要硬封一个四品命妇给我?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你是说……”高务实深深地皱起眉头:“朝廷还真有人担心我娶了你?” “反正我觉得朝廷这么做很不寻常。”黄芷汀摇头道:“大明朝廷一贯重视名义,很难想象他们只是因为我这次的战功,就坏了祖宗规矩,来把我这个根本没有婚配的在阁女子赐封命妇。但如果与你刚才说的这些联系起来一想……我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 高务实本来根本没有从这个角度来看待黄芷汀的赐封,但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所言颇有道理,这个可能性至少不能排除。 可是谁会这么做呢? 为了让自己不能娶黄芷汀,未雨绸缪到了这个地步? 郭老师?不对,如果自己当真要娶黄芷汀,郭老师也许会持反对意见,但他不会强迫自己听他的话,更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来“算计”自己。按照郭老师的为人,他的第一选择一定是说服自己,如果自己偏不肯听,他或许会因此大骂自己一顿,但最终还是会想办法帮忙,最后成全自己,同时还尽量给自己扫清麻烦。 朱翊钧?也不对,他希望自己将来能尽早入阁辅政,这个的确没有疑问,而娶一个土司之女为妻,在他看来也势必影响自己的声誉,所以,说他很可能反对,这不奇怪。 问题在于,他又不是自己这样的穿越客,只是一个还对政治存在着幻想的年轻人罢了,他想重用自己,对于这一点,只要还没瞎,谁都看得出来,但那不代表他能想到这么细节的东西,并且用这样一手来给自己制造麻烦、路障。 郭朴是性格使然,加上地位已经够高,不需要也不屑于用这样的小手段来迫使自己按照规定好的步伐来走路。 皇帝则是还没有到达那个思想层面,不会把这些事想得那么细,从而设计这样一手,提前封死自己可能的做法。 至于心学派的官员们,说他们等着自己“自蹈死地”可能过分了一点,但至少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大公无私,出来帮自己避免一次谁也没法料到后果的祸事。 那这就奇怪了,谁会关注这件事,又持着很明确要帮自己一把的立场,同时还有能力让朝廷做出这样一个破天荒的举动? 高务实脑子里一下子闪过许多京师高官的面孔,忽然呆了一呆,自言自语道:“难道会是大舅?” 高务实的大舅张四维显然是有这样的能力的,他是朝廷的次辅,又是高务实的亲娘舅,他反对高务实娶一个可能影响自己士林声望的女土司,这在情理上的确没有问题。 可是张四维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怀疑来呢?虽然高务实和黄芷汀二人的确是男未娶女未嫁,但在外人眼里,高务实这样的身份,本就不大可能会考虑去娶一个女土司才对啊。 张四维作为高务实的亲娘舅,本身也应该会是这样骄傲的心态才对啊。 高务实深深皱起眉头: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 ---------- 感谢书友“zhou4770”、“傻妞妈”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760章 我会等你的 朝廷不至于故意,但朝廷中的确有人故意推动,所以才会导致黄芷汀被以未婚少女之身封为命妇。 高务实没有隐瞒自己的怀疑,将以上种种一一分析给黄芷汀知晓。 黄芷汀听完,“哼”了一声,道:“张阁老管得可真够宽的。” 其实高务实挺认可黄芷汀这话,但张四维是他的亲舅舅,对他也一直都挺好,甚至高务实当年的起家资本都是张四维送给他的,所以他不可能顺着黄芷汀的意思说话。 毕竟,他又不是琼瑶剧里的某些男主,莫名其妙的就要为了爱情去战天斗地,纯属为了苦情而苦情,怎么看都像神经病。 他只是稍稍叹息,道:“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芷汀,你和我认识虽然只有半年,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的习惯……有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光顾着怨天尤人,却不去认认真真想办法战胜困难。” “你想战胜的是什么困难呢?”黄芷汀读书虽然有限,但并不是笨,她敏感地道:“也许,你会觉得说服我,比说服你舅舅更容易。” 高务实稍稍沉默了一下,摇头道:“如果光是大舅,其实我未必非要说服他,我担心的是他背后的人。” 黄芷汀怔了一怔,蹙眉道:“他都已经是次辅了,背后还能有什么人,难道是皇上?” 一联想到坏她终身大事的人可能是皇帝,纵然是一方大土司,也难免脸色难看起来。 因为她知道,违逆大明皇帝,这事儿文臣们也许在某些时候能做,但她一个土司,那却是任何时候都万万做不得的。 但高务实却摇头道:“不是皇上……要真是皇上,反而好办了,对我而言,说服那个人可比说服皇上难了一百倍。” 这倒不是自夸,他从来不觉得说服朱翊钧有什么难的,对于一个注定不会再有朋友的人,朱翊钧对他这位发小兼同窗的感情,外人或许不好猜测,他却清楚得很。 如果你的人生中只有一位朋友,而且自己还清楚的知道不会再有其他人能跟你成为朋友,你对这位朋友的珍惜程度会有多高? 朱翊钧对高务实的感情就是这样。 除非高务实要篡位,其他的事情或许就很少有朱翊钧不能容忍和包涵他的了。 黄芷汀诧异地道:“不是皇上?那是谁?……为什么会那么难?” “我也只是怀疑,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小。”高务实苦笑道:“这个人,或许是家慈。” “你娘?呃,我是说……令堂?”黄芷汀大吃一惊,然后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了。 完蛋,还没嫁进高家,就先让婆婆不喜欢了,这事儿放在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都高兴不起来。 在这个年代,说父母的“坏话”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要不然也不会有“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一说,所以高务实小心翼翼,却又半开玩笑地道:“我娘这个人,万般都好,只有一点有待商榷,便是太过注重门第,而且她又觉得我这六首状元多了不起……所以你也不要太担心,我觉得她只是还没有从实际情况来考虑问题,说不定现在在她眼里,这天下虽大,却也没人配得上她儿子了。”说罢自嘲一笑。 黄芷汀却忽然有些黯然,低下头不肯说话了。 高务实忽然明白过来,他自己对这个六首状元的认识,可能真不如别人来得深刻。 大明朝皇帝都有十几代了,可被承认的六首状元,那是真只有他这一号独苗啊! 民间把状元郎都称为文曲星,而他这个可是六首状元,但凡考试,全是魁首! 这在外人看来,谁说不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 文曲星什么的,对高务实这种生在红旗下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什么,他早年读的诗词,都是些“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成三截”、“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之类,何曾将鬼神放在眼中? 但大明眼下的人可不是这般心态! 文曲星那可是天上星君,是神仙中人,岂是凡夫俗子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而且这种心思,越是读书少的人就越重,这里头就涉及很多民俗以及历代文官们为了控制舆论而做出的导向等原因了。 总之,具体到当前的情况,就是哪怕黄芷汀跟在高务实身边足有大半年,按理说早就应该发现高务实身上并没有什么“神性”,可只要一想到他那六首状元的身份,还是会觉得自惭形秽。 这就好比中世纪文艺复兴之前的罗马教宗,明明都是枢机大主教们人为选举出来的,可是只要成了教宗,戴上了三重冠冕,就具备了神格,普通人绝对不敢把他当做“人”来看待,只有那些身处顶端的大主教或者强势国王,才知道教宗也只是普通人。 高务实从黄芷汀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不由安慰道:“芷汀,你不要想太多,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与你、与其他人都没有什么不同。” 黄芷汀摇头道:“不,你不同的。”她认真地看着高务实:“我感觉得到,你和所有人都不同。” 高务实微微一惊,面上却露出笑容:“哪有什么不同……我多了只眼睛,还是多了张嘴?” 黄芷汀还是一脸认真的样子,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我有时候觉得,你看人的眼神,就像是神在看着凡人……就是那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般的高高在上,你就像是高坐云端俯瞰众生,仿佛世人在你眼里都不过是庸庸碌碌、不知在为谁忙的蝼蚁一般。” 这下高务实就不是微微一惊,而是大吃一惊了,心道:我平时有露出这样的神情?那……那就算有,也无非是因为我是个穿越者啊,我知道这些“世人”的绝大部分,对于历史来说都只是在瞎忙而已。 黄芷汀见高务实变了脸色,不禁苦笑道:“你看,我说对了吧,就算你不是什么文曲星下凡,你也一定比谁都骄傲……你之所以会认可‘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因为你觉得那‘千万人’没有一个配与你为伍。” 卧槽! 这是女人的敏感还是某种直觉?我特么自己对自己都没有了解得这么深刻啊! 不过幸好高按台的演技还在线,闻言哈哈一笑,道:“那许是我这这些年的确太顺利了些,以至于生起了骄傲自满之心……说到底还是修养不够啊,倒是要多谢芷汀你的提醒。” 黄芷汀刚要继续说话,被高务实伸出食指按在她的朱唇上给拦住了。 高务实认真地道:“今年十月,我大概就要卸任广西巡按了,返回京师时,肯定要路过新郑老家,到时候我会去和家慈认真地谈一谈,争取说服她接受你。” 黄芷汀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而是别过脸去,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求真,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高务实道:“有何不可?” 黄芷汀问道:“令堂心目中的儿媳是什么样子的?可……可有人选了?” “这个……”高务实微微皱眉,顿了一顿,苦笑着叹道:“我还真不知道。” “哦。”黄芷汀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但却突然道:“我先走了。” 高务实一怔:“这就走了?” 不是,咱们这不是还没谈完吗,怎么就走了? 黄芷汀又“嗯”了一声,轻声道:“我会等你的。” 然后不等高务实回答,真的转身走了。 ---------- 估计今天的更新不到1万字,大概少300字……但剧情到这没了,那就是没了,我就不硬塞了。 第761章 高孟男 升龙城东,祥符门外不远,有一处新建的水泥码头。 水泥乃是京华的垄断性产品,而且问世数年来,一直供货不足,可谓紧俏异常,以安南人的财力,不可能买到水泥,所以很显然这座码头只能是属于京华集团。 “京华集团”在如今的安南,地位相当于“第二皇族”,或者确切一点说,更像是日后的“执政党”,而安南王室嘛…… 宛如一党执政下的君主立宪制王室一般,大致上就是个吉祥物。需要的时候,就摆出来让人参观一下;不需要的时候,就养在深宫当喂猪。 所以祥符门这个过去的“御门”,在京华集团眼里就是一道普通的大门。不过,京华上下在使用起来,多少还是有一点点顾忌,他们并不走祥符门的正门进出,而是走两侧的小门。 因为那道正门,是高务实第一次进升龙城时走过的。 安南王室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中,但老爷却是绝不能不尊敬的。在他们看来,自家老爷的地位,除了大明皇帝之下,应该在任何人之上,所以祥符门的正门只有老爷能走。 其实高务实从来没有就这种问题下达过任何指令,他也不关心这种事——不过是一道门而已,建了就是用来走的,不能走建它干嘛?浪费。 今天的祥符门京华码头之上,有一大批名为“升龙警备军”的新军,正紧张地在一号码头的两旁列队准备欢迎仪式。 高务实还在城中,谁来升龙有这么大的排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的大房二兄高孟男。作为广州私港主管,他在这次南征中没有亲自指挥过任何一支部队,包括以广州港运输舰队为主的京华舰队,都是运输舰队领队高璟率领指挥的,但高孟男却是这次南征在物资保障上的头号功臣! 再加上他的身份与其他私港主管不同,他姓的高,不是高务实的高,而是高捷的高,他是高务实的兄长。 这就更不能不重视了,至少“升龙警备军”的军长高珗就非常重视,亲自带了人前来迎接。 高珗,当年可是从大房转到高务实麾下去的,高捷对他有知遇之恩。 一溜儿的舰队从东方溯游而上,约莫有二十多艘京华的武装运输舰,以及一些其他海商们的三十多艘大小商船。 随着京华的“十六条”在安南开始实施,挂靠在京华广州私港名下的这些大明海商们也跟着获利,在安南的业务开始迅速扩大,既然广州港的“老板”要来,那当然跟着一道来,这相当于京华方面免费提供护航了,何乐而不为? 何况跟着京华的舰队一起来,还能享受到那些安南人羡慕、畏惧的目光,更是让人飘飘然宛在云端。 舰队旗舰在一号码头靠了岸,落锚放梯等事自然有专人操办,高孟男踏上地面之后,高珗便笑着上前朝他拱手一礼:“小的高珗,见过大房二老爷。” 高孟男一把抓着高珗的手臂,大笑道:“得了得了,你都是‘军长’了,就不要老是‘小的小的’啦。对了,你这个军长现在管着多少人啊?” 高珗微笑着道:“按照老爷的要求,升龙警备军的编制为五万人。” 高孟男大吃一惊:“这么大的编制?安南一共安排了几个军?” “一共就两个。”高珗笑道:“除了升龙警备军之外,还有一个金港警备军,编制是三万人。不过,因为金港的建设还没正式启动,所以金港警备军目前也留在北部,尚未南下。 二老爷或许有所不知,岑黄两家现在一个分了升龙以西,一个分了升龙以东,都是好大一片地方,他们各自只留了两万人在安南,虽然战力强横,但弹压地面还是要人多一点,所以金港警备军现在分别帮他们镇守一些地方。” 高孟男啧啧赞叹:“不得了哇,你现在可比一镇总兵的实力还强了,我就没听过我大明哪位总兵能有五万嫡系人马的……高珗,求真对你可真是委以重任、信任之极了,你千万要小心行事,切记不要因为手里有了人马,做事就没了顾忌,该请示的一定要请示,该汇报的一定要汇报,虽说将来求真必然要回京,但你这边心里一定要有个谱,什么事情该临时决断,什么事情一定要先求得他批准……你一定要好好把握这其中的分寸,明白吗?” “是,小的明白。”高珗道:“万一小的一时决断不了,也可以就近先问问您的意思。” “别别别!”高孟男连忙摆手:“别问我的意思,军务上的事情你要么自己决断,要么派快船直接去天津港送往求真那里请示,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懂军务。” 高珗见他这个神情,倒是一下子明白过来,高孟男不是不懂军务,而是避免过问军务——他是高捷的养子,当初年少之时也是跟着提督操江的高捷打过倭寇的。 他这是避嫌。 虽然论身份,他是高务实的兄长,但既然高务实给他的职务与军务没有太大的关系,以他谨慎的为人,就肯定不会插手有关军务的事情去。 不过,高珗知道,高务实打算给他的新职务,只怕还是免不了要跟军务有所关联的。 但这话,他现在却不能对高孟男提及。 谁知道高孟男自己把话锋一转,一边和高珗检阅着前来迎接的升龙警备军军容,一边问道:“求真这次让我来见他,是不是想要调我到安南来?” 高珗大吃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高孟男:“这……” “看你这神色,想必我没猜错。”高孟男苦笑道:“其实我倒是无所谓在哪里做事,只不过广州港现在任务很重,我也才刚刚上手,现在我又突然调走了,不知道接手的人……哦,我不是怀疑别人做不做得好,只是担心这个上手时间……听说务实在安南有很大的计划,想必这些计划都是需要广州港方面协助的……我就怕会耽误事。” 其实对高孟男的安排,本身并不是什么机密,高务实没有公开的原因,主要还是担心高孟男自己对“发配南蛮”不理解。 如今见高孟男似乎并没有那样的意思,高珗也就放得开了,笑道:“老爷在安南的计划的确很大,二老爷,只怕您都猜不到这个计划大到什么程度。” “是吗?”高孟男有些惊疑,还有些谨慎:“你可不要告诉我……求真是打算要让安南改姓吧?” 高珗呆了一呆才明白过来高孟男这话的意思,摇头道:“哪有这样的事?老爷提都没提,一点都没有。” “哦?”高孟男心道:难道是我想岔了? 高珗主动道:“二老爷,别看老爷现在是在北边放了五万人,在南方预计只放三万人,但若是我没料错,老爷的重心恐怕是在南部。” 高孟男心中一动,沉吟道:“南部?你是说那个金港城?” 高珗点头道:“我总觉得,老爷恐怕迟早要对占城人,甚至柬埔寨人动手。” “柬埔寨?就是真腊?”高孟男诧异道:“这地方可不比安南,这是完完全全的蛮夷之地了,虽然说起来也是我大明的藩属,但大明的影响在那边……怕是不大吧?他怎么会对那地方有兴趣?” 高珗摇了摇头:“这个小的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小的听老爷提到过,说柬埔寨那边很适合种稻,一年三熟,而且平原面积很大很大,如果开发得好,说不定比湖广还要高产。” 高孟男大吃一惊,悚然动容,声音都有些变了:“比湖广的粮产量还高吗?这是求真说的?”看来中国人对粮食的重视程度真是一直都很高。 “是,是老爷亲口说的。” 高孟男倒抽一口凉气,半晌之后才道:“真腊……看来快完了。”然后又问道:“那占城是怎么回事?也适合种稻?” “占城么,小的不是很清楚,不过……老爷和高璟好像谈过这个问题,估计可能跟港口有关。” “港口啊……”高珗有些意外:“金港不是正要开发么?听说这个地方很不错啊,要不然求真也不会花这么大的力气,一片白地建设一座新城,怎么占城那边还有更好的港口?” 高珗对这些不是很懂行,摇头表示不知。 “不对,不对。”高孟男想了想,道:“我来的时候,听高璟说,求真还要在潡河河口的南边建一个港口,这也就是说,北安南的主港口就定在那儿了,而南边又有金港,一南一北两个主港口,以安南这个体量而言,这应该就已经足够了。可他还在打占城的主意,这应该不是冲着商港去的了……再说占城也没多少人吧?” 高珗苦笑道:“二老爷,这些事情您还是去和老爷说吧,小的实在不是很懂,小的现在的任务主要就是这支升龙警备军,按照老爷的计划,这支升龙警备军虽然是以安南人为基础,但中高层军官,很多却都是咱们高家的家丁,老爷说要把家丁护卫团的一些制度移植过来,彻底掌握这支军队,小的我这些天头发都要忙白了,哪有空去想其他那些呀!” 高孟男哈哈大笑,拍了拍高珗的肩膀,道:“好好好,不难为你了,我自去问求真。” ---------- 感谢书友“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762章 三镇总领 “求真,我是真没想到你会把安南……这般处置。” 原谦王府中的后院小凉亭里,高孟男感慨万千:“你是一开始就打算把安南置于京华的控制之下吗?” 高务实微微笑着,道:“将安南置于京华的控制之下,是我预计中最好的情形,其实一开始我心目中的最低标准是将莫氏控制住,然后跟郑氏保持拉锯战状态,这样的话,莫氏因为有郑氏的威胁,将不得不依靠京华的力量来自保。 只是后来进展过于顺利,我发现安南人并没有很强的实力,而且当时时机也巧得很,那不如就一劳永逸解决他们,也方便下一步的计划实施。” 高孟男一听“下一步的计划”,顿时严肃起来,问道:“你说到这个,我就不能不问一下了,你接下来想怎么做?我听高珗说,你似乎对更南边的占城甚至真腊都有兴趣?” 不管是叫真腊,还是高棉,或是柬埔寨,其实对应的都是柬埔寨的金边王朝。对这个国家,宋代称为真腊,又名真里富;元朝称为“甘勃智”;《明史》中称其“甘武者”。 而实际上,大明宣德五年(1430年)时,暹罗入侵高棉帝国,包围吴哥城七个月,最后攻破吴哥。因为吴哥太靠近暹罗边境,高棉帝国遂放弃吴哥,迁都金边。此后,中国历史文献中开始称此国家为柬埔寨。 而在明万历后,中国方面的文献基本已经全部称其为“柬埔寨”了。 “究不事”、“甘勃智”、“甘武者”、“柬埔寨”,其实都是camboja对音,真腊、真里富则来自“暹粒”siemreap。 当然,文献归文献,民间还是有人更习惯于称其为真腊,高孟男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高务实的面色忽然深沉起来,甚至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二兄,小弟会观天象、地气,这一点你可知晓?” 高孟男微微一怔,迟疑道:“没听你说过,倒听不少外人有此传言……这事竟然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只是现在得这么说罢了。 高务实道:“天象、地气,自有规律在其间,只是世人难以尽知,有俗语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等等,其实也算是观天象的一种,只是浅薄罢了。” 言下之意,他高某人的水平就不浅薄。 虽然高务实纯属吹牛,但高孟男显然信了,不信也没法,有些事解释不了啊。 “所以,你看见了什么天象?”高孟男很是紧张地问道。 后世有明言:恐惧源于无知。现在高孟男的紧张也同样如此,他又不懂天象,但自己这位六首状元的弟弟只怕是懂的,而“预知天象”这种神奇的本事,本就会让人紧张。 高务实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幽幽地道:“我看到,接下去几十年,大明的天灾将会异常之多,尤其是北方,旱灾、洪灾、蝗灾、冰灾乃至地震,可谓接连不断。许多地方因之粮食减产,甚至颗粒无收,赤地千里,流民百万……” 高孟男脸色有些呆滞,咽了口口水:“这么严重?” 高务实沉重地点了点头,接着道:“我若看不见、算不出,那也就罢了,可既然看得见、算得出,就总要想法子解决,或者至少缓解一二,才算不负胸中所学,二兄以为然否?” 高孟男点了点头:“是,的确如此。”顿了一顿,便问:“所以,你是要让真腊的那些良田为你所用,将来能多产些米粮,以供大明百姓?” “兄长以为可行吗?”高务实问道。 “可行不可行,我现在哪里知晓,不过……”高孟男微微蹙眉:“虽说朝廷一直都挺支持各地乡绅主动赈济本地,缓解灾情,但你说整个北方都有严重且接连不断的灾害,如果你赈灾的规模太大,这……到时候朝廷会不会有所误解?” “二兄担心得是。”高务实平静地道:“所以,到时候我也不好说赈济万民,只能拿那些粮食来和朝廷谈生意,尽量削弱这其中的赈济之感。” “跟朝廷做生意?”其实跟朝廷做生意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朝廷经常在民间采买各种物资,高孟男担忧的是另一方面:“如果北方灾害不断,朝廷到时候有多余的财力来购买这些粮食吗?” “一开始的时候,朝廷或许还拿得出来,到了越往后,朝廷就越拿不出这笔钱,这一点我敢肯定。”高务实面有忧色,但语气倒还平静:“所以,届时我需要跟朝廷达成另外的协议。” “另外的协议?”高孟男微微皱眉:“譬如说?” “譬如说,允许京华出兵南下柬埔寨等地,为国家筹集便宜粮食,同时……允许京华转移国内流民到安南、占城、柬埔寨等地‘实边’。” 安南不必说了,占城、柬埔寨等国,理论上通通都是大明的属国,“实边”什么的,在名义上来说倒也不算胡说八道。 高孟男仔细思索起来:咋一看,这法子的确是两全其美,只是……朝廷会不会怀疑求真的用意呢? 他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高务实微微偏头,道:“正因为有这样的担心,所以京华的要价不能太低,必须要‘在商言商’。” 他叹了口气,道:“到时候,我会提出在占城、柬埔寨等地都执行如今京华在安南的这些做法,也就是说……除了保证该处依然是大明属国之外,京华将控制这些国家和地区的一切大权,将其全面置于京华的掌控之下。” 高孟男脸色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不怕皇上怀疑你要另立一国?” “不瞒兄长,这也是我近来一直在担心的事。”高务实叹了口气:“皇上对我信重之极,但如果我在安南……或者说这南疆诸国的实力越来越大,却也难保皇上不会多想。” “那怎么办?”高孟男紧张起来:“别的都好说,以咱们高家的名望地位,在国内再如何有钱都不是问题,可是如果在南疆诸国竟然……竟然凌驾与诸国王室之上,那不就是国中之国了?再说,你现在在安南就控制了八万大军,如果再加上家丁什么的,甚至加上狼兵,那可是十多万大军,如果将来地盘再扩大,怕不是迟早得有几十万大军在手……皇上不会担心才怪!” 高务实点头道:“所以,眼下我或许还有外任的机会,今后……可能就只能一直乖乖呆在京师不出门了。” “哦……你是说,拿自己做人质,换皇上安心?”高孟男稍稍安心了一些,又迟疑着道:“听起来倒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可千万要注意,别真的引起猜忌了,到时候你人在京师,而皇上万一被奸人说动,你可就太危险了。” “应该是不会的,这里面有几点,可以保障我的安全。”高务实想了想,道:“其一,我毕竟是文官,只要我不揽朝廷的军权,一般而言,朝廷是不大可能对我下手的,天下文官们都不会同意,哪怕是心学一派的官员也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出现。” “其二,南疆诸国到时候会给大明提供源源不断地支持,朝廷面临的灾害越频繁、越严重,就越离不开这种支持。如果在那种情况下把我杀了,南疆的支持还要不要了?且不说皇上是不是那般无情之人,即便真是,他也要考虑后果……是我在南疆的势力大一点危害更严重,还是国内赤地千里、流民百万的危害更严重?我想,皇上心里是会有一本账的。” “其三,他还要考虑到,既然届时我在南疆的势力如此之大,如果突然杀了我,弄出一个‘南疆尽反’,大明承不承受得起?” 高孟男咽了口口水,有些惶惶然,叹息道:“这……情况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你可就是悬崖边上散步差不多的局面了,我总觉得危险得很。” 高务实也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想,到时候能不能跟皇上好好谈一谈,他和我毕竟是幼时发小、十年同窗,或许在他看来,南疆诸国无非一些蛮夷之地,就算我在这里势力再大,只要不放我南下,就根本谈不上什么大碍呢?” 高孟男想了想,觉得这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大明对这些南疆蛮夷的确谈不上重视,别看他们好些都是千年古国,其实在大明眼里也就是个大点的土司——大明还真就这么自信,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好吧,对皇上的了解,想来也没有谁比得上你了,你既然这么想,总该有些把握,愚兄就不多问了……”高孟男皱了皱眉:“那你这次让我来,是打算再让我做一次‘后勤主管’,准备应付将来对占城等地的战事?” 高务实道:“事实上,可能不止是占城、柬埔寨,说不定还要你主持另一件事——支持南掌国的一对失国王子和公主,帮他们对抗缅甸,甚至帮他们复国,另外还要拉拢暹罗的反缅甸势力……最好能让他们和南掌国联手,给缅甸找一些麻烦。” “你的计划可真够大的。”高孟男苦笑道:“我觉得这些事可有点多,我也不知道应不应付得过来。” 高务实点点头,诚恳地道:“是挺复杂,不过我会给二兄足够的权限……乂安、顺化、广南三镇,现在都是京华的‘租借地’,我打算让二兄来做这个三镇总领,到时候高璋的金港警备军,在战时也由二兄领导。” ---------- 感谢书友“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和各种票!~ 第763章 传教士? 高孟男没想到高务实会给自己这么大的权力。 按照高务实给他的权限,实际上他要做的事情可不只是高务实刚刚提到的这些,因为这些只是其中“涉外”的部分,还有更多内务方面的责任也需要他承担起来。 总领,何谓总领? 别的不说,光是高孟男已经知道的,河花府的铁矿是肯定要大力开发的,高务实已经决定在此处建立一家军械厂,但生产人员全部从国内调集和招募。 这家军械厂的火枪生产只需要用铁,还比较好办,但是火炮厂因为使用青铜,所以需要京西镇守使岑凌来提供铜矿——高务实已经告诉岑凌,他名下的兴化宣抚司就有足够的铜矿可供开采。 至于锡矿倒是好办,高务实说了,乂安的葵州就有大型锡矿,就在英都府西北几十里处。 而所有炼铁、炼铜和火枪、火炮的生产所需的煤炭,则通通由黄氏控制的安邦宣抚司提供。 高孟男是知道高务实办实业的习惯的,这河花府既然又是铁厂,又是军械厂,必然是一处关键要地,必须妥善掌握。所以他不光要考虑把这几个产业发展好,还得把防务安排妥当,以及万一遭受攻击、抵挡不住时,对相关生产设备和资料的销毁、人员的撤退等预案,也都必须做好,一样都不能缺失。 而金港方面,除了黄金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商港和军港的建设,以及移民。高务实向他介绍了金港的大致发展方向,在港口建设好之后,还要建造船厂,负责造船和修船——这里既然是南进基地,怎能少得了为舰队提供支持? 所以他这个三镇总领,在内政方面就至少有一南一北两个重点发展城市要打理,任务还都很艰巨。 权力对应的是责任啊。 不过这权力还是太大了,高孟男觉得三镇加起来,别说在安南的重要性,就算放在大明国内,都相当于一个兵备道,管着三个府呢,他不能这么简简单单的就接受了。 “求真,愚兄很感激你的信任,但这份责任太重大了,只怕京华内部也会有人觉得你任人唯亲,我需要有人帮我分担一二。” “不任人唯亲,难道还任人为疏?”高务实摆了摆手:“这一点二兄你不必担心,京华是我的私产,用族亲再正常不过了。不过,既然二兄觉得要有人分担……” 他假装想了想,皱眉道:“这样吧,我让务勤来帮你——其实也谈不上帮,这小子读书不太成,我看过他写的文章了,估计也就是个生员的前程,不如来跟在二兄身边学习锻炼一下,将来就在京华做事算了。” 其实在大明来说,生员就不算差了,不过那要看对谁而言,在高务实这个六首状元眼里……生员什么的,自然不值一提。 高孟男也不敢怀疑高务实在科举这方面的本事,既然高务实开口说高务勤“就是个生员前程”,那高务勤的水平大概也就到这儿了。 他想了想,高务勤虽然估计是帮不上自己什么忙,但高务实说得没错,反正他读书不太成,早些来京华做事,学习锻炼一番,说不定前途还要好一点——自己这不就相当于兵备道了? 况且高务勤过来的话,的确可以分担自己的压力,倒不是说他能做多少事,而是他有高务实亲弟弟的身份,有他挂名在前面顶着,自己做事就不必担心遭猜忌了——猜忌未必一定出自高务实,现在京华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利益体,高务实手下的重要家丁们也有很多处在重要位置之上,他们也是有发言权的。 高孟男对高务实的决定表示了支持,并且说,如果六房的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同意,自己也可以劝说一二。 这件大事到此就算说开了,高务实对广州港、天津港等地的调整也顺便跟高孟男提了一句,让他不必太担心。 高孟男觉得只要广州港不乱,就一切都好说,也就没有表示什么意见。 不过,正事谈完之后,高孟男忽然想起一桩小事来,也跟高务实汇报了一下,他说道:“对了,求真,我在广州的时候,濠镜的佛郎机番僧头子找了我好多次,非要我给他们引荐一下。当时广州港不是有任务,要了解佛郎机海船的一些构造和制造之法,乃至于佛郎机火炮的一些技术么,我也不好一直推脱,所以……” “那不叫番僧,二兄,你应该称他们为传教士。”高务实笑着打断道。 高孟男有些诧异:“他们自己也这么说,不过我还以为他们只是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一群番僧,居然也能称‘士’?” 呃,你的关注重点还真是……很有大明范。 高务实简单地给高孟男介绍了一下欧洲教士们的社会地位,然后问道:“他们想见我?可知道所为何事吗?” 高务实不像很多穿越前辈一样,一听见传教士就赶紧屁颠屁颠巴结过去,许以各种特权来交换什么欧洲先进技术。 因为他知道,此时的欧洲其实也没多少真正称得上先进技术的东西,即便有,也不需要这样来获取——他们现在压根没有什么技术壁垒一说,只要有门路、肯花钱,随随便便就可以搞到。 而且所有的欧洲国家,现在只要有那个能力的,都恨不得倒贴过来找大明做生意,而且他们对此时的大明基本是敬仰、畏惧和羡慕的。 比如英格兰崛起的关键人物、“童贞女王”伊丽莎白,就曾写过一封亲笔信给万历帝,可惜当时英格兰还在探索航线,这封信没能成功送达,直到近四百年后,才由******女王在访问中国时送到时任主席手中。 那封信的原文无须详述,但只看一个抬头就知道彼时欧洲人对大明的观感: “承上帝洪恩的英格兰、法兰西及爱尔兰诸国女王,信仰的守护者伊丽莎白,致敬最伟大、强大而不可战胜的大明皇帝陛下”——此时的英格兰对法兰西有宣称,所以里头有个法兰西女王的头衔,当然这个不重要。 伟大、强大、不可战胜。 这就是现在西方人对大明的看法。 所以,这些传教士找我干什么呢?高务实也有些好奇起来。 第764章 施比受更有福(4更破万) 传教士不仅向高孟男提出引荐的请求,甚至随船来了安南、到达了升龙。 这个消息真是让高务实感慨,这年代的传教士们还不像后来那样,完全成了殖民者的先锋,他们现在绝大多数的人,还是抱持着将上帝福音传播到全世界这样的信念而行动的。 不过,这位传教士大概也知道明人对他们的怀疑心态,当时并没有随高孟男一起下船。 直到高务实听了高孟男的介绍,才派人把他请来。 但当高务实看见这位传教士的第一眼,却差点忍不住笑场——他一个高鼻深目、黄褐色头发、留着一把西式大胡子的欧洲人,居然穿着大明僧人的服装! “罗马大僧使者、小僧罗明坚,见过大明帝国学识最渊博的高求真阁下,愿阁下永享健康。”那欧洲神甫行了一个很标准的拱手礼说道。 高务实略微吃了一惊,会行拱手礼不奇怪,但这欧洲人说的竟然是汉语,虽然语调略有些古怪,甚至发音有些明显的粤语腔,但的的确确是汉语! 这就有点厉害了,欧洲的传教士刚接触到大明,居然就开始学习汉语了。 “罗明坚神甫,欢迎你的到来。你的称赞我不敢克当,但感谢你的祝愿,我也祝愿圣伯多禄遗产的继承者永享健康。” 这下却轮到罗明坚神甫吃惊了,他睁大眼睛:“啊,阁下,您果然是大明帝国学识最渊博的人,您竟然知道圣座是圣伯多禄遗产的继承者?” 高务实笑了笑,道:“很惊讶吗?我甚至知道现任教宗是格里高利十三世。” 他的确知道,但不是因为其他事,而是这位教宗在大概一年后颁布了新的历法来取代儒略历,成为了后世公历的基础。 那神甫更加吃惊了,甚至变得有些结巴起来:“您,您的渊博让我,让我……太吃惊了。” 看来这位神甫的汉语学习时间倒也不长,至少词汇量有些缺乏。 高务实笑得更开心了,问道:“神甫,在我面前不必装僧人……我对你们的了解,远比你们想象中更多……嗯,你是哪里人?我是说,你的家乡在哪里?” “尊敬的阁下,承蒙您的垂询,我是spinazz人。” 高务实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不勒斯?” 神甫吃惊得无以复加,眼睛都差点瞪出来了:“天啊,您……您的学识简直太渊博了。” spinazz只是南意大利的一座小城,现在属于那不勒斯王国——嗯,那不勒斯王国的共主国王就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 高务实心道:我要不是看过一段时间的意甲,还真不知道这么小的地方。 但既然猜对了,那就更可以装神秘,他笑了笑,道:“我说过,我对欧罗巴的了解,远超你们的想象。” 罗明坚神甫又是感慨,又是激动,忙道:“是的,是的,您的学识远超我的想象!能够在大明帝国遇见阁下,真是主的恩赐!” 高务实笑道:“听我的兄长说,你和你的同行们在广州碰壁了,每次去广州,都只能停留在我的港口之中,而无法去更多的地方,所以你才来见我,希望我能为你们创造更好的条件,进入大明?” “是的,是的,最为渊博的高求真阁下,我和我的同行们得到消息,知道您是大明皇帝陛下最为亲密的朋友和同学,而京华私港(广州)是对欧洲人最为友好和开放的港口,我们认为您一定能够理解我们不远万里而来,既是因为对大明帝国的尊敬和羡慕,也是为了传播主的福音,我们希望能够更多的了解这个伟大的帝国以及它的人民,所以我们找到了品德高尚的高孟男阁下,请他向您为我们引荐……” “恕我直言,罗明坚神甫。”高务实微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我记得,你们的《新约》中说,施比受更有福。” 施比受更有福,另一种翻译就是:给予比接受更快乐。 罗明坚神甫的神学造诣当然远超高务实无数,而且他已经接近四十岁了,当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之人,一听就明白了高务实的意思,虽然再一次惊讶于高务实的“渊博”,但还是马上点头道:“是的,主的教导,我们应该遵守和贯彻,不知道阁下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妙啊,我就喜欢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 高务实笑得很是和善,说道:“我是一个很好学的人,这一点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来……” “是的,是的,您的学识之渊博,就像浩瀚的大西洋一般,实在是我生平仅见,我对您充满了敬佩。”罗明坚神甫认真地说道。 嗯,神甫,据我所知,太平洋似乎比大西洋更渊博一点……好吧,算了,这不是重点。 高务实接着道:“我喜欢各种各样的学问,当然,你也知道,在文学和哲学这些方面,我已经取得了大明帝国的最高成就,我认为暂时可以先放一放了……所以我现在的兴趣,更偏向于其他方面,譬如说数学、物理,乃至于航海、造船甚至火器的制造和运用。” “哦哦,我明白,我明白,很多大明有学问的人士,都对这些表达了兴趣。”罗明坚认真地道:“我很乐意帮助您这样伟大的学者获取更多的知识,这是会让主也觉得荣耀的事,只是不知道您需要我提供一些什么用的帮助呢?” 高务实笑吟吟地道:“我需要欧洲关于这些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包括书籍、论文乃至于延请一些学者前来与我探讨。当然,如果有一些实物成果,那就更让我觉得开心了。” 罗明坚神甫点头道:“除了延请学者前来大明这一条可能相对难办一些之外,其他方面我都可以想想办法。那不勒斯国王陛下同时也是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国王,他在海上拥有很强大的势力,而且对于天主极为忠诚。对于航海方面的知识,卡斯蒂利亚王国是最有发言权的,嗯……腓力二世陛下同时也是我的国王,我想我可以给他去信,从而获取他的帮助。” ---------- 继续求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765章 吹,尽情的吹! 大部分欧洲国君与中国皇帝在国内权威层面相差很大,而且传教士在天主教信仰十分坚定的西班牙帝国(非帝制,乃王国级别的共君联邦)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罗明坚能给腓力二世写信,这倒不出高务实的意料之外。 不过嘛,高务实曾经看过几本书,包括《西班牙·葡萄牙:帝国的兴衰》、《腓力二世的大战略》、《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等,他知道腓力二世的统治效率其实相当低,因为此时的很多欧洲宫廷行政制度相对比中国的三省六部制(或其演变版本),实际上是非常落后的。 比如腓力二世,他其实是个很勤勉的君主,但他的工作方式其实与历史上“数十年不上朝”的万历帝很像,都是尽量不接见臣子,而通过秘书班子挑选出重要信件给他批复来管理国家。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是腓力二世觉得接见臣子很浪费时间,而批复信函、文件的效率要高得多——他多次在各种场合以及文件的批复中强调他很忙,一些历史记载也说他除了睡觉吃饭之外,几乎都在批复文件。 但是很显然,他的秘书班子水平不太行,或者说缺乏一个大明式的内阁和各部衙门,以至于腓力二世统治的卡斯蒂利亚王国、阿拉贡王国、那不勒斯王国以及尼德兰领地,还有去年被他强行合并的葡萄牙王国等,行政效率都很低下。 因此,罗明坚的信寄过去,理论上来说,最终肯定会被腓力二世看到,只是……那已经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况且,别看现在腓力二世的西班牙正处于高光时刻,但除了合并葡萄牙有些好处之外,他四处兴兵而又拿不到什么像样的成果,其政府哪怕拥有美洲的巨量金银支撑,依然破产了两次并且债台高筑。 而此时,西班牙与英格兰的关系也已经降至冰点,不久的将来就要发动无敌舰队远征英格兰的战役了,不出意外的话,那将是一场大败,虽然此时的西班牙还有能力在仅仅一两年的时间就重建一支规模更大的无敌舰队,可是他终将陷入多个泥潭而无法自拔。 这种时候,指望他多么关注一个远东传教士提出的小事,那是不现实的。 如果一定要让这件事变得现实起来,除非高务实给罗明坚加码。 高务实本人给罗明坚加码倒也未必能引起腓力二世的关注,但只要加上两个字,这种关注就一定能立刻获得——这两个字就是:大明。 此时欧洲人对中国的印象,还是马可波罗提到的那个极为强大、富庶、广褒的无敌帝国,这里“遍地黄金”,欧洲人因为被崛起的奥斯曼帝国掐断了与东方的贸易联系,甚至发起了大航海…… 所以,只要高务实向腓力二世表示大明愿意与西葡帝国(共君了)进行贸易,腓力二世就绝不可能不重视。要知道,葡萄牙人现在死皮赖脸地想了各种办法非要呆在澳门,可不是抱着侵略大明的心思来的——其实他们之前有试过,但连续被广东地方军队击败,所以到现在已经基本老实了。 现在的葡萄牙人之所以甚至用上了行贿的手段也要留在澳门,为的便是有一个跟大明进行贸易的近距离据点。不过随着高拱的开海改革和高务实广州私港相对较高的开放度,澳门的地位现在略有些下降。 之所以没有被完全取代,还是因为大明的贸易制度——外国商船理论上是不能直接进入大明的港口进行交易的,他们得找大明商人来代劳这最后一步。 而大明方面,有时候则会去澳门谈生意,公私两类都有。这才使得澳门对于葡萄牙人而言,直到现在依然很有价值。 近水楼台先得月,现在这位罗明坚神甫,不就是因为居住在澳门,这才认识了高孟男,被他引荐到高务实面前来么? 高务实露出微笑,神色轻松地道:“为了感谢神甫的好意,也为了使神甫你的信件更受腓力二世陛下的重视,我有两个好消息可以告诉你。” “其一,大明帝国规模最大的商业公司京华集团愿意与卡斯蒂利亚王国与葡萄牙王国进行最直接的贸易,如果腓力二世陛下允许的话,京华集团也愿意与阿拉贡王国、那不勒斯王国以及尼德兰人进行直接贸易。” 之所以高务实加上了一个“如果”,是因为在腓力二世治下,严格遵循亚历山大六世教宗仲裁的托德西拉斯条约——将欧洲以外的世界依子午线分给西班牙和葡萄牙作为殖民开拓的领地。而此处的西班牙并不是“大西班牙”,而只是其主体之一的卡斯蒂利亚王国。 这句话一说出口,罗明坚大为震惊,连连高声赞誉。他是知道京华集团的强大的,对于高务实自称京华为“大明帝国最大的商业公司”,也丝毫没有半分怀疑。 高务实又接着道:“其二,大明的商业规则虽然不允许你们直接进入大明进行贸易,但京华集团可以完全承揽这笔巨大到无可估算的生意。同时,京华集团将会在安南开辟两处自由商港,允许你们——我是指任何愿意来到此处进行和平与公平贸易的各国商人——进行合法的贸易活动。” “啊,高求真阁下,您真是一位无比伟大的政治家和商业领袖,我对您的钦佩如大西洋的海水一般多!”罗明坚激动万分,有了这两份许诺,他的信函一定能第一时间得到腓力二世陛下的最高重视,甚至有可能让他成为整个欧洲的骄傲!虽然他仍然坚持认为传播主的福音才是他最大的事业,但如果能在这件事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教廷以及西班牙王国对他的支持也必然会远比现在强大得多。 然而高务实并不只是给好处,胡萝卜放出来了,大棒也随之亮相。 “不过,我想特别提醒神甫的是,我希望你们——包括腓力二世陛下在内的所有人——能够切实的了解大明帝国的强大,不要试图通过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以及那些对付野蛮人的心态来与大明帝国打交道。我希望你转达给腓力二世陛下几个数据,请神甫记好。” 罗明坚神甫认真地道:“阁下尽管放心,没有哪个稍有见识的欧洲人,敢于轻视大明帝国,我们深知大明帝国是世界上最为繁荣和强大的帝国,即使辉煌一时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也无法与大明帝国相提并论。” 高务实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道:“请你转告腓力二世陛下:西班牙有大约五百万人口,而我大明有两亿人口;你现在脚下的这块土地,也就是安南,也有五百万人口,但它却在不久之前,被我仅以私人军队所征服,在这场战斗中,大明帝国甚至无需派出一兵一卒的正规军……罗明坚神甫,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大明现在有一百六十万军队,而大明全部军事编制如果达到满编,那是三百四十万人。” 欧洲人现在打仗,有一万人出动,那就是大军了,如果有几万人,那一定是强国的倾力之战,可是……大明的军队居然是论百万级别的? 虽然罗明坚神甫偶尔也有听到过大明官员的自我吹嘘,说大明“带甲百万”,但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夸张的说法,然而今天,这位学识如大西洋一般渊博的高求真阁下却告诉他,大明的常备兵力高达一百六十万,全国军事编制如果满编,甚至高达三百四十万……这比卡斯蒂利亚王国的人口还多了!(没算阿拉贡王国) 这谁得罪得起?难怪葡萄牙人耀武扬威地从印度洋打进南洋之后,却突然老老实实求大明赏他们一个小岛居住,原先只听他们说是“开辟不利”,现在想来,他们一定是把之前的“经验”用到这个巨大无比的大明帝国头上,然后被人给教训了吧! “这……这真是一个让人震惊的数目,我想没有任何人敢对拥有如此强大力量的大明皇帝陛下说不。” 高务实又笑了笑,道:“我还没有说完……听说西班牙除了贡萨洛·德·科尔多瓦先生一手打造的西班牙大方阵之外,还有纵横四海的海军?” “是的,腓力二世陛下的舰队是世界上……呃,是欧洲最强大的舰队。”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他的舰队在欧洲首屈一指,不过……你这次是坐我京华的武装运输舰过来的,对吗?” “是的,这是一种相当优越的船只,运载能力和作战能力达到的完美的和谐,并且其使用的船帆似乎……似乎不仅仅是大明帝国常见的硬横帆,还参考了我们欧洲海船的纵帆技术?” “这样的船只,光是京华集团,就拥有上百艘。”高务实脸不红心不跳地吹了个牛,实际上包括船台上的武装运输舰在内,京华现在都只有九十多条,其中六十条都被集中到这次的安南之战上来了。 罗明坚彻底震惊了,头皮发麻地问道:“如果阁下不……不嫌我冒昧,我,我想问一下该级船只的造价。” “单艘造价大概是五万五千两白银。” “主啊,原谅我的无知……阁下,您是说,仅仅您个人,就拥有一支总造价超过六百万两白银的舰队!” 高务实笑得很开心,而且道:“是的,这并不包括大明帝国的正规海军,而且根据我们大明的法律,皇帝陛下如果愿意,随时可以无条件征召大明帝国内部的任意海上力量为他所用。” 吹,尽情的吹。 大明皇帝连官员和读书人的税都收不上来,还指望他能无条件征召帝国内部任意海上力量为他所用? 但是,罗明坚可不知道! ---------- 感谢书友沈杨的月票支持,谢谢!新的一周了,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66章 西班牙并不无敌 【本章主要说明欧洲尤其是西班牙面临的局势,请谨慎订阅,不关注的朋友请勿订阅】 高务实看过不少的小说,大多把这一时期的西班牙殖民帝国渲染得无比强大、无可战胜,似乎如果不是因为无敌舰队的意外失败,哈布斯堡王朝就能横扫天下一般。 这可真是扯淡。 如今的哈布斯堡王朝当然是强大的,如果算上腓力二世的奥地利同宗,哈布斯堡王朝在欧洲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强权。 腓力二世的父亲查理五世继承了四个主要王朝的王冠,卡斯蒂利亚、阿拉贡、勃艮第(非王国)和奥地利(非王国),后来他的家族又得到波希米亚、匈牙利和葡萄牙,有一小段时间里甚至还得到过英格兰的王冠(“血腥玛丽”时期,腓力二世为其夫,是共治国王)。 这些王朝事件的发生,加上同时西班牙在新世界的征服与掠夺,都给哈布斯堡家族带来了其他欧洲国家所不能比拟的财富和资源。尽管后世对当时的统计数字有许多漏洞和不精确之处,那个时期的人口数字又不那么靠谱,但假定居住在哈布斯堡统治的领土上的居民占近代早期欧洲人口的四分之一,应该是不会大错的。 西班牙大方阵和西班牙舰队的强大想必不用多说,而实际上此时哈布斯堡王朝的强大,还体现在财力上。 哈布斯堡家族有五项主要的财政来源,另有一些小项进款。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西班牙的卡斯提尔遗产。此地由王室直接统治,议会和教会把各种定期的捐税让给王室(营业税、宗教财产“十字军税”)。 此外,欧洲的两个贸易区——意大利城邦和低地国家——的商业财富和流动资本能够提供相当多的资金。 第四项来源,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要,即来自美洲国家的收入。在美洲开采白银和黄金的“五分之一王室税”,加上营业税、关税,以及教会的征收,使得新世界为西班牙国王们提供了大笔红利。 这里不仅有直接的,还有间接的,因为流进私人手里的美洲财富,不管是西班牙人、佛兰芒人或意大利人,都有助于这些个人或公司交纳越来越重的国税,而且在紧急情况下,君主还可以向银行家大量借款,因为理论上只要运送白银的船队一到,他就可以还清债务。 哈布斯堡家族领土内拥有很多重要的金融和商业大家族,例如住在德意志南部、意大利城市和安特卫普的那些富商巨贾,也应算作一种优势,这是第五项主要财政来源。 事实上,这项来源比来自德意志地区的赋税还更容易到手,因为神圣罗马帝国国会里的那些王公和自由城市的代表,一贯只有在土耳其人打到家门口时,才肯投票给皇帝拨款。 然而,即便哈布斯堡王朝看起来如此强大,高务实却丝毫不觉得它不可战胜,因为它的财政和军事资源虽然在当时的人看来极其雄厚,却从没有满足过要求。而这个致命的缺陷,来源于三个始终相互作用的因素。 第一个因素,是由近代欧洲早期的“军事革命”造成的,也就是约16世纪20年代以后的150年里,战争的规模、费用以及组织剧烈膨胀。这种变化本身是由几种交错因素造成的,有战术上的、政治上的和人口的因素。 西班牙帝国的军队也许为“军事革命”的实现提供了最好的榜样。正如研究它的历史学家所说,1529年以前,法国和西班牙在争夺意大利的斗争中,“没有证据说明任何一方使用3万以上的兵力”,但是到了1536—1537年,神罗皇帝查理五世仅在伦巴底一地就征集6万人,用以保卫新占领的米兰,并入侵法国的普罗旺斯。 1552年,为同时从所有战线进攻——在意大利、德意志、尼德兰和西班牙,在大西洋和地中海——查理五世在德意志和尼德兰征兵10.9万人,又从伦巴底征兵2.4万人,此外,还有从西西里、那不勒斯和西班牙征来的兵。 这样,皇帝指挥下的、因而也是他供养的军队一定有15万人左右。这种上升趋势一直在继续,到了1574年,仅西班牙在佛兰德的大军就有8.6万人。 在陆上所发生的事情,在海上则以更大的规模发生了。 海上贸易的扩大,贸易国舰队在英吉利海峡、印度洋或西班牙本土沿海的竞争,北非海盗船和奥斯曼大型帆船舰队构成的威胁,都与新的造船技术相互作用,使得舰船造得越来越大,装备越来越先进。 在现在这个时代,战舰和商船并无明显界限,一定规格的商船基本上都装配枪炮,以对付海盗和其他掠夺者。但有一股建立皇家海军的潮流,君主可以借此占有一定数量的正规海军,形成一个核心。战时,武装的商船、三桅军舰以及二桅小型舰只可向这个核心集中靠拢。 英格兰的亨利八世尤为支持这个方案,而查理五世却不愿自建海军,他更倾向于征用其西班牙和意大利领地上的私人西班牙式大帆船和单甲板大帆舰。 费利普二世在地中海、接着在大西洋受到沉重压力,不可能享受这种奢侈,他不得不出钱在巴塞罗那、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实施一个庞大的造船计划:到1574年,他供养了146艘大帆船,几乎是十几年前的3倍。 以后10年里,大西洋爆发的战争迫使他付出更大努力,以确保通往西印度群岛(1580年葡萄牙被吞并以后)和东印度群岛的海路,保护西班牙海岸免遭英国的袭击,以及把侵略军送往不列颠,这一切,都急需远洋舰队。 甚至在1604年英西签订和约后,西班牙仍需一支庞大舰队,用以抵御荷兰人的海上进攻,保卫同佛兰德的交通。而且,天长日久、时光飞逝,这些战舰的装备越来越多,费用也越来越昂贵。 正是这种螺旋式上升的战争费用暴露了哈布斯堡政权的真正弱点。 普遍的通货膨胀使得食品价格从1500年到1630年上涨4倍,工业品价格上升2倍,这对政府的财政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陆军和海军两倍、三倍地扩充规模,更是火上加油。结果,哈布斯堡家族总是不断地为具有偿付能力而挣扎。 16世纪40年代,在对付了阿尔及尔、法国和德意志新教徒的种种战役之后,查理五世发现他的正常和非常收入,根本不能支付开销,他的赋税早已提前多年抵押给了银行家。 只有采取断然措施,没收西印度群岛的财富,抓住西班牙所有的硬币,才能找到金钱,支撑对付新教王公的战争。1552年,他在梅斯一役中就花掉250万达卡,约为他当时征自美洲的正常收入的10倍。 结果他被迫不断地举借新债,但是条件越来越苛刻。王室的信用在下降,银行家征收的利息却越来越高,于是,正常收入的很大部分只能用来偿付以往债务的利息。查理退位时,留给费利普二世的国债已约有2000万达卡。 费利普还承继了同法国的战争,而这场战争的花费大到什么程度?大到1557年时西班牙王室不得不自行宣布破产。当时,像富杰尔那样的大银行家族也只好屈服。 能够聊以**的是,同一年,法国也被迫宣告破产,这是1559年双方都同意在沙托·坎布雷齐和谈的主要原因。 但是紧接着,费利普马上要对付强大的土耳其敌军,20年的地中海战争,对格林纳达摩尔人的战役,在荷兰、法国北部和英吉利海峡的错综复杂的军事行动,逼迫王室寻求一切可能的收入来源。 查理五世在位期间,西班牙的赋税增加了2倍,而费利普二世仅在1556—1573年间就增税1倍,到他统治的末年,几乎又翻了一番。 费利普的开支更大了,在勒班陀战役中,据估计维持基督教舰队和士兵的费用每年需要超出400万达卡,虽然威尼斯和教皇分担了一大部分,但西班牙也搭进去不少钱。 佛兰德军的费用到16世纪70年代已十分庞大,而且总是不能按期支付,结果激起军队暴动。1557年,费利普停止向热那亚银行家偿还利息后,形势更趋恶化。虽然来自美洲矿产收入的猛增,暂时缓解了王室的财政和信用危机,16世纪80年代,每年约有200万达卡,而大约40年前只有110的样子;但是,1588年的无敌舰队的花费竟达1000万达卡,而它的悲惨命运,不仅仅是一场海军灾难,也是王室财政的灾难。 1596年,费利普以空前的额数大借公债之后,再一次拒付。两年后,他去世的时候,总债务高达1亿达卡。这笔巨债的利息差不多等于全部赋税的三分之二。 尽管西班牙很快与法、英两国达成和议,但与荷兰的战争仍然继续艰苦地进行着,直到1609年,才实现停火,且停火本身也是1607年西班牙兵变并进一步瓦解而紧急促成的。 在以后几年的和平时期,西班牙政府的开支没有实质性减少。先暂且不谈巨额利息问题,仅地中海局势的持续紧张,就需要大笔经费以修筑一个沿海防御工事;地域辽阔的西班牙海岸屡遭私掠船的抢劫,也需要在菲律宾、加勒比以及公海舰队上花费相当大的防御费用。 1610年以后,欧洲的停火局面并没有使高傲的西班牙领袖们考虑减少军费开支。1618年爆发的三十年战争不过将一场冷战变为热战,使越来越多的西班牙军队和钱财流入佛兰德和德意志。 值得注意的是,哈布斯堡家族这一时期在欧洲的最初胜利和在美洲有效的防御,很大程度上与其从新世界运来的金锭、银锭的显著增加相吻合,并受它的支持。 但出于同样的原因,1626年以后财政收入减少,翌年宣告破产。尤其是1628年荷兰人劫持运银舰队的惊人之举,使西班牙及其居民损失1000万达卡之多,这也使得西班牙的战争努力中止了一段时间,但其收入却绝对难以弥补那巨额的亏空。 这就是后来30年西班牙应付战争的情形,把新借到的债款凑到一起,加上新税,并利用任何来自美洲的意外收入,就可支持一场重要的军事行动。例如茵凡特红衣主教在1634—1635年对德意志的干涉,但是耗竭财力的战争总是最终侵蚀掉这些短期收入,不出几年财政状况就更加恶化。 17世纪40年代在加泰罗尼亚人和葡萄牙人的起义之后,来自美洲的财富大大减少,一个长期的、缓慢的衰落已经不可避免。纵使一个国家拥有极好的士兵,一旦由一个支出超出正常收入二三倍的政府来管理,还能指望有什么好结果吗? 西班牙和奥地利失败的第二个主要原因从以上简述中已不难看出:哈布斯堡要管的事太多了,要对付的敌人太多了,要防卫的阵线太多了! 虽说西班牙军队在战场上很坚强,但把他们分散到国内守备,分散到北非、西西里、意大利、新大陆和荷兰,就力不从心、难于胜任了。 正像三个世纪以后的大英帝国一样,哈布斯堡集团把分布广泛的领土糅合在一起,是一个政治王朝的惊人绝技,但却需要极大的物质来源和心计维持其运转。 这种情况是历史上战略过分扩张的最大例证,一旦占领广大领土,代价就是树立众多的仇敌——好在它的大敌之一、同时代的奥斯曼帝国也背着同样的包袱。 那么,回过头来看,此时的西班牙纵然强大,却又如何能威胁得了大明? 它甚至连高务实的京华集团都威胁不了! ---------- 控制了字数为3900+,不达到4k,给喜欢国际大视角的朋友省点钱。 第767章 做黄雀(3更破万) 西班牙自己家里的事都忙不过来,有多少余力能用在外头?让高务实组织一支远征军去征服西班牙固然不可能,让西班牙组织一支远征军来强迫高务实也同样不切实际。 说到底,这个时期的欧洲,冲突频频爆发已经成为常态,冲突爆发后的花费对每个国家而言都是难于承受的负担。然而,所有其他国家,无论是法国、英国、瑞典,甚至奥斯曼帝国,都享有一段和平与恢复的时期。只有哈布斯堡,特别是西班牙,总是不停地从对付一个敌人转向对付另一个敌人。 刚刚与法国媾和,接着就是同土耳其人交战;地中海刚一停战,接着就是大西洋上的广泛冲突和西北欧战争。在某些困难时期,西班牙帝国甚至同时对付三面之敌,而敌人即使没有军事援助,也有意识地在外交和商业上相互支援。 用当时欧洲人的话来说,西班牙就像一只掉在坑里的大熊,比任何一条进攻它的狗都强大,然而它终究敌不过所有的对手,结果在这个过程中逐渐精疲力竭、流干鲜血。 那么,哈布斯堡如何才能逃脱这种恶性循环呢?高务实觉得,即便他处在腓力二世的位置都会很为难,很难应付这种长期分散力量的状况,或许应该对这各个方面的敌人确定一个优先级,明确优先防御计划。也就是说,某些地区是可以放弃的,但是究竟哪些地区可以放弃呢?他也很难说。 站在历史的角度来反思,可以说奥地利,特别是斐迪南二世,要是聪明一点就不会随着德意志北部的反改革势力向前推进,因为这样做得不偿失。然而,这位神罗皇帝硬是要在德意志保留一支强大的军队,以防止王公的派系倾向、法国人的诡计和瑞典人的野心;而且只要土耳其人骄横地站在匈牙利,相距维也纳150英里,哈布斯堡的军队就不能减少。 对于西班牙政府来说,它不能让奥地利堂兄弟落入法国人和路德派手里,更不能让他们落入土耳其人手里,因为这对西班牙自己在欧洲的地位也至关重要。 讽刺的是,奥地利却似乎并没有这么想。查理五世在1556年退位后,奥地利眼睁睁看着西班牙在西欧和海上单枪匹马面对众多敌人作战,却并未感到有帮忙的义务;反而西班牙意识到了这个更高的利益,总是心甘情愿为奥地利帮忙。 也许,腓力二世过于沉迷于某些人对他的恭维:世界君主。 而现在,高务实打算提醒一下他——你没有做“世界君主”的本钱,真正拥有这个本钱的人,叫朱翊钧,只是他没有这个欲望罢了。 实际上,朱翊钧当然也没有这个实力,除非他能把大明的社会体系完全颠覆,甚至把大明子民们的精神内核都改变掉,否则大明从天子、官员到贩夫走卒,在对待大明以外的世界问题上,都是同一种心态:处中国而治万邦。 如果说鞑清末年以后的中国人大多精神自卑,那么现在这个时期的大明子民,则是精神过于自信,举国上下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只要治理好了“中国”,便一定是万国来朝八方贺,不管何处的蛮夷,面对大明都应该顶礼膜拜。 幸好,在坚持这种自信的同时,大明并没有如鞑清一样故步自封,所以在嘉靖年间缴获了葡萄牙人的火炮之后,大明立刻发现了它们的优点,并马上开始仿造,同时也不端什么天朝上国的空架子,该买就买。 甚至对于蕞尔小国的倭国,当发现他们的鸟铳(日本称铁炮)比自家的更好时,如戚继光这样的名将也没有任何犹豫就拿来采用,而刘显父子麾下的“降倭夷丁”不仅会使用鸟铳,甚至还个个精通日本刀术。 整体来说,这个时期的大明虽然自信,但还是比较务实的,有那么一种“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精神头。 这也是高务实有信心让大明能坚持下去,而不让鞑清取代的重要原因之一。 毕竟,他曾经长期做秘书,是一个更偏向于做实事的人,如果把他扔去清末,他成为张謇的可能性要远大于成为孙大炮,可是他知道,张謇救不回那个时代的中国。 然而在大明则不然,他有信心通过“实效”来带动其他人跟随他的脚步,甚至最终形成新的风潮。 他的京华集团现在就已经有了效仿者——有人跟随他的脚步踏入了私营军工行列,如王崇古的孙儿王谦;有人在上海悄悄搞了几个码头,更神奇的是这几个码头的幕后东家竟然是徐阶的长孙徐元春;有人悄悄买了一两条船加入京华的舰队,如朱应桢、张元功等勋贵;有人学着京华的做法想方设法控制长江水道上的运输船队,如临淮侯府的小侯爷李宗城…… 虽然这里头除了徐元春之外,大多都是跟高务实关系比较密切的一批人,但只要有这样的趋势,就已经能让高务实感到振奋了,因为这证明了他的做法是有效果的。 我只要能做出榜样,让人相信我的做法是可以获利、获大利的,就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效仿。而当这样的人多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也一定能让整个国家“转向”! 古往今来的任何政治,惟利益永恒! 利之所在,人之所趋。 说句不客气的话,当年下西洋如果不是郑和掌握,文官集团插不上手的话,怎么可能半途而废?后世有学者证明,下西洋其实并不亏钱,或者说它本可以不亏钱。只是由于文官集团至始至终插不上手,所以后来才被说成是劳民伤财的无用之举,最后被扔进了垃圾堆。 换句话说,倘若下西洋是文官主导的事业,文官们把下西洋看做捞取功名、事业的一桩美差的话,你看看现在大明的舰队是什么模样?没准都特么开到欧洲去了! 与其说文官集团是在打压下西洋这件具体的事,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打压宦官集团,从而借机打压皇权,争取文官集团自己的利益。 为什么高务实敢做出这么多出格的事?一是他跟朱翊钧的关系亲密,朱翊钧不会轻易怀疑他;二则是因为他高务实乃是文官! 所以文官集团在面对高务实的一些新奇做法之时,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你高务实狗胆包天!”,而是“既然你高务实能做,那我岂不是也能做?妙啊!” 这就是差别,也是高务实为何非要认准“科举正途”的原因。 有这个身份在,他只要没造反,一切举动实际上就都是在为文官集团创造新的“利润点”,文官集团岂能跳出来找麻烦? 为什么历史上万历收矿税(商税),搞得文官集团骂骂咧咧抵制了几十年,而现在高拱收商税就偏偏能执行下去? 因为虽然有些商人是文官们的“投资人”,皇帝要收他们的钱,文官们当然要为投资人说话;可如果这笔钱收起来之后,是由文官们自己掌握的,那……这个就可以商量商量了。 所以,历史上的矿税之争,并不是因为这笔税收了之后真的有多严重——那点钱对于富庶的大明民间而言连个屁都不算——而是文官们觉得,你皇帝老子不能把税全给收进自己的口袋啊! 嗯……英国佬的《大宪章》没有请大明的文官们来帮忙修正一下,真是莫大的遗憾。 高务实把欧洲的各种形式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早已把罗明坚神甫惊得说不出话来——高求真阁下远在大明,却居然知道欧洲最近几个月发生的好多大事! 他对欧洲的了解,在整个远东一定无人可及! 不过,更让罗明坚神甫奇怪的是,高求真阁下看起来明明是要通过自己的口,来警告腓力二世陛下不要在远东挑衅大明,但他话里话外却似乎有一些像是……像是在为西班牙出主意,这是为什么呢?莫非,他对西班牙王国颇有好感? 这就纯属是误会了,高务实对欧洲人几乎都没有多少好感,他话里话外指出西班牙将自己的力量过于分散,实际上完全是居心叵测的——不管西班牙把力量集中起来做什么,都绝不可能放过家门口的事不管,而用来在东亚地区搅风搅雨。 今年,西班牙就要合并葡萄牙——高务实记不清具体月份,说不定现在已经合并了——而葡萄牙和西班牙正是现在南洋的最大势力。一旦西班牙真的听信了自己的话,把力量收缩起来,捏成拳头打出去,这一拳也绝对不可能打到东亚。 至于,到时候腓力二世这一拳究竟是打向英格兰,还是打向奥斯曼,又或者法兰西,甚至尼德兰……那关他高务实什么事?关大明什么事? 你们欧洲打得越乱越好! 英格兰和法兰西要崛起,都得先过了西班牙这一关,所以西班牙现在跟英法乃至奥斯曼的战争,对于大明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所以高务实才不介意跟西班牙人做点生意,让他们的财政状况更好一点,能跟英、法、荷兰等国打得更加难解难分。 你们不打得更凶一点,西葡帝国不把主力往国内倾斜,那我的南洋攻略岂不是就麻烦多了? 所以,腓力二世陛下,尽情的打吧,我已经准备好做这个黄雀啦。 第768章 京华集团的定位 威逼利诱,轻车熟路。 这十年来,或者更精确一点说,最近这大半年来,高务实好像一直都在干这种事,不敢说登峰造极,那也应该称得上炉火纯青了。 现在安南的军权已经被掌握,京华集团和安南都统司之间的权利和义务也已经基本划分妥当,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政务这块的工作了。 实际上,政务的重要性还真不比军务差。而其重中之重,简而言之就只有四个字:殖民地化。 高务实眼中的京华集团,尤其是在对外的时候,就类似于欧洲人的所谓“东印度公司”,它当然是要盈利的,但归根结底,它是一个殖民开拓的先锋。 历史上的英属印度,就是由“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建立起来的,在该公司灭亡之前,在印度拥有不下于二十万主要由印度人组成的“公司军”。 这么好的经验不去学习,那就太蠢了。 1757年6月23日,在位于恒河源头的巴吉拉蒂河边—个名叫普拉西的村庄,英国人和孟加拉王公西拉杰·乌德·德拉展开了一场战斗。英国方面的主帅罗伯特·克莱武率领一支3000多人的部队,其中包括900名欧洲人和2200名印度人,而他的对手西拉杰则投入了3.5万名步兵和1.5万名骑兵。 最终,仅有20多名英军士兵伤亡,而孟加拉军队却损失了超过1000名士兵。 从规模上来看,这场“普拉西战役”很难称得上是一场大战役,但它的历史意义却格外重大。在这场战役之后,英国人的势力开始渗透到印度各级政府中,成为印度的实际统治者。更重要的是,这场战争代表着东印度公司正式成为英帝国在印度实行殖民统治的“代理人”。 严格来说,作为一个历史名词,“东印度公司”并不特指为英国东印度公司。在17世纪,“东印度公司”是西欧大多数国家为开拓殖民贸易而设立的一种公司模式,其贸易对象主要是印度、马来西亚等位于印度洋以及太平洋西面的亚洲国家。之所以被称为“东印度”,是与被当时西方称为“西印度”的美洲相区分而言的。 一开始,在西方各国设立的东印度公司中,模式最先进、实力最强大的其实是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他们采用股份制公司的模式,并以长远经营作为目标来运营,因此被后世看作是“股份制”的开创者。在最强盛的时候,荷兰东印度公司垄断了整个东印度的香料贸易,并完全压制了其他国家的东印度公司的业务。 不过高务实对于“荷兰先进公司制度”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在京华实施的制度本身也是股份制,只是……太具有中国特色了而已。 这个特色,叫做政治持股,而更通俗的说法,就是权贵吃干股。 高务实从来没有在大明国内明确过“京华集团”所指代的对象,但实际上大家肯定都会这样默认:但凡高务实所掌控、招牌开头为“京华”二字的任意产业,都属于“京华集团”。 这个集团,是高务实完全控制的,没有股权一说。但具体到各个具体的产业,就有了另两种制度同时施行,即干股分红和绩效分红两种制度。 干股分红有两大类:一是权贵持股,这个想来已经不必解释了,朱应桢、张元功、李宗城等权贵或者权贵子弟在京华下属的各个不同产业里拿到的利润分红,就是干股。 干股不出钱,享受利润分红,但没有任何决策权——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投票权。 另一类是技术干股,刘家的百宝续命散就属于这一类。不过更重要的一个技术干股大头却是朱载堉。 朱载堉对一些生产设备,如炼焦冶铁工具(高务实提出概念,他负责设计和计算)、船帆形制、滑轮组等的改进,高务实也都给他在产品生产后安排了干股分红。 不过由于朱载堉对钱没有概念(历史上他甚至坚持不继承王位),所以高务实给的分红比例也低得惊人,只是由于他的“专利”实在有点多,最终这笔钱拢在一起倒也颇为可观。 而绩效分红,则是给予各产业的日常管理者的,如高瑞(高小壮)、高孟男、帅嘉谟、高思棠这些人,除了正式的薪酬之外,都是有绩效赏赐可以拿的。 不过高务实这厮的绩效赏赐,拿“低保”比较容易,拿后续的几个更高档次就很难。为了这个绩效赏赐的划分,高陌的内务处和高国彦的财务处联合起来搞了几个月才大致定了个绩效等级,当然,这就没有必要一一细说了。 但要顺带提一句的是:高珗、高璋、高璟这种带兵出征的“将领”,也拿绩效赏,不过这一类的赏赐,是由高务实自己独断的,只是走京华的帐。 所以高务实现在的股份制,是一种“中国特色”股份制,它既有先进的一面,相当于后世“股权激励”的做法,也有“腐朽”的一面……相当于权钱交易。 其中还有“灵活机制”,就是高务实可以用“面子”来找权贵们筹款,不过这一手属于备用技能,现在高务实还没有动用过——他的“现金流”迄今为止都还是充裕的。 只是不知道随着金港城的建设全面启动,以及开始建造纯粹的军舰之后,这个充裕还能不能维持。也许到时候他要考虑稀释一小部分股权,或者拿面子来换钱,这些得到时候再看。 既然不需要学习荷兰东印度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制度体系,那么要学的就只有经营手段了。 永乐朝对安南的控制之所以失败,归根结底是入不敷出,亏本太严重;欧洲人的殖民统治能够在全世界范围内铺开,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的殖民地政策可以盈利。 殖民地盈利,则又有很大一个原因,是类似于东印度公司这样的代理人模式。 东印度公司首先考虑的是盈利,其次才会考虑持续开拓殖民地,而开拓更多的殖民地,又是为了更多的盈利——只有这样的“利滚利”,才是可以维持的。 “京华十六条”里那么多关于商业的条款,就是为此而设。甚至包括其中政治意味很浓的一些条款,本质上来说也是为了能保障这些盈利。 但高务实知道,不管是英国还是荷兰的东印度公司,都有一点是他不能随意学的,至少在安南不能随意去学。 这一点,叫做掠夺式殖民地政策。 比如说英国东印度公司很长时间内在印度莫卧儿王朝保持着零关税的特权,这一点高务实就没学。虽然“京华十六条”完全出自高务实的决定,但他却给安南留了一点安慰——京华也要全面缴纳百分之一的税。 历史上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在掌握了印度的政治和军事大权之后,很快便以掠夺取代贸易,成为其获利的主要手段,高务实认为那正是他们覆灭的开端。 当时东印度公司政权在握,便迫不及待地利用它来实现最大限度的掠夺。公司每征服一地,就掠夺国库、敲诈王公贵族。 1757年,东印度公司攻陷孟加拉首府穆尔希达巴德后,从孟加拉王公西拉杰的国库中抢走价值370万英镑的财宝。随后,东印度公司扶植米尔·贾法尔成为孟加拉的傀儡统治者。米尔·贾法尔又“赔款”100万英镑,向加尔各答的英国商人支付50万英镑。这些财富甚至超过了东印度公司全年贸易的总和。 最开始的和平经商方针被摈弃,战争、领土扩张,增加税收等取而代之,东印度公司看起来收益更丰了,却也已经一步步走向死亡。 发动战争、殖民、掠夺、贩卖鸦片……东印度公司在从事着高额利润的买卖同时,由于竞争消失,内部的腐败也日益加剧。 自1764年克莱武成为孟加拉总督以后,“公司曾经彬彬有礼的职员,如今都变得极为狂暴、贪婪;股东之间相互勾结,贿赂竞选;董事会也完全成为没有领导能力,无法实现有效统治的、纷争不断的机构。” 当时东印度公司的职员个个都开始中饱私囊、私自积累财富。据英国议会的一项报告表明,1757至1766年间,东印度公司职员收到的礼物高达217万英镑。18世纪中后期,在印度服务的丰厚“报酬”,使其公司股票不仅被视作一种常规投资,而且是能让自己或亲属前往印度发财的资本。 这些情况如果让高务实来评价,就是“从商业公司到腐败王朝的蜕变”。 如果要作一些不太恰当的类比的话,这就好比鞑清入关之前的战斗力和入关之后的战斗力,短短十年二十年左右,就能从巅峰跌落谷底;又好比金田起义、永安封王时的太平军和定都天京后的太平军,根本不用十年,就堕落得没法看了。 所以,高务实不打算让京华集团走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老路,他要学的主要是东印度公司的“前半生”。 那么东印度公司的“前半生”,行事特点究竟是什么呢? 是保持商业竞争、维护商业声誉,同时坚持利润优先而不陷入无休止的疯狂掠夺。 以上种种加在一块儿,可以用高务实非常熟悉的五个字来形容:可持续发展。如果一定要再多两个字,那就是:坚持可持续发展。 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一定不是高明的统治,只有认认真真地为了割韭菜而种韭菜才是。 所以高务实一边掌握安南的军政大权,一边又给安南建立南北二港,同时还允许莫茂洽与京华集团合作经商,凡此种种,无一不是“为了割韭菜而种韭菜”。 不惟如此,高务实还生怕京华集团缺乏竞争、缺乏活力,把金港作为贸易自由港来打造——位于北方潡河河口的新港口(大致就是后世越南的海防市)可不是这种纯自由港,因为北方部分他要保证莫氏以及莫氏相关的旧安南势力能够有利可图。 ---------- 这算是渐渐写到“改革深水区”了,越写越慢了真是…… 第769章 高思棠当重赏! 安南“太上皇”高务实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轻松惬意,由于他广西巡按御史的任期已经只剩不足五个月,其在安南的时间就更紧张了。 他自己估计,顶多还能在安南再呆两个月,最后一点时间怎么说都要回广西——他这个巡按的本职工作还是得做啊,可没法不管不顾。 虽然现在广西方面本着“巡按本来就是到处跑的”原则,把部分察院人员都紧急派往升龙来了,一些需要巡按御史批复、裁定的公文也都二话不说直接往升龙送,但毕竟安南“独立”了这么多年,以前永乐时期打造的驿道体系早就没影了,这些公文现在多是走钦州入海,再经红河送到高务实手中的,比较麻烦,也不太安全。 麻烦好理解,但为何不太安全呢? 记性好的读者大概还记得,之前高璟的舰队出动南征的时候,高璟和胡老板、李老板在新郑号上曾经有过一段对话,就提到过下龙湾附近的海盗问题。 随着莫氏政权的实权被京华集团取代,安邦宣抚司现在成了黄芷汀实际控制的地盘,而潡河以南则是海阳宣抚司,更是高务实用京华直接掌控的地盘。 这样一来,老巢位于潡河河口偏北部下龙湾中的海盗们就坐不住了。 原先他们跟莫朝地方官员是有“默契”的:由于下龙湾这一大块地方,水文和地理情况非常复杂,海岛多如牛毛,莫氏水军又要一直保持对郑氏的压力,所以没有工夫去跟这些海盗死磕,任由他们在这里建立了海盗乐园。 可是京华却不同,因为高务实的重视,京华对海盗一贯的态度就是极其明确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要投诚可以,我会严加整肃和改编,基本上还是能给你们一条活路;但你要想继续在我京华的航道上称王称霸,那就得先问问我京华的大炮巨舰同不同意! 安南的海盗们,论实力肯定不如大明的海盗们那般牛逼,胆子肥到敢去打纵横四海的西班牙,但是在下龙湾附近,他们还是有一定底气的——这个地方的地理优势太明显了,大舰巨炮钻进来,不仅调动不便,而且很容易被绕晕。 要知道,这地方在后世可是被称为“世界新七大自然奇观”之一的,在这大概只有1500平方公里的海域,竟然有3000多个岩石岛屿和土岛,不是在这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海盗,基本上进来了就出不去。 而这里的海盗,只要从下龙湾稍稍往东出击,就能掐断从钦州到海防或者红河河口的航道,甚至从广州来的航道都可以堵死。 这就太恶心了,高务实觉得如鲠在喉,已经下令给高璟,让他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不过高务实也知道,想办法归想办法,京华作为一个盈利性质的商业集团,其舰队作战可不能搞什么“不惜一切代价”,那是作死的前兆。 因此,高璟要是没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估计宁可不出动,也不会瞎出动,否则万一损失太大,他这个位置可保不住。 下龙湾的海盗如鲠在喉,让高务实很不开心,但他却很快接到了另一处的捷报,相对比下龙湾这边的纠结,那一处却是“拔刺”一样的痛快。 泉州私港方面的京华与海商联合舰队,一举大败闽海附近十余家海盗的联盟! 私港主管高思棠明确报捷称,此战泉州联合舰队一共击毁、俘获海盗船一百三十二艘,俘获海盗四千二百六十七人,妇女一千四百九十三人,老幼一千三百七十五人,击杀海盗无算! 其自身方面,合计损失了三十九艘海船,包括京华的制式武装运输舰五艘。 高思棠委婉的表示,建议酌情补贴闽省海商的损失,毕竟他们是跟着京华真刀真枪和海盗见仗才会损失惨重的。 酌情补贴当然是可以考虑的,甚至是必须认真考虑的,因为这是一个“江湖地位”的问题,要是跟着你京华出去找海盗开战,打完之后你京华却不闻不问,这种事只要发生一次,估计一下子就得人心涣散? 人心散了,队伍可就不好带了。将来再有类似的事情,京华还想拉着人家一同出去砍人,人家傻了才会同意!就算碍于京华的威势不敢不去,临战之时也必然拖拖拉拉、能躲则躲,搞不好还来个临阵脱逃,那影响就坏了。 不过具体到补贴的事情,高务实现在也不敢大笔撒钱了,因为现在需要花钱的点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他不能不考虑一下“现金流”的问题,所以最后他给出了“其损失船只折价一半的现银补贴”,外加一系列的优惠政策。 这些优惠政策包括“建造新船免息借款”、“京华造船厂优先开建”、“广西优质木料以成本价优先选用”、“泉州港三年免征港口税”等。 当然,免征港口税是跟损失船只挂钩的,譬如说某老板随京华舰队出征三条船,损失了一条,那就是拥有一条船三年免征港口税的特权,并不是该老板的全部船只都免征了。 不过于此同时,这个免征是在新船建造完成并投入使用之后才开始计算的, 至于还有一些优惠,如京华集团各类货物的优先购买权等等,就不一一列举了。 总而言之,虽然高务实只补贴了一半的船只损失费用,但这些七七八八的优惠加起来,对于海商们的实际价值反倒更高,而高务实也可以避免一次性砸进去太多现金,可以算是双赢。 而这次战斗更让高务实满意的,还不仅仅是几乎一举荡平了从来没有安靖过的闽海附近,而是高思棠在海盗老巢搞到了番薯和玉米。 光是这个功劳,就抵得过一切的损失! 接到捷报的高务实当时看见这句之后,霍然起身,拍着桌子大声赞道:“好,好,好!高思棠当赏,当重赏!” 然后写下亲笔回函,先是大大表扬了高思棠和泉州舰队以及泉州海商们一番,然后再一次强调这两样作物的种子必须妥善保管并立刻择地试种。 高务实还不厌其烦地交待高思棠,诸如试种方式,一定要分多种,千万不要用同一种方式来种,既要避免一下子全给种死了,也要根据不同的种植手段看看哪种方式最为合适,等等。 最后,虽然高思棠自己没好意思说,但高务实很是“上路”,在信中给高思棠改名为“高琦”,并且表示会在京华内部通报。 除此之外,高务实还下令让高思棠——嗯,现在该叫高琦了——立刻安排船只,送一批来安南。 这些东西在大明的推广快不快现在还不好说,但是在安南的推广肯定快,因为安南是他高务实说了算! 如果要说这一次高务实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大概就是三大高产农作物还差了马铃薯这一项。这的确是挺遗憾的,因为高务实的农业知识虽然相较于其他方面差了不少,但有一点他记得很清楚:沙俄是曾经大力推广马铃薯种植的,甚至某一段时期还有个很常见的惩罚——发配西伯利亚种土豆。 可见马铃薯一定是耐寒的高产作物,而大明的小冰河期危害最严重的就是北方,现在很需要这玩意啊! ---------- 好几章忘了说了……继续求下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770章 安南大清洗 在高务实的亲自坐镇之下,随着政治上的纲领一步步落实到位,安南的“扫逆”行动逐渐进入尾声,有两类人成为这次被清洗的主要对象。 第一类人不必解释,就是后黎朝的各种“逆贼”,从黎氏“皇族”到郑逆,外加各种各样的附逆,除了“主动投诚”的阮潢一家没有遭到清算之外,南朝的大家族几乎有七成以上逃不了,全都沦落为清洗的对象。 偶有几家见机得快,主动交出绝大多数家产,被高务实以“小事立断”之权下令“特赦”,算是勉强保住了性命,至于身家……还是不要想那些了。 但是,南方好清洗,北方相对来说就麻烦了不少,毕竟人家莫氏名义上是站在大明一边的,乃是“数代忠贞之臣”。 这个情况下,就要注意吃相了,毕竟高务实又不打算自己跑来当这个安南王,所以表明上的关系还得维持。 高务实费尽心思,也只好从“整肃官风”下手,先是来了一波扫贪,接着又搞了一波除恶,最后发现需要的田地还是不够,竟然又弄出个“肃庸”来。 基本上,除了没有明抢,就只差在脸上写字说“老子要田”了。 不过他这一套“龙门三叠浪”也还真没有白费,不光是让莫朝官员的行政效率提高了一大截,而且剩下的几乎大多是胆小怕事、不敢跟他这位安南太上皇作对顶牛的懦弱之辈了。 很显然,高务实的扫贪、除恶乃至于肃庸,都不可能是名义上这么大义凛然,肯定要借机搞掉一批相对桀骜不驯之徒。 除掉了这批顽固分子,虽然肯定还会存在一些潜伏很深的阴谋家,但高务实不担心,因为大势已成之后,阴谋家就没有什么可以操作的空间了,到时候说不定一潜伏就是一辈子——都潜伏一辈子了,那还说什么,给你追个美谥都没关系。 伪君子要是能伪上一辈子,那就不是伪君子,而是真君子了,毕竟定义一个人关键还是要看实际行动,心里嚷嚷得再凶,手上啥也没干,那要是还给人家定罪的话,岂不是成了“莫须有”了吗? 不过,这次行动也不是完全天下太平,比如高务实把大军云集在升龙搞整编的时候,郑松那个失踪了的弟弟郑杜就不知道怎么从清化冒了出来,宣扬郑松乃是“大越人的英雄”,并且纠集了两千多人造反。 实际上郑杜“失踪”时带走的人只有四五百左右,这里头剩下的都是被高务实清洗之后心中不甘的一些旧权臣搞出来的。这批人的家产已经被没收了,但可能还有部分漏网的财富没有清理到位,被他们利用起来招揽了一批人,在清化举兵造反。 高务实当时是准备命令升龙警备军南下平叛的,谁知道被“借调驻防”南方的阮倦闻风而动,亲率一万大军连夜北上清化,把个立足未稳的郑杜杀得大败,连其本人都死在了乱军之中,一颗人头被找出来的时候都差点认不出来了——这厮当时见机不妙,准备化妆潜逃,却被一支阮倦的兵马给截住,又因为换了士兵的衣服,死后好几天都没被发现。 阮倦的表现很上路,虽然连高务实都不好判断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人家这么做了,而且做得如此干净利落,不赏赐一番肯定不行。 高务实犹豫了一番,以安南都统司的名义给他加官一级,顺带送了他两百杆隆庆二式火枪——理论上来说,莫玉麟部和阮倦部的火器比例都是被严格控制的,这个赏赐真的算是破例了。 不过京华的武器,全都是京华专门配备生产的弹药,而高务实掌握安南之后,硝石硫磺什么的都被列为战略物资,民间不得大量持有,有限的爆竹烟花生产商也被严格管控,所以阮倦这两百杆火枪要想不做烧火棍,还是得看他的脸色。 再说,两百杆火枪也顶不了什么大事,最多也就装备一下亲卫家丁,高务实要是连这都不放心,那干脆留在安南别走了。 南方有郑杜造反,北方莫氏也出了点小麻烦,旧宣光守将武文密之子武公纪作乱,对抗奉高务实之命在当地“除恶”的岑氏狼兵。 不过这位武公纪老兄志大而才疏,对自己的实力完全没有清晰的认识,虽然仗着其父昔日在宣光镇守数十年的威望,很快拉起了实数八千多、号称三万的大军,结果却被认为自己面子被削的岑凌带着五千泗城州嫡系狼兵一举击破。 岑凌当时十分生气——明明他岑氏在广西时还能略压黄氏一头呢,谁知道到了安南,黄氏地盘上还没有人造反呢,竟然有人敢现在他的地盘上闹事。 这要是不立刻摆平,他这京西镇守使的面子往哪摆? 别看岑凌看起来比高务实还俊雅几分,但他可不是高务实这样的文官,打起仗来也不会跟高务实一样随时考虑见好就收,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而浪费实力,尽量用那些“威逼利诱”之类的政治手段解决问题。 岑凌的解决手段异常果决,甚至可以说是冷厉之极——八千叛军一个俘虏都没要,通通被砍头。其中这里头本来阵斩只有两千多,投降的倒有三千多,被他二话不说当场就下令砍了。 本来还跑掉了三千多,谁知道岑凌这一次是真的发了狠,仗着狼兵的体力优势穷追不舍,一直追到宣光最北边都靠近云南边境地区了,愣是把剩下的叛军给杀了个干干净净、鸡犬不留。 消息传回升龙,高务实都愕然了半晌,心说:岑凌这家伙发起狠来,怎么跟刘綎那个变态杀人狂似的?这也是几千劳力啊,你特么抓起来挖矿不好么?就宣光这地方就有矿啊,真特么浪费! 但是,岑凌这一番做派却把莫氏小朝廷给吓尿了,本来莫氏朝廷比较怕黄芷汀——毕竟他们在谅山大战中是被黄芷汀给暴打了一顿的——现在倒好,原来那个没捞到机会揍自己的岑镇守更他娘的狠,他这是不动手则以,一动手就要杀绝啊! 这种阎王老子,谁他娘的惹得起啊! 于是“岑阎王”的大名不胫而走,一时之间,岑凌在安南莫名其妙的就有了“止儿啼”的功效,连高务实都有些羡慕了。 可惜他也就能心里羡慕羡慕,这种“美名”,他麾下任何一名将领都可以享受,惟独他自己万万不能有。 做黄福还是做马琪,这是个用脚指头都能做出正确选择的送分题。 将领残暴冷厉,还有顶头的大老板可以指望,但要是他这个大老板都顶着一个残暴冷厉的坏名声,安南人就没有指望了,但凡一有点什么事,就只好造反。 所以高务实收到战报之后,当着莫氏一堆臣子的面,拍着桌子数落岑凌的不是,然后下令:“严加申饬、切责该员,命其尽快回师!” 然后一转背,又命人悄悄给岑凌传讯:干得漂亮,回来有赏! ---------- 继续求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771章 京华田庄(4更破万) 清洗工作基本完成,敢于造反作乱的出头鸟,也被打烂了鸟头,是时候进行下一步的操作了。 工业和商业方面的事情,由于早已熟门熟路,早在清洗进行的同时就已经在办,各个方面配合都还不错,高务实不必过于操心,至少不必事必躬亲地每件小事都跑去了解过问。 但农业方面就不同了,这对于这一世的高务实而言,基本还是个新课题,但偏偏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不比工商业的重要性低半点! 所以,他不能不亲自过问,甚至有时候还要找人商议。 可惜能商议的人也不多,因为他要搞的事情有点古怪,甚至就连那位在安南绝对算得上见识广博的阮秉谦听了之后,都不仅有些迟疑,仔细思忖盘算了老半天,才对他道:“恕老朽驽钝……高龙文此举,是要在安南为京华集团‘建皇庄’么?” 高务实怔了一怔:怎么是建皇庄呢?我这套农业制度,可是脱胎于我最熟悉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啊! 阮秉廉见高务实皱眉不语,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明白,便接着道:“高龙文,你看,大明的皇庄,据老朽所知,乃是一田两税,既需要交国家的赋税,又需要交皇室的贡赋,所以嘉靖元年时,御史王琳与安陆州知州王槐曾奏言:‘查庄田税银亩八分,三倍民田’,而其管庄之宦官等人,更是坏事做绝……” “阮老且稍等。”高务实打断道:“阮老,您是在担心京华没收的这些田地,在实行了我这联产承包制之后,使种田之人承受过重的赋税,以至于凄凉无依?” “难道不会吗?”阮秉谦忧心忡忡地道:“高龙文,你这制度,首先是建立在包干、包产之上的,换句话说:不管他们种田种成什么样,都统司的税必须按时按量缴纳,京华集团收的税——哦,你这里叫抽成,也必须按时按量,这不就是交双份么?” 高务实笑道:“可是,我这里没有人把不该由他们承担的‘空田’、‘假田’以及明明被某些权贵所占之田的税收强加于他们头上。” 他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稿,微笑着道:“京华集团内部有财务部门,有审计部门,还有监察部门,每一亩田用在了何处,获利多少,都是有账目的。同时,每一年哪些地方多开辟了田地、哪些地方有田地废弃,这些变更也都要记录在册。 另外,关于您所说的‘管庄’问题,我也可以答复:京华集团只收税,但并这里不派人管庄,每一个您口中的‘庄’,他们将自行选举有德望之人出任庄老,负责平时的庄中各项事务。 该庄老每任暂定为三年,三年任满,由庄民在京华派出的‘选举监督队’监督下,进行无记名投票,选举新一任的庄老;并且还要对上一任庄老投‘卸任考核票’,以确定上一任庄老在其三年任期中,是否兢兢业业、行事公正。如有不尽力、不公正者,京华将会进行调查,然后酌情、依律地进行处置。” 他虽然说了依律,但这个律现在还没有出台,对于这种具体事务,他深知不能拍脑袋决定,要等这个制度实行一段时间之后,各种问题暴露出来,再按照下面的反馈来召集更多人商议,而他打算只在最后进行拍板。 阮秉谦怔了一怔,迟疑了一下,问道:“听起来,这和大明民间的实际情况相差并不大,只是多了三个不同:一是庄老有任期;二是庄老上任要先取信于庄民,而卸任要述职于庄民;三是京华参与监督庄老之考核……是这样的意思吧?” 看起来,阮秉谦把庄老看成了大明的乡绅,不过好在,他还是发现了庄老和乡绅的不同。 乡绅之所以是乡绅,靠的是他的家世、地位、财富,而庄老则不然,想成为庄老,家世、地位、财富听起来都不管用,只有让庄民们信服,才能成功。 其实这就是基层选举制度,不过高务实也只会让这种选举制度存在于基层,因为这个年代的人没有什么信息来源,平时能打交道的其实就那么很小一个范围内的人,选个村长他们或许还可以分辨得出谁好谁坏,毕竟天天见面。 但假设,让他们选个县令,他们连候选人都未必全认识,那选个什么劲?还不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不管好坏选个同乡就是了——毕竟大伙儿都知道,哪怕是当官的人,对自己乡梓也总比对外人要好得多。 这样的话,选举就成了拼家乡的人口,那就毫无意义了。所以,高务实搞出来的这个基层选举,他只会让其停留在基层——也就是村啊庄啊这个层面。 “有这三条就够了。”高务实道:“其实,只要没有权贵阶层在中间层层截留,交两份税也根本不多……现在安南都统司也是按照大明的田赋来征收了,而大明田赋极低,太祖时每亩交个两到四斗不等,现在更是降低到了一斗稍多,已经低得几近于无啦。” 斗,是一个体积单位,不同的稻米,在重量上会有出入,但大致应该都在后世的12-15斤左右,一亩地交15斤的赋税,这是中国历史上的农业税最低点,任谁都不应该说高了。 阮秉谦想了想,又问道:“那么,京华收多少呢?” 高务实淡淡地道:“京华一亩地收十斗。” 阮秉谦顿时大吃一惊:“怎会这么高?” 高务实笑容中露出淡淡地不屑:“苏州一带的水田,水稻亩产在六百五十斤左右,而安南水力充裕、土地肥沃,日照更甚于苏州,亩产不会低于此数——倘若低了,那说明田地照料得不好。京华收十斗,都统司收一斗,也不过十一斗,最多不过一百六十五斤,佃户能留下将近五百斤……还不够么?” 高务实的这个数据,是他当年在党校学习一篇关于袁老爷子功绩的课时,看到的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闵宗殿先生发表论文《宋明清时期太湖地区水稻亩产量的探讨》,此文推算出了唐、宋、明、清四个朝代太湖流域的平均亩产:唐朝亩产138公斤;宋朝亩产225公斤;明朝亩产333公斤;清朝亩产278公斤。 安南红河平原相比于长江中下游平原,在水稻种植上丝毫不落下风,且稻种同样是占城稻(当时中国是引进的占城稻),亩产没有理由比大明国内要低,所以这个征收比例其实真的不算高。 阮秉谦干咳一声,强笑道:“这个……自来收税,少有如此高者……” 高务实微微摆手,淡淡地道:“那是因为,自来就摆脱不了权贵阶层从中渔利。我京华则不同,京华不派人管理田庄,而派下去征收的人,他们本身的收入又与这些田地抽成毫无关系,如此一来,田庄的佃户除了交这一亩地十一斗的稻子之外,再无其他任何负担——或者,阮老觉得有人敢打我京华田庄的主意?” 阮秉谦马上变了脸色,连连摆手:“断无此理,断无此理!” ---------- 依然4更破万,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72章 曹淦急报 高务实在安南忙得连轴转,一门心思都投入在了南疆的基业之中,对于其他方面难免就有些松懈,直到曹淦的一封加急快信送到,他在恍然醒悟——北边快要有变化了。 曹淦原本只是勉强识得些字,文才什么的那是提也休提,但自从归顺了高务实之后,由于京华商社在与右翼蒙古的贸易中处于独特的地位,垄断了至少一半以上对右翼蒙古势力范围内的贸易,他的地位也逐渐提升,渐渐觉得必须加强一下文化修养。 尤其是当他的儿子曹恪在做了高务实十年伴读之后,现在已经是妥妥的“京华一秘”,虽然名义上只是书童,可是在京华内部的地位却非常独特,这就更加反过来迫使曹淦也要加强修养,于是当年的秃天王曹大当家愣是延请了几位西席先生教自己读书习文,水平渐长了不少。 这次给高务实写的这封信,曹淦就没有假手于人,完完全全都是他自己亲笔写下。 曹淦这封信,是一封长信,而且非常之长,洋洋洒洒足有数万言。当然,他不是要在信里卖弄文采才写了这么多,而是把他对蒙古右翼从本部的情况,到鄂尔多斯部、青海土默特等部的状况全都详细给高务实分析说明了一番,以此来证实他的推测。 曹淦的推测,主要有三条: 其一,俺答汗已经病重,或许将在数月或最多一两年间病死,届时土默特内部可能会有一场权力变动甚至斗争,希望老爷提前做好应对准备。 其二,大明——甚至干脆说高务实——在土默特内部的两大盟友,大成台吉与钟金哈屯二位,在俺答未死的时候,利益没有太多冲突,但只要俺答汗一死,他们的利益马上会有冲突,也希望老爷赶紧做出准备。 曹淦甚至在这里忧心忡忡地表示:或许老爷要从两位盟友之中挑选一个作为今后的唯一盟友了。显然,他对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也就是把汉那吉和三娘子二人能够在俺答死后依旧维持和睦很不看好。 其三,曹淦特意指出,随着三、四年前俺答对青海的征服,他把藏传佛教再一次带回了蒙古,并且用了最大的努力在蒙古推广,现在蒙古喇嘛教明显得势,而萨满教的情况很艰难。 不过曹淦总觉得这个藏传佛教“懒散之极”、“毫无生气”,搞不好会毁了蒙古人的豪勇,请老爷慎重考虑,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 最后曹淦还提了一个“额外话题”,说五年前北元“札萨克图汗”图门召开“库里台大会”,对汗廷制度进行了改革,将重要职务委任于其他各万户实权人物,辅佐大汗处理重大政务,以巩固汗权。 其中察哈尔万户的阿穆岱、喀尔喀万户的卫征苏巴海、鄂尔多斯万户的库图克台、永邵布万户的诺木达喇古拉齐等大首领先后到任,俺答汗无奈之下,也派自己的长孙扯力克前去任职。 但是,由于俺答汗的高寿,他的长子辛爱黄台吉现在也已经超过六十岁了,在蒙古而言,完全是垂垂老矣,现在其长孙又远在察哈尔的北元皇帝那边,万一俺答汗突然死了…… 曹淦隐晦的表示,或许老爷可以选择支持大成台吉或者钟金哈屯之子布塔施里,越过辛爱和扯力克登上汗位。 高务实好不容易才把自己近来全部放在安南的心思给转了回来,认认真真回忆了一下蒙古方面的局面,又拿着曹淦的信仔细地再看了一遍,这才慢慢理清了思路。 俺答之死这是跑不掉的事,这位老汗已经是七十好几的人,他一生征战,肯定跟马芳、刘显他们一样,浑身都是伤病,能坚挺地活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历史上他是哪年死的来着?万历九年,还是万历十年?高务实有些记不太清了,反正最多也就还有一年的命吧。 至于他死了之后会有权力斗争,那是肯定的事。历史上原本就发生过,现在右翼蒙古内部的权力结构与历史上也没有什么变化,照样发生的几率可谓是无限高。 而曹淦认为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两人会发生矛盾,这个倒是稍稍让高务实有些意外。 他意外的是,原本历史上的大成台吉在俺答死后没多久,自己就因为狩猎时意外落马摔死,从而并没有发生他和三娘子之间的明显争斗,以至于他高务实都忘了考虑万一大成台吉不死会怎样,结果曹淦居然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 看来,老曹这几年进步挺大啊…… 不过他提出的这个问题还真要好好考虑一下,毕竟落马摔死这种事,说不定只是历史的意外,万一这次把汉那吉屁事没有,好端端的活下去了呢? 要知道,他这个大成台吉在右翼蒙古的实力可是相当之强的!而反过来,三娘子除了因为俺答晚年崇佛怠政而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控制着汗庭之外,实际实力却十分有限,特别是她的孩子布塔施里年幼,也还没有得到多少分封。 也就是说,如果撇开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不论,一旦俺答身死,则大成台吉掌握着强大的实力,钟金哈屯掌握着汗庭的名义。 他们两个会不会掐起来?很有可能,因为这里已经有一个先决条件:辛爱年老,其长子扯力克又远在图们汗那边,万一土默特发生内乱,图们汗说不定会认为有机可乘而把扯力克扣留或者软禁在左翼蒙古,以待时机。 “三娘子……”高务实喃喃地念了一声。 他当然不是对这位钟金哈屯有什么特殊想法,而是他想到了历史上的三娘子……她是大明的好朋友,所以在后世的许多资料文献上,都活得了极高的赞誉。 然而高务实却很清楚,这位“大明帝国的忠实朋友”,说不定正是导致俺答花费毕生心血建立起来的草原霸业,在短短三十余年时间里就轰然倒塌的罪魁祸首。 彼之甘露,我之鸠毒。反之亦然。 这可不是高务实要哗众取宠,事实就是如此。当时俺答汗死后,长子辛爱黄台吉继承了父亲的汗号、王位和权力,考虑到与大明的贸易一直都是钟金哈屯在负责,这对右翼蒙古来说事关重大,因此他也将父亲的宠妃钟金哈屯纳为自己的妻子。 辛爱黄台吉随父征战多年,俺答只要分兵两路,如果其中一路是自己率领,则另一路必然是辛爱,可见只要俺答不在了,他在军中的威望是毫无疑问的。 有这样的威望,土默特原本可以平安无事。但他即位时,已经年逾六旬,伤病缠身,对许多重大政务力不从心,难以驾驭政局。结果钟金哈屯乘机操纵了土默特万户的实权。 钟金哈屯与俺答汗生有一子布塔施里,在俺答汗的儿子们中年纪最小,也最没有实力。作为母亲,钟金哈屯自然极力帮助儿子去获得最多的利益,哪怕是不合理的。 俺答汗所亲自指挥和拥有的嫡系部众和库库和屯城(明称归化城),在其逝世后尽归其爱孙大成台吉所有。结果在俺答汗逝世的第二年,大成台吉在狩猎时坠马而死。 这下麻烦大了,钟金哈屯惟恐大成台吉的遗产落入他人之手,亲自出面,积极撮合,要大成台吉的遗孀大成比吉嫁给自己的儿子布塔施里,以便把大成台吉的遗产转归布塔施里所有。 但这样的猫腻实在太过明显,以俺答汗心腹爱将恰台吉为首的一些贵族强烈反对,从而引发了土默特的内战——恰台吉忠于俺答,对大成台吉也很忠诚,他认为大成台吉死后,他的封地应该归于他的儿子。 谈不拢,那就只有打,于是双方刀光剑影,浴血厮杀,众多将士死在内斗之中。到最后,竟然是辛爱黄台吉的长子扯力克迎娶了大成台吉夫人,使得纷争结束。 然而,这只是大明的老朋友三娘子第一次乱土默特的江山。 万历十四年,辛爱黄台吉逝世。其长子扯力克嗣汗位,同时,他自封为第三代顺义王。上次失败的钟金哈屯再次兴风作浪,将彻辰汗用以调兵遣将的兵符及顺义王同明廷进行互市贸易的专用印章掌握在自己手中,声称要交给布塔施里。扯力克勃然大怒,遂发兵讨伐,内斗再起。 这一回,大明朝廷出来做了和事老,正式册封扯力克为“顺义王”,迫使钟金哈屯把兵符和印章交给他掌管,同时,封钟金哈屯为“忠顺夫人”,要她协同扯力克主持、监督蒙古右翼和明朝的互市贸易活动。 扯力克也作出让步,他把库库和屯城让给了布塔施里。经过两次内斗,俺答汗嫡系元气大伤,对于右翼三万户的控制力大大减弱,对于青海、河西走廊等地也逐渐鞭长莫及。 这次乱后,安静了十几年,到了万历三十五年,扯力克逝世。其长子晁兔台吉在此之前,已经先死了。而其长孙卜什图,当时驻牧于青海,听闻祖父死讯,才急忙从青海返回土默特,准备即彻辰汗和顺义王位。 权力更替之际,钟金哈屯第三次挺身而出,决定将动乱进行到底。她这次出面支持自己的孙子,也就是布塔施里之子素囊台吉发难,起兵争夺土默特万户最高统治权。 而土默特本部乃至右翼各部首领,都认为卜什图才是合法继承人,都与钟金哈屯和素囊为敌,只是这般对峙之下,卜什图迟迟不能即位。直到万历三十九年,扯力克之弟五路黄台吉联络右翼三万户一共七十三名台吉,在土默特集会,一致决定坚决支持卜什图。 钟金哈屯慑于右翼首领的军事威胁,这才被迫作出让步,将彻辰汗的兵符、坐骑和顺义王的印章交出。不久,对土默特万户造成三次内乱的钟金哈屯这才撒手人间。 然而事情还没完,万历四十一年,卜什图好不容易正式即彻辰汗位,明廷亦承认他为第四代“顺义王”。但素囊台吉仍然不服管辖,屡屡挑衅滋事,使得土默特万户动荡不安。 逐渐,库库和屯城中的王廷指令仅能在土默特万户发生效力,而对于右翼三万户的控制则完全丧失,青海、河西走廊等地的部落也不再听命。 俺答汗的霸业,在他去世仅仅三十一年之后,便彻底毁在了他生前最爱的女人手中。 当然,还是那句话,彼之甘露,我之鸠毒。 反过来说,彼之鸠毒,我之甘露。 高务实对于俺答汗的霸业能不能保持,那是一点也不关心的,他关心的是这个局面之下所导致的连锁反应。 彼时,相对于右翼蒙古的动荡,蒙古其它地方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达延汗分封诸子时,掌管外喀尔喀的是第九子格埒森扎。万历十五年时,他的第三子诺诺和之子阿巴岱觐见达(赖)喇嘛,受封“大威仪瓦齐尔汗”,成为漠北蒙古中第一个拥有汗号的首领。、 从此,为喀尔喀诸部首领相继称汗,先后有札萨克图汗、土谢图汗、车臣汗出现,是为“外喀尔喀三汗部”,取代土默特,开始对卫拉特人进行征伐。 而卫拉特人此时也固定分为了和硕特、准噶尔、杜尔伯特、土尔扈特四大部,组成了“卫拉特联盟”,公推和硕特部作为盟主,和硕特首领拜巴嘎斯也被达(赖)喇嘛封予汗号。四部联盟与外喀尔喀三汗部连年交战。 万历二十年,最后一个能对诸部发号施令的蒙古大汗、“札萨克图汗”图门去世,其子布延即位,号“彻辰汗”,他所能控制的,仅剩下察哈尔万户。 蒙古内部大乱,虽然四处有“汗”,却没有一个能稳定局势,重新统一。 这对于大明来说,看起来是一件好事,但因为曹淦刚才提到的另一件事,却又让高务实担心这件事究竟是真好,还是假好。 十年前,高务实就已经开始施行他暗中影响并逐渐控制蒙古的计划,其中既有经济上控制,如通过互市让蒙古离不开大明提供的生活物资;也有政治上的控制,如支持把汉那吉成为大明在蒙古的有力盟友。 至于三娘子钟金哈屯……她其实跟把汉那吉一样,都是大明的***。 但是蒙古的大乱并不是高务实想要的——他只需要小乱,因为小乱就足以保证他的计划能够推行下去,而如果是大乱,那么哪怕推行成功,用处也不大了。 历史上,林丹汗趁蒙古右翼衰落,好不容易在名义上统一了蒙古,却被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吊打,最后蒙古人从此成了满人的走狗。 这里头固然有大明实力下降等各种原因才最后导致,但倘若蒙古自己没有衰落得这么快,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呢? 所以,大成台吉还是三娘子,这个选择题不好做啊。 第773章 阴谋家开动头脑 这道题不好做的关键点就在于,高务实虽然很乐意蒙古分为两半或者三分,以方便将来更好的控制,但却绝不希望他们散得四分五裂——散成碎片了反而不好控制,甚至控制了也起不了什么用。 大明的其他任何人,可能都希望蒙古分裂得越散越好,因为越散就越没有能力对大明造成危害,唯有高务实这个后来人知道,真散成那样,就可能便宜其他人了。 即便因为自己的关系没有便宜到后金,也不能忘了那头正在东进的北极熊——沙俄。 现在的大明之人看不到历史大势,但他高务实是知道的,如果还目光短浅到认为蒙古裂成神罗那样都是好事,那就未免太呆了。 然而蒙古之分裂,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实力最强的右翼蒙古最先分裂了,鄂尔多斯部、青海土默特部等全部自立,土默特本部却拿他们毫无办法。 导致这种局面出现的最关键人物,就是那位大明的好朋友钟金哈屯、三娘子。 作为一个女人,为儿子谋取利益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但她几次行动偏偏又成不了事,光是搞得内部矛盾激化,这就很膈应人了。 如果现在的大明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那或许她的举动是件好事,但有了自己的存在,大明只能比原历史上更强,再经过十年二十年的渗透,没准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蒙古——至少和平拿下右翼蒙古是有机会的,那她的搞法就坏了大事了。 可是,怎样让她不乱来呢? 强压?不是不可以,但要考虑后果,还要考虑强压之下的蒙古是否会出现连锁反应,譬如右翼蒙古突然在外力强压之下团结了起来,又因为三娘子这样的亲明派领袖被大明“反水”而变得仇明,从而再次造成明蒙对立。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昔年三伯为了给大明创造“十年和平”的休养生息机会而主持了俺答封贡,总不能到我手里反倒逼得他们再次跟大明开战吧。 这不光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政治失分的问题,显得高党或者说实学派所坚持的路线已经开始出现动摇了。 这不行,绝对不行。 因为中国人死为大的传统,“高文正公”这四个字,现在可是高务实手里的重要政治资源,不能随随便便出现跟高拱的行事作风相反的做法。 那就只能通过政治手段来解决了。可什么样的政治手段能解决女人为儿子谋利这件事?这是天性啊。 高务实传令下去谁也不见,自己把自己关起来,拿出纸笔,在纸上画起了势力关系图,把右翼蒙古内部势力先画在最内一圈,又在外圈画上大明、左翼蒙古等外部势力,甚至在大明的圆圈下单独画出一个小圈,里面写上“京华”。 然后开始画线,谁与谁之间,是怎么样的关系,一一标注清楚。 最后就盯着这幅图半天没有动弹了。 好半晌之后,高务实的目光到处转了几圈之后,还是盯回了最中间三个圈——辛爱、把汉那吉、三娘子。 辛爱既有实力,也有威望,名义上也是无可争辩的俺答头号继承人,但他的劣势也很明显,一共有两点:年老,以及缺乏大明的有力支持。 当然,大明内部肯定有些守旧派大臣坚持认定长子继承制,哪怕是顺义王的王位,也得按照这个来——顺义王毕竟是大明封的。 把汉那吉的优势在于,其在俺答本部内拥有很强的实力,包括之前赵全等白莲教徒所建的大板升城在内,都是他的封地。如果单论实力,他甚至可以与辛爱分庭抗礼。 同时,他年富力强,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只要不出现原历史上那种意外摔死的无语结果,他将是土默特内部一股极其重要的力量。 至于大明的有力支持,那就更不必说了,他可是当年俺答封贡能完成的头号功臣,至少在蒙古那边,这个头号功臣没得跑。他也是右翼蒙古之中,正式接受大明封赏时,官爵仅次于俺答这个顺义王的“大明重臣”,大明对他这个“首倡义举”的大功臣一直很是欣赏。 何况,他还是跟京华合作得最密切、最深入的蒙古贵族,高务实找不到任何理由不支持他——除非他的死亡真是天定的,但高务实是个无神论者,他不信这套。 如果万事皆有定数,那人类还努力干什么? 至于钟金哈屯,她的优势跟现在的两宫太后略有些类似,但因为明蒙民俗不同,所以也并不完全一样。 俺答如果突然死了,在新的大汗确立之前,钟金哈屯相当于“摄政皇后”——蒙古皇后是可以摄政的,如昔年窝阔台死后,由于长子贵由远征未归,贵由之母乃马真后脱列哥那就摄政了五年之久。 虽然俺答汗并不是皇帝,但在蒙古的制度下,他这个大汗死后,各项权力交接的规矩并没有变化。现在一克哈屯已经去世了,俺答独宠三娘子,且自己由因为崇佛怠政,整天住在寺庙里礼佛,土默特大政此时已经是三娘子代掌,尤其是与大明的贸易,更是三娘子一手主持。 高务实于是在关系图上框下一个时间段:老汗去世到新汗产生之间。 这段时间,是最有机会动手脚的时间! 如果他要插手的话,也一定要在这个时间段内插手! 因为,只要能想办法让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达成协议,那么拥有与辛爱分庭抗礼之实力的大成台吉和拥有摄政名义的钟金哈屯,甚至能把辛爱给联手压下去。 只要辛爱被压下去了,没有当成大汗,那么不管新汗是大成台吉还是钟金哈屯之子布塔施里,实际上都表明右翼蒙古中枢的三大势力变成了两大势力。 这样的话……或许能再想办法平衡他们两个之间的力量对比,如此亲明派就完全掌握了土默特部,而她们两人各有势力,自己也就有机会可以充当离岸平衡手了。 但是,想法虽然好,可具体该怎么做呢? 擅长搞平衡的大阴谋家高求真公又开始陷入思索。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要想能说服钟金哈屯,就必须要让她的儿子布塔施里能够获得实力,否则的话,她作为母亲肯定不同意。 那也就是说,辛爱黄台吉手里的实力一定要分给布塔施里,钟金哈屯才可能跟大成台吉联手,或者至少得把辛爱的大部分实力让渡给布塔施里。 但这样一来,她和布塔施里母子二人相对于大成台吉就占据了明显的优势,也不利于平衡。 因为辛爱手里的实力,跟大成台吉本来就是半斤八两——相对来说辛爱手底下的人战争经验更丰富,而大成台吉更有钱,手下人的装备更好。 如果布塔施里得到了辛爱的部众,再加上他母亲钟金哈屯的特殊地位,那就反过来力压大成台吉了。 这样的话,大成台吉恐怕也未必肯干,所以还需要平衡一下,比如……将大汗之位给大成台吉! 理论上来说,这样可以让他们双方的实力趋于平衡,可是大成台吉如果成了大汗、顺义王,则钟金哈屯可能又会担心自己的地位问题。 嗯……要不然,让大成台吉娶了三娘子? 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大明,估计全家人的脑袋都不够砍的,但在蒙古没关系啊! 原本的历史上三娘子就是先嫁俺答汗,再嫁辛爱,又嫁扯力克的,一个人嫁了祖孙三代呢。现在不用嫁给辛爱了,直接嫁给年纪比她只稍微小几岁的大成台吉,岂不是美滋滋?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这个想法似乎还行。首先,对于嫁人这件事,三娘子方面应该无所谓,这个年代的蒙古贵女有很多都是这样,大成台吉这个人虽然放在蒙古可能显得文弱了一点,可是三娘子本身也是亲明派,估计她未必不喜欢偏文气一点的大成台吉——最起码总比辛爱好吧? 辛爱这厮现在也是一身伤病,据说已经差不多是个泡在药罐子里的人了,历史上三娘子嫁给他,傻子都知道只能是政治原因。 大成台吉应该也是肯的,三娘子虽然年近三旬,但以她的地位,平时自然是养尊处优,加上本来就以美貌著称,现在可能连徐娘半老都还谈不上——后世这个年纪没结婚的姑娘多了去了,也没见人家就“徐娘半老”了啊。难道论养尊处优,三娘子就比不上后世的姑娘们? 所以从“人”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应该有得谈。 现在不好断定的是,他们两个对于自己设定的这个“分赃”方案是不是满意。 这个方案,简单一点说就是两家瓜分辛爱部——大成台吉取名义,得大汗和顺义王宝座;钟金哈屯取实力,使儿子布塔施里获得辛爱所部。然后三娘子再嫁给大成台吉,完成这一波联合的最后一步。 看起来应该可行,至于谈判……不妨先让曹淦谈,万一谈不下来再说,到时候自己应该已经回京了,了不起亲自跑一趟——呃,去蒙古就算了,去宣大召他们两人来谈吧。 ---------- 感谢书友“书友160311074954957”、“dj000214”、“黄金发12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774章 自废武功还是自残啊? 虽说撮合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结婚一事,看起来会让右翼蒙古完全趋向团结,但这一点高务实却并不担心,因为只要布塔施里存在,这个情况就根本不会发生。 大成台吉自己已经有了儿子,虽然年幼,但作为长子,将来肯定是要有自己的势力的,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大汗。 然而钟金哈屯也有儿子,甚至还不止是布塔施里一人,她和俺答有三个儿子,长子布塔施里在俺答诸子之中行七,次子沙赤星行八,幼子倚儿将逊行九。 这三人都是俺答的儿子,布塔施里分到了部众,沙赤星和倚儿将逊可还年幼,啥玩意儿都没分到,钟金哈屯难道就不考虑考虑? 可是即便布塔施里满足于辛爱所部,大成台吉当了大汗之后可以不去管他了,沙赤星和倚儿将逊怎么办呢?他俩又不是大成台吉的儿子,而且大成台吉还要担心他们三兄弟实力相加会超过自己,更不会乐意给他们部众,如此一来,他和钟金哈屯的结合怎么可能真正不分彼此? 所以这个矛盾,至少暂时来看是不可能化解的,高务实完全可以放心。 当然,有一个最糟糕的结果是有可能出现的,那就是当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二人生下儿子,而且两人都能放下私念,把这个儿子定为下一任顺义王继承人的时候,在那个孩子长大之后,也许能团结整个土默特部。 不过嘛,就算他们真的这么顺利、真的如此无私……那也得等到二十多年后了。 二十多年,我还掌握不了土默特? 所以这事儿,计算到此,已经可以翻页了。 解决了这个大难题,高务实又开始审视起右翼蒙古的实力来。 曹淦提到的第三点警醒了高务实,虽然坐视俺答汗引入黄教喇嘛进入蒙古,是高务实之前早就默认的事,因为引入喇嘛教对于蒙古来说,其实就是个典型的自废武功之举,高务实当时很乐意看见这一点,他甚至还悄然推动了一番——譬如当年他就给把汉那吉灌输过某些作死的思路。 但现在,这件事似乎值得重新审视一番了。 首先要说明一个后世很少有人搞明白的问题:都知道俺答汗引入了黄教来取代萨满教,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只是因为萨满教喜欢搞血祭,屠宰牲畜吗? 那就太小看俺答汗了,他最强盛的时期开始打压萨满,不可能是因为这点财力物力的损失。 其实这个问题的根子,出在俺答的祖父达延汗身上。达延汗是蒙古的中兴之主,他即位以后,蒙古社会相对稳定。 达延汗重新划分左右两翼六万户,委派第三个儿子巴尔斯博罗特统率右翼三万户,自己驻帐察哈尔万户控制左翼三万户。 为了维护统治,达延汗不仅在政治、军事方面作了重要的调整和部署,而且在宗教方面也作了相应的改革。 达延汗将萨满教的“天命思想”与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紧密联系,以宗教理论阐明黄金家族的正统性。从而在理论上,把古老的萨满教的“天命思想”运用到封建世袭制上来,以此作为思想武器,确保黄金家族永久的汗位继承权利。 达延汗去世,他的长孙博迪阿拉克汗即位。自此以后,形成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达延汗的嫡长子孙继承汗权的体制。萨满教的“天命思想“成为嫡长继承的思想武器,蒙古大汗的驻帐——察哈尔万户也成为蒙古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成为蒙古正统的象征。 但是到了嘉靖中期以后,土默特的俺答汗已成为右翼三万户实际上的盟主。随着俺答汗的羽翼日益丰满,他跃跃欲试争夺大汗位。为此他拓地青海、河西,与大明互市贸易,大力发展农业、手工业,为争夺汗权奠定了雄厚的物质基础。 但是,俺答汗清楚地知道,存在于蒙古民众中根深蒂固的正统观念,是横亘在面前的巨大思想障碍。按照传统,俺答汗只能做“藩屏“,可是按照现实,俺答汗是右翼三万户实际上的盟主,他对其父违制僭号最终被迫交出汗权的教训仍记忆犹新。 这是传统与现实的矛盾,俺答迫切需要新的解决途径。 此时,萨满教的“天赋汗权”与他的政治目的相悖,中原农耕社会传入的道教亦无法在蒙古扎根。 隆庆五年,素有“额齐格喇嘛”(即蒙古藏传佛教之父)之称的格鲁派高僧阿兴喇嘛与俺答汗的会晤,是藏传佛教第二次传入蒙古的前奏。 在这次历史性的会晤中,阿兴喇嘛援引历史,有意把俺答汗比作忽必烈汗的化身。阿兴喇嘛详细解释了佛教“三宝、六道、八戒”的具体含义,对佛教经典《甘珠尔》、《丹珠尔》作了简明介绍。 但那都不是关键,关键他是劝告俺答汗与格鲁派宗教领袖索南嘉措直接取得联系,俺答汗则欣然接受,并作出立即派人赴藏迎请索南嘉措的决定。而其实,当时格鲁派的处境也很糟糕,很需要有权威的统治者帮他们一把。 中间的那些事情不必多说,反正到了最后,索南嘉措正式宣布:俺答汗和他,分别为忽必烈和八思巴的化身。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格鲁派领袖决心依靠蒙古、振兴黄教,双方意图不谋而合。 到了正式见面,蒙藏僧俗统治者握手言欢,互赠尊号。索南嘉措活佛尊俺答汗为“转千金轮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这个尊号与忽必烈汗相同(意即睿智贤明的转轮王)。 俺答汗则尊索南嘉措活佛为“圣识一切瓦齐尔达(赖)喇嘛”(意即法海无边伟大的上师)。这便是蒙藏合璧的黄教僧侣最高称谓“达(赖)喇嘛”的由来。 索南嘉措活佛往上追称两世,自称三世达(赖)喇嘛。与萨满教“天命思想”、“天赋汗权”相对应,索南嘉措活佛宣布佛教“转世论”与“佛授转轮王权”于俺答汗。 也就是说,俺答汗是转轮王成吉思汗、忽必烈汗的转世,他的转世是佛的旨意。 于是,索南嘉措活佛以宗教形式,使俺答汗非嫡长的汗位继承合理合法化了。 俺答汗则效法忽必烈汗,实行政教两种制度平行的政策,颁布了推行黄教的法律《十善福经法》,从法律的角度确立了黄教的统治地位。 黄教把俺答汗同成吉思汗、忽必烈汗联系在一起,既保持了蒙古民众对成吉思汗的崇仰,又剔除了“天赋汗权”、“嫡长继承”的传统观念,以完整的宗教理论为俺答汗争夺汗权开道铺路。 俺答汗则根据蒙古封建等级制度,规定了相应的黄教上层僧侣享有的与蒙古贵族同等的政治、经济待遇,并免征赋税。 从此以后,尊奉黄教、尊敬喇嘛,成为每个蒙古人的义务。 所以,黄教能够被俺答汗引入,就像昔年汉武帝独尊儒术一般,是统治者的需要。 不过麻烦在于,俺答虽然把自己的位置稳定了,也使得右翼蒙古越发地独立在“大元”之外,但他仍然没能完全脱离蒙元朝廷,还是不得不把长孙扯力克派往左翼蒙古的图们汗身边担任要职。 与此同时,让曹淦觉得不能不对高务实汇报的,是黄教在右翼蒙古发展之快。 据他所说,黄教传入右翼蒙古后,便排斥、打击、改造、融合蒙古传统宗教萨满教。比如在去年的察卜恰勒大会上,俺答汗就规定:禁止萨满教杀生祭祀,以黄教的诵经、敬佛、燃香等仪式代替萨满教的祭祀仪式;焚毁一切翁衮像,以黄教的智慧六手主像取代翁衮,供佛时只供三白,禁用血肉供养。 黄教僧侣在布教过程中,常以医者身份出现,倡导苦行,接近下层牧民,体察蒙古风土人情,掌握民间最广泛的所思所想。他们针对下层牧民的心理要求提出:“将涌血之大江变为溢乳之净海”的口号——这里除了劝蒙古人不要随意杀生之外,对大明还有个额外好处,就是他们也劝导部分不安分的蒙古贵族停止挑衅大明。 这一点高务实也是赞赏的,而且黄教还有其他好处,比如黄教宣扬以慈悲为怀,不杀生,废除了萨满教祭祀仪式中的为死者供祭“行粮”所宰杀大量牲畜的恶习,所以现在大明边境的牛羊肉价持续下降,曹淦说,京师的牛羊肉价已经比猪肉便宜了三成。 然而,曹淦也告诉他,现在已经有不少蒙古人觉得打仗是罪恶之极的事,面对万事都应该像佛祖割肉喂鹰一般仁慈。 与此同时,在俺答汗的亲自示范之下,黄教寺院正在飞快的建设,喇嘛数量也在不断增加,曹淦担心,这样下去的话,将来到底谁去放牧?咱们京华以后来蒙古还能做生意吗? 嗯,曹淦有他的目光局限,这不奇怪。 高务实担心的其实比曹淦还多——喇嘛不娶妻室的戒律,肯定会导致蒙古人口发展迟缓,不对,应该是逐年递减,从而造成蒙古人的军事力量不断削弱,而且生产者也日趋减少。 蒙古人稍微少一部分没多大关系,等大明完成火药帝国的蜕变之后,就再也不用担心任何游牧民族的侵害了。 但是,你现在就这么搞,我还怎么利用蒙古骑兵跟可能会冒头的后金打仗去啊?还怎么利用将来构思中的蒙古火枪骑兵去跟俄国佬的哥萨克对刚去啊? 到时候,就算大明已经成为火药帝国,也总不能派几十万步兵去草原上和哥萨克躲猫猫吧? 所以,你要自废武功不是不行,但你也不能直接把自己的四肢全打断了啊! 高务实忍不住叹气:我真是个苦命人,自家的事都忙得要秃头了,还要帮别人家考虑…… 第775章 大驾北返 称雄漠南半个世纪的俺答汗进入了生命倒计时,也就意味着北方又要再次陷入变局时期。 在这种时候,高务实再也不能安心呆在安南了,他先得返回广西,然后等一年任期的时间一到就立刻卸任回京。 蒙古的事情,呆在河南遥控都嫌远,何况万里之外的安南?只有坐镇京师,才是最方便的,由此也看出大明把皇帝老子顶在燕京这个“大公鸡咽喉”的位置,至少从军事方面看是很有价值的,可以确保整个帝国的人力物力财力都向北方倾斜。 所以,朱棣的迁都,与其莫名其妙的说是他害怕呆在南京,不如说是在他眼里,大明的敌人在北不在南。 害怕? 永乐朝有值得害怕的对手吗? 从朱棣做皇帝的风格来看,他连皇帝的死敌文官集团都不怕,遑论其他。 只是,他估计也料不到朱祁镇那小子会一战葬送了皇权对文官集团的限制力量吧。 不过话说回来,连张辅都能死于土木之变,大明军功中把蒙古人的首级定为赏赐最高的一级,倒也就可以理解了。 五月二十六,高务实的生辰,安南都统司在高务实“不得逾制”的叮嘱之下,举行了最大规模的庆贺活动,丝毫不亚于高务实南征之前“大越皇帝万寿圣节”的隆重。 这一日,安南莫朝文武百官齐聚升龙城。一大清早先去都统使府(皇宫)参拜莫茂洽,然后又在莫茂洽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前往经过紧急赶工五十来天、已经修出个大概来的还剑湖别院。 高务实在别院正门外的广场接见了安南上至都统使,下至各地知府的全体官员参拜,同时接受了安南官员们的贺礼。 然后当然是发表一番重要讲话什么的,无非什么“并肩携手”、“一体同心”之类的套话,就不一一赘述了。 最后就是赐宴——原则上来说不能叫赐宴,高务实也没用这个词,但看起来,安南人都是这样理解的。 高务实并不怕自己因此挨参,因为以他的做派,名义上的问题都处理的妥妥当当,绝不会出现逾制,至于可能有人参他欺凌下属、徒耗民力什么的,还没发生他就先想好了应对——此为震慑安南宵小。 总之,不管怎么说,高务实过了一个自己两世为人最隆重的生日,整个安南相当于是为他过生日而“辍朝一日”了。 别说莫朝之前执掌大权的谦王莫敬典、应王莫敦让没有享受过这般待遇,就连实际掌控后黎朝的郑检、郑松父子都没这么大的排场。 不过,也能理解莫茂洽的心思——高务实已经明确过了,月底就要北返,那也就是他生日之后就要走。 既然如此,莫茂洽这个相当有“做狗王”觉悟的“大越皇帝”、安南都统使当然不吝再多给一份面子,就当是给这位太上皇北归送行了。 嗯,说是送瘟神可能也差不多,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三日之后,高务实启程北返。 已经被稀释得只剩两千人的家丁护卫团充当中军亲卫,升龙警备军抽调一万兵马、京西镇守使府和海东镇守使府各出动三千精锐狼兵,全部充作高务实的护卫大军,护送高按台北返广西。 顺便,海东镇守使黄芷汀也随军北返,理由是回广西安排土民南下“移镇”。 她和岑凌当然不能都回去,得留一个在安南坐镇,所以这次是她先回广西,等她回到安南之后,再换做岑凌回泗城州安排“移镇”。 这里得插叙一下:岑黄两大土司的“移镇”是朝廷十分重视的大事,为了确保“移镇”的顺利,朝廷甚至十分难得地大方了一回,下令拨款二十万两给岑黄两家作为移镇的费用。 移镇这样的大事,相当于官、军、民全体大搬家,而是要走几百里,远的甚至上千里,二十万两被他们平分之后也就十万两,够不够还是两说。 好在,这笔钱只是中枢的拨款,朝廷还下令两广地方密切配合,“一应所需,勿使短缺”。 广西是拿不出什么闲钱来的,这笔钱显然又压在了倒霉的广东头上,虽说广东大概是不缺这笔钱的,但刘尧诲心中的恼怒还是可以想见。 不过,那都不是高务实关心的问题了。有了平定安南这件大功,刘尧诲只要脑子没抽风,就肯定不会在这个当口找自己的麻烦。 虽说高务实名义上也是他这个两广总督的下属,但打压下属之类的事情,也得看这下属的具体情况。巡按御史本来就有权监督督、抚,他高务实的背景更是天下少有的异数,现在偏偏还立了这样一个实际上的灭国之功……刘尧诲拿什么打压? 六月六日,一路紧赶慢赶的高巡按终于跨过镇南关,进入了广西境内。凭祥州当地土司设宴款待,不过高务实只在当地留宿了一夜,第二日就继续北返,于两日后到达思明州州府明江城。 自从黄拱圣之乱被平定,思明州实际上就是黄芷汀的嫡系地盘,这次出兵南下,思明州的狼兵表现也对得起“嫡系”二字,尤其是此前黄拱圣练出来的那几百精兵,更是被划到黄虎麾下狠打了几场硬仗,深得黄虎赞赏。 此次回广西,思明州也是头一个移镇的州,而其移镇的位置也最好——正是盛产煤矿的安邦宣抚司。 安邦宣抚司,乃是黄芷汀这个海东镇守使“海东”二字的由来,也是她此后在安南的根基之地。 与岑凌选择了兴华宣抚司作为自己的老巢一样,黄芷汀最后选择的安邦,其实也都不是高务实最先计划让他们选择的根基之地。本来按高务实的想法,岑凌可能会选择清化,而黄芷汀最好选择山南和外清化——这样的话,京华所占据的地面就从南北把他俩的地盘给围拢了。 高务实倒不是为了控制他们才这么想,而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地盘就和京华连成了一片,并且全都靠海,有利于将来万一有事的时候集中力量。 但事实证明,广西的土司都穷怕了,结果岑凌选择了矿产大镇兴化宣抚司作为京西镇守使的本镇,而黄芷汀也选择了位于安南最东北的安邦作为本镇。 后来高务实想了想,也没有拒绝,因为这样一来,虽然看似力量分散了一点,但越北拢共也就差不多大半个广西的大小,再分散又能分散到哪去? 何况只要升龙警备军不出事,越北的中心就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可以有效连接兴化和安邦,确保力量能够随时集中。 至于往南的山南、外清化、清化三镇,也不是交到外人手里,依然是岑黄两姓占据。即便退一万步说,他们因为什么跳反了,北方的升龙也可以很方便的聚集升龙警备军和岑凌、黄芷汀的嫡系兵马南下平叛。 而清化以南,更全部是京华的地盘,顶在最北部的乂安还有京华在安南的军工重镇河静——这地方被高务实给改名了,因为他觉得河静不光叫得顺口,而且意义也更好。 河静可是京华的重点经营部分,乃是在安南方面火器制造方面规划的“工业城”,不仅陆军方面的火器全部由此处生产,甚至舰队方面,其火炮也由河静提供,所以这里势必是重兵云集的要害。 清化、外清化和山南夹在升龙与河静之间,得是有多大的狗胆,才敢跳反? 现在黄芷汀选择第一个移镇的黄氏控制地为思明州,这显然是要起一个表率作用的意思,高务实也很关心这件事,就打算在明江城稍稍逗留几天,一方面是帮忙坐镇一下——他高按台现在也是威名赫赫之辈了,甭管他实际上会不会打仗,至少名头响亮是毫无疑问的,有他坐镇在此,思明州方面可能生乱的几率就降到了最低。 不过,经过一番清点,高务实却暗暗有些担心起来。 因为整个思明府的人口居然不到四十万,大概是三十七八万的样子,而思明州虽然是思明府内的最强一州(除了府直属地),可是人口居然才八万上下。 安南的人口虽然这个时代也才五百万左右,但据高务实了解,安邦宣抚司的总人口却有将近三十万——还不包括下龙湾附近的黑户(海盗等)。 这……八万对三十万,你们就算去了,能不能占上风好像还难说啊。 黄芷汀倒很自信,不屑地道:“安南人被打怕了,现在又有京华镇着,他们不敢怎样的。再说,之前没收的田地不少,还都是好地,够思明州的土民耕种了。何况,我前些天亲自去安邦看过,还有好多地方可以开垦呢——安南人真是懒得要死,那些荒地要是放在广西,全都是上田,他们居然懒得开垦!” 高务实哈哈一笑,安南土人偏懒,这一点他早就知道,哪怕到了后世,好像也是越偏向中国血统的越南人就越勤快,原因不明,或许是教育问题——管他呢。 “我有一个主意,能让你的人变多,嗯……这个办法在京华控制的海阳宣抚司也会执行,你要听么?” 黄芷汀问道:“就是那个联产承包责任制?” “那是一方面,还有一个跟户籍有关的方面。” 黄芷汀有些意外,问道:“要听要听,快说来!” 第776章 归化户籍制 高务实教给黄芷汀的办法,叫做“归化户籍制”。 这个办法的要点,在于把一部分相对勤劳肯干的安南人“规划”为自己人。 其主要的实施办法,就是“区分对待”。 首先,祖上是汉人、僮人等大明国内民族的,或者祖上有这些民族血统的,都可以在当地官府申请民族变更——确定条件非常非常之简单:比如会说汉话,就可以申请改民族为归化汉人;会说僮话,就可以申请改民族为归化僮人。 归化人,三代之后可以去掉“归化”二字。 海东镇守使府及下属的地方衙门,只会派人用汉话或者僮话简单地跟申请者聊一聊,只要基本上交流无碍,就直接批准,尽量不设置太高的门槛。 其次,安南人可以通过做汉人、僮人家丁(包括女子)的方式,将自己变为“归化人”,归化人三代之后,自动转入家主所属的民族,无论汉僮。 再次,安南人可以通过婚姻的方式改变民族属性。这一条针对男女不同而分成两类。 一类是安南女子只要嫁给汉人或者僮人,无论是为妻还是为妾,自动转为“归化人”;而当她生下孩子,无论男女,只要存活下来并且长到十五岁,她就自动地随其夫转为汉人或者僮人。但是,如果她和离(离婚)或者被休、改嫁,以上种种就清零了。 另一类针对安南男子的,那就比女子归化难多了。已经娶妻的,要先休妻、逐妾,然后娶汉人或僮人女子为正妻,并且此后不得纳妾;原先有子女的,必须去当地官府申报、画押,将自己的遗产继承权全部转为正妻此后生下的嫡子、嫡女,此前的庶子、庶女不被允许继承遗产。满足以上两个条件,方可被改为“归化人”。 不过,他的嫡子、嫡女,会被直接视为汉人或者僮人,不必经过“归化人”这一项。 倘若有安南男子,既想改为归化人,又不能接受不得纳妾的条件,那么还有一条放开纳妾的通融性办法:纳捐。 纳捐是很花钱的做法:一千两银子,才可以捐得一个以归化人身份拥有妾侍的名额。 而且,如果要纳更多的妾,则第二个名额的价格是两千两,第三个是四千两,第四个是八千两。 这就到顶了,最高以四妾为限。 高务实本来对此还有些犹豫,不过想想,也得给安南的有钱人一个削尖了脑袋变归化人的机会,同时也给他们一个攀比的机会,所以才搞出这个幺蛾子。 统治这种事,最怕的就是下面的人没了上升空间。如果安南的有钱人始终找不到提升自己身份的办法,那最终就只有造反了。 所以,给你们提升的空间,而且方法简单粗暴:给钱就行。 哦,还有一个附加条件:纳妾不能纳汉人女子或者僮人女子,且妾侍所生的子女没有继承权。 高某人在这一点上态度坚决:大明都还有那么多人打光棍,可轮不到你们安南人纳妾纳到汉人、僮人头上来。让你们娶个汉人、僮人正妻,那都是看在以后你儿女都是汉人、僮人,可以把你的遗产带给大明的份上——毕竟,普通安南人想娶汉人、僮人做正妻,没点产业那根本不可能。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安南人凭什么削尖了脑袋非要去做汉人、僮人、归化人呢? 显然,必须是有利可图的才行。 利,在于两点:地位和财富。 汉人、僮人会拥有很多社会地位方面的优势……呃,这个一时说不完,大致参照一下殖民时代的英国人在印度的社会地位,基本上就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就是财富问题。这个问题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汉人、僮人所需要承担的税率是最低的,归化人其次,安南土人最高。 这个差距有多大呢?大概就是如果汉人需要缴纳一两银子的税银,那么归化人就要缴纳二两,而安南土人……不好意思,不是三两,你们要缴四两。 这就不是开玩笑了,四倍啊! 高务实自己回头想想,如果他前世的时候,要缴纳的个人所得税莫名其妙的就乘以四,那是铁定笑不出来的,可不得想方设法摆脱这个破身份么?汉人、僮人身份不好拿就算了,至少也得混个归化人啊! 两倍税虽然也不是他们想要的,可也总比四倍税好得多不是? 除了这些之外,又还有一些其他细节,高务实也都详细给黄芷汀说了。 黄芷汀听完,怔了好一会儿,才一脸“我好怕怕”的模样拍着胸脯道:“天呐,你都是怎么想出这些绝户计的?我觉得照你这办法弄下去,最多过个几十年,安南就没有土人啦,全都得变成汉人和僮人!” 高务实哈哈一笑:“那不是挺好,都成了汉人僮人,他们还造什么反?” 嗯,其实造反跟民族关系不大,那个主要是活不活得下去的问题。 但是……独立,就跟民族的关系很大了——从没听说过大明的两京十三省这种“核心领土”有哪个地方要搞独立的吧? 都是同一个民族,你要说自己活不下去了非要造反,那总还是可以理解的事,可是独立……独立个屁? 难道山东汉人和山西汉人不是同一家汉人、湖南汉人和湖北汉人不是同一家汉人? 这就像后世外国人做战略游戏,做到中国部分的时候,老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思维,觉得不同地域的汉人居然会有不同的民族观一样可笑。 秦始皇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所以,将来安南执行这套政策,只要坚持个几十年,安南土人就一定会消失不见,通通变成汉人僮人——僮人到了安南肯定也说汉话,实际上跟汉人没差别。 也就是说,届时安南就全是汉人了,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他们有机会造反,也没机会独立啦。 汉话说了几十年,大一统的思维不也得跟着渗入骨髓么?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先让你们想方设法把自己变成汉人,然后哪怕你自己这一辈还没被汉文化严重影响,可是那些自小就认为自己是汉人的孩子们,也会把自己归为汉人一类,接受汉人的文化和传统。如此过个两三代,被消灭了文化的安南土人,自然就完全成了汉人。 更何况大家都是黄种人,安南又原本就是汉文化的严重辐射地,科举考试都是用的汉语,这要是还同化得不够快,那除非安南人开挂。 黄芷汀叹了口气,忽然有些落寞地道:“有时候我会想,你如果真是张不虚该多好。” “哦?”高务实哈哈一笑,打趣道:“为什么?你还想我入赘你黄家?那可不成啊,我就算是张不虚,那也是个生员。” 黄芷汀摇了摇头,看起来倒不像开玩笑,说道:“父亲得了山南,应聘也得了外清化,我已经对得起黄家了。现在我自己有了安邦一镇,你要是张不虚,我就……就算倒贴给你又如何?反正我一个女子,就算有再大的基业,又能留给谁?” ---------- 感谢书友“勾搭诱惑”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777章 交心 黄芷汀最后这句话,咋一听有道理,其实不然。 这个时代的女子,用《礼记》的话来说,是“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就算她帮父亲成功移镇,甚至还帮幼弟捞了个外清化,但理论上她自己的安邦宣抚司在她未出嫁之前也是属于黄氏的,出嫁之后作为陪嫁说得过去,然而死后却应该归她的儿子所有。 根据《大明会典》中对于遗产继承的规定,实际上这份基业对于黄芷汀而言,是她帮自己未来的儿子挣下的,至于丈夫是谁反倒无关紧要——只要她有儿子,这笔“嫁妆”最后都归她的儿子继承,除非她无后,才会归属夫家。 但她这么说,不代表她不懂这个最终的“产权归属”问题,她只是说在她心里,安邦名义上是她的,实际上高务实可以决定一切。 或许以高务实的身家,可以认为这份嫁妆论价值,也就一般般,但是他知道,这份情意却不一般。 对他而言,这只是“一部分”,对黄芷汀而言,这就是“全部”。 高务实伸手抚住黄芷汀的螓首,轻声道:“我要真是张不虚,怎好意思接受你这么贵重的嫁妆……我拿什么做聘礼啊?” 黄芷汀认真地道:“安邦的煤矿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多,我觉得我们光挖煤能挣的钱,就十辈子都花不完了,那样的话,聘礼又有什么意义?” 呃,如果高务实心中没有救明这种大业的话,黄芷汀这话的确没有问题。她那安邦宣抚司差不多就是后世越南的广宁省(实际还大一点),别的什么都不提,光是煤矿储量,保守估计就有65亿吨以上,这还是建立在越南那狗屎一样的勘探水平之上的,何年何月能挖得完?况且除了煤,铁、铜、锌等矿产也不少,只是高务实有更好的地方获取这些矿产,这才懒得开发罢了。 更别提这地方土地、森林、海产等资源其实都很丰富。在后世,该省木材年产量约500万立方米,农业方面除了盛产水稻,特产还有桂皮、八角、三七等。此外,其水产养殖约占全越南的四分之一。还有按照后世计算方式而言能停泊15万吨巨轮的两个深水良港……完全是风水宝地。 但高务实毕竟不是张不虚,他的手轻轻用力一拢,把黄芷汀搂到自己怀里,让她把螓首靠在自己胸前,轻声道:“要说钱花不完,我现在的钱也早就花不完了……甚至不瞒你说,可能我十岁的时候,钱就已经花不完了。” 黄芷汀诧异地道:“十岁?你们高家不是以清廉著称的吗?我听人说,你伯父高文正公去世时,只有几百亩地,还是很早以前你祖父分家时留给他的,他自己为官数十年,一亩地都没加……” “我三伯确实安贫乐道,他的心思在于为国理财,却不在为自己理财。”高务实笑了笑,露出一丝自嘲,道:“不过我却不同,我愿意为国理财,但也喜欢为自己理财,我觉得这不冲突,所以早在十年前,我就搞出了京华香皂、蜂窝煤以及京华商社。没过多久,我又开始搞开平三大厂,紧接着是京华基建、京华私港、京华造船厂和京华军工的火炮厂和火枪厂……你知道我这些产业,去年的毛利是多少吗?” 黄芷汀靠在他怀里不想动弹,有些懒散地道:“不知道,不过看你花钱这么大手大脚的,怎么也该超过一百万两了吧。” “一百万?呵呵……”高务实笑了笑:“那是哪年的老黄历呀,去年京华各部分加在一块儿,毛利得在这个基础上加一个零。” “加一个零”这个说法黄芷汀不太熟悉,听得一愣。 高务实补充道:“就是过千万。” 这下子,黄芷汀果然被吓住了,脸色和声音都变了:“一千万两……银子?”她也是执掌过一府政务的人,一千万两是个什么概念,她还是有的。 但其实一千万两这个数目,对于拥有几大私港和船队的高务实来说,很正常。 历史上郑芝龙光靠收过路费都,每年都超过一千万两了,相当于当时最牛逼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全球收入,这事儿上哪说理去? 只能说中国出产的货物,在这个时代实在太过于硬扎了,不光是什么重要性、稀缺性,关键是不可替代性——后世的西方经济学家说当时的世界贸易,就是西班牙人在美洲拼了老命的挖黄金白银,然后黄金全送给了欧洲各国,而白银则大部分转手送给了大明。 这还没完,欧洲凡是能跟大明扯上点贸易关系的国家,也转手把各种渠道得来的白银通通送到大明去了。 大明在那个时代,就是个超级海绵,以至于世界白银汇成“银河”流进大明也没把它填满。 为什么说没填满?欧洲因为西班牙人挖的黄金白银太多而导致了价格革命,结果引起了一系列的变故,但是大明接受的白银比欧洲更多,却屁事没有,连水花都没溅起一个。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当时的大明,社会生产力相当巨大、社会剩余财富总量更是大到难以估量。 这个道理就好比20世纪末的时候,索罗斯等金融大鳄能够靠资本之力洗劫东南亚,却在有中国支持的香港碰了个头破血流一般——我的体量根本不是你这点钱能撼动的,哪怕你有一定的杠杆,也依然没有跟我掰腕子的实力。 所以高务实才一直觉得,大明只要解决好内部问题,什么外部问题都有办法搞定。 “处中国而治万邦”,在这个时代是真的有机会实现的,至少在东亚那是妥妥的。 这时高务实笑着道:“天底下知道这个数目的人,加在一块儿都没超过五个,你可别给我泄露出去了哦。” 黄芷汀紧张地道:“我当然不会乱说,可是你……你这么有钱,会不会被人觊觎?” “天底下可能觊觎我的人或许有很多,但有威胁的,只有一个人。”高务实微微一叹:“就是我那位同窗——当今圣上。” “皇上?”黄芷汀更加紧张了:“皇上也会觊觎吗?” “会是会的,所以才要想办法让他觉得不便下手。”高务实道:“你觉得,我为什么非要让你们岑黄两家移镇去安南?” 黄芷汀微微一怔,迟疑道:“我……我本以为,你只是希望我们把广西让出来。”但她又马上补充道:“但后来我到了安南,又觉得你是因为安南的确比广西更容易养活我们手底下的这么多人——求真,反正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高务实很老实的道:“我的确不会害你,但我也是真的需要你们把广西让出来……给皇上、给朝廷。” 黄芷汀果然又是一怔。 高务实苦笑着叹了一声,道:“要不然,我在安南这样做,就算皇上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不和我计较,我也非落得个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不可。只有你们把广西让出来给了皇上、给了朝廷,我在安南这些做法,才可以被朝廷内外、天下士林所容忍——因为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在‘固边’,占了大义。” ---------- 感谢书友“萧澄筵”的打赏,谢谢!话说,真是好久没收到打赏了……匿了匿了。 第778章 你即吾乡(4更破万) 黄芷汀不是很懂朝廷的那些事情,但她听得出来,高务实说这番话的时候有些无奈。 “我一直以为你年少功成,官应该做得很顺心才是,怎么看起来却似乎不是?”黄芷汀抬起头,关切地看着高务实道。 “年少功成?算是吧。不过顺心不顺心,跟这个没什么关系。”高务实拉着她去一旁的小圆桌边分别坐下,苦笑道:“其实我这官儿做得算是很顺利了,只是,顺利不代表顺心,有时候越是因为顺利,就越要小心,很多人都是在最得意的时候忽然跌落云端的。可是要小心的地方越多,这人呐,也就越来越堵心了……说起来,这都是自找的麻烦,倒也怪不得别人。” “你……”黄芷汀张嘴说了个“你”字,犹豫了一下,又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我怎么?”高务实问道:“怎么,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的吗?” “不是不能。”黄芷汀无奈道:“我只是觉得,说了也没用。” 高务实眼珠一转,失笑道:“你莫非想说,既然不顺心,这官儿干脆就别做了,反正也不缺钱花?” 黄芷汀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哈……”高务实大笑起来,道:“我要是突然辞官,锦衣卫第一时间就会出动,把我抓回燕京。” “啊!”黄芷汀大吃一惊:“这是为什么?” 高务实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皇上可能会大发雷霆,觉得我欺骗了他,要把我抓过去当面质问——我跟皇上是有约定的。” 大概“皇上”在普通人心目中的确有些神圣,以至于黄芷汀听了这话都有些肃然起敬:“求真,你和皇上……真的这么……这么……”她似乎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毕竟她原先想的是“要好”,但似乎皇帝高高在上,应该没有跟谁“要好”这个说法才对。 “文曲星是人,真龙天子也是人。”高务实表情淡淡地摇了摇头,道:“君与臣,不过司职不同罢了。” 黄芷汀吓得左右看了一眼,确认别无他人之后才瞪了高务实一眼,道:“你跟皇上也敢这么说么?” “敢啊,为什么不敢?”高务实笑了起来:“只是不会主动去说罢了。” 黄大小姐顿时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还以为你胆子真的大到不怕皇上了。” 高务实摇头道:“这你就错了,我真的不怕他。” 黄芷汀皱起眉头:“真的?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高务实道:“我不是说了吗,真龙天子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需求、有顾忌、有弱点,难道我非要在他面前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才对?才是他希望看到的吗?不然,我对他执臣礼,他亦该有为君之礼,君臣之间,并非主仆,这和你们土司御民是不同的。” “哦,就是那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黄芷汀有些似懂非懂地说道。 高务实不介意给自己的女人补补课,笑着道:“你念得不对。” 黄芷汀诧异道:“念得不对?这几个字我应该不至于念错吧?” “句读有误……哦,就是断句不对。”高务实拍了拍她的柔荑,道:“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黄芷汀愕然问道:“什……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就是:齐景公问孔子如何治理国家。孔子说:‘君要像君,臣才会像臣。父要像父,子才会像子。’齐景公就回答说:‘对呀!果真如国君不像国君,大臣也跟着不像大臣。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也跟着不像儿子。即使有粮食,我能吃得上吗?’” “哦……你是说,皇帝首先要有个皇帝的模样,然后才能要求你有个臣子的模样?如果皇帝乱来,那就……呃,怪不得你不尊敬他了?”然后她就有些不理解,皱眉道:“可是不对啊,我听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不是就冲突了吗?” “宋儒误人罢了。”高务实摇头道:“《论语·八佾篇》十九章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意思是,国君对臣下要依礼而行,那么臣下就会忠于国君。君臣的关系,其实是要求国君先要做好,臣子才能做好,其责任主要在国君。 我的本经是《易》,对于与刚才这句相同结构的父子关系表达,《易·家人·彖传》里也说:‘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可以与之类比。 至于孔子所说的‘君君臣臣’关系,在《孟子·离娄篇下》里也有类似的说法:‘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句说得就直白多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歧义吧?其中所表达的,正是君臣之间做法的因果关系。所以,孔子所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应以我方才所说作为正解。后人,尤其是宋儒,歪曲了孔子的本意,说什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哼……此奴臣也!吾不屑为之,吾乃国臣。” 黄芷汀听得莫名开心,但眼珠一转,却忽然娇笑道:“好一个国臣,难怪你为了大明,宁可把奴家打发到南蛮之地去……” 高务实心道:唉,看来老实人终归吃亏呀,明明她也不生气,偏要拿这个来说挤兑我。 不过,六首状元毕竟有六首状元的应对之法,笑道:“你有没有听过苏东坡的一首词,叫做《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的?” 黄芷汀道:“苏东坡的词我应该读过,不过你光说名字我却记不清楚。”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黄芷汀脸上的调侃立刻隐去,露出一抹羡慕之色,用力点了点头,道:“是啊,此心安处是吾乡。求真,你……” 她低下螓首,声若蚊蝇地道:“你即吾乡。” ---------- 《按广西》一卷马上结束了,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79章 大灯泡 广西巡抚张任亲自到了南宁,名义上是去视察南宁河港的扩建,其实他的目的全广西都猜得出来,一定是去迎接大胜归来的高按台。 巡抚毕竟是巡按名义上的上级,通常来说,巡按上任的时候,巡抚出来迎一迎,就已经是很客气的表现了,像这样跑上近千里去迎接,显然是破例。 但张任觉得,高务实的确值得他破例。 这位按台上任以来,没有找他半点麻烦不说,还给他解决了好一长串的麻烦,不仅如此,甚至还救了他一命。 现在,他又给朝廷立下大功,帮皇上复了“九世之仇”,国威大振! 如此又怎么当不得他亲自一迎? 当然,南宁河港的视察倒也不是纯粹的装模作样,的确是有必要关注的大事。 这件事还是跟高按台有关:他那个振兴广西经济的宏伟勾画,其最关键的运输节点就是南宁这个左右江汇合之地。张任作为巡抚,当然是要关心的。 不过这些都可以略过不提,只说张任领着一大批广西官员迎了高务实之后,先是去了南宁城中设宴庆功,然后又将高务实请上了南宁景致最佳之地青秀山,说是高按台来广西近一年,一直忙碌有加,如今万事妥帖,合该休息几日。 一应广西地方官员都不在张抚台的邀请之列,除了一路陪同送行的黄芷汀之外。 张任本来并不知道高务实和黄芷汀之间的私人关系,他只知道两人曾结伴同行大半个广西,后来黄芷汀乃至黄氏土司就莫名其妙的成了高按台的铁杆打手。 当时张任只道是高按台人品高贵,感化了叛服不定的土司们,这次见了黄芷汀,他才知道情况似乎更复杂一些——这位黄大土司眼里,除了高按台之外,根本容不下其他人,连自己这个巡抚和她说话,她的反应都经常会慢半拍,但只要高务实开口,她就立刻全神贯注,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张抚台五十好几的人了,这要是还看不出点端倪,那只能说是瞎了眼。不过他稍稍打量了一眼这二人,却也不得不点头,实在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双方的家世确实有差距。 黄氏土司,真要论历史,当然相当不俗,比高家还源远流长。但这家世一项,却不能单论历史,还要看门第高度。 高家乃是实学宗门,不仅是“吾家世宦”(高拱语),更是两代大儒之家——嗯,如今高求真只怕也要沾上大儒二字的边了,那就是三代大儒。 这不是不得了,这是太不得了了! 在大明,有钱固然算不得尊贵,甚至世勋也算不得尊贵,唯有大儒,那才是真的尊贵——士林仰望,天下景从。 就好比杨慎当年,都发配在云南了,他写一篇文章,也会立刻传遍天下,读书人只要能早一日读到他的新作,都能为之沾沾自喜、顾盼自雄。 这才叫大儒,这才叫尊贵。 昔日沈万三也有钱,哪个读书人把他当回事?如今王侯也高贵,几个读书人会仰慕他们? 但是张任知道,哪怕现在高务实辞官不做、挂冠归家,天下任何读书人见了他,也要主动施礼,尊他一句“高六首”。 在大明,只有士林地位,才是判断尊贵与否的决定因素。 而高按台这个地位,那真是就差上天了啊…… 不过这事儿张任也就能在心里想想,他一个外人,可没法就这件事插嘴。何况,他把高务实请赏青秀山,也不是为了管这些闲事,他是要请教一下广西接下去该怎么做的。 请教,真的是请教。 高务实的手段他已经见识的够了,但其他方面都好说,惟独有一件事他不得不甘拜下风,就是实学派这几年常说的“经济”。 经济二字,在高务实名动天下之前,一般做“经世济民”来解释,昔日唐太宗李世民的名字就来源于此。 但在“高龙文”三字响彻寰宇之后,“经济”二字,却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按照高务实自己所说,所谓经济,就是创造更丰富的物资,并且按照更优异的方式来分配。他甚至更进一步地说:经济,是实学的基础,也是关键目标。 这实际上已经是把实学引入到了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张任有些似懂非懂。 对于实学理论,张任并非完全陌生——这个年代的儒者,实学派的人知道心学派的观点,心学派的人知道实学派的观点,并不是很稀奇的事。 但是哪怕是高拱在讲实学的时候,也会费功夫去说“气”、“理”之类的内涵和关系,惟独高务实,既不谈气,也不说理,他几乎只说“经济”。 不光说,还付诸于实践,亲自来做表率——京华,就是他的实践成果。 京华崛起不过十年时间,如今恐怕已经强大到能跟扬州盐商集团分庭抗礼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而他在庚辰科的策论中,把天下各种弊病皆归根于“穷”的状元卷,也是大家都看过的(状元卷要公布天下,以示公允),张任本来不是实学派的官员,但现在也越来越觉得高务实的观点有道理。 此时的儒者,还没有完全变成鞑清时的犬儒,张任感到高务实所言有理,就开始琢磨起其中的道理来,而高务实在广西的一连串胜利,更是为这些道理的正确性写下了最好的注脚。 因此,张任要来请教一下高务实,到底怎样在广西搞这个“经济”。 张任把这件事当做“论道”,因此选了青秀山这样的地方。此地虽然还没有后世的景点“塔影天池”——那塔在后世来说是古塔,但其实它建立于万历四十六年,现在还不存在——但“天池”还是在的。 而且,南宁曾有一位富商在青秀山天池边间过一处别院,虽然在此时早已见惯了“世面”的高务实看来不算大,却也足以容纳一两百人在其中居住。 不过这富商后来败落了,天池别院就成了无主之地,由于就在南宁城角,也没有匪盗敢来占据,于是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南宁府的“物业”,张任自然是能借用一下的。 当张任安顿好,打算去找高务实论道的时候,却听下人说高按台和黄大小姐带着人游山去了。 张任本来不想碍眼,可是高务实任期不久,好不容易创造这样适合论道的环境,不去打搅也不是路,只要苦笑着自言自语:“老夫看来非要做个多余的人了。” 再一问,原来高务实一行去了凤凰岭,于是也带着人赶了过去。 自古传说,“凤栖梧”中的凤凰就是在邕州,也就是南宁,所以在南宁,跟凤凰有关的地名很是不少,凤凰岭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张任赶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几十个高家家丁和相当数目的思明狼兵跟着,能怎么不宜?高务实和黄芷汀正在山顶上,迎着晚春的山风,朝山下指指点点,有说有笑。 看到张任不辞辛苦地跑来,两人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联袂前来迎接。 “老夫先陪个不是,打搅二位雅兴了。”张任笑呵呵地道。 两人自然连道无妨,然后高务实便问起张任的来意。 张任不好上来就说正事,便说也来看看风景,言此地风光秀丽,正是文人雅士该来之所。 高务实当然知道他是在瞎扯,但文人雅士嘛,有时候不风流也得装一装风流,便笑着道:“抚台既有雅兴,何不赋诗一首,也好留作后人凭吊?” 张任不料他明明能看出自己的用意,却还真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推辞不得,只好左右看了看,吟道:“青山四时常不老,游子天崖觉春好。我携春色上山来,山花片片迎春开。” 然后笑着佯叹一声,道:“久不作诗,生疏得很了,此事还是应该求真你来,以你的文名,若是在此留诗一首,才当得上后人凭吊一说。”说罢,就做了个“请”的手势。 高务实看了一眼黄芷汀,见她也眼巴巴看着自己,似乎……别有用意。 心中一动,猜出她的那点小心思,不由笑了,也就不再推辞,走到一处能俯瞰南宁城的位置,稍稍沉吟,念道:“ 天池明镜鱼沉渊,群山碧玉鹤当空。 松海观花云叆叇,飞瀑流香月朦胧。 何地梧桐栖独凤,此处邕城揽二龙。 莫道岭南多瘴疠,无边秀色在险峰。” 黄芷汀还在琢磨这诗的意思,张任已经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莫道岭南多瘴疠,无边秀色在险峰’,求真少年有志,才学卓然,正该赏险峰之秀色!” 顿了一顿,又道:“邕城乃南宁古称,古人说凤栖梧之地,便在邕城。‘揽二龙’想必是指左右两江汇聚南宁吧?嗯,也是好句,只不过……这‘飞瀑流香’却是指那处景致,老夫倒是孤陋寡闻了。” 高务实呵呵一笑,却不作答,朝黄芷汀望去。 黄芷汀先有些不明所以,忽然福至心灵,想到那日自己与“张不虚”在那潭中,被瀑布激流冲进地下河之事,一下子明白过来。想到那日自己衣不蔽体,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不由得顿时粉面飞红。 你说的无边秀色,真的是在险峰吗? 难道不是“飞瀑流香”的那一夜? ---------- 感谢书友“火狱之劫”、“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今天生病中,脑子有点浆糊,写得巨慢,不知道今天的更新量能不能维持住,万一不行,先给各位陪个不是了。 第780章 天赐之宝也 张任心中叫苦:老夫还真不该来…… 他倒不担心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大明礼教虽严,但是说穿了,是一种并不公平的严。 就好比历史上著名的文君夜奔,卓文君在明代受到不少指责,但却没有什么人说司马相如的不是,毕竟是两情相悦,司马相如又不是用强把卓文君掳走的,大明的文士们说不定也希望有这么一出呢,怎会指责? 放在高务实和黄芷汀身上,也差不多,只要高务实不是强迫,在张任看来就不叫事,即便是个事,也是风流雅事,没什么大不了。 至于黄芷汀会不会名誉受损,说实话张任倒不在意,他甚至认为黄芷汀本人也未必很在意——僮人土司嘛,又不是汉家女子,风俗迥异,规矩管不太到。 这自然是典型的偏见,不过此时持有这类偏见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张任一个。 张任纠结的是,这么下去老夫什么时候能谈到正题啊! 好在高务实见黄芷汀羞红了脸,有心帮她引开话题,转头对张任道:“抚台,我家门风,也不善诗,献丑了,献丑了……对了,如今侍教生卸任在即,不知抚台对广西今后有何打算?” 见话题被高务实自己扭了回来,张任也是松了口气,先说了一句:“不敢当。”——这是回应高务实自称“侍教生”的。 然后道:“其实老夫这次请直指来天池别院,也是想要就此请教一番。” 两人又互相客气了几句,开始进入正题。 张任提出的问题本身很正常,就是想问一下广西的发展究竟该怎么搞,特别是“经济”方面,他一个学了大半辈子心学的人,实在不是很清楚。 这个问题高务实之前早就仔细想过了,广西没有大煤矿、大铁矿,没法走他最经常走的路子,要想发展,无非就是那套“靠山吃山”的法子。 也就是之前他定好的:主攻各类船用木材、桐油,再加上制糖这三大产业。这三大产业形成规模之后,广西在经济上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至于粮食产量的不足,到时候就近找安南买也很方便。 而由于这些物产一旦丰富起来,广西内部肯定消化不掉,只能往外输送,这就又盘活了整个广西的水运和海运,运输一旦盘活,说不定还有很多高务实没想到的小产业也跟着被盘活了。 当然,对于广西的粮食问题,高务实之前没有办法,现在倒是有个好消息给张任,就是高琦(高思棠)给他弄来了番薯和玉米的事。 玉米、番薯最大的优势是适应力强,对土地要求不高,可以种植在贫瘠的山区丘陵坡地,不与传统稻麦争地。 不过根据高务实的印象,似乎从后世的情况来看,这些东西虽然中国南北都可以种,但似乎是北方玉米更多,而南方番薯更多,至于土豆,那倒没个一定,似乎南北都多。 其实这是高务实没有深究,番薯相对于来讲是喜温畏寒的,到了15度以下就停止生长了,所以在北方虽然也能种,但相对而言不如在南方长势喜人;而玉米则不同,其耐寒性要更好一些,而且还有一个关键点,是北方喜欢种植玉米的重要考量,就是玉米桔秆的作用。 玉米桔秆不仅可以粉碎还田(大致上来说,北方除东北外,地力相对而言不如南方平原肥沃),而且可以制成饲料——这一点尤其重要! 北方的畜牧业历来就远超南方,甚至大明还要求民间养马(当然这会儿其实基本流于形式了,就算有,良马率也不高),因此玉米桔秆这种极其优秀的饲料,在北方的作用会远远高于南方。 高务实虽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他相信后世的农业专家总不能都是吃干饭的,既然北方多玉米,而南方多番薯,那肯定是有其原因,其中的道理绝不可能仅仅是北方人爱吃玉米,而南方人爱吃番薯这么浅显。 因此,在找到土豆之前,他定下的计划就是北方大力推广玉米,南方大力推广番薯。 为什么不同时推广? 因为集中精力才好办大事啊!他手底下的人虽然很多了,但往整个大明一丢,还不是沧海一粟?推广一种新的农业作物,自然要专心一点。 所以他二话不说就向张任推荐了番薯。 可惜高琦搞到的番薯虽然不少,但被高务实这里分点、那里分点,他现在随行带着的却不多,思想斗争了好久,才带着张任回到天池别院,万般不舍地拿出两个来,让手下人烤一个、煮一个。 不一会儿,张任用力嗅了嗅,诧异道:“这番薯怎的如此……异香扑鼻?” 高务实心里好笑,烤红薯嘛,的确是“异香扑鼻”,想当年街边小摊烤个红薯,隔着一条街都闻得到。 结果不必说,这两个番薯——也就是红薯——直接征服了张任。 当然,他并不仅仅是觉得好吃,那个其实倒是次要的,关键是高务实介绍这玩意可以随随便便种在山上,甚至都不怎么需要管,产量还特别大,比种田还高得多。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就算它没有成为大明百姓的主食,至少也是备荒的神物! 尤其是对于广西而言,这就更不得了了! 广西没几亩田,全是山啊,这东西能种在山上,产量还那般巨大,可不是神物? “此天赐之宝也!”张老头激动万分的样子,让高务实再次感受到了大明“土著”对粮食的关切,甚至远超他这个知道小冰河期厉害的后来人。 张任紧紧抓住高务实的手,道:“此物尚有多少种子,能不能先留一些在我这里,我要亲自种几亩……哦,在山上种几亩看看,倘若真如求真所言,老夫代广西……不,代天下百姓向你磕头致谢!” 高务实吓了一大跳,连说不敢——开玩笑,这老夫子资历比他老多了,让他磕头致谢,以后自己还要不要混了? 当下拿出演技,来了一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戏码,又说了一番感天动地的话,仿佛他高龙文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终于搞到此物的样子,把个张任感动得不行,一再强调只要试种成功,定要上疏给高按台请功。 妙啊! 高务实心道:请功这种事,我自己干可不如张任代劳,如果他老夫子肯豁出老脸,在请功的奏疏上说得夸张些——其实倒也不用夸张,红薯真有那么厉害——到时候我岂不是又要来一次名扬四海? 当然,名扬四海是小事,高某人现在也不怎么缺名望了,关键是这东西在广西推广开来之后,就可以向各地辐射,到时候可以解决多少饥荒问题?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番薯推广一旦搞成了,我的浮屠怕不是能修成通天塔! 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要是将来有人把番薯叫成什么“高公薯”之类的,我高务实光凭这一件事,就不算枉来大明走一遭了! 第781章 台湾岛 时光如流水,转眼又过一月,已经是盛夏了。 高务实回到桂林,在这一个月里,把积压的文牍全部处理完成,还顺手参劾掉一个私用驿站马车的按察使(史实,《神宗实录》里这年真有按察使因此倒台),因为其他不法、不谨而被高务实参劾掉的官员也有六七名,总算让他这个按台没有白干一年,回去不好交差。 黄芷汀送高务实到桂林之后,呆了几天就回了思明府,她毕竟也是有正事的人,不好长期在外耽搁。 她走的时候自然是万般不舍,见惯了战场生死的黄大小姐当时竟然泪眼婆娑,看那模样,就算忽然说不走了,狼兵们也是不奇怪的。 幸好这次带的狼兵私底下都知道大小姐跟高按台之间有些不同寻常,一个个把头低得就差塞进裤裆里去了,算是勉强维护了一下大小姐的威严。 高务实没有说太多的话,他虽然有不错的口才,在这种时刻反而不太愿意宣之于口,只是简单的跟黄芷汀说了两个字:“等我。” 黄芷汀的眼泪其实也就是被这两个字带出来的。 各项事情该办的都办得差不多了,高务实又不像张任一样有兴趣自己种红薯,每天除了按时“上班”,就是接收京华集团从各地送来给他批复的请示。 他近期也没有做太多的调整,只有一件事算是新的指示:他命高琦以泉州港为基地,派人逐步查探魍港极其周边地区。 魍港,也称北港,亦作蚊港,位于后世台湾省的嘉义县布袋镇,在台湾中部北港溪下游一带。明朝时期,一度以“魍港”代称台湾。魍港也曾是海商及渔民来往台湾岛、澎湖列岛、浙闽地区的重要港口。 如果从泉州出发,只要直接往东南方行船即可抵达,且中途几乎正好经过澎湖列岛。 台湾岛在中国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默默无闻,少人问津的状态。春秋战国时期大陆称台湾岛为“岛夷”,秦朝时称台湾岛为“瀛州”,三国时,称其为“夷州”。 到隋唐宋元时则主要称其为“琉球”,这期间大陆与台湾的联系更多是民间渔民或出海活动的人经常到访,此时台湾本岛上除了极少数来自大陆的人移居外,还有一些途经此处短暂居住的人,而更多的居民则是台湾岛上的土著居民。 到了大明时期,后世的各类专家们估计,台湾岛上大约住着十万左右的土著居民,他们过着原始部落生活,散居于全岛三万六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明朝中期以后民间对台湾的称呼很多,如“鸡笼”(指台湾北部)、“北港”(即魍港,台湾西部沿海的通称)、“大员”、“台员”、“台窝湾”(指今台南安平地区附近),官方称为“东番”,万历年间,大明官方开始启用“台湾”这一名称。 虽然历代大陆朝廷对台湾的管理属于松散型,但也并不是完全放任不管。宋代由于海上贸易有了进一步发展,所以大陆与台湾的接触多了起来,到南宋时,政府还派兵屯戍于澎湖,管理台湾。 元代则设立了澎湖巡检司,这时到台湾移民的百姓又有所增多。 到了明代时,明朝初期仍设澎湖巡检司,直至洪武二十年,因实施海禁而废除,并把居民迁到漳州、泉州一带。嘉靖四十二年,因为考量沿海治安等因素,复设澎湖巡检司。 不过总体而言,由于大明此前实行海禁政策,没有对台湾进行有效管理,使这里成为一些海盗走私集团的避风港和活动基地,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有林道乾、林凤,原历史上还将有后来的李旦、郑芝龙这对义父子。 高琦在闽海击败的,就是林凤争夺吕宋失败后的余部主力以及海盗联盟。 哦,其实台湾现在在欧洲人那边也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福尔摩沙”。这还是嘉靖二十二年的旧事,当时葡萄牙人在开船去日本的路上,偶然经过台湾海峡,意外发现了一座美丽的岛屿,他们就将这座美丽的岛屿称为“福尔摩沙”(formosa),“福尔摩沙”就是“美丽之岛”的意思。 不过,葡萄牙人虽然发现了“美丽之岛”,却并未占领这座岛屿——葡萄牙人口有限,台湾岛上的原住民也很少,对于他们而言,其实没有什么价值。 随后的历史,如果高务实这只小蝴蝶不出现的话,就应该是荷兰人取代葡萄牙、西班牙成为新的海上霸主。 然后荷兰人会在巴达维亚城(现雅加达)建立“东印度公司”,负责管理东南亚一带的殖民地。到了大明天启四年(1624年)时,荷兰人将派出部分人侵入台湾岛,并在岛上修筑了热兰遮堡(明人称其为台湾城,位置在后世的安平),第二年,荷兰人又在热兰遮堡对面的赤嵌山上修筑了普罗文查堡(明人称其为赤嵌城,位置在后世的台南)。荷兰人由此开始了对台湾的殖民统治。 此地原本是东方海盗走私集团避风港,忽然被荷兰人占领,这当然直接影响了彼时在大明东南沿海进行贸易的郑芝龙集团的利益。不过那时候,郑芝龙虽与荷兰人有过交涉,但后因忙于抗清和降清问题,便无暇顾忌了。所以,在鞑清与南明势力争斗的过程中,荷兰人在台湾稳稳地驻扎了38年之久。 直到郑成功收复台湾——这个大家都清楚,就不多说了。 总之,此时的台湾有少量大明海盗或与海盗有关系的百姓在沿海生活,但人口很少。整体来说,台湾还是个原始荒岛,属于无主之地。 高务实让高琦派人探查魍港,自然不是为了剿灭海盗余孽——或者说这只是极少一部分原因——他是开始考虑占领台湾了。 以高务实现在的海上实力,占据台湾并不困难,甚至西班牙、葡萄牙乃至于后来的荷兰人什么的,很可能都不会考虑去跟他争抢台湾。 葡萄牙就不说了,这都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去占领台湾,却根本没这么做,因为无利可图。 但是荷兰人是怎么回事呢,他们后来不是占领台湾了? 其实这个道理说穿了一文不值:葡萄牙人租了澳门,尽管还是不大方便,但总归是可以跟大明进行交易了。然而荷兰人一直没有取得这个“通行证”,他们一直要靠着郑芝龙的转手,才能跟大明做生意。 这显然是很不符合当时号称“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人心意的,所以他们才打起了台湾的主意,在台湾搞殖民,指望有朝一日可以聚集实力击败郑芝龙,然后强迫大明直接和他们进行交易。 所以,说穿了大家都不是冲着此时的台湾岛本身去的,而是为了找个“中转站”,好跟大明做买卖。 而现在的大明并不拒绝跟人做买卖,虽说外国佬的商船不准进港,但大明已经允许大明的海商出海贸易了,而且由于朝廷在其中获利越来越大,这已经是一条国策,不会轻易变更了。 如此,谁会脑子抽风为了一个荒岛,去跟大明最强大的海贸集团对着干? 因此在这个时候,高务实去拿台湾岛,显然是不会遭遇太多外部阻力的。 第782章 圣心独重啊(4更破万) 其实说实话,此时的台湾岛,哪怕是对高务实来说,意义也不大,他有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领土观的原因,才非要派人去台湾的。 不仅是派人去转一转,还在考虑怎么开拓台湾、移民台湾。 毕竟,“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没来也就算了,没那个实力也就算了,可既然来了,也有实力,那就非得把这事儿给坐实了不可! 况且,台湾又不是发展不了,这地方直到此时都没发展起来,其主要原因还是没有足够的汉人。 至于为什么汉人少,原因主要有两条。其一是历代大陆朝廷不重视这块蛮荒之地——海南岛离那么近,都没怎么开发,何况是离得更远一些的台湾岛? 其二是台湾的环境,在这个时期还是很艰苦的。首先是热,此时的台湾岛湿热异常,比差不多同纬度的广东广西还要湿热,甚至超过安南,海盗们那是没办法,能有个安身之所当老巢,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否则谁肯来这里啊。 其次是热带病严重。此时的台湾由于没有经过什么发开,树高草密,蚊虫肆掠,瘴疠什么的比两广还狠几倍——毕竟两广都开发两千年了,台湾还是原始状态呢。至于疟疾什么的,那就不用说了,这种蚊子快有小孩巴掌大的地方,得疟疾简直家常便饭。 疟疾啊,哪怕是二十一世纪,都是肆虐非洲的大患,鞑清的虏酋康麻子,在征讨噶尔丹的一次战争中就得了疟疾,以他的身份地位,也差点一命呜呼,寻常人得了还能讨得了什么好? 占领台湾很容易,但是打败疟疾很难,因为高务实现在手头没有金鸡纳霜,就更别提青蒿素了,有那个技术得是什么年代? 虽然说疟疾的致死率在后世看来并不算特别高——全球每年有四亿人感染疟疾,死掉的大概两三百万。但是要知道,后世是有金鸡纳霜的,疟疾并非无药可救。 但是金鸡纳霜据说是十七世纪才被西班牙人在南美,通过当地的印第安人所发现,而到了至少十七世纪末,才被传入中国,当时基本上还是以使用金鸡纳霜树皮来治疗疟疾,直到1820年,才被一位瑞典科学家提炼出了其中的有效成分,制成成品。 换句话说,已经占据了大半个美洲的西班牙人,搞不好都还没弄到金鸡纳霜,他高务实上哪去找?况且,就算让他去南美找,他都找不到,因为他根本不认识金鸡纳霜树长什么样。 哦豁,完蛋,没辙了。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脑子再好使,也比不上人家随身携带一个什么系统。 要不干脆不要舍近求远,琢磨琢磨青蒿素如何? 提炼那是不指望的,直接用青蒿——也就是黄花蒿——行不行? 当初屠呦呦女士得诺贝尔奖的时候,全国性的报道过这件事,也对青蒿素来过一次大起底,虽然高务实对于医学一贯不是很了解,但他隐约记得,青蒿素最开始的灵感来源,是中国古代的某本医书的记载,可惜书名他不记得了。 但既然是中国古籍有载,那现在他倒是有一个大优势可以利用——李时珍就被他笼络在京师教学生呢!这样的牛逼人物,能写出《本草纲目》来的大神,怎么着也应该听过或者看过那本古书吧。 那古书既然后世都有流传,想必至少不是扁鹊的内经外经,也不会是华佗的《青囊书》,在大明就更不可能失传了,去问问李时珍,说不定会有奇效。 于是高务实特意交代高琦,不要好高骛远,尽量就在沿海“疏林少蚊之地”查探,严禁深入内陆尤其是密林之中作死,一切等他跟李时珍联系之后再说。 高琦是他的家丁,现在更是“王旁单名”的心腹,交代他不准深入内陆,想必他不会不听,现在就等李时珍的回复了。 然而高务实并没有在广西等来李时珍的回复,因为意外发生了。 呃,并不是李时珍发生了意外,是高务实发生了意外——皇帝诏令,高务实提前卸任,以“再定安南”之功,回京陪皇帝告祭太庙! 告祭太庙? 祭太庙不是什么新鲜事,也不少见,譬如李成梁在辽东斩首蒙古人几百个,京师这边也要告祭太庙。 但告祭太庙是分档次的,一般来说有三个档次:大祀、中祀和群祀。李成梁那种,就属于群祀,也就是由官员代劳,去太庙告祭一番,示意子孙表现不错,您老人家看看,又杀了这么多蒙古人,您瞧着这些首级可爱么?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而中祀呢,一部分是皇帝亲祀,不过明代皇帝架子比较大,实际上大部分还是分派官员祭祀。 但如果是大祀,那就非得皇帝亲自出马不可了,臣子是没有资格代劳的。 比如说享祭,每年的四季春夏秋冬每个季节首月的阴历初一,都要进行祭祀,太庙各个地方的牌位都要捧到享殿,而皇帝会亲自来这里祭祖。被称为“四孟时享”,简称享祭,把当时时令的蔬菜瓜果祭祀祖先。这个就没法代劳,皇帝只要还能动,就得亲自来。 而告祭,也必然是国家有重大事情才会举行,譬如最简单的例子,皇帝登基或者皇帝的大婚,以及册立皇后之类的时候,都要去太庙的寝殿进行祭祀,这种就叫告祭。 但这次高务实“再定安南”,似乎对于大明而言,也谈不上特别重大才对啊,这只是把安南人干趴了,又不是把蒙古人干趴了,大明朝廷似乎并没有对安南人多么高看,怎么也轮到告祭了? 高务实有点疑惑,但是张任提醒了他,张任道:“求真无需多虑,朝廷此举,我看甚是公允。‘再定安南’本就是为皇上复九世之仇,听说皇上得到消息之时极其激动,可见皇上是真的认为此事乃是大功,配得上亲自告祭太庙。 其次呢,就是广西土司移镇之事,你想啊,他们移镇之前,朝廷连如何处置区区一个八寨之地都左右为难,可他们一旦移镇去了安南,这八寨之地轻轻松松就改为派驻流官了,连肇庆的刘制军都没有再反对,可见此事之重要。所以……恭喜求真,圣心独重啊!” ---------- 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按广西》卷至此正式完结,明天进入新篇章……求订阅,求各种票。 第783章 封赏争议 广西的高务实卸任北归之时,燕京的朝廷重臣们也在为高务实的封赏而伤脑筋。 皇帝的意思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明摆着是要让高务实“回京重用”的,但问题在于,一般而言经过“调外任”的官员,其升官的路线就变了。 通常来说,翰林清贵的升官路线,是在翰林院和詹事府坐着冷板凳慢慢熬资历“升级”,通常会长期充任日讲官,顺带的在大比之年放出来做考官,久而久之,最终调吏部或者礼部为侍郎——这是入阁前的准备,要么直接以侍郎入阁,要么升礼部尚书入阁。 但外任官员则不同,通常只要外任了,很可能就会一直外任,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往上爬,最后因功上调为侍郎回京,运气好的话,比如任侍郎时年纪还不算很大,五十来岁的那种,也还有机会能入阁,倘若是五十好几甚至六十左右才做到侍郎,那通常就最多干到尚书,入阁是很难的了。 高务实现在是巡按御史,品衔不高实权大,肯定是不能当同级的七品知县看待,其升迁从正常来说,倘若外放某省,最起码是从四品的按察副使,极有可能兼兵备道; 也有可能品级上再高一点,做某省的左右参政,参政是承宣布政司下左右布政使的副官,从三品官衔,但实权不如兵备道; 倘若运气再好一点,直接上左右布政使也不是没有旧例的,不过高务实的年纪实在太轻了,布政使理论上是一省行政一把手,恐怕不太可能给他这个年纪的人。 如果更牛逼一点,比如个人名望极高、朝中有元老重臣力荐而且皇帝还很看重,从巡按御史直接提巡抚,那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巡抚”本身没有级别,它只是个差遣,论本身级别的话,最低能让人以正四品的都察院佥都御史来兼任巡抚。 而都察院的特点是它这部门里头没有五品官,正七品往上就只有一个正六品的都察院经历——这个类似于档案办公室的主任。再往上,就直接跳到正四品的左右佥都御史了。 以右佥都御史巡抚一省是很寻常的事,比如张任这个广西巡抚,就是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任的。 这就是封建统治、人治社会的特点了,规矩当然要有规矩,但是规矩毕竟是皇帝定的,如果皇帝非要破例,而内阁重臣们又不驳回,那就什么都可以。 对于心学派的大佬们而言,高务实如果按照外官的升官惯例,最糟糕的结果就是直接升右佥都御史巡抚某省——这个最糟糕是对他们来说的。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皇帝明摆着不想把高务实当外官看待,他非要把高务实继续当做翰林清贵来用,所以申时行老早就试探性的提出,让高务实去做广东右布政使,被皇帝二话不说就否决了。 得额外提一句,申时行让高务实去做“广东常务高官”(粗略类比,不必纠结)可不是为高务实好,因为高务实把廉州府划回广西等事,让广东官员们对他颇为不喜,再加上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刘尧诲是心学派的大佬,跟高务实又因为八寨的安置而有龃龉,高务实真要去做这个广东右布政使,肯定处处受制。 皇帝驳回了,申阁老却毫不气馁,又推荐了一次,这次是以高务实上回禀奏时,提到缅甸异动、要求云南方面重视,推荐他为云南巡抚。理由很好说:熟知西南边情,办事练达,处置果决。 谁说申阁老没气魄来着? 瞧瞧人家这大手笔,二十岁都还差点的巡抚他就敢推荐! 不过换个角度看,情况就不同了:申阁老是何等不乐意让高务实回京任职啊! 要知道高务实回京任职的话,十有八九是去翰林院或者詹事府坐冷板凳,看起来可不会有什么实权的,然而申阁老就觉得,他就算回京坐冷板凳,对心学一派的危害却比当云南巡抚还大! 这就好比是个毒疮,长在脚上哪怕病变了,顶多就是那只脚受影响,但倘若长在脑子里……哦豁,完蛋。 申阁老看得极其明白,别人在翰林院和詹事府是坐冷板凳、熬资历,他高务实可不是,只要让他回京,他就一定能随时影响皇上的一举一动! 更何况,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只是给他“官复原职”怕是说不过去吧?然而即便他只是官复原职——他被“降”为巡按御史之前,可是已经得了日讲官的差事的。 别人去做日讲官,无非就是隔三差五给皇帝讲讲课,干不了什么别的事,也影响不了皇上什么,可你让高务实去试试? 不用试,根本不用试! 申阁老脑子里已经能够脑补那个画面:皇上但凡有点什么“疑难杂症”,拖都要拖到高务实“上课”的时候去问他! 嘿,他高务实以前做伴读、观政的那会儿,就被人戏称是“小阁老”,如今要是再让他做了日讲官,那该是什么了? 隐阁老么? 那还要内阁干嘛! 日讲官,是翰林清贵们走向阁臣的捷径,申时行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他自然不敢想办法毁了这条路,而且也做不到,所以他只好想办法让高务实别走这条路,哪怕拿一个巡抚来换,申阁老都坚定不移。 申时行这次的推荐上去,皇帝也犹豫了,一任巡抚啊,这可是混资历的绝佳位置。 虽然对于别的官员来说,一任巡抚干完,说不定又调任别处继续干巡抚,官运一般的那种,有时候能连着到几个省轮流做巡抚,在巡抚这一级蹉跎十年二十年都不奇怪。 可是,那是对于别的官员来说的,高务实既然是他朱翊钧早就确定了的辅臣,一任巡抚做完,回京就是侍郎啦! 比方说云南巡抚这种位置,按高务实在广西的做派,以及他关心缅甸局势的这种趋势,让他去做这个巡抚,几乎摆明了会打仗。而在朱翊钧看来,安南这么要命的地方,务实也是说拿下就拿下,区区缅甸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到时候,给个兵部侍郎简直理所当然。 而他本身是以文名著称的,又有两大战功在手,这个侍郎又能干几天?还不是只要等兵部尚书出缺就能顶上,然后再找个机会,那就入阁啦! 前后估摸着就只需要五年多的时间,他二十五岁之内就能入阁,创造大明官场的神话! 创造这个神话,朱翊钧是完全乐见其成的——瞧瞧朕钦点的“二百年来真魁首”,就是这么厉害!这岂不是一场君臣相得的好戏么? 所以皇帝就犹豫了。 然而内阁方面又是另一幅景象。郭朴得知申时行推荐高务实为云南巡抚的时候,先是愕然楞了一会儿,然后就沉吟不语,最后摇头道:“拔苗助长,非其时也。” 张四维也是捻须盘算了半天,才道:“确实不妥,求真原是‘天上神仙’的路数(指一甲进士及第),因事外放本已不妥,如今好容易得了事功,正好回来重入翰林,怎能继续外任?此于名声不妥。” 张四维的意思是,我这外甥天生就是在中枢做“天上神仙”的路数,老外放是个什么道理? 大明的风气摆在这里,外官实权再大,也不如翰林清贵的名望。他蒲州张家以前是个商人之家,到了他这里才逐渐提升了门第,因此对这种事看得极重——就好比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其他方面都好说话,但只要涉及到门第问题,就很固执了,这是同一个道理。 许国倒是有不同意见,他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倒是觉得,求真如果去做这个云南巡抚,说不定倒也有好处,譬如说刚才凤磐公提到的事功——求真这次已经有一个实际上的灭国之功了,可惜这次没法明说,恐怕不能按灭国之功来给封赏。 但如果他在缅甸再来一次安南之战,这个灭国之功可就不好抹杀了……毕竟安南是内属,而缅甸可是外藩。届时,说不定他能和王新建(王阳明,新建伯,追赠新建侯)一般,拿个世爵也是有可能的。” 这个倒是张四维没有考虑到的,所以他这么一说,张四维立刻就犹豫了。 世爵啊……虽然武臣的世爵不太值钱,但文臣的世爵可就值钱了,而且是异常值钱! 实际上,现在武臣的世爵都不好拿,李成梁三天两头“大捷”,到现在也就混了个流爵。而戚继光等人,剿了不知道多少贼,抗击蒙古(左翼)十年,打退蒙古人也不知道多少回,甚至连个流爵都没捞到呢。 大明的爵位有多难捞,由此可见一斑,连武臣都难拿,何况文臣的? 郭朴却看得比较开,道:“官大官小,爵有爵无,对于皇上而言,都是小事,因为只要皇上肯给,总是能找到理由给的。所以老夫还是觉得,不必因为当前的一点好处,就忘了最要紧的事——那就是皇上的态度。” 还是快退休的人能够跳出利益窠臼看问题,张四维被郭朴一提醒,也点头道:“然也,只要求真能回京,其他的事情都好说,不必急于一时。” ---------- 感谢书友“落雨晓春风”和“单骑照碧心”的打赏,谢谢;感谢书友“沈杨”、“北伐苍穹”、“暗黑伯爵”的月票鼓励,谢谢! 第784章 谁说服谁 京中有什么大事,高务实一直都是能够得到消息的,高陌在京师的工作中就有这一条,不过由于高务实正在旅途之中,这次的消息稍稍耽搁了一下,信使和高务实错过一段路才发现,等追上高务实,他都已经到了新郑了。 龙文雅苑因为自从改做了状元第,规制上得到了提升,张氏好面子、重门第,自然该添上的都得添上。 一些装饰物就不细说了,在高务实不在的这大半年里,最明显的变化是新修了一座魁星塔。 魁星塔也叫状元塔,算是状元独享的荣耀,不过塔的形状与普通的塔没有太大差别,只是高家这座塔修得有点大。 高务实在塔下看了一眼,估摸这塔得有十几丈高,而且位置很显眼,南面双洎河,迎河正对着新郑县城,想必在县城北望,第一眼就能看见他这座状元塔,实在是……高调。 这座状元塔高耸雄峙,造型优美。最上层正南面镶嵌着“文运开天”石刻匾,在塔身第五层三个窗口,有石雕“指日高升”、“魁星点斗”、“天官赐福”等传说故事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其中,石雕吉祥图案“魁星点斗”是采用会意文字的形式,画面上有一魁星,魁星神像头部像鬼,一脚向后翘起,如“魁”字的大弯钩,左手捧着墨斗,如“魁”字中间的“斗”字,右手执笔,单足站立在鳌头之上,意寓用笔点定中试人的姓名,这个人物形象也组成一个草体的“魁”字,取魁星点斗、独点鳌头之意,形象生动,拼字巧妙。 所谓“魁星”,就是北斗七星中前四颗星,即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的总称,主文运、文章,在科举考试中,取得高第称作“夺魁”、“魁首”,高务实是状元,且是六首状元,皇帝钦点的“二百年来真魁首”,是以张氏对这个“魁”字形象很是花了些心思。 这塔的塔身嵌有青石阳刻的“惜字”两个大字,意思就是字面意思,意为珍惜文字。 古人认为文字是神圣和崇高的,为圣人所创,即使只是对写有文字的纸,也不可随意丢弃或污损,必须焚烧于塔中。所以“敬惜字纸”,可以算是时人追求读书入仕的象征。 看得出,张氏对高务实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荣耀,是相当满意的。 但她越是觉得儿子荣耀,高务实要说服她也就越难。 状元塔不远处的小凉亭下,高务实站在母亲张氏身边,张氏坐在一把紫檀木椅上,微眯着眼,也不知是睡是醒,但应该是正听着高务实慢慢讲述自己在安南的经历。 能让高务实“罚站”的人不多了,但张氏显然可以,别说罚站,就是罚跪也没得争辩。 也幸好高务实虽然不会什么“武功”,但总归是保持着适度锻炼的人,倒还不至于站不起。他就这样慢慢地说着,从午后一直说到了黄昏。 张氏偶尔问一点细节,但大致上只是默默听着,除了高务实和黄芷汀一起被潭底潜流吸入地下河的时候,明显见到张氏轻轻放着的手猛然抓了一把扶手之外,她的神情基本都很放松。 流云东去,落日西沉。高务实也终于说完了。 时值夏日,天色还亮堂得很,张氏也不着急回房,只是起身从凉亭里慢慢走了出去,高务实则紧紧跟上。 侍女们还是远远看着,没得到命令不敢前来。 张氏走上如城墙一般的院墙上,看着双洎河的河水,缓缓地道:“听起来这姑娘还算不错,但她土司出身,自己现在也是一方土司,甚至还能带兵打仗,实在是武烈了些,性子恐怕有些桀骜,不会太驯服。” 高务实平静地回答:“这要看对谁。” 张氏不禁失笑,揶揄道:“你是说,对你还是驯服的?” “算是吧。”高务实倒是颇不客气,不过听起来只是平常回答,语气中并无得意。 张氏有些意外地打量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和为娘的说这么多,想来是希望娶她为妻?” “是。” “倘若只是纳妾,纵然她已有诰命在身,为娘的也可以答应你。”张氏又叹了口气:“但是娶妻却没那么简单。” “娘亲不同意?” “我同不同意还不是最关键的……你可有问过你父亲的意思?”张氏摇了摇头:“你不要以为你父亲对你不闻不问,这些年所有关于你的消息,他都是很关注的,只是因为过去的一些事和一些情况,他心里始终有道坎,不想迈或是不能迈过去罢了。” 这倒是个新情况,高务实有些疑惑,问道:“娘亲所指为何?” “三伯当年为国子监祭酒,认识的考官很多,连着几科考官都是他的熟人,因此不愿你父亲参考,结果蹉跎了他近十年……可他是老幺,自小受他三兄照顾最多,又没法反对,只能怏怏不乐,学业也荒废了不少,最后待得能去考试了,考个孝廉(举人)也就到了顶。” 高务实有些明白过来,看来自己这位父亲虽然是个乖弟弟,但心里未尝不觉得是三伯耽误了他的前程,只是没法明说罢了。 “所以,娘亲的意思是说,父亲对三伯有些芥蒂,昔日儿子随三伯进京,他也就只是冷眼旁观,甚至认为这是三伯给他的一种变相补偿?” “可能是,也未见得完全。”张氏微微摇头:“他的想法可能更复杂一些,但他不肯说,谁又知道他究竟怎么想?但是不论如何,他对你一定是寄予厚望的,为娘可以保证这一点——他很希望看见你达到他没有机会达到的高度,以此来……证明些什么。” 高务实有点头疼,听起来他这父亲是把自己当年的雄心壮志寄托在自己身上了,所以什么事都希望自己是最好的,考试这一块已经没得说了,可能现在连娶妻他都有一种攀比心态。 果然,张氏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父亲和为娘的当时成亲,他心里未尝没有遗憾,因为你三伯母是官宦出身,而为娘只是商贾之家。幸好你大舅给张家争了口气,才算是抬高了蒲州张氏的门第,后来你父亲才慢慢心平气和了下来。” 她转头看着儿子,露出一抹苦笑:“你当为娘看重门第只是一厢情愿?唉……你娘我当年已经吃够了这个苦头,门不当户不对的,就算嫁进门,也要遭受无数的冷眼、奚落,你可曾为那位黄姑娘想过这些?” 高务实默然无语,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张氏又道:“现在,你知道为娘为何要搬出高老庄,在此处花这么大一笔钱,给你修这龙文雅苑了?” 原先是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除了什么给高家留一个安全的避难所,万一流民四起也不会被洗劫之类,看来更关键的是出一口气——当年你们瞧不起我六房,现在我儿子不仅有的是钱,而且还是六首状元! 张氏见高务实不答,又道:“就算你说,那位黄姑娘入门之后,大概也很少会留在新郑老家,见不着几个家里人。可是,你成亲难道不回来?祭祖难道不回来?甚至哪天我或者你父亲走了,你也不回来?你只能回来,可到那时候,她一个做惯了大土司的女子,在你家里遭人冷眼、遭人嘲讽,会发生什么事,你考虑过吗?” “还有,你不要忘了,你小的时候,是由于早有神童之称,被你大伯亲自开蒙教导,然后又被你三伯重视,甚至带去京城,留在身边亲自指点,这才没有经历过多少冷嘲热讽。可是,你去问问务观、务勤他们,他们没有你的神童名望,这些年来受了多少奚落嘲讽,说是‘贾人之子,铜臭满身’……你在京师赚的钱越多,他们在新郑受到的讽刺就越多!只是那些人不敢当着你的面说起这些话罢了。” “之所以这次你让务勤去安南,为娘没有反对,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这里。务观毕竟是过继去了三房,现在也荫官了,今年就要去京师尚宝司上任,可以摆脱这些。但务勤他们却没个着落,因此你让务勤去安南,对他而言也是一个解脱。” 高务实皱眉道:“哪些人说这些话?” “你问清楚了又能如何?嘴长在人家身上,当着你的面不说,私下对你指指点点的,你能如何?便是皇上,也禁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何况是你?”张氏叹道:“出身本是天定,但若是努力一些,也可以改变。只是这改变,有时候自己这一辈未见得能享受得到……或许你们男儿可以,就像你大舅,他高中之后,谁敢笑他?可是像为娘这样的女子却不行,有一个你大舅这样的兄长就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那位黄姑娘的兄弟,你瞧着可有能高中进士的么?” 黄芷汀的两个弟弟?快别提了吧,大弟弟屁事不懂,尽干蠢事,纯粹一个纨绔子弟;小弟弟倒是老实一点,不过瞧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将来就算做土司,估计也就是个“守成之主”。 指望这两位考进士?我还不如指望红河水倒流。 ---------- 感谢书友“秦朝小驻”、“苍白颂歌”、“光vs暗”的月票支持,谢谢!话说,现在好像是月票双倍了吧,大家有月票的不要忘记投了哦~! 第785章 这是唱哪出? 途经新郑,高务实并没有能够说服张氏,但他并不气馁,因为他发现自己要“说服”的原来并不是母亲张氏,更多的反倒是父亲高揀,以及……现实。 按理说,以他高务实的身份,成亲娶妻这种事,如果父亲不同意,在这个时代基本就是死局了,然而他却并不担心,因为他觉得说服父亲比说服母亲容易。 通常来说,女人的固执有时候是不讲什么道理的,因为女性相对而言更为感性,她觉得是这样,就可能认准了一定要这样。然而男性则不然,男人多数会更实际一些,更容易因为现实情况的变化而“变通”。 之所以政治家多男性而少女性,除了社会根源问题之外,这一点也很重要,这不是什么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而是天性使然。极个别的例子当然会有,但整体趋势就是如此。 就好比一个男性政治家可能会因为利益原因,面对百万人战死沙场、数千万人流离失所也冷然下令,但同样的事放在一个女性政治家身上,就几乎无法想象了。 天生阴阳,各有所长。 武则天善权术,能够驾驭众臣,做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自然是厉害的,可是武周一朝的对外战争却实在有些丢盛唐的脸面,这或许就是差异。 所以高务实之前一直担心的就是母亲这里解释不通,但如果是父亲,就反倒好办了。至于他心里有什么小芥蒂,有什么小傲娇,那都是小问题。 带着一丝轻松,高务实离开新郑,继续北上。 六月二十二,七品小官、监察御史高务实轻车简从的抵达京师——轻车简从纯属扯淡,到了卢沟桥之后,他的家丁队伍才离开,去了见心斋校场,只留下高务实和曹恪主仆两人带着四名家丁进城。 装模作样一直都是高务实的拿手好戏。 不过,这次发生意外了,有人不打算让他悄然进城。 京城南门永定门之外,旌旗招展,兵甲如林,外有精挑细选的京营两万余人,内有锦衣卫仪仗约三千有奇,最中心则是明黄龙旗飘飘,大明皇帝朱翊钧一身戎装,骑在一匹毛色纯白的骏马之上,面带笑容望着由南而来的高务实。 朱翊钧头戴薄狐皮圆帽,身穿明黄方领对襟罩甲,不缀甲片、甲钉,衣身饰有云肩膝襕云龙纹样,前襟缀一排圆形小纽扣。罩甲下穿红色交领窄袖直身长衣。腰上束小革带,形制及带銙数量与常服革带相同。带上悬有弓袋、箭囊、茄袋、小刀、牙箸等。 看装备倒是齐整,仿佛直接能去打仗一般,不过这白马……只怕不太方便打仗用吧? 朱翊钧当然不准备打仗,他连皇城都难得出一回,随便乱跑还要被喷,怎么可能上阵打仗?这也就是借机过过干瘾,借口高务实这次立的是战功,非要实现他之前的许诺,来个什么“朕为将军解战袍”——就是他之前引用过的世宗嘉靖的那句诗。 文武百官都只能暗地里翻白眼,高务实的确是指挥了这次安南之战不假,可他怎么就成了“将军”了的?他一个巡按御史,在广西内指挥兵马,名义上都只能是监军,那次思明州之乱,之所以是他去,还是因为张任病重,不得已请他代劳了一下罢了。 至于安南之战……唉,咱们能不能不要摊开来说事?这场仗本质上是一场私人战争,朝廷没出一兵一卒,甚至连个铜板都没出啊! 但是也有人看到了更深的层面:这说明什么? 说明皇上认为只要是高务实取得的胜利,就是他的胜利! 他跟高务实之间的关系甚至亲密到了这种程度! 高务实老远就看见前面的情况了,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心里也有些诧异,暗道:不是吧,你要是早说迎接凯旋,我好歹也带点兵在身边,你现在这么一搞,我身边才五六个人,搞得好像我是王玄策,单骑灭国了一般。 不过,不等他左思右想,前方已经来了一队骠骑,打头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华美戎装,要不是脸色有些紧张,看起来倒也威风凛凛。 来人竟是大熟人,跟他“亲如兄弟”的成国公朱应桢(已袭爵)。 “哈哈哈哈,求真,你总算是到了,你要是再磨蹭一会儿,今儿永定门外这三万人非得晒死几个不可……快快快,圣上让我来迎你过去,他要给你解战袍呢!” 高务实吃了一惊:“我哪有什么战袍?” 这还真是实话,这位爷连唯一算得上亲自指挥的一场渡江战役时,身上穿的都是特赐的大红纻丝飞鱼服,战袍什么的,那是真没有。 谁知道朱应桢哈哈一笑,把手一摆,朝左右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侍候高龙文更衣!” 卧槽,你们还真是演戏演全套,连服装都包了? 高务实刚怔了一怔,就见朱应桢带来的这一队骑兵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围了一圈,高大的战马完全遮蔽了他这个呆在最中间的人,外头如论如何是看不见里面的情形的。 然后就有几个骑兵跳下马来,从马背上卸下几个小箱子,分别打开,拿了一套直身和罩甲,点头哈腰地递给高务实的家丁们——他们自觉身份不够帮高龙文更衣,所以交给高务实的家丁。 高务实叹了口气,他倒是不怕在人前换衣服,何况全是男人,只是觉得朱翊钧这出戏未免有些胡闹,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太清楚的内情。 朱应桢笑眯眯地道:“求真,这套罩甲可是哥哥我特意为你量身打造的,你可别小瞧了,足足花了我六百两银子呢。” 高务实跟朱应桢关系密切,直接没好气地道:“应桢兄,你就别胡吹大气了,我看你是被人宰了还帮人家数钱,王家军械厂的盔甲比这坚固得多,一套也就几十两,你这套纸糊的玩意儿能值六百两?” 朱应桢大摇其头:“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套罩甲轻便归轻便,可不是什么纸糊的……哎呀,你别啰里八嗦了,赶紧换完了咱们好过去。” 高务实一边换衣服,一边问:“皇上今天到底是要唱哪一出啊?” 朱应桢嘻嘻一笑,道:“你不要怕,不是《公孙子都》。” 高务实一怔,诧异道:“应桢兄,你提《公孙子都》作甚,我又没有暗箭伤人?” ---------- 感谢书友“龙霸天下12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786章 朕想明白了(4更破万) 高务实不太看戏,而且大明万历时期的戏剧还不是特别丰富,主要是以昆曲见长,而昆曲呢……说实话过于文雅,虽然眼下的高务实已经听得懂了,但他一个在后世的泛娱乐时代生活过的人,看这个时代的戏剧实在还是觉得太乏味了些。 不过朱应桢说的《公孙子都》,他还是知道的。 公孙子都,又称公孙阏[è],姬姓,名阏,字子都,春秋时期新郑(郑国国都,就是高务实同乡)人,周室郑桓公之孙,郑武公的弟弟公子吕之子。此人为郑国公族大夫,春秋第一美男子,武艺高超,相貌英俊,深得郑庄公宠爱,但是……心胸狭隘、嫉贤妒能,乃是“暗箭伤人”这个成语的来历。 这出戏的大概内容是公元前七百十二年,周室衰微,列国争霸,郑庄公假天子之命,以颖考叔为帅,子都为副帅,出兵讨伐许国。 子都因为嫉妒,欲抢头功,乘颖考叔破城摘旗上楼之际,发冷箭射死颖考叔,大胜回朝。而郑庄公为褒奖他,却将颖考叔之妹颖姝赐嫁子都。 子都心内惶惶,一再推辞,祭足大夫明察秋毫,后探得真相,与庄公一道,暗地周旋,既爱惜英雄,又要让其知道有罪,于是重重施压。 子都新婚之后,对其倾国姿容满心欢喜,然而当颖姝要他答应报杀兄之仇时又满心忧虑。酒醉之后,梦考叔鬼魂取命,更是胆颤心惊,满心懊悔。 而后,拜帅台上,伐许得胜归来的子都终于忍不住透露杀考叔之实,颖姝万念俱灰,跳拜帅台而亡,子都亦不听郑庄公劝阻,堕台而死。 高务实觉得,朱应桢这厮是不是读书太少,搞不清这出戏的意思在瞎说——你是要暗讽我嫉贤妒能,还是暗箭伤人啊?亦或者,是诅咒我将来不得好死? 虽然不管从哪方面来看,朱应桢都没有这样的理由,但高务实想着想着,还是不自觉的皱起眉头来。 朱应桢先是在笑,继而感到高务实的表情不太对,楞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一拍脑袋,大声道:“该死该死,愚兄该死!怪就怪愚兄读书少,用错了典故了……求真,你且莫恼,我只是想说皇上没打算嫁妹妹给你,没别的意思。” 高务实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是真的惊出汗来了,额头冷汗直流,松了口气,有些无语地道:“应桢兄,不是我说你,你虽然是武勋,多少也读点书,用不好的典故就不要乱用。” “是是是,求真教训的是,愚兄一定改,一定改。”朱应桢不敢多话了,老老实实看着高务实换完了戎装,这才让人又牵出几匹马来,让高务实几人上马。又好心好意的问高务实会不会骑马,要不要让他安排几个骑兵在身边照看着——原来这厮的骑术也是个空架子,之前脸色紧张就是生怕在这么多人面前来个坠马,那就太丢成国公府的面子了。 谁知道高务实随便一摆手:“骑着马杀敌有点难,但光是自己骑骑,还是不妨事的。” 这话不是自吹自擂,他的骑术经过十年锻炼,是真的挺不错了,至于不能杀敌,更多的是因为他根本不会武艺的缘故,反而不关骑术太多的事。 朱应桢一翘大拇指:“你还真是文武全才啊,了不得,了不得,待今后得空了,愚兄定要找求真好好请教请教。” 说话间,这一队骑兵变成了高务实领头,堂堂成国公爷随行的画面。 当他们走得近了,大概离皇帝的御驾百步左右时,司礼监秉笔、御马监大太监陈矩悄悄做了个手势,锦衣卫大汉将军们齐声高呼:“大明万胜!” 又往前走了五十步,赞者高呼:“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领兵南征不臣,得胜归来,为大明贺!” 大汉将军们跟着高呼了一遍。 又二十步,赞者又高呼:“广西巡按御史高务实领兵南征不臣,得胜归来,为圣上贺!” 大汉将军们这次换了台词,变成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务实再上前二十步,站定——这是刚才朱应桢告诉他的。 朱翊钧笑吟吟地看着他,翻身下马,但落地之时,右腿似乎略有些吃力,他伸手用力扶住马缰,这才稳住身形,然后又恢复了笑容,朝高务实走去。 高务实下拜行礼,朱翊钧上前抓住他的手,将他扶了起来,大声笑道:“朕乃九五之尊,口含天宪,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来,朕今日就兑现承诺,亲自为你‘解战袍’!” 说罢,他将高务实扶直,对连连婉拒的高务实小声道:“别啰嗦,我是故意的。” 高务实一时搞不清朱翊钧到底想干什么,但皇帝都这么说了,他还真不好继续推辞,只好站着不动,任朱翊钧施为。 好在朱翊钧说是解战袍,其实只是把他的罩甲脱下来,然后就大笑着道:“好好好,不愧是朕的伴读,有点陈庆之的意思。” 高务实忙道:“圣上过誉了,臣岂敢当?” 朱翊钧这话的主要意思在于“伴读”和“善战”。陈庆之虽然后来以善战闻名,连红朝太祖都说“再读陈庆之传,为之神往”,其当时便有“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之称,但实际上,他早年就是梁武帝萧衍的伴读(随从)出身,曾经陪着萧衍下了二十年棋。 朱翊钧这话显然意有所指,只是不知道他话里的重点到底是“善战”,还是“伴读”。 但是朱翊钧今天力捧高务实的意图十分明显,说完这话,又往高务实身后走了两步,一把抓起高务实刚才那匹马的缰绳,笑着道:“来,高侍读,朕为你执缰,以谢你为朕复九世之仇!” 嗯?我现在早就不是“高侍读”了啊,这话从何说起。 高务实吓了一跳,这次是真的不敢上马,皇帝迎接就不得了了,还执缰?这要是接受了,非被一些嫉贤妒能之辈喷死不可。 朱翊钧见他执意不肯,这次倒没为难他,便道:“那好,你既然实在不肯,朕也不为难你,不过今日,你得与朕并辔而行,过几日还要陪朕去告祭成祖、宣宗。” 高务实叹道:“皇上,您这是要做什么啊,臣就怕弹章如雪,睡都睡不安稳。” 朱翊钧笑眯眯地上了马,等着高务实轻轻一夹马腹上前来他身边,这才道:“有人想把你继续外任,甚至给你一任巡抚,但是朕忽然想明白了,不行,朕还是你要做侍读。” ---------- 感谢书友“寒冰大神”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票,尤其现在月票双倍,大家别浪费啦~ 第787章 升官 朱翊钧这次说的“侍读”,是真真正正的侍读,不是什么“假侍读学士”,但也没到侍读学士,就是“侍读”。 皇帝带着高务实和一众官员进了宫,先是让高务实当场交卸了广西巡按御史的差事(因为是代天巡按,所以这差事只能向皇帝交卸),然后当场让陈矩宣布了圣旨:都察院监察御史高务实,授奉政大夫,升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翰林院侍读,充经筵日讲官。 这个职务安排当然有点讲究,詹事府的左右春坊理论上都有一位大学生,但经常不设,实际上左右春坊的左庶子和右庶子就是两春坊的主官。在左右庶子之上,只有詹事府詹事和少詹事,但詹事也多用来挂名,实际上的主官是少詹事。 论级别,连“少詹事掌府事”也只是正四品,所以左庶子就更低,乃是正五品,但还是那句话,京官莫看品衔,大学士要不是都挂尚书衔的话,不也全是正五品? 至于侍读,在翰林院中,除了挂名的翰林院大学士之外,侍读位于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之下,与前面这俩学士一样,都设两人。 其实他这两个官,都属于翰林们的迁转资历官儿,一般而言,翰林官九年考满升一级,哪怕高务实一甲进士乃是“天上神仙”,从他去年担任翰林院修撰来算,正常要升到侍读,还需要八年时间。 去年他因为纂修《大明会典》有功,从翰林院修撰升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以级别来说的确是连升两级,不过当时他翰林院的官职是保留不动的,仍然是修撰。 而这次,则不但詹事府方面升官了,翰林院这边也升了侍读,也即是说,去年他被贬之前的最高级别是从五品,被贬不到一年,不仅是官复原职,还升到了正五品。 由于詹事府本身也早已是翰林院的转迁机构,所以詹事府官员一般被和翰林院官员连起来称呼为府院学官,府院学官的正五品是什么概念? 理论上来讲,就是只要经内阁推荐、皇帝同意,随时可以担任侍郎的这个概念。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来说,实际上由于府院学官们很难比功劳,所以升迁一般只能比资历,资历比你老的都没上,怎么会轮到你? 高务实现在的职务,在詹事府是名义上排第三,但如果不算詹事,那么实际上是第二,不过如果皇帝没有派差遣的话,其实没有实际执掌; 在翰林院则更靠后一些,名义上要排到第六第七,不算翰林学士的话,就是第五第六的样子,但侍读和侍讲其实一个档次的,也都是设两人,所以倘若把资历也算进去,他估摸要排到第八去。 但这也很不容易了,不到弱冠之年的侍读,可能他还是头一人。 至于奉政大夫,这个是文散阶,但并不是正五品初授的散阶,因为按理说正五品初授散阶应该是奉议大夫,升授才是奉政大夫,高务实这里跳过了初授,想必算是嘉奖。 不过这个没什么用处,明朝的散官制度与唐宋时不同,表现为按官授阶,因此散官的地位与作用下降。 与官品相配,明散官也分为九品十八级,从九品至正五品及正、从一品每级又有初授、升授两等,从四品至正二品则有初授、升授、加授三等。 散官的授予办法是,初授或升授某品官,司时赐予初授散官;初考称职时,赐升授散官;再考功绩显著者,赐加授散官。考核平常者,不赐升授或加授散官。 除给散官外,文官一品至五品,武官一品至六品,经再考,可参照散宫同时授予勋级。因此,散官与勋级既是附加性官衔,又可视为考核制度的补充,但与实职和俸禄并无关系。 放在高务实身上,只能解释为内阁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属于“功绩显著”的这一类,因此达到正五品的时候,直接跳过了初授的奉议大夫,直接给了升授的奉政大夫。 然并卵,这玩意儿根本没有实际价值。 好吧,不管怎么说,经过这一轮封赏,高务实也算是府院学官里头能排进前十的“大官”了,毫无疑问的“储相”之一。 至于要储到什么时候,这就很难说,万一他头上的这一批人既进不了内阁,一时半会儿又不到退休的年纪,那他也说不定一储就是二十年,这种情况在翰林院十分常见。 通常来讲,左庶子和侍读都是府院要职,一般会有一个比较明确的差遣,但高务实这次的情况似乎比较特殊,除了一个“充日讲官”外,没有只字片语提及其他差遣。 事毕,众官皆退。 高务实被朱翊钧召到文华殿问事。 朱翊钧的神色一开始很轻松,到了按例给高务实赐座之后,他脸上的神情就逐渐有些暗淡了,叹了口气,道:“尧娥的婚事一完,我就把你召了回来,这次太后没说什么,不过我老觉得,她是很想你继续在外任一两年,等尧媖的婚事也办完之后再回来的。” 朱尧娥现在封了寿阳长公主,还是和侯拱辰完婚——李太后虽然恼皇帝和高务实多事,但对高务实的识人之明还是比较认可,没有反对这个人选。 但其实去年真正让李太后非要把高务实外调的主要原因,是由于朱尧媖的“情诗”是写给高务实的,加上朱翊钧居然有胆子把妹妹往高务实家里带,她生怕闹出什么丑闻来,这才坚持要把高务实外调。 现在只是朱尧娥的婚事办妥了,朱尧媖还是待字闺中的状态,高务实回来当然会让她觉得不稳妥。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随着郭朴的辞疏越上越多,他对皇帝的管束也越来越少,有明确的“交还大政”之意,太后虽然能压制少年天子,但并不能直接插手朝政,必须通过内阁之手,而现在内阁主动交权,太后就开始有点有心无力了。 因此这一次的母子暗中较劲,是朱翊钧略占上风,又或者说,李太后主动退让了。其实李贵妃自己并不能很清楚的判断皇帝儿子的执政水平究竟如何,这方面她基本上是依赖内阁的判断,现在内阁放权,也就反过来说明皇帝的水平还不错,如此一来,李太后觉得自己也不必像过去那样事事看紧皇帝了。 这就好像在后世,家长本来不会知道孩子的学习成绩究竟如何,判断依据只能是看老师给了多少分,现在既然连老师都说好了,家长自然不太可能坚持认为孩子很糟糕,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个话不太好接,高务实只能简单地稍稍低头,道:“臣惶恐。” 朱翊钧摆了摆手道:“你不必惶恐,这件事原来就不关你的事,把你牵扯进来,本就已经是让你平白无故受了连累,甚至去年你调外任,就是一场池鱼之殃,好在你干得不错,让我有机会把你再调回来。”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朱翊钧又道:“京里最近对你的任命有不少说法啊……我让你只充日讲官,其实是想把这件事冷一冷,实际上,我有件事到时候还得交给你办。” ---------- 感谢书友“zhou4770”、“沈杨”、“pml5339”、“楚科奇”的月票支持,谢谢!忽然把镜头转回京师,好多人物现在所在的职务都要重新查一遍,估摸着今天没法维持万字更新,先请见谅…… 第788章 君臣面谈 皇帝说有事交待臣下去办,通常臣下是不该主动问及的,但高务实似乎不在“通常”之例,他很自然地点头,接口道:“皇上有事只管吩咐,臣自当尽力。” 朱翊钧道:“先帝时,封贡一事你是全程参与了的,应该知晓‘西怀东制’之策吧?” 高务实点头道:“臣知晓。” 朱翊钧微微叹了口气,道:“西怀,就目前来看,还是很成功的,俺答这些年安分了下来,而且你让朝廷大力支持他引入黄教的那个计划,现在看来也颇有用处,听说这两年俺答一直窝在大召寺不挪窝,政务全交给了钟金哈屯,使得这几年边市日盛,我大明也得了不少良马。” 高务实前不久还在担心右翼蒙古的势力会不会衰落得太快,现在一看朱翊钧的意思,对这个情况却是十分满意,忍不住心里嘀咕,但不好明说,只是点了点头,没吭声。 朱翊钧却皱起眉头,道:“但是东制……却不太顺利。” 高务实道:“李成梁干得还不差吧?” “不差,也不算好。”朱翊钧面色有些冷,道:“你出去一年,有些事可能不太清楚,李成梁的战绩是有的,但其中……最多有一半实数。” 这个说法就让高务实很有些意外了,讶然道:“怎么说?” 朱翊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李成梁看起来简直天下无敌了,三天一小捷,五天一大捷?” 高务实呵呵一笑:“夸张了些,不过大致总应该是赢得多,输得少吧。” “那没用的。”朱翊钧哼了一声,道:“那都是朝廷在配合他唱戏呢……务实,你也是知兵的人了,你来说说,真要论善战,李成梁能不能超过戚继光?” 高务实微微皱眉,摇头道:“这却不好类比,李成梁善骑战,戚继光善步战,自身条件不同,作战对象也迥异,强行类比,恐怕有失偏颇。” “呵呵呵呵……”朱翊钧发出一阵不明所以的笑,然后道:“那好吧,我听说马芳致仕之后,被你请去训练骑丁了,你对他应该很有了解吧?那你说说,论带骑兵,李成梁能胜过马芳么?” 这题目难度就有点大了,高务实皱眉想了想,才道:“臣见过马芳,是个老当益壮、摧坚拔锐的悍将,但臣还没有亲眼见过李成梁,不知道其人如何。” “李成梁么……”朱翊钧回忆着道:“他今年也五十几岁了,光从样子上看,倒也看不出有多少锐气,在朕面前战战兢兢的,看起来就像生怕说错话一般。” 朱翊钧当然见过李成梁——李成梁身为辽东总兵,地处要害,当然是要进京述职的喽。 不过高务实一听这话就笑了,道:“看来李成梁演技不错。” 谁知道朱翊钧也笑了,点头道:“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朕也觉得他是在做戏,不过,他肯做戏,说明他还是怕的。” 他说着,无所谓地摆摆手:“做戏无关紧要,有几个人跟朕说话能不做戏?也就你了……你看,朕给你赐座,你就坐了,朕当时试探了一下,要给李成梁赐座,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呢。” 高务实哈哈一笑,其实他也做戏,只不过他更清楚朱翊钧想看的是什么戏罢了。 朱翊钧又摆了摆手,下意识捶了捶右腿,又道:“李成梁在朕面前老实得很,在辽东可不见得老实。他这一溜儿的大捷小捷打出来,要都是真的,朕估计,察哈尔就算不亡,也该半死不活了,可是实际上呢?人家依旧三天两头内犯,今年四月,辽东甚至还搞出一场大败,这事儿你在广西有看过邸报么?怎么说的?” “辽阳之败”嘛,高务实看过邸报。 今年四月,黑石炭部进犯辽阳,明军副将曹簠率军追击,追至长安堡,遇了伏兵,结果千总陈鹏以下三百一十七人战死,失马四百六十匹。朝廷闻讯之后,下令逮捕曹簠,但没有问罪于辽东总官兵李成梁。这次战败,史称“辽阳之败”。 高务实看到的邸报就是这样,比较简略。 朱翊钧听罢,冷哼三声,道:“曹簠这个副将,就是李成梁推荐的,乃是他的亲信,其出兵也是李成梁默许的。不过,这倒不是大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此次战败的损失可不止是三百多人、四百匹马。” 高务实微微蹙眉,问道:“那么实际损失是多少?” “不知道。”朱翊钧脸色更冷了,又哼了一声,道:“辽东现在到底有多少兵,朕这个皇帝都搞不清楚,你若要问,只怕得去问李成梁。” 高务实皱眉不语,心里则有些奇怪:在原本的历史上,李成梁可是朱翊钧相当信任的大将,甚至可能还因此影响了他后来对李如松的观感,一直放手重用李如松,怎么现在看来,他对李成梁似乎很不满一样? 朱翊钧见高务实没说话,他也值得高务实在某些事上特别谨慎,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很少把话说死,于是便道:“辽东有人上奏,说当时战死或被俘的辽东军兵,当有一千五百以上,战马损失接近两千。更有甚者,有御史弹劾说李成梁所报的损失,恐怕只有真实损失的十分之一。” 高务实皱眉问道:“有证据吗?” “没有……怎么可能会有?”朱翊钧哼了一声,道:“但是,言官说李成梁今年上报说要加饷三成,就是为了补充这次大损失。” “那么,李成梁自己怎么解释这个加饷三成?”高务实问道。 “他怎么解释?倒是跟你有关。”朱翊钧摆手道:“他说你们京华今年由隆庆二式改出来一个骑枪款,什么枪身变短了之类,总之辽东官兵颇为满意,要大力采购,但是这枪明明比之前的要短,价格倒是还贵了两三成,再加上多配火枪就要多用弹丸和火药,以及还要先训练一段时间,因此军饷须得增加……兵部去京华问过了,那枪真的比步兵枪要贵,这是为什么?” 高务实道:“臣才刚刚回来,还不清楚这件事,不过一般而言,应该不是贵在铁料成本上,臣估计……京华可能是需要单独开一条生产线出来,但是所出产的量又不够大,没法分摊成本。这个问题不太好解决,除非这个骑枪款的隆庆二式朝廷买得更多一些,多则便宜,少则贵,做生意大致都是如此。” “哦……那这个暂时不去管。”朱翊钧把话题转了回来,又道:“朝廷西怀东制,是为了集中力量先打垮蒙古左翼的元廷,如今李成梁虽然胜多败少,可元廷看起来仍然活得好好的,朕甚是不满,朕总觉得李成梁恐怕不是打不了,而是不肯打得太狠。” 高务实皱眉道:“皇上是在怀疑李成梁养寇自重?” 朱翊钧看着高务实,似笑非笑地道:“你那京华商社不是往辽东卖香皂么?朕知道是交给阳武侯府薛家代理的,但是你知不知道,薛家把香皂送去辽东之后,根本没法自行销售,必须转给李成梁,才能在辽东贩售。” 高务实诧异道:“还有这事儿?臣倒是很久没关注过香皂的买卖了……不瞒皇上,臣这边只管给各个代理商供货,最后他们卖得怎么样,臣这边是不问的。” 朱翊钧嘿嘿一笑,道:“锦衣卫告诉朕,你那香皂,只要到了辽东,经过李成梁转一道手,什么都没变化,却每块加价三钱银子。另外,朕还知道,阳武侯府拿到的利润都不如李成梁高。” 自从成国公府的两位老人先后离世,高务实恰巧事忙,现在对锦衣卫已经没有什么控制力了——其实以前也没有,当初是仗着朱希孝的便宜,能够间接影响锦衣卫,现在嘛,他就完全跟锦衣卫失去联系了。 朱翊钧淡淡地道:“不光是香皂,任何买卖进了辽东,没有李成梁点头,都是做不下去的。而且,本来朝廷的政策是西怀东制,蒙古右翼这边是允许互市的,而蒙古左翼那边是不允许互市的,可是实际上嘛……蒙古人在辽西确实不好做买卖,可是他们在辽东方面却可以通过女真跟大明互市。” 高务实想了想,道:“通过女真的话……走南市抚顺未免太远,看来蒙古人应该是走北市开原?” “不错。” 高务实问:“叶赫还是哈达?” “这就不太清楚了,朕觉得应该是叶赫,但哈达说不定也参与了。”朱翊钧皱眉问:“你说,要不要给叶赫部一点教训?” 高务实摇头道:“利之所在,人之所趋,如果叶赫部真的帮蒙古人走私,那一定是蒙古人给了他们不小的利益,朝廷要限制叶赫部帮蒙古人走私,最好想其他的办法,靠教训……臣觉得未必管用,反而可能把叶赫部也推到蒙古人一边。那叶赫部乃是海西四强之一,为我所用时尚不觉得如何,要是为我所敌,恐怕也是个恼人的麻烦。” 其实高务实还不只是因为他说的这一点而不主张打击叶赫部,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就是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氏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如果将来需要控制建州女真的崛起,叶赫那拉氏或许会有大用。 ---------- 感谢书友“书友20170709165948761”、“书友16030721473767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789章 朕有内幕消息 嘉靖末期到隆庆年间,大明名臣良将辈出,但进入万历时期,尤其是万历早期,最出名的还得数戚继光和李成梁。 戚继光属于将门虎子,十七岁就继承了父亲的职务,当上了指挥使,后世的盖棺定论很明确,这是民族英雄。 而李成梁,实际上也是将门之后,乃是世袭的铁岭卫指挥使,只可惜到了他这代,家势不振,居然穷得出不起去京师继承职位的路费,最后还是东拼西凑才勉强赴京。 此时还没有女真人什么事,大明边境主要的问题还是和蒙古人的冲突。大家打了快两百年了,今天你抢我,明天我砍你,抢完砍完,各自回家洗洗睡了,谁也没能力把谁彻底揍趴下。 到了隆庆元年,李成梁总算回到了辽东,此时他已经四十来岁了,却从零开始,过起了一刀一枪的军旅生涯,之后参将、副总兵、总兵一路提拔上来。 辽东总兵这个位子并不好做,他要独自面对蒙古左翼和女真。对于这两个势力,朝廷的态度是打一派拉一派,女真是大明刻意扶植的,目的是对抗蒙古。 不过女真和大明貌合神离,实际上也是各取所需,李成梁的诸多前任,有死于蒙古之手的,也有死于女真之手的。 李成梁当领导其实说起来和高务实有些类似,他带兵从不给部下灌输什么天命大明、皇上仁爱这套东西。他的风格很是简单粗暴,只要将士们英勇杀敌,什么荣华富贵、吃喝嫖赌,他通通满足!所以很多蒙古人、女真人都跑来给他效命。 辽东有三部女真:分别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野人女真),这三大部落互相之间也是时战时和的。 其中以建州女真最为强大,本是明朝设立的建州三卫,不过到了这个时代,基本从守军变成了强盗。 李成梁对付女真的策略主要有两条:一方面是以夷制夷,拉一个打一个;另一方面是从不赶尽杀绝,总是保证留敌人后路,在立下战功的同时,保证自己还能有下一次仗打。 结果,关外烽火不断,他的战功却一再累积,甚至捞到了爵位,成了朝廷不可或缺的栋梁,尤其是在辽东,没有人不敬他三分。 相比于“长于谋身”的李成梁,戚继光就显得“傻”多了,他更倾向于一次性解决问题,在他看来,稳固边疆靠的是对敌人毁灭性的打击,如果没法毁灭性打击敌人,那就强化自身,让敌人无机可乘。 当年戚继光在肃清东南沿海倭患之后被调到北方戍边,扼制来自蒙古的威胁。他一开始就总想采取一劳永逸的策略,力求进行毁灭性肃清,使敌军不敢再犯,不过由于蒙古与倭寇不同,倭寇基本都是步兵,戚继光靠着严肃军纪,机动性比倭寇强,毁灭性打击可以办得到,但对蒙古却不然,试了好几次,都只能击溃、击退。 再加上朝廷的政策变化,变为“西怀东制”,于是戚继光主要转入防守,开始修整长城,建立空心敌台,研究开发各种兵器与军事战术,以求长期巩固防线。 后来蒙古人见蓟镇这边讨不到好处,就逐渐不怎么往这边内犯了。 这对一个国家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对于戚继光个人来说却未必。历史上的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因为边境安定而失去价值的戚继光也很快被作为张居正一党遭到了罢黜,但神奇的是,同为张居正亲信的李成梁,却因为辽东大地战火不熄而继续得到重用。 戚继光郁郁而终,李成粱富贵终身。反差巨大的结局告诉了所有大明武将最好的谋身之道,于是在明朝末年的大动荡中,身负守土之责的明朝方面大将们,把养寇玩寇的招数玩到了极致,最终玩出了崇祯皇帝煤山上吊的悲惨结局。 也许,养寇自重不是明亡的唯一原因,但也一定是直接原因之一。最可笑的是,这些人养寇的时候拿这寇当做笼子里的野兽,却居然没料到这野兽养得久了,居然能把笼子撕开,将猎人反杀。 而论养寇,大明养寇第一人就是晚年的李成梁。 本来高务实以为李成梁应该是到了六十多岁才开始玩养寇的,却不料他堕落得比自己想象中更早一些,还没到六十岁就已经开始干了。 干也就算了,朱翊钧居然还发现了。 历史上的万历帝到底有没有发现过这一点?恐怕也是有的,毕竟朝廷里面并不都是蠢蛋,一直有人弹劾李成梁,万历帝不可能没有看见过这些奏疏——他不上朝又不代表不理政,要是不理政,难道三大征是鬼指挥的? 可是为什么历史上的万历帝只是将李成梁罢免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又让他官复原职,继续掌握辽东去了呢?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万历十九年,李成梁为言官所劾,十一月,万历帝就罢免了李成梁在辽东的职务,让他仅仅以宁远伯的身份入京朝见。 到了万历二十年,哱拜在宁夏反叛,御史梅国桢上奏,请求朝廷重新起用李成梁,但给事中王德完坚决认为不可,于是这事儿就被搁置了。这样,李成梁失去了参加宁夏之役的机会。 但万历帝却又派他的长子李如松为总兵,参加平定哱拜之乱,如此一来,李成梁虽然失去了立功起复的机会,但李如松因此成了新一代的名将。同时李成梁之前麾下所率领的战将们也先后被重用。他的手下李平胡、李宁、李兴、秦得倚、孙守廉等人都获得富贵,都成为主宰一地的重将。 而自从李成梁离开辽东之后,辽东十年之间更易了八位主帅,辽东的边防一步步废弛,为努尔哈赤的崛起提供了客观条件。 万历二十九年八月,辽东总兵马林因为与税使高淮争执,被弹劾而获罪。大学士沈一贯上书说李成梁虽老,还可以继续带兵。于是朝廷命李成梁再镇辽东。 此时的李成梁,已经七十六岁高龄了。然而这个时候,辽东所面对蒙古左翼的土蛮、长昂以及把兔儿等都已经离世,蒙古人的入寇已经很少了。而开原、抚顺、广宁之前又开马、木等市,女真诸部为了获取利润,都相当恭顺臣服。 这对朝廷是好事,对李成梁却是坏事,因为在他的思维中,“狡兔死,走狗烹”,边境若是稳定了,蒙古人和女真人都老实跪下叫大明爸爸了,那还要他这条走狗有什么用? 于是为了彻底破坏掉大明与其他蒙古、女真的联合可能,他实行暴力征伐,先是对泰宁部速把亥,然后是叶赫女真等先后实行打击。而这一时期,努尔哈赤已经统一了建州女真,正一步步蚕食海西女真,力量不断壮大起来,李成梁为了培养敌人,故意视而不见。 万历初年时,李成梁曾建议建立宽甸六堡,到了万历中后期,六堡已经有六万四千余户,大明在辽东东部的实力明显加强,对建州女真拥有足够的威慑力,这是他早年还站在大明立场上做的正确决策。 但到了万历三十四年,李成梁为了养寇自重,竟然以宽甸六堡孤悬于外、很难守住为由,舍弃了六堡,将那里的六万四千余户居民迁移到内地,当地居民依恋家室不想离开,李成梁更以大军驱赶他们,甚至造成很多流血事件,死伤众多,为此他再次受到大量弹劾,万历三十六年,李成梁再次被劾罢。 熊廷弼守辽东时,曾经明确的说李成梁罪可至死。然而,朱翊钧仍然没有杀他,只是“解任”,而不夺命。 现在高务实觉得自己最关键的就是要搞明白,历史上的万历帝按理说也应该看出来李成梁是在养寇自重了,为什么偏偏就不杀他? 甚至从今天朱翊钧对他说的这些话来看,他对李成梁的养寇自重是早就了如指掌了的。 这样的话,这个问题就更大了:凭什么不杀他啊? 李成梁可不是他高务实,以高务实现在这样的名声,皇帝要是杀了,那肯定是“骂名滚滚来”,可李成梁一个武将,说句不好听的,杀了就杀了,真当辽东军敢造反? 开什么玩笑,此时的辽东可不是后世的“北大仓”,就算辽东军真的反了,中原只要断粮断饷,辽东自己就要自相残杀,山海关都进不去。 高务实有点挠头,实在想不出一个完美的答案来,只能在心里估计,一定还有什么情况自己没能掌握,而那个或者那些情况严重影响了万历的决断。 于是他试探着问道:“皇上如果觉得李成梁有负圣恩,将他解职了就是,何必如此纠结?” “解职了用谁呢?”朱翊钧摆手道:“朕仔细看过辽东诸将的履历了,现在除了李成梁,换谁只怕都不太稳妥。况且,蒙古方面的局势,也不方便朝廷现在把李成梁换掉。” “这是为何?”高务实问道。 朱翊钧叹了口气,道:“俺答现在要死不死的,甚至把长孙都派去了察哈尔,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了,而图们那厮却不安分,朕怀疑如果现在俺答突然死了,恐怕图们就更没有后顾之忧,到时候,不论他是去谋取蒙古右翼,还是继续‘东征’谋我辽东,对大明而言都是坏事。 李成梁的战果虽然有不少水分,但那是朝廷刻意配合宣扬的,为的就是震慑察哈尔和女真,倘若此时辽东换帅,而俺答又好巧不巧地死掉了,届时辽东会不会出事?如果出事了,怎么收拾局面?收拾这个局面要花多少钱?这些都得考虑……不瞒你说,今年朕在全国已经减免了七十多万两的赋税,要是现在辽东出了乱子,这笔钱就成窟窿了。” “所以,”朱翊钧下了定论:“现在李成梁是不能换的,但是朕也不能看着他这般乱来……这事儿,你没回来之前不好办,你既然回来了,朕就有了点主意,先让李成梁再无法无天一阵,等俺答一死,看看情况,朕再出手。” 高务实诧异道:“皇上,俺答什么时候死,这事儿……说得准吗?” 朱翊钧得意一笑:“说得准,朕有内幕消息。” ---------- 感谢书友“夜深人静还在睡”的月票支持,继续求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790章 在宫中 俺答什么时候会死,这种事你都有内幕消息?我的陛下,你这有点厉害了啊,开的什么挂? 结果朱翊钧开的是“人挂”,他笑眯眯地道:“钟金哈屯和把汉那吉两个,看起来都是忠顺之臣,俺答在大召寺的一举一动,别说他每天吃了多少东西朕一清二楚,就连他中午吃的羊肉羹几成熟,朕都能知晓……你说,他还能活多久,朕能不知道吗?” 哇,这么厉害,要不要去村口摆两桌? 高务实笑起来,道:“看来当年封贡这件事,办得是真的漂亮。” “那是!”朱翊钧洋洋得意:“说起来,此事咱们两个也是有大功的。” 这话倒是不假,高务实的功劳明摆着不必说,而朱翊钧当时虽然还是个小太子,可是高务实能做钦差去大同,用的就是太子教令的名义,没有他的支持哪里能成?当时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家伙,居然能在俺答封贡这样的大事中出力,朱翊钧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颇为得意。 这可是当皇帝之后绝对体验不到的成就感。 所以高务实很是配合的哈哈大笑起来,朱翊钧也跟着哈哈大笑,一时间,君臣二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 说起来,除了他高务实,谁会当着皇帝的面哈哈大笑,就不怕“君前失仪”么? 此时高务实倒是明白了朱翊钧之所以明确发现李成梁的表现不对劲,却仍然不肯动他的原因。 这原因并不单一,而是互相关联着的,总得来说就是朱翊钧觉得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办,现在动李成梁不划算,可能会因小失大。 做皇帝,尤其是隆庆教导出来的皇帝,朱翊钧不可能去做一个“眼里揉不得沙”的人,那样的人也做不好皇帝——天下臣子各有各的心思,难道有别的心思你就都不用了? 当初隆庆还教导他,即便是高先生也是有私心的,作为皇帝而言,真正必须处理好的,是权衡其中的利弊,以及始终保持局面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只要权衡好了利弊,确保了局面不失控,很多事情就可以——甚至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你这个人也不用,那个人也不用,到时候无人可用,还做什么皇帝? 隆庆当年对朱翊钧的教导,早就让他领悟了一个道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当皇帝关键是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而不是去纠结他有什么缺点,以及他在想些什么。 李成梁是有问题,但自己难道没有秋后算账的能力?既然有,先用用又何妨?反正现在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可以替代他。 所谓“政治就是妥协”,这就是一种妥协。 皇帝长大了啊…… 高务实其实更多的是欣慰,因为他虽然一直是“伴读”,但实际上充当了半个老师,现在看着朱翊钧一点一点成熟起来,难免也会有些感慨。 哦,不过他马上就要真的“当老师”了,因为日讲官本身也是老师。 朱翊钧这次和高务实的会面,没有明确的说要怎么用他,从语气上判断,大概是要先等俺答死了之后,看看情况再决定。 这倒也符合现在的局面,只是高务实有些想不明白的是,拿下李成梁对于现在的朝廷而言,只是一句话的问题,可是朱翊钧刚才说,高务实回来了,他就有了些想法。 这一点却有些奇怪,李成梁是个武将,他是辽东总兵,我回来不回来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可能去做这个辽东总兵。 虽说辽东总兵论品衔那是比自己这个五品闲官牛逼多了,可是现在却是大明万历朝,别说区区一个辽东总兵了,就算如今大明北疆双璧——蓟辽两个总兵绑在一块儿(还有一个蓟镇总兵戚继光),在朝野中也远不如他高务实这个五品闲官值钱。 翰林清贵,天上神仙,此时的文官就是这么自信。 高务实出了文华殿,有小黄门立刻跑来参见,客客气气恭喜了一番,然后道:“高侍中,元辅有请。” 侍中,是此时对左右庶子的敬称。不过这个得解释一下,魏晋以后,侍中往往成为事实上的宰相,而唐宋该职得以沿置,元以后才废止。譬如在唐朝时,侍中是门下省的长官,与中书令、尚书令并列(尚书令因为李世民做过,后不设,以左右仆射为首),地位崇高之极,权力也大,能封驳皇帝圣旨。 甚至唐朝的圣旨格式都不是后世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明式风格”,唐朝圣旨开头的两个字是“门下”,意思是这道圣旨是经过门下省认可了的,具备法律效力——换言之,没有门下省认可,这圣旨就是所谓的“中旨”,在唐朝是没有法律效力的,下面的人可以抗旨不遵。 但是高务实这个左庶子为何被称为侍中呢,差得也太远了吧? 这事儿有原委,侍中这个职务是秦朝始置,当时只是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官,没有定员,为丞相之史,以其往来东厢奏事,故谓之侍中。两汉时沿置,为正规官职外的加官之一。 其因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这才逐渐变为亲信贵重之职。晋以后,开始相当于宰相。 而左庶子呢,原先叫“太子庶子”,古时是“天子庶子之官”,掌教导诸侯卿大夫之庶子。庶子即众子之意。有大事则帅众子为太子所用。因此秦汉以来,都以庶子为太子宫官之一。 到秦时,置中庶子。西汉也有庶子,员五人,为太子太傅、少傅的属官。东汉有太子庶子、太子中庶子,为太子少府的属官。其性质与皇帝左右的侍中相似,古籍记载也都说“职如侍中”。 由于后来侍中牛逼了,而明朝的这些俗称都是敬称,特点是往大了叫、往大了类比,因此左右庶子就被称之为“侍中”了,可不是代表高务实现在已经跟宰相一个身份,那误会可就太大了。 高务实觉得郭老师要找自己并不奇怪,但自己在宫中还没走,就派人把自己叫去内阁,这就有点不太像郭朴的作风。 虽然说充日讲官之后,经常会被内阁安排点事做做,但一来内阁安排也会先给了名义,譬如“入直文渊阁”、“知制诰”、“知制敕”等名目,二来自己这个官虽然已经得了圣旨,可是还没去自己所属衙门拜见上官,甚至没有领取关防印信、京官腰牌以及官服等等,理论上来说还不正式,以郭朴平时的风格,是不会在这种事上犯迷糊的。 那只能说,要么有大事,要么有急事。 高务实不敢怠慢,赶紧跟着小黄门走了。 内阁离文华殿不远,高务实熟门熟路得很,没多久便到了,一路上碰见在内阁当值的翰林官不少,都笑着上前跟高务实寒暄了几句,恭喜他大胜、高升,高务实一一答谢,绝不失礼。 郭朴的值房就是以前高拱那间,高务实也是再熟悉不过了,走到门口,轻轻理了理嗓子,朗声道:“下官高务实求见元辅。” “得了,来了就进来吧。”郭朴的语气倒比以前轻松很多,不像当年那么刻板严肃了。 高务实笑吟吟地走了进去,见郭朴气色很好,虽然年纪大,头发都白了,但面容看起来却竟然并不怎么显老,心说:难道这就是懂医术的好处?可是不是有句老话叫做“自古医人难自医”么?看来老话也不能全信。 他虽然面带笑容,但还是规规矩矩行了拜礼——正经的弟子大拜之礼。 郭朴没有拦他,只是面带微笑地看他行了全礼,这才道:“起来吧,坐下说话。” 高务实行礼归行礼,让他坐下他倒也并不客气,果然就坐了。 郭朴早就知道这家伙一般不会搞什么坐半边屁股这种举动,也不奇怪,只是笑吟吟地道:“如何,这次南下,可有什么收获?”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这“收获”不是问他干成了什么大事——那是明摆着的,根本不必问。更不可能是问他赚了多少钱,郭朴郭老师守贫一如当年高拱,为国理财倒是肯花心思,为自己赚钱却没有兴趣,这是志向不同的问题。 在有的人眼中,利益就是金钱;在有的人眼中,利益就是权力;但还有一些人,利益是自己的身后美名。 所以高务实笑着答道:“确实有一些,特别是关于大明西南边疆的一些事情,弟子现在看得更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麻烦、一些困难,也都了解得更清楚了。” “好,很好,我就怕你在广西和安南太过于顺利,现从此小觑了天下英雄。从你之前的奏疏来看,你对缅甸很关注啊……怎么,缅甸今非昔比了?” 高务实正了正脸色,肃然道:“不瞒老师,弟子觉得,缅甸可能成为云南的大麻烦,甚至这种麻烦现在已经产生了。” 郭朴微微皱眉,问道:“这麻烦有多大?云南方面能解决吗?” ---------- 感谢书友“书友161023004956149”、“楚科奇”、“寒冰大神”、“系统崩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791章 你的面子不小啊 “单靠云南,可能有点困难。”高务实思索着补充道:“其实从兵力上来说,云南目前的兵力大概是够的,但是朝廷如果要对缅甸用兵,那不仅仅是兵力的问题,还有粮草、饷银、补给等因素需要考虑,这些方面恐怕单靠云南有些不足。” 郭朴有些怀疑,皱眉道:“可是据老夫了解,云南虽然在册的军队有二十来万,但实际上能打的不超过十万,你确定这样的兵力是够的?” “不超过十万?呵呵,老师,您这话太客气了些。”高务实道:“学生和刘綎算是有些旧交的,这您也知道,所以我们有些私下的交流,据他说,云南兵马‘可恃者五六万’而已,哪有十万?” 郭朴诧异道:“那你还一副非打不可的样子?五六万可战之兵,还要震慑至少不下二十万土司兵马,这不是明显只能镇之以静么?” 高务实心中叹了口气,看来郭老师理政没问题,在边疆问题上比三伯还是差了一筹。 他轻咳一声,道:“老师,此前广西官军中的能战之军,依学生看,只怕不比云南多……甚至学生就明说了吧,肯定不如云南。” 郭朴顿时眉头大皱,想了想才问道:“你是想说……用土司?” 高务实道:“用土司是肯定的,云南掌握的土司比广西还多,不用土司而只用官军,那朝廷要这么多土司做什么了?” 大明早年,在后世云南边境以外的缅甸大部以及泰国、老挝北部设置了11个宣慰司、1个宣抚司、1个安抚司、6个长官司、1个土府,后来有一部分土司,因为鞭长莫及而慢慢失控。 到景泰年间,形成了比较稳定存在的“外边”政区体系,包括车里、木邦、孟养、缅甸、八百大甸、老挝六军民宣慰使司,孟定、孟艮二府,南甸、干崖、陇川三宣抚司,威远、湾甸、镇康、大侯四州,钮兀、芒市二长官司”。 简单地说,大明云南边疆的“外边”政区的构成,就是通常所说的“三宣六慰”,以及特别冠以“御夷”称号的两个御夷府、四个御夷州和二个御夷长官司。 但实际上,以上这些都是“三宣六慰”这个体系下的单位,也就是“外边”或者“外夷”单位,他们是大明的土司,但被分为“外夷土司”这一类型,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大量的内属土司——就是跟岑黄两家那样的。 如果单从“调兵”这一条来说,内属土司的兵马,大明朝廷基本可以说,是肯定能够调动的,只是由其土司自己统御,就像岑凌和黄芷汀那样; 外夷土司的兵马,能不能调动就看情况了,如果朝廷催得急、催得严,一般倒也能调动一部分,不管该土司是主动意思意思,还是被逼无奈,反正通常总会拿出个态度来。 而有一种情况下,调动他们的兵马会更方便一点,就是朝廷出动大军,要求他们协助——这个时候一般他们都会乖乖“协助”,因为谁也不敢保证朝廷这大军云集之后,会不会来个枪打出头鸟,先拿不听话的土司开刀祭旗,所以朝廷大军云集的时候,比较容易调动外夷土司。 当然,外夷土司可能也不单单只是害怕,他们很有可能也是因为要从朝廷的动作大小来判断当次战争的胜率如何,跟着打仗也得跟着胜利一方才有赚头不是么? 郭朴想了想,道:“这次广西土司的表现不错,但广西狼兵素来善战,相较之下,云南土兵似乎颇有不如,老夫担心,即便云南征调土司兵马,只怕也不如广西土司之狼兵堪用。” 高务实没有马上回答,也在心里估量了一下。光靠分析的话,郭朴这番话是有道理的,毕竟滇军好像只有在蔡锷手里雄起过一把,龙云时期就已经不太行了,其他的时候,似乎没有滇军多少发光发亮的机会,单从“历史战绩”上来比,肯定是不如广西兵的。 可是这里头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按理说云南的地形和广西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既然广西大山里能养出精锐善战的狼兵来,凭什么云南就没有呢?这不科学啊。 好比同样是中原地带,没听说河南兵和山东兵有多大区别;同样是草原地区,也没听说左翼蒙古的骑兵和右翼蒙古的骑兵在战斗力上有多大区别——大家生活学习的环境都差不多,凭什么你考满分、我拿零蛋? 所以郭朴这么一说之后,高务实就有些怀疑起来了,自己是不是对云南兵认识不足啊?是不是太囿于历史成见了? 不过,刘綎在云南呆了一年多,好像也没有特意提过云南兵的素质——当然,他这个是有前提的,他们刘家的根基是四川兵,而且大多是四川山区的兵马,所以也是山地战专家,刘綎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没觉得云南兵跟他的本部兵马有多大差别。 但想到刘綎的川军,高务实又多了一分说服郭朴的底气,道:“刘显致仕之后,其本部兵马除了卫所兵之外,都交给了其子刘綎,大概有四千之众,皆为百战精锐,特别是其中的降倭夷丁,素来是刘军选锋,学生曾见识过一番,非同寻常。” “哦?四千都是百战精锐?”这倒是让郭朴有些意外,“百战精锐”这个词,在眼下的大明,其实就是在说两个字:家丁。 高务实的意思就是说:刘綎麾下有四千家丁,特别是其中还有一支“降倭夷丁”,更是家丁中的精锐。 见高务实点头,郭朴便又问道:“那这个刘綎,才干如何,可能担当重任?” 刘綎这个人,性格有点直,但并不蠢,如果说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两点:好杀和放纵部下。 老实说,放纵部下这一点,在这个时代没法严格要求,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戚继光的——因为不是每个长官都有戚继光那样的搞钱能力,没钱你还严格要求,当兵的也会对比啊,一对比就得出事。 当然,非要比的话,高务实的搞钱能力最强,所以他的家丁部队甚至能做到不抢功,但这个比法本身就不公平,天底下谁能比高务实会赚钱?他给家丁们开的薪酬,几乎做到了那些武将们家丁的三倍,这要是还不能令行禁止,真当高务实不会开除的? 实际上,高务实麾下家丁的待遇,大概两倍于戚家军,三倍于刘家军,四五倍于麻贵他们那些山西乃至陕西武将家的家丁。 所以,纪律不是凭空就有的,也不是在这个年代搞一搞爱国主义教育就能搞出来的——民族主义都还没崛起,爱国主义连影子都还没有,谈这个不是开玩笑? 不过好杀这一点,是真有些麻烦。高务实知道,刘綎前次跟自己见面的时候,并不像第一次和自己见面时那样把好杀摆在脸上,甚至跟自己说杀人的感受,说得还兴奋异常。 但是那不代表他不好杀了,刘馨在和自己南下的路上就提到过,她这个大哥有些过于倚仗武力,不仅打仗的时候喜欢带头冲锋,对于手刃敌人更是有一种格外的爱好。 简单的说,就是这厮有点“嗜血”,不见血的时候还是个正常人,一见了血,整个人就开始沸腾了,杀得越多越起劲,甚至能沉迷在杀人的爽快之中。 真是从小就变态,现在更变态了。 所以,郭朴问他刘綎能不能担当重任,他有点迟疑——论打仗,刘綎肯定是能担当重任的,怕就怕这厮脾气控制不住,在打仗之外的方面搞出麻烦来。 可是对郭朴是不能隐瞒的,高务实只好把自己对刘綎的了解都说了一说,特别是强调了自己跟刘綎认识时刘綎的那一战——无人能当他一刀! 听完之后,郭朴就笑了,道:“想不到刘显还真是后继有人,他当年便是个能打的,要不然也不能从一介小卒,一路打成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他这儿子怕是比他还能打,好,好,这是好事嘛……武臣不需要其他的,只要能战即可。” “这么说,你是看好刘綎能打赢缅甸的了?”郭朴问道。 高务实无奈道:“光是说打仗,学生愿意推荐刘綎。” “好,很好。”郭朴又问道:“虽然他现在说起来地位还有些不够,但那无所谓,内阁说他够,他就够。不过,不能光有他一个吧,你还有没有人选,再推荐一个熟悉南方作战的?”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这个还是按照历史来就好,便道:“那学生就再推荐一人,名叫邓子龙,眼下是湖广参将。”[无风注:百度百科写的是“武寻参将”,但《神宗实录》明确记载是湖广参将。另外,武寻参将从地理上似乎也解释不通:如果“武”指的是武昌,那“寻”作何解呢?此时湖广在临近武昌的周边地区应该没有带“寻”字、并且足以与“武”相提并论的地名,因此本书直接采用《神宗实录》的记载——说起来,我还是比较相信明代自己的翰林院不会写错。] “你认识这个人?”郭朴问道。 这个嘛,肯定不认识啦,但是…… 高务实面不改色心不跳,道:“虽不认识,但有了解,此人是江西丰城人,嘉靖三十七年中武举,后江西有强盗肆虐,抢劫樟树镇,邓子龙应朝廷征召,讨平贼兵。此后累积战功,升任广东把总。 今上继承大统之后,邓子龙跟随张元勋(曾从谭纶、戚继光抗倭的名将)先后讨平了山贼巨盗赖元爵、陈金莺、罗绍清等,其中贼首黄高晖曾逃跑,被邓子龙从深山中生擒。因此,邓子龙又升任铜鼓石守备,随后又被提拔代理都指挥佥事,掌管浙江都司。 后来,麻阳金道侣等结伙作乱,邓子龙奉命征讨,不负众望,将其击破并解散金道侣团伙,接着五开卫士卒胡若卢等人率众叛乱,也被邓子龙以声东击西之计消灭。 万历四年夏,邓子龙奉江西巡抚潘季驯、兵巡金事周恩敬之命,会同八地军队,取兵进五路、步步为营的战争策略,将李大銮乱军压缩至黄岗山地区;当乱军需要供给之时,邓子龙又密令数十骑,假扮商人,混入乱军老营,实行中间开花,迫使乱军转移,然后歼击。 万历五年十一月,在邓子龙的指挥下,历时三年多的李大銮叛乱被平定,李大銮、杨青山战死,邓子龙因此记功升湖广参将至今。总得来说,此人也是一员智勇兼备、擅长山地作战的将领。” 郭朴对军务不如高拱熟悉,对军方人物了解也远不如给天下官员建了档案的高拱,但他现在相信高务实已经是熟悉军务的人了,因此对高务实的说法深信不疑,闻言就笑了起来:“看来你对缅甸是真的很关心啊,连将领人选都挑好了……说起来,去年刘綎去云南做那个——他现在是什么职务来着?” “腾冲游击。” “对对,腾冲游击——也是你推荐去的吧?”郭朴问道。 “是,也是学生推荐的。”高务实点头承认。 郭朴就有些诧异:“你当是就有这个打算了?” “呃……想过一下,因为万历七年的时候,缅甸莽酋就曾经攻打过孟养,还杀了孟养土司思个,尽并孟养之地,所以去年,学生就把刘綎推荐过去了。不过,当是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刘綎自己说,他不喜欢在南京做那个小校场坐营,觉得闷得慌,学生当时是觉得既然缅甸莽酋不安分,让刘綎过去,说不定能让他抵挡莽酋,同时也锻炼锻炼,将来或有大用,想不到居然成真了。” 这话半真半假,但合情合理,年轻人嘛,照顾一下朋友的情绪很正常,郭朴听了一点也没有怀疑,点了点头,道:“倒是歪打正着了——本来腾冲游击这个位置,今年是要裁革的,后来吴君泽(吴兑,高务实的师兄,兵部尚书)一查,发现这人是你推荐的,不知道你有什么深意,最后才给留了下来。” 他说到此处,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务实:“你的面子不小啊,堂堂大司马,都要看你的眼色行事了?” ---------- 这章4k+,剧情连贯,我就懒得分章了。 第792章 内阁局势将变(4更破万) 郭朴这话,高务实可就不敢当了。 吴兑并不是高拱的会试门生,他早年是捐资进入国子监的,当时高拱掌国子监,看中了他,倾心培养、亲自调教,这才有了后来的吴进士——这很好理解,他之前进国子监都要靠捐钱,水平能高到哪去? 这与其他高拱门生就很是不同,所以后来高拱被徐阶逼得辞官下野的时候,那么多学生都不敢在当时“满朝倒拱”的局面下去送高拱,只有吴兑一路送到郊外。 这不是吴兑不怕死,而是他深知高拱对他的恩情之重,可以说没有高拱就没有他吴兑的进士身份。别人没有受过高拱的授业之恩,但他受过,所以他不去送高拱的话,良心上太受谴责了。 当然,这只能说明吴兑跟高家的亲密,不代表高务实这位“世兄”就一定会“不敢当”,他之所以“不敢当”,主要是因为吴兑资历太老,年纪也大,乃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今年都已经五十六岁了。 虽然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他们以私人身份见面的时候,吴兑要叫高务实“世兄”,可人家资历年龄摆在这里,高务实怎敢摆什么世兄架子?能老老实实做个小师弟就已经是高拱面子大了。 高务实连说不敢,郭朴也只是调侃了一下,然后便道:“刘綎和邓子龙的事情好办,你不管是去找吴君泽,还是干脆去找皇上,都是能解决的。不过,这种事最好还是内阁出面,老夫帮你把这事儿办了吧,这也差不多就是老夫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高务实一怔:“您要请辞?” 实际上郭朴请辞都快十次了,但这个年代的重臣请辞,很多时候只是表明态度,能不能走成功,那要看皇帝批不批准,显然现在皇帝不打算批准,又或者说两宫没同意皇帝批准。 但郭朴说出这个话来,说明他是真的确定要辞了——确定要辞也有其他办法,比如亲自去求见两宫太后或者皇帝,又或者拿双亲说事。 郭朴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但他的老母亲却是身体倍儿好,现在还能每天出去遛弯散步,郭朴一直想回去奉养老母,这是高务实知道的。 毕竟老夫人身体虽好,年纪总归摆在那里,什么时候走是不一定的,说不定早上还好端端的,中午坐在那里,一眨眼可能就走了。人上了年纪有时候就是这样,因此郭朴很希望自己能陪伴老母亲最后一程。 高务实的这位郭老师,论才干肯定不如他的前任高拱,但论个人品行,他不输任何人,而且也真正是个孝子。 果然,郭朴道:“是啊,老夫今年七十,本已是古稀之年,该退了。再说,家慈明年九十大寿,这耄耋之寿做儿子的还不回去,难道还要等期颐之寿么?” 期颐,指百岁老人,这个年代基本不敢想,所以郭朴这个理由很硬扎。 高务实知道这事儿劝不得了,只好道:“明年老太君大寿,学生一定亲至。” 谁知道郭朴摆手道:“你来做什么,我那儿是小地方,可容不下你到哪都带着走的几百号家丁,到时候连站都没地方站,可别把我那几亩薄田给踩坏了。那虽然不值几个钱,却也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可不能毁在老夫手里了。” 高务实有些尴尬,只好转过话题,道:“说起来,学生在河南也有不少产业,安阳以南不远便是卫辉,要不让世兄……” 郭朴连连摆手:“你不要插手这些事情!郭家子孙虽然不成器,但在安阳给人做个西席先生,开蒙授字还是干得了的,不至于饿死街头。” 那倒是,而且郭老师虽然不贪蠹,但他的正俸和津贴都高啊,况且大明朝官员退休也是照退休前的级别发俸的,郭家人又比较少,光郭朴的“退休金”都能养活一家子了,不可能饿死。 至于将来郭朴过世之后……到时候自己再看情况帮衬一下好了,反正看起来有郭老师在,他是不会收自己一两银子的。 但高务实还是有些情绪低落,黯然道:“学生才刚回来,就要与老师分别,实在是有些感伤……” 郭朴教了他七八年,自然也有感情,况且高务实的的确确也是他最成器的学生——六首状元啊,都没法子更成器了,他听高务实这一说,也叹了口气,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只要你记得为师的教诲,这辈子清白为官,将来用心辅政,做老师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毕竟豁达,说到这里,反而露出笑容,安慰高务实道:“再说,安阳是你回新郑的必经之路,你将来回去的时候,要是为师尚在人间,你也可以去我那里盘桓几日嘛——不过说好了,几百家丁就算了,为师可招待不开。” 高务实被他逗得哈哈一笑,道:“好好好,赶明儿学生就让下面的人去在老师府上不远买地,建它几个大通间,将来也好让家丁落脚。” “尽胡说八道。”郭朴知道他是开玩笑,摆了摆手:“先不提这些了,趁着为师还没走,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为师帮衬一二的,不妨说来听听。” “这个嘛……”高务实一时还真有些想不起来现在有什么事非要郭朴帮忙的,倒不是没有事,而是郭朴临走之前能帮忙的事情,却似乎不多,因为高务实大部分的事情都是需要布局,而不是临时要办。 郭朴见他迟疑起来,便道:“你既然想不起来,那也不必着急,为师虽然要走,但估计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定下来的,你今天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诉为师。” 但这时高务实想起一件要紧事来,忙问道:“老师,您走之后,内阁是不是要增补一位阁臣?” 郭朴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你担心凤磐?” 高务实道:“虽说您老走后,大舅应该便是首辅,但届时内阁只剩四人,许阁老虽是我三伯门生,可他是徽州人……” 南北本来不是大问题,但不得不说,这个年代因为进士分榜,南榜进士们有些瞧不起北榜进士——高务实这样的除外,因为最后是一起考的——于是在为官的时候,也会出现乡党。 小一点的乡党就是同县、同府、同省,而最大的乡党,就是同南榜、同北榜这样的。许国的老家,那可是心学的根本重地之一。[无风注:前文说徽州人丁丝绢案的时候,已经提到过徽州甚至仅仅一个歙县有多少朝廷大员了。] 而且许国整体上来说,本身就有点儿溜肩膀——也就是有点滑头,不是那种意志刚强,如高拱和郭朴这样政治态度异常明确和坚定的人。 郭朴摇了摇头,道:“此事现在不好办了。申汝默这个人,你不要看他平时和和气气,做事不声不响的,其实他有些像当年的徐阶,看似一直在退让,其实只是退让了一些边边角角,根本不是什么关键之处,但是他的退让却会让咱们不好跟他撕破脸……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为师这么跟你说吧,如果王锡爵没有回乡照顾老父,这次为师走后,廷推估计以他为首。但他回乡去了,听说其父病势沉重,说不定熬不过今年了,那么三年之内,王锡爵不必担心。” 高务实脑子里过了一遍京中大员,问道:“那会是谁?吴师兄应该资历还有所不足吧?” 吴兑在外为官的资历当然很足,但问题是他当京官的资历很是不足,大司马也只干了一年多,估摸着廷推不会很有戏。 果然郭朴连连摇头,道:“哪里就能轮得到吴君泽了?就算他一切顺利,估计也得再熬上两年或者五年,这期间大概还要换个衙门,这样他六十岁左右,没准还有入阁的机会。” 这就是外任的坏处了,京官资历不足,廷推的劣势太大了——内阁阁老和九卿等有资格廷推的大臣,大多都是长期做京官的,你一个外官,跟他们能熟悉到哪去?哪能轮得到推荐你啊?人家认识的翰林学官多了去了,推荐谁不是推,当然是推荐自己熟悉的咯。 “那会是谁?” 郭朴笑了笑:“潘水濂(潘晟)这个礼部尚书干了有一段时间了,他的资历也足够,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而且更关键的是,他这些年一直偏向实学一派,但又是个浙江人,所以扯平了,算是中立派吧。让他补进内阁,咱们不必担心,申汝默他们也不必担心,皆大欢喜。” 哦,潘晟啊……倒不是不行,不过这哪是什么皆大欢喜,这只是双方都勉强可以接受的一个中和人选。 不过潘晟对自己倒还不错,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考虑,这总算还是个好消息。 看来,随着老师的离去,内阁要进入大致上的势均力敌局面了。 张四维和许国是实学派的两名看家大佬,对面心学派则是申时行和余有丁,最后外加一个多半会保持中立的潘晟。 ---------- 明天就是祖国70华诞了,祝伟大祖国更加富强美好!~ 第793章 大阅很难啊 谈完了远景规划,郭朴便和高务实说起近期马上要办的两件大事,按照他的想法,这大概是他光荣退休之前的最后两件大事了。 这是两件互相关联的事:一是大阅,二是告祭。 大阅,就是后世所谓的阅兵,这事儿在大明不是定期举行的,而是看需求来。 隆庆年间搞过一次大阅,那是在高拱起复之前,由张居正动议题请隆庆帝举行的(史实),当时的主要意图就是展示新君振刷洗涤,大明军威已然鼎盛——这显然是做给当时动不动就来京师附近串门的俺答汗看的。 高拱当政之后,由于大明埋头改革,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大战,也没有值得用大阅来威慑的敌人,再加上高拱也舍不得把用于改革的钱粮花在这些事情上,所以没有搞过大阅。 但今年却有一场大阅,这场大阅是在高务实进入升龙之后,由兵部尚书吴兑上疏题请的,但当时内阁没同意,皇帝也就拒绝了。 后来高务实拿下清化,安南在大明的支持下取得“统一”,并且由大明驻军“维和”,高务实甚至整编了安南军队。随着“十六条”的签订,京华集团代表大明实际上控制了安南的军政大权。 这个时候,朱翊钧开始觉得大阅很有必要了,内阁的态度也松动下来。 二挡高务实代天行刑杀了郑松,又将“黎氏罪臣”打包送来京师之后,吴兑再次上疏,题请举行大阅,作为告祭的一部分。 告祭本有其礼仪,跟大阅并不沾边,但这个提议却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内阁在商议之后,也认为可以作为权宜之计——将大阅放在告祭之前举行,各有所仪,但先后举行,既不冲突,又让人能明白两场大事的含义,都是一致的。 大明仁恩浩荡,而神威如嶽! 朱翊钧最为得意的,除了抵定安南,复九世之仇以外,就是高务实当时痛骂郑松的那番话,尤其是他当时解释大明昔日从安南撤军的那番话,更是天下传颂: “昔日永乐之时,黎季犛谋朝篡位,僭号改元,暴虐国人,攻夺邻境,此天地鬼神所不容。我成祖文皇帝德被四海,兴亡继绝,遣使护送陈氏孑遗归国,却为黎逆截杀,这才吊民伐罪,出师南征。而后遍寻陈氏宗嗣而不得,念及尔等天南之民,乃因事而离王化,犹如孩童之失怙,这才设以交趾布政司,以图教化! 谁知那清化黎利,以区区巡检而起刀兵,乱交趾二十年,数次被我天兵击溃,却贼心不改!我宣宗章皇帝仁厚,不忍安南万民久苦于战,生灵涂炭,乃赐以安南之号,抚以郡王之爵。 其后安南何如?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社稷化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 今吾观安南,虽得千年之传承,却有这等数典忘祖之辈窃据高位,实为不祥!此等贼獠,不杀不足平天愤!本按恭承天命,遣兵南荡逆寇,复中华之威仪,乃有一言,敬告尔等: 吾中华幅员万里,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再有如郑逆这般,畏威而不怀德,逆天行事,孤注一掷者……皆杀!” 大明文臣名士无数,能写出这等文章者万万千千,但能在那般恰如其分的时刻,说出这般恰如其分的话者,仅有他高务实! 当时皇帝当着内阁诸位辅臣的面,激动万分地表示一定要大阅、一定要告祭时,便说了:“复我仇者,扬我威者,皆高卿也!” 倘若不是帮皇帝复了九世之仇,不是帮皇帝找回了祖宗的颜面,高务实不过攻破一南蛮小国,何德何能受皇帝郊迎、并辔而行,且百官俱不反对? 有明一朝,讲的就是一个傲骨! 如此给大明挣面子的事,完成于他高务实之手,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唱反调,岂非不智之极? 但大阅不是那么好大阅的,尤其京营这一摊子,更是麻烦巨大。前次张居正搞大阅,从前一年就开始准备,到第二年才搞,实际上动用的兵力也不过数千人,却花钱如流水。 要不是隆庆帝是个仁厚之君,又早就习惯了嘉靖末年连年亏空的户部现状,说不定连批都不会批。而且又幸好高拱没几个月就回朝起复了,很快把财政问题当成大事来办,又是开港又是收商税,那次事情才显得波澜不惊。 但今年却又不同。朝廷这十年来除了还清历年积欠,正经的收入相较于隆庆年间也差不多是翻了一番——这是在田赋没有一分加征的情况下取得的。 可是,朝廷花的钱也越来越多了,随便举几个例子:黄河河道的修缮加强了力度、长城防线的修缮加强了力度、戚继光主导的顺天-蓟镇沿线空心敌台工程因为加大拨款提前完工、九边各军开始轮流换装京华所产的火枪火炮、一直未能完全修缮的皇宫终于再次修好了三大殿…… 除了军队换装之外,实际上还是在做“修补”——修的全是从嘉靖朝甚至更早时代就应该修好的工程,但花的钱就多了。 哦,还有一笔马上要花的工程款,是修京师东西北三面新墙的。这件事很有意思:京师由于人口越来越多,人口压力和防卫压力都越来越大,于是在嘉靖朝开始,就打算在现在的京城之外再扩建一圈城墙,结果…… 钱不够。 于是当时的首辅严嵩老先生去南城溜达了一圈之后,提出了一个妙不可言的神奇设想:先修南墙,修完了放着,剩下三面等以后有钱了再说。 好办法,真是好办法,这面新的南墙修好之后,至今已在那里等了快三十年(实际28年)了…… 所以现在朝廷有了点钱,朱翊钧就琢磨着得赶紧把这事办了,要不然那么高大雄伟的一堵南墙戳在京城南面,谁打那儿过都会想到嘉靖朝那些破事,嘉靖毕竟是他的爷爷,这简直太丢皇帝的面子了。务实都说朕“神文圣武,天下称颂”呢,怎能不要这个面子? 由于燕京在这个时代本就已经是巨城,这道外城又是在京师基础上外扩得来,那就更大了,差不多要达到后世京城三环线的水平,这其中的花费还少得了?没有个几十万两,连城墙都修不完。 除了以上种种,朱翊钧还在搞大减赋,这个之前提到过,就不赘述了,总之是态度就是降低田赋,朝商税倾斜。不过这一条高务实一直持怀疑态度——因为田赋本来就很低,平头百姓吃不饱的主因并不是国家赋税高,而是由于其他方面被地主豪强压榨,但这件事发生在他不在京的时候,劝也没得劝。 再说,他估计朱翊钧是要借此来展现一下自己的仁厚,为完全亲政做准备,那也就不好多说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现在的朝廷是赚得比以前多了,花得也比以前多了,因此这次大阅虽然要搞,但不能跟上次张居正那样搞,要节省点。 高务实听完郭朴的介绍,便问道:“那朝廷现在有章程了吗?” 郭朴道:“朝廷先派科道官巡视了京营,然后这两人提出了意见。”说着,就在桌上找出一道奏疏来递给高务实。 去掉那些虚头巴脑的话,这道奏疏还是说了正事的。 巡视京营给事中李廷仪、御史陈世宝条陈戎政七事:一,复班操。请罢班军工作,令各都司统领官军,随带器械,同原定营军一体操练,如有工程,听工部将觅夫银两雇募,将各军粮盐银两凑齐,虽勋戚边臣不得违禁冒请。 二,平马政。议三大营马匹于春操将毕,令总协科道会验,巡捕营马匹令科道于夏月点军时就便一查,至十月印烙,会部寺科道行事,其各营兑马,部寺公同验看,不得以病马给军,有马匹倒死系年远免追桩者,即与除豁。 三,去虚文。各营将官凡有各衙门公文,止许差人投递,把总等官专一在营演习武艺,不许差遣。一经选练,开操校阅,首火器、次弓箭、次刀枪,各因武艺难易以定赏罚,因以训练多寡,别将领贤否,而选取教师,就于各营中谨择,不得滥收无籍,以开幸窦。 四,重任用。勇士、四卫二营,系亲密之兵,所关甚重,宜照三大营例,坐营员缺,该监开缺,送部查推,不得径自题补,把总等有缺,该监查取廉干者题补,不得径自制委。 五,定章程。营中各项事宜,如京班二军及钱粮等项,国初若干,今存若干,其营制官属敕谕章并奏。 六,应操练。成法,大阅事宜及勇士、四卫二营,本部近日题覆事宜,通照次第刊刻成书,以示画一。 七,清钱粮。太仆寺钱粮会收每月二次,定期验收,不必拘定三万之数,亦不得以他事稽误至支放附余,宜查实登报,以杜侵渔营中公费,立法稽查裁其余剩,以备犒赏,兵部如议具覆。 高务实看罢,心中微微摇头。 其实以上这些吧……说的都对,但他知道,肯定干不出成效。 ---------- 看了一天大阅兵,码字就延后了,然后我又想到:诶,明朝也有大阅啊,要不要加进来写一下…… 第794章 谁有这样的面子 其实京营的问题,以上提到的处理办法都属于治疗表症,没有一点涉及根源的。 哪朝哪代都不缺聪明人,大明朝廷也是一样,难道看出京营问题的根源很难吗?不难,对于很多官员来讲,这个根源并不难找,只是没法说,没法解决罢了。 都知道大明正统年间,由于英宗盲目出塞,导致土木堡之变,此战明军在京精锐尽失,成为大明军事力量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英宗之后,明军实力从太祖、成祖时代的巅峰逐步下滑,其中虽有多次改革图新,然而颓败的趋势却从未扭转。 很多后世之人把这件事看做京营衰败的源头,认为从此之后,勋贵集团被文官集团压制,于是导致了大明军事力量的下滑。 瞎说。 举个例子,巅峰时期的唐朝不是贞观之治时期的大唐,而是高宗李治时期的大唐,当时的唐朝已经进入文官时代,但是却达到了盛唐扩张的极限,乃至后续经过武周、中宗等,一直到玄宗早中期,大唐的实力也没有明显衰落,难道那个时期的大唐不早就是文官时代了? 国内的例子有人不信,那说国外吧。巅峰时期的荷兰,是商人时代,也可以算文官时代;巅峰时期的英国,没听过哪位牛逼将领敢不听唐宁街10号的吩咐吧?那也是文官时代;巅峰时期的美国……罗斯福难道不是出身“文官世家”,而是“武将世家”? 有人要说了,这些都没用,宋朝的例子怎么破啊?不就是因为文官暗弱,压制武将,这才导致“弱宋”出现吗? 这话要分两方面来说,第一方面,宋朝其实并不算弱,强弱是要看敌人的,大家所谓的“弱宋”,顶住了基本还在强盛时期的大辽;以半壁江山为代价顶住了巅峰时期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金国;又以半壁江山扛住了横扫欧亚的蒙古四十四年……这很弱吗? 就拿蒙古来说,我们先看一看蒙古人灭国的速度:1206年,灭高昌回鹘王国;1206年,灭西哈剌鲁汗国;1206年,灭东哈剌鲁汗国;1218年,灭西辽帝国;1220年,灭后辽帝国;1222年,灭花刺子模汗国;1227年,灭西夏帝国;1231年,灭高丽王国;1233年,灭东夏帝国;1234年,灭金帝国;1236年,灭钦察汗国;1239年,灭罗姆苏丹国;1240年,灭基辅罗斯公国;1241年,灭波兰公国;1241年,灭匈牙利大公国;1241年,灭波西米亚王国;1241年,灭亚美尼亚王国;1241年,灭格鲁吉亚王国;1241年,灭奥地利大公国;1241年,灭保加利亚;1241年,灭摩达维亚;1241年,灭威尼斯共和国;1253年,灭大理王国;1258年,灭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1269年,灭东辽帝国;1279年,灭南宋帝国。 蒙古西征,才花了多少点时间就饮马多瑙河、兵抵地中海了?灭辽吞宋的金国,在蒙古面前扛了几年?区区半壁江山的“弱宋”却扛了四十四年,还打死了蒙古大汗,这很弱吗? 不,这只是说当时的蒙古的确是游牧民族的最高光的时刻,跟开挂差不多罢了。而且要不是蒙古人在西征过程中发现了阿拉伯人工程器械和回回炮,它搞不好还拿不下半壁江山的“弱宋”。 另一方面,宋朝的文官和明朝的文官风格其实根本就不同,虽然大家都搞理学,但宋朝因为开国时期就被草原王朝教训了,所以文官集团整体比较畏惧草原王朝。 明朝则正好相反,它是踏着蒙元帝国的尸体建立起来的!它的太祖太宗(成祖是嘉靖改的)压着蒙古人撵鸡赶狗一样追着打了大几十年!所以哪怕出现了土木之变,皇帝都丢了,也先甚至都开始考虑要拿多大的好处了,结果呢? 结果大明的文官集团根本没当回事,不就是丢了个皇帝嘛,多大点事?再立一个不就完了,老朱家没别的优势,就他娘的能生…… 于是也先发现,合着老子手里这不是个香饽饽,是个烫手山芋啊! 所以土木之变后,蒙古人其实根本没捞到什么好处,这事儿谁主导的?以于谦为首的文官集团! 这下清楚了,大明的文官集团根本不怕战争!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文官集团只怕是中国历史上最好战的一个文官集团! 那么问题就转回来了,既然这个文官集团如此好战、如此刚烈,连跟人谈和都视为不能容忍的耻辱,那为何大明的军事实力还是不断下降呢? 甚至大明搞了几次军事改革,也没能抑止这种下降的趋势,顶多也就暂时性的延缓了一下呢? 因为根子就歪了。 朱元璋这位丝毫不懂经济的太祖,制定了一个必然会快速崩坏的卫所制度作为明军的根本制度,而且还特别喜欢搞“祖训”,要求子孙后代不得违背,这才是后来那么多名臣名将都救不回大明来的真正原因。 不可否认,朱元璋所创建的卫所制度在元末明初战乱年代,确实能够提供明军充裕的兵员以及粮草。然而随着国家的安定和经济社会的发展,土地兼并会自然而然的出现,卫所制度所赖以生存的土地,肯定会被逐渐固化的阶层占据,此制度因此就从根本上遭到了破坏。 正统十年,边防大将蒋贵上疏:“大同、宣府诸塞下,腴田无虑数十万,悉为豪右所占”,连大同、宣府这等军事重镇之中军田,被占据的现象都如此严重,其他地区可想而知只能更甚。 果然,十余年后,形势非但未曾有所改善,反而进一步恶化。正统二十二年,“黄绂出见士卒妻衣不蔽体,叹曰:‘健儿家贫至是,何面目临其上’?” 作为保家卫国的军人,竟然到了妻子衣不蔽体的地步,可见明中期军士地位何其低下,生活何其艰辛。 明中期“海内燕安”,各地边军闲来无事,于是朝廷频繁调动各地外戍兵卒入京驻防,谁知踏入京城的大明将士却发现,自己成为了朝廷各衙门以及勋贵们的奴隶苦工,什么事都要他们去办,尤其是各种工程,不去雇佣工匠,偏让军兵去做。 因此,士卒都不愿到京轮防,而常常耽误期限,朝廷却仍然不恤军情的对其重罚,轻者前往边塞罚班数月,重者长达年余。在这种极端严苛的军事制度下,军人的地位跌至低谷,因此士卒的大量逃亡乃至兵变,便不可避免的在各地卫所相继发生。 弘治年间,明孝宗朱祐樘意识到国家正步入衰落,便从经济民生、朝堂政治等各方面进行了改革。孝宗这个人还是相当不错的,宽厚仁和、勤政躬亲、励精图治,朝堂上下为之一清,史称“弘治中兴”。 然而军事方面的改革却是积重难返。弘治元年,时任兵部尚书马文升便上言“虽解到卫所,随逃者十常八九。”即便经过对将领家臣的清理,却也只清出了百分之二三,相较于大量兵员缺额,这只是杯水车薪。 到了弘治五年、八年,巡按御史张泰接连上疏:甘州多地田地肥沃之处,均被总兵、太监占据,驻防官军之衣食不足,已经到了动不动就饿死人、冻死人的地步! 此外,不仅仅来京换防的士卒遭到奴役,连同京师“十二团营”京营将士也逃不掉徭役之苦。团营十二万精兵中每年被抽拔做工者多达两万,而且一去便是两到三年,因此连待遇相对于其他边军来说还算“较好”的京营将士也多有逃亡。 因此高务实早就认为,卫所制度不改,兵归将有的体制不变动,这个军事改革换了谁来都没用,甚至让他高务实自己挽袖子上去,也干不成什么事,顶多就是跟李鸿章当年的自嘲一样,做个“裱糊匠”罢了。 可是裱糊匠的工作只能吓唬人啊,他也不是没有做,譬如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就是典型的裱糊匠工作——对他京华集团来说不是,对大明来说肯定是! 据他了解,京华现在给九边各军提供的隆庆二式火枪已经超过十一万多杆,提供的大小各类火炮超过四千门,但是有多少用处,那真是谁都不敢保证。 这些东西在戚家军、李家军、麻家军之类的家丁部队手里肯定是有用的,但如果发给卫所兵,搞不好依然是个烧火棍。 为什么?人家饭都吃不上,打个屁的仗、卖个屁的命!你当是红军战士啊? 瞧瞧这两位科道官的奏疏,“请罢班军工作,令各都司统领官军,随带器械,同原定营军一体操练,如有工程,听工部将觅夫银两雇募,将各军粮盐银两凑齐,虽勋戚边臣不得违禁冒请”。 这说的就是朝廷和勋贵、边臣随意役使军队做工的问题,可见这两位老兄还算是胆子大的,敢把这事指出来。 可是没用啊,这事现在是个死循环:卫所兵缺钱不肯卖力训练和打仗——朝廷觉得卫所兵无能,只能做做公——卫所兵更缺钱,只能做工,更不肯卖力训练和打仗—— 没完没了,越来越烂。 高务实此前让朱翊钧清查勋贵田亩,这事朱翊钧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已经开始干了,成效多少有一点,但也不大,甚至还搞出一点乱子来。 不要误会,并不是哪位勋贵吃了豹子胆敢造反,而是下面的官兵闹了几次骚动。 听起来很神奇吧,皇帝把原先被侵占的军田收回来分给你们,你们居然还骚动了,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还真不是。 因为田分给你了,以前该你干的那些做工、种田之类的活虽然可能不用做了,但你该操练、该去打仗你就得去啊。可是这些人祖宗好多代都不操练、不打仗了,完全成了农民兼杂工,现在让他们去打仗,他们自然既不会、也不乐意喽。 更何况,那些做工、种田的事,说不定还会被“大出血”的勋贵们变本加厉地还回去。 这还搞个鬼?不骚动才怪了。 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难办了,总不可能铲除勋贵啊,真要是把勋贵铲除了,皇帝一个孤家寡人,不得被文官集团欺负死? 所以现在这件事也搞成了僵局,不清丈勋贵田亩,接下去的清丈工作就没法做了;清丈勋贵田亩,这些也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恨的卫所兵们又要骚动闹事。 于是这次巡视京营的两位科道官也不敢有什么“搞个大新闻”的建议,别看说了七条,其实说穿了就是在两件事上打转:钱粮和纪律。 但由于他们不敢拿卫所制度来说事,所以高务实只能给出这样一个评价: 说的都对,屁用没有。 不过郭朴现在并不是让他就大明的军事制度改革提意见,只是跟他说大阅的事,所以高务实只能压下心中的不满,放下这份奏疏,道:“朝廷应该同意了?” 郭朴微微挑眉,道:“自然。” 高务实无意义地笑了笑,道:“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只怕也见不到什么效果,光凭这些,怎么搞这次大阅?” 郭朴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道:“肃卿在时,边军整肃倒是颇有成效,但京营方面,他也没工夫去动许多。到了为师秉政之时,朝中的局面又有了波动,能够萧规曹随就已经不容易了,更不敢轻易对这京营下手,眼下看这情况,这京营只怕连抽调一万看得过去的军队出来都不容易了,这可怎么是好啊……” 我三伯不是没工夫管京营,是连他都没办法! 高务实心里叹了口气,暗道:京营问题说到底是卫所问题,卫所问题说到底是钱的问题,而不仅仅是勋贵的问题。说实话,我倒是有办法解决,但那需要大量——不对,是巨量的钱财做后盾,然后分批次、分地域的处理。您老现在跟我说,我又不是神仙,我也解决不了啊! 可是,郭朴毕竟是自己的恩师,他下台前的最后一件大事,必须办妥才行,纵然不可能彻底解决,至少也要能当时忽悠过去才行。 实际上,京营虽然垃圾,可是也不至于连一万能看得过去的人马都抽调不出来,关键是勋贵们近一年来一直被清查田亩,心里都有怨气,肯定是不会主动配合的。 要让他们主动配合,现在连皇帝都没这个面子,毕竟清丈他们的田亩就是皇帝下的令。 唯一能让他们给面子的人,天底下有且仅有一位:就是我高务实。 “若元辅信得过下官,这件事元辅就不必过问了,只请元辅给下官三日假期,三日之后,下官一定给元辅一个交代。” 高务实换了口吻,做出了保证。 ---------- 感谢书友“andychen236”、“楚科奇”、“陆森啊”、“霜之宝瓶”、“玄游冥”、“asf”、“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话说昨天是三更破万,我给写错了。今天估计也是三更。 第795章 高龙文之邀(3更破万) 见心斋由于前次的扩建,现在面积已经不亚于一个小镇,甚至可能比某些下县的县城还要大,毕竟此时有些下县的县城一共也就一两条街道,而见心斋却几乎成了燕京的卫星城。 除了常驻五百米左右的高家家丁之外,这里的人主要是为学校服务的。 学校这个词古已有之,不过高务实在这里倒也没有采用,他采用的还是更常见的“学堂”。 京华工匠学堂、京华医药学堂、京华矿业学堂这三大学堂汇聚见心斋附近,其中尤其以京华工匠学堂最为庞大。 京华工匠学堂作为高务实建立的第一所学堂,现在已经开始分系了,目前拥有五大系:冶金系、木工系、船舶系、军工系以及财会系。 一开始的时候,工匠学堂是真正的“工匠学堂”,无论老师还是学生,基本都是工匠,无非是有经验的老工匠教授年轻的工匠,到后来慢慢发展到招收家丁子弟入学,再后来则开始从流民子弟、贫民子弟中招收学生。 高务实作为一个后世之人,从来不担心人才多,而且尤其喜欢专业人才,因此他的这些学堂里头,除了医药学堂的学生们文化底子相对更扎实一些之外,其他学堂的“文化课程”都相当简单。 以现在大明的算法来说,都是蒙童水平就完事,剩下的全部都是专业课。但实际上,说句不好听的话,大明的蒙童水平,仅以“汉语言文学”这一块比较,比后世高中毕业的语文水平只高不低。 李白说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这其实就是蒙童的基本水平,后世高中毕业的语文水平恐怕还真没到这个层面,甚至什么是六甲,只怕都少有人知道。 所以,虽然颇有些人认为高务实对这些学堂的“不务正业”颇有微词,但他毫不动摇——这些学生能识字行文就行,我又没指望他们考科举,还非要让他们读四书五经,教他们写时文不成? 蒙童水平完全就足以教他们别的专业课程了,他们有这样的基础,学起其他东西来也更快。要知道,随着京华集团越来越庞大,需要的人才也越来越多,这些人才不可能全部去外面招募,不说招不招募得到,即便能招募到,他们对京华、对高务实的忠诚度也不可能与这些学生相比。 尤其是后来的这些学生,都是流民、贫民子弟,原本处于随时会饿死的边缘,现在高务实却能让他们吃饱,并且吃饱之后还能学到一门“手艺”,将来个个都能娶得起妻、养得起儿,这不仅是养育之恩,甚至是再造之恩啊! 说实话,要不是高务实要避嫌,他甚至很想建这样一个少年军校,不过这个动作实在太吓人了,就算明朝人不能理解军校的威力,但这个举动本身实在太过于作死,因此他才强忍了下来,但他一直打算在将来某个时候进言给朱翊钧,让他自己来办这个事。 眼下见心斋附近已经有了四条街道,各种人口汇聚在此,听说足有五六万人,连京兆府都表示过关注。不过,高务实的身份地位过于特殊,京兆府的关注,最后就是夸赞了一番了事。 而今日的见心斋,更是人潮涌动——其实现在说见心斋已经有点不合适,因为见心斋本身是靠着山的,但现在见心斋别院的扩建方向是一路向东,已经到了山下的平原地区,而上面的“人潮涌动”,说的也是山下。 不过今天来的这些人里头最尊贵的那一群,的确都会上山,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应邀前来的。 高务实的邀请,京中勋贵没有人会拒绝,因为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而众所周知,高务实虽然是天下闻名的六首状元,可在这个荣誉称号之前,他的两个外号分别是点石成金和万家生佛。 万家生佛说的是那次在河南卫辉“三十万两安流民”的事,这是名动天下的善举,为高务实的名声做了很大的贡献。 但勋贵们看重的却不是这一点,而是点石成金。迄今为止,高务实去做的买卖,还没有失败的例子,纵然是当初投入巨大到怎么看都不靠谱的造船生意,现在都成了聚宝盆——随着大明开海政策的稳固,船只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了,而由于造船这项能力在此前禁海的一百多年里大幅衰退,现在一时之间很有些产能不足。 这种情况下,走在前头且有京华集团财力支持的京华造船厂当然是个聚宝盆。 可惜,产能不足的不仅仅是别人,京华自家的产能也不够填补这么大的空缺,加上京华自身也在不停的打造船队,因此外部订单接得也有限,大概只有自身用船订单的五分之一左右。 这也是高务实毫不犹豫地在钦州港建设第二家京华造船厂的原因之一:反正产能缺口大得很,可劲了造就是,就算若干年后船只足够了,可是船只又不能用一百年,也要不停的修补、换代,根本不必担心没活干。 今日来的勋贵们,按照之前高务实派人给他们送出的行程安排来讲,最重要的是下午去山上的见心斋,高务实将在那里设宴款待,与他们“叙旧”。 不过实际上,他们上午的行程安排却是在京华工匠学堂参观,其主要参观点是船舶系的大院。 京华方面安排了几位经验丰富的造船大匠,以及刚刚从泉州赶回京师向高务实“述职”的高琦来做今天的“讲官”。 大匠们讲造船,不过根据高务实的要求,主要不是讲怎么制造,而是把造船的难度和成本跟他们讲清楚,这个问题很复杂,就不赘述了。 总而言之,就是让他们了解到一个道理:目前大明的造船业,论技术水平,一定是京华为首。同时,由于高务实在广西、安南两地的影响力关系,京华能以最优惠的价格,拿到最优质的的木材,因此京华制造的船只,无论是从质量还是从价格上来说,都是当前大明海船的首选。 由于过往的经验,即便再如何对海贸没有概念、从来没有考虑过涉足海贸的勋贵,也听得认认真真——懂不懂不要紧,当初老成国公他们也不懂香皂啊,但这不妨碍他们通过高务实手里的香皂赚钱。 所以懂不懂没关系,只要能有机会搭上京华的顺风船,就一定会有钱可以赚。当然,能多听一点介绍总还是好的,尤其是这海船好像还听复杂,分了这级那级、这型那型,再加上船上装炮好像很费钱,但不装炮又似乎颇为危险……这种种情况,还是要听明白了才好决断要不要跟着干,以及怎么跟着干。 “京华对于某些使用京华私港作为长期驻泊地的船只,是有一定的免费护航机制作为回馈的。”高琦笑眯眯地对着台下的一批勋贵们说道。 有人马上问道:“什么样的船只可以享受京华的免费护航?” “问得好!”高琦笑着道:“根据鄙东家今年的新规,凡事在京华名下任意私港签订驻泊协议超过三年,且剩余驻泊时间超过一年的船只,将被允许享受京华的免费护航。不过,请您了解,这种护航并不是您有一条船要出航,我京华便派船随同,而是您可以主动选择调整您的船只出航时间、路线和目的地,来与我京华的船队保持一致,如此便可以与京华船队同行,从而享受护航。” 其他人又开始问其他的各类问题,高琦也都一一作答。 而众勋贵也慢慢觉出味来……看起来今天高龙文找咱们来,是要来谈海贸了。 ---------- 感谢书友“沈杨”的月票支持,谢谢!也继续求订阅和各种票,再次祝大家国庆快乐~ 第796章 北洋海贸同盟 高务实找他们来的确是谈海贸的,而且这一次的动作会很大。 早在高琦击溃闽海海盗的联盟之后,高务实就一直在考虑一件事,将京华的海上力量从各私港独立出来,然后稍加整合,形成南北两洋舰队,也就是北洋舰队和南洋舰队。 虽说这两个名词对于高务实而言略显悲壮,但也别有一种挑战的意味。 有别于清末的南北洋舰队,高务实规划中的南北两洋舰队,主力倾斜于南洋舰队。 这是不同时代和不同的利益权重决定的事,毕竟在他的规划中,北洋舰队负责的区域相对比较小,乃是大明北部沿海以及朝鲜和日本海域,最南也只到南直隶。 当然,包括南直隶也就包括了苏州府、松江府,也就是说后世的魔都大上海区块还是在北洋的负责区域之内。但也仅止于此了,从浙江开始一路往南,直到目前的安南地区,全都是南洋舰队的负责区域,更重要的是,将来一定会涉足的南洋地区,也全都是归南洋舰队负责。 不过即便如此,北洋舰队的实力也不会太弱,至少高务实肯定会坚持一个“两强标准”:即北洋舰队的实力,必须保证超过目前朝鲜和日本的海上力量之和。 这个标准,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 说高不高,是因为无论朝鲜还是日本,现在的官方海上力量都比较有限。朝鲜不必说了,承平两百年,军不习战,将骄兵惰,海上力量用一个简单的方式表述就是——打酱油。 别看李舜臣被后来的韩国人吹到没边,甚至成了所谓的“亚洲第一名将”,但宇宙大国的习惯大家都懂,还没轮到中国人发话,就被日本人嘲讽了——没有明军帮助,李舜臣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即便按照韩国方面的说法,李舜臣在露梁海战中率领的也只是“14艘战舰和100艘民船改装的作战船只”,所谓“龟船”无敌之说,后世也早有人论述其荒谬,简单的说,这船最大的问题有几点:船身低矮,不适合远航,火力弱,成本高。 至于其赖以成名的防御么……以朝鲜的冶金水平,一层铁片到底能顶多大个事,恐怕难说得很,无非是仗着当时的日本军队重火枪而不重大炮,没有足够的海上火力罢了。 况且,到底是船壳覆盖铁片,还是加装了某些铁钉、铁锥,中日朝三国的历史学界到后世都没能给出一个具有公信力的说法。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甚至“时无英雄”都有问题,明军当时战舰的火炮很可能就足以击破龟船的防御,只是朝鲜运气好,大明爸爸是友军。 再加上李舜臣发迹得晚,五年前才中武举,而现在虽然已经三十七岁,却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沓里玩呢。 如此横向对比一下,高务实觉得朝鲜现在的海军实力,恐怕还禁不住单单一个天津港的京华运输舰队一顿打。 而日本方面,今年还不必太担心,别看倭寇海盗好像横冲直闯很厉害,在大明沿海闹了快两百年了,其实在倭寇闹得最凶的嘉靖朝时,真倭在倭寇中的比例大概就十分之一左右,剩下的基本都是大明自家的海盗,只是打着倭寇的幌子罢了。 经过张经、胡宗宪、谭纶的抗倭,不仅涌现出俞大猷、戚继光、刘显等一批名将,基本剿灭了绝大多数成气候的倭寇(海盗)集团,而且随着高拱的开海政策推进,现在的倭寇已经越来越少。 前段时间闽海海盗联盟的团灭式大败,更加加速了倭寇(海盗)集团的衰亡。 况且,就算倭寇最凶的时期,倭寇自己的船只也没什么优势可谈,真正靠谱的、作为主力使用的海盗船,几乎都是大明海盗们提供的…… 反而,日本的官方海军力量并不怎么行,这一点只要看看“净海王”汪直当年在日本的事迹就知道了。日本很识时务,打不赢就交好,何况汪直还能给他们搞来先进的火绳枪,于是汪直甚至在日本自称徽王。 但是这个情况有一个前提是很明确的:日本的海上力量拿汪直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横向对比一下,现在的日本官面上的海上力量也不值一提。 不过,之所以高务实又认为“说低也不低”,则是因为今年已经是万历九年,也就是公元1581年,明年万历十年,日本天正十年,会发生本能寺之变。 本能寺之变后,再有几年,猴子就要基本统一日本了,到时候日本的海上力量会在他的野心推动下快速提高。 所以北洋舰队的两强标准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于今后几年能不能力压日本,而与朝鲜倒是关系不大。 高务实固然有钱,但他并不打算单靠京华集团包打天下,北洋舰队能不能力压统一之后野心膨胀的日本,他也不打算全靠京华集团自己撑着——京华说到底还是个商业集团,是要追求利益的,如果大量制造纯粹的军舰,即便大明朝廷不关注,他自己也觉得是严重的浪费,所以军舰只是核心,外围的实力还得靠武装商船,这也是这个时代所流行的。 但是京华同时也是有“政治任务”的,就是带动一批原本只知道霸占土地的大明高层把目光转向海洋、海外,而不是一门心思去抢穷苦卫所兵、贫民的土地,这种时候就要求高务实不能自己一个人吃独食,得把他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这个时代谈爱国主义那是太奢侈了,所以只好谈利益,只有利益才能让这些人把目光转移过来。 不过在谈利益之前,还是要让这些先知道海洋贸易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海洋上捞钱又需要一些什么本钱。 这就是高琦和那批船舶系大匠们今天的工作。 海上贸易有多挣钱? 达伽马有记录,他做到了70倍。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写错,就是70倍的利润。 不过,目前京华的利润没有这么高,因为京华现在连印度都去不了,更别提阿拉伯甚至欧洲。 京华目前能到达的最远贸易地是马六甲,跟葡萄牙人交易——在澳门本来也能交易,但运送到马六甲能赚得更多。如果直接在澳门交易,利润只有两到三倍,但一送到马六甲,利润率最低的也能提高到7倍以上,最高的将近15倍。 为什么呢?因为澳门的葡萄牙人可以就近跟广东商人进行贸易,而广东商人能够跑去马六甲做生意的,就少了很多。再加上京华由于体量优势,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对某些货物进行垄断,譬如最简单的一项:河南的钧瓷(现在避讳朱翊钧,叫禹瓷),这个东西现在只有高务实手中有正品,利润之高简直惊恐:全部都在30倍以上。 还有就是湖丝苏绣,由于魏国公(高务实捧起来的徐邦瑞)、临淮侯等一批勋贵成了京华的铁杆合作者,南直隶附近的这些尖端丝绸制品现在基本被京华垄断了大半,苏杭一带的海商想要拿货也不容易。 这样一来,相对应的葡萄牙人也就很难低价拿货,而这些货物由于京华有远洋能力,可以一直送到马六甲,利润自然就上来了。 只有粤绣不太好控制,这个主要问题在于葡萄牙的澳门据点太近, 可惜高务实还有太多事情要办,还没到和西班牙与葡萄牙(共君联邦)翻脸的时候,否则他肯定要想方设法搞掉这个据点,把澳门收回来。 当然,这也是个迟早的事,目前葡萄牙还有别的用处。 听说海洋贸易的利润动不动就是翻几倍,甚至个别的能翻十几倍,一干勋贵们都不淡定了,甚至可以用坐立不安来形容。 高务实悄悄在暗间看得面露微笑,这批人的样子,就像是错过了微信群里大佬发的红包,仿佛意外损失了两个亿一般。 不过,也有那相对稳重的勋贵开始提问打听,譬如船只的造价、日常的养护费、多久需要换船、船上人员的雇佣费用和日常开销、万一遇到海盗可能导致的战损多大等等,涉及到方方面面。 高琦虽然转行海贸这一块时间不算很长,但他一门心思做出一番成绩,下的苦功是异常深厚的,解释这些问题并不困难。 虽然不会打仗但很会算账的勋贵们私底下一商议,很快得出了几条结论: 首先,海贸不能单打独斗,否则容易被黑吃黑,必须形成合力才会强大、安全。 其次,得有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带队,要不然瞎搞一气会损失很多利润,赚一倍哪里有赚十倍来的心旷神怡? 再次,人多势众才能搞出京华所说的那种“垄断效应”来,虽说他们目前看来只能跟着京华的北洋舰队混,也即是只有朝鲜和日本能做,去南洋的话,南京勋贵怕是不答应。但是没关系,先拿朝鲜和日本试试水,到时候如果南洋更赚,再去和南京那批兔崽子谈——燕京的靖难系勋贵可比南京的开国系勋贵更吃香! 所以最终结论很明显:一定要搭上京华这艘巨舰,才能赚钱、赚大钱! 更确切的说,就是加入高琦刚才秉承高务实意思提出的这个“北洋海贸同盟”! 第797章 切蛋糕 傍晚时分,见心斋新主楼已经灯火辉煌。 这栋新的见心斋主楼最大的特点便是“非木质”。乃是高务实用汉白玉加京华水泥厂的精制水泥制成,因此又名“白玉楼”。 这栋楼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西式”,乃是从广东聘用了几名佛郎机建筑师(其实好几个是意大利人),以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代表之一的枫丹白露宫为基础样式建设而成。 因此,这白玉楼并不是单单一栋楼,而是一个建筑群,其位置也从原先的见心斋向东北偏移了一点,到了眼镜湖边上。 幸好,欧洲人的“宫殿”没有什么特别的制式标准,其规制放在大明来,也只是“奇异”而谈不上违制,所以这白玉楼虽然在明人看来很是奇怪,但人类对于“美”是有基本共通点的,即便是这些第一回见识到白玉楼的勋贵们,也只是啧啧称奇,并没有觉得丑陋或是别的感觉。 其实以高务实的审美,他这白玉楼比枫丹白露宫还更好看一点,因为白……高务实喜欢纯色调。 当然,之所以用汉白玉,到不单单是高务实喜欢白色建筑而钱多了没地方花,而是燕京城附近就有汉白玉产地——房山大石窝,那是汉白玉之乡。 由于水泥是自家生产的,成本其实比外售便宜若干倍,汉白玉又是就近取材,所以这座复刻版的枫丹白露宫其实建筑成本的花费并不高,前后算起来才不过两万多两银子。 大明的人工费用一直很低,这个早就说过了,不必多提。真正贵的是内部装潢,按照高务实的说法——除了那些宗教壁画之外,要完全的西式风格。这就导致京华基建方面费了很大的工夫跟那些洋人建筑师研究西式装潢,然后派人试验制造。 不过说来也是有意思,产自广西的桐油成了香饽饽,因为用桐油浸泡和养护那些木制装潢的效果异常好,让那些洋人也大吃一惊。 高务实这白玉楼并不只是他自己建着玩,是有其他目的的——中式建筑因为喜欢用木制,在坚固性方面方面比不上喜欢用石料的西式建筑,这是肯定的(利玛窦的笔记中有比较和记载)。 而这又导致了一旦有战火,中式建筑能保留下来的很少,这会造成很大的浪费,所以高务实在搞出水泥之后就一直想要引入西方建筑上的一些优势来弥补缺陷。 也许今后会形成中式建筑样式和西式建筑内涵也说不定,但首先他要搞一个示范出来,这才是白玉楼产生的真正原因。 反正大明又不是鞑清,并不排外,也不觉得外人就不会有好东西,该借鉴的借鉴,该学习的学习,取长补短是汉民族早有的美德,高务实也不怕有人骂他。 更何况以他六首状元的身份,想骂他崇洋媚外,那怕是要先问一问自己够不够格——我高某人国学巅峰了,现在追求学贯中外不行么? 宴会大厅里,高务实望着济济一堂的燕京勋贵,笑吟吟地与他们客套。 今天这场宴会,燕京勋贵几乎是倾巢而出,除了病得已经下不了地的英国公张溶是派张元功前来、定国公徐文璧去茂陵代祭宪宗纯皇帝忌辰未归而派长孙徐希臯前来之外,其他京中勋贵都是亲自前来。 由此也可见高某人的面子,现在真不是一般的大。 尤其是对于他十年来的商业盟友京师勋贵而言,更是相当好使。 “诸位,关于海洋贸易的一些事情,此前在工匠学堂船舶系,已经有高琦等人为诸位做了一番说明。”高务实笑意盈盈地道:“想必诸位现在对其中的蕴含的商机也都有了不少了解,以日本扇为例,一把普通的日本扇,从日本贩运来我大明,可净赚二三百文。而区区一把扇子,能有多重?一船扇子能赚多少钱,诸位想必可以想象——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只要诸位加入北洋海贸同盟,这笔买卖我京华分文不取,全部让给各位!” 众勋贵听得都是一惊,心道:高求真果然大手笔,这么大的买卖说让就让了? 但朱应桢跟高务实特别熟悉,知道高务实必有下文,为了展现自己跟高务实关系的不同寻常,他故意调侃道:“咦,扇子买卖求真不做,想必是有其他买卖被你看上了?不妨说出来也让咱们大伙儿知道,免得将来犯了你高大财神的忌讳不是。” “哦,是有一笔生意,高某不打算让诸位插手。”高务实似乎一点也没把他们这群地位尊贵的公爷、侯爷们放在眼里,微笑着说道。 朱应桢稍稍一怔,但他并不是生气,因为明确要求他们不得插手某项生意,这可不是高务实的一贯风格,所以朱应桢反而有些紧张起来,问道:“是什么生意?” “硫磺。”高务实淡淡地道:“这笔生意京华包揽了,同时,我也会请皇上派专员到我京华的船队中进行监督。” 众勋贵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都把脖子缩了缩。 朱应桢干咳一声,道:“求真,这硫磺你就是不说,咱们也是不敢碰的,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大家都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 那是,硫磺虽然可以药用,但对于如今的大明而言,其主要作用还是用来制造火药。 虽说大明已经军工私营有几年了,但那是有严格的监察制度存在的,比如京华就有购入硫磺的权限,但会受到兵部和御马监的双重监督,东厂和锦衣卫也有权随时调查。 这事儿别人能干,京中这些勋贵那是真的不敢碰——他们是武臣勋贵,世代将门,捞钱什么的,可能没人揪着他们废话,但硫磺……你们这些掌握京营的将门,搞这么多硫磺是有什么企图? 所以,如此花样作死的买卖,他们的确不敢碰,这个警戒线,他们脑子里是有谱的。 英国公府小公爷张元功跟高务实也是老熟人了,他这时候问了个问题,道:“扇子虽然是大买卖,但咱们京中勋贵人数众多,也不好都做这一种吧?何况,咱们也不能空船跑去日本买扇子回来卖,总得有货物先卖去他们那边,哪些货物紧俏,这一点还请求真你指点则个。” 高务实笑道:“货物嘛倒是多得是,南直隶方面尤以丝布见长。据我所知,无论是白丝、五丝、绫子、纱绫、绢绸、捻线绸、罗锦、闪缎、金缎、南京缎子、南京绡等等,全部都是紧俏货,从来也不怕卖不掉。” 张元功面带忧色:“可这些东西,咱们燕京勋贵有些够不着啊。”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不妨,咱们北方也有特产,日本人不怕咱们货足量大的那种。” 张元功诧异道:“那是什么?” “铁。”高务实道:“京华在日本目前最大的买卖就是卖铁……日本并不在大明禁售铁器的范畴之内,况且他们内部打仗,需要用铁的地方太多了。” 给日本卖铁,当然有可能会让将来丰臣秀吉的实力更强大一些,但在高务实看来,那是小问题,不涉及根本。 因为大明从这种贸易中获得的好处是更大的。 日本铁贵而银贱,后世有学者估算,从1560年到1644年,84年之间,日本生产了约25429万两白银,平均年产白银300多万两! 然而日本的生产力摆在那里,它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银子,只能用来做“外汇”,但在东亚这个区域,它能做买卖的对象又不多,除了葡萄牙人,几乎就只有大明——朝鲜跟它没有什么互补性,而且生产力也低。 但是葡萄牙人需要的是亚洲特色货物而不是白银,日本偏偏又拿不出太多葡萄牙人有兴趣的货物来,于是交易额并不太大。 只有和大明做生意,才是日本所必须的。 高务实告诉勋贵们,到日本做生意,能做到“七铁换一银”,甚至京华的优质精铁最高能“三铁换一银”,把勋贵们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我的个亲娘诶……这鸟屎大的倭国怎么那么多银子?”定国公长孙徐希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呃,日本跟大明比是有点小,可也不至于“鸟屎大”好不好? 高务实干咳一声,道:“京华开平方面,可以允出三到四成的产量给诸位,用于同日本进行贸易。” 我的天? 知道京华铁产量这些年一直在提高的勋贵们再一次眼睛都直了,朱应桢忙道:“这是真的?京华肯让出这么多铁产量来?呃……求真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说京华自己用铁也挺多的,这个……你们自己够吗?” 京华用铁的确多,而且在眼下这个时代,铁只有太少,没有太多一说,让出这么大的产能来,对京华自身肯定有影响。 不过,高务实有办法补齐。一是开平继续扩产,这个没什么好解释,就开平那地方,以资源来说,眼下这点产量跟后世比,真是九牛一毛都不如,虽说后世首钢的铁矿石大部分靠进口,但国内的铁矿也不能说一点不用。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光是开平自己的迁西铁矿就已经完全够用了。 至于煤……呵呵,唐山能缺煤? 而且要不了多久,安南河静那边的铁矿得到开发并且建立铁厂之后,不光安南,连大明南方的生铁和精铁供应也就都归它那边负责了,开平这边可以解放出来,那不就够了? 实际上,京华只是放弃了一部分扩大买卖的机会,但并不影响根基。 所以高务实道:“京华自身方面,你们不必担心,我们是有扩产计划的,不会因为自身用度不足就削减对诸位的供应。” 那还有什么好说,众勋贵自然踊跃报名参加,一时之间,这宴会大厅就跟菜市场差不多喧闹了。 ---------- 继续求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798章 图穷匕见 为什么明明是勋贵们赚钱的买卖,高务实却要主动为其提供货物呢?原因其实说穿了非常简单:控制上游货源,就控制了这些勋贵的利益。 换句话说,就是你想赚钱,首先要我肯给你供货。倘若你不听话,我只要掐断货源供应,你打造好的船队说不定要立刻变成负资产。 在这种情况下,高务实就事实上成为了勋贵们的衣食父母。 况且勋贵们内部也是有攀比的:凭什么你英国公府一个月赚了五万两,我定国公府就只有三万两? 于是,各家既为了利益,也为了面子,只能竞相对高务实妥协讨好。 这就是原因。 不过,海贸这一块儿,高务实就不给干股了——老子难道还要帮你们出钱组建船队吗? 做梦!船只的建造也是赚钱的买卖,我京华造船厂不吃饭的? 所以接下来,大家就开始谈船只建造问题了。 首先,高务实先让高琦给诸位勋贵们介绍起京华造船厂的产品来。 目前京华生产的商船一共三款,最低档次的那一款高琦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下,因为“吨位”太小,只有600料,也就是三百吨,用高琦的话来说,“非常不符合诸位的身份”。 这个说法,勋贵们很是满意。这种普通的民用商船是卖给那些寻常海商的,他们这些与国同休的累世勋贵哪里看得上? 接下去两款就比较值得讨论了。 一种是1200料的中大型海船,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六百吨的排水量,完全可以满足日常的海洋贸易,如果单单只是“北洋”区域,那就更不成问题了。 但这种海船有一个问题,就是不载炮,乃是单纯的商船。 另一种是京华武装运输舰的低配版,1400料,七百吨排水量。之所以是低配,主要是削减了载炮量,原本京华自用的标配版是28门炮,这种“外贸版”削减到了16门,因此船体构造起了些变化,排水量也下降了一点。 鉴于之前“上课”的时候,京华特意把海盗问题渲染得比较严重,所以此时虽然大家都发觉载炮商船明显价格要贵了不少,但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买载炮商船。 有几位伯爷本来对无炮商船更偏向一点,但被另外一些人给激住了——“我等武臣勋贵,船上岂能无炮?必须得有!” 甚至还有人冒出了荤段子:“我等男儿,岂能无炮?” 不过,当价格出来之后,大家未免就有些心头打鼓了。 这阉割版的京华武装运输舰,造价高达4万两银子一艘! 这还是高务实表示船上人员由各勋贵自己搞定的情况下,如果需要委托京华帮忙招募、训练水手的话,还要再加八千两。 朱应桢这些年跟着高务实很是赚了点钱,本来一开始就打算来个二十艘,直接形成一个不小的船队规模的,一听这个价,也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不过考虑到利润巨大,而且跟着高务实混从来没吃过亏,他还是一咬牙投入了近五十万两银子砸进去,直接整了十艘! 张元功眼皮一抽,还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说道:“既然应桢兄这般豪气,兄弟也不好小气了,便也来个十艘吧。” 定国公府的小公爷徐希臯平时却不掌权,他父亲虽然死得早,但爷爷徐文璧身体好得很,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要不是这次去代皇上祭拜茂陵的话,今天肯定是他亲自来。 不过徐小公爷心里以盘算:如果是爷爷亲自来了,以他老人家的辈分,肯定不能输给朱应桢和张元功二人,十艘肯定也少不了。 于是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也说道:“那么定国公府也来十艘好了。” 三大国公统一了口径,不是,统一了数量,都是十艘,那后头的侯爷和伯爷也就要考虑好了。既不能太多,超过三家国公府肯定不行,但也不能太少,太少显得气魄不够。 在此期间,高务实主动告罪离开了一下,说是沐浴更衣,其实无非是让他们自行商议。 等他回去之后,各家已经商量好了,侯爷们统一为六艘,伯爷们统一为四艘。 靖难一系的勋贵,除了已经被除名和不准世袭的之外,还有几位侯爷坐镇西北,不在今日之会,在京一共有十一位侯爷,这就是六十六艘。 伯爷反倒更少一些(除名、绝嗣、不许袭三类占了一多半),与会一共八位,也就是三十二艘。 与会勋贵全部相加,京华造船厂一下子得到了高达128艘“外贸版”武装运输舰的超大订单! 不算人员配备,只算船只造价(包括火炮),就高达512万两白银!虽然火炮很是昂贵,但高务实粗略估计,造船厂方面的利润至少超过150万两。 卧槽,卖船可真他娘的赚钱! 其实这里头高务实玩了个小花招:他说这些船只的价格是京华内部购买的价格,其实这里被他偷换概念了。 一般别家如果是“内部价格”,肯定是特别低的,搞不好就是完完全全的成本价,但京华不是这样算的。 造船厂和私港是两个独立的部分,为了保证造船厂的利润,以使得它能正常、持续的发展,私港方面找造船厂买船其实跟外面的海商找造船厂买船,价格上面并没有什么差别,真正的差别在于用料和规格——其标准会更严格一点。 所以勋贵们从某个方面来讲,是被高务实忽悠了:他们并没有在价格上占到什么便宜。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没有被忽悠,因为哪怕是“外贸版”,这些船只的建造标准还是按照内部标准来的,依然是最严格的那一种,所以质量上乘这一点还是有保障的。 高务实收下诸位勋贵当场画押用印的契书,笑吟吟地递给身边的高陌,让他仔细收好,然后便朝着诸位已经上了贼船的勋贵们图穷匕见地亮刀子了。 “诸位,刚才有件事忘了说:近期有一次大阅,这件事诸位应该都知道了。说来也是惭愧,此事居然还跟在下的安南之战有些关系,因此,高某不得不冒昧请诸位帮个小忙……” 第799章 张四维被劾(4更破万) 天地君亲师,亲在师之前,但通常意义上来说,这个亲默认的是父母双亲。 所以高务实回京之后先接受皇帝召见没问题,再接受老师的召见也没有问题,甚至把老师交待的事情先办了,也是理所应当。 接下来,就必须去大舅张四维那里拜见了。这个顺序没人硬性规定,但通常来说肯定是要遵守的。 张四维的府邸位置极佳,就在南太液湖以西,太仆寺的东南,在他家的小楼上,就能望见后世红朝官员人人向往的中(南)海。 当然,那地方对这一世的高务实来说倒是并不神秘,他陪着朱翊钧去过至少不下二十次,从一开始的倍感振奋,到后来的习以为常,现在已经兴趣不大了。 要说兴趣,他倒是对昆明湖比较有兴趣,毕竟见心斋别院的扩建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快要靠近昆明湖了,只是对于建一个颐和园,他还是有点心有戚戚焉,一来是那要花很大一笔钱,二来这地方不知道会不会犯什么霉运…… 当然,他总体来说是不信邪的,要不然也不会搞出北洋舰队和南洋舰队来。只是历史上颐和园花了三千万两银子,虽然有通货膨胀的因素,但放在现在,如果要建一所一模一样的颐和园,没有七八百万两打底,估摸着也难。 那还是算了,七八百万两我干什么不好? 新规划中的二级巡洋舰都能造六七十艘了!有那个实力,我怕不是可以吊打能派来东亚的西葡联合舰队了,还用得着这样小心翼翼的往南洋伸脚么? 建个翻版的枫丹白露宫,带上那么繁复的装潢也才花了二十多万两呢,颐和园太夸张了,下辈子要是能当皇帝再说吧,花自己的钱干这个,实在太肉疼了。 来到张四维的家中,张四维的下人自然亲热得不得了,鞍前马后恭恭敬敬,殷切得仿佛看见自家少爷。 不过,自家少爷张泰徵还真在张府——其实已经不好叫少爷了,因为他已经中了进士,正作为庶吉士在馆学习。 对于张泰徵来说,高务实虽是表弟,但也是同年,而且还是同年的魁首,所以他亲自到大门外开中门相迎。 这个中门不是为表弟而开,而是为状元而开,高务实连道不敢当,最后还是表兄张泰徵抓着他的手臂硬拉进去的。 不过,一进门,张泰徵就摆摆手把下人们打发得远远的,然后小声对高务实道:“求真,你来得正好,父亲刚被弹劾,心里一肚子火,我劝不住,怕是得借你的面子帮帮忙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道:“怎么回事?我回来的那日,也没听说大舅被劾啊。” 那是当然,那天皇帝带着百官出永定门亲迎高务实,他还看见站在郭朴身边的张四维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呢,要是被弹劾的话,怎么会出现?按例,应该自己把自己关在家里以示清白了。 亏得自己今天还特意等到傍晚内阁下值才来,合着大舅一整天都在家啊。 “监察御史曹一夔你认识么?”张泰徵撇撇嘴,道:“这厮不知道受了谁的指使,弹劾父亲,说他违规提拔表弟王谦——就是鉴川公之子。” 高务实当然认识王谦,这是生意伙伴啊,他们王家跟着自己一头扎进了军工私营这个行当,有着现在大明最好的冷兵器工厂和数一数二的盔甲工厂。 当然,最关键的是,他家打造兵器所用的铁,是从开平进货的。 “曹一夔?”高务实想了想,道:“此人字子韶,号双华,武冈人,万历二年进士,听说与张文襄公之高足王篆关系颇佳。” 张文襄公说的是张居正,文襄本是原历史上高拱的谥号,这一世被高务实向朱翊钧建议给了张居正。当时朱翊钧还有点不乐意,因为文襄也是个美谥,而张居正当年被高务实扳倒的时候,给朱翊钧的印象很坏。 不过高务实用高拱之死说服了朱翊钧,因为高拱是得闻张居正郁郁不乐而身死的死讯之后,心情激荡而突然去世的,可以看出他直到那时仍然欣赏张居正,所以…… 于是朱翊钧就同意了,算是给了高拱一个面子。 王篆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张居正的门生。张居正倒台之后,他被贬官外任,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此人居然又回了京师,现在是太仆寺少卿,正四品的官。 张泰徵道:“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你都有了解,厉害啊……不过你可能不知道,现在不管是曹一夔还是王篆,都已经拜在申阁老门下了。” 高务实心中一动:“兄长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是申阁老指使的?” “指使不指使,这个不好说,不过嘛……”张泰徵微微撇嘴:“默许我看总跑不了。” 高务实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想了想,才问道:“申阁老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提拔王谦这种事,我想就算大舅有心,也不会亲自出马吧?” 张泰徵摆手道:“哪有什么提拔?表叔本就是工部主事,考满绩优,转调吏部主事,怎么就提拔了?况且,王家现在有王氏军械厂,他一直呆在工部反而不合适,现在又是考满绩优,调去吏部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高务实皱眉道:“那为何曹一夔说大舅违制?” “切,不就是因为表叔是万历五年进士,散馆后任工部主事,现在只是三年考满就调去吏部么?可其中的原因已经说过了,他在工部不合适,现在虽然只是三年考满,但也是可以转调的,又没有升官,哪就不合规制了?” 高务实明白了,张四维这是卡着最方便的办法来做,单从制度上来说,的确没有问题,但这个就类似于后世的破格提拔——那个被提拔的人也许是满足破格提拔标准的,但有心人还是可以说:凭什么你就能破格提拔啊,满足破格提拔标准的人又不只是你一个。 高务实笑了笑,道:“就这么点事,大舅生什么闲气,我去劝劝就好了,兄长放心,小事一桩。” ---------- 一卷刚开始的时候,主要肯定是以铺垫为主,但订阅和票票还是要求一求的…… 第800章 甥舅论隐忧 “求真来了,坐吧。” 书房中,张四维见高务实进来,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挤出一丝笑容道。 高务实当然不能直接就坐了,笑着上前见礼之后,这才在张泰徵的再次“请坐”声中坐了下来。 张四维见他立大功而回,依然不骄不躁,礼数周全,笑了起来,道:“求真在广西做了好大的事!原本你去广西,就只是个权宜之计,想不到……哈哈,真是想不到。” 那是,别说您老没想到,我自己去广西之前也没想到会做出这么些事来。 “大舅,不瞒您说,甥儿自己都没料到会有那般机会。” 张四维摆手笑道:“可见世事虽然难料,但成功者永远都是最能抓住机会的人。” 高务实笑着微微挑眉:“申阁老也很会抓机会,大舅你说是么?” “不愧是‘偏师定安南’的高求真。怎么,你就听泰徵说一下老夫被劾,就知道申汝默想做什么了?” 张四维看起来是清楚这里头的门道的,那他的不悦就应该是另有原因。 不过,“偏师定安南”是个什么说法?朝廷为了把这件功劳揽上,现在把打安南的功劳算成“偏师”的了?倒也无所谓,狼兵是土司兵嘛,说偏师也不算过分。 其实这倒是他误会了,这个说法是民间说辞——民间也更希望这是朝廷的谋略。 高务实的眼珠微微一转,道:“申阁老嘛,无非是试探一下,看看您这位新元辅当政之后,大概会是个什么样的风格……强硬,亦或是温和。” “只是这样吗?”张四维摇了摇头,道:“还有,你继续说。” 高务实微微有些意外,看来以前倒还小看了自己这位大舅,在原历史上他先是受高拱器重,擢为吏部侍郎,放在自己身边培养;高拱下台之后,他一个高党盟友的晋党首脑,居然又能受张居正器重,推荐为次辅。 原先高务实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高拱先不说,光是张居正,高务实就只当是张居正笼络晋党。但现在回过头想想,张居正当权那会儿,他自己都说自己“非辅,乃摄也”,那又有什么必要笼络区区一个晋党? 由此可见,张四维一定是有本事的,不光能看出领导想什么,还能为领导做到他想了但不好说的事。 于是,高务实笑道:“大舅法眼如炬,甥儿以为,除了试探,申阁老大概还想趁您尚未接任,先打击一下您的威望。” “哈哈哈哈!”张四维放声大笑,道:“好好好,看来实学一脉确实后继有人了,高文正公九泉之下也当瞑目矣。不瞒你说,老夫刚刚得知消息的时候,震怒异常,回来发了一通火之后才慢慢觉出其中真味,后生可畏啊。” 高务实拱手道:“不然,若是甥儿处于大舅这样的地位,恐怕更加震怒,到现在也未必能平静下来思考其中的关键。” 张四维摆摆手道:“你不必过谦,这十年来,你也算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脾性,老夫会不知道?十年时间里,老夫从没见你动过怒。” 他说着,也不禁露出一丝探究的意味来,道:“说起来,老夫都有些好奇,你这脾性是怎么养成的?” 高务实苦笑道:“甥儿只是总把事情往最坏的情况计算,这样一来,情况就算再糟糕,通常也不会比预计中更糟,如此也就很难生气了。” 张四维哈哈一笑,道:“这算是未虑胜、先虑败么?倒也是这个道理。” 然后他不等高务实回答,又继续问道:“说到胜败,你既然喜欢先考虑最糟糕的局面,那你说说,这次元辅将退,日后实学一脉最糟糕的局面是什么?” 高务实道:“有两点:长远来看,怕青黄不接;近期来看,怕大舅受诬。”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若受诬,他们能用的理由无非那几条,但皇上心里清楚得很,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张四维看着高务实,道:“但你说青黄不接却是何意?且不说元辅和老夫都有各自的学生,单说高文正公当年的学生,现在就已经有人位居部堂了,怎会青黄不接?” 这倒不好解释,因为按照正常的人思路来看,张四维继任首辅之后,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可以慢慢来,到那时候,不说他自己的学生们应该都提拔到了比较高的位置,关键是高拱当年的学生,恐怕早有人能入阁了。 甚至走得顺的如许国,不就是高拱的学生么,现在就已经入阁了。 但历史上张四维的官运被他的父母,也就是自己的外公外婆给打断了——二老先后离世,张四维不得不丁忧在家,然后由于父母接连去世,悲痛过甚,自己也病死了。 高务实只好道:“听老师说,他走之前会推荐潘水濂公入阁,届时阁中实学、心学阁老各两人,看似势均力敌,但既然是做最坏的打算,咱们就要假设对方无事,而我方出事,如丁忧去阁……请问大舅,倘若您或者许阁老不在阁,我实学一派的后继之辈,这几年内,能否胜过心学一派的大臣,抢先入阁?” 这个说法有些不吉利,一般来说是不该这么说话的,但高务实刚才已经交代过了,是“做最坏的打算”,因此张四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沉吟起来,一大堆实学、心学后继之臣在他脑海中浮现。 过了一会儿,张四维的脸色难看了起来,道:“怕是不太妙。” 高务实问道:“如何不妙?” “若是三四年间出现你说的这种局面,最有希望的恐怕是王锡爵、王家屏,若再往后推两三年,则还有赵志皋、张位、陈于陛、沈一贯、朱赓等辈。当然,吴兑也有机会。”张四维脸色铁青,道:“这里头只有一个王家屏是北人,其余皆南人也。而王家屏虽然是山西人,却一贯沽名钓誉,性子又冲,非我所喜。” 高务实一摊手:“您看,这就是大麻烦。” 除了吴兑这个铁杆实学派之外,陈于陛是前大学士陈以勤之子,陈以勤历来中立,他的儿子基本也是这个风格,暂时不去说。 剩下王锡爵是南直隶苏州人,赵志皋是浙江金华人,张位是江西南昌人,沈一贯是浙江宁波人,朱赓是浙江绍兴人。 这几个地方都是心学大本营,他们的政治态度不问可知。 拢共一个山西大同的王家屏,偏偏还是个孤僻分子,连晋党都不肯接受他,他也不肯入“党”,遇事风格就一个字:喷。 历史上的王家屏,高务实略有印象,他从日讲官干完转职到六部,再到入阁只花了两年,是明史之最。他入阁之后,原本在内阁排老末,加上别人都是南方人,他一个山西人,没有多少发言权。但阁员陆续死掉,剩下的许国申时行同时辞职,大孝子王锡爵回家省亲,王家屏莫名其妙的捡了个首辅当。 然而王家屏在首辅位置上什么也没做成,只是不停的和皇帝怄气,外加递辞呈骂皇帝。但王家屏罢相后,“君子”们思之不已,顾宪成在日后会推阁员时,就是因为非要写上王家屏的名字,把朱翊钧气了个半死,震怒之下马上叫顾宪成卷铺盖回老家——于是大明诞生了一个叫东林党的组织。 所以,王家屏虽然是山西人,但肯定是靠不住的,这人唯一的兴趣就是怼天怼地怼皇帝,办事?不存在的。说实话,这种人就是想进实学党,高务实都不同意,哪怕他有首辅命。 王锡爵是牛人,但前文有介绍过,就不提了。 赵志皋嘛,高务实对他印象还凑合,主要是这位虽然未见得有多大能力,但总体来说起码不坏事,不过这人缺担当,也缺手段,无论是敌是友……其实都比较无所谓。 当然,历史上赵志皋的任内,大明做了一件让后人津津乐道的事情——抗日援朝。这可能是万历朝最光荣、最为人称道的事情,但首辅赵志皋却是以衰老无用着称。也许正是因为远征朝鲜的策划统筹后勤太艰巨,变故太多,才让阁臣的弱点暴露无疑。于是皇帝轻视阁臣,因为皇帝的轻视,阁权更为人所轻。 历史上的高拱掌权时代和张居正掌权时代,言路基本都是老实的。凭借这个惯性,申时行和王锡爵当国之时,言路也还有几分忌惮,但到了赵志皋时代就全变了。他给自己写了一副对联作为座右铭和行事准则: 以威福归主上,以事权还六卿,以请托辞亲友,以公论付台谏。 积诚以事主上,洁己以风庶官,折节以下忠贤,黜私以绝险佞。 在别的时代,这也许只是个政治姿态,以前的阁臣明处挂这种清高联对,暗地里拼命抓权,然后又大叫“阁权日轻”、“万事皆自宸断”来逃避事后的责任,但赵志皋嚷嚷还权,才刚摆了个姿势,大权就被人一把夺走,简直神了。 因为赵志皋还权给六卿,所以他没有权,他没有权,别人何必鸟他?不靠踩他上位就已经厚道之极了好吧。 当然明末的言路,倒也不产厚道人。 于是赵志皋激愤地说:“同一阁臣也,往日势重而权有所归,则相率附之以谋进。今日势轻而权有所分,则相率击之以博名!” 可惜赵志皋连说这种气话都被人揪住诘问:阁臣是天子辅佐,怎么可以斤斤计较权势轻重? 赵志皋年老体衰,真正管事的,前是张位,后是沈一贯,都是公认阴险之人。他们两个整天和吏部争权,算计对手,树敌无数。最后,张位被万历削职为民,沈一贯因为楚宗案也差一点要翻船。所以站在这个角度来看,赵志皋的软弱倒也是种自保之道。 赵志皋当上首辅的时候,早已老病交加,杜门卧病,上了无数乞罢疏,朱翊钧没搭理他。 其实皇帝也难作,你同意吧,就有闲话说你赶人。早年的时候,朱翊钧曾经很痛快地批准大官退休,内阁总要求皇帝先多挽留几次,以示主眷绵绵圣恩隆隆,搞得他很烦,后来拿到辞疏干脆不理睬。这下倒好,阁臣的报应到了。这一位浙江首辅求退无门,甭管怎么请辞,皇帝就是不搭腔,最后内受病痛折磨,外遭言官唾骂,死在任上。 其后还有沈一贯等人什么的,不过他当政时间太晚,高务实暂时懒得理会——历史上沈一贯虽然万历二十二年就入阁,但当到首辅已经是万历三十年的事了,高务实有绝对的把握,那个时候自己已经上台,所以现在懒得考虑这个阴险小人。 至于张位,这人的问题在于揽权和招摇,其政治生涯完全终结是源自于妖书案,这个暂时不必提。但他有一点让高务实颇有兴趣,壬辰倭乱爆发后,大明发兵救援,当时张位主张设官于朝鲜八道,屯田驻扎,由于此举有吞并朝鲜之嫌,未被采纳。 但高务实对这个提议很有兴趣,虽然朱元璋那位多事的太祖皇帝把朝鲜列为不征之国,这一点很麻烦,但高务实近来开创了一条新思路:保留该国政府,控制其国的军、政、财权——没错,说的就是“安南方案”。 他总觉得,如果张位这一世也抱持这样的对朝态度,自己到时候倒是可以跟他稍稍合作一把,哪怕双方并不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但是政治嘛…… 高务实想得挺多,张四维现在却没工夫想那么多,他只是警醒过来。 别看现在即便郭朴去位,也还有他递补为首辅,但是正如高务实所说的,一旦他或者许国这边稍微出点什么问题,内阁的局面就要大变了。 当然,相对而言,许国去位可能问题还小一点,可如果是他张四维自己去阁呢? 虽然不愿意这样想,但高务实刚才提到“丁忧”二字,却实在让他有点紧张。他的父母双亲身体都不是很好,虽然去年的时候,高务实请李时珍过去帮忙看过,但李时珍却表示他们二老的身体都是早年的生活习惯不好导致的,尤其是饮食习惯——太讲究的家庭吃东西反而会有问题,比如淘米淘得水彻底变清其实就是坏习惯。 所以李时珍只是开了些温补的药,然后劝他们“以寻常人家之法进食”,这可不知道他们听不听得进去。 张四维紧张起来,忽然转头朝张泰徵道:“你们散馆还有多久?散馆之后,立刻回一趟蒲州,看看你祖父祖母身体可好,若有什么问题……求真,李濒湖那里你还能请动吧?” 第801章 高党的底蕴! 其实张四维也是被高务实稍稍带偏了了思路,因为高务实问的是最有希望递补入阁的人选,而不是问可以递补入阁的人选。 “最有希望”和“可以”,看似差别很大,但如果内阁之中有强力奥援,“可以入阁”就能等同于入阁,而如果皇帝本人有明显的倾向,那就更稳妥了。 实际上,实学一派虽然在“最有希望递补入阁”方面比不过心学派,但如果说“可以入阁”这个资格,那倒是也很有几位人选的。 除开已经是兵部尚书的吴兑,也不提别科,单说高拱为主考的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在接下去几年内有希望入阁的实学派门人就有如下这些: 二甲第七名陈经邦;二甲第二十名宋应昌;二甲第二十二名刘自化;二甲第三十四名陈懿德;二甲第四十四名顾养谦;二甲第四十七名韩楫;二甲第六十五名何洛文。 以及虽然名列三甲,但却通过了庶吉士考试,入了馆选的三甲第三名沈鲤;三甲第四名涂梦桂;三甲第十二名宋良佐。 以上都是有机会或者说有资格、资历在往后几年或者十几年内入阁的人选。 还有些因为考试成绩“一般”,而通常不大可能入阁,但依然有可能身居部堂高官位置的高拱门生,如: 三甲第三十四名光懋(没缺字,就姓光);三甲第二十五名张孟男(高拱妻张氏侄儿);三甲第四十二名宋之韩;三甲第五十八名杨家相;三甲第一百二十三名匡铎;三甲第一百二十六名胡涍;三甲第一百五十五名张学颜;三甲第一百六十七名杨相;三甲第二百三十五名刘良弼;三甲第二百四十九名雒遵;三甲第二百六十名程文;三甲第二百九十六名李纯朴;三甲第三百零二名杜化中等人。 顺便说一句,许国许阁老在这一科名列三甲第一百零八名,按理说这个成绩已经不咋地了,但他会试考得很好,是会试第七名,且后来馆选考中了庶吉士。接下去运气也好,很快当了日讲官,所以资历很够,这才超越了考在他前面很多的一批同年抢先入阁。 再顺便说一句,高务实去年初入翰林时的掌院陈思育,是这一科的三甲第二百三十二名,名次也不怎么样。但他也跟许国一样,是会试考得好,又过了馆选,成了庶吉士并一直留在翰林院的那一类。只不过,他的卷子不是高拱点中的,而是同考官申时行点中的。 虽说他也可以认高拱为师(即座师),但他没有烧高拱这个热灶,而是去烧了当时申时行那个冷灶,思路可能跟早年的张居正之于徐阶类似。 以上还只是高拱主考的嘉靖四十四年这一科的人才,没有算郭朴和张四维主考时的其他科实学派门生。 然而,这一科里有希望入阁的就有十人!除了这十位“储相”之外,其他能跻身部堂级别高官的,还有至少十三人。 要知道,高拱做主考虽然就这一科,但他做同考官那可有好几科。 而这些人,现在几乎也都有一批各自的门生在了,这是一个何等庞大的官僚群体? 新郑高氏门生故吏满天下,那不是说着玩的。 何况,这以上还只是门生,没谈“故吏”呢。高拱兼任了那么多年的吏部尚书,提拔了多少人?那些人理论上全是故吏。 高务实为何这么牛逼,连郭朴这个老师能够坐稳首辅位置,某种程度上都有赖于他的支持? 因为高拱留下的这些门生故吏就是他的政治资源,他才是高拱的衣钵传人。 再加上他在皇帝面前的特殊地位,以及在宫中庞大的利益关系网,他不牛逼谁牛逼? 十年的“小阁老”,不是白干的! 而现在,郭朴快要去位,张四维即将继任首辅,虽说高务实是他的亲外甥,他又怎么可能仅仅把他当做一个小儿辈看待? 说得不客气点,没有高务实的支持,他就算做了首辅,也不见得能稳住实学派这么大的盘子!高拱的这些学生,可以卖高务实这个“世兄”的面子,却未见得一定会卖他张四维的面子。 为什么?因为实学派的根基是以前的“高党”,而张四维实际上是出身晋党的。 张四维成为实学派的魁首,就好比帝室变更的时候,“小宗入继大宗”的那种状况。如果“大宗”没有一个说了能算数的人支持,这位“小宗皇帝”的日子可不会怎么好过。 三甲以后的那些先不说了,实在太多,单说接下去几年内有望入阁的二甲“半路修仙”们。 陈经邦上个月刚刚从左春坊左谕德,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仍充经筵日讲官。他这讲官从隆庆年间干到现在,资历是足够的了,大概在翰林院掌院事一两年就要“放部”,去做尚书或者至少侍郎,而且通常来说应该不脱吏、礼两部,都是为入阁打基础的部。 宋应昌麻烦一点,他去年二月时升山西副使(提刑按察司副使,一般兼任兵备道),今年年中改任于河南,现在的正式职务是“分守大梁道管开封归德二府副使”。资历虽然够,级别也还行,但现在仍在外任,一时半会儿想要入阁是没戏的了,什么时候能混回中枢了再说。 刘自化也是外任,现在为山东登州知府,不过他的去向高务实前几日跟郭朴会面的时候,他问过郭老师,郭朴表示已经在运作,刘自化不久后就会升任山东盐运使。不过这没什么意义,依然还是外任,什么时候能回中枢那真是鬼才知道。 陈懿德早在万历初年就是尚宝司司丞了,历史上他就到这一步打止,因为高拱的倒台而被攻讧,结局是“闲住”,也就是免职,从此再未出仕。但这一世由于高拱没倒台,陈懿德闲住已经是太常寺少卿,且掌寺务。这算是半只脚踏进了九卿的门槛,几年内入阁不是没有机会的,就看有没有人提携了,如果有,他现在就能出任某部侍郎。 顾养谦中进士之后,先是做了两任工部主事和郎中,然后就外任了,历任福建按察佥事、广东参议、副使。坐事调为云南佥事,因为抚服顺宁土官,进浙江右参议。高务实回京之后向郭朴提议调他去蓟州做兵备副使,郭朴暂时没有明确表态,但估计会认真考虑。 韩楫一直都是高拱的心腹,在京师做了几年科道官之后,也外放了一任顺天巡按,回来之后升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福建,现在还在福建巡抚任上,估计暂时还回不来。顺便提一句,高琦在泉州搞出跟闽海海盗同盟的大决战而福建官府没有干涉,就有他的原因。 毕竟是高拱的嫡系心腹,对于高务实的动作,他是不会说什么多话的。 对于韩楫这位无论原历史还是这一世都是高拱铁杆门生的师兄,高务实还是很想推他一把的,只是他这个福建巡抚目前还很重要,因为高务实正在探索台湾岛,这个时候不能换上一个跟自己有矛盾的人去福建坏事,所以还得“委屈”他在福建再呆两年再说。 至于接下去怎么安排,高务实也还没想好,而且到时候郭朴不在位了,不知道张四维会不会兼任吏部尚书,万一要是不兼任的话,还多多少少有点麻烦——当然,麻烦也不大,毕竟是首辅,而且有自己在皇帝面前吹风,应该还是搞得定的。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把他调回京做一任侍郎吧。 最后是何洛文,他是高务实的河南老乡,而且嘉靖四十年的时候,他是河南解元,跟高务实还有点缘分(都是解元)。他也是典型的史官出身,从编修一路在翰林院和詹事府转迁,现在已经是礼部右侍郎了,而且即便成了礼部右侍郎,他的日讲官都没有卸任,算是现在的日讲官中官职最高的一位。 不过此人操守上有点问题,而且仗着自己资历老,派头有点大,历史上应该是万历十二年或是十三年左右被弹劾而辞官,官终礼部左侍郎。 其实按理说,他是很有机会入阁的一人,高务实还是希望再看一看,如果有救的话,最好还是帮一把手——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啊! 你都到礼部左侍郎了,随便再往前踏一脚,就是马上可以入阁的礼部尚书,这种时候被人弹劾下台,你冤不冤啊?所以,赶紧擦擦屁股、老老实实做人,我还能帮你一帮,再继续装老资格,到时候就别怪我这位“世兄”不帮你说话了。 至于沈鲤和涂梦桂、宋良佐三人,他们哥仨名次不算很高,都落进了三甲,不过实际本事还是有的,所以过了馆选,入了庶吉士。 不过沈鲤之前因为父母连续辞世,回去守孝几年了,算算日期,好像今年应该能起复回京,以他的资历来说,虽然耽误了几年,但回到翰林院之后,大概位置还在高务实前头一点点,说不定是侍讲学士……嗯,这也是有机会在几年内入阁的。 涂梦桂也是高拱的铁杆门生,这位老兄在原历史中由于是高拱铁杆,张居正扳倒高拱之后,他以右给事中身份被降调外任,去做直隶浚县县丞,从此在史书中再无提及,可谓是凄惨得一批。 不过这一世,作为高拱的铁杆就很厉害了,中途的升迁转调不多说,现在已经是人人羡慕的应天巡抚——全称是“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 这个职务是宣德五年所置,负责督理江南地区粮储,初以侍郎等官任之,景泰后定以都御史出任,嘉靖时加提督军务衔,统领军民抵御倭患。辖区屡有增减,最大时下辖应天、承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平、池州、徽州、宁国、安庆十一府以及广德一州。 夸张点说就是“天下钱粮重地,半在应天”。 不过,这个职务在高拱时期被削减了管辖范围,把安庆去掉了,也就是说,现在只管理南直隶长江以南的部分。 但不管怎么说,江南精华地带仍在其管辖之内。 当然这也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即实学派不会轻易把这个位置让出去——本身这一块就是心学重地,有涂梦桂在这里,还可以跟心学派抢一抢江南才子的“生源”,这么重要的实权位置,哪能说让就让? 所以,涂梦桂实权虽大,但恐怕这个位置还得多做些年头,无论是郭朴、张四维都不会轻易调动他,高务实自己也不会同意。除非实在没法子了,否则他都要继续坐镇苏州,不能轻易挪窝,哪怕回京都不行。 这位师兄中进士的年纪很正常,三十岁。被授为淮安府推官,由于清操有为,被擢兵科历户科都给事中,累升至大理寺右少卿。大理寺是三法司之一,右少卿算是大理寺排第三的高官,理论上来讲,有人提拔的话可以顺理成章的升刑部侍郎。 不过,他的身体不是很好,前段时间还打算辞官不做,高务实在万里迢迢的安南接到他的信(因为高务实是高拱的继承者,所以宋良佐给他送信打招呼),惊得连忙回信叫他打消这个念头,并特意写信给李时珍,请他去帮忙看一看宋良佐是什么情况。 李时珍的回信高务实看得不是特别懂,但大概猜到宋良佐应该是得了某种肿瘤,这玩意在后世可以开刀、化疗什么的,但在此时比较麻烦。 好在李时珍就是李时珍,他开了方子给宋良佐,叮嘱了他一大堆饮食忌讳,然后就拍拍屁股回见心斋继续讲课去了。 根据李时珍的说法,大概是宋良佐爱吃“鱼脍”——就是日本人说的生鱼片,其实中国早就有了,从唐朝起就叫鱼脍——导致的,因为生鱼片嘛,估摸着是有某些寄生虫之类不干净的东西,然后引起病变之类。 高务实只能大致明白这个意思,具体搞不太清,也懒得费那个工夫,总之就是写信给他,让他好好休息,等自己回京之后再说。 他说话还是有用的,所以这一世宋良佐没走历史的老路,坚持了下来,没有辞官。 ---------- 整理资料整理晕了,我记得我说过,《神宗实录》之类的一手资料,全都是没有标点的纯古文,今天一天我就耗在里头了……所以今天就这两更,不过字数也不算少,8k多了。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802章 大阅之讨价还价 京中勋贵们对大阅兴趣不大,因为不管阅不阅,他们的官位基本都是固定的——就在五军都督府里面来回打转。 人,一旦没有了向上的欲望,也就没有了进步的动力,此事自古皆然。 但兵部对大阅这件差事却是相当重视的。在眼下这个基本可以算得上承平的年代,兵部要捞点拿得出手的功劳可不容易。 蓟镇那边,董狐狸什么的,早就被戚继光教训得够了,现在已经很少往蓟镇这边来。 虽然迄今为止,戚继光因为以步对骑,加上朝廷“西怀东制”的总战略,他也很难给对方毁灭性的打击,但是有一个问题不能忽视。 蒙古人早就失去了什么“再夺中原”之类的雄心壮志,南下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抢掠。既然如此,抢不到东西,还总有损失,这种亏本仗在蒙古人内部当然也是不得人心的,蒙古首领们也不傻,当然就不肯多干。 但戚继光老实,不代表李成梁也老实。 戚继光的风格是,只要你敢来,我就坚决打回去,打到你不敢来为止。 李成梁的风格是,你来任你来,来完我再去打你,守土什么的不是关键,关键是我要军功。 所以这样一来,戚继光这边现在几乎没事做了——对方不来,朝廷又没有让他打过去的意思,他一个规规矩矩的武将,可没有胆量跟高务实那样“擅开边衅”。别说万一打输了肯定是一长串的人头落地,就算一如既往的打赢了,估计也一样保不住脑袋。 戚继光捞不到仗打,兵部想捞点功劳也就只能眼巴巴望着辽东了。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辽东的李成梁,李成梁这人很会来事,蒙古人去辽东抢劫,李成梁五次截击大概只有一次能够准时堵住对方,然后将对方逼退回去。 但是,剩下的四次他必然会穷追不舍,一直深入蒙古境内,把人家大杀一场,至少捞两三百个蒙古人的首级才肯善罢甘休。 大明一贯是以首级论军功的,这样一对比,结果就是怎样呢? 一看戚继光这边的战绩:蒙古某部三千余骑进犯,蓟镇总兵官戚继光督兵迎敌,击溃来犯之敌,该敌败走,是役阵斩夷首十五级,夺马五十三匹,骡二头,器物三百六十九件。 再一看李成梁这边的战绩:夷酋某某等,数遣零骑侵边,复纠众千余从永奠堡入犯,总兵官李成梁督兵追击之,斩级七百五十有奇,擒获一百六十名,且歼其酋首八人,夷其坚巢数处,所获马匹夷器甚多。 一边戚继光击溃来敌三千骑兵,没有让人进入边关之内,大明百姓未损一人,民财未失一文,但因为只拿到十五颗人头,结果朝廷这边一计算,兵部也只能按照规矩赏钱,另外皇帝额外赏戚继光银三十两。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另一边蒙古人一共就千余骑,李成梁早没应对,等人抢够了,突然杀出来,砍了七百五十多颗人头回去邀功,朝廷一看,哇塞,大捷啊,赏!李成梁加宁远伯! 可是,一千余骑兵祸害地方的时候,大明百姓难道能够只死七百多个?这大明百姓的人头丢了,找谁喊冤去呢? 军人,击杀敌军自然应该,可首要任务难道不是保护百姓吗? 但是大明的军功祖制告诉你,不是这样,因为保护了多少百姓,这个是没法精确计算的,按这个搞的话,下面的武将们一定会胡吹大气,太不利于统计了,所以干脆不算。 换句话说,不管你击溃、击退了多少敌人,只要没捞到敌军的首级,这个军功都是不作数的。 因此像戚继光这种坚持拒敌于国门之外的打法,又是面对清一色的骑兵,当然就捞不到什么军功了——人家就算被打死了,尸体也大多能被战友给捞回去。 李成梁之所以很少带领步兵出战,就是因为步兵对他来说是个累赘,严重拖累了他斩首捞军功的速度。 但现在,兵部偏偏只能靠着辽东的一点战功保持存在感了,这当然也不是兵部希望看见的,所以今年既然有大阅,那肯定要好好干,让皇上看一看咱们兵部也不是打酱油的闲杂部门。 八月初八,京营大阅。 天气还有些炎热,但京师已经热闹非凡,无数人涌出阜成门外远远地观看这十年难得一见的盛举。 皇帝的御驾在大汉将军们的护卫下穿过人群,引起阵阵山呼万岁之声,道旁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不过,一身戎装的高务实跟在皇帝身边,却有些撇嘴——京师百姓这“规矩”还不如广西土司呢,山呼万岁的同时居然还伸长了脖子朝皇帝望来。想当初黄芷汀在思明府出行,土民恭敬得头都不敢抬,活像是在啃泥。 后世有砖家说明朝统治严酷,也不知道是跟谁比的,这大明的统治要论严酷,明明前比不了蒙元,后比不了鞑清,哪就严酷了?跟皿煮时代比的吗? 朱翊钧看起来也不是很“威严”,而是面带微笑地左右打量,然后兴奋地对高务实道:“务实,你觉不觉得,京师百姓对于一场大阅也是喜闻乐见的。” 那是,中国人有这个传统啊,但凡有热闹看,甭管什么事,哪怕是砍头,他们都是喜闻乐见的。 当然,想可以这么想,话不能这么说。高务实笑吟吟地道:“皇上所言极是,京营是护卫朝廷、护卫神京的重要武力,能够看见京营振奋,京师百姓自然欣喜异常。他们今日能看见这样盛大的阅兵,都是有赖于皇上的圣裁宸断。” 朱翊钧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看起来万分惬意,但还是摆了摆手,道:“光是朕可不够,圣裁宸断什么的,总得有个由头,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你的功劳,要不是安南大胜,朕如何能为祖宗复九世之仇,乃至于有此盛举?” 高务实在这件事上谦虚过无数次了,朱翊钧却总要提起,他不得不再谦虚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道:“皇上,前头就是京营的阵列了,您瞧着有没有觉得缺了点什么?尤其是神机营那一片。” 朱翊钧闻言一怔,下意识眯起眼睛朝神机营的阵营望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顿时有些不自信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朕……好像没瞧出来。” 高务实道:“神机营有枪有炮,但却没有刀锋剑芒,看起来就少了几分肃杀凛冽之意。” “哦!”朱翊钧恍然大悟,四下对比看了看,点头道:“果然如此,不过神机营一贯是火器营,没有刀锋剑芒也是情理之中,总不能再给他们加配一把腰刀吧?那恐怕反而碍事。” 高务实道:“配一把腰刀那是不必的,不过根据这次安南之战得到的经验,臣给隆庆二式火枪设计了一个改良版,可以很轻易的在枪头加上一截刺刀,临敌之时,一旦敌人已经冲到跟前,来不及装弹,又或者我军大胜,正在全力奔驰追敌,无法停下来装弹,这时便可以将刺刀套上,由远程火枪手变成近战刺刀兵,弥补了我军火器兵缺乏近战能力的缺陷。” “哦,是这事儿,朕想起来了,几年前你就提过这个构想,但你当时说铁质还不够坚硬,如果加装一截刺刀的话,枪身和刺刀的强度都不能保证……怎么,这个问题现在解决了?”朱翊钧有些欣喜的问道。 这个问题当然解决了,要不然高务实也不会说。前世他小时候看过他爷爷在***时代留下来的一本土法炼钢小册子——这东西在那个年代到处都是,后来要不被人用来引火煮饭,要不干脆就在厕所用掉了。 但高务实的爷爷是个乡村教师,没有烧书的习惯,就一直留了下来,高务实小时候也没什么消遣,家里的一些书啊、册子啊,但凡还有点意思的,都被他翻烂了。那本小册子他也看过,不过那个时期已经没有实践的机会了,所以他也就囫囵吞枣的看了看,记得个大概罢了。 自从京华开始进军钢铁行业,这本小册子一直都在发挥作用,并且迄今居然还有一部分技术搞不定——这可真是为难人了,因为高务实弄懂理论不难,却难于手癌以及某些细节记不清楚。 直到朱载堉被他请出山,两人书信往来的合作之下,才解决了渗碳的问题。 众所周知,钢铁的硬度主要由含碳量来决定,通常情况下来说,可以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表述:含碳量越高,则硬度越大,但也就越容易断裂;含碳量越低,则硬度越小,却也就越容易拉伸。 可是,渗碳是一种很考验科技水平甚至操作水平的活计,因为正常来讲,渗碳必须均匀——比方说一把刺刀,其在制造的时候渗碳不均匀,那么它的强度也就不均匀。万一出现拼砍,含碳量低的那部分硬度低,就容易缺口;而如果是拼砍时碰上了重型钝器,含碳量过高的部分又有可能断裂。 因此,如何均匀渗碳,一直都是这好几年来京华钢铁的重点研究项目。 其实古人也知道渗碳的重要性,只是没有形成理论,而是靠经验行事。从考古发掘的含碳块炼铁器物来看,中国古代有意识的在铁器中渗碳,大约始于春秋时期,其年代大约在公元前7至前6世纪,那个时期出土的器物中的碳很容易被测出。 在中国,古人有三种方法获得低碳钢、铁,一是块炼铁,二是退火脱碳钢,三是炒钢,这个暂不赘述。 科技的进步并不是有个好点子就能马上用出神效来,高务实提出的渗碳、渗氮、淬火等技术,在后世都是早就过时的垃圾技术,属于“土法炼钢”时期的水平。可是放在此时,京华那么多大匠,忙乎了七八年也没完全掌握——可以搞出来,但成品率不到三成。 最后还是朱载堉这位真正的科学巨匠出马,通过无数次试验,总结了一套详细、复杂的流程,又为每个程序定下了严格的数据,这才把成品率提高到七八成左右,勉强算是值得投入生产了。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高务实才推出隆庆二式的改款。 实际上,这应该不能算是改款,而是一次换代。因为不光刺刀材料是新型高碳钢(这个年代的标准),连枪体材料都换了。 所以,京华内部已经把这次换代的火枪称之为“万历一式”。 之所以高务实还没有决定要不要采用这个名称,则是因为其在“火枪”本身的技术上没有多大进步——依然是滑膛枪,没有膛线。 不过,考虑到赚钱的必要性,高务实心里已经准备同意下面的要求,将之命名为“万历一式刺刀款”——换代嘛,技术进步了,材料更新了,价钱当然要提升喽。 之所以找这个机会跟朱翊钧说,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毕竟,这玩意儿不能仅仅是京华自用——京华再牛逼,也就能装备两三万支,哪怕强迫安南方面换装,由于高务实也不可能让安南兵全面换装,所以顶多也就是五万支的市场,单支利润再高也很有限。 因此大明军方这个市场才是大市场,如果大明的改革能够继续稳步推进的话,这个市场至少能达到几十万支,如果加上后续的战损、换代等等,破百万并不奇怪。 仔细地给皇帝介绍了一番,朱翊钧笑呵呵地道:“既然你说得这么好,到时候让人把新式和旧式的产品各送一支给朕看看,另外也别光给朕,让兵部和京营、边军都参与一下,还有军械局、兵仗局他们,也都看看,免得到时候又有人跳出来多话。” 高务实心头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答应了。 朱翊钧又道:“还有,这个价格提高有点多,一支枪要二十四两银子,刺刀还要六两,前后就是三十两啊……朕记得佛郎机人的火枪都没这么贵,你们京华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成本控制,对,成本控制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他眨了眨眼,凑近高务实一些,小声道:“务实,你老实跟我交代,这火枪加上刺刀,成本到底多少?” 高务实苦笑道:“那个炼钢技术才刚刚搞成功,成品率只有七成,把这个算进成本里面,一支枪加一把刺刀,成本大概二十四到二十六两,卖给朝廷的话,由于京华还要自己负担一部分运费,大概能赚五两银子。” 朱翊钧听了倒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这还差不多,我就怕你也跟有些人一样,哭着喊着说没赚钱……五两银子一把的利润,嗯,不算少了,不过也还能接受。” 高务实苦笑着没说话,朱翊钧想了想,又问道:“那个成品率什么时候能提高,到时候能不能降价,比如二十八两能够拿下?” ---------- 感谢书友“沈杨”、“王孙疾”、“系统崩溃”、“书友160603215216589”、“ming@@”、“系统崩溃”、“坐在小酒馆门口”的月票支持,谢谢!本章4k3,过节,懒得分章了…… 第803章 大阅之金玉其外 高务实推销武器一事毕竟只是插曲,乃是趁着皇帝还在骑马前行的路途中找机会说上一说罢了,等皇帝的御驾到达阅兵台附近,这个话题也就自然告一段落了。 高务实本来是不打算一身戎装的,毕竟他在安南打仗的时候都没穿过所谓的“战袍”,但由于朱翊钧非要让他陪同,他才不得不整了一身罩甲,免得跟朱翊钧这个领导不协调。 阅兵台前,武臣勋贵们已经跪了一地,在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应桢的带领下,恭迎皇上的到来。 朱翊钧见张溶已经病得脸色蜡黄,只剩皮包骨头了,上前亲自搀扶了一把,道:“英国公请起,诸位爱卿也都平身吧。” 张溶自己根本站不起来了,身边的张元功、张元德兄弟赶忙把他一左一右架着扶了起来。 皇帝见了心中也不禁唏嘘,关切地道:“英国公,待会儿事毕,你早些回去休息,后续那些流程你就不要陪着了,你这样朕瞧着也过意不去。” “皇上……老臣谢皇上隆恩。”张溶有些动情,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怕是熬不过今年了,好在皇上看来对英国公府还是眷顾的,这也让他多少有些安慰。 朱翊钧其实除了面对高务实之外,也不是个很会表达感情的人,心里虽然有些发堵,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点点头,又对张元功、张元德兄弟交待了一声:“好好照顾老国公。”然后便转身上台去了。 这种时候高务实不能抢话,只好朝张溶和那两兄弟点了点头,也跟着朱翊钧上去,站在朱翊钧身旁。 兵部尚书吴兑显然是本次大阅理所当然的主持人,他先上来朝皇帝见礼,然后请问皇帝是不是现在开始。 朱翊钧早就等不及了,大手一挥就说:“即刻开始。” 吴兑立刻走到中间靠前的位置,朝台下的一种勋贵下令。 第一个得令的是成国公朱应桢,虽然这厮根本不会打仗,但他是成国公嘛,又是目前的前军都督府左都督,第一批次受阅的就是由他指挥的部队。 当然,“由他指挥”这个说法本身并不确切,因为实际上现在的五军都督府相较于正统年间以前,权力权威早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实际上朱应桢对于挂在他这个前军都督府左都督名下的卫所,也只有统兵权,并没有调兵权。 实际上,五军都督府目前还能做的只有三件事:管理军籍,管理屯田,以及推选将领,甚至连作为武官最重要的领兵出战的权力都已经基本丧失殆尽了。 但实际上,连这三项权利,也被六部侵占了很多。 比如说管理屯田,成祖永乐时期“以五军都督府总摄天下屯政。” 建文四年九月,令五军都督府给各个都司下达指令“令卫所屯田如旧制,卫指挥一人,所千户一人专提调,都指挥督察之,岁终上其所入之数,以课勤怠。” 永乐九年九月,有卫所军士因入京操练耽误屯种,但五军都督府“必欲追纳”强征屯粮,军士只得击登闻鼓诉状。 宣德三年三月,在皇帝给五军都督府的敕书中,指责“屯种徒拥虚名,兵食常不给足”,进而要求五军都督府必须“务屯种”。 可以看出,这个时候五军都督府对于屯田事务还是负全责的。 不过随着储粮户部郎中(或主事)的设立,在九边等地逐渐形成了总督、巡抚、户部郎中(或主事)和兵备道的管理体制。具体开垦荒地、清理屯田等事由户部郎中(或主事)和兵备道负责。 过去那种军屯情况完全由都司、卫所报告给都督府,然后再转行给户部的程序,已被打破,兵备道可直接向户部报告清理屯田和拨军屯种情况。五军都督府管理屯田之职掌已大为削弱。 而推选将领,则是被兵部侵占了权力,甚至……连翰林院都分了一杯羹。举个例子,现在的武举考试,就是从翰林院和詹事府选两位史官担任考试官的。 嗯,譬如高务实现在就够这个级别,他虽然是个完完全全的文官,但如果被皇帝点将去主持武举,那一点都不奇怪,虽然名义上肯定会有一位或者数位国公爷同时充当武举考官,但其实最终说了算的,却是那两位翰林老爷。 唯有一件事,迄今为止仍然是五军都督府的直接执掌,外人无法插手,那就是掌管军籍。 掌管军籍,才能吃空饷。所以这个权力,勋贵们是打死都不肯让出去的,否则他们就不光是权威不保,而是富贵不保了。 前军都督府光是在京的军籍人数,按理说就高达差不多五万人,不过这次大阅,朱应桢即便是看在高务实的面子上,也只挑了两千五百人出来——这已经颇为尽力了,乃是矮子里面拔将军,最后才选出来的一批勉强能看的“军人”。 至于,要问剩下的人怎么回事……大概一半是在吃空饷,一半在做工和务农。 实际上,前军都督府中,偶尔还能集合起来训练一下子的,拢共也就四五千人,而其他各都督府,大致上也差不多。 换句话说,堂堂大明京营,理论上最精锐的部队聚集地,实际上能勉强算是作战部队的,最多不超过三万人。 好在,除了这批京营卫所兵之外,京师的防务还能指望一下班军,不过班军的兵力也只是理论上稳定,而且由于班军到了京师之后,也经常被派出做工,所以各地对于选派班军也很不积极。 关键是班军的用度开销居然还是其原籍地方负责的,京师这边顶多偶尔打赏一点。如是,对于原籍地方而言,那自然是恨不得一个兵都不派才好,由此也就经常出现扯皮。 兵力虽然少了点,但不得不说,这批京营士兵光看走出来时的卖相,还是比边军要好。 高务实是见过边军的,无论是宣府、大同的边军,还是广西的卫所兵,在高务实看来,基本都和叫花子差不多,武器五花八门,衣服破破烂烂,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而这批朱应桢挑选出来的“京营精锐”,鸳鸯战袄都是崭新的,赤红发亮;武器更厉害了,油光水亮得宛如新出炉的产品——其实真差不多,这些武器发放下来之后,这几天刚从库房里清点出来发给他们使用。 朱翊钧是看不出来的,只觉得这支部队光是看上去就很不错,所谓旗帜鲜明、甲坚兵锐是也。 朱应桢悄悄偷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面带微笑,不由得心中松了口气,回忆了一下突击学习来的几手旗语,拿着手中的小旗挥了两下,旁边的旗鼓立刻一变。 其实朱应桢的动作错了也没关系,下面的旗鼓手都得到过叮嘱,不必看国公爷怎么挥他手中的小旗,只管按照事先“彩排”的动作来办就是——反正下面的那些士兵也只会按照“彩排”的阵势变化,要真是临时指令,下面根本玩不转。 随着旗鼓变化,这两千五百人演练的阵势也在变化,一共变了三次,高务实大致看懂,大概是防守、徐徐进攻和缓缓后撤三样,但具体叫什么阵,他也不知道——毕竟他虽然被朱翊钧搞得强行顶了个名将(明代文臣也可以称名将)的名头,其实却只是个半吊子。 不过,这次演练在朱翊钧看来近乎完美,高务实这个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接触过军旅的人却发现了不对劲——怎么还有人抢拍啊?进攻的快节奏鼓点还没结束,没有换成沉重而偏缓慢的后撤鼓,怎么下面的士兵已经开始整队后撤了? 愣了一愣之后,高务实朝吴兑和朱应桢打量了一眼,尤其是仔细看了看朱应桢的表现,他才终于肯定:他喵的,这是在演戏啊! 朱应桢的指挥和旗鼓手的步调不一致,旗鼓手有时候会抢朱应桢的拍子,而下面的士卒跟旗鼓手的步调也不一致,士卒们有时候会抢旗鼓手的拍子。 这样一对比,朱应桢的好多指挥简直慢了两拍! 高务实一下子汗都出来了,我去你大爷的,老子呆在燕京十年,就靠你们这群演员守卫着?! 然而比他更加门外汉的朱翊钧一点也没察觉到,只觉得士卒们虽然偶尔显得步伐不那么齐整,但整体演练还是不错的,各种变阵行云流水,一点迟滞都没有,可见京营不是完全不行,只是估计这样的精锐数量比较有限——皇帝又不是不知道京营吃空饷的事。 朱翊钧满意之至,转头对高务实笑道:“务实,我想起你骂郑松那贼獠的话来了: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少年天子意气风发,指着台下的演员们大笑道:“朕有这般精锐,何愁中国不靖、四方不平?务实,你看这京营如何?” 高务实强行挤出笑容来,干巴巴地道:“圣上所言极是,今日这表演,呃,这操演……委实精彩之至!” ---------- 感谢书友“书友161023004956419”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和各种票~ 第804章 日讲官上任啦(3更破万) 本次大阅,是一场胜利的大阅,象征着大明“最为精锐”的京营仍然具备极强的战斗力,是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胜利之师,威武之师,能够切实保障大明京师之安全,能够有效策应和支援九边乃至各地用兵之所需。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朝廷上下看起来都是信了的,连“南征名将”高务实都被迫发表了类似的观点。 总而言之一句话,京营是很厉害的,你们要老实一点。 大阅完成,告祭反正就是那套仪式,倒是不必过多赘述,反正对于高务实而言,就是陪着皇帝走一趟,该磕头磕头,该代念祭文代念祭文。 这些事情办完,高务实这位再次新晋为日讲官的左庶子,终于轮到了要上值讲课的时间。 没料到,就在讲课前的两日,高务实正在詹事府值房“备课”,讣告传来:张溶卒。 张溶是英国公,除皇室的亲王、郡王之外的最高外臣之爵,按例辍朝。 同时由于英国公府跟高务实关系密切,高务实少不得要亲自上门致哀,加上世子张元功跟高务实关系极好,又请他帮忙挥毫,为祭文书丹等等,这又耽误了几日。 尘埃落定之后,讲课便到了九月初。 高务实是堂堂六首状元,早年就有《龙文鞭影》、《新郑对韵》等书问世,年纪虽小,却算是文名鼎盛之辈,然而对于经筵日讲官而言,他毕竟还是个新人。 新人就意味着,他还不能讲四书,只能讲《五经》。但五经一般不会随便扔一门让讲官来讲,而是必讲其当年主治的一科。 高务实治《周易》,因此他现在只能讲《易》。 经筵之制虽于宋代已形成,但形式并未固定,非但历代有异,即一代之中不同君主实行情形亦不尽相同。以明代为例,初无定日,亦无定所。 明初之时,诸帝勤政好学,讲学虽未制度化,但于圣学犹无大碍。到了英宗以冲龄即位,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柄政,有感于身负幼主教育之重责大任,乃上疏请开经筵。从此制定经筵仪注,每月二日、十二日、廿二日三次进讲,帝御文华殿讲读,遇寒暑则暂免。 开经筵为朝廷盛典,例由勋臣一人知经筵事,内阁大学士或知或同知经筵事,六部尚书等官侍班,另有展书、侍仪、供事、赞礼等人员。 不过那是“经筵”,不是日讲。除每月三次的经筵外,尚有日讲,只用讲读官和内阁学士侍班,不用侍仪等官,讲官或四或六,每伴读十余遍后,讲官直说大义,惟在明白易晓。 日讲仪式较经筵大为简略,或称小经筵、小讲。经筵讲学自此制度化,每日一小讲,每旬一大讲,为帝王接受儒家教育的主要方式。 高务实虽然官至左庶子,这个位置如果是资历较老的史官充任,有时候甚至会掌翰林院事,但显然高务实属于资历最浅的那一类,不仅不能掌翰林院事,在翰林院的位置甚至不算特别高。 正因为如此,他的小讲,规矩自然不大。 没有内阁大学士前来侍班,只有一个讲读官,乃是熟人:左春坊左赞善沈鲤。 左春坊的主官是左庶子,乃是正五品,与大学士同级;左庶子以下是左谕德,从五品;再下是左中允,正六品;再下才是左赞善,从六品。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做官,高务实一个后来人,现在反而是沈鲤的上官。当然了,高务实考得好,而沈鲤会试虽然考得不错,但廷试考砸了,幸好馆试又考得不错,要不然今天也就不会在此做讲读官了。 但廷试考砸对他显然也是有影响的,因为翰林史官平时要是不捞个编纂先帝实录以及如《大明会典》这样的差事,升官是很慢的,一般只能熬资历,很少有高务实这样翰林官干了几个月就外任,然后居然以外任时的功劳升官回翰林院这样的好事——外任捞功劳本来就比翰林院简单多了。 所以,不能成为特例的沈鲤到现在还只是个从六品的左赞善,然而他今年都五十岁了,而高务实尚未及冠。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易,变化之道也。”高务实不打算像一般的讲官一般光讲大道理,但不代表道理就能不说:“昔年臣选本经,舍其余而取《周易》,为的便是了解这变化之道。” “天地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诸般变化之中,我等为人者,如何才能趋吉避凶,此乃《易》所欲讲之道也。” “孔子晚年感慨:‘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可见圣人看出了《易》的精髓。《周易·系辞下传》中说,‘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谓易之道也。’何为无咎?无咎便是没有凶险,没有大的过错,亦或是就算有过错,也没有关系,这才叫做无咎。无咎才是《易》告诉我等的人生最高境界。” “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谓易之道也。反省补过无咎。无咎者,善补过者也。” “此言皆出自《周易·系辞传》。谁人无过错?无非大小而已。无咎,不是不犯错误,而恰恰是犯了错误以后,能够及时反省和改正。《左传》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孔子称赞颜回:‘不迁怒,不贰过。’不贰过,就是不重复犯错误,善于改正自己的错误。 《周易》上同样说,‘震无咎者存乎悔’。要达到无咎的状态,必然要善于反思悔过,如曾子的‘一日三省吾身’。反思悔过是改过的前提,一个人如果没有真正的反思、悔过,则不可能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就不知道如何去改正。要真正达到无咎,就要随时反省自己,随时随地要能检查出来自己每一方面的错误,随时随地检查、反思、改正自己的错误。” 这时皇帝发问了,朱翊钧问道:“先生方才明明说变化之道,此时却又说无咎,此二者有何关系?” 朱翊钧平时称呼高务实,是君对臣,所以直呼其名,不过为了表示亲近,才只呼名而不称姓。但讲读时不同,朱翊钧在这一块还是比较随他父亲隆庆,不管哪位讲官,在讲读时他都称先生——仅仅这个时间里。 高务实微微笑道:“天地万物皆变,我亦当有所变,然则世间终有不变之理,即为道也,此道在易中,便是求‘无咎’。” 朱翊钧又问:“无咎,便是尽量不犯错,或者即便犯错,也当尽快改正么?” 高务实道:“易说:‘震无咎者存乎悔’。又说:‘谨慎无咎’。还说:‘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此三言,皆是一个意思:谨慎。” 但朱翊钧有不同意见,他问道:“朕举一例:今年辽东洪涝,应天也洪涝,此天灾也!其地其民,该如何谨慎,才不使之有洪灾,可以‘厉无咎’?” 对于此时的明人而言,哪怕再有学问,这一问可能也无解了,或者就只好扯“天人感应”,说洪涝是上天示警云云。 但高务实却笑道:“洪涝不可避免么?非也。臣也举一例,昔年黄河水泛和其严重,然则这些年以束水冲沙法治水,以水泥加固河堤,黄河水泛便减轻了许多。又举一例:昔年长江水泛亦严重,尤其是湖广等地,常常于夏秋之际泛为泽国,然则自从前几年湖广兴修水利,如此数年之后,水灾减少了至少一半。可见,谨慎并不代表不做事,它代表有些事应当提前准备,提前做好应变措施……所以您看,天地虽变,我以谨慎相待,便能无咎。” 朱翊钧哈哈一笑,道:“先生所言极是,如今土默川大变在即,不知朕该如何以‘谨慎’而至‘无咎’,还望先生教我。” ---------- 感谢书友“书友161023004956419”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求各种推荐~ 第805章 真“万历时代”来临 对于右翼蒙古方面的应变思路,高务实之前就有过一些规划,简单的说,就是趁俺答去世的时机,将把汉那吉推上位,取代辛爱成为大汗,然后劝三娘子嫁给把汉那吉,同时将辛爱所部转赐给三娘子之子布塔施里。 他把这个思路说给朱翊钧听,朱翊钧听罢,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皱着眉头道:“朕知道蒙古人婚嫁规矩不合礼教,但钟金哈屯算起来应该是把汉那吉的祖母辈,这……好么?” 高务实解释道:“皇上既然知道蒙古人不讲礼教,又何必在意这些?蒙古人只要不是血亲,别说祖母辈,便是曾祖母辈也是无所谓的。对我大明而言,无须在意他们之间的名分怎么定,只要保证土默特依然恭顺即可。”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那么,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二人,互相之间会愿意吗?” “皇上若不放心,此事臣可以想想办法,咱们先不要通过朝廷或者边臣接触他们,且由京华方面暗中向他们提起此事,如此既可以试探他们心意,也能不失转圜之余地。” “这倒不错。”朱翊钧点头赞许。 其实他之所以犹豫,本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担心乱点鸳鸯谱,然后惹得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两人都不满意,结果反而坏事。既然高务实把这件事揽了下来,那就相当于是以私人身份去进行试探,这就可以把朝廷撇出来,免得朝廷一开口,就没法挽回了。 今日小讲,除了高务实这个讲官之外,就只有沈鲤一位讲读官,他的职责主要是记录,一直也没说话。 不过高务实并不担心他泄露机宜,因为沈鲤跟他不仅是“同党”,而且还是“同乡”。 沈鲤是河南归德府虞城县人,在这个时代来说,和高务实是正经的乡党,加上他又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脑门前已经雷打不动的贴上了高党的标签。 沈鲤此人,在历史上是与沈一贯作对而闻名的,而这也为他留下了千古美名,在他去世后,朱翊钧曾亲笔为他题写了祭文足足四篇,称其为“乾坤正气,伊洛真儒”。 在原历史上,高拱既是他的主考官,又是他的同乡,他都不肯私谒高拱,以至于高拱把他当成沽名钓誉之辈而不闻不问,打算先磨一磨他的心性。这一世却有所不同,因为高务实知道沈鲤的为人,也知道他的前途,所以一直与其交好,慢慢才将他拉进昔日高党的核心圈子。 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来说,沈鲤能出现在高党之中,其实是由于高务实的缘故,这也就使得他对高务实比对整个高党还要重视。 这样一个人,高务实当然是不担心他会泄露机宜的。 蒙古应变这件事暂时就先到这里,接下去高务实写信召回坐镇成都、正在想办法打通西南商路的曹淦,让他亲自出马把这件事落实下去。 曹淦在京华集团的地位相当高,乃是未改姓家丁中的第一人,尤其特殊的是,不同于海贸和海上力量被分为各私港以及现在的南北两洋舰队,京华的陆路“外贸”被集中掌握在京华商社,而曹淦则从头到尾一直负责京华商社,至今已十年有余。 这种资历,在整个京华的“家丁系”中,只有高陌和高瑞(高小壮)两人能比。 但相对来说,高陌算是坐镇中枢,负责的是全京华的监察系统以及高务实的个人安保;高瑞是坐镇开平这个京华工业体系的核心重镇,算是“管生产”,都不负责“直接来钱”的商贸,因此曹淦的地位在商贸口尤其独特。 不过曹淦在成都接到信之后,二话不说,甚至没等过夜,当天就启程往京师赶。 其实这件事在曹淦看来,本身就是自己提出的,要不是上次自己向老爷汇报,说不定老爷现在还不知道土默特内部已经有了分崩离析的苗头。因此老爷召他回京主持这件事,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应当。 当然,他急着回京还有一个私人原因:儿子曹恪回来了,据说老爷对他颇为满意,给他安排好了身份,以京师户籍让他去考童子试,看能不能拿个生员身份,如果表现好的话,明年接着参加顺天乡试。 家丁身份其实有各种好处,简单的说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但也有一个麻烦,就是一般不允许参加科举。如果要参加科举,主家首先要同意,这是肯定的,但有很多麻烦的手续要办。 嗯,其实一般而言,主家都是不同意的,道理很显然:考了功名,就是人上人,将来主家还压不压得住他,就不好说了——万一这厮读书厉害,不止是考了个秀才,后来又考了举人怎么办?甚至万一的万一,人家考了个进士,自己就成老爷了,那这主家还有个鬼的压制力? 不过高务实显然是个例外,他的态度是任你考,你便是考个进士又如何?我这六首状元是跟着你闹着玩的? 就算你做了进士老爷,你脑门贴着一个斗大的“高”字,我对你恩重如山,这是天下人肯定会公认的——要不然你能参加科举吗? 所以,就算曹恪考中进士,只要他做出任何对高务实不利的举动,都相当于自杀——政治自杀。 真正的牛逼,不是体现在欺负弱小,更体现在培养和提拔。 曹淦这一路估摸至少要走大半个月,暂时不必去说他。 接下来京师的大事,已经聚焦在郭朴头上。 太傅、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郭朴一连三日,三疏求退。 皇帝的批复从“不允”、“温言慰勉,不允”到“切恳元辅尽心辅佐,所请不允”一路变化。 但接下来,郭元辅求见两宫了。于是当日两宫又召见了皇帝。 次日,皇帝命司礼监传旨,召集九卿等重臣,议增补阁臣。 这个举动意味着郭朴求退大局已定,所以皇帝在做准备。 大明的历代皇帝因袭了选拔官员的一项祖制,叫做廷推。凡属高级干部出缺,并非直接由皇帝定夺,而首先要由三品以上大员及各部主官协商,公推二至三人甚或更多,由皇帝选取任用。这种办法一直沿用了整个有明一朝。 当然,皇帝就毫无作为了吗?也不是,皇帝在这种时候可就名单圈选,亦可不予采用。 如“天启三年正月,廷推阁臣,首列孙慎行、盛以宏,皆不用。” 又如“万历二十六年,吏部尚书蔡国珍罢免,廷推七人,李戴居末,帝特擢之。” 可见,大臣们的首推,有时并非皇帝最爱,有时所荐人选,皇帝甚至一个都瞧不上眼。君臣之间,用人标准差异之大,足令局外人莫名其妙。 不过,千万不要以为皇帝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如此大度与和气,要真是这样,那就真有点皿煮得近乎可爱了。在皇权时代,皇帝手中有一条与廷推制度并行不悖的权力行为,叫做中旨,即皇帝可以自宫廷中发出亲笔命令或诏书,以不正常途径绕过中书门下(明时为内阁),直接交付有司执行。 虽然这一次,大伙儿都知道在这个局面下增补阁臣,其实不管九卿怎么廷推,最终结果都是一定的:皇帝一定会选择首辅临走时推荐的那位。哪怕廷推的结果有异,皇帝也一定会否决廷推的人选,直接中旨拔擢。 当然,如果情况搞到这一步,问题就比较严重了,那说明首辅对内阁、六部等已经失去控制。而且,不由廷推而入阁的阁臣,面子上会很难看——没有来得及廷推和廷推没通过,这是两码事。 仍以大明为例,历史上的万历年间,也出现过吏部尚书出缺,“天官”可是举足轻重的职务,不必阁臣来得差。但廷推上来的人选万历都不中意,僵持不下之后,万历断然下达了中旨,亲自选定了当时首辅张居正的同乡李幼滋。 孰料,李某却不买账。 在皇帝看来,这位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已在侍郎位上难有寸进,笃定难以抗拒这天上掉下来的天官大印。 可李某却在奏疏中直言:廷推乃祖宗成例,贤士众望所归。今皇上无视众议,以中旨指定微臣,实乃与众臣怄气,非圣君所为。 李某在此态度十分明确,中旨授予的官衔,他是不会接受的。 可见如果闹到廷推僵持,问题是很严重的。 申阁老显然不是一个强势到当面和皇帝、首辅顶牛的阁老,他在廷推上的表现完美的体现了他的风格,郭朴一提出由潘晟入阁,他就立刻表示同意。 张四维显然不可能反对,许国和余有丁同样不是二货,都表示赞同。 内阁全票通过了首辅的提议,六部和都察院、翰林院等主官都不傻,纷纷表示同意,礼部就不说了——潘晟自己是尚书。 于是廷推顺利完成,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皇帝情绪不高,完成廷推之后就默默走了。 高务实这个讲官比较独特,经常被皇帝点名要求跟在他身边,今天也不例外。 廷推结束后,朱翊钧很少见的选择不乘轿,而是徒步慢慢走回乾清宫,路上沉默了许久,才忽然对高务实道:“务实,元辅走后,三位顾命辅臣就都不在朕身边了……” 高务实很难判断朱翊钧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究竟是感叹还是解脱,又或者二者皆有,但究竟是感叹更多一些,还是解脱更多一些? 他只能安慰道:“元辅已经完成了先帝交待他的事,他是功成身退。皇上,明年是万历十年,那将是真正的万历时代了。皇上,您和臣等,能否不负先帝之托,自现在起,就要见真章了。” ---------- 昨夜风云突变,失眠加感冒,今天估计是有点发烧,脑仁都疼了,能不能按量完成有点难说。感谢书友“傻妞妈”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806章 俺答死,战争近 郭朴的离去,的确是功成身退,作为唯一在世的顾命辅臣,他的致仕得到了极高的士林赞誉,离京之时,京师官员无分派系,纷纷自发送行,反而让高务实这个亲传弟子都被忽视了。 掌权的时候尚得不到这样的尊重,放权的时候反而得到了,这也许便是有明一朝的某种特色。 后世的华盛顿之所以备受赞誉,其实未见得是他那两任总统做得有多好,更重要的,也正是勇于放权。 实际上,按照某种不成文的规矩,顾命辅臣哪怕一直干到死,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如郭朴这般,明明身体还矫健得很,甚至看起来比年仅五十五岁的张四维还要硬朗,却因为年至七十,已是该退休致仕的年纪,就非要求退,怎么留都留不住,那是真可以用高风亮节四个字来形容的——人家严嵩当年六十三岁入阁,一直干到八十多岁呢,您这七十岁算什么事? 但各人有各人的坚持,严嵩栈恋权位,一意谋私,是故临死前寄食于墓舍,死后既无棺木下葬,更没有人前去吊唁;而郭朴急流勇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却得了百官送别,士林仰望。 想必在一段时间之内,郭朴和高务实这一对师徒,都将是士林美谈:做老师的高风亮节,做学生的才冠九州。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郭朴走了,新的时代也就来临了,等待着高务实的挑战,也会更多。 不过,挑战尚未出现,重任却先到了。 在大舅家过完新年,刚刚重新上值,高务实就接到了圣旨,让他以翰林院侍读身份,与翰林院修撰孙继皋一同主持山西乡试。 这又是一个人比人气死人的局面,因为孙继皋本是高务实的前辈——万历二年的状元,入翰林之后直接就是修撰,但八年下来,人家还是个修撰,高务实这个万历八年的状元却已经是侍读了。 当然,孙继皋的资历已经很够了,按理说明年就是九年考满,哪怕无功也该升一升了,估计今年去主持乡试就有这个意思在里头。 但高务实刚领到旨意,还没去宫里陛见,大消息传来:顺义王俺答卒! 宫里马上传出消息,对于俺答的死,皇帝的反应是:嘉其恭顺,特命赐登七坛,彩叚十二表里,布一百疋,以示优恤。 但这只是官面文章,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陈矩满头是汗地亲自跑来高务实府上,请他入宫,说皇上紧急召见。 高务实不敢怠慢,连忙入宫求见。 等到了乾清宫西暖阁,朱翊钧才刚看见他,就道:“免礼免礼,务实,你赶紧过来。” 高务实连个请安的动作都还没做出来,就被他叫到跟前。 朱翊钧面前的御案上摆着一副地图,他指着地图道:“务实你看,按照你之前呈送的这副局势图,土默特核心区域这一块,现在分为两大势力,其中,原土默川汗庭是钟金哈屯掌握着,而归化——也就是原先的大板升城,则是把汉那吉的地盘。 以东地区,直到和左翼蒙古接壤的这一块,则是辛爱所部的领地。现在俺答死了,辛爱第一时间应该做什么?” 高务实道:“通常来讲,自然是立刻赶回土默川准备继位。” 朱翊钧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上次交待的事情,办得怎样了?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都怎么说?” 高务实道:“把汉那吉方面,他不介意娶钟金哈屯,不过对于将辛爱的领地转封给布塔施里一事,似乎有些犹豫。钟金哈屯方面反而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再三问及臣等,能否保证拿到辛爱所部。” 朱翊钧皱眉道:“把汉那吉为什么不肯转封辛爱领地?那也不是他的啊……朕听说蒙古人分封领地与我中国有别,就算他做了大汗,这辛爱的领地他也多半拿不到。” “他虽然拿不到,却也未必肯给布塔施里。”高务实蹙眉道:“钟金哈屯嫁给他,虽然可以稳固他的地位,但这大汗之位却也未必一定到手,他若是现在就宣布将辛爱的领地转封给布塔施里,只怕辛爱立刻就要翻脸动兵。” 朱翊钧诧异道:“辛爱竟然敢抢先动兵?他的本部难道比他父亲的本部还强大一些?” “那肯定不会。”高务实道:“光论实力,辛爱所部肯定比不过俺答所部,但俺答本部分为至少三派力量,其中财力最强的是掌握大板升城的把汉那吉所部,人力最足的是钟金哈屯控制的俺答汗庭,但他们俩个都有一个大问题,就是没打过什么仗,用兵的本事、带兵的本事,全都是未知之数……而俺答所部最能打的,是恰台吉。” 恰台吉是俺答麾下第一战将,高务实十年前就见识过了,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相差不大——当时他的骑丁和麻贵的麻家军一同跟恰台吉短暂的交了一次手。 恰台吉肯定是真能打,这个不必多想了。 “这个恰台吉,是个独立势力?”朱翊钧皱眉问道:“可锦衣卫的报告说,他是俺答的亲信,万事以俺答之命为己任。” “没错,但麻烦就在这儿。”高务实道:“现在俺答死了,他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遗命,咱们现在可不清楚。这个恰台吉既然只听俺答的话,万一俺答要是遗命让辛爱黄台吉继位,皇上您说,恰台吉会帮谁?” 朱翊钧果然变了脸色,皱眉道:“那就有些不妙了,辛爱虽然老病,但也是久经战阵之人,在蒙古军中素有威望。如果再加上一个土默特第一战将相助,只怕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即便联手,也未见得是他的对手了。” 高务实道:“不仅如此,还有一个麻烦。” 朱翊钧惊道:“还有麻烦?你说。” “扯力克还在察哈尔(其实明代的翻译是“插汉”)。”高务实摇头道:“如果发生刚才所说的情况,图们那厮说不定会打着大元皇帝的旗号进行干涉,到时候后果就殊难逆料了。” 朱翊钧略有些怀疑地道:“图们有那个实力和威望?” 呃,这个……还真不好回答。 达延汗收复右翼蒙古重建六万户制度后,大汗权威得到恢复和提升。在达延汗一系“黄金家族”统领下,各万户各部落服从达延汗的号令,蒙古社会又一次形成统一局面。 达延汗去世后,当时已经被分封到右翼蒙古担任济农的达延汗第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登上汗位。尽管他即位后“未及执理政事,即为天命所夺”,在位时间极短,但从当时的长子继承观念来看,这毕竟是一次对汗位的僭夺。这一事件说明,当时蒙古左右翼之间已经出现了逐渐分离的趋势。 这种分离趋势也出现在各个万户甚至是各个部落之间。影响最为深远的是嘉靖三年时,兀良哈万户袭击喀尔喀万户属部,挑起战乱的那一次。 当时,消息传出,俺答汗立即率部远征兀良哈,由此拉开了各万户与兀良哈万户之间长达二十年战争的序幕。 蒙古各万户对兀良哈的军事行动先后共进行了六次。其中,对兀良哈的第四次征讨,是由墨尔根济农、俺答汗率领的右翼三万户和博迪汗率领的左翼察哈尔、喀尔喀万户共同进行的,此役一举击溃了兀良哈万户,并将其肢解,多数部众被瓜分到五个万户中,如今辛爱的领地,就有一部分来自于此前的“兀良哈遗产”。 但问题在于,这次对兀良哈万户的征剿,是参加行动的各万户“商定”的结果,而不是大汗——达延汗长孙博迪汗决定的。也就是说,早在那个时期,大汗的权力就已经再度遭到削弱,蒙古再一次陷入没有统一政治权威可言的地步。 事实上,在这段历史时期内,右翼三万户在墨尔根济农、俺答汗的统领下,步调倒是比较一致,而他们与左翼万户则处在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中。 到了嘉靖二十一年,墨尔根济农去世后,俺答汗成为右翼蒙古事实上的首领。早年的战绩先都不说了,光说隆庆年间的封贡之后,他统领的土默特等右翼万户实现了与大明的和平贡市,发展了农业、手工业,实力日益强盛,与蒙古大汗统领的左翼万户之间的关系自然也更加疏离,甚至时有竞争和对立。 不过,朱翊钧之所以怀疑图们的“领导力”,却是由于去年(万历九年)下半年的一件事: 去年七月,“土蛮(图们)方移壁一克磕力、把汉磕力,与速把亥祭纛,定以八月初十日直捣宁前,期而不至者,罚治。后土蛮以酋长老思罕未至,与诸虏改约。至二十日,夷使以檄速之,又不至。西虏至者,唯蟒古互一枝而已。土蛮不得虏,不敢入。九月,虏始……分道而驰。”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高务实还在赶回京师的路上,他是到京之后才知道的。 这事说的是什么呢?是说本来图们汗与其他部落首领约定好,八月十日合兵进攻辽东宁前兵备道的辖区,对“期而不至者”要处罚,但酋长老思罕逾期不至,改变日期后,经过图们汗檄文催促,依然不如约前来会兵,只有蟒古歹一位首领如约而至,图们汗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把行动往后延期一个月。 由此可见,此时图们汗作为“全蒙古的大汗”,其权威已经衰落到了什么地步,朱翊钧怀疑他的权威,并不是无的放矢。 但高务实是个很会“引导”的人,他马上道:“进攻大明,图们的命令不好使,这不奇怪,尤其是宁前……那里不仅是李成梁的直属防区(辽东总兵驻广宁),而且离蓟镇也不算很远,蒙古各部被他们二人打怕了,好端端的哪里肯去惹这两人?” “但是!”高务实强调道:“如果插手土默特内乱,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朱翊钧思索着,问道:“因为这是统一蒙古的一个机会?” “不!”高务实断然道:“其他各部绝不会因为图们有统一蒙古的机会而帮他,正相反,他们不会乐意看见图们统一蒙古。” 朱翊钧呆了一呆:“那是为何?” “因为统一蒙古只对大汗有好处,对他们没好处啊!”高务实一摊手,道:“您想,蒙古统一了,大汗一言九鼎了,那他们这些各种各样的汗,还有什么权威呢?” 朱翊钧呆了一会儿,才道:“那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觉得插手土默特部的时候,图们汗会有号召力?其他这汗那汗的,不是不肯帮他么?” 高务实呵呵笑了起来,道:“这是两回事,对于图们而言,他看到的是统一蒙古的机会,而对于‘这汗那汗’们而言,他们看到的却是瓜分土默特的机会!” “哦……朕明白了。”朱翊钧毕竟不笨,只是刚才被高务实绕晕了而已,这下子回过神来,道:“就是说,图们汗觉得有机会把土默特重新纳入麾下,甚至直接掌握,而其他的‘这汗那汗’们,却是打着帮助图们汗的名号,实际上只是为了把土默特打崩溃,然后各抢一部分土默特部众和领地,将之瓜分,让图们汗空欢喜一场?” 高务实笑着拱拱手:“皇上圣明。” 我圣明个屁啊,这不是你指点的么? 朱翊钧摆手道:“但是这里头对我大明而言却麻烦得很,因为……土默特现在是大明的臣子,其大汗乃是我大明的顺义王。” 高务实叹道:“没错,麻烦就出在这儿了,土默特的大汗既然是我大明的顺义王,不管这个汗位由谁继承,只要我大明还没有放弃土默特,那么他们被图们攻击,我大明就不好坐视不理。更何况,到时候咱们是要推把汉那吉做土默特大汗的,如果辛爱或者其子扯力克引图们去打土默特,我大明焉能不闻不问?” 朱翊钧这才发现事情大条了,他虽然一直在跟着高务实的思路走,想要彻底控制住土默特,但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时候糊里糊涂地跟图们——甚至全蒙古大打一场。 这下怎么办?土默特的事还管不管? ---------- 今天还能不能有一章,我现在也不知道…… 第807章 要不你去? 要说朱翊钧怕了蒙古,那是真冤枉他了,他根本不怕蒙古人。 眼下蒙古本就是个分裂的局面,土默特这边,哪怕自己只是镇之以静,估计也应该能延续现有的局面。而察哈尔一边,光凭去年图们那场不成功的“合击宁前”就知道对方不能给大明造成多大威胁。 然而,这一切都是指大明不主动出击的情况下,守在长城以内,靠着戚继光、李成梁的威名,完全可以震慑住察哈尔及周边蒙古部落;靠着高拱当年的余荫,也完全可以用利益笼络住土默特及周边的蒙古部落。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让他现在派兵出塞,在大草原上跟蒙古人打一场,他是缺乏信心的。 土木之变虽然过去这么多年的,但那次事变造成的危害至今还影响着大明。而现在的大明,论军力、论国力,真的比得上英宗早期么?怕是有点难说。 不说别的,当年的京营一下子就能拉出二十多万精锐之师出征塞北,现在的京营……犹记得嘉靖时下令京营准备出征,整个燕京城都哭成一片了。 当然,现在估计很难“哭成一片”,因为京营能派出去打仗的就没几个兵,这只要看去年的大阅就知道,京营选来选去,最后参阅的军队才一万多人。 虽说在朱翊钧的印象中,这一万多人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但他也不傻,他很明显就能看得出来,高务实看着这群京营精锐的眼神,就仿佛在打量一群羊,根本就是面无表情的。 倘若真是精锐,务实肯定不会是这个态度。 朱翊钧知道自己不懂军务,但高务实的战绩让他觉得高务实是懂军务的——安南之战打得跟张辅当年一样,完全就是横扫千军如卷席啊!这自然是懂军务的,毫无疑问。 所以高务实既然不看好京营,朱翊钧自然也就不怎么有信心了。这一点,他受他父皇隆庆的影响不小——我自己不懂没关系,相信身边的辅臣就好。 高务实当然不是辅臣,但在朱翊钧心目中,这就是辅臣啊,从父皇那时候起,就是做辅臣培养的嘛。 当然,也许京营根本不需要出动,说不定边军就能扛住。现在京师北边从东往西,一路铺开是辽东李成梁、蓟镇戚继光、宣府麻锦(麻贵的哥哥)、山西郭琥,都不是好惹的人物。哪怕最年轻的麻锦,也从军二十多年了(世代将门,从军早),不说身经百战,几十战估计少不了。 而大明的武将能够做到“在任”的,论战绩肯定都是胜多败少的,因为败绩多的早就被文官弄下去了——你们是将门,又不是勋贵,也就打仗这么点用,如果还打不了仗,养着你们吃干饭吗? 可是,如果插手土默特的事,那就不光是守了,搞不好还非得出兵塞外不可。 这就不好办了,虽说大明自从和俺答做起生意来,买马的数量比以前大得多了,可是俺答也不蠢,他主要是卖骟马,又不会傻兮兮地卖给大明良种种马,良种种马全靠京华偷买回来。 再说大明买回来也养不了太多,一是牧场不够,二是养不起。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因为牧场不够所以养不起——牧场不够就代表要买草料、买精料,一万骑兵的养兵费用差不多要超过五万步兵。 所以大明现在的骑兵,全国上下加在一块儿也没超过六万,其中真正能战的估摸顶破天四万骑。 更糟糕的是,这四万骑兵,李成梁那边就占去一半还多。实际上早年马芳还没有致仕的时候,宣大山西三镇的骑兵不比辽东少,但后来宣大无战事,十年下来骑兵反而还减少了一些。 那么,拿步兵出塞?别做梦了,别的不说,光一个粮道问题就能急死人。 这也是朱翊钧为什么觉得高务实的计划更好,因为按照高务实的计划,相当于大明暗中控制了土默特高层,到时候大明就算派步兵去蒙古,至少粮草问题好解决一些——土默特这些年因为汉化的关系,也开始种粮食,虽然还不够养活他们自己,但他们毕竟不是以吃大米麦子为生的,一旦到了必要之时,这些米麦都可以暂时让大明的士兵先吃,应急总行吧。 朱翊钧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不确定的因素太大了,迟疑着道:“萧大亨此前颇有孝名,但却未经大事,此事让他来办,朕实在有些不放心。” 萧大亨是现任宣府巡抚,乃是离土默特最近的封疆大吏。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初授榆次知县,累迁户部郎中,因念母上书请求归养。未到家,闻母病殁。守丧结束复官,历任布政使、按察使。万历八年,任宁夏巡抚,万历九年改任宣府巡抚。 正如朱翊钧所说,此人有孝顺的美名,但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办事能力如何,不是很好断定。 高务实便问道:“宣大总督郑洛如何?” 朱翊钧叹息一声,道:“他和萧大亨有什么区别?” 郑洛,字禹秀,号范溪。保定府安肃县遂城人,高务实当年回新郑考试,经过安肃县时,曾经住在他的别院,那次还遇刺了…… 郑洛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除授登州推官,复审聚众盗矿案,改原判之误,百余无辜人获释;查纠已判孙华抢劫案,使冤屈昭雪,真凶获捕,深得民心,遂被嘉靖下诏任命为御史,专主纠察。 嘉靖四十一年,郑洛奉旨查办鄢懋卿等贪污盐课案,查得严嵩是祸首,可嘉靖诏斩鄢懋卿,郑洛唯恐朝廷避重就轻,违旨改鄢懋卿的死罪为革职戍边,震惊全朝,文武皆服。 嘉靖四十三年,以巡按四川、监察御史的身份担任四川乡试的监临官。万历二年,转任右佥都御史、兵部右侍郎。万历七年,改任宣大总督。 这位其实比萧大亨要强一点,至少当年还是有牛逼事迹的,虽然跟军务无关,但跟政务好歹是有关系的,至少可以看出此人比较有担当。 当然,更关键的一点是,他是王崇古用出来的人,跟高务实同属一派。 可是现在皇帝觉得他也未必能主持这么大的事,那就难办了。 高务实想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关键是这件事必须得有一个善于临机决断的人主事,而且还要有全权才行。 朱翊钧忽然道:“要不你去?” ---------- 紧赶慢赶,这一章还是迟了两分钟…… 第808章 国事私事 朱翊钧这句话就有点让高务实意外了。宣大山西方面没个“坑”里都有“萝卜”,不可能空出一个位置来让高务实顶上去,那么“你去”的意思就只有可能是作为钦差前去主持这件事。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高务实现在身上已经有了一桩差遣了,是去主持山西乡试。 主持乡试这件事在后人看来,其重要性恐怕完全不能和俺答之死相比,其影响就更不用说了。但事实上,在明人看来,主持一省乡试,比做个册封顺义王的钦差要重要得多。 乡试,试场设在各省省城,即布政司衙门所在地,南北直隶的试场分别设在应天、顺天二府,即后世的北京、南京。考试之前,各布政司及二京府均聘请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 主考官的职责是出题、审卷、决定录取名单、排定名次并上报礼部,同考官则负责协助出题、审卷。 今年山西乡试的主考官,就是高务实和孙继皋。 这是一个有些意外的安排,因为随着这一安排的出现,乡试的考官任命又发生了一点制度性的变化。 明初的时候,南北两京乡试的主考官规定用翰林官,各省则教官、耆儒兼用。到了景泰三年,定两京乡试考官仍用翰林,但各省考官不再用“耆儒”,只由布政司和按察司会同巡按御史在本省教官中推举五十岁以下、三十岁以上,“平日精通文学、持身谦谨者”充任。 这一规定,本意是要考官得人,但考官既由布、按二司与巡按御史推举,而教官本来就职份卑微,对上司的嘱托也就不能不有所关照,有的甚至主动献殷勤,致使考生们意见纷然。于是不断有人建议差京官往各省主考乡试,以杜请托。 于是到了嘉靖七年,世宗采纳大学士张璁的意见,每省派京官或进士二人前往主考,但只行了两科,就因与监考官的礼节纠纷而罢,此后时行时罢,没有一定。 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万历十一年,礼部才重新提出这一问题,最后定制: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四个读书人较多的省份,由翰林编修、检讨主考,其他省则派六科给事中及礼部主事主考。同考官也要求由进士出身的府推官、知县担任,教官只是“间用”,加以点缀而已。 但是,历史上万历十一年发生的事,现在提前到了万历十年,并且步子走得更大。 仔细想想,倒也并不奇怪,因为历史上张居正死于万历十年,到了次年,朱翊钧开始反攻倒算,同时也把一些他认为该改革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后世一提朱翊钧清算张居正,就说他一反新政,其实这种说法明显带有某个时期的政治风气。 事实上,此时的朱翊钧已经在张居正无比严厉甚至无比严苛的帝王教育下,拥有了足够的政治见解,他已经能够自己判断哪些措施是必要的,哪些措施是有问题的。所以当他对张居正的幻想破灭后,他开始通过各种举动来证明:没有你张居正,朕照样能治理好大明! 但是很快,朱翊钧发现现实与他想象中有所不同,文官集团根本不配合他,尤其是国本之争,更是让这种不配合升级成了对立和冲突。 朱翊钧开始试图从他的父祖两代皇帝身上,找到一个好的应对办法,最后他失望的发现,自己无法单纯的模仿自己父亲或者祖父。 他的父亲隆庆帝,素来以仁厚著称,他的治国理念非常简单,正如他临终之时的交待:凡有事难决,问高先生即可。 但自从出了张居正的事——这个平时教导他尊俭朴、去奢靡的帝师,自己竟然奢侈到他这个皇帝根本没法想象的境地——朱翊钧不敢相信那些看起来甚至还不如张居正的臣子们了。 父皇有高先生,谁来做朕的高先生呢?学不了。 那么,学皇祖父?万历又摇了摇头,这位皇爷爷的权术不可谓不高明,可是身后名却是什么呢?世人只记得海瑞那句话: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 天下之人,都认为你不是一个好皇帝!内外臣工都知道这件事! 海瑞写这道《治安疏》的时候,嘉靖还未“盖棺”,但这句话偏偏就“定论”了! 可见,皇爷爷的权术也学不得,否则迟早自己也要被“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将来自己住进天寿山,怎么跟历代祖宗回话? 朱翊钧有嘉靖一般的聪明,却没有嘉靖那般刚愎自用甚至自私自利,但又不像隆庆那般豁达到能够“以天下累先生”,因此最终他只能选择当鸵鸟——随你们怎么上疏,我认为有必要的事情就处理,我认为没必要的事情就不回话。 后世经常有人说,万历不上朝,不理政,朝廷上下连官员都缺了一大批人,中枢机构几乎陷入停顿。 这就神奇了,中枢机构都陷入了停顿,居然还能打赢三大征? 事实上,中枢缺的那些官,大多都是些科道言官,以及有人没人根本没多大区别的闲官,补上缺,也就是多个人领俸禄罢了。 万历朝的朝廷中枢,何曾有一日“陷入停顿”?边疆出警、国内有灾等大事,朱翊钧的圣旨从来都是第一时间批复并下达到位,经常是头天送达通政司,第二天司礼监的朱批就下来了——还要怎么高效? 其实,朱翊钧跟他差不多同时期的那位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非常类似,都是“很抱歉我没有时间接见你们,请给我写信说明你要表达的事,并请尽量用词简洁”。 差别只在于,腓力二世看见一些没用的信件会恼火会抱怨,而朱翊钧连个抱怨的对象都找不到。 这一世,没有张居正那位“正人不正己”的帝师,取而代之的是更“护犊子”的高拱和持身极正的郭朴,朱翊钧没有体会到背叛的滋味,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放在此前那天高务实和他提到的那句话上:现在是真正的万历时代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原历史上万历十一年发生的事,被提前到了万历十年。 现在,用高务实这样的翰林院侍读级别高官主持山西乡试,更是历史上都不曾有过的,如何不是大事? 即便对朱翊钧而言,这也是将“高拱改革”升华到“万历新政”的要务,圣旨都已经下达了,岂能随意更改? 此时朱翊钧见高务实面色有异,也想到他可能误会了,连忙道:“乡试的事不耽搁,还是你和孙继皋去,孙继皋那边朕会派人告诉他,让他多操劳一下,你的话,就负责出题和取中、排名。” “那皇上让我去蒙古又是怎么说?”高务实问道。 “俺答死了,这么大的事,蒙古人肯定要开库里台大会,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召集齐的……你看俺答这些年的地盘就知道,东边的永谢布,中间他的土默特本部,西边还有东套、西套以及青海,这都是俺答控制的地盘和部落,既然要开库里台大会,他们肯定也要派人来,这一来一去,正常来说也要差不多两个月时间,那时候乡试早就完成了。” 高务实心道:这下倒好,我回京才半年,又“调外任”了,这两件事办完,估摸着至少半年过去了…… 不过皇帝信任至斯,推辞肯定是不能推辞的,高务实只好领旨谢恩。 说完了正事,高务实就打算结束陛见,告辞离去,但朱翊钧叫住了他,一脸犹豫地欲言又止。 干嘛一副要便秘的样子? 高务实看见他这副神色,不禁有些好笑,打趣道:“皇上,您要不是九五之尊的话,光看您这神情,臣非得以为您是打算找臣借钱不可。” 朱翊钧愣了一愣,显然他对“借钱”这个词汇比较陌生,然后这才反应过来,笑骂道:“胡说八道,朕借钱做什么?” 高务实心道:那可不一定,你那位西班牙的同行,借钱不知道借了多少,都已经资不抵债好几次了,我觉得将来你打三大征的时候万一手头紧,找我借点也没关系,甚至还不出来也没事,拿几道诏书来,封几块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给我就好。更甚至,那蛮荒之地都不必你亲自拿出来,给个名义我自己去就行。 朱翊钧不知道高务实走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见他笑而不语,只好面色一垮,苦笑道:“尧媖也要及笄了,朕已经拟定,封她为永宁公主,慈圣太后已经开始打算给她物色驸马都尉……她想见你一面。” 她想见我一面?哪个她,你倒是说清楚啊,是公主还是太后啊? 高务实不好直接问,转了个弯儿,一脸诧异地问道:“太后要见臣?” “不是太后,太后见你做什么?是尧媖想见你。”朱翊钧没好气的道。 高务实吓了一跳:“公主殿下要见我……见臣?”他连忙确认道:“太后知道吗?” 朱翊钧脸色更臭了:“太后怎么可能知道,谁敢告诉她啊?尧媖是悄悄来找我说的,说一定要在大婚之前见你一面,我……唉,我实在是不想答应,可她苦苦哀求,我这个亲哥哥又能怎么说?” 高务实脸色一垮,心说:所以你就把我卖了?上次这位小公主写首诗,害得我被打发到广西喂了一年蚊子,这下又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潇洒的pig”、“书友160603215216589”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809章 朱翊钧的“足疾” 高务实现在对公主二字颇为过敏,一点也不想跟这两个字攀扯上什么关系,任何关系都不想有。 在他看来,前年这位小公主写情诗的事,无非就是小女孩子没见过什么男子,忽然见到一个大家都比较称赞的,下意识就有了些好感,其实这种朦朦胧胧的感情根本谈不上爱情,还不如算是一种青春期冲动。 况且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爱情又有什么用呢?她是公主,而自己是立志做宰辅的人,大明的政治体制和格局绝对不会容忍一个驸马阁老出现的。 更何况,公主对他可能有意思,他对那位前年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可没有半点那方面的意思。即便是到了现在,由于两年多未见,他脑海里的朱尧媖依然是那个看起来文文静静、人畜无害的半大姑娘。 要说有什么突出一点的印象,那无非就是这个小姑娘话很少。 除此之外,真的就记不得什么了。 朱翊钧也有些尴尬,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好,面色臭臭地走在前头。 高务实一脸生无可恋地走在他身后,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朱翊钧的动作有些不对劲,仔细看了看,忽然出声问道:“皇上……您近来可有什么不适?” 朱翊钧在前头忽然定住,转过头,问道:“什么?” 高务实看着他的右腿,问道:“譬如腿疾、足疾?” 朱翊钧脸色微微变了变,最后叹道:“那倒是谈不上,就是一到变天,无论是阴雨转晴,还是晴转阴雨,就会腿疼甚至抽筋,还有就是脚趾,有时候会肿……经常大半夜疼醒。” 高务实惊了,他想起后世有一种说法,说万历帝的尸骨显示其有严重的腿疾,所以尸体在棺木中是左腿伸直,右腿卷曲。 高务实前世也相信过这个说法,但他穿越以后不久就知道,这个说法严重有问题——这个姿势是死后摆出来的,名称叫做“七星葬”。 这个葬礼的规制,应该是头顶朝西、脚朝东,整体是仰卧,但是四肢的位置很有特色。 头是仰面朝天;右胳膊向上弯曲着,右手放在脸旁边,扶着自己的面颊;左胳膊向下弯曲,左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位置,若是信佛,手上还可以拿一串念珠,若是信道,可以拿拂尘。 两只腿也各不相同,左腿正常伸直,右腿却向外弯曲,两只脚各向外。 这个规制,就是“七星葬”,也就是整个人呈北斗七星样式,后世定陵出土的万历尸骨,基本上就是这个规制。 实际上,当时定陵中两位合葬的皇后——孝靖皇后和孝端皇后的葬式也不是一般的仰卧。孝靖皇后和万历皇帝类似,下肢弯曲,左臂弯曲下垂,手扶在腰上,右臂向上弯曲,手在头旁边。孝端皇后左臂与孝靖皇后一样,右臂却垂直向下,两只脚交叠在一起。 但是,为啥出现了不同呢? 按理来讲,这三位下葬的姿势应该是一样的,可能是因为在尸体入棺之后的运送过程中出现颠簸,导致了最后出现姿势的差异。 因为据记载,从紫禁城到定陵的一路上,路途比较遥远,抬棺材的绳子断了好几次,棺材的一角也曾掉到地上,出现了磕碰,这样一来,出现姿势的不同也就不足为怪了。 单从规制上来说,孝靖皇后的姿势应该是本来的姿势,因为整体看来,她的整个身体就像是天上北斗七星的形态。 为什么明代的帝后会是这样一个葬礼姿势呢? 对于后世之人来说,北斗七星,无非是北半球天空最常见的星座,斗柄指向北极星,很是普通,大人教小孩子认天上星辰,很多都是从北斗七星开始。 但实际上,北斗七星在古时历来为国人所重视,很多中国古代的风水、天象,都是与北斗七星密切相关的,甚至每颗星都被赋予了名称,斗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斗柄是玉衡、开阳、摇光,几颗星的方位及运行,对于古人来说,都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 更重要的是,北斗七星还被赋予了政治上的意义。古人认为,皇帝的居处正对着天上的紫微星——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清两代的皇宫被称为“紫禁城”的原因,而北斗七星在星宿理论中是属于紫微星垣的,也就是人间帝王在天上的对应物,他们在天上就住在北斗星附近。 既然如此,帝、后才要以北斗七星的形制下葬,这样就更易于他们走到极星天边,为死后去向天上的帝所提供了更便捷的通道。 不过这个讲究,似乎是从明代才开始的。朱元璋所葬的孝陵,虽然后世没有开掘地宫,但是从地上建筑来看,并不是像一般的陵园呈笔直左右对称的,而是弯弯曲曲,不成直线。 这一方面是顺从梅花山的地形,因地制宜,但更重要的,则是陵园神道也是形似北斗七星的样子,这在中国的帝王陵里也是唯一的。 所以从孝陵的神道就可以看出,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格外重视北斗七星的形制,把自己的墓道建成弯曲状,那么万历作为他的子孙,以北斗七星的葬式下葬,也就不足为怪了。 高务实听了朱翊钧这番话,才忽然想起去年自己回京时,朱翊钧搞了个郊迎,当时高务实就发现朱翊钧的右腿似乎有些不受力,只是那时候高务实见他走路的动作还算正常,这才没太在意。 但现在看来,他是真的得了病。 高务实严肃起来,问道:“皇上,君有疾,臣不得不闻。不知太医院怎么说?” 朱翊钧摇头道:“听不太懂,说是什么‘痹证’,又说‘湿浊’,什么‘脾失健运,湿浊内生’,什么‘湿浊流注,则气血不畅,而成痹痛’,一群人扯东扯西说了老半天,朕也没搞懂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朕疼得生气,拍桌子问他们,他们才说这是自古以来帝王将相常见之病,并无药石可医,只劝朕少喝酒。” 高务实听得眉头大皱,中医的那些名词,他也不是很懂,但是朱翊钧的这个病,从表现上来看,他却知道是怎么回事! 简单得很:痛风! 痛风一词源自拉丁文guta(一滴),意指一滴有害液体造成关节伤害,痛像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故名痛风。古代痛风多好发于帝王将相,但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痛风在后世早就成了普遍性疾病。 前世高务实他老爸就有这病,而且是年轻时就得了,也是经常在大半夜疼醒来。高务实记得自己小时候有好几次被老爸开灯晃醒来,一看老爸的小腿肚子抽筋抽得都快要看不见肉了——全抽到膝关节附近去了。 甚至他小时候还记得他老爸的一件糗事,当时在他外公家里,他老爸头天晚上痛风抽筋,第二天走路一瘸一拐,有外公的同事悄悄问:“您家相公(老人说话的风格,指女婿)腿不方便?” 这事,直到后来高务实长大,还经常拿来笑话他老爸。 原来朱翊钧那被记载到了各类史书中的所谓“足疾”,居然就是痛风。 不过仔细想想,朱翊钧患痛风倒也不奇怪。虽说直到后世都没有能够完全治愈痛风的办法,但人类对于痛风的了解和控制毕竟比古代进步得多了,至少有如下几点因素,跟痛风的关系很大:肥胖、饮酒、高血压、高血糖、嘌呤。 嗯,以上各项,朱翊钧完美地全占了…… 前四项基本可以目测出来,因为朱翊钧现在已经开始发胖了,虽然不夸张,但是微胖也是胖,而他平时又没什么运动,估摸着今后说不定还要继续胖。 饮酒不用说,现在甚至没人可以限制他这一点——明代十六岁成丁,成丁即可饮酒。 至于饮食,那更不用说了,高务实是朱翊钧的伴读出身,朱翊钧除了跟他爹隆庆一样爱吃驴肠、猪肠,还在文官们的建议下市场体验“俭朴饮食”——吃各种豆制品。 妙啊,全是高嘌呤饮食。 这特么……你不痛风谁痛风? 既然搞清楚了原因,虽然高务实也没本事治疗这个哪怕在后世都没法治好的病,但他毕竟有解决办法,当下便道:“圣上此疾,臣倒是有所了解。” 朱翊钧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还懂医术?朕怎么不知道?” 高务实摆手道:“不是懂医术,只是恰巧知道这个病是怎么回事,此前在安南时,臣曾经见过一位佛郎机传教士——就是番僧,那番僧懂些医术,曾与臣谈及此症,乃谓其国将之称为‘痛风’。” “痛风?”朱翊钧问道:“可有什么医治之法?那番僧人在何处?” “番僧四处云游,人怕是难找了,不过他说此症确实无药可医,但却可以在平时的饮食、作息方面加以改善,可以大大降低发病的机会,也可以大为缓解发病时的痛楚。” 朱翊钧听说无药可治,本来有些失望,但一听只要平时注意饮食和作息就能大为改善,顿时又来了兴致,问道:“有些什么注意的?……你可不要说什么少女初葵之类的东西,朕不信这个。” 高务实哈哈大笑:“皇上不信,臣也不信。其实这法子颇为简单,少吃各种内脏和豆制品,然后保持一定的锻炼,避免过胖。” 第810章 朕倒要听听你的高论 朱翊钧安排高务实和永宁公主见面的地方,在太液池。 当然,不是在太液池游泳,只是在太液池“游览巧遇”而已。 太液池在元朝时,只有北海和中海,尚无南海。成祖定都燕京之后,从永乐四年起营建新的皇宫,宫城在元朝宫殿的位置基础上向南移动,因此皇城城墙也随之南移。 这样一来,为了丰富皇城园林景观,便开挖了南海,挖出的土方和开凿筒子河的土方堆成万岁山(即景山、煤山)。北海、中海、南海统称“太液池”,属于皇城西苑。 高务实来太液池的次数不少了,但并不都是陪朱翊钧前来。 其实朱翊钧来这里可能还没有高务实多,因为太液池不是在宫城之内。 宫城,大致就是后世的“故宫”,但在宫城之外还有一圈,叫做皇城,这一圈之内有各种监、各种厂、各种库,甚至还有光禄寺,包括司礼监和御马监,正式的办公地点都在这一圈之内。 鉴于万历八年的那次教训,这次朱翊钧想好了理由和办法:先让朱尧媖自己去那边游览西苑,然后他带着高务实,打着视察“万历一式刺刀款火枪”的名义去兵仗局,接着高务实便可以在中海或者北海“巧遇”永宁公主了。 这里的先决条件是兵仗局的位置很好——夹在中海北部和宫城西北角之间。 高务实对此的评价是:朱翊钧的反侦察能力已经明显稳步提升了不少。 因为一路谈事,加上刚才还谈了痛风需要适量运动,朱翊钧临时决定全程步行,高务实对此十分欢迎——虽然他入宫之后只能走路,但整体来说,回京之后的锻炼机会很少,能走一走是好事。 朱翊钧笑道:“朕是早就大婚了,你却到现在还没成亲,务实,每年的罚金你可有足额缴纳啊?” 高务实也笑了,道:“哈哈哈哈,十七岁那年罚了六百文钱,十八岁登科那年罚了七百文,去年虽然在外为官,但新郑知县还是不肯放过,又罚了臣八百文……估计今年也没跑,得九百文了。” “你看看你,这件事朕可是能说一说你了,太祖皇帝的规定,意义如何你是知道的,却不肯老老实实早些成亲,耽搁个什么劲?你看朕,这件事朕就是天下表率,你这个魁首不能拖后腿啊。” 高务实苦笑道:“这不是……事情不好办么。” 朱翊钧说朱元璋的规定,嗯,这事其实还不光是朱元璋的规定,实际上历朝历代都有晚婚罚款的规定。 从汉朝时期,就规定了女子嫁人的年龄,当时女孩如果超过十五岁还不嫁人,那么就要每年罚家里600钱,一直到三十岁,而三十岁以上……呃,这是默认没有嫁入的希望了,就不罚了。 唐朝时期,男子二十岁以上,女子十五岁以上,若还没有婚配,也是要罚款的;到了宋朝,则越来越早,男子改为了十五岁,女子则为十三岁。 进入大明时期,大概觉得这太小了一点,于是各增加了一岁,男子十六,也就是“成丁”的岁数,而女子十四,及笄的岁数——去年朱尧娥册封为寿阳长公主并大婚就是这个年纪,今年朱尧媖册封为永宁公主并安排大婚,同样是这个年纪。 朱翊钧大婚早在万历六年,当时他才十五岁,早了一年。当时高拱还在世,他代表内阁表示过反对,认为应该十六岁大婚。但那次是两宫做主,说目的是为了早些定国本——也就是延续帝胄,内阁商议了一下,觉得既然是这样,早几个月倒也问题不大,这样才定了下来。 内阁很少就制度上面的事情对皇帝妥协,这个不必多说了,但为什么对于这个问题,内阁却没有坚持呢?因为其实在大明来说,早婚不犯法,晚婚才犯法,这事儿源头还是在于那位太祖皇帝朱元璋。 朱元璋对于生孩子这件事可能有某种执念,总觉得多子多福,不光他自己身体力行了,在驾崩之前还有一批孩子出生,而且在执政过程中,也想法设法希望大明的人口越多越好,甚至对于和尚尼姑都不放过。 譬如说,他曾下令:男子二十岁以上都不可以出家当和尚。 这是为何?因为在大明建立初期,国家经济萧条,很多地方地大物博却没有人去开发,这时候就需要禁止那些青壮年的男人去当和尚,不事生产,而是去下田劳作,为的就是可以促进经济的增长。 而且众所周知,出家之后,就不会存在生育(嗯,正常来说是这样),就会减少人口的增长,因此就让他们在二十岁这个最好的年龄段,积极为国家创造人口。 当然,这只是对于男性的制度,然而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光有男人不顶用,还得有女人才行,因此朱元璋大手一挥,又命令大明的女人在四十岁以上才可以当尼姑,四十岁的女人,依旧可以墨守成规的保守清规戒律。 结果更搞笑的事来了,这圣旨下达之后不久,朱元璋发现,女人在四十岁的时候依旧存在生育的能力——妈的这亏了啊! 于是再次大手一挥,把女人准许当尼姑的年龄标准改在了五十九岁以上——有本事你六十岁再给朕生个孩子看看? 朱翊钧听他说“不好办”,倒是有些诧异了,问道:“这有什么不好办,以你的家世和才学人品,要娶哪家闺秀娶不到?” 高务实苦笑着挠了挠头,道:“却不是娶不娶得到的问题,而是臣看中的姑娘,双亲似乎不太乐意。” 朱翊钧诧异道:“这还能有你自己看中一说?你上哪看中的啊……等等,你不会要说是在烟花之地看中的吧?” “不是不是。”高务实连连摆手:“臣从未去过烟花之地,那姑娘是在广西看中的,不知皇上有没有印象,就是那位黄氏土司,名黄芷汀的。” 朱翊钧更惊讶了:“你竟然看中了一位土司?”然后又思索了一下,睁大眼睛道:“不对啊,你看中了人家,还把人家打发到安南那种烟瘴之地去?” 这个……你眼中的烟瘴之地,在我看来可是好地方啊。 当然这不必说,高务实一脸肃然地道:“此国事也,不可以臣私事相损。” 朱翊钧怔了怔,看着高务实的眼睛半晌,见他一脸坦然甚至决然,不禁心中感动,又干了一件“无君仪”的事,伸手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道:“得良臣如此,朕之福也。” 高务实正要表几句忠心,谁知朱翊钧却又道:“不过,你看上哪家姑娘不好,却看上一方土司,这事儿你府上高堂不乐,朕倒是可以理解,毕竟以你新郑高氏的门第,土司之家,实在远远不及……你想想,你们高家可是有高文正公的。” 高务实摇头道:“皇上,臣虽高氏不肖子孙,但臣并不觉得土司之女就如何配不上高氏门第了。” 朱翊钧诧异起来,转睛问道:“是吗?那朕倒要听听你的高论了。” ---------- 感谢书友“zhou4770”、“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更正一个bug:这两天病中,脑子昏沉,此前把乡试的时间当成会试了,乡试应该是秋闱,在八月间,会试才是春闱,所以此前书中剧情应该是先去处理蒙古的事,完事之后去主持山西秋闱,当然万历十年的确是乡试之年,这个没错。特此更正说明。 第811章 何为高门贵第 其实高务实并不是很想和朱翊钧谈这个问题,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时间点。 永宁公主要见他,想必不可能只是就一年多前坑了他的那件事道歉,高务实估计她应该是出于“见他最后一面”的心思和朱翊钧提起这个要求的。 尽管朱翊钧和永宁公主都知道,自己和公主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今天的见面很大程度上只是让公主斩断前缘——如果有的话。 然而在这种时候,高务实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同朱翊钧谈自己与黄芷汀之间的事,毕竟公主是他的亲妹妹,万一朱翊钧听得心里不痛快,最后倒霉的不还是自己? “在臣看来,当世之人对门第的看法过于陈旧,有许多都不是臣所赞同。”高务实说道:“譬如中第,如今只要有人登了龙虎榜,便是当世高门、天下称羡。然则一名进士,若他并无治国理政之能,其做了官之后,又只知道蝇营狗苟、以权谋私,这般人怎么就算是高门贵第了?” 朱翊钧有些诧异:“那要如何才算高门贵第?世爵之赏么?” “一个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问心无愧地说:我已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了我的祖国和人民。” 高务实道:“所以,什么人能算高门贵第,要看他将自己的能力和才干用在什么地方,是为国、为民,还是只为了自己。 譬如有一街边乞丐,某日遇见鞑虏袭城,他怒而反抗,因杀虏而战死,此人便是英雄,便是高第!即便臣这一榜魁首经过他坟前时,也该落轿下马,躬身行礼。 又譬如有一人,如臣这般出身,但却倚仗祖宗余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即便祖宗再如何英雄了得,也不过是个硕鼠巨蠹,人憎鬼厌罢了。倘若他还更坏几分,竟然勾结鞑虏、贼匪,出卖大明与万千同胞,那更是天地同怒,人人得而诛之!” “好!说得好!”朱翊钧高声赞道:“倘若人人如务实你这般心境,这天下何愁不兴!” 朱翊钧感慨万分,激动地道:“务实,以你的出身,竟能有如此想法,实在让朕意外,不过这也更让朕了解你的志向。朕现在知道,你不是安做‘高文正公之侄’之人,而是要自己做这个英雄,你希望你的‘高门贵第’不是来自于祖宗余荫,而是来自于你自己。” 高务实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把话题稍微一转,道:“皇上,还有另一点您不要忽略了——臣对高门贵第的认可,并不只是此人做出了多少功绩,而是他是否尽心尽力。一个人,能力越大,责任也应该越大。 这就好比……好比河南水灾之时,地方名流士绅捐资赈灾,寻常乡绅耆老捐个十两八两,也是一番心意,不能说他们不尽心。可若臣也只捐个十两八两,那就是笑话了,因为臣的能力显然不止于此。” “哈哈,没错,朕知道你的意思了。”朱翊钧到底不笨,已经反应过来,笑着道:“黄芷汀虽然只是一地土司,但以她在此番平靖安南之战中所立下的功勋来看,的确应该算得上尽心尽力了,嗯……很符合你的‘高门贵第’观。” “不过……”朱翊钧微微蹙眉:“这次事情的封赏已经过去了,朕却不好再拿出来又赏一回。” 高务实摆手道:“皇上,臣不是为她请赏,若说请赏,黄芷汀若要赏,岑凌等人也都要再赏……哪有那个道理?他们将来若仍如此次这般尽心尽力,到时候又立新功,皇上再厚赏也不迟。” 朱翊钧欣然道:“不错,你说的有道理。”然后顿了一顿,又道:“如果按照你方才的说法,那这位黄……嗯,她现在是什么官?” “哦,皇上问到这件事,臣还正要禀告一番。”高务实忽然面色严肃了一点。 朱翊钧招了招手,道:“边走边说。”说罢再次向前走去。 高务实跟上,开口说道:“广西土司移镇之事,一直都在进行当中,这几个月下来,岑黄两家治下土民转移至安南的,已经有接近一半之多了。张抚台在给臣的私信中也提到,广西方面的汉人人口数量并不是很足,即便有,也不愿意随便迁徙……”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故土难离乃是人之常情……不过,张任打算怎么解决?” “张公的意思,此事单靠广西是很难办出成效的,须得朝廷有其他措施。” 朱翊钧皱眉道:“朝廷?嗯……朝廷是应该有所举措,但朝廷从哪给他迁徙人口呢?广东或许有,但广东之民恐怕也不乐意去广西吧?再说,若迁广东人口去广西,广东的地方官只怕也不乐意,到时候双方推诿,朝廷也不好办。” 高务实道:“从去年到今年,大明有两处灾情比较严重,一是辽东洪灾,这个暂时跟广西关系不大。另一个则是江南洪灾与风灾并发,听说南直隶方面已经数次向朝廷报警,连带浙江在内,江南地区的难民不下两三百万之巨……” “你想把这批灾民迁去广西?”朱翊钧眉头大皱:“这只怕不好办吧?万里迢迢的,这样迁徙过去得耗费多少粮食?朕倒不是不肯开放太仓,但就怕太仓之粮也未必够用,再加上太仓之粮关系到南京、苏州之安定,万一下面那些官员从中做些手脚,结果调集不力,灾民路上不够吃的话,到时候得饿死多少人?” 高务实道:“未必一定要走陆路,这件事臣有一个想法:由臣的京华集团负责从海路运输,将江南难民转移至钦州港,然后广西方面再将他们安置去桂西、桂南各地补上土司土民之缺。” 朱翊钧想了想,发现这个计划至少有两个问题不够明确,于是问道:“且先不说京华集团能不能有这样的运力,先姑且算是有,那么运费怎么办?这件事是国事,朕总不能让你自己贴钱来做这个赔本买卖,京华做这件事需要花多少钱,你得给朕一个数。” 然后他又道:“还有,朕虽然不是很清楚海运的耗费,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难民在海上也要吃东西的吧?这些吃的粮食从哪来,如果还是需要太仓存粮,那问题就转回去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一件事,道:“哦对了,还有他们到了钦州之后又怎么办呢?这都是些难民,余财肯定是没有多少的,到了钦州之后吃什么?广西恐怕支撑不起这两三百万人的吃食吧?” 那铁定是不能的,这两三百万难民,连富庶得进入资本主义萌芽状态的江南地区都焦头烂额了,何况广西? 但高务实面色平静,镇定自若地道:“好办,让他们吃安南的粮食。” 朱翊钧愣了一愣,迟疑道:“此言何意?让安南都统司拿粮食赈济这些百姓?这个……不会激得安南生变吧?” 拿下安南,现在可已经是他万历天子的一件大功了,可不能出现什么反复,所以朱翊钧才会有些紧张。 高务实道:“臣有这样一个打算:让岑黄两大土司去找安南都统司商量粮食的事,然后朝廷拿部分移民找岑黄两大土司换粮食。” 朱翊钧楞了:“拿移民换粮食?这两家土司要移民有什么用?”他倒不觉得把这些移民给了岑黄两大土司是“卖”,因为对于他这个皇帝而言,土司也是他的臣子,这些移民只是从流官治理地转移到了土司治理地,但依然是大明的子民。 高务实道:“江南之民,历来精于耕种,是以江南之田虽非天下最肥,可单位亩产之高却居全国之冠。皇上,这些人在江南,现在无田无地,已经成为影响安定的隐患,但若是去了广西、安南,他们的耕种技术,却是当地最为稀缺的。” 他微微一顿,道:“广西且先不说,就说安南,那地方虽然又热又多蚊虫瘴疠,但其实地力颇佳,只要耕种得法,若干年后,说不定不逊于江南,岑黄两家土司若有远见,当知这批流民实在奇货可居。若是他们无此远见……嗯,臣可以去信指点他们一二。” 朱翊钧不认为高务实说自己去信“指点”是一件吹牛的事,在他看来,高务实的水平岂是土司们能比?能指点他们,那是他们的福气。 他思索着道:“也就是说,这些人留在江南是坏事,送去广西和安南就成了好事了;他们在江南是瘟神,地方上恨不得早点送走,但若能去广西和安南,那两地却是欢迎得不得了?” “陛下圣明,就是这个道理。” 朱翊钧皱眉想了起来,其实对他而言,开发广西并不是多么重要,开发安南那更是一点都不重要,但保持江南地区的稳定却很重要——那里是大明的钱仓。 “你回去之后算一下,这其中的花费到底怎么办,最终朝廷需要花多少银子,地方上面要做哪些事,以及有没有能力做好。” 高务实拱手应诺。 此时,兵仗局要到了。 第812章 万历一式 大明的宦官机构极其庞大,号称“内府”,乃有十二监及四司八局。而兵仗局,便是八局之一,掌造军器,包括刀枪、剑戟、鞭斧、盔甲、弓矢等各类兵器。 有明一朝,最开始的时候,负责制造火铳的机构为宝源局,后期则改为兵仗局和军器局。其中军器局设置于洪武十三年,兵仗局设置于洪武二十八年。 永乐时期,朝廷把火器铸造权收归中枢,“凡火器系内府兵仗局掌管,在外不许成造”。各地所需火器,均需申报后由中央制造,再发送至各地。此时的兵仗局属内府系统掌管,主要职能是生产制造各种火铳和发射火药,是专门的火器制造部门。 这两局相比,兵仗局的铸造技术要略高于军器局。《英宗实录》中记载,正统四年,皇帝认为军器局制造的火器质量不高,令军器局以兵仗局制造的武器作为标准。原文为“比闻(军器局)所造多不如法,其于兵仗局各取一件为式”。 然而由于中枢的制造机构与军队脱节,不明白军队的实际需求,因此制造出来的火器难免不实用,“或宜于此而不宜于彼,或可以攻而不可以守”,总之就是看起来不错,而用起来糟糕。 于是到了正统十四年,朝廷开始逐渐放开禁令,“各边自造,自正统十四年四川始”。地方制造火器时候,必须上报具体数目,中央批准后才能制造,不能私造。 不过这些规定,在军工私营推行之后,又逐渐起了新的变化。 这个变化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两局都开始从制造部门变成试验和检查部门。 因为生产部门现在基本已经由私营工厂包办了。 私营的军工部门,火器生产以京华为最强,冷兵器生产以王氏为最强。目前只有盔甲方面暂时还是以官营各局更为强势。 不过,这也是京华对盔甲制造兴趣不大才造成的,由于高务实不是很重视这一块,京华在这个方面主要只负责提供铁料。而王氏则是限于资本有限,加上不敢包揽“攻”与“防”两方面用器的制造,这才使得两局还有必要保留生产部门。 当然,他们的生产既然已经局限于盔甲方面,对于火器这一块的业务,便只好委屈一下,削减了又削减,到现在已经只做试验和抽检了。 京华“万历一式刺刀款火枪”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送往兵仗局试验的。 其实兵仗局的试验流程,最早还是京华提供的,包括高务实当年奉旨去宣大巡视武备时搞过的那些项目,如射程、有效杀伤射程、射击精度、装填速度、连续射击可靠度等等。 如果说还要加上什么,那大概就是性价比。 当年高务实推进军工私营的时候就曾经提出过,凡是不具备高性价比的武器,都不是好武器——你一百两银子一把的火枪,哪怕装填速度快一倍,也不如五把二十两的普通货。 这里是大明,不怕拿数量硬堆,怕的是单兵成本太高用不起。 但万历一式,似乎就很不符合高务实自己当年提出的性价比观念,因为其单价高达三十两银子一支,是现有隆庆二式火枪的差不多两倍。 换句话说,原先用隆庆二式,装备十万大军也只要一百五十万两,但如果换成万历一式,就得三百万两了。 而实际上现在朝廷一年也只换装两万多、不到三万支隆庆二式火枪,倘若换成万历一式,在朝廷拨款不提高的情况下,岂不是只有一万到一万五千支了? 这……大明百万大军,得换到哪一年才算完? 陈矩身为御马监大太监,兵仗局也是在他的实际管理之下的,他对这个问题也很纠结。 按理说,他和高务实那是老朋友了,高务实在这些事情上也的确从来没有坑过他,可是对于要不要支持以万历一式取代隆庆二式,他还是很犹豫。 万历一式是不是一支好枪?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兵仗局的测试结果是,这枪的枪身除非拿去硬挡敌军骑兵冲锋时砸下来的狼牙棒,否则在战场上损毁的可能性很小,而配备的刺刀更是夸张,那一支“半截唐刀”,在使用者有力的情况下,足以将现有的任何盔甲近距离洞穿! 甚至,拿来拼刀也不怕,现有的制式雁翎刀、苗刀(戚家军版)都会在硬拼中被斩断,只有朴刀不至于断裂,但也会缺口。 这就厉害了,要知道朴刀和刺刀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武器,所以高务实说这刺刀是最新冶炼技术下形成的新一代“尖兵利器”,的确不是吹嘘。 只是这个价格……这么短短一截…… 实在太贵了,几乎等同于同重的银子了。 朱翊钧听完汇报也有些头疼。 货肯定是好货,这不用说了,虽然他没法看实际打靶(不允许在皇帝面前实弹),但兵仗局安排了“拼刺刀”演示,这万历一式的刺刀在他看来完全担得起“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美誉。 可如果要列装这样价格的火枪,兵部肯定是一脸笑得稀烂,但户部怕是要发飙。 关键是他今年还减免了一大笔赋税,这个缺口还指望几大港口的商税提高来补呢,现在上哪弄这么一笔钱去换装武器? 当然,朱翊钧的思路是换装速度不变,一年换装两万五千支到三万支,而不是拨款不变、削减数量。 削数量也是有问题的,现在隆庆二式各地边军都想要,几镇连番上疏,有仗打的辽东不必说了,理由就是我这里急需;其他各镇也不客气,比如陕西方面就说,随着俺答的病重(之前还只是病重的时候),现在东套和西套都有些不稳,万一要是打起来,咱们挡不住。 宣大山西三镇则说,由于俺答病重,担心他死后局势有变,我们三镇这几年骑兵反而减少了,如果再没有火枪之利,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连蓟州的戚继光都凑热闹,说空心敌台建成之后,蓟镇虽安,但苦于火力不足,始终无法对入侵的敌军造成足够的杀伤,因此急需更换隆庆二式火枪以提高火力。 要说他们边军是真的需要,那也就算了,京营居然也叽叽歪歪,说什么边军换装居然比京营的力度更大,这简直是本末倒置,我京营坐镇燕京,乃是陛下您震慑天下的最强武力,焉能落于人后?是以我京营也需要大力换装——如果是一年三万把,我京营得要一万五! 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大明的最强武力? 朱翊钧对这些说法全部只当没看见,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在分配,基本上还是辽东拿大头,蓟镇和宣大等地跟着分一点,陕西就基本是凑数了,至于更远的地方,尤其是南军方面,那就更少。 不过南京兵部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还有独特的一招:咱们自己买。 南直隶、浙江、广东等地都比较有钱,督、抚各衙门随便挤一挤,就能凑几个十几万两出来找京华自购——只要南京兵部用印就行了。 大明的体制很独特,南京兵部的实权很大,南方各省的军备都是南京兵部直接管,只有重要大事才会报北京兵部或者朝廷,向这种地方采购,南京兵部完全可以做主。 而南京兵部根本不可能会反对地方自购——又不要它出钱,地方军备强了,他们南京兵部腰杆子才硬啊,所以当然不会反对。 北京方面虽然因此丢了南方诸省换装的大包袱,但京营和九边的兵力毕竟远超南方,如果现在枪支价格增加一倍,问题还是很大。 上哪弄钱呢?朱翊钧开始头疼起来。 “务实……”犹豫了一会儿,朱翊钧还是开了口:“你看这万历一式,卖二十八两如何?现在户部实在是紧张,而去年尧娥大婚,今年尧媖大婚,明年潞王又要大婚,内帑方面一时也有些窘迫……” 别看只是砍了二两银子,但换装是大买卖,一年三万支的话,这就六万两银子省出来了,十年换装三十万支,那就省了六十万两。 皇帝亲自谈价,这还是第一次,这个面子得给。 六万两固然不是小数目,但高务实还能接受,毕竟这笔买卖的账其实不是朱翊钧那个算法,他那是个外行算法。 现在这个新的渗碳钢成本比较高,主要还是生产工艺不太成熟,现在产出的,其实都是临时生产线上出来的产品,将来肯定还有生产线的调配升级,再加上工人工匠们的熟练度慢慢也会提高,良品率肯定会随之上升,成本也会逐渐下降,到时候如果还维持原价,那肯定是赚翻了。 咳,因为哪怕隆庆二式,利润也是很可观的,何况万历一式? 所以只要换个思路,就会发现哪怕二十八两银子一支,也就是前一两年赚得少点,最迟到第三年,成本肯定大幅下降,利润自然一下子就上来了。 因此,拿下订单才是关键。 高务实叹了口气,正色道:“君有所命,臣岂敢不从,皇上说二十八两,那就二十八两吧,京华方面……臣自去想办法跟他们解释。” 嗯,京华是个商业集团,这个话高务实早就多次跟朱翊钧说过,朱翊钧也是能理解的。 见高务实答应,朱翊钧松了口气,连忙敲定下来:“那好,户部方面,由朕来说,实在不行,多的钱就户部出一半,内帑出一半。” 咦,你现在就有三大征时的觉悟了? 第813章 永宁公主(3更破万) 高务实和永宁公主的“巧遇”,是在和朱翊钧谈完万历一式火枪的价格之后。 这件事给了朱翊钧一个极好的借口——他让高务实出去转转,自己则和陈矩一起留在兵仗局,同兵仗局的管事太监们商议这一式火枪的优劣,包括价格问题。 因为这样一来,就算事后被慈圣太后发现,他也可以推脱自己是在谈正事,之所以让高务实出去转转,只是因为这事儿不好当着高务实的面商议——商议减价,那岂不是皇帝与臣子争利?说出去影响多坏啊。 总而言之,事情不泄露那是最好,就算泄露了,那也完全是一次意外,绝对没有任何内幕,说没有就没有,打死也不承认。 可见,对于装鸵鸟这件事,朱翊钧实在是天赋型选手。 高务实“巧遇”永宁公主的时候,她正在椒园崇智殿(鞑清改名万善殿)最西面观看中海风景。 来这个地方赏景是绝对说得过去的理由,因为此处就是所谓燕京八景之二“太液秋风”的那个地方,只是少了康麻子建的水云榭。 不过,此时并不以“太液秋风”来形容此处景致。 “太液秋风”指太液池的秋景。后世在北海大桥上可以观看水云榭,但不能拍照,而北海公园的团城是可以观看和留下水云榭太液秋风美景的最佳地方。 这地方的景色,在金时称太液秋风,元时称太液秋波,而明时则称太液晴波,鞑清康麻子时还以太液晴波相称,到了乾隆,这厮估计想起金代也是女真人,于是再称太液秋风。 《燕京八景图》有说:“天气晴明,日月晃漾而波澜涟漪清澈可爱,故曰太液晴波。”明初大画家王绂曾经画过“太液晴波”图。 高务实只是前世学过一点素描,国画画功堪忧,画下这美景是不可能的,只能装模作样走向围栏边,然后假装刚刚看见那边亭亭玉立的永宁公主。 他上前躬身一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真希望你不用向我行这样的礼。”永宁公主这位高务实记忆中的小女孩今天说话格外直接,她道:“高公子是不是很不愿意来见我?” “殿下此言从何说起?”高务实苦笑道:“臣与公主殿下本就只有数面之缘,且又没有任何冲突,臣岂有不愿与公主殿下相见的道理?只是……臣与殿下身份迥异,天地悬殊,平日哪能一见?” 永宁公主年仅十五,但已经出落得颇为水灵,只是眉眼之间还稍有稚色。她本来面色忧郁,听了高务实这番话,似乎好了一些,但还是有一番难言的苦楚藏在眉间。 此处不管周围有无人暗中监视,至少眼前只有他们二人,因此高务实不便直视,稍稍看了一眼便把眼帘垂下,看着公主脚前不远处的地面。 “高公子为何不敢看我?”沉默了一下,永宁公主问道。 高务实道:“恐有失礼。” “呵呵……”永宁公主苦涩一笑:“是啊,恐有失礼。我今日请皇兄将高公子找来,也是失礼,想必高公子心中已经不知道在怎样嘲讽和鄙夷了吧。” “公主多虑了,臣岂敢。”高务实说道,然后想想,这样说好像过于敷衍,又补充道:“其实臣只是不明白公主殿下为何这样做。” “你不明白吗?”永宁公主道:“还是不想明白?” 这……这公主咋回事啊,这不是为难我吗?难道我还能说你找我来是因为你喜欢我?我脑袋长得好好的,暂时还不想搬家。 虽说大明的公主并无任何实权,甚至还很悲催,但因为大明礼教摆在这里,作为臣子,要是敢侮辱公主,那罪名还是很严重的。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臣愚钝。” 永宁公主这下子反而噗嗤一笑,问道:“你愚钝?那你说说,天底下还有什么聪明人,永宁倒想要见识见识。” 高务实道:“天底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了……” “有几个二百年来真魁首?”永宁公主打断道。 “呃……”高务实滞了一滞,道:“此乃陛下过誉之褒,当不得真的。” “有谁能白手起家,十年时间便家财千万,偏偏还能得到万家生佛之美誉?” “这个……其中与臣的家世身份也颇有关系,并非单靠臣个人之能。” “有谁能以一己之力,说动历来听调不听宣的广西土司随之出兵,以区区五六万众,横扫安南无一败绩,更能收降安南大军,还使安南人心慑服,不敢生乱?” “此事情况复杂,并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一则安南未必心服,日后还需继续监视;二则所谓横扫安南,很大程度上也并非臣指挥之功,而是安南已非昔日之安南,如木面光洁而内中腐朽,只需轻轻一推,自然便倒。” 永宁公主不禁莞尔,道:“听你这么一说,倒好像这些成就都是巴巴往你身上赶……就像我要见你一样?” 高务实差点没噎死,张嘴结舌了一下,才道:“公主说笑了。” “去年阿姐大婚之后,我便一直在想,若我不是公主,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她幽幽地道:“可是我又想到,倘若我不是公主,只怕今生都不会与你相见,又哪会想到这些。” 高务实无法回答,只好沉默以对。 “母后已命陈洪负责,为我挑选驸马。”过了一会儿,永宁公主又道。 “恭喜公主。”高务实道:“陈掌印老成持重,定能为公主觅得佳偶。” “佳偶……呵,若非再三拒绝不得,我倒恨不能青灯古佛相伴,也好过做我大明这般隔河相望的帝王家夫妻。” 大明皇室的家规里有这么一条:公主大婚后,必须派一位年长的女官给她,全权管理公主府的大小事务。而名义上已经下嫁的公主,实际上只在公主府里度过大婚的一夜,便要搬回后宫专设的殿宇居住,空荡荡的公主府里便只住着驸马一人。 如果公主要与驸马见面的话,驸马必须赶进宫去与她见面。然而,这样的老女官大多精神扭曲,最看不惯的就是公主与驸马之间卿卿我我的场面。 因此,假如驸马想要入宫去与公主相会,享受夫妻之情的话,势必要遭到这个“管家婆”老女官的百般刁难。 通常情况下,公主和驸马如果不拿出大量的真金白银出来行贿的话,根本就过不了她们的关,见不到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 这就是永宁公主所说的“隔河相望”——她指的是牛郎织女一年一会,也就跟大明的公主们情况类似。 因为公主们虽然按例会被皇帝赐田,譬如去年寿阳长公主朱尧娥就被朱翊钧赐田两千五百顷,但这田不是真把田给她,而是由户部代为掌管,户部拿折算的钱物给公主交账。然而这笔钱并不能保证完全拿到手——笑话,大明官员的俸禄都经常拿不全,凭什么你公主的折算款子就一定能按时按量到位?咱们也不说不给,就是暂时凑不齐嘛。 大明就是这么个局面,这种事皇帝听了也只能干瞪眼。 好在寿阳长公主运气不错,她的驸马侯拱辰是高务实挑选出来的,在高府住了颇有一段时间。仗着这个面子,后宫的女官们也不知道侯拱辰跟高务实的关系到底有多密切,但她们显然知道高务实在内廷的厉害——内廷的黄孟宇和陈矩跟高侍读是十年老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得罪高务实一个外臣本来不打紧,但如果得罪了这两位,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因此,女官们对寿阳长公主的勒索算是比较轻的,虽然侯拱辰是个穷光蛋,但寿阳长公主手头的钱还勉强能够她每个月跟侯拱辰见上两三次面。 但是永宁公主就没有这份福气了,慈圣太后已经决定让陈洪负责这件事——据说是陈洪自己主动请缨的——太监们干这事只是为了捞钱,那就再也不会出现侯拱辰那样的情况。 换句话说,永宁公主将来的驸马,可没有本事让女官们另眼相看,到时候她那两千五百顷地的折算款子,能顶多少用,鬼才知道。 不过,她心里根本不想嫁给她根本没见过的那位驸马,这事儿对她而言倒也不是那么重要,只是想起来觉得憋屈罢了。 但她改变不了,因此就越觉得凄苦。 高务实爱莫能助,上次的事情他就被害得够苦了,现在慈圣太后亲自过问,他更不敢冒头出来找打。 至于大明的这个破制度,那是朱元璋那个重男轻女的太祖皇帝干的好事,他的儿子们当年在外头瞎搞,他大部分也就是下个圣旨骂一骂,可是对于女儿们要求就严格了无数倍,譬如有驸马参与走私——换成儿子可能骂一顿就完事了,而女婿就直接掉脑袋,不管女儿怎么求情都没用。 而且他规定这个制度,根本原因是为了像避免汉唐公主那样搞出一些皇室丑闻,甚至如太平公主那般威胁皇权,所以这事儿,哪怕是像他高务实这样的身份,也插不上嘴。 永宁公主见他又沉默着不说话了,眼中苦涩更甚,道:“我反正也不想见那位驸马,大婚之后也就安居宫中,封田赐地的折算要来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我想求高公子一件事。” 高务实道:“公主请说。” 永宁公主道:“那折算银子,我想请高公子拿去帮我做点买卖,就算是……嗯,用京华的话说,叫‘持股’吧?我也不知道会有多少钱,也不知道京华的账怎么算的,但我信得过高公子的人品,一切都交给高公子处置,你看可好?” 嗯?要按你这么说,你要钱根本没用啊,还投资做什么? 高务实有些不理解,但还是答应下来,道:“这个……答应是可以答应,不过若是入股,臣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的。” “你说吧。” “通常来讲,入股之后每年会有分红,但万一要是亏了,这个亏损,京华是不赔的。” 永宁公主完全无所谓:“京华都亏了,那得是多大的一笔钱,我这点小钱亏了也就亏了,最多也就是亏完了事吧,总不能还让我倒贴……随便了。” 哦?小姑娘你很看得开啊。 “再有就是,一般而言,入股之后只分红,若要抽资取回股本,通常是要提前说明的——当然,如果殿下入股的额度不大,臣可以做主,让您随时抽回股本。” 永宁公主道:“我要钱也没什么大用,只是看着近年各地总有灾情,打算趁着高公子的东风多少赚一点,将来后宫捐资赈灾的时候也免得拿不出钱。母后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将来若是因为捐资赈灾有了些功德,也好来世不再生于帝王家。” 高务实有些发愣,心说你就是为了这个?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有些道理,李太后是个崇佛的人,这小姑娘估计是受她娘亲的影响……当然,不管佛不佛,捐资赈灾是好事。 但高务实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件事来,目光一亮,道:“啊,臣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公主殿下或许会有兴趣。” 永宁公主一愣,心中暗道:我只对嫁给你有兴趣。 她知道高务实绝不是说这个,但还是脸色一红,柔柔地问道:“你说。” 高务实没听出她语气有些不同,兴致勃勃地道:“现在还不知道殿下的折算有多少钱,但等臣为殿下运作一番,凑得数目大一点之后,可以搞一个基金。” “鸡精?”永宁公主显然没听过“基金”这个词,顿时误会了:“妖怪?” 高务实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哈哈一笑,摆手道:“不是不是,基金……就是为了某种目的而设立的具有一定数量的资金,譬如殿下这个,就可以叫做‘永宁公主赈灾基金’,专门用来赈灾。当然,这笔钱需要京华代为运作,一般而言,是保证基金总额不减少的情况下,将盈利的部分用于赈灾……这可是一件泽被天下的大好事,相信到时候就算太后、皇上知道了,也会欣然赞赏的。” 但公主殿下的目的好像并不在此,因此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微微一叹,黯然道:“你想怎样都行。” ---------- 病得只想睡觉,竟然码完了,庆贺一下,求个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814章 全权钦使 直到走出皇宫,高务实都没能完全弄明白永宁公主把封地折算交给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懒得多想,反正搞个赈灾基金总归是好事,他打算自己也参与一份,而这样的话,打着公主的名义就更好——任你说谁居心叵测,至少大明的公主总不可能是要收买民心当造反派吧?她又不是个皇子王爷什么的,说出去三岁小孩都不信。 总体而言,这件事对高务实来说只是个插曲,他马上就将有要事去办了。 次日一早,司礼监传下圣旨给内阁,特命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翰林院侍读高务实为钦差册封顺义王事务全权使臣,北上出塞主持册封相关一应事宜; 谕令宣大总督郑洛调兵保护钦使并配合册封; 谕令陕西三边总督高文荐谨守边关并配合册封事宜; 谕令万全都司(以宣府为中心)、山西行都司(以大同为中心)、山西都司(其余山西地方)等各镇调集兵马随时应变; 谕令蓟辽总督梁梦龙、蓟镇总兵戚继光、辽东总兵等员时刻戒备,监视蒙古察哈尔、朵颜、泰宁等部动向,随时奏报。 …… 张四维看后没有多说什么,全部放行,但在重新草拟诏书时,在高务实那一条的“北上出塞主持册封相关一应事宜”之后额外加了一句:“临机决断处分”。 然后想了想,又亲自写了四封私信,派人分别给郑洛、萧大亨、贾应元、辛应乾送去。 这四人,郑洛是宣大总督,萧大亨是宣府巡抚,贾应元是大同巡抚,辛应乾是山西巡抚。 郑洛是河北人,但长期在山西任职,政治上属于王崇古、张四维这一派,其余三人的情况也都差不多,虽然不是山西籍(明代制度不允许本籍任官,偶有特例),但都在山西为官多年,早已是典型的晋党——话说这个时期,不是晋党在山西也很难干得长。 这四位封疆大吏,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郑洛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而其余三位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 郑洛之前介绍过就不提了,另外三位同年的这一科,是袁炜做的主考官。 袁炜是位著名的青词宰相,秉承大明神童多如牛毛的优良传统,他小时候也是位神童。 昔日袁炜十岁时,跟随父亲到家乡的清道观看县令审案。因他人小,所以站在最前面。县令见他神情专注,气宇不凡,就问:“此谁家小儿?” 他父亲答道:“此是学生犬子。”县令听他自称学生,知道是读书人,便又问:“令郎可曾习对?”袁父答道:“方学未久。” 县令这时看见道观上空,有两只白鹤翩翩飞舞,便出了一对:“三清殿上飞双鹤。”袁炜应声答道:“五色云中驾六龙。” 县令忍不住高声对一旁的学正连连说:“答得好!答得好!” 学正比较严格,则道:“只能说他用得好,这是林洪宫词中的‘五色云车驾六龙’的活用,一字之改而已,想是他刚刚读过这首诗。”县令笑道:“这也不易。” 接着县令又给袁炜出了一联:“投子四方开六面。” 袁炜立刻又对出:“丈夫一德贯三才。” 这下子,连学正也不得不佩服小袁炜的对答如流,称赞他:“此神童也!” 伤仲永的故事没有发生在袁炜身上,这位老兄一路神到底,嘉靖十六年,他参加乡试,获得第二名。次年,夺得会试第一名会元。 到了殿试时,内阁最初拟定陆师道为状元,嘉靖御笔批作二甲第五名,改袁炜第一。可惜后来文华殿读卷时,又因袁炜言边事过于率直,又将其改第三,擢茅瓒第一。 但不管怎么说,袁炜的文才是到位的。有一个很出名的对联,不少小说中都被改为主角用出来,其实是袁炜的妙对,那对子是这样写的: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不过此人最大的两个特点,倒还不是写青词厉害,而是他既善于选才,又嫉妒贤才。 嫉妒的事有点多,就暂且不说了,说选才。 刚才这三位封疆大吏,按说已经颇给嘉靖四十一年金榜挣面子了,足以证明袁阁老选才的本事,但如果再说一下他选中的另外三人,那么萧大亨等三位就被比下去了。 因为另外三位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 王锡爵还在老家守孝,就先不提,申时行和余有丁那可是当今的两位阁老啊。 这代表什么?当然,首先代表袁阁老昔日选才的本事靠谱,但其次代表的则是晋党的这三位封疆大吏,其实都是申时行和余有丁的同年。 倘若是普通的晋党——指那些山西籍官员——那么张四维或许根本不必写信“打招呼”,因为他们同样也是高党、实学党了,高务实既然顶着全权钦使的头衔过去,他们肯定会大力配合。 但萧大亨三人乃是申时行和余有丁的同年,这就不得不注意一下了,虽然通常来说他们应该至少不会给高务实拖后腿,但万一的万一,申时行或者余有丁拉下面子亲自写信请他们帮忙呢? 张四维不得不防着这一手,尤其是在山西地界上,他绝不能容忍出现任何失漏。 他在这边暗中布置,高务实也没闲着,同样在明里暗里都开始布置。 曹淦还在赶回来的路上,但是并不代表他就命令不动京华商社的其他下属了,他先是派京华商社的人快马飞报把汉那吉,说自己即将作为全权钦使前来土默特主持册封事宜,让他暗中调集人马,控制好自己的领地,尤其是至关重要的大板升城。 然后越过曹淦,调集宣、大、山西范围内的骑丁,再加上蓟镇受训的一部分骑丁,放在一起进行选拔,挑选出三千人作为自己此行的护卫亲兵。 这三千骑丁一人双马,配备了还未被朝廷列装的“万历一式刺刀款”火枪,但是由于是在京畿附近调动,高务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敢调拨火炮。 火炮最后肯定还是要的,但估计要“借”——等到了大同之后,请宣大三镇调拨一批京华制造的火炮给他用用,反正都是自家产品,如有损耗,他肯定是能给人赔得上的。 既然联络了把汉那吉,钟金哈屯那边当然也得派人联络,而且高务实还仗着自己面子大,找师兄吴兑要来一封亲笔信——这位大司马可是钟金哈屯的“义父”,他的面子高务实不用白不用。 这些事情办完之后,高务实就只需要等待了。一是等待曹淦归来,而是等待京营选调精锐——他是钦差出使,干的册封这样的大事,京营再怎么没用,也得调点样子货给他充作钦差仪仗不是? 不过高务实到底面子大,朱应桢、张元功等人一听是他出使土默特,都没等到高务实去找他们,自己一个个主动跑去五军都督府翻军籍,认认真真地给他各抽调了五百“精锐骑兵”。 精锐不精锐不好说,但这一千骑兵光看形象倒是真不赖,比高务实自家骑丁还要威武——高家骑丁只披一件罩甲,而这批“精锐骑兵”那可是全副武装的。 朱应桢和张元功搞完这档子事之后才跑来邀功,直把这一千骑兵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二,总而言之就是表达一个意思:这都是看你高龙文的面子,换了其他人来,别说一千骑兵了,两百骑兵给他们,爱要不要,而且还是随便抽调,哪会像这样精中选精? 高务实发现这次他们两人虽然同来,但献殷勤的“差事”主要落在了张元功头上,高务实眼珠一转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张溶刚死,张元功还没有袭爵。 有明一朝的袭爵可不是老子一死,儿子立马承袭的,得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期,在这个时间段内,万一有个什么不法不轨之事发生,这爵搞不好就袭不成了。 至于考察期到底多久,那可没准,有些人有些人一年半载就完事了,而有些人一考察就考察了十年,甚至更久的都有。 张元功当然不想被考察十年,所以在高务实这样的头号天子近臣面前献殷勤,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做法。 但这种事,高务实不可能给他什么准信,只说一些“好意心领,多谢多谢”之类的话,搞得张元功心头七上八下。 最后走的时候,他还差点忍不住提醒一下,好在朱应桢见机得快,出言打断了。 等出了高府,张元功便问朱应桢为何不让他说话,朱应桢摇头道:“求真是何许人也,你屁股一翘他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该是你的,终归会是你的,跑不了。你与其担心他不明白的你的意思,还不如想想怎么让他更高兴。” 张元功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是,是我太心急了……不过咱们能抽调出来的骑兵——我是说还勉强看得过去的,也就这点人了,我还怎么让他高兴?” 朱应桢想了想,道:“见心斋那边聚集了高家骑丁,我听说他们没炮。” “你的意思是说……”张元功眼前一亮:“咱们多带点炮,到时候交给他用?” “聪明!” 第815章 我三伯在蒙古成佛了? 曹淦这些年虽然地位日高,但因为一直在四处开辟商道,并未养尊处优,是以昔日的骑术没有落下,赶回京师的时间比高务实预计中足足早了一半。 曹淦既然赶回来,高务实就要临时抱佛脚,仔细问一问这十年来的封贡互市究竟干得怎样了,这也是自己去蒙古之前的必备功课。 面对高务实的问题,曹淦早有准备——他在高务实麾下,最早就是以蒙古通著称,这可是他的看家本事,哪里会不重视? 据曹淦介绍,隆庆、万历以来,大明和蒙古互市的场所,一共有十—处之多。 在大同有三处,分别是得胜堡、新平、守口;在宣府只有一处,但这一处地位紧要、交易量也很大,就是张家口;在山西者一处,叫做水泉营;在延绥者一处,叫红山寺堡;在宁夏有三处,分别是清水营、宁夏中卫和平虏卫;在甘肃有两处,分别是洪水扁都口和高沟寨。 这些互市之处,均由守边将领管辖。同时,每当开市期间,大明朝廷和蒙古贵族们又共同派出军队充当守市人员,维持市场秩序,用曹淦的话说:“令各支虏酋各差一人为首领,统夷兵三百,驻扎边外。各镇各令本路副参等官,各统本支精锐官军五百,驻扎市场”。 而互市的市场,一般都设在边墙处,四周围以高墙,犹如“瓮城”,关内关外各有—闸门,闸门可以启闭。 按大明旧制,凡诸部互市,筑墙以规市场,谓之市圈。在“市圈”内设高楼,供驻扎市场的官军嘹望。 曹淦道:“虏每一入市,少者四五十,多者百余骑,并皆就瓮城,闸封。”然后进行互市贸易。这就是互市市场的设置状况。 互市的交易日期,大多以一月为期。不过曹淦也说了,在互市初开的时候,每年的交易日期往往不足一个月。 高务实问了问具体情况,曹淦介绍道:“隆庆五年时,大同得胜堡互市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八日到六月十四日;新平互市的日期是七月三日到七月十四日;宣府张家口市是六月十三日到六月二十六日。以后,随着互市之兴盛,交易日期便不断延长,到最后才至一个月时间。” 高务实点了点头,这很符合大明的风格,一开始扭扭捏捏,后来发现有利可图,自然就先把面子放在一边了——至少穷成狗的九边各地是不要节操的。 曹淦又继续介绍,说在互市上,—般商品由侩人(牙人)定物价,朝廷要求下面不得欺压蒙古人,但马匹的价格则是由大明朝廷规定的。 具体一点的价格是,上等骟马一匹,拟价十二两,搭配段布官货一分,实价银八两余;中骟马一匹,定价十两,货实值银七两余;下骟马一匹,定价八两;货实值银六两余。 这个价格,可比当年便宜多了!高务实犹记得十年前的时候,曹淦告诉他,一匹上等骟马价值至少是二十两以上,而且还不容易拿到货,当时只有他能搞到。 想不到十年发展下来,别说京师的牛羊肉比猪肉便宜的情况一直持续下来,甚至连马价都降下来了,这互市的功劳,真是谁也不能抹杀。 朝廷规定价格的原则高务实倒是知道:“务使客商有利,夷价无亏”——也就是要使蒙汉双方两获其利,所谓双赢是也。 曹淦也佐证了这一点,他说如汉族商民,概以故衣杂货,每值银七、八两;即买儿骒马一匹,可卖银十余两,各以次从便加减,率得厚利,远迩欢腾。 由于价格规定得较为合理,蒙古方面,诸部落首领“感德日深,赴市日众,市马日多”,这就使互市中马匹的成交量越来越多。 曹淦甚至还给了一个早期的统计数据:隆庆五年,宣府、大同、山西三处互市成交的马匹有6850匹;隆庆六年为7845匹,到了万历元年,直接激增到19103匹,而万历二年又增加到27316匹。光是这头四年之间,马匹的成交数量就几乎增加了三倍。 至于后来,由于曹淦去西北开商路去了,就没了具体数据,但他很确信地表示是“年年增长”的。 当然,这仅仅是上述三处互市中马匹交易的情况,如果将其他互市之处的马匹成交数也计算在内,那么将是一笔更为可观的数字!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中暗道:由此可见,合理地规定价格,对互市贸易的发展具有促进作用,光想着宰人可不行,蒙古人虽然不读书,但生意做赚了还是做亏了,那肯定还是看得出来的……果然做生意必须坚持“双赢”。 然后高务实还从他在曹淦口中问来的一些细节中得出了几点发现,比如从互市贸易中的商品构成来看,生活必需品和生产资料开始占有主要地位,奢侈消费品虽然在他的大力提倡下也处于增长中,但其整体占比却一直在下降。 现在互市中的商品,以马匹、粮食、布匹为主,当然此外还有许多其他商品。 蒙古方面输入的商品主要是粮食,布匹,丝织品及其他手工业产品;大明内地输入的商品主要是畜产品,有作为军事物资的战马、作为运输工具的驽马,以及作为农业生产资料的耕畜如牛、骡子等,当然更少不了作为食品的牛羊肉——京师牛羊肉比猪肉便宜就是这么来的。 曹淦说在互市中,汉人“以缎绸、布绢、绵花、针线索、改机、梳篦、米盐、糖果、梭布、水獭皮、羊皮盒等物,跟蒙古人交换马、牛、羊、骡、驴及马尾、羊皮、皮袄诸物”。 另外,他还提到一点,就是在互市之初,大明朝廷为防止蒙古人冶炼铁制兵器,曾禁止输出蒙古牧民生活必需的铁锅,这事造成了很大的不便,蒙古方面怨言很大。 后来经时任宣大总督王崇古疏请:“及查得辽东开元、建宁之市,以京华粗铁锅入市。盖此锅生铁不受炼炒,行之已久,此可效行。及查得宣大沿边山程险远,铁锅鲜至,今既有此锅,即当容照辽右之卫例,以该锅入市易,商夷攸便也。” 王崇古提到的“京华粗铁锅”,乃是京华特意推出的一种廉价锅,其铁质比较差,一般是做其他工具时的淘汰的那种,就拿来制造成铁锅卖给女真、蒙古,结果这玩意儿出乎意料的好卖——对于蒙古人和女真人来说,这锅能用而且便宜,有这两点就够了。 于是大明朝廷准予京华粗铁锅进入互市交易,但还是将硝黄、铜铁、盔甲、兵刃列为违禁物品,严禁进入互市交易。当然这很正常,就好比美国佬不可能把航母卖给中国一样。 曹淦又介绍道,在互市之中,既有大明朝廷经营的“官市”,也有民间商人经营的“民市”,一般来说,“官市毕,听民私市”,而毫无疑问的是,京华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又是个商业体量上的巨无霸,现在自然掌握着各个交易地点的民市。 “官市”主要交易缯帛、马匹;而“民市”中交易的商品种类就多了,除了最主流的布帛锅釜,还有针、线、梳、篦、米、盐、糖果之类。 其实在互市初开之时,“官市”交易所占比重更大一些,毕竟当时“边氓畏虑,不敢贸易,虏入不市,衅怨易生。今岁且宜官为处置,使边氓睹利,则人必乐从”。 “官市”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官出“市本”,与蒙古商民进行交易。 大明朝廷的“市本”主要由管理马政的机构太仆寺发放,具体定额是“各边年例市本每年二十余万,毫不可少。” 但如果交易量太大,“市本”不足怎么办呢?则“请借客饷”,或“请发兵部马价银”,甚至将“各营死马椿朋内脏银两,尽充市本”。 边将领取“市本”后,遣指挥一人偕商贾往内地各种商品的产地买进货物,然后运回互市,与蒙古商民交易马匹。 这个高务实是知道的,因为京华不仅自己掌握民市做买卖,其本身也是供货商,他是看过高国彦交给他的“财报”的。 曹淦对于民市的发展之迅速十分得意,说“客商岁得虏货之利,将源源自至”。 高务实笑着夸了他几句——这事他功劳确实大,当得起夸赞。 不过这种由民间商人经营的民市,即便有京华主导,也仍然是有明一朝蒙汉贸易发展中的新事物。 根据曹淦所说:“自隆庆五年北虏款贡以来,始立市场,每年互市,缎布买自江南,皮张易之湖广。彼时督抚以各部夷人众多,互市钱粮有限,乃为广召四方商贩使之自相贸易,是为民市之始”。 也就是说,九边的督抚们最开始是由于官市本钱不够用,交易不了那么多蒙古货物,只好广招“四方商贾”来跟蒙古人交易,四方商贾嘛,自然是以京华最强,所以民市的主导权就这么被京华悄悄拿走了。 不过京华虽然自己有不少货物生产,却也不是“世界工厂”,不能包产万物,所以民市中的商货,如曹淦就说:“缎布狐皮等杂货,来自苏杭湖广,由天津私港运抵,我京华商社乃运至市口”。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相应的联系,这天津私港之所以贸易额一路攀升,与大明和蒙古的贸易越做越大是有密切关系的。 高务实又问了问商税的问题,这个东西最早还是他主动对高拱提出来的,不过他当时只提了个思路,具体怎么操作的没有细问。 曹淦便介绍说,在现在的互市贸易之中,大明朝廷按所定税例向蒙汉双方的贸易商民征收比较轻微的商税,“凡夷马商货,各有税例,每年即以收获银充抚赏之用”。 这里所谓“充抚赏之用”,就是大明朝廷在每年互市结束之后,对恪守条规的蒙古守市人员,奖给一定数量的银两及其它物品,市易“即毕”,还要“筵宴酋长,犒劳诸夷酋,人日牛肉一斤,粟米五合,麦面一斤,时酒一瓶,小菜油盐酱醋及马草银七分二厘,饭柴炭银二分,皆取给尖丁银及商税”。 与此同时,对汉民这边的守市人员也有一定的奖励。因此,蒙汉双方的守市人员都有维持互市秩序的积极性,从而使交易活动得以顺利进行。 至于具体税率,曹淦说那个太复杂了,几乎是按照不同的商品分类来定的,细说起来太费事,但如果简单的讲,就是高务实所说的“超低税率”。 还有一个现象很重要,就是蒙汉互市贸易兴起以后,蒙古牧民觉得互市每年仅开一次,实在是周期太长,于是经常成群结队来到互市的市口,要求开设“小市”。 尤其在每年春天的时候,那些贫苦牧民缺少粮食,“愈见狼狈,有畜者每次于巡边各口,求官权易。一牛易米豆石余,一羊易杂粮数斗。无畜者或驮盐数斗,易米豆一二斗,挑柴一担,易米二三升。或解脱皮衣,或执皮张马尾,各易杂粮充食。其瘦饿之形,穷困之态,边人共怜之”。 因此,朝廷在万历元年时,由高拱决断,允许在宣府、大同、山西、陕西、宁夏、甘肃等地分别设立“小市”,亦称“月市”。 关于“小市”的详细情况,据曹淦表示:“每月小市一次,每次不过三二日。虏人擐甲市口之外,官兵擐甲市口之内,两相戒防,无异对垒。各夷或以羊皮,或以马尾,或以板木,谷米之数与口内军余互相贸易。原无奇货异产,每年所税银,少不过二三百两,多不过四五百两,俱佐前开赏功等项支用”。 也就是说了这么几点:一是“小市”的开市日期为每月一次,每次仅二三天,一般于每月十五日以后开市二三天,让蒙古牧民前来贸易;二是“小市”开市之日,蒙汉双方都派出军队维护市场秩序,保障贸易正常进行;三是“小市”中交易的商品主要是粮食等人们的日常生活必需品。 在“小市”中,蒙古牧民以牛羊、皮张、马尾、毡裘、盐碱、柴草、木材等商品,向汉族商民换取粮米、布匹、锅釜、耕具、绒线及其它日用百货,“牛,米豆石余;羊,杂糗数斗;无畜,间以柴盐数斗,易米豆可一、二斗,柴一担易米可二、三升”。 可能还得有个第四,就是高拱要求驻扎“小市”的“参将守备官”主持公平交易,“量抽税银”,“关吏得税其物,以充抚赏”。 由于“小市”便于蒙古牧民生产的畜产品及时登市,就近交易,换取他们所急需的粮食、布匹等生活用品,因此对蒙古地区社会经济的影响,较之每年开市一次的“大市”要更为广泛深远,曹淦说蒙古人都非常感念高阁老,认为他是活着的佛。 他拿出一张画像来,道:“老爷请看,这是民市中很畅销的‘高文正公像’,蒙古民间甚至称为‘高菩萨像’,经常被蒙古人买回去供在家中拜祭。” 高务实愣住了,接过那画像打开来看,画中倒依稀的确是三伯的模样,只是三伯的威严之态在画中没有多少展现,反而画得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好人。 这……我三伯在蒙古成佛了? 第816章 高钦差再临大同(3更破万) 高拱因为主持封贡和互市,并且严格要求公平贸易,同时考虑到寻常蒙古牧民的需求,准许他们开“小市”,这一系列的措施下来,蒙古人对高拱的观感,那真如同看菩萨一般。 据曹淦说,当年高拱去世的消息传到土默特时,土默特好些部落哭声一片,无数牧民主动按照汉人的习俗,为高拱披麻戴孝,那模样瞧着比死了大汗还伤心。 高务实听得都震惊了,这年头的蒙古人,狠起来那是毫无人性,可是要说淳朴起来,倒也是淳朴得犹如赤子。 看来我当年的想法还是对的,这世界上固然有嗜杀之人,但不可能一整个民族都嗜杀,很多时候,嗜杀都是由于利益引起的——人家穷得要啥没啥,不抢不杀就要饿死,那他们怎么会不嗜杀?蝼蚁尚且贪生,况乎人哉! 刚生下来的双胞胎兄弟还会抢奶吃呢!可见,求生存才是人性的根本。 不过,这似乎也预兆着另一件事:土默特如果真和历史上一样安安稳稳同大明贸易几十年,打仗什么的,那只怕就真的不行了。 要知道,现在因为有京华的关系,大明和土默特的贸易应该比历史上的规模更大才是,再加上高务实他自己一直在向土默特输入奢侈品,恐怕还会加速这种“腐化”。 当然,好消息也有,那就是自己控制土默特的计划应该会更加顺利——这真是一把双刃剑,高务实觉得自己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平衡。 而另一个好消息,甚至大好消息,则是“高拱成佛”的问题。 高拱是他的三伯,他是高拱举世皆知的衣钵传人,那么高拱在土默特民间的崇高声誉,他高务实除非傻了才会不加以利用。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土默特要出现一位新大汗的时候,他高务实恰好又负责册封这件事,这还不好好利用一下高拱的威望,高务实就不是高务实了! 领着一千京营骑兵和三千骑丁,高务实一行浩浩荡荡赶往大同。 他发现,这一路上的风光也和十年前大不相同了。 十年前,尚有不少曾经做过战场的地方成为荒芜之地,如今也早就再次开辟成了良田,如今正是春季,田里春耕正忙,一片和平安乐的景象,看得高务实异常欣慰。 尤其是当路旁、田中的乡民知道来者是高阁老的侄儿、大明的六首状元高龙文时,一个个忙不迭下拜,不少胆子较大的乡民还会大叫“草民多谢高阁老赐田”、“多谢高青天”…… 高务实看得差点抹泪。 老子穿越来这十多年,日子总算没有白忙乎! 三伯,您老人家在天有灵,可看到了这些寻常百姓对您的尊敬和感激了吗? 曹淦也是满脸唏嘘,道:“想当初小人迫不得已落草为寇,那时哪里知道朝中也不是真的奸佞当道,还是有高文正公这般一心为民的青天大老爷……” 是不是一心为“民”,高务实不敢打包票,但高拱的确是一切为了这个大明。 现在回想起来,三伯之死,与其说是因为昔年挚友张居正的郁郁而终而感情迸发导致,实际上更多的只怕还是劳累过度……他一直都是个工作狂,又上了年纪。 唉,我这个做侄儿的也是不称职,呆在他身边也没劝得住他老人家。要是他能亲眼见到这一幕,该有多高兴…… 想着想着,鼻子不禁酸了。 一路无话。 到了大同,高务实发现这次出使的事好像宣大三镇异常重视,宣府巡抚萧大亨和山西巡抚辛应乾虽然不能擅离职守前来,却派来了自己的亲信师爷前来,两位师爷都自称是来“候命”的。 而宣大总督郑洛也亲自赶来了大同,与大同巡抚贾应元、大同镇守太监刘平、大同总兵官麻锦一道,迎接钦差大驾。 郑洛算起来是高务实的前辈,高务实自然不敢怠慢,过了一遍钦差礼节之后,便笑着上前见礼。郑洛对高党这位未来领袖颇有好感,大笑着与他叙话,然后又引荐了另外三位“大同三巨头”。 大同巡抚贾应元这个人,虽然是晋党人士,但高务实跟他不是很熟,只知道他字仁甫,是直隶遵化县人。据说自幼好学,苦学不辍,终于在嘉靖四十一年得中进士。 当然,他的基本履历高务实来之前已经看过了,此公初任工部营缮司主事,分管临清砖瓦厂(真叫这个……),后在济南、杨州两地任职,其间办事干练果断,克已奉公,手下人都不敢假公济私。后升山西副使,主持军队后勤工作。凡他管理的军饷收支、税贡帐目,都尽心核实、毫厘不差,山西大小官员都敬服他。 于是又超迁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他去年还曾条陈八事:增民堡、添墩台、备器械、固边城、丈屯田、蠲捕贼(免除逃亡人的税赋)、选正官、归土兵。 呃……对都是对的,但是搞不搞得好,这个不好说。 高务实还是执晚辈礼见过贾应元,但贾应元不肯接受,因为他说了一件高务实都不知道的事:他是郭朴的门生——当年那一科,郭朴是同考官之一,贾应元就是他点中的。 卧槽……闹了半天是师门同学。 既然是同学,那就好说话了,两个人只是把关系点明,没说半句多话,居然就连气氛都变得亲密起来。 大明官场就是这个特色。 镇守大同地方太监刘平,这就更是老熟人了——他幺舅就是黄孟宇。 宦官就是宦官,论脸皮比文官更牛逼,所以刘平上来就对高务实恭恭敬敬行了个跪礼,口中亲热得不得了,道:“小侄刘平,见过高世叔。” 呃……我是跟你幺舅平辈论交不假,可我啥时候答应你做我侄儿了? 好吧,这个话不能直说,高务实也只好在其他三人诧异的眼神中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端着架子道:“起来吧,我来之前,你幺舅跟我说,让我来看看你在这里有没有打着他的幌子胡作非为,要是有……他让我拿鞭子抽你。” 刘平忙道:“小侄岂敢,大同可是幺舅的发迹之地,小侄在大同老实规矩得很,郑制军、贾军门和麻总戎他们都是可以做证的。” “那便好。”高务实点了点头,朝麻锦望过去。 这位,虽然第一次见面,却也不算外人——他是麻贵的亲大哥。 第817章 让麻贵跟我走 麻锦,麻禄之子,麻贵之兄,今年四十多岁,官至大同总兵官。 其弟麻贵,十多年前与高务实在大同边关相识,彼时乃是德胜堡守备,如今十一二年过去,他也已经官至宣府副总兵——他和他兄长麻锦两人,大体一直在宣大和山西三镇任职,但通常不会安排在同一镇。 麻锦是马芳致仕之后以副总兵升至总兵的,本身跟马芳关系也不错,加上麻家世代镇守宣大山西一线,肯定是依附晋党从而又成为高党附庸的,因此麻锦对高务实异常尊重,恭恭敬敬上前见礼。 “末将麻锦,恭迎钦差莅临大同。”[无风注:百度百科“麻贵”条目记载其兄麻锦“万历五年卒”,此条必有误! 因为《神宗实录》中有明确记载,万历十年时麻锦还在任。甚至万历十一年时,他还被巡按御史陈性学参劾,原因是麻锦之子麻承勋(彼时为独石堡参将)勒索玉带一条、白银二百两去给总督郑洛祝寿,巡按参劾基本一参一个准,所以很快麻锦就被兵部革职; 次月,宣大总督郑洛上疏为麻锦辩解,并表示巡按所听传言有误,但郑洛仍然自请辞职,万历温言慰勉,不允辞;万历十二年,兵部再次明确麻锦革职究罪——请注意这个时间,万历十二年是张四维已经丁忧归乡之后,此时麻锦朝中无人,晋党又被某些人打压,因此麻锦这个总兵级的武将(品级高而朝中地位低)才会被以这样的名目整倒。 至于麻贵,他运气比较好,万历十年年底的时候被调去当宁夏总兵了,所以没被牵连太深。由以上记载也可见,百度百科真是不能太信。] 麻锦现在没着甲胄,行的是拱手礼。 高务实笑呵呵地随手回了一礼,道:“麻总戎,十二年前本官来此,与你缘悭一面,今日补上,倒也不迟。” “能面见高公,锦三生有幸。” 文臣武将地位之悬殊,从麻锦的语气中显露无疑,他麻锦两倍于高务实的年纪,还是堂堂一位总兵,也得管人家叫“高公”。 高务实笑了笑,又问道:“你兄弟麻贵呢?还在宣府?”高务实这语气,就是典型的上对下说话的范了。 但麻锦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微微躬身道:“劳高公挂念,舍弟确在宣府。舍弟时常提起高公昔日在德胜堡时的风采,今日一见,锦方知见面更甚闻名,高公‘二百年来真魁首’,卓然不群,天人之姿,令人自惭形秽。” 呃……你老兄倒是比你弟弟会拍马屁多了,难怪升官更快一点。 高务实谦逊了几句,然后问道:“麻家达兵这十年来没有大仗可打,现在不会将骄兵惰吧?这次本官前来,可是有可能动兵的。” “可能动兵”这一点颇出麻锦的意料之外,要是在寻常人面前,麻锦肯定面不改色心不跳,先吹嘘一波再说。 然而高务实“偏师定安南”这件大功,那可是朝廷刚刚大力宣扬过的,麻锦也不知道高务实其实算不上很知兵,所谓“人的名,树的影”,他可不敢赌高务实不懂军务,只好老老实实道:“这个,平时看起来还好,但末将觉得只怕不如十年前了,要是再这样下去,譬如再过二十年,那说不定就真的不太行了。” 很好,这番话听起来还比较诚恳,高务实颇为满意——因为他也是这样估计的。 不过,他满意的是麻锦的态度,可不是麻家军的状态。 麻家世代将门,现在时人已有“东李西麻”之说了,麻家军的核心主力“达兵”可不能真的养废了,要不然到时候宁夏哱拜之乱怎么办? 这一世可不同于原历史,我可没打算让人篡了晋党在山西的控制权,同样也不会允许调李如松的辽东军来西北平叛——宣大山西和陕西三边那可是我实学派的地盘,让辽东军过来平叛,岂不是显得我派无人? 再说,他们麻家可是有着光荣历史传承的,号称“麻家将”,这要是在我手上养废了,那可就真是太嘲讽了。 其实麻家的发迹,最开始走的还是文官路线,后来才由文转武的。 当时正德年间,右卫人麻璋由大同府考中进士,官至礼部主事。麻家祖籍祁山上谷,即后世的甘肃祁山地区,他家本是色目人,善养战马。当时边关急需战马,朝廷就让麻璋回原籍,官封太仆卿,专门负责牧养战马。 麻璋走马上任,担任太仆卿后,不敢有丝毫懈怠,扩充南、北两个草场为官牧之地。凡茶马、番人贡马,悉收寺苑放牧,调配优种马用于繁殖。 但由于河套已失,朝廷需要大量养马,麻璋深感人手不足,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本家兄弟麻全招募为恩军,也为朝廷养马。 这麻全自幼熟悉马性,又仰仗着麻璋照应,成为太仆寺的养马能人,牧马、养马、调教战马,独一无二。也正是这位养马的汉子麻全开启看来麻家此后数代之辉煌,奠定了几代边关战将彪炳史册之基业。 古人云:“直如弦,反戍边;曲如勾,反封侯”。麻全之后的两代人暂且不说,单说麻贵这一辈。 长子麻锦不必介绍了,次子麻富本来最是本领过人,很早就屡立军功,被视为麻家这一代最强之悍将,一如刘綎少年时一般。然而天妒英才,麻富出了意外。 嘉靖庚申年,俺答率铁骑大举侵略水坡寺,麻富率士卒血战沙场,从巳时一直战到申时,拼杀数重,直杀得巅峰时期的俺答也不得不率军后撤,避开麻富锋芒。 但杀退敌人之后的麻富大汗淋漓,又想起自己以弱势兵力击退了凶名赫赫的俺答,兴奋异常,大笑着脱掉盔胄铁甲,迎风纳凉。 谁知大汗过后,毛孔顿开,金风入骨,风寒伤身,侵入膏肓,自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竟然英年早逝了。 三子便是麻贵,他字崇秩,别号西泉。从小膂力过人,长大后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豹头环眼,声如洪钟,威武非凡。论武艺,他昔年仅次于次兄麻富,但却强于长兄麻锦,麻富死后,麻贵在大同一带的年轻将领之中无有敌手。 但麻贵早年的运气很差,他跟随父亲麻禄镇守右卫,因急于捉拿叛逃的千户魏昂,在擒拿时误伤人命,被贬为吏卒。后因边患不绝,戴罪起用,调任大同新平堡守备。 麻贵调任新平堡后,心想自己是戴罪之人,虽为守备,却背着个戴罪赎过的黑锅,心中总是郁郁不乐,不是滋味。办事更加谨慎认真,不敢有丝毫怠慢。 隆庆三年,俺答汗还念念不忘麻家父子当年随刘汉捣毁大板升城,招致大杀口、杀场洼的惨败一事(本书第一卷“小阁老”中有提及)。 九月,正当秋高马肥时,俺答汗率领十万铁骑从上谷入塞,直攻右卫。原本看似固若金汤的右卫不堪一击,明军很快被限制在几个堡垒据点中死守。 攻下右卫后,俺答闻听麻家父子一调大同,一调宣府。为了报仇雪恨,又直向应州、怀仁、山阴、浑源等处杀来,所到之处一一被攻陷。杜庄守备韩尚忠战死,石州知州王亮采被杀。 谁知俺答大军折回来的时候,正要从新平堡出关,却遇到守将麻贵。 当时俺答大军一路抢掠,马背上已经驮着沉重的财物、盐粮。俺答的部众眷恋财物,无心恋战,麻贵则奋勇追杀,斩获颇多。 俺答此次入侵后,朝廷严究各地防范工事,对于抗击不力、防守不严的官员,一一治罪论处,唯独麻贵提旅剿杀有功,按理说这功劳应该稳了。 然而意外发生了——这是隆庆三年,高拱被徐阶引言路之力逼退,晋党失去了最强力的盟友,所以麻贵这个晋党小弟当然轮不到功劳。不仅轮不到功劳,还差点出大事。 这事的源头早在嘉靖三十七年俺答西征卫剌特部时就埋下了,当时俺答曾驻军扎勒玛罕山,说服高勒、明安部投降鞑靼,与当地的回族部结成兄弟关系。 按理说俺答做什么,跟麻家屁关系也没有,但偏偏有人以此事件为由,捕风捉影地说:麻贵是回族人,现在回族人与俺答结盟,就与麻贵串通,让麻贵明里为明廷保边,实乃私通俺答,因此鞑靼军有意不打麻家,所以麻家军才能屡屡得胜。 幸好隆庆是个仁厚之君,而且并不笨,他判断出麻贵多半是遭了陷害,但由于言官连他这个皇帝都不怕,他那时候又没有高先生给他遮风挡雨,因此也不敢给麻贵平反,只好避重就轻的把麻贵改任去了德胜堡,这也是后来高务实第一次见麻贵时,他身为德胜堡守备的原因。 就这样,麻贵这个倒霉蛋在俺答十万铁骑如草原风暴,铺天盖地卷来的时候,也能昂然不惧,然而却被阴沟里射出的暗箭给坑了。十二年前他面对高务实时的沉默寡言,其实根子就在于心情郁闷。 好在跟着高务实混了一波偷袭俺答中军之功,麻贵的前程才又亮堂起来——当然更关键的是这一世高党稳住了,晋党也就稳住了,麻贵得以顺利的一路升至宣府副总兵。 要不是他兄长麻锦已经是大同总兵,按理说以麻贵的资历和家世,现在应该已经可以任总兵了。 麻贵是高务实看好的将领,高党这些年对他也有过一些照拂,因此高务实这次前来大同本身也有再送麻贵一程的意思。 高务实转头朝郑洛望去,笑道:“范溪公,宣府副总兵麻贵,昔年曾在我指挥下出击俺答中军,与俺答麾下第一悍将恰台吉也有过交手,此番我北出塞外册封,也想领他一道前往,以为随行护卫,不知您这边可肯割爱?” 那次事情郑洛是知道的,他当时就在山西任官,自然知情,闻言拂须笑道:“圣上有旨,命我安排军队护卫,既然钦差与麻贵有旧,点了他的将,那是他的福气,本官岂会不从?来人,给本官发牌至宣府,让麻贵挑拣精锐,即刻前来大同,同时交待宣府方面,麻贵走后要谨守边关,不得有失。” 麻锦见高务实点了他弟弟的将,心中倒也不恼,毕竟他已经是总兵,从差遣上来说已经升无可升,至于什么都督佥事、都督同知、左右都督之类,大伙都知道那就是个虚衔,根本没必要太当真。 既然如此,这个功劳让弟弟得去,显然是最好不过了,说不定高侍中真是弟弟的命中福星,前次前来,让弟弟走出霉运,这次前来则让麻家有机会“一门两总兵”。 那可就比铁岭李家还气派了! 因此,麻锦不仅不恼,甚至还很兴奋,态度越发谦恭。 接下来,众人回到巡抚衙门——总督衙门不在这里。 郑洛笑呵呵地对高务实道:“钦差此行带着大军,本官已经命麻总戎给钦差安排好了行辕和驻兵之所,不过那地方此前空置了几年,近期才临时收拾,若是有什么怠慢之处,还请钦差海涵。” 高务实自然笑着客气谢过,又对麻锦点了点头,道:“麻总戎也费心了。” 麻锦忙道:“分内之事,岂敢当什么费心,若是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还请钦差千万通知末将,末将一定全力配合。” 高务实笑着应了,然后面色一正,轻咳一声。 众人知道,戏肉来了,这神态一看就是要说正事了。 从郑洛到贾应元,再到刘平和麻锦,都是面色一正,肃然而坐,等高务实说话。 高务实道:“此番册封,并非一次简单的册封——皇上有密旨,本次册封顺义王的对象,并不是辛爱,而是把汉那吉!” 众人齐齐大吃一惊,贾应元甚至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然后自觉失态,又连忙坐下。 而郑洛也忙道:“那辛爱怎么办?如此一来,倘若辛爱兴兵作乱,土默特诸部只怕要四分五裂!还有,钟金哈屯那边又是什么态度?” 麻锦下意识一把抓住座椅的扶手,青筋暴露。倒是刘平这个大同镇守太监最为镇定,虽然目光中也慢慢都是惊疑,却安然坐着。 高务实摆手道:“诸位勿惊,其中详情,且听本钦差一一道来。” ---------- 感谢书友“坐在小酒馆门口”的打赏,谢谢支持!话说这次病了好几天了,一点好转都没有,更新时间也是越拖越晚,实在对不住了。 第818章 麻锦慌得一批 高务实面色淡定,郑洛等四人虽然心中惊涛骇浪,但也只好安静下来,准备听他讲述其中的缘故。 因为是最高级别的会议,花厅中并无外人,高务实也没有太多顾忌,直接把自己对土默特部接下来的安排说了出来,也就是他和朱翊钧说过的那些。 听说是要让把汉那吉娶了钟金哈屯,然后二人联手对付辛爱,郑洛等人的面色顿时好了很多,刘平更是一下子就轻松了下来。 刘平可能是这四位中对高务实最熟悉的一人,以他对高务实的了解,高侍中绝不是一个喜欢蛮干的人,他最擅长的两件事,一是利诱,二是威逼,不到万不得已,是很少真的冲过去短兵相接的。 黄孟宇是高务实的铁杆盟友,刘平是黄孟宇的亲外甥,虽然他们之间年纪相差其实不大,但辈分摆在这里,当太监的成就也摆在这里,黄孟宇完全有资格教育他。 黄孟宇是怎么教育他的?这次高务实前来,黄孟宇有书信快马加鞭提前送到刘平手中,告诉他“不管钦差让你做什么,照做就是,不懂就不懂,切勿自作主张”。 言辞没有半点修饰,就像当着他的面教训他,不过刘平不介意,幺舅要是不重视自己,怎么会让自己来他当年发迹的地方? 至于幺舅这些话,刘平也有自己的理解,他当时看了书信就知道,这次高侍中过来要做的事情肯定不简单,多半是自己根本没有料到的,所以幺舅才会强调不懂就不懂,只要照办就行。 换句话说,这次高侍中要做的事情至少符合三个条件:第一,自己可能没法理解;第二,幺舅不便解释;第三,必须照办。 得,照办就行了,问那么多有屁用?做内宦,没有人死于话少,倒多的是人死于话多! 所以刘平听了高务实的解释,一下子就放松了,虽然局势到底会怎么发展,他刘某人是绝对判断不出来的,但这不是他的工作,就算万一最后事情办砸了,皇上想必也不会觉得是他刘平的问题——妈的,如果高侍中亲自出马都能办砸,我刘某人顶个屁用? 而最紧张的,这时候居然换成了麻锦。 因为按照高务实说的这样一搞,这次册封很大概率就不会是一次和平册封了,十有八九最后可能导致打起来。 把汉那吉加钟金哈屯两个人的实力能不能打得过辛爱,这他娘的可真不好说,按部众多寡和财力而言,他俩联手,应该是肯定能占上风的。 可是问题在于,把汉那吉之所以有那么多部众,乃是因为他一直受宠,并不是因为他多么能征惯战——这厮虽然很早就随军跟在俺答身边多年,可其实压根没打过仗,鬼才知道他到底能打不能打。 至于钟金哈屯……呃,蒙古的哈屯虽然摄政并不是稀奇事,过去也不是没有能打仗的,可是钟金哈屯好像是个和平派,一直坚持和大明和睦共处来着,估计她或许能靠着俺答的余威掌握一些力量,靠着传统得到一些支持,可要说在军中有什么威望,那只怕是想多了。 这么一看,万一最后出现把汉那吉、钟金哈屯联手与辛爱一战的情况,胜负是很难逆料的。 也许,高侍中想要的就是这种局面?因为这样一来,大明就成了决定性的力量,尤其是他还会带着几千兵马前去。 哎呀,糟糕!三弟此番陪钦差北上,肯定不会带着大军,一定是选调精锐——精锐能有什么精锐?肯定是自家“达兵”,三弟手中的达兵可不多,拢共没到两千,此次出去估计顶多也就带个一千来人。 这样的话,加上高侍中的钦差护军(京营骑兵)和家丁,一共也才五千人,虽然都是骑兵,可五千骑兵……这要是放在中原,那的确是不小的一股力量,但放在蒙古算个鸟毛啊? 人家蒙古号称控弦数十万,就算其中有水分,就算其中还包括了此战之中估计不会出现的东套、西套、青海各部,但光是土默特本部,要是真出现大事了,控弦十万那也是能够做得到的啊! 五千汉骑对十万蒙骑? 哦不对,蒙古人自家内乱,不会有十万蒙骑…… 麻锦赶紧整理了一下思维,再一次计算起来:把汉那吉手中直接可以调动的兵力大概有一万五千到两万左右,如果发令箭征调部众,五万骑兵应该能凑得出;钟金哈屯方面,直属顺义王王庭的一万精锐应该能掌握,但征调部众不知道能征调多少——关键是不知道有多少肯听她令的部落,这样的话,她能拿出的兵力很不好估计,按两万算的话,把汉那吉和她能凑出七万骑兵。 强大倒是强大了。麻锦稍稍松了口气,再琢磨一下辛爱方面:辛爱本部平时保留的骑兵不算多,就一万骑兵,但他的部众并不少,论人口不比把汉那吉差。 只是,这里头有一个问题,就是辛爱的这些部众之中,有很多是俺答此前那些年征服得来的,譬如兀良哈的一部分。还有一批,是俺答用权术分割来的,譬如永谢布部的一部分。 永谢布部的这一部分可能稍微老实一点,因为他们过去的首领被俺答分配去镇守青海去了,那里老大一片草原都分给了他,所以他是心甘情愿留下部分部众给俺答的——可能相当于买官,而且是买个“永镇一方”的官。 这样一来,所谓永谢布八营(实际上没有最早时期的八营强了),就留了大概三营给俺答,俺答又转手给了长子辛爱。 兀良哈相对而言,那可就不如永谢布部老实了,他们是被俺答等人分割吞并的,俺答大概拿到了兀良哈四成的实力,但俺答也不老实,通过此前跟大明的战争,把兀良哈部消耗了一些,现在最多算三成。 俺答借刀杀人虽然做得比较隐秘,但兀良哈又不是傻子,自家实力越来越弱了难道会看不出来?所以,他们肯定是心有不满的,这就造成了一种可能,即辛爱一旦面临大危险,兀良哈会不会听令很难说。 当然,兀良哈的处境也很糟糕,关键是兀良哈已经不是一个整体了,还有一部分早就被察哈尔方面拿走,现在是图们汗的部下,而图们汗对兀良哈而言也是征服者,他们也一样不服气。 所以,就算趁辛爱有难不肯听令,他们估计也不会主动挑事,作壁上观的概率应该是最大的。 然而辛爱的实力可不仅仅是他掌控的部落,要知道他身为俺答的长子,在达延汗重新定下规矩之后,理论上就该他辛爱继承俺答的地位。虽说俺答这些年一直想要推翻这个制度,可是……这不是还没成功么? 所以,辛爱对于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控制之外的土默特部众,可能会有“大义”优势,其中最为关键的一份力量,就是俺答麾下的头号悍将恰台吉掌握和影响着的部落。 如果恰台吉觉得辛爱是俺答汗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从而支持辛爱的话,那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就危险了。恰台吉目前直接掌握的兵力虽然只有六千,但他的号召力和象征性不是开玩笑的,一旦他投了辛爱,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除了自己本部,搞不好就再不会有其他支持者了。 如果局面糟糕到这个程度,别说册封这件事要办砸,高务实回不回得来都不好说——高务实要是回不来,三弟怎么可能回得来?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自己能逃回来也不敢逃啊,丢了高务实逃回来,别说皇上非杀他不可,高党、晋党能饶他一命吗? 回来也是必死无疑! 麻锦想到这里,不禁额头见汗,心道:完了,好端端的生这么些事端做什么!就让辛爱当这个顺义王多好,这厮病得不轻,估摸着也没几年好活,等他死了再推把汉那吉上位难道不行吗? 但这就是麻锦这个武将不懂政治了,因为只要辛爱当了顺义王,大义名分就定下了,下一任顺义王顺理成章就是出自他这一系,基本上就肯定是扯力克。 如果现在让辛爱上台,那相当于俺答这些年努力破坏的长子继承制依然顽强的坚持了下来,到时候再推把汉那吉就没有名义了。 “黄金家族”能够统治蒙古,很多时候还就是靠的“名义”二字,没有名义的话,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靠什么跟辛爱和扯力克父子斗? 现在有名义吗?有。 俺答这些年一直在破坏长子继承制,因而引入了黄教,现在黄教基本已经取代了萨满教的地位,成为土默特的国教。 而黄教高层是很畏惧大明的,当年就劝俺答不要跟大明作对,所以大明如果说新的顺义王应该是把汉那吉,那么黄教方面几乎一定会以佛祖的名义宣布把汉那吉是成吉思汗转世,或者忽必烈转世,或者谁谁谁转世——总而言之,反正他就是大汗的必然继承人。 好在现在麻锦担心归担心,却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就算说话也改变不了高务实的主张,只好眼巴巴朝郑洛和贾应元望去,希望他们两位真正的封疆大吏能站出来劝高务实——甚至劝皇帝收回成命。 ---------- 上一章眼花之下把“035章”写成“085章”了,但是后台不能改,大家见谅…… 第819章 谁说服谁(3更破万) 麻锦慌得一批,郑洛和贾应元其实也没好到哪去。 要知道麻锦能分析出来的实力对比,他们两个边臣多年在山西任职,哪里会不知道?所以他们也一样觉得高务实的这个主张很危险。 很危险,不代表不能成功,也不代表成功之后收益不大,而是代表成功的几率不高,而且失败之后的问题很严重。 作为边臣,尤其是大明的边臣,开疆拓土什么的,一般没他们什么事,但是守土有责却是一定的。 换句话说,高务实的计划就算成功了,其中的大功毫无疑问属于高务实,类比一下夸曹植的那个说法,就是“此功共一石,高求真独占八斗”。 他们这批边臣,乃至边将边军,加起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占剩下的两斗——因为阁老们肯定还得分一部分“运筹帷幄”之功。 以上这些,对于他们来说,叫做收益不大。 但收益不大还是小问题,大问题是万一失败的话,责任就大了! 试想一下,如果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失败,不管高务实自己死没死,即便没死,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这两位明蒙互市的力主者失去地位,将来的互市怎么办? 大明这边因为册封失败,哪怕为了面子,也肯定要停止互市——大明就是这个操行,这一点是肯定的。 这互市可是明蒙和平的关键,一旦停止,得失的辛爱能忍?他不能忍,大明又不能让,结果还用说么?肯定只能打。 和平来之不易啊。一打起来,宣大山西这十年来的大好局面马上就没了!开荒的的那么多良田也就都没了,失去土地的百姓又要变成流民,又要给地方生乱,给朝廷造成祸患……这都是麻烦啊! 况且还有更关键的:不打仗的时候,边臣哪怕无功,至少也不会有什么显过,大家安安生生在位置上混几年,该升官升官,该上调上调,你好我好大家好,岂不美哉?何必要跟那些穷得掉渣的蒙古人打生打死! 入你娘亲的,蒙古人打过来能抢掠,金银布帛、粮食人口,哪样都是收获。可汉人大军就算打赢了,除了几颗首级之外,还能有什么收获?抢个几十匹马、几百头牛羊,那玩意好意思说收获?他娘的,随便开个市就能赚回来十倍好吗!你当本官不识数? 况且,万一要是搞得某处沦陷,守土之责怎么办?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死固然只有武将会死,可文臣也会丢官啊! 因此,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亏的可能性更大。 郑洛作为宣大总督,又是王崇古提拔的人,算是晋党核心人物之一,有张四维的书信支撑着,一时不好说什么太悲观的话,只好沉默不语,皱着眉头,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 贾应元则不同,他来在出任大同巡抚之前,是山西副使,其在山西的整个任职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今年正好八年——他是万历二年二月从扬州知府升任山西副使之后,才投入晋党旗下的。 换句话说,他不像郑洛那样是铁杆晋党,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是由于在山西为官,不得不投入晋党之旗下。 而且,贾应元相对而言更擅长内政,而不是兵事。他早年管过砖瓦厂,当过济南知府、扬州知府,都是以内政精明而闻名。 到了山西之后,他做兵备道(副使一般就是兼兵备道的),正式职务是“整饬乐平管繁峙五台雁门关屯田副使”,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出,雁门关在此时不是一线防务地带,而是“二线长城”,加上这时候俺答封贡已经完成了好几年,所以雁门关防务其实就是以修城墙为主,而他除了修城墙之外,真正的主要任务,其实是屯田。 擅长内政且精于内政的文官,除了高务实这样的穿越客,基本对于可能导致打仗的做法,下意识里都不是很高兴,因为一旦打起仗来,对他们来说就从内行变成外行了,很容易导致失误,贾应元当然也不例外。 因此,当现在刘平一脸坦然、麻锦不敢说话、郑洛沉吟不语的时候,贾应元只好轻咳一声开口了:“高侍中,此事若是能成固然大好,可眼下看来,其中不可确定的因素未免有些太多,是不是还需要从长计议一下?” 从长计议这个词很好,非常宛转,但大家都不是官场新丁,谁都听得出这就是“重新考虑”的同义词。 高务实笑了笑,道:“春宇公(贾应元号春宇),下官可否问问,您觉得最不可确定的是哪些方面?” 贾应元一听就知道高务实不肯放弃,但这样的大事,他也不能随便退让,哪怕他深知高务实背后的潜势力之强大,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嗯,最关键的自然是把汉那吉是否能争得过辛爱这一条了。” 贾应元皱着眉头道:“把汉那吉此人,心向大明是肯定的,但他毕竟不是什么军中宿将,又是俺答的孙辈,于力,他未必能强过辛爱;于势,他更没有大义名分。如此,即便有钟金哈屯出嫁襄助,恐怕也未见得是辛爱的对手。万一他要是败了,到时候怎么收场?” 高务实道:“大义?有两点可以确保大义:其一,俺答自从受我大明册封之后,顺义王由谁袭爵,难道不是我大明说了算,而是他们自己说了算的?我既携带天子诏书前往土默特,天子诏书就是大义!” “其二,蒙古方面现在是黄教当家,俺答自己都是死在大召寺中的,他的汗号也是黄教领袖与他互赠得来……如此,我大明只消说服黄教,将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的汗号授予把汉那吉,这大义名分不就定了吗?” 这两条贾应元没法反驳,天子诏书的效力他当然不敢说没用,而大明对黄教的影响,他也比较清楚,所以只好把话题转回去,道:“那么战局呢?蒙古自达延汗之后,一直都是长子继承,如我大明一般,如今俺答一死,自然应该是辛爱继承其爵,这其中涉及到的不光是我等眼中的大义名分,还有蒙古人的传统,再加上那个恰台吉一贯是俺答的忠狗,若他觉得俺答死后,大汗应该是辛爱的…… 高侍中此前跟恰台吉也是打过交道的,应该知道此人的脾性,他认定的事可不好改变。而以他的威望,一旦帮助辛爱,这力量对比可就更悬殊了。” 高务实淡淡地道:“说服恰台吉并不难。” 这下不仅贾应元诧异,郑洛、刘平和麻锦都诧异了,望向高务实,等他解释。 高务实道:“首先,俺答没有留下什么遗嘱或者遗命,当时恰台吉本人也不在大召寺,侍候着俺答的,只有钟金哈屯的人。” 贾应元奇道:“那便如何?” 高务实笑着道:“钟金哈屯还掌握着俺答的各种印鉴、金令等物,也就是说……她立一份遗命很容易。” 贾应元呆了一呆,道:“这……相当于矫诏啊。” “矫诏?”高务实哈哈一笑:“怎么就是矫诏了呢?俺答汗死前有话,也只能跟钟金哈屯说,钟金哈屯说他说过,他就说过,说他没说,他就没说。况且,俺答死后,新汗选出来之前,她是摄政,谁敢质疑她矫诏?” “再说,俺答本来就不满意长子继承制——当然,他的这位长子,俺答未必有多么不满,可是那是对人,不是对事。对事,就是俺答希望立贤,而不是立长。不管这个想法本身对不对,但那毕竟是俺答的想法。从立贤上而言,俺答最宠爱的儿孙,必然是把汉那吉,这没问题吧?所以,立把汉那吉为大汗,完全可能是俺答的本意啊,怎么就矫诏了呢?” 你这是强词夺理! 贾应元心中怒道,不过现在是讨论,骂人肯定不行,况且大家的出发点整体而言还是为了对大明好,就算高务实“不择手段”,他贾抚台也不能说他不对。 因此贾应元还是把问题转了回去,又问:“这样就能让恰台吉不帮辛爱,而投向把汉那吉?” 高务实摇头道:“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所以为策万全,我需要亲自去见恰台吉,和他当面一谈。” 第820章 青把都台吉 由于郑洛不便出言反对,贾应元终究不能说服带着密旨而来的高务实,只能忧心忡忡地去安排防务。 高务实知道郑洛心里其实也是担心甚至反对的,便主动告诉他几个消息,以安其心。 一是俺答死后,京华便以顺义王去世为由暂停了两次小市和一次月市,现在张家口等互市地点附近有大批等待交易的蒙古人,他们都是急切盼望开市的,结果都成了大明手中的筹码——因为一旦蒙古高层拒绝大明的册封人选,这些人不仅白跑一趟、白等月余,而且还要面临生路被断的后果。 开市十年,有多少人已经离不开大明的“供货”了?走惯了小路的人肯定能走得惯大路,但走惯了大路的人,可未必走得惯小路。 这就是高务实当年计划中的“经济控制”——这十年来土默特部加大了农耕投入,到处垦荒,又习惯于从大明获得粮食布帛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日常生活用品,眼下又恰好在春耕之前,所以一旦大明卡死粮食输出和种子输出,土默特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要饿肚子,而绝种又代表绝收,半年之内,就一定会出现大规模饥荒! 打仗?那只是没有其他手段之下的最后手段,而高务实有的是手段! 后世红朝发展起来之后,经常以“最大的市场”逼得某些人不能不低头,而现在的大明对于土默特而言,不仅是他们畜牧产品的“最大市场”,还是他们生产生活用品的最大且几乎唯一的供应商。 你不听我的?打算饿死一半人吗?你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吗? 当然,这一切还有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必须具备不怕对方掀桌子的实力。 通俗一点说,就是不怕对方的战争威胁。 为什么朱翊钧在指派高务实为册封顺义王全权钦使的同时,还下达了那么一长串的备战命令?因为这就是在告诉对方:我要摊牌了,而且我不怕你掀桌子! 显然,这些举措都是高务实提醒朱翊钧之后,他才依葫芦画瓢照办的,否则此时的朱翊钧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执政经验,却肯定还不至于有这样的周全的准备。 但备战并不仅仅是给边臣边将们打个招呼就算完成的事,随着朱翊钧的备战令下达,京华也随之动了起来。 除了早就按下暂停键的互市,京华开平基地的大批军火,包括隆庆二式火枪(库存品)、万历一式火枪、四个型号的火炮,以及新近研发成功还没有量产的“京华飞炮”(早期火箭炮,明朝本来就有类似产品,如神火飞鸦、震天雷炮、火龙出水,尤其这个火龙出水,甚至是个二级火箭)等,也在源源不断地往北边各镇输送。 当然,高务实还不至于大方到免费赠送,他只是提前运过去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京华商社作为边境贸易的垄断型巨无霸,贸易量大到惊人,自然在各地都有足够的仓库。 高务实还告诉郑洛,鉴于宣大山西和陕西三边等地近年来少经大战,皇上并没有计划给宣大等地多少进攻任务,只要谨守边关不失,无论册封事宜进展如何,都是大功。 郑洛听罢,果然安心了不少,心中盘算一番,霍然发现,这件事虽然一咋看有些异想天开,但根据双方所处的形式,倒还真有很大的机会能成功。 而且高务实刚才又跟他说了,皇帝并不要求他们出兵塞外、封狼居胥什么的,只要守住边关即是大功。 如果只是这样,郑洛觉得问题还是不大的。 因为战斗力衰退这件事,并不单单是宣大山西三镇会有,蒙古人自己也一样会有。而且相应来说,大明的边军打仗本来就更擅长于守,也更多依赖于火器的威力,现在皇上要求他们依然保持守势,这已经是扬长避短的决定了。 同时,宣大边军这十年来虽然缺乏实战锻炼,可是也不是所有方面都处于下降状态,至少火器的配备就明显进步了——光以京华所提供的隆庆二式火枪举例,在这十年里分配到宣大三镇的一共就有四万来支,尤其是宣府和大同,各有大概一万五千支。 按照京华方面提供的使用说明来说,只要排成密集队型轮番射击,火力之强,应该远超前代!这一点郑洛觉得有些道理,因为这个战法有点像大明当年的“三段击”。 当然,京华方面随枪械提供的那个什么“空心方阵”,郑洛觉得就有点不靠谱了——他们居然说这个阵势可以破骑兵!这么傻兮兮的四方阵怎么就能破骑兵了啊? 不过,反正大明文官吹的牛多了去了,高务实又是自己派系的未来领袖,郑洛倒也不会耿直到去点破,他就只把这个“空心方阵”当成是高务实忽悠皇帝的说法了。 高务实只说宣大山西等地防守即可,但郑洛已经明白过来,主动保持进攻态势的,看来又是蓟辽方面。不过,这不关他的事,蓟辽打得再差,他也不会跟着倒霉;蓟辽打得再好,也不会有他什么功劳,与其关心蓟辽的梁梦龙和戚继光、李成梁,他还不如老老实实加强防卫。 现在,他已经不担心自己了,反而有点担心高务实这个出塞北上的册封顺义王全权钦使的安全,不禁关心了几句,尤其是问高务实身边的随行兵马会不会太少。 高务实笑道:“不少了,五千大军出塞,规模已经够大,如果再多的话,土默特就要人人自危了,甚至说不定连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都要生出误会来,那可反而不美。” 郑洛闻弦歌而知雅意,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如果高务实带去的兵力再多一些,恐怕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就要担心他“反客为主”了。 尤其是,这两位的联合现在还在纸面上,高务实随时有可能反悔,到时候他带的兵力过于充足的话,就有可能选择其中一派扶植,而吞并另一派。 至于为什么这样做,那自然是打算立一个傀儡了——这在高务实手中实力足够强大的情况下,那绝对是有可能发生的。就算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都是大明的恭顺之臣,恐怕也还不会到这个程度,那不是恭顺的问题了,那是蠢。 宣府到大同只有三百多里路,麻贵带领麾下最精锐的“达兵”骑军一千人,从接令到抵达只花了三天时间,让高务实深感欣慰,觉得这总算可以说不负精锐之名。 此事宜早不宜迟,尤其是需要与把汉那吉、钟金哈屯和恰台吉等土默特实力派进行深入磋商,更是越早越好,迟了的话,辛爱方面也就有更多的时间准备和串联。 因此,仅仅第二日,高务实与麻贵一行便直接拔营北上了。 单从地形上来看,从大同直奔归化城,最好的出关地点是杀胡口,不过杀胡口这个名字不太符合高务实此次北上的政治意图,所以他稍微改道,从宁虏堡出关,一路往西北方向进发。 蒙古方面当然不会对一支高达五千人的明军骑兵视而不见,但这支明军的旗帜让他们有些拿不定主意——除了中军打着大明钦差使臣的代天出使龙旗之外,周围的军队全部高举京华骑丁的“双剑护书”旗和京华商社的“书中黄金屋”旗。 这两面大旗,土默特的蒙古人再熟悉不过了,根据大汗的金箭令,打着这两面旗帜的商队可以在整个土默特控制下的任意地区自由行走——从永谢布到青海,哪里都能去。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第一个跟高务实接触上的土默特贵族,是青把都,全称应该是青把都儿台吉。 这是位熟人,当初曾经代表俺答来和高务实商谈放回把汉那吉的事,然后被高务实忽悠得不轻,以为土默特当初那些年的灾害都是因为跟大明打仗闹的,后来居然跟把汉那吉一样,成了典型的亲明派。 当然,他和把汉那吉的亲明不同,把汉那吉是真的喜欢大明的汉人文化,而他是害怕跟大明打仗会引起神灵震怒而降灾。 历史上的青把都,是蒙古右翼永谢布万户喀喇沁部领主。又称昆都仑歹成台吉,简称青把都。孛儿只斤氏,巴尔斯博罗特济农之孙,昆都力哈的次子。驻牧于张家口至独石口以北塞外地区。 隆庆五年,明蒙达成封贡协议之后,受明封为指挥同知。隆庆六年,其父卒,遂控制喀喇沁部,拥部众数万(部落全部男丁数)。万历元年,升金吾将军。以其女嫁给朵颜卫首领长昂,结为姻亲,与大明通贡互市不绝,能节制其弟哈不慎、满五索、满五大与大明维持和平往来,故为明朝倚重。 不过原历史上,他也有时与明军发生冲突,曾联合察哈尔部袭击明边。其属众多娶汉地妇女,在近塞地区修筑房舍(板升)安置眷属。与内喀尔喀巴林部首领速把亥不和,万历十一年的时候,甚至打算谋杀速把亥,不过未遂。 这一世因为高务实的忽悠,他倒是没有出现联合察哈尔进攻明边,但其他情况与原历史类似。 “类似”的意思就是,他以土默特部台吉的身份,除了本部之外,还掌握着一部分永谢布西迁青海后留下的人马。理论上来讲,他的顶头上司是辛爱。 然而,现在的青把都是把汉那吉一伙的。 他虽然名义上是把汉那吉的长辈,但跟把汉那吉年纪相差不大,关系一直很好,这一世又同把汉那吉一起成为亲明派,因此在高务实联系把汉那吉之后,把汉那吉就想尽办法在拉拢他。 从他此刻出现在高务实面前这个情况来看,他应该是被把汉那吉说动了。 果然,青把都虽然带着三千多骑兵前来,却把大军留在后面,自己仅带了百余骑上前求见高务实,说要来拜见钦差。 高务实痛快地接见了他,在代表皇帝接受他的拜礼之后,便大笑着将青把都扶了起来,仿佛面对多年旧友一般拉着他的手道:“青把都兄弟,这些年来可好?我可是特意跟曹淦说过,每次商队前来都要为你准备最好的美酒,你都收到了吧?” 青把都一听这事,一张圆盘子脸笑得那叫一个春光灿烂,连连道:“收到了收到了,高公子的厚礼,青把都一直记在心上,没有一刻忘记过!这不,一听大成台吉说你要来蒙古,我二话不说带着身边的人马就先赶过来迎接了。” 高务实大笑,依然抓着他的手臂,一副亲密无间地模样,说道:“大成台吉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此行是来做什么的?” 青把都面色微微一变,左右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高务实笑道:“无妨,这都是我身边的亲信和家丁,青把都兄弟有话只管直言。” 青把都松了口气,但还是下意识稍稍压低了一点声音,道:“大体上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还知道一件事,很重要很重要,一定要亲自告诉你,所以才连部众都来不及召集就赶来见你了。” 高务实面色一肃,道:“何事?” 青把都一脸的郑重,压低了声音道:“辛爱黄台吉的使者前日从我的领地经过,去见恰台吉了。” 高务实微微皱眉,点了点头,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明确的认知,希望青把都兄弟帮我介绍一下。” 青把都点头道:“我们是好朋友,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只要是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好,多谢。”高务实皱着眉头问道:“我想知道恰台吉为何对大汗——我是说俺答汗——那般忠诚。另外,我还想知道,恰台吉自己的本部并不算强大,却为何能够影响那么多的部落,请青把都兄弟为我介绍一番。” 青把都一听,释然道:“原来你想问这个,这倒是我知道的,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来,青把都兄弟,来我营中细说——我营中可是有御赐的美酒,只是平日里我一个人独饮却没什么意思,今日正好,能与青把都兄弟这样的当世英雄对饮,这才是人生乐事啊。” 青把都大喜过望,一是喜美酒在望,二是喜高务实称他为英雄,当下连忙跟着高务实进了大营。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也顺便求下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821章 恰台吉的底线 美酒在手,又有高务实这样的捧人专家在场,青把都台吉果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恰台吉,这不是那位土默特第一悍将的姓名,而只是一个官职或者说封号。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同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因此,恰台吉此人为什么对俺答无限忠诚,当然也是有原因、有历史的。 大明建立之后,元朝退回草原,史称北元。彼时大明强势之极,对退回草原的北元实行“三犁五征”,此后的蒙古大部分时间处于分裂状态,直到成吉思汗的十五世孙达延汗统一蒙古各部,建立了六个万户。 正德四年,达延汗派他的次子乌鲁斯博罗特任右翼三万户济农(副汗),引起了永谢布首领亦不刺和鄂尔多斯领主满都赉阿固勒呼的严重不满,此二人借乌鲁斯博罗特祭拜成吉思汗陵时发动叛乱,袭杀了乌鲁斯博罗特。 此时,达延汗的三儿子巴尔斯博罗特正同哈屯居住在土默特(当时称“蒙古勒津”或“满官嗔”)领主科赛塔布囊家中。 科赛塔布囊得知叛乱消息后,随即将巴尔斯博罗特及其长子送到达延汗那里,而将巴尔斯罗伯特次子阿勒坦寄养在部众星凯乌尔鲁克和额伯凯乌由罕夫妇家中。 这夫妇俩接受任务之后,害怕亦不剌加害幼小的阿勒坦,便让一名拾柴女扮成怀抱婴儿的孀妇,带着呀呀作语的阿勒坦逃回到达延汗身边。 正德十四年,阿勒坦受封登上了土默特万户领主之位,大明方面称其为俺答汗。 嘉靖十年,曾经救助过俺答汗的星凯乌尔鲁克和额伯凯乌由罕夫妇之子由罕都雷喜雅出生了,俺答汗为报答其父母星凯乌尔鲁克夫妇的救命之恩,便收由罕都雷喜雅为义子,授官职为“恰”,并授于“台吉”的名号,享有与成吉思汗黄金家族一样的特权。 这里“恰”通常意义上为外交官,“台吉”类似于太子、王子,所以“恰台吉”这个称呼既有官职又有贵族身份,恰台吉作为俺答汗恩人之子,在土默特部的地位非常显赫。 由罕都雷喜雅,也就是恰台吉长大后,极为精明强干,而且武艺高强,俺答汗对他也十分器重,并赋予实权。他的战功高务实已经不需要青把都述说了,那些事情十二年前他就已经搞清楚了,所以青把都说了些其他事。 比如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发生,俺答汗率兵进攻燕京,兵临城下。由于当时俺答汗的目的是“求通贡市”,再说他也不具备攻破燕京的能力,因此为了争取和平解决的条件,最后又主动退兵。 第二年,俺答汗派恰台吉与大明谈判,经过多次艰难斡旋,大明迫不得已同意在大同、宣府开设马市。马市的开设,使明蒙边境暂时得以安宁,双方边民都大得实惠,一改明蒙二百年来的敌对状态。 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嘉靖帝便反悔再罢马市,明蒙双方再次进入混战,直到高拱二次秉国时,抓住把汉那吉事件的契机主导了俺答封贡。 隆庆五年,大明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另有65人被授以都督、指挥、千户、百户等各级官职,由于恰台吉是俺答中军唯一与明军动手的将领,那一年他只被封为百户。 五年后,已经是万历年,经俺答上表,恰台吉由百户直接晋升为指挥佥事,在山西偏关边外二百余里的妥妥城驻牧。 妥妥城,又名托托、脱脱,即后世的内蒙古托克托县,位于归化城(后世呼和浩特)西南不远,这个县就是因为恰台吉驻牧于此而得名。 不过他在此处驻牧的时间并不长,为了避免农牧业的相互干扰,恰台吉主动给新兴的农业让路,搬迁到后世土默特左旗北什轴乡一带定居放牧,并逐渐在那里形成嘎查,后来人们就以恰台吉命名该村,其后人直到红朝,一直生活在恰台吉村。 不过所谓恰台吉村,青把都当然不知道,甚至高务实也不知道,他只是由此知道了恰台吉的驻牧地离归化城很近,几乎只有一日路程。 另外,青把都还告诉他,恰台吉所领的部众的确不多,甚至还不如高务实原本得到的消息有“六千兵”——他本部才三千骑,另外三千是俺答交给他掌管的,理论上来说这是俺答本部的军队。 但是,恰台吉近三十年来一直是俺答麾下的头号大将,其军中威望除了俺答本人之外,根本无人可及,即便是辛爱,在这个方面也没法跟恰台吉相比。 再加上他为人公正严肃,因此一些小部落,乃至于东套、西套和青海各部,都很重视他的态度,尤其是关于打仗这一块的事务,如果恰台吉说可以打,那大家就相信能打;如果恰台吉说不能打,那大家基本就不太肯动了,因为如果他都觉得打不了,换了其他人自然更打不了。 不过,当高务实问起青把都,恰台吉对于现在的大明持什么态度时,青把都断然道:“恰台吉觉得不能和明军再打了。” 高务实心中一动,但面色不变,微笑着举杯和青把都对饮一尊,然后问道:“为什么呢?恰台吉可有说明原因?” “说过,当然说过。”青把都的酒瘾很大,但论酒量,只怕还比高务实这位酒精考验的那啥战士稍逊一筹,此时已经有些微醺之态了,不过他说话的思路还是很清晰,很利索地道:“恰台吉说,其一,明军财力无穷,这些年大修边防,尤其是水泥堡垒,坚固无比,根本无法攻克,与明军战于边堡,无异于以卵击石,平白牺牲而无所获,不如互市贸易,以我所有,换我所需。 其二呢,明军在蓟辽时常大胜,所部军械日渐精良,以非二十年前可比,如此再与之战,胜算太低。 其三嘛,则是我土默特可以休养生息,坐看察哈尔耗尽力量,将来说不定便可重新成为全蒙古的大汗……呃,这是恰台吉的话,土默特三万户即便做了全蒙古的大汗,也还会是大明的顺义王,高公子你不要误会。” 我误会?我干嘛要误会,土默特想做蒙元皇帝,那是举世皆知的事。不过,就算蒙元皇帝一系转到俺答这一支来,我也不担心,我甚至就盼望这一天呢,只不过嘛……在此之前我得先把你们土默特部控制牢固了才行。 至于恰台吉的这番分析,高务实觉得青把都没有骗他,以恰台吉的水平,能够看出这些并不奇怪。当然,这也说明高拱当年的政策起到了效果。 其实,大明现在的“西怀东制”政策,最开始就是出自高拱之手。 当时高拱对俺答封贡的巩固措施,主要就是两点:加强军备和对辽东用兵。 高拱那是上过一道奏疏,叫做《虏众内附、边患稍宁,乞及时大修边政以永图治安疏》,在此疏中,高拱是将大修边政和册封互市联系在一起的。[无风注:此疏是史实。] 高拱认为,册封互市的真实目的就是要赢得边境安宁,借此大修边政,奠定长久和平的基石。 换言之,册封和互市的完成不表明俺答封贡已经结束。因此,封贡后进一步对军备特别是边防的整顿是俺答封贡事件的一部分,至关重要。 而且,高拱的《伏戎纪事》也将《虏众内附、边患稍宁,乞及时大修边政以永图治安疏》一疏收录其中,可见,“及时大修边政”和“伏戎”密不可分。 而在《答戚总兵》中,高拱则更明白地表达了这样的看法,他说“西虏新附,而东虏尚然内窥,若遂得志,则又以阴启西虏骄心,虽得贡市不足为罕也。必须大加一挫,则不惟此虏寒心,而西虏亦皆知畏,贡市乃可永焉。” 可见,在高拱看来,要想维持俺答封贡形成的有利局面,在于对辽东的用兵,力求大捷,一方面挫其锐气,另一方面对俺答形成有效的威摄力,用以维持和巩固当时俺答新附的良好形势。 高拱深知,进一步整顿军备和加强边防,是维持长久和平和繁荣的支柱,而用兵辽东、力挫“东虏”可以打消俺答的非份之想。 和平容易出现懈怠,而且没有实力的和平是不牢靠的,必然是暂时的。所以,依靠封贡所维持的边境相安是不牢靠的。暂时的和平绝不是玩忽职守、掉以轻心的理由,而应该变成积极进取的阶梯。 因此,他一贯将大力整顿军备和边防,提高军事实力,看做巩固和维持贡市,形成良好局面的关键。 也就是说,当时高拱便已经看出,整个俺答封贡的关键环节,是借现有的和平“实心修举”,提高边防实力,奠定长久和平和安全的基石。 对此,高拱说得十分清楚和透彻,他说:“但得三五年宁静,必然安顿可定,布置可周,兵食可充,根本可固,而常胜之机在我。当是时也彼若寻盟,我仍示羁縻之义;彼若背约,我遂兴问罪之师,伸缩进退,自有余地。虏狂故态,必难再逞,而中国可享无穷之安……若能仰承庙谟,实心修举,使边事日胜一日,是为长治之基。” 这个思路,后来成了大明的一贯执政思路,也就是“西怀东制”。 现在,从恰台吉的分析就能看出,高拱当初的这一思路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效果。 由于内部的改革,大明有了更多的财力物力可以用于大修边政,比如建设水泥堡垒——由于高务实这个垄断资本家不肯低价卖货,水泥的价格迄今都很贵,但大明因为逐渐开始收商税和海关税,愣是坚持大力购入水泥,把重要的边墙、堡垒几乎全部重修了一遍,造成了恰台吉认为不能打的一个重要因素。 而“东制”以震慑土默特的效果也同样明显,恰台吉认为不能跟明军再战的第二条,就是因为蓟辽方面。戚继光每次都能打退朵颜诸部的侵扰,李成梁虽然不能拒敌于国门之外,但却动不动就打到察哈尔、朵颜等部家里去。 按照恰台吉的想法,戚继光缺马,所以只能守;辽东有马,所以李成梁能攻。那么把这个局面拿来宣大这边类比一下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宣大也有马,如果土默特跟明军再起烽烟,则宣大明军其实也能像辽东一样打进土默特! 土默特如果还跟当年一样,宣大明军打进来也没事,咱们说走就走,你有马是不错,可你们是吃米粮的,那表示依然需要后勤,所以还是只能跟在我蒙古人身后吃屁。 可是问题在于,现在的土默特已经不是当年的土默特了,随着归化城等城市的建立,蒙古人已经有近半开始过“定居”生活了,哪里还跟以前一样说走就能走? 而且,这些年大搞农业也没有白搞,现在蒙古人抗灾能力比以前提高了不知多少,冰灾雪灾什么的,已经很难对一个部落形成毁灭性打击了,尤其是对于跟着汉人垦荒的那些部落,其抗灾能力不啻提高了数倍。 只是,这也就意味着蒙古人再也不能随便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倒是能走,你的庄稼不要了?到时候冬天来个雪灾冰灾,牲畜冻死完了,全家都去喝风拉烟吗? 所以,高拱“西怀东制”的震慑,加上高务实的“汉化”和经济控制,生生把土默特弄得进退两难——打也不敢打,走也不敢走。 其余那第三条,高务实倒是真不介意,而且恰台吉这样想完全是人之常情。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凭什么你图们能做“大元皇帝”,我义父就不能? 在恰台吉看来,他的义父俺答汗明显比图们汗更加雄才大略。 高务实笑了起来,大声道:“来人,再来两坛御贡美酒,今日本官要好好陪青把都兄弟喝个痛快!” 是的请你喝个痛快啊,有了你这番介绍,恰台吉的底线我就一清二楚了! 什么底线? 底线就是不管我大明怎么册封,此时此刻,他恰台吉都绝不敢跟我谈崩了! 第822章 本钦差等他来参见(3更破万) 脱脱城,恰台吉的领地之一。 虽然恰台吉本人的驻牧地北移了几十里,但此处仍然是他的重要领地,由于其之下的农垦主要在此进行,所以脱脱城也是他所领部落抵挡天灾的重要基础。 另外,由于古云中城旧址便在此地,近年他又命领地内的汉民加以修复,现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城”了,正是接待大明钦使的最佳所在,所以他已经亲自赶来,准备与高务实一晤了。 脱脱城的位置,在大青山南麓、黄河上中游分界处北岸的土默川平原上。 春秋战国时期,戎狄、林胡等族在这里游牧,逐水草迁徒。周安王十二年,赵国赵武侯筑云中城。赵武灵王十九年,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置云中郡。 秦代,云中郡为全国三十六郡之一。到了唐太宗贞观年间,云中城先后设云中都护府、单于大都护府。可见此地位居北方边陲要冲,历来为兵家争战之要地,俺答把此处给恰台吉,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其实此地就是后世的托克托县,该县乃是呼和浩特市的一个近郊县,距呼和浩特市为65公里,距草原钢城包头市130公里,距大型能源基地准格尔煤田40公里,处在呼市、包头市、准格尔煤田“金三角”之腹地。 说实话,高务实对于包头和准格尔煤田的兴趣是很大的,要不是土默特现在还没完全汉化,更没有把自己和大明融为一体,他多半是要来这里开发一番的。 因为如果把包头基地打造成功,那意味着高家家丁一定会入驻,这样便可以形成对鄂尔多斯部(指东套)的东、南、北三面包围,曾铣当年的复套大计,几乎可以说就指日可待了。 至于嘉靖当年跟严嵩各取所需,搞了个“敢言复套者斩”,呵呵……嘉靖被打脸又不是第一次了。真要是收复河套有望,高务实不相信朱翊钧会在乎他皇爷爷的这句蠢话。 不过这都是后事,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土默特现在还不是大明的忠诚部属呢,就琢磨着在土默特的地盘上搞工业基地,那高务实只怕也是疯了。 云中古城虽然被恰台吉整修了一番,多少有了点模样,不过恰台吉的本部实力不强,财力也有限,这古城在高务实看来修得非常简陋,就是一座土城。 甚至,让他想起当年玩网游时的那个盟重土城了,只是不像那个土城一样到处“漏风”,这个土城好歹还是把“城市”围了起来。 这城真的挺小,比新郑县城还小,唯一让高务实看得上眼的,大概只有迎立于城东之外的那数千精骑了。 三千本部,加上三千俺答交给他的土默特本部骑兵,一共六千精骑,这就是恰台吉在历史上敢于不买钟金哈屯的账,坚持保护把汉那吉遗孀幼子的本钱。 哦,当然,这只是他本钱的一半,他的另一半本钱是他自己的威名。 恰台吉已经不年轻了,十二年前他第一次和高务实打交道的时候,只是刚刚从巅峰时期开始走下坡路,但蒙古第一勇将并不显老,跟他交手过的麻贵对他印象深刻。 十二年后,他已经五十一岁,对于这个时代的蒙古人而言,已经是真的老了。 但陪同在高务实身边的麻贵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此人的力量或许比十年前有所下降,可他并没有真正老去,他依旧笔直的腰杆和凌厉的双眸,无不说明他的威势依旧不减当年。 虎老雄风在,或许是对他的最佳形容。 麻贵在打量恰台吉,高务实也是一样。 不过,麻贵的打量更多的是对这位蒙古第一悍将此时的个人武力做出评估,而高务实则是从他的行动、神态来判断他的心理。 恰台吉把六千精骑全部带了出来,虽说现在的蒙古骑兵连个统一的服饰都没有,看起来实在有些不成体统,少了一份肃杀。 但从这些骑兵骄傲的神情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对自己的统帅无比信任,对自己能够置身于恰台吉的指挥下感到十分振奋,这是一种少见的自信。 当然,高务实也曾在戚继光、马芳、刘显等人的麾下见到过这种自信,这恐怕是当世名将所独有的。 哦,也不对,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个例外,那就是他自己。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名将,哪怕前段时间朝廷吹得兴高采烈,但他自己可不信,然而他身边的家丁,倒是每次都能露出这样的自信神采来。 高务实忍不住想:他们可能是因为装备好所以才那么自信…… 恰台吉摆出全部军力,显然不是吃多了撑的,这是示威。 不过,高务实对此嗤之以鼻:这套把戏在我面前玩,那可是太过时了,怎么着,我带五千人,你带六千人,你就比我牛逼了? 你要说光看阵容,我那三千骑丁好歹是统一服饰、统一武器,就差马色没有统一了,看着比你麾下威武吧? 麻贵的达兵,那是麻家军的中坚,其军中回族、蒙古族、汉族都有,全都是精挑细选而来,卖相也不差。而且他家历来以养马著称,麾下战马膘肥体壮,看起来还真不比你们蒙古人平时不喂多少精粮的战马差。 至于说那一千京营嘛……咳,让他们打仗多半是不靠谱,可让他们摆在这里看形象,那绝对是能吊打你们蒙古精骑的存在好不好? 你瞧瞧他们,再到处对比一下,眼下双方这一万多骑兵里头,装备最齐全的就属他们了,别说人了,连马身上的具装都是清一色的制式款。 当然,恰台吉并不只是摆出骑兵来示威,他还有另一个方案。 高务实忽然把手一伸,道:“停。” 麻贵客串了一把传令官,大吼一声:“钦差有令,全军止步!” 钦差队伍停了下来,但对面恰台吉的队伍也没有动。 高务实露出一丝冷笑,淡淡地道:“传令通知东胜卫指挥佥事由罕都雷喜雅,本钦差等他来参见。” 第823章 脱脱恭请圣安 恰台吉的军阵出现了一丝骚动,尤其是恰台吉所在位置附近,战马长嘶,甚至部分战马开始出现刨蹄子的动作。 麻贵顿时紧张起来,左手按住刀柄,身体微微向高务实侧过来一点,压低了声音道:“侍中,有人生起战意了。” “嗯?”高务实的马术现在已经还算不错了,但战场灵敏度显然远不如麻贵这位经年战将,尤其是对于骑兵这一块,更是弱项中的弱项,闻言一愣,问道:“何以见得?” 麻贵一边死死盯着前方,一边解释道:“恰台吉身边都是他的亲信战将,胯下战马都是最好的,它们能从主人细微的动作变化中感应到主人的战意,您看……那些战马有的在嘶鸣,有的在刨蹄子,这种动作如果是出现在寻常的马身上,可能是紧张、恐惧,但对于这些久经战阵的上等战马,则表明它们很兴奋,已经想要冲锋陷阵了。” 高务实恍然大悟,心说果然专业的事情就得专业人士来分析,外行领导内行最多只能从战略上下手,具体到战术的话,就肯定不靠谱,看来这次把麻贵带来,这步棋还真是走对了。不过,如果曹淦没有奉我之命提前去见把汉那吉的话,他应该也能看出来吧? 麻贵见高务实没回话,以为他不相信,忙道:“侍中,脱脱之强,绝非仅止于个人武艺,他的骑兵用得出神入化,既然他们已经生起战意,咱们最好赶紧准备……”脱脱,就是恰台吉。 “打得过他们吗?”高务实问道:“我是说,我们这五千骑兵,打得过恰台吉手下这六千蒙古骑兵吗?” “这……打赢可能有点难,但除非脱脱拼着实力大损而不顾,否则绝不会跟咱们强行拼到底。”麻贵顿了一顿,又道:“就算他真的疯了,末将拼了性命也会将侍中送回关内。” 那就是说,打恐怕还是打不过,只是对方也不容易吃掉自己就是了。 高务实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必管他们。” “侍中!”麻贵大急,道:“就算侍中不惧,咱们也得有些准备才是。” 这话很有道理,有备无患,一直都是高务实的习惯。 但这一次高务实偏偏拒绝了,而是肯定地道:“他们也许会冲阵前来,但是,麻贵!”他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用点兵一般的语气叫了一声。 “末将在!”麻贵虽然心中紧张,但下意识的反应还是立刻让他拱手应命。 “你去下令,不管对方是不是直接杀到跟前,在接战之前,我方骑兵必须保持镇定,一动不准动——你去让本官的骑丁顶到最前线。达兵转为中军,京营继续压阵。” 这个命令一下,麻贵反倒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高务实是在赌对方不敢真的动手,但同时也还是做了一点准备,让达兵转为中军,意思就是万一情况不对,麻家达兵掩护他走。 在麻贵看来,“走”不可耻,怕的就是高务实不肯走,结果把天子诏书和仪仗丢了,那个情节可比战败还严重得多。 简单类比一下,就好比一个外国人当着你面踩踏你的国旗,这个性质不是寻常受辱可比的。 所以麻贵马上按照高务实的要求下令了,不久之后他就开始佩服起高务实的“未卜先知”起来,因为己方才刚刚完成阵型变动,对方也懂了,果然是一下子出动了大概两三百骑,直截了当开始冲阵前来。 这批人可能是恰台吉的中军亲卫,连马匹助跑都没有做,几乎是直接开始冲锋。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 虽然只有两三百骑,却在恰台吉的亲自带领下冲出了千军万马的声势! “持刀!”麻贵一声怒吼。 已经转为前军的高家骑丁立刻抽出了腰刀,但因为没有其他命令,所有人自动执行之前的“一动不动”指令。 如果单从军事角度而言,现在双方的表现都不正常。 恰台吉一方无故发动,也没有任何前置工作,直接开始冲阵,这可是有可能伤马的行为,蒙古人平时是很懂得避免的。 高务实一方视而不见,除了下令前军抽刀在手之外,就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反应,如果是真正临阵对敌,相当于把前军卖了。 骑兵对冲本来就不是东方骑兵的主要作战手段,对冲的一方骑兵像步兵一样保持队列让对方来冲,那更是闻所未闻之举,这让他们直接失去了骑兵的两大倚仗:机动力和冲击力。 所以……这不是战争! 五百步。 四百步。 三百步。 恰台吉见对方骑兵直到现在也只是抽刀在手,而没有迎击之意,心中也不禁为对手喝彩,暗道:此人要么根本不懂骑兵,要么就一定是我生平第一大敌! 两百步,高家骑丁最前线几排有了些不自觉的波动,但并非他们主动为之,而是胯下战马的自发行为,它们感受到了危险,开始不安。 一百步! “停!”恰台吉大喝一声,开始止住战马。 一行两三百骑因为惯性又向前冲出五十步,终于全部停住。 恰台吉面沉如水,敏捷地翻身下马,动作丝毫不比十二年前迟缓。 头前两排的高家骑丁额头见汗,这时都忍不住悄悄吞了一口吐沫,目光死死盯着走上前来的恰台吉。 恰台吉身后,那两三百骑士也都已经下马,却无一人上前,但看恰台吉一人朝五千明军走来。 “东胜卫指挥佥事脱脱,求见钦差!” 高家骑丁终于放心下来,主动分开道路,供恰台吉上前。后方传来麻贵的一声高喝:“有令,传东胜卫指挥佥事脱脱觐见天使!” 天子仪仗列开,高务实身后自有人高奉敕书,以表明高务实的钦差身份——历代“钦差”都有其权力象征之物,如秦汉钦差之“持节”,明时钦差则是“奉敕”。 高务实本人则端坐马上不动,表情淡然的看着朝他走来的恰台吉。 恰台吉乃是“哲别神射”,老远就把高务实看了个清清楚楚。 作为一位顶尖武将,他只需要稍稍一瞥,就能看出高务实这位钦差铁定是文官,虽然他年轻,身体看来也很不错,但一定没有练过武。 不过,文官在大明地位再高,在恰台吉这里也没有任何不同,真正让恰台吉惊讶的,是高务实的神情。 他的目光淡然如水,没有丝毫波动。 恰台吉知道,方才他这一方造成的声势足可以假乱真,哪怕高务实身边那位麻家的青年俊才也一脸紧张,至今还左手扶着刀柄。 然而高务实这位文臣钦差却丝毫不受影响,就仿佛他刚才瞎了、聋了一般,神态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震惊、恐惧,甚至……仿佛还有一抹淡淡的嘲讽。 若非大势如此,恰台吉真想突然发难,把这年轻钦差擒下,看看他是不是还能如此镇定。 可现在,这并不可能。 恰台吉深吸一口气,在高务实马前十步站定,然后俯身下拜,沉稳而有力地道:“臣东胜卫指挥佥事妥妥,恭请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务实的声音不大不小,也不像恰台吉的声音这般低沉有力,而只是平静得犹如一潭深水,古井无波:“圣躬安。脱脱佥事,请起。” ---------- 感谢书友“dj000214”、“书友20180224230320150”的月票支持。顺便说一下关于恰台吉的“恰”,之前文中解释过一个字面意思是“外交官”,不过今天再查了一堆资料,发现史学界还有一说,认为“恰”来自于“怯薛”,蒙古语为hiya,或者xiy-a,有“大元侍卫”之意,而这个“恰”字,恰台吉后人一直世袭,名字中都有此字,故学界也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世袭的身份。 第824章 料人如神(上) 下马威这种手段,看得出来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够无视的人却很少。 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对方会不会铤而走险,或者因为临时变故而假戏真做。 可高务实就敢。 因为,虽然他和恰台吉素未谋面,但却已经从各种渠道搜集到了有关于他的许多信息,这些信息已经足够高务实对他的性格、心态等作出精确的判断。 恰台吉有些什么性格特点,为人处事的方式又如何,这些都是重要的判断来源。 所谓“料事如神”,其实说穿了,根本就是料“人”如神,尤其是中国古代的所谓庙算,更是偏重于料人。红朝太祖在战争年代就是因为把凯申物流“料”得死死的,所以才死死克制住了国军。 譬如高务实做秘书时翻过文革时期的某个小册子,里面就提到红太祖曾在让林帅南下锦州而林帅犹豫再三之后发了火,拍电报跟林帅说:“你打不打,你要是不打,你来中央,我去!” 其原因就是,他料到凯申物流在林帅大军调动之时肯定会犹豫,而锦州被打之后又肯定会忙中生乱,把廖耀湘慌忙派出去救火,届时只要堵死并歼灭廖耀湘,整个东北一盘棋就全活了。 而林帅,固然在军事指挥上没什么好说,他当时的计划也足够稳妥,可是却无法站在红太祖那个高度来看待全局,更无法把凯申物流在各个局面下的心态和反应料得那般彻底,因此就不如红太祖那样,能够频频出现神来之笔了。 此时的高务实也没有料事如神,他只是已经把恰台吉的心思分析透彻罢了。 恰台吉这个人,首先一点必然可以确定的,就是他极度忠诚于俺答汗。 忠诚,本就是一个很难能可贵的品质了,一般体现为“凡是大汗做出的决策,我都坚决维护;凡是大汗的指示,我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而极度忠诚,则更胜一步,到了“凡是大汗希望完成的事,我都要想方设法帮他完成,哪怕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这样的地步。 那么,大汗的决策和指示是什么呢? 通贡互市! 俺答跟大明来来往往打了几十年,所求的其实不过就是一个互市,为此他甚至愿意称臣纳贡,当着众多部下的面宣布“世世代代,永不背盟!” 所以,大汗的决策和指示就是坚持通贡互市。因此,恰台吉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先做一个假设:我这样做,会不会影响通贡互市? 既然如此,高务实何惧之有? 大明的脾气是明摆着的,简直就是个只能顺毛摸的驴,你要是敢让大明面子上下不来台,大明就敢拼着里子不要,也跟你刚到底。 他高务实堂堂一个册封顺义王全权钦使,代表的大明皇帝,恰台吉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真正跟他动刀子? 杀我?且不说你办不办得到,就算你办得到,杀了我之后,这通贡互市还有个屁的指望! 可以想象,如果真发生天使被杀的情况,大明方面绝对是一片喊打喊杀,甚至心学一派都绝不会跳出来说和平为贵——说起来,和平为贵这个说法还是实学派提的呢,虽然那只是权宜之计,甚至应该叫别有居心…… 以恰台吉的水平,不可能看不到这样做的后果,所以高务实完全可以确信,不管他做出什么用的示威之举,都绝不敢动自己一根毫毛,甚至不敢让自己下不来台——大明文官们的脾气可不太好,说不定感觉自己丢了面子,转个身直接拍拍屁股回去,然后跟皇帝大肆鼓吹一番,说动皇帝又跟嘉靖年间一样,再次罢了互市。 这个后果,恰台吉承担不起。 那么恰台吉又为什么要示威呢?因为在绝大多数蒙古人心目中,大明肯跟土默特互市,显然不是因为大明皇帝“仁恩浩荡,泽被四海”,他们甚至不觉得大明是为了贪图他们的牛羊——中原富庶嘛,大伙儿就算没去过,也是耳朵都听出茧来的了。 所以他们觉得,大明肯跟土默特互市,关键还是土默特能打。 虽说大汗打了几十年,也没能占据明人一城一池,可是至少把大明打烦了啊!明人在这几十年挨打的过程中逐渐发现,我们虽然强壮,可是一直挨打也不行,但还手又很难打得着人家,那要不还是和谈吧。 当然,明人好面子,而大汗无所谓——其实俺答也不是无所谓,但一来他并不是北元皇帝,只是土默特部的大汗,按理说本来就比“大明皇帝”低了个级别,称臣纳贡也不丢人;二来土默特当时的情况只有依靠大明才能改善,这是现实力量的逼迫,作为一个讲究实际的首领,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恰台吉才觉得必须让高务实这位钦差看见土默特的力量,而他作为土默特的第一悍将,也最有义务来做这件事——要不然指望大成台吉甚至钟金哈屯去吗? 笑话,高务实和大成台吉之间那么多生意来往,他恰台吉又不是不知道,高务实只要到了大板升城,大成台吉除了倒履相迎之外,绝不会有任何示威的举动,这一点他可以提着脑袋打包票。 至于钟金哈屯……阿弥陀佛,面对这样一个年少俊朗的大明天使,她不自荐枕席就算对得起大汗了,蒙古人的贞操观可跟大明不同,女子向强者投怀送抱那是蒙古人的传统,哪怕她是大汗的哈屯,也没有什么不同!更不要指望其他蒙古人得知消息之后会有什么同仇敌忾之心…… 你在开玩笑吗?草原上的规矩就是强者拥有一切,女子不顺从强者,个个都跟汉人一样搞什么从一而终,那蒙古这个民族早几百年前就没啦! 伟大的成吉思汗妻子被抢走,还怀了敌人的孩子,成吉思汗说什么了?他压根没当回事,照样把那孩子养大,甚至赐予封国! 因此,向钦使示威,让其知道土默特的实力,这件事只有他恰台吉能做。 不过等等,难道辛爱黄台吉就不行吗?他也是军中宿将,又是大汗长子,他来做这件事难道不是更合适一些么? 本来应该是这样,但恰台吉的领地临近归化城,他知道这件事现在情况很复杂了。最开始,有部下向他报告说大汗死后,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最近经常联络,他还不以为意——就算钟金哈屯要嫁给大成台吉,在蒙古人的习俗中也没什么大不了,恰台吉没有兴趣管这事。 但随即,又有报告说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都开始频繁和京华商社联络,京华商社甚至一天派出三拨人马奔走往返于蒙古和大明之间。 这个消息可就不对劲了。京华商社和几乎所有土默特贵族都有贸易往来,与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有交往再正常不过,可是突然频繁往来,甚至一天派出三拨信使回大明,这就明显不同寻常了。 最开始的时候,恰台吉还只是怀疑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这两位铁杆大明死忠是在担心大汗死后通贡互市之事生变,所以加紧跟大明联系,表表忠心什么的。 可是直到辛爱黄台吉派出的特使来见他,他才知道麻烦大了——大成台吉恐怕是看上了大汗的宝座! 第825章 料人如神(下) 高务实让把汉那吉娶钟金哈屯之事,本身就是倚仗蒙古人有这样的传统,既然他高某人都能联想到这一点,恰台吉一个蒙古领主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甚至高务实都没有特意交代让京华商社隐蔽行事,他们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在大成台吉的大板升城和丰州川王庭之间来回奔走。 而辛爱又派人告诉恰台吉,说大成台吉把部众和兵力全部集中去了大板升城,而钟金哈屯也用大汗的顺义王印信[明廷赐的,俺答还真的就是用这个作为信物,甚至历史上乞庆哈(辛爱)、扯力克等后来的顺义王都用这个。]将王庭周围的大汗亲卫全部调集到丰州川王庭。 现在他们双方的实力已经全部聚集在大板升城和丰州川,合计兵力至少六七万骑,部众那就更多了。 恰台吉当时听得背后冷汗直冒,一下子把衣服都汗湿了。 因为辛爱的使者明确表示,辛爱黄台吉是理所当然的大汗继承人,他绝不会接受其他人成为大汗或者顺义王。 土默特要内战了! 内战,多么可怕的一个词!成吉思汗当年统一蒙古之后,蒙古人就早已了解团结的重要,可惜后来…… 现在的蒙古本来就已经是个分裂的蒙古,大汗辛辛苦苦打拼几十年,才使得土默特控制了如此广大的草原,实力甚至更胜大元皇帝所在的察哈尔部,如今大汗尸骨未寒,难道土默特就要陷入再一次的分裂,大汗的霸业也将随之烟消云散么? 恰台吉不寒而栗。 这绝不是大汗希望看到的事,所以他脱脱一定要阻止! 可是怎么阻止呢? 阻止辛爱黄台吉么?人家是大汗的长子,虽然大汗没有留下话来,说要把汗位传给辛爱黄台吉,但长子继承……这是达延汗定下的规矩啊。 再说,辛爱黄台吉已经明确表示他不会退缩了,自己怎么劝他?如果劝不动,又会怎样呢?还是会打起来。 恰台吉不怕打仗,哪怕对方是辛爱,哪怕辛爱手里的实力比他更强大,那都不能让恰台吉感到害怕。恰台吉害怕看到的,只是内战本身。因为不管是双方哪一方的损失,归根结底都是土默特部的损失。 土默特能够控制东套、西套,靠的可不是什么名义——土默特是达延汗分封出来的“三万户”之一,人家鄂尔多斯部难道就不是?凭什么我鄂尔多斯部就得听你的? 因为实力,因为威名。 俺答能够控制鄂尔多斯部,其根本的依靠是实力,继而才是威名。 大汗死后,威名其实本身就剩不下多少了,倘若土默特的实力还出现明显的下降,鄂尔多斯部难道就不会有什么想法?他们甚至可能会觉得,你土默特能弄一个顺义王当,我沃儿都司难道就不能也弄个什么王当当? 说起来,俺答汗能控制鄂尔多斯万户,还是因为他兄长吉囊晚年不理政务(吉囊早期,俺答听命于他),吉囊死后,实际主事的是其孙儿切尽黄台吉,而切尽黄台吉比较崇拜他的叔祖父俺答,于是鄂尔多斯万户才真正听命于俺答。但是如果非要从制度上来说,鄂尔多斯万户可一点不比土默特万户地位低。 所以,他既不能说服辛爱,更不能去和辛爱开战。 那么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呢? 更糟糕。 大成台吉不会听他的,因为在大成台吉眼中,大明才是他最大的靠山;而钟金哈屯也不用说,同样是怀着这般心思。 恰台吉左思右想,唯一有可能打消大成台吉抢夺大汗宝座念头的,只有大明,而目前能够直接决定或者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燕京城中大明皇帝决定的人,正是出使而来的全权钦使高务实。 恰台吉和京华也有生意往来,但显然不如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那样跟京华关系密切,所以恰台吉一开始就打消了靠“拉关系”来走通高务实门路的想法。 收买也不可能,高务实是京华商社的东家,有钱到什么程度,恰台吉根本连想不敢想,他能拿什么收买人家?人家说不定还想着反过来收买他呢。 那么就只能先示威,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想法是很不错的,可惜高务实对恰台吉了解得太彻底,而恰台吉对高务实的了解又太不彻底,他只知道高务实做生意很厉害,读书也很厉害,当官好像也很厉害……但你要问他更具体一些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毕竟,恰台吉可没有控制明朝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有高务实,他才有控制蒙古的宏伟愿景。 于是,恰台吉的计划一开始就失败了,这次示威站在他这方面来说,进行得很顺利,可是如果对照明军尤其是钦差本人的表现来看,则毫无疑问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不管是六千铁骑摆开阵势,还是数百精骑凶猛冲阵,高务实都夷然不惧。 恰台吉只好装作毫不知情,规规矩矩上前参加。 输了,不是输在战场对阵上,而是输在料人料事上。 他不知道高务实以这样的年纪,是怎么做到面对眼前的蒙古铁骑无动于衷的,毕竟在他的印象中,明人面对蒙古骑兵一直都很畏惧,绝大多数人只敢躲在城中瑟瑟发抖,只有少数英雄将领如马芳、麻贵这般,才敢提兵出城跟他们野战。 想不到区区一个年轻文官,居然有如此胆魄! 但恰台吉仍然有些不服气,他还是觉得,一定是自己的部下不够多,倘若此处集中了土默特的全部力量,十余万铁骑横于阵前,高务实胆量再大,也一定会畏惧。 可惜,大成台吉、钟金哈屯和辛爱黄台吉,谁都不肯听他的。要不然,土默特团结一心,高务实也只能按照土默特自行推举的结果来册封顺义王了。 所以,对皇帝的钦使表示了尊重之后,恰台吉仍然要展现一下土默特的威武,板着脸道:“钦使既然是来行册封大典,却不知为何要带上这足足五千骑兵?难道钦使以为,区区五千骑兵就能使我土默特畏惧吗?” “到底是足足,还是区区?”高务实哂然一笑:“不过,足足也好,区区也罢,都无所谓,这五千骑兵此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庆贺新的顺义王继位而来罢了。” 第826章 威逼(4更破万) 高务实的这个说法,恰台吉不好当面反驳,因为带兵前去恭贺嗣封事,在蒙古也很常见,或者说蒙古的各种大汗小汗们,去参加别的大汗小汗们嗣封的仪式,也经常都会带上不算很少的兵马。 既然如此,高务实代表大明皇帝前来册封顺义王,带些兵马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能说以前的大明使臣一般不带多少兵,他高务实也就不能带兵了啊。如果恰台吉对此表示反对的话,高务实可以直接用一句“带兵表示重视”怼回去。 再说,顺义王的嗣封,不管对于大明,还是对于土默特而言,的确都是相当重要的大事,带着兵马前来庆贺,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恰台吉只好把话题转移开,但他虽然在蒙古人中已经算是智者级别的名将了,行事说话依然难免直接,所以他一开口就直接进入主题了:“钦使前来,我土默特本当集合各部前来迎接,但钦使来得实在早了些……如今谁做彻辰汗,我土默特尚未有定论,钦使只怕要在土默特耽误不少时候,用于等待了。” 哦?我要来这里等你们选出彻辰汗?呵呵…… 历史上大明对顺义王的册封问题,高务实还是比较清楚的,如果按照原历史来看,大明先等土默特自己选出彻辰汗,然后再封其为顺义王,倒也是事实。 在原历史上,顺义王自俺答汗初封,中经黄台吉、扯力克,至卜失兔嗣封,共嗣袭四代,历七八十年之久。 俺答封贡之初,大明为“借其钤束诸部之力”而对俺答汗封王赐印,赋予其主掌朝贡互市的权力,其规定:宣大和河套三部朝贡均由顺义王统一负责写表奏进;一切赏赐由顺义王领取并转发各部首领;各部首领职位的升授也由顺义王在进贡之时代为奏请,然后大明酌情处理;先由顺义王进贡,之后方许开市。 此外,按照明蒙协议,顺义王制定自己的相关法令,蒙古有违反贡市的部落人众由顺义王依照蒙古法罚治。 这样,一方面由于顺义王掌握着与大明封贡互市的大权,拥有王号,握有王印,意味着顺义王已掌控了朝贡大权,故而“为能制市赏之权”,所以也导致了蒙古内部激烈争夺顺义王位继承权的情况发生。 另一方面,作为贡市事宜的蒙古方负责人和主持人,顺义王能否顺利嗣封,则直接关系明蒙和平贡市关系的维持,以及大明边防的稳定。所以为了确保自身利益,大明对顺义王的嗣封也一直积极施加影响,进行干预。 三娘子四嫁顺义王的事,此前已有所表,不再赘述。只说后来卜失兔与三娘子终于成婚之后的事。 他们成婚次年的六月,齐集部落向大明请封,但忠顺夫人三娘子恰在这时病死,素囊尽掠三娘子给卜失兔的金银什物,意欲王封。 面对复杂的形势,大明派人前往蒙古,一面出边慰哀情,一面密授方略,联其异志,利用贡市的利害关系,使诸部彼此制约,并对素囊施加压力,明确表示“俺答有约,封王以长,部落归心。尔若叛盟,三枝十二部仗义声讨,何词以对?况我天朝颁封,从尔伦序,尔若不听,是逆天朝也”——也就是反对素囊封王的态度,素囊被迫只得放弃。 大明的作用,正如当时亲自经手此事的督臣涂宗濬在事后向明廷报告的那样:“中国之市赏足以示恩,犯令之罚革足以示威,我特执其机而善用之,诸夷何敢不服?” 九月,结束纷争的诸部首领齐集,为卜失兔具结请封,明廷下旨允准。但卜失兔为挟贡增赏借故拖延,直到次年即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六月才举行了嗣封典礼。 《三云筹俎考》记载嗣封情况云:“订以六月初九日受命。至期,制抚于马市楼上凭槛而观。素囊拥数万骑先屯聚,日午,卜失兔坐大纛下,十二部落风飙驰禽骛,充谷蔽野,入我所设宴彩蓬中。故事,虏王即于此蓬外领敕,蓬离暗门尚二里,龙亭至暗门将出。余谓中军戴延春曰:‘天朝敕命,不蒲伏城下,而轻率迎至宴蓬,非体也。’传示卜酋,颇难之,终不敢抗,遂率诸头领跽伏龙亭前,以首顶敕叩首谢毕,还敕于亭,乘马前导。宴毕,复叩首谢,成礼而毕。” 这样,卜失兔的嗣封虽然一波三折,但由于大明的多方干预,最终顺利嗣封为顺义王直至明末。 从这个原历史上顺义王的嗣封过程中,高务实归纳出以下几点: 第一是黄台吉、扯力克、卜失兔三王嗣封的过程大体上相同,即前王死后,蒙古遣使报告大明,明在接到报告后予以赐祭。 首先是部落首领按长子继承制由嫡长子继任,尔后按照与大明的封贡制度,顺义王爵亦应由部落首领承袭。但嗣王爵者必须先与三娘子成婚,然后会集诸部头目商议,得到大家的拥戴,再共同具结遣使向大明请封。 大明边官上奏朝廷,大明廷颁发敕封诏书,派专人赍送到边,由大明督抚官员主持嗣封典礼。新王率诸部头目在指定地点领取敕赏,接受敕封。最后新王进马匹及表文谢恩。 在这一过程中,嫡长子继承部落首领之位,犹如蒙元时期忽里勒台的诸王会商,应当是依照蒙古的习惯法而行的,其余程序则应是出于大明的要求和安排,而大明正是通过这些严格的程序来保证顺义王位的顺利嗣封。 第二是历代顺义王均承袭彻辰汗(乞庆哈,secvenqaγan)之号。据《蒙古源流》等蒙文史书记载,万历六年俺答汗与西藏黄教领袖索南嘉措会晤,双方互赠称号,索南嘉措给俺答的一长串称号的最后即是“彻辰汗”。 此称号源自元世祖忽必烈的汗号“薛禅”,原因是俺答本人在引进西藏佛教时以忽必烈自诩。从明人记载看,这一称号又为他的后继者承袭。 万历十一年,大明封黄台吉为顺义王时,黄台吉已称彻辰汗,“黄台吉帅酋长南答素等三百余人待命杀胡堡。当是时,黄台吉亦新更名乞庆哈矣……其七月黄台吉入贡,然弗称乞庆哈者,遵敕书所载耳”。 黄台吉之子扯力克亦称乞庆哈,《万历武功录》载:“(万历十七年)其七月杪,顺义王乞庆哈传发自长滩,至销金水。乞庆哈即扯力克也。” 《神宗实录》里也说,万历十七年十一月“顺义王乞庆哈(即扯力克)、忠顺夫人、龙虎将军一克黄台吉等拥众西行。” 至于扯力克之后的卜失兔,因为时处明末,高务实没有见到其具有乞庆哈称号的记载,但从以上这些情况推测,应该也是如此。 由此观之,“彻辰汗”是土默特之主的专有称号,在俺答汗之后,凡是执掌土默特部之权者,同时也承袭这一称号。 黄台吉、扯力克、卜失兔作为俺答汗的嫡长子长孙,是当时土默特部领主的继承人,他们都拥有“乞庆哈”的称号。 在蒙古内部,他们称乞庆哈为土默特领主在前,大明嗣封顺义王、承认其为土默特领主在后。 因此,大明方面记载黄台吉在入贡之前已更名为乞庆哈,扯力克在接受大明敕封之前亦已“自立为王”了。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不能想象大明会敕封一个没有成为土默特之主的人去当顺义王。 从这个意义来说,顺义王爵的承袭实际上成为土默特部领主的继承和确认。而从上述过程中可以看出,大明的态度直接或间接地左右着土默特领主的继承。而土默特部领主在一定意义上成为右翼共主,这点自俺答汗后也一直传承数世。 恰台吉此时的说法,则是向高务实标明:选择谁当彻辰汗,是我土默特的内部事务,大明虽然是“领导”,但你不应该插手这件事。 然而高务实显然不会如历史上的大明那样“老实”。 因此他笑了笑,道:“谁做彻辰汗,自然是土默特自己的事,应该由土默特人自行决断,不过……” 万事就怕“不过”,恰台吉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果然,高务实淡淡一笑:“有一点本钦使必须提醒你,倘若大明不能认可彻辰汗的人选,彻辰汗是得不到顺义王册封的——换句话说,他将是一个不能掌握通贡互市之权的彻辰汗。” 说到此处,高务实直视恰台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如今的土默特人,能够接受这样一个彻辰汗吗?” 第827章 四分土默特 “我由罕都雷喜雅脱脱,纵横万里草原,至今凡三十余载,自十二年前为止,随大汗攻入明境、大小战共计七十余次,见过的明人重臣大将不知凡几,却未有一人,如今日这高钦使一般让人……无处使力。” 云中古城外的蒙古包中,恰台吉坐在首位,长叹一声道。他手边的矮脚胡床上放着一大碗马奶酒,直到现在还是满满一碗,可见也没有心思去喝。 帐中还有四人,乃是恰台吉麾下四员大将,分别是丫头智、顶拾卜、纽的害、元嗑赤(这个明代的翻译,我是真的服气),这四人面色也都难看得很,互相之间面面相窥,却不知从何劝起。 过了一会儿,丫头智揪着自己的大胡子道:“台吉,你说这钦使是不是闲得没事做,咱们土默特谁做彻辰汗,关他个屁事啊,要他来横插一竹杠?” 看来他的名字取得很是不好,真的只有丫头一般的智商。 恰台吉倒是早就习惯了,闻言只是微微摇头,道:“闲?这可不是闲,这是来示威来了,说不定还有更大的企图。” “示威?”纽的害插嘴问道:“就是拿通贡互市来吓唬咱们吗?这怕什么,了不起咱们就跟十多年前一样,直接去明人那边抢!” “住口!”恰台吉怒道:“大汗花了多大的心血,才有这十多年的互市,你想让大汗前功尽弃吗!” 蒙古第一悍将发怒,哪怕身为亲信的纽的害也不禁吓得脖子一缩,低着头不敢多说了。 恰台吉却还不肯放过他,继续骂道:“还说去明人那边抢,当年咱们抢过没有?你告诉本台吉,那时候年年去抢,可哪一年部落里面能够不饿死人?现在呢,你部落里几年没有饿死、冻死过人了?说啊?” 纽的害深深低着头,不敢跟恰台吉争辩。 顶拾卜轻咳一声,说道:“台吉说得没错,靠抢是不行的,原先大汗在的时候都不行,现在就更不行了。” 元嗑赤也点头附和,道:“是啊,还是互市好,想要什么都可以去换,只要牛羊马匹足够,没有什么换不来的,部落里头上上下下都很高兴。” 恰台吉没说话,丫头智倒是再次开腔了,说道:“也不是什么都能换到,铁器就不行啊,只有京华的那些锅算是铁器,可是那东西只能煮吃的,做不了箭矢,更做不了弯刀……高佛爷当年怎么就不都开放了呢。” 高佛爷说的是高拱,因为主持开市,并且劝皇帝同意卖锅给蒙古人,在黄教传入之后,土默特的蒙古人就把他看做佛爷、菩萨了。 提到高拱,恰台吉心中一动,忽然道:“脱脱城里也有个佛寺,里头还有高佛爷的一尊法像,要不……明天我领高钦使去拜祭一番?” 纽的害见他不骂自己了,赶紧出来给自己挽回一点分数,忙道:“台吉这个主意好,我听说那高钦使是高佛爷的侄儿,他要是去佛寺见咱们对他伯父这么景仰,一定会心生好感,说不定就不管谁当彻辰汗这档子事了。” 其余三人一听也都立刻叫好,惟独提出这个想法的恰台吉本人摇了摇头,道:“带他去拜祭高佛爷,能让他心生好感,这一点我倒是不怀疑,不过,因为这件事他就不管彻辰汗的归属,那不可能。” 众人忙问缘故,恰台吉叹道:“用他们汉人的话说,拜祭高佛爷是他的私事,来册封顺义王却是公事,以他今天的表现来看,他是不可能把私事和公事混淆的。” “那台吉还要带他去祭拜高佛爷吗?” 恰台吉思索一会儿,道:“去,为什么不去?让他有些好感,总好过让他有恶感。再说,你们不都要跟京华商社互市的吗,那跟他这个京华的东家关系好一点,总也不会是坏事。”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纷纷称善。 同一时刻,脱脱城中,高务实临时入住的一处宅邸里头,麻贵正在一张京华提供的地图面前给高务实讲解土默特目前的兵力部署变化。 高务实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某一个时刻,才忽然打断道:“你是说,现在的大板升城和十二年前已经不同了,它现在修了城防?” “是,末将虽然未曾亲往一观,但据锦衣卫的细作报告说,大概相当于一中府。” 大明以上中下划分三个层次的县、府,中府也就是中等水平的府城。 不过锦衣卫这话也不知道是说内地的中府还是九边的中府,虽然从大明的划分方式上来说,内地中府和九边中府并无区别,但这个并无区别是指人口、田亩、赋税等方面,在城防上可不是。 九边的中府,那可比内地中府的城防强大太多了。比方说山西汾州府、陕西庆阳府这种,光拿城防去比内地的话,它们俩的城防体系都可能超过武昌府了。 好在,高务实觉得就算是内地中府的城防水平,对于土默特而言,也能算得上是异常坚固了。 那就够了。 然后他又问道:“你刚才又说,西哨雄于各部,是因为西哨除了本部实力之外,还拥有大板升城至少五万汉儿?” 西哨,是指把汉那吉所领的兵马,衍申意义则是他所领的部族、领地。 这里有必要把东西哨在当时是怎样一个情况简单地说明一下:俺答汗把土默特本部分作两个部分,就是东哨和西哨。他的汗庭坐镇于东哨,也就是丰州川王庭,而西哨的统领权,俺答汗交给了把汉那吉(史实也是)。 这是因为把汉那吉当年赌气投去大明,不管事情因何而起,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大明与土默特实现了通贡互市,而且俺答汗还被封为顺义王。 这是四十多年来俺答汗为之与大明争斗不息的目的,因为把汉那吉之故终于实现了,所以俺答汗不但没有怪罪把汉那吉的南投明朝,而且俺答还把西哨的统领权交给了他。史载:“初,把汉那吉归,俺答命主板升,号曰大成台吉,妻曰大成比吉,兵马雄诸部”。 当然,这里的“兵马雄诸部”,并不包括整个东哨,而是指把汉那吉的兵马之强大,除了俺答汗亲领的本部之外,就没有敌手了,其中也包括辛爱所领的部众。 但俺答的本部兵马不是特别集中,比如恰台吉这里的六千骑兵之中,就有三千是俺答本部的。但俺答死后,实际处于摄政地位的钟金哈屯,对这支兵马却只有名义上的统辖权,其实根本调不动——除非恰台吉答应。 与此同时,恰台吉因为在俺答麾下长期处于“第一重将”的位置,俺答分出去的这些兵马,在俺答自己死后而新任彻辰汗未曾选出来之前,很有可能更愿意奉恰台吉的命令行事。 所以,现在土默特本部(不包括东套、西套、青海)的兵力情况是这样的:假设原本俺答的东西两哨实力为“十成”,那么把汉那吉一开始就独掌了大概四成,剩下的六成本来是俺答直接掌握的,但实际上俺答从万历六年之后,就开始信佛而不怎么管事了。 就连通贡互市事务,他也按东西哨,分别交给了钟金哈屯和把汉那吉两人处理。 现在俺答一死,西哨方面没有问题,因为西哨一直是把汉那吉独掌的,没有人跟他分权。 可是东哨的问题就很大了,有一分为三的趋势:王庭所在的归化城由钟金哈屯掌握,算是两成实力;最东边与左翼蒙古交界的领地在辛爱手中,占两成实力,但辛爱手中由于还有一部分兀良哈和永谢布部众,真实实力还要强一点;另外两成则属于游离势力,其中恰台吉的威望最高。 所以,论纸面军力,把汉那吉肯定是“雄诸部”的,因为他独占土默特本部四成实力。而钟金哈屯、辛爱和恰台吉理论上都占两成实力,但他们各自的优势和劣势点不同。 钟金哈屯的优势除了手中有顺义王的印信、名义上的摄政之外,还有一个归化城,也就是后世的内蒙古省会呼和浩特城。 辛爱的优势是常年处于备战状态(因为面对左翼蒙古),其本人也算是多年宿将,再加上还有兀良哈、永谢布的一部分部众“加成”,真实兵力仅次于把汉那吉。 恰台吉这边咋一看来,无疑是实力最弱的一方,既无大板升城和归化城这样的坚城可供固守,又没有兵力优势,完全靠他个人威望号召那些游离势力,实在是略逊一筹。 然而他的个人威望偏偏又太强——强到什么程度呢? 举个例子,嘉靖二十九年时,恰台吉才刚满二十岁,已经是获得“哲别神射”称号的土默特大将了,甚至威震大明九边。 这一年,大同总兵仇鸾在向嘉靖帝的边情报告中是这么说的:“各边虏患惟宣大最急……虏酋俺答、脱脱、辛爱、兀慎四大贼营,至将我大边墩台割据分管,虏代墩军瞭望,军代达虏牧马,故内地虚实虏无不知者……” 瞧瞧,四大“虏酋”——脱脱,也就是恰台吉的排名仅次于俺答,甚至还在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之前! 高务实为什么此来封贡,不先去归化城,反而先来恰台吉这里,就是因为恰台吉现在已经成为土默特本部实力对比变化的关键。 恰台吉若选择站在把汉那吉一边,那么把汉那吉、钟金哈屯再加上他,直接占去了土默特本部八成实力,再加上有高务实代表大明力挺,辛爱就算是俺答附体也赢不了这场仗。 此时麻贵也回话了,道:“侍中,大板升城五万汉儿之说,还是十年前的情况了,现在可能还增加了不少。” 他说着,目光有些闪烁——增加了不少,不少是多少?他没敢直说,怕触怒高务实,因为据他了解,现在大板升城的汉人可能有十万之众了。 这也是把汉那吉实力强大的原因之一,因为汉人耕种水平比蒙古人强不少,所以汉人多就代表粮食多,而且由于汉人同时也更会经营,于是财赋也更足。 实际上,说把汉那吉兵雄各部,还不如说他财雄各部——财力,才是他最硬气的部分。 另外,大板升城不仅富庶,在俺答封贡完成之后,由于从白莲教众之手转到了把汉那吉之手,原先不肯让大板升城修建城防的理由也不复存在了(此事本书卷一有详述),现在已经修葺一新,有了相当于“大明中府”的城防水平,那就更不得了——这代表把汉那吉可攻可守,本身已经几乎处于不败之地。 历史上三娘子好几次打大板升城的主意,但强行去抢却总是失败,其中就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打不下大板升城。 蒙古骑兵野战尚可,攻坚却远不如昔年蒙古帝国最强大的时期了——原先他们有从中亚带回来的回回炮,现在么……铁锅都只能找大明买,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麻贵不知道,大板升城的汉人多,虽然在全天下人看来都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但偏偏高务实不会计较,没准还会心中窃喜。 因为汉人越多,就代表大板升城的汉化程度越高,把汉那吉身边整天都是一些汉人转悠,他的向汉之心就绝对弱不下来。 “明日启程,前往大板升城……”高务实刚开口说话,便被外头的传令兵打断了。 “报!钦使,北虏恰台吉使人来报,请求明日带钦使去忠义召祭拜。” 召,就是寺。 高务实一愣,去庙里祭拜?佛祖又不是我祖先,就算去拜佛,也不能说祭拜啊,难道你恰台吉这么牛掰,居然考证出佛祖是你祖宗来了? 高务实便皱眉问道:“你是不是传错话了,本官就算去礼佛,如何能说祭拜?” “钦使,小的没传错话,恰台吉的人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说忠义召里单独设有偏殿,偏殿中是高文正公的……神像。” 卧槽! 高务实目瞪口呆:你们蒙古人是真的牛逼,私下拜我三伯的画像也就算了,连寺庙里都敢乱竖神像,还真给我三伯弄成佛陀了吗? ---------- 感谢书友“尘*埃”、“闹闹家的小男人”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828章 三寸不烂之舌 忠义召是脱脱城中目前唯一的寺庙,是由恰台吉自己出钱建的,所以它是一座有象征意义的寺庙,象征着土默特高层已经完全站在黄教一边。 当然,这也是恰台吉对俺答表示忠诚的一种方式。 恰台吉财力有限,远不能跟把汉那吉相比,所以这寺庙也谈不上多大,放在大明那边,也就是一座普通小庙罢了。 不过小庙还是分了前殿、主殿、后殿以及左右两个偏殿,高拱“高佛爷”就在左边的偏殿中供奉着。 按理说,有家中先辈入庙,对于高务实来讲,应该是要大力宣传一下的,就像历史上的魏忠贤魏厂公就曾经大肆享受“建生祠”的待遇,甚至把这件事操办得天下皆知,满天下到处有官员给他建生祠。 不过高务实不是九千岁,蒙古人把高拱抬进佛寺一事,虽然和建生祠有些不同,但高务实还是要考虑一下这事情传回大明之后可能引出的反应。 正常来讲,应该是没有大碍,毕竟佛寺嘛,一般只是纪念功德,不太可能让人联想到收揽人心、阴谋造反之类的情况上去。 但是问题在于,这佛寺是蒙古人建的,高拱的像也是蒙古人弄进去的,这就值得审视一下了,万一被人栽赃一句说高拱出卖大明的利益什么的,多少也是个麻烦。 所以,高务实决定暂时低调处理,回京之后先把情况和朱翊钧通通气再说。 做官一定要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虽说朱翊钧跟他关系好,对高拱也很有感情,但有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能尽量不在朱翊钧面前出现坏印象,还是很重要的。 高拱的神像本身并不高大——这是肯定的,难道你还要比大雄宝殿中的佛祖更像佛祖吗? 不过,这尊神像跟高拱的模样还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这神像不像之前高务实看到的蒙古人的高文正公画像那么慈眉善目,而是微微皱着眉,稍稍低头往下看,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问题的模样。 这个稍稍低头很有意思,正好就是低头看着前来拜他的人。 高务实下拜之前一抬头,就仿佛看见三伯正皱眉看着自己,仿佛是在问他:今日又来找我,有何事要说? 一瞬间,三伯昔日的音容笑貌一起涌上心间,高务实眼前一阵朦胧。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俯身下拜。 “三伯,我此来,为的是大明北境之安。”高务实在心中默念:“您老既然在蒙古成了佛,还请保佑侄儿,替大明,也替您自己完成这件大事。” 三叩首之后,高务实起身,面色肃然,又朝三伯的神像看了一阵,默默走到一边。 恰台吉站在他身后,此时也拿着三炷香上前,作揖,上香,然后回来在蒲团前恭恭敬敬地下拜,毫无桀骜之色。 高务实有些意外,等恰台吉起来,他的麾下诸将也都一一上前敬香磕头。 恰台吉走到高务实身边,见他一贯平静如水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探究之色,不禁笑道:“钦使很奇怪么?” “略有意外。”高务实直言不讳地答道。 “其实钦使不必意外。”恰台吉叹了口气,道:“大汗花了四十年的时间,只求与大明通贡互市,其中付出了多少努力,可能你们汉人不太清楚,但……我清楚。” 他看着高务实的眼睛,道:“所以,我给高公立了神像,搬进忠义召,希望他能永世接受土默特人的香火。” 高务实沉默不语,半晌之后才点头致意,道:“多谢。” 恰台吉摆了摆手,说道:“这倒没有什么好谢的,对比高公于我土默特的恩惠,我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钦使……高公子,高公昔年之恩,使我土默特不知多少人得以活命,所以我为他立像、入庙。你是高公的侄儿,我听说全天下人都把你看做他的衣钵传人,所以我很希望你对土默特也像高公这般仁慈,土默特人也会像对待高公一样对待你。” 我还没死呢,暂时还不太想进庙…… 当然,这是开玩笑。高务实听得懂恰台吉的意思,轻轻点头,道:“感谢你的期待。我也可以请你放心,我对土默特没有任何恶意,即便……插手土默特彻辰汗一事是我像皇上提出的,但是……” 高务实一脸诚恳地道:“请你相信,我这么做,既是为了大明,也是为了土默特。” 恰台吉有些意外,但他在高务实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闪烁、作伪的迹象。 他是哲别神射,目光一直很毒,他自信高务实的眼神一丝一毫都逃不过他的观察,可是高务实的眼神的确没有任何退缩,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和他对视。 这让他心里怀疑起来,不自信起来,稍稍皱眉,问道:“我可以问一问为什么吗?” 高务实毫不犹豫地说道:“因为不管于公于私,大成台吉都是最好的顺义王人选,你可以想想……为什么?” 恰台吉皱眉道:“我只能想到一点,就是大成台吉一贯亲明。” “这的确是很重要的一点,但并不完全。”高务实微微一笑,道:“亲明,无非就是能够与我大明保持通贡不绝,可是……呵,我说得直白一点,就算辛爱黄台吉做了顺义王,他敢不亲明吗?” 恰台吉面色微微一变,沉声问道:“高公子此言何意?” “就是这个意思。”高务实淡淡地道:“从我三伯的神像入庙就能看出,与大明通贡互市,对于土默特而言有多么重要,倘若辛爱黄台吉真的做了顺义王,不管他对大明有多么的不满,这个通贡互市他都必须坚持下去,而想要顺利通贡互市,他就必须做出亲明的样子来,不然的话……大明做事的风格你们都知道,只要他稍稍有些不敬之举,互市必罢!” 恰台吉被“互市必罢”四个字惊得身子微微一颤。 高务实却继续道:“届时,他不仅连这个顺义王做不成,彻辰汗的宝座只怕也坐不稳当吧?试问在这种情况下,他又如何敢不亲明?” 恰台吉悄悄咽下一口吐沫,问道:“既然如此,他做顺义王还是大成台吉做顺义王,对大明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高公子你又何必建议皇帝来插手这件事?” 高务实笑了一笑,道:“因为大成台吉还有更多的优势。” “更多的优势?”恰台吉皱眉道:“他……嗯,恕我直言,大成台吉根本没有经历过什么事,作为土默特之主,只怕不见得比辛爱黄台吉稳妥。” “你无非是觉得他太年轻,又没有打过什么大仗,唯一一次闹出大动静,偏偏还运气奇好,促成了封贡,是么?”高务实笑了一笑,道:“在下年纪也不大,甚至比大成台吉还小不少,皇上却依然派我出使土默特,并且赋予全权,主持册封事宜。” 恰台吉摇头道:“这怎么能一概而论?高公子你是汉人的文魁,听说前不久又有一桩天大的功劳,‘偏师定安南’,连我这个远在塞北的蒙古人都知道了。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你就是文武全才,而大成台吉……可不好比啊。” 高务实摇头道:“恰台吉,有一件事你忽略了。” “我忽略了什么?”恰台吉皱眉问道。 “任何人想要做出一番成绩,一番功业,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有人愿意给你机会,让你去展现自己的才能。”高务实道:“譬如我,譬如你,都是如此。” “你和我都是如此?” “自然。”高务实道:“我若没有先帝看重,就不会有机会陪伴在皇上身边,皇上若没有对我的了解,就不会给我机会去做什么‘偏师定安南’,你说说,如果是那样,我即便是有天大的才干,又有什么用呢?” “而你也是一样,若是昔年俺答汗不给你册封为台吉,不给你部众,不带你出征……试问,你就算有这样的本领,又如何发挥呢?” 恰台吉恍然,点头道:“这倒是个道理,要是没有大汗的信重,脱脱不过草原一匹夫而已。” “所以,大成台吉有无本事,并不能因为现在没有发生大事就做出判断,而且,我认为他是很有本事的。”高务实趁热打铁地道。 “很有本事?”恰台吉有些犹豫起来,迟疑道:“高公子从哪里看出来的?” 高务实斩钉截铁地道:“十二年前我就看出来了……大成台吉是土默特第一个明白该怎样与我大明打交道的人,光凭这一点,他就远超土默特众多所谓的猛将。” “他是第一个明白怎样和大明打交道的人?”恰台吉迟疑道:“怎样跟大明打交道?”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其实很简单……恭顺而已。” 这个词可不大好听,恰台吉微微蹙眉。 高务实却恍如未见,淡淡地道:“土默特三万户只是蒙古的一部分,不管它实力是不是已经膨胀到超过北元朝廷,但它依然只是蒙古六万户之一,这一点,你承认吗?” 恰台吉当然只能承认,当下点了点头。 高务实又道:“那就是了,北元朝廷丢了中原,就已经不再是天下共主,我大明的地位更在北元之上,而土默特不过北元的一部分,向我大明称臣纳贡,以求得部落安宁、繁衍,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就算有,恰台吉也不能说,因为这就是俺答的决定,所以他只能继续点头。 高务实便继续道:“而大明对土默特有什么需求么?啊,也许你会说,大明也需要土默特的牛羊,特别是马匹……对吧?” 恰台吉不说话,但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谁知道高务实大摇其头,道:“那你就错了,大明什么都不需要……你想想,昔年大明没有与土默特互市之时,土默特每年因此要多死多少人?大明呢?大明会因为不与土默特互市而饿死人吗?当然不会,大明百姓又不是靠吃牛羊肉过活的。” 恰台吉被高务实绕晕了,迟疑道:“那马匹呢,大明一直都需要马匹,现在每年要从我土默特买去至少好几万匹马。”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马匹是需要,但不是必要——你知道这中间的区别吗?必要,就是没有不行;需要,就是有了更好。” 他施施然道:“大明有万里长城,有边境坚城,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坞堡,就算没有马匹,也一样能守住边境——这一点俺答汗已经试过无数次了,对吧?所以,马匹对于大明而言,就是这样一个需求物,而不是必要物。但大明有无所货物,都是土默特的必要物,如粮食、布帛、铁锅等等等等,少了一样都会坏大事,对吧?” 好像是这个道理?恰台吉眉头越皱越深了。 高务实又道:“因此在这种局面之下,土默特对大明的需求远大于大明对土默特的需求,大成台吉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心向大明,最终因为一点小小的契机,他来到了大明,以最恭顺的表现,获得了大明对他的信任,从此……哦,这些你都知道了,俺答汗为了奖赏他,甚至把整个西哨都给了他——你以为俺答汗只是为了奖励他吗?不是,俺答汗还有更深的用意。” 恰台吉已经完全被高务实带偏了思路,闻言立刻追问:“什么深意?” 高务实淡淡地道:“就是让他做彻辰汗。” 恰台吉大惊:“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呢?”高务实反问道:“在蒙古,谁做大汗能不需要实力?可是,土默特部谁的实力最强?大成台吉!” “可是辛爱黄台吉……” “他有多少兵马,有多少部众?”高务实继续反问:“再说,蒙古最富庶的大板升城在谁的手里?你应该知道,即便是丰州川王庭归化城,也不如大板升城富庶……试问,大汗若不是希望由大成台吉来做彻辰汗,怎么可能会给他独掌如此强大的力量?你觉得,以大汗之英明神武,会仅仅因为宠爱大成台吉,就给他这样的实力吗?难道大汗就不怕,那新任彻辰汗嫉妒大成台吉的实力,对他痛下杀手?” 恰台吉惊得汗都出来了,喃喃道:“大汗……是这个意思?” 高务实继续加码,道:“我再问你,大汗把蒙古第一城大板升城给了大成台吉,却让辛爱黄台吉去了哪里?” 恰台吉下意识道:“去东边守着图们。”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一下子把自己都惊了个寒毛直竖——大汗把辛爱派这么远,难道真的是不想让他继承汗位? 高务实又恰到好处地道:“你看,我大明可从来不会把太子单独丢去边境——国之储君,自然应该呆在皇上身边学习治国的本领,去边境做什么,边境只需要督臣边将就能镇守,哪里需要堂堂国储亲往!” 恰台吉心神大乱,慌忙道:“可是辛爱黄台吉是大成台吉的大伯啊,他是大汗长子,天生的继承人,就算大成台吉的父亲铁背台吉还在,也没有资格和辛爱黄台吉相争的。” 高务实冷冷地道:“请问一下,贵部俺答汗行几?他有没有想过要做全蒙古的大汗?” “这……”恰台吉又惊出一身冷汗,这个道理大家都知道,可是大汗没说过,大家谁也不能乱说啊。 高务实哼了一声,道:“俺答汗若是没有这样的心思,那‘忽必烈’转世从何说起?恰台吉,你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忽必烈的汗位,也是打出来的。” 恰台吉浑身失力,喃喃道:“大汗……难道……” 高务实忽然大喝一声:“大汗的意思已经明摆着了,你自诩忠臣,难道要违逆他的意思吗!” 恰台吉惊得连退三步,慌忙摆手:“我怎会违逆大汗?我,我什么都是大汗给的,我什么都听大汗的!” ---------- 今天应该差一点才到一万字,不过剧情就到这,我不像硬塞了。 第829章 脱脱愿为钦使驱驰 一万精骑,不慌不忙地行走在草原之上,正是高务实和恰台吉一行——显然,恰台吉已经被高务实说服,现在已和他合兵一道。 高务实的钦使仪仗基本是个摆设,他的骑术现在相当不错,所以一般都是骑马,以免拖慢了队伍的速度。 他的马术水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除了让他在马上作战之外,其他方面都没有什么问题,不仅能策马奔驰,甚至还会几手花活,如短时间来个镫里藏身这类,现在都已经难不倒他了。 恰台吉对他的表现只能用惊讶万分来形容,当然惊讶过后,便是由衷的佩服。 高务实的身份他是再清楚不过的,高文正公之侄、万历天子同窗、大明六首状元、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这样一个典型的大明文官,居然还有一手不错的骑术,这就好比让他恰台吉去翰林院谈学论道一样神奇,完全颠覆了他三十年来对大明文臣的看法。 难怪昔日大汗从来不考虑长期占据大明的地盘,对赵全等人怂恿他的话嗤之以鼻,现在看来,还是大汗英明睿智,大明但凡有一个高务实这样的文官大臣在位,土默特就毫无希望能够完成那样的神迹。 大明有多少这样的文官? 恰台吉不知道,但他知道,至少眼前就有一位。 算了,为了互市,有些事情让一步就让一步吧,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大成台吉也是黄金家族的嫡系血脉,是受到长生天庇佑的骄子。 他正一脑子乱糟糟地想着这些事,冷不丁听见身边的高务实问道:“这一带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啊?哪样?”恰台吉顺着高务实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那是前方的一片寻常草地。 高务实提示道:“那些草地,为何还有不少黄土直接露出来,连草都没有长满?” 恰台吉一脸诧异,道:“漠南的草场大多都是这样啊,很少有长满了草的地方,至少从我小时候记事起便是这样。” “是么?”高务实微微蹙眉,心中暗道:有道是“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此处难道不就是“三套”之一的前套所在么,怎么水土流失也这么严重? 高务实刚才问这句话,主要是因为想起了后世网上的一个说法,认为明朝极度缺乏战略远见,因此放弃了河套。尤其是后来俺答在土默川(属于前套地区)大力发展农业之后,这种说法更是甚上尘嚣,认为大明朝廷愚蠢地放弃了大片战略要地。 说这话的人,可能没看过中国的降水分布图,事实上大明在关内占据的核心领土,除了山西北部和陕北之外,全部都处在400毫米降水线以内。 山西北部,就是宣府大同两大边镇,陕西北部,就是所谓的陕西三边。这两处,都是典型的军事重镇、国防重镇,它们本身是不可能支撑自己的用度的,靠的是内地的输血。 而黄河的前套、后套、西套,实际上都在400毫米降水线以外。 这三处,并称河套,具体在什么位置呢? “河套周围三面阻黄河,土肥饶,可耕桑。密迩陕西榆林堡(后世陕西榆林),东至山西偏头关(后世山西偏关县),西至宁夏镇(后世银川),东西可二千里;南至边墙,北至黄河,远者八九百里,近者二三百里。”——这段出自《明史》。 好吧,这样说似乎还是不够清楚。 其实,河套就是黄河那个几字型大弯那一块,而大弯的外侧东北角就是前套,西北角就是后套,正西面银川附近就是西套。 先不算外侧部分,内侧由于地处黄河以南,故而明人称为河南地,大致范围对应后世的毛乌素沙地、鄂尔多斯高原、库布齐沙漠与河套平原。 非常遗憾的是,明代河套由于绝大部分都在400毫米降水线以外,所以河套的降水其实颇为稀少,并不适合大规模耕种,而且河套内还有个中国四大沙漠之一的毛乌素沙漠。 直到高务实穿越前,中国还在投入巨量资金在毛乌素沙漠植树造林呢。因此,《明史》里那句“土肥沃,可耕桑”问题很大,哪怕它没瞎说,也显然指的不可能是这么大块沙漠。 这么大片沙漠,你跟我说土肥沃、可耕桑,你耕一个我瞧瞧? 所以河套地区事实上只有黄河边上三块冲积平原适宜耕种,可依赖河流进行灌溉。但是因为黄河曾经改道,所以后世银川那片区域,在明代也是不存在的。 换句话说,只有几字大弯的北部一块狭长区域,是可以进行农业耕作的土地。 如果拿后世的地图来比划,由东到西,从呼和浩特到包头,再到巴彦淖尔的这一狭长地带,就是前套加后套。 前套和后套,才是所谓的土肥沃、可耕桑的适宜耕种地区,此处是传统汉地之外的一块适宜耕种的飞地。 现代人往往混淆了这两个地理概念,有些人大概一说河套就以为这个宁夏银川到榆林外的数千里地,甚至以为这一大块地都是水草丰美的人间福地呢。 总而言之,明代的真河套地区并不适宜耕种,适宜耕种的其实是黄河以北方向,套外的丰州滩一带,而其利用的也是河流灌溉。河套内的鄂尔多斯附近倒是水草丰美,但因降水量不足,更适合放牧,而不是耕作,这附近就是明代“套虏”经常活动的地区,也就是清代射兔达人康熙一天射兔三百只的地方。 这下子,基本上就能解释为什么明人不占据河套了:一个不适合耕种的地区,一旦占据了这里,就需要源源不断的提供军需物资,满足驻军需要。而对明朝来说,这是一块无法自给自足的地区,将成为巨大的财政负担。 明初设置的大宁卫,也是一个无法自给自足的地方,不得不耗费内地四省之力供给,所以缓过来看河套,如果占据河套的话,也必然会成为巨大的财政负担。 如果真想占据,那就还不如去占丰州滩,也就是前套。 然而问题在于,前套本身也是一块耕种飞地,与传统汉地之间相隔有点远,并不直接接壤,其与山西方向防御重点的大同、宣府之间隔着大片山脉,不管在军事上还是战略上,都存在很多问题,如果长期驻守的话,当地守军很容易变成一只孤军。因此有明一朝虽然曾派军偷袭,把大板升城烧了一回,但并没有占据此地的意图。 以上只是地理问题,干脆再说一下放弃河套一事。 其实明朝根本谈不上放弃不放弃河套,因为有明一代从未实际控制过河套,何谈放弃? 事实上,河套地区在明初之时,只是个没人关心的无人区。明初,鉴于元朝势力北撤后,河套内的蒙古人数量稀少,于是就直接采取了将河套内尚存的人或驱逐、或迁移内地的简单粗暴政策——“四年,大将汤和兵攻察罕脑儿,擒猛将虎臣镇军将谢成等降其众,并省入内地,河套遂墟”。 也就说,仅存少量部族也被迁入内地,人为制造无人区,搞成了一个军事缓冲地带。 后世很多人,可能也包括明、清时期的某些人,都以明朝放弃东胜卫视为明朝放弃河套,其实这个认知是典型的事后诸葛亮式的认知错误。 东胜卫设置的地方也在套外,就是丰州滩附近。事实上在明初,这里一只是作为山西防御体系的一环,作为明初弹性防御体系中,大军从山西出征的前哨站,本身就不是为了防御和控制河套所设置。 因此,裁撤东胜卫这件事与河套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战略调整罢了。明初洪武和永乐年间,即不可能预料到土木之变,也不可能预料到套虏之患,朱元璋和朱棣能打是不假,但毕竟不是神仙。在他们那一代,因为河套是个无人区,事实上根本就是不需要设防的。 只不过当数年之后,鞑靼被瓦剌压迫,不得不迁移到河套地区形成了套虏之患时,明人才回过头一看——卧槽!东胜卫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就放弃了?河套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就被放弃了? 另外,很多后世之人,甚至包括明人,都喜欢用汉唐做比,来说“恢复河套”。而实际上大明并不是很适合用汉唐来对比,因为随着经济重心南移,首都已经不在关中而在北京(这话其实也不准确,实际上明人心中的第一首都是南京,所以后来崇祯死后,很多官员跑去南京自杀或者继续抵抗)。 简单的说,由于国家的政治经济重心转移,河套对中原的战略威胁已经远不如汉唐时期那么巨大。毕竟,河套是可以直逼陇右关中的存在,而明朝统治中心不在关中,并没有像汉唐那样的动力一定要夺取河套不可。如果要夺取和控制,唯一的理由也不过是地图开疆,拿民脂民膏搏功名罢了。 曾铣怎么死的?内部权力斗争当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这也是原因之一。 所以在高务实看来,河套本身的作用不大,顶多能当个养马场,但汉人又不大喜欢养马(亏本买卖,不如种地),强行逼迫汉人养马,结果就跟河北养马一样,一开始还没什么大问题,过个几十年就民怨沸腾,不仅马养不出几匹堪用的来,民间的骂声还巨大无比,甚至动不动就搞出一批接一批的响马盗,成为当地治安的乱源。 河北现在的响马近乎绝迹,可不仅仅是京华的骑丁收了官府的钱打击效果特别好,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当时高务实控制了百里峡马匪、打通了和土默特做买卖的通道,于是官府方面把民间养马的压力一点点释放掉了,到了最后封贡完成,互市大开,河北民间基本没有了养马的压力,于是马匪也就不存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高务实一直认为很多事不需要靠打仗解决,实际上就像行医一样,你光治标,这里治好了,那里又坏掉,医生看起来很厉害,总是药到病除,其实有什么用?不如直接去其病源,那才是真正的解决问题。 治国这事儿,当扁鹊是没用的,扁鹊的大哥才厉害,实在不行的话,有扁鹊他二哥的水平也能凑合用啊。 但现在恰台吉这话就有点让高务实担心了,别是丰州滩一带的前套后套也要水土流失了吧? 不过再转念一想,又有些庆幸:现在土默特开始转变执政思路,大力搞农业了,那也就是说,他们会越来越重视灌溉和保持地力,而不是如过去纯游牧时期一样,这里水草不丰了,就迁徙去别处,搞得到处都是沙漠和戈壁。 看来,把汉那吉还真是应该当这个彻辰汗,他跟辛爱相比,谁更愿意过汉人一样的定居农耕生活,那是不用比的——把汉那吉长期住在大板升城,而辛爱则一直住毡帐,他俩谁更倾向农耕,这还用得着比么? 不过,反倒要提醒一下把汉那吉,别跟后世某些国人动不动就要“****”一样,他们土默特可以大力汉化,但绝对不能全盘汉化——你们要是全盘汉化了,谁来帮我大明养牛羊、供骑兵啊? 高务实于是对恰台吉道:“农耕,最关键的除了种子优劣、耕种得宜之外,地力的维持也很重要,譬如土默川这里,依本官来看,本身地力还是不错的,但保护甚不得宜,长此以往——我是说,或许只要一二十年,就可能会种不出庄稼来。” “种不出庄稼?”恰台吉大吃一惊,现在土默特之所以基本不怕白灾黑灾了,可就仗着互市和汉人百姓种的庄稼,这可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由不得他不着急,连忙问道:“那要如何保持地力?这事情我们蒙古人可不懂啊。” 高务实笑了笑,道:“我是大明文魁,怎么保持地力……我自然是知道的。” 恰台吉大喜,刚要继续追问,突然发现高务实笑得有些深意,一下子又恍然明悟过来,犹豫了一下,慨然道:“钦使天下大才,脱脱一言一行都逃不过钦使的掌握。也罢,只要您能帮我土默特不受天灾之害,脱脱……愿为钦使驱驰。” ---------- 感谢书友“启明星90”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830章 愚兄恭候多时了 恰台吉的问题,到现在基本上可以说是搞定了,此人是蒙古第一悍将不错,但他其实也是一员智将,高务实不怕智将,就怕莽夫,既然是智将,那就好办。 他对俺答的忠诚,对俺答事业的忠诚,反而形成了他的弱点。 论武力,十个高务实恐怕都不够恰台吉一顿打的,哪怕此人已经五十出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但论权谋,不客气的说,恰台吉在高务实面前就完全不够看了。 说起来,蒙古帝国最厉害的时候,也不是靠权谋混饭吃的啊,何况现在的蒙古。 有大明改革十余年的稳固边防为基础,高务实完全可以一手“罢互市”的大棒,一手“助农耕”的温言,软的硬的一起上,所谓大棒在手,温言在口,怎么选?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不会选错。 威逼利诱,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一行两日之后,大板升城便到了。 后世学者们对于大板升城的具体位置争论了至少几十年,有过好几个版本的说法,曾经有一段时间,最有市场的说法就是日本学者提出的“大板升城即归化”,当时国内也有不少学者附和这一观点。 然而随着红朝各方面的蓬勃发展,内蒙古的蒙古族的学者也日渐增多,他们从各种文献、民俗传说中慢慢得出了结论:大板升城和归化城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其实这个问题本身应该挺清楚的,不知道最开始那些日本学者是怎么回事,因为历史上三娘子几次对大板升城觊觎不已,数次发兵攻打——三娘子自己就长期住在归化城,如果大板升城就是归化,那她还打个鬼啊,放牧的孩子骑羊找羊吗? 再说,如果大板升城是归化,当年俺答自己住在归化掌握东哨,而把大板升城作为西哨的“治所”(类比),那又是个什么操作?这个城被一分为二了吗? 实际上,大板升城的位置,差不多在后世的包头和呼和浩特之间,大致位于后世土默特右旗萨拉齐镇附近。从相对距离上来说,此地离包头更近一点。 其实所谓俺答本意是立把汉那吉为彻辰汗这个说法,只是高务实忽悠恰台吉的,实际上从俺答的兵力布置来看,这一点是相当存疑的。 为什么呢?不是说辛爱被派出去老远,盯着东部的左翼蒙古、大元朝廷去了么? 这是没有看恰台吉驻牧地的位置:恰台吉原本的驻牧地是脱脱城,也就是后世的托克托县,后来北移了一段距离。 这个北移很关键,因为他移驻的位置是后世的北什轴乡——正好卡在了大板升城和归化城之间。 这就很有玄妙了。 恰台吉可是土默特第一悍将,这样一位重要将领,没有坐镇最南边威胁大明,那可以说是为了向大明表示土默特再无南下掳掠之意;没有坐镇西哨,那可以说是西哨已经完全封给了把汉那吉之故。 可是,他为什么不去东边代替辛爱呢? 辛爱再能打,难道比恰台吉还能打?更不要说,他俩的地位虽然在俺答在世之时,恰台吉可能反而更强势一点,可归根结底,恰台吉不是俺答的亲子,辛爱才是啊。 正常的思路,难道不应该是辛爱留在归化城王庭,而恰台吉去坐镇东部边境盯着图们汗吗? 为什么俺答偏要让辛爱去东边盯着图们,却把恰台吉放在离归化城不远、却又卡在其和大板升城的中间位置? 最直接的怀疑,就是俺答在防着把汉那吉。 把汉那吉当然是俺答最疼爱的孙儿,这一点,任是哪一个蒙古人都不会有疑问但疼爱不代表毫无防备——蒙古人跟汉人可不同,汉人弑父夺位的皇帝不是没有,但很少有留下好名声的,而“弑祖夺位”……这是不是离得太远了一点? 再说,汉人“隔代亲”是一贯传统,很少有当爷爷的不疼孙儿,也很少有孙儿对爷爷多么不满——不满父亲的倒是多。 这是汉人文化传统导致的,因为汉人讲究“含饴弄孙”,又讲究“养不教父之过”,所以通常都是爷爷对孙儿极好,要什么给什么;但父亲对儿子则可能极严,经常是稍有小过就一顿训斥。 但蒙古人却有所不同,蒙古人的父亲未必一定很严,祖父也未必一定很和蔼,他们之间更多的是看力量对比来——也许从匈奴时期的冒顿弑父开始,漠北游牧民族便只认力量二字了,可少了很多汉人家庭的那种温情脉脉和家族纲常。 因此,俺答汗在将西哨交给把汉那吉的同时,又把恰台吉安排在大板升城和归化城之间,就是一种矛盾心态的展现:既疼爱这个孙儿,又怕他做傻事。 毕竟,这个孙儿一怒之下做傻事,那已经是有前科的了——南下投明他都干得出来,你还敢相信他是个成熟稳重之辈? 但是这个怀疑还有一个疑问解释不开:辛爱打仗的本事虽然可能不如恰台吉,但他震慑一下把汉那吉,或者退一万步说,抵挡把汉那吉一阵子,这总应该问题不大吧? 尤其是在俺答自己还健在的时候,把汉那吉如果真干蠢事,带着西哨东进归化城,中途被辛爱抵挡之后,只要俺答自己出面,西哨的部众还有多少肯跟着把汉那吉混,那可不好说。 那么,辛爱为啥还是被派去东边了? 其实只有一个解释:俺答根本没有考虑——或者懒得考虑——谁做彻辰汗。 俺答的身体情况,这最后几年可不是很好,正常来讲,他不应该会“忘记”考虑这件事,或者如当年的嘉靖帝一样,“不肯”考虑这件事。 那就有意思了,他只能是懒得考虑。 或许,他毕生奋斗,其在蒙古已经是“三分天下有其二”,却至始至终没有做成“大元皇帝”的结果,让他已经看开了。 尤其是在信了佛教之后,宿命论影响了这位“转轮王”:既然一切都有天数,谁做彻辰汗自然也有天数安排,那我还多此一举去安排一番做什么? 辛爱也好,把汉那吉也罢,都是我的子孙,谁做大汗有什么关系吗? 对于长子辛爱,俺答一直都不是很喜欢,但毕竟他跟着俺答打了几十年的仗,没有功劳也有无数苦劳了,在俺答看来,他当大汗也不是不行。尤其是俺答的爷爷达延汗定下长子继承制之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土默特人早就习惯了,估计也不会对此有多少异议。 把汉那吉呢,是俺答最宠爱的孙儿,尤其还是个铁杆亲明派,要是他当大汗,别的不好说,跟大明的关系一定能维持得很好,互市这件事绝对不会出漏子。如此一来,土默特在蒙古的“王业之基”就安如磐石,那也挺不错。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辛爱和把汉那吉两人,俺答一个都没有留在身边。 如此,回过头来看恰台吉驻牧地的位置,就变得更有深意起来: 辛爱的部众不如把汉那吉强大,如果要做大汗,肯定得拉拢住恰台吉;同样的,把汉那吉如果要做大汗,也得先过恰台吉这一关,不然他连归化城都去不了——绕路?去做大汗居然还要绕路,你这大汗谁还能服气么? 恰台吉是最忠心的,所以俺答实际上是留给了他一个左右彻辰汗归属的巨大权利,同时也留给了辛爱和把汉那吉一道考题: 要么,说服恰台吉,证明你有头脑做好这个大汗; 要么,打败恰台吉,证明你有力量做好这个大汗! 俺答英雄一世,岂是无谋之辈? 实际上,在原本的历史中,恰台吉也的确对整个土默特的走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只是俺答毕竟不是真的“转轮王”,他恐怕做梦也没有料到,把汉那吉没有选择跟大伯争夺这个大汗,辛爱也没有敢对拥有土默特四成实力的把汉那吉下手。 然而,辛爱没几年自己病死了,而把汉那吉更搞笑,居然自己摔死了。 这……除非俺答真是转轮王,否则怎么猜得到? 但是,他留下的恰台吉,依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当三娘子打起把汉那吉遗众主意的时候,正是恰台吉站了出来,以他在土默特乃至鄂尔多斯、青海等各部的巨大威望,联合了足足七十多位首领,反对三娘子和布塔施里母子吞并把汉那吉遗众——因为那是俺答分封给把汉那吉的,而把汉那吉虽死,儿子却在! 惟独可惜的是,恰台吉死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帮助把汉那吉的幼子了,最终大成比吉先被迫嫁给了扯力克,扯力克为了娶三娘子以争取大明支持之后,又改嫁给了布塔施里,为布塔施里生下素囊台吉。 但不管怎么说,恰台吉驻牧地的安置,是俺答的一步妙棋。 只是这步妙棋现在却被高务实给截胡了…… 大板升城在望,一对庞大的骑兵队伍奔涌而来,掀起漫天尘土。 一名三十来岁的大将越众而出,策马大笑着迎了上来,老远就高呼:“来者可是高兄弟?愚兄把汉那吉早已恭候多时了!” 第831章 收个蒙古学生(3更破万) 高务实纵马上前几步,却不出列,只是高声叫道:“那吉兄长,兄弟有君命在身,你我兄弟且先不忙叙旧,却先叙了这君臣之礼,再好好说话不迟!” 把汉那吉哈哈大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愚兄省得。” 说罢,朝身后一摆手,所有随之而来的部众骑兵——足有万余,比高务实和恰台吉合兵还多——全部翻身下马。 把汉那吉自己也翻身下马,站定当场。 高务实心中点头,也吩咐一声,摆开钦使仪仗,亮出象征皇帝的天子大纛。 又让麻贵亲自帮他“奉敕”,双手托着以黄绸装饰的紫檀木匣子,打开匣子,亮出其中的诏书。 然后大军分开两边,高务实下马上前,走到把汉那吉身前十步左右站定。 把汉那吉走上前几步,在高务实身前推金山倒玉柱地拜倒,口中高声道:“大明昭勇将军把汉那吉,恭请圣安!” 他部下的万余骑兵显然早就得到过吩咐,一起下拜,行三叩首之礼,齐声高呼:“恭请圣安!” 高务实微笑着道:“圣躬安。昭勇将军请起。” 把汉那吉恭恭敬敬站起来,又回了一礼。 至此,礼毕。 把汉那吉大笑着道:“高兄弟,十多年不见,你现在可是闻名天下的大贤了!” 他是个向往汉学的人,不说高务实的“赫赫威名”,偏要用“大贤”来称呼他,仿佛这样就能显得他自己比较有文化。 高务实也爽朗一笑,道:“那吉兄弟威震塞北,更是可喜可贺啊。” 两人相视大笑。 又说了一些寒暄的话,把汉那吉才转头对恰台吉道:“想不到脱脱叔父也在,那吉有礼了,脱脱叔父家中牛羊可安好?” 恰台吉面上露出一丝淡淡地微笑,道:“托长生天之福,我家牛羊甚好,大成台吉的牛羊可好?” “好,好,一切都好,不光牛羊好,马匹也好,庄稼也好,哈哈。” 把汉那吉这话看似有些不着调,不应该是蒙古人说话的方式,但其实暗藏深意——我不光是大成台吉,还是大明的昭勇将军;我不光拥有西哨部众,还拥有大明的信任。 倘若是被高务实说服之前的恰台吉,听了这句话可能心中冷笑,不过此时他却只是微微颔首,回答道:“那就好,我也为你高兴。” 把汉那吉微微一怔,打量了恰台吉一眼,又朝高务实望去,目光中明显有探究相询之意。 高务实微笑着点了点头,道:“那吉兄弟,脱脱也是我的好友,日后你们二位可以更亲近一些。” 把汉那吉一怔,继而大喜,放声笑道:“哈哈哈哈,既然高兄弟这么说,脱脱叔父,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叔叔了。” 恰台吉笑了笑,却没有多说话,只是顺势点了点头。 高务实见把汉那吉一直说话,却不提回城之时,还以为这厮依然跟十几年前一般不靠谱,不禁委婉地提醒道:“大板升城一切可好?” 按理说,他就在大板升城南门外不远,提到大板升城,把汉那吉自然就该立刻邀请他入城了。 然而把汉那吉却道:“大板升城好得很……”然后哈哈一笑,朝高务实挤眉弄眼道:“高兄弟莫急,非是愚兄怠慢,只是今日时辰实在凑巧,钟金哈屯马上也要到了,咱们都是自己人,我琢磨着就不要太见外,接了她之后再一道回城。” 哦,原来是这样。 诶等等,你小子该不会是因为新老婆要来了,所以才忍不住要表现一下,非得让我这个钦使也陪着你一同接她,好给她个大面子吧? 不对,这不光是给她个大面子,还是给你自己挣一个大面子啊。 呦呵,十多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不少嘛……行,长进了也是好事,这个面子我给了。 把汉那吉可不是恰台吉,高务实的厉害,他十几年前就见识过,当时高务实甚至还没满十岁呢,现在该是如何了得? 所以他说完之后就一直小心翼翼的注意高务实的表情,见高务实马上露出有些神秘的笑容来,顿时明白自己的一点小心思被他看穿了。 不过把汉那吉是高务实的“老朋友”了,又是十几年的重要贸易伙伴,对于高务实的脾气,他从直接的、间接的渠道得知得很是清楚,所以也没怎么怕——高务实在一般的情况下,是不会不给朋友兼生意伙伴面子的,唯一的忌讳是不能当面跟他撒谎。 把汉那吉没打算撒谎,甚至也不敢——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哈明”,对高务实这个六首状元的“文化水平”服气得很,根本不觉得自己能骗到高务实,那还不如老老实实的。 所以他只是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高兄弟,我就是……那个,狐假虎威一下,你不要介意……你要是真介意的话,那咱们这就进城,马上就进。”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哟,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吉兄,你这都学会用成语了?可喜可贺啊。” 把汉那吉连连摆手:“这算什么啊,差得远,差得远了。说实话,要不是我深受皇恩,要为皇上镇守边疆的话,我是真恨不得拉下老脸,求高兄弟收了我这个笨学生,教我些本事才好,不求考什么进士,只要能考个举人……哪怕秀才也好。” 高务实都被他说得一愣,心说:你这亲明亲得可真够彻底的,就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 眼珠一转,当下笑道:“你我平辈论交,谈这些就不合适了。” 把汉那吉忽然福至心灵,说到:“啊,高兄弟,我有一子,名叫额尔德木图,今年十岁……” 高务实笑呵呵地问道:“然后呢?” “呃,高兄弟,是这样的,额尔德木图的意思,就是‘有才学’,但是你也知道,在蒙古很难找到有大才的贤者,我就想……就想,你身边缺不缺个书童什么的,让他跟在你身边,耳濡目染的,将来也好有些出息。”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也别做什么书童了,就来我门下读书好了。说来也是巧,去年我在安南时,也收了个弟子,叫做阮福源,不过比令郎要大上一些,看来是坐定这个师兄的位置了……那吉兄,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把汉那吉大喜过望,忙道:“待会儿接到钟金哈屯,回大板升城我就叫额尔德木图来见你。哦,拜师礼要稍等几日,我得准备准备,这件大事可万万不能轻率。” 高务实也没料到会横出这么一档子事来,不过这是好事,他觉得完全没有问题。 把汉那吉是他要推上土默特彻辰汗位置的人,但是这里头会出现一个问题。 将来把汉那吉娶了钟金哈屯之后,虽说大汗可以有几位哈屯,但大成比吉是鄂尔多斯部前任首领兀慎台吉之女、现任切尽黄台吉的妹妹;而钟金哈屯有土默特本部两成实力,又是亲明派的领袖之一,也不能忽视。 这样的话,将来一旦把汉那吉与钟金哈屯有了儿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到底是他与大成比吉的儿子作为将来的彻辰汗继承人,还是他与钟金哈屯的儿子作为彻辰汗的继承人? 鄂尔多斯部跟土默特部是血亲,兀慎是俺答的弟弟,理论上来说切尽黄台吉是俺答的侄儿——好吧,辈分又乱了,因为把汉那吉娶了他的姑姑。 但是不管怎么说,切尽黄台吉相对而言还是“外人”,因为鄂尔多斯部毕竟在名义上是独立于土默特部的,这样的话,将来多半还是会由钟金哈屯之子占据上风。 那么,一旦大成比吉之子成了高务实的学生,这里就有很大的机会能够扳回局面了。 高务实固然并不打算现在就决定将来的彻辰汗归属,但是提前掌握一下下任彻辰汗的人选也是好事。 况且,哪怕这个额尔德木图将来不做彻辰汗,也可以是高务实手中一枚用来控制钟金哈屯的棋子。 钟金哈屯虽然是个亲明派,历史上也一直对大明忠心耿耿,但她实在太喜欢给自己的儿子谋利了,容易干出一些蠢事来。 但有了额尔德木图在手,高务实就有了直接威胁钟金哈屯的利器——我大明既可以为你选夫婿并将之捧上大汗之位,也就可以捧你的儿子或者把汉那吉的另外一个儿子做大汗,就看你听不听话了。 虽然这事儿还远,但是早做准备却没什么不好,毕竟历史上把汉那吉摔死的那个意外有些让高务实不敢轻忽。 这种事,谁也说不好有没有所谓“历史的惯性”在里头,也许现在土默特局面与原历史大不相同,把汉那吉根本不会再摔死;也许把汉那吉这厮运气一如既往的差,还是摔死了。 鬼知道呢? 所以,提前把他儿子带在身边,掌握在手里,是很有必要的一件事。 再说这孩子……他在原历史上应该是悲剧了,毕竟老妈都被逼得先嫁扯力克,再嫁布塔施里,后来还给布塔施里生了儿子,鬼知道额尔德木图这个把汉那吉之子干什么去了。 要知道,额尔德木图这个名字,高务实都是刚才听把汉那吉说了才知道的,在原历史根本没有记载呢。 这件事谈下来很顺利,而就在此时,东面又有尘土飞扬。 看来,是钟金哈屯到了。 ---------- 感谢书友“火狱之劫”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订阅和各种票。 第832章 钟金哈屯 钟金哈屯,这位在原历史上影响了整个土默特走向的女子,终于出现在了高务实面前。 万历十年的钟金哈屯,已经刚刚过了三十岁,对于草原女子而言,通常到了这个年纪,就已经不再年轻貌美,而开始加速衰老起来。 然而钟金哈屯似乎是个例外,她穿着对襟左衽的蒙古长袍,红黄蓝紫杂色,配着一件蒙古已婚女子常见的坎肩,袍服和坎肩边缘都有一圈白色毛边,显得艳丽中又有几分端庄。 钟金哈屯的长相让高务实更觉得有些意外,她不是典型的蒙古人面现,而是略微有些高鼻深目,偏向于后世维族女子的模样。 高务实知道她是瓦剌奇喇古特部落王后绰罗斯氏的女儿,但却不知道她可能有中亚血统,这让她的眼睛显得比普通蒙古人要大,而且眼神更显深邃。 “顺义王王妃钟金,恭请圣安。” 她的声音也出乎高务实的意外,并不是他想象中英气勃勃、中气十足的豪迈女声,相反颇为柔媚,甚至让高务实一下子想起了天生媚相的黄芷汀。 黄芷汀只是单纯的长相柔媚,性格更多的却是坚强,却不知道这位看起来也很柔媚的钟金哈屯是不是也如黄芷汀一般。 “圣躬安。王妃请起。” “多谢叔叔。”钟金哈屯露出一抹浅笑,柔柔地站了起来。 高务实却是愕然一怔:“叔叔?王妃这话从何说起?” 他当然不相信自己长得有那么老,竟然被这位已经年过三旬的哈屯称作叔叔,所以这话肯定有别的论处。 钟金哈屯大大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丝狡黠地笑容:“大司马是我义父,钦使是大司马的同门师弟,可不就是叔叔么?”她说着,又微微一噘嘴,道:“还是说,叔叔瞧不上钟金这化外女子,不肯认这门亲戚了?” 我……我特么这就和你亲戚上了? 高务实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自然不会因为她这样的神态就有什么心摇神曳,不过惊讶却是难免,毕竟他穿越近二十年来,这还是第一个如此直截了当就用撒娇的态度和他说话的女子呢——黄芷汀在不知道他真实身份时其实也干过这事儿,只是她的表演太浮夸了,高务实毫无感觉,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做戏。 但钟金哈屯要么是天生如此,要么就是演技精湛,这一番态度竟然并没有让高务实感觉到刻意做作。 好在高务实毕竟自己也是演技派,只是稍稍一愣,便笑了起来,道:“岂敢岂敢,既有吴师兄这层关系,本官自然……呃,自然是认的。” 本来他差点顺口就说“自然是认你这个侄女的”,但想想自己眼下还未及弱冠,把钟金哈屯叫做侄女,那实在是有些太为难,也太别扭了。 钟金哈屯抿嘴一笑,居然又学者中原女子的模样,正儿八经地朝高务实福了一福,软软糯糯地道:“见过叔叔。” 你这就太过了……高务实无可奈何地道:“钟金王妃,这个称呼问题,咱们恐怕还要再议一议。” “哦?却是为何?”钟金哈屯有些意外地问道。 高务实道:“实不相瞒,本官与那吉一直兄弟相称……” “哟,那钟金可不敢托这个大呢。”钟金哈屯抿嘴一笑。 高务实忽然想起来:卧槽!她现在还是把汉那吉的祖母辈,老子亏大了! 顿时面色就有些僵硬起来。 好在此时恰台吉插了一嘴,道:“钦使,我们蒙古人对这些辈分什么的不是很讲究,您也不必太在意,各论各的就好。” 这倒是提醒了高务实,对啊,他们蒙古人要论辈分,那可不是太乱了,肯定只能各论各的啊,我纠结这个做什么! 当下打个哈哈就掩饰了过去。 把汉那吉生怕自己忽然沦落到高务实的重孙辈,连忙道:“万余大军一直呆在城外吹风也不是道理,咱们塞北的春天可不如关内暖和,大伙儿还是早些进城,这些大军就让他们在城外驻扎好了,地方我已经划了出来,自会派人引他们前去。” 说完,又想起件事来,补充道:“当然,钦使若要带上仪仗和随身护卫人马,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随身护卫人马肯定是要带的,虽然眼前这三位土默特大佬已经都可以算是被自己拉拢住了的人,但难保没有敌对势力潜伏在大板升城之中伺机生事,高务实虽然年纪不大,也是遭了几次刺杀的人,对个人安全问题向来不马虎。 所以,除了钦使仪仗,高务实毫不客气地带了三百护卫随行,而把麻贵留在城外带兵——京营骑兵和高家骑丁都被高务实全部交给麻贵指挥了。 麻贵也知道把汉那吉是个铁杆明粉,倒不担心高务实在大板升城的安全,只是悄悄的问高务实有没有带好烟花火箭——那是临敌示警用的。高务实自然带着,冲麾下选调的三百骑丁努了努嘴,示意他们带了。 麻贵于是躬身退下。其实他还有个职责,是保护诏书,高务实进城只带仪仗,现在却还不会把诏书带进去。 高务实要带护卫,恰台吉却是不带的,他就带着他的四大家将其中之二,外加七八个仆佣下人,其余两名家将则带兵在城外驻扎。 他有这个胆量,高务实可以理解,因为即便把汉那吉丧心病狂了,恐怕也不大可能敢毫无理由的对他下杀手。 不过钟金哈屯却让他再次意外了一把,她也没带什么护卫,一共只带了四名看似护卫模样的骑士,剩下的就都是丫鬟女奴之类的使唤下人了,拢共加起来不到二十人。 得,就我胆子小、架子大。 不过高务实脸皮够厚,一副根本没发现的模样。 好在把汉那吉也不计较,笑呵呵地引他们入了城。 大板升城从防务水平来说,只相当于“中府”,但这座城即便放在大明,也不差了,至少高务实稍稍打量,估摸着大板升城光是人口,可能就在十五万以上。 他装着顺口一问,把汉那吉便笑道:“高兄弟好眼力,大板升城有十万左右汉儿,和五万左右蒙古人。” 高务实点了点头,还没答话,钟金哈屯插了一句:“大汗对你的宠爱,还真是让人羡慕啊。” ---------- 今天家里出了点小事,我那老父亲不听劝,估计是买了些网络传销的次品货,而且不止买了他自己一份,还填过我的名字,搞得派出所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被骗了,让我去按手印……我特么真是无语问苍天。今天我估计能更个6k就不错了,现在还一肚子火。 第833章 四方会谈(上) 大明钦使、大成台吉、钟金哈屯、恰台吉这四位在大板升城会晤的一项主要讨论事宜,是什么时候举行库里台大会。 当然,库里台大会即便要举行,也不会在大板升城,而只能是在归化城。但是反过来看,在选举新大汗的库里台大会召开之前,钟金哈屯和恰台吉两位出现在大板升城,本身就有很明显的政治意义。 库里台,也就是忽里勒台,又译作库里尔台。其在突厥语中的意思是“聚集”,而在蒙古语的khural可解作“会议”。它是蒙古人的一个政治及军事议会,负责推举部落的首领乃至可汗。 蒙古帝国时期的所有大汗,例如成吉思汗及窝阔台汗,都是由库里台所推选出来的。 但是这个库里台大会的制度,还是很有必要说一下,主要是说一下蒙古早期的旧事。 成吉思汗铁木真有嫡子四个,分别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托雷。在这四个人中,铁木真最喜爱的是幼子拖雷,因为他战功卓著,军事能力很强。然而铁木真并没有因为自己喜爱托雷而传位于他,而是指定了更有治国才能的窝阔台为继承人。 1227年,铁木真死于六盘山营帐里。此时,如果按照汉人的传统,国不可一日无君,他指定的继承人窝阔台就应该立刻登基,但是由于蒙古的部落议会制度仍起作用,汗位要等库里台大会做最后的决定。 于是在汗位空缺的两年中,由拖雷监国(有些人则认为此时托雷是大汗,其实只是监国。拖雷的皇帝是他儿子们追封的)。直到库里台大会后,窝阔台才如愿继承汗位。 不过这里主要需要说的是,在库里台大会期间,蒙古高层还发生了严重的争执。有些人主张推举拖雷为新大汗,反对成吉思汗的遗命。然而察合台全力支持窝阔台,托雷势孤(此时术赤已死),只得拥立窝阔台。 窝阔台在位十三年,于1241年豪饮而死。贵由虽然是窝阔台的长子,但窝阔台并不喜欢他。按照窝阔台的本意,是想立三子窝出为继承人,然而窝出在早年间战死,所以窝阔台又想立窝出的长子失烈门为继承人。 但是由于窝阔台突然驾崩,没来得及立下遗诏。而此时贵由出征在外,窝出的长子失烈门尚且年幼。于是便有人提出建议,由窝阔台的皇后乃马真暂时监国(贵由的生母),等库里台大会的时候再来推举出新的大汗。 皇后乃马真监国长达五年时间,在这五年间,为了能让儿子贵由顺利继承汗位,她滥行赏赐,极力拉拢宗室和大臣。在一切准备就绪后,才于1246年举行库里台大会。 此时术赤的儿子拔都在军中威望最高,听说要推举贵由为大汗,心中大为不满,以称病为由拒绝赴会。 贵由继位以后,对此怀恨在心,便举兵西征,讨伐拔都,结果为蒙哥继位埋下了伏笔。 贵由这厮命不太好,仅仅在位两年,便在西征的途中病逝了,由皇后斡兀立海迷失临朝称制。拔都为了对抗窝阔台系,以长支宗王的身份邀请各大臣、部落首领去他的领地召开库里台大会。 这显然是“违制”的,于是窝阔台系和察合台系都拒绝参加。 在此次大会中,拖雷的长子蒙哥在拔都的提议下,被大家推举为新的大汗。但是,由于窝阔台、察合台两家拒不承认,蒙哥只得邀请各大臣、部落首领到蒙古斡难河畔再次召开全蒙古的库里台大会。 在此期间,蒙哥的母亲、拖雷的妻子唆鲁禾帖尼,借助拖雷生前的声望,极力拉拢各宗王贵族。最终于1251年库里台大会上,蒙哥在各大臣、贵族的拥戴下顺利登基。 自此,蒙古帝国的汗位由窝阔台一脉转移到了拖雷一脉,大伴也引发了后来蒙古帝国的分裂。 蒙哥死后,蒙古帝国再一次发生了汗位争夺的闹剧。这一次的主角是蒙哥的两位弟弟: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他们比前面几位更厉害,甚至发展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1259年,蒙哥去世,留守漠北的阿里不哥想方设法诱使忽必烈回到草原,逼其拥戴自己为大汗。然后忽必烈并没有就范,而是于1260年,在开平城率先宣布继任大汗。 在忽必烈宣布继任大汗的几个月后,阿里不哥也在漠北库里台大会上被拥立为大汗。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两大汗相抗衡的局面,蒙古帝国因此陷入了历时四年之久的激烈内战。而忽必烈凭借中原地区雄厚的财力、物力支持,最终打败了阿里不哥。 可是,在忽必烈获胜后,支持阿里不哥的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彻底从蒙古帝国分裂出去。 1271年,忽必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仿效中原王朝的政治体系。取《易经》“大哉乾元”之义,建国号为大元,确定以大都为首都,正式成为皇帝——而不是大汗。 这一系列的变乱,其实都跟库里台大会有关,而从这些事情中则可以发现几个关键点: 一是,库里台大会至少在名义上拥有最高权威,以至于可以决定大汗的归属。 二是,库里台大会的决议,不是不能强行用武力打破,然而即便打破,蒙古人也未必真正信服。 三是,库里台大会的具体召开时间是没有明确规定的,而是可以由呼声较高、实力较强的首领号召并联络蒙古各部召开。 四是,库里台大会召开并选举出新任大汗之前,一般由前任大汗的遗孀暂时监国摄政,这位监国的“国母”本身所掌握的权力与大汗相差不大,且同样有召集并召开库里台大会的权力。 然而,此时毕竟已经不是蒙古帝国的早期,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四大汗国早已是昨日黄花,“大元帝国”也只剩一个名义,更重要的是,土默特本身只是达延汗设置的六个“三万户”之一,如果单从理论上来说,鄂尔多斯部大汗头顶上还多了一个“济农”的尊号,相当于全蒙古的“副汗”,地位还在土默特之上呢。 所以,土默特部的库里台大会,理论上只是他们本部的大会,不能推广到全蒙古来说。 然而这里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顺义王所主持通贡互市的权力不仅仅包括土默特本部与大明交界之地,也包括了东套、西套乃至青海。 因此高务实表示,这次库里台大会应该是全蒙古的库里台大会,而不应该局限于土默特一部。 但他的这个说法,不仅恰台吉明确表示反对,钟金哈屯也默不作声,甚至大成台吉本人都半天没敢开口。 高务实看着他们三人,露出一抹嘲笑:“怎么,三位都看不出这件事的好处么?” 恰台吉马上接口道:“不瞒钦使,脱脱只知道这是违背达延汗所定制度的,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逾制’,不是忠诚之人所为。” 高务实又朝钟金哈屯望去,钟金哈屯毕竟是亲明派,不能不说话,只好微微蹙眉道:“不管怎么说,大汗在世时,可没有要跟图们汗完全撕破脸的意思啊。” 高务实也不回答,又望向把汉那吉,把汉那吉一脸为难,迟疑道:“钦使,你的智慧是我万万不能相比的,我只能看出,这样做会激怒图们,我土默特虽然不怕他,但现在辛爱的态度尚未明确,如果再得罪图们……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处,请你指点。” 第834章 四方会谈(中)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诸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蒙古分裂太久,以至于你们都忘了名义的重要。” 恰台吉皱眉道:“钦使,请你见谅,我现在说的就是名义——我们没有召开全蒙古库里台大会的名义。” 高务实淡淡地道:“怎么就没有名义呢?大明皇帝的诏书就是名义。” 这个嘛……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两个人听了这话不好反驳,但显然恰台吉对于大明皇帝诏书的作用性可没那么看好。 因此恰台吉皱眉道:“恕我直言,钦使难道觉得,察哈尔会在乎大明皇帝的诏书?” 恰台吉果然是第一悍将,说话真的很直接。 但高务实只是不屑地一笑,道:“察哈尔在乎不在乎,有什么要紧的吗?” 恰台吉一愣,莫名其妙地反问道:“图们是全蒙古的大汗,他不认可的话,这库里台大会还有什么意义?” 高务实淡淡地道:“我且问你,顺义王薨逝之前,右翼蒙古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图们的?” “呃,这个……自然是听大汗的。”恰台吉犹豫了一下,答道。 “哪个大汗?顺义王吗?”高务实追问道。 “是。”恰台吉只能这样回答。 “那不就是了。”高务实淡淡地道:“土默特如果要召开库里台大会,东鄂尔多斯部、西鄂尔多斯部、青海土默特部、永谢布部这是肯定要来的吧?瓦剌方面说不定也会派人来旁观一下呢……图们手下能够听他吩咐的,只怕还没这么多人吧?” 其实单论名义上尊奉图们的,倒也未必没这么多,除了他的察哈尔本部之外,还有朵颜、兀良哈(被俺答等人瓜分过,实力大损,北迁了)、内喀尔喀、外喀尔喀等部。 不过高务实刚才这句话故意说得有些偷梁换柱的意思,他说的是“只怕还没这么多人”——若是单论人口,右翼蒙古掌握的人口的确还要略胜一筹。 恰台吉一时又被高务实带进沟里去了,半天没转过这个弯来。 钟金哈屯却问道:“可是右翼蒙古听命于大汗,并非是由于大汗有更大的名义,按理说济农可是鄂尔多斯部的,我们现在如果要召开库里台大会,我担心即便东西鄂尔多斯两部也未必肯听命前来,倒时候……就怕反而有失颜面啊。” 高务实摇头道:“我刚才说过了,大明皇帝的诏书就是名义,看来这句话,你们并没有很好的理解——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彻辰汗会被大明皇帝封为顺义王,那么但凡跟通贡互市有关系的各部,就都应该听命于顺义王。因此,只要他们还想跟大明互市,就必须参加这次库里台大会……明白了吗?这就是名义。” 三人听得目瞪口呆,你这个哪里是名义啊?你这是强迫啊! 其实按照高务实的想法,这个只是“捆绑销售”罢了——你们想要和大明做买卖,就得承认大明册封的顺义王,并且听他的命令行事,而现在他要召开库里台大会,如果你们不来的话,就是右翼蒙古的叛逆,那自然也就不能继续享受跟大明贸易的“特权”了。 互市的威力,大家都是了解的,要不然也不会坐在这里了,所以高务实这句话相当于是大明来给顺义王背书,顺便也就给彻辰汗背书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东西鄂尔多斯部除非是喜欢冻死饿死,否则就肯定不会不来。 他们会宁可冻死饿死也不违背传统吗? 想多了,要是他们那么有骨气,之前怎么会跟着俺答一起接受大明册封的?切尽黄台吉现在作为一部首领,可是顶着大明都指挥同知、龙虎将军名号的,地位比还没“继位”的把汉那吉还要高。 东西鄂尔多斯都是同样的情况,好不容易过了十年好日子,现在让他们再次回到朝不保夕的那种局面,切尽黄台吉的位置坐不坐得稳都是两说。 因此,这个问题就算是翻过页了,下一个问题于是就被摆了出来。 把汉那吉深深皱着眉头,问道:“那就回到之前的那个话题了:现在我们连辛爱的事情都没有摆平,为什么要激怒图们?要是图们一怒之下选择帮助辛爱,我们岂不是自找麻烦么?” 高务实笑了笑,问道:“那吉兄弟,我问你,就算你不召开全蒙古的库里台大会,图们难道就会帮你吗?” “这……”把汉那吉愣了一愣,迟疑道:“帮肯定是不会帮我的,我跟他一点交情都没有,可是……他也未必会帮辛爱啊,我土默特自家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犯得着浪费自己的兵力部众来帮辛爱吗?” 高务实心说:你这个水平啊,难怪原历史中掌握着这么强大的实力却老老实实接受了辛爱的继位。 他不禁摇了摇头,说道:“那吉兄弟,你错了,只要你反对辛爱继位,图们就一定会出手帮助辛爱,因为帮助辛爱就是帮助他自己。” 把汉那吉一脸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跟辛爱有这么深的交情?” 高务实心中暗骂:你他娘的办事难道全是看交情的吗? 想归想,但又不得不为他解释,于是道:“这与交情无关,而于他的大汗地位有关。” “哦?”把汉那吉显然还是没有明白过来。 高务实干脆直接解释,道:“他以及他的父祖,之所以能够成为大汗,靠的就是达延汗昔日定下的长子继承制,所以长子继承制乃是他权威的来源。而辛爱也是长子,如果说辛爱的继承权可以被否认,那么他的继承权也就可以被否认——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你会是什么态度?” 把汉那吉大吃一惊,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一下子额头都见汗了,甚至说不出话来。 钟金哈屯长出一口浊气,点头道:“不错,的确是这个道理。只要大成台吉要做彻辰汗,图们就算再想保存实力,也不得不出手干预,否则谁还会把他这个全蒙古的大汗放在眼里?他说话还有谁会当一回事呢?” 恰台吉眉头深皱,他之前可不知道还会闹到这个程度,要是只有一个辛爱,有大成台吉、钟金哈屯和他三方联手,那是一点也不怕。可是如果加上图们的话,这个问题可就严重多了。毕竟图们可是全蒙古的大汗,如果他以维护达延汗国策的名义传令各部围剿土默特,谁知道会不会有傻子被忽悠瘸? 怎么办呢? 第835章 四方会谈(下) 无事生非哪家强,龙文高公帮你忙! 本来土默特好端端的,把汉那吉一开始也没什么野心——好吧,他其实只是反应迟钝,没发现自己除了手中的土默特西哨之外,还能通过与钟金哈屯的联姻来获取超过土默特一半的实力,更想不到有了高务实这个是非之人后,大明也会凑过来横插一杠并帮忙说服恰台吉,如今他手中的实力,在土默特已经可谓是天下三分有其二……哦不对,天下十分有七八了。 现在他的野心已经被成功点燃,再想让他放弃,那就不容易了。 本来这厮就是个冲动的年轻人,一怒之下能以大成台吉身份投明的家伙,没想明白那是没法子,想明白了哪里还能收手? 所以,额头见汗归额头见汗,最终他却狠狠地道:“图们又如何?土默特几十年来东征西讨、威震漠南,何曾轮到他来指手划脚了?他要是敢来,我就戳破他这个大汗最后的一层颜面,打他个落花流水,看他今后如何自处!” 咦? 他的这个反应倒是稍稍有些出乎高务实的意料之外,本来他还以为身为蒙古第一悍将的恰台吉会站出来说这句话,想不到最后竟然是把汉那吉跳出来抢了这句台词。 不过高务实转念一想,又了然明悟过来了:是了,把汉那吉虽然没打过什么大仗,但那主要是俺答没给他什么机会,这家伙自小就被他祖母一克哈屯当成命根子,哪里肯让他出去亲自上阵? 一克哈屯可是俺答昔日都畏惧几分的强势哈屯,而铁背台吉乃是她的亲生子,把汉那吉也就是她的亲孙儿。 当时把汉那吉跑到大明之后,一克哈屯敢拿鞭子去抽俺答的脑袋,还骂他说:“明人要你的脑袋,你把脑袋给他们就是了,我只要我的孙子!”结果俺答屁都没敢放一个,灰溜溜跑了出来,慌忙召集人马,带着十万铁骑,几路铺开去威胁大明了。 可能有人不明白为什么一克哈屯如此牛逼,其实那是因为一克哈屯原为俺答汗之父巴尔斯博罗特济农的第三哈屯。正德十四年(1519),巴尔斯博罗特卒后,按蒙古风俗,一克哈屯被俺答汗收娶。 当然,如果仅止于此的话,似乎还是不能完全解释一克哈屯的强势,那不妨说得更简单一点:如果没有一克哈屯的存在,俺答想要控制东西鄂尔多斯万户,将会难上十倍,而且即使土默特本部,也有不少人是一克哈屯的亲信。 把汉那吉为什么这么牛逼,能够在闯下那样的大祸,让俺答大失面子的情况下还被俺答授予了占据土默特四成实力的西哨? 一部分原因当然是俺答自己对他的宠爱,以及照顾大明的感受,但还有一个根本原因就是,西哨当时本来就汇聚了一克哈屯的许多亲信及部众——那本来是她打算留给儿子铁背台吉的,但铁背台吉既然已经死了,当然只好给他的独子把汉那吉。 顺便说一句,铁背台吉夭亡时,一克哈屯本欲以一百童子和一百驼崽殉葬,当杀至四十名幼儿时,引起民众和一些蒙古贵族的强烈反抗,才被迫中止。 具体这件事没什么好评论的,愚昧落后而且异常残忍的殉葬制度而已,但可以从中看出她对儿子的重视,同时也就不难理解她对孙儿把汉那吉的溺爱了。 有这样一位牛逼之极又对他溺爱万分的祖母,把汉那吉能够捞到足够强大的实力不足为奇,但始终捞不到打仗的机会,也同样不足为奇——俺答哪敢啊?万一把汉那吉要是战死了,俺答怕不是连家都不敢回了,还谈个屁的霸业。 这种生长环境下长大的把汉那吉,固然是谁都不敢得罪他,但同样的,他也一定很想捞点战功证明自己。 尤其是,大多数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年轻人都会下意识把战争看得比较简单,觉得以自己的勇武和智慧,取得胜利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把汉那吉现在的心态,就是如此。 高务实的“料人如神”刚才稍稍失误,但幸好这事问题不大,毕竟把汉那吉主战,那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不过恰台吉的表现有些不对劲,他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高务实几乎是下意识的又开始琢磨恰台吉的心思。 说恰台吉惧战,那谁都不会信,所以高务实估计,他现在应该是在衡量。其所衡量的,可能有几个方面。 首先是打这场仗划不划算。“划不划算”听起来虽然有些俗气,但任何政治家考虑问题一定会首先考虑这一点。 后世有西方媒体抨击普京,说他冷酷、狡猾、毫无信义等等,有外国记者问他对此怎么看,普京就回答说:我没有听过,但我觉得一个国家领导人,他首先需要拥有的是智慧。 而考虑“划不划算”,就是智慧的一种基本体现。 在恰台吉看来,跟图们火拼一场,恐怕多半是个亏本买卖。 尤其是当前这件事,如果真这么做了,那么本身就是土默特不遵守规矩在前,图们倘若果然选择开战,在蒙古人眼里,他肯定是出于维护达延汗所订立的法制,以及蒙古人遵循了百年的传统这个目的。 这可以算是一种“大义”,所以在这一点上,土默特方面乃是理亏的一方。 那么,好处呢?总得有好处才值得衡量啊。 第一个好处,就是从今往后的彻辰汗都不必仰赖只剩一个察哈尔部的大汗之鼻息了,而且如果操作得法,彻辰汗将能名正言顺地统管东西鄂尔多斯部,使土默特本部和青海土默特连成一片(实际上中间还隔了大明的陕西行都司,即甘肃)。 换句话说,大汗(俺答汗)这一生的功业,将在此战胜利之后被合法化。 第二个好处,则是此战因为有大明的干涉,土默特只要顺从大明的意思与察哈尔闹翻,则几乎一定会被大明视为“自己人”,不说现在的互市肯定能被保留,说不定还会准许开设更多的互市地点,甚至还有可能进一步放宽互市中的某些限制——比方说铁器制品。 铁器制品这个问题,这几年其实已经成了一个大问题,主要是因为土默特的农业化程度越来越高,对于铁器农具的缺乏就显得越来越严重,比方说你开垦荒地,总不能用手挖吧?于是铁犁、锄头之类,就属于硬性需求。 然而土默特自己干不成这件事,只能依赖大明,但大明又限制铁器出关,这不就急死人了?明明京华的铁质农具物美价廉,但土默特只能干瞪眼买不着,可想而知土默特人有多少人急得眼睛都红了,可以说越是农业化程度高的部落,在这件事上就越着急。 把汉那吉肯定是最急的,其次就是钟金哈屯,因为大板升城的汉人百姓最多,而归化王庭仅次其后,他们对于铁制农具的需求最大也最迫切。 所以说,他们两人为什么越是亲明就越离不开大明,见了高务实之后更是倾心巴结?因为高务实对大明的政策走向明显具有巨大的影响力,同时他还是京华的东家,是大明冶铁业的绝对霸主,你买铁器不找他还能找谁? 别提大明的官营冶铁业了,他们的成本始终居高不下,听说这几天北方的官营冶铁厂发现的新的赚钱门路:拿朝廷的拨款去开平找京华买铁,买到之后直接转手交给朝廷,那些铁、钢,质量杠杠的不说,还能免去他们无数的麻烦工序,而直接从中赚一笔钱,简直不要太爽! 至于朝廷亏不亏……管他呢,朝廷有几个买卖它能不亏啊,就多我这一门了? 而京华的态度也很简单:我是个做买卖的,你是朝廷机构,合理合法的找我买铁,这又不违反大明律,我为什么不卖? 所以,如果此战之后能够促使大明放开铁器出口——至少是铁质农具出口,那对土默特而言就一定是划算的! 好吧,名声大不过利益,这件事要论划算,那还是跟着大明混比较划算。 剩下的,就是打仗的问题了,或者说,就是怎么打赢,以及赢到什么程度的问题。 怎么打赢,这在恰台吉看来只是个单纯的军事问题,军事问题比较好办,可以先放一放再说,先得想明白的是,赢到什么程度更划算。 直接打爆察哈尔?先不说办不办得到,至少恰台吉认为这并不好。 有赖于汉人属民越来越多,别说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这种哈明派,就算恰台吉都听到不少汉人的学问,比方说“狡兔死,走狗烹”。 留着察哈尔这个北元朝廷在大明边上,大明才会觉得土默特真是既忠顺之极,又格外有用,土默特才能借此获得特权和好处。而如果反过来,察哈尔被一战打崩,不管大明有没有兴趣占领察哈尔——这个可能性很小——对于土默特而言都不是好事。 哪怕大明把察哈尔部的领地全部赏赐给土默特也没用,因为那样的话,大明北方就只剩一个土默特了,万一皇帝被奸人怂恿,大明和土默特的关系会不会发生变化,那可谁都没法打包票。 至于土默特多了察哈尔之后,是不是就能反过来压制大明,恰台吉现在已经不会这么天真了。 高务实已经让他明白,蒙古人光会打仗是不管用的,大明只要一句“罢互市”,土默特就有大麻烦,而只要土默特不具备长期占据汉地的能力,哪怕偶尔杀进关内去抢一把,也根本毫无意义,要不然大汗四十年孜孜不倦地求通贡,难道是疯了吗? 更何况,现在大明边军明显是在换装,过去那些谁都不肯用的烂火器已经逐渐换成了京华制造的隆庆二式火枪,火炮也一样,过去那些不好用的老炮都开始慢慢换掉,或者转移到不那么危险的二线防线上去“发挥余热”了。 一线要地如杀胡口、德胜堡以及宣府、大同这种重镇,现在大多是京华的二号炮、三号炮在服役,甚至宣、大还有一些光看起来都知道厉害的一号炮。 所以,这连抢都不大好抢了,怎么反制大明? 因此,跟图们打不要紧,但是别说打死,顶多让他“受点轻伤”,连重伤都最好不要。 那么现在就剩一个问题了,恰台吉终于缓缓开口,问道:“大成台吉,如果图们真的出兵干预,你觉得这一仗该怎么打?” 把汉那吉一听恰台吉也支持打,顿时豪气干云,大声道:“图们如果只带察哈尔部前来,我们土默特就用本部的力量将他打败,如果他号召内外喀尔喀乃至朵颜、兀良哈等部一同进犯,我就传下号令,让东西鄂尔多斯和青海土默特一起前来支援,然后一举击溃图们,让所有蒙古人都知道图们没有能力带领他们前进!” 好气魄啊大成台吉!可惜你这办法实在太没脑子了。 恰台吉轻轻叹了口气,道:“大成台吉,你汉学比我强得多,应该知道有句话叫做‘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凭什么他带察哈尔部前来,我们就要跟他一样只用本部?又凭什么,我们既然已经决定开战,还非要等他前来?还有,辛爱呢,不管了吗?” “这个……”把汉那吉到底也是学过一些汉学的,闻言不禁犹豫起来,他刚才“本部对本部”的思路,其实主要是从名声上考虑,希望打出土默特的威名来。 不过恰台吉的问题也问得有道理,他不能不考虑。 “那么,脱脱叔父,你的意思是说?”把汉那吉问道。 恰台吉道:“既然要召开库里台大会,不如同时让东西鄂尔多斯和青海方面都带兵前来,能调多少兵看他们自己,我们可以把时间给得宽裕一些。” “时间给得宽裕一些?为什么?你是怕他们也跟内外喀尔喀对待图们一样,不肯听我的号令吗?” 恰台吉平静地道:“那倒不是,只是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而这件事只能我们自己办,不能假手于人。” 把汉那吉睁大眼睛:“什么事?” “击败辛爱。”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zhou4770”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求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836章 议定出兵 击败辛爱不能让别人插手? 把汉那吉虽然反应一直不快,但这次倒是明白过来了。 因为只有自行击败辛爱,才能证明他有能力做土默特的彻辰汗。而“自行”的意思,不是说他不能有帮手,而是不能有土默特之外的帮手。 倒过来想的话,就说恰台吉认为这件事不能让鄂尔多斯万户插手,甚至最好不要让青海土默特插手,而是在土默特本部内自行处理完成。 既然鄂尔多斯万户不能插手,那么显然大明也不能插手,这就是恰台吉要表达的意思,只是没有直说。 把汉那吉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击败辛爱,从目前的实力对比来看,实在是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再说,大明怎么出手啊? 去打辛爱的这个距离,对于大明而言完全属于“远征”,而辛爱所部乃是土默特本部之中汉化程度最低的一个派系,别说跟拥有大板升城的把汉那吉相比,或者跟拥有归化城的钟金哈屯相比,就算比恰台吉那一票台吉们也差了不少——人家恰台吉好歹还有个脱脱城呢。 那就表明辛爱麾下基本全部是随时可以迁徙走的那种游牧族群,其麾下的士兵也清一色都是骑兵,就大明那些步兵,来草原不是只能跟在辛爱身后吃屁吗? 要是像前几年马芳还比较活跃的时候,宣大三镇挑挑拣拣好歹还能凑出两万骑兵出战,现在么,虽然年年买马不少,但骑兵不仅没有增加,甚至还少了一些……听说骑兵基本都维持在李成梁那里了吧?那还说个鬼,李成梁能带着辽东的三四万骑兵飞过来不成?就算他能,难道大明不要辽东了? 就这么说吧,以现在的局面,李成梁那三四万骑兵如果敢西调,辽东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筛子,图们汗想打哪儿就打哪儿,辽东谁也拦不住他。 毕竟现在的辽东,就靠李成梁和他手下这批骑兵在撑场面——辽东方面离京师比较远,其修城墙的意识可不如镇守京师北门和东门的戚继光,没了那支骑兵,蒙古人马上就能横着走。 要知道,历史上辽东大修城防,那已经是孙承宗时期的事了,之前顶多就是小修小补一下,因为李成梁觉得守城的功劳实在是不够看,他更喜欢出去捞首级,把钱都投在骑兵上了。 所以,打辛爱这档子事,大明就算想帮,应该也帮不上什么忙。 谁知道他刚想答应下来,却冷不丁听见高务实插嘴了:“我倒是觉得,这件事有必要让大明露个面。” 把汉那吉、钟金哈屯和恰台吉都是一愣,恰台吉皱眉道:“为何?” “脱脱佥事不必顾虑,大明只是露个面,并不是要分功……大明露个面,与大成台吉同时出击辛爱,可以让东西鄂尔多斯不敢心生异念。” 这个道理很简单,恰台吉不必他解释就能想通,但他还是有些皱眉:“可大明怎么出兵?现在兵贵神速,既然要开全蒙古的库里台大会,那就一定会惊动图们,我们必须在此之前先行击败辛爱。而且大明现在插手的话……以大明的习惯,出兵什么的又很麻烦,到时候被辛爱等人侦知,就贻误军机了。” 你就直说大明出兵的准备时间太长就是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高务实却笑了笑:“这次倒不用怎么准备,手下五千骑兵,留下一千作为钦使护卫,其他的都派出去,和那吉兄、脱脱佥事一同出征辛爱就好。” 把汉那吉闻言大喜。 高务实只留下一千人,那要么就是留下麻贵的达兵,要么就是留下京营骑兵,总不太可能是从他的骑丁中抽一千人出来留下。 对于京华的骑丁,把汉那吉是有所了解的,战斗力绝对不差,而且武器还特别好,不仅刀好,弓箭也不差,甚至还配有火器——这一点把汉那吉不是很理解,火器在马背上可不大好用,别的不说,光点火就是个大麻烦,更别提重新装药装弹了。 恰台吉也忍不住问道:“留下的那一千是……” “京营骑兵留下,这些人要是损失了,我可不大好交代。”高务实笑着,自嘲式的道。 当然面前这三位都不会误解,高务实与其说是怕不好交代,还不如说看不上他们的战斗力,担心他们给大明丢脸。 那也就是说,高务实投入了四千家丁——这可不弱了,以这个时代的正常情况来说,大明的四千骑兵家丁,在双方将领能力和威望差别不大的时候,打赢同样兵力的蒙古骑兵并不困难。 这不是说蒙古骑兵不行,但大明这个年代的家丁本身都是战场核心,本身都是精挑细选下来好吃好喝供着的,但平时要求也严,是真正有战斗力的“军队”。 反观蒙古呢?别看他们现在开口闭口一讨论,好像土默特随时能拉出十万精骑来的样子,但其实这“十万精骑”之中自有两万多人是基本脱产的专业骑兵(根据俺答封贡时期的各种资料记载,都说俺答的精锐就是两万多骑兵,如果大举出征,召集部众就行了),其他的都是随时可以召集的部众。 只不过蒙古的特殊情况,使得他的骑兵不需要过多的训练,牧民们只要操着武器,上马就是骑兵。 所以,高务实开口送了四千家丁给他们用,这个气魄可不小,因为家丁就是精锐。 虽说高务实已经明确表示他们只是去露个面,并不一定会出动打仗,可是打仗也是讲究气势的,多了四千精骑,哪怕他们只是压阵,不仅对方不得不防一手,自己这边也会心安许多。 所以恰台吉当时就同意了,道:“既如此,脱脱多谢钦使好意。” 把汉那吉也立刻道:“高兄弟,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总之那吉绝不会忘记这番情谊。” 高务实笑了笑,又道:“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还有一件事,大明或许也能帮点忙。” “高兄弟请说,那吉洗耳恭听。” 高务实道:“我可以致信给戚继光、李成梁等人,让他们大张旗鼓调拨物资,做出准备远征的样子来。” “哦……这是震慑图们?”看来把汉那吉只是反应慢了点,但并不是真的蠢。 高务实道:“不错,他们两人在蓟辽的动作越大,图们就越不敢轻举妄动,如此,或能为土默特争取更多一点时间来解决辛爱。” 把汉那吉再次谢过。 高务实又环视他们三人一眼,问道:“那么,现在不妨商议一下这次出兵的兵力抽调?那吉兄,钟金王妃还有脱脱佥事,你们打算各出多少兵马?” 这就说到关键点了,三人先是对视一眼,然后恰台吉抢先开了口,平静地道:“我好办,六千骑兵全出。” 高务实听了都有些佩服,这人可真是一旦下了决心就敢全力下注,果然不是那些墙头草可以相比的,看来人家能混到这个地步,真的不光是凭一身武力,毕竟一个人再能打,能打几个?几十个?总不能真的一骑当千吧!这又不是玩游戏,满级号屠杀新手村。 他这么一表态,把汉那吉顿时悄悄松了口气,立刻道:“我可以出三万精骑,留下一万左右守卫大板升城以及保护高兄弟安全。” 这倒也是个道理,毕竟蒙古人打仗全是骑兵,万一他们这边出去没找到辛爱,让辛爱直接杀到大板升城来了,而大板升城又没人防守,那可就糟了个大糕。 大板升城丢了,只要把汉那吉实力还在,倒是还能夺回来,可他高务实要是陷在这儿,玩笑可就开大了。尤其是他现在是摆明车马支持把汉那吉,如果被辛爱给俘虏了……这辛爱本身也是个莽夫,一怒之下直接杀了他祭旗又不是不可能。 钟金哈屯面色平静,道:“那么,王庭这边出一万吧,剩下的留下守卫归化城。”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这一万都是精锐。”她口中的精锐,那就是俺答当年直属的战士,那可是真正的精锐。 高务实松了口气,心说还好,这三位都还知道轻重,没有玩什么花样。 但他又想了想,忽然补充道:“不对,我们还忘了一支力量。” 把汉那吉稍稍一怔,诧异道:“怎么会呢?” 高务实道:“请钟金王妃以临时摄政的名义,用顺义王印发布命令,土默特部其他台吉都各出人马一起出兵……嗯,这道命令除了摄政的命令之外,还请那吉兄和脱脱佥事附议署名。” 恰台吉这下明白得很快,这是要让其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台吉们知道,他们三方已经联合起来了,如果聪明的话,就赶快派人前来,借以向新大汗表明忠诚的立场。 钟金哈屯也觉得这么做很对,莞尔一笑:“好计,就这么办。” 她当然很满意,因为这样一来,至少在库里台大会召开并选出新大汗之前,她的这个摄政也就有了把汉那吉和恰台吉联手替她背书,甚至还可以加上大明。 把汉那吉也很满意,笑着应了。惟独恰台吉稍稍思索了一下,说道:“好倒是好,不过他们跟我不同,就算过去大汗要调动他们,也得许之以恩赏,而现在换了咱们三个……” 嗯,意思就是说,那只怕要许之以更多的“恩赏”了,毕竟他们仨加在一块儿也不够俺答的威望。 那这个“利”怎么出,又要分配一下了,不过这跟恰台吉没有关系,他自己参与进来都是为了整个土默特,又没说要在这件大事里捞取什么好处,总不能还让他出一份。 拿好处的是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他们一个能当大汗,一个可以为儿子争取到辛爱的部众,当然应该归他们俩负责。 把汉那吉到底是男人,觉得这事儿主要应该归他负责,于是道:“这个恩赏就由我来安排吧,比额布格当初的恩赏提高一半,都归我出。” 额布格,是蒙语里“爷爷”的意思,也就是说俺答。 钟金哈屯很满意,因为在她看来,这事儿本来就该归你这个预备大汗负责嘛,再说你把汉那吉就一个儿子,我钟金可有三个,何况你还最有钱。 但把汉那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既然那些台吉出兵他要给钱,那高务实这边还出了四千精锐呢,要不要也给钱? 当时他就有些犹豫,朝高务实看了一眼。 高务实这等人精,自然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当下就摆手道:“我这边那吉兄不必考虑,就算要打赏,也是我自己出钱,不劳那吉兄破费。” 其实高务实只是没把蒙古人的打赏当一回事,因为按照蒙古的习俗,打赏比较有限,普通士兵能分到一头羊就算挺重的赏了,实际上一般只能分个羊腿…… 这不是开玩笑,蒙古的牧民很多都相当于农奴,帮领主打仗属于义务劳动,能给个羊腿那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这次他们能征调到的台吉们最多也就带来一万多骑兵,顶破天算他两万,一头羊不过四五两银子,一般要好几个人分,算来算去这笔钱估计还不到两万两。 而如果按照这个标准,他高务实这边才四千人,搞不好就是三千两银子就打发了,那还不如不要呢,还免得欠个人情。 把汉那吉其实不是很心疼那几千两银子,他现在可是蒙古首富,不过高务实愿意自己花钱帮他的忙,还是让他很是感动,觉得“高兄弟”对他是真的好,因此一脸感激溢于言表。 事情到这里就商议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有出兵时机问题了。 恰台吉道:“要打就要快,最好趁辛爱还不知道咱们的决定之前就开打,至于钦使让戚继光和李成梁等人震慑图们这件事,反正图们离得也远,现在钦使派人去给戚继光、李成梁送信,让他们准备起来,我看时间正好差不多。” 把汉那吉想了想,道:“我这边集合人马要不了多久,也就一两天的事,而脱脱叔父的人马已经带来了,那更方便。钟金哈屯,你那边要多久?” 他虽然已经在高务实的暗中串联下已经准备娶钟金哈屯了,但毕竟这事还没办,所以该称呼哈屯还是得这样称呼。 钟金哈屯略一思索,答道:“我看要不这样,我马上回归化调集人马,大成台吉这边人马调集完成之后,与恰台吉一道前来归化,然后大军齐聚,便可直取辛爱了——反正辛爱在东,你们先去归化也正好顺路。” 把汉那吉与恰台吉对视一眼,都说如此正好。 第837章 辛爱议事 辛爱黄台吉,这是明人对俺答汗长子的称呼,把汉那吉、钟金哈屯以及恰台吉等人也只是照顾高务实的理解才用“辛爱”来指代他。事实上,他的名字叫僧格都古楞特穆尔,蒙古人一般称呼他为僧格,所以他其实应该叫做僧格黄台吉(黄台吉的意思类似于皇太子,但仅仅只是类似,成吉思汗的子孙在此时通通是“台吉”)。 辛爱今年已经六十出头,头发斑白,梳着蒙古人常见的辫发,汉人称之为“椎髻”的,即剃去其顶成三搭头,前头为马鬃式,左右缯辫,为之练垂式,蒙语为“失必勒格尔”。 对比一下把汉那吉,就知道辛爱对“汉化”的抗拒:把汉那吉的发型,仅仅是在两鬓各保留了一根缯辫,其他均于汉人发饰无异。 而且把汉那吉除了外出打猎之外,连接见部下都喜欢身穿汉人服饰,尤其是大明的官服,更是特点鲜明。他那副形象,在蒙古人中可谓相当罕见,好在全蒙古都知道他是个哈明,手里实力又强,所以才没有人跳出来指责。 辛爱就不同了,他这个发饰说起来还是成吉思汗时代的风尚,现在搞出这模样,纯属一种“复古风”。 辛爱用人的风格,很符合达延汗年老之后的做派,手下大将就是他的几个儿子。 这群孩子现在围坐在辛爱的下首处,也没多大的规矩,就这么随随便便坐在毡毯上。 “大汗薨逝这么久,土默特八部,竟无一部派人来请我继位大汗,你们说说,这里头有什么鬼?”辛爱手里抓着一个银杯,轻轻晃动杯中的马奶酒道。 他的几个儿子忽然对视一眼,都不肯先说话。 所谓土默特八部,这是按照整个土默特在北元体系内的划分说的,而不是俺答的东西哨划分。按照这个八部土默特划分方式,土默特的八大部落是如下分布: 他自己是一部,也就是辛爱黄台吉部,驻牧于宣府边外的兴和(后世河北省张北县)以北的小白海、马肺山一带。这里距离大明边境三百里,位于土默特万户的最东边,本与朵颜卫的兀良哈部驻地相接,后来兀良哈被肢解出的一部分也被划给他驻牧,势力又东扩了一些。 其二便是大成台吉部,驻牧于山西偏头关西北,整片区域叫做哈朗兀。这里距大明边境也是三百里。这个所谓的哈朗兀,就在大板升城之西。也就是说,大成台吉部的牧地,是土默特万户驻牧地的最西端,从大板升城往西全都是他的驻牧地,隔黄河与鄂尔多斯万户相望。而大成台吉所部的主体,就是其祖母一克哈屯留给他的原“蒙郭勒津部”(这是部分史学界学者的观点,我对比看了,觉得比较靠谱,所以本书采用,但不保证一定准确)。 其三则是巴岳特部(一作摆腰部),乃是俺答次子布彦台吉所属之部。该部驻牧地位于大同府的天城卫(后世山西省天镇县)、阳和卫(后世山西省阳高县)边外的伊克掬力革一带。这里距离大明边境依然是三百里左右。 布彦台吉死得比较早,但留下一子,叫巴都尔台吉。该台吉依然死得早,但很能生,乃有六子,均在一处驻牧。其长子松木儿台吉在父亲死后成为巴岳特部部长。不过该部实力一般,而松木儿台吉本人是恰台吉的铁杆粉丝,所以巴岳特部某种程度上受恰台吉影响。 其四是畏兀慎部,该部是俺答汗第四子丙兔台吉所率之部,其驻牧地在大成台吉部之北,亦即山西偏头关所边外,“胡地委兀儿趁”(根据肖大亨《北虏风俗》)。这里距离大明边境比较远,有七百里左右。 在原历史上,丙兔台吉后来西迁青海驻牧,这个驻牧地遂为辛爱黄台吉长子扯力克所据,但眼下他还在此处。不过这个部落实力也不强,一般表现就是“从众”。 其五是巴林部,该部是俺答汗第五子野力邓吉(汉籍称把林台吉)所属之部,其驻牧地在大同阳和正北边外的歹颜那石机之地。这里距离大明边境五百里。把林台吉有七子,其中哲里图台吉较为著名,也是个支持农耕化的台吉,跟把汉那吉关系不错。 其六是邓达拉特(打喇特)部,该部是俺答汗第六子哥力各台吉所属之部,其驻牧地在大同得胜堡边外垛兰我肯山山后,其驻牧地距离大明边境也是约三百里。邓达拉特部目前还算有一定的实力,非要爆兵拼一拼的话,能够拉出将近五千骑兵。 但哥力各台吉本人没什么野心,一贯是谁强势听谁的,估计把汉那吉、钟金哈屯和恰台吉三方联盟的消息传出之后,他应该会立刻倒向把汉那吉。 其七是兀慎(又作兀甚)部,该部系俺答汗之弟剌布克台吉所领之部,其驻牧地在大同镇边堡(后世山西省大同市东北)边外正北克儿一带。这里距离大明边境不到两百里。拉布克台吉死得早,而其子也多病,很少理事,遂以其孙岱青达尔罕台吉最为著名,而且深得俺答汗的信赖。 万历六年时,俺答汗带着一大票蒙古贵族前往青海之际,由于把汉那吉、钟金哈屯和恰台吉等人也都陪同前去了,结果由岱青达尔罕台吉代表俺答汗,主持了那一年和大明的互市与朝贡等重大事务。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岱青达尔罕台吉是目前土默特里仅次于把汉那吉的“俺答孙辈”台吉。 其八是多罗土蛮部,该部是达延汗第四子阿尔苏博罗特之子布哲吉尔所率之部,其驻牧地在山西偏头关所边外西北之地。这里距离大明边境约六七百里。布哲吉尔共有七子,其中以岱雅黄台吉、麦力哥台吉、火落赤台吉和克楚台吉四子最著名。不过该部一直在西迁青海一带驻牧和活动,现在实际上已经离土默特核心区域比较远,正在和蒙古卫拉特部作战。 这个划分,显然是没有包括俺答的本部核心的,而且弱的弱,远的远,或者就是更偏向于把汉那吉或者恰台吉,因此辛爱问了这句话之后,几个儿子都不太肯说话。 但总不说话也不行,由于辛爱长子扯力克现在还在北元朝廷那边,辛爱的次子那木儿台吉只好出声道:“阿布(蒙语爸爸),这些人除了大成台吉之外,要么是墙头草,要么没多少人马,咱们不必管他们的意思。依我看,只要大成台吉不跳出来生事,其余的事情都好办,只要咱们带兵进了归化城,一切就都成了。” 然而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就遭到了辛爱三子青巴都布日哈图台吉的反驳(因为有个青把都了,此人以后简称布日哈图),布日哈图面无表情地道:“大成台吉不跳出来生事?原本我倒也觉得他没这个胆量,但你们也都知道消息了,明人派了个使者过来,甚至还带了几千兵马去拜访恰台吉,我担心这厮是来帮大成台吉抢夺大汗之位的。” 辛爱第五子松木儿台吉闻言皱眉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需要证据吗?”布日哈图冷哼一声:“这明人使臣肯定是来册封顺义王的,但他册封顺义王不去归化城,却往恰台吉那里去做什么?你们该不会认为明人蠢到要封恰台吉做顺义王吧?” 大伙一起摇头,这当然绝无可能,恰台吉虽然号称台吉,可他只是额布格(爷爷)的义子,本身又不是真正的黄金家族成员,哪有资格当大汗? 但辛爱的第六子波尔哈兔还是没理解这其中的意思,问道:“那他去找恰台吉做什么?总不会是仰慕恰台吉的威名,要去见他一见吧?” 布日哈图白眼一翻:“老六,你说话之前,能不能动一动你那个被女人迷晕了的脑袋,先好好想一想?” 他没好气地道:“额布格麾下大将虽多,恰台吉却是唯一能与阿布相提并论的,如果恰台吉肯帮大成台吉,那么大成台吉唯一的一块短板就被补齐了……” “大成台吉唯一的短板?什么短板?”波尔哈兔的智力水平估计跟兔子有得一比。 都是自己的儿子,其中居然有这样一个蠢货,辛爱实在听不下去了,怒道:“波尔哈兔,你要是不肯动脑子,就好好在一边听着,尽插什么嘴!” 布日哈图则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大成台吉是出了名的只会赚钱不会打仗,但他部下的实力可不容小觑,要是恰台吉肯帮他,他就是既有部众又有钱,还有勇将可用了。” 波尔哈兔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哦哦哦,我懂了,我懂了。” 说是说懂了,但众人看他一脸懵逼的样子就知道,这货其实还是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辛爱第四子哈木把都尔台吉皱眉道:“三哥,你是说这个明人使臣是去替大成台吉当说客去了?可是他连大成台吉的面都没见,大成台吉都没表态呢,他这么急吼吼地做什么?且不说恰台吉肯不肯乱了规矩,就说万一大成台吉没那个胆量,他这个钦差使臣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布日哈图反问道:“老四,你知不知道这个使臣是谁?” “是谁?”哈木把都尔皱眉问道。 “高务实。”布日哈图淡淡地道:“也就是京华的东家。” 众人大吃一惊,而哈木把都儿则目瞪口呆地道:“他要收买恰台吉?” 好吧,高务实这三个字,在大多数蒙古人眼中,大概能直接和“有钱”划等号,也难怪哈木把都儿第一反应就是高务实要收买恰台吉。 布日哈图微微皱着眉头,思索着道:“这也是我一直在怀疑的地方,按理说,恰台吉这个人咱们都有了解,实在不太像是个能用钱收买的家伙。不过这种事毕竟说不准,额布格在的时候,自然没有人能把恰台吉收买过去,但现在额布格不在了……阿布,咱们最好是小心一些。” 辛爱哼了一声,道:“脱脱是个守规矩的人,我是大汗的长子,我相信他不会乐意在做了大半辈子忠臣良将之后,去背一个乱臣贼子的坏名声。” 布日哈图觉得阿布这话有些武断,正欲再劝,辛爱却摆手问道:“扯力克那里有消息了吗?图们肯不肯放他回来?” 次子那木尔道:“大哥只有一个传令兵回来,说图们听闻大汗去世很是悲痛,一直表示想要亲自来土默特看看大汗的遗容。” “什么?” “他要来土默特?” “图们疯了?” “我看他必有所图!” 辛爱众子顿时炸了锅,辛爱自己也脸色一冷,森然道:“来看我阿布的遗容?我看他恨不得也看看我的遗容吧?到时候扯力克又在他手里,这土默特岂不是就他说了算了?” 布日哈图皱眉想了想,问道:“二哥,图们的原话是什么?” “啊……我忘了,但是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呗。他就是说想亲自来看看额布格。” 布日哈图总觉得图们这个反应不太对,图们这厮虽然目前为止也没多大成就,但看他做事还是比较有章法的,应该不至于说出一句很可能激怒整个土默特的话来——他刚才这话,可没有人会简单的理解为他要来吊唁一下俺答汗,因为俺答对北元朝廷不恭敬已经不是一年两年,那是十年二十年的老问题了,图们怎么可能是来吊唁他?必然是想趁机把土默特纳入掌控之中。 但问题是,土默特的实力可一点不比察哈尔弱,如今大汗尸骨未寒,你就想趁火打劫,把我们土默特十万控弦全当做死人不成? 布日哈图就是觉得以图们的智慧,不至于蠢成这样,就算心里洋洋得意,也不该说出来,尤其是不该对大哥扯力克说出来才对啊,这里头只怕是有什么误会。 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老远就叫道:“黄台吉,不好了!恰台吉和明人使臣一起出发,前往大板升城了!” 辛爱“砰”地一下把杯子往横案上一拍,霍然站起,大怒道:“恰台吉这厮就是这么报答我们黄金家族的?我要撤了他的台吉名号!” 他这一怒,众儿子都跟着站了起来,布日哈图叹了口气,劝道:“阿布莫恼,此事原在我预计之中……” “你预计之中?”辛爱怒容不减:“那你为什么不说?” 布日哈图呆了一呆,心说:我刚才本来是要说,可是被你摆手打断了啊。 那木尔赶紧劝道:“阿布,你先别生气,先听听老三有什么办法没有……老三,别的先不提了,你既然有所预计,想必也有办法应付,还是先说说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吧。”说着连忙朝布日哈图打眼色。 布日哈图看了辛爱一眼,见老爹没说话,知道他是盛怒之下不肯退步,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低头道:“大成台吉加上恰台吉,实力恐怕差不多有我们两倍,强行去归化城继位只怕不太稳妥了,现在咱们需要盟友。” 那木尔忙问:“谁能做我们的盟友?” 布日哈图想了想刚才阿布对图们的态度,知道先说图们的话必然引起阿布不满,只好道:“最好的盟友是……钟金哈屯。” 那木尔一怔:“钟金哈屯?她一个女人,能当什么盟友?” 智慧跟兔子差不多的波尔哈兔闻言极为赞同,说道:“女人只要会侍候人就行了,盟友只能是勇士!” “你闭嘴!”布日哈图怒道:“昔日若非一克哈屯,把汉那吉能当大成台吉?能掌控西哨那么强大的部众?现在钟金哈屯的地位,就跟额布格继位前的一克哈屯差不多,谁能娶了她,谁就有最大的机会能够成为彻辰汗!你说他配不配当盟友?嗯?” 波尔哈兔不光智慧跟兔子差不多,胆量只怕也类似,被三哥一声吼,吓得脖子一缩,老老实实不敢吭声了。 辛爱倒是反应过来,迟疑着道:“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去娶了钟金哈屯?” 当老子的跟儿子们商议给他们找个后妈,这要是放在汉地,怕不是别扭得要死,可在此时的蒙古,却好像就在说请人吃饭一样无所谓。 布日哈图道:“不错,大成台吉……把汉那吉这家伙虽然没什么大用,但他有一个优势很要紧,阿布千万不能小瞧了。” “什么优势?部众多还是有钱?”辛爱皱眉道:“部众再多,也要他有真本事可以统带得了,至于钱么……只要咱们动作够快,一时半会儿却也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布日哈图大摇其头,道:“不是部众和钱的问题,而是……他和钟金哈屯是明人眼中维护互市的左膀右臂,他若是反对咱们,明人肯定支持他。这个时候,咱们唯有把钟金哈屯拉拢过来,才有机会扳平这一局面,让明人至少不会偏帮一方。” “哦,你担心的是明人……”辛爱皱眉道:“可我土默特的事,明人也插不上手吧?我想想……就靠那高务实带来的几千汉骑?要是马芳带着,我还给他几分面子,可来的不过是麻家一小辈而已,有何惧哉?” ---------- 求订阅,求各种票啊啊啊~~ 第838章 布日哈图之策(2更破万) 从将领的名头来判断一支军队的实力,这在后世可能显得比较憨,但在这个时代那是常事,因为大家的手里的情报都很有限,对方这支军队的训练水平、精神士气、粮草补给、装备好坏等等,很多时候都是一无所知的。 那怎么判断这支军队的实力呢?一看人数,二看将领。 倘若对方十万大军,那肯定是主力出动无疑,再垃圾也不好对付,毕竟就算十万头猪让你砍,你也一时半会儿砍不完,而万一是十万头野猪猛冲过来,搞不好你还得吃败仗。 而对方的主将如果是名将,譬如马芳、戚继光、李成梁这一类人物出马,就算麾下未必全是精兵,但身边铁定是有精兵作为机动兵力的,跟这种军队死磕,一不小心就会磕掉牙。 麻家当然也是好几代的军门了,达兵的名头也不差,但麻家名头之所以比较响亮,甚至拿来和李家相比,主要是因为现在麻锦和麻贵两兄弟都身居高位,一个总兵一个副总兵。 但是,毕竟达兵从人数上来说远远不如辽东的李成梁的家丁众多,而麻贵又是弟弟,手中的达兵肯定不如哥哥多,因此辛爱并不怕他。 刚才来报信的人,就是辛爱之前派去给恰台吉送信的使者,他进来把在脱脱城的见闻说给了辛爱父子一众人听了,然后道:“黄台吉,这事儿千真万确,恰台吉甚至还带高务实去拜祭高佛爷……” “屁的佛爷!”辛爱怒道:“只有那些不敢纵马奔驰,只想着去种地的懦夫才把高拱看做佛爷,我黄台吉同意了吗?” 那信使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说了。 辛爱又问道:“恰台吉把六千人全都带上了?” 信使诺诺地道:“是,都带上了。” 辛爱怒道:“好啊,好啊,他还真是一不做二不休,卖得真够彻底的……看来钱真是个好东西,连脱脱这厮也被收买了。” 深知阿布脾气的布日哈图见他连狠话都不敢撂,知道阿布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对恰台吉还是很有几分忌惮的,便再次强调道:“如今必须立刻和钟金哈屯取得联系了,阿布,钟金哈屯不光能让明廷犹豫难决,而且她手中还掌握着额布格的怯薛(宿卫亲军、禁卫军的意思,但其实这只是个复古称呼,怯薛制早就入土了),足有两万勇士!” 那木尔也反应过来,同样劝道:“是啊,阿布,咱们手中现在也就一万勇士,即便征召一番,大概也只有三万上下,这样是很难胜过把汉那吉和脱脱联手的,只有赶紧和钟金哈屯联合,把手中的勇士扩大到五万人,这才能取得优势。” 十以内的加减法总算难不倒辛爱的儿子们,纷纷来劝辛爱不要犹豫,甚至那位兔爷……不对,是波尔哈兔台吉,他也忘记自己之前的屁话了,赶紧来劝辛爱。 辛爱有些犹豫地道:“可是我年已六旬,钟金哈屯只怕未必乐意啊。” 布日哈图大声道:“哈屯再嫁看的可不是年纪,看的是地位!阿布乃是大汗长子,是黄台吉!哪怕大成台吉,地位也在阿布之下!她不嫁给阿布,还想嫁给谁?” 辛爱还是有些犹豫,迟疑道:“可是我拿什么做聘礼呢?钟金哈屯这个人你们应该多少有些耳闻,这是个爱财货的女人,而且她有三个儿子,我若是不能给他们一个安排,只怕钟金哈屯不肯嫁我。” “这有何难?”布日哈图大声道:“西哨雄于诸部,本就显得太强了些,正好把汉那吉自己求死,只要击败了他,把大成台吉部分给他们三人又如何?” 辛爱眼前一亮,顿时动心了。 谁知道,他动心了没用,其他几个儿子居然都不干了,四子哈木把都儿皱眉道:“大成台吉部分给三个小毛孩子?我说三哥,你不会是急糊涂了吧?大成台吉部实力有多强大你不知道?这样的一块肥肉,咱们兄弟不要,却分给三个外人?” 布日哈图皱眉道:“老四,咱们得有远见,先把这话说一说,至于他们分不分得到,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至少还有十年时间,十年之内会发生什么事,谁敢打包票?万一,这三个小毛孩子都夭折了呢?” 这么明白的话,波尔哈兔居然没听懂,大摇其头地道:“那不行,他们死不死又不是我们决定的,万一要是都活蹦乱跳活到长大怎么办?我不同意,大成台吉部只能是咱们兄弟几个分掉。” 布日哈图大怒,冷声道:“大成台吉现在可还活得好好的,他若是不死,谁也别想分到一头羊!” 其他几人本来听懂了布日哈图的意思,知道他是说今后有的是时间想办法弄死那三个小家伙,可是波尔哈兔这蠢货的一句蠢话偏偏又提醒了他们——万一没害死呢?到时候他们长大了,那肥腻腻的大成台吉部难道真的分给他们不成? 要知道,阿布若是做了承诺,将来又做了大汗,可是不好自己打脸的。 蒙古可不比大明,不是万事由皇帝一言而决,甚至昨天决了今天换个主意再决一次也行,蒙古自从达延汗改革之后,到处都是台吉,大家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个个都是身份尊贵的黄金家族血脉,如果你这个大汗没了威望,大家各有各的部众人马,全都不听你的了,那你这个大汗也就成了空架子了。 所以,蒙古人的大汗说话可不能随随便便朝令夕改。 于是大伙儿又都犹豫起来了,目光闪烁,虽然不直接表示反对了,但也都不肯说话表示同意,显然都是心有抵触的。 辛爱顿时觉得头大如斗,脑子一阵阵发晕——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而且还是典型的蒙古病,吃得太油腻导致的。要是放在后世来说,大概就是个“三高”患者,哦……高血糖不好说,但高血压和高血脂想必没跑。 辛爱用力捏了捏眉心,又捶了捶前额,这才清醒一点,说道:“大成台吉的部众怎么分,以后再说!”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要不这样吧,先跟钟金哈屯说,恰台吉的领地先给布塔施里……其他两个还太小了,不妨等长大一点,我再给他们想办法。” 布日哈图一听,简直凉了半截腰,长叹一声道:“阿布,这样的话,我看恐怕钟金哈屯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辛爱皱眉道:“恰台吉的部落虽然只有三千战士,却都是精锐,再加上大汗放在他那里的三千怯薛,这可是六千大军,怎么说都不亏待布塔施里了。” 布日哈图苦笑道:“可这种事看得不是具体多少,而是对比。” “对比?什么对比?”辛爱有些没明白过来。 布日哈图叹道:“阿布,咱们不能光站在咱们自己的角度来琢磨这件事,得站在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的角度来琢磨。阿布你想,如果阿布是大成台吉,你会放过钟金哈屯不娶吗?” 辛爱大吃一惊:“把汉那吉这小子也想娶钟金哈屯?” “为什么不呢?”布日哈图苦笑着道:“实力就不说了,哪怕从年龄上看,他俩相差才不过几岁呢。” 那意思就是说,钟金哈屯嫁给他,可比嫁给老爹你合适多了。 辛爱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然而布日哈图这个好儿子还要继续打击他。 布日哈图又道:“阿布你再想想,如果你是大成台吉,在这样的局面下,该怎么安排布塔施里三兄弟?” 辛爱脸色阴沉如水,咬牙切齿地道:“自然是把我的部众分给他们!” 布日哈图松了口气,心说:还好没气糊涂。于是道:“不错,我也觉得这是大成台吉最好的选择,毕竟他一不缺部众,二不缺钱,只要娶了钟金哈屯,即便没有我们部落,也不影响他做稳这个彻辰汗,既然如此,反正是慷他人之慨,又有什么好心疼的呢?” 辛爱的其他几个儿子这下才知道问题严重,又开始犹豫起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兔爷……呃,波尔哈兔居然冒出一句话来,道:“这群养不活牛羊的蠢货,要是逼得这么狠,了不起咱们投了图们去!” 辛爱满脑子土默特跟察哈尔分庭抗礼的思想,一时没反应过来,闻言怒斥道:“你说什么胡话!” 谁知道布日哈图却被他提醒了,眼前一亮,道:“咦,对啊,还有图们……”一边说,一边眼珠连转。 辛爱有些莫名其妙,皱眉道:“什么意思,什么叫还有图们?” “阿布等等,等我想想……”布日哈图快速地踱起步来,一边转圈,一边扯着下巴上的蒙古式大胡子。 辛爱知道布日哈图是自己最聪明的儿子,现在情况危急,也不敢摆阿布架子催他,只好强忍着心中的急切等他考虑清楚。其他哥几个也不敢打断他的思路,只能全都盯着他看。 布日哈图却没有关注兄弟们的目光,只是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展颜,显然在细细衡量。 辛爱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只觉得有些口渴,看了一眼之前自己拍在桌上的银杯,很想端起来喝一口,谁知道那杯中的马奶酒被他那用力一拍,激荡之下已经全都飞溅出去了。 现在这个情况下,他也不好叫人上酒,只好忍住了。 此时布日哈图终于开口了,笑道:“有办法了!” 众人包括辛爱,都朝他望过去,辛爱忙问道:“有什么办法?” “既然咱们出不起钟金哈屯想要的价码,那就换个主顾,找图们去!” 辛爱愕然一愣:“找图们?怎么找?找他干什么?” 布日哈图嘿嘿一笑,道:“找图们么……自然是找全蒙古的大汗帮我们主持公道啦。” 辛爱莫名其妙的地道:“他算个屁的全蒙古大汗?你瞧你阿布什么时候把他当个事?就更别说你额布格了,之前让扯力克去察罕浩特,那都是看在别的几部都派了人,你额布格才勉为其难意思一下而已。” 布日哈图笑着摆摆手,道:“那都不必去管,反正我大蒙古国的传国玉玺在他手上,他就得负责——负全蒙古的责。” 关于“大蒙古国”,这里要稍微解释两句。1271年,元世祖忽必烈基于统治汉地的需要,正式建立以汉语称谓的国号“大元”,但蒙古语的“大蒙古国”并未废弃,而是两者并用,形成国号制度的双重体系。 到了1368年,元朝退守蒙古本部,因国号仍叫大元,以其地处塞北,故称“北元”。而大明方面虽然承认其独立性,但却否认其与元朝的继承性。明人认为明兴代元,元运已终,明朝才是中国的正统王朝。因此明人称大元皇帝为“元君、元主”,而称其国为“残元”、“故元”、“胡元”。 根据《明史》记载,1402年布里牙特·乌格齐去“大元”国号,复称蒙古。 但后人都知道《明史》错漏百出,实际上蒙古人记载的史料《蒙古源流》和《黄金史纲》中都没有记载过废除“大元”国号一事。 倘若根据《明实录》,则1453年布里牙特·额森自称“大元天圣大可汗”;孛儿只斤·巴图孟克自称“大元大可汗”;后来的布延彻辰汗(不是土默特的,是察哈尔的,当时他们也引进了黄教,并且也得到了彻辰汗尊号)称元帝。 所以不管怎么说,布日哈图的意思就是你图们是整个“大蒙古国”之主,现在我这里有人不按规矩行事,你这个不管是皇帝还是全蒙古大汗的家伙,总之都得负责处理。 辛爱终于开始明白过来,眼前一亮,问道:“就是说,把图们拉下水?” 呃,你不要说的这么直白啊。 布日哈图滞了一滞,干咳一声,道:“我是说,大汗要有大汗的样子,要做大汗该做的事,土默特三万户是蒙古的土默特三万户,现在三万户内有人不守祖宗规矩,他这个大汗怎能袖手旁观?当然,咱们也不能让他说自己不知道,所以呢……我们应该马上派人通知他,请他出面干预。” 辛爱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是要让‘大汗’出面干预……不过,他要是派兵来怎么办?” “他要是不派兵来才麻烦呢!”布日哈图道:“阿布你刚才自己也说了,他这个大汗的名头并不是很好使,要是他光坐在察罕浩特吆喝几声,大成台吉只怕就当他是放了个屁,根本理都懒得理,那咱们不是白忙乎了?还是三万打七八万啊!” 辛爱心头一紧,点头道:“不错不错,是这个道理。可是他派兵的话……他能派多少兵?到时候如果打赢了,会不会赖在土默特不肯走?” 布日哈图叹了口气,道:“所以这事得跟他谈价……我的意思是,咱们以前占的兀良哈驻牧地,是肯定要还回去的,至于图们是把这些草场还给朵颜还是自己占了,那不关咱们的事。” 辛爱微微皱眉,但很快道:“兀良哈的草场还回去就还回去吧,有了整个土默特,我倒也不稀罕这点地。” 布日哈图又道:“光是这点领地肯定不够,咱们还得明确承认他的地位。” 辛爱皱眉道:“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虽然你额布格和你阿布我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是也没有出来说他不是大汗啊。要说咱们不承认他是大汗的话,那扯力克去察罕浩特难道是串门子走亲戚不成?” 布日哈图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咱们——确切的说是阿布你,你得主动出面,给他上尊号。” “上尊号?”辛爱皱了皱眉,但想了想,又缓缓点头:“上尊号就上尊号,让他开心开心倒也无妨,反正又不要我给他牛羊和草场部众。” 布日哈图依然摇头,道:“牛羊、草场和部众也是要给一点的,用来对他表示感谢,只不过给多少可以商量——哦,草场刚才已经说了,就不算了。” 辛爱沉吟了一下,勉强点头:“好吧,多多少少给一些,免得有人说我不够豪气。” 布日哈图于是道:“至于他会不会赖在土默特不走,这件事必须提前说好,当着外人的面定下来。” “外人?哪来的外人?” 布日哈图道:“他不是搞了五执政么,其他诸部派驻在察罕浩特的大臣就是见证人啊。” 辛爱这才想起还有这茬,闻言大喜,道:“好好好,布日哈图,还是你的脑袋好用,我看这件事就这么办。” 布日哈图点头道:“那么,派人给大哥送信,让大哥跟图们大汗好好谈一谈吧。” 辛爱先是点头,然后又有些皱眉,说道:“扯力克不太清楚这其中许多的内情,让他去谈只怕不是太合适,我觉得……布日哈图,要不你亲自去一趟,把这件事谈下来,将来阿布给你的部众一定会多加一些。” 布日哈图呆了一呆,问道:“那这边怎么办,阿布……你们应付得来么?” “小事一桩!” 第839章 头疼的图们 察罕浩特,“大蒙古国”现在的“首都”。 此处也是一座城,一座土城。这城并不算大,也就比脱脱城强个一星半点儿,肯定比不上大板升城,也比不上归化城。 但它依然是大蒙古国的首都,因为大蒙古国的可汗——扎萨克图汗图们驻牧于此,而号称“中央察哈尔万户”的察哈尔部也正是此地的守护者。 关于“察哈尔”的词义,据蒙文文献中说,“察哈尔”是古突厥语,意为“汗之宫殿的侍卫”,全称为“好陈察罕儿”,其在蒙古的起源,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及其妻唆鲁禾帖尼的属民。 察哈尔在蒙古各部落中,应该说是一个十分特殊的部分,他的部民主体始于成吉思汗创立怯薛军,也就是常备的禁卫军。怯薛制度作古后,于北元达延汗时期中兴,建立大汗护卫军,即察哈尔部。在原本的历史上,林丹汗抗金失败后,察哈尔部部众离散衰微。 成吉思汗的怯薛军,是当时蒙古民族的精华所聚,是按照成吉思汗的旨意,从万户长、千户长、百户长和自由人的儿子中挑选的品行端正、武艺高强、相貌端庄的人组成的大汗护卫亲军。在战争中,怯薛军具有极强的战斗力,是成吉思汗大军的中流砥柱,披坚执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为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各部,西征花剌子模,南征西夏、金建立了不朽的功勋。 怯薛制度虽然早已作古,但怯薛军的精神,早已成为蒙古文化核心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达延汗建立的大汗护卫军身上得到继承和弘扬,这才有了中央察哈尔万户的出现。北元大汗脱脱不花、满都鲁、达延汗等,都直接统治着察哈尔万户。 早年蒙古西征后的察哈尔部,原驻牧于阿尔泰山,后来达延汗重新统一了蒙古各部,分封诸子统治左右翼六个万户。彼时达延汗自驻察哈尔,为左翼三万户之首,统领全蒙古。 大汗直接统领的就是察哈尔万户,因此,察哈尔部便成为居正统地位的宗主部,成为蒙古各部的中心,其汗为蒙古各部的“共主”,察哈尔领主世袭蒙古汗位,此后在原历史上共经历六主大汗。 明末时期,由于土默特部的持续内讧,察哈尔部曾一度称雄漠南。后金崛起之后,努尔哈赤采取武力打击与政治拉拢的手段,对蒙古诸部进行分化瓦解。察哈尔万户的敖汉、奈曼等部先后归附了后金,努尔哈赤南下时,察哈尔的林丹汗与之进行了殊死战斗,一直到林丹汗兵败,走殁于甘肃大草滩。 次年,其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在后金的围困下率部投降。从此,蒙古的正统汗权被女真人攫取,普天下的蒙古人没有了自己民族的大汗。 眼下的蒙古人还不知道他们“将来”的境遇,对于自己本民族的大汗图们汗并无太多敬意,甚至没有多少好感。包括名义上顺从于图们汗的内外喀尔喀部,其实都经常性对他的旨意阳奉阴违。 至于土默特,那就更不必说,昔年若不是畏惧俺答吞并,察哈尔部也不会东迁了。 直到万历四年时,图们汗才用“五执政”制度把大汗的权威稍稍树立了一下,顺便恶心了俺答一把,使他不得已将自己的长孙扯力克派来察罕浩特做那所谓的执政。 那一年,图们汗召集东蒙古诸万户,制订《图们汗法典》,颁行于全蒙古,并指令左翼察哈尔万户的阿穆岱洪台吉(明译笑尿,叫做:脑毛大。)、喀尔喀万户的速把亥、右翼鄂尔多斯万户的切尽黄台吉、永谢布万户阿苏特部的哑速火落赤把都儿、土默特万户的扯力克五人依法执政理事。 此举意在重新统一蒙古,恢复大汗的权力,图们汗也因此被尊称为扎萨克图汗。 不过嘛,也就仅此而已了,五执政在察罕浩特其实也就是打酱油,实际上并没有多少需要他们“执政”的事。 其实想想就知道,蒙古人的习惯,说话管不管用首先看拳头大不大,这五执政只有脑毛大出身察哈尔,其余四人的部落都远在千里之外,根本借用不上,自然说话也就没什么效果了。 久而久之,其余四位执政基本就是挂名领工资,在察罕浩特混吃等死的节奏。 至于脑毛大,他出身于察哈尔八大营(八大部落)之一的克什克腾部。这个部落一开始是由达延汗第六子斡齐尔博罗特所领有,后来世袭。 克什克腾部驻牧地距蓟州边墙大约有两千五百里。可见这个部大概是在察哈尔万户驻牧地的最北边。 “克什克”也有“怯薛”之意,在这里的意思是“值班”,克什克腾的意思也就是“值班人”。因此,这个克什克腾部就是护卫值勤部队,分班轮流值勤。护卫军成员来自万户长、千户长的子弟,任务繁重,待遇很高。 顺便提一句,这个克什克腾部对北元的历代大汗忠贞不二,原历史上额哲孔果尔降金后,才由成吉思汗后裔沙拉勒答率领部众降金,成为漠南最后一个降金的部落。 既然忠贞不二,脑毛大在五执政之中的“工作性质”就很明显了:他就是大汗的代言人。 比如在今天的五执政会议上,脑毛大的工作就是力图让图们大汗取得西进土默特的合法名义。 按理说,作为全蒙古的大汗,图们去蒙古的任何一地都应该是合理合法的,就算要照顾一下当地领主的面子,那应该也只需要代表土默特出现在这里的扯力克同意,他就能去土默特了。 但其实不然。 看一看五执政所代表的地区就知道,除了察哈尔的脑毛大和喀尔喀的速把亥之外,其余三人所代表的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都是出自右翼蒙古,在俺答死前,都是听俺答招呼的人。 而现在,永谢布留下了一少部分部众给辛爱之后,已经去了青海,离察哈尔足有大几千里之遥,他们根本不可能会怕图们,反而因为要和瓦剌等部作战,必须争取土默特的支持——因为土默特掌握互市,是他们除了牛羊马匹之外其他各类物资供给的来源,根本得罪不得。 鄂尔多斯的切尽黄台吉呢,之前就说过,他是俺答的侄孙,也是力主让鄂尔多斯听命于土默特的主要人物。他之所以这样选择,一来是俺答实力强大、威望卓著,二来也是因为互市贸易的大权掌握在土默特之手。 此前曾经分析过河套的情况,那地方因为有一大片沙漠,剩下的地除了放牧也干不了别的,所以鄂尔多斯现在比拥有丰州滩的土默特更迫切的需要大明的物资。相对比来说,土默特没了互市,还只是人口可能锐减三分之一,漠南霸权可能丢失,而鄂尔多斯如果没了互市,那就真是除了牛羊马匹之外啥都缺了。 他们这十多年互市下来,就好比已经走惯了大路,再去走羊肠小道的话,那只怕就寸步难行了。 所以当扯力克提出邀请图们汗率兵前往土默特“平叛”的请求之后,鄂尔多斯和永谢布的两位执政切尽黄台吉和火落赤二人立刻表示反对,认为大汗不应该带兵进入其他部落,不管名义是什么都不行。 代表察哈尔部的脑毛大当然是支持大汗去土默特“平叛”的,所以现在五执政会议形成了二比二平。 这个时候,喀尔喀的速把亥就成为了决定性力量。 速把亥出自内喀尔喀的泰宁部,一贯是图们入寇大明的得力帮凶,按理说他应该会支持图们。 然而当轮到速把亥发言时,速把亥却面无表情地道:“我也反对。” 脑毛大顿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反问道:“什么?你反对?你反对什么?”他一时还以为自己理解错了。 速把亥却对脑毛大的惊讶无动于衷,认真地再次说道:“我反对大汗去土默特。”他打量了眉头深皱的扯力克一眼,摸着胡子道:“土默特的事情,应该有土默特万户自己解决……阿勒坦当年什么时候要我们过问土默特的事来了?” 阿勒坦就是俺答,俺答当年自然不会让别人插手土默特的事,只有他插手别家事的份。 这句话虽然意有所指,但切尽黄台吉和火落赤却都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脑毛大怒道:“速把亥,你是不是糊涂了?” “我清醒得很。”速把亥把眼一闭,身体向后微微一靠,平静地道:“与其去插手土默特的家事,我更乐意去辽东抢一把……我得到线报,明人正在山海关囤积物资,从规模上来看,这批物资非常庞大,我认为那肯定是要运到辽东去的,如果能够抢到手,这批物资够我们吃用好几年了。” 坐在上首旁听会议的图们汗没料到速把亥会临阵倒戈,面色难看地宣布休会了。 回到自己的“宫殿”,图们汗脸色铁青,一双眼睛气得都布满了血丝,脑毛大随即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大汗,速把亥这老狐狸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反对大汗西进土默特?难道有人收买了他吗?” “没有人收买他,他只是在打自己的那点小算盘。哼,这个鼠目寸光之徒!”图们汗咬牙切齿地道:“他只是怕,今天我能去土默特,明天就能去喀尔喀,到时候他就不是依附于我,而是只能投靠于我了!这些人没有一个把全蒙古的利益当回事!” 道理是不错,只是……这是蒙古的痼疾啊,从成吉思汗起就是这样了,分封制只能造成分裂,不可能造成统一。后来达延汗又统一了一次,结果接下来又是分封…… 如果一定要说达延汗统一还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大概就是废除了太师制度,从此以后的分封基本上就只有黄金家族孛儿只斤家的份了,算是杜绝了外姓权臣掌权的机会吧。 但实际上,搞得“台吉多如狗,领主满地走”的人可不就是达延汗?鬼知道成吉思汗的子孙这么几百年下来已经有多少了。大明的宗室虽然也多,好歹还只是供起来养着,孛儿只斤氏的子孙,那可是个个都要分封的啊,都要部众、草场的啊。 打小算盘?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我只是一部之主,又不是全蒙古之主,你让我考虑全蒙古?也不是不行,那你先把大汗让给我来当当啊。 脑毛大叹道:“我还以为他只是利欲熏心,真的瞧上山海关的那批物资了呢。” 图们摆了摆手:“那条理由倒也未必全是假的,本汗也得到了线报,说蓟镇和辽东都在清点物资和囤积物资……你还别说,这事儿还真有点奇怪。” 脑毛大诧异道:“真的有大批物资要送去辽东吗?大汗,速把亥收到的山海关附近的消息是真的?” “真的又如何?”图们叹息一声:“现在不是隆庆元年的时候了,再想跟当年那样,可不容易……戚继光和李成梁这两个人,一个都不好对付啊。” 说到隆庆元年那件事,脑毛大也不禁叹息,道:“当年那样的大胜,真是回想一下都觉得痛快啊。” 他们俩说的这件事,跟蓟镇这些年的防务水平变动关系很大。 昔日,嘉靖四十三年的初春,图们汗冲击山海关等关隘未果,到三年后的隆庆元年终于得逞。这一年秋末时节,图们汗的十万人马拆毁河岭等处明军疏于防守或干脆无人防守的长城二十九处,冲破界岭口关守,一举攻占台头营。 之后,蒙军分兵到抚宁、卢龙、昌黎、乐亭等县到处烧杀抢掠,并欲攻占和捣毁昌黎县城。昌黎县城被围攻达四天之久,昌黎军民拼命死守,才未失陷。 短短数日间,昌黎、抚宁、卢龙、乐亭等县被杀害的黎民百姓多达一万两千五百余人。 朝廷闻讯之后,急调时任辽东总兵王治道领兵入山海关,与时任蓟镇总兵李世忠统帅的部队从东、西两面截杀犯境的蒙军,并派时任辽东巡抚魏学曾入驻山海关镇守。 几天后,蒙军向义院口方向突围,在义院口又拆毁长城十六处,夺路而逃。 不过他们运气有点差,待逃至棒槌崖时,遇大雾迷路,战马失蹄,坠落深涧者众多。 当时正是新君即位,朝廷内部又碰巧徐阶开始打压高拱,而徐阶只是个官僚,争权有一套,边事几乎没去管,于是明军的战斗力也就不必多说了。因此真正打仗的时候多不敢战,战后却争抢蒙军自坠棒槌崖的死者首级报功。 不过此战还是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开了辽东镇与蓟镇联合作战的先河,两镇之间的互动由此始。而能把两镇的防务紧密结合起来的契合点则非山海关莫属了。 在嘉靖年间,山海关及其邻近地区的长城因多次遭到冲击,险情不断,均陆续加以修补,但建筑格局并无大的变动;到隆庆年间,在戚继光到来后,这一带的长城防御建筑与设施才作了大的改动。 隆庆继位登基之后,基本上一直都是跟着高拱的理政思路行事,为改变畿辅地区屡遭侵扰的险恶局面,遂决定调用在南方御倭立有大功的戚继光和谭纶到北方整饬边防,训练边兵。 隆庆二年夏,在新任蓟辽总督谭纶的鼎力举荐下,朝廷任命年轻时曾在蓟镇数度戍守的戚继光以都督同知职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后又任命其担任镇守蓟州、永平、山海等处地方总兵。 于是,戚继光在朝廷的支持下,在整顿、训练守边部队的基础上,开始大力整修蓟镇的长城防御工事。 嘉靖年间,宣府、大同一带的长城在修治时,建造了不少烽堠墩台,而蓟镇的一些险要地区的长城在修整时却没有增建墩台。 因此戚继光主张,蓟镇长城在再修整时应作大的改动:一是加高、加厚原有的边墙,在墙两面均设垛口,异常冲要的地区修筑重墙;一是在长城线上加筑空心敌台,作为边军驻守的御敌堡垒。 在此之前,蓟镇长城线上也曾筑有砖石小台,但小台之间没有紧密的联系,且台很小,既难以掩蔽士兵,又难以贮存军火器具,在实战中作用不大。戚继光决定“筑高台,建庐以栖火器”,并根据地形决定敌台的修筑地点和形式。 他认为,敌台间距要根据地形地貌,或近或远,紧要地区数十步或一百步筑一台,次要地区一百四五十步或二百步筑一台,两台相应,互相配合。 同时,有实战作用的敌台一般应高三四丈,周围为十二丈到十七八丈;要以巨石或砖筑台基,与边墙同高,向外突出一丈半左右,向内突出半丈有余;台分三层,中间虚空,四面留有箭窗,上层有垛口。 每台驻兵三、五十人,并贮备必要的器械、餱粮。在敌台之下,另有驻屯军队,与台上守军配合作战,防止敌军拆墙内犯。 当时高拱已经回朝主政,朝廷的财政状况开始好转,于是采纳了戚继光的建议,但因为财政也只是刚开始好转,没法投入太多,便把应建的敌台数目由3000座减少到1000多座。 戚继光和谭纶调配兵卒,开始了大修长城的工程,到隆庆五年,修起1017座敌台,并将沿途长城均视情况加以补修。当时,山海关地区在总督谭纶的亲自主持下也大动土木,在山海关两侧的长城,特别是角山、后角山修筑了不少敌台。 戚继光镇守蓟镇,训练兵马,整修长城,加筑敌台,再加上当时高务实给他提供了新式的火器图鉴,虽然还没有京华军工出现,但戚继光自行打造,也使山海关一带的防御能力大大加强,令前来侵扰的蒙古骑兵再也不敢轻易攻城。 此前已经说过,高拱的北部边防思路是“西怀东制”,所以准许戚继光在蓟镇大修长城的同时,又以把汉那吉投明事件为契机,完成了俺答封贡。 此后,图们汗和兀良哈朵颜部的一些人马虽然仍到山海关和山海关邻近的一些长城关隘窥探、进犯,但由于这一带敌台密布,已使他们很难再沾到多大便宜了。 主要活动在蓟镇长城外的朵颜卫部的长昂和董狐狸,在万历元年分别带兵进犯界岭口和桃林口,皆被戚继光率领明军打败,并受到追剿;万历三年时,长昂的叔叔、董狐狸的弟弟长秃进攻董家口,被戚继光派出追击堵截的明军活捉。 长昂、董狐狸等无奈,请求释放长秃,保证不再犯边,与大明恢复通贡互市关系,图们汗好不容易得来的朵颜部,又开始和他若即若离起来,气得他在察罕浩特大骂了好几天,身边人都不敢轻易靠近他。 俺达汗与大明和解,兀良哈的朵颜卫部也不敢再犯边之后,朝廷的主要敌对势力是侵扰辽东的图们汗部。 是时,戚继光根据“西怀东制”原则,逐渐把镇守蓟镇的重点放在了山海关一带,主要镇守山海关。 万历六年腊月,图们汗部的骑兵再一次蜂拥而至,猛攻山海关的南海口和寺儿峪。 戚继光指挥部队将这些蒙古骑兵击退,并解救了被蒙军抢掠的两千余名男女百姓。 当时,戚继光见南海口在冬季海面结冰后,易被蒙古骑兵由海边冲过,便在第二年派部将在南海口加修了入海石城,弥补了这一防守漏洞。 万历七年,即山海关长城的南海口入海石城修成的这年冬天,图们汗再次率领四万蒙古骑兵自锦川营(后世辽宁锦县)进犯辽东镇。 事先得知军情(朵颜部告密)的戚继光由山海关出兵,在狗儿河、石河炖两次与图们汗的部队交锋,迫使图们汗撤兵到数百里以外。 此战一举改变了驻守在山海关外的明军多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并进一步加强了蓟镇防务与辽东镇防务的结合,突出地显示了山海关在蓟、辽两镇防区之间的重要军镇作用。战后,已相继晋升为太子太保、左都督的戚继光,又以援辽有功被加封为少保。 图们所说的“再想跟当年那样可不容易”,指的就是这个局面。 正因为如此,哪怕他也跟速把亥一样得知了山海关有大量物资可能要运往辽东的消息,他也没怎么动心。 但现在看来,速把亥却似乎真的动心了。 全蒙古的大汗图们汗,一时头疼不已。 ---------- 感谢书友“闹闹家的小男人”、“坐在小酒馆门口”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说一下,我发现一写到不是热点历史的剧情时,订阅就会下降,对此我其实挺奇怪的,老看被人写烂了的打野猪皮真的那么过瘾么,看点不熟悉但其实很关键的剧情不好吗? 第840章 分道扬镳,图们西进(2更破万) 图们和脑毛大慨叹不已之时,一直在外头等五执政会议消息的布日哈图也从大哥扯力克口中得知了会议的变故。 不同于破口大骂的扯力克,布日哈图没有暴跳如雷,而是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满脸忧色地道:“这下子可能要糟了……” 扯力克没有听懂弟弟的意思,大声道:“岂不是要糟了吗?速把亥这个蠢货,他以为自己是谁,没有大汗的察哈尔部主力出动,光凭他泰宁部也想在戚继光和李成梁手底下虎口夺食?凭他也配?我看他是马尿灌多了!” 布日哈图却悄悄把大哥拉到一边,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靠近,这才道:“大哥,我觉得蓟辽两镇的动静不正常,这个什么山海关物资的事情,说不定只是个幌子。” “幌子?”扯力克闻言一愣,迟疑道:“幌子是什么意思,假的?” “物资未必是假的,但所谓打算运往辽东……只怕有问题。”布日哈图深深皱起眉头说道。 “哦?何以见得?”扯力克知道这个弟弟脑子最好使,不敢大意,连忙问道。 布日哈图眉头紧皱,道:“大哥,你知道京华在开平以南的滦河口附近开的那个唐山港么?” “唐山港?”扯力克仔细想了想,终于想了起来,一拍额头,道:“就是天津港东面沿海一百里左右的那个港?知道,我听说过一点,怎么了?” 布日哈图道:“明人的军用物资,如果从京师往辽东运送,现在已经很少走陆路了,一般是从天津港起运,送到辽河河口的那个地方……京华叫它营口的港口。而从蓟镇往辽东运送的话,则通常走唐山港起运,一般也是运到营口,不过偶尔也会运到小凌河河口,由广宁方面派河船去小凌河河口转运。” 扯力克怔了一怔,思索着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本来就不会走陆路运输,所以即便真要送这么一批物资去辽东,也不应该把东西囤积在山海关?因此,山海关这些东西,只是故意泄露给速把亥知道的?” 布日哈图点头道:“没错,而且山海关本身就是明人的防务重地,调集这么多物资囤积在山海关,说不定只是正常的加强物资储备……我听说,大明朝廷现在越来越有钱了,今年,哦不,去年,去年那个万历皇帝还减免了全国至少七十万两的赋税呢。所以,很可能这次调集的物资,只是为了加强山海关。” 扯力克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他们放出消息给速把亥知道又是为什么?引速把亥去抢么?这好像不符合明人的习惯啊。” 明人什么习惯?习惯就是你不来最好,我也没什么兴趣勾搭你过来搞什么埋伏。 当然,关键是,即便埋伏,其实也很难捞到什么人头,没人头就没军功,我埋伏你有什么意义?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咯。 这是明军的死结,甚至戚继光麾下都是这样:打赢很容易,关键是留不住。 以前马芳在的时候,他和李成梁一西一东,倒还有两支算得上拥有“留人”能力的部队,而现在么,就剩李成梁一根独苗了。戚继光麾下现在也配了不少马,但鸳鸯阵也好,车营也罢,又不能在马上摆出来,所以通常只是骑马赶到战场,然后下马作战。 嗯,简单的说就是骑马步兵。相比以前来说,机动力是有一些提高,但是追杀败军、扩大战果这方面,还是跟以前一样靠不住。 所以扯力克认为明人引诱速把亥进犯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从战术上来说不太靠谱。 布日哈图皱着眉头深思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大哥,你看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明人的目的就是把图们大汗拖在察哈尔,不让他西进?” “呃……”扯力克挠了挠头,有点莫名其妙的反问道:“他们怎么拖住图们大汗?就靠山海关囤积一些物资?那有什么用啊,只要大汗知道山海关的物资不好抢,不去就行了,到时候他想西进就西进,明人根本就够不着他,又有什么办法拖住他?” 布日哈图却依然皱着眉头,盯着扯力克的眼睛,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戚继光或者李成梁出兵直捣察罕浩特呢?” 扯力克吃了一惊:“偷袭察罕浩特?”然后马上大摇其头:“不可能,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布日哈图正色道:“辽东有四万骑兵,就算不可能全动,但按照李成梁的习惯,动个两万、三万,还是做得出来的。再加上戚继光所部虽然不能算骑兵,但是也有一万多匹堪用的战马,如果精选一万骑出动配合李成梁,那就是四万骑兵奔袭察罕浩特。” 他面现忧色,接着道:“倘若图们大汗西进了,察哈尔的主力肯定也跟着去了,察罕浩特这边就只剩下老弱妇孺,能顶得住如狼似虎的戚继光和李成梁?” 扯力克想了想,忽然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可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布日哈图心中叹了口气,但却不好直言,只好换一个思路劝说道:“要是图们大汗在帮咱们跟把汉那吉作战的时候,忽然听说察罕浩特被戚继光和李成梁给一锅端了,你说他还有心思继续打下去么?” “啊……这倒是个问题。”扯力克顿时也有些提心吊胆起来,苦着脸道:“可我还是觉得,戚继光不像是会出兵近千里来察罕浩特的人啊,倒是李成梁的广宁离察罕浩特不远,威胁更大一些。可是李成梁出兵的话,山海关备战又显得莫名其妙了……唉,明人到底想干嘛呢?” 这个问题布日哈图也没想明白,他虽然聪明,但也有局限,那就是他比较善于“顺藤摸瓜”的思维方式,却不清楚“虚者实之,实者虚之”那种做法。 简单的说,就是他善于推论,但不善于在各种故布疑阵之下找出对手真正的目的。 实际上,他搞不明白也正常,因为高务实习惯于多布置一些举措来避免事情在发展过程中出现纰漏导致无法补救,所以有时候一些举动在事前看来就显得很多余——然而对手不敢把这种多余真的当成多余,那就成了故布疑阵了。 譬如蓟辽现在的情况,高务实写信快马送来的信,其实是要求戚继光大张旗鼓,而李成梁暗地准备。 而戚继光本人当时就在山海关,要大张旗鼓就只好先从山海关开始——速把亥和图们收到的消息就是这么来的。 但这么一来,不光图们和速把亥搞不清情况,就连布日哈图也懵了,因为山海关搞战备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山海关以北虽然是朵颜部和察哈尔部的交界处,但戚继光如果从山海关出发打察罕浩特,那实在太远了点,不可能瞒过到处都是游骑的蒙古人。 再说,你山海关的兵力大举出动的话,朵颜部是不是真的肯老老实实一动不动,那也不好说啊。 布日哈图终于做出了正确的抉择,道:“山海关的问题咱们先放过,毕竟戚继光要北上的话,路途遥远,咱们来得及反应。我同意大哥的意思,对察哈尔最大的威胁还是在于李成梁。” 扯力克皱了皱眉:“你不会想说,让图们大汗就留在察罕浩特,不管土默特的事了吧?请他出马这个主意可是你出的。” 布日哈图摇头道:“我怎么可能这么想,我的意思是,图们大汗依然西进,但速把亥想留下来,就让他留下,不过得交待他看好李成梁。” 扯力克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速把亥不肯去土默特,咱们也不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去,就让他留下看守察哈尔牧场好了。” 布日哈图点了点头,又想了想,补充道:“速把亥实力不如李成梁,如果李成梁真的出兵察罕浩特的话,速把亥是打不过的,不过毕竟咱们蒙古人是天生的骑手,他至少应该能够提前给察罕浩特报信。到时候让大汗提醒察罕浩特留守部落注意一下就是,李成梁要是真的来了,就放弃察罕浩特,先避一避再说。反正察罕浩特只是个小城,图们汗也不种庄稼,没什么东西非要带上不可的。” 扯力克点头称善,道:“那这样,我去跟大汗说这个计划,你去跟速把亥说,就说留他在这边,不管抢不抢山海关的物资,总之让他自己小心一些,别连报信的差事都做不好。” 这话说得过于牛逼了,要知道论地位的话,没有继位彻辰汗的辛爱黄台吉也不过是跟速把亥地位类似,什么“别连报信的差事都做不好”这样的话,哪里是他布日哈图能跟速把亥说的? 不过扯力克刚刚大骂过速把亥,现在说话语气冲一点也正常,布日哈图懒得计较,反正说服工作归他了,他自然能好好说服速把亥。 闲话不叙,图们和速把亥最后都接受了这个计划,于是随着速把亥的“叛变”,五执政会议终于三比二达成了大汗西进的议事结果。 切尽黄台吉和火落赤一脸不爽地从图们汗那可怜巴巴的小宫殿里出来,两个人一同去了切尽黄台吉的毡帐里商议后续的安排。 切尽黄台吉一落座就叹息一声,道:“右翼要出大麻烦了。” 火落赤现在的部落主力都已经迁到青海了,对于土默特本身会不会出大麻烦很难感同身受,只是皱眉道:“切尽,你说这场仗谁能赢?” “我不知道。”切尽苦笑道:“我觉得可能根本不会有赢的一方。” 火落赤一下子没理解过来,诧异道:“不会有赢的一方?你是说他们打不起来吗?” “不,我是说,不管谁赢谁输,其实都是蒙古输了,最后得好处的只会是明人。”切尽黄台吉一脸苦涩的笑容:“我真没想到,大汗(俺答)一辈子的功业,竟然在他刚刚身故之后就陷入到这般境地。” “这能怪谁?”火落赤也叹息一声,道:“我看得怪大成台吉,要不是他跳出来,辛爱当了大汗也比现在强啊。” “那却不一定。”切尽黄台吉摇头道:“辛爱这人太顽固了,甚至有些不识时务,要是他也跟大成台吉一样支持互市,我倒是愿意帮他一把,可他……唉,鄂尔多斯部现在也经不起折腾,要是互市没了,我……我反正吃罪不起。” 他现在还不是鄂尔多斯部的大汗,更不是济农,他老爹虽然病恹恹的,但却还没死,因此他才会不得已来察罕浩特挂名做执政。要是因为他的关系,把互市弄没了,他的确吃罪不起。 火落赤道:“大成台吉估摸能有四万勇士,加上钟金哈屯,这就六万了,如果恰台吉还能笼络一批人的话,他们能凑七八万人,实力可是相当强大了。辛爱那边,也许能有两三人……就不知道图们大汗能带多少人马西进?我总觉得,人少了的话不起作用,多了的话,只怕察哈尔这边又不稳妥。” 切尽黄台吉道:“图们大汗自己能有六万人以上,脑毛大那里也有一两万,但不知道会不会去……” 这次火落赤接话倒是很快,他马上道:“不会,我猜大汗一定会让他做好准备,以避免察哈尔部万一遭到李成梁偷袭,那些妇孺老弱没地方去。” “嗯,也对。”切尽黄台吉道:“那大汗最多也就带上这六万勇士了,这样的话,大成台吉那边七八万,图们和辛爱这边八九万……倒是有得打。” “但大汗是远征。”火落赤补充道:“虽然远征什么的,对我们蒙古人来说无关紧要,但毕竟不如大成台吉可以坐等他去……诶,这个词明人怎么说来着?” “以逸待劳。”切尽黄台吉道:“大成台吉如果会打仗的话,可以等到大汗刚刚抵达的时候突然袭击,因为那个时候,应该是最好的时机。” 火落赤点头道:“没错,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觉得就算大成台吉想不到这一点,恰台吉总应该能想到……就看图们大汗怎么应对了。” “看吧,看吧……其实说实话,我不怕他们这一仗的战况是一边倒,就怕他们打个两败俱伤啊。” 火落赤眨了眨眼:“你真的怕他们两败俱伤?” 切尽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察哈尔和土默特两败俱伤,说不定蒙古六万户之中就轮到鄂尔多斯部实力最强了。 然而切尽却马上摇头:“不,我真的怕。鄂尔多斯部承担不了更大的责任。” 火落赤还想再问,谁知道切尽黄台吉却叹了口气,站起来往外走去了。 第841章 漠南之战(一) 春寒料峭,早春的塞北还有些冷,尤其是经过一场一天一夜的春雨之后,寒风似乎更阴冷了一些。 辛爱所部的牧民们,不分男女老幼,都窝在自家毡帐中烧着牛粪取暖,一些女人甚至在讨论等草原上的雨水略干之后,便相邀出去拾牛粪。 牛粪一直以来都是牧民用来取暖和做饭的燃料,草原上的寻常女子,不忙的时候就背个筐子出去捡牛粪,在部落大大小小的毡帐之外,随处可见堆积的牛粪,牧民日常的生活是离不开牛粪的。 不过,也只有辛爱等部还依旧顽固的维持这种传统了,在大板升城和归化城,已经只有寻常牧民依旧以牛粪为燃料,而如大成台吉等高贵的黄金家族子孙,早已用上了京华大同煤矿贩卖到草原而来的蜂窝煤。 牧民们听说,那是一种没有任何臭味的好燃料,而且价格不贵,比木炭便宜多了。不过,即便再便宜他们也不会去买——草原上又不缺牛粪,买蜂窝煤干什么,那点臭味算不得什么,也就是尊贵的黄金家族才需要讲究这个。 大同煤矿是京华的一处新矿,其实这么说不对:一来大同煤矿的位置其实是在大同城的西南几十里处,二来那应该说是一个煤矿群,有大大小小十几个矿点。 后世的大同煤矿曾经在很长时间内都是清末、民国和红朝第一煤矿,高务实盯上大同也很久了,不过他在大同虽然圈了些地,但目前为止也就只挖了些煤,暂时还没有考虑同时配套冶金产业。 一方面是受“开平供北,河静供南”的钢铁发展整体思路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山西的铁矿资源主要集中在山西中部,具体是朔州东西两边的五台山区域和岚县区域,离大同都有些远,而山西多山,陆运不是很划算。 非要搞的话,赚当然还是能赚,但利润率不够高,至少比起高务实的其他产业来说,这个回报率有些难看,因此暂时就押后了。 但大同煤矿的蜂窝煤生意很好,一开始的时候,高务实是打算靠着边军用蜂窝煤取暖、烧饭赚钱的,谁知道大同民间乃至太原民间都有商人跑来买煤,而且量还不小,后来高务实派人调查才知道,山西虽然遍地煤矿,但这个时期的开挖水平很有限,用工成本高不说,安全性还很差,导致价格根本就不便宜。 但京华挖煤已经十多年了,甚至在见心斋还有专门的学堂教挖煤,早已形成了低成本和更安全的采矿作业,因此京华能把成品的蜂窝煤卖得比山西土煤矿的原煤还便宜,自然不愁没有生意。 这种热销很快引起了与山西接触密切的蒙古人注意,一部分蒙古的贵族们试用了京华的蜂窝煤之后异常满意,觉得这种火旺耐烧的“不臭牛粪”很适合他们高贵的黄金家族子孙,于是也开始大量购入。 到了后来,大板升城和归化城的汉人们也开始喜欢上了京华的蜂窝煤,纷纷放弃了他们本来就不喜欢的牛粪,改烧煤了。 京华就这样意外的打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市场。其实,这也是蒙古人逐渐汉化的一种表现,只不过需要由高层慢慢往底层覆盖罢了。 闲话少叙,在辛爱部的牧民们窝在部落毡帐里围坐取暖之时,四十里外的一处山坡后,一支刚刚临时冒雨驻扎的骑兵大军正在发放姜汤。 这支骑兵大军足有五六万之众,兵出多门。 中军是大成台吉部和归化王庭的嫡系精锐,一共有三万之众;殿后的是高家骑丁和麻家达兵,一共四千;前锋所部是恰台吉的六千精锐;左右两翼就复杂了,反正是一大堆的台吉们,除了青把都台吉,还有打儿汉倘不浪等俺答昔日的得力大将,一共有一万五六千骑。 全军加在一块儿,大概是五万六千骑兵,这几乎是整个土默特一半的实力(大板升城和归化城各留下了一万,各台吉除了恰台吉之外,也都没有倾巢而出)。 停下来扎营是麻贵的主意,本来按照大成台吉和恰台吉这“正副统帅”二人的意思,应该直接奔袭过去,杀辛爱一个措手不及。 但麻贵不同意,他觉得全军本来就是奔袭而来,而且还是冒雨奔袭,现在离辛爱部已经不远,由于雨势的关系,辛爱部连探马都没放,全都窝在老营没动。 此时此刻,不必太担心偷袭失败,而应该担心雨后的大军是否会有疫病。 这个年代,感冒发烧可是有机会死人的,就算这种倒霉鬼不会太大,但大量的感冒发烧也会严重拖累大军的战斗力,而大军即便击败辛爱,也要防备不知何时出现的图们汗察哈尔部精锐,因此提前扎营喝些姜汤之类驱寒之物很有必要,具体的作战完全可以等雨停之后立刻发起——对于骑兵而言,四十里路的距离影响并不大。 其实恰台吉觉得麻贵的担心有些多余,因为这个年代的蒙古骑士冒雨前进是很寻常的事,五六万大军真正可能因为感冒发烧而死的人顶破天不会超过一百,他不觉得这会严重影响战斗力。 至于说图们汗的动作,恰台吉认为他不可能那么快就赶到,所以己方大可以在击败辛爱之后好好休息恢复一下,然后再去迎战图们。 但大成台吉却同意了这个观点,至于他是真的仁慈的对待部下,还是仅仅只是看在高务实的面上给麻贵个面子,那就无从得知了。 生姜是麻贵提供的,高家骑丁和麻家达兵都带了不少这种“战略物资”,尤其是财大气粗的高家骑丁,每人带了两斤生姜挂在马屁股后面,现在都拿了一半出来熬汤,个别人甚至还从油纸包里摸出一点红糖掺在自己的姜汤中,看得蒙古人一阵眼红。 麻贵的所谓后军其实也没多远,吊着把汉那吉大军的尾巴而已,这个安排显然是把汉那吉担心明军方面损失太大而故意安排的。 现在既然扎营,麻贵便来了中军,和把汉那吉、恰台吉、青把都、打儿汉倘不浪等人商议接下去的军情。 其实当前的军情比较简单,因为昨天的春雨,恰台吉所部的探马小心翼翼的打探了好多回,确认辛爱所部毫无防备。 这就很简单了,没有经过召集的辛爱部,理论上在短短几十里的距离就算发现了这支大军,也顶多能召集一万左右的部下作战,五万铁骑压上去,连曼古歹战术都没必要,直接冲阵就能解决。 就算要玩一点战术,也只需要包抄合围一下子。 毕竟大家都是土默特人,战斗力相差不会太大,一旦打冲阵,人数的众寡基本就决定胜负了。 在一众蒙古台吉们看来,麻贵所部甚至根本不必出动,只要远远的看他们取胜就行。 其实说实话,麻贵本身的求战欲望也不强,在他看来,蒙古人打蒙古人,关他一个汉人屁事? 哦不对,他是回民。 这个年代的回民还没有某个时期那样多事,大明不把他们当外人看,他们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看,汉回关系比较和谐。 实际上,大明似乎对愿意归化的任何民族都挺宽厚,早期的就不说了,就说当前,东李西麻两家都不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李成梁本身是汉人血统,但祖上在唐朝时就避难于朝鲜,在其高祖时才回归大明。 但不管是朝鲜华侨后裔的李成梁(汉族身份是确认的,只是“华侨后裔”),还是蒙元时期色目人后代的麻贵,他们肯定不会把自己看做“外国人”。 说起来,古代的中国在这一点上,气魄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无论汉、唐亦或是大明,似乎都觉得“入中华则中华”是很正常的现象。 譬如汉朝的金日磾,唐朝的阿史那社尔、哥舒翰,大明的……呃,大明的就太多了。 先来个血统纯正无比的,纳哈出,此人是成吉思汗四杰之的木华黎一脉,在元朝当然也是位高权重,到了北元仍旧被封为丞相,权势不减。洪武二十年降明,被封为海西候,死后儿子察罕改袭沈阳侯,由于蓝玉案被牵连而死。 再来个也是皇亲国戚级别的,金忠,是元世祖时太保、恒阳王也先不花的六世孙,他的蒙古名是也先木干。也先木干是蒙古王子,能征善战,素有凶名,在朱棣第四次北伐时投降,赐名金忠,被封为忠勇王,并参与了其后两次北伐,因功加太子少保、太保。 然后来个国公级别的,吴成,原名买驴,元朝从二品右丞,洪武年间归顺大明,爵至清平伯,死后赠渠国公,子孙袭伯爵至明亡。 可能有朋友会觉得,给这几个元朝王子王孙封王加爵只是出于安抚故元旧民目的,那再看看下面几位。 脱欢,是个蒙古族中常见的名字,永乐朝也有个脱欢,汉名是薛斌,继承其父薛台武职,跟随朱棣北征立功,进都督同知,后封永顺伯。 与薛斌相比,更为英勇的是其子薛绶。在举世震惊的土木之变中,瓦剌军发起最后的冲击时,明军将领薛绶领军负责殿后,死战不降,箭支用完后还继续持弓抗敌。 明知必死而不退,这是何等的英勇?瓦剌军恼恨他坚持不降,将其残酷肢解。 如此勇士,谁不敬仰? 连瓦剌人都不知道的是,薛绶是蒙古人,寿童才是他的本名,薛是赐姓。蒙古人杀害了薛绶,后来发现他是蒙古本族人,杀害了本族的勇士,瓦剌士兵都为之后悔哭泣。 “弦断矢尽,犹持空弓击敌。敌怒,支解之。既而知其本蒙古人也,曰:‘此吾同类,宜勇健若此’,相与哭之。” 同样是在土木之变中,奉命领军殿后同也先交战的都督吴克勤、恭顺伯吴克忠兄弟,也是蒙古人,兄弟二人奉英宗之命,领军一万五千断后,成为瓦剌大军首先攻击的目标,兄弟俱殁於阵中。 吴克勤之子吴瑾在数年后的曹钦谋反中率几名亲兵阻挡曹钦叛军,力战而亡。从最早归附的都帖木儿,汉名吴允城起,到其孙辈吴瑾乃至其后,吴氏一门多有殁于王事,对明朝忠心耿耿,所谓满门忠烈,难道不就是指他们? 然后还有孙镗,不少人知道他,是因为在北京保卫战中在西直门大战也先,数年后又在平定曹吉祥谋反时发挥重要作用。其实孙镗也是蒙古人,他出生在东胜州,那地方如今叫做脱脱城——没错,就是恰台吉的领地脱脱城。 同是在京师保卫战中力战瓦剌的左都督毛福寿,同样是蒙古人,死后赠侯爵,传爵直至明亡。 大明蒙古官员太多,一个个讲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能介绍完,随便再挑一些三品以上的简略介绍一下。 李贤,原名丑驴,鞑靼人,官至右都督(正一品);金顺,瓦剌人,本名阿鲁哥失里,官至都督佥事(正二品),封顺义伯;后军左都督马克顺(本名皮儿马黑麻);左军左都督柴永正(本名苫木帖木儿);都督同知王斌;都督同知季铎;都督同知于忠(本名伯颜达里);都督同知高礼(本名额里孛罗);都督同知陈守忠(本名恰恰);都督同知丁顺(本名顶住驴);都督同知白忠(本名北斗奴)…… 正三品以上的蒙古族明朝高官,实在是为数不少,难以一一列举,至于其他低品级官员及将领数量,各位看管自然可以根据比例加以大致推算。 有明一朝,始终有蒙古族勇士与汉族军队并肩作战,一直到明末流寇作乱时,也有不少蒙古裔的将领与其作战。 譬如猛如虎,蓟镇中协总兵官,署都督佥事(正二品),与张献忠、李自成起义军作战,后在河南南阳战死;虎大威,从军有功,累官山西参将,崇祯年间为副总兵,署都督佥事(正二品),率军镇压农民军,后在河南汝宁战死……至于最著名的满桂,这位想必都不需要介绍了。 其实汉人王朝的这一传统思想,也是高务实敢于考虑用政治和经济手段收服蒙古的基础之一,因为在此时的汉人看来,不管你是哪一族的出身,只要你“归化”,就是自己人。 而此时的蒙古人呢?也很简单:我是跟着大汗混的,我就是蒙古勇士;我是跟着皇帝混的,我就是大明忠贞。 血统?去他娘的血统,谁给吃的,谁就是爸爸。 所以,血统几乎是个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归化”很重要。 俺答王庭被朱翊钧赐名“归化城”,不是随随便便给个名字那么简单,其背后是有深刻政治意义的。 汉人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汉人其实根本不在意血统问题,汉人在意的是文化。 你信了汉家文化,我就认为你是汉人了,你要是不信汉人文化,那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蒙元为什么只统治了汉地几十年就灰溜溜败退回草原了,而鞑清就能坐稳江山两百多年? 因为蒙元拒不汉化,而鞑清,至少它面子上汉化得还挺彻底——最后满人把自己的文字都汉化没了,《满文老档》在后世几乎成了死密码,满语也几乎成了“历史语种”。 为何后世事多的边疆地区里头,始终没有出现内蒙和东北?无他,汉化程度高而已(我似乎不能再说了)。 打仗固然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之一,但显然是个“蠢办法”,只应该存在于其他手段都解决不了的情况下。 在经济手段和政治手段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动不动就想着打仗的,一种是少不更事,这个不必多解释,血气方刚的时候面对问题,谁都会更倾向于暴力解决,这是人之常情;而另一种,则是别有所图——比如李成梁。 在确定让把汉那吉继位彻辰汗之后,辛爱就属于政治手段不好解决的人物,而且高务实认为暴力解决他可以达成某种政治目的,因此他不幸成为了高务实选中的战争目标。 看着麻贵进账,把汉那吉等人都露出笑容来,把汉那吉本人最是亲热,亲自站起来表示相迎,口中则道:“麻总戎,你来得正好,咱们正商量军务呢……来,坐下说话。来人,给麻总戎上茶,上好茶!” 蒙古军中也是有禁酒令的,尤其在大战开打之前,不过把汉那吉是个“斯文人”,喜欢给客人上茶…… 麻贵笑着谢过,不卑不亢地坐了下来。 大伙儿都坐好之后,把汉那吉便笑吟吟地道:“麻总戎,咱们几个刚才简单商议了一下,你部远来是客,又旅途劳顿,明日就负责看护辎重就好,冲锋杀敌这种事情,咱们几个代劳就好,你看如何?” 现在的蒙古军并非两百多年前西征的那会儿,辎重还是有的,只是比较少而已。让麻贵看护辎重,其实就是告诉他不必参战。 麻贵对此无所谓,因为高务实给他的命令里头,并没有非要他参战不可的说法,甚至还隐隐露出一种“血战则免,打落水狗不妨上一上”的意思。 因此麻贵颔首应命,道:“麻某明白。”他不能称末将,因为他这个副总兵理论上比把汉那吉现在的空头龙虎将军地位还高一点。 ---------- 感谢书友“书友20171122162349031”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求下订阅和各种票票~哦对了,再顺便说一下,“抚辽东”这一卷是我把规划中的两卷合一了,所以会比较长。 第842章 漠南之战(二) 图日根是个牧民,辛爱黄台吉帐下的一个普通牧民。 他的名字图日根是蒙语中“快”的意思,而且不是他的阿布取的,是某次赛马大会时代表他的领主波尔哈兔拿到第一名时,由波尔哈兔赐名的。 兔爷脑子笨,取名很直接,不过图日根这个名字在蒙古人里倒也不罕见,所以图日根从那以后就一直叫这个名字了。 图日根有一手好骑术,但出身很卑贱,即便拿了奖,也没捞到什么实惠,依然只是个探马。当然,这和他骑术太好有关——骑马快这种事,除了马匹和马术之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身体轻盈,而一个男人身体过于轻盈,通常就代表他个子矮小瘦弱、力量不够。 所以图日根不仅只是个普通探马,而且总是被人欺负,譬如今天,刚刚停雨,别人都还在等地面风干一些再出门,图日根就被打发出来探查周围情况了。 不过,让图日根意外的是,以往的探查都以东面为主,偶尔加上南面,但今天却比较诡异,因为他的任务是探查部落西面。 西面? 图日根满肚子疑惑,西面有什么好探查的,那是王庭的直辖领地啊,难道大汗还会来打黄台吉不成? 哦,不对,大汗已经薨了。 那这不是就更奇怪了吗?大汗都不在了,谁还能从西边来打黄台吉? 图日根觉得上头可能是听错了,可是再一想,就算上头听错了也不是自己能管的事,胡乱开口的话说不定还要挨一顿打。 算了,西面就西面吧,随便去转一转,回来报个无事也就过去了。 人不喜欢在雨后的草原上瞎逛,但马儿很喜欢,雨水冲洗过之后的新春嫩草正是马儿喜欢的滋味,只可惜附近的草类不算很好,不是马儿最喜欢的苜蓿,但图日根胯下的马儿依然撒欢一样的奔了起来,然后找了块茂密的草地大口大口的啃食了起来。 图日根让它吃了一会儿,这才拍拍它的脖子,笑眯眯地道:“好啦,尼斯格巴日,咱们先去前面转一圈,回来我再让你吃个饱。” 尼斯格巴日是蒙古语“飞虎”的意思,这匹马是波尔哈兔的,但波尔哈兔平日里更喜欢在自己帐中玩造人游戏,对于骑马兴趣不大,所以虽然有不少好马,平时大多交给一些骑术和养马之术高超的部民代他打理,这匹尼斯格巴日就是这样来到图日根身边的。 尼斯格巴日似乎已经把图日根当做了它的主人,听到图日根的话,感受着他手上的动作和力度,它微微打了个响鼻以示不满,但却顺从地抬起头来,朝前方小跑起来。 由于图日根心里认定往西探查毫无必要,因此他的马速不快,将将控制在不会使尼斯格巴日感到累的速度上前行。 这个举动挽救了他的性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对辛爱立下大功。 因为他前行了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处小坡之上,突然望着前方呆住了。 地平线的最前方,出现了漫长而庞大的马队——因为春雨的关系,草原的地面有些泥泞,这支规模巨大的马队既没有扬起漫天尘土,马蹄声也因为泥泞的关系不容易传得太远,因此图日根直到恰好跑上山坡才发现前方的马队。 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马队前来? 图日根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忽然之间汗毛倒竖! 糟糕,真的有敌袭! 图日根第一反应是赶紧回去复命,但刚刚拉转马头,忽然又想起来现在还不能回去,因为自己连对方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万一不是敌袭,而是来拜访黄台吉的某位尊贵老爷呢? 如果自己急吼吼的跑回去说有敌袭,然后惊动黄台吉集中大兵,结果对方只是来拜会黄台吉的话,那自己这颗脑袋只怕就保不住了! 图日根连忙策马跑下山坡,跳下马,让尼斯格巴日跪伏下来,自己也趴在草丛中观察对面的马队。 马队越来越近了,图日根终于看清了为首马队前锋的旗帜。 图日根虽然不识字,但认识图腾纹章,他发现来人是恰台吉。 恰台吉? 这可是土默特第一勇士,除了大汗之外,还有谁能驱使他为前锋? 嗯……难道是钟金哈屯?现在钟金哈屯应该摄政了,想必是她。 她派恰台吉来做什么?难道是请黄台吉赶紧去归化城继位的吗?哟呵,这可是个好消息! 不过不对啊,从恰台吉的旗帜位置来看,他似乎只是先锋,后面那庞大的马队才是中军……可是谁有这样庞大的马队呢?钟金哈屯就算调集了汗庭直属的大汗护卫军,似乎也没有这么多人才对。 难道各个台吉都出了人马? 可是,接黄台吉去继位好像也不需要这么大的阵仗吧?这……看起来都可以打去察哈尔了啊! 稀里糊涂想了半天,图日根还是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福至心灵的突然觉得不对——这支马队有杀气! 杀气这种东西,只有久历战场的人才会有所感觉,图日根十多岁的时候曾经跟着大汗出征过几次,能够感受得到一些,所以他的汗毛再次倒竖起来了。 不好,这支马队不是来接黄台吉去继位的,而是来打仗的! 图日根二话不说,拍了拍尼斯格巴日的马臀让它站起来,然后立刻翻身上马,猛夹马腹,大叫一声:“驾~!”竟然掉头就跑。 由于要打突袭,恰台吉这边没有派出可能打草惊蛇的探马,亲自在阵前打头的就是恰台吉——他是哲别神射,目力极佳。 或许是神射手的自然反应,图日根刚刚一动,就被恰台吉发现了。 恰台吉目光一凝,立刻盯着图日根的动作,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眨不眨。 当看见图日根出现拉转马头的动作时,恰台吉已经果断扬鞭,指向图日根的位置,大喝一声:“第一探马队,给我拿下那人!” 第一探马队就在他身边不远,虽然他们甚至没有看见恰台吉扬鞭一指的方向有人,但他们绝对不会怀疑恰台吉的目力,因此二话不说,二十余骑立刻拍马出列,往东方追去。 图日根之前慢悠悠的信马由缰此时得到了回报,胯下的尼斯格巴日既已经热了身,又没有跑累,随着图日根的指令立刻撒腿狂奔起来。 其实这匹马是一匹最好的乌珠穆沁千里马,就算刚才大跑过一阵问题也不大,但是……探马对探马,有时候一点点的优势也很重要! 恰台吉派出的探马们,胯下的马匹也不差,但尼斯格巴日是波尔哈兔的宝马之一,图日根又是拿过赛马大会第一名好成绩的健儿,他们哪里追得上? 不过是追出去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就跑丢了——草原上不至于一下子跑得看不见影,但看得见追不上,就可以称之为跑丢了。 探马们又惊又怒,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回去向恰台吉复命。 然而恰台吉不需要他们复命,以他的目力,在他们奔出去没多远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判断得出来,他们追不上前面那人。 所以恰台吉一边派人立刻通知大成台吉全军加速,尽可能压缩辛爱的准备时间,一边直接带上自己的六千部下加速前进——加速不代表狂奔,他还必须保持一定的马力,以免跑到辛爱部落却没法作战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去肯定会把大成台吉和其他人丢在后面,造成他单独对敌的局面,但恰台吉并不紧张。 他不怕和辛爱对阵是一条,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去冲阵的。事实上,他在大喝着让部下跟着自己加速前进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他此去的主要任务是打乱辛爱集中部民的行动,让他无法顺利的把麾下骑兵全部召集在一块儿。 把汉那吉接到消息的时候也是一惊,心中暗道:雨才刚停一会儿,辛爱居然就派人出来探查了,看来他并不是毫无准备啊。 他当然不知道辛爱不仅有准备,而且已经联络了图们汗一起出兵。 不过辛爱也没想到把汉那吉等人会如此果决地出兵来攻打他,所以他只是把麾下各个部落召集得近了一点,还没有搞“总动员”——就是把能够作战的牧民全部集中并按照蒙古人的传统进行编组。 把汉那吉连忙下令跟上恰台吉,同时派人告诉麻贵,让他也加快速度。 他依然不是让麻贵去打仗,而是怕麻贵吊车尾吊得太远被人给阴了——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很小,但把汉那吉一点都不希望出现问题。 他总觉得,既然高家骑丁在这四千人里占了三千,那这支骑兵代表的就是高务实,而高务实的骑丁并不是大明朝廷出钱养的,每损失一个都是高务实自己贴钱进去。 因此,由己及人的推论,把汉那吉觉得高务实肯定不愿意损失自己的钱财。 如果从空中往下看,随着一个人的掉头逃窜,整个五万多大军一下子加速了起来,直指辛爱老营! 第843章 漠南之战(三) 辛爱的营地,对于偷袭谈不上准备充分,但也不能说毫无准备。他的主要部众的确已经都聚集在了老营附近,只是他们的聚集的原因不是为了防备偷袭,而是为了在图们汗西进之后,能够第一时间整军出战,与图们汗一道杀向归化城。 按照辛爱原本的设想,把汉那吉是个没有什么战阵经验的毛头小子,固然他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但没有经验就是没有经验,一旦看见自己有图们汗的帮助,摧枯拉朽地拿下了归化王庭,势必会惊慌失措,很有可能举手投降。 辛爱其实是不想同把汉那吉的西哨交战的,一来西哨实力强大,正面打一仗,即便是有图们帮忙,自己的损失也不会太小,而损失太大就会影响将来成为大汗之后的话语权。二来西哨本身的实力如果遭到太大的打击,也会导致土默特整体实力下降,将来面对图们汗的时候,说话就没有底气了。 说到底,他借图们汗的兵,只是为了夺回大汗的宝座,而不是想要把土默特自家的家底赔个一干二净。 更何况,打把汉那吉打得太狠的话,还得担心明人那边的反应,而对这一点,辛爱是最没有把握的,他不知道明廷会做出什么决定,万一明廷大怒之下停罢互市,那麻烦可就大了。 尽管辛爱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还是明白,互市现在已经成了土默特的一条生命线,这条线只要被大明切断,土默特不死也残。 所以自从布日哈图去了察罕浩特之后,辛爱一直都处于一种若有似无的紧张之中,甚至连觉都没怎么睡好。 今天他也早早就起来了,一直在营中等待来自察罕浩特的消息,同时也一直关注雨势,当春雨刚停,便吩咐下面的人安排探马四处查探。 不过,相对比他的谨慎,负责今日哨探任务的波尔哈兔显然没太当一回事,东南西北四个方面各安排了一名探马,便算是了事。 然而傻人有傻福,即便哨探派得如此之少,却架不住图日根运气好,出门没多久便碰上了把汉那吉和恰台吉的大军。 辛爱或许有一种半生戎马形成的警觉,他原本坐在帐中烤火,却突然有些烦闷地站了起来,一把抓过旁边衣架上的黑裘披风往背上一批,吩咐左右道:“与我备马。” 帐中的女奴恭顺的应了一声,又问道:“可要通知各台吉?” “叫上布日……算了,叫上那木尔。”辛爱本来打算说叫上布日哈图,因为他下意识里想和布日哈图再好好谈一谈接下去的局面该怎么应对,却想起布日哈图远在察哈尔,只好改口让那木尔代替。 那木尔虽然没有布日哈图那般聪明,却也算是他几个儿子中仅次于布日哈图的人了。 辛爱的爱驹被牵了过来,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先和爱驹亲近了一会儿,那木尔便骑着马过来了,远远地叫道:“阿布,你叫我吗?” 辛爱翻身上马,刚来得及说一句:“陪我出去走走”,便目光一凝,眯起眼睛盯着西方,似乎在探寻什么。 那木尔顺着辛爱的目光望去,一开始什么都没看见,下意识眯起眼睛来,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有一名瘦小的骑手朝着老营这边拍马狂奔而来。 “好一个瘦猴崽子,这应该是波尔哈兔手下的探马,叫做图日根的那小子……”那木尔眯着眼睛说道。 旁边的辛爱脸色一变,忽然大喝一声:“敌袭!立刻吹号!朝老营以西集合部众!” 那木尔吓了一跳,忙道:“现在还没有肯定……” “蠢货!”辛爱反手一鞭抽在那木尔的身上,大骂道:“若不是敌袭,他能跑成这样吗!” 那木尔吃疼一抖,但这下却把他骂醒了。 是啊,要不是有敌袭,这小子如此不惜马力的跑成这样,就不怕回来被波尔哈兔一顿胖揍?虽然现在离得还远,却也可以看见他在不停的挥鞭抽着马屁股啊,这厮可是部落里最好的骑手之一,要不是临死求生的局面,能是这个反应吗? 那木尔心里生出一股恐惧,大声呼号起来:“传令,传黄台吉之令,所有勇士立刻去营西集合,三鼓不至者,斩!——愣着干什么,吹号擂鼓!” 辛爱黄台吉翻身下马,直奔帐中,大声道:“甲胄、弯刀和马弓通通拿过来,快!” 他刚才本来只是打算出去信马由缰地散散心,可是什么战斗准备都没有,眼下局面虽然紧急,但再紧急也得把防具和武器备好,要不然出去送死吗?还是说根本不打,直接逃命? 他是马上要做彻辰汗的人,哪能直接逃命!更何况现在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如果转身就逃了,就是过几天图们汗赶来,恐怕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了。 多年的战争经验毕竟不是白给的,就算是他麾下的女奴,在这种时候,虽然紧张,但该做的事情却做得毫厘不差,很快给他完成披甲,将他的弯刀递给他系在腰间,又把他的马弓、箭囊等物妥善的挂好在了马臀两侧。 辛爱更不答话,走回到战马旁边,一脚踏镫,翻身上马,带着聚拢过来的亲兵直奔大营西边。 图日根奔着老营而来的时候,老远就看见老营忽然动了起来,虽然不知何故,他还是有些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在想:莫非还有其他探马比我更早得知消息,并且回来禀告了?那可就糟了,尼斯格巴日的屁股都快被我抽坏了,我不会被波尔哈兔台吉活活打死吧? 想归想,动作却更快了。图日根双腿用力夹着马腹,身子伏低,如同一道贴地闪电朝着老营飞奔而来。 辛爱所部集合的速度相当不错,此时刚刚一通鼓,营西已经有了三四千骑兵汇聚过来,正在兵找将,将找兵的整理队伍。 辛爱黄台吉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目光冷冽地看着飞奔而来的图日根,但却没有主动开口。 图日根在离辛爱等人百步左右才开始稍稍减速,十步左右时一拉缰绳,尼斯格巴日前蹄腾空,几乎是人立而起,止住了身形。 虽然大伙儿都知道情况紧急,见了这一幕也不禁轰然叫好——这个动作本身不难,难的是距离的拿捏如此之准。这不仅需要骑士的骑术高超,还需要他对胯下战马的能力、疲劳度等各个方面了如指掌。而很显然的,图日根的赛马大会第一名绝对实至名归。 但图日根并非是故意卖弄马术,他只是情急之下选择最快捷的行进和停止方式,所以他根本没有对这些叫好有任何回应,而是直接冲辛爱黄台吉抱拳大声道:“黄台吉,西面有大成台吉部至少四万骑兵过来,先锋大将是脱脱恰台吉!” 总是辛爱此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闻言还是不得不微微一颤。 至少四万骑兵? 好啊,好啊,那吉小儿,我倒是小瞧你了,为了对付我,你竟然将整个西哨倾巢而出?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个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844章 漠南之战(四) 由于图日根不敢抵近观察,所以他只看见了最明显的两面大旗,也就是恰台吉的先锋主将旗和把汉那吉的中军主将旗。 加上把汉那吉的这支联军兵力庞大,连绵近十里长,图日根又根据蒙古军中对探马的严格要求,“看见多少报多少”,便报了“至少四万”这个数目。 但这个说法却严重误导了辛爱黄台吉,让他以为这支联军就是两大主体:把汉那吉的西哨,加上恰台吉所部。 西哨有大概四万骑,恰台吉有三千本部和三千大汗护卫军,一共四万六千,正符合图日根报告的“至少四万”这个标准——因为如果更多的话,图日根的报告就应该是“约有五万”或者“五万以上”了。 因此,辛爱判断,这件事是把汉那吉串通了恰台吉,或者恰台吉在收到自己的信报之后却反而投了把汉那吉,这才出现的。 他们为什么会串通起来,辛爱一时没法判断,只能认为是他们双方认为这次大汗去世之后,他们联手起来可以形成对自己的巨大优势,所以铤而走险,都希望更进一步。 辛爱眯起眼睛,暗道:把汉那吉自然是冲着彻辰汗的宝座去的,恰台吉么……他可能也想独镇一方! 哼,区区一个卑贱的外姓,阿布给了你台吉名号,你竟然还嫌不够?真是狼子野心! 不过,幸好钟金哈屯和其他大汗护卫军的台吉们没有参与其中,把汉那吉这小子没有什么大战经验,部众虽强,未必能齐心协力发挥最大的战斗力,而恰台吉虽然能战,毕竟麾下只有六千人。 我如今部众齐聚,虽然时间紧急,但只要集合两万精锐,还是能一战而胜的。甚至,就算没法集合完全,有一万余精锐,也能先抵挡住恰台吉…… 只要恰台吉陷入苦战,把汉那吉这厮毫无经验,必然选择先救他,如此一来,我就能稳住形势了,哪怕对方势大,我边打边撤,往东边撤个几百里,图们汗也就该到了吧,到了那个时候……哼! 那也就是说,当前最关键的就是辛爱所部的集合速度! 辛爱再不迟疑,大声呼喝,要求各部加快集结速度,加快整队速度,一定要抢在把汉那吉和恰台吉到来之前完成集结。 同时,他也没忘了报信有功的图日根,大声道:“图日根,你哨探有功,本黄台吉赏你二十头羊,现在先下去休息吧!” 图日根闻言大喜,连忙翻身下马谢过。 二十头羊啊!对他这个长期受欺负的小牧民来说,那可是一笔相当不小的财产! 正巧此时波尔哈兔衣冠不整地骑马跑了过来,看见他借给图日根的爱驹尼斯格巴日马屁股被抽得通红,大怒道:“图日根,你疯了吗,怎敢如此对待本台吉的宝马!” 图日根满脸涨红却不敢顶撞,只能低着头默不作声。 辛爱转头不悦地看了波尔哈兔一眼,谁知道不看还好,这一看差点气炸肺,原来波尔哈兔脸上和脖子上居然还有两个唇印,那颜色一看就是明人通过互市卖过土默特来的胭脂。 辛爱黄台吉勃然大怒,也不打话,纵马就朝波尔哈兔过去。 波尔哈兔不知道图日根刚刚立了大功,见自己阿布拍马过来,还出言抱怨道:“阿布,这大雨刚停,正是身子困倦的时候,你忽然吹号擂鼓干什么啊?” “嗖——啪!”辛爱含怒一鞭,直接抽到波尔哈兔的脸上。 波尔哈兔惨叫一声,捂着脸直接摔下了马,吓得他身后的亲卫连忙翻身下马过去查看。 辛爱黄台吉吐出一口浊气,恨恨地骂道:“我僧格都古楞特穆尔英雄一世,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废物来!你要是有你三哥一半有用……” 那木尔在一边劝道:“额赤格息怒,现在不是追究波尔哈兔的时候。” 阿布是爸爸,额赤格是父亲,使用场合有所不同。另外,阿布其实是汉语“阿爸”的音译外传,元后才开始流传在蒙古人中,其在蒙古的“正规性”不如“额赤格”这个“父亲”的表述方式,所以此时那木尔用了额赤格来称呼辛爱。[以上说法来源于《蒙古秘史》和《蒙古译语词典》。] 辛爱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待会儿让他打头阵,没死的话,我准他继续做台吉,要是死了……那就是长生天都看不下去了。” 波尔哈兔本来还一肚子抱怨,一听这话,抱怨全都化成了恐惧,大惊失色,甚至顾不得脸上的剧痛,忙问道:“打头阵?打什么头阵?谁来了?” 那木尔听了这话也是一阵头疼,心说:你他娘的怎么连把汉那吉都不如?把汉那吉虽然一直没捞到仗打,可他好歹每次都请战,你这算个什么事?说一句让你打头阵,吓得就差尿裤子了?老子怎么有你这样一个兄弟? 蒙古人毕竟不是汉人,虽然衰落了这么多年,但骨子里还是有那种好勇斗狠的热血的,那木尔见波尔哈兔这般不济事,也生了气,别过脸懒得再理他。 辛爱更是懒得多看他一眼,直接拉过马头,朝刚才来的方向又回去了。 图日根虽然恨波尔哈兔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了他一顿,不过他毕竟是个长期受欺负的倒霉蛋,几乎都已经习惯了。现在见自家领主挨了骂,还被派去打头阵,心里有些同情,好心好意道:“台吉,来的是大成台吉和恰台吉,大概有四万多人……” 波尔哈兔大惊失色,惨叫道:“什么!恰台吉?四万多人?”他推开身边的护卫亲兵,连滚带爬地朝辛爱跑去,口中惨呼:“额赤格,额赤格饶命啊,我打不过恰台吉啊,他是土默特第一高手,还是哲别神射,我上去只怕还没靠近就要被他射杀了啊!额赤格,我是你的讷温(孩儿)啊!” 辛爱猛然勒马,冷冷地掉头,森然道:“我的讷温?我的讷温没有贪生怕死之徒,若是贪生怕死……” 他目中寒芒一闪:“那就不配做我僧格的讷温!”然后冲波尔哈兔的左右人道:“带他下去披甲,一通鼓之后,率军迎战脱脱!” 波尔哈兔浑身发软,直接瘫倒在地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云销雨霁的湛蓝天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的左右人看不下去了,互相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将他抬了下去,也不管波尔哈兔怎么想,拿着蒙古罩甲就往他身上套。 波尔哈兔却忽然惊醒过来,大喝一声:“不就是打仗吗,本台吉夜战八方,枪挑十女,还怕他一个脱脱?”忽然精神抖擞地跑到战马旁边,一踩马镫就要上马。 也不知道是过于兴奋还是脚底湿滑的原因,这一脚竟然踩滑了,身子朝前一倾,正好一鼻子撞到马鞍,鼻血长流。 “去你娘的蠢马!”波尔哈兔惨叫估计能传出十里之外。 他身后的亲卫都傻眼了,面面相窥,心中暗道:就冲咱家台吉的这副模样……能去跟脱脱打?这怕不是往人家脸上送? 第845章 漠南之战(五)哲别神射! 恰台吉大军卡着最佳速度前行,既不会使马匹劳累,又不会过慢。但毕竟图日根风驰电掣的迅速报信发挥了作用,当他带着六千精骑抵达离辛爱老营七八里左右时,辛爱在老营以西已经整理好一万出头的队伍。 这个集合与整队的速度略微出乎恰台吉的预计之外,他本来觉得对方此时应该汇聚不到一万人的。 这个失误其实不能怪恰台吉的估算能力不行,因为他也不知道辛爱由于打算等图们一到就倾力西进,所以早已将部落聚集在老营周边。 但事已至此,之前恰台吉打算两路绕边袭扰、阻止对方集合的计划就必须变一变了。 恰台吉这样的将领,都不是靠读兵书学到的作战技巧,而是靠着“天赋加经验”来打仗的,所以面对这个局势,他也不需要像“学院派将军”那样逐条分析双方目前的各种优劣项目,而是直接下令:“所有人随我一道——右路绕袭!” 他改变办法很简单,左右两路绕袭变为一路罢了,这是一种朴素的“集中兵力”思维。恰台吉或许不知道集中兵力的理论根源,但这绝不妨碍他灵活运用。 从古至今,名将无数,真正熟读兵书的,鬼知道有没有占一半? 如何控马这种事,在蒙古军中是不需要下令的,恰台吉本人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他的速度就是后方大军自动调整马速的依据。 恰台吉并没有立刻拍马狂奔,而只是稍稍夹紧马腹,让战马缓缓加速——就好像后世驾驶汽车的驾驶员“线性提速”而不是“一脚地板油”一般。 战马毕竟是活物,身体再强,经得住几次“一脚地板油”?所以骑战经验丰富的蒙古将领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搞这种花样作死动作的,这又不是骑术大赛,需要的是整支军队的行动如一。 辛爱在大营西面看了看恰台吉的行动,更加面沉如水了,森然道:“波尔哈兔何在?” 波尔哈兔仰着头答道:“额赤格,我在呢。” 辛爱本来见他这个蠢像很想大骂,但想到他仰着脑袋是因为刚刚撞出鼻血,又把话咽了回去,冷着脸道:“你带着你的本部勇士去狙击脱脱,不得让他完成绕袭。” 波尔哈兔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再推脱的话,估计额赤格就要临阵杀子来激励士气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是,额赤格,不过我本部只集合了一千两百多人,只怕……” 辛爱冷冷地道:“我再给你八百。”顿了一顿,又道:“我也没说让你击败他,你的任务是狙敌,是迟滞他,懂么?” “懂了。”波尔哈兔点点头,然后马上转头大吼:“听到黄台吉的话了吗?我们去拦住脱脱!” 他麾下的蒙古战士们也知道今天局面的凶险程度,可是他们也没有退路,只能奋勇作战——勇敢者尚有一线生机,懦弱者唯有一死而已! “拦住脱脱!” “拦住脱脱——” 看着士气忽然振奋起来的波尔哈兔部,辛爱稍稍缓了缓面色。 这小子虽然没什么本事,而且沉迷酒色,但好歹到了生死关头还知道拼死一战,勉强算是没有辱没黄金家族尊贵的血统。 正在快速逼近辛爱所部左翼的恰台吉,看见辛爱军中斜刺里杀出一彪军马,冷然一笑。 他知道辛爱必然能看出自己的用意,也必然会派人出来狙击,只是…… 两千人就想拦住我脱脱亲率的六千精骑?哼,你是赤老温还是速不台? 恰台吉虽然蔑视对方,却一点也没有大意,见对方一鼓作气势如虎地冲杀过来,甚至没有立刻提高马速,而是冷冷地看着打头的那个年轻人。 波尔哈兔? 目力极佳的恰台吉一下子就看清了波尔哈兔那张莫名其妙有些狰狞的脸,然后二话不说一手操弓,一手执箭,两手根本无需马缰,仅靠双腿控制战马。 忽然,他原本微微伏低的身子猛然坐直,挽雕弓如满月,连瞄准的动作都几乎没有,便发一箭,流星赶月一般射出! 恰台吉“哲别神射”的名头太大了!波尔哈兔在他坐直的一瞬间就知道他要射自己,几乎是下意识的低头弯腰,想要伏在马背上,尽量减少被射中的可能。 然而,哲别神射倘若那么容易躲掉,那还能叫哲别神射么? 波尔哈兔低头的一瞬间,那支根本没有瞄准动作就猛然射出的箭已然射到他面前。 虽然波尔哈兔低头的动作已经尽可能的快了,但仍然被那一箭正好射中……头盔。 蒙古军的头盔制式与明军颇有区别,样式就像一个铁制的碗,制式碗口边缘多了一圈帽檐状的翻卷。 按理说,在波尔哈兔的低头动作下,圆形的头盔应该对箭矢有很好的偏离效果,即便射中,也应该滑到一边去。 然而意外发生了,波尔哈兔头上“铿”的一响之后,波尔哈兔直接坠马,口中发出比之前撞了鼻子更凄凉的惨嚎。 有眼尖的骑手瞥眼望去,只见波尔哈兔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抱着头盔用力往外猛扯……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一箭竟然射穿了波尔哈兔的头盔,箭头嵌入了他的头盖骨中! 头盔、头盖骨,这都是极其坚硬之物,恰台吉“随手一箭”,虽然没有直接将波尔哈兔连头盔带脑颅一同洞穿,可如此之威,也足以令人胆寒了! 正在西营中更加紧张地集中部曲的辛爱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也不禁骇然,用力抓紧了马鞭,暗道:“脱脱这厮的力量,比起他盛年时竟然只衰退了这么一点点?” “哲别神射!” “哲别神射——” 恰台吉身后的大军轰然高喊。 而恰台吉本人却微微沉下脸色——他的确射中了,这说明他的目力、推测力和射术都没有下降,但他自己知道,他的实力衰退了。 因为,如果是十年前,这一箭必然连头盔带脑颅彻底洞穿。 人,果然都会老的。 但恰台吉却没有消沉下来,反而更加振奋,大吼一声:“敌将落马,随我冲阵!” 既然总会老去,那么在老去之前,就让更多人见识见识我脱脱的神勇吧! 我是哲别神射!星凯乌尔鲁克之子脱脱![注1] ---------- [注1]:蒙古人一般不会自称姓氏+名字,而习惯于把父亲的名字放在自己的名字前面。拿蒙古前总统查西亚.额勒贝格道尔吉举例,查西亚就是他父亲的名字。 第846章 漠南之战(六) 事实证明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不管波尔哈兔是不是斗志昂扬,他的确不是脱脱一合之敌,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还没靠近就要被射杀。这次虽然因为头盔的保护没有当场被脱脱开颅,但那颗箭矢既然嵌入他的头盖骨,在这个年代基本也就是早死晚死的差别了。 第二件事是,两千人真的拦不住亲率六千精骑冲阵的脱脱,甚至连迟滞作用都很是有限。 尤其是当波尔哈兔这个主将被恰台吉抬手一箭就射下马去之后,“哲别神射”和“第一悍将”的名头震得波尔哈兔所部的每个人都胆怯了几分,手软脚软之下,更是无法和士气高昂的恰台吉所部相敌,被恰台吉轻松击溃。 打仗这种事,士气真的很重要,尤其是冷兵器作战的时期,士气倍增真的就相当于战斗力倍增。因此,当主将展示了无敌般的神勇之后,这种士气提振、战力翻倍的效果简直比兴奋剂的效果还强。 辛爱脸色铁青,暗骂了波尔哈兔一声“废物”,但是他也很无奈,毕竟蒙古几百年来,善射的将领的确不知凡几,可是取得“哲别神射”名号的却少得可怜,而此刻他的对手,偏偏就是一位哲别神射层次的将领。 辛爱此刻的心情,如果用后世的一句经典话语来形容,那就是……日了狗了。 他甚至一时有些迟疑,到底还派不派人上去阻拦?如果派的话,谁能挡住脱脱一箭? 幸好,他麾下虽然没了布日哈图,好歹还有个那木尔。 那木尔突然请战:“额赤格,讷温求战!” 辛爱吃了一惊,迟疑地看着他:“你拦得住脱脱吗?” “拦不住。”那木尔果断道:“不过我可以咬住他的尾巴!” 辛爱眼前一亮,对啊,脱脱强悍至斯,拦是拦不住了,可是如果上去攻击他的后队,却也可以大大地降低他绕袭的效果。 “好!”辛爱毕竟也是能征惯战的老将,当机立断道:“你带本部……以及波尔哈兔余部上前咬住脱脱后队,切不可让他全力绕袭!” “是,黄台吉!”那木尔抱拳一礼,拔马就走。 其实带上波尔哈兔的余部算不得什么好主意,这群人肯定已经被恰台吉杀得胆寒了,可是那木尔也知道,现在能用的兵力不多,还要防备马上就能赶到的大成台吉部西哨主力,额赤格能给他的只有波尔哈兔余部这点人。 恰台吉那边刚刚杀散波尔哈兔带领的两千人,正绕着辛爱的老营朝营中自由散射。 这中绕袭散射不是为了杀伤多少人,而是要加重营中的慌乱程度,让其无法快速朝辛爱所在的营西方向聚拢。 辛爱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一直呆在营西不动,只管不断地聚拢兵力。 他绝对不会现在亲率主力去跟恰台吉死磕,因为那是自杀——大成台吉部马上就到,自己如果去跟恰台吉死磕,哪怕赢了又如何?到时候把汉那吉只要还稍微有点脑子,哪怕只是下令冲锋,被从后方大军冲锋杀来的大成台吉部一阵乱杀,辛爱也只能含恨而败了。 而恰台吉的绕袭毕竟不会直接致命,因为哪怕他绕到自己背后也没用,老营之所以叫老营,并不是一堆毡帐摆在那里就完事,各种拒马等简易工事还是有的,恰台吉不可能带着骑兵陷进去,他没那么傻。 敢做这种事的,反倒是明军那样的步兵部队,尤其是其精锐的家丁部队,全身披甲甚至批两层、三层甲胄的那种,他们反倒不怕直接杀进营中。 失去战马机动力和冲击力的骑兵,不可能赢得和明军精锐家丁部队的近身肉搏,这是浅显之极的道理,只是一般来说,明军步兵精锐不可能有机会悄无声息地杀进蒙古军的大营罢了。 恰台吉带着麾下人马不急不忙地“绕袭”,但因为制造恐慌的需要,他的队伍也越拉越长,几乎是要将辛爱的老营围起来乱射。 这就给那木尔创造了机会,他的本部集中的人数比之前的波尔哈兔要好,有大概一千八百人,出发时又叫全军大声招呼,把被恰台吉所部冲散的波尔哈兔麾下人马聚集了一千多——这不奇怪,蒙古骑兵本身其实不以冲阵为主要战斗形式,所以刚才一轮冲阵虽然看起来凶猛,其实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波尔哈兔部的骑兵大多选择了退避,真正被直接击杀、击伤的不过两三百人,其他大多是临时溃散。 这也是明军跟蒙古军对战首级很少的原因之一,对方打不过就直接散了、撤了,然后他们又能马上聚集,这样一来,人头当然很难搞到,就算击败一百次,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决定性的歼灭战。 某种程度上来说,马芳的“以骑制骑”的确是有道理的,只是当时的明军又不具备那个条件。 而高务实对于骑兵的了解程度又不太行,他总觉得骑兵战斗力要提升,至少得有燧发火枪才行,甚至最好是能够有火药和子弹一体化的新式子弹(就像现代的子弹,带弹壳的这种,而不是分离式的火药加弹丸),可以直接在马背上完成装弹和射击。 这就导致了现在的明军骑兵作战基本还是冷兵器式的,而冷兵器骑兵作战,想要达到蒙古人的水平就比较困难了,马芳当年的精锐骑兵才多少?其中还有至少一半都是蒙古人。 而李成梁那边也差不多,汉人大概也不会比一半多出多少,很多的蒙古人、女真人掺杂其中,只是他们大多“归化”了,不把自己当做“外族”看而已。 在这种局面下,那木尔所部顿时超过三千骑,而恰台吉所部的兵力却拉扯得稀薄起来,当那木尔对着恰台吉所部的后队发起攻击时,后队顿时感到巨大的压力。 恰台吉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点,心中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好”。 看来辛爱黄台吉还是有些本事的,至今为止,除了刚才派出波尔哈兔之举实在有些失误,其他表现都可以称之为上佳,难怪大汗当年虽然不喜欢他,却始终让他独领一部。 虽然大好局面被那木尔搅和了,恰台吉却也看不出丝毫愠怒,只是让丫头智等人继续绕袭,自己则挑了五百骑兵转身朝那木尔杀去。 而那木尔也一直在注意恰台吉的举动,见他转身杀来,那木尔二话不说,立刻下令向外侧撤离。 他不是什么单纯的勇将,况且对方是土默特第一悍将,跟他脱脱比勇猛?刚才波尔哈兔的下场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因此他直接一个呼号就带人外外侧撤离。 他这个举动稍稍出乎恰台吉的意料之外,恰台吉本来以为那木尔这样一个三十几岁的将领,又带着三千骑兵,比自己带来的五百骑多了几倍,应该会选择正面硬战,想不到对方居然选择撤离。 等等……不是撤离! 恰台吉看着那木尔斜斜里往外撤的举动,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对方居然也想跟他玩一个“袭扰”——在外侧朝里面的恰台吉所部射箭,打乱他们袭扰老营的计划。 好小子,活学活用,有点能耐啊。 恰台吉微微眯起眼,却并不着恼,只是笑了笑,对身边的元嗑赤笑道:“这小家伙想学我的。” 元嗑赤呵呵一笑,答道:“那得看他有台吉几分本领。” 恰台吉淡淡地一摆手,道:“其余人继续绕袭,我带这五百人追着他打,我倒要看他,敢不敢先跟我打一场。” ---------- 感谢书友“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下订阅和各种票! 第847章 漠南之战(七)犹豫就会败北 那木尔的确没料到恰台吉会这样处理,正如同高务实自己不是猛将兄,所以打仗很少考虑猛将兄的用法一样,那木尔也忽略了恰台吉的武勇还有另一种用法,就是他敢带着亲卫以少击多,换句话说:恰台吉敢于分兵,亲率精锐来战,而给大部队创造继续袭扰的条件。 那木尔带着人在外圈游走,查看恰台吉的行动轨迹。他有一个思路,就是看看恰台吉是不是打算直接冲阵,如果是的话,那就还有办法。 哲别神射再强,一次也只能射一人——三连环当然也可以,那就算三人吧,可是这也并不打紧。只要他冲阵,最多发三箭,不说进入肉搏,至少进入自己麾下的射程范围,到时候万箭齐发,任他脱脱满身是手也拦不过来。 若是换成明军大将,因为通常都是身披重甲,倒是不太畏惧弓矢。可蒙古军的风格却大不相同,因为人人都要拉弦挽弓,哪怕大将也很少会身披重甲,脱脱更是常年只穿皮甲,他又不是罗汉金刚,只要中上几箭,什么哲别神射都不好使了。 唯一的难题是,那木尔自己肯定会成为脱脱的第一射杀人选,能不能从哲别神射的手中逃出命来,那真是谁都不敢保证。 但那木尔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击溃或者击退脱脱,以绕袭破绕袭的打法就执行不下去了。 但很快,那木尔就失望了。 恰台吉的战斗经验何等丰富,岂是只会冲阵的憨憨? 那木尔带人游走在外圈好一会儿才发现,恰台吉根本不过来,只是带着人远远地看着他,那木尔游走得稍微靠近里圈,恰台吉就往中间穿插,顺便张弓射死几个没把握好距离的敌人,但不管怎样,他就是不靠近。 自己麾下被射死了七八个人之后,那木尔才忽然反应过来,恰台吉跟着自己游走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观察破绽、找机会冲阵,他只是简单的将自己和他的绕袭主力隔开罢了! 那木尔的脸色一下子就涨红了——又失策了! 原来恰台吉的目标明确得很,就是完成绕袭,在这个前提之外,哪怕他那木尔是辛爱黄台吉的亲子,也不够格成为恰台吉的目标——所以他根本不着急追出来试图消灭或者击溃自己。 天底下的将领至少有三个层次的差别:普通将领考虑的是这次战斗我要怎么赢;名将、宿将则会考虑这次战役我要怎么赢;而倘若是统帅型的将领,甚至要考虑整场战争我要怎么赢。 恰台吉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考虑到了整个土默特的未来,并且被高务实说服。而现在他并不着急去击败那木尔,则是因为他知道那木尔无关紧要,只要拖慢辛爱集中部众的速度,等大成台吉主力一道,不仅那木尔,就连辛爱自己也难逃一败。 当然,他或许也可以选择直接朝辛爱冲阵,但那样的仗从来都不是蒙古人爱打的。 曼古歹战术的精髓教会了蒙古人,击败敌人不一定非要一下子取得完胜,拖着打、吊着打才是更好的选择,因为可以尽量避免己方的伤亡。 拿六千去打一万,显然不如拿五万去打一万的效果好、伤亡小。 那木尔出离的愤怒了,他看着远处一脸平静、不紧不慢跟着自己的恰台吉,心中的怒火一点点往上升。 突然,他把马刀一举,微微前压。后方的骑士们都是一愣,因为这是预备冲阵的指令。 “跟紧!”那木尔一声厉喝,一夹马腹,战马开始慢慢加速。 他并没有选择直线朝恰台吉冲去,而是缓缓绕出一道弧线,对准恰台吉五百骑兵的中后部进发。 但恰台吉在他举刀的一瞬间就知道他按捺不住了,接下来肯定要冲阵,因此也有意识地开始提高马速,实际上双方现在的轨迹,有些像两道都朝着对方尾部衔接而去的样子,两支骑兵划出了一个不完全的椭圆形。 双方的马速都提了上来,接近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就在此时,恰台吉忽然一拉马头,整个队伍划出的弧度猛然加大——这下子他就不是朝着那木尔马队的尾部而去,而是对准了中部! 那木尔心中一紧,但却不敢效仿——冲击中部虽然效果更强,成功的话可以把对方当做一条长蛇,直接斩为两段,然后分割歼灭,但是这样做的危险性也很大! 因为敌方队伍既然已经完成加速,那么当你冲击他们中部的时候,其后队实际上是肯定来不及停下的,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往前冲杀。 这样一来,就算你杀穿了对方的中部,你自己的中部却也在陷入对方的冲杀,很难保证到底是谁把谁斩成两段! 非要说的话,这个战术动作的结果只有两种:要么大胜,要么大败。 但那木尔心中却升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恐惧。 恰台吉是何等名望的大将,他若没有把握,怎会赌上自己一世英名来跟自己来这么一手?再加上此前几次失策,那木尔下意识里就觉得恰台吉这个战术动作的背后一定有诈! 那木尔突然犹豫起来,是继续不敢不顾地冲阵,还是稍稍等一下,看看恰台吉还有没有别的后手变化?毕竟,我的兵力比他多了几倍啊…… 那木尔一定没有听过一句“名言”——犹豫就会败北! 恰台吉的队伍丝毫没有半点迟滞,直接杀向那木尔马队的中间,恰台吉本人甚至大吼了一句:“挡我者——死!” 而就在那木尔稍稍犹豫的瞬间,又接连听见恰台吉的暴喝:“死!死!死!死!” 每一个“死”字都充满了力量,一种熔岩喷发般的暴虐充斥其间,可以想象,每一个“死”字的背后,必然是一条人命为之殉葬。 那木尔的队伍被杀成了两段,后队的骑士猛然惊恐地勒马,想要止住前进的战马,但冲击力大减的他们,只能被如同利刃划过一般的恰台吉所部伸出的弯刀割去脑袋或者斩断四肢乃至身躯。 当那木尔追上恰台吉所部尾巴的时候,前方的恰台吉已然如回旋刀一般转头杀了回来。 那木尔惊恐的发现恰台吉已经在他面前不远处举起了马弓,一支比普通箭矢更加粗大的利箭已经搭在弦上,箭头的一点寒芒是如此夺目逼人,甚至……已经到了面前! 大吃一惊的那木尔下意识偏了偏头,却不料,随着“噗”的一声响起,右边肩窝突然一阵剧痛,那箭矢上巨大的动能甚至让他稳不住身形,“啊”地一声,就摔落马下去了。 那木尔身后的骑兵慌忙绕开,以免自己的战马踩踏到自家领主。 但眼冒金星的那木尔直到此刻还在脑子里盘旋着一个声音:“又失策了!” 直到他在最后清醒着的时刻,恰台吉那张冷漠而威严的脸才出现在他面前。 恰台吉淡淡地吩咐左右:“这是辛爱黄台吉之子那木尔台吉,看押起来,不得无礼。” 第848章 漠南之战(八)头铁就会白给 辛爱亲眼目睹了那木尔战败被俘的全过程。 与波尔哈兔的情况不同,辛爱并没有因为那木尔的失败而破口大骂他“废物”,他辛爱也是征战四十年的宿将,怎会看不出那木尔已经尽力了? 那木尔之败,既败在个人武力限制了他的战术施展,也败在战斗经验不丰富,临阵犹豫之上。 所谓策略,这种东西很多时候只方便于交战之前施展,到了交战之中还能施展的策略就少了很多了,因为时间不允许,你有再好的想法,没有时间布置和施展也来不及。 所以真正的战场名将,都是对自己所部的实力有着深刻了解,又能够以最快速度判断出他们能够在某个时间段内做出某些调整并且立刻决断并执行的那一类人。 就好比戚继光那么牛逼的人物,他的生平第一仗也差点儿打败了,其原因就是他根本没想到当时他带的兵居然能弱到那个程度,对方才刚刚发起攻击,这群官兵就直接一哄而散了。要不是他靠着强横的个人武力一箭射死了倭寇首领,天底下只怕就不会再有戚少保这一号威震天下的名将了。 恰台吉手下这六千人,都是他带老了的兵,有什么样的实力,能做到什么程度,他清清楚楚,所以他敢突然改变攻击方向,也敢直接带领他们斩断那木尔所部的“蛇身”。 反观那木尔,对自己一方的实力不够了解、不够自信,在临战之时还产生了犹豫,这还不败北,那谁败北? 其实这不是大问题,辛爱觉得那木尔的表现已经不错了——至少他能逼得恰台吉做“假动作”不是么?这样的孩子,多给他一点机会锻炼锻炼,也是能成名将的。 只可惜……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因为大成台吉部的西哨主力已经出现在了十里之外,并且辛爱还眯着眼睛看见了一面更加让他心凉如水的旗帜——俺答的王庭护卫军旗帜。 大汗已经死了,能够派出王庭护卫军的人,天底下只有一个,就是钟金哈屯。 此前辛爱和诸子商议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可能很难拉拢钟金哈屯了,但却没料到钟金哈屯这么快便和大成台吉联合了起来。 之前他听图日根报告敌军兵力的时候,还在谢天谢地以为钟金哈屯没有出手,依然在归化城观望结果呢。 谁知道……完了。 除非图们汗现在突然出现,否则这场仗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了,就算把成吉思汗时期的“四杰”、“四狗”全部复活过来帮他,也赢不了这一仗。 恰台吉的绕袭几乎没有得到有效的遏制,辛爱前前后后一共集中了不到两万人马,去掉被波尔哈兔和那木尔带去被击溃的四千余人,现在辛爱身边只有不超过一万五千勇士。 一万五千精骑,放在哪里都是一股可观的力量,但他们现在面对的敌人却太过强大了一些:大成台吉部西哨主力、王庭护卫军主力、恰台吉的六千精骑、其余各部随征而来的万余精骑…… 对方至少拥有自己四倍的兵力优势,而自己又不是明军,可以依靠坚城并且善于守城。 要逃么? 辛爱的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疑问来。 这个问题他之前也想过,但是被否决了,原因是如果一战未打就逃跑,可能会被图们汗看不起,将来自己这个土默特之主在图们汗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只能雌伏于图们汗的座下,本本分分地做个土默特万户的小汗。 这当然不是辛爱想要的,辛爱当年跟父亲俺答不和,原因就在于他觉得俺答拥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却一心只想跟大明和解,甚至不惜称臣纳贡,因此俺答干脆把他外派一方,一边考察磨砺,一边也是逼他悔改。 但辛爱直到俺答去世,也毫无“悔改”之心,可见其野心和强硬。 当然,辛爱对明廷的恨意,还跟一件旧事有关,嗯……这件事甚至牵涉到绿帽子。 那件事一开始是从杀胡口引起的,杀胡口古称参合口,唐朝称白狼关,宋朝称牙狼关。大明为了抵御蒙古瓦刺南侵,多次从此口出兵征战,故而起名“杀胡口”。 杀虎口和右玉城做为军事要塞,自古战火不断,特别是在明正统至嘉靖年间,先后多次被蒙古军队攻下来。但在嘉靖三十六年的一场战争中,守军却在左右无援的情况下,孤军奋战,坚守右玉城长达八个月的时间,这是不多见的。 而这场战争起因,在于“桃松寨事件”。 桃松寨是俺答汗之子辛爱的妾,她与辛爱部下的一个头目鬼混,被发现后慌忙投奔了大明。当时的大同总督杨顺为请功邀赏,将其送进京城。 辛爱为此率部进攻杀胡口,然后包围了右玉城。杨顺见势不妙,后悔不该收留桃松寨,于是向朝廷谎奏,说蒙古辛爱部愿用白莲教造反失败后跑过去的汉人交换桃松寨。 嘉靖帝一听可以拿下白莲余孽,就同意放还桃松寨。桃松寨被放回去自然是当场被辛爱处死,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辛爱余怒未消,不但没有退兵,反而加强了兵力,在进攻右玉城的同时,又向大同、宣府一带长城发起了进攻。 在蒙古兵多次强攻下,右玉城军民浴血奋战,右玉守将在作战中阵亡后,有一位姓尚名表、在家休息的武将,自愿担任了右玉保卫战的指挥。他在异常困难的情况下,除打退敌方进攻之外,还多次抓住有利战机偷袭敌营。 从九月坚持到第二年的四月,右玉城虽未被攻克,但城内军民几乎绝炊断粮,可充饥的牛马等牲畜也被吃光了。 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明廷派兵部尚书杨博亲率大军来解右玉之围。蒙古兵见右玉城实难攻下,而大明援军将至,这才不得不解除了对右玉城的包围,从杀胡口撤出长城。 此战之后,辛爱一直对大明十分不满,认为大明包庇让他名誉受损的女人,是对他的极端蔑视。 实际上大明这边也是有苦说不出,边臣欺骗中枢,这种家丑拿出来外扬又不合适,只好一直把这个黑锅给背了下来。 后来把汉那吉降明,之所以朝中当时还有不少人不肯相信,甚至相信了也不肯收留,最后还是高拱一力主持才把事情定了下来,就有这个背景原因在里头。 如今,强硬了一辈子的辛爱却不得不决断一件他平时根本不会考虑的丑事——逃跑。 实际上,别看蒙古人经常号称什么勇武、什么成吉思汗的子孙,但逃跑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就跟蒙古人的常见战术一样,我暂时的退避不代表我就认输了,迟早我会再来找回场子。 辛爱这种,反倒是因为当年的旧事导致的一种异常心态。 但他再怎么异常,也不得不考虑现实情况,眼下这个局面,硬拼基本就是送死。 后世的名言教导我们:犹豫就会败北,头铁就会白给。 辛爱当然没听过这句话,但并不代表他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面对大成台吉部大军压境,而自己这一方的兵力始终无法顺利聚集的不利局面,强硬了一辈子的辛爱黄台吉忍住心头滴血般的心痛,下达了一个让儿子们和部下们都目瞪口呆的命令。 “集中已经聚拢的部众,立刻东撤,去找来支援我们的图们大汗!” 第849章 漠南之战(九) 一通好杀! 把汉那吉骑在马上,哈哈大笑地看着被杀得丢盔弃甲往东逃窜的辛爱所部,志得意满地想道:都说我把汉那吉不会打仗,现在我一战击败辛爱,谁敢说我不是名将? 又有些遗憾地想道:早知道这场仗打得这么轻松,之前就该坚持一下让高兄弟一起前来的,这样的丰功伟绩没能在他面前露脸,实在是太遗憾了。 转头看了看正在后方收降辛爱遗下部众的恰台吉方向,把汉那吉又不禁想道:不过高兄弟当真是厉害,要不是他说服了脱脱,我这一战只怕没这么容易,今后我不光要继续和高兄弟维持好情谊,还要加强和脱脱的关系,有他这个土默特第一悍将帮我,土默特就再也找不出敢不服我的人来了。 把汉那吉带着手下人的战利品兴高采烈地回到之前辛爱的老营,正看见恰台吉带着几个手捧文册的部下站在老营的东门口。 把汉那吉大笑着跳下马来,大声对恰台吉道:“脱脱叔父,此战我军大胜,你是首功!不过刚才这一阵我也杀得不错,一共拿回来六百多颗首级!” 的确不错,大明想拿蒙古人六百多颗首级,怕不是要十几场仗加在一块儿算才够。 但恰台吉面上并无喜色,甚至还有一丝黯然,平静地道:“此诚大功,可惜都是我们土默特人自己的脑袋。” 把汉那吉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但他刚才已经打定主意要拉拢恰台吉,因此倒没生气,只是有些悻悻然地干笑一声,道:“呃,现在是这样,不过下一场仗就不会是这样了,下次咱们去拿察哈尔人的首级。” 恰台吉问道:“图们大汗的脑袋,大成台吉也想要吗?” “呃,这个……”把汉那吉有些僵住,挠了挠头,皱眉道:“这个似乎不太好?” 幸好你还知道不太好! 恰台吉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点点头,朝身后示意了一下,道:“辛爱黄台吉所部的部籍账册等物,我已经替大成台吉简单的整理出来了,一共有……” “诶,这个不必告诉我。”把汉那吉直接一摆手,道:“这些都是之前就说好了要给钟金哈屯的聘礼,我就不问那么详细了,反正钟金哈屯信任你,让你来负责清点,你就好好清点,事成之后,直接把人口和牛羊马匹等,连同账册一起送给钟金哈屯便是。” 恰台吉稍稍有些意外地看了把汉那吉一眼,见把汉那吉这话说完一点也不犹豫,也没有什么后悔、心疼的神色,不禁暗暗点头,心道:大成台吉虽然少年心性重了些,但为人倒还大方,至少心胸可以算得上宽广,这样的话,就算不是什么善战能战之主,也该是个仁厚的大汗,将来不说开拓,至少守成是无碍了。 把汉那吉见恰台吉面色缓和了不少,知道自己的大方是恰台吉欣赏的地方,于是眼珠一转,又道:“脱脱叔父,此次虽然倚仗你的神勇,我方损失不大,不过不管怎么说,你部还是损失了一些人马……嗯,这样吧,损失的勇士我虽然暂时没法给你补齐,但损失的马匹财物,我把汉那吉一力承当了。” 恰台吉稍稍扬眉,问道:“大成台吉个人承担了?” “不错,我个人帮脱脱叔父承担了。”把汉那吉笑了笑道。 看来,他跟高务实关系好还是有用的,一是赚了不少钱,二是学会了高务实的某些手段——譬如不让盟友吃亏,尤其是不让盟友在钱财方面吃亏。 恰台吉果然很是感谢,当时就表示谢过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土默特最有钱的就两家: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而且由于大成台吉独掌西哨,更是可谓土默特之首富。 钟金哈屯虽然也有钱,但那是她目前掌握的,实际上她手头的很多钱都应该算作大汗的遗产,这笔遗产并不归钟金哈屯个人所有,而是归将来的新汗所有。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可以换句话表达:归化城还有一大笔钱等着把汉那吉去继承,妥妥的土默特首富。 而相对应的则是恰台吉并不富裕——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部众又不多,牛羊自然也有限,怎么可能跟把汉那吉比富有? 而把汉那吉的大方还没完,因为他又补充了一句:“此战的功劳一时不好算明白,但脱脱叔父的首功是毫无疑问的。所以,在其他功劳的赏赐之外,我再额外给脱脱叔父两千头羊,就当做脱脱叔父射杀波尔哈兔和阵擒那木尔的额外之赏好了。” 财大气粗就是好,战场上神勇无敌的恰台吉也面露喜色,再次谢过。 两千头羊,其实只要一千两银子(出自《署宛杂记》和《工部厂库须知》)左右,但那是因为银子贵——举个例子,后来明末的时候,面对后金这个共同的敌人,大明收买了蒙古察哈尔部的林丹汗作为同盟,大明每年给林丹汗多少钱? 四万两。 堂堂全蒙古大汗,也就值四万两…… 把汉那吉笑了,然后想起一件事,又道:“哦对了,脱脱叔父,我听说了一件事,想向你求证一番。” 恰台吉点头道:“大成台吉有什么问题?” 把汉那吉道:“我听说,昔日额布格受封顺义王之前,曾经对明人使者说过,将来会让我袭封顺义王?” 恰台吉顿时一呆,心说:说是说过,但当时明显只是忽悠明使的,你难道不知道吗?却现在来问我这个? 当时明使入俺答大营,说执缚赵全以换把汉那吉归去。俺答一开始盛气凌人,说:“自吾用兵,而镇将多死。” 明使回答他说:“镇将与你孙儿谁重要?今朝廷待令孙甚厚,称兵是要其速死吗?”又趁兴说:“赵全等白天到京,把汉那吉当天即可返还。” 俺答大喜,赶走一些不相干的下属,只留下几个亲信,对明使道:“我不为乱,乱由(赵)全等。令吾孙降汉,是天遣之合也。天子幸封我为王,永掌北方,诸部孰敢为患?即不幸死,我孙当袭封,彼受朝廷厚恩,岂敢负耶?” 把汉那吉问的就是最后这句! 恰台吉先是呆了一呆,但马上明白过来,虽然当时大汗说这句话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在忽悠,但是……说过就是说过!这是有人证在的,而他恰台吉也是人证之一! 而且回过头来,恰台吉又忽然想道:大明忽然跳出来支持大成台吉继位,莫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大汗当着明使的面说将来‘我孙当袭封’,没准是大明皇帝真的相信了呢? 那也就是说,当年大明的隆庆帝肯封大汗为顺义王,本身就考虑过把汉那吉的因素,所以现在万历帝继承父志,才非要将大成台吉捧出来做这个顺义王? 恰台吉忽然惊出一身冷汗,幸好自己阴差阳错,出于整个土默特的考虑站在了大成台吉这一边,否则如果选择帮辛爱黄台吉的话,搞不好大明和土默特的封贡关系真的会崩掉,那麻烦就大发了,自己非成为土默特的千古罪人不可,将来到了长生天那边看见大汗,也没脸见他了。 恰台吉马上义正言辞地道:“不错,确有此事,而且这话不光是我听到了,青把都、打儿汉倘不浪等人也都可以作证,的确是大汗的原话。” 然后为了强调,他还又加了一句:“还是我们大意了,原来大汗早就明确过谁该继承彻辰汗和袭封顺义王,可笑我们后知后觉到了这般地步。” 把汉那吉满意地笑了起来,道:“既然如此,到时候库里台大会的时候,还请诸位台吉能够站出来,为我证明大汗有此令谕。” “当然,那是当然。”恰台吉立刻应了下来。 把汉那吉心道:高兄弟真是神了,他怎么知道在辛爱被打败之后,我跟恰台吉说这件事,恰台吉就一定会无比痛快的答应下来?这件事明明就是额布格当时随口蒙骗那使者的托词啊…… 娘的,高兄弟这脑子太好使了,果然是六首状元、天下文魁,我以后一定得多听他的话,免得干出什么傻事来。 他轻咳一声,又道:“对了,脱脱叔父,现在辛爱败走,这么多部众留下被我们收编,这些都是我给钟金哈屯的聘礼,不能不派人看守,可是辛爱既然是去察罕浩特求援,咱们也得防备他随时打回来……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恰台吉略微思索了一下,道:“我刚才问过俘虏了,辛爱前些天就已经派了布日哈图去察罕浩特求援,如果图们要帮他的话,那现在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是么?”把汉那吉顿时皱起眉头,想了想,问道:“那我们是就留在这里准备迎战图们,还是主动出击去找图们决战?” 恰台吉这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想了想,道:“可以考虑主动出击,但最好不要跑太远……我的意思是,就在附近找机会、找地方设伏。” 第850章 戚李出兵 图们大汗这些天很是不痛快。 速把亥不肯跟着自己出征右翼是第一件让他不痛快的事。第二件让他不痛快的事则是朵颜部的董狐狸和长昂两人,都不愿意从其征调,楞说戚继光和李成梁都在加强兵备,有出塞击他所部之意。 图们恼火的是,董狐狸说李成梁可能要打他也就算了,因为他的老营在哈剌兀素(在后世辽宁大凌河上游建昌附近),李成梁的治所广宁离他不算特别远。 可是长昂说戚继光要打他,这就让图们很生气了。 你他娘的放屁也要放得有道理点,戚继光有几次出塞作战的?他本就是擅长步战的将领,麾下也没多少正经骑兵,出塞打你长昂,他所需的辎重是你帮他运吗? 简直岂有此理!不想出兵帮本汗,竟然能找出这种破借口来。 这下子好了,自己堂堂一个全蒙古大汗出征,到处传令征调人马,闹了半天根本没人来,只能带着六万察哈尔本部往土默特赶,一点威风都没有。 图们暗暗发狠,这次打败把汉那吉那个软骨头之后,定要将土默特牢牢掌控在手中,到时候自己多了土默特这样一大强援,倒要看看还有哪个不服气,还有哪个敢跟本汗阳奉阴违! 但图们不知道的是,他觉得可能出兵的李成梁的确出兵了,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出兵的戚继光也出兵了! 只不过,他们两位这次的出兵有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首先,李成梁并没有直接跑去打董狐狸,而是从太平堡出关,直奔察罕浩特方向去了。 其次,戚继光也没有跟长昂过不去,反倒是从山海关出发,莫名其妙的拿下了山海关西北不远的龙王庙,卡在了长昂和董狐狸两卫(理论上他们是朵颜卫)的中间。 察罕浩特略远,李成梁虽然所部全是骑兵,但一时半会也还到不了,暂时先放一放,先说戚继光这边。 戚继光拿下的龙王庙,算不上什么战略要地——好吧,对于蒙古骑兵而言,也无所谓什么战略要地,又不是土默特这边,已经开始农耕化,有大板升城和归化城这种必守之地。 龙王庙只是个小地方,会仿造汉人的搞法弄几次市集而已,市集中的货物比较杂,女真的特产毛皮、人参之类有之,蒙古人的牛羊马匹有之,大明的各种产品也有之——走私来的。 但这个市集本身并不大,戚继光占据这里也似乎并不是为了抢掠——明军也是会抢掠的,尤其是对于抢蒙古人,同样一点也不手软,只是一般没什么机会罢了。 然而戚继光并不关心抢掠,他只是赶羊羔一般把这里的蒙古人和女真商人赶走,然后就呆在这里不动了。 董狐狸和长昂都很快得到了消息。 长昂大吃一惊之下,还以为戚继光真要出兵打他,忙不迭召集部众,又派使者去见戚继光,问他说,自己自从此前赎回叔父长秃,与大明恢复市贡之后一直安分守己,戚都督为何要兴师来犯? 戚继光笑呵呵地接见了使者,跟使者说:如今春光大好,我出关看看风景,长昂指挥使不必在意,看完风景,我自然就回去了。 长昂的使者左问右问没问出一句实话,只要一头雾水的跑回去禀告,说戚继光自称是来看风景的。 长昂自然不信,但不信归不信,戚继光还真没有朝他这里杀来——龙王庙是个自行汇聚形成的小市集,长昂甚至都没有派人去收税,那地方虽然按理说是他的地盘,可是真没有什么利益相关。 而且戚继光也没杀人,就算派人去大明燕京告状,似乎也只能说戚继光擅自进入他的“防区”,意义实在不大。 但戚继光卡在这个位置却实在让他很不爽,因为这表明他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防备戚继光的进一步举动——如果他往西北打宽河或者富峪,那就不太妙了。 而实际上戚继光把兵往这里一摆,比长昂更紧张的则是董狐狸。 董狐狸所部得到的消息比长昂那边还紧急——因为一边是戚继光出兵占了他的右路,一边是李成梁出兵从他的左翼“路过”。 虽然看起来是戚继光“不动”而李成梁“路过”,可这种事哪里说得好?万一戚继光忽然往东北而来,李成梁又转道往西南而下,那自己岂不是就被两路包抄了? 对方是戚继光和李成梁啊!他董狐狸打其中一路都打不过,现在居然两路齐来,这他妈能不紧张吗? 说得不客气点,如果是戚继光摆堂堂之阵,李成梁骑兵配合围剿,这尼玛别说他董狐狸了,就算图们汗马上掉头赶回来,敢不敢去接战都不好说啊! 汉人不是说什么一正一奇……什么用兵之道吗?这就是啊! 所以董狐狸比长昂还紧张,一边派人问戚继光怎么回事,一边派人去找李成梁问怎么回事。 戚继光好找,但戚继光的回话还是那么瞎扯,也跟他说是来看春光的…… 李成梁就更麻烦了,连找都找不到——跟丢了! 这下子董狐狸就更加紧张了,生怕哪天晚上一觉睡醒发现老营已经被李成梁纵马踏破。 没法子,董狐狸一边派人给帮图们汗守着察罕浩特的速把亥送信,告诉他李成梁奔着察罕浩特去了,让他小心,一边又说自己这边危险之极,希望他能来援助一下,拉兄弟一把。 速把亥本来也挺担心李成梁的,但他的线报及时送回来了,告诉他说李成梁只带了一万五千左右的骑兵出关,其他的大军还留在广宁没动。 这下子速把亥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多了,李成梁虽然厉害,但一万五千人还不至于把他速把亥怎么着。 速把亥镇守察罕浩特可是带来了几乎整个内喀尔喀的机动兵力的,足有三万多——这是他本来打算南下抢劫“从山海关运往辽东的大量物资”的兵力。 因此速把亥想了想,决定全军南下——反正察罕浩特又没东西好抢,大汗的部众都向北转移了。 速把亥这个决定,成了他送命的关键。 第851章 实者虚之 龙王庙,太子太保、左都督、蓟镇总兵官戚继光大营。 一身戎装的戚继光闭目端坐帐中,麾下众将两列排开,但却诡异地无人说话。除了戚继光之外,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一旁的沙漏。 忽然,吴惟忠开口道:“大帅,寅时二刻到了。” 戚继光缓缓睁眼,看了一眼沙漏,淡淡地道:“李如松应该已经快到哈剌慎了,李引城(李成梁,号引城)应该也已经绕到了兴中,堵住速把亥南下哈剌慎的去路,现在就看他们父子二人各打出什么战果来了。” “那咱们呢?”吴惟忠呆了一呆:“咱们就在这龙王庙看戏?” 戚继光叹了口气,道:“本来是该看戏的,不过……”他摆了摆手,站起身来,气势陡然一变,肃然道:“拔营,往西北汤兔方向进发,到了青龙河,再转道正北,我们去大宁。” 众将二话不说先轰然应命,吴惟忠这才问道:“大帅,咱们去大宁可有些远,我怕长昂会提前得知消息跑了。” “他当然会跑。”戚继光淡淡地道:“皇上和高侍中的意思,就是要让长昂跑去找图们,影响图们的心绪。” 吴惟忠呆了一呆,迟疑道:“咱们这么劳师动众,就只是为了影响图们的心绪?” “然也。”戚继光颔首。 “那是为什么?”吴惟忠一脑门子官司。 “因为打败他们并不是我们的差事,那是把汉那吉和恰台吉他们的事,我们无需浪费兵力,我们的差事就是给把汉那吉和恰台吉等人创造击败图们的条件。” “哦……那李引城父子二人?”吴惟忠又问道。 戚继光道:“他们也没有明确的目标,高侍中只是让他们拖住速把亥和董狐狸……不过以我对他们父子的了解,这一次他们恐怕会想着狠狠打一下。” “大帅怎么猜出来的?” 戚继光哂然一笑,道:“因为这是高侍中第一次让他们办事……高侍中是何等圣眷,李引城这么聪明的人,他会不知道?他会不卖力?” “原来如此……按着李引城的做派,那这一次看来是真要下狠手了。”吴惟忠说着,又有些皱眉:“可他带的兵力似乎不是很足够?” 戚继光摇头道:“他只带了一万多人出去,难道就真的只是动用一万多人?李如松虽然不在他身边,李如柏、李如梅等人难道就调不动兵?无非是玩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罢了,不过……骗骗速把亥倒也够用。” 年仅十五岁的戚继光族侄戚金问道:“大帅,卑职也有件事想不明白。” 戚继光军规极严,哪怕戚金是他的侄儿,在军中也得叫他大帅,自称卑职。 但毕竟是带在身边教导的侄儿,戚继光还是愿意多点拨点拨后辈的,闻言点头道:“问吧。” 戚金于是问道:“李如松虽然是李引城公之子,可他现在的身份毕竟是神机营右副将,高侍中一开始似乎也没有指定非要让他去打董狐狸,皇上却把他派来了,您看这件事……皇上是不是有些偏心?” 戚继光立刻严肃地瞪了他一眼:“皇上用他来打这一仗,是考虑到两点:一是他少时便随父从戎,熟悉朵颜、察哈尔边情;二是这一仗需要与辽东军配合,换了谁也不如他配合得妥当默契……什么叫皇上偏心?这次姑且念你年幼无知,下次若敢再犯,吾必重罚!” 戚金一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其实戚继光麾下诸将都有这种想法,只是他们毕竟不姓戚,这才怂恿戚金这小家伙去问,结果戚金也挨了一顿训。 吴惟忠忙道:“大帅不必动怒……” “应该对你动怒吗?”戚继光瞥了他一眼。 吴惟忠干咳一声,悻悻然退下,也不敢吭声了。 戚继光这才再次吩咐一声:“好了,都别愣着了,立刻拔营。” 不过,他虽然那样给戚金解释,心里其实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按照高务实之前的安排,他和李如松的差事是应该对调一番的……皇上似乎的确对李如松青眼有加,只是却不知是何缘故。 ------------------------------ 李如松今年三十二岁,说年轻也不是特别年轻,跟麻贵的年纪相差不大,不过他看起来却比麻贵更显得有活力。 当然,也可以说麻贵相对于他来说,显得更沉稳一些。 用高务实对朱翊钧介绍大明眼下“名将坯子”时的话来说,李如松是“其疾如风”,麻贵是“其徐如林”,刘綎是“侵略如火”,现在就差一个“不动如山”了。 其实不动如山也是有的,不过高务实觉得现在还不是说他的时候。 李如松的个头十分魁梧,城门一样厚实的身躯,典型的昂藏巨汉模样,以至于他胯下那匹本已足够神骏的宝马都显得有些矮小了一般。 他骑着马,却不代表他带的是骑兵,实际上他此次出征,带的并非辽东军,而是京营的五千班军和蓟镇代训的五千边军,一共一万人,不过好消息是这两支人马都来自于陕西。 “夜不收有无发现?”李如松忽然问道。 “回大少爷,没有。”回答他的人称呼他为大少爷,显然是李家的家丁。 李如松面色平静,点头道:“没有发现就是最好的发现,这里离哈剌慎的董狐狸老营只有十几里了,随时都可能有董狐狸的探马,千万不可大意。尤其咱们这次带的是陕兵,不是我辽东铁骑,如果被发现的话,能不能捞到战功可就不好说了。” “大少爷放心,小的们都省得。”李家家丁的地位看起来还比较高,回答李如松的时候面上还都带着笑容。 李如松点了点头,转身看了看这支陕兵,道:“蓟镇练兵果然有一套。” 那些家丁这一路已经看习惯了,肯定是蓟镇练过的陕兵一言不发紧紧跟随,而京营班军的陕兵叫苦不迭吵吵嚷嚷。 不过,他们还是附和道:“戚南塘军纪之严,天下别无分号,自然也是有一套的。” 这个“也”字用得很玄妙——那说明“有一套”的可不止是戚家军,他们李家军也没差到哪去。 当然,光论军纪的话,李家的辽东铁骑拍马也赶不上戚继光带出来的兵,但如果论作战勇猛,此时的李家军还真不虚谁——前提是赏赐到位。 又走了一会儿,夜不收回报说发现哈剌慎的哨探了,李如松仔细询问之后,又略微放心了一些。 原来哈剌慎现在的位置,其实是在后世葫芦岛市建昌县附近,这里并不是什么正经的草原,而是属于辽西丘陵山区,燕山山脉延伸于此。 董狐狸以前驻扎地要更靠北一些,那边才是他们部落真正的草场所在,现在之所以驻扎在此,主要是为了贡市方便。 朵颜部又称朵颜三卫,历史渊源先不细说,只说他们和大明的关系,那真是时战时和,战的时候不用说,贡市肯定要停,而和的时候,则一般都会被准许贡市。 前些年长秃被戚继光所俘,这人是董狐狸的兄弟、长昂的叔叔,所以朵颜三卫服了软,指天盟誓说以后跟着大明混了,因此大明准了互市,董狐狸和长昂的驻地就都往南靠了不少。 而李如松在夜不收口中问来的消息就是,董狐狸派出的哨探基本不进山,只是沿着山间谷地(盆地、平原地形)侦查,所以如果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是有希望的,办法就是走山路。 ---------- 近期2-3天家里可能有点事,每天的更新会减少2-3k左右;另外到了28号之后,可能还有3-4天会更新略减,其余时间应该可以维持基本正常的更新量,望周知、海涵。 第852章 索命之人 李如松带兵用兵的特点,正如高务实的评价一般,就是“其疾如风”。 哪怕是翻山越岭,他也要求尽可能快地赶路。多亏了陕兵也算是比较能够吃苦耐劳的边军,才没被他整得光是行军就减员几成。 此时的李如松自己也下了马,藏身在山中,朝前面一山一谷问道:“你们谁来过这里,前面那地方叫什么名字?” 他身后,一名家丁亲卫噗嗤一笑。 李如松皱眉道:“笑什么笑?”李如松的脾气比他父亲李成梁还要大一些,虽然李家家丁地位高,但见了李如松皱眉,还是连忙收敛了笑容,答道:“回大少爷的话,那山叫大脑瓜山,那山谷叫大屁股沟。”[注:这两地现在都还在,有兴趣可以百度地图走起。] 李如松嘴角抽了抽,悻悻骂道:“……谁取的这种蠢名字?” 这个问题显然没人答得上来,有人猜测道:“许是蒙古人吧,他们取地名随意得很,一点讲究都没有的。” 这当然都是瞎猜,说不定是辽人、金人呢? 李如松也懒得再问了,直接道:“待会我们分兵,李平胡,你带陕西班军走大屁股沟从正面进逼董狐狸大营,吸引董狐狸注意,让他无暇他顾,必要时可以打本将旗帜。蓟镇陕兵由本将亲自率领,从那个大脑瓜山翻过去,等董狐狸和李平胡部交战紧了之后,再冲下山击败董狐狸主力。” 他环顾了众家丁一眼,道:“董狐狸这大营扎得不是地方,周围要么是山,要么是山谷,他偏偏呆在最中间,只要咱们这样两路一引一击,他必然要败。嗯……不过,他要跑的话咱们也不好追,所以待会儿咱们要尽量把董狐狸本人包围起来,这就要求你们动作一定要快,下山冲下去的这一波,不一定非要将其彻底击溃,但是一定要完成穿插或者包抄,具体等下看情况来……” 显然李如松指挥战斗不是靠“庙算”的,他似乎更长于临阵决断。 此时天色开始放亮,李如松不愿多等,立刻行动起来。 一万兵马本就不算多,他还将之分兵成两个五千,可见其人心气之高,十分自信。 当然,董狐狸此前屡遭戚继光打击,士气方面比较一般。至于人数么,董狐狸本部出兵袭扰大明,通常也就出个一万来骑兵,倒也算不上特别强。 不多时,李平胡带领的五千陕兵出现在了大屁股沟,董狐狸所部的哨探立刻就发现了他们,大营之中立刻响起号角声,不多时又响起战鼓之声。 很快,董狐狸便亲率三千余骑杀了出来,可惜此处是个山间峡谷,骑兵施展不便,尤其不好绕营攒射,董狐狸只好带人射阵。 谁知道这拨陕兵此次出征之前换装了隆庆二式火枪,虽然他们枪法很是稀松平常,但李平胡却是李成梁麾下得力的干将之一,被派去跟着李如松在神机营时好歹也学会了列阵齐射,几通实在不怎么齐的齐射之后,董狐狸愕然发现自己居然亏本了——他这边的攒射最多射中了三四十号明军,而且大多只是负伤,而明军的齐射频率虽然远远比不上他们攒射的频率,结果却居然射中了五十来人或者战马。 “去他娘的,明军用的京华的火枪,不要对射了!”董狐狸大怒之下,立刻就想发动冲阵,不过他对比了一下双方的兵力,又觉得此时冲阵不太划算,只好强压火气,等大营里又来了三四千骑,这才大吼一声,发动冲阵。 六七千骑兵冲阵的声势,在这峡谷之中绝对是浩大的,但李平胡坚持按照在神机营时所学来的办法,视如不见地继续安排三段击——这个战术是明初时沐英最喜欢用的,现在虽然快两百年过去,但因为隆庆二式火枪比明初时强了太多,威力丝毫不差。 在董狐狸冲阵的过程中,明军又打死了八十多人。 李平胡一阵激动,心说这地方还真是为步兵交战量身定做的好地方。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董狐狸的骑兵杀到眼前之后,火枪就没了作用,而这些陕兵配备的朴刀,在对抗骑兵的时候并不是很好用——长度不够——伤亡很快就激增了。 幸好在长枪兵顶上去之后,董狐狸舍不得拿骑兵在这种地方跟便宜的长枪兵同归于尽,于是掉头后撤,明军的伤亡才没有进一步扩大。 但李平胡怎肯让董狐狸这般轻松地撤回去?撤回去他的任务就失败了! 于是李平胡也顾不得伤亡了,下令火枪兵再次上前,追着打董狐狸的尾巴。 一阵“砰砰砰砰”的枪响,董狐狸下意识回头一看,居然又损失了十几个骑兵,顿时勃然大怒。他看了一眼,明军因为怕火枪误伤友军,火枪兵上前的时候,长枪兵已经后退了。 董狐狸一咬牙,再次带着骑兵回身冲杀。 这次李平胡也不敢继续硬莽了,连忙下令前后变阵,可是骑兵到底是骑兵,掉头冲杀而来的速度显然比陕兵变阵要快,长枪兵还没上来补位,火枪兵又被董狐狸部砍死了几十个。 若是一般明军卫所兵的话,仗打到这个程度基本就该处于崩溃的边缘了,但陕西班军的韧性超过了董狐狸的预计,紧要牙冠应是等长枪兵第二次顶了上来,火枪兵们才怒容满面地往后撤退。 董狐狸依旧不愿意跟长枪兵肉搏,见他们又一次逼了上来,只好下令再撤。 但这一次,却没有之前撤得容易了,长枪兵们死死咬住董狐狸部,有些人甚至不顾一切地扑到董狐狸部骑兵的战马上,拼命地努力想要把马上的骑士给拉下马来。 明军越是如此表现,董狐狸就越是心惊胆战,下意识里觉得留在此处绝非上策,暴怒不已,连连喝令麾下赶紧撤退。 但来不及了,大脑瓜子山上忽然冲下来一支比当面这支明军更加精神百倍的明军,口中高呼着“大败朵颜卫,消灭董狐狸”的口号,杀气冲天的奔了过来! 董狐狸的直觉告诉他,现在自己局面不佳,若是再不走,只怕就真的走不成了。 他脑子里忽然想到:反正自己只是带了几千骑兵出来,现在明军的攻势已经被自己遏制住了,要走岂不是理所当然?至于局势危急——不对,局势稍稍有些不佳,留下一部分断后,换取自己率领主力撤退,那是很寻常的事嘛! 他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再也不管其他人、其他事,带着麾下的亲卫一边喊着“后撤整队,准备冲阵”,一边带着那些还能抽出空来跟着他跑路的骑兵拔马就走。 后撤是有了,准备冲阵就显然只是个口号。 然而当董狐狸好不容易撤出和明军焦灼而难以分开的战线之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见头前来了几十名接应他撤退的骑士,心下大喜,喊道:“哪个小崽子这么有眼力,知道来救老子了?等下回去重重有赏!” 来者打头那人马速很快,看起来个头还很大,董狐狸心中暗道:“我莫不是眼睛花了,这是哪家的好小子,个头竟然如此惊人?” 那“好小子”在马上沉声答话:“给赏固然好,却不如我亲自来取……” 董狐狸见来的只是三四十骑,他哪里知道这是李家的家丁骑士,平时都是护卫在李如松身边的绝对精锐,还以为是自己不熟悉的旁支部落之人,顿时皱眉起来,暗道:哪里来的乡巴佬,这么跟老子说话?老子给什么赏你就拿什么赏,哪有你自己来拿的道理? 但随着李如松的快马接近,他那张与李成梁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孔出现在了董狐狸面前,甚至那冷冷的面上流露出的杀机,比曾经见过几回的李成梁还要更加冷厉几分! “你是谁?”董狐狸大吃一惊,一边喝问,一边打马侧避,希望避开李如松。 回答他的是一声怒喝:“替这大明边关累累白骨索命之人!” 李如松岂是那么容易避开的,他根本没让董狐狸和身边护卫们有机会避开多远便如一阵疾风一般杀至眼前,手中长枪猛然一挺,董狐狸下意识抬起弯刀想去抵挡,却已经慢了一步。 “啊——”李如松的长枪如同怪蟒出洞,猛然将董狐狸刺了个对穿! ---------- 感谢书友vayen”、“海边捡鱼的平凡人”的月票支持,谢谢!刚想写一半睡着了,今天就这么多吧,扛不住了…… 第853章 速把亥之死(上) 李如松大破董狐狸之时,其父李成梁也即将面临一场大战。 不过相对于偷袭敌营的李如松,李成梁这一仗却是一场狙击战。 速把亥带着泰宁部主力两万余骑往西南方向南下,原本是打算和董狐狸合兵一处,李成梁因为之前做“假动作”的原因,跟他的行军路线错开了方向,得知速把亥已经南下之后才临时调整部署,转头去堵截速把亥。 这也就是李成梁所部,换了现在明军的其他任意一部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追堵蒙古骑兵,这是何等的自信。 当然,堵住蒙古骑兵来打这种事并不是没有人敢,也不是换个人就一定打不赢,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追不上。 能自信追得上蒙古骑兵的将领,当今大明恐怕除了李成梁就没有第二号了,毕竟提出“以骑制骑”的马芳马兰溪已经退休致仕,骑兵这一块现在就只能看李成梁一个人的独角戏了。 其实高务实的骑丁如果能集齐,倒是也有这样的实力,毕竟……他有钱。 钞能力的表现就是高家骑丁不仅马好,而且待遇高、要求严,所以如果高务实要做这种事,其实也能做到,只是高务实不可能把他的骑丁召集到一起——他又不是边臣边将,将近两万人的骑丁凑在一块儿是想做什么?就算皇帝不怀疑他,他也不能自己作死啊。 再说,这些骑丁分布得也散,从开平到甘肃,京华这大几千里的边关商路都是靠着骑丁镇场子的,之前俺答的面子虽然管用,但那是对于蒙古官面上的部落而言,对于塞上的马匪可不管用。 小心翼翼地维持好这个“度”,也是高务实一直注意的事,否则这次出塞,他又怎会只带三千骑?以他的财力,带一万骑丁带不起么? 李成梁的家丁就和高务实不同了,辽东军账面上可是十几万的大军,他把养这十几万兵的钱主要用来养他的近四万家丁骑兵(这些骑兵也不是全部归他养,这个以后再细说),这支骑兵的待遇自然就上来了,作战也自然就卖力了。 李成梁部之所以敢用更快的速度去追速把亥,原因其实也在于“钱”字上。因为速把亥的泰宁部财力有限,平时是不会拿精料去喂马的,所以他必须考虑到战马掉膘的问题。 而李成梁相对而言却不像速把亥那样担心这一点,因为所谓精料,一般情况下就是指喂黄豆——用后世的说法就是补充高质量、大剂量的蛋白质以促进马匹的肌肉生长。 当然更有钱一些的譬如高务实,甚至可以在黄豆中直接加鸡蛋,这样效果更生猛。 速把亥连黄豆都舍不得多加,鸡蛋那基本是做梦,除了一部分蒙古贵族首领能给自己的战马这样奢侈的加餐,普通骑兵是不可能这样玩的,否则只要一场一个月的战争,就能把速把亥打破产。 李成梁在辽东圈了大把的土地,麾下那些不能打的“账面兵”大多都去种地了,黄豆的供应显然比速把亥充足得多,而这次作战又被他看做是拉近和高务实这位皇帝近臣、异日辅臣关系的重要一战,他自然是不惜暂时损耗马力的。 马匹掉膘就掉膘,只要没有跑废就行,回去养几个月照样生龙活虎。 但快是快了些,毕竟有个“不能跑废”的前提,所以李成梁部此行是在大凌河边的兴中附近才追上速把亥的。 兴中,就是后世的辽宁省朝阳市。此地有一个别称,比“兴中”和“朝阳”都有名得多——龙城。 当然,王昌龄的名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中的龙城究竟在哪,这个问题争议很多,是不是兴中这个“龙城”倒不好说,只能说也有可能。 速把亥得知李成梁所部只有一万五千左右,却居然气势汹汹地追击至此,不禁仰天长笑,对左右人道:“李成梁这厮,往日仗着甲坚兵利,常常驱驰于我蒙古人之草场横行,我还以为此人至少在汉人中也能算是个英雄了,却不想他今日自蹈死地!” 他冷笑道:“李成梁乃是辽东总兵官,还用咱们蒙古勇士的首级换来了一个宁远伯的爵位,乃是我蒙古勇士不共戴天之仇敌,今日既有机会,谁愿为我先锋,去取来他的人头?” 其部下大将满都拉图拍马而出,大声道:“大汗,属下愿往!” 速把亥当然算不上什么大汗,不过此时蒙古一大堆的各种汗,他的嫡系属下这样称呼,也可以看做是从汉人这边取经学到了新套路。 速把亥大喜,道:“好,满都拉图,你果然是少有的勇士,不过李成梁毕竟不是常人,除了你自己的本部三千铁骑之外,本汗再给你两千人,不论你是绕营攒射也好,还是曼古歹,亦或者冲阵都行,本汗只要你保证一件事,那就是调动李成梁,让他亲自出击!” 满都拉图信心满满,拍着胸脯道:“大汗放心,我不仅会逼得他亲自出击,还要取下他的人头作为礼物,送给大汗!” 速把亥哈哈大笑,打马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打这一仗,若是赢了,这次南下山海关以东劫获的物资分你三成!” 满都拉图大喜过望,忙不迭感谢,然后带着自己的本部和速把亥调给他的两千骑兵,一共五千蒙古骑兵直奔李成梁而去。 当前的地形是这样的,南边是大凌河,速把亥所部和李成梁所部都在大凌河以北,速把亥在西,李成梁在东。 这就表示,满都拉图即便绕袭,也没法绕一个整圈,而不能绕整圈的话,倘若半途要掉头就会很麻烦,尤其对方也是骑兵的情况下,很容易被截断——就像恰台吉截断那木尔那样。 恰台吉能截断那木尔,李成梁的骑兵也不见得做不到,而满都拉图的战争经验显然比那木尔丰富,所以他不打算这样打。 他选择先逼近攒射。 如果李成梁不为所动,则改为冲阵;如果李成梁动了,就改为曼古歹,边退边射。 这个想法看起来不错,李成梁的举动从广义上来看,当然只有动或者不动两个选择,而这两个选择,他都做出了应对计划。 但满都拉图没有料到的是,李成梁并不打算等满都拉图展现自己的智谋,李成梁的习惯是:我不管你想什么,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而且我要先动手。 所以,意外的一幕发生了,满都拉图的五千人才刚刚出阵,李成梁那边的大军直接二话不说向前推进,而且分作两路。 一路看起来应该是李成梁的主力,打着足够显眼的“宁远伯左都督辽东总兵官李”字大旗,应该是所谓正兵;另一路约莫四五千人为右翼,往北绕圈而来,此为奇兵。 看起来,李成梁根本不打算等满都拉图搞什么绕袭,因为他先派人把绕袭的路给堵了。 满都拉图大怒,他看得出来李成梁的意思,就是逼他冲阵,而这个举动的内在含义就是李成梁根本不怕他冲阵,甚至就是在等他冲阵。 不远处的速把亥眯着眼睛盯着前方李成梁的布置,忽然冷笑出声。 左右人忙问他何以发笑,速把亥冷笑道:“我笑李成梁不过小胜几场,就敢不将我蒙古勇士放在心上,居然想一举吃掉满都拉图这五千精骑……真是自不量力,难道本汗是个死人吗,会看着他包围满都拉图?” 左右人大笑,纷纷赞大汗英明神武,李成梁小丑跳梁。 速把亥拂须道:“传令下去,等李成梁两部包围满都拉图之势形成,本汗大军直接压上,这次定要将李成梁这祸害尽歼于此!” 众人轰然应诺,仿佛已经看见“辽东祸害”李成梁殒命当场的模样,不禁面上个个露出喜色来。 骑兵出动,速度奇快,说话间李成梁主力正兵部分已然开始提高马速,看起来是要一个冲阵,直接和满都拉图见见分晓。 满都拉图这边也开始提速,但在接近李成梁部大概六十步时,他们居然还能得空随手向前射出一箭,然后利索地挂弓换刀,准备拼杀。 李成梁所部也有一些骑兵是先射了一箭的,不过人数大概只占三成,看模样应该都是蒙古人出身,或者就是归化蒙古人。 这样的话,第一轮对箭虽然满都拉图兵力不占优,但效果略略占优,李成梁所部落马二十多个,他所部落马只有十多个,赚了将近十人。 不过自己冲在最前头的李成梁本人根本看都不看,依然直愣愣前冲,将马速提高到适合冲阵的层次。 满都拉图也没把这一轮箭雨当成大事,只是心里略微得意——论马上射箭,还是我蒙古勇士天下无敌。 他却没发现,因为李成梁所部骑兵穿了甲胄,落马的绝大部分是因为马匹被射中,虽然落马的骑兵摔得七荤八素,但他们经验丰富,都是就地顺势打滚,要说伤亡的话,还真的不大。 骑兵对骑兵,蒙古人实际上并不太喜欢做的冲阵,而且是互相冲阵,就这样发生了。 ---------- 感谢书友“海边捡鱼的平凡人”、“阴天好心情”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个订阅和各种票。 第854章 速把亥之死(下) 满都拉图和李成梁的冲阵谁更强? 毫无疑问是李成梁。 现在的蒙古军,因为物资匮乏的原因,几乎绝大部分是不着甲的,而且退化后的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只备一把弯刀,很少装备长兵如骑枪之类,只有具备一定地位的骑兵才会有这些武器,但这一部分人为了表现自己的武勇,偏偏又喜欢装备如狼牙棒、凤翅镗之类的玩意,总之并不好算作“制式兵器”。 当然,这也是蒙古人当前的经济体制决定的。 李成梁则不然,他麾下的习惯是,能射箭的先射一波箭,不能射箭的,抵近了之后用防风火折子点燃三眼铳,先放三铳,然后把这玩意当做小型且无锥刺的狼牙棒使,直接砸。 三眼铳这玩意射程很垃圾,但抵近发射时的威力却相当可观,明军北军爱用这玩意儿不是没有道理的。 北方人嘛,相对来说原本就比较人高马大,作战的风格也比较耿直,管他三七二十一,对着敌人先招呼三铳,然后操起家伙一顿猛砸,这种简单粗暴的打法很符合他们的胃口。 不过此前的三眼铳质量比较不靠谱,虽说三眼铳本身由于要具备砸人的能力,所以铳身做得颇为厚实,但很可惜的是,过去依然常有炸膛事故,因而明军在使用的时候往往有些犹豫——骑兵对阵,犹豫一秒就可能会死! 满都拉图和李成梁两部刚要接触,李成梁部的三眼铳便开始自行发威——这玩意不是齐射用的,只能由士兵自行掌握发射时机。 这一波接战前的最后远程攻势(其实也算不上远程,勉强算个中程吧),李成梁立刻扳本回来了,直接打掉了满都拉图五六十人。 不过,他们很快便短兵相接上了。 满都拉图没有注意到的是,这次明军的三眼铳没有一杆出现了炸膛。 京华并不制造三眼铳,这些三眼铳是蓟镇和辽东各自制造的。但为什么这次它们不炸膛了呢?因为这些制造三眼铳的铁,是由京华提供的。 拿着京华的铁,按照正规生产标准生产,良品率当然比之前的小作坊粗制滥造强得多,加上这些都是李成梁拿给自己嫡系家丁用的武器,好坏当然是他很关心的事。 这一波冲阵,李成梁形成了局部兵力优势,二比一,一万打五千。 很快,便是李成梁部压制住了满都拉图。 满都拉图急得脸都红了,大声呼喝着,让蒙古人都朝他靠拢。 李成梁不疾不徐,继续带着兵马猛攻,而在北线游走的骑兵则仿佛对李成梁过于自信了一些,迟迟不展开围攻。 速把亥微微皱眉,他发现满都拉图有些扛不住了——战场再大也有个限度,满都拉图和李成梁硬拼既无人数优势,又无装备优势,在这个区域内一旦接战,又不方便随时调整阵型,失去了骑兵的机动性优势,自然逐渐吃力。 速把亥又等了一会儿,见再不救满都拉图就要出事了,只好皱眉吩咐道:“阿古拉,你带五千人去跟李成梁的右翼骑兵接战,本汗率主力去击败李成梁——虽然李成梁所部战斗力略微出乎本汗的预计,但现在他们也失去了马速,本汗直接冲阵,定能击败他!” 说干就干,速把亥和部将阿古拉立刻分兵,阿古拉去抵住李成梁的右翼骑兵,以免他们突然南下杀入,造成更大规模的乱战;速把亥本人带着剩下的一万余主力直接冲李成梁主力杀去。 李成梁明明在带人冲杀,却似乎一直在关注速把亥的动向,见他率领主力出动,顿时冷笑一声,朝身后的李如梅高呼:“子清,放信号弹!” 信号弹是京华所产,能射近三十丈高,白昼时也闪亮异常,不过必须放在地上发射。 李如梅听了父亲的话,打马跑到一边,从马背上的兜囊里拿出一个木底盒子,跳下马来在平地上放稳,然后扯出引线,再拿出防风火折子一下子点燃。 “啾——”一声锐利的破空声响起,一道红色的光芒飞上天空,然后“砰”地炸开,亮出一朵并不规则的“大红花”来。 速把亥正在冲阵,见状愣了一愣,心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放烟花?这个时候?” 但时间并不容他多考虑,因为距离不算太远,他很快也杀进了战局。 李成梁朝身后的亲卫大呼:“不管其他,继续拼杀!” 他没说后退,也没说转为防守。 众人看见那个信号弹之后本来估计应该是有援军,已经都打算稳住战局,先立足于防守,等援军到了再说,谁知道大帅居然要他们继续拼杀。 不过,李家军的待遇很好,大伙儿也比较有心气,既然大帅要打,那就打呗!于是纷纷振奋精神,又与速把亥本部猛地拼杀在了一起。 速把亥冲了一阵,发现居然没冲破李成梁的主力,不禁也有些佩服,但现在不是佩服敌人的时候,他大怒着吼叫,要求麾下各部加大攻势,必须一举击破李成梁! 而在北部不远处,一支一万余人的骑兵部队正开始慢慢提高马速赶来,打头有两人,左边那人跟李如松长得有些相像,不过稍稍年轻一点,乃是李成梁次子李如柏。 右边一人比较有意思,虽然年轻,但一脸横肉,可是胸前的罩甲最上部却露出几颗佛珠——那应该是戴了一串佛珠收在里衣之中。 这人叫祖承训,不是李家的家丁,但却是李成梁的嫡系。 两人带着一万余骑兵逐渐加快马速,很快便抵近了战场。 阿古拉本来是去抵住李成梁右翼的游骑,因为位置关系,最先发现从北而来的这支辽东军,当时就大吃一惊,想要对速把亥示警,谁知道一分心,那边挂着佛珠的祖承训已然快马杀到,一刀将他斩落马下——这厮使的不是长枪,倒是一柄长刀,也不知道是不是学关二爷。 阿古拉一死,所部很快溃败——这是这个时代的常事。李如柏立刻带着所部和右翼游骑一起南下杀入战场。 李成梁大笑,对刚刚杀到自己面前不远处的速把亥道:“速把亥,你死期到矣,且看看你的左翼吧。” 速把亥转头一看,魂飞魄散。 李成梁二话不说,猛然一夹马腹,提速上前,大喝一声:“某家正缺你的人头请功,莫要小气!” 速把亥惊骇之下来不及反应,被李成梁一枪刺死。 第855章 戚继光车营 戚继光的行军不慢,但也谈不上多快,不过明军普通步兵的行进速度而已。 但这不是因为戚家军懈怠了,而是由于戚继光此次出战带上了车营。 不谈春秋战国时期的战车,只说明代车营,最早似乎应该追溯到曾铣。 曾铣死后,车营战法第二次被正式提出并加以操练,则出自于当时被调任去山西的俞大猷之手,俞大猷对车营做出了许多改良,对于很多细节都做出了改进。 俞龙戚虎,杀人如土。俞大猷调离北疆,戚继光又北调了,而且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了车营之上。 个人性格对于将领的作战风格是很有影响的,比如马芳性格刚烈,因此敌军骑兵强,他就越要“以骑制骑”——你行我也行,我甚至还要比你更行。 而戚继光则不同,从他做官做人的风格就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能审时度势,不跟大环境、大风向较劲的人,他更喜欢因地制宜,以现有条件为基础来想办法解决问题。 现有条件是什么?对倭寇,他强调小规模精兵的作用,创造了鸳鸯阵,从此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对蒙古就复杂多了,因为蒙古人在骑兵上的先天优势过于巨大,大明怎么看都只能先立足于守,然后才有机会立足于攻。 蒙古和大明之间,如果要做一个类比,就仿佛蒙古是一个轻量级但灵活性极高的拳手,大明则是一个重量级但灵敏性欠佳的拳手。 理论上来说,大明可以承受蒙古一百拳而不倒,而只要击中蒙古一拳,就能把蒙古打得十年八年缓不过气来。 但问题就在于,事实上蒙古的灵活性强度已经严重超模,堪比外挂选手,大明结结实实吃了一百拳,但就是打不到人家那一拳。 大明的身体素质摆在那里,让戚继光做教练,他也没法给你脱胎换骨,把弱点补强。只能想办法继续加强优势,争取让大明也在某个方面出现超模。譬如说给大明穿一套重甲,且这套重甲还带刺,这样的话,任凭他灵活性再怎么超模,蒙古人也不敢轻易出拳了。 所以,就有了大修边防,建造数以千计的空心敌台这件事。 但是就像拳击比赛一样,想赢的话,不光是你站得住就完事,你还得把人家击倒才行,因此戚继光一直在思考怎么击破骑兵这件事。 高务实这些年跟他私下通信的次数不少,其中向他提出过一个名叫“空心方阵”的战术设想。 戚继光早已知道高务实的脑子里会经常冒出一些看似瞎扯、其实绝妙的点子,对他的提议从来都是相当谨慎的审视之后才会做结论。 于是戚继光花了足足两年多的时间来试验这个“空心方阵”战术的实用性,最后他的结论有几点: 首先这个战术只适合于悍不畏死的精锐部队,这支部队要拥有以简单的刺刀加滑膛枪,面对骑兵冲阵却丝毫不出现动摇的严苛军纪,否则以看起来有些单薄的两到三列阵线对抗骑兵冲阵,光是心理压力就能让一般的部队出现崩溃。 其次这个战术对火力的要求很高,用高务实的表述方式来说,就是对“单位投弹量”的要求很高,否则没有足够的火力,空心方阵的士兵就算不因为畏惧冲阵而崩溃,也无法对敌军造成足够的杀伤,进而使之畏惧、胆寒,不敢一战。 最后就是这个战术要求自身处于拥有火炮优势的一方,否则如果是对方拥有火炮优势,几轮炮击下来,被动挨打的空心方阵就毫无意义了。当然,这一点看起来问题不大,蒙古人难道还能取得火炮优势?开什么玩笑,那就成了当初蒙元开国时期横扫天下的情况了。 精兵有没有?有,但戚继光训练了这么多年,基本练成的精兵也就是蓟辽、宣大、陕西等镇的部分精锐,而且由于戚继光只是在练兵时期能够管束他们,他们回镇之后会不会很快出现腐化变质,这个谁也不敢保证。 所以到头来到底能有多少士兵可以使用这个空心方阵战术,还是很难说。戚继光也只敢说,他亲自带领的戚家军有能力完成空心方阵并较好的施展开来。 至于火力问题,自从隆庆二式火枪问世,火力强度的提高倒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京华所产的火器质量优良,保养得当的情况下,在安全使用期限内基本不必担心炸膛等现象出现,因此勉强可以算够。 但由于空心方阵是需要刺刀的——用于面对骑兵冲阵时,将枪倒立撑在地上,刺刀刀尖向前方倾斜,组成刺刀林以震慑对方的战马。 这个要稍微解释一句:马是一种很聪明的生物,它们会下意识地躲避刺刀这种明晃晃的尖锐金属,所以当“刺刀林”出现,战马是会抗拒对着它们死冲的。 在冷兵器时代,坚定的重步兵阵线所组成的正面永远不是重骑兵可以轻易撼动的,这是后世的定论。就不说阿彻·琼斯的《西方战争艺术》之类玩意了,事实上就算是蒙古骑兵,在绝境之时也会结成盾阵防御,详情可参见艾因贾鲁战役——当然,这有个前提,“坚定的重步兵”肯定不是现在大明那些丐帮大集合一样的卫所兵。 所以,戚继光一直在等高务实搞出他十年前就提出的刺刀,以及能和刺刀配套使用的新式火枪,因为只有这两件武器组成起来,空心方阵才不会是一句空话。 但是戚继光也不可能傻等,因此他开始思索在没有刺刀的情况下,该如何应用“空心方阵”战术的合理思路。 于是,改进版的车营出现了。 “往事,敌人铁骑数万冲突,势锐难当。我军阵伍未定,辄为冲破,乘势蹂躏,至无孑遗。且敌欲战,我军不得不战;敌不欲战,我惟目视而已。势每在彼,敌常变客为主,我军畏弱,心夺气靡,势不能御。”——戚继光《练兵实纪·卷六·车营解一》。 “且敌欲战,我军不得不战;敌不欲战,我惟目视而已。”这句话完美呈现了大明面对蒙古骑兵时最尴尬的部分。 戚继光编练车营主要的考虑,就在于北方的战场环境对于明军来说非常不利,尤其是荒漠无边的北方战场适合大规模的机动马战,农耕社会的大明不擅于骑射,对于马上阵仗远逊于蒙古,大明虽然拥有大量的步兵可用,但机动性太差,远不如蒙古人来去如风的快速机动。 这点就与南方的倭寇征战时所遭遇的非常类似,倭寇同样利用海上的舟船快速机动,让缓慢的明朝步兵根本无法抵御,也无处抵御,往往被高速机动的倭寇给打的落花流水。 但不同于南方的倭寇毫无章法、如散兵游勇的小集团作战特性,蒙古军是有着高明战术的大集团精锐武力,这一点远非乱打一气的倭寇所能比拟。 戚继光在南方编练的戚家军既设营阵,可以有效的遏止倭寇袭营,但在北方却无法遏止大规模的马战突击。而既设营阵是戚家军出战及防御的根本,一但本营被踹,此战就毫无胜算可言了。 为了应付这种严峻的战场情势,戚继光参考了北方边军的作战经验与资源,又以高务实“单位投弹量”思路为核心,加入原戚家军既设营阵之法则,编练了一个全新概念的车营以兹对应。 (注:在戚继光所著述的兵书中,着墨较多的就是车营以及辎重营,可见戚继光相当重视车营的战术运用,其是规划为野战时,作为攻坚作战主力的马、步军等单位的强力支持后盾。换句话说,车营不能保证己方“必胜”,但能保证己方“不败”。) 一般来说,车营是与马、步等主力战斗营合组成混编大营,以车营作为大营的战斗与防御的核心。 但车营本身的规划就是个攻守兼备的单位,一个独立的车就包含有正、奇兵两队,还有两尊威力强大的京华仿弗朗机炮作为火力支持后盾,在作战能力上足以行使战术上的独立作战任务。 同时也可依照任务的不同,弹性的加入马、步队等主力战斗小单位,作为车营的额外攻守武备。 过去曾铣、俞大猷时期的车营,相对来说都比较偏向于重型、大型的“车”,一种是偏厢车,是指装臵护板于车辆左侧或是右侧的,称之为偏厢;如两侧都有设臵护板的,则称为战车。 戚继光在创制车营后,有感于偏厢车过于庞大笨重,虽然利于护卫防守,但机动性严重不足,这在战术的运用上有所缺失,为了弥补这个缺点,于是戚继光在老式车营之外,另外创立了轻车营。 这种新制轻车,利于远出,经过险隘,有时用之。每营二百一十六辆,每面五十四辆,每乘车正一名,即队长;舵工一名,即火兵。第一、二、三、四、五、六名俱铳手,第七、八名俱钯箭手,第九、十名俱狼筅手,此为一队。 但即使是轻车营,毕竟不是内燃机时代,没有发动机可用,因此行进速度也就只能将将维持到与普通步兵仿佛。 不过戚继光不担心这个问题,他此战有两个目的,一是完成高务实通过皇帝之手下达的指令,让察哈尔部本部不稳——如果李成梁父子都能顺利完成的话,泰宁部和朵颜部都会实力大损,而戚继光这边只要卡好时间,让长昂得知速把亥和董狐狸之败,他敢不敢死守大宁,那可不好说。 如果他不敢,他就只能逃窜而走,走则必去找图们哭诉,那么蓟辽这边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们一定严重地扰乱了图们的计划。 如果长昂依然敢守大宁,那就更好了,戚继光正好在塞北试验一下车营的威力和实效。 第856章 暴怒的图们汗 “废物,废物,通通都是废物!”全蒙古的大汗、扎萨克图图们汗在大明独石堡外的盘古镇附近汗帐中暴跳如雷,几乎是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起来。 “速把亥这个废物,本汗让他来平定土默特之乱他不来,非要利欲熏心去打山海关辎重的主意,甚至在董狐狸连番示警之后,扔下察罕浩特不顾,南下去汇合董狐狸——他打的好主意啊,以为汇合董狐狸之后,两部兵马合在一处,不仅李成梁不敢轻动,甚至还能继续去抢山海关辎重队……” “结果呢?这两个废物用自己的脑袋,成全了李成梁、李如松父子的威名!本汗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汉人皇帝听说这两个消息之后一定又要祭祖,说不定还要筑京观!” 帐中所有人,包括四位执政和一票蒙古将领在内,全都阴沉着脸不说话。 图们汗余怒难消,继续骂道:“不过他们两虽然是废物,好歹还是战死沙场的,可是长昂那厮是怎么回事?戚继光出兵不过一万余人,他长昂手下骑兵就有一万多,居然只是小战一场就直接把大宁巨镇给丢下不要,逃之夭夭了?早知这厮脓包如此,就不该留他呆在大宁!” 帐中诸人都是长叹一声,说不出话来。 图们汗一脸怒色之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惧,语气冰冷地道:“谁能告诉我,戚继光此举,是不是朱家皇帝想要重开大宁镇?” 图们此言一出,帐中诸人就不是长叹,而是一个个目瞪口呆,脸色都瞬间有些变白了。 重开大宁镇? 这大宁,乃在喜峰口外,是古会州之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明初是便为巨镇。该镇统塞上九十城,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朵颜三卫当年就归出镇大宁的宁王统属。 要不是后来朱棣靖难获胜之后,担心大宁镇实力太强,且地理位置紧要,又有朵颜三卫精骑听令,因此将宁王内迁,大宁废镇,近两百年都未能恢复的话,当年察哈尔部能不能顺利东迁到察罕浩特都不一定呢。 因此图们一提朱家皇帝可能想重开大宁镇,帐中所有的蒙古贵族全都惊呆了。 重开大宁镇,然后再次“统塞上九十城”吗?那我们蒙古人怎么办?又北迁去捕鱼儿海(贝加尔湖)那个几乎连熊都能冻死的鬼地方? 不过,这群蒙古人的思维还是太简单了,他们知道重开大宁镇对他们的压迫力之大,却不知道重开大宁镇对大明而言的难度有多高。 实际上,作为此番漠南地区连番大战的“幕后黑手”,高务实并没有打算现在就恢复大宁镇。 非不欲为,力所不能及也。 这件事得从靖难之役说起,才能说得明白。 建文元年,靖难之役爆发。燕王朱棣在发动靖难之役前,为防止宁王包抄他的后路,起兵袭陷大宁,挟宁王朱权及诸军归。 后世关于大宁都司内迁的原因,学界观点不一。在明代有些史籍中认为是兀良哈的泰宁、朵颜、福余三卫在靖难兵变中,追随燕王朱棣作战有功,明成祖朱棣以大宁都司诸卫之地与之,此说见于《抚安东夷记》、《吾学编》、《三卫考》、《四夷考》、《明史》、《读史方舆纪要》等书记载。 其中,《明史纪事本末》指出,自朱棣为了解除后顾之忧,奔袭宁藩,威胁宁王附归,“尽拔降骑还北平”;《明史》则说,朱棣当时直趋大宁,劫走宁王及其家属,收其精锐,尤以朵颜三卫最为骁勇善战。朱棣登基后弃守大宁,实为酬庸兀良哈三卫助己夺位。 在后世的明史研究中,也有类似说法,如《蒙古族通史》就认为朱棣在发动靖难之役前,借助兀良哈三卫蒙古人的支持,挫败了镇守大宁卫的宁王朱权。后来他又向兀良哈三卫借用三千名精兵,作为其靖难军的骨干。 因此,在朱棣即皇帝位后,为了酬谢从战有功的兀良哈三卫蒙古人,决定把大宁卫割让给他们。同时,他还封三卫领主以都督、指挥、千户和百户等职;决定在开原、广宁两地开设互市,使兀良哈三卫蒙古人和大明进行互市。 然而这一观点也遭到很多学者的质疑,他们认为朱棣当时是为了保证北平的安全,并着重巩固保定的防守力量,所以才将北平行都司内徙至保定。 更有观点进一步认为,在建文帝时期,由于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无暇东北边务,且重心在用兵南方,所以尽抽大宁兵力,使得大宁都司下辖诸卫战力大损,原本驻所的人员、补给严重不足,难再担负守边的责任,导致兀良哈三卫趁着明政府困于内乱的机会,开始逐渐向南进展,几乎恢复了独立的姿态。 这一观点说明,当时兀良哈三卫已经在大宁附近进行活动了。不过,根据《明史》卷四十中的记载,景泰年间,三卫曾乞居大宁废城。 但大明的反应是什么呢? “不许,令去塞二百里外居住”。也就是说,兀良哈三卫在大宁一带的活动是非法的,明廷不允许三卫的蒙古人南迁到大宁地区驻牧,仍然要他们回到潢水以北地区。 实际上,面对觊觎南下的兀良哈部,朱棣在永乐年间所采取的是军事打击与政治怀柔相结合的政策。一方面采取多种策略,招抚兀良哈各部,同时接受瓦剌、鞑靼的朝贡,并赐予其领主封号;另一方面,对于不服从大明的蒙古部落,他采用军事征服,曾先后五次亲征漠北。 不仅如此,朱棣即位后,还开始着手经略边防,并命兵部复议大宁、营州、兴州三卫,制订各种办法,试图恢复屯田制,修复各卫所的生产,但为时已晚。《明实录》中记载,朱棣以“以大宁兵戈之后,民物凋耗”为由,封徙宁王于南昌。 朱棣此举,一方面是迫于大宁卫的现实所采取的应对之策,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为了进一步的削藩。 把大宁诸卫屯于京师周围,强化北京周围的军事配置,建设新的政治军事中心,再将谷王、宁王、代王等人改封他处,削弱边塞藩王实力。 然而这些举措实际上破坏了朱元璋广建诸藩、以镇北疆之策,导致大明北边防线内缩。 不过,朱棣内迁大宁明面上的理由“民生调耗”,也不是随口乱说,而是确有其事。 其中最大的一个麻烦就是粮食短缺。从洪武二十年设置大宁卫开始,保证军食供应就成为朝廷的沉重负担。 洪武二十年三月,朝廷曾经动员山东、北平、河南、山西四省民夫前往大宁运粮,凡参加运粮者免除夏税。 同年七月,大宁储粮31万石、松亭关58万石、会州25万石,加起来就是100余万石。但只过了两年,大宁粮食就已告罄,“军储不给”,结果不得不加以变通,改为商人纳粟中盐,“凡大宁输粟五斗,给淮浙盐一引。” 由于政策得力,到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大宁的积粟已经达到62万石。结果朱元璋命令停止向大宁输粟,令商人转粟到东胜等处。 通过以上零星记载可以看出,大宁的粮食运输压力有多么重。为保证大宁等北方军事重镇的粮食供应,朝廷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从南方向北方运输粮食,其中光辽东海运就持续了三十多年。 永乐初年,为恢复北方残破的经济,不得不再行海运,但时间不长就陆续停止,船只和人员转入下西洋的活动,北方军食改为以“屯田为主,中盐为辅”的解决办法。 但是,大宁的情况则不同。从洪武初年,这里就没有居民,洪武二十年设卫后,出现恢复人口的好机会,但大明朝廷有向这里移民。 靖难之役爆发后,朱棣又把其人口全部南迁,这里再次成了无人区。 至于现在,那更不用说,大宁成为蒙古人的草场已经一百好几十年了,要恢复大宁,保证十余万镇守军兵的军食供应,谈何容易? 以高务实的观点来看,重设大宁镇,那还不如设“大板升镇”呢……起码大板升城的汉人都差不多有十万了,而且现在农耕化程度越来越高,算是有了农耕基础,不说完全自给自足,至少能保证大部分粮食供应,剩下的部分,朝廷再想法子解决就是。 但大宁根本没有汉人,没有农耕——哪怕到了后世,此地变成宁城县,也不是种粮的好地方,直到21世纪都还在大搞“高效节水灌溉”、“保护性耕作”这些工作。 现在重开大宁镇,除非朱翊钧打算每年向大宁镇投入一百万两,用于确保供应和盘活农业经济。 朱翊钧有这么多闲钱?肯定没有啊。 何况他要是真有这么多钱,也不会去干这件事啊!比方说,九边诸军统一换装万历一式刺刀款新式火枪,它不香吗? 甚至拿这一百万两去赈灾,也比去“开疆拓土”、“恢复旧地”看起来更靠谱一些,毕竟这重开大宁镇又不是一竿子买卖,这是持续性投入,每年一百万两呢,鬼知道大宁什么时候能够自给自足? 这种亏本生意,高务实可不会推荐朱翊钧去做,至少在亏不起的当下,那是不能去做的。 脑毛大忽然一拍桌子,怒道:“长昂该杀!” 切尽黄台吉瞥了他一眼,又朝图们汗看了一眼,开口道:“长昂怎么处置,这件事不妨先放一放,现在我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速把亥和董狐狸战死,长昂弃守大宁逃窜,察罕浩特也没有了任何保护,朵颜三卫之地几乎一朝尽失,只剩下一个炒花(朵颜三卫现在剩下的唯一一卫首领),偏偏还远在辽河河套……” 他叹了口气,问道:“请问大汗,还要继续西征土默特吗?” 第857章 布日哈图说图们(上) “请问大汗,还要继续西征土默特吗?” 切尽黄台吉的这句话,当场就把图们汗问住了。 是啊,现在这个局面,还要继续西征吗?图们汗自己也在心里嘀咕。 图们汗之前判断可以西征,主要有三个方面的考虑: 一是察哈尔本部安全无虞。察哈尔本部的部众已经北撤,离大明边境千里之外,明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杀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换在两百年可以,但现在绝无可能。 再加上还有朵颜三卫作为屏障,以及内喀尔喀的速把亥镇守察罕浩特,怎么看都是万无一失的局面。 二是西征土默特有很大的利益。土默特强大了几十年,这十多年来又一直跟大明互市,可谓家底殷实,自己如果能西征成功,就算达延汗的分封不能改变,但至少自己可以从辛爱手中割下一大块肉。 另外还能加强大汗权威,虽说鄂尔多斯部才是世袭的济农,但土默特乃是现在右翼三万户实际上的领袖,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换而言之,只要土默特臣服了,右翼三万户谁敢抗拒自己这个大汗?重现达延汗时代的辉煌近在眼前。 三是西征土默特的成功几率很高——当然这是图们汗自己的观点。 在图们汗看来,俺答的分封很没有道理,而且死前又没把身后事交待清楚,导致了辛爱黄台吉手头的实力竟然还比不上自己的侄儿。 但是,辛爱的威望肯定不是把汉那吉可以相比,作战经验更不用说了。在图们看来,如果没有外力介入,辛爱和把汉那吉这对伯侄,应该是势均力敌的。 正常来说,他俩既然势均力敌,那么土默特内部的其他势力就应该纷纷保持中立,看他们先分个胜负出来,然后投向强者才对,这才是草原上的规矩和流俗。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这个全蒙古的大汗突然出兵帮助辛爱,辛爱还哪有不赢的道理? 当然,图们汗也知道把汉那吉现在有恰台吉相助,不过在图们汗看来,这是个小问题,恰台吉固然是少有的勇士,甚至得到了哲别神射的称号,但他再强也是人,还真能“万人敌”不成?他的部众只有三千,剩下三千是大汗护卫军,肯不肯去跟辛爱黄台吉作战还不好说呢。 就算把六千人都算上,加上把汉那吉的西哨,也只有不到五万人马。自己察哈尔本部这次就出动了六万铁骑,加上辛爱全力拼凑,应该能凑出三万人马,这就是九万铁骑了,打赢把汉那吉有何难度? 只是,万万没料到戚继光和李成梁居然出兵了,而且极其凶猛果决,尤其是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二人,父杀速把亥,子斩董狐狸,察罕浩特当面为之一空。 戚继光虽然只是跟长昂小战一场,但长昂那厮万历二年时跟戚继光对阵就差点被擒(史实),这次更是稍稍试探就直接掉头逃跑了,简直得了戚继光恐惧症。长昂这一跑,就导致现在大宁丢失,自己东归的退路也被应声截断——当然蒙古人不是很怕这个,大不了绕路就是。 绕路倒是小事,往北线绕回去还能先接应察哈尔本部的部众,但是眼下的局面太难看了。 朵颜三卫只剩下辽河河套的炒花,而炒花的实力本来就是朵颜三卫中最弱的,活动地区也小。这相当于朵颜三卫基本已经丢了,非要按地域大小来算,这几乎等于丢了一个辽东或者宣府、大同两镇之和的大小。 察罕浩特虽然没什么东西值得明人去抢,但万一李成梁疯了呢,或者想混个听起来很大的军功呢?汉人喜欢“直捣黄龙”,觉得那是泼天大功,李成梁万一也想着玩这样一出,跑去把察罕浩特给拿了,怎么办? 虽说察罕浩特没什么东西可抢,就算被李成梁打下也并不让图们心疼,可是那毕竟是他扎萨克图图们大汗的驻牧地,乃是理论上的“首都”,说丢就丢未免面上难看啊。 况且,那朵颜三卫之地也不能说丢就丢,要不然将来自己东归,岂不是就直面明人的大军了?倘若明人真要恢复大宁镇,将来还想南下抢掠?怕不是只能每天担心明人打到自家门口了! 自从库登汗东迁,察哈尔部最大的功绩就是重新征服朵颜三卫,使他们再次成为蒙古的附庸(本身也是蒙古人),若是在自己手上丢失,那就算西征成功,似乎也未见得能加强大汗的威势,毕竟土默特只是内部争夺彻辰汗的宝座,并没有说要不服察哈尔汗庭,而丢失朵颜三卫却是正儿八经地“割地”。 只是现在大军出动,刚走到最西边,正要进入土默特,如今一仗没打又撤回去,好像也不是很合适…… 布日哈图忽然道:“大汗,对于此事,臣有些看法。” 图们汗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道:“说吧。” 布日哈图道:“以大汗之睿智,定然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如果此时放弃西征而回转,则无异于向世人表示,大汗中计了——中了明人调虎离山之计。” 图们汗面色一冷:“调虎离山?” “不错。”布日哈图面色平静地道:“明人此前对于漠南蒙古左右两翼进行打击,常常都是胡乱出招、毫无章法,而这一次则恰恰相反,变得极有策略,甚至一改过去由某处督臣、抚臣挟一镇之地行事的作风,变成了通盘规划……” “你说得仔细些。”图们汗忽然不想计较布日哈图说话有些让他伤自尊的事,而是谨慎起来,希望听得更明白。 “臣遵旨。”布日哈图点了点头,对这位名义上的大元皇帝道:“不知大汗可曾注意,以前明人对我蒙古,无论是防守还是进攻,都是由某处总督甚至某处巡抚决定战守,这样一来,该督抚能动用的兵力也好、财力物力也罢,都十分有限,无法下出一盘大棋,只能小打小闹。” “譬如说蓟辽总督忽然想出兵,那么不管他是对朵颜三卫有企图,还是对察哈尔部有企图,甚或对内喀尔喀有企图,他能做的事情都无非是让戚继光出兵,或者让李成梁出兵,了不起戚继光和李成梁一起出兵。而除此之外,不会有明人的其他镇出手帮他,如宣府、大同就一定不会配合他做出什么来,更别提山西亦或更远的边镇,那些边镇会认为此事与他们毫无关系。” “然而这一次却完全不同。”布日哈图看着眉头越皱越深的图们汗,进一步分析道:“大汗不妨回头看看本次漠南发生的事情,其实是一环接一环的,环环相扣,不仅每一步都有计较,而且每一步都有随时变化的可能。” 图们听得有些迷糊,问道:“比如说?” “臣一步步来给大汗分析吧。”布日哈图发现图们汗虽有大志,但脑子反应似乎并不快,估计要么是志大才疏,要么是“有智而迟”(语出陈寿《三国志·魏书·荀彧攸贾诩传》,“夫陈宫有智而迟”,指有计谋但来得慢,遇到事情需要仔细思考很久才能推导明白),而现在事情紧急,那只好自己帮他赶紧分析清楚了。 布日哈图道:“此次漠南之事,起因自然是土默特彻辰汗薨逝,而明人的举动,从事后来看可以发现,他们是早有预谋的,而绝非临时起意、临时决断。” “哦?明人早就知道阿拉坦汗(俺答汗的蒙语说法)要去世了?”图们有些诧异,因为这事连他都不知道。 “原先谁也没想到这一点,但从事后明人的举动来看,的确如此。”布日哈图叹息道:“先不谈明人怎么知道的,也许他们只是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也说不定,我们先来看看明人是如何应对的。” “嗯,不错,你接着说。”图们很高兴布日哈图能分得清重点。 布日哈图便道:“朱家皇帝在得知我额布格去世的第二天,就做了一系列的安排,分别是:特命高务实为钦差册封顺义王事务全权使臣,北上出塞主持册封相关一应事宜; 谕令宣大总督郑洛调兵保护钦使并配合册封; 谕令陕西三边总督高文荐谨守边关并配合册封事宜; 谕令万全都司(宣府)、山西行都司(大同)、山西都司(山西)等各镇调集兵马随时应变; 谕令蓟辽总督梁梦龙、蓟镇总兵戚继光、辽东总兵李成梁等边镇大员时刻戒备,监视我蒙古察哈尔、朵颜、泰宁等部动向,随时奏报。” 图们汗因为左翼蒙古跟大明关系恶劣,得知大明的情报很少,远不如土默特方面得知情报容易——他们土默特人可以在边关贸易,顺便就能看到大明的邸报,而大明的邸报是会把圣旨转载抄出的。所以至少这些明面上的情报,只要愿意搜集,一定能分析出一些东西来。 当然,蒙古人中有这种政治思维的人也少得可怜,但布日哈图恰巧是其中一个。 图们汗一听,脸色就难看起来了,沉声道:“这小皇帝第二天就下了这么多圣旨,几乎把九边各镇全部谕令了一次?”然后又皱眉道:“而且,他让好几镇的总督、巡抚和总兵们配合高务实?本汗没记错的话,这个高务实虽然是高拱之侄,又是个什么状元,但官职不高吧?那些督抚总兵能听他的安排?” 布日哈图正色道:“高务实未及弱冠,官职嘛,好像也的确不太高,臣忘了他具体是几品,但肯定最多五品。不过,他并非只是大汗所说的‘高拱之侄、六首状元’,更关键的是,他做过万历小皇帝十年的伴读和观政……可以这么说,如果万历小皇帝心中有一个最亲信的大臣,那这个人必然是高务实。” 图们汗皱眉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说,漠南这一连串的变故,竟然是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家伙做出来的?” 布日哈图斩钉截铁地道:“正是!” 图们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说出你的理由。” ---------- 感谢书友“zhou4770”、“揽月123”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个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858章 布日哈图说图们(下) 布日哈图道:“首先请大汗注意一点,高务实这次的钦差头衔很是奇怪。” 图们汗皱了皱眉:“有何奇怪,不就是册封那所谓的顺义王么?”土默特既受北元朝廷册封,又受大明的册封,这对他图们来说可一直都是心里的一根刺,平时根本不愿意直面,更不会细细去思考高务实的什么钦差头衔有什么讲究。 而布日哈图却道:“高务实此次的头衔是‘钦差册封顺义王事务全权使臣’,与明人皇帝平时给予钦差的头衔相比,最明显的一条就是多了‘全权’二字,不仅如此,在给了这个头衔之后,那道圣旨还紧接着明确地说明了他此行的任务和权力,就是‘北上出塞主持册封相关一应事宜’…… 大汗应当知道,明人的圣旨,用语一贯谨慎,通常是不可能出现歧义的,而这两句话其实就是充分的点明了一件事:顺义王的册封,不管最后是册封谁,也不管需要什么配合,万历小皇帝已经完完全全交给高务实来决定了——只要是跟册封有关的事,所有涉及到的各镇督抚和总兵等员,都要听从高务实的统一安排。” 图们汗大为惊讶,甚至有些目瞪口呆,愕然半晌,才问道:“这是真的?这样的大事,小皇帝直接交给他的这个小同窗,问都不问了?你确定没弄错那圣旨的意思?” “臣可以确定,并且后续发生的事情,也都可以为臣佐证。”布日哈图面无惧色,平静地回答道。 图们汗目光闪烁了几下,面色越发慎重起来,点头道:“好,你继续说。” 布日哈图道:“接下来,高务实带兵出关,但却没有直接去归化城主持册封,也没有去大板升城与把汉那吉相见,反而莫名其妙的去找了脱脱。” “那又如何?”图们汗不解地问:“脱脱名头虽大,毕竟手底下只有六千人,找他有什么用,难道高务实疯了,要立他做顺义王?” “那自然毫无可能。”布日哈图摇头道:“他去找脱脱,一开始看来是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显得有些乱来,就像分不清主次一般。但后来的情况却证明,他这一手完全是有预谋的,因为脱脱和把汉那吉二人,正好可以形成完美的互补。” “完美的互补?怎么个互补法?” 布日哈图道:“把汉那吉拥兵整个西哨,实力强大,但是由于他没打过什么大仗,在军中威望不行,作战能力也很难说;恰台吉本部很弱,即便加上三千大汗护卫军,也算不上多强,可是他是彻辰汗第一信重的义子,是哲别神射,是土默特第一悍将,其军中威望,在土默特除了彻辰汗本人生前,不逊于任何人,包括我的额赤格。” 他说着,叹了口气:“大汗您看,他们两人配合在一块,是不是就什么都齐活了?要实力有实力,要威望有威望。” 图们汗这下子明白了一些,点头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个联手起来,不光恰台吉部的实力,就连大成台吉部的实力也能充分发挥了?” “正是,而且不止如此,他二人一联手,土默特内部敢于反对的人,恐怕就只剩下家父一人了,即便钟金哈屯也万万不敢对抗,甚至她本来就不会对抗。” “不敢对抗,甚至本来就不会对抗?”图们汗皱眉道:“为什么?阿拉坦汗去世之后,钟金哈屯不是摄政么?” 布日哈图面露嘲讽:“她摄政?她拿什么摄政?在大成台吉和恰台吉联手之后,论实力她能挡住他们二人吗?不能,除非她倒向我阿布。” “那她怎么就不倒向你阿布呢?”图们汗又问。 “因为她的实力和地位不仅仅来自于哈屯这个称号,更多的是来自于她掌握着东哨与大明的互市!” 布日哈图目光冰冷,说道:“高务实既然能想到拉拢脱脱,又怎会想不到拉拢钟金哈屯?况且,拉拢钟金哈屯可不是什么难事……不说他这个全权使臣有决定顺义王归属的权力,单说他是京华的东家,他就能逼得钟金哈屯不得不听他的命令行事。否则的话,大汗可以想一想,要是京华不跟东哨交易,东哨上哪弄到足够的货物去?” 图们对贸易不是很了解,但对这话还是有些怀疑,问道:“怎么,大明的其他商人难道就不能顶替京华商社?” 问得好,理论上来说大明的民间商业现在其实相当发达了,京华不做,应该多的是人想做才对嘛。 然而布日哈图淡淡地道:“或许能,但他们敢吗?” 图们汗一愣:“为什么不敢?这互市不是明人朝廷开设的么,又不是走私,他们怕什么?” “大汗对京华的实力可能有些不了解,臣这么说吧:在大明,至少在大明北部诸省,商人们或许连皇帝都不怕,因为他们背后都有各自支持的文官会为他们说话,但他们一定怕高务实,一定怕京华。 只要京华想要对付他们,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要么拿着钱买不到货,要么自家产了货物却运不出去,要么运了货出去却无人敢收,甚至……路上被流寇山匪打劫也是说不好的。 而且还有一种更厉害的手段,就是当他们买货的时候,发现货物全被京华高价收走了;他们卖货的时候,发现京华在当地亏本倾销……总而言之就是,无论这买卖你想怎么做,你都是亏本赚吆喝。 大汗您想想,哪个商人肯这样做?所以,不听京华的招呼,在大明北部诸省,做什么生意都是寸步难行。” 图们汗好一阵咋舌,然后咽了口吐沫,问道:“可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么,京华这样干,自己也亏本啊。” “但他高务实亏得起啊,况且,他有这样的大的财力,他就可以把控所有的货物,到时候这些货物只有他手里才有,他要坐地涨价,别人也只能干瞪眼不是?” 图们汗第一次知道还能这样玩,呆了好半晌才道:“你接着说。” “所以,钟金哈屯肯定也会被高务实‘说服’,就算现在还没有,也不过早晚而已,否则她的根基就要丢了。”布日哈图看着图们,问道:“现在大汗应该知道,整个土默特还有几分是属于‘蒙古’的了吧?” 图们汗当然听得出来,他的意思是只有辛爱黄台吉还心向蒙古,其他人不管是把汉那吉,还是钟金哈屯,乃至脱脱恰台吉,都已经倒在了明人的互市炮弹之下,跪地臣服,站不起来了。 换句话说,如果他图们汗不支持辛爱黄台吉,等辛爱被击败,整个土默特只怕就要改姓为“明”,而不是姓“蒙”了。 图们汗脸色阴冷,仿佛能滴下水来,森然问道:“那么后来戚继光和李成梁父子的举动呢,你为何说是调虎离山,甚至环环相扣?” 布日哈图道:“大汗,你不觉得戚继光和李成梁父子出动的时机太巧合了吗?最开始的时候,传出的消息是戚继光、李成梁都在厉兵秣马,但我们觉得他们只是故布疑阵……请大汗注意,如果大汗没有西征的话,很有可能他们就真的只是故布疑阵。” “怎么说?” 布日哈图反问道:“大汗若不动,我阿布有几成胜算?” “这个……”图们摇头道:“不是我说丧气话,你阿布获胜的可能性不超过五成。” “多谢大汗照顾我阿布颜面。”布日哈图苦笑道:“其实依臣之见,我阿布的胜算最多不超过三成。” 他说着,面现忧色:“甚至臣还担心,阿布因为等着大汗前去增援,可能会忽视一件巨大的危机。” “嗯?什么危机?”图们汗皱眉问道。 “阿布觉得,把汉那吉应该会先去归化城宣布自己是土默特彻辰汗,然后才名正言顺的出兵攻打他,所以万一把汉那吉不急着宣布自己继位彻辰汗,而是先去偷袭我阿布的话……我担心阿布毫无防备,会吃些亏。” 图们摇头道:“本汗倒觉得不会,既然把汉那吉想做土默特彻辰汗,而归化离得也不远,他自然应该是先去归化宣布继承汗位,然后以大汗名义调集诸军,再去讨伐你阿布才对,怎会过归化而不入,先去找你阿布的晦气?” “若是把汉那吉自己说了算,臣倒是不担心,臣也觉得他会这样做。”布日哈图叹道:“可是有高务实在他身边,那就不一定了。” “臣刚才说,高务实把整个漠南蒙古当做一整盘棋,他既然调动了戚继光和李成梁父子在左翼故布疑阵,那么在右翼就一定会抢先出手,争取先击败我阿布!” 图们汗皱眉道:“可是本汗出兵了啊。” “没错,所以李成梁父子和戚继光也动手了啊!”布日哈图一摊手,道:“高务实就是想通过这样的手段,让大汗举棋不定…… 蓟辽故布疑阵,大汗若不动,他吃掉我阿布这颗棋,然后把整个土默特抓在手里,大汗从此更不敢轻动。 若是蓟辽疑阵无效,大汗出兵西征,则蓟辽方面立刻化虚为实,击败没有大汗做后盾的内喀尔喀速把亥部,以及朵颜董狐狸和长昂所部,如此一来大汗或许会觉得后路被截,担心察哈尔本部的安全而回转去打戚继光的大宁(地理上只能先打戚继光,否则绕路近千里才能找到李成梁,况且李成梁部是骑兵,还不好找)…… 大汗劳师远征,寸功未立就撤兵,士气定然不高,而那戚继光所部又极其善守,长昂不是说了吗,那个什么车营,除了追不上他之外,几乎毫无破绽——马弓攒射不及隆庆二式打得远,而且明人还有火炮;直接冲阵又被车营拦住,根本冲不进去,还是白白被火枪射杀……” “那是长昂无能!”图们怒道:“这厮简直就是个废物,本汗就不信,那戚继光万余人马真能横行漠南!” 布日哈图心里并不觉得长昂真是个废物,从他之前的表现来看,这家伙还是能打的,只是他所部实力不上不下,所以他不肯打什么硬仗,以免损失太大罢了。 毕竟在蒙古这个地方,相对于你勇不勇敢,人们更关心你有多少部众,有多少控弦之士,以及有多少牛羊马匹。如果把这些本钱打没了,再勇敢又有个屁用? 脱脱够勇敢了吧,他能取代把汉那吉的地位吗?做什么黄粱美梦呢! 布日哈图懒得和图们争辩这个问题,而是把话题转了回去,继续道:“不管长昂是不是无能,反正现在的情况就是察哈尔本部防务洞开,这局面看起来,就好像李成梁随时可以拿下察罕浩特,戚继光能够立刻恢复大宁军镇一般。” 布日哈图沉声道:“但是臣敢料定,这依然只是一步故弄玄虚的虚棋,这步棋的唯一作用,就是逼大汗回师!” 图们汗两边太阳穴青筋直跳,问道:“本汗回师,难道还不能把戚继光和李成梁等人逼回去不成?” 布日哈图自然不能说不能,所以他只是反问道:“能,自然是能,可是那又如何呢?戚继光和李成梁甚至可以根本不与大汗交战,直接退回去就是了……可是大汗,这样的话土默特可就完完全全被大明掌握了。” 他不等图们汗发飙,立刻继续道:“大汗莫非觉得将来再去收复土默特也不迟?不,大汗,将来就真的迟了!” 图们汗铁青着脸,冷冷地问:“怎么就迟了?” 布日哈图呵呵一笑,然后面色猛然转冷,道:“现在大明和土默特互市不过十余年,土默特就已经完全离不开大明了,如果再给高务实几年时间经营,整个土默特上下都得仰仗他京华商社才能维持那种奢侈享乐的生活,到时候谁敢反对他?只要大汗出兵,土默特诸部不仅不会有人响应大汗,甚至一个个都会成为明人最忠实的鹰犬,来与大汗为敌!” 他阴冷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担忧,叹道:“况且,今日大汗出兵土默特,戚继光和李成梁能出来搅和,来日大汗出兵土默特,难道他们就会老老实实坐看大汗完成西征不成?” 最后他抛出自己的结论,向图们汗单膝下跪,高声道:“大汗今日不救土默特,大蒙古国就将永远失去土默特了,请大汗决断!” 第859章 图们的决断 其实布日哈图最后这番话,还保留了几分没有说完,因为在他看来,如果图们这次西征虎头蛇尾、半途而废,那么大蒙古国丢失的恐怕不仅仅是土默特,还要包括鄂尔多斯万户和青海土默特。 也就是说,整个右翼蒙古要全丢。 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土默特夹在察哈尔部和鄂尔多斯部的中间,将此二部完全隔断,且鄂尔多斯部和青海土默特原本就都是受土默特部影响、听命于俺答的。 所以俺答的继承人,新任彻辰汗只要不乱来,这两部因为要依靠顺义王的主持互市大权来保证与大明的贸易,就只能继续听命于土默特。 指望他们单纯的出于“蒙古一家亲”而放弃互市的巨大利益而与土默特唱反调,甚至直接跳反去追随图们汗? 呵呵,你图们哪边脸长得漂亮些? 切尽黄台吉一贯都是俺答的追随者,而且他是个很理智的人,对于互市的重要性一清二楚,肯定不会脑子一热就放弃已经到手的巨大利益去追随图们这个空头大汗; 火落赤比切尽黄台吉的野心可能要稍微大一点,但他原本就是永谢布的首领,跟随俺答多年才被俺答派去青海独掌一方。为此,他甚至留下了三成左右的实力作为“谢礼”或者说交换,现在他在青海刚刚站稳脚跟,极其需要通过与大明的互市贸易来给自己“补血”,这种情况下他能放弃互市吗?铁定不能啊! 所以,图们汗这次如果对土默特的变局不做干涉,或者因为后院起火而收兵东归,那么他和大蒙古国要失去的不会只是一个土默特,而是整个右翼蒙古。 或许,在段时间内土默特也好,鄂尔多斯与青海土默特也罢,都会暂时保留在大蒙古国的政治框架之内。可是,大明只花了短短十余年时间,就把右翼蒙古如此牢牢地绑住,倘若再有十年、二十年,这右翼蒙古还存在吗?它将会真正成为“大明金国”。 [无风注:大明金国即历史上俺答建立的国家,由于这个政权解释起来异常复杂,本书没有详述,有兴趣的朋友请自行百度,不过这可能需要找几篇收费的学术论文才能搞清楚。] 布日哈图已经把高务实的动机和做法分析得相当清楚了,图们汗虽然“有智而迟”,现在也已经基本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境况之危险。 自达延汗之后,蒙古统一的大好局面竟然就因为俺答之死,被那个叫高务实的家伙一番操弄给弄得近乎崩溃! 图们汗第一次领教到了“高务实”三个字的巨大压力。 作为全蒙古的大汗,他经历过嘉靖、隆庆和如今的万历三个大明皇帝。 在他的眼里,嘉靖对内厉害,而对外无能,偏偏为人又好面子,嘉靖时期的大明现在想来,似乎最好欺负; 隆庆对内仁厚或者说软弱,但对外反倒颇有一套,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是因为用人得当,高拱的西怀东制策略让他很是不好受。而且也正是在隆庆时期,土默特毅然投入了大明的怀抱,从此越来越和他这个全蒙古大汗离心离德; 万历呢?这个小皇帝此前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独特的地方,一开始一切都是高拱在主持,高拱去世后又沿用高拱的盟友郭朴,萧规曹随地执行西怀东制,使得自己数次骚扰明境都在戚继光和李成梁的反击下遭到可耻的失败。 但当时来说,似乎也就仅止于此了:戚继光只是固守,李成梁偶尔出兵扫荡但从不赶尽杀绝,双方始终保持在你来我往的拉锯战上面,看起来只是明蒙二百年漫长战争的正常延续。 直到此前郭朴致仕,小皇帝开始正式亲政,一切忽然大变。 这次大变的契机,自然是俺答的去世,但随着小皇帝出人意料地使用高务实为全权钦使开始,大明的政策似乎出现了某种诡异的转变。 “西怀东制”的“西怀”被进一步提升,大明对“西”已经不仅仅满足于“怀”,它现在似乎已经要提高到“控”了。 一个完全掌握右翼蒙古的大明,想想都觉得可怕啊! 两百年前,朱棣手中只是有兀良哈三部,大明就压着蒙古打,五伐漠北,倘若现在让他们拥有了整个右翼,那会是个什么局面?自己在察罕浩特还能呆得下去么? 这个高务实太厉害了!如果这次不打乱他的计划,蒙古的统一和复兴将遥遥无期! 图们汗被布日哈图说服了,他现在已经把高务实看做是高拱一样的大敌,而且和高拱执政于朝廷稳扎稳打不同的是,高务实现在人就在漠南,就在土默特! 图们汗咬紧牙关,下定决心:不能退兵,这次必须彻底斩断高务实伸出的魔爪! “本汗已经决定。”图们汗目露坚定之色:“先击败把汉那吉,擒下明廷钦使,以高务实之首级祭旗!” 切尽黄台吉等人心中暗叹,扯力克和布日哈图兄弟则立刻高声叫好,大力称颂图们汗的英明决策。 其实图们不知道的是,高务实对于朱棣的五伐漠北其实没有多少感觉,甚至私底下还有些腹诽。 按照后世不少人的观点来看,五伐漠北,扬威于天下,如此盛举,你腹诽个啥? 但高务实的思路,一贯对于虚名不看重,他看重的是实际效果。 五伐漠北的实效是什么?大明在五伐漠北之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由于兀良哈部在靖难之役的时候从战有功,最开始朱棣对于蒙古还是持有怀柔态度的,但是,到了永乐七年,这个思想有所转变。 当时东蒙古的首领本雅失里汗先是将大明的使臣郭骥给斩杀了,随后又在胪朐河之战中将大明的十万大军系数歼灭,使得大明损失惨重。朱棣得知这个消息后雷霆震怒,亲自带领着五十万大军前去讨伐。 由此,揭开了长达十四年的北伐之战,与蒙古展开了殊死较量。那么,这十四年的仗打得到底怎么样呢? 永乐八年,朱棣开始了第一次征讨。这次的战果实际上有点尴尬,因为,朱棣二月份发兵征讨,但是在前三个月里,大明军队根本找不到本雅失里汗的大部队,朱棣带着这五十万的大军,浩浩荡荡的,却犹如围场狩猎,打不到几个蒙古兵。直到五月份,明军才小有收获——杀了蒙古几个兵,缴了几匹马羊,车辆。 直到他们抵达斡难河畔和贝尔湖东,明军才跟此次的战略目标本雅失里相遇,开始了真正的激战。此次战斗,明军倒是以绝对的优势战胜了蒙古兵,但是遗憾的是,却没能将本雅失里汗杀死,还让他向着西边逃跑了。 同时由于明军的粮草经过数月兼程,已经消耗殆尽,使得很多大明将士都饿死了,这事没办法,朱棣只能将这场维持了五个月的北伐之战草草结束。 永乐十二年,二次征战漠北地区。这个时候,蒙古的瓦剌部开始逐渐强大起来,对于大明的边境有了骚扰和威胁,于是,朱棣又领着五十万大军开始了第二次御驾亲征。 大明军队在图拉河处,用大炮向瓦剌部队发起了进攻,使其伤亡惨重。根据相关史料记载,明军此次战役“杀敌数百”。这次朱棣采用了乘胜追击的方式,炮轰之后,开始了近距离厮杀。 双方在激战过程中,死伤都很多,但是瓦剌部损失更为惨重,后来被当时在表面上臣服于大明的鞑靼部阿鲁台吞并。阿鲁台后期势力逐渐强大,然后便停止了进贡,再后来,这支军队更是发展成了犯明大军。 永乐二十年,第三次北伐开始了。这次朱棣的主要攻击对象是鞑靼部的阿鲁台。阿鲁台由于实力的差距,不敢跟大明正面冲突,所以在朱棣的大部队还没到达蒙古的时候,阿鲁台就带着自己手下的一众将领逃跑了。 所以,朱棣和他的三十万大军在到达蒙古之后,连敌方的人影儿都没看到。本来朱棣还想追杀阿鲁台,但却在九月末的时候改变了主意,打道回府了。这次征讨的战果是……杀敌数十人。 第二年,第四次征漠战开始。由于上一次没有打到阿鲁台,而且其本身也是贼心不死,再次集结兵马卷土重来,迫使朱棣开始了第四次亲征。但是这次阿鲁台依旧不肯与明军正面交锋,采用的迂回躲避的战术。 不过,这一次征伐的运气比上次要好,在零星的交战过程中,明军也歼灭了阿鲁台大部分兵力,使其最后被削减甚多,以至于最终被死灰复燃的蒙古瓦剌部落歼灭了。 又过了一年,到了永乐二十二年,第五次征战漠北开始了。这是朱棣第三次御驾亲征,也是最后一次出兵蒙古,但即使如此,这次依旧是空手而回。 明军来到蒙古,当地的敌军就是拒不出战,而是开始了躲猫猫一般的游击战。 朱棣虽然派人对各个山谷、狭道进行了反复的搜查,想要找到敌军,但是都没有看到敌军的一兵一卒。后来,有人提出建议,想要利用一个月的军粮做诱饵,来个诱敌深入,但是朱棣却担心,由于自己离敌军的腹地太近会有遭遇什么不测,所以拒绝了这个提议,班师回朝了。 更糟糕的是,朱棣在回京途中病逝,明军只能加速还京,结束此次北征。 所以在高务实看来,朱棣在位期间,五次亲征漠北,且五战五捷,看似丰功伟业,但是与宣传并不相符的是,事实上这五次胜利,并没有杀敌无数,也没有将大明边塞的困扰彻底清除,反倒只是让大明与蒙古的仇怨越结越深。 结仇倒是无所谓,问题在于这五次漠北讨伐,大明并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胜利,而每次都带着数十万大军的朱棣,其征战之路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却战果平平,基本上被敌军溜了个够,劳师动众,一无所获。 而且大明如此兴师动众,连续北伐,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与蒙古军相比,显然更加吃亏。即便明初之时国力强盛,这么做又有什么益处呢?还不如七下西洋来得有用——七下西洋其实并不亏本,只不过赚钱的是皇帝的内帑罢了,甚至大明还获得了阿拉伯的特产染料,开启了青花瓷时代。 但朱棣并不是笨蛋,既然几次北伐都做了无用功,那么他为什么还是屡试不爽呢? 朱棣的目标其实并非什么军事目标,他北伐考虑的是政治。 第860章 多管齐下高务实 五次北伐,明军确实有兵不血刃的占领过草原上的城市,并可以称为北伐期间的最大成果。尤其是烧毁了一些蒙古人储存的粮食等战略物资,算是有效延缓了蒙古人恢复实力的机会。 但也因为这样的操作,让原本势力增大而相对温和的东部派系衰落。哪怕暂时阻止了西部的瓦剌人东侵,也改变不了蒙古地区的西强东弱局面。 而往后的明军,就必须逐渐面对那些在更恶劣环境下养成的对手了——后来土木之变中俘虏了英宗的瓦剌,就是西部蒙古。 朱棣北伐的真正目的,是对内而非对外。尤其是作为篡位者,他非常需要外战胜利来彰显自己的武功。拿最好捏的蒙古部落下手,自然是又方便又好用。 朱棣的大基地北平,也会因为这些远征而获得地位上的提升。方便了他后来提出的迁都政策实施。随着皇帝北上,各种军政管理部门也只好常驻北京,在潜移默化之中,完成了迁都前的大部分铺垫。 五次北伐的胜利也是朱棣在向内部宣扬:蒙古威胁在自己的努力下已经被平息。而且北元势力也没有彻底死绝,朱棣要在北京建立新都,不可能不考虑下北元复苏的可能性。 所以,北伐还同时满足了他的其他两个策略:一是为北京附近建立相对安全的缓冲区;二是以天下安定为借口,逐步把边境上的藩王们都迁往内地,解除他们对边军的控制。 这就是朱棣的五次北伐就都显得“雷声大雨点小”,最后看上去像是百忙一场的原因。 高务实从来没有站在篡位者的角度思考过如何统治这件事,所以他当然会腹诽。以他的习惯思路,一直都是无利不早起,哪怕暂时亏本,也一定要有长远的利益作为目标。 而且高务实还特别喜欢双管齐下,甚至多管齐下。就如同这次“漠南一盘棋”,他的目标其实就比布日哈图分析的还要多。 首要任务自然是他得把土默特进一步掌握住。为此他不仅准备了大棒,更准备了胡萝卜,现在大棒基本都已经亮相了,胡萝卜却还只丢出一部分,后续的部分还需要看情况再给——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他是很清楚的,所以该给多少一定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决定,但总之一句话,他现在手中还有牌可以打; 其次的任务则是,他要把察哈尔部尽量削弱。一切顺利的话,自然是连察哈尔本部一起削弱,但他习惯于先考虑糟糕的局面,所以他的基本态度是万一局面有变化,也至少要把察哈尔部的外围势力,如朵颜、泰宁等部大举削弱,让察哈尔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再次一级的任务则是借土默特之手间接控制鄂尔多斯部和青海土默特部,这个问题虽然布日哈图心里想到了但没好当面说,但也不必赘言了。 剩下还有一些小的顺带任务,譬如让戚继光检验一下车营的实战效果,以此来判断万历一式刺刀款火枪在列装之后,能不能使用空心方阵战术; 又譬如,考察一下李成梁对自己的态度,是愿意合作,还是心生抵触、阳奉阴违,这关系到他将来对李成梁的处理——朱翊钧对李成梁虽说有些不满,但其实也知道李成梁暂时没有更好的替换人选。 所以,高务实就要判断一下李成梁到底能不能继续用下去,如果不用的话,要换谁来替代他;如果用的话,又能用到什么程度。 高务实对于用人,在京华内部他可能比较重视忠诚这个属性,因为京华属于“私企”,一切大事都有他自己来掌总,他能保证大局不会出现严重问题,所以下面的人更需要的是执行力,而不是什么开创精神。 要开创精神,那也得等他老了,管不动了,或者不想费心了之后才会着重考虑,而现在么……还不需要。 但对于大明这个国家层面,他就没有什么“亲贤臣、远小人”这种想法了,因此国家层面太过宽泛,他高务实纵然满身是铁,又打得几颗钉?所以考虑用人问题的时候,首先要考虑的属性是能力,其次是可控性——没有忠诚一说。 对于这个家天下时代的国家而言,忠诚是一种很奢侈的属性,尤其是因为孔子的某些观点,如“亲亲相隐”的宗**理和家族制度思想,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把家族利益看得远高于所谓国家利益的——因为国家利益在他们看来,无非是朱家的家族利益,那凭什么我自己的家族利益要屈从于你皇帝的家族利益呢? 这个问题相当棘手,因为它实际上是个精神文化内核上的问题,几乎可以说:只要家天下还存在,这种思想就没法断根。 按照高务实的观点来看,在实君政治下,这个矛盾是无可调和的。如果一定要保留君主制,那么也必须进入到虚君政治体制,让天下人觉得自己也是天下的主人之一,他们才会真正觉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目前还没出现,因为那是顾炎武在清军入关的背景下说出来的。 但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如同一家公司,老板就一个,员工拿死工资,也没有什么绩效奖励,也没有什么股权股本,更谈不上分红,那你怎么可能指望这些员工能把公司利益看得重要起来? 他自然是想方设法利用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权力来为自己谋私利——私利多好啊,公司又不是我的,亏本也是老板亏,我急什么急?哪怕公司玩熄火了,大不了我跳槽就是了,老子一身的本事,在哪干不下去? 放在国家层面,汉奸就是这么产生的。 所以,绩效奖励必须有,不然大家都是混饭吃,自然干得越多亏得越狠;分红也得有,不然没有自己一份利益在里头,谁也不会把公司的利益当回事。 国家层面的绩效奖励现在倒也是有的——升官封爵留美谥,这都可以算作绩效。 但国家层面的分红,显然是没有的,比方说如果大明现在征服了蒙古,请问普通人除了心里牛逼一下“我大明威武”之外,他能有什么直接的好处么?朝廷能给他发一两银子赏钱吗?显然没有,所以在普通人看来,这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然,边境的普通百姓可能会理解得稍稍深刻一点,至少大明一旦征服蒙古,他们就不必担心蒙古人时不时南下抢掠了不是? 为何山西、陕西等地现在几乎成了高党的“基本盘”?除了早前高拱作为北榜士子出身的官场领袖很早就拉拢了晋陇地区的大批官员之外,根本原因就是高拱的俺答封贡政策让山西、陕西等地免受战乱之苦,地方经济得到了恢复和发展,无论官员还是平民,都在其中受益了。 还真以为北方领袖就一定能稳住北方的基本盘?那皇帝是凤阳人,是不是就只有凤阳人支持他了?天真。 高务实在南方的开拓为啥远不如在北方顺利,十多年下来,京华的基本盘依然在京畿、河南等地?无他,利益罢了。 他在北方的产业,拉拢了大批勋臣,又通过京华的供铁、供煤以及掌握天津港,乃至蒙古互市及商道等优势,跟一些官僚资本拉上了关系,所以他在北方可以横行无忌,谁都得给他高某人几分薄面。 而在南方,由于买地不如北方方便(高党势力鞭长莫及),而且建厂开矿什么的又怕没有官面上的照顾(心学大本营),所以推进起来就很困难。 只有当他能够带领南方的勋亲贵戚和官员、商人们一起发财的时候,他在南方的发展才会变得顺利起来,而这只能寄希望于南洋战略的顺利展开,通过海上贸易来拉拢人了,所以现在根本急不来。 正是因为人人都会考虑私利,而他又不是皇帝,不可能代表皇帝给李成梁分红,所以才要考察李成梁的态度,这实际上是一种试探价码的行为:我需要你李成梁听我的,就看你李成梁开什么价了。 高务实肯定不能接受李成梁如历史上那般,几乎把整个辽东搞成了他的独立王国——当然,这个“独立王国”并非说辽东属于他个人或者他李家一家,实际上后来的所谓“辽东将门”,就是李成梁搞出来的,他们才是辽东的真正统治者。 按照高务实的想法,你李成梁想把自己打造成大明的辽东战神无所谓,你想给自家以及自己的属下搞点利益我也能接受,但你把辽东看做是你李家以及部下们的后花园,谁都不能动你们的利益,那就不行。 因为辽东一旦生变,你辽东自己又单独解决不了,还不是要整个大明给你们输血?凭什么朝廷在辽东事务上得事事被你们牵着鼻子走? 最后,高务实还有一个附带任务,就是捞声望——蒙古这个两百年的大患,我高某人一出手就给大明解决了一大半,之前质疑我不过凭三伯余荫混上位的人,现在总该没话说了吧?朱翊钧接下来再要重用我,你们也没话说了吧? 同时,这还是稳定高党内部的一件大事:高拱去世,郭朴致仕,不代表我高党青黄不接! ---------- 感谢书友“阴天好心情”的月票支持,谢谢!话说这两天少更一点,我觉得我脑子都清晰多了! 第861章 我保他必有美谥 沙城当然不是沙巴克城,此地位于张家口西北一百二十里,此城南边不远是兴和,兴和是蒙古人前往张家口互市的重要落脚点。 而沙城本身,大抵便在昔日元中都附近,在后世属于张家口市张北县。 元中都始建于元大德十一年(1307年)七月,是著名的蒙元四三大都城(和林、上都、大都、中都)之一。 它的建造者为元世祖忽必烈的曾孙元武宗孛儿只斤·海山。海山当时急于要建成中都,为加快进度,“发六卫军万八千五百人”、令“上都卫军三千人”加入施工,“罢不急之役”以保中都建设。 至大元年(1308年)七月即建成宫城,从开工到建成宫城仅用了十三个月,可以说创造了古代宫殿建筑的奇迹。后又加建宫城角楼、皇城和郭城,使其在当时成为蒙元时期继和林、上都和大都之后的又一帝国都城和皇室避暑、游猎胜地。 不过元中都作为都城时间很短,至大四年(1311年)正月,元武宗猝逝,其弟爱育黎拔力八达(元仁宗)继位。其对武宗劳民伤财建设中都很是不满,为顺应民意,继位不久即下诏“罢城中都”。 元中都作为都城仅仅三年,之后仅作行宫使用,后来的元英宗、泰宗、文宗、顺帝等多位元帝都曾到此巡幸、议政、作佛事。至正十八年(1358年),存世仅五十年的元中都被红巾军烧毁,成为废址。 自此,元中都就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了,直到600多年后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其遗址才被重新发现。 但此地并未因此完全成为文明荒漠,因为它的地理位置还是比较有区位优势的,乃是农耕文化与草原文化的交融处,北面和西面都是广袤的漠南蒙古(内蒙古)草原。 毕竟在元代时,这个当初被叫做旺兀察都的地方,曾经是个地广草盛、湖泊众多、天鹅大雁天上飞、狍子野鹿地上跑的美丽草原。 但高务实来到此处时,这里既非草地茂盛的草原,也看不见雄伟阔达的元中都,留给他观赏凭吊的,只是漫漫黄沙中露出的一些断壁残垣。 幸好,元中都虽然被红巾军一把火给烧了,但木质的建筑好烧,砖石与黄土垒成的城墙却不好烧,因此这里现在还依稀有些城市的痕迹。 黄沙,古城,斑驳破落。这便是高务实此刻眼中的沙城——难怪它现在被叫做沙城,还真是沙中古城。 “先生,学生一直想不明白,当初海山即位时,大元已经有大都和上都,漠北还有和林,为什么还要建中都?” 问这句话的人,是个十岁孩童,穿着一身典型的明人服饰,操着一口山西腔调的汉话,但他年纪虽小,却不骑小马,而是骑在一匹高骏的宝马之上,丝毫也没有惊慌之意,仿佛骑马对他而言就和走路一样简单。 这孩子,便是把汉那吉的长子额尔德木图,而他口中所称的“先生”,那自然便只能是大明的六首状元高务实了。 对于元史,后世人了解得很少,高务实也一样。实际上,元、明、清三朝的国史都有很多的问题,譬如元修宋史资料太少,清修明史篡改过甚,而明修元史的问题则在于,当时编修时间过于仓促,以至于多采用墓志、神道碑、家传、行述等现成史料堆砌,而且出于众手,连裁剪雕琢的时间都没有给史官准备,使它不可避免地存在许多堆砌混乱之处。 如随得随抄,前后重复,失于剪裁;又不彼此互对,考定异同,时见抵牾。 如本纪或一事而再书,列传或一人而两传。同一专名,译名不一。史文译改,有时全反原意。沿袭案牍之文,以致《河渠志》、《祭祀志》出现了耿参政、田司徒、郝参政等官称而不记其名。又据案牍编宰相年表,仅删去其官衔而不予考订,以致有姓无名。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不过,此时毕竟是明朝,而高务实这个翰林官在此前纂修《大明会典》时,不可避免地要查元史(如某项制度的来历),所以他的元史水平倒是比穿越前提高了不少。 幸好提高了,要不然这位被把汉那吉在儿子面前吹嘘成“天下第一才学”的高六首,今日岂不是要在新学生面前丢面子? 高务实一边信马由缰地走着,如同逛旅游景点一般看着这故元的废都,一边温和地道:“你问的这个,要从海山争得帝位说起。” 同样的问题,额尔德木图以前也问过他父亲把汉那吉,但把汉那吉是个奇葩,他对元史的了解还不如对大明的了解多,自然回答不了儿子的问题,因此眼下高务实这样一开口,额尔德木图就大喜过望,规规矩矩拱手道:“还请先生指点。” 高务实暗暗点头,这小子别的不说,他老爹尊重文化的优点倒是继承下来了。 “大德十一年(1307年)二月,故元的第二任皇帝成宗铁穆耳病死。其皇太子德寿早夭,亦无其他子嗣,因而皇位出现空缺。按照蒙古旧制,暂由正宫皇后卜鲁罕摄政,由她召集宗亲大臣举行库里台大会,另选新君。”高务实差不多算是现学现用,拿着前年学到的一点元史,就开始在学生面前讲述起来。 “卜鲁罕和左丞相阿忽台拟拥立成宗的堂弟安西王阿难答为君,乃召其入京辅政;而右丞相哈剌哈孙则试图拥立海山兄弟。于是哈剌哈孙和从怀州(河南沁阳)先赶回北京的爱育黎拔力八达(后为元仁宗)发动政变,拘捕了皇后卜鲁罕、左丞相阿忽台和阿难答——这两人后来都被处死。 此时,怀宁王海山还在青海,哈剌哈孙和诸王阔阔出、牙忽都等和答己想拥立海山的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为帝,但迫于长兄海山强大的军事压力,爱育黎拔力八达没有继位,而只是以监国之名义执掌朝政,后拥立其长兄海山为帝。 大德十一年(1307年)五月,海山在上都登基,为了报答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的拥立之功,封其为皇太子兼领中书令,相约兄终弟及,叔侄相传…… 不过关于这一点,你是蒙古人,应该听说过后续的事,至大四年,元武宗海山猝死,爱育黎拔力八达即位,是为仁宗,在位九年,但他死后并未按照约定传位给武宗之子和世瓎,而是传给了其子硕德八剌(元英宗),打破了叔侄相传的誓约。这个做法也导致后来故元长达二十年残酷而血腥的争位斗争……” 额尔德木图点头道:“是的,这些事学生知道。” 高务实轻轻颔首,继续道:“海山登基后,为了摆脱上都和大都旧贵族的掣肘,尽快树立自己的权威,方便联系漠北从征时的蒙古诸王贵族,因此登基仅十天,便下诏‘建行宫于旺兀察都之地,立宫阙为中都’。 但是,海山本人过于沉溺于酒色,至大四年正月初八,在位不足四年的海山,出人意料地猝死在大都玉德殿,年仅三十一岁。元武宗死后,他的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继承了皇位,是为元仁宗。仁宗继位后,很快宣布罢建中都,但仍作行宫使用,后任多位皇帝也曾到此巡幸、议政。至正十八年,红巾军烧毁中都宫阙,使其成为废址,嗯,便是如今我等眼前的沙城。” 额尔德木图若有所思地道:“也就是说,海山修中都,和隋炀帝去江都的情况类似?” 高务实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你还知道隋炀帝?” 额尔德木图微微挺胸:“当然知道。” 高务实笑着问:“何以为炀?” “呃……”额尔德木图一时语塞,挠头道:“这个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美谥。” “《谥法》曰: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好大殆政曰炀,薄情寡义曰炀,离德荒国曰炀。”高务实说罢,瞥了额尔德木图一眼:“你觉得李唐给的这个恶谥,适合杨广吗?” “好像还挺适合的吧?”额尔德木图依然有些挠头。 高务实并不直言适合或者不适合,而是道:“杨广的‘炀’这个谥号是唐高祖李渊给的,其实,杨广还有其他三个意义完全不同不同的谥号。 第一个是留守东都的越王杨侗继位后,给杨广上谥号曰‘明’,庙号世祖,这应该算是最正规的一个谥号,那么也就是说,杨广应该是隋世祖明皇帝。 巧合的是,王世充篡位建郑,杀害杨侗后,给杨广的谥号和李渊给杨侑的谥号一样,都是‘恭’,也就是隋恭帝。 另外,夏王窦建德听说王世充篡位后,与他断绝关系,转头给杨广上谥号曰‘闵’,也就是隋闵帝。木图,你可知道这四个谥号的之间有何区别?不同的人,为何给了他不同的谥号?” 额尔德木图摇头道:“区别肯定是有好有坏,但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高务实笑道:“无他,彼之甘露,我之鸠毒,反之亦然。炀,着重点是昏与暴;明,着重点是功与业;恭,着重点是让与谦;闵,着重点是思与哀。” 额尔德木图似懂非懂,还是有些茫然,问道:“那为什么着重点不同呢?” 高务实答道:“李渊起兵反隋,乃是以臣子造反,他必须强调杨广之所为天怒人怨,天命已不在隋,因此着重说杨广的昏与暴;越王杨侗是隋室正统,自然要强调杨广的功与业;王世充属于篡位,为了获得一些正统性,不得不强调杨广的让与谦;窦建德自诩忠义之人,而杨广毕竟是其故君,因此强调自己对杨广的思与哀。” 他说到此处,笑了起来:“你看,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看来,便有这么多完全不同的形象,所以说,盖棺定论何其难也。” 额尔德木图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忽然有些紧张地问道:“先生,你说,额赤格将来……” “你父亲么?”高务实笑了笑:“打赢这场仗,我保他必有美谥。” ---------- 感谢书友“揽月123”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个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862章 决战沙城(一) 高务实口中的“这一仗”,并非是已经打完了的对辛爱的那一仗,而是指接下来要和图们打的这一仗。 高务实本人跑了大几百里,从大板升城来到沙城,可不是来旅游的,他是来协调这次针对图们的漠南决战来的。 沙城这个位置,在之前辛爱老营的南方两百里偏西,离张家口不远,以图们目前的位置来说,这位全蒙古大汗只要一路向西而稍稍偏南,走两百里便到。 把汉那吉和恰台吉暂时还没来,不过他们迟早会来的,只是在来之前,高务实需要他们先吃个败仗,败退到沙城来。 蒙古人对于吃败仗的容忍度比较高,或者说对于“小负则走”的举动,他们几乎不当做败仗来看待,因为蒙古人打仗本来就经常都是拖着打、钓着打。 后世有些人一听说蒙古铁骑纵横无敌之类的话,就以为蒙古人长于冲锋陷阵、摧坚破锐,其实那真是天大的误会。蒙古骑兵在大多数时候,主属性都是“弓骑兵”,只是偶尔面对弱旅或者败兵的时候客串一下弯刀骑兵罢了。 既然是弓骑兵,自然不会铁了心跟人硬拼,慢慢射、慢慢磨才是硬道理,所以高务实让把汉那吉与恰台吉小败一场然后逃来沙城,完全是合情合理的“蒙古式作战”举动。 具体怎么进行战术操作,高务实是不问的,他也不太懂,这种事交给恰台吉安排就好,连把汉那吉都被高务实“私下提醒”,让他充分尊重恰台吉的战术布置。 把汉那吉此前刚刚“大胜辛爱黄台吉”,可谓威震漠南,寻常人要是跟他这么说,只怕他非要大发雷霆不可。 但高务实不是寻常人,在把汉那吉看来,高务实这个六首状元,那几乎就等于是天下第一智者啊!他大成台吉一贯都是尊重智者的人,智者的话怎能不听?何况高务实跟他交情又好,还是儿子的老师,这个面子必须得给。 所以,把汉那吉手下的西哨大成台吉部以及恰台吉的本部约六千人留在了北线,钟金哈屯和一堆台吉们的部曲,包括一万多俺答的大汗护卫军在内,全部和麻贵一道南撤到沙城来了。 与此同时,在高务实以全权钦使身份的命令下,宣府镇调动了两万多军队从张家口悄然北上,经兴和而至沙城。 这两万多军队,主力是麻贵留在宣府的部众,包括约一千五百达兵在内,是他这个宣府副总兵平时管代的部曲。 除了麻贵本部之外,还有两名参将,正式职务分别是“分守宣府上西路万全右卫参将”和“分守宣府下西路柴沟堡参将”。 另外还有“分守宣府南路顺圣蔚广参将”一员被北调张家口堡随时接应,其麾下人马约莫六千;“分守宣府北路独石马营参将”则拥兵于独石堡,随时准备截断图们后路。 顺便说一句,这位独石堡参将乃是麻贵的侄儿麻承勋,而他麾下在近日得到充分加强,之前马芳的一部分嫡系精锐骑兵被调到他麾下,由他临时指挥。 大抵上来说,宣府镇一共出兵两万,同时还集中了约三万以上大军随时支援。 另外,高务实自己又抽调了山西附近的骑丁一千人到沙城,使他麾下的个人武装达到四千骑丁。 本来,这位怕死的钦使还想调动步丁的,包括大同煤矿的护矿队他都打了主意,估摸能在山西调动近一万步丁(以护矿队为主),后来还是临时赶来沙城的曹淦算了算,向他表示时间上实在来不及,他才作罢。 此前就说过,高务实打仗一般只在战略上花功夫,一说到具体战术他就比较懵,通常就只记得一个原则:集中兵力。所以这一次规划中的漠南大决战,或者说沙城决战,他的思路也同样是悄悄集中兵力,引图们来决战。 算一算,现在沙城就已经有了五万大军,开打之前还有把汉那吉和恰台吉所部的四万人,九万主力与图们开战,胜算应该还是比较大的。 图们方面,察哈尔本部六万,最多再加上辛爱残部约一万,最多也就七万左右的人马,而且远道而来,孤立无援。 高务实这边,除了到时候沙城这明摆的九万大军之外,还有张家口堡和独石堡的三万大军随时可以前来合围,实际上可用兵力已经高达十二万之多了。况且此处离张家口既然近,补充方面就比较容易,怎么看都是占尽优势。 而从将领来看,图们那边真正算得上战将的也就他本人和脑毛大两个,其余如切尽黄台吉、火落赤等人,虽然是五执政之一,过去的战绩也都不错,但图们不可能把察哈尔本部交给他们统带,所以有等于无。 辛爱之子扯力克和布日哈图等人,能不能打仗高务实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没算在名将之类。尤其是布日哈图,此人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由于他历史上声名不彰,高务实并不清楚他的能力,也没把他算在里头。 当然,辛爱自己都只剩万把嫡系了,布日哈图哪怕有带兵的能力,恐怕也无兵可带——他头上至少还有他老子辛爱和长兄扯力克,哪里轮得到他? 在沙城转悠了大半天,回到城内的高务实刚刚坐定,便有消息传来,说大成台吉与恰台吉二人已经在北线吃了个败仗,丢弃了“大量辎重财物”,正朝沙城逃来。 高务实很是满意,但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大成台吉和恰台吉损失了多少人马?” 信使道:“回钦使的话,大成台吉部损失了二十五名勇士,恰台吉部损失了两名勇士。” “很好,很好。”高务实嘴角抽了抽,怎么你们蒙古人是美国军队吗,这么怕死人的?这尼玛一共才死了不到三十个人,图们那厮也不知道会不会中计? “图们南下了吗?”高务实问道。 信使道:“南下了,图们所部一直追着大成台吉部身后。” 高务实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好,你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等信使下去,曹淦笑了起来,对高务实道:“恭喜老爷,不世之功近在眼前了。” ---------- 感谢书友“傻妞妈”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863章 决战沙城(二) 不世之功? 单单击败图们,恐怕还算不得什么不世之功,蒙古人惯有的“小负则走”特殊属性使得击败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在高务实看来,只有重创、全歼之类的词汇,才算是真正的击败。 但这很难。 他把战争爆发的地点特意安排在沙城,的确是打着这样的主意,但他不长于战术,很难判断战局的发展会不会顺着他的思路走。 诱敌深入自来都是好战术,但对方肯不肯深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布置下再好的陷阱,对方不肯来也是白搭。 事实上,图们军中也正在就追击一事发生争论。 草原上的两百里,对于骑兵而言,顶破天也不过就是两天的路程,图们一开始“击败”把汉那吉的时候的确非常兴奋,根本没有多想,就带着大军追了过去。 但追出一天之后,图们被布日哈图叫住了。 布日哈图今年不到而立,算起来是个跟把汉那吉差不多的年轻台吉,要是在往常,根本不会放在图们大汗的心里。 毕竟当年达延汗在废除了太师、宰相等职务之后,整个蒙古遍地都是台吉,虽然台吉也有高下之分,但布日哈图这样非嫡非长的台吉,怎能入图们大汗的法眼? 然而上次议事之后,图们大汗意识到了布日哈图的不凡,至少此人不像大部分蒙古将领一般眼里只有打和抢,他是会站在全局的高度来思考问题的。 这种水平,在当前的蒙古真的称得上可贵,要不是祖宗制度所在,图们大汗甚至觉得布日哈图是“宰相之才”。 这天入夜扎营之后,布日哈图匆匆来找图们,表示了自己的隐忧。 布日哈图上前见礼之后直接进入正题,道:“大汗,臣觉得把汉那吉和脱脱的动向不对劲,他们昨日之败现在细细想来,似乎也有些疑问,臣请大汗慎重。” 图们哈哈一笑,道:“这就是汉人说的英雄所见略同么?本汗也发觉有些不太对劲了……你坐下,慢慢说道说道。” “多谢大汗。”布日哈图鞠躬一礼,恭恭敬敬地在下首坐好。 这般规矩的表现让图们大汗很是满意,现在的蒙古人,尤其是蒙古台吉们,像布日哈图这样懂规矩的不多了。 图们大汗和颜悦色地道:“布日哈图台吉,你是我们蒙古少有的年轻俊才,有什么想法只管直说,本汗一定会慎重考虑你的建议。” 布日哈图再次致谢,然后面带忧色地道:“昨日把汉那吉和脱脱二人在小负一场之后南下逃窜,一开始臣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大汗决定追击之时,臣也觉得毫无问题,但追着追着,臣却发现了一些问题。” 图们大汗并没有打断,只是点头“嗯”了一声,示意布日哈图继续。 布日哈图便又道:“首先是他们逃窜的速度不对。” 这一点稍稍出乎图们的意料之外,因为他一开始没发现对方的速度有什么问题,不禁反问:“速度不对?” “正是。”布日哈图坦然道:“我们一路从察罕浩特千里迢迢赶来土默特,而他们在此前击败我阿布之后便在原处修整,按理说这就是汉人所谓的以逸待劳……即便他们兵力不足,不足以与大汗的大军对抗,因此稍有小负,可是为什么他们逃窜的速度却并不快呢?从马力上来说,我部此刻的战马要比他们的战马疲惫不少,可是他们夺路而逃的时候,居然根本甩不掉我们,这是何故?” 图们并不介意他没有故意高看察哈尔部一眼,认为对方的骑兵不如自己,所以跑不过很正常,他反倒很欣赏布日哈图这样实事求是的态度——图们自己都没有小看土默特部的实力,否则的话,当初俺答威压蒙古的时候,察哈尔部作为大汗的本部怎么没有跳出来反击? “你的观察很仔细。”图们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觉得他们是故意跑得这样不快不慢的?或者本汗更直接一点说:你认为他们是在故意引我们上钩?” 布日哈图先观察了一下图们大汗的表情,见他并没有要生气的迹象,这才点头道:“臣的确有这样的怀疑。” 图们汗皱了皱眉,问道:“你有什么佐证没有?” 身为大汗,又是此次出征的总决策者,他当然不能轻率,万一对方是真的就只有这个速度呢?如果疑神疑鬼错过了战机,将来不是要被后世子孙嘲笑么? 布日哈图道:“臣没有直接的证据,但若大汗只说佐证,那或许还是有一点的。” 图们汗点头道:“好,说来听听。” 布日哈图便开口道:“首先,昨日一战的时候,对方的兵力就不对。” “哦?怎么不对了?”图们汗微微皱眉。 “据我阿布说,那日他被把汉那吉与脱脱偷袭之时,虽然实际上只有他们两部出动,但当时还有其他的部落跟随。” “还有谁?” 布日哈图一脸慎重,道:“除了脱脱所部之外,在后方还有其他打着大汗护卫军旗帜的骑兵,其中有一部分旗号很杂,因为离得远,我阿布也没看清,但另外一部他看清了,是摄政哈屯的旗帜。” 摄政哈屯?那就没有别人,只能是钟金哈屯了,看来她已经像各部表明了自己暂为摄政之事——当然,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倒不奇怪。 但是钟金哈屯的兵马跟把汉那吉和脱脱一起出现,这问他就很严重了,算起来,就是图们等人心知肚明的“最坏局面”之一。 钟金哈屯没有保持中立,而是直接站到了把汉那吉一边。 换句话说,明人的那位全权钦使十有八九在这件事中插了手,或威胁或笼络地将钟金哈屯拉上了把汉那吉的贼船。图们大汗和辛爱黄台吉现在要面对的对手,基本上已经可以看成除了辛爱所部之外的整个土默特了。 虽然早有这样的坏打算,但事实摆在眼前之后,图们汗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辛爱无能,你堂堂一个土默特的黄台吉,几十年下来居然就没能拉拢几个盟友,你是傻子吗? 这种时候,图们汗当然下意识就忽略了互市的巨大利益才是把汉那吉“得道多助”、辛爱黄台吉“失道寡助”的根本原因,而不仅仅是什么威望、手段的问题。 但现在骂辛爱无能是毫无用处的,事实上辛爱在遭到优势骑兵偷袭的情况下还能带出来一万多部属,这本身就已经算是很不错的表现了,多少名师大将在突然面对这种遭遇时,留给史书记载的也不过“仅以身免”? 图们大汗强迫自己就事论事,沉默了一下才道:“昨日一战,只有把汉那吉的西哨本部和脱脱手里的那六千人,全军只有我等一半。如果你阿布所言属实,那么对方的兵力的确不对。” 布日哈图既没有骄傲自满的模样,也没有胆小怯弱之意,而是平静地接口道:“除了兵力不对之外,昨日把汉那吉和脱脱二人的表现也很值得怀疑。” 如果说图们对于战局生疑,主要出自于战况过于顺利之后,作为一个还算谨慎之人的下意识怀疑,那么布日哈图的怀疑则是真正用头脑分析出来的。 图们无法不重视,马上问道:“他们的表现有什么问题?” “脱脱的表现过于积极,而把汉那吉的表现则过于迟钝。”布日哈图回答道。 这个说法,图们有些不太认可,皱眉道:“脱脱是难得的大将,表现活跃有什么不对?而把汉那吉则没打过什么仗,指挥呆板迟钝也是情理之中。” 图们汗和布日哈图台吉都是黄金家族的血脉、达延汗的子孙,所以就不必吹嘘什么黄金家族的把汉那吉天生就很牛逼这种骗人的鬼话了。 “不然,大汗,臣指的不是他们双方的指挥水平,而是……”布日哈图迟疑了一下,才选择好用词,补充道:“而是态度。” “态度?什么态度?”图们大汗有些没听懂。 布日哈图皱着眉头道:“按理来说,把汉那吉如果能战胜大汗,那他的土默特彻辰汗地位就没有人能够撼动了,如此,他对于此战的态度绝不应该有任何消极,不说主动求战,至少也应该是全力迎战才对,可昨日他的举动是什么呢?大汗可还记得?” 图们想了想,道:“他按兵不动,等脱脱用尽手段也奈何不得本汗,还被本汗的护卫军差点包围之后,他受了惊吓,主动开始撤退。” “没错,问题就出在这里!”布日哈图眸中精芒一闪,肃然道:“把汉那吉的反应一定有问题!那日我阿布遇袭,虽然当时也是以脱脱为先锋,但把汉那吉跟进的速度非常快,一点也看不出他有消极之意。那为何昨日他就忽然消极避战了呢?即便不说避战,至少他也退得太干脆了,难道他这个‘彻辰汗’就打算靠着脱脱那六千兵撑腰?他自己的西哨四万大军全是摆设吗?” 布日哈图这么一说,图们汗就明白过来了——对啊,是把汉那吉要做彻辰汗,又不是脱脱要做彻辰汗,脱脱这么积极有什么用? 再积极,这大汗的位置也轮不到他啊,而且现在又不能做太师、做宰相了,他根本捞不到多少好处,这么积极是何必呢? ---------- 感谢书友“尘*埃”、“阴天好心情”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下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864章 决战沙城(三) 图们汗心思一转,暗道:莫非把汉那吉想借刀杀人,借我之手除掉脱脱?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过去了,因为这也没有道理:把汉那吉光本部就有四万铁骑,部众是脱脱的十倍以上,还有大板升城以及城中的十万汉儿做根基,加上他本人又是黄金家族的血脉,无论实力还是名义,都远不是脱脱可比的,他至于担心脱脱什么吗? 脱脱能在这个时候帮他,立场已经是明摆着的了,他不好好笼络都是脑子进水的表现,如果还反手打压,那除非是失了智啊!就算那个叫波尔哈兔的蠢货活过来,也蠢不到这个程度去吧? 所以,借刀杀人的猜测肯定不成立。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把汉那吉和脱脱的举动是之前就商议好了的。 脱脱昨日异常活跃,几乎把蒙古骑兵的主要战法都拉出来摆了一遍,但由于他的对手也同样是蒙古骑兵,而且有明显的兵力优势压制,所以不管他怎么努力,最终也只能被逼退,结果就是把汉那吉“见势不妙”掉头便走,脱脱“无奈之下”也只能跟着逃了。 如果布日哈图没有分析出他们的兵力出现了衰减,那么这种举动本身看起来问题其实不大,因为有一种假设可能成立: 即处于兵力劣势地位的把汉那吉和脱脱决定先试探一下对手的实力,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硬拼,于是先派脱脱率领精锐出阵试探——这是可能的,因为把汉那吉阵营之中没有人敢说自己比脱脱能打,所以脱脱出战试探对手实力是最稳妥的事。 而且以脱脱的能力,就算打不过,也不至于逃不掉,可以保证实力不出现大的折损。 但由于之前布日哈图发现把汉那吉和脱脱的兵力减少了一部分,这种可能性就降低了很多,因为首先的变成了另外两条: 一是以钟金哈屯为首的大汗护卫军去哪了?二是把汉那吉和脱脱不快不慢地南逃目的何在? 图们长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也就是说,彻辰汗的护卫军被提前派往南面某处设伏,把汉那吉和脱脱现在不过是个诱饵?” 布日哈图松了口气,点头道:“不错,臣以为这是最合理的猜测。” 图们稍稍点头,又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可是本汗记得,彻辰汗的护卫军人数并不算多啊,以前好像也就两万多人马,不足三万吧?把汉那吉和脱脱现在手头有三万多人,大汗护卫军就算有两万人在南边某处设伏,他的总兵力也没超过六万,他凭什么觉得把本汗引去南边就能稳操胜券了?” 布日哈图摇头道:“或许他们未必认为需要‘稳操胜券’。大汗,对于把汉那吉而言,他并不是一定要将大汗击败,只要大汗您能够退兵——甚至不管是击退还是逼退,亦或者拖到大汗不得不退——对他来说都是胜利。” 哦,也是,把汉那吉只是要做土默特彻辰汗,只要自己退走,他的地位就没人能与之相争了,倒不一定非要打败自己。 “那么,引本汗南下中伏,让本汗吃个小亏,然后退回察罕浩特,这就是把汉那吉的计划?”图们眯起眼睛问道。 “有这个可能,但也不排除他希望引大汗遇伏之后,能够重创甚至击败大汗,这样的话,即便他还不至于敢对大汗如何,但至少他可以树立威望。所以臣的意思是,把汉那吉最基本的期望是逼退大汗,如果能有更大的战果,他当然也不会不要。” “哼!想得倒美。”图们汗冷笑一声,想了想,道:“本汗虽不怕他设伏,但却偏偏不让他有任何得逞的机会!” 布日哈图目光一闪,问道:“大汗不打算南下了?” 图们汗哼哼一笑,道:“不去了,本汗现在打算换个地方玩玩。” 布日哈图问道:“大汗是想去归化,还是大板升?” 图们汗微微一怔,问道:“为何是两处?” 原来他的意思很简单,南下既然可能遇伏,那就不南下,继续西征,去把归化城拿下再说。归化城是土默特的汗庭、王庭,拿下归化不仅是名声上好听,而且那意味着可以掌握钟金哈屯,同时还能得到俺答的遗体——目前停灵在大召寺。 有了钟金哈屯和俺答的遗体,再加上自己是全蒙古的大汗,宣布辛爱继位彻辰汗就显得理直气壮了。到时候,钟金哈屯和其余那些台吉们只能纷纷投效。此消彼长之下,把汉那吉和脱脱的势力就衰退了。 图们甚至一下子想得更远了:真要是做到这个程度,说不定可以和把汉那吉谈判,给他封一个土默特济农(土默特副汗),这样的好处更大——辛爱虽然有了大汗的名义,但实力大损,想要维持住局面,就必须依靠自己的支持;而把汉那吉被实力虽然损失不大,却打不过有了彻辰汗名义和自己支持的辛爱。 于是,整个土默特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双方都要看自己的脸色行事,才能维持身份和实力。如此一来,汉人对他们的影响力自然也就跟着衰退了,大蒙古国的振兴依然有希望! 但布日哈图刚才还提到了大板升城,这就让图们汗明白,布日哈图一定还有另外一种设想。 这小子是个人才,倒是要问一问他怎么想的。 于是图们汗笑容可掬地继续补充着问道:“难道放着近一些的归化不取,而去取大板升城更好么?” 布日哈图微微一笑,道:“那要看大汗的志向。” 图们汗顿时一呆,皱眉道:“此言何意?” 布日哈图淡淡地道:“如果大汗只是希望土默特能够安定下来,不去给大汗捣乱,那倒是无所谓打不打大板升城。但如果大汗有更大的期望,譬如……统一蒙古,那么打归化就不如先打大板升。” 图们大汗在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强自镇定地问道:“为何这般说?” 布日哈图微微一笑,平静地道:“打下归化,掌握钟金哈屯,让臣的额赤格去继位彻辰汗,的确可以平衡土默特失衡的力量对比,将来彻辰汗和大成台吉互相敌视,谁也没有余力去给大汗捣乱,但大汗能做的也就如此了。” 图们汗默不作声,等他说打大板升城的好处。 果然,布日哈图接着道:“但打大板升城则不一样,大板升城是把汉那吉的根基所在,只要大板升城被大汗拿下,把汉那吉就根基尽失,连现有的部众也未必能够养活。明人固然有能力支持他,可没有了大板升城的把汉那吉还是不是值得明人支持,那可就要看明人怎么想了。 如果到时候彻辰汗向明人表示,只要明人支持他统一土默特,他就开放互市,否则便重新回到十多年前双方你来我往互相袭扰的局面,臣以为明人一定会好好考虑其中利害的。” 哦……还有这样一个思路。 图们汗心中不禁对布日哈图再次高看了一眼,他的这个思路可谓是拿明人的利器去对付明人,真正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互市对蒙古自然重要,但对明人而言,也同样大有好处,就算不说经济上的好处,单说互市终结了双方的战争这一条,明人就要好好考虑一番。 土默特形成自己刚才设想的左右哨对立之后,只要彻辰汗拒绝互市,动不动就去袭扰,明人也一定是不堪其烦的,到时候再提出请明人支持他统一土默特,土默特将恢复全部互市的计划,想必明人不会拒绝。 可是,这跟自己统一蒙古有什么关系?这不是给辛爱做嫁衣么? 第865章 决战沙城(四) 图们汗刚觉得这和自己统一蒙古无关,得到好处的只是辛爱罢了,便听得布日哈图说道:“大汗该不会觉得,将土默特东西对立,于大汗统一蒙古有好处吧?” 图们汗看了他一眼,却不答话,只是故作高深地笑了笑。 布日哈图也不理他的假模假样,继续道:“假设土默特真的出现东西两哨对立的局面,大汗真的相信那是一种真正的平衡吗?比如说,大汗认为钟金哈屯会与彻辰汗一条心吗?臣以为不会。 钟金哈屯是出了名的亲明派,只要把汉那吉的势力不被根除,就会让钟金哈屯心怀希望,认为亲明依旧是可行的,而把汉那吉既然能继续依靠大板升城和西哨的广大地区与明人互市,其实力就能继续维持,此时再加上钟金哈屯的首鼠两端,彻辰汗必然会在明里暗里都处于劣势。” “本汗可以帮助他!”图们汗强调道。 “大汗的确可以帮助彻辰汗,可是大明难道就不能帮助把汉那吉吗?”布日哈图一摊手,道:“就算双方的外援之力相互抵消又如何呢,把汉那吉的实力仍然超过彻辰汗,一旦钟金哈屯或明或暗地倒向把汉那吉,则土默特依然会出现如今日一般的局面,到那时,彻辰汗的地位难以维系,迟早还是要被把汉那吉吞并!” 布日哈图微微一顿,加重语气,斩钉截铁地道:“所以,大汗若把首要目标定为归化,那算不上拯救土默特,更算不上拯救蒙古,只是让土默特苟延残喘一些时日罢了,其实于事无补。” 图们汗沉默了一下,缓缓问道:“那么,先打大板升城就不同了?” “然也!”布日哈图果断地道:“若能先拿下大板升城,那就是汉人所说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大板升城一失,把汉那吉的根基也就断了,正如臣方才所言,彼时的大明还会不会认为把汉那吉值得扶植,就很难说了。 而把汉那吉一去,土默特的大局也就定了,光是一个钟金哈屯,是翻不起大浪来的。届时彻辰汗受大汗大恩,于情于理都必须惟大汗之命是从,否则谁肯对他心服?土默特既然对大汗唯命是从,右翼蒙古自然也就归顺于大汗旗下,到那时,大汗汗旗所指,便是我蒙古诸部兵锋所向,达延汗的辉煌亦将在大汗手中重现……” 布日哈图若是晚生四五百年,肯定是个传销分子,这番话说得极有煽动性,尤其是他着重强调恢复达延汗时代的辉煌,更是挠到了图们汗的痒处。 “你此言倒也有些道理。”图们汗慢吞吞地道:“只是本汗担心若是越过归化,先去大板升城,万一钟金哈屯从背后偷袭的话……” 布日哈图摇头道:“钟金哈屯不足为惧,与其担心她派兵偷袭,还不如担心把汉那吉得知消息之后尽起大军救援。不过,那却也正是臣所乐见的,相信大汗也愿意看到这一幕。” 图们汗脑子转了转,点头道:“你是说,我们这样一来,就算是‘攻其必救’了,而他放弃南边的陷阱转而追着我们去大板升城,咱们就反倒有机会来个以逸待劳了。” 布日哈图微微一笑,道:“大汗英明,这便是汉人所说的化被动为主动是也。” 这的确是汉人几千年战争艺术中很寻常的计策,攻其必救,围点打援。不过汉人的兵书战策虽然很多,学过的人也多,但真正能用得好的却也有限,布日哈图作为一名蒙古台吉,有这样的见识和能力,的确有些斤两。 图们大汗闻言满意之极,正要点头应允,却恰好有探马来报:“大汗,我部探知南线消息,明人全权钦使高务实出现在张家口堡西北的沙城,也就是昔日中都!” 图们与布日哈图都是目光一凛,同时问道:“高务实出现在沙城?” 探马立刻表示确定。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皱起眉头来,都把刚才的话题暂时先掐了,思索高务实出现在沙城的含义。 图们汗可能真是“有智而迟”,半晌还在迟疑犹豫,而布日哈图则主动问道:“还有什么消息?我是指沙城方面。” 探马略微迟疑一下,道:“消息有是有,但……有些诡异。” 布日哈图眸中精芒一闪,立刻追问:“有就好,你不要管诡异不诡异,直说无妨。” 探马便道:“张家口那边有明人大型商队送了不少举行庆典之物去沙城,沙城方面有一些明军整日里操演,但看起来又不像是在操演战阵,不知道在忙乎什么……还有就是,沙城里里外外被整葺了一番,现在好像还在大力清扫,就像是南朝的明人要过大年时所做的那样。” 图们汗听得莫名其妙,皱眉道:“这高务实也未免太讲究了些吧?他又不在沙城娶妻常住,搞这些名堂做什么?这些南朝的读书人可真会端架子。” 布日哈图却一脸慎重,微微摇头,沉吟着道:“大汗,这恐怕不是高务实要端架子。” 图们汗一愣,反问道:“那是谁?” “汉人皇帝。”布日哈图深深皱着眉头:“大汗,臣担心明廷要利用沙城做些文章。” “利用沙城做些文章?一个两百多年前就被一把火烧掉的残垣断壁,能有什么文章好做的?”图们汗表示完全不能理解。 “大汗既然记得沙城是被一把火烧掉的,那么大汗自然也知道沙城以前是什么。” “哈,本汗当然知道,那是我大元的中都嘛……呃,大元中都?” 元中都,其作为都城的时间极短,仅仅只有三年,而整个城市存世也不过五十年就被红巾军烧毁,但不管怎么说,此地曾经是元朝“四都”之一,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拥有特殊的含义。 图们汗原本随意说着,然后突然有些愕然,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 果然,布日哈图面色沉重起来,道:“高务实此人颇有手段,臣担心他利用中都过去的地位来做文章,譬如说……他不打算在归化城册封顺义王,也不去大板升城,而是刻意选择我大元曾经的中都,作为册封顺义王的地点。” 图们汗下意识觉得很有这种可能,但他一时又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禁问道:“虽说那地方曾经是我大元中都,可毕竟早就被烧了,现在不过是一片残垣断壁,甚至被人戏称为沙城,他真的要在那里册封顺义王?不会太寒碜了么?” “寒碜?”布日哈图摇了摇头:“那不是问题,探马不是说,明人从张家口运了许多庆典所用之物去沙城,而且沙城还整修了一番么?再加上还有明军在那里操演,偏偏又不是操演战阵,想来应该就是在操演顺义王的册封仪式。” “在沙城册封难道比在归化册封更好?”图们汗有些难以置信:“好在哪里?” “好在哪里?好就好在归化只是土默特的归化,而中都则是大元的中都。”布日哈图面现忧色,道:“联系到戚继光和李成梁此前的出兵,臣现在就怕高务实这厮已经不满足于一个土默特,他说不定已经对整个大蒙古国都有了非分之想。” 第866章 决战沙城(五) 布日哈图这个说法,图们汗没能理解过来,什么叫“归化只是土默特的归化,而中都则是大元的中都”?而这又和高务实的野心有什么关系呢? 好在布日哈图似乎看出了图们汗的不解,因此继续解释道:“去归化册封顺义王,最多只是承认彻辰汗在土默特的地位,了不起也就是承认其对右翼蒙古的实际控制权,但如果是在中都,那就有更深刻的用意了。” 他顿了一顿,道:“中都是大元四都之一,除了大元皇帝、全蒙古的大汗之外,其余各部之汗怎能在那里进行册封?高务实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真正的深远目的,难道不是暗示彻辰汗将来应该统治整个蒙古?大汗难道还要对这种举动无动于衷吗?” 什么!他竟然要扶植土默特彻辰汗为全蒙古的大汗? 图们汗顿时勃然大怒:“黄口小儿,安敢欺我!” 布日哈图默然不语,暴怒的图们汗则在帐中转来转去,像极了困兽。 过了一会儿,图们汗忽然站住,转头对布日哈图道:“布日哈图台吉,你现在还认为应该先打大板升城吗?” 布日哈图有些迟疑地道:“臣……臣还有些犹豫。”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图们汗大声道:“明人如此不将本汗放在眼里,若不给他们一点教训,本汗威严何在?依本汗的主意,现在就应该直接兵发沙城,把那个高务实抓出来五马分尸!若非如此,难消我心头之恨!” 布日哈图并没有被图们汗的暴怒吓住,而是一脸为难地道:“可是沙城离张家口太近了,如果大汗兵发沙城,万一明军出塞则如何?” 图们汗怒急反笑:“明军出塞?哈,本汗巴不得他们出塞!到了草原上,本汗会怕区区明军?这群汉人,没有坚城可倚之时哪里还会打仗!” 布日哈图却依然有些迟疑,提醒道:“可之前咱们就分析过了,把汉那吉南逃,有很大的可能性是要引我们南下设伏,若他与明军配合的话……” 图们汗大声道:“设伏设伏,我若不知道,那才叫设伏,我都知道了,他还设什么伏?再说了,这草原之上一望百里,他们再怎么设伏,还能把本汗六万大军给包围了不成?” 呃,这个嘛,好像也有些道理? 布日哈图想了想,竟然也认同了这个说法,缓缓点头道:“倒也是这个理……” 图们汗顿时大手一挥:“好了,这件事就不要多想了,大板升城的确重要,但在拿下大板升城之前,本汗一定要先去会一会这位明人的全权钦使,看看他这个什么状元,到底有几斤几两,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图们汗现在的心态,要是让后世之人来形容,那大概就是“老子不揍你个满面开花,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布日哈图也感受到了图们大汗发自内心的愤怒,而且大汗话已至此,他也没法再劝——你是看不起我察哈尔部精锐的战斗力吗? 因此布日哈图只好退而求其次,勉为其难地道:“既如此,还请大汗南下之时多派探马,一定要提前探明把汉那吉所部的位置和兵力部署,万万不能给他们抄了后路……” “本汗知道怎么打仗!”图们汗这时候脾气上来了,任何一点有怀疑他实力的话都像是扔进油锅的火星。 布日哈图无法,只能闭嘴。 再说下去已无意义,布日哈图在心中叹了口气,起身告辞,图们正在盛怒之中,一摆手就让他离去了。 而同一时间,身在沙城的高务实也刚刚检查完城防回来,正在和曹淦、麻贵等人说话。 “水泥筑城之法,十年前我便在两宫太后与皇上面前做过演示,现在看来,这十年下来还是稍稍有些进步的。这次加固沙城城防,虽然浪费了不少水泥,但这段日子以来,沙城终于不是之前那副残垣断壁的破败模样了。”[详见本书卷二“冠京华”,第101章“京华基建”。] 麻贵接口赞道:“水泥筑城之法,咱们在边关用了十年,加固了至少上千里的城墙,效果一直很好,比用糯米夯土可好得多了,既便宜又坚固。今日的实测也证实这一点,沙城虽然破败,但城墙经过水泥加固之后,除非是上百门大将军炮轮番轰击,否则绝无可能被正面攻破。” 上百门大将军炮轮番轰击,这话显然有些夸张,但是对方既然是蒙古察哈尔部,那这么说说也无所谓,因为他们不可能有上百门大将军炮。别说他们了,就算以明军自己的火器化程度,要集中上百门大将军炮也不容易。 高务实笑了笑,没搭腔。 他现在是“上官”,下面的人吹捧无所谓,但他自己却不能得意忘形。 所以他反而转头表扬起曹淦来,道:“京华商社这次的表现我很满意,这么多物资从张家口调集而来,还要安排修筑,很不容易,你辛苦了。” 曹淦心中一暖,语气却很谦虚:“老爷过奖了,其实这都多亏了老爷提前布置得好,尤其是选择这沙城作为主战场,真是神来之笔。这故元中都虽然被烧毁,但这些城墙总算还是保留下来大半,老爷又集中了这么多军队在此,可以帮忙施工……” 高务实笑了笑,摆手道:“好了好了,这次你们都有大功,曹淦这里是我京华内务,倒是有绩效对照奖励……麻总戎,你的功劳到时候本钦使会亲自向皇上奏明。” 两人都笑着谢过。 麻贵又道:“现在就看图们会不会中计了。” 曹淦则笑道:“这一点倒不必担心,我家老爷神机妙算,那图们的一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我家老爷的算计,这次他肯定要南下来沙城碰个头破血流不可……要不然,让他放任把汉那吉在故元中都接受册封,他这个蒙古大汗哪里做得安稳?” 麻贵忙道:“高侍中的神机妙算自然不必说,我就是怕那图们脑子笨,可别弄不懂把汉那吉在中都袭爵的意义,那就……有些尴尬了。” 高务实摇头道:“图们脑子不笨,若是笨的话,他就不会选择在戚继光和李成梁出兵之后依然西征如故了。他既然能选择不顾后方继续西征,说明他深知土默特对蒙古的重要性,换句话说,他也算是个高瞻远瞩之辈了,这样的人,不会看不出这件事的内在含义。” “原来如此……”麻贵这才明白过来,诚恳地道:“侍中对蒙古真是洞若观火,这次沙城之战只要真的大胜了,最差也能让蒙古人十年缓不过气来。”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十年缓不过气来? 麻贵的战略思维还是差了点意思,他的目光还是太有局限性了。 沙城之战固然重要,但也只是此次整个漠南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实际上整个漠南战略一旦全面成功,蒙古人就好比已经把绞索套在了脖子上,大明想什么时候让他死,只要一脚踢掉他脚下的凳子就行了。 当然,高务实觉得,踢掉凳子这件事不必太过着急,他要的是一个实力基本完整的蒙古,而不是打得一团糟、实力大损的蒙古。所以,这次大胜之后,通过其他办法让图们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就行了,但杀他却没有必要——杀一个蒙古大汗,除了给他高务实挣来一份大功之外,就只能给大明拉仇恨了,这对将来统治蒙古可并没有任何好处。 大功? 高务实撇撇嘴,心中略显矜持地想着:我高某人想要大功有什么难的?但我要的不是一时之功,而是万世之功。 ---------- 感谢书友“巫妖lichzeta”、“尘*埃”、“pingal”、“黄金发123”的月票支持,谢谢!昨天断电导致的欠更,估计要分多天补上,因为之前就说过,这几天有点忙…… 第867章 决战沙城(六)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把汉那吉已经顶盔掼甲的带兵出发继续往南了,恰台吉就像保姆一般,带着自己的本部,留在后方大放探马,一来监视图们汗大军的动向,一来遮蔽战场。 把汉那吉的那句“脱脱叔父”叫得还真是不冤,恰台吉这叔叔当得比亲叔叔还靠谱。 当然,这也多亏了高务实舌绽莲花,把恰台吉忽悠得以为俺答是真心实意想让把汉那吉袭爵的。 以恰台吉对俺答的忠诚,既然觉得把汉那吉是俺答的“正统继承人”,自然丝毫不会马虎,拿出全副精神来帮助把汉那吉稳定地位。 把汉那吉往前走了不过十几里,后方恰台吉的探马前来禀报,说图们汗也已经拔营,而且不出所料的继续向南追来了。 把汉那吉满意地笑了笑,对身边的阿力哥笑道:“如何,我就说高兄弟是神机妙算吧,就像脱脱叔父所言,高兄弟这一手狠就狠在,哪怕图们知道我必然在前面等他自投罗网,他也不得不来。” 阿力哥就是十多年前陪他投明的忠仆,原本是把汉那吉奶娘的丈夫,呃……算是他的奶爸,对把汉那吉最是忠诚不过,所以把汉那吉对他也极好,硬是找大明给他要来了一个指挥佥事的衔——比恰台吉一开始在大明赐官下的地位还高不少。 当然,当时恰台吉是被大明故意压了一手的,不然以他“四大虏酋”排名第二的名头,跟当时把汉那吉一样混个指挥使应该没问题,就算考虑到他不姓孛儿只斤,那再不济也应该有个指挥同知。 阿力哥今年也五十来岁了,闻言只是微笑,点头道:“台吉有这样的安答,真是长生天和佛爷的赐福。” 安答也叫安达,在蒙语中是指对那些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但用誓言结成生死之交者的称呼,换做汉语的话,相当于“义结金兰”、“拜把子”之类。就像史实中的铁木真与札木合,《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与拖雷。 高务实跟把汉那吉并没有搞什么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仪式,双方都是大有身份的人,口中这么说了,也就确定了,把汉那吉对于有高务实这样一位安答一直极为满意,尤其是当前年高务实成了大明的“二百年来真魁首”之后,把汉那吉的满意度更是爆表,总觉得自己能跟这样一位大贤结为安答,简直三生有幸。 所以阿力哥这样一说,把汉那吉顿时下意识挺了挺胸,喜得连连点头,笑逐颜开地道:“不错不错,高兄弟这样的安答,可不是谁都能攀得上的……要不然,本台吉也不会把额尔德木图送到他门下受教了。” 阿力哥平时听这样的话可能听得都有些免疫了,只是笑而不语,等把汉那吉不吹了之后才道:“既然图们不得不来,那咱们可要好好按照高钦使的计略来办事,高钦使这次的布置一环扣一环,可不能在咱们这里出了差错。” 把汉那吉笑道:“没错,是得好好演这场大戏……”他转头喊道:“传令脱脱叔父,让他缩小哨探侦查范围并向我部靠拢,给咱们的图们大汗一些抵近侦查的机会。” 传令骑兵立刻往后去找恰台吉部传达军令,不多时,吊在后方十几二十里的恰台吉部立刻加速追上。 恰台吉可能确定了图们的位置,显得比较放松,亲自跑来把汉那吉军中,问是不是要执行接下来的计划了。 把汉那吉笑道:“脱脱叔父来得正好,我刚刚分兵一万,让将士们换了新衣裳,打着迎亲旗号朝归化城去了。” 恰台吉闻言大笑,道:“好,好得很,这样一来,图们一定又要疑神疑鬼,不过他背后那谋主肯定会算清楚这其中的时间差,劝图们趁我等分兵的机会凶猛杀来……嘿嘿,要不是我早知高钦使此计,换了我是图们,只怕也按捺不住。” 把汉那吉也是大笑,抚掌道:“高兄弟妙计连环,一步步把图们算死在沙城之外了,这份能耐,当真是天赐的!” 恰台吉则道:“诚然如斯,不过,咱们既然已经分兵,虽说是早就算计好了的,但毕竟西哨本部实力下降,还是要尽早去沙城附近就位,以免图们这次反应比平时快了一些,出了什么纰漏。” 把汉那吉听得点了点头,道:“那咱们现在开始加快速度,今晚入夜之前赶到沙城,脱脱叔父,还要累你继续压阵,以免图们起疑,真是辛苦你了。” 恰台吉笑着摆手:“有甚辛苦?我十多年没打大仗了,前几年随大汗去青海那边,本以为会再跟瓦剌打一打,谁知道瓦剌人被大汗打怕了,听说大汗亲至,早就西撤了上千里,害得我白欢喜一场,若不是有活佛开导,定要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说到活佛。”把汉那吉略有些紧张,道:“听说高兄弟派人以他和我两人的名义去了青海,要请索南嘉措活佛(这里本应该称呼为达、赖、喇、嘛,但是你们懂的,后面大部分我就用“活佛”等字样替代了)来土默特,并且为我赐予尊号……脱脱叔父,你说活佛会答应前来么?” “会。”恰台吉肯定地道,而且简洁无比。 把汉那吉一怔,疑惑道:“脱脱叔父这般肯定?” “是的,因为据我所知,高钦使给活佛写了亲笔信。”恰台吉回答道。 “这……这亲笔信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有了这封亲笔信,活佛就一定肯来?”把汉那吉有些吃惊。 恰台吉摊了摊手:“这封亲笔信写了什么,其中有什么玄机,我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但是我知道一件事:高钦使说服人的本事,那是太厉害了,我不信这世上还有他出面都说服不了的人。” 呃…… 把汉那吉十多年前体验过被高务实说服的待遇,想想恰台吉前不久被高务实说服的过程,不由得点了点头。 的确,根据经验来看,好像高兄弟出马说服人,还真没有失手的先例。 不过嘛,活佛毕竟不同于咱们这些俗人,能说服咱们不代表就能说服活佛啊,当初额布格那么诚恳,延请活佛前来蒙古,活佛也没有答应,只是让阿兴喇嘛继续来土默特传教。现在高兄弟真的能请活佛前来为我赐予尊号吗? 要是高兄弟真能把活佛给我请来,将来我这个大汗有他一半! ---------- 感谢书友“dylw”、“巫妖lichzeta”的月票支持,谢谢!另外继续求下订阅和各种票。 第868章 决战沙城(七) 高务实不知道把汉那吉和脱脱二人在讨论他请活佛来土默特的事,更不知道他们觉得这件事很大、很难,因为对于高务实而言,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为什么很简单?因为这个时期的黄教有两个基本点:一,急需发展;二,敬畏大明。 急需发展的问题前文有提到,黄教也就是格鲁派在其当地被打压得很严重,有蒙古这样大的发展空间,对他们来说实际上是很关键的,否则当初索南嘉措活佛也不会和俺答汗一拍即合,互赐尊号什么的,搞得不亦乐乎。 而同时,格鲁派是很畏惧大明的,有多畏惧呢?阿兴喇嘛在蒙古传教的时候就以“少造杀孽”为由,劝蒙古人不要和大明敌对;到了索南嘉措和俺答会晤的时候,又再次强调了这一观点,还大力赞扬俺答接受封贡的举动。 为什么会这样? 这事说来话长,这里长话短说:大明很早就对藏区建立了都指挥使司、卫、所的行政体制,早年间就陆续委任了不少藏族首领担任都指挥使司和卫所的官职。 大明的历朝实录和一些藏文史料中都不乏这类关于藏族首领朝贡、受封赏的记载。由此我们可以说,至少在明朝的前半期,明朝的都指挥使司、卫所的行政体制是在包括乌思藏在内的广大藏族地区得到切实施行的。 而到眼下的万历朝,由于隆万大改革——或者更广泛一点说是嘉隆万大改革的推进,实际上在周边国家和地区政权看来,大明都是极其强大的存在。 再加上大明朝廷的政策一贯是外人眼中的暴脾气政策,所以除了左翼蒙古察哈尔部由于脑袋上顶着大元二字而没法跟大明和解之外,其他周边国家个部族几乎没有哪家想跟大明对着干,全都老老实实的,只盼着别得罪大明这个暴躁老哥,以免被按在地上死捶。 而具体到格鲁派呢,还有一点历史原因要说。 格鲁派的创始人宗喀巴(1357—1419)是青海湟中县人,7岁出家,16岁时到拉萨学佛。他拜数十位各派高僧为师,学通佛法,后来自己招收弟子,宣传自己的佛教主张。 他得到了帕竹政权的阐化王扎巴坚赞和内邬宗宗本南喀桑布的支持,于永乐七年(1409年)正月在拉萨发起正月祈愿大法会,并在同年兴建甘丹寺,由此建立起格鲁派。 格鲁派宣布在教理上继承了阿底峡和仲敦巴所传的噶当派的教法,因此许多噶当派的寺院转为格鲁派,所以发展很快。宗喀巴在世时,其弟子扎西贝丹建哲蚌寺,释迦也失建色拉寺,与甘丹寺合称为拉萨三大寺,这是格鲁派早期的基础。 宗喀巴去世时,格鲁派还没有采用活佛转世的办法来解决领袖人物的继承问题,是由他弟子贾曹杰、克珠杰等相继继承他的法座,称为甘丹赤巴。 此后不久,新兴的格鲁派就受到仁蚌巴家族的限制和打击,处于低潮。这期间有宗喀巴晚年时的一个弟子根敦珠巴在日喀则新建扎什伦布寺,成为格鲁派在后藏地区的中心。 根敦珠巴去世时扎什伦布寺的法台仍是由其弟子继承,但是同时有一些人认为在达那地方出生的根敦嘉措是根敦珠巴的转世,并把根敦嘉措迎请到扎什伦布寺居住。 由于当时格鲁派中还没有实行活佛转世的制度,所以根敦嘉措的地位一直难以确定。后来根敦嘉措受到扎什伦布寺法台意希孜莫的排斥,离开扎什伦布寺到哲蚌寺学佛。 根敦嘉措在前藏各地活动,逐渐有了名望,他又在山南兴建了曲科杰寺。正德七年,意希孜莫请他返回扎什伦布寺,让他担任扎什伦布寺的法台,这可以说是格鲁派中活佛转世对师徒相传取得了优势。 这时,仁蚌巴下令禁止格鲁派僧人参加拉萨正月的祈愿大法会,哲蚌寺僧众请求根敦嘉措返回。正德十二年,根敦嘉措出任哲蚌寺法台,正德十三年,由他主持拉萨正月祈愿大法会,争回了格鲁派僧人参加祈愿大法会的权力。到了嘉靖四年,他又兼任色拉寺法台。 从此,根敦嘉措的历辈转世都要担任哲蚌寺和色拉寺的法台,这就使他的转世系统的影响和实际地位超过了甘丹赤巴,成为格鲁派的实际的领袖。内邬宗宗本还把哲蚌寺的别墅送给他,改名为甘丹颇章。 此后便是索南嘉措的时代了,这位活佛此前也有过介绍,就不多说了。要说的是,他在历史上就表现出极高的政治能力,被打压的格鲁派正是在他手中取得了其在蒙古的生机乃至大发展。 索南嘉措活佛在将黄教送往蒙古,并使其落地生根的过程中,有过三次最关键的举动,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三次举动都说明了他的政治眼光和手段。 第一次不必多说,就是和俺答的会晤与互赠尊号。 第二次则是他亲自赶往土默特主持俺答汗的葬礼——虽然在原历史上这件事拖得有点久,但那是因为其他因素导致的(活佛出行,一路为当地信众开坛,讲经说法),活佛本人的决断没有任何迟疑。 第三次则是他在圆寂之前就公开“预言”:四世活佛将在蒙古地区产生。这件事很有意思,因为他圆寂之后,黄教与土默特联合确认,他的转世灵童正是俺答的一位重孙,这位俺答汗的重孙也是历史上唯一一位蒙古族出身的活佛转世灵童。 原因不敢多说,反正高务实已经下了黑决心,以后转世灵童这档子事,咱们就提前开始搞鞑清历史上搞过的那一套——要不要照搬金瓶掣签制度无所谓,但反正就是把转世灵童的确认权收归大明来决定。 索南嘉措活佛如此有政治头脑的人,高务实说服起来反而更容易。 说服聪明人其实真的比说服蠢蛋容易得多,因为聪明人会审时度势,而蠢蛋只会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这次高务实给索南嘉措的信中,除了对他弘扬佛法、劝人向善等功业歌功颂德了一番之外,真正最关键的事情就是三点: 一是告诉他这次来是帮俺答主持葬礼可以强化黄教在蒙古的地位;二是请他来为新任顺义王赠予尊号,可以获得新任的年轻顺义王接下来数十年的全力支持;三是这两件事做好之后,自己将会为他在大明皇帝面前讨得封号。 前两件事,索南嘉措活佛肯定是能看得出来的,而后一件事,以索南嘉措的水准,也肯定会相信高务实有这个能力。 在大明皇帝面前为他讨要一个封号重要么? 很重要,因为大明是“天下共主”,藏区那边不管内部怎么倾轧,现在都是尊奉大明为主的,一旦大明皇帝给他赐予了封号,黄教在藏区包括青海等地的根基就不可动摇了。 再加上土默特现在也尊奉大明为主,这个封号在土默特也照样有用,可以让黄教的地位更加牢固,让萨满教失去最后的反击机会。 一位有着远见卓识的活佛,当然会明白这其中的意义。 所以,把汉那吉和脱脱两人认为很难办到的事,其实在高务实看来,就简单得犹如喝了碗蛋花汤。 高务实请索南嘉措活佛前来,实际上是一场交易:大明将赐予黄教更稳固且辉煌的前途,而黄教则把一部分控制权上交给大明,譬如转世灵童的最终认定权。 这个事情其实相当关键,也是高务实此前一系列引黄教入蒙古工作的最后图谋:拿到这个权力,比如金瓶掣签的权力之后,黄教高层就不得不在大事上依赖大明——否则我不让你活佛转世制度正常有序的进行,黄教的神权就崩溃了一大半。 而且这个制度的重要性还体现在不止可以由此在精神方面影响蒙古,甚至还能影响藏区、青海等地。 鞑清能搞个海棠叶,衰落之后还有个大公鸡,凭什么我高某人就不能? 我起码也得搞出个海棠叶来! 要不是冲着这一点,当时他担心黄教会把蒙古越高越弱之后,怎么最后还是选择让黄教继续在蒙古推行? 至于万一蒙古人到时候实在不能打了,那就只好勉为其难地让他们给大明提供战马,等着大明内部的军事改革完成,自己爆骑兵了。 当然,这前提是蒙古骑兵实在没救了之后,但凡还有救,高务实还是希望蒙古人出骑兵,毕竟光是训练成本就能低很多。 以上这些都是他计划好了的事,只要静静等待索南嘉措活佛到来就行,而且他知道以索南嘉措的聪明,他的到来肯定会是在漠南大战结束之后——自己和把汉那吉赢了,则索南嘉措必然准时出现,倘若要是输了么……呵呵。 所以高务实目前的注意力并不在索南嘉措本身,而是放在击败图们汗这件事上。 现在他的“花招”已经基本出得差不多了,阴谋阳谋双管齐下,就等图们大汗不得不前来勇敢的踩雷了。 ---------- 感谢书友“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按例求个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869章 决战沙城(八) 图们大汗果然勇敢的来了。 当然,伟大的扎萨克图汗自己并不觉得是来踩雷的,他觉得自己的赢面还是很大的,因为按照他和布日哈图的计算,现在沙城的兵力虽然可能不算少,但却有一个很大的麻烦,那就是缺乏“主力”,没有一个核心。 把汉那吉作为希望“篡位”的野心家,在图们汗看来却太缺乏远见了,因为他本身出征的时候就没有带上全部主力不说,这次南下的过程中居然还分兵一万去接亲! 接亲本身不是不能理解,但分兵一万就太蠢了,这会让把汉那吉的本部在沙城可能集聚的军队中不占优势——换句话说就是,沙城现在可能猬集的军队,都是你一万我几千,缺乏一个能够作为稳固的中军所存在着的定海神针。 这是大忌啊,所以图们汗觉得自己胜算还是挺大的。 不过,当他亲临沙城城外之时,就慢慢地皱起眉头来了。 去他妈的,不是说沙城只是一些残垣断壁么,怎么这座城看起来就是传说中的中都一样?你瞧那些城墙,修得很气派啊,比起广宁也不差了——原谅这位全蒙古的大汗吧,此前他所见到的“坚城”,最大的也不过就是李成梁的驻守地,辽东广宁镇。 而广宁,由于李成梁更喜欢主动出击,所以本身的城防建设是落后于“西怀东制”政策下的“西”边宣大各城的。 倘若让图们汗去见识见识大同城防,他才会知道为何当年俺答汗那么强大的时期,面对大同也只能望城兴叹,宁可去威逼燕京,也根本就不考虑什么拿下大同、宣府这些地方。 布日哈图倒是见识过宣大防线的坚固程度,所以当他看见被修葺一新的沙城——或者说元中都城墙的时候,虽然也眉头大皱,但却谈不上多么震惊。 然而图们汗却有些额头见汗,迟疑着问道:“布日哈图台吉,这座城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中都早就只剩下残垣断壁了么?本汗怎么瞧着不像?” 布日哈图皱眉摇头叹道:“明人筑城之强,天下无出其右,这沙城,臣曾经来过多次,当初的确破败得厉害,现在距离高务实入蒙古,前后不过月余,这沙城真正修葺的时间恐怕一个月不到,为何就能修成这副模样,臣也说不上来。不过……也许只是虚有其表也说不定。” “虚有其表?”图们汗仔细看了看,半晌之后才摇头道:“本汗看着不像,你仔细看看那些斑驳的城墙,有些是老旧的砖石,都已经变黄甚至转黑了,而另外那些新修葺的地方却是石青色—— 这东西我认识,戚继光在蓟辽防线上修的那些空心敌台,就用了很多这种材料,此物名叫水泥,是京华独有的一种材料,很是坚固。根据本汗的经验,没有明人那些红夷大炮和大将军炮之类的东西,是打不破的。” 京华出产的水泥,一个供应大头就是给边关修城防,朝廷连续多年在这上头每年投入几十万两了,最少的一年是三十七万两,将近四十万,而最多的一年甚至高达七十万两(修空心敌台最多的一年),所以别说图们汗认识水泥,布日哈图更是心知肚明。 水泥城墙的坚固,他们都是知道一些的。虽然眼前的沙城只是用了水泥堵上那些残破的城墙,顺便再在某些可能不太稳固的地方加固了一下,但对于图们汗而言,这就已经够了。 因为图们汗本来只是打算在野战中击败把汉那吉,又没有准备打什么攻坚战,甚至对于归化城和大板升城,图们当时考虑的也是野战击败把汉那吉主力之后慢慢围困——城中的财富也是大汗的目标嘛,打坏了算谁的? 此时的蒙古早已不比当年了,攻坚能力本来就差,图们又没有做准备,要拿下这加固过后的沙城更是难上加难。 更让他仿佛吃了苍蝇一般的事情则在于,他在沙城城外根本看不出城中有多少人马,而守城的士兵不论哪个门,看起来都全部是彻头彻尾的明军。 土默特的骑兵去哪了?全缩在城里吗?可是骑兵缩在城里还有什么用? 让他更加感到恼火的则是把汉那吉的这种态度,难道把汉那吉这位黄金家族的血脉,居然真的打算在明人的羽翼托庇下做一个儿汗! 俺答当年对大明称臣,图们汗虽然愤怒,但却可以理解,他知道俺答只是为了求得成功互市。而更关键的是,俺答称臣归称臣,他却并未有做“儿汗”的想法,他与大明的约定是由他独掌塞外! 但凡事关塞外的事情,大明都不直接插手,而是“交由”顺义王俺答处置,甚至包括鄂尔多斯部在内,有互市相关的事务也不能直接找到大明,而是要先经过顺义王的同意。 也就是说,俺答当年虽然看起来也一样是称臣纳贡,但实际上是借了大明的威势,反过来加强了土默特在右翼三万户之中的领导权。 当时的南北两大决策者,俺答和高拱,实际上是处于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俺答要借大明的势并且确实需要互市来给土默特“补血”,高拱需要一个安定的边疆来保证国内改革的顺利,同时集中精力对付蒙古左翼,搞“西怀东制”。 所以,十多年前的封贡,双方虽然名为君臣,其实却是地位对等的一桩买卖,除了名义之外,俺答并没有丧失任何的“主权”。 可如今把汉那吉的表现却让图们汗产生了如坠冰窟般的寒意,这小子不仅依靠大明的支持来篡夺彻辰汗的宝座,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军事实力都直接置于大明的羽翼托庇之下! 你可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布日哈图,你此前的说法果然有理,如果本汗这次不来,土默特就真的不会再是蒙古的土默特了。”图们大汗语气冰冷,缓缓地道:“这个高务实,的确是我蒙古的大敌,他这次机会把握得可真是毫厘不差,本汗若是没来,不用第二个十年,可能三五年之内,土默特就要从孛儿只斤而改姓为朱了。” 布日哈图被图们大汗如此夸赞肯定,却谈不上多么高兴,他现在担心的事还很多。 “大汗,臣宁可猜错了。”布日哈图满脸忧色地道:“现在的关键问题在于这沙城既然非打不可,却……恐怕并不好打。” 图们汗瞳孔微微一缩,心里也有些忧虑,但却语气坚定:“倘若强攻不得,那就围困下来,本汗这次就是拼着察哈尔部实力大损,也要拿下高务实!” 第870章 决战沙城(九) 被扎萨克图汗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高务实其实心态也不算特别平静,因为这次沙城之战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被别人堵在城中,而自己被动挨打的全新体验。 不过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之外,他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大多很淡定,尤其是麻贵,更是轻松惬意得仿佛根本没有处于战事之中一般。 一大早就跑到东城城楼之上查看敌情的高务实有些忍不住了,对身边一脸平静的麻贵道:“西泉,我看你对这场仗很有信心,似乎一点也不把图们放在眼里啊?” 麻贵笑了笑,道:“图们和辛爱虽有七万多人,不过那没有什么意义,就算再给他七万也没用,他们三个月内对沙城造不成任何威胁。” “何以如此肯定?”高务实问道。 这一问倒似乎有些出乎麻贵的意外,他略带诧异地道:“我守他攻,我有坚城可倚靠,有大炮可毙敌。他部骑兵,若论来去纵横,固然在我之上,但耗在城下却难有寸进,早晚必走,我何虑哉?” 高务实点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没有什么有效的攻城手段,如今围在城下虽然声势浩大,其实却百无一用?” “自然。”麻贵笑道:“侍中且看……” 麻贵指着外头远远扎营包围沙城的图们和辛爱部骑兵道:“他们虽说围城,但扎营选的位置很远,这说明两件事:其一,他怕我军大炮轰击;其二,他怕我军突然踹营。” “踹营?”高务实反问了一句。 麻贵点头道:“他们不知道我军的兵力调动,很可能以为城中有两三万骑兵,倘若真有两三万精锐骑兵的话,集中在一门突然杀出踹营,成功的几率是颇为不低。 而彼时他的七万大军分散在四个城门之外,每一门最多不到两万骑,若是突然遭到踹营,有很大几率崩溃。至于一门崩溃之后,接下去是我军继续追杀而扩大战果,还是我军就势收兵回城,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好事。” “可惜,沙城城中的骑兵不多了。”高务实终于放下心来,微笑着道:“看来是让图们大汗失望了呀。” 麻贵哈哈一笑,道:“让他担惊受怕好了,咱们就如寻常一样守城,从头到尾不让骑兵冒头……哦,偶尔还是可以让他们看到一点东西,免得他们有什么别的想法。” 高务实点头道:“西泉,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没错,还是要让他们确定沙城之中是有骑兵主力的。” 他说着,转头朝曹淦道:“去找两个人,一个要长得像大成台吉,一个要长得像阿力哥,然后准备一下大成台吉的仪仗,尤其是旗帜,凑齐了就让他们偶尔到城楼上巡城,次数不要多,一天一次就行,也不必巡视太久,一炷香的时间就够了。” 曹淦笑着应了,又问道:“要不要再找个恰台吉的替身?虽然冒充他有点难,不过图们的人离得远,看不得很清楚的。” 高务实刚才就考虑过也给恰台吉找个演员替代一下,不过恰台吉的举止,尤其是眼神很不好模仿——他是哲别神射嘛,目光锐利,如鹰似隼,寻常人冒充他,一个眼神就出戏了。 不过曹淦提醒得也没错,恰台吉的眼神虽然不好冒充,但人家图们离得远啊,他们又不是人均哲别神射,还能离那么远看清“恰台吉”的眼神? 于是高务实略一思索,也应了下来,于是曹淦下去准备,开始找人。 麻贵则道:“侍中不必担心,现在沙城之中以我明军为主,我军善守,如今坚城大炮俱全,粮食也不少,图们只要变不出大炮来,他就别想破城而入。” 高务实点了点头,但心里却微微叹气。 看来明军把大炮当做守城武器用,还不能说是袁崇焕的独特发明,而是早有迹象甚至传统的,只不过袁崇焕对武器使用的理解能力偏差有点大,所以走了邪路。 晚明到明末这个时期,该不该用火炮守城?高务实认为可以,但是这个可以,应该是指能够下击的中小型炮,乃至于长射程的火枪为主,而绝不是袁崇焕的凭红夷大炮守城。 拿明末的宁远城为例,城高12米(已换算),炮弹降低到敌人高度2.2米要1.41秒钟。就算红夷大炮0角度射击,初速360米秒,就算1.51秒钟后落地前速度减为220米秒,也会在城下形成至少406米以上的盲区。 那么假如按记载明朝大炮常用的小射角一分(7.5度)射程三里计算,盲区至少在1500米以上。1500米外,还打得准吗?结果自然是远了打不准,近了打不着!能打死谁,完全看脸。 而且更要命的是,经过这样一弄,实心弹落地时的入射角绝对加大,就很难形成跳弹了。而期望袁崇焕的红衣大炮30度的以上最大射程角形成跳弹杀野猪皮,更是毫无道理。因为后世的高速钢弹射击钢板都要法线夹角70度以上(水平20度以下)才会形成跳弹。 袁崇焕30度以上的射击角(落地时更大)怎么可能形成跳弹?难道袁的炮弹比现代炮更快,袁的铅弹比钢弹更硬,又或者野猪皮站的地方是超级钢板地? 因为这个时代火炮的这些不足,所以在恩格斯的著作《炮兵》中,将炮兵理想射击角度定为五度——“在5度以上的斜坡向下或向上进行射击,或者从一个山冈的顶部向另一个山冈进行射击,是非常不利的射击条件”。 恩老爷子这本书里面提到的大减大炮威力的两个要点,入射角不能大和炮位不能高,袁崇焕实际上是占全了的。 真正能上城的守城炮是中小炮。至于大炮上城及相关分工,明代《火攻挚要》其实就有记载:“若敌人屯营远窥,必籍长战铳远击以乱其营,使其不敢久停”。而真正杀敌的是彖炮(宽口炮):“若蚁聚蜂拥逼临城下,又必籍大彖铳以为击宽毙众之计”。 光说国内有人不信,继续拿恩格斯老先生的著作说,他在《棱堡》中也说的很清楚:“它们构筑得很高,火炮可以从这里超越棱堡的胸墙进行射击。由于这种封垛的制高位置,通常在封垛里放置射程最远的火炮,以便在较远距离用炮火骚扰敌人。” 瞧瞧,在已经超越明末技术水平的时代,在已经超越明末城防的棱堡上,在已经超越明末堡垒的封垛中,还使用了超越明末水平的大炮,所起到的作用也只是用炮火骚扰敌人而已! 恩格斯那会儿好歹还是棱堡时代,多少给袁崇焕的“凭坚城用大炮”留了点面子。而在城墙时代,军事学泰斗t·n·杜普伊的书中,对大炮上城的评价更直接了当: “正如人们已经注意到的那样,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因为城堡和筑有城墙的城市无法架设对付敌人炮击的大型加农炮。城墙上的轻型炮又打不着敌人的攻城远程炮,稍重一些的炮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以拖到城墙上面,但却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因为炮的后坐力会使墙基发生巨大的震动,严重影响城墙的坚固度,因此反而更容易被攻破。”(《武器和战争的演变》) 瞧瞧,“反而更容易被攻破”,这真是连最后的遮羞布,都给“凭坚城用大炮”扒下来了! 除此之外,高务实还一直觉得袁崇焕对红夷大炮的威力夸大得简直到了浮夸乱吹的地步,此时的红夷大炮除了刚开始时射速较快外,持续射击时因为炮膛冷却原因,每小时射速只有八发左右(这还是没故障前提下)。这个射速面对蜂拥而至的敌人,显然无法形成足够的火力。 在高务实看来,实心炮时代的大炮用法,第一是攻城,用大型攻城炮,如京华仿造体系下的一号炮和二号炮;第二是破步兵密集阵,用步兵杀伤炮,如三号炮和四号炮,技术水平再差一点的,就是以前戚继光野战最爱用的虎蹲炮。 至于守城,一号炮和二号炮这样的巨炮(这个时代的“巨”),顶破天就是个聊胜于无的骚扰,根本达不到“凭坚城,用大炮”的高度。 麻贵口中的“大炮”,其实并非某种实指,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能打到对方的火炮——大炮只是说惯了。 高务实作为典型的火器党,既然“自蹈死地”采用了中心开花的战术,那肯定不能不准备大炮,实际上他准备的大炮相当不少——计有三号炮七十六门,四号炮一百三十七门,合计两二百一十三门大炮。 不过他对于图们会主攻哪面城门没有准确的判断,所以这两百多门炮目前是被平均分配在东南西北四面城楼之上的。 当然,每一面城门都被分配了五十多门三号和四号炮,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夸张了。 何况他又不是只有炮——他还有大量的隆庆二式火枪,以及少量的万历一式火枪呢,这些京华出品的火枪,由于质量可靠,可以足量装药,射程在这个时代是明显超过寻常弓矢射程的,居高临下打攻城的蒙古兵更是不在话下。 唯一的问题是图们会不会选择强攻。 ---------- 感谢书友“asoia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871章 决战沙城(十) 图们会不会选择强攻? 这一点,莫说高务实没法肯定,实际上现在连图们自己都在犹豫。 探子已经来报,沙城城墙上现在全是明军在守卫,哪里来的明军还不清楚,但肯定都是穿着鸳鸯战袍的明军士兵。 明军善守,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哪怕图们心底里觉得明军的战斗力很是一般,只有个别部队能够野战,但当明军守城的时候,即便是图们汗也会很头疼。 尤其是明军的火器这十来年进步很大,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炸膛、哑火,射程也明显增加了,现在用马弓和明军的隆庆二式对射,射程上是不占优势的,除非迅速逼近,用射速优势来弥补才有胜机。 对于蒙古人而言,开弓射箭的速度是很快的,而且也没有如某些小说中所说的一次只能射几箭就导致脱力——如果那样的话,曼古歹战术还搞个鬼?掉头射几箭就没力气了,这掉头放风筝的战术不是直接宣布死刑了么? 但不论蒙古人有多么善射,面对元中都旧城墙加固后的这三丈多高的城墙,也很难以下对上跟明军对射,再说光射箭也不顶用,攻城的最终目标都是破城,而破城无非那么几种方式:打破城门、翻越城墙,或者击毁城门、城墙。 至于后来野猪皮们喜欢搞的收买内应打开城门,图们还真做不到。 击毁城门和城墙也不用考虑了,除非现在的攻守双方换位,让明军把炮架过来才有戏。 如果是在大明境内,倒是有个老办法可用,就是抓汉人百姓为炮灰,驱他们到城下,看对方是开城门还是不开城门。 开,则蒙古骑兵仗着马速一拥而入,先占领城门,然后四下乱杀引起恐慌,导致守军崩溃。不开,也没事,继续抓百姓送过去当炮灰,加重守军的心理压力,不管后续怎样打,这都是有利的。 但高务实挑的这个地方太讨厌了,这沙城本是元中都,现在也不在明境之内,周边哪有汉人百姓能抓? 南下不远倒是有张家口堡,但是……他要是能打下九边要隘张家口,还用得着纠结什么沙城吗? 这么看,就只剩下土办法了——老老实实打造攻城器械吧。 但打造攻城器械也有为难之处,首先是附近缺乏大树——要不然也不会叫沙城,根据探马的报告,往东南方向走五六十里倒是有山,山上的树木或许勉为其难可以制造一些攻城器械,但只能是应急用用。 其次是缺乏良匠。如今的蒙古可不是两百年前那个征服了阿拉伯地区,麾下有无数阿拉伯匠人的蒙古了,图们汗麾下哪有什么良匠,能不能把几种简单的工程器械打造出来都不好说。 也许如云梯、撞车之类最常见的器械还能勉为其难造一造,要是如传说中的吕公车之类玩意,那就想也别想了。 现在已经几乎被图们汗当做军师在用的布日哈图,在清点了军中会一些木工的匠人数量之后,又根据木材产地的距离等因素自己盘算了老半天,最后告诉图们:如果要打造完器械之后再发动攻势,那么就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来做准备,就算全力赶造,对于质量问题放宽一点,至少也得十天。 图们汗听完,心中一阵失落。按照祖辈流传下来的说法,当年大蒙古国时代打造攻城器械哪里需要这么久! 但此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无论他承不承认都只能接受事实。 “我们现在能造哪些攻城器械?云梯应该没问题,鹅车行不行?”图们语气不善地问道。 布日哈图道:“鹅车造是可以造,但我们缺少铁皮。” 图们皱着眉投道:“没有铁皮这一条现在无法可想,只能用硬木板蒙上牛皮将就一下了。” 鹅车的前身是洞屋,洞屋也称洞子,如同一小屋,外面蒙上一层铁皮,底下有四轮,能够有效保护士卒攻城。后来蒙元时期,蒙古人又把洞屋与云梯整合,造成了形如鹅状的攻城车,也就是鹅车,兼顾防守与攻击。 但布日哈图有些担心,道:“即便是完整的鹅车,面对明军的守城也很难说有多好的效果,现在还用硬木板和牛皮取代铁皮,臣以为有些危险。” 当然危险了,别说明军的小型炮可以比较方便的对下轰击,就算明军方面不用炮,光是冷兵器对冷兵器,也不是很怕这些两百年前的攻城手段。 譬如明军有叉竿,这东西又叫“抵篙叉竿”,这种工具既可抵御敌人利用飞梯爬城,又可用来击杀爬城之敌。当敌人飞梯靠近城墙时,利用叉竿前端的横刃抵住飞梯并将其推倒,或等敌人爬至半墙腰时,用叉竿向下顺梯用力推剁,竿前的横刃足可断敌手臂。 又有飞钩,别称“铁鸱脚”,其形如锚,有四个尖锐的爪钩,用铁链系之,再续接绳索。待敌兵附在城脚下,准备登梯攀城时,出其不意,猛投敌群中,一次可钩杀数人。 还有夜叉擂,又名“留客住”。这种武器是用直径一尺,长一丈多的湿榆木为滚柱,周围密钉“逆须钉”,钉头露出木面五寸,滚木两端安设直径两尺的轮子,系以铁索,连接在绞车上。当敌兵聚集城脚时,投入敌群中,绞动绞车,可起到碾压敌人的作用。 至于更常见的守城工具,那就是礌石和滚木,也就是守城用的石块和圆木。在冷兵器战争中,城墙上通常备有一些普通的石块、圆木,在敌兵攀登城墙时,抛掷下去击打敌人,这些石块和圆木被称为“礌石”、“滚木”,这种东西在任何一个大明的城市中都有,沙城虽然是蒙古人的旧城,但高务实既然来了,自然也配备了。 除了以上这些守城器械外,还有木女头、塞门刀车等,都是用来阻塞被敌人破坏了的城墙和城门。 哦,对了,差点忘了,高务实还有手雷这种大杀器…… 第872章 决战沙城(十一) 六十二辆鹅车呈交错布置的两列横队缓缓向前,约莫四千多人的蒙古临时步兵在鹅车的四周充作掩护。 “临时步兵”并非正式的察哈尔部大汗护卫军,而是这五六天来图们汗的骑兵在附近强行征调的蒙古小部落牧民和一些当年北逃的汉人,这些人由于背后没有大靠山,加上又是零零散散的,原本也没想到会被波及,却不料还是被缺乏炮灰的图们汗本着蚊子再小也是肉的心态给征调了。 由于其中明显有汉人的存在,高务实在下令之前略微犹豫了一下。 倒不是他圣母心发作了,而是他本身没有把普通的北逃汉人看做汉奸。在他看来,这批人无非是在大明被压迫得狠了,实在过不下去,这才北逃土默特以求生的,他们与当初白莲教的赵全等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这些普通的北逃汉人加速了土默特的汉化,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他高务实的计划反而还有一点点促进作用。 倘若下面是赵全那样意图引蒙古南侵的白莲教野心家,高务实不会有丝毫犹豫,但对这些普通的汉人,他却迟疑了一下。 就在麻贵微微变了脸色,准备要开口劝他的时候,高务实却自己开口了:“天子仪仗,无人可辱!凡进逼阵前者,皆我军之敌,当诛则诛!麻总戎,你代本钦使指挥此战,若事后朝中有何责难,皆由本钦使一力担之,你只管放手施为便是。” 麻贵精神大振,高声应答:“喏!谨遵钦使钧令!” 麻贵没有领悟高务实这番话最开头那八个字的用意,但他对于高务实授权之果断相当满意,甚至有些感动,当即抱拳领命,走到一边开始发号施令,指挥起作战来。 在大明当文官,总体来说当然是比较爽的,不过每个人都没法彻底背叛自己的阶级,高务实也需要遵循一些文官的传统。 比如在这种时候,直接下令屠杀阵前的汉人,一部分朝野人士或许会夸赞他“处置果决”,但也肯定有一部分人会责难他“乖张暴虐”,所以他不得不先给自己套上一个大义的名头。 这个名头,就是他自己现在的钦使身份。皇帝的全权钦使自然是有代表天子的仪仗的,所以他强调城下这批汉儿的罪过,是冲着天子仪仗亮了刀兵——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我杀他们,不是因为我残忍,而是因为他们“大不敬”在前。 忠字护体,至少就不会出什么大麻烦了。 至于授予麻贵全权指挥此战的权力,这个倒是不必多解释,他高务实搞搞战前规划还能凑合,但临阵指挥这种事,就不要外行领导内行了,干这种事的人,古往今来没有哪个不付出血的代价。 麻贵的指挥比高务实想象中要复杂一些,几乎敌军每走五步左右,麻贵就会发出一道军令,而且他的命令非常细致,如“炮长瞄准”、“炮手装药”、“炮手装弹”、“炮手点火”、“火炮清膛”等等,几乎是以“分解动作”来下令。 而且他还不仅仅是指挥火炮,还有“手雷准备”、“神火飞鸦准备”、“叉竿准备”等等,按照对敌使用的远近不同,也各自先后得到了命令。 当然,他一个人嗓门再大也指挥不了整个一面城墙,所以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传令兵跟着大声重复他的军令,以免有人没听清楚乱搞一气。 这些都是第一次打守城战的高务实头回看见的,即便高务实不是很懂临阵指挥,也能看得出麻贵在防守战上的丰富经验。 说来也不奇怪,高务实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他不就是一堡守备么?这事对他来说,正好专业对口。 相比于明军的防守水平而言,蒙古军的攻城作战就有些业余了。 这批鹅车和临时步兵最开始先遭到明军城墙上的炮火洗礼。 第一波炮火其实是试射,主要作用是校正炮弹的精度,实际上也的确不太准,几十门炮的一轮齐射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一般的打中了一辆鹅车。 不过这一炮的威力不小,将那辆鹅车直接打中之后,鹅车车身上方的硬木板加牛皮显然防不住这样的实心炮,直接被一炮洞穿,车身里面被砸得鲜血喷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实际上,这样的实心炮砸下去,能死十个人就很了不得了,但这一炮造成的心理震慑很强,尤其是这批临时步兵根本算不上军队,之前觉得那鹅车的硬木板加牛皮看起来也还挺坚固的,谁知道根本挡不住炮火。 这下子,那辆鹅车的推车兵和舵手立刻慌了神,直接弃车逃走,鹅车由于车头还有牛在拉车,倒是继续向前,可是没了舵手之后方向就乱了套,一下子开始偏离正常的直线,往旁边斜斜而去了。 更糟糕的是,这辆鹅车附近的几辆鹅车也受到了震慑,一部分推车和掩护鹅车的人直接跑路,一部分车身中的临时步兵也直接跳出来逃窜,很快便有五辆鹅车接连失去了控制。 后方压阵的图们汗见状大怒,冷着脸一挥手,察哈尔部骑兵充当的督战队直接了当地送上一波箭雨,将逃窜而回的大部分人直接射死射伤。 被逼无奈的临时步兵们进退两难,大多数逃过一死的人只好又回到鹅车附近等死。 好事盼不来,坏事送不走。死亡如期而至了——第二轮齐射堪堪打来。 这一轮炮火比刚才的准头好了不少,一共击毁三辆鹅车,击伤四辆,还有零星几炮打中了伴随鹅车的临时步兵方队——如果三四十人猬集在一起就算方队的话。 麻贵看得心头暗喜,想不到仅仅两轮炮火下去,对方的伤亡就差不多得有一百人左右了,看来此战只要能获胜,军功绝对不得了! 不过和以往一样,在守城时打死的蒙古人,未必能得到首级……只希望这场仗打到最后,图们没本事把那些人头带走就好。 这一轮炮击的效果比之前试射的那一轮好得多,除了直接损失之外,引起的骚动也更大了,再次造成了新一轮的弃车而逃。 图们汗依旧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地再次挥手。察哈尔部的大汗护卫军们对于自家同胞毫无怜悯,再次送上一波箭雨。 “图们,你这算什么蒙古大汗!以长生天的名义,我诅咒你不得好死!”骚乱中,一名至少五十多岁的蒙古老者大喊大骂道。 这一声可能喊出了很多人的心声,一下子骂声四起,都是在骂图们大汗。 这些小部落出身的牧民,原本在土默特的领导下日子过得好好的,只要能拿出足够的牛羊马匹以及相关货物,就能从张家口换来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眼瞅着日子一年胜似一年,却竟然碰上这样的坏事——被自家理论上的大汗抓起来当炮灰了! 这算什么狗屁大汗?算什么黄金家族的血脉、成吉思汗的子孙! ---------- 感谢书友“143023.q”、“曹面子”、“傻妞妈”、“玄游冥”、“神上之神a?o”的月票支持,谢谢!我才想起今天是月初了,求一波订阅和月票,谢谢~ 第873章 决战沙城(十二) 六七日以来加班加点赶工制造的鹅车,在第一次试探性攻城中被明军方面轻松化解,连城墙脚下都没摸到,直接被两轮炮击就打得抬不起头来,甚至差点把城下的炮灰兵打得临阵反水,这是图们大汗万万没有料到的情况。 图们大汗铁青着脸下令收兵,恼怒异常地回到中军帐中。 布日哈图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皱着眉头静静思索着什么。 图们汗本来还想忍耐,但终究还是修养不够,抽出腰间的弯刀猛然一劈,把自己座前的横案劈成两半,鼻息咻咻地喘着粗气。 布日哈图瞥了一眼,依旧没有开口。 但图们汗自己忍不住了,压着怒气问道:“为什么会这样!啊?明军的大炮什么时候这么能耐了?本汗跟明军打了几十年,还从来没发现他们的火炮这么准过,更没发现明军的炮击间隔能缩短到这个程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布日哈图长出一口浊气,叹道:“看来咱们终究是小看了高务实。” “关他什么事!”图们汗握刀的右手都气得发抖了,看起来很是不爽高务实这个家伙,口中大声道:“难道这些炮是因为他高务实的缘故才这么厉害的吗?他是神仙,会法术吗?!” 从这气话来看,图们真是出离的愤怒了。 布日哈图平静地道:“他自然不会法术,不过,看起来恐怕比会法术更难对付。” 图们冷冷地看着布日哈图,一言不发。 布日哈图恍如未见,继续道:“据臣所知,明军这些年一直在进行换装,原先的老旧火炮逐渐从一线防线上或退役,或转移到后方,宣大、蓟辽等重镇,如今大半已经换装了京华所产的新炮,而这些新炮质量上佳,原先的老炮爱炸膛、哑火等情况,在这些新炮上少了很多……不过大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先是高拱当政时,明廷的财政状况持续好转,使得明廷开始有钱进行换装,接着高务实就搞出了京华火炮厂和京华火枪厂,开始抢了军器局和兵仗局的买卖,供应边军火器,逐渐淘汰老旧的火炮和火枪。 郭朴秉政后也是一样,这项政策现在已经执行了十多年,明军本身也发现了这些火炮的可靠性,因此在作战时顾虑也少。于是这就形成了炮好则明军敢打,明军敢打,则越发使得这些炮火威力大增的现象。所以,要说有‘法术’,第一个有法术的人恐怕是高拱,当然高务实也不差。” 图们汗冷冷地道:“本汗不关心高拱和高务实有多大的‘法术’,本汗只关心怎么破他们的‘法术’。” 布日哈图沉默了一下,摇头道:“临阵难破,要破只能在明廷朝堂上破。” 图们汗冷笑道:“明廷朝堂?那怕是本汗也得先学会些法术才行——明廷朝堂或许有人肯帮土默特说话,可谁肯——甚至谁敢——帮本汗说话?” 他顿了一顿,又道:“再说,就算明廷朝堂可破高家伯侄的‘法术’,那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事,而本汗现在就要面对这个大麻烦,等到在明廷朝堂破他高务实的法术,只怕本汗早已兵败遁走!” 布日哈图没说话。不是不肯说,是真的没法子。 有句话说得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济于事。 布日哈图的确看出了高务实的“弱点”,那就是他的一切成功,都是建立在大明朝廷对他的支持之上的,只要朝廷否定他,这些“法术”就自然而然的破掉了。 但图们说得没错,要在大明朝廷上搞死高务实谈何容易?别说他们察哈尔部在大明朝廷眼里乃是天下第一大敌,根本没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帮他们说话去害高务实,就算真有那样的人,并且一切顺利,那也绝不会是短期内就能办到的事,而他图们汗现在的问题就是个眼前问题:打不下沙城,这次出兵就要成为一个笑话了! 现在察哈尔老家都不知道有没有被戚继光和李成梁端掉,就算没有,察哈尔部也损失了三个堪称强大的外围势力。 如果他图们汗能够平定土默特,使土默特乃至整个右翼三万户重新听命于“大元汗庭”,那么之前的损失还算有个说法,可以遮掩过去。 可如果没有能够平定土默特,甚至更糟糕一点,竟然在沙城沉沙折戟吃了败仗,灰溜溜地败退回察罕浩特的话,那……大元汗庭的最后一点威望也将消失殆尽了,这个蒙古共主还能不能做得下去都难说。 图们汗额上见汗,心中惶恐,忍不住从愤怒转为惊惶,问道:“布日哈图,你说……如果本汗现在以回师救援……或者收复朵颜故地为由班师回朝,能不能行?” 能不能行,不是指撤不撤得了,因为在图们看来,撤是肯定能撤的,关键问题在于后续的影响——旁人肯不肯相信他不是因为打不下沙城,而是真的因为要去救援或者收复朵颜故地而撤兵。 这里关键还是面子问题,也就是威望问题。 但图们忘了,他问布日哈图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蠢,因为布日哈图说到底还是辛爱之子,他怎么可能支持图们放弃土默特攻略而灰溜溜地逃回去苟延残喘? 也许对于图们来说,回去还能勉为其难地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可对于他们辛爱父子而言,一旦图们放弃土默特,他们怕是连苟延残喘都难! 因为辛爱之前跑路的时候是放弃了部落领民,只带着军队逃跑的! 在汉人那边,也许只要有军队就能有一切,可是在蒙古却不是这样,没有部落领民,没有牛羊马匹,这些人吃什么去? 辛爱带着一万多人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要供养这么一支人马,没有二三十万头牛羊是绝对不可能的,而要有二三十万头牛羊,至少也得有三四万部众才行。 三四万部众啊,难道指望伟大的扎萨克图汗把自己的部众拿出来送给辛爱? 他图们又不是**! 更何况,在速把亥、董狐狸先后战死,长昂带着部落逃跑之后,图们本身的实力已经有些不足,这个时候还指望他能割肉饲虎不成? 所以,这次土默特之战对于图们而言,还只是全蒙古大汗能不能继续名正言顺做下去的问题,而对于他们辛爱父子而言,那已经是生与死的大事了! 布日哈图果断道:“绝无可能,没有任何一个蒙古人肯相信。” 图们汗的嘴角抽搐几下,颓然一屁股坐到毡垫上,长叹一声:“早知道明人如此善守,本汗就不该轻易来沙城……要是听你之前所劝,先去打下大板升城就好了。大板升城是把汉那吉的老巢,要领民有领民,要牛羊有牛羊,要财帛有财帛,只要拿下了大板升城,就算带着战利品撤回察哈尔也不是不行。” 布日哈图心中暗骂,面上却毫无表情,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而且,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大板升城恐怕也未必有我们原先想象的那么好打。” “为什么?”图们皱眉道:“大板升城又没有明军防守,把汉那吉跟咱们一样,难道他还能把大板升城搞得跟沙城一样,这么多大炮?本汗不相信明人会给他大炮。” 这倒是真的,高务实不可能给把汉那吉大炮,这种太阿倒持的蠢事,高务实的确不会去做。除非土默特现在跟安南一样,已经让他高务实当了实际上的太上皇。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大明朝廷可以无所谓安南背后到底是大明还是高务实,但土默特近在咫尺,如果它的背后不是大明,而是高务实个人的话,那……顺义王干脆给高务实当算了,还要土默特挂名干嘛? 可是顺义王又怎么可能让高务实去做呢?以高务实的财力,要是控制了土默特这个控弦十万的蒙古最强部落,加上他手头火炮火枪齐全,万一要是有了什么野心,怕不是三天之内就能兵临燕京城下! 朱翊钧就算跟高务实再如何关系要好、君臣相得,也不至于这么心大啊。 但布日哈图依然有道理可以说,只是还没等到他继续忽悠图们汗,外头却传来了紧急军报:“大汗,大事不好了,沙城东西两面都发现有大军压境而来!” 图们大吃一惊:“大军?谁的大军?有多少人?” 探马匆忙回报道:“西路大军打着大成台吉的旗帜,一路带起黄沙滚滚,麾下至少有四五万之众!” 图们惊得跳了起来,声音都变了:“把汉那吉哪有这么多人?他把土默特西哨倾巢而出了?大板升城都不要了?” “是,大汗,真有这么多人!”探马也急得一头是汗,而且继续禀报道:“东路大军人数也不少,估计不少于三万之众,不过旗色颇杂,得有至少十几家台吉的旗号。” 图们倒抽一口凉气,四五万加三万,这就至少七八万人马了,已经顶得上他和辛爱所部之和。 如果再加上沙城城里不知确切数目的明军…… 伟大的扎萨克图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第874章 决战沙城(十三) 左右包抄是十分常见的战术,尤其常见于拥有兵力优势的一方使用。换句话说,使用左右包抄战术的一方,通常是拥有兵力优势的一方。 图们汗小时候也是数过羊的,这个程度的加减法看来问题不大,所以他至少可以肯定自己马上要陷入优势兵力的包围之中了,而关键是对方的兵力优势到底有多大——沙城城内究竟有多少明军,他现在一无所知。 城中是数量未知但肯定善守的明军,城外是七八万与他所部一样的蒙古骑兵,这场仗怎么看都没有胜算。 图们汗心里的退堂鼓打得更响了。 布日哈图把图们汗的神情瞧在眼里,忽然开口道:“恭喜大汗,贺喜大汗,破敌的良机到了!” “破敌的良机?”图们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道:“你在胡说什么?” “臣清醒得很,没有半点胡说。”布日哈图一本正经地说道:“大汗,我军虽然总兵力上可能居于劣势,但在敌军没有合拢之前,我们实际上是能形成局部优势的,利用这个优势,我们完全可以取得胜利。” 虽然图们汗总觉得布日哈图的好战似乎有些过分了,但“取得胜利”四个字就仿佛一块巨大的香饵诱惑着他,明明心里觉得不靠谱,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利用?” 布日哈图心中一喜,道:“我军探马这几日放得很远,查探到东西两路敌军包抄而来之时,敌军离我们至少有三日路程,就算探马回复到中军之时——也就是现在——敌军离我们也还有两日路程。” 图们看了一眼探马,意思是问他是不是的确如此,探马连连点头,于是图们皱着眉头问布日哈图道:“你想做什么?” 布日哈图道:“集中兵力,于今日夜间突然撤围向东,击败东路那三万骑兵。” 图们汗心中一动,这下子他明白布日哈图的意思了。 而布日哈图也在解释他的策略:“东路三万骑虽然人数也不算少,但毕竟只有我部一半左右的实力,而且其由十几名台吉合兵组成,很有可能号令不齐,平时咋咋呼呼或许没事,但一旦碰上苦战,必然各有心思,最容易击败!” 图们眼珠连转,想了想,问道:“击败他们之后呢?会不会被把汉那吉咬住?” “打得快就不会。”布日哈图当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解释道:“我等今夜东撤,大约在明日便能与土默特东路叛军相遇,而我们既然向东,那就是与把汉那吉部保持了同样的方向,两部之间的距离基本上不会缩短。 也即是说,当我们明日下午左右与土默特东路叛军相遇之时,把汉那吉的土默特西哨叛军与我们之间的距离依然是两日路程——大汗,东路叛军应该料不到我们会去主动打它,到时候毫无防备,以察哈尔部之英勇,难道还需要两日才能将这群乌合之众击败吗?” “察哈尔部之英勇”云云自然是屁话,就算真英勇,对方土默特部也不差啊,要是察哈尔部的战斗力真的远超土默特,那之前怎会有图们汗之父库登汗东迁以避俺答汗锋芒一事? 但图们汗不可能反对这个说法,而且他也觉得布日哈图这段分析还是有道理的,对方三万多人竟然是十几名台吉组成,而现在把汉那吉主力还在西边,这群人就算想听令,把汉那吉也命令不到他们,那他们不是乌合之众是什么? 打攻坚战取明军固守的沙城,现在已经证明了没戏,但野战之中打一群只有自己一半兵力的乌合之众,图们汗觉得还是没有问题的。 “好,临阵最忌犹豫,此事就这么决定了,咱们连夜拔营向东,先去击败土默特东路叛军!”图们汗终于展现了一些优点,果断道:“命令各部立刻开始准备,饭要吃饱,马要喂好,今夜天黑两个时辰之后走!不过也要留下部分毡帐并且广扎草人、点燃篝火,以免城中明军看出,派人通知两路叛军。” 本来布日哈图还要提醒他这一点的,但他既然自己想到了,布日哈图就不必多嘴了,反而笑着恭维了一句:“大汗思虑周详,臣万万不及。” 图们汗心里得意了一下,摆手道:“这都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而已,没什么好说的……本汗也要赶紧吃东西了,你也留下一起吃吧。” 蒙古人的习惯倒是比大明直截了当,没有臣子不能与皇帝同桌的规矩,布日哈图也没谦虚,于是很快两个人就开始在图们的中军大帐之中大快朵颐起来。 而与此同时,高务实也匆匆从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玳瑁制成的单筒望远镜——这玩意他在安南会见传教士之后终于想起来要搞了,不过京华烧制玻璃的技术还在研究当中,而广西就有天然水晶产地(广西喀斯特地貌,水晶矿不少,不过中国最著名的水晶产地在江苏),于是高务实直接让人拿天然水晶磨镜片,开始制造望远镜了。 磨镜片本身对于大明这种手工业极其发达的时代并没有什么难度,难的是这年头没法确定镜片度数,而高务实本身对这个行业全无了解,他也不知道怎么弄,只能简单的告诉工匠们,“望远”的效果由镜片的弧度决定。 其实这年代的水晶用处不多,基本上也就是做珠宝,而中国人比较特殊,从古至今最喜欢的都是玉,对其他宝石的兴趣不大——起码比世界其他各地人的兴趣都小。 更有意思的是,有色水晶多少还有些市场,无色水晶反而少有人喜欢,这就导致了无色水晶在大明的价格其实很低的诡异情况。 当然,这其实也是中国古代明明很早就会烧制瓷器,但却没能制造透明玻璃的主因。本身烧制瓷器和烧制玻璃的关键技术几乎是相通的,但中国的古人一直在想方设法把玻璃烧得“浑浊”起来,以使得它们看起来有“玉”的韵味…… 现在高务实忽然要扭转这种思路,显然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功的。 言归正传,高务实刚才在城楼上查看图们的军营,现在和麻贵两人都是一脸微笑地下了城楼,曹淦在一边也显得很轻松,语气轻快地道:“看来图们汗还没太蠢,这是打算要走了。” 麻贵嘿嘿一笑:“可惜图们的部下不知道侍中学究天人,竟然能做出千里眼来,竟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在军中扎草人,哈哈哈哈!” “学究天人”这事儿要稍稍解释一下,望远镜这东西,在历史上本是明清时期耶稣会叩开中国大门的一块重要的敲门砖。后世有学者认为中国最早提到望远镜的历史文献是1615年刊印的、由葡萄牙来华耶稣会士阳玛诺(1574—1659年,1610年入华)所著的《天问略》。 而望远镜的真正发明者是荷兰米德尔堡的眼镜工匠利伯休。他于1608年用水晶透镜首创了折射望远镜。1609年伽利略依据传闻和他对于折射光学的已有知识,很快也创制出了望远镜,并第一次把它用于检视星空。 1626年由德国来华的传教士汤若望所著的《远镜说》,是中国第一部介绍西方望远镜知识的专著,望远镜的实物最早传入中国的时间可能是在1622年,携带者即是汤若望。 因此,在如今的万历朝,望远镜还没有出现,高务实现在成了望远镜的发明者。 曹淦胸膛一挺,自豪地道:“我家老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既然有了千里眼,想必顺风耳也是能行的。” 高务实笑了笑,没答话,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我还真能后知五百年……而且我前知还不止五百年呢。至于顺风耳……我倒是也懂一点,但好像现在并不具备那个技术条件的基础。 但他这地方忍不住想吹吹牛,顺口道:“顺风耳的确是可以造的,不过那个花费太大了,即便是我也玩不起,在没法解决成本问题之前,那东西我不会去碰。” 麻贵惊得一时无言以对,心说:难怪人家是‘二百年来真魁首’,不光能造千里眼,还知道顺风耳怎么造,这份博学……幸好他是咱们大明的重臣,要不然若是个蒙古人还得了? 曹淦刚才只是顺口吹一吹,想不到竟然引出这么一茬,愣了一愣之后脑子反应过来,又打算继续吹一波,谁知道高务实却话锋一转,道:“图们今晚要走是已经确定了,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中计了。” 麻贵见他说到正事,连忙扔下心中的胡思乱想,说道:“就那么几种可能,每一种可能侍中都安排了后手,末将觉得不必担心。” 曹淦则道:“小的倒是觉得,这厮西征以来一点好处都没讨到,先是后院着火,紧接着又在沙城碰壁,要是现在直接撤围而逃,面子上未免太难看了些……小的以为,他应该会考虑先击破一部。” 这个说法得到了麻贵的认同,麻贵道:“末将也同意曹掌柜的看法,不过……把汉那吉所部实力强大,图们汗又不知道恰台吉现在不在西路军,末将觉得他未必有胆量直接去打把汉那吉,应该还是会选择去打东路军。” 高务实微微一笑:“若果然如此,我们可以开始准备庆功宴了。”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霜之宝瓶”、“书友110317223145949”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求下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875章 决战沙城(十四) 高务实的确安排了好几手准备,基本上把图们汗得知自己被东西合围的消息之后可能有的反应全都算计了进去。 可以说,无论他选择固守还是逃走,亦或者是提前反击,都在高务实的算计之中。而其中,逃走又分几个方向,反击也分东西两路,这些方面高务实全部提前有过安排。 战前策略和临阵指挥不同,这种算计高务实就很擅长了。 但全面归全面,高务实还是有所侧重的,他心里认为图们汗选择反击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因此对于东西两路合围大军的策应准备也做得最多。 实际上相对而言,他比较担心图们汗出现赌徒心理,干脆二话不说直接去打把汉那吉,虽然这样一来,只要把汉那吉能撑两天,自己的后手一定能让图们汗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正如刚才所说,现在的把汉那吉所部只是实力强大,其之前击败辛爱所部的第一功臣恰台吉脱脱并不在他那里,一旦图们强打把汉那吉,高务实还是有些担心这位大成台吉的指挥能力到底靠不靠谱的。 高务实下注最重的,就是图们听说西哨主力倾巢而出之后,不敢在随时会被合围的情况下去打把汉那吉。 现在的把汉那吉不光把之前故意分出去以安图们之心的兵力全部集中了起来,而且在西哨进行了一波征调——蒙古人是所谓的全民皆兵,理论上来说连女人和半大孩子到了穷途末路之时都能上阵。 把汉那吉这次还不算征调得太狠,一共只征调了一万多人,都是四十来岁的“老兵”,还能打,而且经验也丰富,只是因为他们都有儿子在军中,平时来讲一般不会轻易征调他们而已。 而且把汉那吉可能是由于汉化程度比较高的原因,对部民比较仁慈,这些人多半被留在大板升城镇守,只有那种家里有三个儿子以上的,才被他带了出来作战。所以,最终西哨其实算不得倾巢而出,因为老巢大板升城还是有六七千老兵镇守着。 高务实赌的就是图们在眼前的局势下会担心打西哨讨不了好。 讨不了好未必是打不赢,因为在当前的局面下,打得不够快,或者打完了损失太大,对于图们汗来说都是不能接受的,他现在首要考虑的思路,放在后世解放战争来类比的话,就是“先打最弱之杂牌军”。 所以,东路军才应该是图们的第一目标,而且打东路军的好处很明显: 首先是东路军看起来最好打。他们的兵力只有图们汗所部的一半,而且缺乏统一指挥,十几个台吉在突然被图们主力暴打之时,随时有可能分崩离析。 其次是打掉东路军之后,包围圈也就被打破,图们就处于想走随时能走的战略局势之中了,算是解决了后顾之忧。 再次是图们现在非常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军心。军队的特点就是打赢的仗越多,这支军队就越能打。反之,一支军队不断的吃败仗,不管他们是不是明明训练有素但运气太背,只要败仗吃得多了,士气就一定跌落谷底,哪怕本来能打的,也会变得不能打,因为信心都打没了。 就像明末的时候,很多明军其实未必不能打,但由于被后金打怕了,导致听说后金兵至就惶恐不安,再一听对面是“真虏”,更是恨不得拔腿就走。 其实很多明军在投降了后金之后表现出的战斗力相当不错,这里头的原因虽然不止一条,但是信心问题肯定是其中的一个重要项目。 这个道理图们也是懂的,他当然要考虑。而且他知道自己来打沙城的这个决定本身在麾下军士之中就不得拥护,现在在沙城城下的试探性攻击又吃了瘪——知道明军守城厉害,但沙城却比想象中更难打,一场试探性进攻连城墙都没摸到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这还怎么打?士气之低落可以想见。 蒙古和大明打了两百年了,别说双方的上层,哪怕是普通一卒都很清楚双方的优势和劣势,几万铁骑跑来死磕一座明军固守的城池,本来就是政治考虑大于军事考虑的举动,现在吃了瘪,下面肯定怨声载道。 但图们也是有苦说不出,他哪知道跑来沙城之后,守城的不是把汉那吉而是明军啊?本来他觉得如果是把汉那吉守城的话,蒙古人远离城池保护快两百年了,应该水平很有限才是…… 所以,趁现在士气只是刚刚开始跌落,他得赶紧取得一场胜利来扭转。 高务实的“料事如神”从来都是“料人如神”,图们的心思他基本能分析得出,所以他有七成把握图们会拿东路军开刀,因此在东路军方面给图们准备了一顿大餐。 头号大餐便是东路军的总指挥——恰台吉脱脱! 恰台吉和他的六千嫡系全部在东路军中,此外东路军还有钟金哈屯派出的一万俺答汗嫡系的大汗护卫军,另外的一万多人才是一众台吉们所出的兵马。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俺答当年的两万多嫡系中的嫡系——大汗护卫军,几乎集中了八成实力在现在的这支东路军中,且由高务实以全权钦使名义下令指定恰台吉为总指挥,而钟金哈屯随后以摄政名义再次确定了这一点。 俺答的嫡系主力战斗力如何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几十年来真正在硬碰硬的对战中,这支大汗护卫军吃瘪的记录非常之少,在蒙古几乎是横着走,打兀良哈、打瓦剌、打青海,他们都是核心主力。 其在大明境内也少遇敌手,明军中真正击败过这支军队的将领只有马芳一人,当时打得俺答不得不退避三舍。 而另外曾经扛住过这支军队正面打击的人,也是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其中还包括已经英年早逝的麻贵二兄麻富。 恰台吉在大汗护卫军中的威望,除了俺答本人之外无人可及,又有高务实这个全权钦使和名正言顺的摄政钟金哈屯为他背书,指挥这支部队当然没有问题,所谓“没有统一指挥”完全已经是无稽之谈。 而这还只是第一道大菜,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两支援军。 一路援军是紧跟着他们身后五十里前进的一支骑兵,一共一万两千人,主将是麻贵的侄儿、独石堡参将麻承勋,所部主力来头不小——乃是当年马芳留下的骑兵主力。 这支当年在马芳“以骑制骑”思路下打造的骑兵,除了马芳致仕之后裁撤的部分之外(明军西怀东制,认为宣大一线无须马芳在时那么多的骑兵,裁撤之后加强给李成梁了),现在基本上都调来给麻承勋打这一仗了。 而另一路援军则是从张家口悄悄出发,由分守宣府南路顺圣蔚广参将张秉忠指挥——这也是位熟人,昔年高务实在俺答封贡前,在大同商议军务时就认识他了,尤其是对他的儿子张万邦印象深刻[注:参见卷一第125章“可战方和”]。 这位张参将所部人数不算多,只有六千人,但他们有一张王牌——前不久刚刚送到宣大的第一批万历一式刺刀款火枪,由于他们所部要支援漠南之战,所以得到了全面换装。 虽说目前还只练了半个月的刺刀,但由于戚继光编写的刺刀要义随枪下发,训练起来效果还不错。 之前就说过,戚继光老早就从高务实口中知道刺刀款火枪的样式,所以他提早就研究了军阵之中刺刀的用法,写成了《刺刀要义》。而刺刀要义与戚继光平时练兵的思路一致,论招数很简单,来来去去一共不到十招,正面对敌时更是只有五招,所以练起来不算很难。 这一路军是提前出发,悄悄沿着大明边境走,打算在图们与恰台吉相遇的地点突然出现并试验一下“以步破骑”战术的。 当夜亥时,图们汗“悄然”拔营,向着预想中的弱敌“土默特东路叛军”进发…… 第876章 决战沙城(十五) 桦皮岭,位于沙城以东一百三十里,坐落在燕山余脉的大马群山之中,地势险要,沟壑纵横,山泉奔涌,野花烂漫。 因其是山脉与草原的交汇之处,此地最大的特点是既有森林茂密,又有草场广阔。在后世,此处乃是“草原天路”的东口,为一处著名景点,号称塞上九寨沟。 此地还有个特点,便是夏季清凉如秋,打明初之时起,就有“天下十三省,冷不过桦皮岭”之说——嗯,当时桦皮岭还是大明的地盘,而现在却在关外数十里。 图们汗与“土默特东路叛军”之间的遭遇战,就在这秀美如画的桦皮岭附近爆发了。 第一轮遭遇的只是双方的探马,没有发生任何交手便都谨慎地退了回去,然后双方大军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立足草原,南靠群山”的地形向前推进。 不过真正向前推进的还是图们汗,土默特东路军只是继续往前走了七八里,就开始停下来吃干粮和喂马。 战前吃饭不宜太饱,喂马也是一样,只有人、马喝水无须限量,这些事情别说恰台吉,便是他麾下的其他台吉们也都一清二楚,不必他亲自交待。 恰台吉自己吃了几块牛羊肉干,喝了一水囊的清水,便跨马横刀检视起周围地形来。他身边的探马百夫长报告道:“明军麻承勋部已经收到消息,正在往右路绕行,麻参将表示能够在预定时间由大南山往西南方向斜插进入战场。” 恰台吉面色一松,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派人回禀麻参将,就说原定计划不变,不过千万提醒他不要过早进入战场,一定要等我军将图们部牢牢牵制住之后再突然杀出。” “是!” 恰台吉又问道:“南线张秉忠部明军到哪了?过双石头沟了没有?” “回台吉,张秉忠部联系不上了。”探马百夫长的神情有些尴尬:“他部最后一次和我们联络是在小东沟,走过大东沟之后便不知为何,失去了踪迹,不过按路程来看,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双石头沟。” “失去了踪迹?”恰台吉皱起眉头,一时没有说话。 他身边的青把都不悦地道:“脱脱大哥,这厮是不相信咱们还是怎么着?我记得高钦使说过,他已经传令让麻承勋和张秉忠暂时听从你的指挥,麻承勋现在看来还老实,这个张秉忠搞什么鬼?” 恰台吉想了想,摇头道:“按照高钦使的说法,张秉忠此人忠厚实诚,不像是个敢违抗钦使命令的人……不过他儿子张万邦却是个胆肥的,而且想法也多,我担心他会在他儿子的怂恿下搞出什么妖蛾子来。” “那咱们怎么办?”青把都眉头大皱:“这厮自己才是主将,该不会事事都听儿子摆布吧?” 恰台吉当然也不能真把一位明军参将怎么着,就算张秉忠违抗了高务实的命令,这事儿也只能在事后由高务实去弹劾——他现在只是钦使,可不是巡按了,对于参将级别的将领,除非对方直接当面抗旨,否则不可能“先斩后奏”或者“小事立断”的。 当然,换成某些跋扈的文臣,有高务实这样的圣眷,这种事倒也可能干得出来,但高务实显然不是那种人,以他的习惯,更愿意做规则的保护者和遵守者,而不是破坏者。如果说破坏,他倒宁可想办法改变规则,然后再去遵守。 毕竟,他前世学的是法律,进修的是经济,而这两门学科都是讲规矩的。 恰台吉最近对高务实颇有好感,因为他作为一个以忠信闻名的人,也是讲规矩的,所以听了这话之后,只是微微摇头,道:“张秉忠是不是抗命,现在还不能确定,即便是抗命,也自然有高钦使处置,轮不到我们插嘴。再说,张秉忠部的任务是从克拉哈达绕出来堵死沟口,这一路要在山间穿行,同时由于离图们所部不远,走得隐蔽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青把都还是挺不满意,嘟囔道:“万一他部不能按时就位,到时候咱们和麻承勋就算打赢了,图们也能从沟口快速北逃。” 恰台吉没说话。 青把都叹了口气,又道:“算了,堵不住就堵不住吧!说起来,高钦使这一套连环计,我最看不懂的就是张秉忠去堵沟口这一条……就算沟口狭窄,他这六千步军真的能堵住一心北逃的图们所部察哈尔铁骑?我是不看好的,这事交给戚继光的话,我还勉强能信,张秉忠……我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战绩。” 恰台吉斜睨了青把都一眼,微微摇头:“至少高钦使这次所有的计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过失误,所以眼下咱们也不要还没开打就先怀疑友军的能力,张秉忠到底如何,最迟明日,必见分晓。” 青把都面色一松,忽然变得无所谓起来,道:“我倒是不担心,麻承勋部是以前马太师(蒙古人的称呼,马芳其实并非太师)麾下的老底子,配合咱们一道,天时地利与人和占了个尽,足够图们好好喝一壶了,不死也要脱层皮,到时候就算张秉忠没堵住他,他回了察罕浩特,这辈子也不敢再打我们土默特的鬼主意。” 青把都这厮在历史上被辛爱带得挺喜欢跟察哈尔和朵颜三卫搅和在一起,跟着他们找大明的麻烦,虽然没成什么事,态度却是反明的。但在这一世,因为高务实的缘故,加上他的侄儿兼好友把汉那吉跳出来跟辛爱争位,对他颇为拉拢,使得他居然成了一位铁杆明粉。 这时,恰台吉微微眯眼,道:“图们来了。” 青把都顺着恰台吉的目光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不过他知道恰台吉这位哲别神射目力极佳,倒也不觉得惊讶,只是道:“我还看不见什么,不过你既然看见,那图们想必是真来了……呵呵,图们这厮,跑得倒是不慢。” 恰台吉道:“快有快的好,他以为吃定咱们了,自然要快一点,免得大成台吉追上来,和咱们打他一个左右夹击。” 然后不再多话,而是大声对身边人吩咐道:“所有人停止进食喂马,都收拾收拾,准备好家伙,欢迎欢迎咱们的扎萨克图汗!” ---------- 感谢书友“书友14120520531151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877章 决战沙城 麻家发源虽早,真正算得上顶尖将门却要从麻禄开始说起,麻禄之后的麻锦、麻富、麻贵兄弟是其中坚力量,而第三代也不差,承恩、承诏、承勋、承训、承宣、承宗等,在历史上最差也混到了参将,出了好几个总兵。 麻承勋今年还很年轻,是个年仅二十七岁的参将,前途光明远大。 对于今次之战,麻家上下都很重视,从麻锦到麻贵,再到他麻承勋,都把这一战看做是麻家的绝佳机遇。 东李西麻,李成梁已经是宁远伯了,前不久还杀了速把亥,搞不好能混上世爵,而麻家呢?屁爵都没有一个,最高的麻锦这次没捞到出战的机会,再怎么调度有功也就那样了——调度之功这种事,最后肯定主要落在文官头上,武将要功劳,只有战场上取。 好在高侍中秉承了高家对山西将门的一贯支持力度,虽然麻锦作为总兵不能出战漠南,却特意把麻贵调到身边,此次漠南之战只要打赢,别说麻贵守沙城有功,就算没功,估计高侍中也能给他找出个功劳来,升个总兵基本上铁板钉钉。 麻承勋心中火热,他虽然是族中的老三,但从小更喜欢骑兵,很早就拜了马芳为师,后来因为马芳致仕之后山西颇缺骑将,他便得以在马芳的推荐下镇守独石堡这个要隘,更是升为参将,领骑兵三千六百人——本来有差不多五千,后来裁撤了一部分加强到辽东,只剩下不到四千了。 本以为按照这个趋势,山西宣大的骑兵力量可能要逐渐式微,但不料天遂人愿,高侍中一来,居然使得他以区区参将身份得以掌控马芳当年剩下的几乎全部铁骑,参与到绞杀图们汗的战事中来! 荣幸啊,激动啊! 麻承勋是个功名心很盛的年轻人,而且由于是行三,天生被长兄压了一头,更是极想凭借自身努力成为族中第一人,因此对这场仗更加重视。 在原本的历史上,麻承勋坑就坑在这功名心上,因为给郑洛送礼拜寿的钱来历不明,被当地巡按御史给参劾下去,倒了大霉。 但其实那件事是有背景原因的——张四维这个晋党首辅当时配合万历皇帝对张居正一党反攻倒算,结果没多久张四维居然丁忧去职了,张党那时候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反手就对晋党一巴掌。 但张四维虽然去职,却有皇帝保护,张党拿他没辙。于是张党就去打击郑洛,结果郑洛这样的文官封疆大吏根本不怕那点小手段,愣是屁事没有,反倒是麻承勋这个倒霉蛋武将撞上了枪口,受了池鱼之殃。 实际上,那个年头的武将,没有几个在金钱上扯得干净,不管是自己贪,还是为了军队不得不贪,总免不了有一屁股坏账,连戚继光都是如此,何况他麻承勋? 这个问题追根究底,是大明的财政制度和军队制度造成的,谁让卫所兵不顶用,各处武臣都只能依靠家丁呢?但家丁这个事,朝廷的制度又极其不完善,逼得下面的武将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能捞钱,谁就能养得起精兵,谁就能打得出好战果。 戚继光是由于会做人、会做官,在朝廷要得到钱;李成梁是由于手段高明,把整个辽东经营得几乎由朱改姓为李,捞得到钱,所以他俩一个守一个攻,两支主力基本不缺钱,所部官兵的战斗力也很硬扎。 但麻家这边就差了,虽说宣大山西是高党的嫡系和晋党的老巢,但“西怀东制”的国策之下,他们能捞钱的机会却少了很多,以至于不得不想方设法捞钱,用以维持所部的用度和士气。 历史上,无论麻锦、麻贵还是其后的麻承勋等人,几乎都有被弹劾过,这里面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政争波及,但他们不得不捞钱也是其中的一个关键。 麻家达兵能打,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可这个年代有一个“天条”:能打就意味着吞金兽。 不管是戚家军、李家军还是麻家军,论能打都能打,可谁还不是吞金兽了? 而戚、李弄钱容易,麻家弄钱难,出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更可笑的是,在这种局面之下,皇帝并不担心将领出这种事,反正出事了就先罢官冷藏,等需要打仗的时候再皇恩浩荡地启用一下,让他们戴罪立功就好了。 既可以让底下将领知道皇威浩荡,又可以让他们知道皇恩浩荡。 简直完美。 这个道理麻承勋现在还不太懂,这位不到三旬的青年将领现在一门心思打个大胜仗,希望能够在而立之前摸到总兵门槛——哪怕是个副总兵也好啊,副总兵和参将虽然看似只差一点点,但实际上的差别可不小,对于很多人而言,那甚至是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槛。 麻承勋的祖父麻禄,可不就是在参将位置上光荣退休的么?他老人家那是运气好,老天爷眷顾,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打,所以麻家崛起了。 现在轮到他麻承勋,谁知道儿子将来行不行?所以,他必须自己努力一些,这辈子一定要干到总兵才行! 至于目前,不妨先定一个小目标,比方说我先赚它一……不是,我先升个副总兵。 到时候如果叔叔麻贵也从副总兵升了总兵,那麻家可就是兄弟双总兵,再加他麻承勋一个副总兵了,听起来都觉得厉害。 在这种心思下,麻承勋所部行动异常迅速,即便图们的动作非常快,甚至提前了至少六个时辰抵达预定战场,但麻承勋部也依然按时到达了大南山。 在他焦急的等待探马来报之时,他从马芳处学来的本事一点没落下,把出战准备安排得一丝不苟,并没有因为急着出战就忘这忘那,没有辱没“马太师”的英名。 正当他几乎眼都不眨地看着沙漏算时间的时候,探马来报:“察哈尔图们部进入预设战场,土默特脱脱部已经与其展开交战,脱脱恰台吉请将军立刻前往,并观察战况,自由决定切入时间!” 麻承勋霍然起身,大喝道:“来得好!” 然后环视众将,深吸一口气,大声道:“诸君,我辈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就在今朝!” “活捉图们!” “誓取图们狗头!” “摧破察哈尔,一战定蒙古!” 麻承勋傲然而立,大手一挥:“好!出战!” ---------- 明天又是周一了,求……求个订阅和票票。 第878章 决战沙城(十七) 两支骑兵,加起来近十万大军,却竟然打起运动战来,该是个什么局面? 这恐怕是很多后世之人很难想象的事,而且他们恐怕也很难理解为什么两支出身同族的骑兵会这样打。 按常理而言,大家都是蒙古骑兵,谁也不必谁的马术差,移动速度应该相差不大,骑射水平也都半斤八两。 这种情况下,继续使用逼近攒射袭扰的战术几乎没有任何意义,而曼古歹战术也一样——对方还能不知道你想干嘛?你要退,我就不紧不慢地吊着;你要射,我就跟你对射。 所以,常规的蒙古骑兵战术在蒙古骑兵内战之时没有什么作用,只有双方放弃那些花招,直接冲阵才是决胜的手段才对。 但事实真的如此简单吗?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有一个最关键的不同之处,在于双方的后勤状况。 蒙古骑兵素来以所谓的“无后勤远征”能力著称,但这个能力在后世的文献中只是被偶尔提及,大多数人的关注重点仍然是蒙古人纵横天下的曼古歹,纵然有提及其后勤,也说得不多,仿佛蒙古人远征十万里只需要喝马奶就够了。 这是一种不做考证的想当然。 哪怕是给后世的普通人连续一个月只喝马奶,他也顶多能维持生命,怎么可能保持高强度的行军乃至作战? 蒙古人也是人,自然也不可能单靠喝马奶为生,再说……难道所有的马匹都是母马,且都保持在哺乳阶段? 母马当然是重要的食物来源,但实际上蒙古人也是有后勤的。蒙古人的传统饮食炒米、奶豆腐、牛肉干都是经过脱水后易于保存的食物、最长可以保存达数月之久。 这些食物经过简单的处理就可以食用,如炒米是由糜子米炒熟后碾去外壳而得的米粒,可干食亦可热水泡过就可以食用; 奶豆腐是用牛奶、羊奶、马奶等经凝固、发酵而成的食物,形状类似普通豆腐,也是可以干食也可蒸食; 牛肉干就不必说了,直接食用即可,再加上牛奶、羊奶、奶茶等,都是容易得到并无需花费太多烹饪时间即可食用的食物。 但是,只靠这些食物远征万里,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事实上现在的蒙古人已经很难做到这一点,因此在图们汗出征之时,还带了一批牛羊。 牛羊既可以取奶,又可以食肉,是蒙古人如今出征之时基本必备的保障,察哈尔部这次主力齐出,自然也要携带不少的牛羊作为补充。 六万大军出征时,图们汗带了三千多头牛和七万多只羊。 单独看这个数字还挺大的,但实际上分摊六万人就不多了,而且还要加上已经丢了根基的万余辛爱所部,这点后勤实际上是有些不足的。 当时图们汗打的主意是,这批牛羊只要撑到他与辛爱会合就差不多了,因为剩下的部分可以找辛爱解决,辛爱如果不能完全解决,那就拿下把汉那吉和归化城,也能妥善解决。 但事情出了意外,辛爱丢光了部民,当然也丢光了牛羊,甚至他的部下现在都做不到蒙古骑兵惯有的双马,很多人只有一匹战马。 图们汗不仅没有能够把后勤包袱丢给辛爱,反而辛爱自己成了图们的拖油瓶,这种时候,图们汗那三千头牛和七万只羊的任务就更重了。 之前图们和布日哈图本来商量要在沙城顿兵十日再发动攻势,结果只有六七天就开始了第一波试探,其中就有一个原因是后勤告急,逼得图们汗不能不提前打一打,希望能拿下沙城作为补充——沙城既然是明军把守,那么按照明军的习惯,城中必有大批物资,包括存粮。 只是没料到明军的防守能力太强,而且炮火实在过于猛烈罢了。 进攻沙城受挫的图们汗又面临东西夹击的危险,在布日哈图的建议下,他选择了先破东路军的策略,既然如此,这些牛羊当然也得带着走,以免留在沙城城下,最后反倒便宜了从西边赶来的把汉那吉。 可是,牛羊的行进速度显然比不上战马,所以图们汗不得不分兵,形成约莫五万五千骑兵主力在前,五千骑兵押送和保护牛羊在后的局面。 反观恰台吉就不同了,南边是大明,且有高务实的京华作保,他可以安心的把牛羊留在边关之处的京华商社各处马市分部——因为要进行马匹和牛羊的贸易,京华在这些地方都有大型马场,放些牛羊根本不成问题。 为什么高务实把战场选择在南线?更好的后勤保障能力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在这样的局面下,以恰台吉的作战经验之丰富,岂能看不出图们汗的劣势来?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乃是天下兵事的统一法则,所以恰台吉并不选择与兵力接近自己两倍的图们汗一接战就搞冲阵对砍,而是选择由他本人亲自出马,带领少量精锐拖住图们汗,同时派出青把都、打儿汉倘不浪等人率领一万五千大汗护卫军由侧翼绕路直插图们汗后方,目标正是图们汗带来的牛羊。 图们也不是傻蛋,对方的兵力明显没有三万,而中军却打出了恰台吉的主将大旗,这几乎是摆明了说对方还有主力部队在执行其他任务。 其他任务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打算在自己和恰台吉打得难解难分之时忽然从侧翼杀出,争取直接击溃自己。但他觉得对方应该不至于如此自信,一半兵力就想跟自己玩这手。毕竟现在他之所以一时无法击溃眼前的恰台吉,主要原因是地形不方便展开。 此处的地形之前说过,是山脉和草原的交接线,而恰台吉的进攻是沿着交接线展开的,这意味着图们汗的正面只有平时的一半宽阔。虽然他可以选择左路绕行展开,但那也有可能把恰台吉逼进南方的群山中去。 “逢林莫入”是骑兵的行军法则之一,但恰台吉如果是为了避开图们的锋芒而选择入山,则完全没有问题,反倒是他入山之后图们不敢追——进了山的骑兵,肯定是运转不便的,兵力多的优势就很难发挥了。 这种烂仗图们当然不肯打。 既然不肯由左路包抄,那就只能在一半的正面战场宽度之下跟恰台吉交手,而这种不利于兵力展开的战场上,图们虽然可以仗着兵力优势拿到主动权,看起来是压着恰台吉在打,可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也在情理之中。 图们此时就不能不考虑那另外一万五千骑兵的去向,而这些人既然不太可能是为了从侧翼杀出攻击他的主力本阵,那就只有可能是绕袭后方的牛羊去了。 虽然不算很担心,但也无法可想的图们只好分兵去救援后方的“后勤部队”。 他想了想,干脆把辛爱派了过去——辛爱有万余人马,加上后方押送牛羊本来就有五千骑兵,这兵力已经超过恰台吉派出的绕袭部队了,图们觉得问题不大。 ---------- 感谢书友“钢筋913”的月票支持,谢谢!上一章应该是“决战沙城(十六)”,发的时候漏了…… 第879章 决战沙城(十八) 问题大不大? 本来应该不大,但事实上可能有点大。 因为图们算漏了人。 当然,也不能说是算漏了,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张秉忠和张万邦父子的存在。 负责以五千骑兵押送牛羊的将领名叫以儿邓台吉,是脑毛大的二弟。 以儿邓,其父名为靉塔必汗,生有十子,分别为脑毛大黄台吉、以儿邓台吉、扯臣台吉、青把都儿台吉,速克赤把兔儿台吉、卜言兔思扯赤台吉、额儿得尼丑库儿台吉、阿民台吉,拱兔台吉。 眼下蒙古台吉之多,光从他们一家就能看得出来了。 他们这一部,是察哈尔部汗庭最重要的支持者,实力颇为不弱。其中长子脑毛大是黄台吉,控弦之骑八千;次子以儿邓控弦之骑五千;幼子拱兔控弦之骑五千。其余诸子皆约两千骑兵。整个部落有三万两千骑左右,实力强大,不逊于朵颜三卫。 [注:蒙古人有幼子守灶传统,因此这里的幼子拱兔台吉实力超过其余兄长,仅次于长兄,与次兄并驾齐驱。当年拖雷之所以强,也是因为这个传统。] 恰台吉和图们都选择了分兵,这在传统的战略思维上来说,似乎都错了,因为通常来讲,打仗想要获得优势,一个重要的关键点就是集中兵力。 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某些小说一个小镇能塞进去十万大军,实际上怎么可能?兵力的分配,不说别的,最起码也得受地形约束。 早在成吉思汗时代,蒙古就开创了一种宽正面、大纵深、大鱼鳞开进队形:蒙古大军向向敌开进时,其队形通常是前锋、前卫、左、中、右路军和后卫组成。 此时,各路军之间保持很大的间隔,从左路至中路的间隔为以骑兵传递夫一天的行程为准,行军中的前后距离也很大。 这样的队形便于分进合击,同时也是为解决宠大的骑兵部队行军中的水源和天然牧场而采取的队形。某些小说十万铁骑进小镇、进县城,那个太玄幻了……是燕京宛平县么? 以蒙古进攻金朝为例:蒙古军10万人,再加每骑有空马两三匹,这样有30万至40万马匹的大军,绝不能在一条狭窄的正面上行军,更不能一条线上行军。 当时蒙古军开进的队形为左翼自阴山山脉起,右翼至后世内蒙古太仆子旗宝昌,河北省张北县一带,双方相距几十里。 那一次的左翼由速不台指挥,右路军由哲别指挥,中路军由木华黎指挥,成吉思汗本人随中路军行动。这种行军,就形成了宽正面、大纵深的大鱼鱗队形。 而西征花刺子模时,正面宽度也很大,从左翼至右翼需要骑兵传递三天的行程。当然,这是骑兵史上从未有过的开进队形,而现在的蒙古骑兵也不如当年厉害了,所以各部分相距基本在一日或者略小于一日的路程。 正是因为反正不能挤在一起,而且此处的地形因为是恰台吉故意算好了的,也无法展开太多的军队,因此恰台吉分兵之后,图们才毫无顾忌地跟着分兵,这不是瞎指挥,而是因地制宜。 至于恰台吉在兵力弱势的情况下,不仅不老老实实固守,反而出动分兵去袭击图们的后路牛马大队,也是典型的蒙古作战思路,来历么……依然是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的大“扎萨”中有明确规定:“永远进攻”。 他不是装逼,他只是认识了骑兵的本质——这是一个进攻性兵种,永远不应该拿来做被动防守。 事实上,炮兵皇帝拿破仑在滑铁卢之战后,也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在1815年滑铁卢会战后,恢复了法军这样一个原则:“任何一个骑兵指挥官不主动攻击敌人,而让敌人攻击自己,便应受到降级处分。” 可见在战略战术上,古往今来还是有不少通用的道理。 恰台吉的这一手,可以称之为大迂回。战略迂回是骑兵固有的战术,古今中外无例外。但运用之妙就大不一样。 蒙古骑兵与其他骑兵不同的是,蒙古骑兵不仅有战术迂回,而且有大迂回,战略迂回。从过往的战例来说,对战争或战役战斗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例如成吉思汗第二次进攻中都时,金人持居庸关之塞,守以精锐,不易攻克。因此蒙古军由居庸关迂回至紫禁关,在五回岭大败金军。然后,哲别率一部骑兵占领南口后夺取居庸关。 西征花刺子模时,成吉思汗率主力通过基库姆(红沙漠)大沙漠,对撒麻耳干实施战略迂回;忽必烈远征川滇时,也搞过经3000里行程迂回大西南,渡大渡河南下的买卖。 这些迂回包围都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蒙古军善于迂回包围的思想,来源于游牧民族在长期的游牧业和狩猪过程中活动方式运用于战争中的必然结果。同时,骑兵善于快速机动,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使敌措手不及达一兵种特点出发的战术行动。 恰台吉估计没读过什么兵书,但显然他很懂得骑兵的运用之妙:先选择一个使图们兵力不容易展开的战场,然后分兵去取对方后路。 好在图们也不是很傻,马上调兵回去支援了。 可惜这个时候,被调回去支援以儿邓台吉的辛爱黄台吉祸不单行,碰上了一支突然从山林中杀出来列阵相对的明军。 这支明军的数量不多,甚至还不如辛爱所部。辛爱眯着眼睛看了看,发现对方大概只有六千步兵,仅仅自己一半的人数。 这点人马也敢堵我万余铁骑? 辛爱有些疑惑,不过却没有迟疑,他决定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正好发泄一下近段时间以来心中压抑着的浓浓不快。 这支六千人的步兵,正是张秉忠、张万邦父子率领的大同右卫。大同右卫算是卫所兵里相对比较能打的部队了——因为他们此前一直在打仗,停下来修整虽然有些年头,但大同和宣府这两处关键重镇,总不比其他地方那样懈怠。 而更关键的是,这支部队刚刚完成了换装,现在手上是清一色的大明最先进步兵火器——京华制万历一式刺刀款火枪。 ---------- 感谢书友“pml5339”的月票支持,谢谢。继续求个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880章 决战沙城(十九) 万历一式火枪之所以拖了近十年才搞出来并正式开始列装,主要是因为此枪相比于过去的火枪,出现了两大技术革新。 其一是刺刀的加入,这个之前已经提到过。刺刀这个东西,对冶金的要求在这个时代来说,可以用“极高”来形容,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搞定的事。 事实上,原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里,火枪上配备的刺刀大多都不是匕首式刺刀,而是著名的三棱军刺型刺刀。 在火器还没有诞生的时代,冷兵器作战的主流招式就是刺。 刺,按照戚继光的练兵理念来说,最大的优势就是简单易学,适合新兵,却难格挡,十分实用。而且“刺”这个动作杀伤力极大,很难止血缝合伤口。 所以在战场上,以刺为主的兵器占大多数,即便是在热兵器时代,军刺也是肉搏战的主流装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棱军刺是步枪上的常客,衍生出很多说法,后来甚至被推上神坛,成为了所谓最完美的武器。 至于是不是真的,那就得从历史上三棱军刺的使用说起,三棱刺刀在军队中的应用算是相当久远了,是历史上第一款最广泛应用的刺刀,18世纪初的套筒和之后的套环刺刀基本上都是三棱的。 巅峰时期英国红衣军的褐贝斯燧发枪的刺刀就是三棱刺刀,这就给很多人一种错觉,似乎三棱刺刀的杀伤效果是远超匕首刺刀的。 其实不然。 匕首刺刀反而是19世纪下半叶才出现,而且他的出世就是用来淘汰三棱刺刀的,在那个时期,拼刺刀仍然是战斗的重要方式,军方肯定是用性能更好的刀来代替落后的刺刀。 而三棱军刺之所以能够如此流行,完全是因为它的制作工艺简单,成本低廉,在那个冶金工业并不发达的年代,三棱刺刀就是性价比最高的近身武器,因为三棱刺刀截面呈现三棱形,很结实,用力刺的时候不容易变形。 这个特性就决定了即便用质量很差的材料,也可以凑合满足刺刀的需求。而剑型刺刀本身就是一把剑了(而且偏细),要做好的话,成本不会比剑差多少。 而燧发枪时代钢材都是折叠锻打加渗碳淬火搞出来的,很多工序都只能靠纯手工反复制作完成,这样算下来,价格当然非常的高,若是每个士兵都装备匕首刺刀,那成本可能比装备燧发枪还要高,所以为了最佳性价比,各国都统一的给军队装备三棱刺。 到了近代,尤其是平炉和转炉炼钢出现后,各大工业国的冶金技术得到质的突破,但凡是工业实力强的国家都会采用匕首刺刀,就连日本的工业化后的新式军队,都是清一色的剑型刺刀。 只有二战末期的苏联军队装备比较落后,为了量大方便还在主打三棱刺刀。由于历史原因,建国后红朝也有样学样照搬不误,但是后来自己搞的时候,也很快就换成剑型了。 军刺,一般呈棱型,带血槽,可以直接安装在单兵长管枪械上,可以折叠收起也可拆下来使用。军刺的重点在于刺,所以前端非常锋利,以及前端接触面都会很窄,便于捅刺。因此被称为“刺”而不是“刀”。 刺刀,又称枪刺,日本人称为铳剑,也是安装在单兵长管枪械前端的刺杀冷兵器,用于白刃格斗,也可作为战斗作业的辅助工具。刺刀由刀体和刀柄两部分构成。 按形状分为片形(刀形或剑形)和棱形(三棱或四棱)两种;按与步枪连接方式,又分为能从枪上取下装入刀鞘携行的分离式和铰接于枪侧的折叠式两种。分离式刺刀多呈片形,有的刀背刻有锯齿,并能与金属刀鞘连接构成剪刀,具有多种功能。 所以军刺和刺刀还是有些许差异,军刺一定是刺刀,但刺刀并不一定是军刺。 古代战场上,有“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的说法。当然你非要说人均哲别神射,个个都是恰台吉,弯弓就是一箭毙命;或者人均刘綎,上去就是一刀枭首的,那就当我没说。 总的来说,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尤其是披甲士兵,箭射刀砍的伤害确实没有枪矛捅刺伤害大。 而如果是到了现代战场上,军刺捅刺所造成的伤害,跟现代火器枪弹其实没法比,远说不上什么恐怖。 后世红朝国内有一拨人,对五六式三棱军刺有一种神话,吹牛一直吹到什么联合国禁用巴拉巴拉的,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问理由,就说什么伤口难处理,放血效果夸张,有砷化物涂层等等。 砷化物涂层是最好笑的,你三棱军刺可以涂,别的就不能涂了? 至于伤口难处理,就更可笑了,这样标准且规整的伤口有什么难以缝合的?外科医生会面对比这种伤口复杂无数倍的情况。 随便举例,比如工地上的钢筋穿刺、被狗牙撕裂的小孩伤口、被工厂机器搅烂的创面等等,哪个不比这种复杂?说三棱军刺因为形状而杀伤力巨大完全莫名其妙,要是这种规整的伤口都难以处理,那外科医生全都可以下岗了,部队医院处理枪伤、破片伤的军医也全都可以滚蛋了。 刺刀只要刺中要害,不管什么样式,效果是一样的,如果没有刺中要害的话,三棱刺更容易形成的是贯通伤,而众所周知,对于人而言,伤害更大、更难救治的是割破血管放血,这一点三棱刺显然不及扁刺刀。 高务实也是听过五六神话的人,为什么他宁可花费十年时间去搞匕首式刺刀,而不肯用三棱刺将就,自然是仔细论证过的——再说后世各国军方也都做出了选择啊。 刀剑的外形是经过了人类几千年使用和冷兵器作战才最终确定下来的,相比三棱军刺那种破甲锥一样的枪头造型,普通刺刀的剑形刃因为拥有更宽的刃身,所以破开体内血管、杀伤内脏的几率要大得多。 而且在刺刀战术上,剑形刃也更加适合下劈、上挑、刺中后转刀等动作,单独拿下来也更适合当短剑,可砍可捅。当年特殊时期,日本小仓兵工厂的三零刺刀比起三棱军刺不知厉害多少,那才是当时世界上最让人畏惧的一把刺刀。 所以说军刺根本无所谓恐怖不恐怖,刀是杀人的武器,作战中的表现才是最重要的指标,比如英军p1907式刺刀,长555毫米,明晃晃的样子倒是吓人,捅到人身上也的确厉害得很,但英军士兵们并不喜欢,因为实在太长了,装卸和携行都很费事儿,使用起来也不大顺手。 在二战时期,苏联军队的拼刺水平是最高的,因为早在沙俄时期,俄国军队就一直在训练这种拼刺技术,这种文化也被后面的苏联军队继承了。 在二战期间,莫辛纳甘步枪是苏联的标配,而98k是德国的象征,而莫辛纳甘步枪的长度在二战最长的,再加上苏联人普遍高大威猛,德国和日本在面对苏联的时候,都非常吃亏,特别是德国,德国擅长闪电战术,但是当打阵地战,尤其拼刺刀的时候,真的不是苏联的对手。 相应的,日本军队的人因为比较矮小,不能跟苏联人的高大威猛相比,但是日本人拼刺讲究灵活,战术要求是稳、准、狠,于是配备三零刺刀。 总而言之就是,任何武器不能撇开实用性来谈性能,更何况还要考虑多功能性和成本。三棱军刺只能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匕首式刺刀也能做,同时匕首式刺刀还能顺带做好其他几件事,选谁还用说么? 最后一个成本和制作周期的问题,是限制万历一式标配刺刀的最大难题,不过这个之前说过,朱载堉被高务实挖动之后,两个人配合着搞了好几年,改进了炼钢法并加入渗碳渗氮技术,制作周期已经明显下降,生产成本也降低了一些,虽然不至于和三棱军刺一样便宜,但已经到达高务实认为可以接受的区间——当然朱翊钧还是觉得很贵。 除了技术含量看似不高,而其实极高的刺刀之外,万历一式最大的技术革新,就是点火方式。 没错,这一次,大明进入了燧发枪时代。 燧发枪最开始是在欧洲出现,换算一下时间,是大明嘉靖二十六年,也就是张居正中进士的那一年。 燧发的原理很简单,也没有什么争议,就不多赘述了(如上文的三棱刺刀和匕首式刺刀强弱是有争议的,所以我多说了些)。 但知道原理不代表马上就能做成,高务实提供创意之后,京华火枪厂方面花了几年的时间来进行试验,一开始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如燧石冒出的火星有时候不能点燃黑火药、到底要不要配备火帽、如何防止雨天作战时火枪进水使发火装置失效等等。 每一种科技发展都不是说成就能成的,很多时候,几种技术同时达标才能导致质变,因此高务实手头好多发明都是拿时间慢慢堆出来的。 就说万历一式火枪,很多性能都要照顾好几个要素:如枪管长度与射击精度和距离有关,而同时要考虑装备刺刀之后的白刃战;火药装药的多少,要考虑枪管强度与点火效率以及防水密闭性,甚至还要考虑便于携带和保存,以及携带和保存过程中的安全性等等。 所以这种事,一次研发搞个好几年甚至十年以上,一点都不奇怪,毕竟实用性、多功能性、人机工程学、生产成本、维护及维修成本、再次利用可能性……全都要考虑到。 一两个天才的创意也许可以推动人类社会向前,但这个创意什么时候体现它的价值,没有人能够肯定,然而一个好的体系却能稳步推动社会前进,并且立刻起效。 因此,高务实从来不急于一下子搞出一个成本极高的试制品来自欺欺人,他要的是能够批量列装的产品。 尤其是武器装备这一块,慢点没事,反正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前的武器进化速度本来就不算多快,他现在已经拥有了先发优势,只要把这种研发体系维持下来,不怕将来不出成果。 万历一式现在无论实在火器性能上,还是在白刃战性能上,都应该是空前的强大,唯一的弱点大概还是价格偏高,但高务实已经尽力了。 如今,打响万历一式名号的第一战马上就要爆发,能不能“出道即巅峰”,就要看今天张秉忠和张万邦父子的表现了。 张家父子性格不同,张秉忠这个父亲是个特别实诚的人,当他看到前方烟尘滚滚的时候,便已经按照规矩开始列阵,同时做起了战前动员。 “儿郎们!想必你们都已经在大同领过了京华的赏银,每人五两,对不对?!” “对!” “没错!” “毫厘不差!” 张秉忠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大声道:“但是本将告诉你们,那只是一半的赏银!此次作战,只要你们听候号令行事,如此前的操演一般,那么战后无论胜负、生死,每人都还有五两银子的赏银可拿,依然是京华给!” 全军轰然,纷纷大喜——京华的赏银和朝廷不同,朝廷赏银一来不高,而来因为流程麻烦,总要延后好几个月起,甚至很多时候还要被克扣。而且朝廷的赏银,你得有首级才好拿,没有首级就很难办了。 但京华给赏银则不同,京华不仅大方,也不拖欠,而且他们的要求并不是首级,仅仅只是“是否听命”——换句话说,只要听命行事,京华的赏钱就一定拿得到! 除此之外,京华的赏银还有个特点,就是绝对不会吞没战死之人的赏格,而且只要确定是战死,还会发双赏表示抚恤。 众人一听还有至少五两,都兴奋不已,甚至有人在心里暗想:要是真的运气差,战死在这儿了,那也不亏,至少还有十两银子的安家费。 直接拿钱调动士兵的作战积极性,张秉忠这个老实人就是这么直接。 ---------- 感谢qq阅读书友“荭、极品”的月票支持,谢谢。最近一段时间白天很忙,晚上码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第881章 万历一式威天下(上) 张秉忠直接,辛爱更加直接。 不过个把月的时间,他就从穿鞋的变成了光脚的,这个时候在野外碰上兵力弱势的明军,辛爱怎么可能客气?别说客气了,是根本不容放过。 辛爱跟宣大边军打了大半辈子,对于边军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虽然边军整体来说就是一个穷字可以表述,但穷也是要分档次的。 单以大同镇而言,大同一共有十五个卫,要说什么朔州卫、蔚州卫、安东中屯卫之类,那的确是穷,真的穷到不搞点灰色收入就要饿死人的地步了。 可是,大同四卫——也就是大同前、后、左、右这四个卫,就肯定是矮子里面的将军,完全可以活得有滋有味。 为什么呢?因为这四个卫不仅本就是大同镇的核心卫所,而且现在掌握着如德胜堡、杀胡口堡这样的马市要地。也就是说,他们原本待遇就好,现在更可以从马市中获得某些福利,那自然就不是一般的卫所可以相提并论了。 而张秉忠所部,其主力正是大同左卫的人马,剩下的则是他自家的三四百家丁,都是边军之中相对富裕的那种。 大同左卫的旗帜,辛爱当然一眼就看得出来,知道这是个有油水的对手,随军辎重必然不少,甚至哪怕不提辎重,光他们身上的各种行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是赶紧动手准备抢啊! 至于说战斗力,辛爱跟大同左卫是有交手过的,不过当初的情况和今天不太相同,那时候大同左卫都是在城中防守,辛爱由于不想承担重大伤亡,也就没有选择强攻,所以他们实际上处于一种名义交手有过多次,但实际交手却也不算多的情况。 但是,即便没有硬碰硬真打过,辛爱的心理优势却很大,一来是因为骑兵本身不畏惧步兵,特别是这种弓骑兵性质的蒙古骑兵,更是不必太担心步兵能把他们如何;二来他们过去也都是进攻的一方,大体属于压着明军打,这自然是最容易培养心理优势的局面了。 实际上,哪怕是十多年前还没有封贡一事的时候,宣大山西能让辛爱真正觉得棘手的,也只有马芳所部。 所以此刻的辛爱毫不犹豫,立刻下令分出两支兵力,左右各两千骑兵开始准备袭扰攒射,他自己则率中军主力暂时不动,先观察对方的动向。 这个打法在蒙古军中很常见,就是先看对方在面对快马绕营袭扰的蒙古骑兵攒射时,会不会出现慌乱,如果因为慌乱导致阵型混乱甚至崩溃,那显然就是弱旅。 这种情况下,辛爱接下去要么继续袭扰磨一磨,要么就干脆直接率主力冲阵,这只取决于辛爱自己急不急。 万一对方比较镇定,沉着应战,那也没事,蒙古骑兵最不怕的就是耐力战,只要一轮接一轮的继续派兵袭扰就行。 根据他们几百年的战争经验,就这样一直拖着打,即便不能把敌人打垮,也迟早能把敌人拖垮。 毕竟骑兵又不怕被步兵咬住,只要远远地兜着圈子攒射,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还能不断地给对方造成杀伤,虽然这种远距离攒射威力不佳,未必真能射杀多少人,但连绵不断地袭扰还是能够严重打击对方的士气,时间够的话,对方的崩溃只是早晚的问题。 毕竟,只挨打却无法还手,换了谁来,也会有挺不住的时候。 骑兵动了,步兵却几乎没怎么动。 这不奇怪,步兵对战骑兵不可能跟人比机动性,通常的应对都是比较被动的。但辛爱却皱起了眉头,因为对面的这支大同左卫明军没有摆出最常见的圆阵。 圆阵是步兵最常见的防守阵型,尤其是在面对骑兵的时候更是如此,明军步兵在野外遭遇蒙古骑兵,以圆阵御敌简直是条件反射。 但今天出了例外,大同明军步兵摆出来一个看起来很单薄的四方阵,这个阵型单薄到四个方面的每一面都只有几列士兵,看起来随便一个冲阵就能摧破,然后直取中军,拿下对方主将。 辛爱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对方主将竟然是个傻蛋,带着几千人马来草原犒赏本黄台吉来了? 可宣大山西虽然只有一个马芳真正让他忌惮过,但并不代表他们就真的没有强将了,实际上宣大山西这三镇的整体实力是很强的,要不然也扛不住俺答数十年的蹂躏不是? 能在宣大山西三镇带六千精兵出塞的将领,辛爱不太相信对方真的是个傻蛋,他决定先稍稍观察一下再做决定。 对方做的第一件事就让辛爱有些挠头,他们的阵势本来就很单薄了,现在随着自己派出的骑兵分左右两路出动,大同明军方阵的第一排士兵,在辛爱远远的注视下,不仅没有开始装药装弹准备射击,反而纷纷在火枪口上套了一把“长匕首”,嗯……好像也可以说是“细短刀”。 辛爱有些莫名其妙,明军这是在做什么,难道你们的火枪还能把匕首打出来当飞刀使? 不过接下来他就看懂了,因为明军上好刺刀之后,忽然齐齐向前跨出一小步并蹲下,枪托朝下,“匕首”朝上,枪托立于地面,“匕首”刀尖前倾,第一排所有人全部如此并保持不动。 辛爱先是楞了一下,继而冷笑出声。 他的四子哈木把都儿见状问道:“阿布何以发笑?” 辛爱朝明军方向努了努嘴,道:“对面的明将是个二愣子,就他这单薄的几列横队也想拦住蒙古铁骑?” 哈木把都儿道:“明军的火器这几年比以前厉害了不少,对方可能觉得这几列火铳的威力就够让咱们知难而退了吧。” 辛爱冷笑起来:“知难而退?我现在退无可退!” 哈木把都儿嘴角一抽,却说不出什么来。 辛爱又道:“再说,这有什么可退的,明军火器就算比以前厉害了,可是只要发动冲阵,几百步的距离他们能放几铳?只要冲到他们阵前,就凭这么单薄的阵列,也能挡住冲阵吗?到时候无非就是一溃千里。” 哈木把都儿看了看,迟疑道:“但是他们第一排的士兵……” “我看见了,可是那又如何,那玩意加在一块儿还没长枪长呢,何况只有区区一列,能拦住冲阵吗?” 哈木把都儿一想,似乎也没错,长枪阵虽然能克制骑兵冲阵,但长枪阵的长枪可比明军这个“铳口插刀”长多了,而且长枪阵也不可能只摆第一排,明军想靠一排“铳口插刀”挡住冲阵,这不是做梦吗? 这么一想,他就释然了,点头道:“可能明军的主将是某个世袭的指挥使,根本不会打仗吧。” 正当辛爱父子觉得明军这个阵型实在给蒙古骑兵冲阵送菜的时候,先前派出的两支骑兵已经开始攒射袭扰了,但意外的是,他们的行动碰上了很大的麻烦。 蒙古骑兵们突然发现,他们引以为傲的蒙古复合弓的射程,在面对当前的这支明军时居然处于劣势! 这怎么可能?从蒙古帝国征服世界开始,蒙古骑兵从来没有在射程这个关键因素上吃过亏!(英格兰长弓的射程其实更远,但有两点要注意:蒙古人是骑弓而英格兰是步弓;蒙古人也没跟英格兰人交过手。) 蒙古弓骑兵的基本装备是双曲复合弓,配合不同的箭矢有不同的表现,使用重型破甲箭时可以拥有惊人的穿透力,使用轻箭时则可以拥有夸张的射程,其使用轻箭之时,它的射程超过300米。 (其实应该用“步”表述,但一步究竟多长是个有争议的事,这里干脆直接用米了,而这个数据来源于梅天穆[timothymay],美国北乔治亚大学文学院教授、副院长,蒙古帝国史及军事史的世界级权威学者,有《蒙古战争艺术》、《蒙古的文化与习俗》等专著。) 不过由于轻箭的威力不够,尤其是面对防御能力较强的明军时,效力更是大打折扣,所以现在的蒙古骑兵通常在较短距离射出破甲箭,一般是在150米以内。 这个习惯性的射击距离坑了这两支骑兵一把,因为对面的明军在距离他们200米左右就开火了,而且一轮齐射就打死了二十几个蒙古兵,还击中了至少三十匹战马,把马上的骑兵摔到草地上生死未卜。 从明军的阵型来看,一个方向除开第一排列刺刀阵的士兵之外,还能射击的只有一千两百多人,而这一千两百人,又分成了三列,刚才只有第一列开枪。 四百多人的一轮齐射打中了五十个左右的目标,这个数据如果出在线膛枪时代,可能有点糟糕,但在眼下的滑膛枪时代,就已经很令人震惊了。 虽说骑兵个体大,目标明显,而且在绕袭过程中,明军只要往前开枪就行,对方该死的那些倒霉蛋自然会撞上子弹,但是……以前的滑膛枪对着正面开枪,子弹也可能上飘或者下坠,准确率是很堪忧的。 而这一次,万历一式燧发滑膛枪的上飘下坠都很少,虽然也谈不上精准,但比起过去那是强多了。 因为万历一式其实是一款“伪线膛枪”——按照高务实的要求,这款枪的枪身内部有四根对称的既细且浅的直膛线。 膛线就膛线,为何要说伪膛线呢?因为在高务实的观念中,膛线应该是后世那种螺旋状的模样,这种早期的直膛线效果比较有限,而且由于冶金水平限制,考虑到金属应力问题,这四根膛线拉得非常轻微,以免影响枪身强度,引起炸膛。 在高务实看来,这玩意儿实在达不到他心目中的“膛线”这个级别。 但事实证明,有没有这四根线,影响还是很大很大,万历一式的射击精度远超京华的上一代主力产品隆庆二式!最起码它的子弹不至于乱飞了。 一轮齐射,蒙古骑兵就懵了,远处观战的辛爱父子也懵了。 哈木把都儿面色发白,咽了口唾沫,道:“阿布,‘捏儿格’战术失败了,要不……换‘失兀赤’试试?” ---------- 感谢书友“钢筋91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882章 万历一式威天下 “捏儿格”,蒙语中的意思大致相当于“围猎”,一般来说会从两面包抄开始施展,这个战术的后续变化很多,规模的大小也可以任意调整变动。 如果要简单的形容一下,那大概就是蒙古军自身呈环形包围猎物,逐渐向中心收缩,密集聚拢,使敌人插翅难逃。 但蒙古人并不总是需要大量部队来完成这种战术,由于此前数百年,他们的箭术与机动性几乎一直处于优势之中,所以即使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也仍然能包围敌人。 而且蒙古人在施展捏儿格时,并不怎么担心自身的包围圈过于薄弱这个问题,他们有时将阵线延展数里,才将敌军包围。 有人或许要问,这么薄弱的包围圈有什么意义呢,一冲就破了啊? 没错,集中主力去冲这种薄弱的包围圈当然是一冲就破,可是在蒙古人眼中,距离根本不是事,所以他们会继续尝试包围——反正之前你们冲阵也不会给他们造成多少伤亡,他们完全有能力不断的包围你。 而如果对手也不停地选择冲破包围,那就是和蒙古骑兵拼耐力了…… 人家是可以一次远征几万里甚至十万里的蒙古人,选择跟他们拼耐力,这不摆明了是在找死吗? 而且这个捏儿格战术的施展范围有时候可以极其巨大,举个例子:1237年,蒙古人攻陷弗拉基米尔城之后,派出诸万户,以捏儿格的形式攻略各个城镇与要塞,包围圈长达数百英里,并逐渐收紧。 另外,有时他们会故意在捏儿格中留出一定的空隙,就是为了让敌人由空隙中逃走,但这实际上这种空隙本身就是陷阱:敌人在仓皇逃走的过程中难以维持纪律,经常抛弃武器以便逃得更快。 这个也有具体战例,蒙古人正是用这种战术,在1241年的穆希之战中击败了匈牙利人。 但是,捏儿格战术的核心,或者说基本依赖的两点是缺一不可的,那就是机动性与骑弓射程。 机动性保证了他们能够在速度上使这种包围永远可行,骑弓射程的优势使他们能够在不断的包围缩紧中打击对手而自身几乎不受战损。 这就好比一轻一重两个剑士对战,重剑剑士明明一剑就能要了轻剑剑士的命,可是轻剑剑士的速度快得前者根本跟不上趟,而他的轻剑却能一剑一剑在重剑剑士身上划破一道口子,偏偏这位轻剑剑士还耐力极佳,几乎不知道累。 那结果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位重剑剑士就算身体再好,迟早也被放血放成干尸。 然而现在,辛爱忽然发现他们丢失了射程优势! 换句话说,轻剑剑士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经划不开重剑剑士的盔甲了,而重剑剑士居然丢了重剑,拿出一把比自己更长的轻剑来使,只要自己上前,就会反过来被他划上一剑。 三百年没出过的新鲜事,居然被他辛爱赶上了! 面对这种“从未有过的全新体验”,辛爱自然懵了。 好在,他年纪大了反应迟钝,儿子哈木把都儿却还在盛年,提出赶紧更换战术,把“捏儿格”换成“失兀赤”。 这支明军虽然表现诡异,手中的火枪射程和精度也都大出辛爱的意料,但他脑子里一门心思要补血,哪里肯放弃?一听儿子的话,马上表示同意,大声下令道:“召回左右两军,失兀赤准备!” 号角和鼓声立刻起了变化,左右两支骑兵立刻开始回转,而中军骑兵开始分组,以约莫每五百人为一个攻击波次,开始施展失兀赤战术。 蒙古人的失兀赤战术与欧洲15至16世纪战争中的半回转战术(caracole)类似。这种战术的具体方式是蒙古军队向敌阵派出多波战士,每一波都在冲锋的同时射箭,并在与敌军接触之前退却,回转至己方阵线。 他们射出最后的箭矢并退却时,距离敌军约40到50米。这段距离足够他们的箭矢穿透敌人的护甲,同时也足以使他们避开敌人的白刃反冲锋。 失兀赤显然也需要利用骑射能力,但相对而言更重要的是骑术而非箭术,因为这个战术本身并不是作为一种自身零伤亡的战术来施展的,它是允许自身出现一定伤亡的——毕竟冲得太近了一些。 不过,对方因为不知道蒙古人究竟是要冲阵还是仅仅散射袭扰,只能保持长枪阵或者类似的防守阵势,以免被蒙古人冲阵导致阵型崩溃、一败千里。 但即便对方主要力量都集中在长枪或者类似的防守阵容之上,还是不能完全排除其阵中的远程力量能够给蒙古骑兵带来一定的伤亡。 辛爱肯拿一定的伤亡来换取这场仗的胜利,说明……他的确是穷疯了,或者说他无法忍受现在这样的局面。 本来,他以为自己和图们汗大致上还是合作的关系,谁知道因为此前那场大败,现在的结果是图们汗明显成为主导力量,而他作为土默特的“地主”,反倒成了图们汗的附庸。 土默特虽然名义上的地位只是右翼三万户之一,但实际上早就是右翼之主,辛爱自己在心理上和图们汗这个左翼之主是平起平坐的,现在混成这样,他如何能忍?自然要找机会加强自己,顺便也要打出威风来重振声威。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辛爱强硬了一辈子,哪里能受得了这种寄人篱下的滋味,想想图们汗刚才派自己出来救援时那种命令下属一般的口吻,辛爱就觉得自己必须拿下眼前明军不可。 失兀赤五百人为一个攻击波次,但并不是龙门三叠浪式的在同一个点发起,而是四面八方没有规矩的发动。这是为了对方摸不清主攻方向,在匆忙的调兵遣将中自己乱了阵脚。 第一波次从左翼最先发动,五百蒙古骑兵以在正常不过的冲阵阵势逐渐提高马速,千蹄飞踏,带起衰草黄尘,冲向明军右翼。 明军果然有一些动摇,但辛爱还来不及欣喜,就看到一员年轻的明军将领手起刀落,砍下一名往后退了两步的士兵头颅,并且厉声大喝。 明军的轻微动摇立刻止住了,刺刀阵依旧立在阵前,后方的三列火枪队早已装弹完毕,第一列横队在那名年轻将领的喝令下端起手中火枪。 “砰!” 第883章 万历一式威天下(下) 或许是冲阵状态下蒙古人的可中弹面积比游走时要小,又或许是明军面对冲阵状态的蒙古骑兵有些畏惧,总之这次被击中只有十来人——基本上这都是可以直接宣布击毙的。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中弹,即使没有致命伤也必然落马,而在战马高速奔跑中落马,就像从飞驰的摩托上跳车一样,不死纯属天不收你,而这一类战绩显然不可能算作对方自己摔死,只能算在火枪兵头上。 之前的击毙,也有很多都是这般情况,只有击中马匹导致的骑兵落马才有必要另算。不过鉴于明军的习惯,反正只有最后的首级能“入账”,倒也就无所谓了。 这一波次攻击,骑兵自身被击中的只有十来人,但战马中弹则比之前更多了些,足有近三十匹战马被万历一式火枪击中。 这枪的威力除非直接击中马头,否则很难直接将一匹战马击毙,至少也能挣扎一段时间再死,但那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马上的骑士还是会落马。 但要注意的是,这种无伤落马,对于战斗状态中的蒙古骑兵而言,摔当然也肯定要摔,但未见得一定致死。 蒙古人常年骑马,落马之后的危险性就跟汉人崴脚之后的危险性差不多,摔跤是多半会摔跤,但摔死就属于点背了。像历史上的把汉那吉一般,打猎时落马摔死(他应该当时没死,但是蒙古人医术有限,所以抢救无效)还是比较少见的。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一轮五百骑兵的“失兀赤”,蒙古人在取得战果之前就先失去了四十骑左右的战斗力总是不争的事实,这让在远处观战的辛爱黄台吉脸色一片铁青。 好在蒙古骑兵从捏儿格改为失兀赤之后还是有效果的,至少明军也进入了他们的射程,并且是破甲箭射程。 “咻!咻!咻!”的箭矢破空声在枪声过后几个呼吸之间响起。 蒙古人被明军击毙击伤之时,因为他们自己在众马奔腾之下,基本听不见身边战友发出的声音,所以对士气的影响比较小一点,而此时明军被一轮破甲箭洗礼时,情况就糟糕得多了。 火枪兵肯定是不着重甲的,遭到这种四五十米左右的抵近射击,鸳鸯战袍下的那一层薄棉甲显然起不到多少防御效果。 “啊——”的惨叫声顿时到处响起。 第一排支起刺刀阵的明军士卒最是紧张,在保持半蹲姿势的同时尽量蜷缩着身体,希望减少中箭的可能。 不过他们多虑了,蒙古骑兵根本没有兴趣对一群半蹲着的目标放箭,而是把目标对准后面端着火枪和正在重新装药装弹的火枪兵——站着的肯定比蹲着的容易射中。 一波箭雨过后,蒙古骑兵极其默契地左右分开,绕了一个心形的圈子又回去了。 他们留下的,是数目过百的明军士兵受伤或阵亡,当然总体而言,由于箭矢的特性,还是阵亡的少,受伤的多。 正在这条战线督战的张万邦勃然大怒,眼见得还是有超过一半的第三列火枪手装弹完毕(第一列刺刀阵,第二列刚放过一轮枪),大喝道:“第三列,放!给小爷干他们屁股!” 嗯……张兄弟你很会用词。 不过明军士兵没兴趣琢磨“少将军”用词之精妙,纷纷含怒端枪,照准自己选定的目标扣动扳机。 “砰!砰!砰!”又是一轮枪响。 蒙古骑兵虽快,调转马头毕竟还是要一点时间,被这轮不太整齐的齐射一顿好打,骑兵和战马中弹的大概各有二十左右,差不多也是四十人上下的损失,与之前冲过来的时候居然相差不大。 张万邦见状,大声喊道:“好!打得好!今儿打赢了,除了那些该有的赏赐之外,老子额外给你们加餐,每人二两肉!” 这些明军士卒可能也是没心没肺惯了,闻言怒气顿散,纷纷大喜,只有一些同乡出身的士兵一脸悲戚地去找自己老乡的尸体,或者去关心受伤的乡党。 张万邦马上把脸一沉,喝骂道:“去你娘的,找什么找,找死吗?蒙古人的失兀赤你们第一回见啊?他们随时还会再来!都他娘的给老子回到自己的位置,再他娘的乱跑,老子一刀剁了你们的狗腿!” 但他也不是只骂士卒,这段话刚落音,他便转头大喊:“霍医官呢,请他带两个医士过来,告诉他,就说我这里死伤过百!” 有明一代军中是有军医配备的,不过相对于士兵数量而言,军医配备的人数很少。其中京营方面,按比例来说大概是一万士兵只配备一名医士,一个“团营”大概一名医官加两名医士。 反倒是边军的医官配比倒要略高一点,大约一千五百人配一名医士,如早年间定额三千人的戚家军,就配备一名医官、两名医士和一名兽医。 这大概是因为京营一来空额很多,二来京中有太医院可以随时分配医护力量——明代太医院并非只管皇室医护,高级文武官员都可以享受太医院的“免费医保”,而军队如有需求,皇帝也肯定会派太医院进行支援。 众士卒见张万邦这么吩咐,心头平和了一些,也不抵触他的命令,赶紧又各就各位去了。 张万邦抹了把汗,心中暗骂:狗娘养的,十多年不打仗,这群二愣子一点手艺全荒废了,老子要不提醒一下,万一蒙古人吃错药再来一把,这条线非崩了不可,不知道老爹那边怎样? 他转头看了一眼,见身后那边防线基本没有变化,这才松了口气,心道:看来赌对了,京华的行头加戚南塘的兵法,好用还是好用的,这两波下来我们死了百来人,鞑子死了估计也有七八十,但他们还死了几十匹战马……这是兑子啊,我大明百万大军,而且还是步军兑马军,鞑子肯定兑不起。 不得不说,张万邦的“兑子论”还是很有些道理的,因为在他琢磨这些东西的时候,另一边的辛爱黄台吉已经脸色黑得犹如锅底一般了。 张万邦刚才应对的只是一波失兀赤,实际上刚才同时发动的失兀赤有三波,战损比例基本和张万邦这里情况差不多。 论战损的人数,蒙古骑兵略少于明军,但是辛爱作为打了一辈子仗的老手,除了看出“兑子作战”对他而言极为不利之外,还看出另一个“极为不利”,那就是蒙古人这边的战损几乎都是永久性战损,也就是战死占了绝大多数,而明军那边直接战死的很少,多数人被射中之后只是受伤,而箭伤…… 这么说吧,只要不是被射中要害的倒霉蛋,其他人有很大几率在得到救治之后存活下来,最多三个月就能重新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作战序列。别以为只有西医善于外科,其实西医擅外科很迟(教会不允许解剖),而反倒是中医,在战国时期就有专门针对箭伤的医书问世了。 亏大了! 这笔买卖亏得没边了! 辛爱愤怒得把马鞭都给扔了,大怒道:“停止失兀赤!全军集结,准备冲阵!” 本来想着靠骑射功夫少受点损失,结果发现百试百灵的骑射居然对付不了对面这支本来根本没放在他眼中的明军。 辛爱出离的愤怒了,他现在打算不计伤亡也要拿下这支明军! 哈木把都儿胆战心惊地道:“阿布,要不咱们绕过去吧,这伙明军手里头的家伙扎手得很,冲阵的话……” “你糊涂!”辛爱勃然大怒,道:“既然明军今日能集中六千人使用这种火铳,那么来日,他们就有可能变成六万,甚至更多!你想想看,土默特能和六万明军打这样的仗吗?打完之后土默特还能剩下什么?倘若不是六万,是十二万呢?是六十万呢!” “可……”哈木把都儿心中无力地哀叹:可您老今天把剩下的这点人马全砸在这里的话,土默特将来如何,跟您老还有什么关系? 辛爱面色一肃,凛然道:“我意已决,今日必须全歼这股明军,让明人朝廷以为这种新式火器毫无用处。” 哈木把都儿默然无言,心中叹了口气,暗道:就算真的成了,只怕也未见得有用啊,这东西肯定是京华所出,而京华是那高务实的,只要有他在,眼前这股明军就算全军覆没,明人朝廷还是有可能继续装备的…… 还是三哥说得对,马芳不可怕,戚继光不可怕,李成梁更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这个高务实! 可惜这厮胆小如鼠,躲在沙城不肯露面,否则就算拼光人马也得把他给宰了! 真是可惜啊! 高务实可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挨了骂,不过他的计划直到现在为止都还比较顺利,想必就算知道被骂了也能唾面自干。 不过,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到了。 辛爱所部的蒙古军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集结,清点了一下人数之后,辛爱愤怒的发现,就这么几次试探性的进攻,前前后后居然少了好几百骑兵,而更令他愤怒的是,对面的明军损失竟然只是和他持平。 耻辱啊! 纵横草原几万里的土默特勇士,今天居然和明军卫所兵打出了一比一的战损! 辛爱冷着脸,缓缓抽出腰间的弯刀,用尽全力大吼道:“土默特的勇士们,伟大的成吉思汗在长生天看着你们!” 所有蒙古骑兵听到“成吉思汗”之后都立刻面色肃然,昂首挺胸,等待着辛爱黄台吉的吩咐。 辛爱把他们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再次大声道:“他将看着你们,用你们的武勇告诉明人,蒙古是狼,汉人是羊!” 蒙古骑兵们心头热血澎湃,齐声怒吼:“蒙古是狼,汉人是羊!” 辛爱手中弯刀猛然前指,口中大喝:“杀——!” 几个千夫长按照辛爱之前的吩咐,带着这帮心潮澎湃的蒙古骑兵纵马前行,逐渐加速到冲锋速度,朝明军那看似单薄无比的刺刀阵杀去。 说来也是巧,他们选择的突破点正是张万邦镇守的北线。 张万邦看着冲来的大队蒙古骑兵,说不害怕那也是假的,毕竟他知道的“内幕”可比底下这些士卒多得多。 高务实送来的书信和戚继光送来的操典里头,都曾明确提到过:战马肯定会对明晃晃的刺刀有自动避让的举动,但蒙古人控马的能力极强,如果他们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强行突破,是可以在付出重大伤亡之后突破刺刀阵的。 这种情况不是不能避免,避免的办法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先集中火炮轰击,使对方的战马惊惧,继而变得敏感胆怯,不受对方骑兵控制。 但问题在于,这次张万邦他们出兵的时间很紧急,而由于出关之后还有不少山路要走,因此并没有携带火炮。 戚继光由于离得远,也不知道高务实这边给张秉忠、张万邦父子安排的具体任务,对这种情况没有任何指导。 高务实倒是给出了一个办法,但他也在信中坦陈,这个办法只是他的推测,是不是真的有用却没法保证,要他们父子自己商量着办。 实际上张万邦也没什么信心,他之前只是鉴于蒙古人多年来都不肯硬拼的习惯来推测,认为不会走到让蒙古人选择同归于尽这种打法的这一步,所以对于高务实给出的办法也没抬在意。 谁料高务实这个乌鸦嘴居然一语成谶,辛爱这厮还真的吃错了药,选择不顾伤亡来战! 面对汹涌而来的近万蒙古骑兵之冲阵,张万邦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扯开嗓子发出震天的吼声:“第一、二、三横队任务不变,第四横队放弃装药装弹,手雷投掷准备!” 第四横队就是最后一列横队了,本来他们的任务是和第二、第三两支横队形成三排连续火力,以降低火力间隙,但面对蒙古骑兵的直接冲阵,理论上来说等到他们能开枪的时候,估计蒙古人都已经杀到眼前了。 所以,高务实给出的在无炮火掩护的作战状态下的应急办法,就是撤销第四排的轮射任务,临时改为掷弹兵! 第884章 辛爱成擒! 两百步! 第一轮齐射“砰”地打响。 这是万历一式火枪在戚继光给出的操典中最大的有效杀伤距离。 戚继光本人是认为不该在这么远就开枪的,他认为至少应该放近到一百五十步,甚至最好放近到百步左右再开枪,但这个理论主要针对正常情况,像今天面对的这种非正常情况,前线将领当然可以临时调整,以争取能在对方杀到眼前之前多打出一轮齐射。 这一轮齐射的效果的确不太行,不过主要问题可能并不是出在火枪本身上,而是出在明军士卒的精神状态上——近万骑兵直冲而来的威势太惊人了,连地面都在震动,很多明军士兵的手抖得跟打摆子似的,射出的子弹鬼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张万邦其实完全能够理解,这未必是真正的胆怯,而很有可能只是正常的反应,毕竟大伙儿都是人,虽然很多人都有对蒙古鞑子的作战经验,可那都是在自己守在坚城雄关之中的情况下得到的经验,像今天这样在野外靠着如此单薄的防线硬扛蒙古人的冲阵,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别说下头的普通士卒,便是他身边的家丁都一个个面色紧张,好些人拿着武器的手都在颤抖。 甚至就连他自己,这个一贯以胆大包天著称的年轻将领,此刻也是心跳得比鼓声还快,全身血液近乎凝固,眼睛充血到通红如赤,目中除了快速靠近的蒙古骑兵之外,就没有别的景象了。 “生死置之度外”这话说来容易,有多少人真能随随便便做到? 蝼蚁尚且贪生,况乎人哉! 很多时候,英勇只是不得不为,只是不英勇会死得更惨罢了! 第一轮糟糕的齐射,几百声枪响,换来的不过是蒙古人五十来骑的损失,在万人冲阵面前不值一提。 好在张万邦把戚继光的操典背得滚瓜烂熟,下意识喊道:“第二列横队退后装药装弹,第三列横队上前,准备射击!” 紧张到不能自已的士卒们机械地执行他的命令,甚至可能是过于紧张的缘故,士卒们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直截了当地就照办了,结果反倒比之前在大同训练时表现得还好,用最快的速度切换了射击队列。 蒙古骑兵进入一百五十步之内,张万邦也没有思考的余地,下意识直接喊道:“开火!” 又是一阵“砰砰砰”,这次的效果好了不少,蒙古人至少损失了一百五十名骑兵。 但大队骑兵依旧丝毫不停地冲来,许多骑兵口中还在高呼“成吉思汗”。 张万邦额头冒汗,两轮齐射只打掉对方两百骑,而对方已经进入一百五十步——不对,现在只有百步距离了。 “第三列横队退后,第四列横队上前,准备投掷手雷!” “预备……长投!” 手雷,或者手榴弹的投掷是有好几种方式的,最远的一种方式就是先助跑再投弹,但现在张万邦来不及这样做,只能让他们搞定点投弹。 定点投弹又分站立式和匍匐式,现在当然是站立式定点投弹。 “投弹!”张万邦大喝:“取弹准备!——投弹!” 投手雷显然比这个时代火枪兵装药装弹的速度更快,哪怕万历一式已经进化到了燧发枪时代也比不过投手雷。 毕竟,燧发枪主要是去掉了点火发射这个过程,但前装枪时代的非一体化子弹,得要先装药再装弹,其中还有清理枪管、拿通条去捅火药的这种程序,就更费时了。 而手雷,只要取到手中,拉开引火就可以扔,自然快捷。 虽然此时的火药威力远小于后世的那种威力,但一下子几百颗手雷扔过去,仍然炸得蒙古骑兵人仰马翻,甚至一下子把他们打懵了。 这一波手雷的战果一时没法清点,张万邦凭感觉估计至少让蒙古人损失了三四百人之多,放在平时的话,已经形成了一场足以祭太庙的大捷。 但蒙古人只是稍稍迟缓,立刻更加疯狂的冲了过来,而张万邦也只喊出第二个“投弹”,蒙古人再吃了一波手雷的轰炸之后便冲到阵前。 此时的辛爱所部,人员损失已经过千,要是在往常,估计他要下令鸣金收兵了,可是今天的辛爱双目赤红,盯着战场一言不发,根本没有收兵的意思。 他要看到麾下铁骑一举摧破明军方阵、大肆屠杀的那一幕! 然而,意外发生了。 两轮火枪齐射和两轮手雷轰炸之后,蒙古骑兵的战马明显出现焦躁不安的情绪,不少战马受惊,开始乱蹦乱窜。 马背上的骑士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维持自己不至于被颠下马来,却无法快速安抚战马,让它们老老实实作战。 事实上,因为马奶是蒙古人军需补给品的缘故,蒙古军中的战马的确是以母马为主,而显然母马虽然平时更温驯,却也更容易受惊。 冲阵显得混乱且迟滞了不少,但由于人数优势,在任何人看来,这一波冲阵都仍然足够击穿明军方阵的防线。 但事实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剩下的蒙古骑兵冲到离刺刀阵不到二十米左右距离的时候,他们胯下的战马忽然明显减速,不肯按照马上骑士的指令继续向前,甚至有些战马四蹄前倾,马身向后,做出“刹车”般的强行减速动作! 尤其是处在冲阵边缘的战马,更是不听招呼地开始朝左右两边的空地转向。 有一部分战马或是胆子更大,或是马上骑士的骑术更佳,还想着继续向前冲去,却被那些减速的战马所挡,不得不减慢了速度。 “操他娘的,早知道这样,头阵那一列摆它几百把青龙偃月刀,老子连拒马和鹿柴都不用了!”张万邦看见蒙古骑兵们冲到阵前之后居然一片混乱,不由得大喜过望,哈哈大笑。 不过他还不算完全得意忘形,立刻想起高务实吩咐,大喊道:“继续轮射!第二列再次上前,给老子打!” 现在双方已经接近于白刃战的距离,手雷就不能扔了,只能在刺刀阵之后放枪。 而就在他喊出这一声的同时,对面的辛爱手足冰凉,腰背一下子变得无力起来,差点直接一头倒栽落马,幸好哈木把都儿见机得快将他一把扶住。 “阿布,情况不对!明军的掌心雷也变厉害了,还是赶紧收兵吧!” 辛爱的目光已经渐渐失去焦距,呆呆地道:“又败了,我又败了……为什么?” 他的确想不明白,明明他所部的骑兵即便在这“十年和平”之中也没有出现多少战斗力下降,可是为什么却连遭败绩呢?为什么呢?自己真的没有天命吗? 哈木把都儿见辛爱只是发愣,却一句命令都没有,急得满头大汗。 他又催了几声,辛爱却始终痴痴呆呆的,目光中也渐渐露出绝望之色。 哈木把都儿一咬牙,不再请命,而是转头大喝道:“黄台吉有命,收兵重整!” 下面刚要传令鸣金,谁知道从他们刚才来的后方忽然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听起来至少有一两万骑兵的规模。 哈木把都儿一愣,诧异地回头望去,心中大感意外,暗道:莫非图们汗良心发现,或者探听到了什么消息,给咱们派了大队援兵来? 谁知道回头细看之下,对方旗帜上却是清晰明了的一行汉字:分守宣府北路独石马营参将麻! 哈木把都儿一下惊得亡魂大冒——宣府的马营是马芳马兰溪带出来的嫡系骑兵,马芳在任时,甚至敢拿相同兵力追着土默特骑兵打! 糟了个大糕…… 哈木把都儿大惊失色,大喊:“收兵!收兵重整!快!快!快!” 然而为时已晚,张万邦他们那边也发现了那支骑兵的到来,以及蒙古人的异常慌乱。 张秉忠和张万邦父子虽然此刻没有站在一起,但显然都知道该怎么办。 张万邦下令死死拖住阵前的蒙古人,不让他们轻易撤离,而张秉忠更直接,下令变阵——改空心方阵为雁形阵,意图反包围蒙古军。 雁形阵就是向前的“v”字形阵,有点像张嘴吞食的鳄鱼口。实际上张秉忠所部刚才前前后后损失也很大,估计现在兵力也就五千多人,想要反包围近万蒙古骑兵,本身在理论上是不可行的。 但此时蒙古人自己也知道己方已经腹背受敌,前面的明军步兵跟施了妖法似的根本打不穿,后面居然出现了人数比自己这边还多的明军骑兵,这还怎么打? 一时之间,蒙古军阵容大乱,各部开始出现溃逃之势。 哈木把都儿见势不妙,一手拉过辛爱的马缰就要带着他跑路,辛爱却一巴掌拍开他的手,道:“哈木,你走吧,阿布不想走了。” 哈木把都儿一愣:“阿布,你这是?” “图们打不过明军了,我去他那里也只是迟一点被擒罢了,何必做这等白工?” 辛爱整了整衣帽,朝张万邦的刺刀阵方向看了一眼,平静地道:“我好歹是个黄台吉,那高钦使总该会见我一面再杀吧?我想看看他,看他究竟是一个何等模样的英雄。” ---------- 漠南之战接近尾声,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885章 钦使来也 麻承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及早赶去与恰台吉会合,确保能够拖住图们,为把汉那吉所部争取时间,然后再与把汉那吉、脱脱等部一道合围扎萨克图图们大汗的么?为何现在居然越过了图们部主力,跑到西边来了? 因为这小子所部是骑兵,而且他算是马芳的嫡传弟子之一,对于骑兵的使用颇有一些马芳的特色。 马芳用骑兵的最大特色是什么?敢打。 而支持“敢打”这个风格的,除了所部骑兵本身的战斗力之外,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探马派得远。 探马派得远,意味着拥有更大范围的战场知情权,在这个条件下,才能更灵活的用兵。 麻承勋所部的探马本来是去找图们和恰台吉的具体位置的,这个任务他们很完美的达成了,同时还顺带的带给麻承勋一个消息:辛爱残部忽然从图们汗主力中单独分了出来,往西急进。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麻承勋立刻意识到,机会来了! 如果是原先实力完整的辛爱部,麻承勋虽然谈不上畏惧,但一定会慎之又慎,不敢轻易打他的主意。 但根据之前的战报,如今辛爱残部顶破天还有一万两三千骑,他麻承勋现在有辛爱两倍兵力,而且敌在明、我在暗,全面占据优势和主动,如果这种机会都不抓,他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马兰溪的弟子? 马芳的教导:骑兵一定要掌握主动,一定要主动出击! 麻承勋果断下令,越过图们,不要惊动他,先去追击辛爱——不管他是去干什么的! 原历史中的倒霉蛋麻承勋不知道,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命运,因为这一战成了整个漠南之战中的一场关键性战役,其与张家父子和辛爱的遭遇战一起合称为“老虎沟之战”。 而由于漠南之战是高务实一手策划的一场连环大战,这次大战中参战过的将领,无论明蒙,最后都被打上了高字标签。 当前局势下,动高务实的人,还是很需要一点勇气的。 麻承勋的两万精骑出现在此,最大的作用不是全歼辛爱部,甚至都没有真正击溃他们,但刚刚遭受重大挫折的辛爱看见麻承勋出现就知道完了,不仅争夺土默特统治权的事完了,甚至连图们汗都很可能完了。 连遭打击到心累无比的辛爱终于精神崩溃,选择了不抵抗。 嘉隆万三朝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场胜利,居然来得如此“轻巧”! 不过,麻承勋和张秉忠的事还没做完,毕竟再往西一点还有一支押送牛羊的孤军等他们去打劫……哦不,是合围歼灭。但这场仗已经不值得详述了,当前局势下对他们唯一的要求无非就是两个字:尽快。 毕竟,还有最关键的一战等着他们,尤其是麻承勋部还有堵住北路的重任。 一日之后,土默特西哨大成台吉部主力抵达老虎沟,麻承勋和张秉忠父子满心欢喜地一路小跑着上前迎接。 当然,如果来的只是把汉那吉,他们肯定不会是这个态度,之所以如此屁颠屁颠地迎了上来,是因为册封顺义王全权钦使、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高务实的大驾到了。 高侍中将来绝对是要入阁拜相的人! 这是再迟钝的人现在都能看出来的事,麻承勋和张秉忠父子当然不会看不出来。 为什么?连他们都拿到了这么大的功劳,一举俘虏万余蒙古精锐,作为整个漠南之战的总策划人,高务实到时候该有怎样的功劳? 要知道,他可是文官,还是皇帝陛下最亲近的文官! 再说,还有一场压轴大战马上就要开打呢,要是这个时候高侍中忽然把自己调走,错过了这场仗,自己岂不是要后悔终生? 这个时候,自然是能怎么巴结就要怎么巴结啊,看着高务实的眼神只怕比看着自己亲爹还要亲切! “臣,分守宣府北路独石马营参将麻承勋,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麻将军请起。” “臣,分守宣府南路顺圣蔚广参将张秉忠;臣,镇川堡守备张万邦……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二位张将军请起。” 走完流程,高务实态度温和地朝他们笑道:“三位此番立下大功,圣上那里自有本钦使为你们详细述功,你等尽管放心。” “多谢钦使关爱,小的感激不尽。”三人居然异口同声连末将都不称了,直接“小的”。 这有点狠,毕竟写信的时候自称小的、门下走狗云云,算是有自谦的意思,但通常当面的时候是不至于的,一般要么“末将”、“小将”,要么“卑职”,直接一上来就“小的”,那是把自己当家丁看了。 倘若高务实已经是阁老之尊,他们这种参将级别自称小的也还说得过去,可高务实理论上来讲,离阁老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呢。 当然,这次漠南大战规模巨大,战果……目前看来恐怕也会是巨大,他们几个心中震撼,不敢对他高务实稍有不敬,倒也说得过去。 毕竟这一次,谁的功劳都大不过他! “三位客气了。”高务实文官架子摆在这里,也不会强行自谦,稍稍谦虚了一句,便道:“图们部那边的情况,你们可有掌握?恰台吉那里顶得住吗?” 这个问题张家父子回答不了,麻承勋连忙道:“侍中放心,昨日夜里最后一次查探的结果是图们汗没能击退恰台吉,双方各自扎营对峙……不过今天的消息暂时还没收到,不知道有没有新的变化。” 高务实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回答什么,而是在脑海中勾勒局势图,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没有。 他身边的把汉那吉则笑道:“脱脱叔父是何等大将,图们想一天之内击败他,那是做梦。” 高务实点了点头,他也相信恰台吉有这样的能力,只是战场瞬息万变,有时候一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也可能引起质变,所以还是道:“话虽如此,咱们也不能让恰台吉单独面对图们的压力,还是要尽快赶去,把下一步的计划实施好。” 把汉那吉笑道:“钦使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这里出现插曲了,麻承勋抱拳道:“辛爱被俘后,一直表示想要见侍中一面……” 把汉那吉一听,兴致来了,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谁知道麻承勋并不怎么给把汉那吉这位即将成为土默特彻辰汗的大成台吉面子,听了这话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笑着摆摆手,示意他说。 麻承勋这才道:“辛爱就安置在我部中军大营边上,由小的麾下亲兵看守。” 那就是由麻家达兵看守了,高务实点点头,一句话打消了蠢蠢欲动地把汉那吉:“继续由你看管,本钦使暂时不打算见他,你跟他说,见我有的是机会,不过现在要等等,等打败了图们,本钦使会派人请他一晤。” 把汉那吉本来是想在辛爱面前显摆显摆,但高务实这么说了,他也不敢违背,只好话锋一转,问道:“钦使既然暂时不打算见他,那咱们现在是立刻赶去桦皮岭么?” 高务实点点头:“不错,现在就去。” ---------- 感谢书友“陆森啊”的月票支持,谢谢!求订阅,求各种票票。 第886章 晴天霹雳啊 “你额赤格也是打老了仗的人,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出发这么久了,竟然只派了一次信使过来禀报情况?” 这是图们汗在发怒,而他发怒的对象正是布日哈图。 布日哈图心里有些担忧,但面上不敢显露,只是简单地道:“或许战况紧急……” “紧急?”图们汗哼了一声,道:“他的信使说得很清楚,对方不过五六千卫所步兵而已,而且还是野战巧遇,你告诉本汗,这能紧急到哪去?” 这个嘛……是有点不好解释,布日哈图虽然有心为父亲开脱,但想了想,也只能道:“或许先前的探马没打探清楚,对方还有援兵也说不定。” 其实他本来想说,或许对方逃得快,父亲也可能是打得上头,一路追了下去,而忘记了派人回禀战况也没准。 但他自己也觉得说不通,因为对方既然只是几千步兵,面对万余骑兵的时候唯有列阵相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转头逃跑纯属找死,明军主将只要稍有脑子就不会这么干。 这个道理很简单,列阵相迎的步兵,如果是防御力到位的重步兵,骑兵军团考虑到强打可能造成较大伤亡,有可能会选择捏儿格这样的逐步围剿来慢慢磨,至少还能赢得一些被解救出去的机会。 而如果他们放弃列阵,选择转身逃跑,那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骑兵无论是捏儿格,还是失兀赤,甚至直接冲阵,对方都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布日哈图只能打马虎眼一般地说对方可能有援兵,然而他并不知道,对面明军本来没有什么援兵,而麻承勋的“灵机一动”却让援兵之事确确实实的发生了。 只是,不论是布日哈图还是图们汗都没有料到,对方的这支援兵出现前,辛爱就打得异常艰难,那支援兵出现之后,更是直接造成了辛爱信心崩溃,整支军队现在都成了明军的战利品这种惊掉人下巴的结果。 “有派人查探询问吗?”不知实情的图们汗强压怒火问道。 布日哈图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已经派人去联络了,现在这个时候,充当信使的探马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图们汗勉强忍了下来,然后转移话题道:“脱脱这厮不愧是土默特这几十年来的第一名将,的确有些本事……你说,怎么才能更快的击败他?” 图们汗还是比较务实的,一开始他打算直接吃下东路军,甚至在一发现对方是恰台吉领兵之后也没有改变主意,但今天一交战,他就发现了恰台吉不好惹,这厮打仗精明得很,滑不溜秋的,恐怕很难快速找到歼灭的机会了,于是在问话之中自己先降低了预期。 然而,即便降低预期,他也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布日哈图苦着脸道:“通常想要做到这点,要么迫其决战,要么诱其决战,可现在对手是脱脱……迫吧,迫不了;诱吧,诱不住。臣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到什么好办法来。” 他想不出,那图们就干脆自己想。扎萨克图汗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说,本汗要是假意撤兵往西去,脱脱会怎么想?会不会立刻跟过来?” “大汗是想引他跟来,然后设伏,或者打个回马枪?”布日哈图一下就看出了图们汗的用意,其实他觉得图们汗想得太美了点,从脱脱的表现来看,想骗过他可不容易。 至少,哪怕换了是自己指挥,这种时候就算要跟,也不会跟得很紧,一定是远远吊着,小心翼翼地跟——毕竟图们汗所部向西去,那就是在和把汉那吉部接近,脱脱只需要慢悠悠地跟上,到时候与把汉那吉合围就是了。 不过图们汗目前正在发怒之中,布日哈图不太想激怒他,只好道:“跟倒是很可能会跟上,但会不会跟紧却不好说,毕竟脱脱目前的兵力还是有限,就算大汗一副要走的样子,他也不见得有胆量打大汗的主意。” 这话有些往图们脸上贴金的意思,但图们自己听了倒觉得很有道理,点头道:“这么说倒也没错。” 话虽如此,可这不就陷入僵局了吗?图们汗眉头紧锁,一时烦恼异常。 布日哈图也觉得很为难,他虽然因为父亲的缘故一直在坑图们,但他只是为了让图们坚持把土默特平叛之战打下去,而不是想要看着图们失败,可是从眼下的局面看来……图们还真有大败一场的可能。 两个人正在为难,一齐苦苦思索着,忽然有传令兵匆匆跑来,语气惶恐地道:“大汗,大事不好了,辛爱黄台吉所部在与明军步兵鏖战之时遭到明军骑兵主力偷袭,现已全军崩溃,辛爱黄台吉本人被俘!” “什么?!” “这不可能!” 图们汗和布日哈图闻听此话,都是如遭雷击的模样。 辛爱不仅没拿下对方步兵,反而还中伏大败,甚至连其本人都被俘了! 图们汗目瞪口呆,除了这句反问之外,根本说不出话来。 布日哈图倒抽一口凉气,来不及为父亲的安危考虑,却想到了眼下局面之危险,大惊失色道:“糟了,大汗,我们恐怕中计了!” 图们大汗呆呆的反问:“你阿布吃了败仗,怎么是我中计了?”人一紧张,连本汗都忘记说,直接开始“我”了。 布日哈图背后都被冷汗打湿了,语气略微有些颤抖地道:“臣,臣怀疑对方早猜到我们要来东路军这边找机会各个击破,所以他们在这边早有准备,脱脱今天始终避免决战而拉着我么你来我往地慢慢磨时间,可能就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他的目的就是牵制大汗,把大汗死死地拖在桦皮岭附近,等把汉那吉的主力一到,就可以想法子留住大汗了。” 留住大汗显然是个图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俘获。 图们身子一抖,心惊胆战地道:“把汉那吉就算真来了,本汗只要在他赶到之前半日撤退,他就算想追也追不上吧?” 布日哈图一脸苦相,答道:“本来应该是如此,可是现在先出了我阿布这档子麻烦,臣以为阿布面对的所谓明军骑兵主力,只怕就是来堵截大汗的。” 什么,对方一开始就是打算要我的命? 他们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可图们汗也知道,他们直到现在为止,的确是一直牵着自己的鼻子在行动…… 自己只是想来帮辛爱一把,对方居然想把自己留下! 晴天霹雳啊! 第887章 敢问路在何方 要不要走?这是现在摆在图们汗面前的最直接问题。 如果不走的话,对方几路合围之后,自己还走不走得了,那可有点难说。 不错,自己是蒙古大汗,对于蒙古人而言,在草原上本该是来去自如,其行如风的,但问题在于对方的骑兵主力也是蒙古人,把汉那吉倾巢而出,加上脱脱这边是以原俺答汗的大汗护卫军为核心,两支兵马加起来比自己所部只多不少。 而现在呢,还得加上明军原马芳部的一万多骑兵和辛爱残部——不用怀疑,辛爱本人在的时候他们自然听命于辛爱,但当辛爱自己都被俘虏之后,他们可不会给辛爱殉节。 对方那位大明钦使能不能直接调动辛爱残部这不好说,但钟金哈屯这位摄政哈屯肯定有足够的正统性来命令他们,而把汉那吉这位黄金家族的大成台吉,也有足够高贵的身份奉命指挥他们。 倘若再加上那支明军步兵和高务实的骑丁,对方的联军已经奔着十万而去了,这几乎是图们现有兵力的两倍——他本来是六万大军,在沙城损失了一些,今天和恰台吉的交战中又损失了一些,再加上后路那基本已经回不来的五千骑,现在差不多也就五万人马了。 况且丢了后路的牛羊之后,他这五万大军的后勤已经岌岌可危,无论是战是走,都要早做打算了。 这还幸好现在是开春时分,倘若要是再早三四个月,塞外天寒地冻的,只怕想跑都难。 图们汗只觉得一股凉气冲上后背,让他遍体生寒。 而此时,布日哈图的面前也摆着一个大问题:额赤格被俘了,自己还要继续跟随图们汗吗? 要知道,俺答一系的土默特与图们的察哈尔部原本关系可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亲密关系——俺答比图们高两辈,理论上把汉那吉才是图们的同辈,所以布日哈图和图们汗也可以兄弟相称。 而土默特作为大汗宝座的最大挑战者,本就是图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不然他来做什么?本来就是打算收服土默特的啊。 而辛爱本身也不是真的相信图们把他当叔叔看待,他只是想利用一下图们的势力来夺回土默特彻辰汗的宝座,而且在他看来,他是打算付出利益的,这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现在辛爱被擒,辛爱部已经完全落入把汉那吉——或者说明人的控制之下,整个土默特内部实际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把汉那吉上位了。 此时此刻,布日哈图如果投靠图们,相当于就是放弃他在土默特的一切尊贵地位,反而叛逃到了敌对一方,而失去一切的布日哈图在图们阵营之中能不能被重视,那恐怕难说得很,毕竟蒙古不是大明,光靠“才干”可不足以稳固地位,因为蒙古人更相信拳头。 但问题是,如果不投图们,难道回去自己把脑袋献给把汉那吉? 虽说从过去的表现来看,把汉那吉这个汉文化的拥趸似乎并不是个嗜血之人,但争夺大汗宝座不比其他事,谁知道把汉那吉会不会考虑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这在蒙古可是很平常的事,翻开元史就能发现,处处写着斩草除根! 然而,根据自己此前的分析,倘若额赤格战败,辛爱部应该会被划给钟金哈屯——确切的说,是钟金哈屯的儿子布塔施里,如果这样的话,把汉那吉似乎没有必要对额赤格乃至自己几兄弟斩草除根才是。 因为,留着自己这些人,布塔施里就会投鼠忌器。 布日哈图眼珠乱转,一时难以决定。 图们此时忽然问道:“布日哈图,你要去找你阿布么?” 布日哈图十分警醒,果断摇头道:“我与把汉那吉绝无和解的可能,他必然要把我额赤格的部落全部送给钟金哈屯,我回去有什么用,他难道还能把我的那部分还给我吗?与其去做个俘虏,不如自由自在做个草原浪子。” 图们见他想也不想就开口,只当他是说了真心话,当下大笑道:“你是黄金家族的血脉,怎么能去做什么草原浪子!跟本汗走吧,你依然是台吉,部落和领民的事情,等跟本汗回了察罕浩特,本汗自会给你——长昂那废物,被戚继光领着一些步兵打得抱头鼠窜,他这朵颜卫一部,我看不如让你来掌握。” 布日哈图心中一动,暗道:拿下长昂换我上?嗯……这个主意倒也不错,就不知道图们有几分真心。不过话说回来,这倒的确是一步好棋。 长昂那厮不肯和戚继光硬拼,道理固然是明摆着的,但他畏敌如虎也是事实,图们身为大汗,有十足的理由处置他。而且换了我来掌握朵颜三卫其中一卫,对图们而言也是好事,毕竟经过土默特一战,我再跟他一走,那就和大明乃至土默特都成了死敌,我来掌握长昂部,图们的南线便有了缓冲,不说高枕无忧,也至少多了一道可以放心的屏障。 但图们经此一役,损失也不小,威望上的打击则更大,到时候还能不能拿下长昂,这似乎也有些不好确定,万一他拿不下长昂怎么办,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如果我真的和他去了,有我设计,拿下长昂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布日哈图脑子里想着这些,嘴上的回答却是很快:“多谢大汗看重,布日哈图感激不尽。愿为大汗效死。” 是不是真的愿为大汗效死不好说,但他是个聪明人,完全明白现在如果不说这话,只怕马上就能死给图们看了。 图们见他回答果断,更是高兴,相信了他是真的肯投在自己麾下,当下又是一番许诺,布日哈图一一应了,面上感激万分,一副随时能给大汗挡枪子的模样。 两个人虚情假意说了一会儿,到底是军情紧急,图们不得不把话题绕回来:“那么,你觉得现在咱们是继续打定主意打垮了脱脱再说,还是赶紧撤军东归?” 布日哈图心中撇嘴,暗道:你都已经暗示要先回去收拾长昂了,还问我这些废话做什么? 不过想归想,嘴上却配合道:“汉人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把汉那吉一意孤行,彻底投靠明人,明蒙几路大军合围而来……大汗所部虽然英勇,但为了保存我大蒙古国的国力,也为了回头收拾朵颜部的乱局,臣以为还是暂且撤兵为好。” “此言大善,本汗就依你之计,暂时退兵。” 布日哈图微微鞠躬致谢,低头的同时,心中却是冷笑:依我之见? 不过现在时间紧张,图们汗也没有工夫观察仔细,马上召集人马准备撤离。而布日哈图则找了个理由出来,直奔扯力克的帐中,把最新的局势告诉自己这位兄长……同时也看看他打算怎么抉择。 扯力克得知消息之后人都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默然道:“我也和大汗去吧,只要大汗还没有放弃蒙古共主的地位,我这个‘执政’想必还能继续做下去,虽然什么都没有,却也总好过回归化城献上首级。” 布日哈图叹了口气,没有劝说什么。 第888章 厚道人 辛爱所部被麻承勋的“灵机一动”给逼降了之后,高务实就猜到图们只怕会选择赶紧逃走,不过他不是很着急这一点。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句诗高务实当然是很熟悉的,但红太祖当时面对的情况和他现在面对的情况完全不同,没有可比性。 最根本的一点就是,高务实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把图们弄死。 图们不死,土默特就要时刻提防这个同族的大敌,就必须紧紧依靠大明的供血来保持强大;反过来,图们如果挂了,蒙古就是土默特一家独大,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那可不好说。 倘若此时的大明已经有能力自行出兵占据整个察哈尔,甚至威逼察哈尔部的附庸们也投到大明的怀抱中来,那当然无所谓土默特是不是在蒙古一家独大。 但眼下大明有这个实力吗?没有。 的确是没有,大明现在的主力骑兵一共就五万多(指能够与蒙古人一战的),六万估计都不到,而宣大这边本身就只有一万多不到两万,肯定不可能拉到察哈尔去,也就是说只有李成梁那四万能动,但李成梁又不是只管察哈尔那一面就行,光顾着蒙古人,女真人怎么办? 可别又跟历史上一样,打个援朝抗日,搞得女真人趁机崛起了。现在让李成梁北进察哈尔,辽东岂不是空了,鬼知道女真会不会崛起? 努尔哈赤这块野猪皮虽然还年轻,建州卫暂时轮不到他话事,但有人说过,历史大势是有惯性的,没有努尔哈赤,说不定出个努尔哈绿呢? 高务实觉得,大明还是更适合稳扎稳打,先把蒙古局势搞成左右两翼互相敌视,大明趁机掌握右翼,然后逐渐深入掌控蒙古右翼,将之汉化为大明的骑兵、马场,一切稳固之后再考虑拿下左翼的察哈尔等部。 年轻有年轻的好,就算这个过程再花一个十年又如何,那会儿自己还不到而立之年呢,慌什么?而这样掌握的蒙古,比猛然一下打下来要稳固十倍不止,显然更稳妥。 要不然,一旦没能彻底肃清蒙古左翼,到时候占据着察哈尔,本来就耗费巨大(此前讲过恢复大宁镇耗费巨大的原因),万一周边的内、外喀尔喀乃至于女真人时不时捣乱,大明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国力只怕又要虚耗进去,那就亏了多的了。 但高务实不会明说这一点,因为现在不管是麻承勋、张万邦这样的小字辈将领,还是麻贵、张秉忠这样的“老将”,心气都已经上来了,一门心思活捉图们汗,甚至还想去察罕浩特转转呢。 这就是从政者和从军者的不同,后者自然是能打就先打了再说,有功劳不拿是二百五,而前者却要考虑更多的影响和长远的规划。 至于把汉那吉,他也是希望彻底击败图们汗的。 把汉那吉这人野心的确有限,他现在连土默特的彻辰汗都还没有正式当上,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把目光盯在全蒙古大汗的宝座上去,但击败图们可以让他获得巨大的声望,这一点却是显而易见的。 拥有了这样的声望,坐稳彻辰汗宝座就不必多虑了。 善于洞察人心的高务实很清楚他现在身边的这些实权派人士的想法,虽然实际上这对他来说其实都无所谓。 毕竟漠南之战打到现在,他高某人说话的威信也早就翻了不知道多少倍,哪怕他连理由都不给,就要放图们走,明蒙联军的这批将领也不敢跟他龇牙咧嘴。 军队就是这样,你这个统帅能带着下面的人打胜仗,那你就是老大,放个屁都是香的。如果做了什么大家不理解的决定,大家也只会认为是自己水平不够,没有看出其中的道理来,而不会跳出来反对。 什么叫威望?这就叫威望。 漠南之战虽然挂了皇帝的名,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高务实一手策划,一手指挥,从头到尾牵着辛爱和图们的鼻子走,这样的能力谁敢不服气?拿什么反对高务实? 但高务实深知自己虽然看似风光,其实一直被很多人盯着,就差拿放大镜看了,所以他不打算背上一个跋扈的名声,即便要放图们走,也要放得隐蔽,不能让人有说闲话的机会。 放走图们,固然在功劳上会从满分下降一点,但高务实认为那不仅不是坏事,甚至可能是好事。 他已经够受器重了,这次的功劳也已经足够大,如果还把图们的人头带回去,只怕朱翊钧高兴完之后马上就要发愁,因为不好赏。 朱翊钧自己可能不在乎高务实年轻,但满朝上下有几个能完全无视高务实年纪的人? 要知道,拿下图们,那就是对蒙古这个两百多年的宿敌打了一场灭国之战,这是要封爵的大功啊!而且仔细想想,灭了蒙古该封什么爵? 二十岁不到封个国公吗? 而且还是文臣国公! 武臣出身的国公,反正都是去五军都督府挂名养老,那还无所谓。但是文臣国公要怎么安排啊?养老都没地方养啊,非得给个职务,而国公这个级别属于外姓顶尖,你总不可能给个知府玩玩就打发了吧? 所以,真要是那样的话,朱翊钧就有的头疼了。 同样的,哪怕冲着自己将来的前途考虑,高务实也不会真的拿下图们,他现在该考虑善后了——也就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放走图们,还要让全天下人都无话可说。 高务实的第一步,是先拖延一个晚上。 这个道理很好找,因为辛爱的地位足够重要,现在辛爱被俘,而且指名道姓要见高务实,高务实一开始不打算见他,现在却发现有必要见一见。 见辛爱,可以说是为了打算分化利用辛爱余部,如果一夜之间就能收服辛爱余部为自己所用,接下去围攻图们就更有保障了,这个道理就算去打御前官司高务实也不怕。 而“说服辛爱”之后,明日上午又可以拖过去——就说整编。 到了下午,则带着张秉忠部一道继续前进——他部是步兵,肯定走得慢。 当然,把汉那吉部有足够的备用马匹可以匀出来给张秉忠部暂时使用,但他们的骑术显然不能跟蒙古人和马芳带出来的精锐比,还是会拉低队伍的行进速度。 如此一来,差不多就给图们空出来一天一夜的时间,图们就算是属乌龟的,好歹也是骑在马上的蒙古乌龟,有这一天一夜,怎么说也该跑路了吧? 你要是这都没跑掉,那这个蒙古大汗还真不适合你当。 打定了这样的主意,高务实便老神在在的宣布扎营,然后表示要去会一会辛爱了,而且还假惺惺地让张秉忠等人千万照顾好伤员,战死的官兵也要清点妥当,今天晚上就要搞出名册,等他从关押辛爱的地方回来,会连夜写好奏疏为他们把抚恤的问题办妥。 张秉忠等人还对此感动不已,甚至连把汉那吉都在暗地里点头:高兄弟真是个厚道人! 第889章 如日中天的威望 说服辛爱一事进行得还算顺利,辛爱虽然是个倔脾气,但再倔的脾气也抵不过现实,他本人年老多病,其实并不怕死,可是他作为一名父亲,却不能不为儿子们考虑。 扯力克和布日哈图还在图们那边,将来怎么选择,辛爱也不知道,但像哈木把都儿这般被高务实俘虏的儿子,辛爱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为自己殉葬。 高务实跟辛爱谈起他们父子的安置,说得很是诚恳。他表示,辛爱一家是不能留在土默特的,得去大明“做官”——做官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大致就是软禁,待遇很好的那种软禁。 这件事高务实是直接摆明了说:关于辛爱部的去留问题,大明与大成台吉、钟金哈屯是有过协议的,这个协议是三方联盟的基础,不容更改,所以辛爱一家留在土默特也是一无所有,甚至还要担惊受怕,与此如此,不如换个地方。 去大明,高务实担保他们一家的安全。 辛爱似信非信,便问高务实如何担保。 高务实直截了当地回答他说,大明需要他们一家活着。 辛爱的政治觉悟虽然一般,但高务实这么一说,他还是明白了过来——他们的作用就是震慑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如果他俩不听大明招呼,大明随时可以捧出另一个拥有土默特彻辰汗正统继承权的继承人来与他们相争。 明明还是亲密盟友,高务实就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先把后手准备好了,这个手腕,即便是辛爱这样生长在弱肉强食的蒙古环境下的人也觉得心头一震。 老子败得真是不冤,这小子年纪虽小,心思真是既果决又谨慎,根本没有破绽可言,跟这样的人做对手,简直倒了八辈子的霉。 不过,回过头来辛爱也不能不承认,高务实的这个举动总算让他对儿子们的生路有了些希望,不论把汉那吉会不会野心日盛,至少儿子们有了利用价值——有价值就不会被抛弃。 至于他自己,辛爱倒是懒得多想,自家的身体自家知道,他这几年多病多灾,还能活几年,怕是活佛都难以逆料。而几年时间内,想必把汉那吉还不至于就敢对大明阳奉阴违——除非这次图们汗直接死在桦皮岭了。 “高钦使,你若想把汉那吉老实一些,这次最好别杀图们,甚至也别把他给抓了。”辛爱犹豫了一下,忽然说道。 高务实微微一怔,继而笑了起来:“黄台吉所言极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本钦使也是这么觉得……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偏偏在今夜来见你?” 这倒是有些出乎辛爱的意料之外,诧异道:“这两件事有关系?” 高务实微微一挑眉:“军情紧急,兵贵神速,我若要杀图们,今夜何不连夜进兵,先把图们给包围起来再说?至于与黄台吉一晤,迟上两三日又如何?” 辛爱恍然大悟,继而叹道:“察哈尔、土默特,蒙古左右两翼,原来都不过是钦使手中的提线木偶,想如何摆弄,便如何摆弄。我僧格都古楞特穆尔,自诩纵横漠南,即便额赤格当年求得封贡,也曾私下里不满,认为他失了草原骄子的雄心,如今见识了钦使的手段,才知道大明何以重视文臣……” 高务实略微诧异,心道:那你怕是不知道,大明重视文臣已经过度了……不过这事儿就不和你掰扯了。 他微微一笑,道:“黄台吉过誉了,务实愧不敢当。” 辛爱摇了摇头,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想向钦使提一句……” “黄台吉请讲,高某洗耳恭听。” “我有一子,名叫布日哈图……”辛爱便将布日哈图此前的各种分析和所作所为说给高务实听,然后道:“此子虽然逃不出钦使的庙算,但在蒙古,也算得上少有的智者了,我担心他会因为想替我报仇而跟了图们,将来犯下大错……” 高务实倒也没料到辛爱还有这样一个儿子,听起来这厮还真当得上他老爹的“蒙古少有的智者”这个评价,不过对于辛爱的担心,高务实倒也谈不上多么害怕。 当然,辛爱主动提及此子,高务实觉得倒也可以做点文章。不过这事儿不着急,反正辛爱应该还有几年好活,等他到了燕京,再请李时珍给他看看,说不定还能续命一点时间,到时候看看察哈尔的情况再做计划不迟,说不定……这个布日哈图还有大用呢。 安慰了辛爱一番,高务实道:“即便布日哈图这次行差步错,瞧在黄台吉的面子上,来日我也会劝皇上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一点黄台吉可以放心。只是,到时候还希望黄台吉能够站出来对他加以规劝,以免他对我大明误会太深,生出不必要的执念来。” 面对这种意外之喜,辛爱自然满口子答应下来。 高务实见天色不早,想起自己此前答应张秉忠等人的事,便先告辞而去,回到自己的中军大帐了——他现在的威望如日中天,把汉那吉又是个十多年前就被他慑服了的家伙,哪里敢跟他争这个主帅位置,所以既然他亲自来了,把汉那吉自然只能让贤。 高务实自己也刻意强化把汉那吉的这种思维,以至于明明是商议给张秉忠部向朝廷要抚恤这种跟把汉那吉毫无关系的事,高务实依然派人将把汉那吉请来与会。 把汉那吉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种场合越多,就越坐实了他是大明属官的身份,还以为高务实只是重视他,屁颠屁颠就跑来参加会议,大有后世从政者挤进常委会的激动。 其实这件事没有太多真正需要商议的地方,这次漠南之战战果辉煌,朱翊钧现在花钱的气魄也挺大,肯定不会在这种事上小气,高务实把他们召集起来,主要目的是做戏——你们看,今天晚上咱们是有正事啊,可不是我拖拖拉拉。 所以,在确定了会按照张秉忠所报的伤亡清单帮他申报之后,高务实就开始布置起明日的作战来了。 “辛爱那边,方才我已亲自前去说服,事情已经谈妥,他会出面安抚所部……他的残部从明日起暂时由麻总戎代领,待此战结束之后再转交钟金哈屯处置,列位可有什么意见?” 这话看似对所有人问的,但其实目标只有把汉那吉——要不然这几个明军将领的意见有什么好问的,他们还敢对高务实这个全权钦使的决定有何质疑不成? 把汉那吉听了,倒也没有太多反应,其实他倒也想把辛爱部拿过来指挥指挥,不过想想也没什么意思,反正迟早还是要交给钟金哈屯,现在拿过来反倒好像是他有何居心似的,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不沾手。 于是把汉那吉主动抱拳道:“那吉无异议。” “很好。”高务实淡淡点头,道:“那现在开始布置明日作战,诸将听令。” 以把汉那吉为首的蒙古将领和以麻贵为首的明军将领闻言都是一肃,下意识站起来听令。 高务实心中很是满意,暗道:此战过后,我在蒙古的声望大概跟当年张辅在安南差不多了吧? ---------- 感谢书友“icuppjin”、“曹面子”、“坐在小酒馆门口”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求个订阅和各种票。 第890章 追击 越是一方势力的首脑,越不能陷入理想而无法自拔,只有面对现实才能收获成功,或者免于失败。 当然,有时候失败已经不能避免,那么至少也得及时止损,为此甚至可以断臂求生。 扎萨克图图们大汗就选择了断臂求生。 这日清晨,连天都还没有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图们汗便拔营北走,只留下约莫三千骑兵在后方大营制造出大军仍在的假象,意图欺骗与他相距十余里之外的恰台吉大营。 恰台吉这边昨晚子时左右已经收到了西线的消息,他有预计图们可能要走,不过他是按照正常状况下的判断——即图们至少应该等天色开始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再走,为此他还提前做了些准备,预备留下青把都守营,自己率主力北上堵截,以纠缠住图们汗。 就是这天色未亮和天色刚亮的半个时辰左右时差,导致恰台吉扑了个空。 面色凝重的恰台吉下马看了看地上的马蹄印,再次翻身上马,用极其简单的语言下令:“追!” 而此时的高务实则还在磨洋工,但为了避免被日后某些人抓住小辫子,他还是派出了麻承勋部回去堵截图们汗的退路——麻承勋原本就有这个任务。 其实把汉那吉也挺想赶紧去堵图们,可惜他在高务实面前不太敢说,因为高务实跟他说的理由看起来也非常充足。 高务实说,今天上午先临时整编辛爱残部,为了确保整编顺利,需要他的大军弹压局面,而这件事事关他和钟金哈屯婚事的顺利完成,马虎不得,不能出任何意外。 提到和钟金哈屯的婚事,把汉那吉再着急也只能干瞪眼,毕竟这是土默特将来稳定的一大基础,于是只好耐着性子看高务实搞整编。 整编降军这件事高务实经验很足,毕竟他光在安南都干了好几次了,不过这一次情况稍有不同,因为他不可能把自家骑丁派出去掌握辛爱残部的实权,只能从麻家达兵中抽调部分蒙古族人掺水——麻家达兵其实最早的意思就是“鞑兵”,蒙古族和回族都很多,抽调起来倒是很容易。 不过这个掺水是临时性的,将来移交给钟金哈屯的时候肯定要把人收回来,要不然钟金哈屯虽然是铁杆亲明派,怕是也得腹诽了。 既然只是临时整编,完成整编倒也就比较快了,尤其是在辛爱本人的出面下,还没到中午,就已经大功告成,把汉那吉心急火燎地请求赶紧出兵。 高务实没有拒绝,带着大军开拔。 此时的这一行大军人数甚众,中军护卫是高务实自家亲卫和京营骑兵以及麻家达兵,前方刚刚临时整编完成的辛爱残部,后方是张秉忠部步兵——现在借了把汉那吉所部的备用战马成了骑马步兵,而最外围自然就是把汉那吉的土默特西哨主力。 全军超过六万人,无一人例外全都是骑马行进,基本上可以看做六万铁骑,声势比图们汗刚进土默特时没有丝毫逊色,甚至因为一直在打胜仗,气势上可能还要更盛三分。 稍稍出乎高务实意外的是,他本以为张秉忠部由步兵临时客串骑兵可能会严重拖慢大军的速度,谁料张秉忠部虽然不是骑兵,但居然人人都会骑马,骑术虽然比较普通,但对大军行进速度的影响却根本不大。 高务实摆出一脸欣慰的假笑把张秉忠叫过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宣大这些年骑兵总量虽然下降了,但由于财政上有所加强,训练强度倒是提升了,这些步兵居然都经过了十多天的马术训练,骑马打仗固然是说笑,但光是行动却也还能凑合一下。 高务实心里直翻白眼,面上却还要温言慰勉,直夸张秉忠准备周全,甚有先见之明云云,夸得张秉忠这个老实人一张老脸笑得稀烂。 本来,速度快了点也没什么大事,只要图们汗脑子没抽风,这会儿应该已经跑出近百里了,谁知道昨天防守辛爱时立下大功的张万邦这小子又跑出来凑热闹,献策道:“侍中,有道是兵贵神速,卑职观侍中家丁骑术甚佳,所部战马更是难得的良驹,不如命他们先行赶往图们撤退的必经去路堵截,即便不能堵住,至少也能减缓图们撤退的速度,给我大军围剿此獠创造机会……” 他话还没说完,先被自家老爹给批评了,张秉忠瞪着眼道:“你懂什么,侍中乃是皇上的全权钦使,容不得冒半分危险,高家家丁既强,自然首先要护卫钦使安全,你怎能建议他们去堵截图们?” 然后转头向高务实请罪:“犬子年少,甚不知事,狂言乱语,还请侍中见谅则个。” 高务实笑了笑,道:“无妨,令郎也是为击破图们考虑,无论错对,目的总是好的。”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大度,其实说穿了就是三个字:不采用。 张万邦有些失望,解释道:“钦使的安全其实没有问题,达兵和京营都可以留下,再加上我部善守,总能确保钦使安全无虞……” “孽障,闭嘴!”张秉忠大怒道。 张万邦平时其实不太怕他父亲,但当着高务实的面,他却不敢顶撞,只好悻悻然闭嘴。 高务实十多年前就见识过这厮的胆大,也知道他的建议并没有什么问题,便道:“其实三锡(张万邦字三锡)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我料恰台吉昨晚收到战报之后,应当也会有所准备,图们即便要走,也会被他纠缠,再多派上我的家丁四千骑也未必有什么大用……” 张万邦听了,也只好作罢。 麻贵其实挺想出战的,因为他侄儿麻承勋昨日已经立下大功,反倒是他这个做三叔的只是在固守沙城时立了一功,却还没捞到什么野战立功的机会,因此想了想道:“侍中,末将觉得三锡此言的确也有些道理,要不这样……” 他轻咳一声,道:“末将领着辛爱残部去堵截图们,达兵等都先留下,就请张将军代掌,足可以护卫周全了,同时……辛爱部新附,军心不稳,此去也是给他们一个立功的机会,相当于投名状。一点浅见,请侍中斟酌决断。” 麻贵出来说话,高务实还是打算给点面子,便道:“麻总戎,你确定辛爱部现在可以指挥如意?” “如意谈不上,但他们此时应该不会抗命,毕竟辛爱及诸子尽在侍中大军之中,他们不听令又能如何?” 高务实思索了一下,微微点头:“那好吧,麻总戎,就辛苦你一趟……你且记着,咱们此战已经立下大功,但兵法有云:‘归师勿遏’。图们若是急着逃走,其麾下察哈尔部又是战力犹存,如果逼迫过甚,可能引起强烈反击,到时候损失过大反而不美——你是知道辛爱部将来要交给钟金哈屯的,应当知晓这其中的意义。” 麻贵一点就透,当下颔首道:“多谢侍中提点,麻贵明白。” 高务实点了点头,批准道:“那你点兵去吧,万事小心,切勿逞强。” “谢侍中关心,末将去了。”麻贵一抱拳道。 第891章 四九之外 麻贵走了,带走了辛爱残部,人数一万挂零。 高务实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张秉忠在一边见他面无表情,生怕他对儿子张万邦刚才的举动有所不满,稍稍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道:“麻协戎久历沙场,既然主动请战,想必万事都可保无虞……” 协戎,是明人对副总兵的别称。但要说明一下,高务实称呼麻贵为“总戎”,而张秉忠此刻称“协戎”,是跟他们的身份,以及和谁说起有关。 高务实身为文官,又是全权钦使,自然是以上官自居的,所以他称呼麻贵为总戎,带有抬举的意味。 张秉忠平时若单独与麻贵见面,肯定也称“麻总戎”,那是恭维;而此时他当着高务实的面提起麻贵,就不能随便给他“提半级”了,只能老老实实称协戎,这是“讲制度”。 这就好比领导可以不跟你讲太多的规矩,因为那叫领导平易近人,但你不能在领导面前胡乱放肆,因为那叫目无组织纪律。 官场自有官场的一套,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不过高务实现在不大想谈这个问题,麻贵去与不去,在他看来差别应该不大,尤其是昨天与辛爱一晤之后,他发现辛爱三子布日哈图的确颇有些能耐,想必图们身边有他在,即便恰台吉也未见得能留住这位扎萨克图汗。 恰台吉若是留不住图们,麻贵现在过去也不见得能赶上趟,最多也就和恰台吉一道抓住图们的尾巴。 当然,给图们来一招断尾,倒也不错,至少这样一来,这场仗就显得更加“真实”了。 至于图们敢不敢学项羽,来一手破釜沉舟,高务实是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此前图们的表现,已经把他的性格弱点展现无遗了,这厮此来土默特,总的来说就是浑水摸鱼,典型的欺善怕恶、欺软怕硬,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的后顾之忧太多了,根本不敢孤注一掷,生怕损失过大会危及自己的地位。 当然,高务实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态,毕竟察哈尔部这个大汗,现在实际上就是个小本买卖、惨淡经营的状态,可比不得大明这样,哪怕亏一点的兑子也不怕。 察哈尔部本部的实力,在整个蒙古来说也就只能排到第二,若是再损失大些,谁还把他这个全蒙古大汗放在眼里?所以图们汗瞻前顾后自然免不了。 高务实淡淡地道:“张参戎,本官用人不疑,既然让麻西泉去了,就不会怀疑他的能力。不瞒你说,此战前前后后该算计之处,本官已然算尽,但正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算固有穷尽,所剩一道,无非‘易’也。 ‘易’者,天数之变化也,图们是举手成擒,亦或者仍能逃出生天,已经只有上苍能够决定了,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高务实的本经是《易》,这是四海皆知的事,而《易》在某些人眼中历来有些神秘,似乎学通了《易》,就能上体天心,趋吉避凶,甚至逢凶化吉,最是厉害不过。 谁能学通《易经》呢?这很难讲,但倘若按照常人的想法,《易》既然是高务实这位六首状元的本经,那如果他都没有学通,恐怕就没人敢说自己学通了。 所以高务实这样一说,张秉忠就很难站在正常思维来审视这个问题,脑子里基本跑到神秘主义那边去了。 他心中暗道:是了,高侍中本经是《易经》,他自然能算准一切,但就像八卦阵必有生门一般,最后的那一线生机在不在图们一边,这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决定,只看图们是否命中该绝。 当下释然道:“侍中指点得是,是末将多虑了。” 高务实在他面前俨然学术权威,也没必要自谦,直接接受了这一说辞,反过来道:“张参戎、张守戎,你们父子二人不必去想这些事,若是有空的话,不妨仔细回忆一下昨日之战,想想看那万历一式火枪的实战使用,还有哪些问题需要注意。 最好,是将之记录成文,交给兵部以及戚总戎,同时如果有什么改进的建议,也可以提供给京华火枪厂知晓,让他们研究改善。这件事如果办得好,提出的意见或者建议切实可行,其功劳之大,甚至不见得小于拿下图们,明白吗?” 这就是真正的“提点”了,张秉忠感激不已,连连点头应是。而张万邦在感激之余,还补充了一句:“卑职一定仔细回忆,详加思考,定不辜负侍中美意。” 张万邦的本职还只到千户,差遣倒是守备了,所谓“守戎”是也,但还没到“将”字级,是以自称卑职。 其实大明的守备一职,大小相差很大。小的如张万邦这样,某堡守备,显然辖区很小,就管着一个堡而已;大的如刘綎,云南迤东守备,这个范围就很大了,几乎相当于半个省。 所以高务实称张万邦为“守戎”而不是“千戎”,这也是带着抬举意味的客气说法。张万邦地位差了高务实不知道多远,被他抬举一句,当然要表表决心。 这时候把汉那吉终于逮着机会,插话道:“说到昨日之战,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张参戎指点一二。” 把汉那吉目前在大明的官职是指挥使,武散阶也只是正三品昭勇将军,跟张秉忠不过半斤八两而已,但显然张秉忠不敢真将把汉那吉看成是自己这个层次——人家眼瞅着就要封顺义王了,哪里是他能比的? 于是连忙道:“台吉有事相询,但请直言便是。” 他这人老实归老实,却挺谨慎,知道把汉那吉毕竟是蒙古人,不能向他表示自己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把汉那吉却似乎没有多想,只是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样问道:“哦,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昨日你们那个空心方阵非要搞得那么单薄,就四排而已……难道就不能再厚实一点么?虽说赢是赢了,可若不是麻参戎(麻承勋)来得及时,我瞧着这仅仅只有四排人的防线,要是辛爱气魄大点,也不是不能突破啊!” 第892章 说方阵 把汉那吉是诚心求教,可惜这个问题张秉忠回答不了。 大明版本的空心方阵与历史上西方人的空心方阵也有点不同,但这还不是最根本的问题,更根本的问题是昨天张秉忠父子摆出的空心方阵是个阉割版。 与高务实最开始向戚继光提出的空心方阵相比,昨天的空心方阵少了炮火支援,这当然是有影响的,要不然滑铁卢一战的结果说不定都要变动。 而戚继光在研究过后,对于明军能不能达到高务实这个空心方阵所要求的纪律性有些怀疑,所以又在此基础上设计改进了车营机制,按照他送来的操典(他负责练兵),现在明军的空心方阵未阉割版有两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偏厢车在外围组成一个正方形,车上炮火转向朝外,发起第一波超远程打击,同时偏厢车外侧插上长枪或者竹矛,用以逼迫战马不敢硬冲; 火枪兵在偏厢车之后,借助偏厢车的阻拦和保护,以一轮一轮的连续火力进行打击; 最后在四个方向皆安排一排掷弹兵往外投掷手雷,用以清扫扎堆冲到车营阵前的密集敌军。 这个版本也可以称之为车营无刺刀版空心方阵,适合于携带大量车辆辎重的重兵集团,尤其是那种战斗意志比较一般的重兵集团。 实际上戚继光这次出兵击败长昂所使用的就是这个版本,长昂进攻了一波就觉得讨不到好,转头跑路了。 这个版本的优势是淡化了严苛军纪的重要性,使士兵们不至于直面骑兵的冲阵,算是戚继光站在当前明军的实际水平来考虑而做出的改变。至于劣势么,那就是辎重带得太多,行军速度肯定更慢了。 第二个版本就是高务实版的,火炮采用可以调整炮口射角的新式炮车(第一卷中高务实已向戚继光提出炮车的制造方法,实际上就是炮口仰角可以按照固定刻度进行调整),炮车置于空心方阵的“空心”之中,根据对方进攻的方向来决定朝哪边进行炮火支援。 而在火炮之外,防御骑兵冲阵的力量就全部压到刺刀阵上了,这一点之前已经说过,利用的是战马不会傻乎乎选择“自杀”的这种动物本能。 而火枪兵和掷弹兵的任务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尽可能提到单位投弹量,以大量的杀伤来逼退敌军。 总体来说,这个空心方阵就比较类似于西方近代时期的空心方阵了,它的目的很单纯,就是大量杀伤敌军。而其倚仗之处,除了刺刀阵之外,主要就是两点:充足的火力和严苛的军纪。 有充足的火力,才足以在骑兵冲杀到阵前、给刺刀阵造成最大压力之前将之打疼甚至打崩——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兴起之前,这个时期大家承受伤亡的能力都比较差,只要一波打疼了,对方十有八九会选择退兵。 至于严苛的军纪,这一点是很明显的,拿一柄刺刀往地上一杵就要硬抗对面骑兵的冲阵,这活儿没点胆量哪里干得了?但光有胆量可不够,这种事一定要形成严苛的制度,以使得刺刀阵面对冲阵之时不会动摇退缩——要知道他们万一退缩了,后方的火枪兵基本就是待宰的羔羊了。 至于把汉那吉问为什么只有这几排,高务实实在不想跟他做算术题,告诉他这样可以保证火力充分发挥而不浪费,同时还能在一方正面形成充足火力对敌军造成瞬间的大规模伤亡。 后世有军史学者说作战就是算术题,纪律和单位时间投弹量决定胜负,其实就是站在这个角度来说的。 张秉忠目瞪口呆的样子让把汉那吉知道对方其实也不懂,典型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免有些失望。 高务实笑着接过话头,道:“这阵势是我专为以步破骑而设计的,其中的道理下次有空的时候我再与你详说,不过倘若只是简单点说明的话,那就是依靠我大明越来越强大的火器之力,在骑兵尚未冲到阵前时便给于他们巨大的打击,这时候再加上刺刀阵可以阻碍战马的冲力,破骑就有了保障。”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至于说骑兵方面如果舍得付出重大的伤亡来击破此阵,那也不打紧,一方遭到突破,其余三方就可以调转枪头,给冲进中军阵前的敌军一次包围式的大战。” 嗯,这段话简而言之就是:我拿步兵换骑兵,我血赚啊! 更何况,就算不讨论骑兵和步兵的价值问题,光是这种兑子般的作战模式蒙古人就受不了——大明多少人口,他们多少人口?兑子简直奇蠢如猪。 把汉那吉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勉强算是明白了高务实的话,但心中未免骇然——那这么一来,蒙古人对上大明可就真的一无是处了! 把汉那吉虽然亲明,但一想到蒙古人曾经赖以纵横天下的骑兵居然连步兵方阵都收拾不了,心中顿时很不是滋味,叹道:“也就是高兄弟你,才能想出这样毫无破绽的步兵方阵来。” “毫无破绽?”高务实摇头道:“没有什么阵势是毫无破绽的,同样,也没有什么战术可以永远奏效,永远天下无敌。” 把汉那吉想不到高务实会主动说空心方阵也有破绽,当时就有些欲言又止,想问吧,又怕高务实误会,可不问吧,心里又着实憋得慌。 高务实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那吉兄,你是不是想不明白这阵怎么破?” 把汉那吉道:“是有些想不通,不过不要紧,我又不会和大明作对。” 高务实哈哈一笑,他也知道这句话只是自证清白,可信性鬼知道有多高,当下还是主动给把汉那吉“解释”了一下,道:“那吉兄,其实骑兵也未必真就对付不了空心方阵,但那需要一些条件,譬如……有一支更强大的火炮部队。” “火炮?”把汉那吉听得一呆。 高务实点头道:“没错,就是火炮,只要能够集中足够的火炮,猛攻一方战线,这一方战线兵力过于单薄,就很有可能首不住了。” 把汉那吉恍然大悟,心里却暗道:要火炮,那这事跟我就一点关系都没了…… 第893章 吾早晚必擒之 “但凡今日得活,异日必杀脱脱!” 咬牙切齿从嘴里蹦出这句话的,正是扎萨克图图们大汗。他此时真是惊怒之极,本以为按照布日哈图的献策提前出发可以逃过恰台吉的纠缠,却不料恰台吉虽然稍慢了一步,却追得十分果决,还没到中午便追杀了上来。 光只是恰台吉的追杀,图们汗还不至于急成这样,因为恰台吉毕竟兵力劣势。 但麻烦出在图们被恰台吉不断地骚扰战搞得心头火起,不听布日哈图让他留下一部人马断后之劝,选择全军停止前进,转身和恰台吉大打一场。 这一场仗打亏了——倒不是打输了,而是恰台吉这位沙场老将开始了他的草原游击战表演。 恰台吉当然不知道红太祖的“敌住我扰、敌疲我打、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十六字真言,但显然他懂得实际运用,一番避重就轻、避实就虚的拉锯式骚扰之后,图们汗暴跳如雷却又毫无办法。 当时图们已经打得上了头,铁了心非要跟恰台吉见个真章,布日哈图苦劝良久,最后还是探马发现又有万余骑兵正在快速向战场接近,这才让图们汗清醒了过来,大惊失色之下再次掉头逃跑。 但图们既然发现了麻贵正在接近,恰台吉当然也能发现,于是更加卖力地穷追不舍,甚至对图们部的后方侧翼发动了两次强攻——此时他就不怕图们反击了,因为既然有万余骑兵前来,那显然是大成台吉部主力的前锋。 前锋既然快到了,后方的主力还能远吗?这个时候图们怎么可能还敢反击? 这两次强攻对图们本人的安全没有多大影响,但却把他的阵容给打乱了,尤其是后军的万余骑兵,被一顿突如其来的猛攻给打散了,分成了三股三四千人的队伍。 此时麻贵终于赶上来,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恰台吉配合着包围了其中两股,剩下一股也没敢去救自家战友,夹着尾巴追着图们的方向逃之夭夭了。 恰台吉派人用最快的速度联络了麻贵,才知道麻贵带来的居然是辛爱的部众,不过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场仗打脱节了——后方的大成台吉部主力和明军主力在高务实这个总统帅的拖拖拉拉之下,至今离战场至少还有半日马程,显然是赶不上趟了。 恰台吉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他心里有些纳闷,这位高钦使纸上谈兵定计的本事他是见识过了的,那真是料事如神,可为啥亲自带兵出战的时候居然能犯这种错误,错过了这样大好的战机呢? 难道真的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不过,腹诽归腹诽,恰台吉也谈不上特别遗憾,毕竟他现在面对的是“蒙古大汗”、“大元皇帝”,论血统还是大汗(俺答)的侄孙呢,打一打无所谓,下死手就有些抹不开脸了。 再说,这次漠南一连串的大战小战之下,对图们的打击已经不轻,想必可以把他打清醒,断了对土默特的念想了。 这次漠南之战,图们之前在沙城损失了一些人马,不过那时候的损失主要体现在军心士气之上,人员损失倒还不大,皮外伤而已。 但自从图们在高务实的设计欺骗之下跑来跟他的这支“东路叛军”交手过招开始,损失就逐渐大了起来。 第一天的正面交手,由于兵力居于劣势的恰台吉特意选了个不适合展开队伍的战场,双方看似打得很激烈,其实各自伤亡都不大,双方加起来的总伤亡都不到一千,当场战死的有没有三百都不好说。 但从图们押送牛马的后军出事开始,图们的损失一下子就大了起来,先是那五千后军没了下文,紧接着是一万多兵力的辛爱残部被迫“反正”,今天的追击战先是在骚扰战中被恰台吉至少磨掉了千余骑,刚才这里又被围了六七千…… 算起来,图们此次出兵土默特,哪怕不算辛爱所部,前前后后也损失了大概一万五千大军。 一万五千人的军队,如果是对大明来说,或许也就那么回事儿,但对蒙古而言就不是小事了,尤其是在图们汗这个大汗手头实际上只有一个察哈尔部的情况下。 察哈尔部的主力,在不经过全面动员(这是个比如,他们当然没有后世那种动员机制)的情况下,也就六万挂零,损失一万五,等于是损失了四分之一的主力,已经是伤筋动骨了。 但是……不会死,还能苟延残喘。 “让图们老实几年也不错。”恰台吉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与麻贵部配合完成最后的清剿——其实也没啥清剿,察哈尔部虽然是图们汗的本部,但蒙古人的天性摆在那里,打不过又跑不掉的情况下,对方还是同族,那自然投降就行了。 毕竟,这是鞑靼蒙古内部的斗争,又不是和瓦剌打,没必要非得打出个你死我活不可。 最终约有近六千察哈尔部蒙古骑兵选择了投降,恰台吉和麻贵各自处置自己包围的三千人,看起来算是瓜分掉了。 这件事双方表现得很默契,就像事先约好的一般,不过他们二人心里都清楚,这六千人最终怎么处置,其实他俩说了都不算,只能等高务实赶到之后才能决定。 半日之后,也就是天色将暗之时,高务实才带着明蒙两军主力赶到桦皮岭“天路”北部战场,麻贵和恰台吉都已经扎营,现在双双前去迎接钦使阁下的到来。 高务实似乎并不因为放跑了图们而有所遗憾,一见到他们二人就是一通好夸,尤其是对恰台吉,更是夸得跟花儿一样,搞得恰台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立过无数的功劳,但蒙古人夸人哪有高务实的花样多? 恰台吉好容易把思路转回去,向高务实介绍起此战的详细过程和最终战果来,然后不无遗憾地道:“可惜走了图们……” 高务实笑着摆了摆手,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但显然恰台吉不懂什么现代诗,听得有些迷糊,高务实哈哈一笑,解释道:“譬如图们,现在看起来还活着,却不过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不足挂齿。” 恰台吉愕然,心道:这高钦使……好大的气魄。 ---------- 感谢书友“asoiaf”、“talin”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求个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894章 拉下帷幕? 六千人的察哈尔降军如何处理,这件事可大可小,高务实的确需要稍稍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事实上,麻贵和恰台吉各收容了三千降军这个情况本身就颇能说明一些问题。 麻贵把这三千降军拿在手里,肯定是出于“献俘京师”这个方面的考虑,为的既是大明的面子,也是自己的功劳;恰台吉方面则更加直接,想必是为了加强自身实力——这个自身既可以是他自己,也可以是整个土默特。 高务实现在威望正盛,强令恰台吉移交俘虏也不是不行,但那样做容易造成土默特的离心倾向,与他本身早已打定主意的笼络计划有冲突,而且恰台吉在这次漠南大战之中所立的功勋可谓冠绝土默特,强行从他手中收走俘虏,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 如果直接就按照眼下麻贵和恰台吉各得三千俘虏的实际情况来分配,其实也不是很妥当,主要原因在于麻贵取得这三千俘虏的一战,是带着辛爱残部打的,而且是在恰台吉将对面拖疲惫之后趁势取得,明军本身没有在这场战斗中出力。 高务实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把这三千俘虏拿来做人情,毕竟这三千人送去大明,也就献俘太庙用一用,除了三千颗人头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既如此,倒不如送给土默特以弥补他们在漠南大战中的部分损失。恰台吉那三千人就给他自己留用好了,算是对他此番大功的褒赏,麻贵手头的那三千,可以直接交给把汉那吉,让他来分配给参战各部进行补充。 这样做,麻贵当然不敢抗命,不过高务实还是得给予一些好处。麻贵的封赏如何要看朝廷商议、皇帝决断,但高务实作为直接指挥麻贵的文官,对此有很大的建议权,因此他干脆将麻贵找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要他把那三千人交给把汉那吉处置,而高务实会在上疏朝廷时建议提升麻贵为总兵、麻承勋为副总兵。 麻贵对此倒也没有什么异议,主要是他此前一直担心的事情被高务实给担了下来——麻家已经有麻锦一个总兵了。 如果麻家再出一个总兵,那么单从官位上来说,甚至已经超过铁岭李氏,毕竟“东李西麻”而李家还只有李成梁本人是总兵,李如松现在还在神机营“挂职锻炼”呢。就算这次李如松也立下了斩杀董狐狸的大功,但了不起也就是个总兵,麻家依然能和李家分庭抗礼。 更何况,麻家还有麻承勋这个年轻一辈的副总兵,总体上来看,隐隐还是能对李家形成一点优势——当然,麻家的家丁少于李家,但这是另一回事了。 处理完麻贵这边,高务实便把把汉那吉和恰台吉找来,也不提继续追击图们的事,反正肯定也追不上了,任他去吧。 高务实先把俘虏的处置决定告诉他们,听得两人都是神色一松,对视一眼,一起上前表示感谢。 高务实笑着接受了,然后道:“此事既然定下,图们那边想必也能消停几年,土默特方面大局已定,这次漠南大战算是拉下了帷幕,那么之前商议好的两件事也就该办了,一是那吉兄你要尽快与钟金哈屯完婚,二是完婚之后立刻召开库里台大会继承彻辰汗之位。” 把汉那吉自然欣喜,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高务实笑了笑,又道:“对了,还有件小喜事可以提前告诉那吉兄。” 把汉那吉面色欢喜,问道:“不知是何事?” 高务实道:“这次册封顺义王,会把此前的顺义王印收回,再次赐予新的印绶,而这一次的王印,是真正的镀金银印。” 把汉那吉听得大喜,上前一步隆重下拜以谢,高务实微笑着将他搀扶起来。 赐个印而已,把汉那吉为何这般感激?这事儿有点历史要说。 先前,俺答初封顺义王时,是有册有诏,但没有印的。后世的《万历武功录》中有载:“使太史奉金册,封俺答为顺义王,赐之诏。” 当初王崇古在拟定封贡事宜时,确定俺答封王,应该是给镀金银印,但隆庆五年册封时却并未颁给。故次年五月,王崇古为俺答汗请乞四事,其一即“请王印,如先朝忠顺王例”。 当时兵部会同户、礼二部计议认为:“顺义王印宜如崇古议铸给,凡表章俱用印恭进。”高拱也支持,隆庆自然也允准了,但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这一次给印的决定并没有执行。 到了万历元年四月,顺义王俺答汗再次“请给印,荣示诸部”,礼部“议依本王封号,铸给镀金银印一颗,差官赍送总督官处听俺答祗领”。这样,在封王两年后俺答汗才得到顺义王印。 依据这些记载,明朝议定颁发的顺义王印,是和当年哈密忠顺王印一样的镀金银印。但是在郑洛《抚夷纪略》中却有《答原封王印不系金》一段记载,里面有些不一样的情况: (夷使)又云,前日中国封顺义王说是金印,今日久露是铜,顺义要缴还换金印,且原系金,却是铜,请罪抵换者。 余即笑骂云:“愚达子,再休言为天下笑。世间哪有金铸印,金即贵重称耳。”乃自举所束金带云:“如我是大臣,束金带,极尊贵,你看此带却是铜。此带我若用金造便费金几何,只是从来都以铜带称金带耳。代王印,也是铜。我总督三镇,古来说挂金印,今看也是铜。尔亟回与王说,勿再言令人笑你不省事。”虏使相顾首肯唯唯。 是时,虏方以铜印挟持为得计事,余不及思,即随口应答,故虏使即隽无词。若一经思想,或争辩原系金印,则虏得执词难我,无以应之矣。 这段记载显然告诉后人,明朝宣称并被蒙古视为金印的顺义王印实际上却是镀金铜印,为此,俺答汗甚至专门派遣使臣与大明的宣大总督郑洛进行交涉,要求换给金印,并对责任人治罪,但被郑洛随口应付了过去。 那么,顺义王印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据《明史》与《明会典》所载,明代印制,亲王为金册、龟纽金印,郡王为镀金银册、银印,百官一品、二品直纽银印,三品以下为铜印,将军印为虎纽银印,总制、总督、巡抚并镇守等为直纽铜关防。 而外国王印分三等:金印、镀金银印、银印。 在明朝颁给的外国王印中,高丽档次最高,为龟纽金印,吐蕃白蔺王紧随其后,为驼纽金印,安南、占城为驼纽镀金银印; 永乐时颁给蒙古的王印中,顺宁王、和宁王、瓦剌三王为金印,其中顺宁王印为驼纽金印;哈密忠顺王印则为镀金银印。 由此可见,金、银、铜还是有着明确区分的。郑洛所言确实是“随口应答”,因为王印中没有镀金铜印一说,也就是欺负蒙古人对这些东西的理解比较不到位,所以才能糊弄过去。 因此,若依外国藩王印,顺义王印至少应是镀金银印;若依亲王和百官印制,顺义王印也应是镀金银印或银印,断无镀金铜印的道理。 然而,明朝实际颁授给俺答汗的却是镀金铜印。金印变铜印,这中间究竟是明朝有意通过降低印制来降低顺义王的规格、级别,还是经手理事者随意的私自抵换,在后世是一个封存在历史烟尘之中的未解之谜。 现在,高务实也没有兴趣追究那颗目前掌握在钟金哈屯手中的顺义王印到底怎么变质的,但他亲自关照过工部,这次的顺义王印可不能玩花招,必须按照制度给于。 把汉那吉是知道前次的顺义王印有问题的,但大明当时不肯承认,他也没办法,谁知道高务实连这种“器物小事”都能关照得到,怎能不让他感到欣慰感激? 一通事情商议完毕,漠南之战到此算是真正拉下了帷幕,接下来便是趁着大胜之余威走流程了…… 第895章 燕京欢声动 漠南大战终于结束,土默特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扎萨克图图们汗大败而走,且面临后院失火的严峻形势,整个蒙古的局面顿时为之一变。 在这场战争中,单纯在战场上表现最佳的,无疑是脱脱恰台吉,这位年近五旬的哲别神射,在其征战生涯的尾期,再次向天下人展示了什么叫蒙古第一悍将。 把汉那吉这位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土默特西哨统帅,这一次总算为自己正了名,虽然不像恰台吉那样临阵斩将,进退自如,但也称得上调度自如,尤其是他能很好的协调明蒙双方多支军队之间的关系,更是展示了一位统帅应有的素质。 毕竟,战将只需要能打,而统帅则要求懂得更多。 但若要说此战真正奠定了谁的威名,却是谁都要让位于册封顺义王全权钦使高务实。 明明他只是一个册封钦使,偏偏做出了几省经略都很难做到的大事! 宣府、大同、山西、蓟镇、辽东,五镇大军随着他的指挥,在长达两千多里的战线上发起多路攻势,成功的瓦解了蒙古左右两翼的大明敌对势力对此次册封的破坏,同时以最坚决的反击,将这些势力或摧垮,或击灭! 速把亥、董狐狸被阵斩,长昂弃守大宁,辛爱被擒,图们败走……这一串串、一桩桩,哪怕单独拧出来也是大功,何况全部加在一块儿? 桦皮岭会战的战报传到京师时,整个燕京城如同被引爆了一般,震惊和狂喜冲击着每一个大明子民,无论官吏、士兵亦或贩夫走卒,都如同吃了人参果一般,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喜气,陌生人见了面都是满脸笑容。 速把亥被阵斩,麾下两万精骑损失过半,余众溃散; 董狐狸部被阵斩三千余,被俘四千余,部落领民被抓获两万多人,余众溃散; 长昂部兵力损失最小,约莫只是近千,但他丢了一个完整的大宁,还被戚继光从大宁城中找出不少他临时掩藏的财宝,目前大致折价约二三十万两,其中甚至还有故元时期从各地搜刮来的一批古董; 辛爱部就不必说了,除了战死的儿子之外,他从自己本人到部曲、领民,通通被一网打尽,全军覆没; 图们汗也没强到哪去,他爷爷和老爸给他留下的朵颜三部,现在一部完全打残,一部成了丧家之犬,剩下一个炒花部算完整,偏偏还是三部中最弱的一部。 而其重要附庸势力内喀尔喀泰宁部,由于首领速把亥的战死,让图们在内喀尔喀的支持力量大幅减弱,今后的内喀尔喀会不会出现变局,连他自己都不敢确定。 更让他痛心疾首的是察哈尔本部损失了一万五千精锐,这个损失让图们大汗屁股底下的宝座更加动摇了起来。 可以这样说,即便此次土默特召集的库里台大会不废黜他的大汗之位,他自己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舔舐伤口,至少数年之内没有兴风作浪的能力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论功都要从高务实开始! 高务实过去的辉煌又被再一次提起,贩夫走卒想起他不到十岁时便和刘显合作降服了百里峡响马,并将之改造成如今大名鼎鼎的京华商社;文雅之士想起他那冠绝大明的六首状元身份;士绅名流想起他曾经救济卫辉难民,得了万家生佛的美名;京中官员想起他在广西巡按任上不仅平定了数次叛乱,甚至“偏师定安南”…… 哪怕是再如何反对实学派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高务实这家伙,论能力那是真没得说。 一次成功,哪怕这成功再大,也有可能是侥幸,但倘若次次都成功,那就不可能是侥幸,只能是实力了。 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说法:王学有王文成公,实学有高文正公,然王学后继无人,实学却有高龙文! 满朝上下大肆议论之时,不少官员上疏夸功,认为应该奖赏有功人员,内阁方面对此没做任何票拟,但却把相应的奏本直接呈去了司礼监。 意外的是,一贯只要高务实有功就恨不得重重有赏的万历天子朱翊钧,这次居然没什么反应,或者说反应有些迟钝——直到第三天时,他才在某本奏疏中批复了一句与此有关的话:“非朕不赏,不欲先赏也。” 哦…… 这下大伙儿就明白皇帝的心意了:我不是不赏,我是不想在事情没有全部办完之前就赏。 这句话的潜台词很容易体会:虽然现在已经立下大功了,可他此去的主要任务依然是完成顺义王册封,之前的这些功劳都是以此目标为基础的,所以要赏就要赏个功德圆满,九十九拜都拜了,还差这最后一哆嗦吗?等完成册封之后回京,该赏的自然少不了! 好吧,这下子圣意是明白了,不过对于一些人来说,就又到了做选择题的时候。 要不要开始准备反对这次的封赏呢? 不到二十岁就立下这样的大功,将来……可不好办啊。 抱持这样心思的人,自然不承认自己是嫉贤妒能的,在他们看来,这既是为了大明好,甚至也是为了高务实好呢。 有人反对,当然也有人支持,实学派内部就对高务实这次的表现极其满意,纷纷通过各种途径向首辅张四维表示,请他不必拘泥于“避嫌”,高务实这次的功劳之大,所展现的能力之强,都容不得他这个做舅舅的因为要避嫌而故意压着。 因为时间关系,暂时还只有京师及京师附近的实学派官员来得及给张四维表达这样的态度,但是可以预计,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该有两京十三省、全国各地的实学派官员把条陈递到张大学士府,向首辅表达同样的意思了。 张四维给各官员的答复都很一致,表示自己虽然是高务实的舅舅,但首先是大明的首辅,自然万事以公议为先云云。 他没有明说会如何,但态度已经很清楚,该是高务实的功劳,他都支持给于封赏。收到回信的实学派官员这才放心下来。 而此时此刻,高务实本人倒还颇为淡定,一方面下令让明军各部除一开始就护卫他的人马之外,其余全部返回大明境内,由各督臣、抚臣调回原处;一方面带着得胜之师回返。 这次他的目标,终于成了归化城。 ---------- 感谢书友“钢筋91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896章 务实授徒 蒙古,是大元的前身,亦是残余。 随着库里台大会的日益临近,近期以来蒙古人最重要的一场婚礼悄然落下帷幕,大成台吉迎娶了俺答的遗孀钟金哈屯。之所以是“悄然”,因为这场婚礼虽然有重要的政治意义,但双方男非初娶,女是再嫁,大操大办不符常理。 除此之外,还要照顾一下大成比吉和额尔德木图的面子。 “老师,今天瓦剌人的使者也到了。”额尔德木图有些兴奋地出现在高务实身前,冲着闭目养神的高务实一拱手,道:“父亲说,就算老汗在位时曾经打得瓦剌人数次迁徙,都没有今日这般盛况,他让我前来再次向老师致谢。” 高务实没有睁眼,近来他劳心劳力,虽然年轻,也颇为倦怠,这些天一直表现得很疲惫,库里台大会的操办他几乎没有参与,全部交给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这对新……呃,再婚夫妇自行处置。 “大哉乾元,恭喜蒙古又有了兴盛之相。”高务实语气平静地说道,然后话锋一转:“额尔德木图,你可曾想过,以元之极大,何以迅速败落?” 这不是送分题么?额尔德木图马上道:“蒙古人不知马上可得天下,马上却治不得天下这个道理。” 谁料高务实却摇了摇头,道:“元时,文化甚盛。”他缓缓睁眼,看着眼前半大的蒙古学生,微微一笑:“甚至,汉人也有不少得益于这种文化的地方。” 额尔德木图呆了一呆,迟疑道:“真的吗?” “你不信么?”高务实微微笑着,道:“元代文化是波斯文化、蒙古文化、汉文化的结合,文化越交流就越兴盛……我举一个例子:青花本是波斯文化,蓝色调是***的主色调之一。在元之前,中国没有青花。元时,从波斯带来了这种蓝色的纹样,可以画在瓷器上。 青花瓷之前,无论中国陶瓷如何更迭,都是各领风骚,可是青花瓷横空出世之后,马上成了主流,二三百年来没人撼动它的地位。” 高务实这个举例的确没有问题,从元以后,明清两代,民窑、官窑占第一位的,都是青花瓷。晚清的时候,粉彩倒是挑战过它的地位,但最后也是败给了它。 但光一个青花瓷还不足以让额尔德木图相信,他的神情显然是将信将疑的。 于是高务实又道:“还有景泰蓝,元对大明产生重大影响的工艺品,还有就是景泰蓝。它是以蓝色基调为主的,于元代始创,跟景泰(明代年号)没关系。其实景泰蓝也是典型的外来文化,归根结底就是掐丝珐琅工艺,是由阿拉伯人——也就是回回传来。明初《格古要论》中称其是从“大食”传来的工艺。而聪明的中国匠人学会了这门手艺,再把中国纹饰套进去,发扬光大,变成中国独有的宫廷文化”。 额尔德木图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可是……此皆小道。” “那么何为大道呢?天象之学算不算?”高务实呵呵一笑,又道:“在天象之学上,元廷主持翻译了托勒密的《天文大集》,伊本·优努斯的《哈基姆星表》等著作,回回天文学家扎马鲁丁主持‘回回司天监’,制造了多环仪、方位仪、斜纬仪、平纬仪、天球仪、地球仪、观象仪等仪器,中国本土的科学家郭守敬则吸收其中精华改进和制造了简仪、仰仪、圭表、候极仪、浑天象、立运仪、景符、窥几等仪器,并与王恂、许衡等人共同编制出中国最先进、施行最久的历法《授时历》。而这部历法的编成,则得益于在全国各地设置的二十七个天文观测站。 同时,《授时历》的编成,不但列出了三次内插公式(“招差法”),还使用‘垛垒、招差、勾股、弧矢之法’进行缜密计算,其中将回回发明的弧三角法应用于割圆术获得‘弧矢割圆术’(即球面直角三角形解法),朱世杰的《四元玉鉴》将‘天元术’推广为‘四元术’(四元高次联立方程),并提出‘消元’的解法,这比……嗯,这至今仍然是数术之巅。” 高务实刚才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比欧洲领先三百年。 额尔德木图一直被把汉那吉教导得认为只有汉人的文化最强,虽然高务实这样说了,还是坚持道:“可这些学问都不实际。”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那么,医学实际么?在医学上,出现(金)元四大学派,综合了汉医和阿拉伯医学的《回回药方》,这是一本综合性回医药学典籍,共有三十六卷,包括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骨伤和皮肤病等科,约有药方六七千之多,我们现在熟悉的很多药方,例如芳香挥发药、滴鼻剂、露酒剂、油剂、糖浆剂等,并非传自于扁鹊、华佗,倒是来自于阿拉伯医学带来的‘海药’。” 医学肯定是最实际的,额尔德木图无法辩驳,只好道:“可大元还是亡了。”他顿了一顿,有些落寞地道:“既然老师说大元不是亡于文化,那大元为何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高务实道:“《左传》有云:‘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处处体现其‘大’的大元王朝,只存在了百年便冰消瓦解,却也是倒在了‘大’上。” 额尔德木图诧异道:“大,也可以亡国?” 高务实道:“大自然可以说宽、博、雄、壮,但另一面也是粗、陋、散、纵。元朝的主要统治地域是汉地,但却并没有将汉人儒家文化作为统治全国的意识形态,统治者对全国实行信仰自由自是好事,但统治者本身也在各种信仰之间游荡,始终不能确立国家最根本的治国理念,就会让国家的根基完全建立在强大武力之上,也就是你方才所说的‘天下马上治之’,必然容易松动。” 这个问题,高务实没有展开来和额尔德木图说,实际上元朝的法律是杂糅了蒙古扎撒和唐宋法典而成的,本身便有很多抵牾,而元朝历任皇帝还“唯知轻典之为尚”,元末叶子奇所著《草木子》提到“元世祖定天下之刑,笞杖徒流绞五等。笞杖罪既定,曰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自是合笞五十,止笞四十七。……天下死囚审谳已定,亦不加刑,皆老死于囹圄。……故七八十年中,老稚不曾闻斩戮。及见一死人头,则相惊骇。可谓胜残去杀,黎元在海涵春育中矣”。 取代元朝的明太祖朱元璋总结前朝时,便认为“其失在于纵驰”。对百姓用轻典自然可以获得民心,但对官员也是如此,则必然会导致腐败盛行而治贪不利,朝廷欲要宽以待民,贪官酷吏却使得民怨沸腾。 元朝本来就没有主体意识形态,本身还是异族入主,而又用法宽纵,可想而知反抗的星星之火始终不能防患于未然,一旦中央政权衰弱,便是燎原烈火。 还有,元朝人分四等,从法律上确定民族压迫政策,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汉人和南人自然常怀愤愤,最大族群的精英对于这种压迫必然很难对朝廷产生归属感。 相对的,因为统治宽松,社会经济发达,等级制度在很多时候并不能保证处在第一、二等的蒙古人、色目人处于强势。事实上终元一代,蒙古人、色目人的普通百姓因穷困而沦落为汉人、南人奴隶者比比皆是,作为一个异民族政权,本民族百姓必然会因为这些情况而减弱对朝廷的向心力。 蒙古人粗犷豪爽,快意恩仇。这样的性格,作为个人可以算是优点,但作为一个大帝国的统治者,就必然会缺少缜密的思虑和精明的算计。 元朝历十一帝,几乎每次皇位更迭,都要有残酷的杀戮甚至大规模的战争。权谋家设计于密室,发难于朝堂,一二人便可定大位的情况比较少见,因此动不动就明刀明枪的对垒。 皇族、贵族、重臣之间的内耗往往导致举国不宁,国家大丧元气。而这样明目张胆的夺权斗争也必然使得皇室威望在民间下降。 另外,元人自称“国朝大事,曰征伐,曰搜狩,曰宴飨”。成宗之后,对外战争基本停止,三件大事便只剩下狩猎和宴会了。朝廷由上至下,一片享乐之风,各种游戏种类繁多,如围猎、打马球、捶丸(步行打球)、蹴鞠(足球)、射柳、射圃、角羝、双陆、象棋、围棋、撇兰、投壶、顶针、续麻、拆白、道字等等不一而足,甚至到了“元时人多恒舞酣歌,不事生产”的地步。 国家根本大事尚未安定,这样消弭志向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可以想见。到末代皇帝元惠宗时,宫中盛行“大喜乐”的超级荒淫游戏,面对“红巾万千”而束手无策,可说早有前因。 不过,高务实毕竟不是真的为了教额尔德木图治国,他只是以这样的方式告诉额尔德木图:中国之强,强在坚定的实行儒家制度,所以呢……你将来也应该这么办呀! 额尔德木图懂了,用力地点了点头。 高务实笑了笑,再次闭目养神起来,心中却忍不住嘟囔:儒家么……推广给你们倒还是不错的。 ---------- 这章反盗版是按2k收费,但实际我更新内容超过3k,多的算赠送啦~ 第897章 库里台大会(上) 库里台大会,某种程度上来说应该可以算作蒙古的最高权力机构,因为它不仅可以决定军事行动,更能选举大汗。 当然,它也能决定其他大事,譬如在元代时期,还能决定宗王的废立。 而库里台大会的与会者也与中原的类似制度不同,“后妃、宗王、亲戚、大臣、将帅、百执事及四方朝附者咸在”。 瞧瞧人家蒙古,后妃可是一贯可以光明正大参政的,先进得让几百年后的某些政治家都为之汗颜。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制度,所以蒙古既出现了如满都海那样的政治女强人,也出现过乃马真后那样的废物女摄政。 时至今日,蒙古传统依旧,就好比本次库里台大会的召集者并非大成台吉把汉那吉,而是钟金哈屯这位摄政一般。 事实上,库里台大会也曾经有过一段“落寞期”,就是在元代还占据着中原的时期,库里台大会的作用曾经被大幅削弱。 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库里台大会本身是一种“选举君主制”,是大蒙古国贵族分封结构的产物,它具有把分散独立的封地贵族聚结到一个统一的共同体内来的社会功能。 然而元代政治控制的方式是由自上而下的中央集权的皇权——官僚体制来实现的,如此一来,库里台制度就失去了它在草原时期的功能意义。 但是,由于旧传统本身所具有的习惯力量、由于维护蒙古贵族特权的政治需要以及元世祖汉法改制的不彻底性,使这一传统仍然作为一种“祖制”,滞留在元代统治阶级的政治生活中,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表现为,一方面构成这一制度的外部形式的那些因素,如贵族朝会、拥戴君主登位的蒙古式的特殊礼仪、宴享和赏赐,宣读成吉思汗札撒等等,相对稳定地保留在元朝每位皇帝的即位大典中。 当然,这种宗亲贵族大会业已失去了任何“选君”意义。新皇帝利用这种“左右部毕至”的大典,来申张其政治权威及合乎“祖训”的正统性。散居各地的、政治上业已失势的各级宗亲贵族,则可借此机会获得一笔财富。 另一方面,构成库里台制度内容的因素——自下而上的贵族选君意识,迎合了元代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发展的趋势,渐渐蜕变为官僚贵族各派系集团争夺最高权力的意识形态工具。 然而,除了上述一些因素之外,库里台制度所以在元代继续延续,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元朝皇帝必须也是蒙古大汗,这一双重身份构造决定其必须遵循成吉思汗祖训和大蒙古国传统。 作为元朝皇帝同时又是蒙古大汗,其在继承汗位时的程序,就仍然必须经过库里台,通过库里台获得诸王勋贵的支持和承认,才能取得了大蒙古大汗的合法地位,同时,成为元朝帝王也就名正言顺了。 也就是说,从大汗到皇帝,要得到合法的地位和权力,形式上仍然必须经由库里台。 这一次由钟金哈屯召集的库里台大会,要商议和决定的事情是很明确的,就是要决定土默特部大汗的归属。 理论上来说,土默特只是蒙古六万户之一,其“大汗”实际上只相当于元代的宗王,而宗王虽然也可以由库里台大会决定废立,但通常而言是不必拿到库里台讨论的,因为大元皇帝兼蒙古大汗就能决定。 但眼下的情况显然不同。 首先,把汉那吉本身不是俺答汗的长子,他甚至不是长孙,由他出任土默特的大汗是不符合达延汗所确立的长子继承制这个“祖制”的,所以必须借由库里台大会的传统威信来给他的大汗之位正名。 其次,如果把汉那吉不能得到库里台大会的承认,就只能争取图们汗这个全蒙古大汗的册封,但那不是开玩笑么,图们汗显然不会认可一个铁杆明粉来做土默特的大汗,所以……就爆发了漠南之战。 此前钟金哈屯发出召集库里台大会邀请的时候,除了土默特本部,连鄂尔多斯部和青海土默特方面都只是派人回答“准备出席”,但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漠南大战的结果尘埃落定,各部的蒙古贵族们才纷纷抓紧时间动身朝归化城赶来。 图们的大败而归导致的后果是很严重的,因为就在高务实与把汉那吉一起赶到归化之后的第四天,就有三位重要人士联袂抵达。 这三位分别是鄂尔多斯部的切尽黄台吉、青海土默特(永谢布)的火落赤把都儿以及……朵颜三卫之一的长昂! 鄂尔多斯部与永谢布部的这两位都是图们汗的“五执政”之一,但由于他们都属于右翼蒙古,如今在图们汗大败而归的情况下悄悄脱离察罕浩特而来参加库里台大会,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但长昂此来的意义就大为不同了。 此举有叛离图们的嫌疑! 呃,好吧,这恐怕不是嫌疑,而是明确的重新站队表现了。 高务实听到消息的时候虽然只是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但这纯属故意装逼,实际上他心里简直是乐不可支——朵颜三卫时叛时附,一会儿向大明朝贡,一会儿跟着图们袭扰大明,搞得大明一直头疼不已。 而现在长昂此来归化,相当于重新认了个大哥,那就是土默特——这是他以蒙古人身份重新认“大哥”的表现,实际上由于土默特现在是大明的小弟,长昂当然也就不能再跟大明玩两面三刀了,否则到时候土默特的面子往哪放?以为土默特这个右翼盟主不敢揍他? 要知道,土默特之前非要认大明这个“大哥”,可不是俺答在军事上被大明给揍了,他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着眼点是土默特的整体实力。 大明觉得朵颜三卫不好对付,主要也是由于蒙古人的游牧特性,很难进行实际打击——就像这次戚继光出兵,长昂打不过就走,戚继光也只能暂时占据大宁城等后续变化,要想追击长昂是不可能的。 但是换做土默特来对付长昂,那就完全不同了。土默特光是其本部,都能凑出差不多十万铁骑来,更别提还有鄂尔多斯和永谢布两个强力小弟,长昂那一两万之众在土默特面前可拿不出手。 至于说长昂还是能跑……可是跑去哪呢?明人的问题在于没法子占据长昂的草场,但人家土默特难道会嫌草场多? 所以算了算账之后的长昂就发现自己的局面有些不妙了,他正在犹豫的时候,切尽和火落赤忽然联袂到访,告诉了他图们大败亏输的事,邀他一同前往归化城参加库里台大会。 长昂震惊之下马上答应下来——他本来和把汉那吉毫无交往,就算想去也很难找到合适的理由,但有切尽和火落赤做中间人,他跟把汉那吉就说得上话了! 改换门庭也是需要契机的,“自荐枕席”那可很难保证自己的身价呀。 把汉那吉以土默特“候选大汗”的身份接见了这三位,然后便立刻派人去请高务实前来会晤。 过不多时,大明“册封顺义王全权钦使”高务实大驾光临大召寺。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898章 库里台大会(中) 高务实的钦差仪仗出现在大召寺外,龙旗招展,盔明甲亮。按照大明现在“家丁即官兵”的流俗,高家骑丁充当着钦差亲卫,骑着一水的蒙古骏马昂然而来。 大成台吉、钟金哈屯这对新婚夫妇领着切尽黄台吉、火落赤把都儿台吉、长昂等一众蒙古贵族恭立于大召寺外,迎接钦差大驾。 高务实依然故我的没有坐车驾或轿子,而是骑马而来,翻身下马之后上前两步站定。 把汉那吉等人上前几步,齐齐躬身,道:“臣等敬问圣安。” “圣躬安。”高务实微微一笑,抬手道:“诸位免礼。” 众人站直身体,把汉那吉正要开口,不想高务实却看着长昂,轻笑着道:“这位,便是长昂都督?”[注:都督一职从《神宗实录》记载:“朵颜卫都督长昂遣头目阿里麻等补贺二年”。] 长昂也没料到近来突然名震塞北的高务实高钦使头一个便问起了他,连忙躬身道:“是是,我……呃,臣……呃,末将便是长昂。” 高务实听得心里摇头,朵颜卫虽然顶着一个“卫”字,看来早就没把自己当做明臣,眼前的长昂就显然从来没有思考过面对一位大明钦差应该如何自称,居然结结巴巴说错了几次。 “长昂都督能来归化参加库里台大会,真是可喜可贺。”高务实面色转淡,语气有些怪异地道。 长昂先是一愣,心道:为何是“可喜可贺”? 然后忽然面色涨红——可喜可贺说的是他居然能有命来此! 长昂低下头,两手捏紧拳头,又忍不住抬起眼皮看了高务实一眼,心里恨不得上前就给他一拳才好。 当然,想法可以有,实施是万万不敢的——麻贵和恰台吉两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 长昂跟麻贵没打过照面,对他并不畏惧,但恰台吉么…… 朵颜卫都督果断收回了目光。 其实高务实这话虽然有些刻薄的意思,但却有理有据:长昂本来就被戚继光撵走,图们回去也肯定要追究他丢失大宁的责任,这厮现在真是前有狼后有虎,真要打起来的话,谁都能要了他的小命。 这种时候,他居然找到机会改换门庭,跑来土默特参加库里台大会,可不是可喜可贺么? 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土默特不肯接受他,他现在基本就是走投无路、插翅难飞的局面了。 所以,尽管很不爽,长昂还是只能低头认怂:“长昂此前被图们等人蛊惑,做了不少错事,此来参加库里台大会,一来是应钟金哈屯之召集,二来也是想亲自来向钦使负荆请罪……钦使您也知道,末将很难有机会进京面圣。” 咦?这厮倒是挺能忍的嘛。 高务实略微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又觉得也正常,他要不是这个性子,怎会略吃败仗就连大宁都不要了,直接弃城逃走?虽说他早几年就差点被戚继光生擒,怕戚继光是肯定的,但也不至于怂成这样……看来这家伙是个不怎么看重脸面,却很重视实力的人。 高务实的“神机妙算”从来都是看碟下菜,所以分析对手的个性很重要,他刚才这样激长昂,就是想确定长昂的个性——反正长昂也不可能在归化城跟他动手,试一试无妨。 “原来如此。”高务实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再继续激怒长昂了,微微点头,道:“长昂都督既然对前过有所悔悟,本钦使也不为已甚,只望都督将来行事,莫要再犯旧错便好。” 长昂心中松了口气,忙道:“是是,钦使放心,长昂已经彻底改过自新了,今后绝不敢再犯。” 他就怕高务实趁着大胜之威非要拿他开刀,这里可是归化城,他此来虽然是带着部众前来的,但显然不可能把整个部落带进归化城,他们临时驻扎在归化以东约莫百里左右的草原上等待。 这个时候要是高务实非要动他,恐怕把汉那吉等人是不会跳出来保他的,到时候岂不是白白送了人头? 再说,现在整个土默特都听命于高务实这位击败了图们汗的大明钦使,就算他带着整个部落来此也没用——别说西哨了,钟金哈屯手中的俺答汗护卫军他也打不过,甚至这次经过察哈尔降军加强过的恰台吉部他都未必搞得定。 不过高务实却不继续与他废话了,朝把汉那吉问道:“那吉兄,明日便是库里台大会召开的日子了?” “是,库里台大会的主要与会台吉、首领大致已经到齐,今天请钦使前来,就是商议一下明日大会的一些相关事宜……不过这里不是说话之处,钦使,您里边请。” 高务实点点头,当先走入大召寺。 大召寺是蒙古人的称呼,召就是庙宇之意,此处的正门牌匾上其实是挂着三个汉字:弘慈寺。 这个名字是俺答特意请朱翊钧御赐的,甚至“弘慈寺”三个字都是朱翊钧的宸翰御笔。 之所以来这里“开小会”,而不是去俺答的汗庭,是因为把汉那吉汉化程度比较高,觉得自己还没有成为名正言顺的彻辰汗和顺义王,去汗庭(王府)并不合适,而恰好俺答本身也是病逝于大召寺,且现在还停灵在此,因此他打着守灵的名义先住在此处。 其实这也是个奇葩做法,因为既然把守灵这件事拿出来说,那之前先和钟金哈屯完婚就未免显得太吊诡了一些——怎么还能一边守灵一边结婚啊? 好在蒙古人比较讲究实际,眼下局面混乱,彻辰汗的位置不能虚悬太久,而选出彻辰汗的前提又肯定得有和钟金哈屯完婚这一项,所以……程序上面就只好将就将就了。 一众人进了大召寺,在偏殿就坐,高务实这厮虽然不是主人,却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东头首席,然后朝身边的把汉那吉问道:“库里台大会若是明日就召开……三世活佛能够按时赶到归化么?” 把汉那吉拱手道:“正好要和钦使说及此事呢。”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请讲。” “活佛表示他先要去桦皮岭举行一场超度法会,然后才能来归化城赠予新的彻辰汗以尊号。” ---------- 有点累,今天先不搞防盗了…… 第899章 库里台大会(下) 高务实听完这话,心里不禁暗想:索南嘉措果然是个极有水平的活佛,这一手玩得好啊,既展现了他的慈悲法相,又避免了直接来库里台大会为把汉那吉站台背书。更关键的是,他这么做,从把汉那吉他们这群人的态度来看,居然还一个个都很支持。 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那是傻;可反过来说,把人卖了还能让人帮自己数钱,这就很厉害了。 索南嘉措看来就是这样厉害的一位活佛,难怪黄教在他手上大兴,这绝非单纯的运气问题,归根结底,这就是能力问题。 高务实在心里把索南嘉措的危险性直接提高到了最顶层,属于极其需要严肃对待的人物。 当然,他也知道,这种所谓的“危险性”未见得是这位活佛会对他抱持恶意,而是说……嗯,而是说这位活佛不大好骗,跟把汉那吉甚至跟恰台吉都完全不同,想三言两语忽悠得对方满地转,那是没有指望的。 大概,这就是一个大忽悠碰上另一个大忽悠之后的警惕性吧。 既然活佛不来参加库里台大会,那么一些仪式就又要做出相应的变动,把汉那吉请他前来,除了介绍切尽等三人之外,主要就是为了这事儿。 高务实的神情很温和,但态度很坚决——他高某人作为大明钦使,代表的是天朝皇帝,所以要坐在最显著的高位上全程观看本次库里台大会。 当然,考虑到库里台大会毕竟是蒙古的最高权力机构,所以高务实不打算掺和其中,他将会只看不说。 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两口子都是铁杆明粉,对高务实的这个意图毫无抵触。 恰台吉是个武将,虽然有一定的政治头脑,但对于某些政治上的“象征意义”也不是很能闹明白,他觉得既然当初大汗都能向明人皇帝称臣,那么现在皇帝的钦使坐在高处观看库里台大会的举行,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因此他也没表示反对意见。 但切尽黄台吉却是一听就皱起眉头来了。他是早就被俺答看好的后辈,在鄂尔多斯部也是明确当做下一任大汗培养的人物,政治头脑显然更上一层楼。 在切尽看来,高务实只要出现在库里台大会,本身就是对库里台大会的蔑视,对于整个蒙古而言也是如此,而如今他甚至不仅要出席库里台大会,还要高高在上的坐着,即便他遵守承诺一言不发,也有一种威凌蒙古的意味在里头。 是,这次漠南大战的结果摆在天下人面前,得到大明帮助的土默特几乎是以完胜之姿战胜了图们汗,可是……这真是蒙古的希望吗? 或者说,将来的蒙古真的只能匍匐于大明皇帝的脚下才是正途了? 成吉思汗的在天之灵若是看到这一幕,将会作何感想? 切尽的心中涌起一阵悲凉。 他不满,却无法宣之于口,因为他知道,光凭一个鄂尔多斯部,别说跟大明计较,就算土默特部也不是他们能战胜的。 鄂尔多斯部的位置决定了一旦大明和土默特携手,它就是被包围的对象,怎么反对? 更何况,现在的鄂尔多斯部也早已习惯了与大明互市,倘若自己今天的表现让高务实不满意,这位爷可不光是一个什么钦使,他还是京华的东家,只要他不肯跟鄂尔多斯部贸易,大明北边与鄂尔多斯部交界的晋商、陕商,谁敢跟鄂尔多斯部交易? 京华在大明北方商界说句话,那可比皇帝的圣旨威力还大! 因为圣旨即便写得再严厉,也可以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可是京华如果要对某些敢跟它唱反调的商人执行“惩罚”,那真是谁都救不了,说让你破产你就得破产,连告官都没用——晋党、陕党本来就是高党的主阵地,从王崇古、张四维、马自强他们那一辈起,就跟高党绑死了,他们会为了几个商人跟高党闹翻,然后坐看心学派压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去? 现在可还没有东林党! 况且,就算真有一个以商业资本为隐藏力量的派系出现,那这个派系恐怕也会从高务实的京华肇始! 所以,鄂尔多斯部不仅得罪不起大明,它甚至得罪不起高务实! 更何况现在把汉那吉明显是一切以高务实马首是瞻,以至于把自己的长子都送去高务实门下读书了,得罪高务实还等于同时得罪土默特——这是鄂尔多斯部能尝试的? 火落赤的心态跟切尽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他倒是不怕大明会去打他,毕竟他远在青海,那边又不是大明重点关注的区域,就算土默特有远征青海的能力,但土默特既然马上要换新主人,暂时这几年应该会先以稳定为主。 而大明不可能莫名其妙的的忽然在西北大动干戈,这可是国策方面的大变动,对于这样一个老大帝国来说,可不容易。 但火落赤同样不肯得罪高务实,因为永谢布部去青海也就十来年,本身还不是很稳固,而且还要三不五时地跟瓦剌开战,没有同大明的互市补血以及土默特本部的支持,他们是很难维持的。 因此,切尽和火落赤两位“蒙古执政”虽然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却都没有出言反对。 剩下一个长昂……呃,他有什么资格反对?有什么勇气反对? 长昂都督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只带了耳朵来的模样。 高务实见了,便站了起来,微微一笑:“看来诸位都无异议,很好,本钦使甚是欣慰。既然如此,其他的议题本钦使就不参与了。预祝明日的库里台大会顺利举行,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土默特彻辰汗……大明皇帝陛下对此期盼甚深。” 自把汉那吉以降,所有人都跟着高务实站了起来,听完他的话之后都向他微微鞠躬表示感谢。 高务实颔首回礼,道:“告辞。” 众人自然不能不送一送,又一起将高务实送出大召寺中门,高务实客气了两次,他们才在目送高钦使离去之后返回大召寺中继续商议诸多细节。 而曹淦此时凑近高务实身边,问道:“老爷,切尽和火落赤二人似乎有些……不甚开怀。” 高务实忍不住笑道:“什么不甚开怀,你就别用这种文绉绉的说辞了,他俩就是不满意……不过,不满意没用,有求于我,就得听我吩咐,当年我让你去开辟西北商路之时便料到了今日之用。这人呐,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走惯了大路之后,再让他走小路,可就不容易了。” 曹淦连连点头,感叹道:“说到底还是老爷目光长远,小的这些人当时哪里想得到这些?蒙古人就更别提了,现在他们都指着老爷吃饭,自然不敢跟老爷吹胡子瞪眼。” 高务实摆摆手,微笑而去。 ---------- 看来这一章应该用“一二三四”的,上中下不够使…… 第900章 库里台大会(完) 次日一早,归化城中铁骑四出,城外城内都有明蒙骑兵巡哨。 蒙古方面,城内是钟金哈屯掌握的俺答汗护卫军在巡哨,城外是把汉那吉的西哨本部,而明军居然也掺和了一脚——高务实的骑丁在城内城外都参与了巡哨。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情况了,蒙古的库里台大会居然出现了明军巡哨,一些远道而来的蒙古贵族不少都惊得目瞪口呆。 当然,他们惊讶不惊讶都无所谓,反正这些小部落的“台吉”们大多数都已经没有多少势力,在把汉那吉、钟金哈屯、恰台吉等人挟大胜图们汗的威势之下根本不敢多说废话。 再说,高务实也是有分寸的,他的骑丁主要出现在他的钦使行辕到库里台大会举办地之间,而且库里台大会举办之所的顺义王府,依然是大汗护卫军在把守。 至于城外的骑丁,主要是扼守归化城东门——高钦使这个人,说谨慎也好,说怕死也罢,肯定是要给自己留个方便跑路的通道的。 当然,对外说的理由是方便和城外的把汉那吉部保持联络。 考虑到高钦使和把汉那吉是多年的安答,这个道理好像也说得过去。 辰时二刻,库里台大会在俺答昔日的顺义王府正式开始。 高务实作为大明皇帝钦使,不仅独坐首位,甚至他还是单独坐在一处小高台上。 这一点要单独说明一下,归化城虽然整体是汉式城池的模样,但与沙城那个元中都一样,是有夹杂蒙古特色的,也就是城中还设有单独的跑马场,且面积很大,乃至于“宫城”之中也是一样。 今日的库里台大会便是在顺义王府内的跑马场举行,所以能够给高务实单独搭建这样的小高台。 身穿一袭大红纻丝飞鱼袍的高务实坐在高台上,看着台下一大片的蒙古权贵,心里暗道:“看来这些蒙古人对现实的接受度倒也挺高的,倒是比咱们汉人好搞定……成吉思汗的子孙也不是很争气嘛。 不过,你们还真别怪我,我让你们汉化是对你们好,火器时代来临之后,你们势必处于一路走弱的境地,这是大势所趋的事。有大明做后盾,或者干脆融入大明,你们还能有机会跟着保持文明和发展,要不然后世的蒙古国就是你们的将来了…… 恐怕成吉思汗也想不到蒙古有一天会在世界政坛上毫无存在感,而且经济落后得没法看吧?相比之下,与汉文化融为一体的内蒙古简直就是天堂。” 高务实在一边走神,而库里台大会则按照既定的议程进行,不过既然都是计划之中的事,倒也就不值一提了。 高务实忽然感觉自己此刻就像某个时期的日本天皇面对臣子一样,明明实际上控制着局势,偏偏在人前不说话,任由下面人在那里演出。 不过,看着这库里台大会,他又想到一件事:大明现在的皇帝是朱翊钧,由于十多年前就开始布局双方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普通君臣所能比拟,所以很多事情比较好办,但这不应该掩饰大明的制度本身所固有的问题。 大明归根结底,是皇帝一言而决的政治体制,虽然在文官集团的“努力”下,现在的皇权看起来经常受到文官集团的压制,但这其实只是个表象,皇帝独裁的根源是没有变化的,万一哪天冒出来一个崇祯,管你文臣武将,他想杀还是可以随便杀,什么传统都不好使。 反倒是库里台大会这样的制度挺有意思,大汗虽然是大汗,但如果库里台这个代表所有贵族集体利益的机构对其不满,则大汗也寸步难行。而这个库里台大会也不是长期、固定的举行,如此就让大汗可以在平时自由的行使权威。 权威可用,却又有所顾忌,这样的政治制度是不是比一言堂反而更好一点? 可是,大明的皇权却该怎么限制呢?万一出现一个“崇祯圣君”,百官可没有什么办法能限制他啊。 况且,蒙古人有库里台大会这样从部落联盟时期就流传下来的“选君”传统,而大明或者说中国的传统可不是这样。 自夏启废禅让,家天下思维在中国已经形成了数千年,“天下系于一人”非止一朝两朝之事,要改变谈何容易! 况且中国的政治制度又容易走极端,像欧洲那样搞出妥协式的君主立宪制也很难——君主强势则没有资产阶级或者无产阶级什么事,而资产阶级或者无产阶级强势,那恐怕也不会有君主什么事了。 可是,走极端则表示政治体制只要出现变动,就多半要经历暴力革命,而暴力革命从一开始就不是高务实乐意选择的路线。 脑壳疼啊……算了,先放一放吧,我现在也还没到能考虑这件事的时候。 再说,这个库里台大会制度也谈不上什么完美,至少从当时元朝的政治实情来看,这个制度也一样有很多问题。 举个例子,忽必烈推行汉法期间,曾在汉人大臣的建议下,尝试建立中原王朝的储君制度,但当时库里台制度仍然与之并行不悖。 至元十年(1273),忽必烈册立嫡长子真金为太子,授予皇太子宝,建立东宫,配备宫府人员。至元十六年(1279),让皇太子参决朝政。 然而太子真金于至元二十二年十二月病逝之后,忽必烈再未正式建储,只是于1293年将皇太子宝授予在漠北出镇的真金次子铁穆耳。 结果到了1294年忽必烈死后,铁穆耳还是先经过库里台大会才得以继承皇位。 也就是说,忽必烈尝试建立的储君制,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前四汗时期的大汗生前指定继承人的性质一样,被指定者依然必须经过库里台大会才能继承汗位。 这样一来就导致了一种“祖制”形成,忽必烈之后的元朝历代大汗、新君基本都遵循祖训旧规,不管是顺利继位,还是通过武力或政变夺得大汗—皇帝之位,都要举行由蒙古宗王贵族和朝廷大臣参加的库里台大会。 这样做的后果也很严重,导致了后来汗位继承危机的频频发生。后世就有学者认为,元朝的皇位世袭制度,实际上一开始就没有完全确立起来,库里台制度在继承问题上仍然具有干扰世袭制的顽固力量。 世袭制在很多后人看来很是落后,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世袭制也有其优势,其中最大的优势就是能够确保国家的稳定。 比如说像大明这样,在“谁会是下一任皇帝”这个问题上,是完全明确无误的,因为大明从来没有废过任何一个太子,也从来没有出现“大哥还在,二弟继位”这种事情,所以众臣也就不必分别站队,然后双方斗得你死我活,甚至搞出各种政变、兵变的乱子来——这就相当于把国家内耗降低到了最低。 这样一看,大明的皇帝独裁也好,蒙古的库里台选君也罢,都有其优点,也都有其缺点,绝不是单纯的你好我坏,或者我好你坏就能说得清楚的。 罢了罢了,这题对于我一个区区翰林院侍读来说,现在怕是还有点超纲,还是等将来够资格了再说吧,说不定到时候会有解决问题的条件呢? 第901章 活佛的智慧 原本高务实还预备了两三种应急方案,但是让他失望的是,这次库里台大会根本没有出现什么波澜,一切都按照把汉那吉等人预定的计划稳步进行,甚至在库里台大会授予把汉那吉土默特彻辰汗汗位之前还出现了一点点小插曲——有部分蒙古贵族认为既然把汉那吉“轻松击败”了图们汗,那他就不应该止步于土默特,而应该成为全蒙古的大汗。 高务实不清楚这些人是真的出于自发,还是有人给他们授意,不过他并没有出面干涉,非常守信的保持了“只看不说”的承诺。 由于把汉那吉本人也拒绝接受全蒙古大汗的头衔,所以这件事最后还是以不了了之告终,那帮蒙古贵族倒也没有坚持,见把汉那吉本人不肯,也就顺水推舟的只公选了他为土默特彻辰汗。 曹淦悄悄地跟高务实道:“老爷,那些人大半都是一些失势的贵族,多半是祖上在达延汗时期的功臣,现在基本上都没落了。这些人说起来的确不是把汉那吉的部下,但是……您是知道的,把汉那吉富甲蒙古,他们今天这么一说,不管把汉那吉接不接受,到时候肯定会多给他们一些赏赐。” 高务实淡淡地道:“无所谓,我在编纂《大明会典》的时候查过库里台大会的一些史料,从成吉思汗时期之后的库里台大会,很多人的选票都要靠赏赐来维持……嘿,有时候东西方还是很有些类似的。” 曹淦没听懂什么“东西方很有些类似”这话,不过不妨碍他听懂高务实的言下之意,当下点了点头:“这就好比贿选,小的明白。” 高务实倒是听得一愣:“你还知道贿选?” “啊……这事很常见嘛,就和找人请托送礼没差……嗯,也就是请托的对象要多一些罢了,道理还是一样的。”曹淦摸了摸自己油光水亮的大光头道。 原来他是这样知道的……高务实也不由得苦笑,看来古人未必不懂政治,只是某些时候的手段稍稍原始一点,但其实根子上还是通的。 库里台大会既然顺利闭幕,成了一场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把汉那吉如愿以偿成为了把汉那吉彻辰汗,那么接下来便是高务实的工作了。 册封顺义王,这件事才是高务实此次出塞的最终任务,之前的一系列漠南大战,从性质上来说,都是为了保证册封顺利才发生的。 不过,对于册封顺义王和活佛赠予尊号这两件事应该谁先谁后,高务实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 册封顺义王之所以一定要在把汉那吉成为彻辰汗之后才可行,原因在于大明需要的顺义王,一定是能够控制土默特局面的那个人。 而活佛赠予“转轮王”尊号(梵语:咱克瓦尔第)虽然从理论上来说不需要什么先决条件,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那也是有前提的。 就像俺答之所以会得到这个尊号,根本原因当然也是因为他乃土默特之主、右翼蒙古的“总瓢把子”。 所以从这个层面来说,不管是成为顺义王还是转轮王,需要的前提条件是一致的,都是先要成为土默特彻辰汗。 而现在,把汉那吉的彻辰汗汗位已经到手,下面的两个“王”谁先谁后,也就必须仔细考量了。 虽然一般而言,最后出现的才是压轴大戏,但高务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顺义王应该先行册封。 他认为这里有两个问题:其一,俺答当年是先成功与大明完成封贡,被大明册封为顺义王之后,才得到与索南嘉措活佛会面的机会,然后两人才互赠尊号的。 其二,先册封顺义王,就相当于是在说,能不能成为转轮王,首先要看能不能成为顺义王——这就从另一个层面限制了今后的土默特之主,他想获得黄教的认可,首先必须获得大明的认可,如果大明不批准他承袭顺义王,那么他也就无法成为转轮王。 随着黄教将来在蒙古的势力越来越大,土默特之主得不到黄教活佛加持的话,其统治就会变得虚浮起来,这对一位政治领袖而言是很致命的。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高务实就派人给已经去了桦皮岭举行盛大超度法会的索南嘉措活佛写了一封亲笔信。 这封信中,高务实除了对活佛的慈悲心大加赞赏之外,根本没有提及请活佛于何时前往归化城之事,但却在最后提了一句“四月二十七举行顺义王册封仪式”。 活佛接到高务实的信函之后,一言不发地将信函由转给身边的众喇嘛观看。 一众喇嘛看完,不少人忧心忡忡,有人提心吊胆地问道:“上师,大明钦使没有指示我等何时去归化城,这是不是意味着钦使阁下对上师此来桦皮岭有所……有所误解?” 活佛闭着眼睛,淡淡地道:“高钦使法眼如炬,神目如电,本座此来所为何事他一清二楚,何谈误解?” 此言一出,一众喇嘛会错了意,更加坐立不安了——之前就说过,黄教此前的情况颇为不妙,对于大明一贯都是相当畏惧的,昔日力劝俺答汗不可与大明为敌就是其表现之一。 此时活佛这般言语,让他们以为活佛是说高务实已经知道他们随着活佛来此,是怕跟把汉那吉绑得太紧,影响黄教在整个蒙古的传教。 高务实与把汉那吉是“十多年的安答”这一点,他们都是知道了的,所以一听这话首先自己就心虚了,以为高务实要拿他们开刀。 高某人有没有这个能力? 这特么还用问吗!看看图们汗的狼狈表现就知道了啊! 现在这个草原上,力量最强的是把汉那吉没错,可……可架不住把汉那吉这位彻辰汗事事都听高钦使的话啊! 甚至,黄教诸位高阶喇嘛都知道,高钦使甚至不需要动用一兵一卒,只要宣布罢市,最迟今年年底之前,右翼蒙古包括青海在内就得一片大乱! 黄教现在跟右翼蒙古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得罪高钦使,那恐怕佛祖都要现“忿化像”。 于是马上有大喇嘛语带颤抖地问道:“那么,高钦使不邀请活佛前去归化,难道是已经决定要施行惩罚了?” 活佛的语气依旧淡然:“已经邀请了。” 众人面面相窥:“已经邀请了?” “是的,已经邀请了。”活佛总算睁开了眼睛,轻轻环视众人,伸出食指一指那信函,道:“四月二十七之后,便是高钦使邀请本座前去的时间。” ---------- 感谢书友“dj000214”、“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02章 降三世明王? 钱的作用很多,这个世界上可以通过花钱办到的事多不胜数,而某些不花钱就可以办的事,倘若愿意花钱,就一定能办得更漂亮。 譬如说册封仪式。 经过一番准备,四月二十七日,顺义王册封仪式在归化城顺义王府跑马场正式举行。 把汉那吉齐集此前参加库里台大会的蒙古贵族与其部下,以及钟金哈屯麾下各部头目一起前来参加。 当是时,跑马场内建册封场,场长阔十丈,用线杆木料,厅用蓝帛百匹,红布百匹,青绿羊绒三梭四十匹,手帕汗巾八十方,席百领,麻绳二百,彩亭四个,彩旗二十对。中庭设黄帏,焚香供张。 凡今日与会之蒙古贵族,皆先期至钦使行辕习以汉仪,习礼既毕,大张旗鼓迎赴棚场。 高务实敕谕十二道及代天子赐把汉那吉大红五彩纻丝蟒衣一袭,彩缎八表里,其余人皆各色锦衣如仪。 时辰既至,把汉那吉携钟金哈屯率诸部首领迎诏,南向叩头者四次。 拜毕,汉官抄黄开读。这道圣旨就不必多着墨了,无非是那样一个套路:“充分肯定,高度赞扬,殷殷期盼,美好展望”。 又毕,把汉那吉行谢恩礼,复脱帽叩头者再四次——此蒙古礼也,以卸帽叩拜为最敬也。 全权钦使高务实傲然高居中台,代皇帝受礼,并重新赐下新的顺义王王印——诚如高务实此前所言,这次的王印没有“偷工减料”,乃是正经的镀金银印。 同时,把汉那吉从钟金哈屯手中接过此前俺答的那颗镀金铜印上缴给高务实。 其余一众蒙古贵族齐齐下跪,俯首高呼大明天子万岁,顺义王千岁等语。 至此,顺义王嗣封礼毕,高务实此行塞上的主要任务圆满完成。 再接下来,就无非是吃吃喝喝了——哦,应该说是大宴宾客。 把汉那吉堂堂蒙古首富,平白“捡”了个顺义王来当,自然不会小家子气,学着高务实教给他的中原汉人习俗,大开流水宴,宣布狂欢三日,宴饮不绝,赢得全场一片欢呼。 高务实对于过分油腻的蒙古大宴敬谢不敏,端着中原雅士、六首状元的派头,吃了几片烫嫩牛后腿肉之后,便只是笑吟吟地与把汉那吉等人叙话,把汉那吉这个铁杆明粉自然有样学样,也不肯多吃,几乎是饿着肚子跟高务实欢谈。 这可苦了旁边的一种蒙古大佬们,像切尽和火落赤,平时都是三斤以上的肉食饭量,今个明明号称狂欢,却只能吃个三四两就开始瞎扯,一个个饿得眼睛都绿了,却又不敢在高务实面前失礼,真是痛苦万分还得保持微笑。 恰台吉倒比他们表现得豪爽,除了不太敢在高务实面前过量饮酒以免造成失礼之外,吃还是敢吃饱的。这个表现反倒让高务实心中点头,觉得他还是比这些部落首领更像单纯的武将。 不过其他人也没有真的饿多久,因为大概半个时辰之后,架子摆得十足的高务实高钦使就借口酒醉离席而去了——天知道他是怎么“酒醉”的,明明这厮除了把汉那吉向他敬酒时微微抿了一小口之外,根本滴酒未沾。 不过把汉那吉对自己这位安答的从容赞不绝口,连连向周围人表示这才是“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仿佛吃得少就是英雄名士了,恍然未觉如果按照这个理论,恐怕钟金哈屯才是最英雄、最名士的一个——她一个塞上佳人,论吃能吃多少? 顺义王嗣封的大事办完之后,下一步便是转轮王的尊号继承了。 当然,理论上来说,这个不叫继承。 黄教在蒙古发展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由于俺答的推行力度够大,现在已经基本处于国教地位,活佛自然知道把汉那吉的三日狂欢令,所以……他是在三日之后抵达归化城的。 归化城这段时间简直是喜事连连,把汉那吉客客气气地将活佛迎入城中,请他在大召寺驻驾。 但活佛来到归化城的第一件事却不是立刻给把汉那吉赠予尊号,而是为俺答的下葬举办法事。 法事什么的,就不多费笔墨描述了,总之这又花去了近十天的时间才办妥,而俺答的灵柩在大召寺停了差不多半年之后,终于得以下葬,也算是颇不容易了。 到了五月初九,黄教在大召寺举行盛大的法会,法会上,活佛当着众多蒙古贵族和僧侣的面宣布赠予把汉那吉“咱克瓦尔第”——也就是转轮王尊号。 从现在起,把汉那吉就是咱克瓦尔第彻辰汗了。 彻辰汗的意思是聪明睿智的大汗,这两个词汇联系起来,大致就是聪明睿智的再世转轮王大汗。 嗯,有点西方贵族一大堆头衔的意思。 高务实没有出席这次法会,只是派人送去了一份贺礼。至于他是自恃身份还是有什么别的用意,旁人自然有许多猜测,不过高务实并没有兴趣理会。 实际上,他只是对宗教仪式不感兴趣罢了,毕竟他前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甚至不拜神佛,只拜祖先。 他在等索南嘉措主动拜会他。 索南嘉措在宗教界的地位自然是尊崇无比,但东方毕竟是东方,不是教会高于一切的中世纪欧洲,所以当高务实非要摆这个架子的时候,这位十分现实的活佛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主动拜谒大明皇帝的全权钦使。 甚至,这个拜会时间就是赠予把汉那吉转轮王称号的当天晚上。 对方既然知情识趣,高务实倒也愿意“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因此亲自在钦使行辕的大门口将之迎了进去。 当然,亲自相迎可以,大开中门不可以,因为他代表的是皇帝,迎一迎是知礼,开中门却是废礼,这是有区别的。 本来这个小插曲不值一提,但因为活佛初见高务实时的一句话,让这次初见被后世的许多史书和经文都将其记录了下来。 因为活佛从法驾上下来与高务实相见叙礼之时突然看着高务实愣了一愣,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高务实看了好一会儿,才惊诧着道:“原来是降三世明王。” 第903章 成交 高务实的佛学修养比较有限,虽然眼前这位索南嘉措的汉话出乎意外地说得相当不错,但对于“降三世明王”这个词汇,高务实还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降三世明王,密宗五大明王之中排名第二,即五部中金刚部之教令轮身,配置于东方,密号最胜金刚,因其降服贪、嗔、痴三毒与三界,故称降三世。 其汉译,又有胜三世、圣三世、月黡尊、金刚摧破者、忿怒持明王尊等名。 除了贪嗔痴三毒之外,又有传说由于当时天神刚强冥顽,因此降三世明王乃现大忿怒身来降伏教化。 彼时天界各尊,大多能够奉其教勒,可是大自在天自以为是三界之主,故与乌摩天妃都不肯降伏,因此降三世明王才现出大忿怒像来慑伏他们。也因此之故,有些书上才说“降三世”的意思,指的便是降伏三界之主──大自在天。 佛家言佛陀、明王等,皆有各自的宏愿,降三世明王的宏愿就是秉持诸佛之心,用金刚伏魔之手,消除世间众生一切贪、瞋、痴之念头。 以上这些,差不多就是高务实对降三世明王的全部了解了。 “敢问上师所言何指?”高务实心中微微有些猜测,但由于他对佛学了解一般,对于密宗各法更是雾里观花,因此也不大敢肯定。 索南嘉措法相庄严,高宣佛号,道:“高侍中,你乃降三世明王显化,故有大威德,能降服世人过去、现在、未来之贪嗔痴三毒,破除愚迷障碍,重现智慧之光。世人得明王法,可打胜仗,去疾病,受人敬爱等功德。” 高务实当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明王化身,他脑子里飞快的思考着索南嘉措将他称之为降三世明王的用意。 在他这个世俗之辈看来,索南嘉措称他为明王,第一要务应该是拉近双方之间的关系——呐,我是上师,你是明王,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这个举动,大概跟当年他与俺答互赠尊号的意义相类似。 但他给俺答赠予转轮王之尊号,是因为当年忽必烈得过这一尊号,转轮王的具体的意义已经不重要了,可是现在这个“降三世明王”又有什么内因呢? 刚才索南嘉措说高务实“能降服世人过去、现在、未来之贪嗔痴三毒,破除愚迷障碍,重现智慧之光”,这大概是从高务实现在所取得的一些成绩进行大幅度夸张之后的说法——高务实写过《龙文鞭影》这样的蒙学经典,自身又是六首状元、世之楷模,夸张一点说就成了破除迷妄、启迪智慧了。 至于说,修习降三世明王法可以“打胜仗,去疾病,受人敬爱”,这个究竟是巧合还是索南嘉措故意牵强附会,高务实就不是十分清楚了。 不过,打胜仗这一条跟高务实现在关系显然很密切。 至于去疾病,燕京城中有很多大喇嘛,他们肯定知道高务实花了很大的力气进行医学研究的事,这个消息被索南嘉措知道也就不奇怪了。 而受人敬爱……高务实平时看来倒也挺受人敬爱的,唯一的问题在于,不知道人家到底是敬爱他这个人,还是敬爱他所代表的巨大利益?恐怕后者才是主要因素吧。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降三世明王呢?五大明王之首是不动明王,如果要以“拉关系”这个目的性来讲,难道不应该说他高务实是不动明王的显化,显得更有逼格? 迷惑啊。 高务实一时揣摩不透,只好含糊道:“去世人之贪嗔痴念,固我所愿;破世人之愚昧迷茫,固我所望。不过,明王与否,小子实不知情,亦不敢自恃。” 谁料索南嘉措似乎早有所料,微微一笑,道:“明王显化,惟其宏愿久存于心,侍中未曾修习明王法,不得明王全识,亦是情理之中,无可虑也。” 倘是常人,估计就要顺势问这“明王法”怎么修习了,不过高务实一个无神论者,对此实在兴趣不大,闻言只是一笑,伸手做了一个虚引的动作,道:“此处非说法之地,上师里面请。” 索南嘉措虽然略有意外,但处变不惊,微笑着与高务实入内。 原本高务实是安排了比较公开的见面,但刚才索南嘉措称他为降三世明王这个举动让他有些不适,而且由于一时想不明白其中深意,他心里有些不托底,尤其是不知道这个消息传到大明国内会不会出现什么麻烦,因此临时改变主意,把身边之人都打发到门外,单独与索南嘉措相见。 索南嘉措那边本来也有一溜儿的随行大喇嘛,原本是要一起相见的,此时见高务实把属下全都打发出去,估计他是有话单独要跟自己说,于是也将随行喇嘛安排去了偏殿,单独与高务实会面。 旁人既然不在,高务实便笑着问道:“索南嘉措忽然把降三世明王的显化加于小子,不知是何用意?” 索南嘉措反问道:“侍中不相信?” 高务实怔了一怔,皱眉道:“索南嘉措信?” 这话就有些不太客气了,要是在藏区或者现在某些蒙古信众多的地方这样敞开了说,只怕要挨打。 但索南嘉措显然并不恼怒,只是微笑着道:“今日之后,凡我教所传之地,世人皆信也。” 高务实微微沉吟,道:“索南嘉措的意思是,蒙古这些事情,将来还就非要跟小子绑在一块儿了?” 索南嘉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微笑道:“今日之后,但凡蒙古有任何事,大明想要干涉也好,想要处置也罢,想必都绕不开明王您了。” 哦,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有意思,有意思,可是,这只怕和李成梁的养寇自重有些类似呀,我要不要接受呢? 关键是,我若接受,该怎么和朱翊钧解释呢? “索南嘉措想要什么?” 天上不会掉馅饼,索南嘉措给了高务实这样一个“好处”,使得将来大明对蒙古有任何举措几乎都绕不过高务实这位“降三世明王”,自然不会是单单因为佛法慈悲,索南嘉措上师助人为乐无取无求,他必然是有所图的。 既然如此,对于这样一位聪明人,就没有必要拐弯抹角了。 索南嘉措微笑道:“鄙教以劝人修行向善为愿,不欲止步于土默特或蒙古右翼。侍中天下大才,胸怀四海之志,想必也愿意以明王忿怒之威德,广布妙法于他地,譬如……左翼?” 高务实哈哈大笑,最终只回答了两个字:“成交。” -------------------- 几经修改,某个词汇全部改称“索南嘉措”或者“上师”了,如果读起来还是有所不顺,请忽略,请忽略,我这已经是在和编辑联系商议了老半天之后才搞出来的版本,确实是没辙了…… 另外感谢书友“坐在小酒馆门口”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04章 凯旋而归 佛学,高务实是不大懂的,但要说利益交换,那他就是专家了。 要说这位活佛,果然是极聪明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抓到了大明和黄教的共同利益所在:双方都对蒙古左翼有企图。 大明以十余年的时间,通过两代顺义王的册封拿下了蒙古右翼,解决了至少一半以上的蒙古边患,那么剩下的蒙古左翼那一半,难道会不想解决?不可能,必然是要再接再厉,争取克尽全功的。 而黄教这边,在蒙古右翼的传教推进得极为顺利,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俺答和黄教各取所需,但高务实的京华曾经通过各种手段推动这种趋势,别人不知道,他这位活佛还能不知道? 因此活佛可以肯定,高务实是很乐意看见黄教在蒙古全面铺开的。 至于为什么高务实会乐意,活佛也有所思考,大抵认为黄教劝人放弃争执的和平理念符合这位大明重要人物对于蒙古人的期望。 而蒙古人不仅仅只有土默特,不仅仅只有右翼,他们还有左翼,那个理论上蒙古人的大汗汗庭所在。 既然双方都想在蒙古左翼那边“开疆拓土”,有所合作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黄教拥有的是“软实力”,所能给于高务实的帮助当然也只能是以软实力为主,因此活佛今日用这样的方式,加强了高务实在蒙古的“软实力”。 高务实在大明国内,倒是软实力与硬实力兼备,但在蒙古就不同了,硬实力倒是真的过硬,软实力差得就有些远——他能通过软实力影响的人,恐怕也就把汉那吉夫妇等十分有限的几个人。 因此,在得了“降三世明王显化”这个软实力之后,免不得要投桃报李一番,先问一下黄教有何需求,而活佛是个聪明人,并不提什么出格的要求,只是“搭顺风车”,想要一张进入蒙古左翼的“通行证”罢了,这一点,高务实当然可以满足他。 更何况,让整个蒙古都普照黄教的佛光,本来就是高务实的期望,以便蒙古能更容易掌握,他又怎么可能反对? 而且这样一来,他回去和朱翊钧也就好解释了——我不是为了自己才认可这个明王显化的身份,而是为了大明接下去的国家战略。 既然谈妥了这个深层次的问题,其他的事情也就好办了,无非是赠予把汉那吉转轮王尊号等事,这些都好办,高务实都没有问题,全部表示支持。 到了第二日,高务实的明王显化身份再一次得到索南嘉措的公开确认,高务实这次也没有再说得含糊不清,光明正大的承认了下来,然后顺势表示自己将在归化城和大板升城各捐资修建一座宏大的佛寺,甚至还会考虑在鄂尔多斯部、青海土默特部等辖区觅地修建佛寺,以实际行动来展现自己的威德…… 修佛寺其实花不了几个钱,至少对于高务实而言,那都是小问题,反正他只管修建,到时候佛寺里的喇嘛僧侣又不需要他养。而修建任务本身,对于已经发展了十来年的京华基建来说,只是毛毛雨罢了。 这些事情全部办妥之后,高务实此番北上塞外的任务就彻底圆满结束了,他向自己的安答把汉那吉告知了自己即将南返的计划。 把汉那吉颇为不舍,他现在是真把高务实当成安答来看了,再加上高务实此去,肯定还得带上他的长子额尔德木图,这就更让他不舍。 但高务实作为此次册封顺义王的全权钦使,任务既然圆满完成,当然不能随意逗留在土默特,必须尽快返回燕京向皇帝复命,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把汉那吉也没有办法阻拦。 最后,把汉那吉只能尽量把践行仪式搞得盛大一点,尤其是公开宣布额尔德木图拜师高务实的消息,又从自己的亲信之中选派了二十多名好手随行,充作额尔德木图的“家丁”——这可能应该算作典型的汉化吧。 到了五月初九,大明全权钦使高务实的钦使行辕终于拔营开始南归之旅,把汉那吉这位刚刚成为土默特与蒙古右翼之主的转轮王彻辰汗亲自率军两万护送高务实南归,把对大明的恭顺展现到了极致。 不过这一次,蒙古人私底下倒不像过去一样暗中腹诽把汉那吉这个铁杆明粉了,因为高务实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大明钦使,他同时还是降三世明王之显化——土默特的蒙古人现在都是黄教信众,热情礼送明王法驾,那不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么? 更让高务实有些哭笑不得的是,这一路南归碰上某些蒙古小部落时,很多部落的首领都诚惶诚恐又虔诚无比地上前大礼参拜他,然后有的希望明王给他们赐福,有的希望明王给他们作法除魔…… 高务实被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他虽然顶着明王显化的头衔,其实又哪里会这些,最关键的是他连作法的仪式都不知道! 说句不客气的话,降三世明王的大手印是个什么样的动作他都不知道! 不过好在,人的地位高到一定的程度,甚至被神化之后,做什么事都能被人解释过去,高务实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模仿他穿越前在各种影视剧里见过的罗马教宗一般,靠着“摸头”就把这些事情给糊弄过去了。 摸摸头,“本尊已为你赐福,只要你虔诚向佛,自然福源不绝。” 摸摸头,“本尊已为你加持破魔之法,只要你虔诚向佛,自然诸邪辟易。” 闹到最后,他都怀疑自己正朝着神棍演化了。 好在这种事也就发生在土默特境内,等到了张家口堡,高务实终于摆脱了这样的局面。 与把汉那吉依依不舍的话别之后,高务实的钦使队伍终于通过边关,回到大明境内。 望着“故国衣冠”,高务实很是松了口气,朝着同样一脸唏嘘的曹淦道:“现在我觉得,还是做人好,神仙可不大好当。” ---------- 上一章不知道又出现了什么鬼违规,申请了一次解禁还被驳回了,我真是服了这个审查,又说违规,又不给具体的违规之处,只是让我改,我特么要是知道哪里违规我会写?简直了真是。今天就这样了,不高兴写了,爱解禁不解禁。 第905章 回京喽 高务实麾下的五千骑兵,在到达昌平时本打算遣散大半,只留下一千京营骑兵护卫着回到京师,不料内阁忽然送了一道旨意过来,说是奉皇上口谕,令高务实原封不动地率五千骑兵回京,并且此战所得的首级也重新从兵部发还回来,让他们带着回京。 这道命令,高务实一听就明白了,估计朱翊钧又要搞个献俘仪式,然后祭太庙。 只能是这个原因了,要不然的话,高家家丁本身就是个“灰色地带”的部队,就算大明走到现在,家丁制度已经比较奇葩,官员的武装家丁经常性被直接看做正规军队(边境守臣的家丁甚至朝廷发俸),但毕竟高务实是个文臣京官,皇帝就算再信任他,应该也不至于让他带着四千骑丁返回京师才对。 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是制度上说不通的问题——边臣的家丁当然是要抵抗外敌的,朝廷承认他们的作用无可厚非,可你一个京官搞这么多武装家丁还带到京师来,你是想干什么? 要知道京营虽然号称四十万大军天下无敌,但这话三岁小孩都不信啊。四千刚刚大败蒙古大汗的铁骑来京,这可是能影响整个京师防务的大事件。 所以唯一的理由就是朱翊钧需要这“五千铁骑”来京师亮个相,向京师乃至全天下展示一下大明的威武善战。 至于那些本来已经呈送兵部查验的蒙古兵首级,也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又被送还到他们手上来做道具。 这些人可真是活着倒霉,死了都不能安生。 其实他们之中有很多都不是死在明军手上,但因为蒙古左右两翼经过此战,关系几乎已经是彻底撕破了脸,而把汉那吉可没有那么仁慈,非要好好善待这些敌人的尸体和首级,恰好明军又是依据首级论功的,于是新任顺义王就干脆做了个顺水人情,把这些首级全部送给高务实处置了。 高务实自己对这些首级没有多大兴趣,但考虑到明军的叙功跟他的家丁不同,也不好把一场富贵从跟着他出动的这批明军手上扔掉,于是也就顺势把首级上交给了兵部去统计。 说起来,这批首级送去兵部的时候,高务实的师兄大司马吴兑真是又喜又愁。喜的是这次光蒙古人的首级就上万了,简直是近两百年的头号大捷,虽说仗不是他打的,可那是他的小师弟高务实打的,他当师兄的自然也是脸上有光。 更何况不管怎么说,他吴某人是兵部尚书,国朝不管打了什么胜仗,不都要算他一份业绩么? 但大喜过后,就要开始愁了。 愁什么?愁钱。 经过高拱的改革,现在兵部也好,工部什么的也罢,都已经有点“预算制”的风格了,前一年就会先大致预估一个数目给户部,然后户部根据来年可能的收入来分配各部及地方相关衙门的经费拨给。 但兵部哪里会想到今年能有一万多颗蒙古首级“入账”?平时一场仗能收一两百颗人头,那就是值得告祭太庙的大捷了好吧!一万多?窝滴个乖乖…… 最后这档子事还是皇帝和内阁都插手了之后,才从户部的“机动经费”中强行匀出大概六七成来,然后皇帝本人自掏腰包,又从内帑拿钱补上余额,这才算是把赏钱给凑齐。 皇帝这笔钱花得倒是并不心疼,可户部几乎要跳脚骂娘,打死都不肯按一颗人头二十两算,逼着兵部“降价”和“折算”,硬是搞成了十二两一颗首级,剩下的赏钱用布帛、粮食等物资凑数补上。 这笔赏钱最终户部出了十六万两,与高务实花钱相比其实不算什么,但户部的资金都是有固定去向的,忽然多出一大笔,当然就很头疼了。再说今年江南和辽东都发了水灾,皇帝前不久刚刚又减免了三十多万的税……户部觉得这样下去明年又要喝风拉烟。 当然,这次大胜之后,在中枢方面造成类似这样的影响还不仅仅是这些,不过细务太多,也没必要一一陈述,总而言之就是,一场超级大胜之后,举国欢庆虽然是肯定的,但朝廷内部也有很多“幸福的烦恼”。 好在这些麻烦暂时都跟高务实没有关系,他只要按照内阁的指示配合演出就行了。 五千铁骑在昌平修整了足足两日,为的是能够更好的展现威武之气,京营方面对此极为重视——毕竟京营这次可是派了兵的,不管打没打仗,总也跟着露脸。 一群靖难勋贵们合计了一番,又给高务实送来了几千套兵甲马具,暗地里请高务实帮忙,让他的骑丁换上这批行头,让京营既然露脸就一次露个够。 高务实和这批勋贵之间的人情债很难算得清楚,不过这件事对勋贵们很重要,对他来说却不过是吩咐一句话的事,帮个忙只是举手之劳,他也就没有推辞。 到了燕京城德胜门外,果然又搞了一场皇帝郊迎,这一次的规模比朱翊钧上一次庆贺高务实平定安南时更大,想必是因为大明对蒙古的重视程度毕竟远胜于安南的原因。 但规模大归大,套路还是老套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就不必再赘述第二遍了。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次告祭太庙之后,在城南用从左翼蒙古得来的人头筑了京观,用以彰显大明的威风。 嗯……这样一来好像也彰显了高务实的威风。 反正京师的说书人、茶博士等,都已经紧急出动,找参加过此战的京营、高家骑丁等,打探消息,深挖此战内幕,准备开始撰写由高龙文主演的最新爱国战争大剧了。 至于高务实本人,他却没有了十年前的悠闲,很难再有机会去茶楼酒肆听自己的大戏,只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按照国朝制度去交卸钦差差遣,然后准备继续回翰林院和詹事府,喝茶看报混日子、熬资历。 至于叙功,高务实没有太抱希望,毕竟距离上一次升迁才不到半年,就算皇帝是他的老同学,也不好搞出一个二十岁不到的侍郎来吧? 毕竟这是明朝,按照原历史来说,甚至已经是晚明了,按照皇帝的个人意愿随意提拔,已经比较少见,甘罗十二为相这种事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 说到底,翰林院和詹事府毕竟主要靠资历转迁,而不像边臣边将,主要靠事功转迁。 高务实很淡定,甚至淡定到开始准备起自己的生日宴来,高家的内务处也开始在高陌的主持下广发邀请函,邀请身在京师的实学派官员、勋贵、翰林院和詹事府的同僚等参加高务实五月二十六的冠礼——冠礼只是名义上的,因为是二十岁生日,实际上他中举之后就被赐字,有字其实就已经是成年了。 奇怪的是,对他的封赏也一直没有下来,不知道是内阁里面出现了争论还是皇帝本人也拿不定主意,直到高务实的生日,这早该在他回京最多三日便有消息的封赏,依旧没有动静。 第906章 御驾亲临 大明独一号的西式宫殿建筑,唯有高务实在京西北郊外的见心斋“白玉楼”。 这个枫丹白露宫的汉白玉版高家别墅群,在上次宴请京中勋贵商谈海贸事务之后就已经名动天下,这一次自然又成了高务实二十岁生日的主办场地。 西式的宫殿建筑群,加上大明特色的红灯笼等装饰,实在是……挺好玩的。 实际上,相比于高母张氏在新郑给高务实修建的那如同城池一般坚固的龙文雅苑,高务实本人还是更喜欢见心斋,对于这栋白玉楼的喜爱也远超龙文雅苑。 他虽然是个典型的“中国至上”主义者,但毕竟前世所住的都是西式建筑,单从住宿这个方面来讲,他还是喜欢“砖瓦房”胜过“木料房”。 因此,在白玉楼附近,他把自己所获得的荣誉,按照自家状元第的规制也都立了起来,什么状元塔、状元牌坊等,都在不影响白玉楼本身风格的情况下,在附近给修了一遍。 举世独有的“六元及第”等字样,既醒目又不会喧宾夺主,展现了京华基建这些年的进步——以前他们只会修城墙、堡垒和水利设施,哪里会做这种“艺术”活。 建筑只是“硬实力”的展现,软实力还得看人脉。 高党或者说实学派在京中的大佬们,譬如首辅张四维……那是不会来的。 这个时代跟后世不同,在后世,舅舅参加外甥的生日宴很正常,但在明代,长辈如果出现在晚辈的生日宴,尤其是这个长辈的官场地位还很高的时候,难免会喧宾夺主,因此多半只会送上贺礼。 不过,同辈之中参加高务实生日宴的人就多了,另外就是勋贵和武将这种不方便论辈分的官员,那就是拿到请帖的全部到场,甭管是国公爷还是什么侯爷,但凡在京,一个不落,甚至连“爷爷级”的定国公徐文璧都亲自到场贺寿了。 可见高某人年纪虽小,面子的确够大。 更有意思的是,远在大宁“敌境”,尚在作战之中的戚继光,以及更远一些,也同样还在作战之中的李成梁,居然也神奇地送上了贺礼,而且都派来了家族中的关键人物。 戚继光派来的是他的胞弟戚继美,李成梁直接派来了长子、刚刚斩杀董狐狸而结束作战的李如松。 戚继美当前的本职是南京都督佥事,本来是回京述职的,被戚继光临时指派代表他来贺寿;李如松就不必说了,他当前的本职是神机营右副将,这次立功之后,由于整个大战尚未完全结束(蓟辽方面因为图们回返所以还不算打完),所以暂时也还没有升迁,被他老子直接派来贺寿了。 要是在以前,戚继光和李成梁都是不方便直接给高务实贺寿的,但从这次漠南之战以后就不同了,高务实是实实在在指挥过他们二人的——隔空指挥也是指挥,这就是资历。 以前的戚继光和李成梁,顶多是给高拱、郭朴或者张四维在写信的时候,自称一句“门下走狗小的戚某(李某)”,但在漠南之战以后,他们如果自愿的话,在给高务实写信的时候就也可以这般自称了。 咦,为什么说得这好像还是一件很荣幸的事一般…… 而高党文官,此来地位最高的当然是高务实“同辈”中的老大哥、兵部尚书吴兑了,除他以外,来的就都是高拱、郭朴的门生。 不过,高拱在京的门生中也有个地位最高的没来,就是大学士许国。他倒不是不肯来捧场,而是前不久刚好穆宗庄妃刘氏薨了,许阁老奉皇命送其配享昭陵下葬去了,这确实是走不开,否则就得落一个“大不敬”了。 来客里头地位最低的,大概就是高务实万历八年时的进士同年们,除了当时三鼎甲中仅次于高务实的萧良有和王庭撰二人之外,其余的在京同年要么庶吉士刚刚散馆,要么在各部主事这种级别打混,就算顶着高务实同年的名头,在一大票高官、贵戚之间,也只能敬陪末座,连给高务实敬酒都只好一桌人一齐上。 好在高务实对待同年还算客气,举杯一饮而尽,倒是比一批武将的席面上有面子——高务实在那边,也是一桌子武将起身敬酒,但高某人就只是小饮半口意思意思。 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文武之间的差别,连高务实也只能按照此时的实际情况来处理。 敬酒什么的,那是中国的传统习俗,比吃饭重要,等到大宴正要正式开始,外头却传来了一阵惊呼和喧哗。 白玉楼里几百名有头有脸的京官勋贵都有些错愕——怎么回事,高侍中这等特殊人物的寿宴,难道还有人敢来闹事不成?这怕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高务实自己也有些意外,因为这次他的生日宴与会的重要人物太多,他可是调动了大批家丁把守见心斋周围的,除非是“四十万”京营集体造反了,否则怎么可能有人能闯进来闹事? 他朝高陌看了一眼,高陌悄然点头,疾步走了出去查看情况。 但是很快高陌就用更快的步伐一路小跑着回来了,面上又惊又喜,老远就大声道:“老爷快快出迎——是皇上来了!” 这句话简直是轰然一声惊雷,巨大无比的白玉楼宴会大厅之中全场震惊,所有人都惊得下意识站了起来。 皇上来了? 我滴个天,皇上居然亲自来给臣子贺寿吗?这……这可是大明! 各种震惊、讶异、羡慕等不一而同的目光齐刷刷投到寿星公高务实的身上。 高务实自己也吃了一惊,马上整理了一下仪容,快步往大厅门口走去。宴会大厅中的众官员勋贵一时有些呆滞,搞不清自己是应该赶紧跟着高务实一同出去,还是等皇上进来之后再见礼——毕竟这事儿大伙儿都没经历过,谁也没有经验。 跟着去吧,皇上肯定是为了高侍中而来,又不是为他们而来,有什么理由跟过去? 不跟着去吧,好像是在端架子,听到皇上前来居然敢不主动出迎,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学的什么礼? 正犹豫间,却见到宴会大厅门口走进来一人,身穿大红皇帝常服,肩挑日月,身披社稷,不是当今万历天子朱翊钧还能是谁? 第907章 与帝同席 “臣高务实,见过皇上。” 今日并非大典、朝会,高务实只是上前拱手鞠躬一礼。 朱翊钧乐呵呵地笑着,上前扶了他一把,道:“今儿你是寿星,不要多礼。” 一般情况下这种“扶”应该是虚扶,但朱翊钧这一扶却是真正用了力的,几乎是将高务实连手臂带身子给抬了起来,高务实不敢真让他用力,只好顺势站起。 没等他说话,朱翊钧又笑眯眯地道:“早听说你这白玉楼修得奇丽,有异域之风,朕早就想见识见识了,今儿倒是正巧……务实,不嫌我这个恶客打搅吧?” 高务实笑道:“皇上说笑了,皇上御驾亲临,寒舍蓬荜生辉,这可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您又怎会是恶客?” 这时其余官员勋贵早已纷纷离席,走到正中过道的两旁纷纷行礼,口称“臣某某参见皇上”,尤其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员,更是激动不已,毕竟他们平时可没多少机会近距离见到皇帝。 朱翊钧扫视了一眼,随意一摆手:“众卿免礼。” 皇帝亲临,席面就要变化一下了,因为大明的皇帝基本上极少有与臣子同席的,于是高务实一边请皇帝上前,一边给高陌和曹淦打眼色,让他们赶紧安排一个单独的上席。 高府的下人在这方面当然是效率极高的,高务实和朱翊钧缓步上前,边走边笑着交谈了几句,这西式的宴会大厅最里头就飞快地摆好了桌席。 朱翊钧走到面前一看,摇头道:“怎么只有一把椅子,再摆一把。”又转头对高务实道:“朕今天来,就是来沾沾你的喜气,你可不能跑了,把朕一个人晾在这里。” 高务实正要拿出祖制推辞,不料朱翊钧忽然压低声音道:“有事跟你说。” 这下子高务实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吞了回去,笑着大声应了一声,又跟着压低声音问道:“过两天臣就要进讲,皇上有急事?” 由于封赏还没下来,高务实的钦差差遣又已经交卸,所以现在他已经回归本职,其中经筵日讲官就是他的工作之一。 按照目前的“排班”,他一个月是有“四节课”要给皇帝讲的,“进讲”指的就是这个。 经筵日讲官虽然是所谓天子近臣,但这个“近”毕竟也比不得高务实当年的“观政”之职,不是每天都陪在皇帝身边的,只有进讲的日子才能见他。 换句话说,皇帝有什么事要亲自对高务实说,也得等高务实进讲才有机会,否则就只能通过身边的宦官来跟高务实联系了。 这时候高府下人已经按照朱翊钧的吩咐摆好了另一把椅子,朱翊钧便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便上前自己先坐下,然后笑眯眯地打着手势招呼高务实:“来来来,寿星公请坐。” 边上离得近的大多是勋贵,此外便是如吴兑这样的朝廷大员,他们听得皇帝的语气,都不禁在心里羡慕。 这十年同窗之谊可真是情比金坚,天下再无第二人了。 高务实向诸位勋贵高官们告了个罪,在皇帝身侧下首位置坐下,却没有马上问皇帝此来的用意,而是道:“皇上,宫廷御膳虽好,但以臣之了解,其烹饪首重‘无过’,‘无过’虽符合中庸之道,但到底缺了些新奇……臣这里则有所不同,家中饮食平日略偏清淡,但若宴客,则常选各地名肴以及海外新奇之物,皇上今日既然来了,可莫要错过。” 本来朱翊钧倒是没把心思放在吃上头,但听高务实这么一说,不禁也来了点兴致,问道:“哦?那倒要见识一番,你来说说,今个都有些什么新奇之物?” 高务实道:“臣之饮食所好略珍海鲜,譬如这道菜,名叫西施舌。” 朱翊钧看了一眼,高务实伸手所指的那道菜,问道:“看起来有些像扇贝?” “此物名为沙蛤,相传在唐时便为名肴,不过臣在宫中这么多年却也未曾见过,难怪皇上认错。”高务实跟朱翊钧关系亲密,倒是不怕直接说皇帝搞错了。 朱翊钧也不见怪,反而诧异道:“为何叫西施舌?” 高务实道:“臣也未曾细细考证,不过吕居仁曾有诗咏此物:海上凡鱼不识名,百千生命一杯羹。无端更号西施舌,重与儿童起妄情。” 朱翊钧摇头道:“此人想得太多了。” 高务实不由笑了笑,又道:“此物是臣家丁高琦从福建送来的,他还告诉臣一个传说,或许皇上听了会有兴趣一些。” “让朕猜一猜……跟西施有关?” 高务实笑道:“然也。说是西施与范蠡在逃生的路上失散了,她自知孤单而易招不幸,于是故意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吐于河中。舌头恰巧落在一只正张开着壳的河蚌中,具有仙胎的美人之舌当然也不一般,竟然在蚌体内存活了。并由河中进入大海,成为今天的美人舌。” 朱翊钧哈哈一笑,道:“浣沙人去舌犹在,这故事本身尽管有些凄美,但后人能享受到美味和美名,倒也不负西施。” 闲扯了一会儿,朱翊钧吃了些高府的菜式,赞不绝口,又感慨道:“朕原以为御膳就该是天下最美味的菜肴才对,如今看来却不然,你府上这些东西,朕估摸着御膳房是做不出来的。” 高务实摇头道:“皇上,您这话却冤枉御膳房了。” “哦?”朱翊钧诧异道:“哪里冤枉他们了?” 高务实笑道:“您那只是吃惯了,甚至是吃腻了,换换口味就觉得特别好吃而已。就好比臣也是一样,在家里吃得久了,偶尔去别人府上吃个酒,就总觉得人家家里的菜式别有一番风味,家里的远不能比。可实际上,若是换了一位两家都没吃过的人来品评,说不定他倒觉得是臣家中的菜色更美味。” 朱翊钧恍然道:“原来是这个道理,朕明白了。难怪朕每次去天寿山,总觉得皇陵那边的厨子倒比御膳房的手艺要好,现在看来,倒不一定是手艺问题,而是朕换了换口味。” 不过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此时宴会已经进行了好一会儿,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周围人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盯着他们俩看,朱翊钧便把话题一转,道:“尧媖马上就要大婚了。” 高务实一愣,下意识问道:“这么快?” 朱翊钧苦笑道:“上次你和尧媖‘巧遇’的事,母后后来还是知道了,幸好那次没出什么意外,尧媖事后也表现得很平静,母后才没有计较,不过……” 他叹了口气:“母后可能还是担心夜长梦多,这次你去塞北之后,她便让陈洪亲自出马为永宁挑选驸马,并且要求一切从速……要不是你这次打得太快,朕估计母后是希望在你回来之前就把这事儿给办妥的,算是绝了一切后患。” 高务实苦笑道:“听起来,臣似乎应该在土默特多逗留逗留的。” “别说气话。”朱翊钧摇头道:“朕知道这不关你的事,只是太后毕竟是太后,是朕和尧媖的母后,这种事连朕也不好插手……你的委屈朕是知道的,所以朕这几天一直在考虑你这次的大功到底该怎么赏。” ---------- 感谢书友“asoiaf”的月票支持,谢谢!作者后台又改版了,别的作者感觉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后台更卡了,体验很不好…… 第908章 辽东有缺吗? 这话高务实不好插嘴,只能道:“臣受两代皇恩,此行不过是……” “诶,这些话就不要说了,又没有外人。”朱翊钧直接打断道:“不过是什么?换了谁去也没法比你做得更好了。” “但图们还是跑了。”高务实叹了口气,说得跟真的似的:“若是臣当时更果断一点,说不定这会儿蒙元就已经没了。” 朱翊钧摇头道:“那可不一定,蒙元要是这么容易灭掉,过去两百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们的大汗吃败仗又不是一次两次,死掉一个大汗也不代表就会亡,朕倒是觉得你之前的想法才是最稳妥的。咱们都还年轻,一步步来就是了,不必急于什么一战功成。 至于当时果断不果断,朕觉得也不是问题,那时候你选择先整编辛爱残部,本身就是一步求稳的棋,大明不是蒙元,求稳才是对的。” 高务实很欣慰,朱翊钧虽然是少年天子,但他的心性跟当年的正德完全不同,与他的皇爷爷嘉靖也不同,已经算是文官们喜欢的那一类了。 正德未必不好,嘉靖也未必很糟,但那样的皇帝会导致皇权和臣子彻底割裂,从整个国家层面来看,就是严重的内耗,这就很不好了。 就像历史上的万历,他的“叛逆”其实远远比不上正德,也比不上嘉靖,可是“国本之争”最终导致的麻烦却依然很大,这就是典型的内耗。 大明之亡,原因很多,而内耗肯定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条。 团结就是力量,这句话绝对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而是真理。 当然,也未必是说皇帝就要老老实实听从文官集团的摆布,成为文官集团的提线木偶。 事实上,政治原本就不该是个零和游戏,它应该是、也只能是妥协的产物,不懂得妥协的政治人物,是成不了事的。 除非你真能以一己之力吊打全世界,可惜那只能是玄幻。 历史中,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以汉唐之盛,也吊打不了全球;铁木真虽强,也死于征西夏。 大英帝国最强的时候,也只是“离岸平衡手”;拿破仑纵横欧罗巴,也一样折戟莫斯科…… 况且,强大的本身,首先也来自于内部的团结。 如正德一般,将皇帝与臣子割裂开来,君臣同床异梦,难道能指望有盛世出现? 纵然大明的皇帝只要敢于“不要脸”,就能为所欲为,可是臣子明面上反对不了你,难道还不能阳奉阴违?说到底,正德那样的做法,只是手段不够罢了。 嘉靖本来好一点,可惜他聪明有余,大志却不足,没有真正想过成为一代明君,反而陷入歧途,一门心思想要长生不老,终于成为一个笑话。 万历……历史上的评价两极分化,后世的大部分人只看表面,或者受某些著作的影响,只看到不好的一面;也有些人找到很多记载来证明他这个皇帝其实干得很不错。 可是不管怎样,他没能解决一些深层次的问题,如皇帝与文官之间的矛盾,祖制与现实之间的冲突等等。 高务实现在所欣慰的就是,在他的影响下,现在的朱翊钧比历史上明显更加成熟,最起码看待问题不会那么简单,办起事来也不会那么急躁,这对于一个想要证明自己的少年天子而言,是很不容易的事。 “有皇上这句话,臣无他虑也。”高务实叹了口气道。 朱翊钧笑了笑,道:“本来想让你去山西主持乡试,现在看来却应了你当初的一句话:计划赶不上变化。蒙古的局面出现这么大的变动,接下来朝廷的重点肯定要转向到察哈尔那边,但梁梦龙还好说,周咏这个人,朕总觉得他能力有些不足……” 梁梦龙是张居正的门生,但能力不错,高拱当年没有动他,并且还一路提拔,郭朴也继承了高拱的处理,依然保持重用,此人现在是蓟辽总督。 实际上,张居正下台之后没有把旧日恩怨告知儿子们,也有可能是因为高党并没有完全“清理”他的门生之故——当然,没有完全清理不代表没有清理。 至于周咏,此人是现任辽东巡抚,过去曾任大理寺左少卿。整体上来说,此人在辽东基本上无功无过。 其实功是有的,但都是李成梁的战功,他作为辽东巡抚必然会分润到——就好比后世的领导有方。但实际上大家都清楚,随便换一个辽东巡抚过去,只要不给李成梁拖后腿,这些功劳都是妥妥的。 但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人家既然没有什么失误,哪怕皇帝也没有理由莫名其妙的就把人家给撸了。 而朱翊钧这么一说,高务实就知道他的意思了——这是想让自己去做辽东巡抚? 这个职务本身,高务实倒是觉得不错,换了他去辽东,能做的事情还真不少。但是这里头有一个大问题,他高某人的资历怎么够得上辽东巡抚? 一年前他还只是个正七品呢!两年前他还是个白身呢! 高务实想了想道:“皇上是希望臣去辽东,助周军门一臂之力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可以看看宁前兵备副使、辽海兵备参政或者辽东苑马寺卿是否有缺。” 朱翊钧愣了一愣,皱眉道:“兵备道?你前不久还指挥了几镇之兵,若是现在去辽东只当个兵备道……不妥不妥,说不过去。” 宁前兵备副使、辽海兵备参政或者辽东苑马寺卿都是兵备道这个级别,前两者一看名字就知道,不必多解释,后者倒是可以解释一下。 辽东苑马寺,听起来好像是个负责管理军马的部门,这个……以前的确是,不过后来出现了明代特有的一些变化,以至于该职务和另一个兵备道的职务合二为一,出现了一个新的职务,全称叫做“整饬海盖兼管屯田苑马寺兵备副使”。 从这个名称来看,该兵备管理的是海州和盖州。 其实不止于此,嘉靖三十一年的时候,该兵备或者说辽东苑马寺卿就已经管理金、海、该三州了,而到万历八年时,又把复州也加了进去,成为管理整个金、复、海、盖四州的兵备道——这块地区有多大呢? 嗯,简单的说就是整个辽东半岛的“半岛”地区,全部归他管。 倘若一定要按照面积来算,该兵备道的管辖范围大概能占全辽东的五分之二左右。 而最关键的是,辽东的临海部分,大半都在他手中。 高务实斟酌着道:“皇上,周咏无过而有功,易之恐遭非议,且臣末学后进,焉能骤居高位?即便论及此番漠南战功,能为一兵备道已是极致也。另外,臣于海道略有研究,若去辽东,任职海边,或许能有所展布。” 朱翊钧仍然皱着眉头,反问道:“可你若只做个兵备道,李成梁的事怎么办?” 好嘛,李成梁刚刚在我手下立下大功,您老居然还是打定主意要让他长长记性?不过,这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任他像历史上那样搞,辽东迟早变质。 至于我去辽东干个兵备道,是不是就拿李成梁没办法……嘿嘿! 第909章 辽东苑马寺卿 高务实不介意做个普通兵备道,却不代表朱翊钧也同意这个观点。 年轻的皇帝摇头道:“不行,区区一个兵备道,不足以酬你漠南之功,朕要是这样做,且不说对你不公,也势必令百官寒心。” 此次漠南之功的确够大,不说漠南之战后北疆局势变得对大明极其有利,单说收获的首级,就可谓是百年之未有。 要是高务实现在已经是一镇督抚,说不定便能以此功封爵。 有明一朝,文官封爵可不是说着玩的事,哪怕就是个流爵也不得了,毕竟眼下可不是天下大乱的时期。 可惜的是,高务实目前的品级太低了些,况且他不过是个万历八年的进士,按照正规入仕的时间算,现在才两年多点,这资历也太浅,指望封爵是不可能的。 那就唯有升官可以酬功了。 升官的话,就牵扯到一件大明特有的问题了:翰林史官转外官,这在大明并不多见,而且翰林史官由于是天子近臣,其特点一贯都是品级低而地位高,当他们转外官的时候就必然是要“高配”的。 高务实现在是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左庶子是正五品,侍读是正六品,显然是按正五品算。 一般正常转迁的话,应该是升个从四品,运气好升正四品。但史官转迁外官肯定不是正常转迁,正四品属于保底,从三品也不稀奇,甚至正三品都算情理之中。 为什么呢? 因为高务实现在的这两个职务,别看一个只是正五品,另一个甚至只是正六品,但是千万要注意,从这两个职务直接放到六部当侍郎,那是极其常见的操作,远的且不说,许国许阁老就是这样上去的。 六部侍郎什么级别?正三品。 大明朝翰林史官的特殊性,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当然,一般而言,也不至于仅仅做了一年的左庶子或者翰林院侍读,就能直接外放六部去当侍郎了,哪有这么好的事?所以大多都要经历至少六年到九年的考满才有这样的机会,而且还必须是有首辅的举荐、皇帝的认可。 皇帝的认可,高务实自然不缺,但首辅的举荐却不可能——张四维固然是他亲舅舅,可越是亲舅舅越不敢做这种破格之举啊!他们舅甥二人又不是阉党,敢于这般不要脸的。 所以,如果高务实留在京师混资历,那么皇帝顶多也就只能给他在翰林院提拔一下,譬如从侍读升为侍读学士,但那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侍读学士外放六部也就是个侍郎,除非是侍读学士掌院事,而且资历够老,那倒是有机会外放礼部尚书等入阁。 资历,现在成了卡死高务实升迁的一个硬性指标,高务实清楚,皇帝当然也清楚。 因此皇帝这次的态度明显有变化,开始倾向于将高务实外放——别的人入阁外任,固然显得是跟中枢疏远了,但高务实外任其实不担心这个。 朱翊钧觉得,高务实再怎么外任,自己也不会忘了他。而且外任可以从很大程度上解决这个资历问题——外任官员,尤其是边镇官员,升迁转任主要还是要看事功。 事功? 高务实先有偏师定安南,后有漠南败图们,现在朱翊钧是一点都不担心高务实取得事功的能力了! 所以,外放高务实,才有机会更快地把他提拔上来,名正言顺地进入中枢,而不是放在詹事府、翰林院闲置起来,喝它十年的茶。 说到底,朱翊钧打算外放高务实去辽东,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李成梁,但一个李成梁还不至于让朱翊钧这么重视,他主要还是想快速提拔高务实。 既然如此,区区一个兵备道怎么行? 要知道,兵备道不过是按察副使、佥事,为正四品和正五品,哪怕按正四品算,高务实去的话也几乎属于“低配”,这不是开玩笑吗?漠南之战的功不酬了? 这时候,高务实就摸清了朱翊钧的心思了,微笑着道:“原来皇上是担心这个,却也好办。” “哦?”朱翊钧问道:“怎么好办?辽海东宁分巡道(以广宁为中心)、辽海东宁分守道(以辽阳为中心)都只是四品官。” 朱翊钧这一反问需要略作解释:以上这两个地区,一个分巡道,一个分守道,虽然前缀都是“辽海东宁”,但实际上却几乎是以辽河为界东西划分的,西边的分巡道以广宁为中心,东边的分守道却是以辽阳为中心。 而朱翊钧为什么只提了这两处,而没有提宁前兵备道、辽东苑马寺以及开元兵备道呢?那是因为有明一朝的辽东总兵官此前一直驻守广宁,到了隆庆后期,开始按季节划分,半年驻广宁,半年驻辽阳。 朱翊钧既然想要高务实去敲打敲打李成梁,当然下意识地就把给高务实安排的“工作单位”跟李成梁能有直接交集的地方去想。 然而高务实不这么看,他笑道:“皇上忘了么,辽东苑马寺卿是从三品的。” “这个朕怎么会忘?”朱翊钧摇头道:“可是辽东苑马寺卿的辖区是辽南半岛,那里什么事都不会有,跟李成梁也没什么关系,你去那里能做什么?” 现在的辽南可不是后世的辽南,没有“东北明珠”之称的大连,经济也好,人口也罢,都不是辽东的发达地区,放在大明全国范围内来说,几乎称得上荒凉。 落后一点也就罢了,毕竟高务实在广西那旮沓里都能干出那么大的事来,可是辽南就跟朱翊钧刚才所说的一样:什么事都不会有啊。 这地方的东北是辽阳,西北是广宁,仿佛巨大的“两翼”,将它遮蔽得严严实实,不管是蒙古人还是女真人,跟它都没有关系,甚至连跟朝鲜人都不接壤。 真要是去了这里,岂不是什么事功都没戏啦——总不能真去养马吧? 不过,高务实却似乎不这么觉得,反而忽然岔开话题,问道:“这次永宁公主出阁大婚,皇上赐田几何?公主府花费几何?” 朱翊钧一愣,道:“赐田和尧娥一样,二千五百九十五顷,公主府花费两万余。” 高务实又问:“明年潞王大婚呢,预计花费多少?” 朱翊钧脸色微微一沉,闷声闷气道:“怎么,你也要劝我少给潞王花这些钱么?” 高务实并不怕他生气,反而面带笑容道:“臣此前编纂《大明会典》,其中有明载,亲王定亲之礼,不过是黄金五十两,珍珠十两……皇上应该不会为难呀。” “你少来这套。”朱翊钧没好气地道:“我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五十两?你觉得我这做皇兄的拿得出手?” 高务实似笑非笑地道:“虽然臣听说,光是修建潞王府的预算就已经高达六十七万两有余,不过皇上若念及兄弟之谊,愿意多给,当然也是天下表率……这钱从内帑拿就是了,谅外朝也没有别的话好说。” 朱翊钧脸色涨红,咬牙道:“你当朕的内帑是你家的聚宝盆,六七十万两说拿就能拿出来?” ---------- 感谢书友“书山老书虫”、“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好久没求过订阅了,求一波订阅~ 第910章 忽悠,又见忽悠 “你当朕的内帑是你家的聚宝盆,六七十万两说拿就能拿出来?” 这句话要是放在别的君臣之间,做臣子的估计能吓出尿来,但高务实显然并不怕,他的确是有钱,可他的钱都是来历清白的,朱翊钧也清楚。而以他们目前的关系来说,也不用担心朱翊钧会想着宰羊。 所以高务实哈哈一笑,道:“皇上又想厚待潞王,又说内帑没钱,那这笔钱看来是要逼着户部认栽了?” 朱翊钧自觉理亏,悻悻然道:“朕……咳!务实,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其实也是知道的,我今年才刚刚亲政,两宫那边还盯得紧,尤其是母后,她一直宠爱翊鏐,我这做皇兄的要是在这件事上小气,只怕有些不太妙。” 高务实微微撇嘴,问道:“所以呢?” “所以?”朱翊钧挑眉道:“所以这事儿没法子啊,先多花点钱,把太后哄高兴了,等翊鏐之国,离了京师,太后慢慢地不管事儿了,然后再说啊。” 高务实一摊手:“那户部怎么办?户部今年可是倒了大霉,先是江南洪水,接着辽东洪灾和风灾并起,好容易花了几十万两勉强摆平,臣这边又带回来这么多蒙古鞑子的首级,兵部拿不出钱来,户部没法子,只好又贴进去一笔……现在潞王大婚,光是潞王府就要花去将近七十万两,您觉得户部能拿出来?” 朱翊钧叹了口气,脸色难看地道:“朕也不想啊,可是朕也没法子啊!之前你说皇庄容易坏事,朕听了你的,去年削减了差不多一半的皇庄,这才逼得京中勋贵也交了一些田产出来,这些田地都交给户部处置了,现在潞王这事儿迫在眉睫,他们不帮朕顶一顶,朕去哪弄钱?” 高务实笑道:“臣倒是肯借钱给皇上……” 朱翊钧呆了一呆:“你借钱给我?”然后马上大摇其头:“这是个什么搞法,哪有皇帝找臣子借钱的道理,不成不成。” “君臣归君臣,但皇上岂不闻朋友有通财之义,救急而不救贫。”高务实道:“皇上富有四海是不错,可现在是急用,一时难于筹措,臣虽是臣,毕竟与皇上十年同窗,岂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难道皇上怕臣给您放印子钱?” 朱翊钧被他最后一句逗笑了,笑骂道:“给朕放印子钱?你是真敢说!” 不过高务实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了,朱翊钧还真仔细想了想,然后才道:“说起来皇室的金花银并不算少,这钱朕就算借了,倒也不是还不起……不过这件事实在是前所未有,听起来总有些怪异。” 高务实没有立刻答话,朱翊钧顿了一顿,便又继续皱着眉头道:“还有就是,现在皇庄少了一半,朕今后的内帑恐怕也不是很丰裕,你这笔钱借给朕,朕一时还真算不清要几年才能还得了。” 高务实这次答话了,语气很淡然,道:“皇上还记得臣的殿试策论么?” 朱翊钧一愣,点头道:“自然记得,‘今天下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闹,国贫则弱。’朕记得很清楚,甚至能倒背如流。” 高务实微微躬身算是表示感谢,然后道:“臣在此文中说:‘古之言贫,首言不俭,乃以为俭则自富,富则自安,臣独不以为然也’。”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高务实又道:“自古善理财者,多推崇节俭,独臣不好节俭,反好花钱……”他说着一指所处的白玉楼,道:“此白玉楼便是明证,这白玉楼虽然没有潞王府贵,却也花了几十万两,而它不过是臣的一处别院而已。” 朱翊钧忍不住有些羡慕,叹道:“你是真有钱,但也是真能赚钱啊。” 高务实一拍手,赞道:“皇上,您这话就说到点子上了。臣肯花钱,前提是臣能赚钱。” 朱翊钧点了点头。 谁知道高务实又道:“可是皇上或许未曾细想过,臣为什么不像有些人那样,喜欢把钱存起来,而偏偏赚了就花。” 朱翊钧也觉得奇怪了,问道:“对啊,为什么?” “因为钱这种东西,只有花出去才有意义。”高务实道:“金山银海放在那里,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有什么用呢,难道就图看着一乐?” 这话跟朱翊钧的价值观冲突有点大,但似乎也有点道理,所以朱翊钧只是皱着眉头,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陷入了思考。 高务实却又继续道:“况且花钱的作用,有时候是为了赚更多的钱。” “花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朱翊钧呆了一呆,迟疑道:“你要说花钱开矿办厂,朕倒是可以理解那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可你修这白玉楼……这跟赚钱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高务实神秘一笑,道:“皇上觉得这白玉楼如何?” “唔……似乎挺不错的。”朱翊钧还是比较诚实,没有刻意贬低。 高务实淡淡地道:“此楼为砖石水泥建筑,内有钢筋为梁,哪怕不做任何维护,至少也能用上百年。” 朱翊钧大吃一惊:“是吗?什么都不用管,也不用换,就能用百年之久?”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西方很多宫殿保存到后世,很多都只是过几十年稍加维护一下,或者装潢翻新,大几百年的古建筑海了去了。 “所以您看,臣修白玉楼,找到了新的建筑方式,这种方式完全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力推广……而这种建筑手段,目前在大明,只有臣的京华基建掌握了,这是不是一个一本万利的赚钱手段?” 朱翊钧呆了半晌,愕然道:“所以你修白玉楼,实际上是……是……哦,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做了个‘广告’?” 高务实笑道:“您现在知道为什么今天臣邀请了这么多官员、勋贵来此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朱翊钧连连点头,忽然一愣:“那朕今天来此岂不是……” “呃……臣不打算给皇上代言费。”高务实忙道:“顶多借钱不收利息。” 朱翊钧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道:“朕还没那么势利。”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这广告还是做得有些贵啊,几十万两呢。” 高务实一摊手:“这笔账您还得算细一点:修建白玉楼所用的石料,都是房山汉白玉,这样大量的汉白玉用料,可以养活许多石匠,还能养活不少脚夫对吧?又要用水泥,水泥是京华自产,但也是花钱买的,这样又能养活一批人……还要用钢筋,要装潢,再加上各种泥瓦匠、木匠、园丁,他们都能从臣这里赚钱。” 朱翊钧莫名其妙地道:“可你这是花钱啊。” “是,但他们赚了钱还是得花啊,京华商社在京师的各种买卖,他们不得光顾?虽然他们花钱未必全花在京华,但总之是能让商业更加繁荣,而只要商业更加繁荣,对我京华而言就都是好事,更何况这对大明也是好事。” 这个道理朱翊钧终于听明白了,他恍然道:“就是说,你花这几十万,带动了你名下一连串的产业都从中赚钱,而他们赚钱之后还是得再花出去,这样你又收回来不少,同时还掌握了新的技术?” 高务实笑道:“没错,您看,只要大家都肯花钱,白玉楼也有了,他们也赚了钱,添补了家用,臣也收回了挺大一部分,又可以继续花钱……您知道这里头最关键的两点是什么吗?” 朱翊钧迟疑道:“朕好像觉出点味来了,但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高务实笑道:“这两点就是:创造和流通。” “哦!”朱翊钧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又问道:“所以你说这话的意思是指?” “潞王府要建就建吧,但这里面的创造和流通暂时没有皇上和臣什么事了,不如把目光转投它处,譬如辽东……也可以创造和流通。” “朕想了想,得是先有创造,才会有流通吧?”朱翊钧眨了眨眼:“辽东苑马寺辖区能创造什么可以流通的东西?” 高务实笑道:“有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皇上想不想知道?” “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朱翊钧被吊起了胃口,催促道。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盐。” 朱翊钧顿时听得一呆:“你是说海盐?”他有些犹豫地道:“可官盐的盐引是有定额的,而且这些年几乎没有什么利润了。” “官盐的问题在于官营,就和之前的兵仗局和军械局所产的火器不堪用是一个道理。”高务实眉头微微一挑,道:“既然官营不行,私营就是了,譬如皇上和臣合作,一起开辟经营新的盐场。” 朱翊钧呆了一呆,忽然想起一件大事:“辽东现在用的可是长芦盐场的盐,你在辽东开辟盐场,只怕首辅那里……” 高务实一摊手:“那咱们就卖去别处好了。” “别处?”朱翊钧愕然道:“可是各地用盐都有成俗,你卖去哪里都要得罪人啊。” 高务实摇头道:“那可不一定,譬如说咱们卖给朝鲜、女真甚至察哈尔,碍着谁了?” 朱翊钧大吃一惊,吓得左右看了看,见周围人离得都还远,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胡说什么呢,朝鲜和女真也就罢了,察哈尔怎么能卖?” 高务实眨了眨眼:“卖盐给察哈尔,图们能拿盐巴跟大明开战吗?” “呃……这倒不能,但不跟察哈尔互市是大明的祖制啊。”朱翊钧还是很紧张。 “有此祖制,是为了限制察哈尔,但臣这么做,是为了毒死察哈尔呀……况且,这其中的用处可不止这一条。” 第911章 改革盐务的契机 高务实关注盐业不是一年两年了,早在他隆庆三年年底随高拱入京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留意大明的盐务问题,只是由于生来屁股就坐歪了,自己娘亲家族就是数一数二的大盐商,所以导致他一直不好插手。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研究怎么处置盐务问题,或者换句话说,是怎么解决盐务问题中的一些弊端。 但凡对中国古代史的经济部分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中国古代的盐业从来都是一块大肥肉,但肥不肥本身还不是高务实关注的主因,毕竟他作为一个穿越者,多得是方法可以赚钱,并不一定非要在盐业上横插一杠。 高务实关注盐业的主要原因是,盐业是个民生向的问题,事关国家稳定,而偏偏大明的盐业问题特别大、特别严重。 具体到大明北方之用盐,长期以来的两大主要渠道是长芦盐场的“芦盐”和山西解州的“池盐”,特别提一句,解州西临蒲州,也就是张四维的老家。 芦盐为海盐,解州为池盐——也就是盐湖之盐。 张家原本以前也搞过池盐,不过后来因为气候、水文等出现变化的原因,池盐的产量逐渐下降。而到了嘉靖前期,恰好长芦盐场进行改革,张家遂渐渐转向于去长芦发展,并最终基本垄断了长芦之盐。 大明的盐业制度并非一成不变的,实际上也一直都有微调、改革。 具体的改革过程,本书限于篇幅,不便详述(我估计了一下,没有五千字说不清),所以只能长话短说,其过程大致有“盐课折布”、“盐场高下互相搭配开中”、“余盐买补”、“盐课折银”等政策变动。 盐课折银大致是嘉靖初年进行的改革——后世有个说法叫做“嘉隆万大改革”,算是对嘉靖早年某些改革的一种肯定,这个盐业方面的改革也是嘉靖早期改革的一部分。 张家就是在这场改革之后进入长芦盐场的。 嘉靖九年,经长芦巡盐御史傅炯题准,青州分司所属济民、石碑、惠民、归化四场盐课继改折布匹之后,又进一步改折白银,“令每灶丁每盐一引,纳银一钱,给商买勤灶余盐补数”。至嘉靖二十九年,沧州分司所属十二个盐场的盐课几乎全部折银。 有没有觉得这个套路很熟悉?是的,这个改革跟一条鞭法很类似。所以早就说了,一条鞭法根本不是张居正的发明,甚至他还不是第一个搞一条鞭法推广的首辅。 这个改制的具体办法是怎样的呢? “议准(沧州分司)深州海盈场灶户,内除盐山县近场一十三户办纳本色,其居住真定府衡水县等户,每引纳银一钱。利国等一十一场岁办入津等仓课米,每石征银五钱;其海盈等一十三场折米盐价银,旧例七分五厘,今减一分,各征完,赴司类解。” 应该说,盐课改折,既符合盐场灶户群体的自身利益,也顺应了长芦盐政改革的总体趋势。 盐课折银,“纳折色于运司,以给商人”,可谓一举两得。既有效地解决了灶丁因盐斤消融而饱受赔纳之苦的问题,又顺应了商人乐意开中交通便利地区盐场的意愿,从而起到恤灶和裕商的效果。 但是这个制度也滋生出一些新的问题:一是与以往盐场运作模式相比,多出一个灶户卖盐得银的环节,而在此环节中,灶户往往易遭遇盐商蓄意压低盐价的风险。 嘉靖时便有人曾指出:“夫灶之所自业者盐尔。今尽征以折色,称贷倍息,十室九空,往往穷迫逃徙,无以为生。” 二是灶户从盐场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离开盐场,改务他业,变得势在必然。特别是在“各场灶滩草场为豪强所侵,或转相买易”之后,失去生产资料的贫弱灶户,无法保证生产,被迫逃亡。 总之,盐课折布、盐场高下互相搭配开中、余盐买补、盐课折银等政策的出台,是明廷解决长芦部分盐场盐斤堆积场坨,无商开中支取问题的应对举措。但至嘉靖后期,部分盐场最终出现了“有场无灶”的局面,盐场徒有其名。 于是到了隆庆三年(高拱回京起复之前),经直隶巡按御史傅孟春奏准,明廷将益民场并入阜财场,海阜场并人海润场,润国场并入富民场,三汉沽场归并丰财场。于是,长芦盐场的场数由明初的24个减至20个,而这里面有17个被张家实际控制,基本上完成了垄断。 这一次盐场裁并,在高务实看来,实际上就意味着长芦盐场的运作模式,已经脱离了国家设定的发展路径。 即:灶户在盐场生产盐→变卖所生产的盐换成白银→盐场大使向灶户催征盐课银,发展成:灶户离开盐场,不再生产盐→回归原籍所在州县,改务他业→盐场大使向灶户催征盐课银。 它所带来了的问题是,在实际的催征灶课过程中易滋生弊端。盐场大使分身乏术,势必将催征灶课的任务下派给灶头或总催办理,这又易滋生包揽灶课,肆行加派,任意延挨等弊端。 而州县官员又“以籍隶灶户,自有专责之员,不加约束,以至藏奸纳垢,任意为非,亦情势所必然”。 总而言之,对于灶户、场官、国家三者均不利。所以隆庆三年高拱回京之前的改制,并没能解决这个问题。 至于高拱当政时期,一来由于高务实此前有过劝解(详见本书第一卷“小阁老”之第020章“畅论盐铁”),二来由于张四维是高党的核心同盟,三来由于当时改革盐务还缺乏有效的手段,总之也没能在这件事上有所建树。 其后的郭朴主政时期,用一个词形容就是萧规曹随,既然高拱那样的铁腕改革派都没动盐务,郭朴这位更加求稳的首辅显然不会轻举妄动。 何况他和张四维之间的关系还没有高拱和张四维亲密,很多时候甚至需要高务实从中做润滑,那他自然更不可能去动盐务,导致高党分裂了。 按理说,张四维自己成为首辅开始主政之后,盐务问题应该更加没有机会改动了,因为张四维本身就是所谓的既得利益者。 然而事实是张四维本人对目前的盐业现状也是不满的,而且正因为他本人是出身盐商世家的首辅,对于盐业方面的问题看得更清楚,又因为希望后世留名,实际上他对盐业的进一步改革反而更有意愿。 前次高务实去拜访张四维时,张四维第一次试探着向高务实提及盐业问题——当然,他并不是直截了当说要改革盐务,而是拐弯抹角地问高务实有没有好的投资渠道,让张家不至于吊死在盐业这一棵树上。 高务实就是从那时候起发现张四维可能对盐业有了改革的意向,只是很可能还没有拿准主意。 但有意向就是最好的消息了,因为剩下的只是手段问题。 怕就怕张四维坚持认为盐业是张家的核心利益,不准高务实触碰,那才是大麻烦。因为以高务实的身份和个性而言,那样就只能等张四维离世,才好放开手脚去改革盐务了。 毕竟在这个时代,讲究舅如娘亲,何况张四维当年把三慎园送给高务实,实际上算是他的第一桶金,如果现在不顾张四维的反对去改革盐务,不管这个理由在国家层面如何充足,都免不了让他背上一个不孝的名声。 ---------- 感谢书友“书友160429212821310”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求下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912章 目的 张家的生意,一直不是张四维亲自打理的,而是张四教负责,所以张四维当时没有和高务实过多的谈论张家的生意要如何从盐业这一棵树转移到整片森林。 但张四维还是向高务实提到了一些长芦盐场近年来的发展动态,其中有一条特别引起高务实的关注。 长芦盐场近年来出现了明显的“南衰北盛”之势。 张四维当时提及这一情况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很明确的意识到这其中的原因,但高务实不同,他很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根源。 根源就在于天津港,或者说天津港的发展影响了长芦盐场的发展。 长芦盐场并非一个单独的盐场,之所以名叫“长芦盐场”,是因为大明在沧州的长芦设立了都转运使司,长芦盐场因此得名。 前头已经说了,大明初期的长芦盐场一共有24个盐场,后来被裁并了四个,形成了现在的20个盐场组成的综合体,其中张家实际控制了17个。 在张家控制的这17个盐场中,目前很明显的出现了越靠近天津港的盐场发展越好,而离天津港越远的盐场则出现衰退的迹象。 这个局面用一个最简单的说法来概括就是,交通条件对于盐场的发展至关重要。 在那之后,高务实就开始搜集长芦盐场片区,关于交通条件的一些资料,在进行汇总之后,他确信了这一点。 从历史上来看,起初位于沧州的南场得益于优越的海运和河运地理环境,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南方物资海运港口在沧州的黄骅歧口、大河口(后世黄骅港),卸载后经内河运道输送至北方各地,其中沧州的内河运道主要是南方的无棣河和马颊河,北方的柳河。 至元末,海运绕而改走大直沽(就是天津港),从此沧州河海相运仅剩河运。明中期以后,黄河改道,南徙泛淮,致使无棣、马颊二河之水源枯竭,河道逐渐淤塞,虽多次疏浚,但淤断如常。成为唯一重要河道的柳河,将京杭大运河和沧州各盐场连通起来,支撑着沧州盐业继续发展。 早前元末时,具体在惠通河浚修后,一直是东西走向的大运河转而呈南北走势。由此,沧州境内所有东向河流失去运输功能。“(惠民)河道纵行,凡岸以东横河并废”。 于是,“南场运路断绝,而北场有蓟运、南运诸河以为委输,相行日绌。南场盐业大衰,灶户皆归籍改业,不惟滩荒灶废,并灶课亦多无从追呼?” 故沧州盐业,由内河航运改为陆路运输,陆运较河运价高,失去竞争力。从此沧州多数盐场灶户“弃滩改业”,回归原籍州县。 但此时南场只是发展无力,却也还勉强可以维持,直到高务实把天津港打造成型,天津港的辐射能力大幅提高,长芦盐场位于天津附近的部分开始明显展现出运输成本上的巨大优势。 都是一样的盐,在北场天津拿货往外运输,成本比在南场沧州低了两至三成,那只有傻子以及没法到天津拿到货的商人才会继续死磕南场。 由此高务实发现了自己手中的一张王牌——哪怕是张家这样的大盐商,如果高务实不肯配合,他们的成本就要大增,利润就要大减。 况且,天津港之所以能够带来成本降低,除了港口本身的优势,还有一个原因是天津港的运输船队很强,而天津港的运输船队,高务实手中的京华北洋舰队(运输船队部分)就要占据大约一半的运力。 这个情况就给高务实带来了一个思考:是不是应该逐渐转移过去的盐场,把全国的盐场逐渐地向大港口靠拢? 他的这个想法可不是为了针对张四维或者单独的长芦盐场,实际上他的着眼点主要放在了扬州盐商身上。 高务实不太方便打击张家,但绝不代表他不方便打击扬州盐商。 当然,现在的扬州盐商有一部分是山西商人,比如张四教早在十多年前就去扬州常驻了,目的就是在扬州开拓业务——毕竟长芦这边几乎被张家包圆了,已经没有了发展空间。 但山西商人在扬州并非最强,南京的勋贵势力在扬州盐商中就有很多代理人,什么徽商、浙商以及扬州本地盐商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人,高务实动起来是不会心疼的。 只是,高务实并不太想用政治手段来干这件事,因为政治手段更容易遭到反噬,他一直思索着用经济手段来解决这个麻烦。 在辽东产盐,就是他小心翼翼试探盐业的第一步棋。 他刚才对朱翊钧所说的卖给朝鲜、女真乃至蒙古,并不是假话,但也并不完全,事实上朱翊钧担心高务实得罪人,他高务实却并不是很担心得罪人,至少撇开晋党之后,他不担心得罪南方的盐商们。 这些人在历史上几乎都是东林党的幕后金主,在高务实看来,得罪了就得罪了呗,反正都是迟早的事。 高务实老早就因为南京周边的市场不容易渗入的原因悄然在上海囤地,目的就是在某个时机成熟的时候突然推出上海港,以此撇开南京甚至苏州单干,掌握南直隶商业主动权。 现在上海港方面的地皮已经差不多准备好了,人员配备可能差点,但高务实不担心——他手头现在好几个大港,抽调点人不是问题。而有了港口优势,扬州盐商就不得不顾忌高务实的压力了。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继续加强压力,最关键的就只剩一点:货。 做一个最糟糕的打算:高务实拥有将来交通条件最具优势的上海港,但扬州盐商和他们背后的南京勋贵以及江南士林不肯妥协,最终可能导致的结果就是扬州盐商宁可成本高出两三成,也不去上海港——这就是双输了。 所以,想要扼住扬州盐商的咽喉,高务实还需要有货源,这个货源要强大到足以逼得扬州盐商彻底破产的能力! 长芦盐场行不行?不太行,即使张四维肯跟扬州盐商正面干一仗,估计产量也不够,毕竟长芦盐场供给了大半个北方,拿这些货去南方开打价格战的话,北方吃淡食吗? 因此高务实今天几乎是毛遂自荐地向朱翊钧表示愿意去辽东苑马寺做这个寺卿,看重的不仅仅是区区一个兵备道,而是辽东苑马寺卿所管辖的范围——辽东半岛。 众所周知,后世中国的四大盐区,其中便有辽东湾盐区,而高务实作为穿越者,对于晒盐技术,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点改进思路的。 思路固然不代表直接的技术,但只要这个辽东苑马寺卿的职务落到高务实头上,他就有足够的资本可以进行试验,更何况还可以请长芦盐场协助帮忙——就用“整片森林”作为交换好了。 反正高务实老早就希望把张家甚至更多的北方“财阀”带入新的航道,而不是固守那些几千年来的老行当。 第913章 流言与三件事 皇帝亲赴白玉楼参加高务实寿宴并邀其同席而食的消息,在五月二十六日当天就在京中流传开来了。 这个消息一出,京中前几天暗中传言的,所谓皇上对高务实大好局面之下“未能擒、毙图们极为不满,故漠南一役,与者皆有封赏,独侍中以全权钦使而束之高阁”一说,顿时不攻自破。 毕竟,皇帝要真是大为不满,岂能笑容满面地去参加臣子的寿宴,甚至还邀他同席?至于皇帝贺寿去时所赐的那些诸如“白璧一双”、“端砚两方”之类一溜儿的珠宝文玩,那倒是无关紧要,不提也罢。 戚继光、李成梁等武臣想被皇帝赐予这些东西固然很难,但高务实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不知道得了多少这种赏赐了,他平时身上带着的和田玉腰佩等物,甚至是皇帝直接从自己身上取下赐给他的,这份荣宠,天底下还没有第二份。 看来,皇帝和高务实之间的关系根本没有传言中的那些问题,依然好得很。 只不过这样一来,前几天高务实的封赏一直难产的问题就显得很突兀了,京中的流言便适时起了新的变化,演变为皇上到底想怎么封赏? 经过今天的事,在京官员没有谁还觉得皇帝是不想封赏,大家都看得出来,现在的问题很可能是皇帝想重赏,但却有所顾忌。 什么样的重赏,居然让皇上都有所顾忌了? 这个问题甚至一度压倒了近段时间以来京中的主要议论话题:永宁公主大婚。 永宁公主大婚这件事,高务实还没回京的时候就已经得知消息了,当时他人还在昌平。 对于永宁公主,高务实的感觉有些复杂而微妙。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尚公主,这是大明的制度所导致的,他又不是个会为了私人感情问题而考虑改变国家制度的人,所以从永宁公主的出身就已经决定他们是无缘的。 但话说回来,具体到永宁公主这个人,高务实对她还是有好感的。这种好感谈不上爱情,大抵是对一个女孩持正面认可态度的那种,所以他对于永宁公主婚姻不自由的必然结局多多少少有些惋惜。 尤其是当对方还明确表示对他有好感的情况下。 朱翊钧走后,白玉楼的热闹并没有马上散去,直到接近傍晚时分,大伙儿才赶在城门落闸之前告辞离开见心斋。 本来他们是不必担心城门落闸的,毕竟这么大一帮子高官勋贵,城门守卫哪里敢拦?不过好巧不巧的是今天皇上来过,大伙儿觉得还是要给皇上一个面子,要不然这么多高官勋贵晚上连夜进城,岂不是当着皇帝的面把国朝制度当儿戏?到时候大家都尴尬。 高务实并不回城过夜,因为他现在时间上面比较自由。 眼下他在詹事府的地位很高却又不是“掌府事”的那一位,有点“全场自由人”的意味。在翰林院的地位也还不错,但他在翰林院的主要职责却是兼任的差遣——经筵日讲官,所以并不像过去那样,一定要大清早去翰林院点卯(他的主职务是詹事府左庶子,翰林院侍读本身是兼官),这样一来,只要第二天不需要进讲,他的时间就都很宽裕。 当然了,退一万步说,以他现在的情况,也很难被人揪着辫子拿迟到早退说事——得是有多蠢才会拿这种小事去告高务实这样的宠臣? 所以今晚高务实并不回城,而是就在见心斋处理积压了两个来月的各种私事。 京华集团现在真是越来越大了,尽管高务实是个很擅长于抓大放小的合格甩手掌柜,但京华下属那么多分部,哪怕两个月来每个部门只呈上来三条需要他亲自处置的事,他也是要费不少时间的。 产业方面的事情最多,但麻烦不多,主要是汇报各种进展为主,高务实大抵只是看过就算,能批复一两句话就算很重视了,绝大多数的批复只是“可以”、“知道了”、“照旧办理”之类。 不过其中还有两三件事,是高务实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做批复的。 第一件事,是高琦负责的“台湾攻略”的进展情况。根据高琦所言,台湾岛上还有些海盗,不过大多不成气候而且来历复杂,有些是此前被打散打残的闽海海盗联盟的余寇,有些是在日本混不下去、在大明也混不太开了的倭寇,还有些更奇葩的,居然是南洋的海盗。 前两者早就介绍过,大抵没有太多变化,就不赘述了,而那些南洋海盗则比较有意思。 根据高琦的探查了解,这批人的人数并不算多,但来历很复杂,南洋好几个土著国家的海盗都有,而他们之所以居然跑到大明附近来,竟然是由于被葡萄牙人给揍得没地方去了。 高务实本来对这些南洋海盗并不怎么关注,直到他看了由安南方面送来的消息之后,才改变了主意,让高琦想办法收服这批南洋海盗——至少暂时收服,将来怎么处理将来再说。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则是起于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安南发来报告称,高璟在安南南部的占城国外海探查时,遭遇了打着缅甸东吁王朝旗帜的佛郎机舰队,对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摆出威逼的阵势,要强行将高璟舰队驱离事发海域。 高务实是学着原历史上百余年之后的英国佬,教育自家舰队要敢于“见敌必战”的,所以高璟哪里肯退,直接打出战旗,双方遂爆发了一场海战。 这场海战,高璟方面没占到什么便宜,武装运输舰战沉了一艘,重创放弃了一艘,另有多艘受创。不过对方也没捞到好,四艘战舰损失惨重,还有一艘被围之后投降。 从战果上来看,高务实是倾向于认为自家舰队表现略逊于葡萄牙人的,但由于高璟率领的舰队有比较明显的数量优势——他当时有大小二十多条船,而对方只有七条大船却没有小船——所以最终是葡萄牙人率先撤离事发海域。 理论上来说,高璟舰队取得了这次海战的胜利,高璟自己在报告中也说赢得了“邦都朗外海海战”的胜利。 邦都朗外海?高务实要过地图查了一下,恍然发现这地方居然是在后世的金兰湾附近——包括金兰湾在内的那一片地区目前就叫邦都朗。 他隐约猜到高璟去那里是做什么的,同时葡萄牙人的目的可能也差不多。 不过,葡萄牙人打着缅甸东吁王朝的旗帜这个情况让高务实有些警惕,他记得历史上东吁王朝似乎是有聘请少量葡萄牙雇佣军的,难不成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这……该不会对正在准备中的中南半岛攻略出现不良影响吧?刘綎这货虽然是很能打的一个人,但他毕竟没有跟西方雇佣军交过手,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 不行,下次见了朱翊钧得跟他提一提,要给云南那边换装部分万历一式,至少把刘綎的部队换装一下,要是这都办不到,那最起码得把他的“降倭夷丁”给换装了,不然我这心里有些不托底。 这两件事都是跟舰队有关的,高务实虽然重视,但并不紧张,毕竟他的造舰计划正在稳步进行,无非是花钱花时间而已,葡萄牙马上要被西班牙吞并,到时候他们在亚洲的势力肯定有一阵要乱,自己还有时间。 第三件事则让他真正有些意外。 ---------- 感谢书友“asoiaf”、“欢爱影响”、“wswhk”的月票支持,谢谢!我发现我的书友可能跟高务实一样行事佛系,看书但忘记投票…… 第914章 黄芷汀的信 第三件事,是因黄芷汀的信所起。 京华体系内,不管是谁给高务实写信来汇报事情,都需要在封面上注明类别,有些像朝廷的奏疏。 但黄芷汀理论上来说不算京华体系内部的下属,她给高务实的来信,封面上格外干净,就是“海东镇守使黄芷汀敬呈侍中高公务实亲启台鉴”。 倘若不是黄芷汀身份特殊,这封信光看抬头,甚至有些狂妄。 海东镇守使虽然是安南的官职,但安南现在本身就是“内属”,这个镇守使又是个武职,虽然其在当地的权威,由于高务实玩的那些名堂,基本可以称得上说一不二,妥妥的实权派,可真要论地位,在高务实面前实在不值一哂。 尤其是漠南之战以后,受过高务实指挥的几大总兵在给他写信的时候,都免不了俗的要自称门下走狗,甚至李成梁这个头上顶着宁远伯的流爵伯爷,写给高务实的感谢信也是以“沐恩门下走狗小的李某”自称。 黄芷汀虽然有个诡异的诰命在身,但毕竟她是有正职的武官,而且论级别还不如总兵呢,能够像这批总兵一般自称都算是得了便宜。 当然,黄芷汀送出这封信的时候,大概还不知道高务实在漠南的大功。 以高务实对文章的高标准来看,黄芷汀这封信写得有点“散”,结构上很有问题,显得主次不清、重点不明。当然,他还是能够理解的,一来黄芷汀的文学水平有限,跟他高某人的那些进士同年肯定没法比,二来黄芷汀对他并不是当上官看待的,是当情郎看待的,写信什么的,自然就比较随意了。 这封信里说了好几件事,前头挺长的篇幅都是写安邦宣抚司的移镇和安置工作,总体来说就一句话:一切尽在掌握。都是按照之前高务实给她计划好了的方向在推进,没有出现什么出乎意料的岔子。 接下来,黄芷汀提到了一件事,她想代表安南都统司来京师进贡。 安南都统司当然是需要向皇帝进贡的,这个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但问题在于,贡臣正使按照习惯,应该是安南的某位著名文官才对,怎么着也轮不到黄芷汀。 要知道,她不仅是武官,而且是外任,其在安南的实际地位跟唐朝末年的节度使没什么两样,莫茂洽的都统司根本管不着她。 不过高务实一看到这个说法就知道,黄芷汀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她要来京师,哪里是为了进贡,绝对是想来跟自己见面。恋爱中的女子,还真是一切心思都在爱情上。 本来这事儿答应下来也不要紧,反正在高务实搞出《京华十六条》之后,安南都统司就是个挂名衙门,唯一的作用几乎就是盖个萝卜大印,实权都在京华集团手里,归根结底一切都是高务实说了算,文官做贡使还是武官做贡使,全凭高务实愿意与否。 况且,黄芷汀只说想来进贡,又没说非要做正使,安排她做副使,负责随行安全不是也名正言顺么? 然而现在让她来京的话,时间上似乎有点问题。 今年安南如果来进贡,已经只有一个名义了,就是万寿节——朱翊钧的生日。 朱翊钧比高务实小三个来月,是八月份的生日,现在通知安南来做万寿节的进贡,安南方面走陆路很有可能来不及。 大明朝廷有规定,安南进贡只能走镇南关,经广西入中国。 当然这个问题其实不大,如果高务实愿意开口的话,朱翊钧那边肯定是可以用“特例”为由放开限制,让安南贡使直接坐京华的船只,走海路一路直抵天津港而进京的。这样的话,一个月差不多就到了。 但不管是三个月还是一个月,高务实觉得都有问题,因为今天他已经跟朱翊钧商量好,准备去辽东补缺了——辽东苑马寺卿去年年底就上疏请求致仕,朱翊钧当时正沉浸在高务实给他画下的大饼中,一门心思谋划土默特,哪里有空搭理辽南的这位小封疆请辞的事?于是就拖了下来。 而现在既然要让高务实去辽东混资历,那就肯定得趁热打铁,趁着他这波漠南之战的巨大功勋赶紧派过去,这样才足以形成轰动,让李成梁有个震慑。 所以,高务实估计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该启程往辽东去了,到时候黄芷汀进了京却又见不到他,心情恐怕更加郁闷。恋爱中的女子本就敏感,可别到时候误会高务实是在躲她,那就反而不美了。 即便高务实告诉她原因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黄芷汀或许能打着进贡的名义来京,可她又有什么理由在进贡之后忽然跑去辽东呢? 因此倒不如不要进京,倘若非要见面的话,不如另外想个主意直接去辽东。 安南和辽东,似乎怎么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关联,但高务实毕竟是高务实,他想了一会儿,还真给他想出一个理由来。 盐粮贸易。 理论上来说,安南是有不错的产盐基础的,但那只是理论,实际上直到后世高务实穿越之前,越南的盐产量都很低,在中国原盐产量达到约6000万吨的时候,越南的盐产量才勉勉强强突破了150万吨。 即便中国还有一小部分矿盐产量,但即便只算海盐,中国对越南也是碾压级的优势。倘若以海岸线长度取一个均值,中国依然是越南的十几倍。 所以,现在的安南实际上也是缺盐的。 高务实现在还没开始在辽东晒盐,但以他手中能掌控的人力物力财力而言,这件事本身并不难办,几乎可以说只要他到任,马上就能开始搞,而且不必等明年,今年就能产盐。 但辽东又肯定是缺粮的,虽然辽东土地肥沃,但由于李成梁的防守方式是等蒙古人打进来之后再反击并追击,而不是像戚继光那样的快速击退,所以辽东的战斗力虽然强,却依然常常被袭扰抢掠。 被袭扰、被抢掠肯定导致民间不能安于生产,这又加重了粮食的不足,以至于经常需要朝廷从山东转运粮食给辽东。 再加上辽东今年还倒霉得很,又是洪灾又是风灾,粮食减产已经铁板钉钉。 现在其实还算好的,历史上明末的时候,朝廷需要支援辽东的粮食还要多得多。 不管怎样,辽东缺粮而越南多粮,辽东马上能单独产盐而越南缺盐,这已经可以形成互补了,完全可以作为一条理由来让黄芷汀亲自跑一趟。 唯一的问题是,加上运输成本之后是不是还划算。 当然如果划算的话那就更好了,将来越南的粮食甚至可以拿来用在大明北方。 嗯……那就试试看吧,不行再说。 第915章 黄孟宇意外到访 星河夜幕,残月悬空,蛙声阵阵,蝉唱渐息。 高务实的卧房之中,驱虫的熏香透着纱窗而出,让楼下的护卫家丁们闻得都有些恹恹欲睡了。 入夏之后,高务实一直有某种不适,但又始终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直到今天接到黄芷汀的信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在广西和安南的时候,由于他先在落雨寨喝了那碗神异的避虫汤,所以根本没有体会到蚊虫叮咬之苦。 但那避虫汤虽然神异,毕竟是有时效的,如今一年多过去,应该是早已失效了,所以如今他的卧室之中也按照常人的标准出现了熏香、纱窗等物,这居然一时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可惜那避虫汤似乎是不传之秘,否则真应该搞一副配方来造福大众——如果实在不能外传,造福一下我也好啊。不知道黄家的避虫汤能不能外传,要不到时候找芷汀弄一副?”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高陌从外面匆匆进来,站在二楼窗边的高务实恰好看见,不由得有些意外。 高陌已经是过五望六的人了,又身兼内务处的要职,平时自然不会像过去前那样一直跟在高务实身边,要知道内务处的权力非常大,不光是高务实的“生活秘书”班子兼私人情报机构,还是整个京华集团内部的纪律部门,不到十分重要的场合,如今天高务实的生日这种,高陌是很少露面的。 大半夜了,高陌亲自来找,那显然是有要事。高务实不由得心情一紧。 “老爷……”高陌的声音响起。 “进来。”高务实直接回答。 高陌推门而入,但没有上前,而是远远的微微躬身:“黄厂督连夜出城,说有要事相告。” 黄孟宇? 高务实不由更加吃惊,忙道:“那还等什么,快请……不,我去迎一迎。” 情况有些诡异,高务实也没心思搞沐浴更衣那一套了,简单的换了件宝蓝色道袍便匆匆而去。 到了院外,高务实命家丁大开中门,他亲自迎出来,便见到黄孟宇也穿着一袭道袍,正等在门外。 “哈哈哈,老黄,你白天不来吃酒,却大半夜跑来,莫非是怕我大宴上舍不得用好酒,这才打算来吃小灶?”心里虽然有事,但高务实面上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还能笑笑嘻嘻地跟黄孟宇开玩笑。 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黄孟宇的神色。 黄孟宇的神色有些着急,但看起来却并不是很紧张。 高务实飞快做出了判断:的确有急事,但应该不是政治方面。 不是政治方面就好说,高务实怕就怕是政治方面出现了问题,既然不是政治,那想必就无非跟钱有关,这个嘛……好说。 然而黄孟宇却只是打了个哈哈就把这个玩笑带过去了,然后借着高务实邀请他入内的机会,一边走一边小声道:“侍读,你可知道永宁公主明日大婚的事?” 高务实现在倒也是翰林院侍读,但黄孟宇口中的侍读并非翰林院侍读,而是当年高务实做过的“假侍读学士”,黄孟宇显然是故意不改口,因为这样显得他们交情深。 永宁公主大婚的事高务实当然知道,但……她大婚就大婚,这有什么值得黄孟宇堂堂东厂提督亲自连夜出城来见自己的吗?该准备的礼物我又不是没准备。 虽然有些想不通,但黄孟宇眉头深皱的模样还是让他不敢怠慢,先把黄厂督请到自己的内书房坐下,这才说道:“公主大婚的事我当然知道,不过这件事与我并无干系……” 黄孟宇一听就知道高务实有所误会,因为永宁公主和高务实之间有那么一点“过往”,但这个“过往”其实跟高务实自己关系不大。黄孟宇知道高务实这是在提醒他——高侍读不打算掺和这件事。 但听得出来归听得出来,黄孟宇的脸色却反而更加严肃了,盯着高务实的眼睛道:“永宁公主这次的婚事,背后有问题。” 高务实微微皱眉,问道:“你是指哪方面?” 谁知道这句话被黄孟宇误解了,他微微一怔,反问道:“侍读这边也得知了消息?” “我没有得知什么消息。”高务实摆手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是来告诉我为什么永宁的婚事办得这么急,比去年预定的时间早了两个多月?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必说了,我知道慈圣太后是怕我回来之后,永宁那边又……嗯,夜长梦多。”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我回京之后,除了交卸钦差之外,一直没有住进城中,而是在见心斋逗留,其中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件事,我也想永宁公主早些完婚,让慈圣太后不要老担心一些不可能的事。” 黄孟宇愣了一愣,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咱家说的不是这个。” “哦?”高务实皱眉道:“还有别的内幕?” 黄孟宇叹了口气,说道:“是这件婚事本身出了问题。” “婚事本身能有什么问题?”高务实意外地道:“难道永宁公主不肯完婚?不至于吧?”他心里想到,这公主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似乎不像是能上演抗婚大戏的性子啊,而且上次自己跟她见面的时候,她的表现看起来也是已经认命了。 这里毕竟是大明,可不适合琼瑶剧的某些精彩剧情。况且永宁公主拿什么抗婚?大明的公主要权力没权力,要地位……好像地位也就那么回事儿—— 好吧,其实按照规矩,地位还是挺高的,但关键是大明的公主连行动都不自由,她们婚前住在宫中不得随意外出,婚后哪怕有了一个公主府,但其实也不能住进去,依然是住在宫中——公主府其实只有驸马一个人住。 驸马如果要和公主见面,需要公主身边的管事女官同意,然后带公主去公主府,即便是过夫妻生活,也要照这个规矩办。这也是公主身边的管事女官能够拿捏驸马和公主夫妇,两边受贿的原因。 “抗婚?怎么可能!”黄孟宇马上摇头,但他现在确信高务实的确毫不知情了,于是又急急忙忙道:“问题出在驸马那边……这位选中的驸马,是个痨病鬼!” “啊?”高务实闻言,顿时惊呆了。. ---------- 感谢书友“钢筋91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16章 高务实的决断 “痨病鬼?”高务实惊得站了起来:“痨病鬼怎么会被选中驸马的?” 虽然他自觉对这位永宁公主并没有“爱意”成分,但即便不考虑她的公主身份,也是个颇为不错的姑娘,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一个痨病鬼,这就不能接受了。 黄孟宇脸色很严肃,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确实是痨病,咱家一开始得知下面的小崽子们汇报的时候也是惊掉了下巴,马上又派人再去确认了一番。东厂的番子们找了医馆,找了医师,甚至派人潜入他家了解情况,还派人翻了从他家中送出来的垃圾废物,找到了治疗痨病的药物残渣,由此确定此人必是身有痨病!不仅如此,从其药物残渣的情况来看,其病情甚至已经非常严重了!” 高务实头皮发麻,倒抽一口凉气,追问道:“这件事……我是指选驸马这件事,在宫中是谁负责的?不是你或者陈矩吧?” “不是我二人……”黄孟宇面色有些自嘲,又有些冷厉:“这件事又哪里轮得到我们二人?慈圣太后知道我二人与侍读关系亲密,怎肯把这件事交给咱们两个……这事儿是陈掌印一手包办的。” 说到“陈掌印”的时候,高务实明显感到黄孟宇的眼神中有些寒意。 陈掌印就是陈洪,当年冯保倒台之后,陈洪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暗中使了什么手段,得以取代冯保成为李太后的心腹亲信,不仅成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而且地位稳固,力压黄孟宇与陈矩,成为内廷“一把手”。 时至今日,哪怕朱翊钧已经亲政,陈洪的司礼监掌印宝座依然坐得稳稳当当。当然,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朱翊钧依然没有摆脱两宫权威、独立行事的实情,难怪潞王朱翊鏐明年之国这件事,朱翊钧顶着百官的压力也要大操大办。 看来,实际上并不见得是朱翊钧非要给潞王花那么大一笔钱,而是他不敢违逆母后的意思——李太后宠爱幼子这件事是朝野皆知的,当初朱翊钧被罚跪的那次,李太后甚至敢于用废帝改立潞王来威胁他,便是明证。 当然,这句话本身只是一句威胁,而且太后要废立也未必能够取得内阁的同意——当时郭朴就硬顶了回去——但这毕竟是朱翊钧心头的一根刺,而这样的大事,想必他也不敢轻易造次。 高务实估计,朱翊钧的想法大概是“拖字诀”,拖到潞王之国,拖到自己地位稳固,到那个时候,两宫自然就丧失了干涉朝政的权威。 这个主意不能说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最稳妥的办法,但其中的问题就出在及时性不够,换句话说就是在潞王之国之前,他对两宫依然是畏惧的,如果两宫要做什么,他多半还是只能选择退让。 高务实叹了口气,暗道:朱翊钧得到的遗传还真是有意思,他本身挺聪明,不逊于其皇祖父嘉靖帝,但性子上又受到乃父隆庆帝的很大影响,有时候显得不够强硬。 在原本的历史上,朱翊钧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他懂得怎么拿捏文官集团,但又做不到像嘉靖那样“完全不要脸”,以至于搞出了那么多年不上朝的“冷战”。 拿捏文官集团,无非就是任你怎么说,我只管我行我素,同时挑一个“聪明”的首辅摆在台前替自己挨骂。从申时行到赵志皋,再到李廷机、叶向高乃至方从哲,实际上都体现了朱翊钧的这个思路。 我不需要你这个首辅有多大的能耐,是不是能够经天纬地,我只需要你能少给我找点麻烦,能给我挡住文官集团的口水,我就能让你长期的呆在首辅这个位置上,人前显赫。 可能,这是历史上张居正留给朱翊钧的心灵创伤所导致的——张居正当然是有能力的,可是他一边严苛的要求朱翊钧,一边自己贪腐享乐,最终颠覆了朱翊钧的三观,让他觉得自己被万分信任的老师玩弄于股掌之间,直至失去理智,在张居正死后都非要清算到底——按照大明的习惯,一般可不会清算已经追以美谥的臣子。 高务实有三大靠山:皇帝、实学党、富甲天下。平时用处最大的是钱,其次是官面上的人脉,最后才是皇帝的宠信——因为这一点不到关键时刻用不上。 但高务实心里清楚,皇帝的宠信实际上才是最厉害的。 因为大明的制度就摆在这里,有了皇帝的宠信,哪怕像严嵩当年那样搞得天下汹汹,只要嘉靖自己不想动严嵩,朝野上下就都只能匍匐于严嵩的淫威之下。 说起来,历史上的朱翊钧说不定也想要一个严嵩,只可惜他能用的几个首辅都不敢做严嵩罢了。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严嵩不过就是个替嘉靖干脏活的,可是脏活干多了,万一哪天皇帝觉得你已经没有用处了,想要挽回名声,那严嵩的下场也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了。 大家都不蠢,秉国十年二十年当然很爽,可要是下场跟严嵩那样,那就敬谢不敏了——我又不是个无后之人,谁还没个家族,没个子孙后代么?搞成严嵩那样,整个家族的未来可就都毁了。 “陈洪这厮怎么办事的?痨病鬼他都没发现吗?”高务实一拍桌子,目光转冷:“还是说,他收了人家的黑钱,连公主都敢卖?” 黄孟宇目光一垂,不轻不重地道:“侍读,这个咱家可不敢乱说。” “哼……”高务实眸中露出一抹冷厉,问道:“皇上知道了吗?” “没来跟侍读通个消息,咱家哪敢随随便便告诉皇上啊,万一要是……皇上岂不是也难办?”黄孟宇小声道。 高务实心中敞亮,黄孟宇在这件事里头显然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而且他还打算借自己的力用一用。 不过,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虽然他和黄孟宇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但毕竟不是明确的上下级,自己也不是黄孟宇的“恩相”,顶多是当初帮了他一把,而他实际上也还了不少人情了。 再说,黄孟宇固然有他的小算盘,但从基础上来说,他还是明显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来给自己通风报信,显然就是把决定权交给了自己,而他则只是想跟在自己后头,有便宜就占点便宜,没便宜……那也仁至义尽了。 所以高务实也不怪他,只是略微思索之后,便点头道:“你的担心倒也不无道理,不过既然此事已经被我得知,我却不能不闻不问……高陌!” 高陌推门而入,拱手道:“老爷有何吩咐?” “备马,我要进城入宫。” ---------- 似乎病了,今天一边脑袋总有些发昏,而且极其犯困,万幸的是这段剧情是一年前我就已经想好了的…… 第917章 夜入皇宫 有黄孟宇这个东厂提督在,进城肯定是不成问题的,但如果只是进城,以高务实的身份名望,自己也能办到,眼下真正麻烦的是进宫。 按照大明的制度,宫城关闭之后,连皇帝都很难出宫,也就是像黄孟宇这种特务机关头子才得以进出自由,但他除非敢把自己的脑袋当夜壶看,否则绝对不敢带高务实这样一个外臣进宫。 大半夜进宫城,是不能走正南的午门的,因为午门过后就是金水桥,金水桥正对皇极门,皇极门后就是象征皇权的皇极殿了。[此两处在明初以“奉天”为名,即奉天门、奉天殿,嘉靖后改名“皇极”,为皇极门、皇极殿,鞑清顺治时期皆改名“太和”,即太和门、太和殿。] 而同样,正北的玄武门也不能走——从此处一进门就是后宫,这大半夜的,你夜闯后宫是想做什么? 西华门理论上来说可以走,但那边是太液池,也就是所谓的三海,晚上进不去。 因此唯一可行的入宫通道就只剩一处,就是宫城东南方的东华门。 由于大明的京师有内外三层,所以高务实今夜的路线实际上也要进三道门:先从德胜门进城,一路向东南走,靠着黄孟宇的面子由东安门进入皇城,再继续向西,想法子进入东华门,这才算是进了宫城。 德胜门最简单,在这里轮换的守军最是眼皮子活泛,对于高务实这样的人物,那是决计不会认错的,何况高府的家丁队伍在京师也没人敢冒充,所以进城并不难。 高务实选择骑马,黄孟宇也只好弃了轿子,跟他一样骑马同行,这两位出现在德胜门外,德胜门的守将区区一名千总哪里敢拦?再加上高务实派人叫门时说的是“有要事急奏圣上”,那就连最后一点麻烦都没有了——御史们就算要找麻烦,也只能找高侍中,他区区一个千总,估计提都不配被提起。 进了德胜门一路往东南走,到鼓楼左转,再往前到开元寺右转,然后一路向南,过羽林右卫再右转便到了东安门。 黄孟宇虽然不敢带高务实进宫城,但进皇城还是可以的,他摆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的威风,连理由都没给,便直接把高务实一行带了进去。 进了东安门之后,黄孟宇就谨慎多了,甚至有些忧心忡忡地对高务实道:“侍读,如今不比当年了,您这三更半夜要进皇宫可不容易……” 高务实当然知道不容易,虽然从理论上来讲,黄孟宇和陈矩都有把他带进宫的能耐,但那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就是自杀一般的举动,高务实不可能这样要求。 所以高务实只问:“老黄,你和老陈谁更方便见皇上?我是说,在现在这种时候。” 黄孟宇道:“见是都能见的,不过老陈毕竟在皇上身边当差多年,他去见会比咱家去见更方便一点儿。”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去慈庆宫见仁圣太后应该挺方便的吧?” 早在当年高务实整倒冯保的之前,他就安排了黄孟宇投靠陈太后,现在黄孟宇在后宫之中,名义上也是陈太后的亲信,他去慈庆宫找陈太后当然毫无问题。 唯一的问题在于,找陈太后做什么? 陈太后地位虽然高,但因为她不是皇帝的生母,平时是很少过问朝廷事务的,甚至就连后宫之中的事,她都很少插手,大多数时间都是李太后主动派人询问,她才会表个态。 但高务实要的就是她的地位。 陈太后、李太后,一个仁圣皇太后,一个慈圣皇太后,因为高务实当年的建议,由高拱把她们二人推为“两宫并尊”,理论上来说是平齐的。 然而不论怎么说,在“两宫并尊”之前,陈太后是陈皇后,李太后只是李贵妃,这其中的地位是有明确差别的。 放在民间来类比的话,只有陈太后才是名正言顺的正室! 而李太后现在的地位,实际上是来源于朱翊钧这个皇帝儿子。 所以,今晚既然要推翻李太后的决议,全大明就只有一个人有这个名分和地位,那就是陈太后。 除她之外,即便是朱翊钧这个皇帝说话也不好使——毕竟以孝治国,儿子在老娘面前硬气不到哪去。就好像高务实这样年少功成的儿子,在母亲张氏面前说起黄芷汀的事也只能以说服为主,某些剧中的动不动离家出走、自立门户什么的,完全就是儿戏,只能成为人生污点。 高务实一提陈太后,黄孟宇就闻弦歌而知雅意了,点头道:“侍读放心,咱家明白了,只是……不知侍读想让咱家怎么和陈太后说?” 高务实附耳过去,说了一通“如此这般”,黄孟宇听得连连点头。 然后高务实才道:“另外,你先进宫派人通知老陈,让他去和皇上说,就说我有急事面圣。” 黄孟宇虽然愣了一愣,但还是马上答应了下来。 一般来说,很少会有臣子视宫禁制度如无物,半夜三更来求见皇帝,即便是内阁阁老,除非是国家出现巨大的危机,否则也不会连夜面圣,一方面是不方便且违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皇帝未见得答应。 高务实倒不怎么担心朱翊钧不肯见他,这个可能性他觉得基本不存在,唯一的麻烦就是违制问题,老朱家的宫禁制度相当严格,当年他高务实是因为年幼,隆庆帝对他这个高拱的侄儿又有一份特殊关照,现在可不同了,今天他都正儿八经的及冠了。 他又和黄孟宇交待了一番怎么给陈矩传话,黄孟宇听完这才放心下来。 虽然进宫本身违制,但按照高务实的处理办法,总能将麻烦控制在最小,想必到时候公主案爆发之后,朝廷百官的争议点也会转移,火力不太可能会朝着他们来。 到了东华门外,黄孟宇自己带着几名随从宦官进了宫城,留着高务实和十几名家丁在外等候,过了没一会儿,东华门居然打开了,高务实正有些愕然,却见里头的守将指挥着卫兵端了一把太师椅跑出来,点头哈腰地说:“高侍中,您老见谅,朝廷制度咱们不敢违背……不过咱们也不敢看着您在门外站候,您老请坐,请坐。” 夜色太深,直到他开口说话,高务实才注意到原来今天东华门的守卫是净军负责的。 净军归御马监负责统带,顶头上司是陈矩,难怪这么巴结。 高务实神情也微微一松,点头道:“好,你们办事既有规矩,又能有所变通,不错,不错,改日得空,本官会在陈御马面前提一提的,去吧。” 那守将喜不自禁,连连感谢,但也不敢多打扰,见高务实在护城河桥边坐下,便又点头哈腰地回去了。 ---------- 感谢书友“wswhk”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求个订阅和各种票票~ 第918章 胡闹! “痨病?”陈太后大半夜里被宫女叫醒,有些不太高兴地来到殿中,听了黄孟宇的一番叙述,这时候才有些清醒了过来。 见陈太后面色有些震惊,黄孟宇低着头,但很肯定地道:“回仁圣太后,确实是痨病。” “嘶……”陈太后倒抽了一口凉气:“陈洪是怎么办事的,痨病都没查出来?慈宁宫知道消息了吗?” “慈圣太后暂时可能还不清楚,不过高侍读,呃,高侍中已经让奴婢派人通知了陈御马,想必待会儿皇上也会过问。” 陈太后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没来得及放松下来,忽然又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惊道:“不对啊,现在就算皇上知道了,只怕也晚了,昨天尧媖和那姓梁的就已经先后受册、受诰,今个上午皇上已经主持了尧媖的醮戒礼,那姓梁的也肯定在家中完成了醮戒,这事儿已经定下了!” 原来朱翊钧今天之所以下午才去见心斋,就是因为他上午要给妹妹举行醮戒。 这里得简单的说两句,与后世婚礼的简单不同,大明时期的婚礼要复杂得多,所需要经过的流程也不是一天就能走完的。 普通人的婚礼流程暂不赘述(因为百度方便),只单独说一下公主婚礼区别于普通人婚礼的一些关键差异点。 在中国古代,女儿出嫁时必须由自己的父亲主婚,但由于公主的特殊性,其父贵为天子,不能亲自出面做这些事情,于是就只好请同姓中地位最高的“公”来主持婚礼,因此就把这样的女子称之为“公主”,也就是说,公主这个词,最早的意思其实就是“由‘公’主婚”。 大明建国后,明太祖朱元璋亲自制定了一大堆的礼仪,其中关于公主“级别”的,有这么一些规定:“皇姑曰大长公主,皇姊妹曰长公主,皇女曰公主,亲王女曰郡主,郡王女曰县主,郡王孙女曰郡君,郡王曾孙女曰县君,郡王玄孙女曰乡君……自公主以上俱授册,郡主以下俱授诰命。” 朱尧媖是朱翊钧的胞妹,因此她的级别是长公主,需要授册。授册的事情昨天已经完成了,称号是高务实早两个月之前就已经提前知道了的:“永宁长公主”。其实她的封号早就定下了,内廷以及一些跟内廷说得上话的人如高务实这般,早已经提前以“永宁公主”叫开了,不过必须强调的是,叫归叫,但只有昨天完成册封之后,这个永宁长公主才是“受国家承认”的。 刚才说过,“公主”这个名词的由来是“由公主婚”,但这个制度后来是有变化的。 “古者天子嫁女,不自主婚,以同姓诸侯王主之,故曰公主。唐犹以亲王主婚。宋始不用,惟令掌婚者与内东门纳表,则天子自为主矣。明因之。” 也就是说,直到唐朝都还是正经的“公主”,但从宋朝开始,皇帝就开始亲自主婚了,而明朝“因之”,也就是跟着这么做了。 刚才也说过,公主的婚礼除了其特殊性的部分之外,其他方面跟民间婚礼程序一致,也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等步骤。 高务实编纂过的《大明会典》里有记载,凡公主出降(读jiang,四声),行纳采问名礼,婿家备礼物表文于家庭,望阙再拜。掌婚者奉至内东门,诣内使前曰:“朝恩贶室于某官某之子,某习先人之礼,使臣某请纳采。”以表跪授内使。 内使跪受,奉进内殿,执雁及礼物者从入。内使出,掌婚者曰:“将加卜筮,使臣某问名。”进表如初,内使出曰:“有制。”掌婚者跪,内使宣曰;“皇帝第几女,封某公主。”掌婚者俯伏,兴。入就次,赐宴出。 当然,朱尧媖是长公主,所以前天的內使应该是宣:“皇帝第四妹,封永宁长公主”。 此后的纳吉仪式与纳采大致相同。掌婚者致词曰:“加诸卜筮,占曰从吉,谨使臣某敢告纳徵。”婿家具玄纁、玉帛、乘马、表文如仪。 掌婚者致词曰:“朝恩贶室于某官某之子某,有先人之礼,使臣某以束帛、乘马纳徵。”请期词曰:“某命臣某谨请吉日。” 若能在黄道吉日出嫁,从某种程度来说,可谓给自己的婚姻起了个好兆头,皇家自然非常重视,丝毫不得怠慢。 另外,对于驸马的生辰八字也是十分在意,当然,对于真正入选的人来说,可能这一因素的影响不如理论上这么大,会受到比如某重臣推荐等因素的影响。 再然后便是醮戒礼了,醮戒礼是驸马与公主各自分开举行,但在同一日。 驸马着公服告庙曰:“国恩贶室于某,以某日亲迎,敢告。”其父醮于厅,随意致戒。驸马再拜出,至内东门内。内使延入次,执雁及奉礼物者各陈于庭。 而公主这边,公主着礼服辞皇极殿,诣帝后前四拜,受爵。帝后随意训戒。受命讫,又四拜。降阶,内命妇送至内殿门外,公主升辇。至内东门,降辇。婿揭帘,公主升轿。婿出次立。执雁者以雁跪授婿,婿受雁,跪进于内使。内使跪受以授左右。婿再拜,先出,乘马还。 从这个过程可以看出,到了这一步,实际上这场“婚礼”已经走完了一大半,只剩最后一天的合卺礼了——通俗点说就是迎往公主府圆房。 陈太后所谓的“这事儿已经定下了”,说的就是这个问题:现在这场婚事,除了新人圆房这道最后手续之外,其他部分业已全部完成。 从礼制上来说,永宁公主和那个“姓梁的”痨病鬼,已经是合法夫妻了! 黄孟宇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没敢开口——东厂在这件事中是否失职?这取决于这件事最后的定性,换句话说就是看这件事最后被皇家怎么定义:承认婚事?不承认婚事?东厂查明真相有功?东厂事后才查明,纯属无能? 鬼知道是什么结果!全看上头那几位神仙最后谁赢了啊! 这种时候,他黄孟宇这般鬼精鬼精的人,怎么肯搭腔?自然是装傻。 陈太后倒是没想那么多,反而霍然站起身来,一脸焦急地道:“胡闹!陈洪办事不利,该死!高务实也是胡闹,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他还来见皇上,是想说什么?难道让皇上悔婚吗!慈宁宫会怎么看?天下万民会怎么看天家?嗯?” 第919章 杀意已决 高务实作为实际主持过《大明会典》纂修之人,他当然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让天家悔婚是已经不可能的了。换句话说,永宁长公主的婚姻悲剧他已经来不及阻止,眼下能做的事情只能是帮她讨还公道。 他之所以刚才得知消息之后显得很焦急,其实主要来源于一种内疚。 漠南之战如果打得更快一些,他就能提前回京,而遴选驸马一事即便是被李太后交给了陈洪,按照朱翊钧对他的信任,很有可能也会让他暗中考察一番,这样的话,这场悲剧就能避免了。 李太后就算再如何担心他高务实会跟女儿有什么纠葛,但她作为母亲,总不可能希望女儿的夫婿是个痨病鬼。 这件事的根源不可能是别的,只有可能是陈洪这厮收了人家的黑钱。 十多年前,陈洪就因为收黑钱这种事被撸下去过一次,想不到啊,十多年后他居然又故态萌发,再来了一次。 不过,十多年前他仗着隆庆的恋旧,终于又爬了上来,这一次么…… 坐在太师椅上等候的高务实忽然双眸之中寒芒一闪。 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既然李太后总是莫名其妙的对我有所防备,那干脆这一次我就一不做二不休,让她今后没有机会再指手画脚。 高家的家丁们似乎都感受到了自家老爷今晚散发出的气息不太对劲,下意识都把防卫圈拉得比平时大了一些。 不过,他们并不太清楚高务实和永宁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唯有高陌这个心腹亲信是知道内幕的,但高陌也不清楚高务实这位感情很少外露的东家到底作何打算。 想了想,他才摆摆手让防卫圈再撤远一些,然后小声对高务实道:“老爷,永宁长公主这件事恐怕已经很难挽回了,这件事若是闹大,最终丢的是天家的颜面……” “我知道。”高务实冷冷地道:“从太祖时起,老朱家就最重面子了,这件事就算我去和皇上说,皇上也不会同意悔婚的。” “那您现在……” “我?”高务实冷哼一声:“我只是替一位姑娘讨回公道罢了。”他转头看了高陌一眼:“你想劝我莫要多管闲事吗?” 高陌的话被堵了回去,露出一抹苦笑:“老奴岂敢,只是希望老爷保重自己,毕竟慈圣太后她……也是个好面子的。” “她得到的面子够多了。”高务实冷冷地道:“现在已经是万历十年,皇上御极十年,也该真真正正君临天下了。” 高陌震惊万分:“老爷是想……老爷,这般大事,最好还是三思而后行。” “三思而后行是个好习惯,但三思不代表投鼠忌器,不代表举棋不定。”高务实轻轻闭上眼睛,说道:“这件事的关键之处我已仔细推敲过了,我有九成把握。” “九成……”高陌本想再劝一劝。 但高务实直接打断道:“这种事有九成把握已经很难得了,十年前我与冯保和张江陵斗法,你以为那次的胜算能有九成?嘿,若是那天晚上没把张江陵拦在京城之外,谁胜谁负可还难说得很呢。” 高陌张了张嘴,终于不再劝他,只是问道:“需要联络首辅和成国公等人吗?” “不必。”高务实淡淡地道:“这次事情,关键在于皇上和陈太后,大舅和应桢兄那边都帮不上什么忙,或者说就算要帮,也不是现在。” 高务实这话显然暗指今夜之后的朝廷风向,那个时候张四维和朱应桢等人才插得上嘴,不过实际上那都是“事后”的问题了,这档子事的关键就看今夜。 既然高务实已经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了,高陌也只好不再多言。 又过了一会儿,东华门内一阵喧哗,高家家丁都下意识动了起来,高务实倒是巍然不动。 咯吱咯吱声中,铜钉大门两面拉开,陈矩一马当先从门口快步走了出来,老远就朝高务实拱手道:“侍读,皇爷让咱家请您先去西暖阁稍候,说他即刻便到。” 高务实起身,冲陈矩回了个礼,道:“麟冈,辛苦你了,皇上不在乾清宫?” “这有甚辛苦,都是分内之事。”陈矩微笑着道:“皇上刚才在坤宁宫,听说侍读连夜扣宫,二话没说就让咱家来请侍读了……侍读,皇上对您可真是这个。”他说着,比划了个大拇指。 高务实点头道:“正因为天恩浩荡,我辈更该竭忠尽力,麟冈,刚才老黄可有把事情转达给你知晓?” 陈矩叹了口气道:“梁邦瑞这一家人,难道不知这是欺君之罪?” 高务实冷笑道:“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看准了,只要木已成舟,天家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陈矩咬牙道:“他们就不怕皇爷震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杀了他们满门再说?” “皇上会这么做吗?”高务实摇头道:“若是早几年,倒是很有可能,但现在么……皇上不会这么做的,他现在正是要让朝野上下对他建立信心的时候,是不会做出这般冲动莽撞的事来的。” 年轻天子最担心的就是朝野上下对他不信任,认为他就是个愣头青,事事像哄孩子一样哄他、瞒他,朱翊钧如今刚刚亲政,正需要靠着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的“成熟”,怎么可能搞“冲冠一怒”?哪怕是为了他的亲妹妹也不行。 高务实心中也有些感慨,都说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只要他愿意,就能随心所欲,实际上哪有那么容易? 天底下最难做的,说不定就是皇帝了。 当然,如果破罐子破摔,天底下最好做的倒也是皇帝。 皇宫之中,高务实并无其他代步特权,但好在他这两年锻炼多,在广西时甚至被逼无奈搞过一次全靠两只脚的“千里之行”,因此走到乾清宫倒也没花多少时间。 刚到西暖阁外,便看见西暖阁中灯火通明,他正有些意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见一个人影从西暖阁门口闪出,朝他招了招手:“务实,不必看了,朕比你先到,有什么事进来说话。” ---------- 感谢书友“神上之神a?o”的月票支持,谢谢!今天陪小姨和姨父去医院,忙乎了一天,确定明天有个手术,而且时间很早,我住城东南,医院城西北,早上6点就要出发……脑壳疼。 第920章 皇上,机会难得 乾清宫西暖阁中,年轻的君臣二人相对而坐,两个人的面色都很凝重——或者干脆说,就是难看之极。 地面上有个摔成碎片的茶盏,瓷是上好的禹瓷(钧瓷),京华瓷器所产的御贡之物,刚才被朱翊钧咬牙切齿地摔了。 朱翊钧虽然年轻,但教导他的都是大儒、学霸,所以他平时的养气功夫并不差,能让他气得怒摔杯盏,事态的严峻性可见一斑。 但正如高务实所言,他虽然在怒极之时吼出:“铜臭之家,安敢欺朕!”但却最终也没有说出要将梁家抄家灭族这样的话来。 只是在发了一通火之后,双目通红地问高务实:“我要怎么跟尧媖交待?务实,你主意最多,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没有外人,在高务实面前朱翊钧连“朕”都懒得说。 高务实面色沉重,冷冷地道:“皇上若想要梁家上下付出代价,这件事好办,无须皇上出面,臣一声令下就能解决。” 朱翊钧问道:“你怎么解决?” 高务实冷哼一声,道:“臣已经问过了,这梁家人之所以能买通内廷权宦,是因为他家乃京师有数的富豪,江南来的湖丝苏绣,至少有四成,是由他家分销。” 朱翊钧摆手道:“这个我知道,陈洪那厮对此大吹特吹,说得母后甚是满意,只当梁家既然有钱,将来尧媖也不至于守活寡。” 这个问题之前说过,公主和驸马想要见面,不买通公主身边的管事女官是不可能的,而买通这些人需要花钱,花大钱,这个情况李太后显然也是知情的。因此若是梁家有钱,这种事就好办了。 高务实摇头道:“梁家家底虽然算得上丰厚,但他家能拿出来的现银其实也有限。” “哦?为什么?”朱翊钧愣了一愣。 高务实淡淡地道:“因为天津港的关系,江南的丝帛运来京师的数量,现在是一年胜过一年,他家想要维持四成的占比,只能连年加大投入,久而久之,现银自然就告紧了。” 朱翊钧皱眉道:“可他们卖得多不是就越有钱么?而且你又怎么对付他们?” “臣对付他们很简单,只要对那些给他家供货的江南商人提高港口抽成就行了。” “提高港口抽成?”朱翊钧皱着眉头:“此言何意?” 高务实道:“比方说别人一船货,港口抽成一成,而卖给梁家的货,臣非要抽成三成,皇上您想,这些商人会不会来找臣讨个说法?” “那肯定得来啊,这还用说?”朱翊钧道:“然后呢?” “然后臣就要求他们停止供货呗。”高务实一摊手:“哪怕这些商人说忽然停止向梁家供货的话,他们一时也找不到买家,但那也没关系——臣按照梁家原先给的价格买下那些货就是。” 高务实当然有这个财力,这一点朱翊钧丝毫也不怀疑,但他还是问道:“这样你岂不是多花一大笔钱?” 高务实摇头道:“怎么会呢,臣在京师也有铺面,皇上也有皇店,臣买下的这些上好的丝帛难道还怕卖不掉吗?无非是资金周转一下罢了,说不定还能有些利润呢,哪里是多花一笔钱?” 他微微一顿,又道:“但是这样一来,梁家可就惨了——京华这么做,明显是要针对梁家,其他商人还敢跟他家来往的,那恐怕就不多了。再加上他家主业断了货,光靠库存能卖多久?卖光了库存,他家的那十几个绸缎铺子和裁缝铺子就都只能关门歇业。一天两天问题不大,一月两月呢?这生意还能做么?” 朱翊钧听他这样一解释,哪里还能听不懂,当时就开心起来了,连忙道:“好好好,这个主意好,京华在商场上把梁家挤垮,天下人可说不得我什么。” 但他顿了一顿,又道:“但这事儿要成,恐怕有些慢,我若是想马上出了这口恶气……” 高务实摊手道:“皇上不能把梁家给满门抄斩,臣也没有这样的权力——要说臣派家丁去杀人,做是做得到,可那样的话,臣与前年的凌云翼有何区别?” 朱翊钧叹了口气,恨恨地道:“那就只能让这一家贼子多活些日子了,哼!” 高务实摇头道:“皇上,你要出气,可未必只能找梁家,这件事固然梁家人该死,但还有一人,同样该死,甚至更该死。” 朱翊钧沉默了一下,缓缓问道:“你是说……陈洪?” “没错,正是陈洪。”高务实目光一凝,看着朱翊钧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而且,陈洪若死,对皇上来说还是另一个难得的机会。” 朱翊钧皱眉思索着道:“机会?什么机会?”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让两宫安心于后宫,而皇上宸纲独断的机会。” “嘶!”朱翊钧倒抽一口凉气,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在说什么!两宫太后是朕之母……” “皇上。”高务实胆大包天,直接打断皇帝的话,肃然道:“昔日皇上年幼,两宫虽无摄政之名,乃有摄政之实,好在臣之三伯高文正公与前相郭安阳公二位辅臣尽心辅佐,两宫虽然摄政,毕竟不能多干预政事,国家大政总算有序。 然则,高文正公离世,郭安阳公致仕,如今首揆张公虽然继他二位遗志,却有一点无论如何比不上他二位。” 张四维是高务实的大舅,他居然说自己大舅有一点比不上他三伯和老师,这不由得让朱翊钧诧异,问道:“哪一点?” “蒲州张公并非顾命大臣。”高务实看着皇帝的眼睛,平静地道:“在郭安阳公致仕之后,朝廷已无顾命大臣也。” “哦,这倒是。”朱翊钧点点头。 “皇上,郭安阳公致仕,其中有一个原因,您似乎至今未曾了解其深意。” 朱翊钧皱眉道:“哦?什么深意?” “他是最后一位顾命辅臣,若非完成了先帝遗愿,怎能自请去职?换句话说,当他致仕之时起,两宫太后的摄政就应该结束了——可是,为何永宁长公主大婚这件事,仍是慈圣太后派人主理,却不许皇上插手?皇上,两宫固是圣母,但国朝制度却非儿戏,后宫干政之大忌,不论辈分,不计亲疏。” ---------- 感谢书友“欢爱影响”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昨天第二更写了一点点就坐在电脑面前睡着了,结果今天一去医院,我姨血压高了不能手术,晚饭前又回去了……这个手术往我所在的城市来了四次了还没搞好,而我每次当御用司机跑来跑去,一等一整天,现在脑子已经木了……但是从小我姨对我就很好,我又不能说什么。现在我对高务实面对张四维时的心情有了更多的体会…… 第921章 好,朕信你 这话,也就是高务实说出来,朱翊钧才没有立刻跳起来,要是换个人来说,搞不好朱翊钧就会想都不想直接丢出一句“乱臣贼子!安敢离间太后与朕母子之情,居心何在?” 但高务实这话,还是让朱翊钧一阵头皮发麻,母后多年的威严让年轻的皇帝心里一阵发虚,嗫嚅着,犹豫难决。 高务实拿自己老妈没什么办法,但劝起朱翊钧来却是头头是道,这并非他宽以律己、严已律人,而是他和朱翊钧的身份不同。 高务实就算成就再大,他的身份也没有多少特殊性,在老妈面前,唯一的身份就是“儿子”罢了,以大明的规矩和习俗,母亲责罚儿子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儿子也没有理由能违逆母亲。 朱翊钧却不同,他的身份拥有独一无二的特殊性。 他是皇帝。 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那个“主”,是身披日月星辰、肩挑社稷山河的那一国之君。 他是儿子,但更是皇帝。 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所以高务实刚才说“国朝制度却非儿戏,后宫干政之大忌,不论辈分,不计亲疏”,就是点醒朱翊钧这一点。 但对于朱翊钧而言,此时的感想大概就是“道理我都懂,但还是……怕啊!” 他的这点心思当然瞒不过高务实,因此这位敢于离间天家母子的乱臣贼子继续献上馊主意道:“皇上不必担心太后,臣有三计,管叫太后默认皇上的处置,并且今后自然放手,不再插手朝廷事务。”——公主大婚固然是天家之事,但天家无私事,高务实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 一听高务实能确保太后不至于发飙,朱翊钧顿时坐不住了,忙问:“竟有三计?快快道来!” 小样,还以为你真不想拿回大权呢…… 高务实一脸肃然,道:“一计,恭请仁圣太后与皇上一道去慈宁宫,并将陈洪叫去,当场对质,兴师问罪。” “这个……”朱翊钧干咳一声:“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万一母后……” 高务实恍如未闻,自顾自地说道:“二计,请永宁长公主同往,什么话都不要说,只要做好一件事。” “啊?做什么?告状吗?”朱翊钧愕然一愣。 “不,长公主只需要哭。”高务实面色阴沉,但语气却淡淡地:“哭得越狠越好,若是能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那般模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下子朱翊钧品出一些味儿来了,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是,让尧媖用哭声堵住母后的嘴,让她心中内疚,从而无法开口?” 高务实微微点头:“大致是这个意思。” “哦……”朱翊钧拖长了语调,最后忽然道:“是个好主意,不过你这一计,我倒是还可以再完善一下。” 高务实略有意外,问道:“皇上有何补充?” “让尧娥和翊鏐几个一块儿去,不管是帮着尧媖去哭,还是在一边劝解尧媖,我看都很好,都有同样的效果。” 高务实眼前一亮,抚掌笑道:“皇上圣明,此策妙极。” 能被高务实心悦诚服地夸赞可不容易,朱翊钧听得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但还是下意识谦虚道:“诶,这都是你的计策好,我也就是补充一二,当不得什么……你继续说第三计。” 一对奸臣昏君商议起对付太后的计划来,真个是臭味相投,居然有些惺惺相惜,差点忘了眼下的局面实在不适合这般开怀一笑。 高务实醒悟得比较快,马上收敛了笑容,继续道:“三计,从头到尾只骂陈洪,千万不要有半句牵连到慈圣太后,一定要把陈洪的所作所为定义成‘辜负太后隆恩’,切不能让太后有何误会。” 这个道理很简单,陈洪现在就是只鸡,杀鸡儆猴所用的那只必死无疑的鸡,所有的罪名都必须由他一个人扛下,尤其不能把李太后拖进去,以防李太后为了保护自己的令名而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虽然李太后真这么做的话,外廷只要不眼瞎都能看得出来,但太后本身也是特殊人物,有时候外廷臣子就算看出来了也不方便说,那就尴尬了,搞不好会出现僵局,这可不是高务实想看到的。 但把罪名通通丢给陈洪,这事儿可能遇到的阻力就小了无数倍。 首先李太后有可能态度软化,只想着赶紧把“害了亲女儿一辈子”的锅给甩出去,以免将来每次面对朱尧媖都满肚子内疚——人就是这样,会下意识给自己找借口。 就好比一个猥琐的人不会觉得自己猥琐,反而会觉得说自己猥琐的人都是故作清高;一个刻薄的人不会觉得自己刻薄,反而会觉得说自己刻薄的人都是故作大度。 其次朱翊钧和陈太后处置起来可以放开手脚,毕竟陈洪这个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在外人看来固然威风八面,但在皇帝和仁圣太后面前,也无非就是区区一家奴,杀之如杀一狗。 大明可不是大唐,唐朝的权宦作为神策军的实际掌控者,有禁军兵权在手,废立天子如同喝凉茶一般轻松惬意;大明的权宦却只能倚仗皇帝的宠信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强如八千女鬼,崇祯稍稍稳定局面之后也是说办就办,“九千岁”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办太后,大明朝查无先例;办阉竖……呵呵,那可是天下称颂啊。 更何况,这个陈洪是李太后的亲信,又不是他朱翊钧的亲信、陈太后的亲信。 朱翊钧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听得连连点头,不过到了最后,他却有些迟疑地左右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仁圣太后那边,该不会……”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高务实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朱翊钧的意思无非是陈太后该不会看出他想借机收回大权,全面亲政,从而不肯配合吧? 这一点高务实显然早有准备,平静地道:“皇上放心,仁圣太后深明大义,绝不会有所迟疑的。” “哦?你肯定?”朱翊钧似乎不太确信。 但高务实很确信,重重点头:“臣肯定。” 朱翊钧深深看了他一眼,也重重点头,道:“好,朕信你。” ---------- 感谢书友“卡窿八万”的万点打赏,谢谢! 感谢书友“卡窿八万”、“书山老书虫”、“黄金发123”的月票支持,谢谢! 这个月因小姨来看病的事耽误了不少更新,昨天甚至搞出个一更,没脸求票了……溜了溜了 第922章 高务实依赖症 朱翊钧的这句“朕信你”很有意思,尤其是其传递的意义很有意思。 他信的,不是什么“仁圣太后深明大义”,而是信你——高务实。 换句话说,在这一刻他所表达的意思就是,不管你高务实是料准了仁圣太后的心思,还是对此早已埋伏了后手,朕通通不问,朕信你,就是单纯的信你这个人。 能不能从实际上处于摄政地位的慈圣太后手中拿回大权,一个弄不好甚至有可能再次上演“废君新立”的戏码,在这样重大的事情面前,朱翊钧的决断居然最终落到一句“朕信你”上头。 朱翊钧对高务实的信任之重,至此已经达到巅峰,无以言表。 自来君臣际遇之深,羁绊之牢,恐怕很难再找出第二对来,哪怕当初隆庆对高拱的信任,也与他们二人有所不同——毕竟那是一对师生,而非“同年”、“挚友”。 朱翊钧对高务实的信任,不仅仅来自于隆庆帝早年对他的影响,让他从内心深处珍视一位能够在将来成为他臂膀股肱的臣子,也不仅仅来源于他们二人十年的同窗旧谊,同样不仅仅来源于高务实考出了独一无二的六元魁首。 更重要的是,高务实这些年来的“成绩”让朱翊钧认定,只要高务实确定的事,就绝不会出错! 天底下还没有谁如高务实一般,无论学、政、商、军各道,从无失手的先例。 在一个方面从不失手,就已经是凤毛麟角,几个方面都不失手,在朱翊钧看来,这简直是神仙手段。 而这个拥有神仙手段的人,还是他最信重之人,那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 所以,“朕信你”——朕信的,只是“你”! 高务实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忽然起身,走到朱翊钧面前数尺之外,整了整衣冠,一揖到底,语气沉肃地道:“谢皇上。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也站起身,不避不让,却拱手还了半礼,郑重地道:“朕得求真一人,胜似云台凌烟。路漫漫其修远兮,望求真能与朕携行,共创千古佳话。” 高务实微微躬身:“敢不从命?” 朱翊钧露出笑容,上前一步,扶住高务实的肩膀,笑道:“可要与朕同去慈宁宫?” 高务实也笑道:“瞒也瞒不过,去又何妨?” 朱翊钧哈哈一笑,放开高务实,转头对站在一旁躬身肃立的陈矩道:“陈矩,准备一下,朕要摆驾慈庆宫。另外,派人去找陈洪,让他去慈宁宫候着,还有就是,通知潞王和寿阳、永宁两位长公主,以及尧媛、尧姬,都去慈宁宫——怎么跟永宁说,不用朕教你了吧?” 陈矩躬身道:“奴婢会把高侍中的意思完完整整的转达给永宁长公主殿下。” 朱翊钧点点头,一摆手道:“去吧。” 皇帝深夜摆驾慈庆宫,这不是说走就走的旅行,该有的礼数、仪仗都得临时准备,所以陈矩要先下去准备,而朱翊钧则趁机几乎跟高务实商议了一下细节问题。 过了一会儿,陈矩额头见汗的回来禀告,说一切就绪,只等皇上御驾移步。 朱翊钧看了高务实一眼,高务实轻轻颔首。朱翊钧便抬头挺胸,大步而出,高务实则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慈庆宫中,陈太后直到现在还在焦急地在转着圈,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陈太后不比李太后,她本身权力欲就比较低,又因为不是皇帝的生母却“霸占”着仁圣太后这个比慈圣太后更高一丢丢的名号(其实是因为大明重视嫡庶,心理上更高一丢丢),所以她虽然也可以如李太后一般干预政事,实际上却深居简出,很多时候都是通过黄孟宇来“告知”众人她的存在。 但外廷的事她可以完全不闻不问,内廷或者说后宫的事,她却不能真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虽说朱尧媖也是李太后的亲生女儿,但隆庆帝的皇后毕竟是她,她有责任为所有先帝的子女负责。 更何况陈洪这次干出来的事,已经不只是办事不力这么简单,而是生生朝天家脸上抹黑——不对,是扇耳光了! 这能不管吗? 可麻烦在于,她本身就没有太高的政治手腕,当年能做皇后靠的是“端淑”,这件事牵涉到了慈宁宫那位,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陈太后犹豫了许久,依然拿不定主意,正考虑要不要干脆把高务实召进来“隔帘问事”,忽然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皇上驾到”之声,不由一怔。 慈庆宫既然是仁圣太后所居,规模自然不小,宫前有门三道,前为徽音门,门里为麟趾门,第三门称慈庆门,其内才是慈庆宫,因此皇帝到徽音门时,那“皇上驾到”的声音在慈庆宫中听得不甚清晰。 “皇上来了?”陈太后担心自己听岔,忽然站住,转头朝黄孟宇问道。 黄孟宇耳力倒是不错,马上回答道:“外头确实在宣赞‘皇上驾到’,看来皇上已经知晓此事,并有所决断了。” 不知怎的,陈太后居然松了口气,道:“皇上有决断就好……你去迎驾吧,哀家在这儿等着。” 黄孟宇心里也松了口气——他急于去见高务实,看看高侍读有没有什么新的指示。 说来也是见了鬼,黄孟宇在内廷可是二号人物,而高务实在外廷可远远谈不上“二号”——二十号都没他什么事,但黄孟宇每次遇到大事,第一反应都是赶紧找高务实要指示,仿佛只有高务实指示过后,他才能感到安心。 说起来,他和陈矩一样,这么多年下来,都已经得了“高务实依赖症”——说不定连朱翊钧也得了这个病而不自知。 得了懿旨的黄孟宇赶紧出殿迎接圣驾,在麟趾门碰到朱翊钧和高务实二人一前一后匆匆走了进来,而陈矩这个朱翊钧的贴身大太监反而吊在后面。 当然这个阵势黄孟宇早就见怪不怪了,径直上前躬身行礼:“奴婢见过皇爷。” 朱翊钧随意摆了摆手,问道:“母后睡下了?”他叫陈太后也是得叫母后的——嫡母和生母都是母后。 黄孟宇答道:“太后已经得知了消息,正在殿中等候皇上。” 朱翊钧肃然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直接往前走去。 黄孟宇等圣驾从自己身前经过,连忙抬头朝高务实望去,高务实走到他身边,微微侧身,小声道:“皇上这里一切顺利,仁圣太后这边情况如何?” “正如侍读所料,太后拿不定主意。” 高务实微微一笑,点头道:“那就对了,不过现在皇上既然来了,太后一定会听皇上的。” “侍读算无遗策。”黄孟宇几乎是习惯性地说了一句,然后才道:“可是咱家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 感谢书友“fuckyoumache”、“马鲛肉”、“巫妖lichzeta”、“坐在小酒馆门口”、“闫云鹤”、“陆森啊”、“talin”、“kxzf”、“keral”、“楚科奇”、“潇洒的pig”、“灏颢”、“风之烛舞”、“阴天好心情”的月票支持,谢谢!话说这波月票咋这么集中捏,好久没有享受过了,有点懵。 第923章 慈宁宫的哭声 为什么会这样?无他,陈太后不够自信而已。 毕竟,站在她的角度来看“母子关系”,朱翊钧理应是跟生母更亲近的,而在她的观念之中,太后再如何地位尊崇,这大明的一国之君总还是皇帝,李太后上次拿“废君新立”吓唬朱翊钧的时候她就不赞同——她“端淑”嘛,自然一切以祖制为上。 大明朝什么时候有过“废君新立”这一说了?不恭敬的说,就算成祖当年,也没有“废君自立”呀——甭管某位爷究竟是自焚还是失踪,总是皇帝没了,成祖才自立为帝的不是? 大明朝在这点上,规矩还是很严的,太祖皇帝死了太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宁可让皇太孙继位,都没有更换帝系的意思,所谓祖制就是这么传承下来的。 朱翊钧的身份地位是明摆着的,“废君自立”这种话,也就皇帝当时作为当事人才会震惊得失去正常思考能力,实际上这事儿摆明了不可能——外廷的文臣绝对不会答应,内阁之中没有谁敢在这样的懿旨上附署,甚至就算内阁附署也没用,六科给事中铁定会直接驳回。 真当两百年的“铮臣”传统是摆设?这群言官烦是烦了些,但在这种原则问题上,还真是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所以在陈太后看来,朝廷有大事,在皇上年纪太小的时候,自有顾命辅臣定策,太后可以帮忙把把关,但皇上现在都亲政了,有事情当然得皇上来决断,她和慈宁宫那位,两个妇道人家,一直掺和这种大事,成何体统? 太不“端淑”了。 只是,皇帝毕竟是慈圣太后的亲子,万一始终心向慈宁宫,则她站出来指手画脚就会显得异常招人厌烦,万一皇帝一怒之下指使外廷进疏,夺了她的尊号,将来不能和穆宗同陵而葬,那岂不是平白惹祸? 要知道,昔年高务实说动她接受“两宫并尊”时,就有拿这一点说事的,可见她虽然不重权,但这个正宫娘娘应有的尊崇,她还是在意的。 那么当皇帝自己拿定主意之后,她当然乐意与皇帝站在同一道战壕。 这些心思,高务实并不方便跟黄孟宇细说,只是笑了笑,道:“仁圣太后其实也不是拿不定主意,只是她深明大义,重视皇上的感受罢了。” 黄孟宇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高务实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走了进去。 他茫然挠了挠头,看着高务实的背影,满肚子疑问。 陈矩走过来,苦笑道:“老黄,别想了,高侍读的能耐咱们见得多了,只管信他就好,错不了的。” “你也不明白?”黄孟宇愕然问道。 陈矩一摊手:“你瞧我有那个本事?” 内廷的二号、三号人物顿时相视苦笑。 慈庆宫中,朱翊钧已经开始按照高务实先前所说的思路,给陈太后说起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处理意见,陈太后听得连连点头,大为松了口气,道:“皇帝能这么想就最好了,这件事说到底就是陈洪这厮该死。” 嗯,不管是皇帝还是陈太后,似乎都自动忘记了梁家。 见和陈太后轻易取得一致,朱翊钧下意识瞥了高务实一眼,心中暗道:务实果然料事如神,就不知道他这次是不是又许了通州陈氏什么好处? 不过这些事都是小事,既然仁圣太后也支持,朱翊钧就立刻趁热打铁,请陈太后与他同去慈宁宫。 陈太后其实有些不想直接和李太后打照面,因为这事儿毕竟是动李太后的亲信,她担心李太后会误会自己的意图,因此显得有些迟疑,道:“一定要去慈宁宫么?直接处置陈洪如何?” 朱翊钧摇头解释道:“那样恐怕反令母后误会,这样的事,儿子以为还是当面说清为上。还有就是,儿子已经派人去叫翊鏐、尧娥、尧媖、尧媛、尧姬几个一齐去慈宁宫了……此事必须在母后面前见个分晓。” 陈太后心中一凛,看了朱翊钧一眼,又转过头去,深深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 高务实微微躬身颔首,不知是在表达恭敬还是安慰于她,总之陈太后轻轻一叹,点头道:“既然皇帝已有决断,哀家自无不允……来人,备驾。” 约莫两炷香之后,仁圣太后和皇帝的仪仗同时抵达慈宁宫,却发现慈宁宫已经热闹起来了。 宫外的宦官们如临大敌地把守着大门和各处转角,宫女们也在大门后排着队站好,不敢随意走动。 陈太后派黄孟宇进去通传,自己也没有干等,仪态端肃地缓步往里走去,朱翊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的一只胳膊,神态恭敬而熟练,看起来他这么多年来每天风雨无阻地去慈庆宫请安,还真不是白给的,这孝子模样可就是高务实望尘莫及的了。 陈太后刚走进一门,就听见里头传来抽抽噎噎地哭声,听起来居然还不止一个人的声音。 她一边走一边细细分辨,好家伙,除了潞王朱翊鏐的声音似乎没带哭腔,只是在安慰之外,四个女儿竟然全在哭。 但陈太后也能理解,除了寿阳长公主朱尧娥先于永宁大婚之外,尧媛、尧姬可都还在阁,既然四姐(隆庆的大女儿和二女儿早夭但入了谱且有追封)身上能发生这种事,那她们当然也一样危险,能不感同身受吗? 至于寿阳长公主朱尧娥,她更多的是一种姐妹情深和后怕,本来她就和朱尧媖年纪相差最小,关系也最好,妹妹身上发生了这种事,她当然也难过至极,再回想起自己的情况,一边感到万幸——当时皇兄拜托了高务实帮她遴选驸马,侯拱辰的文才固然不能和高务实这种怪物比,但也不算差,而且品貌端正,身体健康,哪里是母后选出来的那梁家痨病鬼能比?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后怕,万一当初这件事落到自己头上怎么办? 四姐妹真是抱头痛哭,搞得慈宁宫中好像当初隆庆驾崩似的哭声一片。 朱翊鏐这个明年就要之国的潞王兄弟作为唯一的男孩,只好担负起责任来,苦口婆心地在一边劝解,可惜这家伙显然也没什么经验,而且有些口拙,劝来劝去也说不出个名堂来,只知道“皇姐莫哭”、“皇妹莫哭”,实在让人汗颜。 陈太后看了看身旁脸色铁青的朱翊钧,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谁知从门口影壁忽然转出人来,当面一人身穿深青红边翟衣,头戴珠翠金累十二龙十二凤斗冠[注1],面色与朱翊钧一样铁青一片,不是慈圣皇太后又是何人? -------------------- 注1:形制来源于《神宗实录》对李太后的记载,具体是“珠翠金累丝嵌猫睛丝青红黄宝石珍珠十二龙十二凤斗冠(金钑龙吞口、博鬓、金嵌宝石簪、如意钩全)”。 感谢书友“hamw0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24章 臣以为当杀 “姐姐也是为尧媖之事而来?”李太后勉强挤出一个纯属礼貌的笑容,朝陈太后问道。 陈太后点点头,道:“皇帝刚刚闻报,得知了此事,便来慈庆宫找我。” “哦?”李太后面色一沉,朝朱翊钧看去,语气有些阴沉:“事发慈宁宫,皇帝却去了慈庆宫,是急糊涂了吗?” 朱翊钧面色一紧,母后多年的积威让他一时脑子一空,竟然没能立刻回话。 高务实眼角余光瞥见,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禀慈圣太后,皇上去慈庆宫,是因为此事乃是东厂查出,黄厂督彼时正在慈庆宫,皇上因事情紧急,不想因宣召而浪费时间,是以亲自走了一趟…… 再者,兹事体大,本也是要禀告仁圣太后知晓的,皇上便一事不烦二主,一并办了。” 朱翊钧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是,正是如此。” 李太后阴沉的目光转投到高务实脸上,不咸不淡地问道:“高卿家,哀家还真不知道你能大半夜进宫呢……谁允许的?” 高务实一脸郝然,再次躬身道:“回慈圣太后,此次是臣求见皇上,得皇上宣召才进了宫来的。不过说起来,昔年先帝穆庙曾有旨准臣随时入宫伴驾,虽说如今时过境迁,不过这道先帝的圣谕,似乎两宫太后和皇上并没有收回。” 李太后脸色猛然一沉,盯着高务实看了好一会,才冷哼一声:“好个尖牙利齿。” 以高务实的脸皮之厚,不说唾面自干,但这点嘲讽显然是受得了的,微微一笑,躬身道:“太后过誉了。” “哀家是在称赞你吗?”李太后气急反笑。 高务实平静地道:“尖牙利齿,亦是为皇上张口,臣以为自然是称赞,想必穆庙在天之灵得见此情此景,也当含笑。” 朱翊钧心头一暖,见母后眸中寒芒一闪,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伸手虚挡在高务实身前,同时朝李太后道:“母后,儿臣此来,是因陈洪这老奴的所作所为害了皇妹一生,此事今夜须有一个了断!至于高卿家如何,儿臣御极十年,自有判断。” 李太后惊讶地朝他看去,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但朱翊钧这次十分倔强,不屈地与母后对视,竟然丝毫也不退让。 母子二人相视片刻,李太后目光往旁边一挪,沉声问道:“陈洪说,他也没想到梁家人竟敢欺瞒天家,对如此重症隐瞒不报,他遴选驸马失察,甘愿受罚……皇帝打算如何处置?” 朱翊钧一怔,似乎没想到陈洪居然把罪名往梁家身上推卸了,自己只是避重就轻地承担了个失察之责。 他脑子里一时有些发懵,既不肯这么轻易放过陈洪,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把死罪给安到他头上。 李太后冷哼一声,不问朱翊钧,反而朝高务实问道:“高卿家,你这六首状元又有何高论呐?” “太后若是问‘失察’何罪,臣是知道的。”高务实淡淡地道:“通常而言,若是在外廷,失察之罪依不谨例,冠带闲住。” 李太后哼了一声,转头朝朱翊钧道:“皇帝以为如何?” 朱翊钧有些皱眉,这冠带闲住可不是刚才商量好的处理办法啊,务实为何这么老实承认下来了? 谁知高务实忽然道:“且慢,臣还有话未曾说完。” 李太后皱眉,盯着高务实,缓缓问道:“你还有话说?” 高务实仿佛听不出这话中隐含的威胁,平静地道:“为人臣者,于君前奏对,岂敢有所隐瞒?” 陈太后这时插了句话进来:“好啦,有话你就说吧,你是先帝简拔于皇帝身边的,建言献策是你的本职,哀家姐妹还能不让你说话吗?” 李太后微微捏紧了拳头,却终究不能反驳这句话,尤其是这句话出自陈太后之口,只能盯着高务实,目光阴冷。 高务实恍如未见,一本正经地道:“外廷之失察,处罚多以冠带闲住为主,但那是因为其所造成的影响有限,至少并不至于伤及国家根本。倘若造成的影响极其严重,譬如军中之失察,亦谓之‘失机’,则上官即便临阵斩将,亦是寻常处置,无人惊讶。” 他说到此处,微微挑眉,语气忽然沉肃下来,隐隐带着杀气:“如今日陈洪之所谓失察,依臣之见,其影响之恶劣尤胜于失机,岂是一‘冠带闲住’便能处置的?臣以为,当杀!” 当杀! 李太后深吸一口气,呵呵笑了起来,语气森然:“当杀?” 高务实点头道:“当杀。” 朱翊钧见势不妙,忙打岔道:“务实,你说陈洪之失察尤胜于失机,有何道理?” 陈太后也点头道:“不错,陈洪毕竟是先帝旧奴,若无十分理由,杀之恐怕……” 高务实朝他二人微微躬身,道:“军中失机,摧锋折锐,伤我将士,亡我百姓,故而上官可视情况决定是否斩将惩处。而陈洪之失察所以尤胜失机,则是因为其不仅使永宁长公主所配非宜,更是因为此奴蔑视天家!” 嗯? 这个说法,不仅朱翊钧和陈太后听得一愣,连李太后也有些错愕。 陈洪这厮想必也就是收了梁家的黑钱,估计根本没想到梁家敢推出一个痨病鬼做驸马,所以也未曾仔细检查,但……这无非是受贿失察,怎么就扯到蔑视天家了? 高务实见他们同时发愣,也不卖关子,径直道:“二位太后、皇上,臣以为长公主大婚,绝非寻常小事。往小了说,事关皇上胞妹一生之幸福;往大了说,事关民间对天家之信赖,朝野对天家之尊重——如此大事,岂容轻忽? 然则陈洪身为司礼监掌印,为中官数十年,熟知此情,却竟然因为贪图贿赂,对此掉以轻心,在遴选驸马一事中,连最简单的身体是否康健都没能查验。此老奴如此玩忽职守,陷天家于进退两难之间……试问,他心中若对天家稍存敬畏,焉敢如此?” 朱翊钧听得心中大定,暗道:要论扣帽子,果然还得是‘笔杆子’厉害。 陈太后松了口气,下意识朝李太后望去。 李太后正思索如何把陈洪从这么大一口锅下面拉出来,冷不丁背后传来几个哭腔正在接近,转头一看,却是几位公主在苦着一张脸的潞王陪同下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 感谢书友“龙霸天下123”、“asf”、“哇23333”的月票支持,谢谢! 今晚因故回来迟了,第二章不知道能不能赶在12点前码出来,需要早睡的朋友别等,不过哪怕码到凌晨,这章还是会有的,也不影响明天的更新。 第925章 罢了,皇帝宸断吧 抽抽噎噎的四位公主上得前来,一个个梨花带雨的给陈太后和皇帝请了安,潞王也一脸苦笑和无奈地见过了嫡母和皇兄,老老实实站到一边。 李太后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些,刚才想到的几句驳斥之言忽然就被堵了回去,局面一时有些僵持。 四位公主抽抽噎噎哭得伤心欲绝,所有人都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朱翊钧之前跟高务实商量的时候,虽然生气,但其实还没觉得怎样,至少没有感同身受,但此时一见妹妹们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当哥哥的责任感一下子占据了上风,咬牙切齿地道:“昔日皇考在时,曾嘱托朕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想不到今日竟出了这般奇闻!好好好,好一个欺主的狗奴!” 李太后第一次见儿子在她面前收敛不住怒火,也不禁有些退缩之意,下意识看了看朱翊钧,才发现自己眼中没有长大的孩子,此时唇上已经蓄了两撇胡子,更显得面色坚毅,似乎……真的长大了? 高务实最善察言观色,一看李太后的神情仿佛有些恍惚,想是走了神,顿时知道机不可失,接过朱翊钧的话头道:“皇上所言极是,慈圣太后因此老奴是先帝旧人,一直对他格外关照信任,不仅以司礼监掌印相托,还将遴选驸马这等大事交于他办,却不想蚊虻负山,海翁失鸥,此贼实不足以托心。” 他朝朱翊钧一拱手,道:“皇上,此贼辜负先帝期望、太后深恩,陷长公主于不幸,如何能不严惩?请皇上宸断!”他说着,悄悄给朱翊钧眼神示意了一下。 朱翊钧想起两人之前商量的细节,连忙点了点头,又朝李太后道:“母后,儿臣也以为是这个道理,况且此人十数年前便因贪鄙而被皇考责罚,不过因皇考仁厚,顾念旧情,见他似有悔改之意,便又将之调回司礼监。此后又有母后秉承皇考遗志,信之用之,便是草木禽兽亦当感怀,谁想他竟然还敢再犯! 母后,有道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老奴取死有道,儿臣请为母后杀之!” 这下子,李太后才终于听出些门道来了——合着你们是要把罪名都算在陈洪这厮头上? 她不禁朝陈太后和皇帝看了一眼。 陈太后本来就没弄清内中的全部含义,只知道皇帝和高务实的意思是让陈洪一个人顶罪,根本没李太后什么事,所以她自然是目光坦然,李太后根本瞧不出什么问题。 而朱翊钧这边,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是许进不许退了,自然也是一脸决然,毫不妥协的模样。 李太后心里有了底,只是目前还缺个梯子往下爬,便佯作犹豫,道:“但他毕竟是先帝旧人,而皇帝御极以来,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今日血溅五步,未免叫外人说哀家不恤旧人,说皇帝手段酷烈,这却有些……” 朱翊钧心道:果然母后要拿这个说事,不过务实说得没错,用毒杀人是杀,用刀杀人也是杀,杀的手段并不重要,只要该杀之人被杀掉了,就是吾计得售! 于是他立刻点头道:“母后所虑诚然周详,既然如此,留他全尸也罢。” 李太后心中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笑容,道:“罢了,皇帝宸断吧。” 成了! 朱翊钧心中激动万分,连忙道:“谢母后!” 由不得他不激动,别看表面上这件事最后好像还是李太后给了皇帝宸断的权力,实际上从这句话说出李太后之口时起,他们母子之间的权威就开始起了变化,宛如一个跷跷板,轻重双方已经对调。 这不是两军对阵,输就是输,赢就是赢,胜负看起来不会那么明显,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母子,其权威本质上都是“皇权”。 无非过去朱翊钧这个皇帝年幼,大部分的皇权其实却由母后实际掌握。而随着朱翊钧的年纪一天天增长,两人之间的权威必然会有一个转换过程,而今日之事,正是加速转换的一个契机。 朱翊钧如果输了,这种转换过程可能会被暂时抑制住,李太后继续依靠惯性掌握最终的决断权,朱翊钧只能在她不便插手的事情上做决断。 但朱翊钧一旦赢了,李太后赖以压制儿子的“母威”就得给真正的“皇权”让路——实际上就代表朱翊钧拿回了本就属于他的完整皇权,从此没有人能够代君摄政了。 高务实也悄悄长出了一口浊气,把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别看他今天表现得硬气之极,颇有当日在安南于郑松论战时的威风,其实情况根本不同。 跟郑松论战时,他已经大军压境,郑军根本没有了抵抗之力,他在气势上本来就已经碾压了对手,对手也没有掀桌子的实力,他怕什么? 但今天却不同,今天的母子之争,其实没有什么实力上的硬性标准可以对比,双方比的就是气势,就是心理! 高务实之所以又是怂恿皇帝亲至,又是请来陈太后压阵,甚至还对皇帝提出让弟弟妹妹们来“助威”赞不绝口,实际上都是基于这一点。 然而高务实心里清楚,李太后的情况跟郑松可不同,她是有掀桌子的实力的! 这个实力,就来自于血脉——任你说破天去,你是哀家的儿子!况且你这个皇帝本来就要做天下人的表率,有本事你逼得哀家这个做娘亲的给你下跪试试? 高务实知道,只要李太后能想出一招以退为进来,莫说下跪了,但凡说几句软话,说得仿佛是朱翊钧在逼她一般,朱翊钧就只能退让——他要是敢不退,明天就要被如山似海的弹章淹没! 海瑞的《治安疏》,天下官员谁都能写! 以嘉靖的要权不要脸都能被海瑞气得差点直接升天,年轻气盛脸皮尚薄的朱翊钧能扛得住一大波的“治安疏”吗?想都不要想!到时候怕是只能下罪己诏以证清白了。 好在,李太后的政治手腕毕竟有限,而且她在儿子面前强势惯了,也实在想不出这样的办法,再加上她也没有认识到今日这一退,竟然就是把皇权拱手相让。 高务实悄悄咽了口吐沫,轻咳一声,提醒朱翊钧道:“皇上,下旨吧。” 第926章 隐情(上) 忆昔永乐十八年的岁末,正值成祖迁都北京的前夕,京城的营建工程已近尾声,随着那些堂而皇之的宫殿官署相继落成,皇城的东安门迤北,建起了一座院墙格外高大,黑墙黑瓦诡异的衙署。 此处,便是后来令人谈之色变的特务机构东厂宦官衙门。 说来也怪,那个滥杀功臣、专制独裁的明太祖朱元璋,并没有重用宦官,甚至还规定:“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他的继承人建文帝朱允坟遵循了不用内臣的祖制,结果宦官们都去投附了起兵靖难的朱棣。 明初这一政治变迁,使宦官命运得到转机。可以想见,当一群执役宫中的皇帝家奴,突然步人政治舞台,并以一种复杂心态和特殊身份充当起皇权专制鹰犬时,那种忠诚、热情和能量,实在是足以使天下瞠目了。 永乐迁都后建立的东厂,经历过怀疑,经历过责难,经历过与文官集团的斗智斗勇,但一直与皇帝相始终。 隆庆驾崩前夕,曾经教导太子朱翊钧,掌握大权并不难,只要紧紧抓住两点就行了:京营和厂卫。 这座阴森的衙署,在外界的眼中正如一座活地狱,但它却是大明皇权至今不受任何挑战的两大保障之一。 东厂大门朝南,但这一扇大门是终年紧闭的,在西南另有一门出人,这样的形制,更增加了一种诡秘恐怖气氛。 大门内为正厅,厅左另有一小厅,里面供有岳飞的画像。大厅后有一砖影壁,壁上雕有狻猊等兽,以及狄仁杰断虎的故事。 厅西有一祠堂,里面供奉着历代掌东厂宦官的职名牌位。祠前有石坊,坊额上刻有“万古流芳”四字。 稍南是座刑狱,专门用来收系重犯。 按制,东厂设提督太监一人,通常由司礼监第一秉笔太监担任,本任东厂提督黄孟宇便是以司礼监第一秉笔太监兼任此要职。提督以下设掌贴、领班、司房四十余人,十二伙管事,按子丑寅卯排列,各领挡头办事,共计百余名,其下有番役千余人, 东厂提督的关防上刻着“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比之其他官署多了“钦差”的头街。既然有皇帝钦差的身份,一切所为均代表着皇帝,自是不会有任何人胆敢相违忤了。此外又刻制密封牙章一枚,上刻“东厂密封”四字,专门用来密封上奏的情报。 这两件东西,现在正摆在正厅主座的桌案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主桌今日设了两个席位,正印提督黄孟宇坐在右边——以明人的习惯而言,这是次席。 左边的主位坐着一名年轻人,身穿大红纻丝飞鱼曳撒,面色平静,甚至微微有些眯着眼的意思,但在场二十余名大珰在他面前无不凛然警醒,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他口中说出的哪怕一个字。 所有大珰都清楚,此子既非勋贵,更非宦官,乃是彻彻底底的文臣。 在过去许多年中,大明最常见的一种畸形政治生态链,便是皇帝怕文臣,文臣怕宦官,宦官又怕皇帝。 但众所周知,眼前之人不在这个循环之中。 他是高务实,一个不怕宦官的文臣。 因为,他比任何宦官更受皇帝的信任。 这种信任有多惊人?惊人到皇帝刚才下达的口谕中就明确说了:“赐高卿天子剑,领东厂、锦衣卫彻查陈洪一案,凡有其党羽鹰犬,尽数捉拿归案,如遇隐瞒、抵抗等,准便宜行事。钦此。” “便宜行事”之权,皇帝给得不算少,不少要地疆臣都有此权,然则东厂、锦衣卫本就权势滔天,还有几个能拿到“便宜行事”之权的?更遑论,还赐了天子剑。 陈洪虽是司礼监掌印,但由于黄孟宇跟他不是同一个“老板”,他这个掌印大太监的权势,相对来说是比较有限的,对付这样一个人,怎么看也似乎用不着如此阵仗才对。 可是,正因为异常,这些大珰们的态度才会如此恭谨,生怕做错一丁点儿,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 身在东厂这个特殊的衙门,大珰们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譬如说越是想不明白的事,就越不能多问,且越要严格执行,因为这里头所涉及的问题,肯定不是他们这小胳膊细腿扛得住的。 然而高务实的态度并非作伪,他半眯着眼,也不是故作神秘、佯装深沉。 他只是困了,而且又深知这一切的内幕。 忙了一天的生日宴,又连夜回城,安排几条线“合围慈宁宫”,哪怕他这具身体正是最具活力的年岁,到了现在这个下半夜,也实在累得眼皮子打架。 年轻人精神头虽好,可是也贪睡啊,六首状元又不是真的天上星君。 但如果眼下的事情还真的很重要,他也不至于如此。能犯困,说明在他看来,后续已经不会出什么意外了。 朱翊钧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说到底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有一点“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做派。 他是想立威,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万历天子已经完全可以君临天下,不需要两宫太后再继续对他指指点点,他自己能比太后做得更好! 高务实唯一稍稍费了点心思琢磨的,只是朱翊钧为何不拘常理,让自己一个文臣来暂时领导厂卫。 事有反常必有妖,高务实不能不琢磨朱翊钧这个举动的潜台词。 朱翊钧的政治头脑并不差,虽然偶尔还会表现出年轻人的气盛,但气盛不代表瞎搞,他再怎么激动,作为六岁就封了太子的人,也不可能不明白文官来统领厂卫意味着什么——哪怕只有这一夜呢。 为了表明他与自己君臣一心?不会,这一点还要表明吗?京师百官,甚至天下官员,但凡还没瞎的都看得出来了,何必多此一举! 那么,就只能看做是他在向文官集团示好。 可是他为什么要示好呢?为什么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示好呢? 是因为他怕逼太后放权一事引起朝野非议,还是因为……王恭妃的肚子? ---------- 感谢书友“sugarsugar”、“书友20190619190037312”的月票支持,谢谢~! 王恭妃的肚子有什么事,大家能猜到吧? 第927章 隐情(中) 抓捕陈洪本人是非常简单的事,根本用不着东厂和锦衣卫——这厮就在宫里,朱翊钧一声令下便直接锁拿了,不需要费任何周章。 不过,既然要抓捕党羽,那就麻烦一些,尤其是朱翊钧把陈洪案定性为贪蠹不谨,贪蠹嘛,这里头当然要涉及行贿者,高务实现在要安排的主要是这茬。 东厂这边好办,有黄孟宇这个正印的督公在,谁适合去抓谁,高务实无须太费心,主要的不便在于锦衣卫那边。 现在已经不是早几年的时候了,当时老成国公的兄弟朱希孝是锦衣卫都督,锦衣卫跟高务实处于暗中盟友的地位,但朱希忠死后没几年,朱希孝也死了,刘守有实际主掌锦衣卫,这下子锦衣卫就和高务实渐行渐远了。 刘守有是湖北麻城人,与高务实一般出身于世宦之家,乃名臣之后。其家族祖地在后世麻城顺河集镇南部,曰锁口河,刘家就是在这片土地上逐渐走向强盛,并最终成为了麻城的四大名门望族之一。 刘家祖上刘梦在元末随高祖起兵而“官同知,赐田麻城,因家焉”,这可以是为刘家能够在麻城这片土地上科场连绵、人才辈出所作出的最早准备。 自洪武年间,大明朝麻城的第一位进士诞生在刘家以来,锁口河刘氏先后有十七人举乡试,有十四人中文武进士,因此被誉为是“荆湖鼎族”。 洪武二十七年,刘梦之子刘从政科场报捷,成为麻城明代第一位进士。《麻城县志》载:“刘从政,字恭明,明洪武甲戌进士,拜监察御史,謇谔抗直,弹劾无所避,保靖宣慰司,族屡相仇杀,从政赍敕抚谕之,历河南、山西参议,皆清慎卓著能声,卒于官。” 刘从政胞弟刘从宪之子刘训于宣德七年中举,正统四年中进士第,《麻城县志》称:“知金坛县,有惠政,性俭素,治蔬圃以自给。”“拜监察御史,廉直有风裁,冢宰王翱特疏荐其治行为天下第一。” 《金坛县志》亦记其:“爱民勤政,好贤礼士,锄强剔弊,声称籍然……三年考绩,行李萧然,冢宰王翱特疏荐其治行为天下第一,擢监察御史升山西左参政。” 刘守有的曾祖父刘璲为刘训之孙,成化十六年中举,弘治三年庚戌科进士,字士约,《麻城县志》称:“知丰城县,恺悌果断,兴学育才。县好淫祀,首毁之,以正民俗。自守狷介,不私一钱。征敛有方,奸猾屏迹。述职为江右第一。” 刘璲父刘仲輢,为景泰四年的举人,官至崇德县令。 刘守有祖父刘天和,字养和,号松石,弘治十一年中乡试,正德三年进士,授南京礼部主事,为刘璲之子。 刘天和初任南京礼部主事,后补御史,为钦差巡陕西,因得罪宦官廖堂,遭其陷害被捕,后经吏部尚书杨一清等人营救获释,被贬为江苏金坛县丞,外放几年间,因政绩卓著,后迁至湖洲知府。 嘉靖初年,刘天和升至山西提学副使,累迁南京太常少卿。后以右佥都御史督甘肃屯政,向皇帝请求以肃州丁壮及山、陕流民于近边耕牧,且推行于各边疆。后改为陕西巡抚,任内请求撤镇守中官及罢为民患者三十余事,世宗均听从。 此后,刘天和又平反洮岷番四十二族暴乱及平息湖店的盗贼和汉中的妖贼,因戍边、平贼有功,便升任右副都御史兼陕西巡抚,总管河道水利工程。 嘉靖十一年,母丧,刘天和回乡丁忧,除服后恰逢黄河泛滥成灾,朝廷又重新起用刘天和以原职总理河道,后加工部右侍郎,仍然负责河南等地河道治理,因治河有功,刘天和晋升为工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 嘉靖十五年,刘天和改任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总理陕甘三边军务,恰逢吉囊入寇凉州、宁夏等处,天和抵御塞外吉囊入侵有功,加封为太子太保,荫一子锦衣千户,前后赉银币十数。 后刘天和升迁至迁南京户部尚书,不久召为兵部尚书兼督团营,因言官弹劾其年老衰,刘天和遂乞休归。家居三年后,于嘉靖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逝世,赠少保,谥庄襄。 刘澯为刘守有之父,刘天和之子,字汝静,号云薮,嘉靖元年中乡试,嘉靖十一年中进士,《麻城县志》载刘澯“官郎中,以不附权贵改汝阳通判,为政严明,人不敢欺,后复为南京刑部郎中”。 而刘守有本人读书却不太行,但他改行很成功,中了武进士。 不过他能在锦衣卫混得好,主要还是因为以其祖父刘天和的平虏之功,得以荫官世袭锦衣卫千户。 至于后来逐渐升迁,去年起正式以锦衣卫都督同知身份掌锦衣卫事——朱希孝死后至今,锦衣卫没有都督——则主要是因为张居正的关系(史实),因为他是湖北人,属于张居正的乡党,同时他的祖父刘天和又与张居正的座师徐阶有些渊源,张居正不提拔他才是咄咄怪事。 刘守有既然是在锦衣卫混的,对于当年张居正倒台的原因,当然多多少少会知道一些,因此对高务实素来观感不佳,虽然不至于跳出来跟高党扳手腕,但锦衣卫在他的掌控之下,算是完全和高务实划清界限了。 这显然是让高务实有些不高兴的事。 高务实虽然胆子还没大到试图去掌握东厂和锦衣卫,但一贯是希望与厂、卫保持良好合作关系的,毕竟没有这两家的暗中配合,还是有许多事情不好办。 今天得了个机会,他就打算顺便捋一捋锦衣卫的事,看能不能想法子把锦衣卫从新拉回来。 高务实不打算拉拢刘守有,一来刘家是跟徐阶一道的心学门徒,跟高家理念冲突,二来高务实也估计刘守有不肯与他走近是跟张居正有关,多半是知道点什么,这样拉拢起来一则难办,二则就算拉拢到了,也说明刘守有不值得信任,那还不如不拉拢呢。 那么,就只能想法子找人出来顶替刘守有。 至于人选嘛,倒也有两个,而且巧得很,还都是和高务实有血缘关系的。 一个叫王之祯,是王崇古之孙;一个叫……高务本,是高务实五伯高才之子。 ---------- 话说,写网络小说写到把一干古人的人际关系画图谱的作者可能不多了,我可能又在干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第928章 隐情(下) 王之祯这个名字,高务实是熟悉的,不过对于王之祯这个人,他只在当初王崇古还在京师时见过几面,印象不算特别深刻。 王崇古实际上是高务实的舅外公,在王家所在的蒲州当地叫做舅姥爷,不过高务实当年与他在大同见面时(俺答封贡前高务实代太子检阅宣大防务),由于领着钦命和教令,当面只以官场俗称相称,王崇古入京之后,才有几次私人拜访,得以认识王之祯。 但高务实与王之祯的父亲王谦很熟悉,因为王家的私营兵工厂就是王谦力主开办,并且主动前来找高务实商谈合作的——合作的主要方向是京华方面为其提供精铁、精钢。 王谦的身份是高务实的表舅,但他考中进士只比高务实早了一届,乃是万历五年的金榜,当时其年已三十有七,不过名次尚可,且非常凑巧,二甲第三十七名(史实)。 不过王谦的官运比较一般,一开始翰林院散馆之后任了工部主事,没多久因为高拱去世,高党内部一时顾不上照顾他一个新丁,任他自由发展,结果被派去杭州榷税。 到了杭州倒是展现了一把,凑巧碰上杭州罗木营兵变,兵变乱军挟持了巡抚吴善言——这位老兄名字取得可能不大准确,没有因为“善言”自己搞定兵变,结果还是王谦赶过去安抚,才把这事儿摆平,将吴抚台救了出来。 不过吴抚台没来及报答王谦,就被得知消息的朱翊钧认定无能,派兵部侍郎张佳胤取代吴善言并镇压继续生乱的浙军,于是王谦也就只好继续留在浙江,负责税制改革方面的事务,至今还在杭州未归。 王谦有二子,长子便是王之祯,他不太好读书,便以王崇古之功,荫官锦衣卫千户;在他之后,王谦次子之乾,荫国子监生;还有一幼子之采,目前还小,只有十三四岁,留在山西老家读书——其实王家还有荫官锦衣卫的名额,但之乾、之采目前看来都能读书,便都没去,只给之乾要了个荫国子监生的名头,免掉一场考试。 之乾、之采先不去说了,只说王之祯,他比高务实还大两岁,今年二十有二,在锦衣卫当差已经几年,不过至今仍然还是个千户——他荫官就是千户,等于原地踏步了几年,大致就是在打酱油。 这一点看起来有点奇怪,张四维早几年就是次辅了,按理说照顾一下外甥很容易,何至于王之祯打酱油呢? 实际上张四维也有他的难处。 众所周知,他的晚辈中已经身处官场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外甥高务实,一个是儿子张泰徵,还有一个就是外甥王之祯。 高务实没得说,他的前途全大明都在看好,根本不必张四维刻意关照什么; 儿子张泰徵是正经进士出身,与高务实为万历八年的同年,并且高居二甲第四名,翰林院庶吉士排名前列。他庶吉士散馆之后已经做到礼部祠祭清吏司主事了,虽说只是个没什么油水的六品闲差,但张家反正也不缺钱,他只要按部就班慢慢来就行,暂时来说也不需要张四维提拔。 于是世人都把目光盯在张四维的王家亲戚那头,前次王谦这个表兄弟以工部主事得了去杭州榷税的差遣时,都有御史弹劾张四维,说他给表弟找美差呢,他又哪有心思去给王之祯想法子? 树大,就肯定招风,除非这棵树长的位置特别好,长在大山的背风面——譬如高务实,他这棵树背后的大山是皇帝,一般的风就不大找他。 当然,也可能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高务实本身是一棵比较特殊的树,他是棵摇钱树。 但张四维没机会帮王之祯一把,高务实现在却有机会,而且也不怕利用机会。 为什么?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万历二十三年的时候,王之祯自己都能混成锦衣卫左都督! 这说明什么?说明王之祯虽然读书不太行,但做人做官还是有能力的,办事水平也不会太糟糕,这不就有了提拔的基础了么! 况且,高务实也不是提拔王之祯,他也没这个权力,他只是给王之祯创造一点露脸的机会,让他的名字能够出现在朱翊钧面前罢了——高务实当然也可以直接在朱翊钧面前提起王之祯,但那就未免流于下乘,不够水平了。 至于说高务本,他这位堂兄为人比较老实本分,如果是在某些清水衙门,或许可以做个主官,但在锦衣卫这种虎狼之地,高务实就根本不考虑把他推上堂官位置了,顶破天能做个副手的样子,甚至再低一点也说不定。 不过不管怎么说,高务实是敢于想办法推他们一把的,也不担心皇帝怀疑——不是因为他跟皇帝关系亲密。 这是个“制度”和“趋势”的问题。 制度,就是大明朝独特的荫官制度(荫官历朝都有,但明代比较有特色);趋势,就是“文官荫武职”的特殊趋势。 明代的荫官制度,本书前文曾有浅议,此处不再赘述,单说一下这个“文官荫武职”的神奇趋势。 根据考证《明实录》可以发现,有明一代的“文臣荫武”并非一开始就有的,其发源于景泰年间。 景泰元年(1450)八月,其时督兵贵州的兵部尚书侯璡“以劳瘁卒于普定”,景帝“赐祭葬,荫其子锦衣卫世袭千户”,至此之后的景泰二年、景泰五年等,这种“文臣荫武”的记载就开始不断出现了。 但是仔细分析一下景泰年间的“文臣荫武”记录可以发现,当时那些文官荫子武职的情况,应该视为对文臣军功勋业的个别嘉奖,其制度化运行程度甚低(我就不一一举例了)。 此后天顺、成化、弘治三朝延续前政,视军事贡献为主要衡量标准以荫叙文官子弟武职。当时正逢明代文臣督、抚统兵制度推广之际,得荫之边臣有所增多。 当时,有关文臣荫子武职的具体条件、实行细则并未开列于典章,从景泰朝以降的十余个相关事例来看,获得文臣荫武优待的大臣,还是文官集团中的绝对少数,仍属于“异典”范畴。但不断累积的文臣荫武案例,也构成了一种类似“事例法”的制度规范。 作为“事例法”,典型的前朝文臣荫子武职故事,常为后人援引为再开荫叙恩典的依据。例如于谦之子于冕,本受荫任府军前卫副千户,但到了成化朝,于冕“自陈不愿武职,改兵部员外郎”后“累迁至应天府尹”。但这个,仍然还是特例。 然而从正德朝始,文臣冒滥军功以荫叙世袭武职的情况就陡然增多了,这明显是受到武宗尚武情节及宦官佞幸冒功风气的不良影响。 据《弇山堂别集》载,正德五年“宁夏平”,边功加恩于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杨廷和、刘忠、梁储等,阁臣皆加官荫子。此次推恩虽未将阁老们荫子武臣,但边功恩及内阁实“自兹岁始”。 至正德八年,“以山东、河南贼平,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杨廷和、梁储、费宏各荫子锦衣世袭正千户,辞”。 此后正德十二年,朝廷“录大同打鱼王山及镇西南山庄坪等处功”,将监督太监张忠“加禄米二十四石,荫弟侄一人为锦衣卫正千户”,并“总兵左都督刘晖子副千户,提督侍郎丁凤子百户,俱世袭”,又以“兵部运筹有功”加尚书王琼“少保兼太子太保,荫子如忠”。 该战役本因诸将官杭雄等拼杀“乃有此捷”,而太监张忠提前回朝,并无功劳,只是因兵部尚书王琼题请,“故忠再受赏而并及琼”。当时王琼“与权幸相结纳”,多次冒领军功,“数承荫叙”。 正德十三年七月,武宗又开“应州御虏功升赏”,大肆封赏荫内臣武将子弟,“督饷侍郎郑琮仁、侯观,廵抚都御史胡瓒、刘达各荫子”锦衣卫百户。此次推恩加荫被《明武宗实录》编纂者认为是“军功之滥未有甚于此者”。 然而同月内,武宗又自以“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朱寿,亲统六师剿除虏寇”的名义,功赏随军太监谷大用等内臣、兵部尚书王琼等文臣、都督朱泰等武弁佞幸,荫其子弟为锦衣卫千、百户,另以“运筹定议,协力成功”为名敕内阁杨廷和、梁储、蒋冕、毛纪“各荫子侄一人锦衣卫世袭正千户”。 总之,在正德一朝,部分文臣随内臣、近婞冒滥军功以荫子武职,诚为不稽。 此后,嘉靖皇帝入继大统,为拉拢朝臣,以拥迎驾戴功再开大规模冒滥荫子,其中阁臣荫子之命令尤为不稽,受荫大臣纷纷请辞。 然而,这个势头已经止不住了,尤其嘉靖中后期开始,大明边事迭起,使得朝廷较为常态化地加荫文臣子弟以武职。 内阁大臣、兵部僚员、地方督抚、殉节绅宦等以各类勋劳得荫,在原历史上,这种趋势长期持续直至明朝灭亡。嘉靖中后期以降,内阁重臣如夏言“暴贵自拟世袭锦衣”,翟銮“以故相行九边”荫锦衣,其余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等等一批阁老、重臣,皆以推恩军功勋劳,得荫子锦衣。 更关键的是,皇帝们对于这些大臣的后代,并没有什么不信任,甚至还格外信任,比方说现在的刘守有,将来的王之祯、吴孟明(吴兑之孙),这些锦衣卫都督,很多都是文臣荫官之后。 既然制度与趋势已经如此,高务实又有何担心? ---------- 感谢书友“约书亚”、“迷人的小电视”、“飞翔的折耳猫”、“秦朝小驻”、“kxzf”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昨天那章之后,有书友书评担心高务实的亲戚在锦衣卫中掌权会影响皇帝对高务实的信任,这里就多解释了一下。还剩一点非制度的人性问题下一章说,我先洗个澡。 第929章 皇帝不担心 万历八年,高务实以新科状元入翰林院,在一众大佬的挂名之下,实际主持纂修《大明会典》,其会典之中正有提到恩荫制度之处,并且根据嘉靖、隆庆两朝时内阁的票拟和皇帝的朱批(查档案),对过去不曾明确的“文臣荫武”问题作出了规定性说明: “凡恩荫世袭,文、武大臣及总兵参游以下将领剿贼,如遇大敌,能运谋设伏,冲锋陷阵,建立奇功者,抚按分巡官覈实具奏,兵部题奉,钦依升职荫子,有世袭字样者俱准袭。” 此条首次明确了文臣恩荫武职的军功原则,并开列上报的审核程序。该法令不见于正德版《大明会典》中,系嘉靖朝以后渐成之例,在万历朝被确定(这是个史实)。 说完这些,就到了两个最关键的问题了: 为什么文臣荫武的势头会止不住? 为什么皇帝不怀疑荫官武职的文臣之后? 第一个问题的简单回答是:问题出在爵赏困难,不足以酬功之上。 明代异姓军功爵位只有公、侯、伯三等,相比中国传统的“五等爵”已属缺制。而自明代开国伊始,绝大多数勋爵即由武将受封,文臣得封爵者屈指可数。 嘉靖以后虽边事迭起,文臣督、抚多亲历疆场,但勋爵册封却又趋于停滞。 其实,朝廷视封爵为重典固然不错,但过度地吝惜爵赏,反而会使得大臣丧失为国效忠的进取心。 对此,很多人也提过意见、建议,比如陈子龙就提出恢复“五等爵”以振奋军心: “今天下奋智亡身,趋功名,为天子去所恶,则莫若轻封爵矣……今天下之患,人轻上位而意无求进。圣王设所慕以系其心,以其事异而名重也。夫爵,权物也,滥则重之,以示有尊也;旷则轻之,以示能臻也……今莫若复子、爵为五等,而余悉去不置,明等危、汰冗杂也。” 然而有明一朝,国家大政多系朱元璋以“祖制”名义构建,僵化不可变通。在这种情况下,制度化的文臣荫子武职,由于有军功推戴、子孙世袭的性质,在一定意义上代替了文臣封爵的政治功效与政治意义,成为朝廷酬答功勋文臣的重要形式。 这种制度的关联性虽然没有开列于典制,却为时人默认共识。 如前文所述,弘治朝就有于谦之子于冕题请再荫于谦后代武职之事,其实他当时就并列援引前朝兵部尚书王骥封伯与兵部尚书马昂、白圭、程信、余子俊等荫子锦衣之事例,作为乞请理由。 类似的将荫子武职比附为“次级”封爵,或“准封爵”制度的观点,在明代中后期广泛流行,如沈德符在编撰《万历野获编》时,就把有关文臣荫子武职的《世官》条及《补荫》条纳入《勋戚》卷中。 明代公、私文案典籍中径称文臣荫子武职为“延世之赏”、“延世金吾”,也是比附公侯伯“世爵”称谓而来。 举个例子,嘉靖初年,廷议王守仁封爵事宜,群臣就曾上奏云: “夫封爵之典,论功有六:曰开国,曰靖难,曰御胡,曰平番,曰征蛮,曰擒反;而守臣死绥,兵枢宣猷,督府剿寇,咸不与焉。盖六功者,关社稷之重轻,系四方之安危,自非茅土之封,不足报之。至于死绥、宣猷、剿寇,则皆一身一时之事,锡以锦衣之荫则可,概欲剖符,则未可也。” 这段话说的是什么?简单的讲,就是军功大者封爵,军功小者荫子锦衣,可谓是点明了“荫武”与“封爵”之间存在的制度关联性与补充性。 嘉靖初年,时任兵科给事中的夏言等人,奉命查勘前朝武职冒滥状况后奏报,其奏疏中先论洪武“开国”、永乐“靖难”公、侯、伯册封情况,表前朝“慎重名器”之意,紧接其下陈述锦衣卫职官“额设”职官名目,并痛陈“自正统后,贵妃、尚主、公侯、中贵子弟多寄禄卫中,递进用事”,及“正德间,奄宦擅权,贵倖子弟以奏带冒衔锦衣者尤多”的弊政,甚至隐然有将勋、戚、文、武、内各类大臣的荫子锦衣都比附为封爵之意,可见荫子锦衣,在大明的政治褒奖机制中的地位作用。 王崇古在俺答封贡时,是边臣首功(他是时任宣大总督),家里得几个荫官理所当然。 高拱那就更不必说了,因为他的各种功劳,高家得到的荫官名额到现在居然还没用完——晚辈不够了。 所以这个“文臣荫武”的趋势止不住,也不可能止住——德懋懋官,功懋懋赏,那些大臣的功劳摆在那里,但他官也不能升了,爵又不能加,不荫官子孙还怎么弄? 而说到皇帝不怀疑这些荫官的文臣之后大多塞进锦衣卫,却也有几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最根本的一条是,大明的文臣还没有造反的先例——你非要说胡惟庸那就没意思了。 在这个基础之下,便可以论及其他方面,其中又有一个趋势问题。 明代官场“自分缙绅、介胄两途”,文官铨选以科举为基础,武官铨选以世袭为基础,所谓“国家所以驾驭文武者,惟擢用与承袭而已”。 武官集团主要由明初军将的子孙后代构成,是一个相对封闭的身份性世袭社群,如戚继光也是这种出身,而如刘显这般靠着一刀一枪打出来的,那真是凤毛麟角。 而文臣子弟一但荫入锦衣卫世袭,就意味着这支子孙世代占籍右列。这种现象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大明武官群体的内部封闭性,呃……也算是改善了锦衣卫武职人员结构。 不少进入武职行列的文臣子弟继续保有原缙绅家族的做派和社会交际网,同时通过婚姻、职务关系等,又不断渐染武士之风,成为沟通缙绅与武职两大政治社会群体的纽带。 实际上,文臣荫武子弟的这种社会媒介作用在明代中叶便已凸显。如弘治年间,吏部尚书姚夔之子、中书舍人姚吉甫,就曾倡导父辈中同榜进士而“通朝籍,居京师者”举行联谊活动,引得在京官宦缙绅子弟唱和交游,有“四十年通家之谊蔼然如昨日”之盛况。 当时参与集会者多是文职士绅,而因父荫入武职的兵部尚书白圭子锦衣卫千户白镔、巡抚李秉子锦衣卫百户李靖也欣然参与。 再如大明的七朝老臣、吏部尚书王翱荫一子王竚为锦衣军职,王竚长女“适天津左卫指挥黄溥”,次女“适国学生杨镗”,孙女五人中“长适马溥、次适锦衣千户韦纲,次适锦衣指挥张禹之子,其次适锦衣千户赵輗之子,其次适腾骧卫指挥夏铭之子疄等”。这就是联姻的功能性表现了。 至万历以后,铨入锦衣卫的文臣子弟,凭借自身跨越“文”、“武”的特殊政治文化背景及资源,在社会交往的基础上,还构建出一套政治庇护关系,保障自身及家族利益的长存。 这一方面的主要表现,就是文荫子弟藉自身特有优势,逐步掌控了锦衣卫的权力。 在原历史上,现任锦衣卫都督刘守有之后,其孙刘承禧、其曾孙刘侨继续两代世袭锦衣卫官,而且皆升至都督一级并掌卫事。 而除了刘氏之外,吴兑之孙吴孟明、兵部尚书郭子章之孙郭承昊、兵部尚书田乐之子田尔耕,都是天启、崇祯时期显赫一时的锦衣卫都督。 基于锦衣卫司法职能的特殊性及文荫子弟的自身优势,明代甚至有人提指出“锦衣用人之法政,与司马门推择材官不相类也。以其介而仗立丹陛下,与执法笔簮之士大夫共对”,故而锦衣卫都督“惟儒而后能当此任”的理论。 也就是说,从刘守有之后,你要不是个文臣之后,你都不适合做这个锦衣卫都督! 皇帝说什么了吗?没有,皇帝不仅默认了,甚至看起来还挺支持——文臣之后既然也是忠良,朕为什么不用? 而且锦衣卫原本名声那么臭,现在换了几个都督之后,居然一时称贤,朕何乐而不为啊! 至于,你说锦衣卫会不会失控? 开玩笑,锦衣卫早就归东厂监督啦!钦差提督东厂这个位置,可只有内宦能做,总不会有哪位文臣这么牛掰,把儿孙切了送进来做厂督吧? ---------- 感谢书友“義£傲雪孤松”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说一句,你这个id里的符号,我找了几分钟才找到怎么打。 第930章 两个倒霉蛋 当身穿锦衣卫千户服饰的王之祯与高务本站在高务实面前,接受他的单独召见之时,高务实一眼就看出这两位兄长混得都不太如意。 王之祯好歹还算衣冠整洁,而高务本的青绿色锦服(并不是如影视剧中一样任何时候都穿飞鱼服)却是一看就有些皱皱巴巴,甚至高务实还仿佛闻见他身上有股难言的异味,让他下意识微微蹙眉。 “四兄,小弟这是半夜把你从茅房请来了?”毕竟是自家堂兄,高务实微笑着开起了玩笑。 “求真,你就别笑话愚兄了,愚兄现在身上就是这个味,洗都洗不掉。”高务本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贵人事忙,恐怕不知道愚兄在锦衣卫的差事。” 高务实还真不十分清楚,别说高务本的事了,就算是他亲弟弟、现在过继给了高拱并来京在尚宝司为官的高务观,他都很少有机会照面。 他倒是邀请过在京的高家兄弟和侄儿(高务滋之子)住在他京中的宅府,但几个人都不愿意——因为高家在高拱他们那一辈就已经分过家,所以他们不是同一房的兄弟,哪怕是高务观,既然过继给了高拱,就是三房的孩子了,所以现在高务观住在高拱以前的宅子里,而高务本在京也是单门独户自己住的。 但高务实奇怪的是,现在高家是有他拿钱出来作为家族补贴的,高务本每个月至少能拿到上百两,再加上他家特别能生,家里已经有四个孩子了,每个孩子还能领取三十两——这肯定花不完,所以他家怎么看也不会缺钱。 那他到底干了个什么差事,才能搞得身上的异味都洗不掉? “是小弟疏忽了……四兄在锦衣卫的职司是?” 高务本叹道:“驯象所。” 呃……高务实干咳了一声,心道:你但凡稍微机灵点,也不至于混个这样的差事啊,堂堂高文正公的荫官,居然被人打发去养大象? 高务实显得略有尴尬,而这时高务本还补刀了一句:“对了,自上次求真你‘偏师定安南’之后,安南都统使司又送来二十多头大象,最近这些时间,愚兄都在忙这茬……你算是给愚兄找了个大差事。” 高务实哭笑不得。 锦衣卫养大象真不是开玩笑,在明朝,大象可是各种典礼仪式中必不可少的动物,常常出现在一些朝廷的大型活动中“以壮观瞻”。但是大象食量那么大,体型也巨大,平时养它就成了件麻烦的事儿。 在后世,有险情党员先上;在大明,有脏活锦衣先行。于是锦衣卫毅然决然的承担了养大象的任务,设立了“驯象所”机构,专门负责在京师养大象,而且规模不小。 比如大祀时,最多要用三十一头大象。据高务实了解,锦衣卫平时饲养的大象至少有六七十头之多,如果算上这次安南进献的二十多头,估计数以百计了。 这个年代的饲养员身上还能有什么好闻的味道?高务本这话看来不是开玩笑。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这差事,是刘守有给你安排的?” 一听这话,高务本就有些担心高务实要找刘守有的麻烦,忙道:“刘公也是怕我出身新郑高氏,却不能实心任事,折了家声,因此……” “因此让你去养象?”高务实哼了一声,道:“这事儿待会儿我去和黄厂督说,锦衣卫现在没有大帅(都督),一个千户的调动,想必黄厂督说了还是能算数的。” 算数当然是算数的,东厂早就从监督锦衣卫开始转化为领导锦衣卫,堂堂东厂厂督开了口,别说区区一个千户,就算指挥使也能换,怕不得是都指挥使才需要皇帝过问一下。 高务本其实觉得有些不妥,但高务实是高家现在实际上的话事人,他既然这么说了,高务本也不敢反驳,张了张嘴又闭上,把话咽了回去。 高务实也没明说给他换个什么差事,却转头朝王之祯望去。 王之祯可比高务本机灵多了,一见高务实谈笑间一句话就给高务本解决了职务问题,心里一片火热,连忙躬身道:“不劳求真贤弟动问,愚兄值午门。” 哦,原来是大汉将军。简单地说,就是深受信赖的……样子货。 不过,样子货归样子货,大汉将军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再加上他是千户级别,应该不是普通站岗的那种。 于是高务实略微迟疑了一下,才问道:“兄长对这个差事可还满意?” 王之祯连忙开始诉苦,道:“吓!满意啥啊,整天跟个傻子似的站桩,虽说愚兄好歹是个千户,能趁着巡视走动走动,但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是风吹日晒就是雪覆雨淋,哪是什么做官啊,坐牢还差不多,就算偶尔负责廷杖,但现在廷杖打得也少,没什么意思。” 高务实心道:这家伙读书不成,只怕也是因为没有定性,王谦当年也不知道怎么教儿子的,莫不是第一个孩子没经验?不过,在锦衣卫里,他这样的人没准还吃香一点,总比我这老实巴交的四兄好混。 “那么,兄长比较喜欢什么差遣?”高务实微笑着问道。 王之祯心头大喜,忙道:“愚兄倒也不挑食,南北两个镇抚司,随便一个都行。” 原来锦衣卫虽然以南北两大镇抚司闻名天下,但锦衣卫执掌甚广,除了刚才高务本这个养大象的,甚至还有在京师“修理街道,疏通沟渠”这一类的活计,简直就是个垃圾桶,什么差事来了都得兜着,像王之祯这样的大汉将军,那已经是相当风光体面的了。 就是……无聊了点。 所以王之祯一开口就要两大镇抚司的差遣,盖因为两大镇抚司手头比较有实权。其中南镇抚司负责侦缉刑事,经常配合东厂“打事件”,而北镇抚司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自己的监狱——即名震天下的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 对于王之祯来说,前者是平时威风八面,后者是一旦有大案,哪怕阁老重臣都要给他们面子,也是威风八面,都挺爽的。 高务实听了,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好,兄长的意思,小弟明白了……你们二位且下去休息一会儿,小弟先和黄厂督谈一谈。” “是是,你忙,你忙。” “多谢求真。” ---------- 感谢书友“玄游冥”、“hamw05”、“约书亚”、“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关于昨天两章的评论我看了,反思一下,好像只要碰到书中情节合理性被质疑的时候,我都会摆很多史料出来,然后加上分析来证明我的剧情安排是合理的。看来还是不够淡定,要向高侍中学一学了。不过话说回来,荫官问题多说几句也不全是废话,后续会有用,也算提前避免别的质疑了。就好比全书一开始我就写了不少商业,当时也被骂得一塌糊涂,现在回头看看,那还是该写的吧。 第931章 王恭妃的肚子 和黄孟宇谈及自己两个亲戚调职的问题时,高务实自己都没料到将来的所谓“锦衣双璧”,居然就是从今天开始慢慢走到台前,因为他和黄孟宇在这个问题上只随便说了几句就算是定了下来,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这事对黄孟宇而言太容易了,差不多可以说派人通知一声就好。 县官不如现管,古人诚不欺我。 锦衣卫或许能让无数人闻风丧胆,但在东厂提督面前,却就变成了老鼠见到猫,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而这位黄厂督,偏偏是个高务实依赖症的重症患者,十多年来对高务实的各种手段见识得都快麻木了,对高务实的依赖度基本相当于“凡是……我都……”。 所以他们的谈话很快转移了方向。 黄孟宇顺口答应了帮王之祯和高务本搞定调职之事后,叹了口气道:“永宁长公主也是命苦,虽然咱们今夜就要开始抓陈洪案的贼党了,可等天一亮,长公主殿下却还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走完迎亲的流程,甚至夜里还要住在公主府。唉,咱家想想都觉得……真是情何以堪呐。” 说到这事,高务实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很难得地有些沉不住气,问道:“老黄,你说……有没有可能把这事儿搅和了?” 黄孟宇有些意外,仔细看了高务实一眼,才发现他的确不是说笑,顿时就严肃起来,劝道:“侍读,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咱家这么说吧,以侍中您在京师的实力,要把这件事搅和掉,那容易得很——见心斋的骑丁分批往京城调进来,谁拦得住他们?可是侍读,怎么善后啊?您可是天上的凤鸟,不是雪地里的野鸡,把头埋起来就当天下太平了?恕咱家放肆一句,那可真不该是您要做的事哇!” 道理高务实当然也懂,他就是心里过不去这道坎,闻言有些恼火地道:“最烦这种无解的麻烦,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张扬跋扈一回,倒要看看究竟会不会死!” 黄孟宇愕然片刻,摇头苦笑道:“侍读说笑了,您要是真这么做,死肯定不会死,但多年来在皇爷心目中建立出‘万事俱可托付’的形象可就毁于一旦了。” 高务实鼻子中哼了一声,问道:“皇上真的会不高兴吗?永宁长公主可是他的胞妹!” “没错,您如果出手搅和,皇爷心中可能会有所欣慰,认为您重情重义,可是……也就仅止于此了。”黄孟宇叹道:“皇爷毕竟是皇爷,他是长公主的兄长不假,可他首先是皇帝,有些事他也没有办法。” 黄孟宇苦口婆心地劝道:“您别看这次慈宁宫交了大权,可皇爷得了大权,也得证明自己一番才行啊,要不然谁知道会不会再生出什么波折来?所以皇爷现在也是最不敢乱了规矩的时候,既然婚礼已经进行到这一步,换做民间女子,可以说已经是他们梁家的人了,还能怎么办?” 他叹息道:“不瞒侍读您说,皇爷今晚能把陈洪给办了,又授意您可以暗中对付梁家,这已经超出咱家的估计甚多,咱家觉得,要不是因为这事儿是您提议的,说不定皇爷就算知晓其中内幕,也只能佯装不知,等事情过去了再说。” 那倒是,这个道理高务实也懂,以朱翊钧的性子来说,原地爆炸的可能性约等于零,事后算账倒是指日可待。 高务实闷着不吭声,黄孟宇无奈,又补充了一句:“何况现在皇爷自己的麻烦也不小。” “嗯?”高务实微微一怔,他毕竟是出去了几个月才刚回京,京里这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事,他知道得并不详细,不由问道:“皇上有什么麻烦?” 黄孟宇道:“您前几个月不在京,但是应该收到过一条邸报,皇上封了一位恭妃。” “哦,你说这事儿啊。”高务实明白过来,国本之争的先兆已经出现了,王恭妃的肚子果然大了,而且看起来,依然是因为一次莫名其妙的临幸。 黄孟宇倒是微微一怔,问道:“侍读知道其中内幕了?” 高务实道:“嗯……知道,不过这件事还得等三四个月,才知道是不是真的麻烦。” 他这么一说,黄孟宇就明白他是真的知道内幕了,因为王恭妃的预产期在在八月。 至于高务实所谓“才知道是不是真的麻烦”,言下之意是生下来才知道是男是女,倘若是位公主,那倒是没什么问题,宫里多添一副筷子罢了,小事一桩。 但倘若是位皇子,那问题就大发了,因为这将是皇长子。 大明朝的皇位继承制度是极其严格的,皇长子的地位相当稳固——还没有出现过任何例外。 只有两种情况能让这件事发生变化:一是皇长子早夭。就像隆庆的继位那样,哥哥没了,就轮到他了——当然他那会儿本来还有个弟弟,然而后来弟弟也一命呜呼死在他前头了,皇位当然就只剩他可以继承。 二是皇后生下嫡子。所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乃是正宫,她的亲子才是嫡子,有“他”在,其他非皇后所生的皇子,年纪再大也没用,甚至再怎么“深肖朕躬”也没用,大明朝的文官集团只认制度,而没有文官集团的承认,这个皇帝当然也上不去。 黄孟宇叹了口气,道:“皇爷其实一直是希望皇后先有龙子的,只是……唉,世事难料啊。不过,咱家觉得这事儿倒也不着急,毕竟皇后年岁尚轻,今后还有的是机会。” 皇后并非没有生育,现在已经育有一女,名朱轩瑛,是为皇长女。当时高务实人在安南,却也派人送了贺礼。 朱翊钧对这位皇长女很重视,庆典的规模都是“超标”了的,由此也可见皇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所以黄孟宇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皇后的机会还很多。 然而高务实却没他那么乐观,因为在原历史中,王皇后自生下长女之后,就开始怀孕困难,屡次流产,终于未能再次生育,导致了“国本之争”的爆发。 高务实叹了口气,心道:看来又要老子拉下脸去求李时珍了……我特么前世怎么就没去学医呢? 第932章 锦衣双……犬 王之祯意气风发地走在街面上,但不是用双脚,是骑着高头大马——高务实刚刚派人从见心斋给他送来的一匹上等乌珠穆沁白马。 蒙古马是蒙古人心目中的图腾,其中又尤其以乌珠穆沁白马最为尊贵。高务实此次帮把汉那吉夺取了土默特彻辰汗的汗位,甚至击败了图们汗,把汉那吉又岂能毫无表示? 所以,在高务实返回京师前,把汉那吉不惜代价,费了老大的周章,特意凑足了八十一匹乌珠穆沁白马送给高务实。 为什么是八十一匹?因为成吉思汗。 据说成吉思汗的八十一匹白色战马就是来自于乌珠穆沁,只繁殖在锡林郭勒草原的西乌珠穆沁草原上,此品种马是成吉思汗时期宫廷专属的御马,经数百年驯化,乌珠穆沁马具备了体形优美、聪明睿智、耐力十足的特性,品相和毛色均堪称绝品。 但凡沾了“成吉思汗”的边,蒙古人就觉得特别吉祥,因此把汉那吉想方设法都凑了这个数出来,送给他的安答高务实。 高务实自己当然用不了这么多马,但好马在大明是紧俏货,拿来送人绝对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先前麻贵等几个在高务实手底下立了功的将领人手一匹,拿走了几匹,至于他们会不会愿意在战场上骑白马就不清楚了,毕竟白马太显眼,通常来说不是主将的最佳坐骑。 当然这事也不是绝对的,比如高务实就知道刘綎不在意这个,这厮极其自信。而恰台吉的马厩里,高务实也看到过两匹乌珠穆沁白马,显然他也不怕显眼。 现在王之祯和高务本也走了狗屎运,又拿走了其中两匹,好在以他们的身份,倒是应该不担心被敌军神射手狙杀的问题。 王之祯的意气风发并不只是因为得了一匹好马,更重要的是他的职务调动顺利异常。 黄厂督趁着人就坐在东厂的便利,直接写了一封驾帖送到锦衣卫,而刘守有前两个时辰就因为高务实深夜求见皇帝这件异常事件而得到了通知,匆忙从府中赶往锦衣卫,完美地接到了黄厂督的驾帖。 刘守有打开驾帖一看,虽然暗暗咬了咬牙,但面色丝毫不变地直接下令调整职务——这个程序当然是不足的,但有厂督的驾帖在,其他手续白天再去补全就是了。 于是王之祯和高务本两个人都被直接调入北镇抚司,级别当然不变,还是千户。 虽然名为千户,但他们二人被直接调入了缇骑,职务是巡捕官(以千户级别任),那就不可能有上千人可以指挥了。 众所周知,缇骑权力很大,负责监察京师的不轨、亡命、盗奸以及皇帝交办的其他机密大事,但这个组织本身的人数却比较少,加起来才几百人,因此他们二人手底下也就每人三四十号而已。 不过,在京师办差,人数其实不那么重要,毕竟犯事官员敢于硬杠锦衣卫的,那几乎是没碰到过,王之祯和高务本现在的真正变化,还是身份。 有了这个身份,就算真的要动用较多人员的行动,也可以从锦衣卫的那一大票卫所借调人马,所以也可以理解为每一名缇骑本身都是武职官员,而非普通士卒。 他二人得到的任务倒是不难,甚至可以说极其简单——黄孟宇早就对陈洪有所监视,跟陈洪交好的官员和富商,在黄孟宇那里有厚厚的一本调查笔记,高务实直接从中抄取了名字,两人一人拿半份,照着名单拿人就完事了。 不过高务实还是单独把他俩找来说了一下“工作方法”。 这是好听的说法,通俗一点说就是看碟下菜——不要跟过去的锦衣卫似的如狼似虎,抓了谁都是先给人一顿用刑,然后才好好说话。 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抓了人一定要搞清楚对方是什么背景,如果是文官,不仅要搞清楚他家里有无谥号是“文”字开头的大佬,还得搞清楚他的老师是谁,有哪些好友。 当然更关键的是,如果他是实学派出身……你们懂的,该帮忙脱罪就要帮忙脱罪,该帮忙减罪就要帮忙减罪;如果是心学派出身,那就没问题了,抓就是了,但是不要瞎用刑,怎么处置?等通知。 党同伐异?那肯定啊,要不然你们打算干什么?当东郭先生吗? 至于说那些富商什么的,这就无所谓了,也不必管他们是什么背景,这种人既然牵连进这样的大案要案当中,无论有什么背景都没用,肯定会被当做弃子丢掉——在达官贵人眼中,这些人的作用就是产奶,必要时弃卒保车完全不需要犹豫。 至于他们能不能从中敲出点油水来,高务实就不关心了,那点小钱还进不了他高某人的法眼。 高务本这个老实人听了倒还好,王之祯听了那真是大喜过望,这简直就是指明了出路啊——什么人非要弄死不可;什么人可以敲一笔;什么人不要去碰,这不都说得明明白白了? 这差事老子要是还办不好,王字倒过来写! 手头三四十名缇骑显然没法子一下抓完名单上那足足二十多号人,所以王之祯二话不说就开始借调人马,几乎借空了大半个卫(一个锦衣卫的卫约千余人),每两名缇骑充作正副队长,率领借调来的几十号人开始分头布控,先把人都控制住再说。 至于说他王巡捕官,那当然是要兢兢业业每家每户亲自去宣布抓捕的——要不然怎么有威慑力呢?没有威慑力,人家怎么肯服软,主动交代犯罪事实,甚至出钱赎罪呢? 至于高务本这边,他倒是也照王之祯的这个法子办了,不过他没打算敲竹杠,反倒生怕给高务实惹祸。 其实他也不仔细看看自己手上的名单,这名单是高务实从黄孟宇那抄来的,但抄的时候实际上已经给自己这位老实兄长“过滤”了一遍,名单上的人要么属于“不必多问”的那一类,要么属于“弄死无妨”的那一类,几乎无需高务本费神分辨了。 而锦衣卫开始在京师大肆抓人的同时,永宁长公主的迎亲礼已经在天光破晓之时正式开始。 ---------- 感谢书友“yanhx_100”、“傻妞妈”、“曹面子”、“阴天好心情”、“系统崩溃”、“年久失修nn”、“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话说起点这个作家后台可能跟我有仇,每天光是“发书”这个动作,我能卡10分钟,半天刷不出页面,要说是我网络问题吧,我甚至试了下同一时间开网游都不卡。 第933章 驸马咳血 高务实从东厂出来,赶往皇宫观礼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些迟了。 他今日来观礼是朱翊钧要求的,原因不知道,高务实现在一脑门子不高兴,也懒得细想。 他来之时,仪式其实已经进行了一部分,永宁长公主已经降阶,皇后已经让命妇将其送至内殿门外,公主随即升辇。 一大帮观礼大臣随着公主的凤辇至内东门,公主降辇。 高务实第一次看见那个在他眼里实际上已经是个死人的梁邦瑞。 这厮看起来倒也仪表端正,如果不算他那副明显惨白一片的面色的话。而现在,即便一看便知是在脸上敷了粉,也依旧难掩病态。 梁邦瑞似乎喉咙有些不舒服,用力咳嗽了几声,上前揭帘,公主在命妇的牵引下升轿,梁邦瑞在一旁躬身肃立。 由于带着凤冠霞帔和大红盖头,高务实看不到永宁公主的表情,但她的动作明显很僵硬这一点,恐怕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 不过,高务实左右看了看却见一干观礼大臣和勋贵都面色如常,甚至笑容满面,似乎见怪不怪了,想必他们只当是公主新婚紧张。 此时执雁者以雁跪授梁邦瑞,梁邦瑞受雁,又跪进于内使。内使跪受,再授与左右。 梁邦瑞再拜,额头居然便已见汗,高务实仔细盯着他的表情,见他似乎在强行忍耐着什么,不由得轻哼一声。 按照仪式规制,此时梁邦瑞应该自行乘马先回去,然而他走到马边,一手抓住缰绳,一脚踏着马镫,连着用了两次力,竟然愣是上不去。 站在高务实身边的成国公朱应桢皱眉道:“这驸马怎么回事啊,年纪轻轻的这点力气都没有?” 那是,连朱应桢这个国公爷都能轻松上马,甚至还能上战马,骑术够不够打仗且不说,至少上马这个动作是不会有问题的,他自认为完全有理由质疑梁邦瑞。 张元功在一边“嘁”了一声,有些不屑地道:“说不定是以为自己终于鱼跃龙门,所以才太激动了吧,真是肤浅之至。” 咦,你们两位对驸马爷可真是半点好感都欠奉啊,为啥呢?世家子弟看不惯这种攀龙附凤之辈么? 那边梁邦瑞上不去马,旁边的宦官们没法子,只好上前扶了一把——也不是扶,毕竟这个动作不能靠扶,实际上是托,但托也有麻烦,只能托屁股,这……就有些不雅了。 但是没办法,仪式不能卡在这儿,他不走的话,接下来就没法按流程走了。 于是梁邦瑞梁大驸马在两名太监用力托着他屁股的帮助下,终于气喘吁吁地上了马,又花了一会儿匀了匀气息,这才乘马去了。 本来,他应该是乘马自己走,但经过刚才这一下,内宦们也有些担心这厮别摔死在路上了,干脆派了一人给他牵马——实际上主要是看着他别掉下马来了。 高务实看得一声叹息,目光朝公主的卤簿凤辇望去,可惜公主已在凤辇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一抹挥之不去的遗憾在空荡荡的心中游走。 梁邦瑞走后,公主卤簿车辂后发,观礼的公侯百官以及皇后所选的命妇一同出行,将公主送至公主府。 梁邦瑞此时已经先等候于府门前,待公主至,梁邦瑞再次上前揭帘。 公主降辇,二人同诣祠堂。梁邦瑞在东,公主在西,皆再拜。 接下来便是进爵、读祝,然后又再拜。 此后便出,同去寝室,不过此时并非要圆房,而是行礼。房中设公主之座,梁邦瑞得先向公主行礼,然后相向再拜,各就坐,梁邦瑞坐东,公主坐西。侍者进馔合卺如仪,二人相向再拜。 仪式到这里基本走完,按照规矩,待明日就该见舅姑。大致是舅姑坐于东,西向。彼时公主立于西,东向,行四拜礼。舅姑答二拜。然后过十日,驸马就该朝见谢恩了,那一次要行五拜礼。 这套仪式其实不是从明初就这般定的,洪武九年时,明太祖朱元璋以太师李善长之子李祺为驸马都尉,尚临安公主。 当时的仪注是先期告奉先殿,下嫁前二日,命使册公主。册后次日,再谒奉先殿,又定驸马受诰仪,吏部官捧诰命置龙亭,至太师府,驸马朝服拜受。次日,善长及驸马谢恩。后十日,始请婚期。 到了洪武二十六年,这个仪注稍稍改动了一点。然而仪注虽存,其拜姑舅及公主驸马相向拜之礼,终明之世实未尝行也。又过一年,再更定公主、郡主封号、婚礼,及驸马、仪宾品秩。 到了弘治二年,册封仁和长公主,重定婚仪。当时的情况是“入府,公主驸马同拜天地,行八拜礼。堂内设公主座于东,西向,驸马东向座,余如前仪。” 到了嘉靖二年,工科给事中安磐等言:“驸马见公主,行四拜礼,公主坐受二拜。虽贵贱本殊,而夫妇分定,于礼不安。” 嘉靖可不是个讲皿煮的,自然不听,所以驸马见公主依然要行拜礼。 不过,后来有一位“仁君圣主”在这种事情上面很好说话,那就是崇祯帝。 崇祯元年,教习驸马主事陈钟盛言:“臣都习驸马巩永固,驸马黎明于府门外月台四拜,云至三月后,则上堂、上门、上影壁,行礼如前。始视膳于公主前,公主饮食于上,驸马侍立于旁,过此,方议成婚。驸马馈果肴书臣,公主答礼书赐,皆大失礼。夫既合卺,则俨然夫妇,安有跪拜数月,称臣侍膳,然后成婚者?《会典》行四拜于合卺之前,明合卺后无拜礼也。以天子馆甥,下同隶役,岂所以尊朝廷?” 结果是“帝是其言,令永固即择日成婚。”——这制度搞了两百多年,到了崇祯圣君这儿,说改就改了,非常善于倾听文官们的进谏。唯一的问题是,文官们似乎并不领情,坑起他来一个顶俩。 本来仪式能够顺利走完,知晓昨夜内幕的内宦们都松了口气,谁知道异变就在此刻发生。 观礼的勋贵、百官原本都打算散去了,梁邦瑞额头冒汗的行完合卺拜礼,刚刚爬起来,转过身来准备对观礼众贵人说几句客气话,谁料忽然面色大变,脸上扭曲了两下,猛地一咳,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满庭哗然! 第934章 长公主的决断 梁邦瑞是个痨病鬼的内幕,连朱应桢、张元功这样的顶级勋贵都还未曾知晓,在场官员得知消息的自然少之又少,所以陡然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一干人等全都惊呆了,过了数个呼吸的时间才纷纷七嘴八舌地惊呼出声。 勋贵、官员们虽然见多识广,但公主的婚礼上驸马忽然吐血,这他娘的可真是旷世难逢的大新闻,一众人都在脑子里闪过了各种不可告人的阴谋论。 高务实也愣了一愣,继而面色阴沉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要说在这种时刻应变最快的,最后居然是宦官们。 司礼监派来的內使机智异常,一边飞快地派手下人去搀扶梁邦瑞,一边挤出笑容大声道:“诸位,诸位且静一静!婚礼见红,此乃大喜之兆!预兆一双璧人今生红红火火……” 他作着四方揖,朝各个方向的观礼勋贵和官员大声道喜,说得跟真的似的。 就站在高务实身边不远处的朱应桢和张元功两位年轻的国公爷看得一脸呆滞,朱应桢微张着嘴,转身拉了一下高务实的衣袖,小声道:“求真贤弟,你读书多,你指教一下愚兄,这个婚礼见红……真的是吉兆?” 高务实没好气地道:“小弟送你的那匹种马,如果在你拉它去给你家的母马配种之时忽然马口喷血,你觉得是吉兆吗?” 朱应桢呆了一呆,忽然醒悟过来,骂道:“去他奶奶的吉兆,要是出了这种事,本国公不得弄死那几个马夫?” 张元功大吃一惊,连忙一手拉住高务实,一手拉住朱应桢,急急忙忙劝道:“少说几句,少说几句……求真你也是,你一个六首状元,怎能胡乱类比?什么种马母马的……啊呸,老子也闭嘴!” 朱应桢心虚地四周望了望,小声道:“我刚才声音很大吗?” 高务实一摆手,道:“放心好了,不会有什么事。”他心情烦闷,目光也有些不善,盯着那边正被内宦们七手八脚搀扶到一边歇息的梁邦瑞,哼了一声,道:“今天的观礼估摸也就到这儿了,我手头还有些事,先行告辞。” 朱应桢本要点头,却忽然一把拉住高务实,伸手指着前方道:“且慢,求真贤弟,好像还没完,长公主殿下好像有话要说!” 高务实果然怔了一怔,转头望过去,赫然看见永宁长公主缓缓走上前,到了门槛边,莲步轻抬,竟然走出门来。 所有人望着这位大家其实都不熟悉的长公主殿下都愣住了,想不明白长公主殿下为何出门——这是不合制的动作。 永宁公主带着红盖头,低头只能看见脚尖前一点点距离,自然走得很慢,然而众人一时都在心里琢磨她的举动,竟然都有些焦急,仿佛在赌场买了一大笔之后,正等着揭晓结果的时刻一般。 幸好长公主殿下也没走多远,就俏生生地站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甚至称得上屏息凝神,竖着耳朵准备听长公主殿下的发声。 “本宫幼读《女诫》,其言‘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我仁孝文皇后之《内训》又言,‘贞静者,正固而不妄动也;幽闲者,幽深闲雅之谓’也。” 《女诫》不必多说,《内训》的作者所谓“我仁孝文皇后”,乃是成祖朱棣的皇后徐氏,其《内训》也是一本关于女子教育的书。 永宁长公主忽然站出来说了这两段话,大家虽然未见得熟读,但显然都是明白出处的,知道长公主殿下必然还有下文,于是都不打岔,只是竖起耳朵听着。 果然,永宁公主稍稍一顿,便继续道:“今驸马婚礼见红,虽曰喜兆,毕竟是身体虚弱,急需静养。本宫虽新婚,亦知阴弱阳强方为正道,故弃习摒俗,今日将暂返宫中静住,一切他事,均待驸马身体大好再论。” 啥? 新婚不圆房了,直接回宫暂住?还能这么处理的吗? 众人都有些错愕,可是仔细想想,再看一看被扶去一边,仍然咳得面色涨红的梁邦瑞,大伙儿又不由嘀咕:这倒也是没法子的事,瞧这位驸马爷的模样,让他今晚圆房,只怕是送他进鬼门关,可别婚礼咳血,圆房归西,那可就真要永载史册了。长公主殿下能如此做,虽说看似坏了礼制,可实际上,这才是维护礼制呀!女人嘛,哪怕是公主殿下,既然有了驸马,自然也该凡事先站在驸马的角度来行事……好,很好!我大明天家之礼教,果然史上最佳。 一干被礼教洗脑洗傻了的勋贵官员纷纷叫好起来,连朱应桢和张元功都连连点头,评价道:“长公主贤淑,天家典范也。” 唯有高务实心中暗叹一声,心道:贤淑不贤淑不清楚,但她这么做,只怕未见得想着梁邦瑞能痊愈,毕竟肺结核(即痨病)在这个时代根本无解,她恐怕是根本不想让梁邦瑞碰她,甚至…… 不过,她当着如此多勋贵百官的面说了这些话之后,也就是承认了梁邦瑞的驸马身份,而大明朝的公主可不是大唐的公主,万万没有改嫁一说的,她这下半辈子难道就在宫里陪着青灯古佛?这……可太惨了。 礼教啊礼教,你果然吃人! 高务实越想越觉得心情奇差,偏偏这种事他又使不上力,唯有一肚子愧疚。 不知怎的,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初她对我有意思的时候,倒不如我先……也好过她这一辈子做个童贞公主,跟英国人的童贞女王东西相对。 不过这个念头马上被他驱出脑海,用力摇了摇头,暗暗提醒自己:人家当时就算有那个意思,也不代表就会以身相许,这是大明,不是大唐!高务实啊高务实,你又不是没见过女人,这特么是在想什么? 谁知他这一摇头,却被朱应桢发现了,这位成国公还以为他不赞同的永宁长公主的处理,问道:“求真贤弟,你觉得长公主这么做不对?” 高务实看了一眼在命妇搀扶下缓缓退场的永宁公主,无声地叹息,微微摇头。 朱应桢不解其意,正欲再问,却听见高务实缓缓地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可能有时候,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朱应桢愕然张嘴,莫名其妙。 ---------- 感谢书友“书友14120520531151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35章 辽东有警 万历十年的五六月之交,实在是个多事之夏。 陈洪案爆发,高务实挂名牵头,奉圣谕抓捕陈洪同党,钦差提督东厂太监黄孟宇领东厂、锦衣卫全面配合。 两位临时上任的锦衣卫千户分头实施布控和抓捕,过程很顺利,但事后高务实吃了老大一轮弹劾,有弹劾他肆意妄为胡乱抓人的,有弹劾他任人唯亲处事不公的,总之心学一脉这次没忍住,包括一贯低调隐忍的申时行申阁老,都授意在京的门下弟子们可以上疏弹劾,以免高务实这厮仗着圣眷无法无天。 高务实的表现很是淡定,收到消息说自己被弹劾之后就果断按照此时的习俗,自己把自己“停职反省”了,跑去见心斋避暑,对外号称闭门谢客。 等到通政司里的弹劾奏疏起码有几十斤重了之后,他才不急不忙地上了一道自辩疏,不咸不淡地解释了几句,顺便请辞。从这道疏文的文墨来看,高六首写得很不用心,基本意思就是:我就挂了个名,其他都不知道。 这事自然是他跟黄孟宇通了气的,反正东厂提督基本都不怕挨文官骂——习惯了。 而皇帝呢,一般也不会因为文官骂厂督就对厂督下手,这种事对皇帝而言是好事嘛,只有崇祯才会在这一点上完全顺着文官的意思。昔日隆庆对高拱那般信任,高拱也只是推荐司礼监掌印,没看见说他去跟隆庆说要把冯保那个厂督给撤了。 黄孟宇巍然不动,朱翊钧的态度就更坚决了。 他先是亲自批红,把上疏痛斥高务实的人反过来痛斥了一顿,然后找了两个后台不是太硬的言官降调外任,结果发现效果不佳,依然还有人上疏指责高务实跋扈。 这下子就把朱翊钧激怒了,把其中一道骂高务实骂得最狠的奏疏亲自朱批了四百多字,其中甚至出现“高卿侍朕十余年,公忠体国,人臣典范,功耀经纬,德泽南北”等语,根本不像是在夸一个年轻臣子,倒像是在夸一名即将光荣致仕的阁臣,惊掉了一大批京官的下巴。 但这还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这道奏疏连同朱批刚刚下发,依然觉得不解恨的朱翊钧忽然又传了口谕出宫,命锦衣卫去把那位言官抓到宫门前廷杖了二十大板! 这下子才真的震惊了京师。 自先帝穆庙继承大统,朝廷多久没有上演过廷杖大法了?小皇帝刚刚拿到大权,居然就开始玩廷杖了,这还得了! 得到消息的高务实也惊了,第一反应是“老子要糟”,第二反应是“朱翊钧心里憋着火啊”。 “老子要糟”很简单,大明朝的文官有一种畸形思想,对于廷杖,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觉得能被皇帝廷杖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因为那“肯定”是进谏诤言才会享受到的“待遇”。 如此反过来,高务实这个造成廷杖的根源就肯定是个祸害了。 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旦舆论风潮被压制住,高务实的处境就很艰难了,这个情况参考当年徐阶整高拱的时候就知道,“满朝倒拱”,任凭皇帝百般挽留,高拱都坚持求去——文官不是勋贵,得要脸啊。 所以高务实这下子不敢再怠慢,用心写了道奏疏——还是自请去职疏,表示自己没料到会让事情变得如此糟糕,自觉无颜忝居其位,只能叩恩返乡云云。 奏疏刚刚递上去,朱翊钧立刻驳回来了,同时下旨温言挽留,又夸了一通。 这时候实学派官员坐不住了——主要是张四维坐不住,高务实要是走了,他都怀疑实学党还能不能团结在自己的麾下如往常一样,不得已连连召见门生故吏开始布置反击。 等到实学党开始递奏疏夸高务实,众心学党官员自然不服,正要继续上疏骂战,谁料这时从蓟辽方面连续传来了两个不小的坏消息。 原来图们汗东归之后很不服气,加上又必须挽回颓势,以免自己这个大汗的宝座变得岌岌可危,于是他在仔细考虑过之后,选择继续信任布日哈图,并且对他委以重任——取代一心跟随土默特的鄂尔多斯部切尽黄台吉成为新的五执政之一。 布日哈图立刻为他献上两策,均被图们采纳并立刻实施。 第一策,图们汗广布疑阵,装作要立刻收复察罕浩特的模样大举东归,实际上却打了个右勾拳,把从山海关派往大宁戚继光部送补给的一支规模挺大的辎重队给打了。 此役大明方面损失了大批粮草和火药、弹丸,幸好戚继光当初带的火枪很充足,并且在没有多少损失的情况下长昂就拍拍屁股跑路了,所以这次没有要求补充火枪,要不然麻烦可能更大一点。 另外人员损失也不轻,超过三千明军步兵全军覆没,一个都没逃掉——草原之上吃了败仗,往哪逃能逃得过蒙古骑兵的追杀啊? 等戚继光出兵救援之时,图们汗早就带着大军跑得无影无踪了,而戚继光目前的任务仍然是坚守大宁等待下一步的指示,也不可能去追,只好返回大宁城,同时给京师和辽东方面报警。 可是这年代报警又不能打电话,戚继光所部的信使再快,也快不过早有准备的图们汗,等李成梁在广宁收到消息的时候,图们汗的大军已经擦着广宁北部长城的边,一路直接往辽河河套那边去了。 李成梁也没料到图们汗会扔着察罕浩特不管往辽东东部跑,生怕这厮是想杀个回马枪,而且也担心图们汗为了找回场子跟他死磕到底——李成梁虽猛,手底下的核心毕竟也就四万骑,要是图们汗发了疯要跟他死磕,就算仗着火器优势能赢,那损失恐怕也能让他哭死。 于是李成梁犹犹豫豫三四天,这才一咬牙点起兵马往东追去,誓师的时候号称要“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是李成梁自己的说法。 实际上高务实后来得知消息之后非常怀疑他是故意的,因为从时间上来说,包括之前图们“抢跑”,李成梁前前后后比图们慢了六七天,图们如果想做什么,早就做到了。 事实上图们也的确做到了,而且做得很绝——他在辽河河套会合了朵颜三卫剩下的唯一一家,也就是炒花部,然后一路往东北方向猛进,最后从镇西堡打进长城之内,把铁岭卫打了个落花流水。 铁岭卫有什么不同吗?有,李成梁就是铁岭人,而且他家近几代的祖坟在那儿。 图们没有去挖李成梁家的祖坟,但他干的事比挖祖坟差不到哪去——他带着一大帮铁岭卫治下的百姓去了李成梁家的祖坟所在地,然后当着几万人面,亲自去李成梁这一系的铁岭李氏一世祖李英的坟头撒了泡尿,又让部下的头目们各去李成梁其他先祖的坟上撒尿泄恨,最后又把这群百姓全给放了。 铁岭一战,明军又损失了两千多人,百姓死伤枕籍,具体一时没法亲点。 李成梁得知消息的时候,气得当场背过气去,要不是身边儿子和干儿子众多,估计得直接摔下马来。 醒来之后,他就马上命师爷代写了奏疏上报,自己则立刻朝铁岭赶去——实际上,他知道肯定已经来不及了。 第936章 内阁中的争论(上) 有明一朝,国家遇事,第一个接受反馈并开始制定对策的,从来都并非皇帝而是内阁,因此当蓟辽的突发情况出现之后,张四维作为首辅,立刻召集了阁僚开会议事。 虽说两派官员正因为高务实的事大打口水仗,通政司收奏疏收到手软,但下面打归下面打,上层或者说顶层的大佬们见了面,相互之间倒是没有多大的火气,都是笑眯眯地打着招呼。 这倒不是几位阁老涵养特别到位,而是这件事虽说跟高务实这位特殊人物有关,但也正因为特殊,实际上几位阁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现在皇上根本不可能因为这点破事处理高务实。 先前漠南之战的大功都还没赏呢,现在又帮皇上一举逼得李太后交还大权,这样的功劳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少不了要重赏,怎么可能因为这点事挨罚? 心学一派之所以这次不能不出来闹这一波,也无非是保个气势,毕竟心学一派目前在民间和士林,相比于实学仍然是占据明显优势的,只是这十多年来在朝堂高层斗不过罢了。 但倘若这次高务实指使锦衣卫抓人抓到他们头上,他们仍然无动于衷的话,此消彼长之下就有可能出现由上到下的实力变化,久而久之,甚至可能导致逆转,这当然不是心学一派的官员所乐见的。 张四维等人当然也同样了解这一点,所以双方看似口水仗打得激烈,其实对于顶层大佬们来说,无非是相互演戏,根本没有到真正决胜负的时刻,而如今既然朝廷有事,那演戏这茬就不妨趁势停了,反正都有台阶可下。 如果说这一波互演到底有什么收获,那就是再一次证明皇上对高务实的宠信,可能……至少跟当年先帝与高拱之间差不多,想拆散恐怕不太现实。 既然如此,动他还不如找机会动张四维呢,毕竟他高务实要入阁,怎么看也还远。 几位阁老都到了,张四维摆手请他们都坐下,然后环顾了一眼,不疾不徐地问道:“今日请诸公前来所为何事,想必诸公都已经了解……” 他微微一顿,面现忧色:“漠南之战所去不远,本以为图们经此一败,不说一蹶不振,至少也要安分十年,谁知此獠竟然大破常规,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先劫蓟镇辎重,再破镇西铁岭,俨然大患依旧……未知诸公对此,各有何高论?” 张四维以下,申时行、许国、余有丁、潘晟四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不忙着说话。 文臣就是这个破派头,讲究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张四维自己也是文臣,当然也知道这几位的心思,不由微微一笑,目光转向申时行:“瑶泉可有良策教我?” 申时行温和一笑:“元辅,图们此举虽然颇出意料之外,然则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他这般作为,无非是以攻代守,以期挽回声誉,稳定内部罢了。非要说起来,我倒觉得他接下去不会再有什么主动出击了,我大明只需镇之以静,观其自败即可。” “哦?”张四维眼珠一转就猜到申时行这么说的用意了,笑了笑道:“不见得吧,就算深入辽东这种事,或许只要提醒李成梁注意就能避免再次出现,但图们只要不断地袭扰戚继光的后路,至少这大宁城可就守不下去了,而袭扰这数百里的补给线,对图们而言可谓轻而易举。” 这个问题确实如张四维所言,相当之棘手,因为造成这一情况的根源,在于当年大宁都司的整体内迁。 永乐元年,大宁都司内迁保定,使得兀良哈部得以有机会占据大宁原址,导致辽东、宣府无法联络,也让燕京以北、西、东三边防卫出现漏洞。这仅仅是大明北边防务衰退的开始,这种内迁危机是一种持续的连锁反应。 首先是大明其他北部屯卫的内迁废弃。同在永乐元年,朱棣以东胜卫孤远难守为由,分调左、右卫所于卢龙、遵化,东胜卫遂遭废弃,再无经营可言。开平卫同样亦是如此,永乐初开始内迁,到宣德五年,因蒙古犯边,永宁卫守将弃逃宣府,宣德帝朱瞻基派薛禄筑永宁卫五堡,以便守御,但因开平、赤城破败,无法供给永宁卫,只好将开平卫南徙于独石堡,这就等于放弃漠南蒙古的经营,使得燕京城时刻暴露于蒙古势力的威胁之下。 相对比洪武时期,永乐、宣德年间,其前线从空间上就后退了三百多里,从而导致了明朝国防上的缺陷性。 正统朝以后,宣府、大同,成为最前线的军事要塞,外长城成为第一防线,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宣府军士无法挡下蒙古骑兵,蒙古骑兵便可从居庸关长驱直入。 同样,在燕京以西的地区,本可依赖大同镇,但自兴和守御千户所与开平卫内移后,大同镇失去了东北方的屏障,再加上东胜卫内移后,大同的西北方出现漏洞。在东北、西北屏障皆失之下,大同如同孤城。 不过幸好,经过高拱主持的俺答封贡,和此次高务实的漠南大战,正面土默特部的宣大一线,算是彻底解除了威胁。 然而高拱的“西怀东制”战略,至此也还只是完成了一半,蓟辽这边的麻烦还远远谈不上解决。 早前永乐时期,在那种主动收缩防线局面下,朱棣为了再度羁縻兀良哈部,先采取怀柔的方法,遣使招抚,当时倒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 但对于兀良哈三卫各部来说,为了获得大宁地区的驻牧权,其时叛时附,并同蒙古阿速特部的阿鲁台经常联兵进攻明朝。 朱棣在攻打阿鲁台时,曾率军队打击支持阿鲁台的兀良哈三卫,兀良哈部虽受到一些伤亡,但并没有完全被消灭,只能说被明军暂时压制住了。 而且前文也曾说过,朱棣一生中的数次北伐,虽然声势浩大,但与洪武时期相比,既没有擒获鞑靼、瓦剌各部的核心领导人物,也没有从战略上将蒙古各部击败。 而当朱棣死后,大明就停止了对北方的远征,蒙古各部得到休养的机会,逐渐南下入侵。洪熙年间,曾有大臣建议将东胜、高山等十卫所迁回故地,修堡屯兵,可惜朱高炽只有老成之相,并无安边拓疆之大志,未予采纳。 好在这个时期的兀良哈虽然偶有犯边,但仍对大明称臣纳贡。 到了宣德、正统年间,兀良哈三卫大举南迁,其主体部分已逐渐由原驻牧地迁至接近经济、文化较发达的辽东汉族地区的辽河流域,并逐渐南迁至长城脚下,不时骚扰,让大明顾此失彼,疲于奔命。 宣德初,兀良哈部南下的节奏已经到了能在蓟州镇附近的滦河河畔放马游牧了,但宣德皇帝采取守成之治,不愿开战,只是一味地告诫,并设置了万全都司,提高宣府的防御力,弥补开平卫内徙至后独石堡的缺口。 在宣宗末年和英宗初年,大明边防松驰,御警薄弱。兀良哈三卫从西拉木伦河到辽河流域全面展开攻势,向南推进。 “土木之变”后,大明更是畏首畏尾,基本不再采远征策略,要么是采取抚绥策略,让兀良哈三卫得以游移于潢水、大宁一带,再就是自己只能在蓟州、密云后卫、隆庆卫、开平卫等地派驻重兵,以防兀良哈三卫叛乱。 此时的长城以北,完全成了人家的草场。而如今,为了配合高务实的漠南大战,戚继光出兵占据了几百里之外的大宁城,然而这大宁城却是个孤城,也不像土默特那边一样开始了种植农业,根本就是无根漂萍,只能依赖蓟辽方面提供物资支持才能守住。 但这大宁城既然离长城这么远,蒙古骑兵攻坚不行,劫掠一下辎重队难道还不行了?所以张四维这一说,就把申时行的所谓“镇之以静即可”彻底驳回了。 ---------- 感谢书友“tali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37章 内阁中的争论(下) 张四维和申时行的这第一轮交锋,看似轻描淡写无关紧要,其实却很关键。 申时行之所以表示无须大动干戈,是因为蓟辽也好,宣大也罢,都是实学一派的势力范围,或许辽东方面要差一点,但从陕西到蓟镇这一线,显然都是高党或其盟友的大本营,经营得再好也是实学派的功劳,可没有他心学一脉多大事。 在这个前提下,那自然是北边这一线尽量保持“镇之以静”的态势最好,因为这样一来,实学一派就拿不到什么功劳了,有助于维持朝中实力的平衡。 若是与之相反,再整出一个类似漠南之战这样的大胜,他心学一脉偏偏只能在旁边干瞪眼,等着实学派立功,那这还怎么玩? 要知道,梁梦龙虽然是张居正的学生,但他从张居正下台到现在都没有被高党打击,反而因为高拱看重他的能力,将他从山东调往北线,担任蓟辽总督,实际上不仅早就可以看做转投了高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是高张两派和解的标志性人物。 张居正下台之后没有向学生们提及过他和高党的真正斗法,而高拱又是因为张居正的死而“悲切过甚”而离世,这就能加深了外界对高张二人实际关系的误解,很多人以为那次事件是高党对付冯保而张居正中流弹躺枪了,属于误伤范畴——否则也很难解释当年高务实为什么会送张居正出京。 这样一来,张居正昔年的某些门生旧友就得到了保全,门生如梁梦龙者,高居总督;旧友如殷正茂者,做过尚书。而这批人的门生故旧,也就跟着变得立场不定,从“血缘”上来说属于心学一脉,从实际情况看,却更倾向于实学一派——这倒是和张居正本人当年的情况相当类似。 倘若实学派这次又坚持在辽东大动干戈,继续发起对图们的打击并取得不错的战果,那么梁梦龙作为总督,肯定跑不了一个大功,如此又会强化高党和昔日张党的联系,这岂不是直接挖了心学派的墙角,搞不好就让张党从摇摆不定直接转头高党了? 所以申时行才会明知大宁不稳,也要建议“镇之以静”。 至于张四维的这番话,申时行也料到了,同样他也有后手。 申阁老笑了笑,道:“元辅说到大宁,其实时行也正想说起此地。” 张四维目光一闪,微微眯起眼睛,却露出了看似更加和善的笑容,颔首道:“吾甥务实这个状元一出手,便给我大明带来了一场漠南大胜,而今瑶泉不仅是状元,更是其前辈,想必更有妙策教我,还请快快道来。” 申时行笑容一僵,心中暗骂张四维言辞锋利——他的锋利不像当年的高拱,高拱是直来直去,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想得通,要按我的办,想不通,也要按我的办。 张四维却不同,他不像高拱那样直接以势迫人,但却时常会在话语之中埋伏陷阱,等你自己踩雷。而陷阱又分两种,一种是不容易发觉的,一种是刻意让人容易发觉的。 刚才这一句,就是后一种——我外甥这个状元,是你申阁老这个状元的晚辈,他此番出手,为大明拿下了土默特,大败了图们,顺便还击破察罕浩特,攻取大宁。 如此情况下,你申阁老出手,是不是应该比这晚辈小娃娃的表现更好一点?就算不能更好一点,你总不好意思把他刚刚取得的战果拱手让人吧? 张四维此言一出,申时行就知道自己这后手还没用就已经被看破了——他本来是想说,既然大宁不好守,那不如就放弃大宁,让戚继光退回来即可,庶几可免此后的各类损失。 但张四维把话堵在了前头,申时行如果还继续这样说,岂不是就承认了老状元不如小状元?这……老脸没处搁啊。 余有丁见申时行一时语塞,也知道他这话不好接着说了,只好插言接过话头,笑道:“高求真六首状元,能力出众自不待言,元辅有甥如此,着实可喜可贺,不过……” 说话就怕来个转折,余有丁这个“不过”说得张四维瞳孔微微一缩,但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盛了,问道:“不过如何?” 余有丁是申时行同一榜的探花出身,不是状元,不怕张四维的这个老状元小状元对比,呵呵笑道:“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再说,咱们这两件事时所对应的条件也相差甚大,愚以为不能简单类比。” “哦?敢问有何相差?”张四维倒也面色不变,继续问道。 余有丁便道:“此前漠南之战所以能胜,一则是皇上洪福齐天,令甥筹谋得当,相关边臣边将鼎力支持,而我大明将士也奋勇当先之故,然则土默特方面的大势本就站在我大明一边也是其中重要一环……” 他说着,朝南方拱了拱手,继续道:“这要算起来,还是当年高文正公坚持封贡之余荫,然而如今在大宁此地,有丁实在看不出有何余荫可以借仰。” 张四维不禁微微蹙眉,但没有出声。 余有丁微微一笑,继续道:“大宁原先固是塞外雄城,然则自大宁都司内迁以来,百余年为蒙古之草场,其附近早已退为蛮荒无疑。 如此,我军驻守大宁,一米一粟、一针一线都须得从京师、蓟辽运抵,其耗费何其繁大,其运输何其危险? 而倘若要重立大宁军镇,则除开整修大宁城本身之外,还需在其周边地区多修坞堡城寨,则耗费还要再增十倍不止……敢问元辅,以我大明如今之府库,其能支撑否?” 张四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沉吟片刻,这才道:“以今日之府库,重开大宁军镇之说的确还为时尚早,不过若只是坚守大宁城……难道就不能再想想办法?” 余有丁笑得更加灿烂了,施施然问道:“有何办法能够防备蒙古骑兵劫掠呢?” “这个……正要与诸公商议呀。”张四维一时还真不敢保证有什么法子能够避免被图们打劫,毕竟光是加派军队护送似乎也不大靠谱,一来耗费会变得更加浩大,二来蒙古人就算抢不到东西,每次围着辎重队袭扰也不是个事,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正为难间,忽然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从外传来:“众爱卿不必为难,如何维持大宁城之供给,朕这里已经得了法子了。” 第938章 总能找到茬 五位阁老转头望去,只见朱翊钧微笑着从外而入,目光中流露出无比的自信。 阁老们见是皇帝来了,都站起身来朝他施礼:“臣等参见皇上”。 朱翊钧摆了摆手,道:“诸位爱卿不必多礼……方才议到哪了?是大宁城怎么办对吧?” 几位阁老互相对视一眼,张四维开口道:“确如皇上所闻,方才臣等正议论到大宁的坚守有些为难这一事。” 朱翊钧微微抬起下巴,施施然道:“早在拿下大宁城之前,便有人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不过当时和现在不同,能不能达到条件尚不确定,所以朕虽然知道,却没有先与诸位爱卿提起。” 众阁老先是有些愕然,继而马上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大宁城拿下之前? 哈,“拿下大宁城”这个目标,除了皇上之外,就只有高务实知道,连内阁先前都不清楚确切的安排,那么在拿下大宁城之前就开始考虑大宁城到手之后的坚守问题,这个人除了高务实之外,还能是别人吗? 朱翊钧这句话一出口,众阁老的反应就很有意思了:张四维和许国明显精神一振,申时行和余有丁则是同时眉头一皱,唯有潘晟面色淡定,除了微微挑眉之外,可谓是神态自若。 朱翊钧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如大家所愿的揭破了谜底:“求真告诉朕,他与顺义王有约,只要大明需要,顺义王就将派遣脱脱恰台吉为将,驻扎大宁城南百里左右,为我辎重队之护卫……当然,赏赐是少不了的。” 以高务实在把汉那吉那里的面子,让把汉那吉提供免费帮忙也不是说不行,但面子这种东西能不用尽量不用,尤其是为了大明的国事花费他个人的面子,这不符合高务实的风范。 所以他和把汉那吉是约定的大明给赏而土默特出兵,有点雇佣军的意思——当然,蒙古人在宣大等地做“雇佣军”的个人多了去了,甚至早有不少小部落集体南投,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乃至辽东李成梁手底下都有不少蒙古健儿效力,不少还是他的家丁甚至干儿子呢。 这个年代,民族主义什么的,那还远得很。 大明早有花钱买蒙古人打蒙古人的传统,现在更不必说,土默特本就是大明一直拉拢的打手,此时出力简直理所当然。至于说赏赐,那也是情理之中,唯一需要关注的,也无非就是这个价格谈得如何罢了。 余有丁刚刚有些逼住了张四维的苗头,忽然被皇帝出来给搅和了,颇有些不甘心,眼珠一转,问道:“驱虎吞狼虽是妙计,然我大明今年南北俱有灾情,朝廷又免了部分钱粮,再加上还要准备明年潞王大婚与之国等事的花销,倘若再加一笔厚赏,臣恐府库未免难以应付……” 余有丁一开口,申时行立刻出言帮腔,道:“皇上,臣以为余阁老此虑甚是。原本我大明今年便无大战之预计,俺答死而蒙古乱,继而导致漠南大战发生,这已经是意外的战事了……虽说此战我朝大胜,威震四方,然则其中耗费之大,亦是难以估算。” 余有丁先打量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见他并无明显不悦之意,便又继续道:“臣受皇上信用,主理户部之事,此前已和户部、兵部等粗略估算,仅漠南之战我朝出兵之举,靡费钱粮便称巨大,约计银六十三万两,粮食、布帛、火药等折合三十四万两。 两相合计,须费白银百万两,如今户部正夜以继日商议对策,看要从何处拆借支应……皇上,此时此刻,若还要加上对土默特出兵护卫我军辎重的赏钱,却不知这钱要从何而来?” 所以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次漠南之战还没放几炮呢,花费居然如此巨大,饶是朱翊钧心里早有准备,也被这百万两的花费吓了一跳,下意识问道:“怎的要花这么多?此前李成梁也经常打仗,你们还老说他花钱太多,可现在对比一看,他那一战三五万两的花费岂不是都能堪称节俭了?” 朱翊钧这话是无心之言,但却被申时行找到了机会,立刻点头道:“皇上所言极是,关于这一点,臣也有几句话想说。” “嗯……”朱翊钧微微蹙眉,但还是点头道:“申先生有事,但说无妨。”申时行是他做太子时的“同知经筵事”,也就是老师,自然还是要尊重一下,称一句“先生”的。 申时行道:“高求真南北两战,皆获大胜,其才干自是毋庸置疑,不过这两战一前一后,安南在前,漠南在后,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问题?”朱翊钧疑惑道:“什么问题?” 申时行叹道:“安南之战,由于朝廷并未直接出兵,乃是高求真以自家家丁和广西土司狼兵为主力自行出战,也即是所谓‘偏师定安南’的‘偏师’之来历。这一战,臣不去说他如何打,只就着方才余阁老所说的花费来说,简而言之就是……未花朝廷一文钱。” 朱翊钧诧异道:“那还不好么?” “好,自然是好。”申时行用力点了点头,却又苦笑起来,道:“可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朝廷对高求真打仗的风格、用度,可谓是极其缺乏了解,从而导致了此次漠南之战的花费尤其巨大,大到远超臣等原先之估计。” 因为前几天口水战的关系,朱翊钧现在对批评高务实的话有些敏感,闻言顿时有些拉长了脸,语气已经微微有些不悦了:“申先生的意思是求真这一仗打得不好,以至于朝廷靡费甚巨?” 申时行摇头道:“非也非也,臣听户部和兵部详细汇报过,高求真的这一仗,本身几乎无从挑剔,只是……他的计划太大,牵涉的面太广。从陕西到辽东,几千里的防线都随着他的指令而动,这每动一下,可都是要花钱的啊。 这还只是战略上的问题,还有战术上,由于他调动的都是宣大精锐,其中还有数千装备万历一式新款火枪的军队,并且这支军队还打了一场硬战,战果也特别巨大,因此赏银之高,实在是数十年来所仅有。 再有就是沙城之战,此战虽是整个漠南之战的转折点,但为了达成目的,高求真近乎重修了故元中都,这也未免……未免太奢侈了些,皇上您以为呢?” 第939章 真是世事难料 朱翊钧被申时行这番话说得有些为难了。 本来,战略规划做得太大并不是问题,这是战前高务实和朱翊钧陈述战略时,他就同意了的。 调动宣大精锐也没什么好指责,这样事关国势的大战,不调动精锐,难道派些乌七八糟的废物上去丢人吗? 况且丢人事小,打败仗事大啊。 不过对于沙城之战前,高务实“几乎重修了故元中都”这件事,朱翊钧心里也有些不能理解。 在他看来,沙城之战固然是十分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没有这一战,要想给于图们那六七万聚集在一起的蒙古铁骑沉重打击,几乎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这也不至于要帮蒙古人重修中都吧?毕竟那图们看起来确实没有什么攻坚能力,或许之前稍微把沙城加固一下子,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朱翊钧虽然这么想,却也不会因此就觉得高务实的做法算是败笔,毕竟他知道高务实在此之前也没亲眼见识过图们汗的攻坚水平,自然是只能高看不能低估,这也是谨慎求稳的表现。 在战争中求稳,只要没有错失战机,当然不算失误。 然而申时行的话他就不好回答了,沉吟着打算给高务实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许国许阁老终于开了口,微笑着道:“次揆此言,恕国不敢苟同。” 申时行看来并无不悦,反倒微微一笑:“敢问何故?” 许国道:“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漠南之战,往大了说,是为我天朝稳固北疆;往小了说,是为了继续执行高文正公昔年‘西怀东制’之策。无论怎么看,高求真之胜,都完美地达成了此战的目的,也就是说,稳定了国势。”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笑,问道:“试问,我天朝国势之稳定,难道不比什么百万两银子来得重要么?更何况,稳定国势之后,西怀东制已经完成了一半以上——喏,土默特已经彻底被我怀柔,察哈尔受创甚重,此次图们在蓟辽的举动,无非是想证明自己还有一战之力,希望蒙古诸部莫要因为漠南之战的失败而抛弃他罢了,说到底……这其实不过是漠南之战的余波,何足道哉!” 张四维心中欣慰,许国虽然是南方人,出身于心学极盛的徽州,但屁股还算是坐得比较正的,始终跟着老师高拱的脚步在前进。 而他刚才这一番话,也是说得极好——你们斤斤计较那点银子到底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还是干脆别有居心?明明这一战打下来,我大明的国家大局就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从此之后只要慢慢收紧绳索,勒也要把图们勒死了! 面对这样的大功,你们居然去计较他花的钱比一般打仗多了些? 那些作战就算打上一百次,能有这漠南一战的效果吗? 简直岂有此理! 不惟张四维听了之后立刻表示同意,甚至一直处于中立神色的潘晟也难得地点头表示:“漠南之战,的确是将西怀东制完成了大半,接下来我大明只需继续推进此前的战略,图们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申时行见势不妙,定了定神,以退为进道:“诶,诸公误会了,时行一直都说高求真这一仗打得是很好的嘛……只是眼下的问题,在于朝廷府库已经无法支撑,要想再拿一笔钱出来赏赐土默特,实在是有些难办呀。” 拿钱说事,这本是余有丁起的头,他当然不能看着申时行孤军奋战,也只好对申时行的说法表示支持,站出来道:“不错,次揆与我并非质疑此战的战果,而是出于实际情况来考虑,避免朝廷因此背负太重的负担,以至于国事运转不畅,激起变故来。” 张四维轻哼一声,忽然转头朝朱翊钧问道:“皇上,臣想求证一下,求真与顺义王所约定的出兵,具体是个什么条件?譬如说,脱脱带兵多少驻扎于大宁之南,要求我大明给于多少赏赐,乃至于他驻扎大宁城南的用度,是土默特自行负责,还是我大明来提供?” 朱翊钧松了口气,心说你们终于扯皮扯腻了,开始说正事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微笑着道:“土默特要求的赏赐很简单,不花我大明一文钱。” 这句话太神奇了,不花钱那还叫什么赏赐?难道把汉那吉觉得顺义王这个爵位还不够显赫,竟然想要个一字王?那……怕是有点难吧? 但朱翊钧没给他们发问的机会,便已经笑呵呵地道:“说到做生意、谈判什么的,还是求真在行啊……他跟顺义王商议的‘赏赐’,乃是我大明对土默特的一揽子援助。” “援助?”申时行皱眉道:“顺义王经过漠南之战,已经威震蒙古,他现在哪里需要什么援助?” 其实张四维等人心里也这么想,只是不好问而已。 而朱翊钧却神秘一笑:“这个援助,可并不是指出兵襄助,用求真的话说,乃是文教、经济方面的援助。” “哦?”几位阁老这次反应居然出奇的一致。 朱翊钧哈哈一笑,心里格外畅快,朗声道:“求真说,顺义王希望我大明能派出一些教书先生去蒙古,帮助蒙古人——尤其是蒙古贵族们读书习文,莫要只知道打打杀杀,须得知晓做人的道理。另外呢,顺义王还希望咱们能够帮他们在土默川一带继续开垦田地……哦,当然不是请咱们去开垦,而是卖些上佳的种子和农具给他们。” 说完这句,他还马上补充了一下:“他们会出钱买。” 申时行简直听得有些不敢置信,下意识问道:“还……还有其他的吗?” 余有丁也瞪大眼睛看着皇帝,就等他来个“当然还有。” 然而,朱翊钧显然让他们失望了,果断摇头道:“没了,就这些,求真说这事好办,咱们大明的落第秀才满街都是,随便给他们凑上百八十个送过去,够他们学的了……而且求真还说了,这些送过去的秀才薪资极高,束脩至少是在大明的五倍以上。” 申时行与余有丁对视一眼,双双吐出一口浊气,再也懒得说话了。 真是世事难料啊,这还说什么?人家不仅不要钱,还他娘的送钱! 第940章 远虑,近忧 见心斋,白玉楼二楼北房——也就是主卧室之中,高务实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刚从李时珍那儿回来,得到的消息不算太坏,但也不是很好。 李时珍这个人还是略有些脾气的,但好在讲道理,高务实此前用光大医术、提高医学地位的名义将他请来,这几年又一直以救治国家栋梁的名义请他帮忙诊断包括马芳、刘显、张四维等在内的一些亲善长辈,李时珍倒也没有拒绝。 不过,今天高务实去请他给皇后看一看的时候,李时珍却很有些不乐意,认为皇后娘娘深居宫中,无病无灾,而且年纪轻轻的,哪里需要他看? 再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太医院里头又不是没有国手,放着大票的御医不用,非要让他一个闲云野鹤去给皇后娘娘看诊是个什么道理? 砸场子这种事,你高侍中不怕,我李时珍不能不怕啊!我也是有家小的,后世子孙若是读书不成器,可不也得靠这门手艺吃饭?一下子得罪了那么多太医,将来在这一行可就不好混了。 人都不是活在真空中的,在高务实前世的眼中,像李时珍这样的人物,形象基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但实际上显然不是,他也一样要考虑这些世俗的问题。 这就不好办了。 高务实好说歹说,最后表示若皇后娘娘自诞下皇长女之后三年内不能再孕成功,自己就一定会想法子请皇上批准,让李时珍入宫问诊。 李时珍大概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高务实又问了一下几位重点关注对象的身体情况,结果也是有好有坏。 马芳和刘显属于情况比较好的那一类,大概是因为在开平负责训练高家家丁的缘故,两个人脱离了繁重的军务,但又不至于无所事事,再加上李时珍开出的调理方子,他们目前身体情况都恢复得还不错,根据李时珍的说法,“十年内没有性命之忧”。 十年,那已经很不错了,高务实表示满意。 张四维的情况就要复杂一些,李时珍说了一大通高务实半懂不懂的医学术语,高务实连蒙带猜大致明白了张四维的问题,他大概是年轻的时候专心读书,宅得太多太多,身体底子不太行,年纪大了之后勾心斗角的事也多,现在可能还有些神经衰弱之类的毛病。 另外,李时珍认为他本身气血就虚,再加上动得少,又气血不畅,一直建议他多散散步,但不知道他有没有照做。 这事高务实也没啥好办法,除了自己多说一说,也只能拜托张泰徵“监督”一下了。 再有就是高务实的外公外婆,也就是张四维的父母,这也是两个巨大的隐患,是随时能让张四维下台的定时炸弹。 但他们二老远在山西蒲州,李时珍上次去看诊就有些不乐意,觉得耽误他在见心斋教学生了,高务实既没有办法让李时珍动不动就跑一趟山西,也没有办法把二老接过来——怕就怕还没到京师人就没了——所以他也没啥好办法,只能吩咐蒲州那边严格按照李时珍的交待侍候着,顺便……报喜不报忧,但凡有好事,就说给二老知晓,有坏事就全部瞒下来。 可即便如此,李时珍的态度也不是很乐观,沉吟良久,才跟高务实说了一句:“三年五载,便称顺遂。” 这下就坏菜了。 三年五载?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很快要去辽东上任,而且这件事虽然从朱翊钧的角度来说,主要只是希望他去收拾一下李成梁搞出来的乱摊子,也就是预防辽东将门尾大不掉,但高务实却还有自己的计划,乃是预防壬辰之变和抑制女真崛起,这三年五载的……也不知道回不回得来? 要是那个时候张四维忽然下台,自己在京师虽然还有皇帝和内廷的支持,但在朝堂上的支持力度可就要大减了,而皇帝和内廷能不能顶得住外廷的压力,这也是没准的事——历史上朱翊钧跟外廷冷战了几十年,最后不还是认了怂? 国本之争终究还是外廷文官赢了。 脑壳疼啊……丁忧这种制度真的是无话可说,可问题在于,想废除也不现实——爹妈死了你还栈恋权位,你这个人坏到什么程度了?“以孝治天下”是跟你说着玩的? 儒家最基本的道德就是人伦,而“以孝治天下”这个思想的底层思路其实就是:你这个人连爹妈都不孝顺,我还能相信你会忠于皇帝,忠于天下万民?你在想吃屁! 所以说在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等思想占据主流之前,这个丁忧制度根本动不得,甚至可以说是谁提谁死! 只有当“舍小家为大家”成为主流思想,当“祖国母亲高于一切”成为普世价值,丁忧制度才有可能寿终正寝。 人寿有穷尽,外公外婆毕竟是年纪到了,自己能想的办法也都想了,既然还是解决不了,那就只能想办法克服必将出现的困难。 高务实开始思考一旦大舅丁忧去职,朝中的局面到底该怎么办。 要不……趁着大师兄吴兑还在大司马的位置上,自己想法子在辽东打个大胜仗,给他继续增添点资历,再想办法把他推进内阁? 可以倒似乎是可以,就算其中有不少的困难要克服,比如说辽东苑马寺辖地似乎跟打仗沾不上边,但那都可以想法子解决,真正的问题在于,就算吴兑补进内阁,大舅走后还是申时行上台啊! 申时行说起来也是高务实的座师,但显然他们这对“师徒”可就跟郭朴与高务实完全不同了,申阁老作为心学一派现在的头号重臣,怎么可能把高务实当弟子看?更遑论照顾他了。 高务实自己也不可能向申时行靠拢,实学、心学两派的政治立场不说对立,至少施政目的和手段差异实在太大,是根本谈不拢的。 而申时行还年轻得很,今年才四十八(虚岁),且历史上他活了八十岁(虚岁),如果要等他致仕的话,那还有二十几年…… 内阁中的力量如果缺了首辅,“质量”显然是不行了,毕竟申时行虽然圆滑,却也不是李春芳,再说高党这会儿也没有第二个高拱在阁啊。 那就只好在数量上想想办法了。 ---------- 岳父生日,等下要出去吃饭,先发一章,希望待会儿我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而且没有困成狗。 第941章 新的任命 万历十年六月十二,内阁附署的圣旨下达: 升原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翰林院侍读高务实为山东按察使、整饬金复海盖等处兵备屯田等事兼辽东苑马寺卿。 圣旨之外,还有附属的内阁转送条陈,上面对高务实这个“山东按察使、整饬金复海盖等处兵备屯田等事兼辽东苑马寺卿”的执掌做了明确规定和说明: “照旧管理马政兼整饬前项地方兵备,往来巡历,纠察奸弊,平时修葺城堡,操练兵马,备御海防,有警督率官兵,收敛人畜,相机战守,保固城池。其所属境内卫所守备、备御、掌印指挥等官悉听统辖,凡用兵事务,与参将计议停当而行,仍听督抚节制。” 当然,这一类的圣旨下达,并不是如某些影视剧一般送到家中,然后高务实摆起香案磕头领旨,而是由内阁下发至六科给事中,六科认定可行之后,附署签名表示同意,接着转送高务实所在的衙门,并通知其本人前去领旨。 具体来说,高务实虽然身兼詹事府和翰林院两处职务,但其在詹事府的职务品级更高,因此是去詹事府领旨的,领旨的同时,卸任原官。 领完了旨,并不是拍拍屁股就去辽东上任了,还有一溜儿的事情要办,按例还得去不少上官那里拜会并聆听指点。 比如说到任之后有哪些事情是要注意的,特别是哪些事情比较紧急、内阁比较重视,必须重点抓、抓重点——当然这种过场高务实随便走走也就是了,他这个职务实际上是他自己在朱翊钧面前毛遂自荐得来的,该做什么,难道他自己不知道? 去内阁,也无非就是和张四维、许国二位谈一谈自己接下去可能要做些什么,以便他们在朝中有所准备和策应,这种待遇可能也就他高务实能有了。 至于申时行、余有丁那里,也得去一下,但那就基本只是打个招呼,大家云山雾罩瞎扯几句便罢,谁也不会相信对方能说什么真心话。套用后世的一句名言:连个标点符号我都不会信! 潘晟那里也去打了下招呼,潘阁老虽然是以中立派的身份进入内阁的,但实际上他和高务实多多少少有点旧交情,特别是对高务实当时首提让他入阁颇为感激——这是内幕消息,但潘阁老当然是知情的。 所以,潘阁老还是很难得的抛弃了中立立场,和高务实说了几句交心话。 交心话本身没有多大意义,有意义的反而是潘阁老给高务实介绍了他在辽东的两名弟子,并且告诉高务实,说他会亲自去信告诉他们,让他们全力配合高务实的工作。 要说门生故吏,高拱、郭朴、张四维等人也有很多,其在辽东的也有一些,不过潘晟这话其中蕴含的意思并非这么简单,实际上这代表了潘阁老的倾向性,这是好消息。 高务实一番谢过,从内阁出来,又去望龙楼赴宴。 宴会自然是他自己做东,请在京的同僚和同年吃个饭——虽说这批翰林清贵心底里觉得高务实放外任有些可惜,但他们也清楚辽东苑马寺卿这个职务的重要性,所以升官还是升官,宴是一定要有的。 等高务实回到什刹海东南边的宅府(他并不是每天都去城外的见心斋),天色早已晚了,按说宵禁都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可见这年头规矩不好使,这一帮子翰林清贵在外宴饮,连巡城御史都只当没看见,巡城的锦衣卫乃至普通兵马就更是仿佛全瞎了眼。 不对,也没瞎——他们老远看见高务实这帮人之后,就主动绕道走了。 让侍女掌了灯,送上醒酒汤,高务实一边喝着,一边在灯下打开卷宗,进入工作模式。 新官上任,烧火的事其实不着急,首先要搞清楚的,是自己的权责。 与圣旨同时送达的内阁条陈上已经写了他的主要权责,不过那个其实还不完全,实际上高务实这个“山东按察使、整饬金复海盖等处兵备屯田等事兼辽东苑马寺卿”还有其他一些权责。 这里先要解释一下他头上这个“山东按察使”的头衔。这个头衔是真的,正儿八经的山东按察使,但也是假的,因为他实际上根本不会去管山东的法务。 有明一朝,山东和辽东的关系非常复杂,这里不做赘述(赘述挨骂,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去找相关专著和论文),总而言之就是,辽东有很多的文官都身兼山东布、按两司的职务。 至于具体一些的职权,哪怕是高务实亲自主编的《大明会典》,记录也不详细,大抵相当于内阁今日的条陈,但高务实秉烛夜战之后,得出了辽东苑马寺卿最主要的七条权职: 一是考选官员。此职对于属官有考核、推选之权。包括高务实在内的辽东诸兵备官对下辖武官均有考核、监察权。此外,他们还参与下属职官的任免。比如高务实上任之后,虽不能直接决定属官的任免,但对于辖区的职官,却具有举荐权。而且这种举荐,在一定程度上能起决定作用,是当地职官任免中的重要一环。 二是清查流民、逃军。从嘉靖中后期开始,辽东战乱频仍,大量军民经南四卫,渡海逃亡山东及渤海各岛,既减少了兵员,也造成了形势不稳。因此,朝廷着意追查流民和逃军,该任务在“南四卫”自然就是由辽东苑马寺卿负责。 三是开垦田地。南四卫相对富庶,而辽东缺乏亲民官,辽东苑马寺卿自然也参与垦荒等民政事宜的决策和管理。 四是参与军事行动。大明文官掌兵久矣,所以在面临紧急军事情况时,此职还参与军事行动。如万历七年时,本已接受招抚并被安插金州的“岛贼”邢才甫、白应时等,“复逃故岛为贼,劫掠高丽”,朝廷派各路将领镇压。事后,辽东苑马寺卿吴道明等人就因功受到奖赏。 而如果是在战时,则辽东苑马寺卿还有监军权——当然这是肯定的。可见,此职既直接参与军事行动,也负责监军及军事后勤工作。 这一点让高务实很是满意,因为他接下去会需要这样比较全面的权力。 五是处理海运事宜。嘉靖三十七年六月,总督王忬建议开海禁,“使山东之粟可以方舟而上”,以救辽东饥荒。朝廷同意,并命“辽东苑马寺卿驻扎金州,给放各岛商船,不得抽税”。可以说,因辖区地处沿海,此职在海运中起了重要作用。 这一点也让高务实很是满意,原因想必不用多说,要是不能掌握海运的权力,恐怕高务实甚至不会对这个职务有兴趣。 六是参与当地教育。此职在一定程度上介入当地教育,这在辽东档中有所反映。据《辽东苑马寺为俯赐金州卫监生盘费事的呈文》记载,去年,也就是万历九年,监生于勋因“在监缺费,给假回家”。时任辽东苑马寺卿在研究后,决定于“本卫自理纸赎银内动支六两,给与该生赴部复班盘费”,并将此事上报。由此可见,此职对地方教育也有参与。 七是介入当地司法。大明的辽东档案中,收录了一些此职参与当地司法事宜的事例,此处也不举例了。总之,此职在地方司法中起了很大的裁决作用——毕竟身兼按察使,理论上来说,其本职管的就是法务呢。 甚至此职还有一定的“巡按御史”风范,譬如当地民众有冤情,还可直接向此职控诉。据《傅景元为土豪傅崇道等仗势害人事给钦差海盖兵备道的诉状》记述,土豪傅崇道、傅崇智将傅景元“男妇四口锁扣,百般凌辱”,傅景元只得向兵备道控诉,希望此职能“研究剪恶,蚁命得生”。由此可见,此职在当地司法中起决定性作用。 合上卷宗,高务实闭目休息,心中对自己挑选的职务颇为满意,以上七条,勾勒出的几乎就是一个“辽南一把手”,啥都能管。 高务实心道:这很好,很方便我把辽南打造成辽东将来对抗倭寇大军和女真崛起的就近基地,免得打起大战之后还要从别处运粮运械,事倍功半不说,还可能耽误事。 第942章 死有余辜 夜已深了,但盛夏的炎热并无减弱,依然让人难以安寝。 天底下失眠的人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但其中必然有一人,名叫朱尧媖。 她,是大明的永宁长公主,身份尊贵,金枝玉叶,在外人眼中,锦衣玉食,富贵荣华是永远伴随她的,幸福从来都围绕着她。 然而事实是,除了这些富贵荣华,长公主殿下觉得自己近乎一无所有。 喜欢的人不喜欢她,或者即便有一点点喜欢,也远远达不到为了她而放弃一切的地步。 或许,男人考虑的,永远只是权力,只是事业,只是天下。 天下? 呵呵……女人的天下,其实无非一个“他”罢了。 “四公主,您睡了吗?”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永宁公主忽然从斜倚着的竹木躺椅上坐了起来,答道:“没有,是小荷吗?” “正是奴婢,四公主,黄厂督有消息传来。” 永宁公主立刻起身,小跑着地走到门边,为她开了门,看了她身后一眼,问道:“我宫里的人呢?” 小荷笑道:“她们知道奴婢是来做什么的,也知道奴婢是谁派来的,当然都去‘睡’啦。” 永宁公主明白过来,点了点头,道:“进来说话吧。”小荷闪身而入。 陈洪倒台之后,内廷一时还没有任命司礼监掌印,不过众人都知道,能够做这个掌印的无非两人,要么陈矩,要么黄孟宇。 本就是东厂提督,现在还有机会成为掌印大太监,此时永宁公主的宫中自然不会有人敢于不给黄孟宇面子。 小荷进得屋里,立刻从贴身处拿出一张折好的薛涛笺,小心翼翼递给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接过薛涛笺,忽然头也不抬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小荷愣了一愣:“奴婢不识字。” 永宁公主目光中警惕之色稍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打开信笺看了起来。 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两遍,永宁公主的目光忽然有些迷茫,叹了口气,无力地坐回竹木躺椅上,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荷也不催促,安安静静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永宁公主问道:“梁邦……驸马本身也涉及了吗?” “冲喜之说,他信之甚笃,黄厂督说,对此东厂已经详细审问多次,确定无疑。”小荷回答道。 “那,他怎么说?本宫是说……见心斋怎么说?”提到“见心斋”三字,闭着眼睛的永宁公主似乎动了动睫毛。 小荷平静地道:“见心斋说,死有余辜。” “他要去辽东了,梁家的事怎么办?” 小荷微微一笑:“四公主放心,见心斋说了,一个月之内,梁家必倒,各处产业都将被撕碎。” 永宁公主却道:“皇上恐怕不会看着梁家人饿死街头,给天家丢了颜面吧?” 小荷点了点头,淡淡地道:“皇上当然会赐些银钱的,不过黄厂督说了……梁家人若是看不开,自己寻死,皇上也不会说什么的。” “哦?”永宁公主的语气中有些萧索:“自己寻死么?” 小荷笑了笑,道:“是的,自己寻死……当然,黄厂督还说,梁‘驸马’近日以来惊惧异常,病情更加沉重,说不定会走在梁家其他人前面。” 永宁公主睁开眼睛,皱眉道:“这是他自己病成这样的?黄厂督没有……没有……” 小荷微微躬身:“四公主放心,不管怎么说,他已经顶了驸马都尉的头衔,厂督不会对他动手的。” 永宁公主松了口气,忽然道:“刚才本宫这个问题,你不要告诉厂督……不,你让厂督不要告诉见心斋。” “是,四公主。”小荷看起来训练有素,根本不多问半个字。 永宁公主点了点头,欣慰道:“你很好,黄厂督办事也甚是得力,待事情了了,本宫都有赏赐。” “谢四公主。”小荷微微一笑:“不过奴婢……甚至黄厂督那里,恐怕都不能收。” “为何?”永宁公主有些诧异。 “见心斋已经给过赏了,并且申明公主殿下的钱是有他用的。” 永宁公主怔了一怔,忽然又叹了口气,语气再次萧索起来:“有时候,本宫真不知道他平时都在想些什么。” “见心斋那位,谁能看破他的心思?”小荷笑了笑,道:“不过,他对公主的事还是极关心的,奴婢听黄厂督提起,迎亲那日,见心斋那位甚至想调动城外的骑丁入城,把迎亲之事给搅和了,吓得黄厂督再三劝阻,这才没有闹出大动静来。” 永宁公主顿时坐直了身体,连忙问道:“此言当真?” “当真,黄厂督提起这件事还后怕不已呢。” 永宁公主霍然起身,两手无处安放一般互相搓了几下,问道:“他还说什么了吗?” “呃……”小荷仔细想了想,迟疑道:“好像还说了什么德清公主、永淳公主的旧事,不过厂督没有细说,奴婢对此不是很了解。” 永宁公主目光复杂,面露苦笑,悲从心来。 也许,他只是可怜我呢…… 原来,德清公主和永淳公主两位,也是太监包办公主婚姻下的两个可怜虫。 这选驸马的业务外包,并非从陈洪开始,老早就由宫里头的太监包揽这一项业务了。 其中德清公主的婚姻,是由当时的内官监李广一手操办,李公公虽然跟汉代那位名将同名,但显然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而对他来说,怎么去选驸马,本人也毫无技术要求,更没有量化标准,所以唯一的标准就是钱。 当时有个叫袁相的富户,花了一大把钱贿赂李公公,居然就成驸马人选了,这等于是把公主给卖了。 神奇的是,太监对公主的婚姻不负责也就罢了,皇帝居然也不为公主的婚姻负责,也不细细询问一番。 还好,皇上不负责,太监不负责,但朝廷的官员反倒敢负责,眼看袁相和公主的好事就要成了,有言官上书揭发李广的猫腻,说这驸马爷是花钱打点上来的:“婚期有日矣,为科道官发其事”。 孝宗朱祐樘这次总算醒了一回,听说太监对皇家闺女这么不负责,怒了,一道圣旨下去,勒令重新选驸马。 不过更神奇的是,按照常人的理解,李广这是犯了欺君之罪,怎么也应该是掉脑袋的事吧?然而李广犯下如此大罪,居然没事,只是拿一个地位更低的太监萧敬处置了事。李广这个罪魁祸首反倒安然无恙。 要知道,这位德清公主本身也是一位长公主,乃是孝宗皇帝的姐姐,只能说孝宗皇帝虽然算是难得的励精图治,但对姐姐的婚事也一样漠不关心。 德清公主还算是有惊无险,最终还是嫁了个如意郎君。而孝宗的女儿永淳公主就更加杯具了。 孝宗死后,永淳公主还小,经过她哥哥正德年间,又到了世宗嘉靖六年,永淳公主才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世宗当时还是比较负责的,为堂妹亲自圈定了一个名为陈钊的夫婿,这个陈钊当时在候选人名单上排第三名。 然而,大臣余德敏上奏,揭发出陈钊家里有遗传病史,而且陈钊的老娘还不是陈家的原配,乃是再婚嫁到陈家的妾,地位卑贱。 紧接着,又有大臣辩护说余德敏胡说八道。然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闹得不可开交。 在这种无所适从的情况下,为了堂妹的幸福,嘉靖只好使用排除法,不管他到底怎样,反正是有可能不太行,那就先将陈钊从名单上剔除出去,着令再选。 这时候又有两个人选浮出水面,一个是谢诏,一个是高中元。 谢诏模样还过得去,高中元则是个小帅哥。 众所周知嘉靖帝比较不按规矩出牌,他让永淳公主悄悄看了两人的模样,结果没得说,公主殿下当然看上了小帅哥。 然而,皇太后偏偏又介入了此事,她可能觉得小帅哥不可靠,还是谢诏老成,于是定下谢诏为驸马。 结果如何呢?新婚之夜,揭下帽子一看,驸马爷原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连个发型都做不妥帖。 永淳公主想着那个高帅哥,当然对眼前的这个自然很不满意。 最后这事还传到民间去了,产生了一首名为“十好笑”的童谣,其中一句唱道:“驸马换个现世报”。 当然,这是一种歧视,这位谢诏谢驸马虽然头上缺少点恩荫,但人品其实不错,而且颇有福气,根据《万历野获编》说,他“富贵者四十年”。 至于永淳公主自己幸福不幸福,呃……至少她心里肯定是不满意的吧。 “见心斋那位”既然提到德清公主和永淳公主,想也不必多想,肯定是拿她永宁公主与二人做比了。 永宁公主心中悲切,却不知道这事究竟该怪谁,陈洪自然是死有余辜,梁家人明白无误的欺君,也自该死,可他们都好处理,然而…… 也许这就是命吧。 永宁公主痴痴地想着,要是当年我没有在佛寺遇见他,现在还会这般么? 我或许是大明朝最倒霉的公主了…… 其实她这么想也没差太多,不过大明朝在婚姻一事上的倒霉公主,实际上到她还不算完,原历史中至少还有一位,就是朱翊钧的七女寿宁公主。 《万历野获编》中记载着寿宁公主与夫婿冉兴让的故事,也是一个悲剧。 说是在一个月夜,寿宁公主宣夫君冉兴让见面,一时忘记要向管家婆梁盈女打报告这道手续。管家婆当时正在与太监赵进朝饮酒,听到公主夫妻未经允许就私自见面的消息,马上冲进公主房间,将驸马冉兴让揪了出来,直接一顿狂殴。 公主护夫心切,出来劝解,居然也被管家婆责骂。寿宁公主“悲忿不欲生”,准备第二天入宫里头向母妃申诉。结果梁盈女恶人先告状,而且还是添油加醋地告状。 等到寿宁公主第二天真的去申诉时,事情已经定调,没了翻身的机会,其母已经“怒甚”,拒不见公主。真闹不清这些皇妃,成天相信外人家的话,而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这条路走不通,驸马冉兴让也有一手准备,他写好申诉信,准备入朝喊冤,直接闹到朱翊钧那里去。 幼稚的驸马爷哪里想到那位和管家婆一起喝酒名叫赵进朝的太监,早已经在路上布好埋伏,一等驸马爷出现,数十个打手便一涌而出,将冉兴让揪到内廷,又是一顿狂殴,打得驸马“衣冠破败,血肉狼藉”。 冉兴让狼狈地从长安门跑出来,结果呢?他的轿夫也已经被太监们打散了。没了抬轿的,驸马只好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徒步回到府邸。 小夫妻俩正准备再到父皇朱翊钧那里申诉,可是他们丧失了最佳战略时机,一步被动就步步被动——第二天,皇上的圣旨下来了,将驸马脱去蟒玉袍,反省三个月,并且不给任何解释机会——“不获再奏”。 至于赵盈女这个恶管家婆,只作了另外安置的处理,而打人的太监,则一个也没有处理。 实际上这道圣旨是不是朱翊钧知情之后自己下的,都很难说。 另外,这个冉兴让也是真的倒霉到底,后来还被李自成所杀。 不过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有惯性,原历史上永宁公主的婚事是被冯保一手操办的,并且得到了张居正的鼎力支持,李太后被他们二人所惑,于是造成了永宁公主的悲剧。 这一次没了冯保,也没了张居正,然而梁邦瑞依然出现,依然贿赂了掌印太监,依然成了驸马…… 唯一不同的是,前者可能让朱翊钧心中对张居正和冯保更加不满,成为张居正死后朱翊钧非要追究到底、“批倒批臭”的动力,顺带着也非要把冯保给处置了。 后人奇怪冯保当初那么得李太后的宠信,为何朱翊钧动了他之后李太后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就没再提,实际上很有可能也有永宁公主的原因。 ---------- 感谢书友“江陵153624”的打赏,谢谢!今天两更合一更,字数还是保底的。 第943章 覆灭 高务实的上任不能久拖,毕竟是要去协调处理此番图们困兽犹斗之事的,所以他在京的时间不多了,很多事必须加快办理。 如果说有事,高务实的事很多,不过梁邦瑞骗婚之事实在让他过于恶心和恼火,因此这两日他亲自布置了对梁家绸庄的打压,而陈矩负责配合他的工作。 京华的优势除了资产雄厚之外,主要是掌握了“物流”,但京华本身并不着力于经营丝绸行当,在京中需要陈矩配合。 陈矩当然不是什么商业巨子,他之所以能配合,完全是因为他掌握御马监。御马监不仅仅是掌握部分京营的兵权,与兵部对柄机要,它还掌握着皇室在京师及附近地面的许多产业,譬如皇庄和皇店。 皇庄以前说过,皇店则可以直接顾名思义——皇家持有的店铺。这些店铺的来历很复杂,有些是远在成祖时期就已经拥有的,有些则是御马监在打理皇店过程中收购的,还有一些是罚没犯官、犯商的。 这些且不管他,总之到现在为止,皇店可以算京师本地商业之中挺大的一股力量。 资本雄厚,掌握着物流,又有御马监配合,这场仗注定是一场力量悬殊的作战,梁家根本不会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但高务实一贯是个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性子,因此他甚至还拉着一干勋贵一起上。 这干勋贵早已上了高务实的贼船多年,而从北洋海贸同盟建立之后,更是成了这艘船上的小股东,盟主大老板既然发话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干他! 这下子,就真是让高务实和梁家换位置都解决不了了,梁家的店铺一是断了货源,二是遭到价格打压,三是……嗯,勋贵们还有一些不上台面的小手段。 高务实的许诺是,斗垮了梁家之后,梁家的产业由勋贵们全部拿走,京华和御马监方面一文不取。 京华分文不取好说,他高务实目前还缺乏大量养蚕的基地,做不到一条龙产业,干脆就不做,毕竟现在京华的摊子本身就已经铺得很开了,而只要继续掌握物流这一块,从上下游的中间赚钱利润本身就已经很高,再到处抢食,容易拉太多的仇恨。 至于御马监,那是不能拿,因为梁家毕竟已经是驸马之家,御马监配合高务实动手都要小心一点,就算是自欺欺人,也不好露出太明显的马脚,更何况事后分赃? 所以勋贵们对这次任务还是很有动力的,虽说以梁家产业的体量,他们拿去一分,也就相当于喝了口汤,但能捞一点是一点,喝汤总也好过连汤都没有。 朱应桢和张元功两位勋贵中的带头大哥更是交口称赞,说高务实义薄云天,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带他们一块儿发财,实在是大伙的亲兄弟。 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高务实也不会当真,不过说起来,朱应桢和张元功跟他交情还是比较深的,不到有可能搭上身家性命的大事面前,高务实觉得他俩对自己的支持应该还算可靠。 在高务实亲自布置的多维度、多层次打击之下,这次针对梁家产业的打击,可以用如汤泼雪来形容。 第一天,梁家上下就被打懵了,但他们还没从“公主返宫”的惊惶中摆脱出来,一时没有什么反制——算了,也谈不上反制,应该说一时没有什么应对措施。 到了第二天,南方商人在天津港的逼迫下直接给梁家断了货,剩下的货物由京华原价买走,大部分直接转卖给皇店,小部分转卖给不怕囤货且有丝绸生意的勋贵们,高务实甚至懒得赚什么差价,都是原价转手。 毕竟是盟主嘛,总得有点盟主的架势,反正对他来说也没几个钱,他干这一场也不是为了钱。 梁家人在这一天做出了反应,四处登门拜访过去打点过的官员,但是很显然,这毫无意义——高务实的动作基本代表了实学派的反应,只要张四维不表态反对,所有实学派官员都不可能跳出来反对高务实。 而御马监若有似无的插手,比如接手原本归属梁家的货物,又让心学派官员怀疑这里头有皇帝的影子,为了救一个梁家而出手恶了皇帝,这买卖可不大划算,毕竟他们心学派的主要利益可不是在京师。 至于其他中立派,一则觉得实学派和皇帝都惹不起,还要担心勋贵们的小手段。 勋贵们拿他们没有明面上的办法,但想法子恶心人的手段还是有的。比如曾经就有一位御史弹劾过某位勋贵,事情其实挺小,但该勋贵由此挨了皇帝一顿训斥,还被罚奉半年——这都是小事,但该勋贵很生气,于是派人每天不断地往该御史住处运送粪便,理由是肥田所用,路过而已…… 这一来就搞得该御史所住的那条巷子半年下来空气就没清新过,整天都是臭气熏天,连晚上都不例外。 御史一家怨声载道,御史本人也上疏骂过,但这次没用——皇帝觉得人家送粪肥田那是“深植农务”,你读了半辈子的书,连民以食为天都不能理解吗?给朕忍了。 可见勋贵虽然被文官集团打压得厉害,但其实皇帝只要有机会,还是会包庇勋贵的,毕竟勋贵“与国同休”,是皇权的重要根基之一。 于是乎,梁家人一天跑了几十家府邸,几乎没人肯见他们,偶有几个过去收钱收得多了点的,却不住面子见了梁家的人,也只是叹息着让他们想想问题究竟出在哪儿,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他只能点拨到此,实在爱莫能助,帮不上忙。 梁家人回去一商量,全都懵了。 不是,咱家再怎么说,也没得罪京华啊?更别说北洋海贸同盟了——那特么是我们家敢得罪的? 有人终于反应过来,这事只怕根子出在公主大婚之上,他曾听已经下狱的陈掌印陈洪提过一嘴,说永宁长公主此前似乎对高务实有些情絮。 梁家人面面相窥,最后终于决定,别管面子上难堪不难堪了,这事儿必须去找长公主殿下,只要长公主殿下碍不过情面,愿意出面或者派人跟高龙文说一声,大抵就能逃过这一劫。 能有理由去见公主的,只有梁邦瑞,但梁邦瑞本就病重,此时又惊惧交加,更是病得仿佛随时都会死。 可是没办法,他不去的话,梁家马上就要死了。 梁邦瑞于是拖着病体去公主府见公主的女官,请求面见公主。 这次的公主女官可不是原历史上那位,这位女官是受过黄孟宇和陈矩双重吩咐的,也拿过高务实给的赏,哪里不知道“上头”对梁邦瑞的看法? 当时她见了梁邦瑞就冷笑一声,道:“驸马,长公主殿下说过,要等你身子康健才会见你,以免坏了妇德,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别咳死在公主府了,免得晦气。” 按理说梁邦瑞此刻都应该住在公主府,但这次事情闹得太没脸,他是回去住的,只是这女官说话刻薄,听得他大怒,强忍着咳嗽骂道:“梁某乃是驸马,就算死也应该死在公主府,你敢欺我?” “欺你?”女官哈哈大笑:“驸马爷好大的威风,只是恐怕不太清楚我这女官的职责,别说你新为驸马,身无一官半职,就算将来掌了宗人府(驸马能做的最大官),在这里也是公主府女官说了算……来人,给我打出去!” 一群如狼似虎的太监涌了出来,操着各种家伙就上,梁邦瑞大吃一惊,被打得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出了公主府。 他本就痨病,平时没事都要咳嗽,如此活动量哪里受得了?大喘气几口之后,喉头奇痒,猛地坐倒在路边咳嗽起来,等太监们追上一看,这厮咳得口鼻涌血,胸襟前都已经鲜红一片。 太监们也没料到这一幕,顿时呆了一呆,就见梁邦瑞伸手指了指他们,“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大口血,然后直愣愣就倒了下去。 揍驸马一顿没问题,但打死驸马可能还是会有麻烦的,一群太监心知肚明,立刻把手里的家伙扔回公主府,七手八脚地抬了梁邦瑞去梁家,坚持说梁邦瑞是因为要见公主,但女官根据规定认为此时不宜相见,于是拒绝,梁邦瑞是因为女官的拒绝而“自行呕血”……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们这群太监啥都没干,还帮你们把人送了回来。至于女官,她也没错,规矩就是规矩,何况不见梁邦瑞是公主之前当着那么多勋贵官员的面说出的话,谁敢违背? 梁家人自然不信,但也没辙,他们现在一屁股的麻烦,哪里顾得上一群太监?当即先派人去请大夫,结果连着去了几家,大夫都推说有事不肯来。 这下子,梁家人彻底绝望了,连大夫都不敢跟他家扯上关系,还有人敢救他们么? 仅仅一个多时辰,梁邦瑞就一命呜呼了。梁母万念俱灰,直接回房自挂东南枝,剩下梁父嚎啕大哭:“我是鬼迷心窍了啊,冲喜,冲的什么喜!” 不多时,梁父收了哭声,把梁家的亲戚都打发走,自己也去了梁母自缢之处上吊身亡。 京师中颇有家底的梁家,在愤怒的高务实出手之下,仅仅两天时间,便告覆灭。 第944章 等你将来文官称公 梁邦瑞死了,梁家也树倒猢狲散,皇帝对此很是冷淡,虽然仍旧下令以驸马之礼仪将梁邦瑞收葬,只是,除此之外就再无半点表示了,到了最后,梁父梁母的尸体还是家中亲戚看不过去才帮忙收殓。 厚葬就不必指望了,他们也没那个能力,梁家的产业要是放在平时,在梁父梁母和梁邦瑞都死了的情况下,他们势必要争得头破血流,可现在却成了一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敢去接。 到最后,这群人一商量,虽然推了个人出来继承,然后转手以一百两银子打包卖给了朱应桢。 朱应桢当然也就是顶了个名,具体勋贵们怎么分,那是后话了,顶他的名义纯属为了避免麻烦——成国公这样的头号靖难系勋贵,脑袋上是不怕多点脏东西的,毕竟他只要不造反,谁也弄不死他。 永宁长公主一身素装地出席了梁邦瑞的葬礼,这位长公主殿下的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淡,这是她知道婚事不可避免后的常态。 长公主殿下全程礼仪到位,无可挑剔,但却一言不发,事毕之后也未做任何停留,直接回了宫,连公主府都没去。 不过,却有细心之人发现,长公主殿下回宫之时,队伍里有两名小太监悄然离队,往城东的朝阳门而去了。 朝阳门那边今天很热闹,与梁邦瑞这个驸马的葬礼相比,简直热闹了一百倍还不止。 那里,是高务实今日离京要走的道路,京中前来送别的人多到几乎把朝阳门都给堵了。 一开始最大的新闻,是元辅张四维亲至朝阳门,来给自己这位外甥送行。 以大明朝的习俗,外甥送舅舅那没什么好说,理所应当。然而舅舅送外甥,这就比较少见了,尤其是这位舅舅还不是普通人,乃是当朝首辅! 张四维虽然不是张居正那样喜欢摆架子的首辅,不至于需要三十二抬大轿,但却也不是高拱、郭朴那种首辅,一辆牛车就能打发。他的绿尼大轿是按照规定的最高标准打造的,不违制但精雕细琢,尽显这位首辅的深厚身家。 当然身家这种东西很难说,高务实这位大明首富还在这儿呢,他的出行就简单多了,一匹乌珠穆沁白马就是他的座驾。 只是这匹宝马的价值,没准还真不比张四维的绿尼大轿便宜,这是把汉那吉送他的那一批乌珠穆沁白马中的马王,别说大明国内了,就算放眼整个蒙古草原,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怕也不多。 至于会不会有浪费之嫌,把汉那吉和高务实显然都没去考虑。 张四维这次来显然是给高务实造势,毕竟高务实的身份本来就摆在这里,此次去辽东上任又有首辅亲自送行,这样一来,辽东官场上除非铁了心跟实学派杠到底的那种人之外,得知这一阵势都得偃旗息鼓。 但送别的高潮居然还不是张四维亲至,而是皇帝的圣旨突然到了。 圣旨的原文不必赘述,但意思必须说一说。 皇帝在圣旨中,自高务实从隆庆年间成为他的伴读开始,一直到这次漠南之战和“除陈洪”的功绩全部回顾了一遍,其中尤其把高务实这位六首状元的身份和漠南之战的意义大肆吹嘘,然后表示德懋懋官、功懋懋赏,此前高务实的升官与这次的赏赐并非同一码事。 结果这道圣旨愿意居然是给高务实的赏赐,只是看起来总让人觉得有些“补赏”的意思。 皇帝这次的赏赐其实谈不上多么实际,不过在大明朝的习俗下,还是挺有诚意的了。 “赏大红纻丝蟒衣一袭,金册十张,玉带十条,彩叚十表里,宸翰‘安南定北’一幅。荫一子中书舍人、一子锦衣卫指挥使。” 高务实听到陈矩一脸笑容亲自念出的圣旨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 卧槽?! 那什么金册十张,玉带十条,彩叚十表里,这都是无所谓的玩意,高务实哪里会缺这种东西? 不过,剩下几条就不同了。 首先这“大红纻丝蟒衣一袭”就很震撼。即便嘉靖以后,几种超品的袍服赐予渐渐泛滥,但再怎么泛滥,这蟒衣,也就是后人常说的蟒袍,那也不是寻常人能获得的。 勋贵获赐蟒衣是最容易的,比如朱应桢和张元功两个,啥事没干,但都穿着蟒衣,不过这是投胎投得好,没法比。 武将方面得到蟒衣以前算是比较容易的了,但现在反而开始变得困难,大明获此殊荣的将领也不多,眼下在职的重将之中,似乎就戚继光和李成梁各有一袭,其他人高务实就仿佛没有什么印象了。 文臣获赐蟒衣以前很难,现在反倒比武将容易,但是通常来说,一般都是阁臣才有这个机会,而且是在得到大功的情况下获得。获赐蟒衣的文臣,似乎最不济也得是个九卿之一,特别是六部尚书和左都御史在立下大功之后。 可他高务实获赐蟒衣,这就有点耸人听闻了。 他现在级别倒是上来了:辽东苑马寺正卿是从三品,山东按察使甚至是正三品,可是这外官的三品官历来不顶用——当初他在广西做巡按的时候,什么布政使、按察使在他面前可都是恭恭敬敬的。 不过朱翊钧似乎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因为九卿之中如太仆寺卿、太常寺卿也只是正三品,但却是有机会获赐蟒衣的。 只是……这玩意你就不看看年龄和资历吗?高务实才二十岁! 弱冠服蟒,这他娘的是国公爷的待遇啊! 难怪陈矩念到这里时,直接就是全场肃静,谁都震撼住了不是? 而后续的赏赐也不是开玩笑,宸翰“安南定北”的御书一幅,这挂在家里不得是个祖传之宝? 听起来都牛得不行啊,要是位阁老获得这样的宸翰也就罢了,可他高务实实际上还只是个兵备道呢! 而两个恩荫名额也有意思,一般而言,这恩荫都是一功一赏,可高务实偏偏一次得了两个,而且还是一文一武。 皇帝这是在表达什么意思?文武双全,还是功盖文武? 况且这恩荫的规格是不是也太高了点?中书舍人虽说是文职恩荫的第二个档次,略低于去尚宝司的那一批,但谁不知道中书舍人的发展前途可比去尚宝司好啊! 尚宝司干到底也就是个尚宝司卿,级别虽然倒也有个三品,可是没权啊,一个专业盖章的而已,而中书舍人本身就是干的秘书活,消息格外灵通不说,干得好了还可以“转正”去其他衙门当官,这俩能比? 而锦衣卫指挥使,这就更是破格了,昔年高拱、张居正这些人的武职恩荫,也大多就是个锦衣卫千户,这指挥使好像还是过去正德和嘉靖时期才有过的恩荫。 众人朝高务实望去的眼中更添了几分复杂。 唯有朱应桢和张元功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笑嘻嘻地上前,一左一右拉着高务实的手道:“妙哉,妙哉!求真啊,看起来皇上对你那真是……嗨!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总之一句话,做哥哥的等着你将来文官称公!” 第945章 拜访蓟辽总督 按照高务实原本的行程计划,他是打算去天津港乘船到营口登陆,然后直奔盖州赴任的。然而朱翊钧听说之后极力反对,认为乘船不够安全,“今春江南、辽东风洪二灾并起,倘使此行于海上骤起飓风,岂非失我臂膀?” 朱翊钧态度十分坚决,他不怕高务实去打仗,是因为高务实已经证明过自己的能力,但他作为大明头号宅男,对于大海的莫测却只是从文字得来。 在他眼中,昔年漕运改海运时,诸如“遇飓风毁船数十”这样的记载,简直不胜枚举,他自然记忆犹新,不敢让高务实去走这种危险路。 既然皇帝坚持,高务实也只好遵旨,于是改走陆路。 但走陆路就有些拜访躲不掉了,譬如蓟辽总督梁梦龙那里,本来走海路可以不去,但走陆路就必须要去了。 蓟辽总督驻地离京师很近,就在密云,高务实去一趟倒也只耽误大概一天工夫,于是带着五百骑丁先往密云去了,由于一行全部乘马,半日便至。 密云虽然是堂堂蓟辽总督的驻地,但却只是个县城,城池不算大,但却肉眼可见的坚固——不仅城高墙厚,由清一色的大青砖建筑而成,而且青砖的中缝里头居然还能看见水泥,显然是近几年京华水泥出名之后再次加固的成果。 梁梦龙身为蓟辽总督,辖区有三巡抚之地:顺天巡抚、保定巡抚、辽东巡抚,论地位高了高务实几个层次,但他作为张居正的门生能够得到高拱的留用和提拔,早已算得上实学派的重臣,甚至需要叫高拱一声“恩相”,对于高务实的拜访,当然就不能等闲视之。 密云县县城南门大开,蓟辽总督梁梦龙亲自率人在大门口迎接高务实一行。 说是迎接,毕竟既是科场前辈,又是上官,自是坐在马上等高务实下马先来参见。 “辽东苑马寺卿高务实参见制军。”高务实自报家门没有提“山东按察使”,是因为这个职务理论上不归梁梦龙管辖,大明经常有这种交叉重叠的设置,以防地方权力过于集中,尾大不掉。 其实高务实是不喜欢这样的设置的,因为这也可能造成权责不清,一旦吏治腐败,很多事容易出现扯皮——而事实也证明,原历史上万历后期的吏治就已经不行了。 梁梦龙等高务实拱手说完这句话,立刻哈哈一笑,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上前虚扶了一把高务实的手臂,朗声笑道:“梦龙盼与高龙文一晤久矣,今日一见,正要好好说话,何须这些虚礼?高龙文便称我乾吉可矣,梦龙痴长几岁,便托大称高龙文一声求真,可好?” 乾吉,是梁梦龙的字,互相称字,那是平辈论交的意思。 高务实略微迟疑,道:“鸣泉公乃科场前辈,又是务实上官,如此恐怕世人要说务实骄狂了。” “诶,话不是这么说的,辈也不是这么论的。”梁梦龙笑容可掬地上前把臂,对高务实道:“昔日江陵张公为我恩师,新郑高公为我恩相,二公本是志同道合的故友。如此算来,求真不仅与我同辈,而且近乎同门……你我平辈论交乃是至正之理,怎能说你骄狂?” 高务实心中一动,略微猜出梁梦龙的用意,便笑着点了点头,微微欠身:“小弟见过师兄。” 梁梦龙哈哈一笑:“这才对嘛……气候炎热,来,世兄且与愚兄督院说话。” 好家伙,这下子你一句“师兄”,我一句“世兄”,两人就算同门师兄弟了。 督院,不是都察院,而是指总督衙门。 有明一朝喜欢用“院”字来称呼某些衙门,比如高务实在广西时的巡按御史衙门,就叫察院;而此时的蓟辽总督衙门,就叫督院;同理,如果是巡抚衙门,便叫抚院。 大概是碍于密云仅为县城,城池相对逼仄之故,蓟辽总督的督院谈不上多么气派,甚至还比不上高务实在广西时的桂林察院(察院在一省之中的各府均设,方便巡按巡视,桂林因是省会,乃主驻地),不过相比于桂林察院,这督院的戒备倒是森严了许多,岗哨密集,军容也称齐整,看得出梁梦龙虽是文官,但其治军倒也算是有一套。 梁梦龙虽然走在高务实身前半步,但眼角余光一直关注着高务实的一举一动,见他仔细打量了督院的守卫士卒,不禁笑道:“这批士卒虽是本地卫所之兵,但经过戚元敬调教三年,总算有些模样了,不过世兄见惯了精锐,‘安南定北’无一不胜,想必不大瞧得上眼,愚兄惭愧得很。” 高务实“安南定北”的宸翰,还是今天早上刚刚获赐的,想不到梁梦龙这边就已经得知了消息,联想一下戚继光在京师也安排了“情报员”,看来这些边臣大佬手里恐怕都有“驻京办”。 不过对于梁梦龙这句话,高务实可不敢当,他虽然的确有“安南定北”之功,但他平时又不自己练兵,对于练兵一道基本还停留在纸面高手层次,他观察这些士兵,也就顶多看看军纪、精神,指望他像刘綎那样看一眼就知道这人有几分实力,擅长什么兵器,甚至打起来是什么风格,那是纯属做梦。 再说,戚继光练兵之能,堪称大明第一,绝无分号,他练出来的兵,高务实哪有信心质疑?他自家的家丁都是拜托戚继光带着练出来的呢——马芳虽然教骑兵,但不负责军容军纪,这些全是戚继光的首尾。而“安南定北”两场实战下来,高务实觉得效果相当不赖。 高务实连忙客气了一番,话里话外无非是自谦,顺带夸了戚继光一波。 梁梦龙是仔细研究过高务实这个人的,早知到高务实肯定这么说,也没什么意外,笑着拉他进了书房说事。 不在衙门正堂,也不在会客花厅,而是直接去书房,这说明梁梦龙是在刻意拉近关系,高务实神色不变,心里却明白了梁梦龙的用意。 看来,梁制军是打算彻底和高党绑在一块儿了。 果然,两人在书房中分宾主坐好之后,梁梦龙根本没有虚头巴脑的试探,直接进入正题,面色一肃,认真地问道:“世兄此番外任辽东,莫不是朝廷在辽东有大举动?不知愚兄这边该如何配合?” 呃…… 高务实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梁梦龙这样的文官大佬如此直白,竟然滞了一滞,这才干咳一声,下意识四处看了看。 梁梦龙摆手笑道:“早就打发走了,此处就愚兄一人,世兄只要信得过愚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高务实郝然笑道:“小弟谨慎过头了……师兄,朝廷在北边,这十几年来一直都是讲究‘西怀东制’,如今西怀业已达成,剩下的自然便是东制了。” 梁梦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接着又有些迟疑,道:“趁他病要他命,这道理愚兄自然是懂的,只是朝廷如今的府库真能支持接二连三的大战么?须知今年江南、辽东都受灾严重,皇上前前后后又免掉差不多七十万两的贡赋,而辽东方面此前也刚刚大战一场,不仅赏赐还没发放到位,各项物资的补充也都要时间,如今想要再次发动,恐怕不太容易啊。” 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高务实也心知肚明,不过高务实更清楚的一点是,辽东方面除了因为今年遭灾而肯定会有些缺粮之外,军需物资其实基本还算充足。 真正导致辽东现在实际上出兵困难的,其实刚才梁梦龙也说了——赏赐还没发放到位。 谁的赏赐?李成梁所部。 有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李成梁所部的战斗力跟赏赐那是直接挂钩的,而今年这次漠南之战,李成梁的功劳也很大,阵斩一名蒙古大部落首领不是开玩笑的,所以赏赐的问题就显得更严重。 实际上包括戚继光部在内,大明的军队对赏赐都是盼之又盼,毕竟平时的军饷实在寒酸得很,只不过李成梁所部把这一点放大到了极致而已。 可以这么说,李成梁部的特点,就是那种只要钱到位,敢上九天杀玉帝,能下黄泉斩阎罗的风格。 然而现在的麻烦就是,钱……有点难到位。 之前内阁议事的时候,就因为高务实这一战花钱太多,差点出了问题,现在如果高务实一到辽东,又莫名其妙的掀起一场大战,只怕不仅内阁要再打口水战,甚至这场口水战极有可能还要波及整个朝野上下。 到了梁梦龙这个层次,对于朝廷大概还有多少钱,当然是有所了解的,就算不精确,也能知道得七七八八。 朝廷府库之前几年的确有所盈余,可是一来朱翊钧为了突出仁政,不断地减税(农税),二来各项边防建设和换装的开销也越来越大,三来就是这次漠南大战,预计得花掉上百万两,远超战前的估计——战前他们只知道高务实要调动的国内兵马不多,战争可能的持续时间也不长,所以按照平时的开销水平算,大概只要二十多万两,顶破天三十万两。 一下子多了七十万两的大窟窿,朝廷还能支持跟图们再打一场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而且,指望皇上从内帑掏钱也不现实,明年潞王大婚呢,这可是皇上唯一的亲兄弟,就算为了作秀,也一定会办得风风光光,哪里还有钱拿来给辽东打仗去? 能把李成梁那里该拿的赏赐补齐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3180428135”、“书友20170131231943114”的打赏,谢谢! 第946章 高务实的开平城 高务实与梁梦龙的会面时间不短也不长,一共一个时辰,外人皆不与闻。 用过一顿午宴之后,高务实便拜别梁梦龙,启程往开平而去了。 开平有高务实在大明国内最大的“工业基地”,原先经常用开平三大厂来指代,实际上发展至今,开平何止于三大厂? 煤矿、铁矿、铁厂、水泥厂以及两大兵工厂等,均以开平为总厂,高务实为此甚至在滦河河口修建了海港,专门为开平的对外输送服务。开平工业规模之巨大,在这个时代的大明,完全可以说冠绝全国,别无分号。 自从当年开平卫在高务实和戚继光的联手操弄下迁徙走后,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和经营,如今的开平城几乎可以说是已经改姓高了。 根据一直负责京华集团财务审计的堂兄高国彦所上陈给高务实的统计报告,开平城“十之有七”已为高务实所有,当地民众有时候甚至把开平城称之为‘高家城’或者‘龙文城’。 这一点让高务实有些警惕,虽然他自己亲自来开平的时候极少极少,但开平毕竟离京师只有两百里左右,如今朱翊钧倒是不怀疑他,可以后呢?甚至,朱翊钧以后的皇帝呢? 所以这一次,高务实就趁着顺路之便,特意来到开平城看一看,也好确定自己究竟是稀释手中控制的开平土地,还是引入其他勋贵或官员等来开平设厂。 这样的担心绝非多余,除非高务实真能像朱应桢和张元功那俩没心没肺的国公爷所说的那样,将来得以文官称公,那才不必担心——因为一旦封了国公,即便掌权,基本上也就到他自己这一辈为止了,后人袭爵之后按例是不大可能出来为官的,哦……确切的说是不会通过科考去做文官的。 就好比王守仁的后人,即便世袭新建伯,也是去做了漕运总兵。 当然,文官称公估计就是那俩哥们儿顺口一说,算是个吉祥话罢了,能跟王守仁一样封个世袭伯就已经很牛了。 蟒袍玉带的高务实来到开平时,高瑞早已带着一大帮人在城外等候。 高瑞就是高小壮,高务实留在开平的头号心腹。高务实一看高瑞迎接他的阵势,就明白为何当地人把开平称之为“高家城”了。 因为开平原本是个卫所,属于军管地,当开平中屯卫移防之后,开平城却没有改制——也就是说,开平本身没有官员直接管辖,它的上级单位是滦州,在开平以东五十里左右。 换句话说,开平城整个就是高家自行管理,只要滦州知州不插手,这地方就是高务实的自留地。 卧槽……危险。 开平城可不是一般的城,这里不仅是个工业基地,还是高家家丁的“练兵”之所,每年得有至少三万人次以上的高家家丁来这里轮训,其中骑丁就差不多有一半。如果单从这个角度说事,朝中有人要栽赃陷害的话,甚至可以说高务实在京师以东两百里处阴谋准备了三万大军,能够随时突入燕京。 高务实一阵后怕:幸好东厂提督是老子的盟友,要不然这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麻烦。 其实这也幸好现在还是万历初年,而且是因为高务实之故,与原历史上有所变化的万历初年,朝廷之中的党争还不算特别激烈,没有搞到“非此即彼”的地步,实学派和心学派之争,还大致纠缠在国家大政的施用之上,没有演化到动辄人身攻击。 因为这样的局面,所以心学派也还不至于龌蹉到去污蔑高务实意图造反,毕竟文官不谋反这个思想,还是要不断地给皇帝强化洗脑的…… 如果跳出来指责高务实意图谋反,那这个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而这个说法一旦破灭,后果有可能是颠覆性的——哦,原来文官也是会造反的,那文臣监军看来也靠不住,文官统兵就更靠不住了,要不还是用勋贵、武臣吧。 天下文官,没有谁敢于承担这个后果,这么做的话,能不能整死高务实还不确定,但整死自己估计轻而易举——你这话说出口,就是个文臣公敌啊,你还有没有一点阶级立场了? 高务实不是不知道这些,他之前敢于这么做就是仗着这一点,不过现在看来,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开平的独霸地位过于显眼,的确有必要找人前来一起分担一下,比如海贸同盟就可以来吸引一下火力,而且他们来,高务实还不必担心开平城失控。 在听了高瑞、高翊等人就开平城的发展做出的简略汇报之后,高务实稍稍透露了一点关于稀释自己在开平城的掌控力的事。 几个高务实的亲信都显得有些不太乐意,但他们也知道高务实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京华现在对开平城的掌控力实在过于突出了,这在大明朝的确是很危险的事,大伙儿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不过,高瑞还是表示,希望引入的勋贵们能够服从京华在开平已经实行了十多年的管理制度,不要把在京里的那些小手段带过来,否则的话,恐怕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和纠纷。 这件事高务实答应了下来,开平城的管理制度本来就是按照他所设计的纲领做出来的,实际上的“行政机构”是一个“管理委员会”,由他任命高瑞等人为管委会主任、副主任等职。 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监督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成员比较有意思,是“公选”出来的,且管委会的成员不得参选,乃是各厂矿的工人们自行选出,平时不负责管理,只负责监督。 监委会拥有监督和举报的权力,监督不用解释,举报就是向高陌、高国彦举报,如果他们不受理或者办事拖拉,甚至能直接向高务实本人举报,同时高务实还会不定期地召他们去向自己汇报监督情况。 开平城之所以发展顺利,也没有出现过内部大案,这种制度应该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 召见结束之后,高务实便带人出了城,去城外的家丁大营拜访马芳和刘显这两位老将。 第947章 二位老帅 马芳、刘显,一北一南两员老将在这个时空中都算是托了高务实的福,至今都表现得颇为康健,而要知道的是,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两位老将可都是在去年就病逝了的。 如今在高务实的要求下,两位老将军每个季度会回一趟京师,去见心斋做一次体检,流程是一开始先由李时珍带出来的学生们负责身体各项的单独检查,最后再由李时珍亲自出马,进行全面复查——这个流程和对张四维等其他在京重要实学派大员们的体检是基本一致的。 高务实来看望他们二位的时候,两位老将军的“夏查”才结束不久,身体表现基本堪称良好。 不过据李时珍说,马芳有一定程度的痛风,刘显则有比较严重的风湿,而且他们身体底子虽然都可以说是极好,但毕竟年纪大了,这些慢性病都需要慢慢调理。 这两种病出现在他们身上,高务实很能理解,马芳早年是被蒙古人掳掠去了草原的,但很快崭露头角,常年饮食偏油腻,还喜欢吃牛羊内脏,痛风出现的几率肯定是偏高的。 不过他的痛风和朱翊钧的“足疾”——也是痛风引起——并不相同,朱翊钧那个足疾的来源一半是饮食,另一半却是宅,而马芳显然不宅。 所以当李时珍按照高务实的要求,亲自给马芳规定了食谱之后,马芳的痛风已经大为好转,唯一的麻烦就是当他看见高务实之后,立刻上前拉着他的手大倒苦水,说是“那个鬼食谱,简直比鞑子的刀还狠,老夫这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高务实除了哈哈大笑,也只能温言勉慰了。 至于刘显的风湿,这个就很复杂了,李时珍的说法高务实也没完全听懂,但大致意思就是造成风湿的可能性很多,而刘显的风湿病,光是从表症来看就受到好几种情况的影响,治疗起来相当麻烦,目前主要是以控制发病的概率和发病时的痛苦程度来进行的治疗。 刘显本人对此倒是相当看得开,表示一点疼痛而已,不值一提。但据他身边人表示,刘老将军发病时关节肿得老大,有时候整个膝盖或者膀子通红一片,皮下肉眼可见的能看见血淤,得过风湿的都知道有多疼。 只是老将军硬气,明明疼得冷汗不断,却依旧面无表情,问他,他也只说“死不了”。 好在这次出现了一点点转机,这次高务实和李时珍交谈时,跟李时珍提起在广西时的种种与医术、蛊术相关的见闻。 李时珍说那位阿梨姑娘很有见地,蛊术本身一开始的确是为医治疾病而生,可以看做是苗、瑶等族的医术起源,只是在与巫文化交融之后,其中一部分蛊术渐渐走上了相反的方向。 但李时珍也跟高务实说,蛊术即便现在有许多害人之用,但这就好比懂医术之人也必然懂得用毒一样,不能因为它能害人,就觉得它只有害人这一用途,正如同刀能杀人,也能救人一般,关键在于谁在用它、如何用它。 而高务实与李时珍的谈话中对刘显有帮助的一点,则是李时珍提到西南之地因为湿瘴最多,历来精通苗蛊、瑶蛊之人,大多都有对付风湿这一类疾病的特效手法。 李时珍表示,那位阿梨姑娘既然是草鬼太婆的传人,本身又更倾向于研究救人而非害人,那么她将极有可能掌握治疗风湿的特殊办法。 这个消息让高务实十分欣慰,写了信往安南送去给黄芷汀——高务实自己联系不上神出鬼没的鬼草太婆传人,但他知道黄芷汀如果愿意,是肯定能找到的。 正好,这一来还给黄芷汀北上又增添了一条理由。 等高务实把这件事和刘显说了之后,刘显的思路却似乎“跑偏了”,他皱眉思索着道:“老朽听綎儿说起东家在安南的布置,以及让他在云南所作的一些准备,似乎……” 他顿了一顿,看着高务实,问道:“东家判断云南方面会有战事?如果是这样的话,像阿梨姑娘这样的大才,老朽更推荐她能为这场战事出一些力。” 高务实能理解刘显的用意,战事发生在与云南、安南有关的地方,那几乎就只能是缅甸,而在缅甸打仗,差不多就是热带丛林之战,湿瘴可谓是在所难免,如果有阿梨姑娘那样的顶尖专业人士把控大军的医疗,即便有什么疫情,也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控制。 但是眼下这件事出现变故了,缅甸之战恐怕要拖一拖才行。 这个变故并非因为其他,正是他高务实搞出来的。 漠南之战把大明对蒙古的国策方略进程大大提前,结果现在造成两大问题:一是大明的国库突然变得很缺钱;二是在这般缺钱的情况下,还是要继续想法子加大投入在北疆方面,尤其是蓟辽方面。 毕竟,在大明整个国家的思维当中,蒙古历来都是头号大敌,并且没有之一。 其余诸如女真什么的,可能只有高务实一个人看成大隐患,其余人估计都只当做癣疥之疾,而如缅甸这种“南蛮小族”,在明人眼里,即便真打起来了,大抵也就是个土司叛乱的级别,重要性甚至比不上安南,很难谈得上会有多在意。 所以经过漠南之战,大明朝廷上下不可能同意现在发动一场针对缅甸的“预防性战争”,甚至于即便面对缅甸的主动挑衅,也多半会选择暂时退让,或者让云南自行处理——所谓“相机战守”是也。 这一点是大明和鞑清完全不同的地方:在鞑清,擅起边衅那可是大罪,说不定要人头落地,但在大明,边臣却几乎个个都有“相机战守”之权,尤其是文官边臣。 比如高务实这个辽东苑马寺卿,如果辽南境内出现问题,他就可以决定辽南之战守,而不必先去请示汇报,这个在之前说高务实此职权责的时候就已经明确过了。 甚至更夸张的是,如果他觉得辽南的安全受到周边别国或者别族之威胁,他甚至可以主动出击,防范于未然,只是这个做法就稍稍要承担一点风险了——打输了的话,那还是可能会被追责的。 不过即便如此,在崇祯朝之前,做了类似事情的文官似乎并没有谁被追责到死。包括昔日曾铣,看似因为想要收复河套而死,实际上那件事的深层次根源在于严嵩和夏言的斗法,曾铣只是被拿来祭旗了而已。 当然,南疆这一战,在高务实看来是肯定会“虽迟但到”的,刘显的提醒仍然很有意义。 他谢过刘显之后,又对二位老将军笑道:“晚生此行去辽南,说不定过段时间之后,也会面临战事,届时没准还要请二位老帅定力襄助,希望二位老帅好好保重身体……” 一听这话,刘显还只是眉头一扬,马芳已经大喜过望:“辽东还要打仗,那可太好了,老夫这把老骨头贱得很,闲下来就痒得慌,正缺几个鞑子练手!东家到时候可一定要及时派人来找老夫!” 高务实哈哈大笑,道:“一定,一定。” 第948章 心绪不宁的李成梁 宁远伯、镇守辽东总兵官李成梁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情绪不佳。 本来作为这次漠南之战的右路主力,虽然说起来只是整个大战的次要战区,但由于他和其长子李如松都获得了蒙古一部首领的阵斩记录,实际上论功之时排得相当靠前。 除了高务实和几位督抚之外,他是大明内部的武臣第一功,甚至还在戚继光和麻贵之上,至于他的长子李如松,论功也在麻家的后辈麻承勋之上。 哼,东李西麻,究竟是我东李压着西麻! 可是好消息几乎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麻烦。 首先是兵部对他辽东这边报上去的功劳挑三拣四——好吧,据说不是兵部在给他添乱,而是户部在挑三拣四。 兵部方面对此也没什么好办法,吴大司马甚至不惜屈尊降贵,亲自给他写了一封信过来说明情况,让他体谅一下兵部的难处——户部尚书已经放了话,兵部如果敢狮子大开口,那么户部方面就要直接撂挑子,干脆一个子儿也不给了,这个户部谁能玩得转谁来,本部堂自请致仕。 大司马的面子当然不能不给,李成梁听了消息也是一阵头疼,他斟酌再三,只好把虚报的一部分功劳给抹掉,难得地老老实实报了一回功。 谁知道这还没完,兵部方面倒是很配合,一字没改,直接转报,但户部依然不肯痛痛快快给钱,说这次大战,图们的主力被吸引去了土默特,最终和图们主力交战的是宣大方面,所以从赏格上来讲,得是宣大高于蓟辽——反正就是辽东的赏赐一刀切,直接降低三成。 这可把李成梁气得差点当众骂娘,赏赐可是他稳定军心的关键,虽说李家现在已经是家大业大了,每次的赏赐也都会自己拿走差不多一半,就算这次的赏赐真的直降三成,他也不至于没钱发下去。 可是,三成不是小数目啊,他辽东军方面报的赏赐和武器、火药等补充加起来有十七万之多,这还不包括主要由文臣督抚经手的粮草、兵甲、布帛等物。 而且由于此战辽东军本身伤亡不大,实际上这里头有十一万两都是纯粹的赏赐,少了他三成,那就是少了三万多两银子啊,少的是他李成梁本来可以放进自己腰包里的银子啊! 有一说一,李成梁贪归贪,可他并不去贪本就该发给家丁的赏赐,因为这四万骑兵就是他事业的几乎全部本钱! 所以,这笔钱户部不给,李成梁就相当于是自己在亏了——虽说实际上他只是少拿了赏。 钱的问题还正在焦头烂额,图们又不消停,先去劫了一把戚继光的粮道——当然这不关李成梁的事,他懒得费神。但接下来图们又去铁岭闹了一波大事件,不仅攻破了镇西堡,大败铁岭卫,甚至还去他李成梁的祖坟上撒尿! 这下子可把李成梁差点气死,听到消息的当时就急怒攻心,直接一下子背过气去,好容易被弄醒来了,二话不说就叫嚷着要再打一次察罕浩特,把图们汗的脑袋做成夜壶,拿去给祖宗们谢罪。 不过这事儿没能成行,因为前一波的赏赐还没到位,家丁们对于再打一次察罕浩特实在没有兴趣,要让他们再次动起来,除了被图们打到头上这种暂时根本不可能的情况之外,就只有先等赏赐下来再说了。 李成梁可以不把那些卫所兵的想法当回事,却无法不把家丁们的想法当回事,这件事便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搁浅了。 如果说这两件事都是单纯的坏事,会让李成梁很不爽的话,那么第三件事就更复杂了,它让李成梁手足无措,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都理不清头绪,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这第三件事,便是李成梁的“驻京办”快马飞报:高务实要来辽东任职苑马寺卿! 李成梁被这个消息雷得不轻,他始终想不明白以高务实的身份和地位,为什么不肯老老实实在京里混日子。 打漠南之战也就罢了,这事儿本身一开始看来主要是个“外交事件”,后来才激起惊变,搞出一场大战——李成梁有这个印象,其实是他所得到的消息不完全才造成的,实际上他的判断显然不准确。 打完漠南,你高务实该消停了啊,你这样一个高文正公的衣钵传人,大明朝唯一被承认的六首状元,皇帝陛下的同窗好友,你呆在翰林院最迟十年必然能加侍郎,然后随便混个三年就是铁打的阁老啊! 他简直想跑到高务实面前质问他一声:你说你这个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三十出头的阁老前程摆在眼前你不要,偏要凑我辽东的热闹,你他娘的是为了什么啊?! 可是高务实东来的大局已经定下了,李成梁需要考虑的问题,已经变成了“他来了会怎样?” 其实李成梁此时并没有担心高务实此来有可能要动他,这在他看来完全不应该——他李某人老老实实帮大明镇守辽东,不说功勋盖世,至少是功勋不断,况且没有他李成梁的话,辽东哪有现在的安定局面? 所以,他不觉得高务实此来是针对他,但他却不得不担心另一个问题,一个跟他的基业实际上直接挂钩的问题,那就是高务实一旦亲自来到辽东,京华对辽东恐怕就不是现在这样的态度了。 京华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高务实来京之前在燕京城牛刀小试,拿下一个身家数十万的梁家宛如喝凉水一般轻而易举,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而此前,即便京华最大的基地就在山海关以西的开平城,可是它并没有把多少注意力放在辽东,其力量基本止于山海关。 京华在辽东唯一的存在,就是跑去盖州辖区内的辽河河口附近建了个港口,称之为“营口”,将其作为一个向辽东转输物资的口岸。 这一点李成梁并不是很在意,毕竟京华喜欢建港口是出了名的,它虽然建了营口港,却也没有要向辽东深入发展的迹象,看起来只是为了赚那些海商的银子。 而海商来辽东,对于李成梁而言明显利大于弊,这样他和其麾下那些同样掌握了大量辽东地产的将门,就可以直接和江南等地建立贸易联系了,很多辽东特产就能直接转卖给这些海商,同时换取海商们带来的江南物产,双方各取所需,一起发财。 可是……当高务实亲自跑来辽南坐镇了之后呢?情况还会是这样吗?如果京华的势力大举进入辽东,用脚想都知道势必要侵蚀他和辽东将门的利益,到时候会怎样? 跟高务实斗? 李成梁直接打了个寒颤,这根本不敢想象。 那该怎么办? 一名年未及三旬的高大青年匆匆跑来,朝李成梁大声道:“父亲,高龙文已过曹庄马驿,最多一个时辰就要到宁远了,您看……?” 李成梁霍然起身,一手抓起头盔,立刻就往外走来,冷冷地道:“还看什么,我能不去迎接吗?” 那青年看了一眼顶盔掼甲的父亲,迟疑道:“父亲,你这身打扮,看起来不像是去迎接啊……” “你懂什么?”李成梁哼了一声,指了指他:“你也一样,叫你几个弟弟一块儿,都去换了戎装,陪老子去见这位高观察。” 观察,是对按察使以及各道的尊称。 第949章 恩宪? 高务实尚未抵达宁远时,便已经得知消息说李成梁已抵达宁远,当时高务实便已经猜到李成梁大概是想跟他会面。 李成梁眼下有个流爵,乃宁远伯,便是此宁远,所以他此来用的是私人名义。 不过眼下的宁远城还没有后来的大名,甚至这座宁远城,现在也还远不及后来的雄伟坚固,只是一座典型但也普通的辽东城池,论大小最多相当于内地一个上州或者下府。 李成梁虽然用了私人名义来宁远,但事实上当他出现在高务实面前时,却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私人”——此君一身戎装,顶盔掼甲,身后一票随行将校也是个个如此,若非身上未染血迹,简直就像刚刚才从战场上下来一般。 但如果仅止于此,高务实倒也不至于多么惊讶,让他惊讶的是,李成梁身边居然还有一名文官与他并辔而立。 并辔而立,说明两人之间的地位至少不会有多大悬殊。 当然,由于大明文贵武贱,这个地位并不能按照品衔来算,否则李成梁堂堂伯爵、一品都督,辽东这块就没人能和他并立了,甚至连辽东巡抚周咏都不行。 这文官的身份很容易辨别,此公年约六旬,身着绯袍,胸前孔雀补子,腰系金花带,配鹤绶,在整个宁远只有一人符合条件,便是宁前兵备副使李松,他与高务实一样,挂山东按察使衔——这身打扮就是按照山东按察使衔穿着的。 李松也来了?高务实心中稍稍有些意外。 虽说李松名义上和高务实同级,差遣职务也对等,不过他俩还是有些区别。 高务实不必穿孔雀补子的三品官员常服,因为出京时朱翊钧的特赏而直接服蟒,身上穿的是“大红纻丝蟒衣”,但这应该并非李松出来迎接他的原因。 李松今年五十有九,按照明人的习惯,这就是六十岁了,首先占一个年长。不过前文也早就说过,大明官场不看年龄,看的是两项资格:一是中式早晚,二是谁先任同级职务。 李松虽然年纪大,乃是嘉靖四年生人,但他中式并不太早,嘉靖二十五年中了秀才之后,一直蹉跎到嘉靖三十七年才中举,到了嘉靖四十一年才中得壬戌科进士。 嘉靖壬戌这科很厉害,状元申时行和探花余有丁现在是心学一派在阁的两位中流砥柱,而榜眼王锡爵要不是因为老父病重而回乡,继而又丁忧之故,此时多半也要入阁了。 相比之下,这位李松李观察的仕途就远不如他们顺遂了,此公在宁前兵备一职上已经干了整整十年,至今还在原地踏步。不过,高务实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此来辽东,其实此公应该会在一年内升任辽东巡抚。 为什么要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此来”呢? 道理很简单,朱翊钧派他来辽东,肯定不会真是让他老老实实干这个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必然是要想法子让他就任巡抚,好更快地把品级提上去,然后调回京师重用——这本身就是一场碍于官场习俗限制而做出的应变,否则高务实就得在翰林院和詹事府无所事事的混上九年或者至少六年,才能提到侍郎。 六年其实也不长,而且那时候高务实也才二十六岁而已,简直年轻得厉害,大部分人这个年纪连进士都还没中呢。 然而朱翊钧并不想等这六年,高务实在他心目中就是君臣合作的最佳搭档,他恨不得六个月就给高务实弄入阁才好,只是没法这样操作罢了——廷推肯定过不了,而高务实又绝对不会接受中旨入阁。 因此,他高务实此来辽东,既然是朱翊钧早就打定主意要把巡抚之位给他,那么李松还想要和原历史上一样,等着接周咏的班,也就基本没戏了。 当然,这一点,李松自己是不会知道的。 蟒袍虽然尊贵,但只是代表一种尊荣,而并不代表实际地位,也不代表官场资历,因此李松在高务实面前仍然是“前辈”,他主动出城来迎接,必然有其原因。 此时还是远远一看,高务实打量了一会儿李松,就把目光再次转到李成梁身后的李家军上去了。 他固然分不清李成梁麾下具体谁是谁,但这一票人个个看来龙精虎猛,后面的骑兵也都精神奕奕,抬头挺胸,自信非常,倒的确是一支肉眼可见的能战之军。 高务实发现李成梁此时转头对李松说了一句什么话,李松微微颔首,接着便看见李成梁打马而出,身后有至少十余骑将校随着他同时越阵而来。 高务实不禁微微眯起双目,他猜到李成梁要做什么了。 李成梁的马速相当快,那模样看起来几乎快要赶上冲阵时的风采了,不过当他们这一行十余骑冲到离高务实约莫只有二十步左右时,随着李成梁缰绳一紧,整个队伍的速度突然减慢,到了在高务实马前十步左右时,李成梁与身后十余名将校几乎同时翻身下马。 李成梁本人看也没看,顺手把缰绳一抛,身后便有一名年约三旬的汉子接过,牵住了战马。 李成梁推金山倒玉柱地上前单膝下拜,口中大声道:“沐恩门下小的铁岭李成梁,见过恩宪高公!” 恩宪? 高务实有些好笑,这词怕不是李成梁自己发明的吧?不过,倒也为难他能想出这么个词来。 “恩”字容易解释,按照大明的习俗传统,在某人指挥下获得功勋,或者获得提拔,便可在某人的称谓之前加上一个“恩”字用于敬称,“恩相”一类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 至于“宪”字,则来源于高务实这个山东按察使衔。 按察院有好几种俗称,比如臬台、外台、霜台、宪府,而按察使也有几种俗称,如廉访、观察、大廉宪、大总宪等。 大明的按察使兼兵备,一般以“观察”作为敬称,但“宪”字毕竟是最早的设官本意,李成梁用“恩宪”来称呼高务实,自然也是没有问题的,毕竟他前不久刚在高务实指挥下取得一场大功。 而且,这还避免了某些不必要的尴尬——李成梁堂堂宁远伯,哪怕是流爵,在大明的特殊爵位制度之下,那也是异常尊贵的,他来向高务实一个兵备道下跪,这虽然未必违制,但多少有些不太合适,使得两人都可能遭到非议。 但既然是“恩宪”,那就没有问题了,大明朝的文官们很吃这一套说法,毕竟谁都希望自己提拔、帮助过的人能够知恩图报。 不过,随着李成梁这一跪,高务实心中倒是略微生起些警惕和犹豫了。 看来李成梁在辽东虽然飞扬跋扈,但眼下可能还止于恃功而骄这个层面,未见得敢生多少异心,辽东王什么的,就算他心里敢想,平日里也不敢稍有外露。 当然,他也未必有那个胆,毕竟此时的大明九边,辽东不过其一,就算近年来稍有倚重,也远远达不到可以自立一方的地步。 更何况,大明对辽东长久以来都是以军管的形式在经营,近些年才慢慢有了些文治的表现,这就使得辽东的经济根基不是很稳,常年依靠从山海关和山东方面输血维持。 别说李成梁有意无意打造的辽东将门现在还没有完全成型,到处都要受到文官的控制,就算真的形成了,现在也没有多大用处,因为现在的大明朝又不像崇祯朝那样连续多年把全国的钱粮都砸进辽东。 可以说,李成梁要是真有自立之心,朱翊钧只要断了他的钱粮,他自己就得崩掉——那些家丁们一旦拿不到钱,只怕是不会认李成梁这个东翁大帅的,更何况朝廷两百年的正统还深入人心呢。 ---------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月票支持,谢谢! 这个作家后台的响应速度之慢,真是让我异常暴躁。 第950章 关系 堂堂宁远伯都向他这位“恩宪”跪地请安了,李成梁身后那十余名将校哪敢站着,自然也都跟着跪地,口称“见过恩宪高公”。 高务实哈哈一笑,在李家军众将愕然惊异的注视下,极其矫健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李成梁面前,双手将他扶了起来——是正经的搀扶,不是虚扶一下。 “宁远伯国之干城、辽东柱石,务实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岂敢当宁远伯如此抬爱?伯爷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论斩将夺旗,我高务实自然远不是你这位辽东战神的对手,但要说飙演技,那我高某人还是敢和你同台竞技一下的。 李成梁一脸受宠若惊,两手连摆,忙不迭道:“啊呀,恩宪面前,哪敢说什么伯爷?恩宪若不嫌弃,唤我一声成梁就好。” 哦?您老今年五十有六了,让我拿你当晚辈叫唤?我这一声“成梁”叫出去,怕不是将来李如松见了我就得跟见了仇人似的,我虽然不怕他,但他那人本事还是有的,我可不想为此坏了关系,将来不得不出手打压他啊。在你们李家,至少李如松这家伙我还是想好好用一用的呢。 高务实便再次自谦,说什么自己来辽东为地方官,今后要仰仗宁远伯的地方还多着。 李成梁自然不敢自承,说自己区区武将,读书不精(李成梁早年没钱去京师承袭世职,曾经考中过秀才),将来倒是要多多向恩宪这堂堂六首状元请教。 高务实又说自己不过区区书生,不通俗务,尤其不知辽地风俗民情,而宁远伯“世镇”辽东,正是地主,将来还要请宁远伯多多指点提醒才好。 李成梁忙说自己不过世守辽东一隅,做些打打杀杀的粗浅活罢了,哪里比得上恩宪这“二百年来真魁首”?更不要说恩宪“安南定北”,赫赫殊功,怎么会是普通书生! 总之,两人就在这你推我让之中耽搁了好一会儿,最终约定下来,两人同辈论交,互称表字。高务实称呼李成梁“汝契兄”,李成梁称呼高务实“求真贤弟”。 可怜李如松这位十多年后大明的头号大将,现在就被自己老爹坑了一把,比高务实这个年龄比他还小了十多岁的家伙莫名其妙矮了一辈,着实冤枉。 这个场合自然不是说正事的时候,两人“相见恨晚”之下,这才想起还有一位李观察在那边干等着,于是又携手朝李松那边走去。 李松正等得百无聊赖,见李成梁携了高务实的手走过来,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很是松了口气,也不等他们二人走近,自己主动下了马,也朝他们迎了过来。 高务实一身蟒袍玉带,一看就是京中得势的贵人,李松这个在宁前兵备副使职务上干了十年的老干部又是心酸又是无奈,正要主动抢先上前见过,却不想高务实并无“新贵”架子,老远就微微挣开李成梁的手,拱手大声笑道:“末学后进、侍教生新郑高务实见过李观察。” 李松略微诧异,但也连忙道:“岂敢岂敢,侍教生大城李松问高观察安。” 大城,是指李松的籍贯,顺天霸州大城县。 既然高务实不摆天子心腹的架子,这见面的氛围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两人笑呵呵地寒暄了几句,甚至还闲扯了一下霸州和新郑的地域风情,也不知道是怎么扯上边的。 待得该瞎说的都瞎说完了,李成梁才呵呵笑着出言打岔,朝着李松一脸歉意地道:“本来宁远这里,李观察才是父母,不过成梁蒙皇上错爱,得了个宁远的名爵,也不敢不把这里当做本家所在……既如此,今日为求真贤弟接风洗尘之事,不如就请李观察让给成梁来做如何?” 李松笑呵呵地道:“无妨,无妨,宁远伯好文向学,我素来深知,今日既有我大明文魁驾临,自然要好好亲近,本官理会得。” 李成梁拱手道谢,同时邀请李松同往。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李松也不推辞,当即答应下来。 高务实只是在一边微笑着,心里琢磨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在原本的历史上,李松大概就在今、明两年之间的某个时候接替周咏,成了辽东巡抚,不过他这一任巡抚没干多久,大概在万历十三年左右,就因为继母去世而回乡丁忧去了,从此未再出仕,那一年李松应该是六十一岁。 关于李松绝意仕进,后世有学者分析,认为应该是与李成梁这位辽东总兵有关,这些学者认为李成梁贵极而骄,在辽东一手遮天,横行不法,李松心存不满,但又畏惧其权势,因而功成身退。 但是,高务实觉得论据并不充分。 虽然李成梁飞扬跋扈,“督抚、监司稍忤意,辄排去之,不得举其法。” 但实际上,他在辽东还真做不到一手遮天,史载“先后巡按陈登云、许守恩得其杀降冒功状,拟论奏之,为巡抚李松、顾养谦所止。” 这里头说明,至少有两任巡按打算弹劾李成梁,但由于李松与李成梁之间似乎存在某种默契,故而为其弥缝。 至于顾养谦,他是万历十三年时,李松丁忧去职之后来任辽东巡抚的,当时上任未久,应该与李成梁还谈不上有什么深厚交情,劝阻巡按御史弹劾李成梁,多半是从辽东的稳定来考虑——毕竟他刚刚新官上任,要是就把公认的辽东定海神针给撸掉,万一辽东出了什么事,可就都是他的责任了。 不过顾养谦的问题现在没必要多考虑,他是高拱的门生,前世由于高拱败退,顾养谦在官场上几乎只能自己靠自己,顶多有同年帮衬一二,好容易扛到张居正病死了,自己做到辽东巡抚,肯定是万事以求稳为要务。 而这一世高党大兴,顾养谦仕途看好,现任蓟州兵备参政,但他会不会来辽东现在都还不知道呢。 关键是李松,他在宁前兵备道干了十年了,今日又与李成梁一同前来,刚才甚至还和李成梁并辔而立……他跟李成梁究竟是何关系? 第951章 有个叫努尔哈赤的小子 宁远最好的一家酒楼名叫一壶春,据说这名字最早的来历是酒楼老东家酿得一手好酒,即便是身在这山海关外的寒冬腊月,喝一口这酒便浑身发热,宛如置身暖春,因而被宁远人称之为一壶春,老东家便也借着这美名给酒楼改了名。 昔日那位老东家早已作古百年,酒楼也数经易手,但万幸的是这一壶春的酿造之法倒是传了下来,依旧作为这家酒楼的金字招牌存在。 今日的一壶春酒楼,不仅被贵客包了场,甚至还在贵客的要求下洗刷一新、张灯结彩,隆重得犹如过年。 但更为神奇的是,酒楼对此毫无不满,甚至兴高采烈地按照吩咐置办起来,把一起弄得妥妥当当。 原因并非因为那位贵客乃是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以至于酒楼连赚钱都放在一边,自备这些额外的装点,而是因为这一壶春酒楼现在的幕后东家名叫祖承训——此人刚刚因为随李成梁出征漠南而升任辽东副总兵,前几日得到新的命令,以宁远卫指挥同知协守辽阳,即将赴任。 但对他来说,赴任协守辽阳并不着急,最重要的任务永远是跟紧自己的领导——辽东总兵李成梁。 李成梁要来迎接高务实,祖承训也就跟着来了,刚才李成梁去面见高务实时,随行的那十余骑里排在头一号的大将便是祖承训。 “昔我镇辽之前,仅仅十年之间,辽东总兵战死者三员,辽镇一时无人可用,谁都不愿意接任这个几乎必死的大帅……呵呵!”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在高务实刻意而谨慎的吹捧与附和之下,李成梁已经有些醉意了,言语间也不像一开始那般小心翼翼,甚至对于高务实时不时表现出来的“崇拜”有些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的英雄事迹不仅在辽东广为人知,甚至连高务实这位六首状元、天子近臣也钦佩不已。 难怪陛下对我格外优容,难怪我游离于心、实两党之外,亦能恃立辽东,看来这位高观察在其中应该也是出了力的——哼哼,不过,你出力归出力,心学、实学两派现在互有优势,想让我李某人下注,那却还早了些。 打着这样的主意,李成梁便开始故意把话题往昔日的光辉事迹上引,一来继续加深自己在高务实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争取他的好感,让他“继续”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说话;二来也避免高务实趁机逼他表态,让他完完全全站到实学派一边来。 “诸镇名将无一愿来我辽东,辽东唯有自强!彼时,正是高文正公在阁,虽为次揆,实秉国政。时任辽抚(辽东巡抚)毛公(毛纲)乃山西人,举我为总兵,高文正公许之。次年二月,毛公去职,高文正公恐辽东失人,乃遣臂助张肥乡(张学颜,北直隶肥乡县人)为辽抚,助我成事……” “隆庆五年夏,图们以俺答前例,率蒙古诸部大军十万袭锦州,要求封王。”李成梁眼眸微微闪动厉芒:“嘿,他想得倒美……为着此事,高文正公亲自写信与我,言及‘西怀东制’之策,要求我配合张肥乡公力挫图们!” “那一仗打得可真是痛快啊……”李成梁带着缅怀的意味,道:“我于劈山一役,击溃其主力,阵斩其大将阿丑台等五员,此后图们数年来犯,再无那年兵马之雄壮,皆被我轻易击退!” 高务实一脸“崇敬”,连连点头。旁边的祖承训见了,也忙道:“大帅说得没错,末将那一日随大帅出征,亲见大帅三换战马,鏖战不止……” 李成梁哈哈一笑,打断他的话道:“你也不错,我记得你也换了三匹马,身被十余箭!哈哈,是个带种的,不枉本帅器重……唔,此番你到了辽阳,便是独镇辽河以东,今后也当如那日一般,不得玩忽职守,不得骄纵放任,知道吗?” “是是,大帅教训得是,末将定当谨记。” 高务实面带笑容,其实冷眼旁观,发现即便是祖承训这个副总兵,在李成梁面前看起来也如寻常小兵一般,丝毫没有“仅次于他”的觉悟。 随口指示了祖承训几句,李成梁见高务实“听得津津有味”,便又开始继续缅怀:“今上继承大统之后,图们老实了些,我便开始琢磨女真的情况,于是开始在宽甸筑堡……恰巧,建州卫都指挥使王杲在抚顺马市上诱杀了我大明备御裴承祖,辽抚张公断绝贡市,我则谋划征讨王杲。” “万历二年,王杲以部众坐困为由纠集土默特一部(辛爱部的一部分)、泰宁诸部等,大举犯扰我辽东重镇辽阳、沈阳,我便督兵进剿王杲所在的古勒寨,斩首一千余级,王杲家眷、儿孙被俘者甚众,一干儿孙辈尽数被我收之为奴,快哉!” 高务实心中一动,问道:“其中可有个名叫努尔哈赤的?” 李成梁正说到兴头上,忽然被他打断,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思索了一下,才讶然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他面现狐疑之色,在高务实脸上仔细打量了一番,才问道:“当时这厮才不过十五六岁,只是个半大小子,要不是吃得多点,愚兄都记不起有这么个人,求真贤弟是从何处听说这厮的名字?” 高务实心中一突,暗怪自己一想起“努尔哈赤”太激动,口快了些,当下哈哈一笑:“小弟也忘了,可能是后来他代表建州进贡的时候看到过什么条陈吧。” 李成梁一时也没从高务实脸上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心道:努尔哈赤?区区小儿,除了脾气暴虐一点之外,实在没有什么突出之处,想来也进不了高务实这种人的法眼,看来他应该真的只是偶尔看见过这厮的生平,随口一问罢了。 当下放下心来,点头道:“这厮没什么大用,小时候脾气还不好,后来被罚着去给愚兄养了几年马,现在倒是有用了些,人也老实了不少……想不到他的名字连贤弟你都听过了,也罢,算是他的造化,改明儿得了缺,让他回建州帮咱们打打下手好了。” 高务实一听就呆了,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一巴掌。 ---------- 感谢书友“书友20180429163259594”、“尧睿天下”的月票支持,谢谢! 顺便说一句,我如果在书里介绍某人,基本都是表示此人后续剧情中会出现,不会有无关紧要之辈。 第952章 急,不急 其实高务实刚才这一问,主要是想求证一件事,即后世传说努尔哈赤曾被李成梁“收养”之说到底是否属实。 因为后世历史学界,包括日本、朝鲜、韩国的一些历史专家,对于这件事都有很大的争议,有说李成梁收养过努尔哈赤,也有说根本没这回事,偏偏双方还都能拿出一些资料来自证其说,这就给高务实这个只看资料而没本事去考证的历史爱好者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注:所以本书的“史样”,是采信的其中一种,这个问题我就不接受什么质疑了,反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 现在看来,努尔哈赤并不是什么李成梁的义子,只是单纯的奴仆,而且是战俘为奴,地位想必不高,要不然李成梁刚才也不至于还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这个人。 高务实不禁想:要是我开口找李成梁这位“兄长”要人,不知道他会不会给?似乎应该会卖我这个面子吧?不过……我有什么理由要人呢?我要是个孤家寡人来上任,还可以说缺奴仆可用,找他要几个人。 他看在我是天子近臣的份上,这点面子不会不卖,但恐怕也会心生怀疑。而现在我家丁巨万,根本不可能缺奴仆用,似乎找不出什么能他不疑心的理由来…… 可他现在打算放努尔哈赤回建州,这只怕不是个好消息啊,别是因为我的关系,把努尔哈赤提前放虎归山留后患了吧? 谁知高务实这一思索,却被李成梁误会了,他笑了笑道:“贤弟,你也莫要多心,愚兄也不是随意做出的这个决定,其实愚兄这几天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这下倒轮到高务实一怔了,下意识问道:“这却为何?” 李成梁笑道:“这不还是跟王杲那厮有关么?”当下他便将王杲那件事原原本本跟高务实说道了一番。 原来王杲此人,本名喜塔喇·阿古,女真话叫做“阿突罕”,乃是此前建州女真的头领,官至建州右卫都督。 这厮本质上就是个部落首领,虽然当着明朝的官,但却很不老实。 嘉靖三十六年十月,王杲偷袭抚顺,杀死守备彭文洙,大肆进行劫掠;嘉靖四十一年五月,时任辽东副总兵黑春统军清剿王杲,却被王杲设伏生擒后磔死。 于是,王杲犯辽阳,劫孤山,略抚顺、汤站,前后杀死指挥王国柱、陈其孚、戴冕、王重爵、杨五美,把总温栾、于栾、王守廉、田耕、刘一鸣等数十人。 彼时,女真哈达部贝勒王台逐渐强大,与王杲亦多有摩擦,后二者结盟于抚顺关下而罢兵言和。 此后便是刚才李成梁说过的那件事了,王杲因屡杀大明将官,张学颜一怒而罢贡市,李成梁则奉命率军攻打建州,结果是王杲被擒,磔于北京。 此一战,连同努尔哈赤和其父塔克世、其祖觉昌安等人在内的一大帮建州女真高层,被李成梁几乎一网打尽,然而王杲之子阿台偏偏逃脱了,回到其老营古勒寨,继续与大明作对。 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是建州左卫枝部酋长,在大明的官职也是都指挥使,但其实他人少势弱,一直依附作为建州强酋的亲家王杲,也常率领部众进入抚顺马市贸易,以麻布、粮食易换猪牛,领取抚赏的食盐、红布、兀剌等物。 王杲死后,他一家三代全部被李成梁给俘虏了,觉昌安本人作为头上还带着大明官帽的部落首领,虽然部众几乎星流云散,好歹还被保留了一些面子,没让他太难看,但其子塔克世和孙子辈的努尔哈赤、舒尔哈齐等就没那么好运了,都被当做奴仆使唤着。 今年漠南之战后,虽然李成梁在最后吃了点小亏,但其实主要是面子上有点难看,实际上他的功劳还是捞得很足。然而这次的麻烦在于功劳太足,朝廷拿不出钱来赏赐了,接下去想要再来一场大战,估计府库也支撑不起。 于是,李成梁就又开始打女真的主意——打蒙古是吃肉,打女真多多少少也能喝点汤。现在因为朝廷没钱了,吃肉有点困难,那不如就去女真那边打打牙祭也好。 李成梁所部战斗力虽然强,但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是单靠没脑子的拼杀,人家好歹也是考过秀才的人,用计并不奇怪,所以他又拿出了惯用伎俩——以夷制夷。 怎么做呢?按照李成梁的设想,就是把这带在身边“训练”了好几年的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放回女真,让他们召集当年的残部,甚至召集更多一点女真人为自己效力——这是说得好听的,实际上就是做炮灰。 当然,具体使用中也许会有变化,比如也可以派他们去骗开古勒寨的大门等等,因为阿台之妻不是别人,正是觉昌安的孙女。 所以他才说本来就打算放人——只不过他本来只是打算放觉昌安和塔克世这父子二人,现在因为高务实的关系,才打算连努尔哈赤这个长孙一起放掉罢了。 搞明白这一点,高务实发现自己就更没法开口了,因为这下子连养虎遗患都说不出口——这祖孙三人现在就剩个名号,连部下都早就散了个七七八八,说放他们是在“养虎”,怕不是要被李成梁笑掉大牙。 脑壳疼啊…… 原历史上的努尔哈赤是什么时候离开李成梁而独立的来着?万历十一年还是十二年?唔……好像也就是这两年间,那他现在离开,似乎也不算什么。 不过,他是啥时候统一女真……不对,统一建州的来着?好像是在万历十六年左右。 嗯,那还好,还有机会,这厮历史上应该是先统一了建州,然后靠着建州根基,又花了二十多年才逐渐扫平整个女真,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摆平他。 尤其是,这其中大明方面发生了“三大征”,无论是平定宁夏之役,还是援朝抗日,作为辽东军主力的李家军嫡系家丁都遭到了很大的损失,尤其是对日一战损失巨大,再加上后来李如松意外战死,这才轮到努尔哈赤坐大。 这些事情都是可以因为我而改变的,那努尔哈赤也就未必能有坐大的机会,我怕什么? 再说,努尔哈赤在统一女真甚至统一建州之前,我说不定就能做到辽东巡抚,以努尔哈赤统一过程中动不动就在没有大明指令的情况下擅自出兵的习惯,我还怕找不到理由来打他吗? 这么一想,高务实就放心了下来,不再为区区一个连部下都没几人,头上还有父祖两辈人压着的野猪皮担心。 第953章 万众瞩目 毕竟是跟李成梁不熟,别看现在称呼得亲热,实际上大家根本没有半点交心,高务实也就不考虑直接找李成梁要人了,反正努尔哈赤现在还没发迹,甚至连独立都谈不上,弄死他的机会还有的是。 甚至,只要搞定李成梁——不管是降服还是拿下,让李成梁不去纵容努尔哈赤,努尔哈赤这辈子都别想积累起足以反明的实力来。 以夷制夷不是不好,但前提是自己有足够的实力,能够压制这个给自己做打手或者炮灰的“夷”,而李成梁对努尔哈赤的做法,就属于玩脱了。 按照高务实的对比和分析来看,李成梁一开始大概是觉得觉昌安和塔克世两父子能力不错,所以借刀杀人把他二人给除掉了,然后偏偏去扶植塔克世的儿子努尔哈赤,将他培养起来做自己的走狗。 李成梁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借刀杀人之计很巧妙,努尔哈赤应该会被他蒙蔽,甚至反过来感激他,从而心甘情愿做他的忠实走狗,再加上努尔哈赤年纪轻,只有倚仗他的扶植才能自立,于是便会更加忠诚于他。 只是,李成梁没有料到那借刀杀人之计出了篓子,而努尔哈赤将计就计,一面装作不知情,把杀父之仇归罪于建州女真的预定对手;一面取信于李成梁,在他这里得到各种好处,包括且不限于纵容他出兵征讨建州女真别部、物资支援以及准许他进行貂、参贸易等。 李成梁不知道自己纵容的是一颗对他、对大明心怀怨恨的深水炸弹,反而将其培养成了建州女真的唯一首领。 本来,仅仅如此也还有救,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先是宁夏出了乱子,李如松带着一大帮李家军嫡系家丁去征讨宁夏,结果宁夏虽平,李家军却损失不小。 然而此时的李家军依然还是很强,如果有几年工夫,还是能恢复元气的,谁成想朝鲜又出了乱子,被刚刚统一日本的丰臣秀吉按着一顿暴打,哭着喊着来求大明爸爸救命。 万历帝本来不大想管这茬破事——因为要花钱,然而经不住朝鲜王苦苦哀求,加上得知丰臣秀吉打朝鲜居然还只是个跳板,接下来要打的就是大明。 这就不能忍了,加上此时宁夏已定,万历帝于是就近调辽东军去把朝鲜的事情给解决掉。 意外的是,第一次出兵因为小看了日本人的决心,不知道日军多达十几万,辽东军出兵才不过几千人,被一顿暴打逃了回来。 这下子,不仅朱翊钧怒了,李如松也怒了。于是第二次作战的时候,不仅辽东军主力全出,国内还派了援军,几番苦战之后,战绩倒是不错,基本上算是摁着日军打,把他们给打了回去,顺便气死了丰臣秀吉,日本退兵。(这中间还有很多细节,日后写到了再说。) 这一战看起来战果辉煌,大明又帮助自己的小弟来了一次存亡继绝,煌煌天朝的自信心直接爆棚。 然而麻烦其实已经来了——辽东军损失巨大,尤其是李成梁的起家部队,他的那几万家丁骑兵损失大得已经不是伤筋动骨可以形容,完全就是断手断脚的程度了! 何以见得李家军的嫡系家丁经此一战,损失已经大得如同断了手脚呢?有事实可以证明,那就是李如松之死。 辽东军最强的时期,完全是压着蒙古打的,常年累月都是以少击多的打,没听说中个埋伏就损失巨大的情况。结果打完朝鲜一战之后,李如松依然按照往常的打法和兵力对比来作战,结果便中伏而死了! 中伏不奇怪,奇怪就奇怪在,如果以李家军当年的悍勇,怎么可能让主帅直接战死在那儿?仅此一战,便足以说明当时的李家军嫡系,已经不仅仅是“走下坡”这么简单,其战斗力实际上已经出现了断崖式的下跌! 而李如松本人的战死,更是让李家军的脊梁骨都断掉了。虽然此后李成梁二度出山,但已经没有意义了,不仅他本人壮心已暮,李家军本身也回不到过去的辉煌了,只能一步步凋零。 而在这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努尔哈赤已经崛起,趁乱统一了建州,甚至接近于统一了整个女真。 此时的李成梁早已蜕变,根本不复昔年之勇,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官僚式军阀,一门心思保全富贵,根本不敢再拿最后一点本钱去跟努尔哈赤打生打死,于是干了一件最大的蠢事:放弃他自己昔日建立的宽甸六堡——随即被努尔哈赤占据,而且成了其稳定、发达的后方。 李成梁病死之后,李家的后人已经完全没有再战的勇气,史载“父兄故部曲已无复存,而如柏暨诸弟放情酒色,亦无复少年英锐”,至此,辽东军自身已无对抗努尔哈赤的实力,更别提压制了。 朝廷也因此不得不把马芳之子马林等宣大将门调往辽东,然而搞笑的是,马林等人调去辽东偏偏施展不开——辽东将门不听他们宣大将门的! 阳奉阴违?那还算有礼貌的,不少人甚至是直接不给面子,乃至当场就敢甩脸子。 辽事至此不可复振也。 所以在高务实看来,辽事败坏,李成梁本人的确要占大部分罪过,但剩下的倒也不能完全赖他,确实是大明够倒霉。 不过话虽如此,他高务实既然是穿越者,有“先见之明”,这些倒霉事却也不是不可以避免,或者说至少可以避免出现历史上那么糟糕的结局——只要提早准备就好。 这一日跟李成梁的会面,在双方的宾主尽欢中结束,李成梁的态度很热烈,但什么都没保证,除了吹嘘了一番昔日的功绩之外,就是想方设法探知高务实的来意。 李松并不吹嘘什么,甚至还很谦虚,很低调,但只要李成梁开始拐弯抹角地打探高务实为何而来,他的神情就会明显变得紧张,聚精会神地在一边听着,显然对此也很在意。 其实说起来,高务实挺能理解他们的紧张,毕竟以他高务实的圣眷来看,他如果执意要在辽东搞风搞雨,只怕真没谁拦得住——现任蓟辽总督梁梦龙虽然看似并非高党出身,但他能做到这一步却是因为高拱和郭朴二人的提拔和力挺,于情于理他都不太可能对高务实下手。 而辽东巡抚周咏呢?他是河南延津人…… 漠南大战之前,朱翊钧和高务实商议的时候,还说过担心周咏能力不足,但高务实并没有顺势表示要取代周咏,原因就在于此——大明走到现在,乡党之间不是轻易就方便动的,许国作为高拱的学生,都已经在阁几年了还总被人怀疑,不是因为别的,单纯就是因为他是徽州歙县人,而那里是一处心学兴盛之地。 所以现在的辽东,本来是很“平静”的,而高务实这条披着黄金鳞片的鱼儿跳了进来,他是会活蹦乱跳掀起浪花,还是只打算静静潜伏打熬资历,这是整个辽东官场都聚精会神盯着的事,万众瞩目,无分文武。 ---------- 感谢书友“kxzf”的月票支持,谢谢!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打赏,谢谢! 第954章 盖州上任 【反盗版已撤】 盖州,早在汉代就是商贾云集的辽东重镇,金代时乃有盖州之名。到了大明洪武四年,改盖州为盖州卫,翌年建盖州新城,这新城便是如今辽东苑马寺卿的夏秋驻地(春冬驻海州)。 盖州地处辽东南部,在辽东半岛则位于西北偏中部,是辽河平原与辽南丘陵的交界之地。 而如果把目光单纯的放在大明眼下这个时期,那么盖州这一块地区,还是分割辽西和辽东的咽喉之地——因为此时的辽河河套地区还在蒙古人手里,确切的说,是在朵颜三部的炒花部手里。 辽东苑马寺原本是个管理马政的机构,所以设置比较简单,乃有“正卿一,少卿二,寺丞四,主簿一”,其中苑马寺卿作为主官,为从三品;少卿正四品,负责佐寺事;寺丞正六品,分别督管辽东苑马寺下辖的六监二十四苑养马事宜;主簿从七品,负责典省勾校文书。 不过此前已经说过,这个养马的差事现在基本上废了大半,苑马寺卿本身也很少再把时间放在养马之上,而成为了辽南的军政主官,所以这些属员之中如少卿,虽然级别不低,放在别处已经是个知府,但在辽南的实际地位很一般。 辽南真正重要的人物一共就两位,一位就是苑马寺卿——主要权威来自于兵备副使这个兼差;另一位则是武职,“分守海盖右参将”。 眼下在任的这位海盖参将名叫孔东儒,辽海卫人,于万历七年出任本职,此前为广宁左营游击。(无风注:根据《神宗实录》。)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是李成梁的人。 为啥呢? 首先,他是辽海卫人,辽海卫虽然带个“海”字,但实际上位置在辽东最北方的开原,开原有两卫:三万卫和辽海卫。而辽海卫以南,便是铁岭卫——李成梁的老家和根基之地。 李成梁发迹后,扩张势力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制铁岭卫以北的三万卫和辽海卫,因为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其在辽东北部的“势力范围”,这还是多年前的事了。 孔东儒既然能以辽海卫的出身混到今天这一步,没有李成梁的点头甚至推荐,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 其次,他的前职是广宁左营游击,这个职务也不简单,实际上是辽东总兵麾下最关键的几个游击中排名第一位的——辽东总兵现在就是驻广宁的。 李成梁这些年早就把辽东军经营得几乎成了“李家军”,他手底下最关键的一位游击,还能不是亲信心腹吗? 况且,要不是亲信的话,能够外放海盖参将这样一位辽南头号武将?做梦。 这位孔东儒孔参将大概是得了李成梁的吩咐,对高务实十分亲热,但绝不交心。虽然亲自领着千余兵马前往娘娘宫——也就是营口迎接了高务实来盖州,但一路上只是胡乱吹捧高务实,并不说什么正事。 吹捧这种事,高务实见得多了,孔东儒的吹捧也未见得有什么新意,无非是文武双全,功勋盖世那一套,高观察早已免疫。 于是高务实主动把话题扯开,从营口到盖州的这一段路上,高务实主要是问了些关于盖州乃至海州的地形、交通乃至经济情况等问题。 盖州地貌特征为“六山三水一分田”,以这个年代的粮食产量来说,光靠种田是养不活人的,而且盖州还不方便开垦田地,因为盐碱地太多,勉强开辟为田地,也种不出多少粮食来——后世红朝倒是搞定了这个问题,至于现在嘛,那是想都别想,高务实也没这么专业的农业技术。 所以盖州的经济主要是利用地理位置来做中间站——辽东辽西的中间位置,正好干这个。 除此之外,就是靠水了。 水有两种,一是辽河、大清河等河流;二是海,盖州西临辽东湾。 辽河等河流,原本用处不算很大,毕竟南船北马,辽东人此前更喜欢陆路运输,但自从高务实前几年在娘娘宫附近新建了营口港之后,一切就开始悄然发生变化了。 营口港由于背靠京华这个商业巨头,拥有的生意伙伴也是巨大的资源,因而每年的吞吐量都在快速而稳步地上升。 与其他港口一样,货物光是运到港不行,还得运到各处,这就需要运输方便。 其实以营口的位置,即便走陆路,也能轻易辐射辽东、辽西两翼,辽南也是一样。但如果单说去辽东(辽河以东)方面,那么辽河与太子河等河流就很有用处了。 京华很快发现了其中的商机——当然这是因为京华老做这种事,于是很快建立了河道运输,从一开始的十几艘内河运输船,一直到现在大小内河运输船百余艘之多,完全掌控了辽东方面的内河运输业务。 虽说内河船只远远小于海船,但这么多船,光是运京华自家的货物显然多有多剩,能够经营成这样,自然是把辽东本地的运输方式都改变了才能做到的。 毕竟在这个年代,水运肯定比陆运便宜,唯一的麻烦在于辽东太冷,当寒冬来临,河面封冻,就不好办了,甚至连这些船只都要提前离开,驶入专门的河港封存起来,严重影响京华的运输效率和赚钱效率。 这些事高务实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孔东儒的泛泛之谈让高务实提不起多大兴趣,干脆把话题转开,问道:“海盖二地,如今有兵几何,堪用者几何?马匹……哦,这个就不问你了。” 孔东儒虽然是李成梁的人,但他显然也知道高务实的背景,这不是李成梁能随手拿捏的那些以前的苑马寺卿,不能等闲视之。 所以高务实一发问,他就连忙道:“海盖有兵四万余。” 高务实大吃一惊,立刻反问:“多少?” “四万余。”孔东儒谦卑但坚决地说道。 这会儿高务实却逐渐回过神来,收起了惊诧,轻咳一声,又问道:“那么,堪用的呢?” “两千六百人。”孔东儒没有打太极,老老实实地道。 高务实简直惊了个呆! 你们辽东怎么回事啊?一个九边重镇之一的要地,这个军队堪用比例怎么连广西还不如? 孔东儒或许是看出了高务实的惊讶,认认真真地道:“高观察,实不相瞒,辽南海盖这边因为战事较少,所以士卒多不堪用,末将所说的这两千六百堪用之军,没有一人是辽南之兵,全是末将从广宁带来的随任家丁。”他说着,眼中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傲然。 哦,这下我懂了。 高务实心道:合着辽南金复海盖这边的卫所加起来,在册的大概有四万多兵,只是在这位李成梁的爱将看来,这都是些废物,根本打不得仗,不能算“堪用”,真正“堪用”的,只有他带来的随任家丁。 所谓随任家丁,就是将领的私人嫡系,之所以叫“随任”,意思就是说这些人不属于该地,而是属于该员,此将领如果调任别处,这些家丁也是要跟着带走的。 拥有两千六百随任家丁,这个孔东儒有点实力啊,我怎么对这样一个人物没啥印象呢? 第955章 万事开头难 辽东一共有五位兵备,高务实是其中之一,独主辽南。 之所以说“主”,是因为理论上能与他并掌辽南的海盖参将孔东儒是个武将,到了如今这个时代,实际地位远不如他这个文官。 另外,所谓海盖参将,顾名思义,只负责海州和盖州,更南边的金州和复州便不在其辖区,比起高务实的辖区直接少了一半。 再有便是,兵备这个职务,本身就具有监军之责,既然是监军,监的是谁?自然是谁驻此地便监谁的军,如今嘛……主要便是海盖参将孔东儒了。 我既有责任监督你,你敢不听我的?就好比巡抚一职(说确切点应该是差遣),其在大明,本身初设之时便是为了监督当地官员,结果慢慢就成了当地的主官。 巡按同样如此,它是监督包括督抚在内的全部当地官员,虽然碍于本身级别实在太低,而且任职年限仅仅只有一年,没能成为地方主官,可是看看高务实在广西时的威风就知道,“监督”这个词在大明的厉害之处。 “兵备”一职,或者说这一差遣,本身并非大明祖制,追溯其源头,乃在洪熙元年或正统元年——因为史学界有争议,这个就不多说。 总之此职并非祖制,那也就是后来的“空降”官,所以兵备之下,没有相关衙门和属员,只是当其成为地方上集行政、军事、司法等多位一体的绝对主官之后,该地区的其他文武官员实际上也就都成了他的僚属。 但高务实甫一上任,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他手底下很缺文官,尤其是负责地方行政的文官。 辽东的体制,一直是军管体制,没有州县设置。譬如眼下高务实的秋冬驻地盖州,它的官方称呼是“盖州卫”,也就是说,这是个卫所,剩下的海州、复州、金州,也都是如此。 这也就是说,这些地方的行政,居然是掌握在卫所手中的,而卫所的指挥使们,通通都是武官,大多还都是世袭的武官出身。 坐在兵宪衙门书房,正仔细审阅历任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们所留下文书案卷的高务实忽然一拍大腿! “卧槽,我算是明白为什么红朝的北大仓和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核心地区辽东,在明朝居然始终养不活自己,持续两百年一直都需要关内给它输血,一直到‘辽事大乱’之后,全国为它输血——这地方军管啊,它怎么发展得起来?指望那群只知道把军户搞成自家农奴的卫所世官,能建设北大仓?做梦啊!” 可是……怎么办呢?上疏请设立文官基层体制?只怕不行。 九边地区实行军管,这是条祖制,本身督抚和兵备道的设置就已经是在祖制的基础上不得不增添出来的,再想继续往下设立很困难。 这是因为督抚和兵备道的设立有其时代特殊性,原先洪武年间在九边地区设立有大量的塞王,但随着靖难之役、朱棣称帝,塞王逐渐内迁,边境的军权集中于总兵,造成总兵事权过大,这才开始用督抚来分权和压制。 但后来发现,刚刚设立的督抚在军权方面,大抵只能在后勤等事发挥作用,对总兵大权的分割程度依然不足,于是便又设立了兵备道。 所以,督抚在九边地区行事军事大权,实际上是通过兵备道来完成的——倘若督抚麾下的兵备道不配合,总兵们就没法调动任何一名卫所兵,更无法调拨粮草、军械等各项物资,此时总兵们能够调动的,其实就只剩他们的“随任家丁”了。 但现在如果想要在辽东设立州县来取代卫所,高务实觉得很难争取到多少支持,一是因为祖制,二是因为思维惯性。 此时的大明官员们一贯把九边当做护卫中原的边疆军镇,对这些地区的要求是防线稳固,而不是什么经济发达、人文荟萃。 甚至很有可能大部分官员会觉得如辽东这样的地区,经济还是不要太发达了——因为你太发达的话,被蒙古人、女真人抢一次,那个损失不就更大了? 而李成梁这十多年来在辽东的表现,也加深了朝廷官员们的这一印象:李成梁如此能打,也不能保证辽东不被抢,顶多只能在被抢之后去报仇,打回来而已。 那么反过来就得出一个结论:辽东越发达,就越要被抢,而一旦被抢,就越发资敌。 高务实有些挠头,这就难办了啊…… 要想朝廷官员们觉得辽东可以大力发展,前提是辽东安定,不会挨打遭抢。而高务实觉得辽东要想不挨打,不遭抢,首先要有强大的实力。 而这种实力不能总是靠着关内输血达成,必须让辽东自身有足够的造血能力才行,否则以这个时代的运输条件,即便有他高务实给开了海运的挂,毕竟也远不能和后世那种效率相提并论啊! 这里头的运输损耗算谁的?真以为京华来承运,就没有“漂没”了?无非京华的漂没是真的漂没,不会大肆虚报罢了。 高务实深深皱起眉头,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踱步,琢磨着如何创造发展辽东的前提条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色沉肃地站定了,低声道:“辽东其他地区不安靖,可我辽南还是相对安靖的,我不如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先把辽南打造稳定,搞成一个不是试点的试点,然后以此为例,说服朝廷上下。 至于没有足够的文官……没有就先没有吧,万事开头难,待我先把几个卫的高层召集到盖州来开个会,观察一下哪些人能凑合用。如果实在连凑合都凑合不了的,那也就别怪我直接架空你们了!” 卫所军官大多都是世袭来的,关内的世袭指挥使们还经常性交流,甚至跨省交流任职,而辽东这一块地区因为地理关系,卫所军官的交流很少跨地域,基本都是在辽东本地调来调去,所以整体性特别强。 高务实初来乍到,虽是强龙,也不想一来就跟地头蛇杠上,所以他并不打算大规模跟麾下的卫所武将们过不去,而是打算在万一他们实在不堪使用的时候,依靠京华的家丁体系暂时架空一下他们的实权——当然,仅止于地方管理方面的实权。 在册四万多兵,在孔东儒眼里居然无一可用,这种情况高务实哪里能忍? 所以,一方面是把辽南的经济搞好,至少要富裕到可以自备兵甲武器(当地自购,但不一定是自产),甚至最好还能把粮食问题也一并解决,不管是买还是种。 然后与之并行的,就是真正的“整饬金复海盖兵备”了。 ---------- 感谢书友“hamw05”、“sugarsugar”、“无忧无虑k书”、“尧睿天下”的月票支持,谢谢!感谢书友“fengjiyue”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956章 为汝契兄清理门户 次日一早,高务实便以兵宪衙门的名义发牌,召集辽南金复海盖四卫指挥使于八月初一赶到盖州兵宪衙门开会议事。 从发牌召集部将到正式开会的这段时间,高务实也没闲着,先是把自己此前已经计划好要在辽南进行的一些建设提上日程,写了信给京华各处分部,让他们按照计划开始行动。 接着又亲自跑了一趟营口港,视察营口的发展情况,等他回到盖州,已经是七月底,马上要到规定的开会时间了。 开会时间虽然是八月初一,但上官召集,下属当然不能卡着点“准时抵达”,必须提前抵达并拜会上官,此乃约定成俗,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潜规则。 然而直到开会的前一夜,前来拜会高务实的也只有三人,分别是盖州卫指挥使江恩垣、海州卫指挥使蒲元毅、金州卫指挥使曹简。 剩下复州卫指挥使一直未曾出现。 高务实在这一夜,一直等到将近半夜,这才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就寝了。 次日,兵宪衙门之内,会议正式召开,除了各卫指挥使之外,还有海盖参将孔东儒应邀与会。 江恩垣、蒲元毅和曹简三位指挥使都是早早来到兵宪衙门,而海盖参将孔东儒直到开会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才匆匆忙忙赶来。 让他意外的是,当他被高务实的家丁带入议事花厅之后才发现,作为正主和上官的高务实居然已经提前到了。 领导一般不会提前到达开会地点,这是古往今来的习惯,这个情况的出现并不完全是领导要摆架子,实际上这也是为下属考虑——如果领导都到了,你这下属还没到,岂不是很尴尬?然而领导既然是提前到的,那么下属只要还没迟到,就很冤枉了。 但今天显然出现了意外,高务实这个上官先孔东儒一步出现在了会议花厅。 孔东儒心头暗暗一惊,立刻谨慎起来,快步上前,大礼参拜:“末将孔东儒,见过兵宪!末将来迟,请兵宪降罪!” 兵备道的平时敬称多为“观察”,这是强调其文官属性,而具体到军务这一块的时候,则经常被称为“兵宪”,这是强调其有监军、管军之权。 此时,孔东儒口中称呼“兵宪”,则有自承下属的意思,这也是他刚才谨慎起来之后的下意识行为,大抵表示服软。 高务实看来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微微笑着颔首,道:“孔参戎并未来迟,还提早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呢,何罪之有?请起,坐吧。” “是,末将谢兵宪不罪之恩。” 管他迟没迟,先认怂总不会错,以免被盯着打,尤其对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而且还是文官,那就更不能轻忽了,这是孔东儒多年从军得来的经验之谈。 孔东儒一坐下,便发现花厅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他悄悄打量了一下,立刻发现问题所在——高务实这个主官正襟危坐,但却一言不发,其他三位指挥使级别不够,又根本不敢主动开口。 其实指挥使“级别”并不低,低的实际地位,大明到了现在这个年月,单单一个指挥使却并无其他差遣的话,实际地位就相当堪忧了。 高兵宪为何一言不发? 孔东儒悄悄打量了一下,忽然毛骨悚然——复州卫指挥使李如桂呢? 复州卫指挥使李如桂,此人乃是李成梁的侄儿![注:百度百科‘李成梁’条目下写成李成梁的儿子之一,应有误。李成梁并非“有九子”,而是五子四侄,五子为如松、如柏、如桢、如樟、如梅;四侄为如梓、如梧、如桂、如楠,甚至他还有“从侄”如梗等。] 李如桂这小子死哪去了? 孔东儒忽然惊出一身冷汗,尤其是当他看见高务实一言不发,偏偏脸上还带着一抹越看越觉得诡异的微笑之时,他的整个心都悬了起来。 糟糕,这该不会是要杀鸡儆猴了吧?李如桂啊李如桂,你他娘的自己寻死也就罢了,可别连累老子啊! 孔东儒喉头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但纠结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关键原因有两点,一是他也不知道李如桂到底去哪了,随意帮忙掩饰的话,万一将来露了馅,高务实这个兵备道参他一本,那简直是本职工作啊! 二来他刚才定了定神,又觉得高务实应该也不会把李如桂怎么着——这里毕竟是辽东,动别人都好说,动李家的人,那就不是开玩笑了。 高兵宪虽然年轻,但他文有六首状元之荣,武有安南定北之功,怎么看都应该是个知道轻重缓急之人,不会不清楚辽东的情况——李总戎乃是辽东的架海紫金梁、擎天白玉柱,朝廷怎能让他有所怨怼?他 李总戎手底下那四万健儿,可是雄冠大明的劲旅!谁敢激怒于他? 谁敢? “时辰到了。”高务实淡淡地开了口,朝孔东儒问道:“孔参戎,复州卫指挥使乃是何人?” 虽然孔东儒心里已经认定高务实不会把李如桂怎样,但他现在如此明知故问,孔东儒的心里依旧提心吊胆,可是也不敢不答,只能暗自吞咽了一口吐沫,语带颤声:“乃……乃是李如桂。” 这句说罢,尤觉得不保险,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啊,他是宁远伯亲侄!” 高务实闻言,似乎有些惊愕,反问道:“孔参戎此言当真?他真是汝契兄之侄?” 孔东儒没听出高务实话里的陷阱,只当高务实这位兵宪老爷文官当得太久,对于下属的武将太不重视,居然真的不知道李如桂的来历。 这反而让他松了口气,心道:这下子你知道他的来历了,而且你又称宁远伯为“汝契兄”,看来交情还不错,那想必是没什么问题了。 既然放下心来,孔东儒的表情看起来就自然多了,甚至还能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连连点头,回答道:“当真,当真,正是,正是。” 高务实似乎愣了一愣,继而面现沉痛,一脸遗憾地道:“想不到啊,汝契兄一生英雄,膝下诸子也是个个雄武不凡,尤其长子如松,此前更曾阵斩敌酋……孰料居然有李如桂这样一个侄儿,竟连军中议事,也敢点卯不至,诚为汝契兄家中仅有的败类!” 孔东儒脑子里“轰”的一下就炸开了——你怎么这么说?你想干什么? 高务实仿佛知道他脑子里的想法,很快就回答了他。 “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高务实轻叹一声,在孔东儒和三位指挥使一脸呆滞的表情下,一脸感慨地道:“为了汝契兄的一世英名,看来我今日是不得不帮他清理门户了。” 孔东儒真是惊呆了,直到现在也没能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一脸“帮汝契兄清理门户”的高务实,竟然没说出话来阻止。 “来人,以本兵宪名义发牌,即刻锁拿李如桂至盖州问断!” 第957章 三员大将 李如桂到底在哪?宁远伯现在又在哪?高兵宪该不会真要杀李如桂吧?宁远伯能赶得及救李如桂吗? 孔东儒整场会议都在琢磨这些事,根本没听进去几句会议内容,就隐隐约约听到什么盐场、渔场,还有什么“藩属”、“鱼米”之类,他迷迷糊糊的,也没听个明白。 高务实倒是趁着刚才开会的这段时间,通过一问一答的方式对盖州、海州、金州三卫的三位指挥使多了一点了解。 果不其然,三位指挥使都是辽东人,不过他们三位的情况倒也各不相同。 盖州卫指挥使江恩垣本是世袭盖州卫百户,此前十余年,在李成梁上台之前就开始随军出征,早就升了千户,并且加了指挥同知。 而到了前两年,辽南闹匪情,他被前任苑马寺卿调回来剿匪有功,便上奏推荐他做了盖州卫指挥使。也就是说,此人虽然是个卫所指挥使,但大概还是能打点仗的。 海州卫指挥使蒲元毅也是世袭武官出身,而且出身比较好,是个世袭千户,高务实从和他的对答中发现,此人似乎还有点商业头脑——他在海州的一些要道投资了几个客栈不说,甚至还搞了两家货栈,不仅用于自家经商于辽阳、沈阳,还接受其他商家寄存货物。 至于他还有没有其他生意,高务实懒得问,想必肯定也是有的,比如把卫所士卒当做农奴使唤这种事,辽东遍地都是,高务实可不相信他蒲元毅就能是个例外。 当然,水至清则无鱼,高务实倒也不打算现在去纠正这种问题。 至于金州卫指挥使曹简,这个人就更与众不同了,他是前辽东副总兵曹簠的亲弟弟! 不过,他的这个身份以前是好事,现在却变成了坏事,因为去年的时候,曹簠出事了。 曹簠原是开原的三万卫人,历任清河堡守备、游击、东路参将,万历四年升任驻守辽阳副总兵——所谓驻守辽阳副总兵,其实就是辽东副总兵,这里的驻守一词,指的是这个副总兵和总兵并不驻扎在同一地区。 之前已经说过,辽东总兵驻地在广宁,属于辽河以西地区;辽东副总兵驻地在辽阳,属于辽河以东地区。 在大多数情况下,或者说在局势可控的情况下,驻守辽阳的这位副总兵基本上全权负责辽河以东地区的防务。除非辽河以东地区发生了大规模战事,副总兵搞不定,总兵才会过来统一指挥。 也就是说,曹簠在万历四年之后,其在辽东的兵权仅次于总兵官李成梁。 但曹簠在万历九年出了大事,这件事的前因发生在更早一点的万历八年。万历八年四月,蒙古左翼黑石炭部侵犯辽阳,曹簠率军顽强阻击,黑军战败退走。曹簠乘胜追击,进至长安堡(今辽宁辽阳西)遇伏,明军四面受敌,经苦战,仅部分人员得以突围,损失颇大。 这件事高务实回京之后看过翰林院方面的存档,其记录如下: 虏黑石炭以儿邓、小歹青等聚众从长安堡深入,辽阳副总兵曹簠领兵驰追至堡东,陷虏伏中,杀伤千总陈鹏、把总曹汝楫,阵亡官军三百一十七员名,射死马四百六十四匹,掳去男妇二百九十八口,牲畜粮米数百。 御史于应昌上闻因劾:簠寡谋丧师,都司张奇功策应观望,备御崔吉等设备不严,乞分别重处。抚镇官素有功,相应免究。 上命:革曹簠、张奇功任,并崔吉等,下巡按御史提问,周咏等免究。 所以这次事件的结果,就是曹簠和辽东都司张奇功两人革职,与备御崔吉等人一起被巡按御史拿下治罪,而本来要承担“领导责任”的辽东巡抚周咏因为“素有功,相应免究”。 曹简这个指挥使的身份,本就是跟着他哥哥打仗打出来的,原本让他来做这个指挥使,主要是混一混资历,将来有需要打仗的时候就可以征发他出战,到时候以指挥使助战得功,差不多就有希望混到参将或者至少游击了。 谁知道曹簠的计划还没成,他自己便被革职查问,留下弟弟曹简一人在金州苦苦支撑。 好歹也是个指挥使,怎么就“苦苦支撑”了呢?因为曹簠既然此前已经干到副总兵,在辽东的地位仅次于李成梁,那么根据辽东的“传统”,他麾下当然也有一批能征善战的“随任家丁”。 这批“曹家军”在主帅身陷囹圄之后,按照此时的规矩,就归整个曹家养着,然而曹家除了曹簠这个家主之外,上得了台面的就只有弟弟曹简一人了,所以……他不养谁养? 至于说遣散部众这种事,说实话没有哪家将门会这么做,因为能征惯战的家丁就是将门的根基,遣散了部众,曹家就真的完蛋了,连曹簠都再没有“出来”的希望。 只要这批家丁还在,则辽东一旦有事,朝廷又需要用人的话,只要曹家走通某位文官的门路,给朝廷上奏,推荐重新启用曹簠,曹簠就有很大的机会能戴罪立功、重新出山。 这样一来,原本一支副总兵才能养得起的家丁队伍,现在全压在了曹简一个区区卫指挥使肩上,他不是“苦苦支撑”又是什么? 高务实不太清楚李成梁和曹簠之间的关系如何,但想必他俩只要不是交情好得亲如兄弟,此时此刻的李成梁就肯定不会对曹简伸出援助之手。 道理是明摆着的,曹简如果养不起这些家丁,这些人就会散去,但他们在辽东能散到哪去?谁还能跟他李成梁抢人吗? 所以,李成梁如果没有落井下石,那就算还有点良心了。 还算能打的江恩垣、有点商业头脑的蒲元毅、穷得叮当响却有一批厉害家丁的曹简——这就是高务实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手头上仅有的三员大将了。 至于复州卫指挥使李如桂嘛…… 杀他倒不至于,毕竟只是开会没到,现在也不是战时,并不能真拿战时军令来压人,不过死罪可免,活罪可难逃,你小子连老子新官上任第一次召见就敢不来,不打打你的威风,真当李成梁在辽东就能一手遮天了? 嘿! ---------- 感谢书友120***338的月票支持,谢谢!不知道为什么,作家后台好像又调整了一些东西,现在我好像看不到太长的id了,我看到的就是“书友120***338”,如有不对,请见谅。 第958章 李成梁的惊 怒 急 李如桂到底做什么去了? 孔东儒从高务实的兵宪衙门出来之后,脑子里一直带着这个问题,他匆匆往家里赶,准备派家丁立刻跑一趟复州,一定要赶到兵宪衙门的人到达复州之前把消息送到李如桂手里。 至于李如桂接到消息之后是俯首就擒,还是逃之夭夭,那就不关他孔东儒的事了。他虽然是跟着李成梁打仗混到的今天这一步,但既然已是参将,自身便也有了发展成为将门的基础,岂能为了李家一侄儿把自己搭进去? 强龙和地头蛇到底谁更厉害,这个问题他孔东儒不知道答案,但他很清楚另外一点:不管是高务实这条强龙,还是李成梁这条地头蛇,至少弄死他孔某人,都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的。 这种神仙打架的事,老子可不敢瞎掺和,但是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派家丁通知一下李如桂,那就已经是看在宁远伯带着爷拿了不少军功的份上,豁出去帮他出一把子力了!难道还指望爷当场顶撞高兵宪? 嘿,你李如桂有这个狗胆,那是你大伯李总戎厉害,给李家挣来了十几个荫官名额,你这李家侄少爷没吃过亏,从小就荫官上任,又有大伯护着,不知道文官的厉害。 可爷就不同了,爷家里世袭不过是个指挥佥事,偏偏辽海卫的世袭指挥佥事有十几个,一开始只做得个把总。 二十年打拼,冲锋陷阵、殿后死战不知凡几,这才从指挥佥事干到指挥同知、指挥使、都司,差遣从把总干到守备、游击,直到今日的参将。 爷的前路如此艰辛,哪敢不珍惜今日之地位得来不易?就算不为自己考虑,爷还有三个儿子要考虑呢! 那么,李如桂到底去哪了呢?这件事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半个月前,身在复州的李如桂接到从李成梁那里送来的两个消息:第一个消息是高务实接任辽东苑马寺卿,很快就要抵达盖州上任了;第二个消息是李成梁接到报告,说昔日王杲之子阿台联合了另外一名女真首领阿海,从静远榆林入寇,李成梁烦不胜烦,打算这次去直接灭了阿台,要求他随军从征。 与这两则消息一同抵达的,还有李成梁的一封简单书信,信中李成梁说他和高务实“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要求李如桂先“执子侄礼”去拜访高务实,求得高务实的同意,然后直接来东宁卫与他会合,并且李成梁很是自信的告诉李如桂:“无须提调大兵,带尔家丁即可”。 李如桂一看到这封信就“明白”了,和辽东其他几位兵备道一样,这位高兵宪虽然在传言中被吹嘘得宛如天神下凡,但其实也就是个普通人,一样被他大伯李成梁轻松搞定,现在也是李家的盟友了——要不然,大伯怎么会特意交代他去面见高务实时要“执子侄礼”? 执子侄礼虽然听起来有点丢份,但这话是要看人来的,执子侄礼,总比自称门下走狗要高贵多了吧? 所以,李如桂二话不说,带起自己的三百多家丁就出发了。 别看只有三百多人,家丁可不是卫所兵,能养得起三百多家丁的,一般而言已经是游击以上的水平了,李如桂要不是他们铁岭李家的一员,区区一个指挥使,能养两百家丁就算是敛财有方了。 不过家丁这事儿,到了总兵副总兵这个层面就大不相同,如敛财最强的李成梁,能凑出四万家丁(其实只要他在任,朝廷要出一大半的钱),这可是雄冠天下的敛财之能。 而如刘显当年,由于老是被调来调去,根据地经营得远不如李成梁那般稳固,所以就只养了三四千人,号称降倭夷丁——这些人现在基本都在刘綎手里。 其余将门也都是如此,包括戚继光和马芳。戚继光的戚家军先不去说,倒是需要补述一下马芳:马芳也是有家丁的,而且全是骑兵,他致仕之后,留下约莫两千骑兵家丁,现在被分别掌握在其二子马栋、马林手中。 不过这两兄弟因为大明用人的习惯,之前漠南之战那会儿他们去了陕西“挂职锻炼”,没捞到跟高务实混军功的机会。 闲话少叙,继续说李如桂,他带着自己的三百多家丁从复州出发北上,按照正常的驿站道路走,从复州在城马驿出发,只要经过五十寨马驿、熊岳马驿,第三站就到了盖州马驿。 按照大明自洪武朝就延续下来的习惯,每个马驿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就是快马一日,对于李如桂来说,大概也就是四天的路。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四天的路上头了:当李如桂赶到盖州,打算按照他大伯李成梁的交待去拜访高务实之时,城里跟李家有关的好几家人屁颠屁颠地主动派人来给他请安,顺便告诉了他一个消息:高兵宪去营口港视察去了。 营口本身就属盖州辖区,离盖州卫并不远,但高务实作为文官出行,即便他习惯于骑马,也不会快马赶路,自然比不上驿站的速度,所以李如桂估计他没个三四天回不来。 这时候,李如桂做出了一个不久后就要后悔不迭的决定——他急着去和李成梁会合,然后去打阿台捞军功,所以懒得等高务实回来,也不想耽搁时间多跑一趟营口,于是干脆连盖州城都懒得进,直接绕城而过,北上耀州,再奔辽阳找李成梁去了。 这一下就捅了娄子了! 李如桂高高兴兴抵达辽阳,扔下手底下的人就去见李成梁。 李成梁听说李如桂来得这么快,一开始心里还颇为高兴,因为在他看来,李如桂这速度说明他不仅是快马兼程,而且高务实丝毫没有留难他,直接给他放了行。 这里头的程序是这样:高务实不同意的话,作为卫指挥使,李如桂是不能因为李成梁这个总兵有令就擅自出兵的,李如桂的直属上司是辽东都司,但辽东都司实际上早已没有多少实权,地方卫所的实权现在掌握在各兵备道手中,更高一层则是督抚。 李成梁高高兴兴接待了高高兴兴的李如桂,然后李成梁便问起高务实对李如桂的态度,谁知道李如桂却道:“嗨,别提了,侄儿这次扑了个空——侄儿赶到盖州的时候,高兵宪去了营口,没碰上!” 李成梁顿时一愣,继而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住了,抱着一丝侥幸问道:“那你是派人向他说明情况之后才来的……还是亲自去营口见了他?” “军情如此紧急,他又是大伯的好友,那还见什么啊?”李如桂大大咧咧地道:“侄儿绕城而过来见大伯,咱先去打完这一仗,再回去给高兵宪陪个礼也就是啦!” 李成梁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暴怒起来,猛然起身,快步上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李成梁可丝毫没有留情,“啪!”的一声,直接抽得毫无防备的李如桂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两个圈才一头栽倒地上! 李如桂被这一巴掌直接打懵了,好容易缓过神,瘫坐在地上,捂着脸瞪大眼,看疯子一样看着李成梁:“大伯,你疯……你打我作甚?” 谁知道李成梁根本懒得理他,冲着门口大喝一声:“来人,来人!把这个蠢材给老子绑了,立刻送去盖州兵宪衙门!李如柏……不对,成材,你亲自走一趟盖州,给我把这件事好好和高兵宪解释清楚,该赔礼道歉的就要赔礼道歉,知道吗!” 李如柏乃是李成梁的次子,地位已经很高,而“成材”,指的更是李成梁的亲弟弟李成材,他如今也已是官至参将的人了,并且因为辈分关系,被称之为铁岭李家的“二老爷”,地位更高。 ---------- 我姨又来了……希望这次手术能顺利,一次到位,不仅是她身体能好,我也能从车夫工作中解脱出来。 第959章 比严世藩危险十倍 李成梁的家丁自然首先是听老爷的吩咐,四名魁梧矫健的家丁听到李成梁的召唤,立刻从外面跑了进来,看了地上捂着左脸的李如桂,四名家丁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对视一眼,二话不说直接上前,头前两人一左一右,抓住李如桂的两条膀子,轻轻松松就给提了起来,然后左右一架,便把李如桂架了起来。 其实铁岭李氏的遗传基因不错,李成梁本人就身长八尺有余,李如桂也差不多,甚至比李成梁还要壮实一点。而且,此时的李家人还没有怎么蜕化,李如桂身上倒也不是肥膘,是正经的一身腱子肉,却被这两名家丁提鸡崽子一般摆弄。 “侄少爷,得罪了。”左边那名家丁对李如桂说了一句。 李如桂鼻孔里哼了一声,但却没有挣扎,更没有反抗——他知道这四人,乃是大伯的贴身护卫家丁,从四万家丁中层层遴选而出的真正健儿,不敢说万夫不当之勇,但寻常十来个人肯定近不了身,李家军私底下称之为四大金刚。 在他们面前,反抗什么的,那是自讨苦吃。 李如桂现在还没搞清大伯突然变脸发怒的原因,他直觉可能跟高兵宪有关,可是偏偏又没想通:既然大伯让我对高兵宪执子侄礼,那不就是说明他跟高兵宪关系好得就差拜把子了吗?既然是如此亲密的关系,我就算这一回礼数欠了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啊?我不是说了等打完这一仗就去给高兵宪赔礼么? 他自己闹不明白,只好指望救兵,于是把目光投向站在李成梁身后的一人。 那人约莫五旬年纪,跟李成梁长得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李成梁那一脸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络腮胡,而是只留着唇上一条修剪得近乎直线的胡子。 此公不是别人,正是李如桂的亲生父亲李成材。 李成材是铁岭李氏的二老爷,但他并不像乃兄一样长于作战,他的能力在于打理后勤事务,除却军中后勤,他还负责李氏的家族产业管理,是个铁岭李氏中萧何一般的人物。 李家能有今日的辉煌,除了李成梁“能打”,就靠李成材“能算”——没有财力,可撑不住他们家雄冠天下的家丁队伍。 嗯……当然,一定要掰开来说的话,如今大明朝家丁最多的人可能是高务实,他手底下算起来至少得有二十多万家丁了。 只不过高务实的家丁不像李家那样,九成都用来充作作战人员罢了,高家的家丁之中武装家丁不到三成,而起这三成之中,大部分也都不是以单纯的武装家丁名义存在的。 比如高家骑丁,名义上几乎都是京华商社的行商骑卫;高家的步丁,被分别冠以各种护矿队、护厂队的名义;高家的船丁,名义上几乎都是京华南北两洋舰队的普通水手海员…… 这也是高务实自我保护的一种安排,否则人家一听,你高务实又不是督抚、边帅,手底下养几万大军是想做什么? 更何况,不管哪位边臣、将领的家丁,包括李成梁在内,其养家丁的银子都是朝廷出了大半的,这就意味着朝廷也可以拿这一点来卡住他们的脖子,让他们不敢乱来,而高务实的家丁……那可全是他自己出的钱,朝廷拿不出任何制约手段。 这种情况下,高务实自然要把麾下的武装家丁改换一下名目,至少不能那么明目张胆地“蓄养私兵”。 李如桂把目光转向自己父亲,自然是希望老爹能拉他一把,然而李成材却恍如未见,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欠奉。 倒是李成梁看见了他的挤眉弄眼,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弟弟,见弟弟面色如常,这才怒气稍歇,颔首道:“成材,看来你是知道为兄的意思的……如桂毕竟是你的儿子,你来告诉他这其中的道理好了,免得他将来再犯。” “是,兄长。”李成材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神态,恭恭敬敬朝李成梁一抱拳道。 然后,他便冲那四名家丁淡淡地道:“先放开吧。” 四名家丁朝李成梁看了一眼,见大老爷没有表示,便赶紧松开李如桂,朝李成材躬身一礼,退开一边,但却没有退走。 李成材也不计较,只是开始教训儿子,先是问道:“你还不知道错在哪儿?” 李如桂偷看了一眼大伯的神色,老老实实道:“爹爹,我真不知道。”然后忽然福至心灵,补了一句:“请爹爹指点。” “哼……”李成材轻哼一声,叹了口气,道:“十年前的今天,你也是十几岁的人了,虽然没让你做什么事,但你大伯议事之时,多半也会让你旁听,你那时候就没听过‘小阁老’三个字吗?” 呃…… 李如桂心里打鼓,暗道:十几岁的时候?我他娘的那时候哪有兴趣关心这些?十几岁的辽东后生谁不喜欢玩点姑娘、杀点鞑子?什么小阁老?严世藩吗?那厮死了多少年了都? 李成材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当时肯定没认真听,心里不由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时至今日回头来看,如桂虽然其他都不太行,至少还是敢战能战的,也不算完全没用。 再说,今后执掌铁岭李氏的肯定是如松,如松的性子耿直粗暴,他跟如桂的关系反倒不错,如桂这小子将来只要好好跟着如松,倒也说不定傻人有傻福……算了,不想这么多了,先按大兄的吩咐做吧。 “世庙时,小阁老是严世藩;而从穆庙隆庆四年开始,甚至到今上万历六年以前,这八年间的小阁老,便是高务实。” 李成材淡淡地道:“严世藩工于心计,善敛财;高务实也工于心计,善敛财。看起来,这二人似乎是一丘之貉,但其实若再深入看看,则高务实比严世藩还要危险十倍,你知道为何?” “危险?”李如桂显然不知道,反问道:“为何?” ---------- 完蛋了,为何现在看作家后台的记录,全部都成了“书友+数字”型的id? 第960章 怕什么来什么 “严世藩之所能,归根结底只有一条:善于揣摩世庙心思。其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这项能力之上,严嵩后来几年头脑迟钝,早已无法应付世庙之多变,却还能独得圣眷,靠的就是严世藩的这一本事。 可惜啊,严世藩丁忧回乡,严嵩的败亡也就不可避免了。而偏偏严世藩屁股底下极不干净,在严嵩倒台之后,也就唯有覆灭一途了。” 李成材叹息一声,继续道:“但高家和严家却大不相同。严家父子掌权之时,天下之人除了严党之外,皆欲将此二贼杀之而后快。 何以如此?因为世人皆知严党乃是奸党,与之朋比者,必为奸佞;与之为敌者,必为忠良!是以严家声名狼藉,一旦墙倒,便是众人推之。 而高家便比严家聪明多了,明明高新郑昔日也是靠着穆庙宠信而上位,然则他并不像严嵩一般,只顾为自己揽权敛财,甚至为父听说他为官数十载,在新郑老家未曾添地一尺,是以即便他在朝之时,动不动就擅改祖制,反对他的人却也始终抓不住什么实际的把柄,只能说他是大明的拗相公,那可动摇不了他。 所以,这里便是高务实远比严世藩危险的第一条:严嵩败亡无葬,高拱极谥文正。任谁要想动一动高务实,都要先明白一点,那就是按照我大明的习惯,他家里有一位文正公,高务实几乎就有了免死铁券,犯了再大的罪,闹到皇上那儿,皇上也必须给‘文正’二字一个面子,只能轻判了事,以免寒了天下文臣士大夫之心。” 李如桂之前一直没吭声,听到这里倒是眼前大亮:“这个文正这么厉害?咱家有吗?” 他老子李成材眼前一黑,脸色更黑,训斥道:“不学无术!” 谁知道李如桂居然还不知道问题在哪,眼巴巴朝李成梁望过去。 李成梁也被这侄儿气得笑了,骂道:“看什么看?你大爷我就算打下全蒙古,也就是个‘忠武’,文正那是文臣极谥!” 中国的谥号体系是有发展变化的,到了以“文正”为文官第一美谥的时期,武将的第一美谥也已经出来了,就是“忠武”。 第一个获赐忠武之谥号的人已经很难考证,但忠武这一谥号之所以被抬得极高,实际上是因为诸葛亮的谥号便是它,当诸葛亮被后人无限拔高,这个谥号遂称为武将生前梦寐以求,死后哀荣至极的标志。 后来如王猛、尉迟恭、郭子仪等,便都是拿“忠武”谥号的人。而到了宋代,有四位功臣获得这个美谥。其中有两位是大名鼎鼎的南宋中兴四将,但都是追谥。 一位是韩世忠,他生擒方腊,计困兀术,抗击西夏和金国,声望显赫。但是这个谥号还是死后二十多年后,由宋孝宗追谥。 另一位是民族大英雄岳飞,岳飞的显赫事迹不必再说,他被“莫须有”的罪名加害后,到了宋孝宗时期给他平反,追封的谥号为“武穆”,这也是后人们最多听到的,但其实这个谥号仅排在武将谥号的第三位,还不够显赫,于是在宋理宗时期,又再次追谥为“忠武”,总算给予了他最应得的谥号。 有明一朝也有六名“忠武”,分别是常遇春、张玉、薛禄、郭登、周遇吉、张庆臻,常遇春无须介绍,张玉乃是靖难第一功臣,薛禄前文有述(本书第一卷中),是靖难第三功臣,剩余三位与本书无关,就先不提了。 但这里似乎有个意外,徐达居然没上榜? 徐达的谥号是武宁,其实也是武将的顶级美谥,但这里有个情况要说明。 文武美谥之外,还有一种叫通谥,“忠武”其实原本就是通谥,只是后人越来越喜欢将忠武看做武将第一美谥,才反而压过了本该与“文”字开头美谥相对应的“武”字开头美谥,所以并非徐达不行,或者朱元璋故意压他,而是当时的出发点不同,不能单纯类比。 从徐达死后朱元璋对他的评价来看,他是把徐达列位于武将第一的:“将军谋勇绝伦,故能遏乱略,削群雄。受命而出,成功而旋,不矜不伐,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中正无疵,昭明乎日月,大将军一人而已。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 李如桂此刻一听自家不仅没有“文正”,甚至连希望都没了,不禁万分沮丧,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气得李成梁恨不能再上去抽他一巴掌才好,最后还是看在自己弟弟的面子上强行忍住了。 李成材也怕儿子愣头愣脑再惹大哥生气,连忙接过话头,把话题又转了回去:“除了余荫护佑之外,他二人还有一个差异:严世藩本人与世庙并无感情,与穆庙就更不必提了。而高务实昔年便颇得穆庙嘉赏,与今上更是十载同窗……为父不敢猜测他们之间的交情究竟好到何种程度,但说他是简在帝心第一人,恐怕并无不妥。” 李如桂愕然道:“要是这么受宠,怎么只是个兵宪?” 见儿子一点官场常识都没有,李成材也不禁叹息一声,道:“他倒是状元出身,也在翰林院做过一段时间了,非要说能不能入阁?其实也是能的。可他不过是万历八年的金榜,这才万历十年,就让他入阁?廷推之时表示同意的九卿,出门之后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说是一意媚上吗?” 李如桂这时候总算有了点常识,道:“可是皇上可以特旨啊?” “哈哈,这就是高务实胜过严世藩的地方了。”李成材道:“严世藩做起事来根本不要脸面,高务实却是把这脸面看得极重——脸面的重要性,为父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不会转背就忘了吧?” 哦,那倒不会,这个道理李如桂刚才还是听懂了的,所谓脸面的重要性无非就是说,严家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高家文正护体百邪不侵。 李如桂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迟疑道:“高务实的脸面看起来是不错了,可咱们铁岭李氏的脸面也不差啊?开国靖难以来,大爷(京津、东北把大爷一词当大伯用)难道不是边功第一?” 咦,你倒会举一反三了?还有救嘛! 但李成梁的脸色偏偏更臭了,闷闷地道:“你大爷我是武臣!何况他高务实不仅是文臣,还‘安南定北’呢!” 李成材则叹息一声:“眼下还有个更要紧的问题,皇上突然把高务实派来辽东,用意不明,为父与你大爷二人商议许久,甚是担心他来辽东的目的很不单纯,有可能是为了查明我李家何以能养如此多的家丁,这其中有些事……不好让外人知晓。” 李如桂大吃一惊,慌忙道:“那怎么办?他后台这么硬扎,硬来怕是不行,能不能花钱消灾?” 李成梁在一边气急而笑:“花钱消灾?谁比高务实有钱!只怕户部的钱都不如他多!” 李如桂顿时惊呆了:“这……这么有钱?” 李成材叹息道:“现在你知道你大爷为何觉得棘手了?你现在对高务实失了礼数,只怕会被他当做一个借口来针对咱们李家,所以大爷才让……”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 李成梁心情正差,听得大怒,吼道:“吵什么吵,图们来了吗?” 谁知道外头安静了一下之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客客气气地道:“回禀宁远伯,辽南高兵宪发牌到此,锁拿复州卫指挥使李如桂至盖州兵宪衙门问断。” 第961章 九边有兵几何 李如桂在一边听得愕然呆住,显然一时不能接受在辽东居然真有人敢对自己下手,这简直是想都没想过的咄咄怪事。 而李成材则是当场眼前一黑,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也朝自己兄长李成梁望了过去。 李成梁脸色铁青一片,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高务实这个人有多棘手,但毕竟之前高务实在他面前时表现得颇为和善,看起来并不像是专门针对他来的辽东。 虽说即便如此,李成梁依然对高务实的到来抱有异常的警惕,可高务实仅仅因为侄儿一次开会不到就直接发牌锁拿,这还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李成梁想不明白的是,如果高务实此来辽东的目的真的就是自己,那他前恭后倨的用意是什么呢? 按理说,他根本不需要如此,因为如果他此来真是为了对付自己,他其实没有必要亲自来辽东。 这中间的道理是很明显的,他李成梁就算有四万家丁,就算手头的实力“雄冠天下”,也远远不能和昔年的安禄山相比,造反什么的根本没有指望。 大明的总兵,如果没有督抚、兵宪的配合,能够调动的就只有他的随任家丁,而辽东的卫所兵虽然与其他地区一样,远不及家丁能打,可是由于辽东本身常年处于战备状态,卫所兵员的素质倒也不至于完全不能战,而与此同时,辽东镇的总兵力对于这四万家丁还是处于碾压态势的。 大明九边到底有多少兵力,这个答案连李成梁都不是特别清楚,但高务实手头掌握的情况肯定比李成梁要确切,因为就在前不久他还拥有这数千里边镇的统合之权,可以根据各督抚的奏报大致判断一下,虽然也肯定不准确,可大致总能有个概念。 如此,再配合他前世闲来无事时看的某些历史论文专著,就能大致推算出一些数据来,基本搞清楚一个后世很多人都挺糊涂的账:大明九边到底有多少兵力。 为加强北部的防务,大明在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绵亘万里的北部边防线上设立了九大军事重镇,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大明九边,由东往西依次为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也称太原镇)、延绥镇(也称榆林镇)、固原镇(也称陕西镇),宁夏镇,甘肃镇。 九边重镇的总兵力在大明各时期变化较大,其中永乐年间约为68万人,后来兵力人数一直在40万到90万之间,在原历史上,大概到万历四十八年的时候兵力人数达到巅峰,到了88.5万人。此后经过各时期的变化,明末崇祯时期,兵力为59万人。 辽东镇东起凤凰城(后世凤城市),西至山海关,全长将近两千里。 辽东镇的城防体系分为镇城、路城、卫城、所城和堡城五级。镇城有两座,分别是辽阳城和广宁城,也就是之前所说的辽东其实一分而二:辽河以西、辽河以东。 镇城下设东、南、西、北、中五路屯兵城,就是路城。各路城分管二十五卫,每卫理论满额编制是5600人,但实际上有多有少,有一些重要卫所的兵力长期超编,也有一些长期缺员。 有些卫单独建立了防御性的卫城,如著名的宁远卫城。辽东各卫下计有127所,所依托的城为所城,其规模较小。而最低一级的是堡城,也称台堡,有107座。 九边重镇的城防体系大体类似,所以其他军镇的城防情况参照辽东镇即可,这里不做重复介绍。 在永乐时期,辽东镇驻军兵力为23万人。大明中期的时候驻军兵力在7万至9万之间。原历史上的万历四十八年,辽东镇兵力达到了历史最高的26万,不过人数虽多,但战斗力很差,而且很多士兵都是吃空饷,真正遇上战事的时候却经常遇到无兵可用的尴尬境地。 至于到了明末崇祯时期,由于辽东已经丢得七七八八,兵力遂裁减至8万余人。眼下由于西怀东制进程以及偏向于“东制”,辽东兵力已经由此前一些年的衰落而重新开始加强,虽然还不到永乐时期的数量,但也有18万左右。 蓟州镇是九边中最大的军镇,东起山海关,西至慕田峪,全长一千七百余里。永乐时期驻军兵力定为8.5万人,到了崇祯时期驻军兵力近13万人。 不过眼下的蓟镇兵力反而超过原历史上的崇祯朝,因为高拱改革之后,西怀东制的中间节点就是蓟镇,所以蓟镇实际上有一个“功能”,西边有事要支援西边,东边有事要支援东边,那么兵力当然要比较充足才行。 而且这一世的戚继光,由于有高务实迷信般的支持,一直保留了“总理练兵”之权,以至于九边各镇常年有部分兵力被调往蓟镇轮训,使得蓟镇实际兵力经常性高达17-18万左右。 宣府镇东起慕田峪,西至西阳河,全长千里。永乐时期驻军兵力约12.6万人,崇祯时期驻军兵力8万余人。 但眼下宣府的兵力也超过以上这两个时间节点——还是由于高党连续执政的原因,所以宣府这个高党嫡系的边镇几乎总是第一时间得到加强,不仅包括新式火器,也包括兵力。其唯一的削弱大概就是最近马芳致仕后,部分骑兵被抽调至辽东这一条了。根据前次漠南大战时高务实掌握的情况,宣府镇现有兵力超过13万。 大同镇东起镇口台,西至鸦角山,全长约六百五十里。永乐时期驻军兵力13.5万人,崇祯时期驻军兵力7.6万余人。同样因为高党、晋党执政的关系,现有兵力虽然比永乐朝略低,却也有12万左右。 山西镇东起真保镇长城,西至黄河边的偏头关。由于山西镇位于大同、宣府两镇长城的内侧(南边),故又称为内长城。主要作用是防止外长城防线被突破后,敌军长驱直入。作为第二道防线,山西镇的兵力相对较少,崇祯时期驻军兵力5.3万人,现在也没高出多少,大概6.5万-7万左右。 延绥镇东起黄甫川堡,西至花马池,全长一千七百余里。永乐时期驻军兵力2.5万人,崇祯时期驻军约4.5万人,当前的兵力也介于这两个时期之间,约莫3.7万人,不到4万。 固原镇东起延绥镇饶阳水堡西界,西达兰州、临洮,全长约一千里。 这一镇要单说一句,大明初期,西北地区只设了延绥、宁夏、甘肃三镇,但由于战线太长,距离较远,一旦遭遇战事,三镇之间无法做到遥相呼应,因此在弘治年间又新增了固原镇。 该镇兵力在崇祯时期是近6万人,现在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宁夏镇东起花马池,西至宁夏中卫喜鹊沟黄河北岸,全长约两千里。永乐时期驻军兵力约7万人,崇祯时期驻军兵力约2.5万人,目前的兵力是约3万余——因为土默特臣服之后,鄂尔多斯部也比较老实,所以驻军兵力不多。 甘肃镇东南起自后世兰州的黄河北岸,西北至嘉峪关讨赖河一带,全长约一千六百里。永乐时期驻军兵力约9.6万人,崇祯时期驻军兵力约4万人,目前兵力约6万余,不到7万。 这么一计算,大明九边眼下的兵力实际上已经接近原历史的最高水平,达到了86-87万左右。 究其原因,其主要增长来源于两点:一是高拱这些年的财政改革,二是俺答封贡后的边贸发展与漠南大战的胜利,对边贸持续发展都有重要的良性影响,这两个原因使得大明的军饷开始变得充足。 当然,以上这些数值之中肯定都有水分,不过此时的水分自然还远远不到原历史上明末的那种程度,按照高务实的估计,砍去三分之一大概就差不多是实数了——可见边军的表现还是远远好过京营,倘若是京营的话,估计要砍去三分之二,甚至更多。 边军砍去三分之一,也还有68万左右,其中辽东也还有12万卫所兵。 这意味着什么呢?李成梁要是想造反,即便算他那四万家丁都肯跟着他掉脑袋,首先他也得拿四万精骑去攻城——他的这支家丁本身是为了砍蒙古人首级或者说为了抢功而打造的,强的是野战能力,论攻城的话,反而也不算强项。 而卫所兵平时的责任正好相反,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守城,因此李成梁要是造反,等于是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战略上就先吃了大亏。 当然,也不是说就不能打,毕竟家丁作战之勇猛远不是卫所兵能比,可是拿四万家丁去强攻12万守城的卫所兵,李成梁亏不亏啊?何况等他拿下辽东的这段时间,怕不是戚继光早就来了! 不仅戚继光,甚至宣大那边的援军都要到了,搞不好还会有土默特骑兵——土默特现在派了一支两万余人的精锐骑兵扼守在大宁城和山海关之间巡游,这件事他可是知道的,他甚至还知道这支右翼蒙古的精兵,很大程度上是看高务实的面子出动的! 所以综上所述,李成梁根本不会考虑武力造反,既然如此,朝廷如果真要动他,一道圣旨就解决问题了,至于派高务实亲自来么? 由于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李成梁对高务实发牌来拿李如桂的这一举动完全不能理解,外头那人说出“喧哗”缘由之后,面对弟弟和侄儿的目光,李成梁也迟迟拿不定主意,眼珠乱转,就是不肯开口。 ---------- 感谢书友“gjjkh”、“sugarsugar”的月票支持,谢谢!不知道为啥,后台id又能显示了。 第962章 没辙了 盖州兵宪衙门派来的人级别不高,理论上来说甚至不算兵宪衙门的人,而是辽东苑马寺的人——苑马寺的四位寺丞之一,正六品官。 前文说过,兵宪衙门实际上是个空架子,没有明确的属官,别处的兵宪衙门都是拿卫所当直接下属,而衙门本身用人办事,靠的是兵宪本人的师爷或者家丁。 不过辽东苑马寺卿稍微特别一点,他有苑马寺这个机构的人可以用,而且苑马寺的职能退化得厉害,平时也比较闲,能够被当做兵宪所属来使用,算是两相方便、各得其利。 这位寺丞名叫方展,举人出身,能爬到六品官算是很不容易了,平时也谨小慎微,这次仗着高务实的威势来李成梁军中拿人,心里其实也很打鼓。 虽说他是个文官,高务实的背景更是惊人,但李成梁在辽东的地位过于特殊,铁岭李氏飞扬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所以他这次差事接得有些提心吊胆,生怕李成梁丘八脾气发作,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他来一顿下马威再说,那就大事不妙了。 站在他的高度来看问题,显然和高务实不同,一旦李成梁控制不住火气,他就是当场倒霉的那个人。 因此他很好说话。 李成梁军中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传出话来,说宁远伯已知高兵宪派阁下前来的用意,不会为难阁下,不过宁远伯此时怒气难遏,正在责罚李如桂,所以……请寺丞稍等。 方展方寺丞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连忙知情识趣地表示自己能够理解,请宁远伯不必介意,等他处理完了,自己再拿人就是。 甚至最后来补充了一句:“唐突冒犯,请宁远伯恕罪。” 可惜消息再次传入营中之后,宁远伯并没有任何回应。 实际上李成梁现在没工夫回应他这样一个清水闲官,他和李成材正在紧急商议这件事发生的意义。 李成材这时候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平时的精明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思索了片刻,对李成梁道:“兄长,小弟以为,高求真此举有两种可能。” “别卖关子了,直说吧,哪两种可能?”李成梁心情不佳,随意一摆手道。 事关自己儿子的小命,李成材当然没兴趣卖关子,立刻道:“第一种可能,高求真此举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单纯就是自恃身份,不能容许如桂这样的武人敢于无视他的权威,因此并没有过多的考虑,直接就下令拿人了。” “哦?”李成梁眉头大皱,不可置信地道:“不至于吧,这位小阁老偌大的名头,做事会如此冲动莽撞、不计后果?” 谁知李成材苦笑着摇头道:“兄长,不是小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件事换了别人来做,那显然是‘冲动莽撞、不计后果’了,可……高求真来做,恐怕算不上。” 李成梁愣了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李成材也不讳言什么,直接解释道:“兄长不妨想想,他现在就这么做了,又能有什么后果?兄长能把他怎样?” “这……”李成梁嘴角一抽,心头暗恨:去你娘的,好像真不能把他怎样? 这事吧,首先高务实占理,他发了牌给复州,让李如桂去开会,而李如桂不仅没去,还在没有他这个直属上官的同意下带人“从征”了。 这里头李如桂犯了三个大忌:一是无视上峰命令;二是擅离职守;三是他跳过了兵备道而直接服从总兵的调遣。 按照理论上来说,前两条的罪责更大,以大明的规矩来说,至少够得上一个“不谨”,如果要惩罚,通常是“冠带闲住”。 但实际上,第三条大忌的罪责反而更严重,因为兵备道的设置本身就是“督抚-兵备”体系下,为了限制总兵、分权总兵而设置的,作为卫所指挥使,没有经过兵备道的同意而直接奉总兵之命行事,这是朝廷绝对不能容忍的! 因为这意味着文官统兵权的丢失,意味着该总兵出现了失控的迹象! 所以这件事高务实完全占理,而李成梁别说反制了,甚至自己还要赶紧想办法撇清关系,把自己从里面摘出来。 他唯一觉得庆幸的就是当时因为足够自信,没有让李如桂带卫所兵马从征,而是叫他只带家丁就够了。 这一条给了他自辩的机会,也给李如桂减罚的机会——你看我虽然自己去了,但我没带兵啊,我这么做只是奉了伯父之命,并不是奉总兵之命。 或许略有牵强,但总算是个说法。 所谓没法反制高务实,以上这是理,另外还有势。 高务实的到来之所以比蓟辽总督梁梦龙和辽东巡抚周咏还让李成梁忌讳,显然不是因为官位,而是因为背景。 梁梦龙在张居正倒台之后一直是个无根漂萍,单纯是因为高拱和郭朴的青睐才得以官居总督,而他实际上又不是高党,所以在李成梁看来,他的官场根基并不稳固,一旦真出点什么事,朝廷或者更确切一点说,内阁未必会对他有多大的支持力度。 况且现在张四维才是首辅,他对梁梦龙是个什么态度,现在也没人知道,万一他跟高拱和郭朴的观点不同,不打算用梁梦龙呢? 所以李成梁虽然不会主动和梁梦龙对着干,但对梁梦龙也谈不上畏惧,在他看来,只要自己把仗打好,朝廷认为辽东少不了自己,那么梁梦龙就不会平白无故跟自己为难。 至于周咏,那就更别提了,在李成梁看来,此人本身能力只能说不好不坏,只是他资历够老,又没有什么劣迹、败笔,所以趁着高党得势的东风,得以位居辽东巡抚,实际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况且周咏年纪不小,身体情况也不是太好,指不定哪天就辞官不做了呢! 甚至李成梁还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尤其是周咏。 只要在辽东打一两次败仗,故意丢一两座城,而自己在事前就先上报朝廷,说周咏给他的支援不足——不管是物资还是什么,反正先赖他——就成了。丢了城池之后,朝廷既不能因此就不用他李成梁,那就只能怪责周咏。 所以李成梁更不怕周咏。 但高务实……这就难办了。 作为高拱的衣钵传人、实学派重点培养的未来宰辅,他在朝中能够获得的支持根本不是李成梁拿钱就能收买扭转的——何况拿钱也不顶用,他李成梁何德何能去和高务实比有钱? 而打败仗陷害这一手段也不好使,因为高务实辖地在辽南,图们也好,女真也罢,现在谁也不会有兴趣跑那么远。 这就没辙了。 第963章 以退为进 李成梁在辽东的手段,万变不离其宗。 支撑他隐隐成为辽东王的基础,就是“边帅武功之盛,二百年来所未有”,乃是辽东的定海神针,他就是仗着朝廷对他的倚重——辽东少了总督没关系,少了巡抚也没关系,可要是少了我李成梁,那你们还就真的玩不转。 历史上的李成梁在万历十七年之后有些“打不动”了,万历十七年、十八年、十九年连续损兵折将,战略上一退再退。到了万历十九年三月,李成梁发兵出镇夷堡潜袭板升,初战告捷,但回师途中遭伏击而大败,阵亡者达数千人。 此战结束,李成梁才终于不堪御史的弹劾,卸任辽东总兵,“以宁远伯回朝”。 但高务实发现最有意思的事,倒不仅仅是李成梁这一次在六十七岁致仕卸任,而是在他卸任之后,辽东在十年之间换了八任总兵,最后居然又把七十八岁高龄的李成梁请了出来,再次出任辽东总兵。 这里头是很有些意思的,当时李成梁卸任,接任辽东总兵的是杨绍勋,他是广宁前屯卫出身,在李成梁麾下多年,算是李成梁的铁杆部下,干得也比较久,足足两年时间,最后因为畏敌惧战而被罢免。 而他被罢免时,继任总兵尤继先死活不肯赴任,万般推辞,最后由圣旨催促:“总兵杨绍勋恇怯不前,回卫听勘,仍催新任总兵尤继先速赴得,谕旨。” 尤继先为什么不肯赴任呢?因为尤家也是将门出身,但他是陕西将门,不是辽东将门。尤继先深知李成梁在辽东的地位和权势,也知道自己不是杨绍勋,得不到李成梁的支持,就算去了辽东,也不会有好下场,因此才再三推辞。 但当时的朝廷不信这个邪,坚持让尤继先赴任,尤继先没法子,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去辽东赴任,结果这一去果然不出其所料,只干了半年就干不下去了。 然而朝廷依旧不信邪,又先后用了董一元和王保,其中董一元是宣府前卫出身,王保是陕西榆林卫出身,结果都只干了一年出头就坚持不住。 这时候朝廷终于没法子,只好妥协,改用在朝鲜得胜归来的李如松为辽东总兵。原本以为这下子总算两全其美,谁知道李如松偏偏战死了! 由于之前几人外地辽东总兵都干不好,李如松死后,朝廷便委派之前随其长兄李如松在朝鲜立下不少功劳的李如梅继任。可惜李如松都因为李家军嫡系家丁损失惨重而中伏而死,李如梅还不如李如松,自然“畏敌不前”,再也没有以前的威风,于是不到一年又被弹劾罢免。 不过朝廷吸取了教训,继任李如梅为辽东总兵的,不仅依旧是辽东本地将领,而且还是“根正苗红”的铁岭卫人孙守廉。可惜,铁岭李家的本家人都已经“暮气难振”,他一个部将还能怎样?于是二月上任,九月便被劾罢。 这时候朝廷觉得,李家恐怕是真的不行了,于是启用了马芳的次子马林为新任辽东总兵,马林和其父马芳一样,原籍宁夏灵州,隶籍宣府蔚州卫,他比前几任混得稍微好一点,坚持了差不多两年半,才实在没辙了。 此时朝廷终于耐心耗尽,也懒得顾忌颜面问题了,直接让李成梁再次出山挂帅,重任辽东总兵,直到七年后去世。 甚至在此之后,朝廷虽然也安排过一些外地将领挂帅辽东,其中不乏麻贵、杜松这样的名将,但在萨尔浒之战后,辽东局势大坏,最终依然又选择启用了李如柏、李如桢这样的李成梁之子来挂帅,当然……他们那时候已经全是在起反作用了。 为何会这样呢?辽东离了李成梁、离了铁岭李氏就真的玩不转了吗? 原先可能真是如此,但高务实为什么而来?他就是为此而来啊! 打压一下李成梁的威望,那是题中应有之义,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了机会,而且还是个送上门的机会,高务实哪里会犹豫?当然是立刻发牌锁拿李如桂! 所以现在轮到李成梁为难了。 李成材刚才已经帮他分析过,高务实不仅占理,而且势大,还因为其所任的辽东苑马寺卿管辖范围是辽南地区的关系,连李成梁的看家手段——陷害都玩不转。 这该怎生是好? 但李成梁毕竟是李成梁,是四十多岁才从军的官场老手,既然敌人无坚不摧,那我软下来就是了。 “叫师爷过来,替我拟一道乞罪疏,就说我李成梁家教不严,乞辞宁远伯,乞罢李家军中在任的各子弟,包括如松在内!但是要注意了,疏词一定要写得足够恭谦、足够卑下,切不可让人觉得我有以此要挟朝廷之意。” 李成材抚掌赞道:“兄长好一手以退为进,此疏一上,圣意必然转圜,以为敲山震虎之效已收,大事可化小,小事……” “小事免不了。”李成梁摆手打断李成材的话,面色并不是很好看,更丝毫没有妙计制胜后的得意,反而凝重异常:“高求真此前不过侍中(左庶子),圣上就让他以全权钦使身份协调几乎整个九边,来打漠南大战。 偏偏他还打赢了,赢得还漂亮之极,如此文武兼备,又是名臣之后、天子同窗,你以为圣上会拂了他的面子?不可能的,如桂这一次,若能保住性命,就算为兄这张老脸还有点用处了。” 李成材刚才分析得头头是道,却没料到自家兄长比自己还要悲观,竟然觉得李如桂顶多能保住性命,这……这意思就是说,如桂的前程就这么毁了? 他不禁有些茫然,甚至有些胆寒——高求真如此厉害,李家真的要与他为敌吗? 李成梁深知弟弟为人,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叹息一声,李成梁安慰道:“二弟放心,为兄知道高务实不是我等区区边将能够撼动的,在为兄眼里,他虽只一兵备,却不啻阁老辅臣,只要有机会与他化敌为友,为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去做!” 说着,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李成材却是大吃一惊,目光闪烁不定地追问道:“兄长打算如何去做?” ---------- 感谢书友“尧睿天下”、“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昨天我姨手术顺利,今天我驱车送她回去,来回五百多公里,有点累……不过第二章还是会码出来。 第964章 致谢? 方展方寺丞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这趟差事居然能如此顺利,堂堂辽东总兵官、宁远伯李成梁,在辽左被称为“李大爷”的辽东王,竟然轻易服软,不仅主动出面接待了自己,当场把自家亲侄儿李如桂交到自己手中,甚至还一脸痛悔,连连致歉。 李成梁当着他的面,说自己因为经年累月长期作战,对自家子侄疏于管教,以至于这群兔崽子目无法纪,一点规矩都不知道,已经不仅是给他丢脸,而且是触犯国法,于情于理都必须严惩。 方寺丞被李成梁一番话说得放下心来,还被席间的李成材等人吹捧得飘飘欲仙,当场向李成梁汇报了高务实当时的几句话,譬如“代汝契兄清理门户”之类。 李成梁一脸唏嘘,连连致谢,说什么:“万承求真贤弟深恩厚意,助我防微杜渐,使我家免遭将来灾祸,成梁感激不尽。” 方寺丞虽然不是三岁小孩,本不尽信,但李成梁看来十分的真情实意,动情地道:“我蒙圣上隆恩,以微末之功,竟得封爵,本就该慎行修福,却因经年征战,忽视了本家子弟的教导,竟至出现这等事来,实在惭愧万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错非是求真贤弟待我如嫡亲兄长,寻常人岂肯冒着得罪李某的风险,来做这等事?李某不是无心无肺之辈,此恩当记百年!” 方寺丞见李成梁说得如此直白,连“寻常人岂肯冒着得罪李某的风险,来做这等事”都敢宣之于口,看来是真的觉得高兵宪是在帮他了。 他不由得暗想:李成梁这厮虽然跋扈,但现在看来,那也是胜仗打得太多的缘故,倒并非不知轻重。如今朝廷派高兵宪来辽,虽然未必是针对李成梁而来,但经过这次之事,想必也能敲山震虎,让李成梁知道他在辽东就算再如何厉害,朝中也有的是人能治他。如此看来,倒也是件好事。 方寺丞自以为弄清楚了李成梁的心意,想着“将相和”那一出,当即拍着胸脯给李成梁作保,说到了高兵宪面前,一定鼎力为宁远伯说话,让高兵宪知晓宁远伯心意,不要过分为难李如桂。 按照他的话说,李如桂毕竟年轻,这次也不过是做事考虑不周而已,况且他本意是赶着去随军从征,本身也是为了圣上,为了大明,实在不宜重罚。 李成梁口中连连称谢,心中却暗暗鄙夷:看来高求真虽然厉害,但在辽东毕竟没有什么得力助手,派出来的这厮完全就是个书呆子,一哄就信。 再说,你去跟高求真说情有什么用?他高求真连我李成梁的面子都敢不卖,还会在意你一个举人出身的区区寺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要让高求真放手,朝中除了张四维不必说,或许就只有申时行等人还可能有这个面子了。 当然,大爷我的办法可比你们想的高明得多,我既不去求张四维,也不去求申时行,毕竟这实学心学两派到底谁能笑到最后,大爷我也看不明白,可我却可以去求皇上——摆明了求不行,那就装可怜呗! 大爷我这些年立了这么多大功,圣上因我而告太庙数十次,难道这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方寺丞被李成梁千恩万谢送走的时候,不仅李如桂被“六亲不认”的大爷李成梁五花大绑地交给了他,李二爷李成材竟然也亲自出马,放着军中辎重计算的大事不去做,却跟着他要去给高务实“道谢”。 方寺丞心中暗喜:这也是好事啊,高兵宪见了必然以为我言辞犀利,说得李家兄弟悔过自新,势必对我青眼有加。 当下高高兴兴、客客气气地带着李成材一起上路,而且连马驿都不走,却特意走了京华开辟的水路,从太子河转到辽河,乘船南下营口再回盖州,一副我就是高兵宪嫡系的派头。 李成材到了盖州之后,亲自陪着方展,押着儿子李如桂去拜见高兵宪的大驾,到了兵宪衙门,先按照习惯给高家家丁打赏,而且赏了双倍。 谁知道高家家丁见了银子仿佛见了鬼,一个个连忙摆手,坚决不肯收。 李成材心中一惊,暗道:高家这门第可是太高了吧?你二爷我已经赏了双倍,比打点督院、抚院还给得多,你们居然还看不上?妈了个巴子,你们平时收多少啊? 不过这时候,方寺丞给他解了围,道:“诶,二爷不必按照往常规矩来,高兵宪家丁是不收这些银子的,您老跟着学生进来便是。” 李成材将信将疑,先跟着方展进了兵宪衙门,还是不放心,悄悄问其缘故。 方寺丞笑道:“二爷有所不知,高兵宪财雄天下,这些家丁的月奉比知县还高,但是规矩也忒严,胆敢随意收这等‘门子钱’的,会有严惩。” “哦哦,原来如此……”李成材随口问道:“何等严惩,让他们吓成这样?遣散吗?” “那倒不是,这严惩么,第一次犯此罪,罚银十倍。”方寺丞解释道:“譬如刚才二爷给赏……嗯,给赏多少来着?” “啊?哦,我是打算一人给二两。”李成材道。 “二两啊,那如果被发现,就是罚银二十两。”方寺丞微笑着道。 李成材大吃一惊:“罚二十两?那他们怕不得半年白干了?” “是啊,不过倒也没半年,高家家丁俸禄高嘛。”方寺丞笑眯眯地道:“不过这只是第一次,也就是所谓初犯,倘若是再犯,那就更狠了,罚五十倍,嗯……也就是一百两。” 李成材呆了一呆,眼珠一转,有些疑惑:“他们这些家丁就算俸禄高些,能罚出百两银子的怕是也不多吧?毕竟高兵宪的家丁平时上战场的机会应该并不多。”这意思就是,没有战功赏赐,光靠高俸禄,攒够一百两那也是要很久很久的。 方寺丞笑道:“那是自然。” “那罚不出来怎么办呢?”李成材诧异道。 “罚不出来没事,调去挖矿,而且不光是自己去,家里人都去,论工计算,除开给他们的口粮和衣帛钱之外,剩下的慢慢补交罚银,什么时候交清了,什么时候了账。” 李成材心中暗惊:果然小看了这个高求真,他这套法子怕不是比军法还狠! 这时候一位高家家丁走出来,看了他俩一眼,道:“二位,我家老爷有请。” 第965章 内因 李成梁派出弟弟李成材亲自陪同押送李如桂来盖州这件事,他们才出辽阳的时候,便已经有人快马兼程送消息给高务实了,所以对于李成材的拜访,高务实一点都不意外。 让高务实有些意外的,一是李成梁这次的果断认怂,似乎和传言中他在辽东飞扬跋扈的形象出入有些大,二是方展这位举人出身的苑马寺寺丞似乎很轻易就选择帮李成梁说话,这里头恐怕有些原因。 方展的事情是小事,不管他是畏惧李成梁在辽东根深蒂固的势力,还是收受了李成梁的贿赂,亦或二者兼而有之,在高务实看来都无关紧要,一个举人出身、区区六品闲官的人,就算是自己目前的部下,也不至于让高务实头疼。 重要的还是李成梁为什么果断认怂,这件事不搞清楚,后续的计划就不方便展开。 李成梁是深悉官场的老手,这一点毫无疑问,毕竟他四十岁还是“诸生”,在地方基层摸爬滚打,不仅时不时要面对各种不公,甚至还要对这些不公笑脸相迎,这固然是古往今来许多人都避免不了的不幸,但反过来说,也格外能培养一个人的城府。 所以即便李成梁后来飞黄腾达了,人也变得飞扬跋扈了,但他的城府不会消失,当环境改变、对象改变,需要他把这城府再拿出来的时候,他依然可以轻松地拿出来用。 认怂,一般而言只有两种类型,一是确实深知自己必然不敌,与其去拼命,却只能输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倒不如认怂输一半,留下一半也不算太差。 另一种情况,便是避其锋芒,以图将来。 高务实本来觉得,按理说李成梁应该不敢跟他高某人玩这个“以图将来”,毕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连傻子都看得出皇帝对他的殷切期盼: 中六首状元,皇帝给他单独立碑并御笔书丹,夸他“二百年来真魁首”; 巡按广西,皇帝准他以私人名义率众土司出兵安南,打下安南之后对安南的处置,也几乎完全是按照他的意思照办; 回到中枢没多久,便以全权钦使身份协调几乎整个九边军镇发动漠南大战,而事实上一般要做这样的事,通常应该冠以“经略”头衔,譬如“平蒙经略”之类,之所以只能给个全权钦使,事前或许看不出缘由,事后一定看得出来:那单纯是因为高务实的身份和资历明显不够“经略”这个层级; 漠南大战得胜归来不久,皇帝亲自出了京城,去高务实的京郊别院见心斋给他庆生,这就更不必说了,乃是天字独一号的圣宠; 到了外任辽东,又在出城之前再次临时加恩,不仅以弱冠之年得以服蟒,还御赐宸翰“安南定北”——往常被御赐宸翰的,通常都是阁臣,最起码也是个九卿,而高务实呢?说起来,不过是个兵备道。 如此圣眷盈身,比将来,谁敢跟他比?这已经是摆明了的阁老前程啊! 现在朝野上下的官员闲暇时说到这一点,也只是互相打赌,猜测高务实到底哪一年能入阁,可真没有人会觉得他入不了这个内阁! 科考、圣眷、事功,他一个都不缺!甚至因为《龙文鞭影》等著作以及昔年挥手三十万赈济流民等事件,他在民间的声望也好得不得了,如此四位一体、几近完美的表现,入阁还不是铁板钉钉? 他现在缺的,恐怕真的就只剩资历了。 高务实一旦入阁,按照眼下文臣全面力压武臣的局面,李成梁根本不会有“以图将来”的机会才对。 再过三年李成梁就六十岁了,还有几年征战生涯?在他之后,铁岭李氏能够维持今日的局面便已属不易——这话还是看在李如松这位李家二代长兄此番在漠南大战中,也得了一份阵斩敌酋的大功来说的。 所以他跟高务实比个什么将来?就算李如松也不能比啊,李如松难道就不是武臣了? 怎么着,眼下这国情之下,还有什么武臣能凌驾于阁老辅臣之上吗?别开玩笑了,王爷在辅臣面前都只敢自称小王,你家一个流爵,哪怕最后成了世爵,也只是个伯爷,在辅臣面前还不一样要恭恭敬敬!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高务实却总觉得李成梁不会这么轻易的真正认怂。 此次高务实出京之前已经得到过张四维和吴兑送给他的消息,这次漠南大战的战功之赏,在士卒的赏赐之后,针对将领们的赏赐很快会下来,这次赏赐将会很“大气”,势必引起一些将门的实力变化。 光是高务实这边所得到的消息就已经很不简单了,比如跟在高务实身边的麻贵,这次必然直接升任总兵;他侄儿麻承勋那一仗打得精彩,也要升任副总兵;各自获得斩首敌酋大功的李成梁父子,很可能是李成梁由流爵宁远伯改世爵宁远伯,而李如松由神机营副将直升总兵…… 另外还有戚继光,据悉也可能封爵,不过流爵还是世爵,现在还不清楚,高务实估计皇帝可能是要等,等接下来看看能不能稳住大宁城再做决定。 剩下如张秉忠、张万邦父子等人,也都各有封赏,大抵都是官升一级,张万邦那小子甚至好像要官升两级。 总之朝廷对这次漠南大战的意义是“充分肯定”的,所以给赏也很大方。 这里头,别的事情先不说,但有一点必须要说,经此封赏,大明就出现了两家各有两位在世总兵的将门——东李西麻都是一门二总兵了。 然而,东李依旧力压西麻,他家除了两名总兵之外,还极有可能会得到世爵,这可是质的提升,从此以后就是“与国同休”了! 与国同休?高务实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眯起眼睛。 难不成李成梁是在打这个主意? 阁老辅臣虽然位高权重,但毕竟文官不能世袭,文臣都是科举考出来的,他高务实再厉害,也只能保证他自己这一辈,即便是再怎么权倾天下,等他致仕或者病死,也就人走茶凉了。 更何况,现在实学派和心学派两家的斗法仍在继续,虽然看似并不激烈,却也从未停止,谁知道什么时候西风压倒东风,什么时候东风压倒西风?搞不好某天局面大变,高务实还没死就先被罢官回家了呢?至少李成梁那边有可能会这么想。 嗯,这也是他迟迟不肯选边站的原因吧? 然而那个时候,铁岭李氏已经是国朝勋贵,与国同休了,再加上儿辈中又有李如松这个能打的,待高家失势或者青黄不接,李家不也能回头报仇么? 最起码现在看来,高家这一辈除了高务实之外,好像还没有谁看起来能再中一个进士。 呵呵……李成梁这家伙,算盘打得可真长远呐。 不过,你不惜隐忍这么久,也要暂时把我稳住,这一点你自己就看不出来有些诡异吗? 若是你屁股底下真的够干净,又何必怕我呢? 也罢,你会演戏,我也会啊,就陪你玩玩好了。 坐在花厅主座的高务实正微微一笑,有家丁进来,冲他抱拳道:“老爷,人到了。” 高务实回过神,平静地道:“有请。” 第966章 一定转达,一定转达 高务实前一次见李成材的时候是在宁远,当时李成材是跟着他大哥李成梁一同迎接和接待高务实。 那一次或许是因为李成梁在,李成材的表现很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赔笑与附和,高务实对这位“李二爷”的印象并不深刻。 不过这一次直接打交道,高务实发现自己对铁岭李氏的认知可能还是有所缺乏,这个李成材的水平并不差。 高务实或许对于李成梁、李如松的了解会因为后世的名声而比较多一些,甚至对于李如柏、李如桢、李如梅这样后来曾经做过辽东总兵的李家二代都勉强有所了解,但对于像李成材这种一直隐藏在李成梁背后的人,却近乎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可不好,所以高务实打起精神和李成材聊了好一会儿,甚至有些忽视了方寺丞。 在没有李成梁的场合,李成材这位二爷其实就是李成梁的代表,他先是代表李成梁为这次“误会”向高务实致歉,甚至诚恳到了拿出那封写给李如桂的书信请高务实过目,以此证明李成梁本人对他高兵宪实在是异常尊重和亲近的,否则不会交待李如桂前来拜见并且“执子侄礼”。 接着,他又代表他自己——李如桂的生父——向高务实致歉,因为他的疏于管教,使得李如桂这小子居然“毫不知礼”,因此犯下这等大错。 同时又代表整个铁岭李氏向高务实致谢,感谢他对李家小辈的当头棒喝,使他们得以警醒,得以摆正心态,不会再飘飘然忘乎所以。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他和他大哥李成梁看来,高务实这次锁拿李如桂,不仅不是对铁岭李氏的不尊重或者打击,恰恰相反,这是在救他们的命,毕竟因为忘乎所以而身败名裂乃至家破人亡的故事多的是,究其根源,正因为没有这样的“真朋友”能直言不讳地让他们保持清醒。 道理说得极好,高务实简直差点就要信了。 不过高务实也不管他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反正你说了我就接着,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解释说自己这么做的确是为了李家的百年之计,希望铁岭李氏能够继续保持优良的作风,始终作为大明的栋梁之家存在云云。 两个人虚情假意地说了好久,这才把话题转到对李如桂的惩罚上来。 李成材的态度十分果断,坚决表示“如此大错,不可不重罚,否则何以警来人”,只不过究竟要如何“重罚”,李成材就谦虚的表示,这是兵宪您才能决断的事,末将哪里敢胡乱开口冒犯虎威? 高务实心头“呵呵”,面上倒是一脸受用,接着摆出一副痛惜万分,也犹豫万分的模样,似乎正在纠结到底怎么处置李如桂。 李成材心里紧张得不得了,但脸上还要做出一副“惟高兵宪马首是瞻”的模样,也是异常辛苦。 这时候,一直被忽视的方寺丞说话了,他果然没有辜负李成梁前几日在辽阳的表演,真的跳出来为李如桂说情了:“兵宪,下官以为李指挥虽有大过,但毕竟是急于军务,其过难掩,其情可悯,似不宜责罚过甚……”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道:“嗯,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既如此,死罪可免。” 李成材在一边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却又心头火起,太阳穴突突直跳,暗骂道:这小兔崽子好大的官威!不就是没来拜会吗?居然真想置如桂于死地! 他似乎忘了,李如桂的问题不是没来拜会,是得兵宪发牌而不至、擅离职守而不报、未经批准而出兵,真要严格说起来,的的确确是可杀的。 不过,既然高务实说了死罪可免,他还是只能忍住,听高务实继续说话。 谁知道,高务实却偏偏不如他的意,没有直接表明要如何处置李如桂,反而朝他问道:“听说,汝契兄长得知此事之后,立刻写了疏文送去京师了?” 李成材心中猛地一突,暗道不妙——这事儿他怎么知道的?他还知道什么? 但高务实此刻正微笑着朝他看来,李成材也不敢目光闪烁,更没有机会多思考什么,只好硬着头皮、一脸歉然地道:“确有此事,吾兄得知此事,震怒异常,反思前因,觉得此错皆在李家,因此立刻上疏,不仅请辞宁远伯爵位,也请尽罢李氏子弟,以免将来沿祸。”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李成梁这是以退为进——远的不说,他和李如松父子二人前不久在漠南大战中得的两个斩首敌酋大功都还没赏呢,这又是请辞爵位,又是请罢子弟,换了谁做这个皇帝也下不去手啊?这样慢待功臣,天下人岂不寒心之极? 所以高务实立刻大摇其头,诧异道:“汝契兄这是何意?他勤于王事,对于家中子弟的教导哪能事事关心,这件事和他有甚关系,值得他请辞爵位?不瞒你说,此番漠南之功,李家出力甚多,便是流爵换世爵,务实也是万分支持的。” 李成材不知他这番话是真是假,但还是连忙摆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只是口里说出来的偏偏又都是谦辞,无非是“职责所在”、“微末之劳,不敢言功”云云,末了又转头夸起高务实,说李家能“薄有微功,皆兵宪之赐”,算是极尽卑词了。 高务实呵呵一笑,摆手不去接这个茬,却道:“另外,尽罢子弟之说……恕务实托大,这实在是胡闹。” 李成材顿时愕然,因为这句话还真有些托大。 但高务实仿佛只是顺口谦虚,根本没觉得自己托大的模样,叹了口气,继续道:“汝契兄之高祖便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李家也算是数代将门了……何谓将门?世代为国效力于边地,或守土,或开疆,为王事尽心效力之家族,便是将门。 李家既是将门,子弟效命军中便是正途,难道到了汝契兄这一辈,竟然自觉功成,不欲子孙后代继续忠于王事了吗?否则,何以要求‘尽罢子弟’?知道的或说汝契兄是为避嫌,倘若那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汝契兄是在以此要挟朝廷呢。” “要挟朝廷”这四个字,高务实并未加重语气,但却明显把语速放慢,听进李成材的耳朵里,就不免有些惊雷之音了。 李成材脸色一白,心中暗道不妙:这样做本来就是要挟朝廷,但只要没人作梗,朝廷肯定假装不知,顺着李成梁的意思“温言勉慰”,然后一句“不允”就行,你好我好大家好。 然而如果有人作梗,尤其是像高务实这般极得圣眷之人作梗,那……那他娘的就可能坏事了! 李成材背后顿时惊出冷汗,连忙道:“吾兄岂敢有此非分之想,还请兵宪千万明鉴则个!” 高务实笑吟吟地看着李成材,没有立刻答话,就在李成材有些经受不住,想要再解释一番的时候,高务实偏偏又开了口。 他轻笑一声,淡淡地道:“疏文上了也就上了吧,不过这样的疏文……依我看,有一不可有二,否则必为朝廷不满,这一点,还请李参戎为我转达汝契兄,想必以汝契兄之明,定能深解其中之意。” 李成材心中一颗大石头落了地,暗吞一口吐沫,忙道:“是是,兵宪指点得是,末将一定转达,一定转达。” ---------- 感谢书友“尧睿天下”的打赏,谢谢! 第967章 阁老相商(上) 李成梁的奏疏的确上了,并且是按照之前李成梁的交待,加急送往京师递呈而上的。 这件事,对内阁来说也颇为意外。 根据几位阁老的经验,高务实似乎并不是一个很铁腕的人物,他在推进一些他想做的事情之时,多数时候都会采用两套办法:以势逼人、以利诱人,当然更多时候是双管齐下,总之很少会直截了当来硬的。 哪怕是让他名动天下的“安南定北”两次大战,他的做法都没有脱离这两个法子。 打安南之前,他先是调集水陆精锐,一战而夺升龙,造足了势之后,立刻威逼利诱,拉拢住了莫氏,把莫氏也当做自己实力的一部分,这才发动剿灭郑氏的一战。 况且在进攻郑氏之时,他也同时稳住了首鼠两端的阮氏,集中全力只打郑氏一家。 漠南大战也是如此,先是稳住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两大盟友,然后说服了在土默特军中威望最著的脱脱恰台吉,一举重创辛爱,然后再加上他自己手头的力量,四方合力战图们。 由此可见,他更习惯于层层推进、步步为营,而不是倾力一战、直捣黄龙。 那么这次事件就很奇怪了,他为何一去辽东,就直接和李成梁杠上了?甚至一出手就要锁拿李成梁的亲侄儿,逼得李成梁自请去爵不说,甚至还要尽罢子弟? 张四维拿到奏疏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按照张四维的看法,务实和李成梁似乎没什么深仇大恨吧,李成梁父子前不久还在务实的指挥下立下大功呢,按理说不至于闹矛盾啊? 就算务实新官上任,要烧那三把火,可他只是辽南兵备,跟李成梁能有多少矛盾?李成梁这个辽东总兵官的主要活动区域是辽河以西地区啊,连辽河以东都去得不多,何况辽南? 张四维想不太明白,偏偏高务实又没有派人来知会这件事,一时便有些犹豫这票拟该如何写。 要说按照往常的习惯,高务实要锁拿一名卫指挥使,张四维肯定不会在意,区区一个指挥使,锁拿了就锁拿了,有什么大不了?票拟直接回一句“以该兵备奏,某指挥使下巡按究治”便可。 但这指挥使是李成梁的亲侄儿,那情况就有些不同了。 “西怀东制”以来,东制这边一直都是戚继光和李成梁在挑大梁,其中戚继光因为要遮蔽京畿,所以他的任务是固守,而李成梁在辽东则扮演重拳出击的那个人,事实上他干得也确实不错。 如今西怀东制已经取得了可以说是“最好”的阶段性成果——西怀已经彻底搞定,朝廷的目光已经聚焦于东制,这个时候派务实去辽东,本来就是为了确保东制下一步能够更加顺利,可他为何反而跟李成梁闹开了? 这要是一个弄不好,辽东不宁,岂不是平白给了图们一个难得的喘息之机! 张四维心中一犹豫,便把许国请了过来商议。 许国来了之后,看了奏疏,思索了一会儿,略微迟疑地道:“或许,求真是想要这个复州卫指挥使的位置?” 张四维显然不信,嗤笑道:“复州卫指挥使?一个兵不过数千的位置有什么大不了,值得他为此得罪李成梁?况且,反过来说,他真想要这个指挥使的位置,跟李成梁说一声就好,以李成梁之精明,会为了这么一个位置得罪务实?” 这倒也是。 许国皱了皱眉,也被说服了,顿时也有些犹豫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提出一种新的可能,道:“那么,就是求真想要敲打敲打李成梁……”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张四维缓缓地道:“唯一的问题在于,务实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现在不是什么全权钦使了,只是金复海盖兵备,敲打李成梁做什么呢?让李成梁老老实实听他的吩咐吗?可他只管辽南,能吩咐李成梁什么?” 许国心中一动,忽然道:“元辅,你说……会不会是皇上有什么交待?” “皇上?”张四维想了想,慢慢摇起了头,道:“皇上对李家好得很,昨天已经确认,要让李如松去做山西总兵了……父子总兵,这圣眷可不赖。” 许国笑了笑,道:“无妨,元辅手里不也有一对兄弟总兵?麻家兄弟虽然论名望不及李成梁,但他二人都在盛年,这一点却比李家更占优势。” 麻家是大同右卫出身,与隶籍宣府的马家等宣大将门,大致都属于高党-晋党的实学派同盟,现在这个同盟的话事人已经是张四维了,所以许国说张四维手里有麻锦、麻贵这对兄弟总兵也不为过。 但显然张四维对麻家兄弟并不如高务实对他们那么在意,只是随意一笑,便道:“维桢,你刚才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你说……圣上让李如松去做山西总兵,是不是也算安抚李成梁?我是说,务实去了辽东,李如松就去山西。” 许国稍稍有些意外,想了想,摇头道:“不像,李如松或许将来也会是一员干将,但他在皇上眼里,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与求真相提并论的。” “那皇上的意思?”张四维问道。 许国略加思索,忽然笑了起来,道:“皇上恐怕是在压制李家。” “哦?”张四维这下子真是诧异了,坐直身子问道:“从神机营右副将升任九边之一的实权总兵,这还是压制?” 神机营嘛,理论上很强,乃是“京营劲旅”,不仅是民间俗称的“禁军”主力之一,而且编制格外庞大,但是呢…… 张四维和许国高居阁老,谁不知道现在的京营烂到什么程度?李如松前次去打漠南大战,他带的是神机营的兵吗? 显然不是,他带去的核心主力是他自己的三千随任家丁,调动的从征兵力是从山海卫和广宁前屯卫抽调的,相当于蓟镇和辽东各出了一部分卫所精锐——山海卫是戚继光这些年练兵的重点部队之一,而广宁前屯卫也是李成梁直接掌握的辽西卫所精锐之一。 由此可见京营之烂:打这么关键的大战,大伙儿居然一致认为京营不能动——求求你们别去帮倒忙。 敢带着京营出动的,最近这些年来似乎只有一个人,就是高务实了……可他也只带了一千骑兵,而且同样不敢派他们出去打硬仗,只敢让他们跟着打酱油,多数时间用来充作仪仗。 因此从神机营右副将升为九边之一的一镇总兵,这怎么看都是提拔重用了。 但许国却呵呵一笑,指了指西北方向:“西怀已定,山西有仗打吗?皇上把李如松放去山西,他这个总兵除了在太原枯坐,还能做什么?” 第968章 阁老相商(下) 妙啊! 张四维听许国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这次果然是灯下黑了,山西镇固然是九边要镇,但由于山西一省在北部单独划出了大同镇和宣府镇,实际上山西镇的兵力并不强。 当然,这个“不强”也是要对比来看的,山西镇目前的在册兵力约莫7万,实际兵力勉强可到5万上下,放在内地或者某些南方省份,那是很强了。 然而问题在于,大同镇在册12万,宣府镇在册13万,两镇合计,在册大军高达25万之众!即便是实际兵力,也有十七八万之多,这才是真正的雄镇。[注:参见本卷第140章九边有兵几何。] 当然,由于目前大明军事重心往“东制”倾斜,蓟镇和辽东的兵力更加雄厚,蓟镇方向仅实际兵力就高达十七八万(其实这个数据包括了除京营以外的顺天府等地区);而辽东在册也有十二万以上的实际兵力。 只不过,由于李成梁把敢打敢杀的那批人大都收做家丁,导致辽东卫所兵很是缺乏野战能力,多数时候只能承担守城任务,这一点是远不能与蓟州、宣大等镇相比的。 总之不管怎么说,李如松去山西肯定是升官,但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在辽东立战功的机会。 这,就是许国所说的打压。 张四维刚才没想到这一点,主要是“灯下黑”,许国一说他就明白了:皇上似乎也不想看见李家父子一齐立大功。 不过,张四维对此有些不是很懂皇帝的意思,大明对武将虽然在地位上压制得厉害,但一般来说并不怕武将立功,而且父子同为名将的旧例也不稀奇,最著名的一对名将父子就是张玉、张辅。 父亲张玉是靖难第一功,其子张辅四平安南,也没见成祖担心他们势大难制嘛。 哦,不过张玉死得早,难道皇上现在就是打算等李成梁死了,然后再用李如松? 可是,听说李成梁身体好得很,顿食斗米,似乎不大像是能轻易死掉的模样…… 许国见张四维仿佛有些走神,轻咳一声,略微压低声音,道:“元辅,你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皇上觉得李成梁的功劳已经够了,所以暗地里吩咐求真去压一压他,然后找个机会让他致仕,再把李如松换回去?” 张四维回过神来,想了想,道:“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现在皇上放李如松出来做了山西总兵,那么有个三年时间,他的资历就够了,转任回辽东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果务实在辽东确实有压制李成梁的任务,那就肯定会想方设法打击李成梁的威信,直到李成梁不得不请辞为止……只要他请辞,皇上就能顺水推舟。 当然,皇上也可能再‘仁慈’一点,比方说让他请辞三次,这才勉为其难地表示同意。” 许国闻言,点了点头,但似乎还有什么没有完全开解的地方,略微皱眉道:“理是这么个理,也不是说不通,只是这样的话,李如松就算回了辽东,他对求真的印象也势必大坏,到时候会不会有些不太好的影响?” 张四维对武将不像高拱那么重视,闻言不屑地道:“什么影响?若是皇上真让务实压制李成梁,那么待李成梁致仕之日,必然就是务实回京之时,而在他回京之前,我估计他也不会止步于苑马寺卿……” 说到此处,张四维自己也有些觉得不可思议,朝许国问道:“维桢,你说,务实的年纪是不是太小了些,皇上现在的举动虽然你我都看得分明,但这二十出头的巡抚……实在是听起来都有些让人瞠目结舌啊。” 许国一脸苦笑,道:“那可不是瞠目结舌?但没法子啊,这有些事情不好比的,比如说我许某人,三十九岁才中得进士,可求真呢,他比我早了二十年啊!更何况他还是六首状元,二百年文魁,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许国算是仕途非常顺利的人了,十六七年的时间便从新科进士步入内阁,虽然吊车尾好几年,但这个升迁速度还是足够快,而他凭借的主要就是高拱门生这一条——他这一世比原历史中入阁可早了不少。 而如今高务实呢?他的身份比许国可硬扎多了,自身资本就更加过硬,虽然二十多岁就可能要做巡抚,但仔细想想,却也并不是多么不能理解。 六首状元,安南定北。 这八个字就足够应对任何质疑了,非要说年纪,那有什么意义?你十几岁的时候拿过六首状元吗?你二十岁之前就安南定北了吗? 没有?没有你说什么废话?嫉贤妒能?哟,这可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呀! 许国这么一说,张四维想想也是这个理,只好点头表示认可,然后话锋一转,把话题转回李成梁的奏疏上,他指了指桌上的奏疏,问道:“那维桢觉得,现在这件事怎么拟票?” 许国略微想了想,道:“李如……该指挥自己不听宁远伯的吩咐,既不去拜访该兵宪,也不为自己从征提出报备和请求,这是他自己的罪过,关宁远伯何事?宁远伯虽然是他伯父,毕竟人不在复州,又不可能事事监督着,他既有书信指导,听不听劝却非他能逆料,此事何须他来承担罪责?” 他轻咳一声,接着道:“因此,这件事只需要把李成梁摘出来就行。票拟的话,就把一切推给李如桂自己,下巡按问断究治。李成梁方面,温言勉慰一番,所辞不允也就是了。” 张四维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可以,既能在明面上保全了李成梁的脸面,又让他在辽东的威望受到些打击,应该不会坏了务实的事。” 许国笑道:“想来求真也应该不会打算用这么一件事把李成梁逼退,再者说……我总觉得,李成梁暂时还不能退。” 张四维再次点了点头,叹道:“是啊,李成梁要是现在说退就退,那辽东可一下就虚了——他那批随任家丁一旦不在,我看图们做梦都能笑出声来,到时候万一趁势搅乱辽东的话,戚继光又远在大宁,轻易动弹不得,这大好局面可就一朝败坏了。” 第969章 断然不信 余有丁快步走到申时行的值房门口,这才止住脚步,先平复了一下气息,又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轻轻敲门,开口道:“次揆可在?” 值房中传来申时行的声音:“丙仲兄来了?快请进。” 余有丁这才微笑着推门而入,那边申时行已经从书案后的太师椅上起身,正往余有丁迎了过来。 见果然是余有丁,申时行忙道:“丙仲兄,你身体不好,何苦这般操劳?若是有事与我说,派人告知我一声,我自去见你就是,怎亲自来了?” 余有丁笑道:“左右内阁这地方也不大,几步路而已,走走何妨?汝默,虽说你我乃是同年,我又比你大了九岁,但你如今是次揆了,这该有的规矩体面,还是要有的。” 申时行在余有丁这位年兄面前,还真没有次揆架子,听了他的话也只是点头称是,又连忙请余有丁坐下说话。 他二人不仅是同年,也是好友,因此余有丁坐下之后,不等申时行开口询问,便直接开口道:“宁远伯的奏疏,汝默知道了吗?” “宁远伯?”申时行想了想,问道:“可是关于即将出兵古勒寨的事?” 余有丁连忙摆手:“不是那件事,出兵古勒寨这样的小事,原本督抚就能批准,上疏朝廷只是宁远伯做事谨慎罢了,想那古勒寨顶多也就几千丁口,带甲能有几何,朝廷难道还不让他出兵不成?我说的是他另一道疏文,今天早上刚从通政司送来内阁不久,不过元辅那边的票拟已经出了。” 申时行没有问他怎么这么快便知道情况,而只是下意识眨了眨眼,问道:“宁远伯所为何事?” 余有丁微笑道:“辽南高兵宪新官上任三把火,到任不到十日,便锁拿了复州卫指挥使李如桂——次子乃是宁远伯二弟李成材之子。” 申时行睁大眼睛:“当真?” “当真,当真。”余有丁笑道:“宁远伯便是上疏请罪来了。” “哦?请罪么……”申时行眼珠一转:“他是认输,还是以退为进?” 余有丁笑道:“反正他说要请辞宁远伯爵位,还要请皇上尽罢李氏子弟。” “呵呵,果然如此。”申时行嗤笑一声:“李成梁这些年在辽东还是太顺了些,他以为朝廷真的觉得辽东少了他李屠夫,就要吃带毛猪了。” 余有丁呵呵一笑:“李家毕竟有四万随任家丁,这便是他敢这么做的原因。” 申时行摇了摇头,把手一摆:“打仗的事,我并不在行,不过昔日高新郑搞开港的时候在内阁说过一句话,我这些年倒是深有体会了。” 高新郑自然是指高拱而不是高务实,余有丁闻言有些意外。毕竟高拱虽然已经是“文正公”,一般而言是不好诋毁的,但他对于自己和申时行而言,即便不说政敌,至少也是“持不同政见者”,申时行居然说他对高拱的话深有体会了? 申时行看出了余有丁的疑惑,轻轻一叹,道:“实学一派,我所不赞同者,主要是觉得他们本末倒置……罢了,这些先不提。高新郑昔年说他开海,是为国理财,而为国理财,则是富国强兵。 当时他曾说,边军之所以一年弱似一年,正是因为边军军饷不足,以至于器械陈旧,又抚赏不利,如此则督抚、总兵等也不敢大力弹压,只能听任其疏于训练,战力遂驰。倘若钱拿得足,自然勇士辈出,征战得力。” 余有丁皱眉道:“此乃人心之不足矣!若以钱财求勇,勇则勇矣,然财尽则散,不足以恃。” 申时行苦笑道:“我原先也是这么想,可是……回头看看,戚继光练兵,倒是弹压得力,军纪号称最严,可他给的军饷也是远胜于别军;李成梁以整个辽东来养他那四万随任家丁,因而有‘二百年边帅未有之功’……这该怎么说?况且,高新郑的意思是,既然钱给得够就有勇夫,则朝廷想法子赚钱便是。” 余有丁大摇其头:“我方才说,人心不足,今年给十两能让他们卖力,明年或许就要十一两,后年或许就要十二两,何时是个头?” “所以才要一边给钱,一边弹压啊,这其中必然有个度。”申时行说着,自己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丙仲兄,我刚才这话只是个引子,不是说完全认可他的意思……我是想说,李成梁拿他那四万随任家丁当做筹码,这件事恐怕没有他想得那么容易。” “哦?”余有丁皱眉道:“为何?” 申时行叹息道:“他的那些手段,我虽然知之不详,但想必无非那么几条:克扣卫所军饷、假造卫所账册、倒卖卫所物资,或者甚至还有些走私之类的勾当。” 余有丁脸色有些难看,道:“这都是各地痼疾了,李成梁倒是其中佼佼者。” 申时行摇了摇头:“佼佼者大概没错,但我总觉得他还有其他手段,要不然,凭什么他的随任家丁比谁都多?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那么,汝默你的意思是?”余有丁问道。 申时行轻轻敲了敲扶手,缓缓道:“既然有钱就能养精兵,那么……高求真富甲天下,他能养多少兵?” 余有丁听得一愣,脸色也变了变,但最终却道:“可他是文官。” “他是文官。”申时行点了点头,却摇头道:“但他现在不是在中枢了啊,甚至也不是巡按,不是布政,他是兵备道啊,是九边守臣之一!九边督抚、兵备常有家丁,甚至九边各地的有知府、知县之处,那些知府知县之中,都有些蓄养家丁的,朝廷又不限制这个,你说高求真要是把他那京华商社的护商骑丁调去辽东,会是什么情况?” 余有丁脸色再变,问道:“京华商社有多少这种骑丁?” “我又怎么知道?”申时行一摊手:“不过,京华商社的商道从山海关往西,早几年就一直通到甘肃,后来又听说在望青海、四川发展,到了高求真赴任广西之后,甚至云南、广西都有他们的人了……我估计,最起码一两万总少不了吧。” 申时行本来是想说明一下京华商社的强大,谁知道他这么一说之后,余有丁反而笑了:“这样说来,倒是不妨事了。他这摊子铺得太开,这么多地方,得开辟多少条商道?十几条恐怕都不够,他京华商社的骑丁别说两万,就算四万也被分割成许多小股了,根本抽不出多少来的……” 他说到此处,想了想,问道:“前次漠南大战,他好像就只调动了三千骑丁吧?” 申时行补充道:“一开始听说是三千,后来似乎又调集了一点,最后有大概四千吧?” “你看,这不就对了?”余有丁道:“漠南大战这样重要的战事,高求真又是亲身出塞,自己都是有危险的,他若能调集更多家丁,难道会不调?不调,不就说明这四千人规模的骑丁,就是他调度的极限了?” 余阁老摆手道:“四千骑丁,说弱自然不算弱了,但要说这四千骑丁就能取代李成梁的四万随任家丁,成为辽东的中流砥柱,余某断然不信。” 第970章 一个好机会 远在辽东的高务实不知道,他当年的谨慎还真的立了功,申时行也好,余有丁也罢,都没有把京华旗下那些护厂队、护矿队当做什么武装力量。 毕竟这又是护厂、又是护矿的,一听就不像是真正的武装家丁,在他们看来,充其量就是保甲手底下的乡勇性质,能够挡住当地的土匪山贼都要烧高香。 但骑丁就不同了,甭管他们是什么名目,听起来都比一般家丁厉害——这中间的差别,大致类似于后世之人听说“装甲师”三个字,下意识都会觉得比步兵师厉害一样。 大明毕竟缺马,前些年在嘉靖朝的时候还被俺答吊着打了好几十年,所以申时行、余有丁把“骑丁”看得很重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高务实对骑丁的使用也同样谨慎,实际上漠南大战那会儿,他并不是只能调集三四千骑丁——他的北方商道从蓟镇以西直到青海,基本全都在土默特的势力范围之内,他调动这些地方的骑丁去帮土默特打仗,难道还怕商路被断了不成? 至于南方商道……那边也没几个骑丁啊!云南、广西那种地方,高务实吃饱了撑的才会在那里屯驻大量骑丁。 是刘綎的降倭夷丁摧城拔寨不够猛,还是岑黄两家的僮人狼兵翻山越岭不够快? 如果高务实不是出于谨慎的原则,最起码,调集两万骑丁随他出塞,那是完全办得到的。而实际上,他的见心斋大营从来不会屯驻超过三千家丁,骑丁更是最多一千。 三千家丁其实也不少,不过由于各家勋贵早就把名下的卫所兵当做家奴使唤,那算起账来就是两码事了。 比如成国公朱应桢他们家,理论上名下足有七八万军户,这怎么好说?至于实际上是不是只有两三万个打杂的,其中能拿得动刀的能不能上万,咳……这就不提了。 总之,高务实能够调集的力量,在外人眼中并不特别夸张,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比较夸张的力量,那反而是他的海上实力——舰队那是摆在明处的东西,可隐蔽不了。 只是,船又上不了岸,大明的朝臣对此迟钝得很,就像不重视水师一样,也不重视高务实手头的舰队。 更何况现在高务实的海贸生意还有一大帮子勋贵参股,搞了个北洋海贸同盟,这也不方便怀疑啊——怎么着,你觉得大明朝的勋贵都要跟着高务实造反?就靠那些上不了岸的船?你构陷忠良也得找点靠谱的说辞吧? 所以余有丁这么一说之后,申时行竟也觉得有理,点头道:“丙仲兄这话也有道理,不过我主要是怕高求真跟李成梁斗得上了头,干脆再出钱招揽亡命流勇,那就不妙了。” “那他自己找死,可怨不得别人。”余有丁轻哼一声:“招揽这些人或许只要有钱就行,可他在辽东能干多久?等到要回朝之时,这批人怎么办?要取代李成梁,那就是四万随任家丁啊,他还打算带回京师吗,他敢吗?” 申时行思索着道:“可以遣散……” “是可以遣散,但召集容易,遣散却难,这些人一旦吃惯了肉,再让他们吃素,那可不容易了。到时候得有人能接手,辽东……嘿,没了李成梁,谁接得住那几万人?我就不信,他高求真再有钱,还能白养几万家丁。” 余阁老显然是小瞧了高务实的手段,以高某人之精明,就算真的出现那一幕,他也肯定有让这几万人吃饭的办法,辽东不行还不能去别处么?只是,他还真没有这么做的意思罢了。 高务实在辽东的确有强兵计划,但并不代表他打算扩充武装家丁。武装家丁在他眼里,只是某种保险,可不想变成光荣弹。 申时行被余有丁说服了,微微点头,想了想,道:“也就是说,宁远伯依然是辽东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余有丁肯定地道:“不错,辽东的情况没有太大的变化,少了谁都可以,少了宁远伯不行。” 申时行没有评价这句话,只是问道:“元辅的票拟怎么说?” 余有丁道:“从高务实所奏,李如桂下巡按究治,但此事与宁远伯无关,对李成梁温言勉慰,不允所辞,同时让李如松早些去太原上任。” 这下申时行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仔细想了一会儿,才皱眉道:“张蒲州这么做法,似乎有些……” “首鼠两端。”申时行没有明说,余有丁却毫不客气地评价道:“他这是既不想真的追究到李成梁头上去,又不想拂了外甥的面子。呵,我就不信李成梁知道消息之后,会感谢张蒲州给他留了这个脸。” 申时行轻咳一声,装作没听见余阁老话里对首辅的不恭,只是思索着道:“可是,宁远伯会怎么做呢?或者说,他能怎么做呢?他在辽东再如何重要,毕竟也只是个武臣,这舅甥二人,别说做舅舅的他得罪不起,就算是做外甥的,他也动不了人家呀。” 余有丁笑而不语。 申时行也笑了,道:“看来丙仲兄已有良策,何不说来与我解惑?” “这正是我来寻汝默的用意。”余有丁用手指了指东北方向,轻轻笑道:“李成梁这厮,在京中一直以‘有礼’著称,倒也不是别的,就是炭敬、冰敬、寿敬、年敬这些,给得分外足罢了。” 这一点申时行当然知道,李成梁送礼难道还会漏了他这位阁老? 但余有丁却道:“不过,他却从来不肯参与京中的一些……嗯,一些相关之事。”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但申时行显然一听就懂,无非是李成梁不肯站队,不过他却不打算开口,只是静静听着。 余有丁知道自己这位同年好友的性子,也不见怪,继续道:“不过这一次,他恐怕得好好想想了。” 申时行点了点头:“是啊,如果真是高求真要找他的麻烦,这天底下能帮到他的人,可就不多了,甚至连皇上也……”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没有再继续。 余有丁则正色起来,肃然道:“这可是一个好机会,次揆。” 他这次没有称呼“汝默”,而再次换成了“次揆”,意思是显而易见的。 申时行也收敛了笑容,再次思索了片刻,才道:“不错,我心学一派,除在中枢之外,地方上的力量主要在南方,于九边各镇的力量实在过于浅薄,然而眼下因为漠南之战的大胜,朝廷已经把精力集中到了蓟辽方面,我们若是不加强在蓟辽的存在,到时候一旦‘东制’取得成果,恐怕又要跟这次漠南之战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帮子实学派的人得意……” 余有丁道:“既如此,我去和宁远伯联系联系?” 申时行想了想,颔首道:“好,但是要小心一些,千万不要小看了高求真的手段,此子虽然年轻,但却厉害得紧,昔年……” “汝默放心,昔年之事,我也是知道的。”余有丁点头道。 申时行吐出一口浊气,默默点头。 第971章 建设辽南(上) 对于可能形成的反高同盟,高务实并非没有预计,不过他不是很担心这一点。 心学派对九边的渗透太迟了,远不如实学派十几二十年的深耕细作,大明九边中原本兵力最集中的宣、大、山西三镇将门,早就投入高党(泛)门下,而蓟镇的戚继光也是高党的铁杆支持者,仅这四镇就占去了九边兵力的一半还多,更何况陕西那边从马自强时代便是晋党的盟友,自然现在也是实学一派在主导。 简单的说,心学派想在九边中掺沙子,目前只有李成梁这里可以打打主意。 但这意义不大,因为朱翊钧现在对于要不要继续用李成梁,还处于模棱两可的心态之中,他实际上是在等高务实的判断,这也是他同意高务实去辽东外任的主要原因之一。 既然如此,高务实自然不必担心李成梁跑去寻求心学一派的支持,因为大明的皇帝要动一名文官大佬虽然不太容易,得有机会才行,但要动一名武将却很容易,尤其是当这名武将头上还顶着爵位的情况下——回朝为五军都督府某都督就完事了。 地位给你拉满,实权请你上交。 对于这样的处理,李成梁是什么办法都是没有的,除非造反,但那之前就说过,完全不可能,他没有那个条件。 所以高务实锁拿了李如桂之后,直接派人安排船只,把他送去山东了——辽东的巡按御史目前还是山东巡按御史兼任的。 而他自己,则开始推进起他心目中规划已久的“建设辽南”计划。 “建设辽南”计划是一个涵盖面比较全面的计划,农工商兵四大项,一个都不缺。 “农”分为两块,一块是种植业,一块是渔业。 辽东半岛有很大一部分土地为棕壤,这是一种发育在花岗岩、片麻岩、千枚岩之上,质地偏砂,土体疏松的土壤,并不太适合耕种。而除了棕壤外,还有滨海盐土、水稻土、草甸土和暗棕壤等。其中滨海盐土,顾名思义是由盐渍淤泥发育而成。 总体来说,适合种植水稻的区域面积不大,不过据高务实派人调查的结果来看,实际上这些本来不适合种植水稻的土壤上,依然在种,只是产量确实不太行。 高务实记得以前户部对此也接到过辽东苑马寺卿好多次奏告,说辽南的粮食产量有问题,现在看来的确不是瞎说,这里粮食的单位产量上不去真的是有客观原因的。 但高务实依然有提高辽南粮食产量的办法——他并没有通天的本事,竟然能改变土壤性质,他只是另有两大撒手锏罢了。 那就是闽海大决战之后,高琦从位于台湾的海盗老巢缴获的番薯和玉米种子。 辽南多山,山上的土壤也谈不上多适合农业,但这种地貌和墨西哥的许多地区颇为类似,墨西哥既然是玉米王国,显然辽南也可以大种玉米。 而且相对于番薯更适合于南方而言,高务实打算在辽南——或者说辽东,乃至将来整个东北地区都主打玉米。 玉米是后世全球最大的单一农作物(你没看错,玉米占全球粮食总产量的35%),全球产量大概是10亿吨出头,而当时中国的玉米产量大概是2.6亿吨。 这说明玉米的产量可以做到很高,但高务实打算在北方主打玉米产业,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饲料。 玉米的特点是,它不光有玉米粒可供人食用,它全身上下很多部位都可以作为优质饲料使用,后世中国玉米产量的60%-70%都被用于饲料加工,就可以证明它在这方面的优秀,甚至卓越。 这就厉害了,因为这是大明骑兵的另一半希望所在——之前那一半是土默特。 至于在更远的将来,是不是还能用于养殖业……这是以后的事了,暂时高务实还不觉得自己能一口吃成大胖子。 农业方面除了粮食,还有一个可能很少有人关注到的东西,叫做柞蚕。 柞蚕也叫山蚕,起源于山东省鲁中南地区,其茧丝的产量仅次于家蚕。其茧同样可以缫丝,主要用于织造柞丝绸,而且虫体不仅可食用,甚至可做药材,还是一种非常厉害的壮阳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 当然,高务实的目的还是用它来缫丝,争取给辽东带来一个新的利润点——随着海上贸易的逐渐兴起,大明丝绸行业的大发展已经近在眼前了,这个时候不赶紧想办法提高产能,那纯粹是傻,因为在这手工业时代,丝绸的市场表现永远都是供不应求,反正都不愁卖。 玉米的栽种比较好办,因为辽南地区是个军管区,高务实从某个层次上来说相当于土皇帝,搞定李如桂之后,其余三位卫指挥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高务实面前调皮,别说让他们种玉米,就算让他们搓泥巴玩,他们也不会拒绝的。 卫所指挥使在辽南也类似于地方官,或者说有很大的行政权力,对于地方上的这些事情完全可以强制推进,而不用去说服教育——下头的卫所兵都是农奴一般,还不是东家说种什么就种什么? 当然,高务实也不是一味蛮干,他还是搞了一个奖惩机制,这个机制比较复杂,碍于篇幅,就不详述了。总的来说,就是种得好的,按照名次给奖,种得差的也按照名次处罚。 另外对于“单位亩产”最高的一批人,高务实不仅给奖,还会请他们传授经验,甚至还打了包票,这批人可以派子弟去京师,在高务实的京华工匠学堂读书。 选派读书的孩子,不仅食宿、束脩等各项费用全免,只要在学堂没有受处分,则每个月还有二两银子的赏银。 二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在京师也相当于一个没有特长的普通务工者的月收入,在辽东甚至相当于成年长工的标准。 所以,对于玉米种植推广的问题,高务实觉得比较好办。 但是对于柞蚕,麻烦就大了点,首先这个技术人员的问题就不太好办,先得派人去山东找人教授技术——幸好大明的行政体制很特别,高务实还挂了个山东按察使的衔,而且他还有“熟人”在山东为官。 高务实在山东的这位熟人,其实连面都没见过,乃是他的同年王庭撰之长兄王庭诗,此人在高务实中状元的万历八年时为山东按察副使,现在因为弟弟的关系,算是抱上了高党的金大腿,已经高升山东右布政使了,现在管的就是“内政”这一块,请他帮忙应该靠谱。 至于渔业,这一条其实不必过于细说,后世辽宁省就是渔业大省,辽南半岛更是重中之重,不管是淡水还是海产资源,都算得上异常丰富,高务实只需要加大船只投入就行,连渔民培养都可以跨越式发展——以老带新。 船只投入也好办,京华的两大船厂,南边的在广西,北边的在山东,而且由于海贸风潮的影响,两大船厂一直都在拼命扩产,现在也无非把山东的船厂继续加大扩产就行了。 况且这造渔船不比造军舰,不仅船体小了很多,武备要求更是低得没有要求,相应的船体强度要求也就低得多了,制造速度远远高于军舰和武装运输舰,属于只要人力物力资源保障到位,就可以爆产量下饺子的那种。 当然,造船容易,让渔民买船就难了,因为这些辽东渔民根本没钱。 好在高务实之前在京师的时候就已经召集船舶系的大匠们商议妥了,造渔船不造那种三五个人就能扬帆出航,但其实只能在沿海附近撒网的小渔船,直接造那种需要三四十个人出海的中号渔船,乃至需要五六十个人操弄的大号渔船。 一来出海远一点,打捞得更多,二来这个数据基本上是按照辽南的基层体系来把控的。 比如一个自然形成的小村落,大致上就正好适用一艘中型渔船,而大一点村落或者小镇,就能适用一艘大型渔船。 至于船怎么买?这倒简单,首付三成,剩下的分期十年还款,甚至还接受渔获抵账。 什么,首付三成都给不出来?没关系,我这里还提供首付两成、首付一成等各种灵活买卖方式,甚至零首付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咳,当然这个还款的利息肯定会略高一点点。 高兵宪唯一比某些后世之人厚道的一点是,他不要求抵押物。 当然,这也是他不需要抵押物的原因,因为他就是辽南的土皇帝,辽南谁欠了他的债,他都不怕别人赖账。 贴心的高兵宪甚至还有更完善的保障计划:出海打渔可以买保险,遭遇海盗、风浪等不可抗力因素影响而导致的船只损毁,高兵宪负责——风浪损毁半价维修或低价提供新船;海盗抢掠损毁,一应维修或买入新船费用全免! 因为风浪问题高务实没法解决,只能靠着他们的驾驶技术和船体坚固度抵御,而海盗……哼! 第一,辽南不是没有水师;第二,京华的北洋舰队更不是用来吃干饭的! ---------- 感谢书友“sugarsugar”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72章 建设辽南(中) 无农不稳,所以农业这一大块是高务实这次头一个办理的事情。 玉米最好理解,将来人吃马嚼都离不开它;柞蚕也好说,可以提高辽东经济的多样性,同时创造一个新的大财源。 至于渔业,为什么会被高务实如此看重呢?不仅仅是渔获问题,更重要的是,高务实希望在北方培养出一批熟悉海洋的渔民,因为渔民本身就是海员的最佳兵源池。 高务实的南洋舰队是不怕找不到海员的,两广也好,闽浙也罢,都有大批的人愿意出海,但是在北方,这个问题就要严峻得多。 南船北马,南人对船只很少有畏惧心态,而北方就有不少人,对江河湖海都抱持敬而远之的态度,本来这只是环境影响导致的心态不同,是个无所谓的事,但在大航海时代,高务实又大力经营海贸,这就有所谓了。 河北山东等地,自然条件比较好,地理位置上也不容易遭兵灾,想在那边培养大把的渔民、海员,是比较麻烦的,但在辽东就方便多了,因此高务实搞渔业,其实首先看重的是这一点。 当然除此之外,渔获也很有用,毕竟鱼类的蛋白质相当丰富,对于改善辽南百姓、卫所兵的体质大有帮助,不过渔获的利用是一件需要好好处理的事。 冬天比较好办,高务实以前看杂书,学到过一种手段,就是先制作成鱼糜,然后密封冻起来,这样可以避免过快腐烂变质,虽说这年头没法搞出真空罐头,但在辽东的冬天,还是可以保证几个月的保质期的。 麻烦在于夏天,这年代夏天的食物储存都很难,鱼类更是如此,想要保存,最稳妥的办法就只有一个:腌制并风干。 风干好说,辽南的日照充足得很,但是腌制就有一个大麻烦:这需要大量的盐,然而盐却很贵。 所以,这里头就牵扯出了高务实在“工业”这一块的一项计划。 这项计划,前文有提到过,就是开盐场。 之前高务实甚至还说通了朱翊钧参股,朱翊钧唯一的前提要求是不能影响到现有盐场的盐巴销路,高务实答应了。 当时高务实的思路主要是把新的辽南盐场产盐用于出口,这一条现在也没有问题,完全可以照计划来办,但他后来打算来辽南之后,仔细想了想,发现还有其他用处。 比如说腌制咸鱼——也不仅仅是鱼,各种海产品都可以,这就可以一举搞定三件事: 一是海产品不会浪费,可以储存起来,不管是做军粮还是发放给普通老百姓渡过万一出现的饥荒都行。 二是在出口销路还没有完全打开的情况下,不会导致辽南产盐大规模囤积滞销。毕竟盐虽然基本上没有保质期一说,但囤积大量的盐也是需要管理费用的,包括仓库、人员等各个方面,所以少量囤积无所谓,但大量囤积就是在浪费钱了。 三是有了大把的食盐产量摆在这里,高务实跟南方的某些人说话时,底气就更足了。如今南方的某些人,之所以还敢对京华的进入明里暗里进行抵制,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在盐业这一块优势很大。 长芦盐场固然强,但这个时代的北方产盐量跟南方还是不能比的,更何况长芦盐场毕竟是舅舅家的产业,他高务实虽有一定的影响力,可说话总归不会有在京华那般一言九鼎,有时候这也会造成一定的问题。 因此,自己掌握一处超大产量的盐场,就显得很重要了。 辽东,或者说辽南,就有这个先决条件。辽东湾盐场,那可是后世红朝四大盐场之一,尤其是营口盐场,素有“百里银滩”美誉。 营口这个名字,在原历史中出现很晚,但现在高务实让它提前出现了——高大财神在这里打造了营口港,朝廷方面也没管他为何这般命名,反正在各项相关公文中都直接采用了。 但这个地方,从事盐业的历史却很长,差不多有两千年的历史:汉代实行盐铁由国家专卖政策,营口这个地方就成为当时辽东的海盐生产和专卖中心。 那时候汉朝朝廷设立盐铁官,驻平郭(熊岳镇温泉村汉城遗址)。这是汉代中央政府在东北设立的唯一一处负责盐铁的机构,彼时营口海盐生产达到了历史上的新高点。 此后的发展不一一详述,总之直到大明,营口的海盐生产都很著名。 大明朝廷在很早以前,就强制辽东25个卫和两个自在州都要生产额盐(由朝廷限定生产盐的数量),这个制度显然有点蠢,所以一些不在海边的卫州,就纷纷在营口地区开设盐场百户所,由军卒生产海盐。 而盖州卫本身也是辽东海盐生产的中心(营口属盖州卫),理论上——划重点,是理论上——每年生产额盐200多万斤,要占辽东总产量的58.3%。 早年间,大明辽东盐场甚至与两淮盐场齐名,所产食盐由商人转运各地行销,辽东的军饷由商人“运粟易引”得到一定的补充。当时在营口地区设有三个“关”,即梁房堡关,治所在后世营口市南;连云岛关,治所在后世盖州市西;石门关,治所在后世盖州市东石门水库遗址。这三处关口都与海盐运输有一定的关系。 既然又是“理论上”,又是“早年间”,说明那都是往事了。 为啥呢?这制度不挺好的吗?因地制宜,靠海就吃盐啊。 思路没问题,问题出在这些盐场的归属——它们的上级是卫所,再上一级是辽东都司,但神奇的是,其在中央层面,是归户部山东清吏司管。 哦豁,完蛋。[我省略了,因为这个问题一万字也说不清,所以有兴趣的朋友还是自行找论文或专著看吧。] 总之,这里头牵涉了很多糊涂账,户口数、运输难、盐价低、盐丁逃亡等等,不一而足,其导致的结果就是盐产量逐渐降低,原本是为了以盐产来供给卫所、养活卫所,最后……看看辽东的卫所混成什么样子,也就知道这个制度破坏到了什么程度。 朱翊钧对此是有所了解的,所以他同意了高务实在辽东新开盐场的计划,甚至对于跳出卫所窠臼来搞商办盐场,他也表示支持。 至于说皇帝亲自下场参股,朱翊钧表示他没有心理负担——朝廷需要用钱的时候,不也要朕从内帑掏钱?凭什么你们做臣子的都能做生意,朕这个皇帝倒不能了?朝廷要用钱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捐钱啊! 至于挨骂,朱翊钧也有心理准备,而且实际上如果真要挨骂,可能高务实挨骂会比他还多呢。 但在这个问题上面,高务实也不怕挨骂——我实学宗门,为国理财乃是传统,我当年的状元策论写的也是这个,你不服也没用。再说,这盐场建成之后的好处多得是,又不仅仅是我和皇帝赚钱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我跟皇帝在里头赚了点钱,那只是附带的一点收益,真正得利的是谁,你们动动脑子好好想想。 ---------- 完了,工业这块还只写了个盐场就已经“中”了,还有剩下的部分,甚至商和兵还没写,看来上中下不够用…… 第973章 建设辽南(下) 制盐肯定是赚钱项目,这一点从两淮盐场和长芦盐场等地的盐商之富就能看得出来,本来应该是毫无争议的问题,然而辽东的盐场办着办着居然快要折本了,这就很值得深究。 当然高务实现在没工夫去深究,因为在他看来,制盐都能搞到快要亏损,那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管理制度漏洞太大,二是制盐技术陈旧落后。 大家都是同根同种的汉人,总不能说这辽东人就格外懒惰一些吧?要知道辽东本来生存坏境就更恶劣一点,怎么还可能更懒?显然不能。 所以新开辽南盐场的事,难点不在于在哪开办——不必说整个辽南了,光是一个营口,就已经“百里银滩”了,只要有钱有人,在哪开不出大盐场来? 难点还是管理体系和技术体系。 在管理体系上面,京华虽然没有开办盐场的经验,但企业运作的大方向是类似的,绝大多数可以照抄,顶多做出一些相关的技术性改动,所以这个方面无须高务实过于费神。 倒是技术体系需要升级一下。 高务实在请张四维、张四教二位舅舅帮忙提供了长芦盐场的几位制盐大匠之后,经过交流了解,确认现在大明的制盐技术有不小的提高空间。 中国的制盐技术发展到大明时期,原材料主要是海水、池卤、井卤和矿盐这四种,原料不同,制盐方法当然也不同,具体到海水制盐,方法主要有两类:日晒制盐和熬盐。 一开始高务实是完全没有考虑熬盐这个选项的,因为熬盐就得用燃料。 以前中国历朝历代曾经流行烧炭熬盐,这显然是个成本极高的制盐法,虽说熬盐并不需要大火急烧,相对来说能耗也不能说特别高,但毕竟炭价不低,还是很不划算。 后来开始有了烧煤熬盐,成本开始降低,这对于高务实来说就是好消息了,因为他是真的不缺煤。 京华现在的煤炭开采能力相对于用量来说近乎爆表——主要是矿多,后世的河北、河南以及著名煤炭大省山西,这三处都是京华的主要势力范围,京华除了老早就提前占据的开滦煤矿和门头沟煤矿(燕京城郊)之外,在高务实的河南老家、山西“舅家”都有好些大矿,只要他高务实一声令下,产能完全不成问题。 就算这年头运输耗费大,营口顶多能用从开平海运过来的煤,也能支撑得起,但京华作为商业集团,成本肯定是越低越好,所以一开始高务实并不打算在熬盐上动脑筋。 他最先考虑升级的还是晒烟技术。 根据长芦盐场的大匠介绍,目前大明的晒烟技术一共有四种,分别是畦晒制盐法、滩池晒盐法、坎井晒盐法和木盘晒盐法。[不详述,有兴趣的朋友我给介绍一篇论文:《15—19世纪中国与欧洲制盐技术的发展》,作者徐宝政、王连第。] 此时的欧洲,在制盐技术上与东亚尤其是大明并无技术交流(史学界目前无证据),但有很强烈的趋同性,差别只在某些小问题上,但有一项,欧洲领先了大明乃至更往后的鞑清很多,那就是汲卤设备。 欧洲人早在1437年就搞出了“抽卤机”(法国的艾哈德·汉),到1507年又被海因兹汲水器取代,后来的发展越来越快,最后在蒸汽机时代就理所当然的搞出了蒸汽汲卤设备。 除此以外,长距离输卤管道也是欧洲的一个优势项目,不过这个项目跟欧洲分裂的局面有关(尤其是神圣罗马帝国),和高务实所处的环境不同,因此关系也不大。 高务实目前第一项打算升级的技术就是汲卤设备,这可以显著提高制盐效率,尤其是在采用了这一技术之后,熬盐也可以纳入升级范畴——指在制盐的最后阶段进行熬制加工,以期加快制盐速度,关键是这样做需要的煤炭用量不大,对于煤本身的要求也很低,可以使用一些用处不大的煤种(煤分很多种)。 对于京华而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近乎于废物利用。 这样的两大升级,除了一开始制造汲卤设备得花点小钱之外,剩下的就只需要付出一些煤炭海运的运输费用,但却可以把制盐效率提高两到三倍,高务实觉得这就很值得干了。 这两件事,高务实通通丢给了开平方面,交给高瑞负责联系京师的京华工匠学堂联手搞定,北洋舰队方面单纯负责运输。 接着高务实就去学习后世的某位伟人,去营口的海边“画了一个圈”。 封建主义的“制度优势”在这一刻体现无疑,高兵宪先上疏一道,连批复都没等,便亲自跑到营口看了看,把一些早就荒掉的卫所盐田大笔一挥就给改了性质,原先的卫所盐丁旧地遣散回卫,兵宪衙门发给本年薪水——这笔钱是高务实个人补贴的,但最后会找朱翊钧分摊。 各卫所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反而纷纷请求高务实上奏朝廷,说既然不晒盐了,是不是应该免了他们的额盐。 高务实胆子很肥,直接答应了下来,送走了将信将疑的各卫代表。 其实这个问题,之前他就和朱翊钧谈好了,原先的辽东25卫和2个自在州每年两百万斤的额盐,由将来的京华盐场一力承担,保质保量提供给各卫、州,并且京华盐场会在这个额度的基础上上浮一成,也就是实际上缴二百二十万斤细盐。 这也是高务实不怕挨骂的原因:以前说是辽东额盐两百万斤,但实际上能有多少,连神仙都说不准,现在京华接手之后,不仅从两百万斤提高到两百二十万斤,而且从粗盐标准提高到了精盐标准,这其中的溢价可不少。 实际上,他这一手就仿佛是一个“承包制”,把以往辽东的“额盐”全部进行了个人承包,以后朝廷就不需要在辽东额盐产出不足的时候,一个卫一个卫的去查、去催,而只需要找高务实一个人就行,从行政效率上来说,上升了至少二十五倍。 如果这还要被人骂,只能说明对方这样做,根本不是对事,完全就是对人来。 高务实的奏疏送到京师,还真的引起了一些争议。 不过,争议的焦点居然不是高务实这个“承包制”——大明的盐业实际上现在就是承包制,只不过在其他地区是通过“盐引”这个形式来承包的,好比张家掌握了长芦盐场大部分的盐引,就差不多垄断了该盐场。 而高务实现在的做法,也只是一种不要盐引的承包制,而不要盐引的主因则是由于他吃下了整个辽东的额盐——反正就他一家,具体多少引就无所谓了,只要能交出他自己承诺的两百二十万斤细盐,其他一切好说。 因为对于朝廷来讲,这么坐反而让他们能够摆脱一笔陈芝麻烂谷子的坏账、死账。 真正引起争议的问题,在于那批被高务实遣散回卫的盐丁安置问题。 ---------- 感谢书友“i58”、“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74章 张四维小出一手 辽东额盐两百万斤,之前在营口附近聚集的盐丁最多时有三四万之多,后来辽东盐场虽然衰落了,加上有不少盐丁逃亡,到了高务实遣散盐丁之时,剩下的盐丁已经不足两万,但大致也还有一万七八千左右。 按照常理而言,这一万七八千盐丁遣散回卫之后,由于将来的京华盐场会补上额盐,实际上他们本身并不会成为本卫的负担,反而因为京华盐场承诺额盐保质保量的缘故,卫所实际上还有赚。 然而朝廷中的声音显然不会从这个方向来。 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中枢层面的,不是巡按)上疏,说近两万盐丁世代制盐,除制盐外别无长技,辽东苑马寺卿陡然裁撤,一旦归卫,百事难为,必为卫所嫌弃。苑马寺卿虽发放一年薪俸,然一年之后何如?如此,久之必成地方隐患。 再加上彼等既无一技傍身,本卫徒养之于卫中,亦为本卫负担,而辽东诸卫原已清苦,如何承担?此情既久,上下皆怨,岂能无祸? 高务实并不认识这位御史,也没有兴趣了解,不过这道奏疏上去之后,引起的后续风波却马上就到了。 一开始还只是某些科道官上疏,说辞无非是高务实此举造成了辽东各卫的隐患,这自然有实学一派的官员上疏抗辩回敬,说既然今后额盐能够保质保量,各卫所获远胜于昔日,即便白养这批盐丁,也能确保无虞。 再者,这些盐丁虽然长于制盐,但既然能做盐丁,身体素质本来也不会太差,回到卫所之后即便不足以上阵打仗,但犁田这一类的事情总不会难于学习,怎能说就成了卫所负担呢? 双方正在争执,一时陷入僵持,内阁方面也似乎有某种异议之声,连续七八天过去都没有传出消息来,也就是没有论断。 此时,辽东方面忽然送来了一堆奏报,皆是各卫送来,大多数卫所表达的意思都对高务实很是不利。 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说法有两个:一是这些盐丁虽然归属本卫,但实际上在国朝开国之初就已经去了营口制盐,已经是近两百年未能回卫,因此“虽隶本卫,实如生人”,如今陡然遣散归卫,则必与本卫军户发生矛盾,甚至引发冲突。 二是本卫所属之地早已分配完,这些盐丁回来之后根本没有土地可以安置,但如果不安置,那他们就成了闲人,即便京华盐场确保额盐足质足量,卫所养下这批人也不行——按照古往今来的经验,越是闲人越容易游手好闲,滋扰地方,造成隐患。 这些卫所为什么忽然如此步调一致地通过辽东都司上疏反对,那是用脚都能想通的道理——辽东都司虽然理论上不受总兵管辖。 但事实上在辽东这种地面,都司根本不能和总兵媲美,哪怕它的正式上级是辽东巡抚,可其实辽东总兵对都司的影响力是足够大的,甚至于现在的辽东都司已经进入辽东将门的升迁体系一环。 比如说现任辽东都司冯文弼,他从万历七年就开始兼任着广宁左营游击[由《神宗实录》查得],而广宁左营游击这个位置,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李成梁的嫡系。 所以高务实很快收到了京里的快马来信,让他赶紧把自己的想法跟京里通通气。 来说这话的自然是张四维,张四维虽然比不得高拱当年的圣眷,也比不得郭朴那样深厚的资历,但他一来作为阁臣的资历还比较足,二来又是实学派现在的首领,三来更是名正言顺的首辅,实际上他是可以决定要不要把事情压下去的。 但问题在于,他也不知道高务实在皇帝那里到底领的什么谕旨,又担心把李成梁打压得太狠,真的搞得辽东一下子力量真空了,会被图们占便宜,所以不得不暂时作壁上观,任由下面的人表演。 然而他显然不是真的想要作壁上观,所以事情一出,他就立刻让留守燕京的高陌以最快的速度联络高务实,询问他对李成梁的态度,以方便决策。 因为京华有这个时期大明最好的快马,高务实的回信也很快。 在给张四维的回信中,高务实对于如何处理李成梁的问题给了一个不算很清晰,但也不算特别模糊的答案:“暂不追究宁远伯,以下皆可酌情。” 与此同时,高务实还给张四维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在回信中说关于盐丁的安置其实很好办,各卫所不肯接收这批盐丁也根本不成问题,丝毫不必为此担心,只管把这件事丢给我就好,我有经验。 张四维收到信之后,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高务实打算收留这批盐丁,应该是直接收进京华盐场。 在他看来,这倒的确是个好主意,毕竟京华盐场办起来也是要用人的,虽然自己这位外甥的家丁多到令人咋舌,但其实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是有“本职工作”的,并不是说他养着大批闲人,随时都可以转行去做盐丁。 而这批盐丁既然被各卫所拒绝接收,那他们的军籍就得被注销才行,到时候这批人改成什么户籍,本身也是个问题。 但高务实接收过去就好办了,不管是收为家丁,还是作为雇工,总能有个安置,同时京华盐场也就有了人手。 唯一的问题大概是京华盐场方面需要再出一次钱,不过嘛……张四维估计高务实不太可能在乎这个。 高务实既然给了准信,张四维就不犹豫了,而且下手还有点狠。 接信的第六天,山东巡按御史安九域的奏疏到京,他倒是没管之前辽东盐场的问题,而是弹劾辽东都司冯文弼。 安直指弹劾冯文弼的罪名有两点,一是“假差”,二是“私放军犯”。 “假差”是指捏造一项朝廷的差遣,让辽东都司下属的卫所去办;私放军犯是指对某些卫所逃丁不予追究。 嗯……怎么说呢,这两条罪名,安直指其实都不用去查,历任辽东都司除非上任不到一个月的,否则一查一个准。 如果不“假差”,我这个都司家里的事情谁帮我办啊?我请家丁不花钱的么?都司下属二十五个卫,你们就不能帮我干点活吗? 而私放军犯……哈哈,真正的军犯肯定不会被私放,辽东都司在这一点上还是执法严厉的,因为那都是都司-卫所的农奴。那么,被私放的军犯都是怎么回事,放去哪里了呢? 答案是,放去做将门的家丁了——这些人都是卫所中难得的佼佼者,比较能打,所以呢,就找个罪名加害一下,然后打成军犯。 这个时候,就会有看上他的将门人士出面搭救,表示说只要你肯做我家家丁,你的罪名我就给你一笔勾销。 你要是这位私犯,是愿意蒙冤砍头,或者“流三千里”,还是愿意去做吃香喝辣的将门家丁?用脚指头都能正确选择啊! 为什么卫所越来越弱鸡,而将门家丁越来越能打?还不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安直指这弹劾一上去,聪明人就知道冯文弼保不住了——李成梁亲自出面都保不住。 谁让他做了这只出头鸟呢?高务实又交待不能动李成梁本人,那……不打你打谁? 而张四维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说动山东巡按御史(兼巡辽东)出面? 嗯,因为安九域安直指是隆庆五年进士,河南开封府禹州人士,家住高务实“隔壁”。 ---------- 感谢书友“尧睿天下”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75章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京里的这些斗争,高务实除了按照惯例上疏自辩一下之外,基本没去掺和,因为眼下实学派在中枢层面还是有一定优势的,而他自己这边又并没有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政争不可能会输。 更何况,他在宫里还有人兜底。 上次“痨病驸马”事件,虽然最终高务实也没能真正救下可怜的永宁长公主,但却趁此机会掀翻了李太后插手朝政的棋子、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洪,还顺势帮朱翊钧一举拿回朝政大权,真正意义上成为君临天下的大明至尊。 这是多大的功劳?如果非要类比一下,恐怕不啻于拥立之功。 人情这种东西,是天底下最难捉摸的情绪,而人情债,也是天底下最难计算衡量的,每个人对待人情的态度都有很大的不同。 但对于一位皇帝而言,通常不会担心人情债太重,因为他所拥有的东西太多太多,往往都可以从容“还债”。 同时,具体到朱翊钧而言,综合他在原历史上的表现来看,他本身就是一个挺念旧、挺有人情味的皇帝——前提只有一个,就是他没有觉得自己被你欺骗了。 简单地说,朱翊钧是个很情绪化的皇帝。 当他信任你的时候,天下大权都可以交给你代为掌握;当他不信你的时候,他连半个子都不肯施舍给你。 历史上他信重张居正的时候,给张居正的权力重得连张居正自己都害怕,曾经不无担忧地对人说自己现在“吾非相,乃摄也”。 可一旦朱翊钧发现自己这位师相表里不一,在严格要求他这个皇帝的同时,自己却反其道而行之,顿时觉得三观崩塌,各种负面情绪一下子全部爆发开来,不仅非要追查到底,甚至恨不得开棺戮尸。 (注:总有人说张居正被万历鞭尸,其实没有,这里说明一下。《神宗实录》对此的记载是“都察院等衙门覆参故相张居正疏,奉旨: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斮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本条记载于《明神宗显皇帝实录卷之一百五十二》,时间是万历十二年八月。) 至于对其他人,其实差不多也是这个路数,朱翊钧用人的思路其实挺符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条金科玉律的,其用人主政也好,用人平乱也罢,都是先给大权,如果一开始表现不好,他也不会立刻拿下,而是想办法帮你去掉掣肘、给足全权,再看效果。 通常这样下来的效果都挺好,极个别情况下,给足了全权还是表现不佳,他就不犹豫了,会直接把你拿下,然后换人再上。 但是,他依然是个很念旧的人,比如李成梁在万历十七年之后连续几年表现越来越糟,朝中掀起几波倒李风潮之后,朱翊钧已经深知李成梁在辽东的诸多恶行,但也只是让李成梁卸任辽东总兵,以宁远伯回朝,并没有过分处罚。 有时候高务实都搞不懂,为何万历帝在后世会被黑得一塌糊涂的。 以他个人的看法,万历帝固然称不上圣君,但完全称得上明君,无非他始终没有找到一条能够扭转文官集团不断内斗的法子,让天下一心一意围绕他这个皇帝来转动罢了。 所以最后他只能把自己锁在深宫,宅了起来,遥控朝政——但必须要说的是,万历朝的朝政从未失控。 甚至在萨尔浒大败之后,万历帝也没有觉得事不可为,而是积极应对,派出熊廷弼代替杨镐为辽东经略——熊廷弼其实干得还不错吧?只可惜王皇后的死对万历打击太大,没多久他自己也驾崩了,否则若能给他几年时间,未必没有万历四大征。 以此类推,朱翊钧现在对他高务实的话,应该毫无疑问是深信不疑的,根本不可能因为区区一些辽东卫所为了一两万盐丁的安置问题,就对高务实有所掣肘,这完全不是他万历天子的风格! 而且李成梁似乎也有这方面的担心,自己并不敢真正冒头,只派了个冯文弼出来搞事,但却被张四维二话不说就拿下了——安九域的弹劾一上去,朱翊钧的朱批在仅仅一个多时辰后立刻就下达了,只有一句话:冯文弼革职候勘。 这是个很明确的信号,所以京师中反对京华盐场的声音一下子小了很多,只剩几个仗着御史言官身份的家伙在那里继续纠缠盐丁安置问题。 但高务实自辩疏恰好抵京,其中对盐丁安置提出了解决办法:凡是各卫所不肯接收回卫的盐丁,由京华盐场全部接收,同时请求朝廷,将这批盐丁连同其家眷之户籍,皆由卫所军籍改为盖州卫民籍,由京华盐场统一雇佣。 这下子,反对京华盐场的人都跳不起来了。 超能力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钞能力。 高务实作为京华的东家,手里掌握着将来制盐技术最先进、区位优势又足够的辽东盐场,还怕安置不下这不到两万盐丁吗? 张四维这下子彻底安了心,扬眉吐气,走路带风,直接上了票拟,建议皇帝就照这个办! 本来他都已经和自己弟弟张四教联系了,暗示张四教说,如果务实那边接不下这么多盐丁的话,自家长芦盐场方面这次就吃点亏,帮他接一半过去。 谁知道这外甥气魄之大,根本不是常人可以预料,他不仅接受盐丁,甚至连盐丁的家口一并接收了过去! 要知道,盐丁本身就有一万七八,而按照大明的习惯,一户人家只需要提供一名盐丁,家里通常还会有好几口人呢!按照高务实的这个接收办法,估计至少得接收四五万人的安置。 不过这样一来,扬眉吐气倒是扬眉吐气了,张四维还是有点担心高务实因此背上一个沉重的负担,回到府中又忧心忡忡地给他写了信送去,问他要不要帮忙。 反倒是深宫之中,因为王恭妃肚子问题好些天心情不佳的朱翊钧对此毫不担心,甚至对前来送奏疏给他御览的新任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孟宇笑道:“外头有些人就是学不乖,朕料定,务实要这些人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制盐,他肯定还有其他相应的安排,不信等着瞧。” 黄孟宇赔笑道:“天底下最知皇爷者,非高侍读莫属;天底下最知高侍读者,非皇爷莫属……奴婢自然是信的。”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朱翊钧听罢哈哈大笑,竟然颇为得意。 ---------- 感谢书友“巫妖lichzeta”、“143023.q”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76章 一小步,一大步 朱翊钧与高务实果然互为知己,他对高务实的猜测一点没错,高兵宪根本不担心接收这批盐丁和盐丁的家属。 虽然根据这段时间以来京华内部对营口各处盐场的调查了解,以及对京华新式制盐法用人需求的计算,一万七八名盐丁其实都不必全部用来制盐,高务实也不担心自己会背上什么负担。 他建设辽南的计划中,需要用人的地方多有多剩,怎么会担心人多了没事做? 首先,这批盐丁可以进行一次大筛选,挑出三千身体素质最好的出来编练成一支部队,作为兵宪衙门直属的武力,当然名义上要取个巧,比如叫做“缉私营”——打着缉查私盐的名义编练,在大明的体制下就毫无问题了。 况且这支部队并非高务实的个人武装,乃是隶属于兵宪衙门,其军饷、军械均由京华盐场一力承担,唯一的要求就是确保盐场的合法权益,负责缉私、保卫盐场安全等各类事项。 为了确保万一将来自己离任之后,这支部队的性质出现变化,高务实甚至自己左右手互相签约。 京华盐场与兵宪衙门白纸黑字约定:在盐场利益得到确保的情况下,盐场每年按照不低于辽东边军平均军饷的标准,给缉私营提供军饷、军械,但如果盐场遭遇任意兵灾、走私的影响,而缉私营无所作为、推卸责任,则盐场可以拒付军饷。 至于个别情况下,缉私营需要提高军饷或者加购军械,由兵宪衙门与京华盐场商议决定,盐场可以不接受单方面加征。 其实高务实这个做法有点过于谨慎了,因为只要他高某人不倒台,在大明的体制下,下一任或者将来任何一任兵宪,都不可能强行对一位文臣的产业莫名其妙的要求加征,那是会被全天下视为强盗行径的。 编练缉私营之后,剩下的盐丁就是按照身体状况接受京华盐场的安排,进入各个制盐环节开始分工了,这一点倒是没必要细说。 倒是他们的家眷安排,让等着看高务实笑话的某些人呆若木鸡了。 高务实以兵宪衙门的名义,下令成立“柞丝女工营”,凡是年十五以上,四十以下的盐丁女眷皆可入为女工。 女工入营之后,需要先期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学习柞蚕丝的各步骤工序制作,培训免费且伙食全包,完成培训后的待遇分为两个部分:基础薪酬是每月一两纹银,绩效薪酬则是按劳分配,做得多且质地优良者,最高可拿到六两纹银!即便按照普通情况估算,也有大概二两纹银入账。 与此同时,兵宪衙门负责柞丝女工营的安全保卫工作,确保营中只有女性,在未得到女工营主管、车间主任等相应人士的请求前,不仅护卫兵丁不得入内,甚至高兵宪本人都不得入内。 而且,但凡有被准许入内的男性进入女工营,必须一直处在女工营派出的女工内卫监督之下,不得随意乱窜,违者严惩。处罚之严厉,从鞭笞二十往上,直到斩首示众。并且,在此处还有一项独特的刑罚,名曰“戮目”——挖去双眼。 很显然,高兵宪还是很担心大明的礼教思想的,为此不得不特事特办,明摆地把肉刑摆了出来,用以震慑宵小。 消息传出,整个盖州都傻眼了。 一傻眼,在于女工营将来的收入之高,简直男人都比不得;二傻眼,在于高兵宪对女工营的保护之严,简直像在守卫皇宫。 要不要让自家女眷去女工营试试?这个问题让许多盐丁失眠了。 放在后世,老婆的收入比老公还高,或许并不令人震惊,但那毕竟是后世,眼下的大明可不流行这个。盐丁们除了极个别对于“吃软饭”这个指责无所谓的之外,显然会担心因此丧失夫权。 因此,消息震撼归震撼,三天过去,到女工营报名的女工居然只有区区两百多人。 高务实派人调查了一下,发现这两百多人还几乎都有特殊情况,比如丈夫身患疾病,或者丈夫已经去世,现在是儿子在做盐丁,家中又有好几个子女需要抚养等等。 这个局面显然不能让高务实满意,但他一贯的思路都是“不要蛮干”,因此思来想去,又召集盐场方面的负责人商议了许久,终于在第二日又发布了一则消息。 京华盐场同样实行“双薪制”,即基础薪酬加绩效薪酬——按照这个薪酬标准来看,盐丁们如果努力工作,其收入不会低于女工营,或者甚至还能略微超过一丢丢。 这算是高务实做出的最大努力、释放的最大善意了,如果这样还要纠结,他就打算直接面向“全社会”招聘女工了。 好在他的努力毕竟没有白费,这条消息发布之后,十天之内,陆陆续续有四千多名预备女工前往女工营报名,总算让他松了口气。 这是一小步,也是一大步。 社会要发展,光靠男人怎么行?毕竟上天创造了男人和女人,男人有男人擅长的事,女人有女人擅长的事,他高兵宪也没打算一口气就搞什么男女平权这种自杀举措啊。 缫丝织布这种活,女人肯定比男人干得好嘛,这有什么不能承认,要不然难道让男人来织布,让女人去打仗? 说起来,后世连盐场里面的女工都很多呢!只是高兵宪这人谨慎得很,他之所以敢搞女工营,还是因为此时的南方其实早已经有了雇佣女工的“纺织厂”——苏州就有很多,后世经常说的“明代资本主义萌芽”,好多就是从这个事情上着手论断的。 只不过,那毕竟是商品经济发达的南直隶地区,而辽东这个地方,相对就保守太多了,高兵宪也不敢“大踏步前进”,生怕扯着蛋。 只是高务实也没料到,他这番举动很快引起了几位他所认识的女子注意,因此牵扯出一些其他的事情来。 他在办完这些事情之后,注意力再次被燕京吸引。 万历十年八月二十八,即丙申日,未时,皇元子生,恭妃王氏出也。 次日,以皇子生,赐三辅臣及讲官各银币有差。 又次日,朱翊钧谕礼部:朕寅奉宗祧,于今十年,大婚成礼亦已五年。仰承圣母仁圣懿安皇太后、圣母慈圣宣文皇太后洪恩,恒以胤嗣为念,兹蒙皇天眷祐,祖考垂庥,元子诞生,慈颜怿豫,永惟厚德……宜加上徽称,致隆尊养,尔礼部便择日具仪来行。 乙巳,大学士张四维等拟上两宫圣母徽号,各加二字,上纳之。 辛酉,朱翊钧御皇极殿,以皇子生,诏告天下,诏曰:朕闻自古帝王绍圣祈天,必隆胤祚,盖以祗奉宗社,茂衍本支,邦家之庆莫大于此。朕以眇躬,嗣登大宝,于兹十年,幸方内又安,四夷宾服…… 然后就是一连串的赏赐、优诏、开恩、减刑、免过等等,整个诏书长达三千字。 高务实意外的发现,自己居然还被提了一小段话,大意是他前番大胜图们,马上便有皇子出生,乃是天意中兴大明云云,所以朱翊钧把赏赐他的蟒服又提了点档次,由“行蟒”升级到了“坐蟒”。 高务实见之苦笑,暗道:这下好,我的衣服二十岁就到顶啦,估计这辈子就准备把这身衣服穿到死了。 ---------- 感谢书友“豆儿85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77章 培养嫡系 或许是因为历史的惯性,朱常洛依然坚决地来到这个世界,并且如原历史一样成为朱翊钧的长子。 要说高务实毫不紧张,那是瞎说,毕竟原历史上的国本之争对于明朝的影响实在太大,基本上可以算是明代后期皇帝与文官集团对立的巅峰,对于整个国家而言,负面影响太严重了。 不过,要说高务实现在就会忧心忡忡,急得吃不下饭,那也是瞎说,毕竟他之前就已经备下后手,万一王皇后始终不能再孕,就要请李时珍亲自出马。 所以,朱常洛的出生虽然对他而言是个坏消息,但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就不再多想,而只是命人按照诏书的意思,去给自己做新衣服去。 蟒服原本没有那么多的名堂,不过嘉靖朝之后,不仅飞鱼、斗牛等赐服开始泛滥,蟒服也比之前多出不少,因此慢慢地也有了档次划分。 原先的蟒服都是行蟒,也就是侧面的类龙图,只是把五爪减去一爪。后来的坐蟒就更厉害了,它的图案是与龙袍几乎一模一样的正面图案,唯一的区别也只是五爪变四爪。 当然,坐蟒袍比之龙袍最大的差异,一般来说还是颜色,大明的龙袍多以明黄色为主(其实也有别的色,如大红),而蟒袍,尤其是坐蟒袍,则几乎必是“大红纻丝坐蟒衣”。 不过这身行头皇帝赐服的时候只赐一件,你要是想天天穿,就得自己去做——反正皇帝赐服其实也就相当于赐了个资格,你不能指望皇帝给你一年四季要换洗的全都备妥。 换衣服只是小事,行蟒坐蟒也并不真正影响高务实的地位,他现在正在关心的是冯文弼革职候勘之后,辽南的人事变动。 冯文弼原本是以辽东都司兼任广宁左营游击,虽然理论上他这个都司可以管辖辽南金复海盖四卫,但实际上由于都司的实权早就被总督、巡抚、兵备道乃至总兵瓜分殆尽,剩下的几乎只有管理军籍等平时用处不大的一些权力——要不然一省都司也不至于只混个游击嘛。 所以,都司换人按道理讲,对辽南的影响应该很有限才对。 但不知道为何,这件事发生之后不到十日,海盖参将孔东儒就忽然称病不出了,高务实派人去了解情况,也只听家丁回报说孔参戎对高兵宪的关心万分感谢,只是病体沉重,无法亲来致谢云云——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见面。 那就是装病呗,这会儿又没打仗,你孔参戎总不可能中了卸甲风吧? 不过高务实对孔东儒的装病并不特别起疑,甚至略微猜出他的意思,或者说他背后之人的意思。 果不其然,孔东儒装病的同时也上疏自请去职,并得到辽东总兵官、宁远伯李成梁的背书。李成梁也上疏对皇帝表示说,孔东儒可能是旧疾复发,不如调来广宁,臣这里有些祖传的药物可以缓解其症。 内阁没有从中作梗,朱翊钧估计也猜到了原因,因此很快便有谕旨下达:孔东儒改任分守锦义右参将,驻守于广宁以西不到百里的义州卫。 于此同时下达的另一道由兵部发来盖州的公函则很有意思,大意是说海盖参将位置紧要,现在原任海盖参将调职,请辽东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副使高观察考察诸将,推荐继任,另有复州卫指挥使空缺,也请该副使酌情举荐贤能。 原本海盖参将的继任者,金复海盖兵备副使的确是有举荐权的,不过一般来说是主动举荐,而如今却由兵部抢先发函催问,这就有些意思了,好像高某人不举荐,这个职务就要难产了一般。 至于复州卫指挥使,也是同样的情况。 高务实能读懂大司马吴师兄的意思,这是明摆了给他这个小师弟面子——你手底下最大的臂助和你自己弄出来的缺,都由你自己来挑,你说要谁,我就给你派谁来。 高务实思索了大概一天时间,在第二日上疏举荐。 在疏文中,高务实举荐马芳长子马栋为海盖参将,举荐麻富之子麻承恩为复州卫指挥使。除此之外,他还额外举荐了一人为东昌堡备御,这个人是张秉忠之子张万邦。 作为马芳的长子,马栋麾下有家丁大概一千骑,实力相当不弱,不过他本人的能力如何,其实没有任何记载可以证明,而高务实此行来辽南之前,在开平与马芳交谈时,马芳对自己的两个儿子有所评述(马芳本有三子,长子马栋,次子马椿,三子马林,但马椿早逝,只剩马栋、马林兄弟二人)。 在马芳自己看来,他两个儿子都不能让他满意:马栋能力一般,守城或称稳妥,进取则失之果决;马林相对而言略强一点,而且也能“有所思”,但此子胆色不足,用兵过于谨慎,打起仗来总想着留一线,算不上一流的骑兵将领。 由于没看到过相关历史记载,高务实不知道马芳对马栋的评价准不准,但马芳对马林的评价恐怕是相当准确,甚至称得上一针见血的。 历史上马林后期在辽东的表现,几乎完全被马芳这次的评价言中: 当时在萨尔浒之战中,马林率北路开原军出三岔口,三月初一抵尚间崖,此地在萨尔浒东北,当得知杜松军已经兵败之后,马林的过于谨慎就表现无疑了。他不再前进,而是将军队分驻三处就地驻扎,挖掘三层堑壕,将火器部队列于壕外,骑兵殿后,又命潘宗颜、龚念遂分屯大营数里之外,以成犄角之势,构成一个品字形,这就是变进攻为防守了。 建奴那边的反应却很果决,大贝勒代善率八旗主力转锋北上,直攻尚间崖,努尔哈赤亲率三千精锐朝龚营最薄弱的一隅猛冲。 三月初三,龚念遂营阵被破,龚念遂、李希泌战死,至中午,努尔哈赤直奔尚间崖,命 “先据山巅,向下冲击”,马林见势不妙,立即命令壕内的精锐步兵出壕援助。 努尔哈赤见马林营内与壕外兵汇合,又命“停止攻取山上,下马徒步应战”,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各率军前后夹击,大败马林军,夺尚间崖。 当时明军急发鸟枪、放巨炮,然而“火未及用,刃已加颈”,至此北路明军被歼。此役,马林二子马燃、马熠皆战死,明军“死者弥山谷,血流尚间崖下,水为之赤。” 虽说萨尔浒之战打到马林出场的时候,已经是以士气大跌的北路明军对战努尔哈赤士气高涨的建奴主力,加上马林在辽东本就被李成梁旧部排挤得恨不能早走,也没多少决一死战的决心,但不管怎么说,他这一仗打得完全没有乃父马芳当年的风范,那是肯定的了。 当然,马家军虽然战败,不过马家将的表现至少比李家将要好不少,马林二子马燃、马熠都是英勇战死的,没像李成梁的某些儿孙辈一样直接掉头就走。 马林由于目前比他大哥马栋混得要好一点,高务实就暂时不打算动他,而是先把马栋调来自己麾下,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指点、培养一番。 毕竟在这个时空之中,麻家军、马家军,都是他高党的嫡系,可不能后继无人。 尤其是当李家军看情况多半最后还是会衰落的情况下,麻家军和马家军之类的宣大将门,将来可能是要承担重任的,对他们的培养也要尽早。 ---------- 感谢书友“myzen0915”的打赏,谢谢!感谢书友“pml5339”、“神圣骑士团长”、“书友20170305213556329”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78章 将至 除了马家军的马栋被高务实举荐来做海盖参将,麻家军下一代年轻将领之一的麻承恩也被他要了过来,接替李如桂为复州卫指挥使。 麻承恩便是当年因为卸甲风而暴病而亡的麻富之子,也是麻富唯一的儿子(另有一说认为麻承恩是麻锦之子过继给麻富的。) 实际上,麻家后代之中,将领颇多,地位也不低。其中麻锦之子麻承勋,麻富之子麻承恩,麻贵之子麻承诏、麻承训、麻承宗、麻承训这些,都是史书有载的人物。 麻承勋官至南京左都督;麻承恩官至宣府总兵官、都督同知。 而麻贵四子,承诏任西夏路帅,终于王事;承训任蓟东副将,卒于任;承宗任辽东高平游击;承宣任陕西孤山副总兵。也混得不差。 至于再下一代,依然多为将领,不过那时候大明已经日薄西山,记载就很零星了。 如今因为高务实主导漠南大战的关系,麻贵提前一步升了总兵不说,连带着此番出战的麻承勋更是早了许多就混上了副总兵,现在麻家内部也是振奋异常,特别想要再立殊功,跟“东李”好好比上一比,看看究竟哪家更强。 对于这种良性竞争,高务实还是很赞赏的,所以这一次他把麻承恩给要了过来。 为什么不是麻贵的儿子?因为麻贵本来就是麻禄老年所得的幼子,如今他的长子麻承诏都才十来岁,能不能骑马驰骋都还不好说,显然还不到用的时候。 马栋与麻承恩补上的,都是李成梁那边空出来的缺,而张万邦顶上的这个东昌堡备御,则是高务实直接要来的“缺”。 因为东昌堡是个要地,非常紧要,既是营口港辽河段明军控制的最上游堡垒,又是正面朵颜炒花部的北方第一堡,同时还是连接辽西与辽东的中间站。 而现任东昌堡备御是个五十好几的老将,高务实不仅连名字都没听过,上次视察营口时召见他一看,又发现此人病得不轻,似乎腿脚还有些不利索。 所以高务实干脆直接跟他明说,让他来营口负责这座重要港口的守备,也免得他直面朵颜炒花部的正面威胁。 那位名叫赵山的老将很好说话,高务实一提,他就立刻同意了。 其实说起来,高务实的这个安排本身就很给这位老将面子了,营口港的重要性现在就已经显露无疑,今后由于京华盐场的关系,地位只有更高,而他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将,能够安然无恙地从一线退到二线本就不易,竟然还能转个肥缺,怎么不是意外之喜? 实学派默认的下一代党魁亲自相召,马栋、麻承恩和张万邦自然喜不自胜,得到消息之后就立刻带着自家随任家丁启程向辽东赶来。 不过,马栋因为之前被调去了陕西那边,路途遥远,肯定只能最后抵达了,而麻承恩和张万邦两个,由于都在山西北部,因此干脆合兵一道,同时抵达。 高务实在兵宪衙门设宴为他二人接风洗尘,把两个“晚辈”感动得不轻。 其实说起来,麻承恩的确是晚辈不假,但张万邦却不好说,他认识高务实的时候,高务实还是太子伴读,年仅十来岁呢。 只不过由于他们二人都是有父辈和高务实平辈论交的,所以在高务实面前就只能自动矮一辈,以晚辈自称了。 张万邦这小子从军极早,而且从小就表现得很聪明,他老子张秉忠一直觉得儿子将来肯定胜于自己,加上本身又是个好脾气,对他有些纵容。以至于他第一次和高务实相见的时候甚至就敢打高家骑丁的主意,让他们去做危险任务。 后来得知高务实中了六首状元之后,他心里才对高务实服气了一些。又后来,高务实在广西上演了一出“偏师定安南”,张万邦才真正服气。 而这次出征漠南,张万邦父子二人靠着京华提供的万历一式,高务实、戚继光联合制定的操典、战术,跟辛爱打出了他自己的成名战之后,张万邦对高务实的态度就从服气直接升级到了五体投地。 所以对于能再次来到高务实麾下任职,张万邦是异常兴奋的,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求战冲动。 宴饮了不到一会儿,张万邦就忍不住兴奋,朝高务实拱手问道:“恩宪,此次召我二人前来,可是要从东昌堡出兵,一举击灭炒花,收复辽河河套?若是,卑职请为先锋,倘初战不胜,卑职愿提头来见!” 高务实微微一怔,继而哈哈笑了起来,指着他笑骂道:“十多年前我就觉得你是个好战派,本以为这么些年过去,你的性子也该稳重些了,谁料居然还是如当年一模一样……谁说我要出东昌堡打炒花了?” 张万邦愣了一愣,迟疑道:“若不打炒花,恩宪调我们几个宣大将门之后来辽东是……” 高务实听得略微惊讶,暗道:咦,这小子也不是单纯的一心求战啊,看来他还是分析过辽东局面的。 高务实又看了在旁边不动声色的麻承恩一眼,心中一动,问麻承恩道:“承恩作何想?” 麻承恩立刻起身,拱手躬身道:“麻氏沐恩兵宪门下久矣,承恩此来,得伯父、叔父点拨,凡事不可先有主张,须听得兵宪大人吩咐,再尽心竭力,以图达成兵宪大人之意即可,因此承恩暂时无所思量。” 高务实对于他给自己的兵宪二字之后加上“大人”有些惊讶,因为此时并没有随便称人为“大人”的习俗,这里的“大人”乃是作长辈解,意思是他自承晚辈。 当然,高务实很早就和麻贵平辈论交,麻承恩自承晚辈本身没有问题,只是毕竟说起来,麻承恩比他还大了七八岁,这么果断地自承晚辈,还是有点厉害的……这说明没爹的孩子懂事早啊! 自承晚辈,那你做长辈的自然要照拂照拂不是? 高务实看了看他,忽然理解他了:可能在他看来,麻承勋这次漠南大战之所以能够大放光彩,关键在于麻锦在位,麻承勋得到的机会更多。虽然麻锦、麻贵兄弟对于他这个侄儿多有关照,但伯父、叔父毕竟还是比不得自己亲爹,再怎么照顾,朝廷那边实际上还是会更偏向于用他们自己的儿子,所以……他的机会更需要他自己来争取。 眼下,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而他又不像张万邦那样十几年前就和高务实相识,自然要有更端正的态度,才能争取到更多的重用。 所谓懂事,这就是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略微沉吟,道:“兵是肯定会动的,但现在还不行,一则政务上还要做些安排,军械粮草也要提前准备;二则……辽南的兵马,我看只怕担不起这样的重任。你二人虽然带来了一些随任家丁,估计也就几百而已,肯定是不够的。所以现在你二人乃至于马崇斋(马栋)的任务,都不是去打仗,而是先按照我的安排,把辽南的兵练好。” 麻承恩与张万邦对视一眼,同时拱手:“卑职必当尽心竭力!” 第979章 马家父子到盖州 既然要练兵,那么就有三项“先期工程”需要提前办,那就是清军、勾军和整军。 所谓清军,即指弄清现在军队的具体情况,包括且不限于查清人员之多寡、老弱、残疾等,弄清军中军械之具体数目、养护好坏、备用库存等各项细节。 所谓勾军,其实就是指征兵,鉴于辽东卫所兵的整体情况,加上辽南方面由于大战较少,军备方面很可能还弱于辽西甚至辽东等地,因此征兵补充多半也是不可避免的。 至于整军,大致就可以看做重新整编,这是高务实的一贯做派,他在安南时几次收编降军,都是经过简单整编才进行下一步作战的,如今在辽南,他也打算沿用这一成功经验。 作为金复海盖兵备,高务实当然有这样的权力来做这些事,不过高务实不是没在基层干过的人,深知兵备老爷一声令下,下头虽然肯定会动,但执行绝对不会太“给力”,尤其是清军一项。 卫所之糜烂,那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别说指挥使以降的各级军官都是这“糜烂体系”的一员,本身就不会具备“清军”的主观能动性。甚至就算指挥使吃错了药,真的愿意去搞清军这种极其得罪人的事,也容易被下头的各级军官欺瞒蒙蔽,效果未必值得信赖。 所以,高务实才要调宣大将门来给辽南卫所“清军”。 宣大将门属于高党嫡系,虽然他们在宣大本地照样有一屁股的烂账,未见得就比辽东将门干净到哪去,很可能也就是大哥二哥、半斤八两的水准,但让他们整理辽东卫所,尤其是在上头有“嫡系大佬”压阵的情况下,他们却真不见得不敢! 反正老子干完这一把之后迟早是要回宣大的,又不会在辽东落户,得罪人就得罪人,怕什么?得罪你辽东将门,总比得罪后台靠山的麻烦要小得多吧?这笔账,爷还算不明白? 这也就是高务实把马栋、麻承恩和张万邦调过来的主要原因,而并不是说高务实觉得辽东将领大不了仗,或者敢于在战时不听他的调遣。 辽东将领至少眼下还是有点战斗力的,至于说战时会不会不听调遣——你当我兵宪老爷这堂堂监军是白做的,会不敢杀人? 再说,大明以斩首论功,原历史上李成梁击败敌军虽多,但论斩首累积也不过五千六百,就已经是“边帅二百年未有”,可他高务实单只这漠南一战,前前后后杀了多少?这战功可是都要算他这个“总指挥”一份的! 以他如今在军界的威望,加上又是大明最得圣眷的文官,杀几个不听令的将领算得了什么事? 李成梁折了李如桂一个侄儿不算,还二话不说就把孔东儒给赶紧调走,为什么呀?还不是生怕再折一个,所以干脆把辽南全丢给高务实去折腾算了! 这就是所谓的老子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暂时来看,李成梁的确是躲得起的,因为高务实很规矩,并不打算捞过界,现在一门心思都是整顿辽南。 又过了七八天,一路紧赶慢赶而来的马栋终于到了,更厉害的是,他在开平的时候顺道把他父亲马芳也给接了过来。 爷俩一到盖州,高兵宪开城出迎,对武将而言,这算是隆重到了极点,以至于马栋差点流下泪来。 当然,马栋也知道,如果只是他过来,高兵宪多半就坐在兵宪衙门等他过去拜见了,之所以能开城相迎,那完全是靠着自家老爷子的面子。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高兵宪这是给他马家的面子啊! 马芳自己也很激动,大明的文官们是个什么调性,他打拼了一辈子,怎么会不知道?当初他还在做总兵的时候,一个知府都敢在他面前大摇大摆,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不急不忙,甚至个别金榜进士出身的县令,在他面前都敢平礼相见。 然而自己现在的东家高兵宪是什么人?安南定北的六首状元! 这样的人竟然能亲自开城相迎,光是这份面子,就够他一个“南逃回回”剖肝沥胆、尽心相助了! 所以当高务实笑呵呵地上前打算拱手之时,马芳、马栋父子已经齐刷刷翻身下马,二话不说拜倒路中,口中连称:“兵宪礼重了,老朽(末将)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高务实大笑着上前,双手用力扶起马芳,拍了拍老将军的肩膀,诚恳地道:“本想请老帅在开平颐养天年,闲暇时帮我指点家丁们几句就好,岂料皇上天恩实重,以我弱冠书生主政辽南这偌大地方,委实战战兢兢,纵然夙兴夜寐亦恐处置不周……尤其是辽东素多战事,更怕辽南将骄兵惰,误了皇上大事,不得已才请崇斋兄出面,将老帅请来。” 说罢又立刻转向马栋,弯腰伸手,虚扶一把:“崇斋兄,你我过去虽未谋面,却不是外人,快快请起吧。” 高务实虽是虚扶,但马栋却也不敢让他扶实了,顺势起身,微微躬身一礼:“栋久仰兵宪威名,如今能在兵宪麾下效命,实在三生有幸。栋素来口拙,别无他话,就四个字而已:万死不辞!” 他说是口拙,之前马芳也曾在高务实面前提到过这一点,不过今天这番话倒是说得很顺,估计是这一路上就已经把这段话琢磨、练习过无数遍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死什么死?我要是把你马崇斋都能用死了,今后谁还敢在我麾下做事?再说,老帅纵横边地数十载,威震天下,你是老帅之子,自也英雄了得,区区辽南何人能置你于死地?” 谁料马栋听完惭愧道:“兵宪过誉了,家父常说我兄弟二人不肖,学不得他一半能耐,如今兵宪又如此说,栋实在越发惶恐,生怕坏了家父名声。” 高务实笑着朝马芳看过去,只见马芳轻哼一声,板着脸道:“你道我骂你们二人只是随口说说?” 然后朝高务实道:“东……兵宪,实不相瞒,若论武艺,犬子两兄弟如今其实倒也不输老朽,论行军布阵,也有七八成模样,但就是这性子,实在不成器。” 他叹了口气,又道:“就说今日这情形,换了老朽当年,只怕二话不说就会向你提个一二三四,把辽南军务上的事情先说道一番,可你瞧瞧他,就只知道什么万死不辞!哈,万死不辞?你一个当兵吃粮的,万死不辞本就是你应该做的,有个屁好说!” 马栋被老爹当着高务实的面一顿好骂,但却只是面红耳赤,根本不敢表露出半点不满,更别说反驳了。 高务实见他也是可怜,开口对马芳道:“老帅息怒,任谁有您这样的父亲,性子只怕都只能这样。这件事吧,您可别怪晚生多嘴——您的责任其实反而更大一些。” 马芳倒是没料到高务实会这样说,不过他也不生气,只是诧异道:“老朽的责任还要更大一些?凭什么?” 你瞧瞧,您老都一个退休老干部了,开口说话都是“凭什么”而不是“为什么”,这还不明白?您这脾气摆在这里,当儿子的又一直在您的威名下战战兢兢,那胆量、气魄能上得来吗? ---------- 有老书友问“大人”这个词的历史演变,这题其实挺有意思,我看后续什么时候如果剧情合适的情况下就简述几句吧,不过如果三言两语说不清,也可能我会直接给个论文名,让有兴趣的朋友自己去看。挨骂多了,见谅。 第980章 马氏昆仲能救 城门口不是说事的地方,高务实也不好在这里指点马芳教子,只能简单的说几句,然后便请他们父子二人去兵宪衙门说话。 由于麻承恩和张万邦已经先期领命去上任了,所以这次会面便只有高务实和马芳父子二人。 鉴于李时珍的要求,马芳已经被禁了酒,他既然不能喝酒,马栋自然不敢在父亲面前放肆,免得马老帅酒瘾上来,又不好针对高务实,把气都撒给他这个受气包。 至于高务实,他是个有酒量无酒瘾的人,能不喝那是再好不过,于是便只置备了一顿无酒之宴,看得马老帅一脸失望。 高务实虽然心头好笑,但为了避免意外,还是赶紧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来。 “关于辽南军备,大致我就是这样的打算,而具体到第一个进行清军的卫所,就定在复州……崇斋兄这边,先不急着动,等看看复州的情况再说。” 马栋本想说话,但话到口边,忽然想起老爹还在身旁,连忙闭嘴,朝马芳望去。 马芳瞪了他一眼:“你看我做什么,我是海盖参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刚才高务实的话来,不由得勉勉强强把脾气压了压,语气放缓,道:“你如今也算方面之将了,有事除了请示兵宪之外,也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只知道遵命行事,要不然你与普通一小卒有何区别?” 马栋忙道:“是,是,父亲教训得是。” 马芳本要瞪眼,想到高务实的话,又懒得理他了,摆摆手让他自己说。 马栋见马芳没有其他指示,这才清了清嗓子,道:“兵宪要先让复州清军,想必是因为复州指挥使新换,而麻指挥乃是我宣大之将,更能无所顾忌地执行兵宪清军之决议。” 高务实点点头,微笑着鼓励他道:“崇斋兄所言极是,请继续。” 马栋精神一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道:“另外,复州最先清军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复州不必直面炒花部之威胁,纵然在清军过程中有人不安分,也不会太过于影响辽南防务,因此末将冒昧揣测,兵宪要交给末将的任务,大概是守好海盖二州,尤其是东昌堡一带。” 高务实哈哈一笑,朝马芳赞道:“老帅,如何?我就说虎父无犬子吧,您瞧崇斋兄这不是推断得很准么?” 马芳不好质疑高务实,只好勉为其难地道:“就算他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吧。” 高务实忍不住好笑,暗道:这当爹的对儿子期望太高之后果然也不好,容易钻牛角尖,你要多放他自己思考、自己办事,他的水平怎么说也应该比原历史上默默无闻要强。 至于你另一个儿子马林,多半是因为身为幼子,在老爹面前多少能更受宠一点,才敢“自作主张”一些,所以比他这长兄混得好。 不过,他的锻炼恐怕也不太够,要不然萨尔浒一战的表现不会那么犹犹豫豫。 实际上,高务实并不觉得历史上的马林是因为自己贪生怕死才打败仗的,因为如果贪生怕死,在得知杜松全军覆没之后,就应该像李如桢一样直接掉头就跑。 而事实上,马林的反应是原地扎营建工事,准备迎接努尔哈赤的攻击。 这个战术动作是很值得推敲的,因为马林当时已经是宿将了,在辽东也干了不是一年两年,他心里应该非常清楚,自己手底下的开原一路军绝对不会是努尔哈赤的对手。 为什么呢?因为开原军本身兵力就不强(仅一万五千,几乎是“四路会攻”中最弱的一路),杜松那一路算是主力,足有三万精兵,都能被努尔哈赤一战全灭,他这一路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竟然能打赢? 而且更重要的是,开原这边是李成梁一系的基本盘之一,马林麾下除了自己从宣大带来的随任家丁之外,手底下的兵根本就不怎么听招呼,这从后来他们面对努尔哈赤主力时一击即溃就看得出来——当时马林及其二子还在带着家丁死战不退。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只有家丁战败了,大军才会溃散,家丁还在死战的时候,大军的军心士气通常是不会崩溃的,要不然大明也不会如此依赖家丁了不是? 另外,马林昔日就曾经做过辽东总兵,正是因为被辽东将门排挤无视,最后才不得不离任,他会不知道辽东将门对他这样的“外来户”有多抵触? 所以反向推导就能很清晰地得出结论:马林知道自己麾下的开原军靠不住,野战打赢努尔哈赤根本不可能,只是他不肯一仗未打就弃地而逃,所以选择立刻停止前进,原地安营扎寨、建造工事,欲图以火力优势固守于行军要道,以免努尔哈赤轻松包围开原城,导致北线大局顿坏。 而且他当时可能还有个念想,就是叶赫部的援军(本就是为了配合他来的)已经在来的路上,他固守要道便可以等叶赫部主力抵达之后,联手夹击努尔哈赤。 只是他大概也没料到,当时的努尔哈赤主力士气之高已经几乎达到顶峰,而他麾下的开原军不是靠不住,而是完全靠不住。 当时马林见努尔哈赤亲率的人马只有两旗外加四五千人,剩下的六旗人马去打他的两处副营了(他以品字形扎了三个营),于是带着自己的一千家丁和几千开原军打算和努尔哈赤决战,意图直接拿下努尔哈赤本人,这场战事就结束了。 谁知道他这边一上去,对面的代善领军迎上来和马林战得正紧张,另外两营被破,建奴六旗赶来。 马林及其二子仍然觉得离努尔哈赤只有一步之遥,不肯立退,还要再战,谁料麾下开原军见副营以破,纵然马林还在死战,他们也直接溃退了——在建奴面前溃退还有什么好下场?顿时就被杀伤大半。 马林二子不愿父亲身陷敌阵,掩护父亲撤去开原,希望开原还能守到朝廷援军到来,不至于丢给建奴,结果两人双双战死,马林仅带了数骑而走。 这个“数骑”本身也值得推敲,因为马林的随任家丁一贯都是骑兵,如果他想带走的话,怎么说也不至于只有“数骑”,而将门之所以成其为将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家丁强悍,他把众多家丁留在战场,本身就说明他在这一战中是下了血本的。 对比李如桢看看?两万五千大军,磨磨蹭蹭地龟速前进,听说杜松战败,二话不说转头就走,这可不是一般的果断。 更可笑的是,他撤退之时被建奴探马发现,探马在山里鼓噪,做出进攻之势,李如桢居然以为是建奴主力已至,惊恐而逃,导致大军随即溃败,甚至光因为互相践踏就死了一千多人。 对比马林,谁更糟糕一点?谁更值得挽救一点? ---------- 感谢书友“书友160429212821310”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81章 图们之军师 高务实的计划很好,马栋的分析也基本切中肯綮,不过他俩都没料到的一点是……两个乌鸦嘴料得太准了。 由于李成梁带了大半主力去辽东的最东北面古勒寨找阿台、阿海的麻烦,剩下的小半主力则留守辽西,以至于对外威慑力临时性的大幅下降,所以辽河河套地区出现了一些异动。 事情最开始起源于图们,确切的说,是布日哈图最先发现这一点。 时间推回半个月之前。这一日,布日哈图收到一则消息,说李成梁远征古勒寨,带走了三万家丁,留下一万家丁在广宁护卫辽西。 时任辽东副总兵秦得倚在镇守辽阳之前为锦义参将,镇守辽西多年,但今年四月才第一次去辽河以东任职,对地方不甚熟悉,兼之李成梁在辽河以东抽调了三万多卫所兵给他这次出征打下手,所以辽河以东方面兵力也不太充足。 布日哈图眼前大亮,顿时判断出此时如果辽南受到威胁,秦得倚定然不敢倾力出兵相助,极大的可能会选择固守观望。 也就是说,随着李成梁带走主力,辽东辽西现在都没有出兵的能力,最多只能固守本辖区观望形势。 好机会来了! 布日哈图匆匆赶往图们汗的汗帐,将消息告知这位全蒙古大汗,并且劝说他立刻点兵出征,同时邀请盘踞辽河河套地区的炒花一同南下。 图们大汗听得布日哈图来意,一开始倒也眼前一亮,但随即又有些丧气,叹息道:“布日哈图,你的想法很好,本汗也很想去辽南找高务实那小子报仇雪恨,可是你近来也一直在汗庭,知道察哈尔部现在的情况……” 布日哈图大声道:“大汗,臣知道察哈尔部此前损失很大,可是现在正是秋季,是今年出兵的最后机会。” 图们苦笑道:“这个本汗当然知道,可那又如何呢?土默特一战之后,察哈尔部厌战情绪这么重,若是不休养一番,谁还愿意随本汗出征?布日哈图,儿郎们都累了,他们至少需要一个冬天的安养才能恢复活力。” 布日哈图浓眉一扬:“大汗,士气是打出来的,不是养出来的,只有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才能聚起士气来,如果只是安养……恕臣直言,儿郎们只会越来越不肯出战。” 图们依然只是叹息:“可是,你让本汗拿什么出征呢?先不说士气,这次去土默特,丢失了那么多牛羊,眼下再征辽南又要征集多少牛羊随军而行?你想让本汗强令征集,然后这个冬天冻死饿死无数部众吗?” 布日哈图现在是图们汗的头号亲信,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干着“军师”的活,他当然知道图们这话绝非无的放矢,察哈尔部之前的损失已经算是伤了元气,这个冬天就算没有任何军事行动,都算是这些年来最难熬的一个冬天了,如果还要远征辽南…… 布日哈图有些恼火地转来转去,口中道:“大汗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只是眼下这个机会实在太过难得,用他们汉人的话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家店了。” 图们不以为意地道:“只要汉人还是住在城池之中,咱们就始终能够掌握主动权,等将来咱们实力恢复了,明国数千里边地,还不是任我来去?” “不然。”布日哈图摇头道:“这次的情况可一而不可二,将来还真未必能再有。” “哦?”图们稍稍正色起来,问道:“这却为何?” 布日哈图思索着道:“这次辽西、辽东本是辽南之两翼,实力俱强,过去一直是遮蔽辽南的两只手,只要辽西和辽东保持足够的兵力,辽南本是安如磐石之固的,这一点,李成梁久镇辽东,不可能不清楚。” “既然清楚,他还抽空这两翼兵力做什么?”图们汗皱眉道。 布日哈图思索着道:“有两种可能。” “那两种?”图们问道。 “其一,李成梁判断出我蒙古此前损失很大,今年恐怕要全力应付以渡过冬天,所以不管辽南如何空虚,都不会趁机出兵。” 图们听完,微微点头:“本汗虽然恨不得将李成梁千刀万剐,但也不得不说,李成梁应该有这样的判断能力。” “但那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布日哈图目光炯炯地道:“这其二,就是李成梁故意露出破绽,引我们去打辽南,或者抢掠辽南。” 图们目光中精芒一闪:“他想围剿本汗?” “非也,非也,他是在帮助大汗。”布日哈图哼哼一笑。 图们听得一愣,不敢置信地道:“他帮本汗?你是在说笑吗?李成梁这厮与本汗之仇简直不共戴天,前不久本汗还在他家祖坟上尿尿呢,他疯了吗,竟然会帮本汗?” 布日哈图呵呵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原先的李成梁,或许恨不得早日取了大汗的首级,好把他那流爵换做世爵,可如今嘛……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臣判断,李成梁现在巴不得大汗早日恢复实力,更巴不得大汗把辽南抢掠一空,甚至最好是……攻破盖州,杀了高务实!” 图们汗愕然半晌,才一脸茫然地道:“李成梁希望本汗杀了高务实?为什么啊?他父子二人之前能拿那些功劳,不也是因为高务实这小子么?本汗杀了高务实,对他有什么好处?还有,你之前不是说,高务实此去辽东,应该是明廷要对本汗发起全面攻势的先兆么?那也就是说,只要高务实还在辽东,就说明明廷要在辽东动兵,如此李成梁正有机会获得明国边帅最大的战功,他为什么要杀高务实?” 布日哈图点头道:“按照原先的推测,李成梁应该会主动靠近高务实,这样的话,只要高务实这个明人皇帝最宠信的文官推荐李成梁作为下次大战的主力,那么李成梁的确会有最好的前景……” “以李成梁的聪明,难道没有去靠近高务实?”图们汗诧异道。 布日哈图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他当然去了,还以快六十岁的年纪与高务实称兄道弟……只可惜啊,人家高六首似乎不大卖李成梁的面子。” “哦?怎么说?” 布日哈图冷笑一声:“高务实到任之后,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借故锁拿了复州卫指挥使——李成梁的亲侄儿……李如桂!” 图们汗一下子猛然坐直了身子。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潇洒的pi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82章 去辽南抢他娘的! 布日哈图手中的情报并不算多,但自从上次漠南大战连番败北,他在成为图们汗事实上的“军师”之后,就加强了对大明方面的情报搜集。 虽说大明的国策是“东制”,对察哈尔部的封锁算得上是比较严密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大明的封锁也就物资封锁还勉勉强强可供一观,消息封锁方面实在不敢恭维,别说墙了,顶多算个篱笆。 其他渠道得来的消息先不去说,最起码有一类消息,布日哈图得来基本不费功夫,那就是明廷的邸报。 邸报这个东西,本书早有详述,这里不再多说,总之下面的奏疏怎么写,上头的朱批怎么说,那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录到每个字的,根本不存在假情报、误读之类的问题。 因为邸报本身是写给全天下官员看的,尤其是喜欢瞎管闲事的文官们——谁敢拿这群掌握舆论之力的文官们开涮?就算皇帝都不敢这么做,除非朱翊钧想收到几百斤重的各种《治安疏》,被文官们指着鼻子骂“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所以,虽然邸报上不会分析高务实为什么要拿下李如桂,但他拿下李如桂这件事本身,那是清清楚楚“记录在案”的,布日哈图又不瞎,怎么会不知道?这种通行天下的邸报,就算是察哈尔部也能轻易搞到,又岂能有假? 因此布日哈图这么一说,图们汗就知道这件事错不了了,高务实真的一到任就锁拿了李成梁的亲侄儿。 不过,刚刚坐直了身子的图们汗马上又疑惑了,深深皱着眉头,思来想去好一会儿,还是没能理清头绪,只好请教军师,问道:“可是本汗实在想不明白,高务实跟李成梁毫无过节,之前咱们的细作也说李成梁带着一干亲信,从广宁跑到宁远去迎接高务实……这他娘的快算得上界迎了啊!后来又因为李成梁自己在外头吹嘘,咱们也知道了他和高务实称兄道弟的事……既然如此,高务实为何一到盖州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图们汗的疑惑还没问完,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还有,高务实锁拿李如桂的这个举动,本汗也没看明白……那李如桂不过是个复州卫指挥使,这个屁卫有什么鸟用,能有几个能打的兵?值得高务实为此跟李成梁闹掰?既然说他去辽东就是明廷打算对本汗发动全面攻势的先兆,那么他一到辽东就把辽东最能打的李成梁给得罪了,这又是个什么路数?” 他深深皱眉:“总不会说,他高务实侥幸赢了土默特一战,就觉得自己比李成梁更能打了吧?他娘的,要不是土默特那群叛徒,就凭他手底下那点骑丁和马兰溪留在宣大的那点骑兵骨血,能打赢那一仗?我呸!” 图们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其实归根结底就是看不懂的高务实这番诡异操作。 然而布日哈图也不是神仙,他也一样不知道朱翊钧对李成梁的怀疑,所以他的推断也出现了偏差。 布日哈图沉吟着道:“汉人最喜欢内斗,臣以为,这件事既然从局面上解释不通,那就必然是有其内因,这个内因……依臣想来,只能是派系问题。” “派系问题?”图们若有所思。 蒙古人的派系问题其实说起来更严重——土默特本身也可以算是蒙古的派系之一嘛。 布日哈图道:“据臣这段时间潜心研究,明人朝中现在有两大最强的派系,一方是以高务实的舅舅、首辅张四维为首,叫做实学派,也称之为高党;一方是以次辅申时行为首,叫做心学派。他们两方的执政理念大不向相同,所以虽然平时看起来倒也一副和衷共济的模样,其实私底下都恨不得对方的人死绝了才好。” “你先等等。”图们皱眉道:“以张四维为首的那一派为何要叫高党?这个高是什么情况,高务实?” “不是高务实的高,是高拱的高。”布日哈图解释道:“这一派系最开始是由高拱聚拢的,后来高拱死了,前几年便由高拱的老友、高务实的老师郭朴当家,在郭朴致仕之后,才又转到张四维手里。” “哦……原来如此。”图们汗点了点头,道:“那高务实算是这一派的黄台吉了。” 布日哈图也点了点头:“大致差不离吧。” 图们又问:“这么说来,李成梁这厮却是个心学派的?” 布日哈图哂然一笑:“他是个武将,能有什么狗屁学派?不过,从高务实的举动来看,李成梁这厮大概是跟心学派走得更近一些吧。” 图们却皱起眉头来:“还是不对啊,既然这心学派跟李成梁走得近,他们又是跟实学派并立的两大派系之一,那么高务实锁拿了李如桂,岂不是就打了心学派的脸面?这心学派想要继续在朝堂上立足,还不得立刻还以颜色?为什么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布日哈图却笑了起来,道:“大汗所言极是,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高务实锁拿了李如桂,间接来看也就是削了心学派的脸面,所以心学派肯定是要有所举动的……这不,李成梁不是就把辽东两翼的兵力抽调得只剩防守之力了么?” 因为刚才的一番分析,图们大汗这次一点就通,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心学派的‘举动’,就是让李成梁故意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出来,好让本汗趁机而入,去把高务实这小兔崽子给结果了?咦,这个计策本汗似乎在什么时候听过……叫什么来着?” 布日哈图呵呵一笑:“大汗,此策名为借刀杀人。” “啊,对对对,就是这句,借刀杀人!”图们汗一拍额头,感慨道:“他娘的,你还别说,现在本汗回头想想,这汉人的书,倒也不全是废物,至少这些个兵书战策,本汗瞧着还是很有些道理的……就好比这个借刀杀人,这他娘的真是个妙策啊!” 布日哈图听得连连点头,正打算劝图们闲暇时不妨一读点汉人的书,谁知道图们接下来又冒出一句:“不过,李成梁想借本汗的刀,也不能不给钱啊,他要是没钱,拿牛羊、粮秣来充数也不是不可以谈……” 布日哈图听得眼前一黑,好容易憋出一句:“大汗,他已经付过钱了,只不过那钱在辽南,他的意思是,让咱们自己去拿。” “哦?”图们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也对,也对!” 然后起身转了几个圈,这才拍板道:“那行吧,看在本汗在他家祖坟上尿了泡尿的份上,这个忙本汗帮了……不过,咱们今年毕竟困难,察哈尔本部的兵就别出太多了,带个一万骑,再叫上炒花,去辽南抢他娘的!嘿,辽南有什么鸟毛强兵?万历六年的时候,要不是李成梁亲自出马,本汗连耀州城都拿下了。” 布日哈图不管图们的吹嘘,只是点头微笑。 第983章 东昌堡的现状 备御一职,为有明一代初设,初设之地便在辽东。此职原是以世职为主,但由于此后防务压力渐重,因此在一些重要坞堡,偶尔也会从外地调用得力人员出任,张万邦被高务实推荐,从宣府改任于此,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东昌堡的位置,后世史学界还有过一番争论,但真理不辨不明,后来随着遗址的发现,终于确定了实际地点,乃在后世辽宁省海城市西北的牛庄镇附近,又名“马圈子”,位于太子河南岸。 这个太子河的“太子”二字与大明毫无关系,乃是“燕太子丹”的那个“太子”,鞑清时期曾经莫名其妙的改称“太资河”约两百年,到了鞑清亡后才又改了回去。 而东昌堡此地之所以又叫马圈子,据新上任的张万邦找人询问,发现可能是由于驿站的关系——此地下辖辽河以西与辽河以东相连接的重要且唯一官设驿站——牛家庄马驿,牛家庄马驿在东昌堡附近圈养了相当数量的驿马,至少得有数百匹之多,鼎盛时期甚至近千。 虽说近千匹马,对于看惯了大场面的张万邦而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那是大军出动,区区一所驿站养马数百,这完全就是另一个概念了,由此也可以看出牛家庄马驿的重要性。 相应的,也就代表了东昌堡备御一职的重要性。 东昌堡前一次在中枢层面出名,就是图们吹嘘若无李成梁坏事,甚至能拿下耀州的万历六年那次,当时他就是从东昌堡杀入辽南之地的。 不过那次图们攻掠辽南,毕竟是李成梁出了手,并且打出了继劈山大捷之后的又一次“告捷太庙”级别的大捷,“斩酋首九名,并首级八百八十四颗”,的确是绝对的大捷了。 当然,如果这事让图们自己来说,他可能不以为然,因为那次他抢得过于顺利,以至于深入辽南太厉害,被李成梁抓住了尾巴,实在逃不快,而且即便别斩杀近千,但……抢得多啊! 所以,图们自己在事后可没怎么觉得亏本,而辽东方面上奏朝廷的时候,也很“机灵”的只提了斩杀数目,对于有多少坞堡、村寨、墩台被破,就只是打了个马虎眼,至于民间损失如何嘛,则根本没提。 有此先例,图们对于抢掠辽南的兴趣其实还是很大的,他之前的犹豫,不过是实力未曾恢复的无奈表现罢了。 图们唯一没有料到的,大概就是高务实对李成梁的不信任感实在过于强烈,以至于特意从宣大方面调来了一个张万邦,把他当钉子一样钉在东昌堡这个关键节点上。 除此之外,东昌堡附近与四年前还有一些变化,则是来自于京华进入辽东之后。 东昌堡这地方,除了是个陆上要害,拥有牛家庄马驿之外,由于其本身位于辽河与太子河的三岔口南岸,所以也是个水路要害。 既然京华在辽东大力经营水上航道,那么在辽河与太子河交汇之处的这一关键节点又怎么可能没有布置? 实际上,京华在此设置了一支水上护卫队,护卫队虽然没有什么大海船,却有三十多艘装备了数量不等二号炮和三号炮的“炮艇”,一共拥有二号炮一百二十门,三号炮四十门。 此前曾经介绍过,大明仿制的佛郎机炮大致有四种型号,从小到大分别就是一二三四号炮,二号炮本身是个略大一点的陆战轻型炮。 京华方面由于受到高务实“巨舰大炮主义”的影响,在海船上很少装备这种小炮,但内河船只上装三号炮就已经只有少量大船可以承受,四号炮则基本是痴心妄想,因此反倒大量装备了这种轻型炮。 三号炮本身已经算是这个年代的重炮级别,不过那是在陆战角度来说的,高务实平定安南之战就是以三号炮为主力,尤其是谅山之战时,三号炮在黄芷汀麾下发挥了重要作用。 但这个年代的火炮还有些海陆不分家,所以海船上也大量装备了这种火炮,只不过这炮在陆上算重炮,上了海船就降格成轻炮了。 高务实居然在辽河的内河船队上装备了四十门三号炮,足以见得他对辽东水道的重视。 可以这么说,辽河河道上的任何船只,除了他自家京华的这少量装备着三号炮的大船之外,没有谁能受得住三号炮在有效射程范围内的正面轰击——甭管是谁,都是一发入魂的命。 为啥京华在辽河水道的经营才不过短短两三载,就已经混得风生水起,很多商人开始放弃陆路改走水道?成本优势、时间优势当然是两个重要方面,但安全优势也是另一个重要方面——这年头的辽东人本来就不是很重视水运,自然相应的水匪也就比较少,纵使偶尔有之,他们也没那个狗胆跟京华这种船上摆“巨炮”的外挂选手竞技啊,这不是朝着人家脸上送么! 既然有武装船队,自然就有水寨。水寨的名字一如既往的低调,居然叫做“三岔河码头”,简直是挂羊头卖狗肉。 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水寨真实存在,并且还配备了三百多家丁组成的“码头护卫队”。实际上这支护卫队并非真的只是护卫一下这个名叫“三岔河码头”的水寨,他们还兼备另一项任务,就是乘船出行,扫荡辽河、太子河等河流流域附近的水匪、山匪等。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三百多家丁是一支在北方极其难得一见的“两栖部队”。而随着张万邦的到任,高务实也赋予了他“在必要时刻临时指挥”这支家丁部队的权力。 至于什么是“必要时刻”,高务实大度的表示让张万邦自己拿主意——他知道张万邦一贯都是个胆肥的,当张万邦觉得已经到了“必要时刻”的时候,那肯定是打仗了,而且基本上不可能是打打土匪水匪这样的小事。 毕竟张万邦虽然现在级别还不算很高,但他却是一个敢拿几千步兵硬扛辛爱万余蒙古骑兵的宣大悍将,打点土匪水匪居然需要动用“恩宪”的家丁,他怕不是能羞愧到自己抹了脖子。 图们这一次对辽南的攻掠,就在这样的局面下发生了。 ---------- 感谢书友“欢爱影响”、“傻妞妈”、“无忧无虑k书”、“风华不容”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84章 以发财为宗旨的联军 漠南之战图们汗的损失实在有些太大,再加上其后又攻掠了一次铁岭,虽然攻势顺利,毕竟也要浪费不少人力物力,因此这次攻掠辽南虽然是他提出来的,但其实察哈尔部出兵的数量甚至不如炒花部。 本次南下辽南,察哈尔部出兵八千,炒花部原本打算出兵一万,后来为了凑个整数,提高到了一万两千,双方合计两万铁骑,打算趁着秋高气爽、草木正肥的好时机,去辽南大捞一把,也好为损失惨重的今年扛过这个冬天打下一个好基础。 当然,损失惨重主要是指察哈尔部,炒花部这边是没有什么损失的,甚至不仅没有损失,还小赚了一波——离炒花部比较近的董狐狸部被李成梁打得近乎崩溃的时候,有不少人逃难去了“本是同根生”的炒花部,所以实际上炒花部的实力在今年漠南大战之后,反而因祸得福的得到了不算小的加强。 只是,这种加强略微有点瑕疵,那就是这些逃难之人大多没剩下多少财物,基本上都是轻身逃难而来,除了胯下的马匹之外,顶多还有点微不足道的细软,以及一点随身携带的衣服罢了。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牛羊,没有过冬的口粮。 作为这些人现在的主人,炒花有义务为此想办法。 本来炒花是打算“内部分配”一下的,毕竟李成梁看起来兵锋正盛,他炒花先生怎么看都惹不起这个杀星,而图们大汗那边看起来也指望不上,要不然怎么连察罕浩特都只能勉强收复,至关重要的大宁城却到现在还掌握在戚继光手里? 虽然心疼牛羊,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套用一句炒花并不知道的后世著名说辞,这叫“某某阵痛”。某某,在这里不是“转型”,而应该是“发达之前”的意思。只要扛过了眼前这一波,他炒花部人口大增,还能不崛起吗? 以前,他只是朵颜三卫之一,甚至是其中最弱的一部,要不然也不会被赶来辽河河套这个夹在辽西与辽东中间的危险地区。 但是,今后他却很有可能成为朵颜三卫唯一的主人,毕竟现在董狐狸已死,长昂又因为丢城失地,畏惧图们大汗的惩罚而千里迢迢改投土默特了。 正当炒花痛并快乐着的时候,图们大汗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邀他一道出兵抢掠辽南! 抢掠辽南这事儿,他在万历六年时已经陪着图们大汗干过一次了,那一次怎么说呢,好坏参半吧,不过好处还是更多一点——他虽然损失了三百多骑兵,但是抢回来大量的粮食和布帛,以及七百多口汉人壮丁和民妇。 粮食和布帛让他炒花部过了个难得的肥年,而壮丁和民妇除了自留一部分外,其余则赏赐给了有功将士,又提高了他在部落里的威望,真是喜上加喜。 这次图们大汗又邀他抢掠辽南,炒花当然是很乐意的,其唯一担心的一点就是李成梁的反应,毕竟上次去辽南,虽然总体很顺利,但最后还是被李成梁抓住尾巴痛揍了一顿,这个疼他还是记得的。 但图们大汗很快说服了他,确切的说,是图们大汗身边那个年轻人说服了他。这位名叫布日哈图的辛爱之子先把李成梁的动向告知炒花,就已经令炒花心动不已——李成梁既然跑去钻山林子打古勒寨去了,那一时半会可回不来。 这还不算,布日哈图又趁热打铁给他分析了李成梁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炒花一听简直乐开了花——明人真是脑子抽风,尤其是那些读书读傻了的文官,放着李成梁这么厉害的人物不好好用,居然跟他过不去,逼得他主动露出破绽,让自己等人去辽南劫掠一把,倒逼那个名叫高务实的家伙。 不过炒花谨小慎微惯了,忽然又想到那个高务实毕竟打赢了漠南大战,只怕手底下也是有几把刷子的,去他的地盘撒野,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布日哈图毕竟是蒙古人里头难得的智者,一眼就看出炒花的担忧,他不慌不忙地道:“炒花台吉是在担心高务实么?” 炒花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他娘的都写在脸上了,我还能不知道? 布日哈图心中鄙夷,面上却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对此不予回答,只是淡淡地道:“高务实本身没有什么可怕的,土默特那一战之所以让他占了些便宜,不是因为他或者明军有多厉害,而是因为把汉那吉的土默特西哨实力异常强劲,以及脱脱这厮委实英雄了得罢了——你是知道的,土默特威震漠南数千里,从蓟州直到青海,实力之强,非同小可。” 他这么一说,炒花倒真的信了。毕竟土默特是真的强,俺答汗时期的土默特不仅压着兆亿人口的大明打了几十年,而且逼得蒙古大汗东迁察哈尔,如今俺答虽然死了,可也只是刚刚才死,土默特总不可能一下子就衰落了吧? 所以,炒花觉得布日哈图并非为土默特吹嘘,这一战的关键因素,归根结底还就是土默特自身太强,而不是明军强——明军强个屁啊? 比方说辽东,要是没有李成梁那四万家丁,别说图们大汗了,就算他炒花都敢天天去辽东左抢右抢,甚至占他一两个城池也不是不可能呢! 这么一想,炒花的心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李成梁不仅不在,而且看起来他还是故意不在的,那也就是说,这次攻掠辽南,李成梁一定不会来救! 好吧,就算他迟早还得来收拾残局,那毕竟也只是残局了不是?只要老子抢完就跑,李成梁肯定会“因相距甚远,追之不及”。 那还怕什么?赶紧去抢啊!这样的机会要是错过了,我炒花的朵颜之主还要多久才能做得?到时候说不定图们大汗都会不得不改制,把“五执政”变为六执政呢! 炒花台吉心头火热,主动表示:“既然大汗此前在漠南微有损失,这次出兵人数比往常略少,那臣这里便多效力一二,再增两千骑兵,总计一万二千,为大汗凑足两万铁骑,南下辽东发财……不是,南下辽东袭扰明国,大汗意下如何?” 虽然大伙儿都是为了发财而去的,但图们自然不想承认,于是装作没听清“发财”二字的样子,点头道:“大蒙古国有炒花台吉这样的忠臣,实在是成吉思汗与达延汗的庇佑,本汗十分欣慰……就照炒花台吉说的办,待大功告成,这次的收成,由贵部与察哈尔部平分。” 察哈尔部出兵八千,炒花部出兵一万两千,结果却是“收成平分”,按理说当然是很不公平的,但天底下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图们乃是全蒙古的大汗,察哈尔部虽然这次受到了不小的损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炒花还真不敢仗着这次出兵多一点就要求按照出兵人数来分配战利品,图们肯给他来个平分,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举动了。 因此炒花立刻答应了下来,转头就调动人马,随着图们汗亲领的八千铁骑南下。 八月二十日,察哈尔与朵颜联军南渡辽河支流蛤蜊河,直逼辽河三岔口地区,其兵锋威胁下的三岔河各堡,如长宁堡、东胜堡、东昌堡、西宁堡、平山台堡等一下子全都紧张起来。 此时距张万邦履新东昌堡守备,仅仅过去了十三天! 第985章 张守戎遇敌(上) 张万邦得知图们与炒花联手南下的消息是在一个傍晚。 当时正下着雨,辽东八月的秋雨已经有了些凉意。不过,出生于阳和卫(大同东北方边关处),常年吹着朔风长大且年仅二十几岁的张万邦倒并不畏寒,他刚刚视察了一处墩台回来,连披风都没脱,便收到了从另一处墩台传来的消息,说发现炒花部的探马。 其实在东昌堡这个地方,发现炒花部探马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就像张万邦当年呆在阳和卫的阳和口时听说关外发现土默特探马一样,实在是司空见惯寻常之极。 所以当时张万邦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消息的背后,是图们与炒花的两万铁骑南下,他只是记着高务实之前的吩咐,对炒花部近来的举动比较关注,因此便直接反问了一句:“这些探马有多少人,查清了吗?另外,你是哪座墩台派来通禀军情的?” 那墩台士卒忙道:“回守戎的话,小的是三岔河墩台的人。那些炒花部探马此前在河对岸窥视,当时看来大概有三十余骑。” 东昌堡的下属墩台有十二座,具体有沙河口台,揽柴口台,马头空台,样墙头台,古楼台,大老鹳咀台,小老鹳咀台,大月河台,小月河台,流沙沟台,杨桥台,三岔河台,驻守官军一共是四百二十八名,平均一下来看,每个墩台还不到三十六人,真有战事发生的话,主要也就起个预警作用。 张万邦点了点头,三十多名骑兵,而且还是在河对岸,三岔河台的那点人是肯定不敢渡河查探的,能看出对面大致的人数已经算不错了。 他本来奔波了一整天,这点小事不打算太计较,不过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皱了皱眉,有些恼火地道:“三十多人就敢来窥视我三岔河,这炒花部的鞑子我看是欠打。” 然后转头吩咐道:“挑五十骑随我去看看,另外派人通知三岔河码头,就说本备御想借他们一艘船过河看看,请他们帮忙调配一下。” 虽说他有高务实授权,可以在必要时刻指挥三岔河码头的高家家丁,不过目前显然还不到张万邦理解中的“必要时刻”,因此找三岔河码头要船就只能说借。 他身后跟着的一名家丁头目有些不放心,劝道:“少爷,这会儿正是饭点,要不还是先吃点东西再去吧,再说五十人也有点少,不如带个一百,也免得对方有什么埋伏。” 张万邦笑道:“一群探马,埋伏个甚?吃饭虽然是大事,但也不着急这一会儿,我现在就怕这群鞑子看了看就走,那小爷我不是去吃屁了?赶紧的,都动起来,随便带几块馕饼在路上啃啃就是了,等会儿回来再加餐补一顿……你们要是争气,射杀了炒花部的战马,回来准你们炖马肉。” 马肉其实是不好吃的,后世的常见说法是“马肉是酸的”。其实马肉不好吃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马肉的肉质纤维性相对于其它动物的肉质纤维要粗大一些,嚼起来口感差不说,还累人;二是马肉在煮或炒时会有泡沫产生,同时发出一种独特的酸臭味,因此有很多人不喜欢马肉的味道,与它的近亲“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的驴肉相差甚远。 不过,这种讲究是对物资丰富的后世之人而言,在大明的边军之中,特别是北方边军之中,死去的战马已经是很好的食物了——至少它也是肉啊,真以为一群丘八大爷平时能山珍海味吃着玩,对块大量足的肉食还挑三拣四呢? 当然,张万邦这话是对他的家丁们说的,家丁待遇比较好,马肉相对而言就的确不算改善伙食了,只是依然占了一个块大量足的优势,所以他这话一说完,大家伙还是挺开心的,一个个咧着嘴笑。 其中有人打趣道:“承少爷的情!不过,就怕这群鞑子来得快,去得更快,咱们跑过去只能捡到几块马粪,那可就不太妙了。” 张万邦笑骂道:“马粪怎么了,不能烧啊?捡了马粪小爷赏你,让你今晚睡个暖和觉!” 那家丁是张万邦的心腹,听了也不怯场,反而也笑道:“少爷尽拿小的开心,这马粪捡来也得风干才能烧,刚捡来的新鲜货可没用,尽剩下臭了,小的可不想带进房里。” “去你娘的,给你好东西还啰七八嗦,你不要拉倒……赶紧的,都别废话了,拾掇拾掇跟小爷走,马粪不要,马肉也不想要了?” 于是一群人赶紧动了起来,张万邦说一不二,说带五十人就真的只带了五十人。 实际上他是带了三百家丁来辽东上任的,这已经把他老爹张秉忠的老本拉来了一半,但也正因为是他家的一半老本,所以用起来比较谨慎,不肯带多了。 当然,对方既然只是一群探马,他觉得五十人也已经完全够用了。 张家的家丁本来并不都是骑兵,但却都会骑马,他们跟着张万邦到了辽东之后,仗着是高务实这位苑马寺卿的亲信而待遇变好,全给配备了马匹,虽然这些辽东苑马寺的战马素质一般,但有马可骑总比做步兵强多了。 一行人花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赶到三岔河台,墩台上的人还没见着,却有三岔河码头的高家家丁奔过来报信,说船已经准备好了,请守戎检视。 检视就大可不必了,张万邦虽然勉强会几下子狗刨,但根本不懂船只好坏,让他检视他也看不出个名堂,再说他只是借船过河罢了,又不是要带人去打水战,难道还怕这船跑着跑着自己沉了么? 所以张万邦婉言谢绝了检视这道手续,直接连人带马上了船,让高家炮艇送他过河。 京华的人也知道张万邦张守戎是东家的亲信将领,调给他用的这艘炮艇乃是一艘大船,当然实际上也不是什么正经战船,就是装着一门三号炮和四门二号炮的大型内河武装运输船,正因为这船平时也有运输作用,因此五十匹战马也能容纳得了。 渡河的过程没有发生任何异常,对面河岸那边也不见了炒花部探马的踪迹,张万邦无惊无险地下了船。 他刚要走,船上的高家家丁拉住他道:“张守戎,小的们就在这儿等您,您自个儿多保重,万一鞑子有埋伏,只管回来上船,只消是上了船,就算鞑子来了一万骑兵也是白搭。” 张万邦笑道:“多谢了,不过,他娘的鞑子要是有一万骑兵,老子还回不回得来可就不好说喽。” ---------- 感谢书友“zhou4770”、“義£傲雪孤松”、“欢爱影响”、“德玛西亚之癫”、“书友16112815010355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86章 张守戎遇敌(下) 事实证明,张万邦真是个乌鸦嘴,他的话几乎可以说是一语成谶,他要面对的虽然不是一万骑兵,但比一万骑兵更糟糕——那是一万两千骑兵。唯一的好消息是他没有一头撞上整个炒花部主力。 炒花部虽然出兵人数比察哈尔部更多,但由于双方地位的差异,这一万两千骑兵仍然成了前锋,而且由于辽河以北是炒花自家的地盘,所以也没有刻意把主力和探马的距离拉得比较开,那群探马相距炒花部主力仅仅只有骑兵跑大半个时辰的距离。 因此,当张万邦从东昌堡赶到三岔河码头,又从辽河南岸坐船到北岸时,炒花部的那三十多名探马也正好与炒花部主力会合了。 炒花台吉此时得到的情报让他觉得有点小麻烦,因为探马们告诉他,对岸的三岔河码头附近停靠了大量船只,看起来至少一半以上是有炮的“京华船”。 京华在整个辽河流域横行无忌,甚至敢深入他炒花部掌握的西辽河,在河里耀武扬威,出入宛如无人之境,这一点炒花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他实在是拿京华的船队毫无办法。 不过,他只知道京华的船队纵横辽河无敌手,却对京华在辽河上的船只具体数量不是很清楚,而其中配备了武器装备的船只有多少,就更是一团雾水了。 然而此刻探马告诉他的消息是,对岸至少有二十条船看起来有炮。 这显然是个大大的坏消息,意味着他想渡河南下可能有很大的麻烦——本来他就征集不到几条船,因为蒙古人自己是很少弃马从舟的,辽河上的船几乎百分之百都是汉人的,他这北岸根本没得征集。 万历六年那一次抢掠辽南之所以进军顺利,主要原因是出兵的时间已经是冬天,那会儿辽河早就结冰了,而且结得很厚实,他和图们那次是直接牵马走过去的(注:辽河每年有四个月左右的结冰期,中游以北更长一点。) 但这一次出兵早了,现在还是中秋刚过没多久,显然还不到冰期。 去他姥姥的,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真是见鬼!炒花心中暗骂道。 其实他也并不是真忘了,而只是没料到区区两三年时间下来,辽河里多了京华这条过江龙,因为如果是以前来此,就算辽河没有封冻,临时造一批筏子也能过河,只是要分批次慢慢过罢了。而他们都是骑兵,来得极快,就算浪费一点时间造筏子,对岸的明军主力也没法这么快赶来堵截他。 眼瞅着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炒花的心情十分糟糕,沉着脸转了几个圈,跺跺脚道:“不行,本台吉要亲自去看一看汉人的船队实力到底如何。” 此刻炒花心里想的是如果京华的船队真的一看就惹不起,那就仗着骑兵的速度优势换个地方渡河,实在不行就先退回去几十里,放弃直接攻打东昌堡的计划,改从自家占据的西辽河渡河。 然后先打西面的平山台堡,再南下攻克西宁堡,再然后……好吧,再然后还是要渡辽河,只不过那时候可供选择的河段就更多了,他觉得对岸的汉人船队不可能在几百里辽河处处都能设防,自己只要仗着速度优势,总能找到可以渡河的地段。 反正李成梁不会来援,浪费一点时间又怕什么? 由于早已知道京华的船队有炮,炒花的大营并没有直接顶到河边去,而是在辽河三岔口河段以北三十多里的地方扎营(注:实际上由于辽河分叉,本书这里的这条辽河在现代被称为大辽河,如果大家有看书极其认真、是对着地图看书的朋友,不要弄混了,不然可能会迷糊。),既然只是去查看敌情,炒花也就没把大军全部带去,而是只带了一千余骑。 实际上对于此刻的张万邦来说,一千余和一万二没有太大的差别,反正他只有五十人,怎么比都是力量悬殊,根本没得打。 张万邦带着人在岸边查探了一会儿,那批炒花部探马自然是找不到了,但多亏今天下了点雨,他发现了炒花部探马留在泥泞地里的马蹄印。 张万邦二话不说就靠着这点蛛丝马迹往北追,但走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发现前方情况有些不对劲。 雨天虽然没法从烟尘上预知前方有骑兵靠近,但地听仍然是可行的,虽说不方便趴在泥水里进行地听,可是靠在大树上听,也能达成同样的效果,而这项技能对于经常在山西那种山区行军作战的宣大战士而言并不神奇,这些家丁几乎人人都会这一手。 一名家丁奉命在路边把一颗大树的树皮刮去脸盘大一块,在平整的树干上听了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马上又贴得更紧一点,仔细听了听,然后马上跳了起来,急急忙忙朝张万邦道:“少爷!那些辽东兵不起烂山(注:山西方言,形容人没出息,办不了大事),尽他娘的撇子(胡说),前头至少有上千骑兵朝着咱们来啦!” 张万邦听得一惊:“上千?侯四儿,你他娘的别是下着雨听岔了吧?” 侯四儿急道:“少爷,我侯四儿可是干了十年夜不收的,是那种毛鬼神(毛病多的人)吗?真是一千多骑,要是少于一千,您把小的人头拿去做了夜壶!” “去他娘的,出大事了!”张万邦心里一下子急了起来,他倒不是怕当面这一千余骑,毕竟他现在知道自己有后路,问题是一千余骑这个数目本身有问题。 一千余骑,打几个墩台当然完全不是问题,但要攻下他的东昌堡就基本不可能。而且炒花部在蒙古也不算数一数二的那种厉害主儿,派一千多骑兵来辽河以南根本没多大用,可要说只是为了抢几个墩台或者村寨,那又说不过去。 所以在张万邦看来,这一千余骑应该是炒花部的前锋。另外,听高兵宪介绍,炒花部从过去这些年的情况来看,虽然并不老实,但胆子也不算很大,攻掠大明边境基本都是伙同察哈尔或者董狐狸、速把亥等人一块来。 现在董狐狸和速把亥都已经做了刀下亡魂,炒花部本来更应该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但他偏偏真的来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最大,即炒花还有同伙,而这个同伙目前来看只有图们够资格。 张万邦毕竟只是个东昌堡备御,哪怕东昌堡是个重要堡垒,他手里的卫所兵也只有一千六七,这其中还包括了十二个墩台的四百多人,除此之外就只有自己带来的三百家丁。 对方连个前锋就有一千余骑,总数多半要破万,他这小两千人能不能守住东昌堡? “撤!”张万邦先顾不得那么多,一声令下就喊撤,然后一行五十骑掉头就往在河岸边临时停靠的京华炮艇方向撤去。 他自己则一边打马狂奔,一边对那名自称做了十年夜不收的侯四儿道:“待会儿过河下了船,你带几个弟兄去通知牛家庄马驿,赶紧把人和马都撤进东昌堡,还有马驿里的粮食草料也要一并撤!” 侯四儿应了一声,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来,朝张万邦问道:“少爷,不对啊,咱们有船,鞑子可没船啊,他们怎么过河?” 张万邦没好气地道:“废话,老子知道,这还用你说?老子是怕他们声东击西,弄一部分人吸引老子注意,然后主力从别处渡河,绕过来端了马驿,那他娘的老子乐子就大发了!” 侯四儿听得一缩脖子,不敢再啰嗦了。 不多时,五十余骑风一般跑回岸边,京华的人见他们才去没多久就又转了回来,还以为是雨势太大,张守戎懒得追了,船老大站在船头抱拳笑道:“这贼雨越下越大,守戎要不现在船上将就将就,吃顿便饭再看看要不要继续查探?” 张万邦大叫道:“就别提吃饭了,炒花部大举南下,估摸着还有察哈尔的人,咱们先撤到河里等一会儿,看看实情再做打算!” 船老大听得也是一惊,他刚才是被张万邦还算平静的表情给“骗”了,以为问题不大,谁知道张万邦只是见惯了大场面,虽然知道事情不能拖,但也不至于惊慌失措罢了。 船老大连忙招呼船丁们放板,忙前忙后接应张万邦他们上船,等五十骑都上了船,后头跟来的炒花部骑兵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果然侯四儿没有误判,那支骑兵肯定在千人以上。 不仅如此,从那支骑兵打着的旗帜来看,似乎炒花本人也在阵中,而且当双方都出现在了对方视野之后,那支骑兵还立刻加速奔来,也不知道是要夺船还是要干嘛。 这艘船的船老大也是陪着京华的码头护卫队剿过几次匪的,知道自己最大的优势就是能安全地停留在河中,仗着火炮射程优势压着岸上的人打,所以一见这情形,立刻下令张帆,又让操桨的桨手立刻动起来,先把船开进河道中间,避免对方骑兵用火箭攒射——虽然京华的船有一定的防火措施,今天又在下着雨,但类似的危险还是要尽可能的避免,以免出现意外。 ---------- 感谢书友“尧睿天下”的打赏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987章 二段击 船老大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然而船只从拔锚、扬帆、操桨手就位并开始划桨等等这一系列操作都需要时间,哪里记得上加速赶来的炒花部朵**兵? 眼见得朵**兵迅速接近,而自己脚底下的座舰还才刚刚离岸不到一跃的距离,张万邦这个年纪虽轻但作战经验已经颇为丰富的宣大悍将果断大吼一声:“亲兵骑弃马!舷墙边缘列阵,排枪三……二段击准备!” 本来他最近操练得最多的就是三段击,也就是高务实搞出来的那个三排轮流的排队枪毙作战方式,所以刚才差点就顺口说了出来。 然而战争有时候不能死搬硬套,眼下这个局面,他手底下的亲卫骑兵一共才五十人,再分作三排的话,每一排还不到二十人,齐射的威力就太小了,因此他临时改口变成了二段击。 实际上,就算二段击,人数也很是不足,但没办法,这年头又没有什么半自动步枪、自动步枪甚至突击步枪之类的武器,装弹速度过于感人,二段击还能勉强维持打一发-稍等-再打一发这个节奏。 而要是全部打一发之后,等着这批人自行装弹再打第二发,那中间间隔的时间就太久了,蒙古人冲到岸边之后哪怕上不了船,也足够发起好几轮攒射,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蒙古人完全可以使用破甲箭,别说那些没穿战甲的京华船丁,就算他们这些着甲的下马骑兵都顶不住,那样的话,伤亡就变得完全不可控了。 张万邦的家丁本来都是自己牵着马上的船,跑到船老大给他们安排的地方安抚并不喜欢上船的战马,此时被张万邦一喊,纷纷把马匹随手拴住,匆匆操起枪弹兜囊跑回甲板边缘的舷墙边列阵,其中某几个最是精通火器的家丁甚至一边跑就一边开始准备装弹装药了。 张万邦此前的职务一直也不高,经常冲杀在第一线,所以这次在手底下只有五十人的情况下干脆也就身兼多职,不仅做“总指挥”,还兼做发令官,看着两列人站好,立刻大声道:“装弹装药——第一排上前,目标岸上鞑子,齐射准备!第二排装弹准备!” 此时炒花部的前锋已经相距他们不到两百步。 即便是步兵,走两百步也要不了多久,加速状态下的骑兵就更不必说了。 张万邦微微眯起的眼眸中闪着冷厉的寒光,面无表情地缓缓抽出腰刀,高举过顶,忽然猛地往前一压,口中发出春雷乍破般的一声怒喝:“第一排——开火!” 砰!砰!砰!砰! 一阵炒豆子般快速的连串枪响,已经冲到离岸边不到五十步、正在减速的朵**兵做了第一批试验品。 万历一式骑枪版头一回当做纯步枪来使的射击战例就此发生。 朵**兵损失并不严重,七人在马上被射中而落马,生死未卜,四匹战马被射中,匍匐倒地并将马上骑士摔落马下。 即便落马者全部当做战死看待,这一次的射击命中率也只是四成多,而这次射击在开火时,对方距离战船最多只有六七十步,按理说这已经是极佳的射击距离了,而万历一式因为枪管中有四条浅直膛线的原因,在这个距离上的命中率其实还挺高的。 不过张万邦没有怪责自己的家丁不中用,因为他知道,造成射击命中率比训练时明显下降的主因在于船。 京华的这艘炮艇在辽河上虽然的确算得上大船了,但河流依然会带来船身起伏,而且今天有雨,有雨就有风,有风则一来本身就会造成射击精度下降,二来还会加大船只的起伏。 种种条件加在一起,还能有四成多的命中率,已经殊为难得,再挑剔就完全是挑刺了。 张万邦不是战场初哥,作为万历一式第一批换装部队的中级军官,他对火器足够熟稔,不会犯这种常识性错误。 所以他面色不变,甚至没有在意对面朵**兵们第一次遭到这种“强劲火力”洗礼后短暂的慌乱,只是冷冷地继续下令:“第一排退后装弹装药,第二排上前,端枪瞄准,准备——开火!” 不同于已经吃过万历一式苦头的辛爱部和察哈尔部,炒花部骑兵还是第一次挨这样的“毒打”,第二波排枪时由于他们在慌乱之中又冲近了一些,最靠前的一部分人甚至已经到达岸边,而京华的炮艇却只是相应地往河中心方向“飘离”二十步左右,因此这一次开火时双方的距离更近,实际上不超过三十步。 又是一阵排枪声响起,朵颜部骑兵应声而倒十四人,战马五匹!明军方面的射击准确率一下子提高到了七成半! 炒花台吉本人一开始是冲得比较靠前的,因为他在今天之前也没见识过万历一式的威力,他对明军火力水平的认知,九成来自于过去北方边军流行的三眼铳,一成来源于隆万之交配备的隆庆二式。 然而,隆庆二式的总装备量不算很大,而且当时“西怀”的重要性大于“东制”,而“西怀”成功的前提,按照高拱的说法是要先自己有强兵,使土默特不敢寄希望于强迫大明同意开放边市,因此那个时期隆庆二式的换装是朝宣大山西方面倾斜的,直到后来土默特越来越老实、安于维持现有状况,马匹、装备等物资倾斜才转到蓟辽方面来。 再有就是,辽东方面装备的少量隆庆二式火枪,也基本被李成梁拿去装备他自己的家丁以及其他将领的家丁了,所以炒花面对一小支“探马”的时候,根本没料到对方会摆个火枪阵出来——何况还是在船上。 于是,张万邦的第一轮齐射差点直接把炒花台吉“点名”了,这也是这支炒花部前锋骑兵刚才出现一定混乱的主因——他们生怕炒花被当场击毙,连忙护卫着把他送进了后方的阵中。 那会儿炒花自己也有些惊魂未定,一时没有来得及去想其他的事,直到这第二轮齐射过后,他才大怒起来,明军的火器怎么又更新换代了?还是说老子踢到铁板,前头是某位重要人物的家丁? 此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传言京华是明国最大的火器供应商,因此高务实本人的护卫家丁一直都配备着最好、最新的火器,而现在对面的火器如此精良,同时还有这么大一艘船,那么这船上之人难道……是他? 炒花眼中精光大亮,大喝一声:“射!前阵破甲箭给我射!后阵想法子射火箭!本台吉要留下这艘船!” ---------- 感谢书友“尘*埃”、“zoonm”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88章 台吉快走! 炒花台吉能亲自带着走的兵,自然都是精锐无疑,前阵破甲箭攒射这种事根本不会有什么麻烦,如果非要说有麻烦,那就是雨天的弓弦会比晴天时效能要差一些,因为胶合的部位乃至弓体本身都会受潮。 除此之外,其他的麻烦是没有的,这点小雨也不至于影响他们观瞄和射击,因此第一波箭雨很快嗖嗖嗖地射了出去。 船上的人除了某些不能擅自离开的甲板船丁之外,其他人是不怕这样的箭雨的,他们都躲在坚固厚实的木板后面,除非那些朵**兵人均恰台吉,否则根本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 甚至包括张万邦和他的五十骑丁,由于他们已经打完四轮齐射(朵**兵接到命令并攒射的这段时间又打了两轮),鉴于船只的晃动,这个距离已经没有继续齐射的必要了,因此也在张万邦的命令下躲在接近一人高的舷墙后面蹲下躲避箭雨。 不过朵**兵的人数优势在此时还是起了作用,这一波近乎覆盖式的三四百支破甲箭依然给明军方面造成了一些损失,计有六名甲板船丁和一名倒霉的张家家丁中箭。 由于对方使用的是破甲箭,中箭的甲板船丁有两人当场毙命,剩余四人受伤也颇为严重,倒是张家家丁中的那个倒霉蛋还算万幸,他穿着骑甲,而那一箭几乎是从头上直接落下射中的他的肩膀——肩膀上有肩甲给他拦了一拦,因此只是左肩偏后部受伤。 离他不远的张万邦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是伤了肩胛骨,死一般是不会死的,但是最轻也得百日不能动武,而要是运气差或者照料不利,后半生估计就很难再吃这碗饭了。 家丁都是将领的重要“资产”,培养起来既花钱也花时间,张万邦当然不希望他落个“黯然退役”的下场,连忙吩咐人把他架去安全的内舱之中好好照料。 这时候船老大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冒了出来,身上已经着了甲,抓着张万邦的手臂,急急忙忙地道:“张守戎,鞑子恐怕还能再射一两轮,搞不好还有火箭,你快跟我去舰桥里头避一避!” 张万邦大大咧咧的一甩手,道:“诶,没事,这距离他们拿我没什么法子了……话说这下着雨呢,木头都是湿的,火箭应该没用吧?还有,你是船老大,你去舰桥指挥就好,老……呃,我就在这里看着,让他们看得着摸不着,嘿!” 船老大听了也不禁心中佩服,暗道:这可真是位将门虎子,难怪老爷拿他当亲信,千里迢迢从宣大调过来用。 但佩服归佩服,船老大还是不肯走,又去拉他,口中则道:“守戎莫怪小的多嘴,现在这距离他们虽然快够不着咱们了,但咱们还够得着他们,小的这边马上就要开炮,您和军爷们还是先去休息休息,这边交给咱们就行了……要不您也可以去舰桥看咱们怎么对付鞑子。” “哦?”张万邦这会儿才想起京华这艘船是艘炮艇,眼珠一转,改了主意,点头道:“既然是要放炮,那我倒是乐意观摩观摩。得,给你们腾地方……弟兄们,咱们先进舱室暖和暖和,等着看京华的大将军发威!” 他这里说的“大将军”,指的是炮——大明喜欢把重炮称之为各种“将军”,甚至连数量单位,经常都不说几门炮,而说几尊炮或者几位将军、几位大将军这样。 张万邦他们走后,船老大自己虽然披了甲,却显然不像张守戎那样胆大包天,喜欢坟头蹦迪,他也连忙回到了舰桥指挥室內开始指挥船只转向,准备发炮。 京华的海上战舰已经开始搞两层甲板炮这种级别玩意儿了,但内陆河道上的浅水船只显然搞不得那种巨舰,所以这艘船虽然在辽河航道上已经是大船了,但船上也只有一门三号炮和四门二号炮,而且都是普通的露天甲板炮。 另外,这年头的炮火并不能做到后世的那种“中轴线布局”,所以除非被包围,否则是无法做到、也没必要全部火炮一齐开炮的。 船老大的意思是,张守戎既然都说要“观摩观摩”了,那他现在等于是代表京华等着被人评价,这样的话,要开炮就要开得有气势,所以他选择转向,直接使用船头的那门三号炮,而不是船身两侧的二号炮。 这时候,岸边还真的射过来一阵火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慌乱——因为这会儿已经有炮手和协炮船丁在往甲板上搬运炮弹和火药,炮弹只是实心铁球,倒是无所谓,但火药万一被引燃了,那麻烦可不小。 好在正如张万邦之前说的那样,这个距离,又下着雨,火箭即使在飞过来的途中没有被浇灭,射到船体之上也马上就熄灭了,根本点不起火来,京华方面也没有倒霉到被直接射中火药,所以这一波火箭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当然,实际上这些火药都是双层密闭的,外面是桐油浸泡并刷了防火漆的木箱子,里头还有一层厚牛皮纸,其实并不会在这样的距离被轻箭火箭射穿并引燃,船丁和炮手的慌乱只是出于对火药易燃的下意识恐惧。 趁着距离拉开并且转向的时间,炮手们开始准备。 另一边,炒花台吉正面色阴沉地立马岸边,咬牙切齿地看着河中的京华炮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身边有一人忽然皱眉道:“台吉,你看这艘船想干什么,他们怎么……好像还不打算走?”这人一看身上的行头就知道是炒花部的贵族,估计也是小首领之一。 炒花台吉被他一提醒,也从思绪中抽离了出来,看了看正在转向的京华炮艇,皱眉道:“他们拿船头对着咱们?这是干嘛,还要回来跟咱们较量较量?” 另一个看来同样是小首领之一的将领道:“管他们呢,一艘船上能装多少人?了不起算他三四百,他们若要下来送死,咱们就成全他们好了。” 炒花想想也是,便轻哼一声:“那我倒要看看‘那人’是不是真的老寿星吃砒霜——活腻了。哼,不过就是仗着火器之利而已,还敢装什么英雄无畏?” 但就在此时,第一个说话提出疑问的将领忽然变了变脸色,惊道:“不好,那船头有一尊大将军炮!台吉快走!”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89章 手长的优势 此时的明军是没有“试射”、“校射”这种概念的,就史载来看,大概到了辽事近乎崩溃的那段时间,大明才引进了佛郎机的炮术教官,教授部分军官操炮技巧。 但京华体系下,无论陆海,都有高务实带来的这一概念,因此……京华炮舰上的这第一发炮,其实是在实弹校射。 当然,校射虽然强调的是校正射击诸元,但并不代表就是胡乱开炮,实际上这一炮是照着朵**兵人数最密集的部分打去的——因为如果对着最前方打,有可能因为偏差而根本没够得着人家,别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在人家站在河边,够不着那就打到河里去了,面子上未免太难看。 很难说是船上炮手的炮术不到位还是风雨中的河水起伏太大,总之这一炮打偏了,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打远了。 这对着炒花部前锋骑兵最中心打出的一炮,最终打得差点跑出骑兵后部的边缘,但好在是“差点”,所以除了把一个倒霉蛋连人带马砸成了一团溅血的烂肉之外,余力未绝的炮弹还连带着把他身后几名骑兵的战马砸断了腿,受到波及的五六名骑兵顿时落马,断腿的马儿惨叫嘶鸣。 周遭的朵**兵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把明军方面的举动看做是“兜底”,也就是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纷纷四散躲避,急得他们直属的头目乃至首领们大声呼喝,试图约束军纪。 炒花台吉刚才本是打算掉头躲去后阵的,一看这情况,也不敢直愣愣地去后阵了,而是二话不说就往侧后方跑,策马执缰,动作迅捷。 他身边的几名将领兼小首领们有样学样,纷纷跟着他开溜,只有之前发出警告的那将领一边跟着逃跑,一边大吼着“后撤,全军后撤!” 仅仅挨了一炮就直接全军后撤,这一情况完全出乎大明一方的预计,船老大在位置较高的舰桥上看得分明,一时大为着急,下令炮手们尽快开第二炮。 第二炮因为船老大的催促而提前了一点点发出,但由于对方是行动迅速的骑兵,此前校正的射击诸元和当前的敌军实际分布有了些误差,这一炮仍然打偏,却也依然打到了人——将近十名挤在一块逃难的骑兵或砸死撞死,或击毙战马而落地。 站在炒花部骑兵的角度来说,幸好今天有雨,地上已经有些泥泞了,土壤变得比平时要松软,卸去了实心炮弹的部分动能,否则炮弹要是在坚硬的地上发生弹跳,死伤者必然更多。 但平心而论,这两炮的实际造成的伤害其实还不如之前的四轮万历一式齐射,只是……与其他几乎初次遭受火炮打击的军队一样,火炮带来的震撼效果远不是火枪能比的,加上炒花台吉本人的不作为甚至逃窜,因此竟然形成了一次小型的溃败。 张万邦在舰桥里看得明白,他知道其实炒花部的这一波溃败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双方所处的位置是平时根本不会出现的——明军居然在河里,他们根本够不着! 换做一般的情况,他预计对方被第一发达到后军的炮火袭击之后,第一反应绝对不会是撤退,而是直接前压,甚至果断冲阵,杀入明军阵地,与明军绞杀在一起,如此明军火炮自然也就不敢再开炮了,弄不好还会丢弃火炮逃命——步兵若是抵挡不住,没有短兵相接能力的炮兵发生溃散,那是常有之事。 所以刚才这短短的一次交手虽然明军方面看起来威震来敌,仅发两炮就把敌军千余骑兵给打了个崩溃,但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我能打你,而你不能打我”这个显然“不公平”的基础之上的,倒不是说明军火炮一出,炒花部就被摧枯拉朽地摆平了这么简单。 这里要补充说明一下,明史书中的炒花本身就是人名,也就是刚才那位炒花台吉,他的本名叫做舒哈卓里克图洪巴图鲁。 同时要补充介绍的是关于兀良哈和内喀尔喀五部的一些问题:兀良哈是明人对漠北蒙古东部的称呼﹐又名朵颜三卫。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朱元璋置泰宁卫、朵颜卫、福余卫指挥使司。因朵颜卫地险而强,且为兀良哈人,故以兀良哈概括三卫。 但在十六世纪中叶,兀良哈三卫屡屡不服汗廷的管束,不断地与其他万户发生摩擦,在嘉靖三年,也就是公元1524年,兀良哈万户的诺颜突畦、格儿博罗特起兵攻打喀尔喀万户,汗廷派使者调解也完全不理。 此时的蒙古大汗博迪汗(达延汗之孙)在1524年、1531年、1533年、1538年先后四次讨伐并最终与奉命出兵的俺答汗等瓜分了兀良哈万户——俺答汗其实是为了分赃而去的,这一点不必细说了。 而在此之后,占据了泰宁、福余卫领地的内喀尔喀部假托两卫的名义与明朝互市。但是明人对此没有刻意加以区分,此后便称内喀尔喀为兀良哈——实际上从那之后的兀良哈与明初的兀良哈是完全不同的。 而关于内喀尔喀部,在达延汗分封诸子之后,其五子阿勒楚博罗特受封居喀尔喀万户中喀尔喀河以东的五个鄂托克,称为内喀尔喀。 内喀尔喀分这五部为扎鲁特、巴林、弘吉刺惕、巴牙兀惕和乌济叶惕,也称巴林、弘吉拉、扎鲁特、巴亚特、乌吉也特或者札鲁特部、巴林部、翁吉剌特部、巴岳特部和乌齐叶特部五部。 这个阿勒楚博罗特的儿子虎喇哈赤,南下兼并兀良哈的泰宁卫。虎喇哈赤有五子:长子乌巴什卫征领有扎鲁特部;次子苏巴海(即明人口中的速把亥)领有巴林部;三子兀班贝穆多克新领有弘吉刺惕部;四子索宁岱青领有巴牙兀惕部;五子舒哈克卓力克图领有乌济叶特部。 《辽夷略》上说炒花是虎喇哈赤的五子之一,乌齐叶特部之主。所以说在明人的文书史料里头,炒花既是人名,即舒哈克卓力克图,为内喀尔喀五部联盟中乌齐叶特部首领,又以“炒花”用来指代了整个齐叶特部这个部落。 这样一解释,炒花部为什么肯比较老实的尊奉图们汗的命令出兵,并且明明出兵较图们更多,就比较好理解了——他这个“朵颜”本身是冒名顶替的,从根子上来说,他们家一直就是跟着察哈尔部这个“中央万户”混的。 张万邦因为世代跟蒙古人作战,对蒙古人的这些渊源还算搞得比较清楚,所以他判断此刻炒花部既然南下,其后必有图们的身影。 因此,他也不管炒花部挨了两炮就溃散这种情况算不算战机,直接要求船老大不要再管对方,而是先将自己送回南岸。 船老大自然遵命,不仅是因为高务实之前就有吩咐,而且现在对方已经后撤了,他又上不了岸,留在这里的意义也不大。 不过这一次张万邦没有再犹豫什么是高兵宪口中的“必要时刻”,他一到三岔河码头就直接开始下令,命令三岔河码头的水寨大营派出船只严密监控能力所及的相应河段,并且随时保持战备状态,一旦对岸出现异动,不仅要侦知对方的兵力多寡,还要“务必阻拦鞑子过河”。 三岔河码头的京华船队欣然领命,几百护卫队也各就各位,随时保持可以“从征”的状态。 张万邦很是满意,派了几名家丁留守三岔河大营作为联络信使,然后自己也匆匆往东昌堡赶回,准备下一阶段的安排了。 ---------- 感谢书友“胖宝宝狗带了”、“约书亚”、“zoonm”的月票支持,谢谢!另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里阖家幸福,万事胜意。 第990章 父子不同范 张万邦既然是个胆肥的,那显然就不会光指望京华的船队在河里观察炒花部的人员多寡,而是在回到东昌堡后不久便派来一批夜不收,让京华派船悄悄送他们去辽河以北查探敌情,京华方面义不容辞,很快便安排妥当。 夜不收,顾名思义是可以夜间行动的精锐探马,没有夜盲症是肯定的,机灵矫健也是必备素质,这批夜不收仗着雨夜的掩护,不到半夜就探明了前方的敌情。 炒花部出兵一万余众,在辽河以北三十里扎营,可能是因为傍晚时分吃了一场很是窝囊的败仗,整个营中的气氛有些压抑,暂时也看不出明天是不是有继续出兵的迹象。 更巧的是在回来的路上,其中一支夜不收们碰到了炒花部的哨探,这支哨探只有三人,夜不收们仗着后路无虞的优势,出手袭击了他们,结果杀二俘一,又从俘虏口中得知“图们大汗出兵约莫一万”这个重要消息。 消息传回东昌堡时已经接近第二日黎明时分了,和衣而睡的张万邦被叫醒之后,仔细询问了探查情况,立刻派人给海州、盖州方向各送了军情消息,然后开始他的防务安排。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消息以换马不换人的最快速度传到高务实所在的盖州时,已经是当天晚上——东昌堡与盖州的直线距离大概是一百二十里左右,但实际上肯定没有完完全全的直线可走,所以这速度已经很快了。 图们、炒花联手,两万大军南下辽南并且已经抵达东昌堡附近的辽河以北? 高务实心头也不禁微微一惊:原历史上李成梁打古勒寨的这一年,图们和炒花似乎没有袭击辽南吧?那就是说,这次事件算是我的小翅膀扇出来的了,甚至很有可能图们就是奔我而来? 看来漠南大战之前我对图们的判断很准啊,这个名义上的全蒙古大汗对自己的面子看得极重,他此番南下,抢掠一番的心思肯定是存在的,但很有可能也是想要找我报漠南的那一箭之仇。 哼,倒是挑了个好时候。 “来人,去请马都督、马参戎前来议事。”高务实吩咐家丁道。 有明一代的官员致仕之后,原官位便类似于荣誉职务性质,约等于后世的领导干部退休后依然享受在职时的某些待遇一样,马芳致仕之前,是以前军都督府佥书左都督衔挂宣府总兵官印,因此高务实在请他来商讨军务的时候便称他马都督。 这大概可以算作高务实已经养成习惯的谨慎。 不多时,马家父子联袂而来,一进门便见高务实起身朝马芳致歉:“耽误都督晚餐,晚辈之过也。” 高家家丁规矩很严,马芳父子刚才也没从请他们来的家丁口中得知什么消息,因此本来都有些一头雾水,直到高务实这一声“都督”叫出口,他二人才知道肯定是有军情了。 马栋下意识看了父亲一眼,却见马芳面色如常,只是微笑着答道:“耽误什么呀,都是些淡出鸟来的东西,本来就难以下咽,倒不如来听兵宪说说军情……不瞒兵宪,老朽还是喜欢听这个。”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都督说笑了,二位请坐。” 马芳倒是坐了客席,马栋则老老实实坐到了下属该坐的位置。 然后马芳便道:“若是老朽所料不差,想必是炒花这厮不老实了?” 马芳能有这样的战略眼光,高务实并不惊诧,点头微笑道:“都督所料不差,不过不仅是炒花,还有图们。” 这句话倒似乎让马芳略微有些意外,皱眉道:“图们?这厮在漠南大战中损失不小,居然还能出兵辽南?” 高务实笑了笑,半开玩笑地道:“都督不会是怀疑漠南大战的战果有所不实吧?” 这个马芳可不敢,忙道:“兵宪多虑了,老朽绝无此意。老朽只是奇怪,以图们在漠南大战中的损失来看,他实在应该老老实实猫上几年,好好休养生息才是,怎会如此连续兴兵呢……这实在是自取灭亡之举。” 高务实笑了笑,却不言语,只是朝马栋望去,并问道:“崇斋兄如何看?” “劳兵宪动问。”马栋先客气了一句,然后思索了一下才道:“末将以为原因有二:其一是图们此番损失严重,今年备冬物资严重不足,又无其他途径可想,因此想来辽南打打牙祭;其二是趁虚而入,眼下李总戎出兵古勒寨,听说已经入了山,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回转辽中,图们或许以为这是一个机会。” 马栋这番话,不惟高务实非常满意,连马芳也甚是惊讶,转头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微微点头,不过却没说话。 高务实颔首道:“崇斋兄所言,与我所思不谋而合,不知崇斋兄面对此番情形,可有妙策教我?” 马栋连称不敢,然后问道:“不知下头可曾查明此二獠各自出兵几何?如今所在何处?” 高务实笑道:“张三锡(张万邦,字三锡)已经大致查明了,图们出兵约一万,炒花似乎还要略多一点,约莫一万两千。今早的军情是炒花为前部,已经抵达东昌堡辽河北岸三十里处扎营,图们察哈尔所部为后部,目前在哪尚不明确。” 说罢,他又将辽河岸边的短暂战事告知了马芳、马栋父子。 马栋听说京华船队竟然有炮战能力,惊喜异常,笑道:“倘使如此,我辽河防线固矣,此番鞑虏纵有两万铁骑,亦是难奈我何。” 高务实微微挑眉:“崇斋兄的意思,就是我方依靠水上优势,使二獠顿兵辽河却始终不得过河,一俟寒冬将近,其必担忧本部过冬之忧,只能黯然退去?” 不知怎的,马栋听了高务实这话,总觉得高兵宪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不禁有些犹豫,迟疑道:“若只是固守辽南,末将以为……大致便是如此。” 谁料高务实还没开口,马芳却忍不住大摇其头:“我就说你小子胆略不足吧……哦,现在‘略’倒是有了些了,但是胆子实在不够大。凭什么我辽南之地,他图们、炒花想来就能耀武扬威而来,想走就能潇洒自如而走? 人家都凑到你眼皮子底下舞刀子了,你还在想着只要你这刀子够不着我,我便任你猖狂?笑话!你图们、炒花敢冲我舞刀,难道我就不能冲你弄枪? 兵宪,以老朽之意,光守住没什么鸟用,得打,得把他们打疼了、打怕了,以后他们才不敢正眼看我!” 第991章 激将(二合一) 马芳这话,简直太符合高务实的心意了。防守战固然是步兵对抗骑兵的最佳作战选择,但防守战在绝大多数时候,也就意味着对方始终掌握战争的主动权,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怕进攻不利,也能及时撤离止损。 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千日防贼,终有一失啊。 他高务实虽然“安南定北”打了两场漂亮仗,但这两场仗的胜利,实际上更多的是赢在政治和经济层面,倒不见得是他的临阵指挥多么了得。 倘若真是那么厉害,他在安南就不需要黄芷汀和岑凌这两把利刃充当先锋,而自己则一直端坐中军压阵,同时还连续几次施展政治手段压服莫氏、压服阮氏,而只把郑氏当成必诛之敌——直接出兵一路横扫,岂不是更加威震天南? 倘若真是那么厉害,他在漠南就不需要想方设法将把汉那吉的实力、钟金哈屯的名义和脱脱恰台吉的能力捏合在一块才出兵——直接调动宣大、蓟辽等镇官军去打赢此战,岂不是更加名动天下? 要是这安南定北两战,他全是带着明军大胜,只怕现在都有可能被文官封爵了吧?毕竟,这可是大明自开国、靖难之后外战两次最大的胜果,不给个爵位说得过去? 可问题是,他做不到啊! 他扪心自问,单论指挥作战这个方面,自己实在没有戚继光那样的本事,说攻就能摧枯拉朽攻无不克,说守就能稳如磐石固若金汤,所以这千日防贼的打法,恐怕并不太适合自己。 况且战争不是儿戏,尤其是在辽东这种军管区,社会基层本身就没有正式的文官行政机构,平日里全靠一批卫所军官管着。 这批人的本职毫无疑问都是守边,本身就是行政管理方面的外行,一旦面临战争,势必要把精力集中在本职上去,那么基层行政显然就直接处于荒废状态。 这哪行!这样的话,他高务实的建设辽南计划,岂不是刚开了个头就被图们、炒花一脚踢断了? 之前高务实觉得图们这次来算是挑了个好时候,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除此之外,高务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促使他必须快速、果断地将图们和炒花给打回去,而且还不能是简单地将之逼退,必须像马芳所言一般,要把图们和炒花打疼、打怕! 这个原因,就在于李成梁。 一开始,高务实听说图们、炒花两万铁骑南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成梁——这家伙巧得很,不仅是去打古勒寨了,而且恰好传了消息过来说已经进了山。 李成梁去打古勒寨这件事,的确是发生在图们和炒花南下之前,这基本上可以排除他私通蒙古的嫌疑,但私通可以排除,默契却未见得能排除。 按理说,今年刚刚打过漠南大战这样一场大决战,不惟图们这个战败者损失惨重、急需修整,大明这个胜者难道就真是铁打的身子骨,各个方面一点不良影响都没有? 瞎说! 别的都先不提,就户部之前望着那赏赐清单,差点连堂官都撂挑子了,这不是摆明了有麻烦?户部要是府库充盈,财大气粗得跟二战时期的美帝一样,他们至于和内阁、和兵部扯皮扯了一个多月,才把具体的赏格公布出来? 要不是从上到下都知道,面对这样的大胜朝廷不可能赖账的话,这么久才拿出赏格,宣大、蓟辽等参与出兵的地方,非得闹出几场哗变来不可! 可见,不光图们要休养,大明一样是要休养的,这甚至差点成为心学派拒绝高务实外任辽东的重要依据。 所以,李成梁出兵古勒寨,本身就有那么一点点诡异,而当他到达辽阳之后,仅仅准备了不到一个月就直接进了山,这就更加诡异了。 辽阳的物资储备居然如此丰富吗?还是说李成梁觉得,区区一个残破的建州女真根本不是他一合之敌,属于手到擒来的战五渣? 建州女真虽然现在还不是努尔哈赤当家,但怎么着也不至于战五渣吧?要真是一群战五渣的底子,那原历史上的努尔哈赤岂不是能力逆天了? 高务实能够认可努尔哈赤的确是女真人里头的杰出首领,但从努尔哈赤后期的表现来看,至少“逆天”二字,并不属于他。与其说努尔哈赤逆天,高务实宁可承认他家老八更逆天一点。 好在他家老八现在还不存在,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年之后才会出生,不算什么威胁。 那么,现在最合情合理的判断就是,李成梁的确是原本就要打古勒寨的,不过自从出了李如桂那档子事之后,因为某些不好确定的原因,李成梁把出兵时间硬生生提前了。 至于为什么提前,这个应该没有太大的疑问,无非就是李成梁要给自己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 但是李成梁这么做之后,其下一步打算却并不好判断。 按照常理而言,他这样做本身就是要“卖”了辽南,很大程度上来讲,应该是在借刀杀人——杀的自然是高务实。 但高务实又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李成梁未必真敢让他高某人死在辽东。 这个想法,乍一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因为李成梁既然敢卖辽东,肯定是在中枢层面有了靠山。 那既然要卖,就干脆卖个彻底好了,等辽南被打得稀烂,证明了他高务实是个虚有其名的所谓名帅,他宁远伯再回师收拾残局。 彼时,朝廷也好,皇帝也罢,哪怕心里不愿承认,也只能捏着鼻子说他李成梁对辽东而言是一日不可或缺的,那样的话,他的地位就稳如泰山之固了。 可是,历史上的李成梁在为官一道上是很谨慎的,他对于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看得非常清楚。 而他在镇辽期间,真正从头到尾不敢得罪的人是谁?说起来甚至可能有些让人难以置信——这个人叫高淮,是个镇守太监。 高淮原本是尚膳监监丞,万历二十四年起受命开矿、征税辽东。此人到了辽东之后,其爪牙廖国泰虐民激变,他诬捕诸生数十人。旋诬劾时任辽东总兵马林,又扣除军士月粮,以致前屯卫、金州、松山等地戍军哗噪,他奔逃回京,又诬奏同知王邦才、参将李获阳,激起辽东境内变乱。 而李成梁当时虽然下野,却在高淮监辽期间,一直充当高淮的帮凶,对他的行为丝毫不加以遏制(辽东除了总兵马林等寥寥几人,其他重要将领几乎全是李成梁的旧部、亲儿、干儿),其原因无非两条:一是整垮马林,让辽东重回李家之手;二是高淮得罪不起——此人是万历帝亲信心腹。 所以说李成梁很清楚什么人得罪不得——皇帝身边的亲信远比文官更不能得罪。 文官,他只需要面子上尊重着就差不多了,其他无非是送钱送礼、打点到位就行;但皇帝身边的亲信不行,这些人是随时可以影响皇帝对他李成梁看法的人。 武将之所以怕文官,原因是越到后期,皇帝受文官的制衡就越大,以至于武将一旦和文官冲突,皇帝多半会选择给文官面子而压制武将。 可是归根结底,武将怕的其实还是皇帝,文官实际上是借着皇权在压制武将。 皇权之所以受文官制衡,是因为文官掌握舆论,皇帝为了身后名考虑,不得不对文官表示更多的尊重,可是皇帝对于武将却未必需要如此尊重——论用人,朕不差你这一个,而你又不能影响朕的名声,那朕自然想怎样就怎样咯。 然而一般的文官如果对李成梁不满,想要搞掉他,是没法直接从皇帝那边想办法的,他们必须找出许多的道理、许多的原因来佐证自己的论点,借此说服皇帝相信李成梁不可用,而这些道理、原因必须是从道理上站得住脚的,这就很难了。 但皇帝身边的亲信就不同了,比如内宦,他们只需要稍稍想点办法,就能轻易在几句话之间给皇帝造成直接印象,譬如:李成梁这厮不忠。 文官说李成梁不忠,他们需要拿出一大堆的证据来佐证自己不是瞎说;内宦说李成梁不忠,他只需要稍稍举几个小例子,甚至这些例子是不是真实存在都无所谓,皇帝听了就可能心里留下一根刺,继而越看李成梁越觉得不忠,但凡有一点点失格之处,就联想到不忠上面去。 这就没得玩了。 作为朱翊钧亲信来做辽东镇守太监的高淮有这样的影响力,那作为皇帝亲信中的亲信,十年同窗的高侍读,李成梁会不担心高务实有这样的影响力吗? 显然他肯定会担心,甚至从皇帝最近几次对高务实的升赏、厚赐就看得出来,高务实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是极其特殊的。 让高务实死在辽南,李成梁就算能证明自己善战,也必被皇帝深深地怨恨。 文官被皇帝怨恨,多半未必会死,就像那些得罪了皇帝的言官或者阁老一样,尤其是阁老们,有时候提的意见都让皇帝心里开始骂娘了,面子上还要夸“爱卿公忠体国,实乃朝臣楷模”,顶多只能想方设法找个他的痛脚,等他上疏自辩和请辞的时候,假意挽留不住而打发回家。 但武将就不同了,皇帝对武将,那是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的! 高务实认为李成梁是肯定懂得这个道理的,因此他也很有可能在辽南最危险的时候突然杀回来,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他高某人一命。 有了这档子事,高务实一个文官,一个名声极好的文官,还能继续打压他李某人吗?显然不能,因为这有悖为人之道、君子之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不仅不报恩,还恩将仇报,你这个人还好意思继续混下去?士林君子们不骂得你狗血淋头才怪! 高务实自然不肯让这一幕发生,所以他不仅不能让李成梁有救他一命的机会,甚至连帮忙的机会都不能给! 他必须趁李成梁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单独、快速甚至彻底的击败图们、炒花联军! “都督所言极是。”高务实面色一沉,冷然道:“图们,吾之手下败将、刀底亡魂;炒花,区区一部之酋、跳梁小丑。此二贼于我,不过两具冢中枯骨,我焉得容其放肆? 今次之战,来得正好,我必叫此辈从今往后,再不敢南面而望!” 这话说得霸气! 马芳这个曾经一力主张对蒙古要“以骑制骑”的猛将听得热血上涌,猛然一拍大腿:“兵宪说得好!老朽虽然年迈,自问还提得动刀,此战敢请兵宪以老朽为先锋,去辽河以北杀他个七进七出,不负这一世男儿!” 马栋本来觉得老父过于冲动了,都六十几岁的人了,怎么动不动还请命为先锋?但等他听了父亲这最后一句话,却忽然羞惭之极,一张脸涨得通红! 父亲这是在责骂我啊! 这个蔚州汉子竟然一下子眼眶都红了,猛然起身,上前一步跪倒在高务实跟前,用力磕了一个头,把地板都磕得“砰”地一响。 高务实正吃了一惊,正要起身将他扶起,却听得马栋用平时完全想象不出的激愤语调大声道:“兵宪,栋虽无才寡能,亦知《论语》有载: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 今家严年过甲子,栋为其子,正值盛年,既有事,怎敢后于家严?此战无须家严亲临,栋自当为先锋!但有一丝畏敌动摇之举,不劳兵宪责问,栋当自奉人头于兵宪,以正军法!” 然后他再次“砰”的磕了个头,语气异常凛然:“分守海盖右参将马栋,请兵宪军令,以栋为先锋,摧破敌寇,望兵宪成全!”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渐渐反应过来,悄悄看了马芳一眼,见马芳正难得地对自己这个长子露出欣慰的笑容。 马芳见高务实朝他看来,也朝高务实望去,轻轻颌首。 高务实笑了起来,起身上前一步,用力扶住马栋的双肩,又用力拍了一拍,也大声道:“好,不愧是‘威名万里马将军,白发丹心天下闻’的马兰溪‘马太师’之子,果然英雄盖世,忠勇可嘉!” 高务实顿了一顿,站直身子,肃然喝道:“分守海盖右参将马栋听令!” 马栋热血上涌,此时双膝仍跪,身子却一挺而直,用力抱拳:“末将在!” “此战无须你为先锋……” 马芳和马栋都是一愣,马栋急得连忙就想说话,谁知高务实伸手一摆,拦住了他。 然后便听到高务实凛然道:“本兵宪以你为中军主将,总领辽南兵马,为我摧破敌寇,扬大明天威于塞边……你可敢领此命?” “有何不敢!”马栋猛一抱拳:“末将领命!栋纵百死,必不负兵宪所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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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栋毕竟经验不如马芳丰富,他在推演中更多的是在聚焦战术,而马芳却告诉他,高兵宪用兵,在战术上其实并不卓绝,真要说有什么优点,恐怕反倒是一个“稳”字。 高兵宪真正厉害的地方,其实是在于他总能算出敌方会怎么想,然后根据对手的想法来设套,这才是他能一步得胜、处处得胜的根本。 所以马栋对于父亲把“布局谋划”推回给高务实的这一手报以很大期望,希望就近体会一下这种厉害。 高务实之前说得很霸气,此时倒又恢复了文人惯有的谦虚,微微一笑道:“都督过誉了,成算实不敢当,不过多少有几点想法。” 他稍稍一顿,继续道:“我料图们、炒花此来,主要还是希望在辽南抢掠一番,夺取一些物资、粮草用以备冬,这是他们被我大明封锁以至于物资不丰所造成的现实,除非他们肯眼睁睁看着部众饿死冻死,否则必然要想法子解决。” “但他们都是游牧,比土默特还远远不如,自身是肯定解决不了的,只能寄希望于抢掠。据我所知,宁远伯出征古勒寨之后,还是留下部分精兵守护辽西的,而辽东方面,一来有辽阳副总兵协防,二来距离宁远伯大军更近,需要防备宁远伯突然收兵回援,因此攻打辽南,的确是图们和炒花二獠的最佳选择。” “辽南少经战事,此前一直是以兵不堪用著称,万历六年时,图们和炒花就来过一次,错非是宁远伯及时来援,说不定连耀州城都危险,可见辽南之兵积弱已久,非一日两日能够大为改观。” 马栋这时插了句嘴,道:“兵宪,末将带来一千骑丁,还算堪用。另外,麻氏、张氏家丁各有数百,也是能征善战之辈,三处相加,也有两千余精锐,以之选锋破阵,应该可以一用。”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其实我在辽南这边,目下大概也有千人左右的家丁可以一用,算在一块,就有三千了。不过好钢得用在刀刃上,这三千人是咱们此战最后得胜的根本,不能轻易投入。” 马栋点头表示理解,请高务实继续分析。 高务实便道:“崇斋兄方才说,先以辽河防线阻敌,挫其锋锐,这个思路很好,不过咱们却未必要等到他们‘三而竭’之后再动手,而是可以想法子设个套,扬长避短,引他们自己来送死。” 马栋听得一愣,然后马上精神起来,知道这下子应该就到了父亲跟他说的“高兵宪善设套”的关键上了。 “还请兵宪指点!”他立刻说道。 “议论军务,谈什么指点,我等互相印证一下也就是了。”高务实笑了笑道:“方才我跟二位提及京华在辽河之上的炮船,崇斋兄似乎更多的倾向于用他们来防守,其实我以为未必要如此保守,水师是应该更多充当进攻力量的。” 马栋呆了一呆,诧异道:“可水师上不了岸啊,怎么进攻这些鞑子?” 这下子,马芳又忍不住骂道:“呆头呆脑!刚才兵宪不是说了吗,‘设套’、‘扬长避短’、‘引他们自己来送死’!你是没长耳朵还是这个年纪就开始耳背了?” 马栋这才想起刚才高务实的确这么说了,一下子又脸色发红,表情窘迫起来。 高务实倒是伸手拦住了还要继续教训儿子的马芳,笑道:“都督且请息怒,北人用船远少于南人,对于水军之用不甚熟稔,这也是人之常情,非独崇斋兄如此,晚生没去广西、安南之前,甚至不知道坐水驿比坐马驿舒服那么多呢!” 高务实把自己扯了进来,马芳就不好再批评了,只好强压火气,对高务实拱手道:“唉,犬子愚钝,今后还望兵宪多多提点教训,要不然老朽将来死了,怕是到九泉底下还得为他们担心。” 高务实忙说不至于,又劝了几句,这才道:“不知崇斋兄是否注意到,京华的船队虽然说起来在辽河流域算是最强的水上力量了,但其实真正的炮船也就三十多艘……这意味着,京华其实也不可能真正把几百里辽河全面封锁,那是根本办不到的,别说三十多艘了,就算三百艘也未见得足够。” 其实真有三百艘炮船,光是辽南这段的防线,布置起来还真够了,不过高务实这么说是有其他用意——反正马家父子都是骑将,水师方面根本不懂,还不是他怎么说就怎么信? 马栋一愣,还以为自己之前的计划这就出了漏洞,因为按照这个说法,辽河防线岂不是守不住吗? 因此马栋一听就急了,忙问道:“啊?那该怎生是好?要不,咱们就守几个重要渡口什么的?” 你可能是演义看多了,真以为只有渡口才能过河。就算人家《三国演义》之类的书里头,袁绍南下非得有个渡口,那也是因为袁军本身也是以步兵为主,而且数量十分庞大,其南下作战携带了大量的粮草辎重,所以没有渡口的话运力就不够,容易被曹操来个半渡而击。 可图们和炒花不同啊,这些蒙古骑兵南下,带的物资基本全在马上,辎重?那是啥玩意? 而且他们的兵力说起来不算特别多,蒙古人虽然生产力不高,但他们要是连皮筏子都不会扎,两三百年前是怎么横扫天下的?不说他们征服了一些国家和地区并抢夺了很多工匠之后,最起码一开始起兵的时候,他们总不能遇到河流就不打了吧? 实际上,早在成吉思汗时期,蒙古人对此就有办法解决:他们每个人不仅都带有备用的弓弦,还带有蜡和针线以供修理装备。而这些装备都装在一个专用的皮囊内,这个皮囊在渡河时可以充气。 充气的皮囊单独使用,可以应付简单的浅水河流泅渡,如果是较深较宽的大河,则把这些皮囊系在一起,再就地取材做成皮筏子来渡河。 辽河下游段当然是“较深较宽”的大河了,所以蒙古人想要渡河需要做成皮筏子,但他们并不需要什么渡口——除非抢到了足够的汉人渡船。 高务实稍稍解释了两句,马栋才知道自己又闹了笑话,连忙红着脸闭嘴了。 马芳本来想骂他连藏拙都不会,但话到嘴边,忽然觉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老老实实多学点东西也好,于是忍住了。 高务实便继续道:“我料鞑子此来既然是想抢掠,则如今已近九月,距离冬天不远了,他们一定很急。如此,只要我等依靠京华船队将之堵在辽河以北数日,鞑子肯定要想法子破解,但破解之法显然不可能是顶着大炮强渡,只能是另选渡河之地。 如此一来,他们或许会在河边故布疑阵,然后大军悄然转走,突然在我方未曾留意之处快速渡河。毕竟,按照鞑子的想法,只要他们能够渡河,辽南这些卫所兵根本不值一提,了不起就能守住几个大城或者重要堡垒,那些寻常小镇、村寨,根本阻拦不了他们的抢掠,换句话说,他们会觉得只要找到渡河机会,这场仗就赢定了。” 马栋这下子开始有些理解过来了,思索着,试探问道:“那兵宪的意思是……半渡而击?还是放他们过河,然后来个十里埋伏?” 高务实哈哈一笑,朗声道:“何不双管齐下呢?反正是半渡而击嘛,船队打河上的,伏击打上岸的,剩下那些还留在辽河北岸的鞑子,瞠目结舌看着自家人挨打却帮不上忙,这岂不是很让人痛快?” 鞑子还没有瞠目结舌,马栋先瞠目结舌了,暗道:高兵宪看起来斯斯文文一个人,肚子里的坏水可真是一点不少,这想法跟杀人诛心想必也差不到哪去了,居然要让鞑子的后队看着前队和中军被屠杀,而自己只能在岸上干嚎跳脚,这可真是……真是他娘的妙极了啊! 他不敢大笑,马芳却是哈哈大笑,道:“妙计,妙计!若能这样打,那可真是解气,不过这里头有两处小麻烦,咱们还是要注意一些的。” 高务实笑道:“是有两个小麻烦,既然都督提及,不如就请都督来说吧。” 毕竟只是补充,马芳这次倒不客气,拂须笑道:“这两个小麻烦,第一个便是一定要能切实侦知鞑子的一举一动,万万不能被鞑子给蒙骗了,这一条至关重要,须得有一得力人手去办,才能放心得下……唔,此人一定要是个胆大心细之辈。胆大,才敢在这般情况下渡河靠近鞑子,而心细,才不会被骗。” 高务实微笑道:“都督可有俊杰推荐?” 马芳哈哈一笑,道:“人都已经被兵宪千里迢迢调来麾下了,怎么都督还要考校老夫的识人之能?此事除了张万邦那小子,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高务实问道:“那东昌堡怎么办?” “既然是要将计就计,让鞑子以为咱们只会死守东昌堡一线……”马芳瞥了儿子一眼,淡淡地道:“就让这海盖参将亲自顶在东昌堡迷惑鞑子便是了。” 这话不仅马栋听得一愣,连高务实也有些意外,因为按照刚才的计议,如果马栋顶在东昌堡的话,那就很有可能失去在鞑子渡河处打伏击的这一大功。 不过马栋虽然愣了一愣,却没有表示反对,甚至脸上连不满的意思都没有,高务实瞥了他一眼,见状倒是微微点头,暗道:马栋这人,或许能力上还需要锻炼锻炼,但心性不错,倒是个值得信任的将领。 高务实稍稍考虑,微微点头,又问道:“那么,打伏击的那边……” 马芳毫不迟疑地道:“麻家达兵素来以血勇著称,此时不用,更待何时?老朽以为,麻承恩可用!” ---------- 感谢书友“陆森啊”、“sugarsugar”、“德玛西亚之癫”、“朕躬钦处军国事”、“亮风哥”、“黄金发123”、“肥炜”、“fengjiyue”的月票支持,谢谢!好像现在有双倍月票? 第993章 蒲元毅的投名状(二合一) 图们、炒花两万余联军威逼辽南的消息,在当日夜间传抵辽阳,这消息是先传到海州卫,然后再由海州卫方面急呈辽阳的。 辽阳城有近两千年的建城史,而辽阳一名,始见于唐朝晚期,不过其最早的称谓则见于《史记》,当时名曰襄平,以后曾先后易名为昌平、辽东、辽州、东平、铁凤、天福、南京、东京等名称。从战国末期直到明末,辽阳都是中国东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和交通枢纽,当然,也是军事重镇。 战国时,燕太子丹派荆轲刺杀秦王失败,复仇的秦国大军汹涌扑来,燕国依托以襄平(辽阳)为核心的辽东大本营,才又坚持了五年,而太子丹的最后丧身地,即在辽阳城附近的沙砣子村,这也是太子河名称的由来。 跳过两汉不说,到了三国时期,公孙度因占据襄平称霸一方,其孙公孙渊自封燕王,直到司马懿统率大魏精兵赴辽东一战拔之,公孙家族才兵败覆灭。 辽灭渤海国后,将该国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纷纷徙至辽阳,大辽皇子耶律倍亲镇之,足见辽阳地位之重。此城在辽代先叫南京,后改东京,为大辽五京之一,乃辽东财赋重地。 到了金代,辽阳为金东京(亦称东都)。完颜雍起兵辽阳,推翻了海陵王的暴虐统治,他就是后来有“小尧舜”美誉的金世宗,他的朝代史称“大定盛世”,辽阳也因此做了一次龙兴之地。 到了大明洪武十九年,太祖朱元璋设立辽东都指挥使司,治辽阳,以辽阳为中心设六卫一州,仅汉人就多达一百多万,这还不算驻屯的军户及其家属。 此时的辽阳,不仅是大明统治辽东地区的军事重镇和辽东经济最发达的地区,还是东北亚最大的城市,是“田人富谷,泽人富鲜,山人富材,海人富货”,“家给人足,都鄙廪庾皆满,货贿羡斥”的富饶之地。 事实上,大明立国后,一直很注意经营北方边防,老早就在东北各要塞修建了十八座城池,而辽阳城则是其中最大的一座。 这座东北地区最大的城池,从洪武五年至洪武十六年,历时十余载修建而成,是在旧城址的基础上,几经修筑和扩建而成。 辽阳城为砖石结构,是一座周长二十四里多的方城,城池平面呈“曰”字形,也就是分做南北二城,类似于如今的燕京。 但与燕京不同的是,辽阳是以南城为主城,此城高三丈余,周长约十六里,设城门六座,各门之命名很有政治意味,其南为安定、泰和二门;东为平夷、广顺二门;西为肃清门;北为镇远门。 鞑子入寇辽南的消息,从肃清门而入,直接送往了辽东巡抚周咏的抚院。 辽东这个军管区很有意思,随着辽西方面的军事压力越来越重,精兵强将一步步移至辽西,其中尤其以辽东总兵亲驻的广宁为重中之重。 然而,辽东的行政中心依然留在辽阳,因此辽阳城内常驻两位大佬: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钦差镇守辽东地方太监,以及半个大佬:协守辽阳副总兵官。 辽东巡抚是周咏,这位已经不必介绍了,算是高务实的乡党; 镇守太监叫韩光,这人高务实不熟,但知道他是走陈矩这条线上来的。其实这个韩光的确是陈矩的心腹之一,去年年底高务实开始往辽东这边发展势力的时候,陈矩虽然不知道高务实打算亲自来辽东,但却敏锐的预计到高务实打算经营辽东,因此今年年初的时候就向朱翊钧推荐了此人来做辽东镇守太监; 至于辽阳副总兵,现在是秦得倚,这位倒是个从把总一路打上来的战将,虽说原历史上他的光芒完全被李成梁、李如松给掩盖,确实声名不彰,但那不代表没有本事。惟独可惜的是,他是在李成梁麾下一路打上来的,派系不必多言。 当年李成梁打王杲,先登者二人,便是把总于志文、秦得倚,但于志文旋即被王杲射杀,而秦得倚无恙。李成梁此战先后斩首一千一百余级,秦得倚从此一跃而起,短短数年之间,阴差阳错做到了辽东副总兵——当然他也是运气好,本来曹簠的副总兵位置稳如磐石,谁知道会搞出长安堡那档子事呢? 而当时继任辽阳副总兵的姚大节,又因为对李成梁的指示重视不够(此人原任“分守辽东宽佃等处参将”,属于李成梁嫡系,所以李成梁更不能容忍他不听指挥),被李成梁认为还需要“打磨打磨”,以至于被革任回籍,于是秦得倚凭空捡了个副总兵来当,实在是官运亨通。 派人送信来辽阳的,是海州卫指挥使蒲元毅,就是那个世袭千户出身、商业头脑不错的家伙。事实证明他不光商业头脑不错,政治头脑也不差,得了消息之后立刻派人送来辽阳不说,而且只送了两处:周咏和韩光。 别看只是送信这点小事,但其中蕴含的意思还是挺重要的——这相当于他在交投名状。 辽南被图们、炒花兵锋所指,这是毫无疑问的军务,而他作为海州卫指挥使,送信给巡抚和镇守太监当然没问题,只是……在辽东总兵李成梁不能第一时间联系到的情况下,他居然没给近在咫尺的秦得倚送信,这可就不能简单地用“一时疏忽”来搪塞了,这是典型的故意。 为什么?因为蒲元毅作为下属,不可能不知道周咏的籍贯,也不可能不去打探韩光的靠山,从而也就一定知道这两人算起来都是和高务实一条线上的人,送信给他们毫无问题。 但秦得倚不同,他是被李成梁“拔于行伍”的亲信,在高务实毫无征兆、毫无转圜的拿下了李如桂之后,虽然李成梁派出亲弟弟到盖州又是道歉又是致谢,但蒲元毅还是认为高兵宪对李总戎有看法,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绝对不像表面上那么河蟹。 如果他不是海州卫指挥使,而是辽西、辽东、辽北任何一地的指挥使,这种不河蟹跟他当然屁关系也没有,但谁叫他是高务实现在的直接属下呢? 这就非站队不可了。 要不然的话,还想学人家当骑墙派,那只能死得更惨——甭管是李成梁还是高务实,这种大佬拿下个指挥使简直轻而易举,他蒲元毅有什么资本在这二位爷面前玩骑墙? 但选边站也并不是那么容易选的,李成梁在辽东根深蒂固,而且看起来辽东缺了他根本玩不转,乃是辽东本地派里头毫无争议的领袖,按理说他蒲元毅作为辽东人,第一选择当然是跟着李成梁混。 然而高务实不仅是他的直接上级,更关键的是他的出身和名望太过于显赫了,连白痴都看得出来,只要他不出大问题,阁老前程完全只是时间问题。 这就为难了。 不过蒲元毅当时并没有纠结几天,就被他夫给说服了。 蒲元毅的夫人姓崔,据说是著名的清河崔氏之后,不过那清河崔氏是魏晋南北朝到唐时的关东门阀,黄巢之乱后早就星流云散,这出身真假又有谁知道呢? 不过,崔夫人本身却颇有些本事,蒲元毅家的商事几乎都是崔夫人打理,算是这个时代的女强人了。 崔夫人当时见蒲元毅从盖州回来之后整天愁眉苦眼、唉声叹气,还以为他受了新任高兵宪的气,便去劝他:“兵宪门第之高,宛如九重天阙,纵然言语之间怠慢些,老爷也须受着。不过也正因为门第极高,他说话就算霸道些,也未必就是真对老爷有何不满,老爷何苦这般惶惶?” 蒲元毅苦笑道:“夫人这可就猜错了,高兵宪此人雅量高致,言谈举止皆君子也,并未对为夫有何刁难,只是……”说着便把自己的纠结和崔夫人说了说。 崔夫人一听就笑了:“老爷聪明一世,怎的突然犯了糊涂?” 蒲元毅愕然一愣,忙问何故。 崔夫人道:“敢问老爷,圣人年岁?” 蒲元毅莫名其妙地答道:“吾皇八月圣寿刚过,年止弱冠而已。” “高兵宪与李总戎年岁几何?” “高兵宪与吾皇同岁,因此昔年被穆庙特旨宣入宫中为伴读,今年自然也是弱冠;至于宁远伯,夫人难道不知?他再有三载,便是花甲之年了。” 崔夫人笑而不语,蒲元毅恍然道:“夫人的意思是,高兵宪如旭日初升,而宁远伯则已是余晖晚照?” 蒲元毅沉吟了一下,微微点头,却又迟疑道:“然则我朝武职多为世袭,且将门颇多,如今宁远伯长子李仰城(李如松,号仰城)已是山西总兵,异日宁远伯致仕,李仰城回转辽东也是情理之中,届时……” 崔夫人淡淡地道:“届时,辽东总兵李仰城公便敢与高部堂,甚或高阁老作对了?” 呃……那怕是不敢。 蒲元毅被问得滞了一滞,但依然小心翼翼地问道:“理自然是这个理,只是夫人也说了,到时候高兵宪或许已是部堂甚或阁老之尊,他能否记得为夫这个人都不好说,而李仰城却多半会是辽东总镇,为夫就怕县官不如现管啊。” 崔夫人摇头轻笑,又用一种企盼的目光看着蒲元毅道:“老爷,妾身看过前些天老爷带回来的邸报,听说高兵宪从宣大调了三员干将来辽南,皆是实任要职?” 这话蒲元毅就不爱听了,哼了一声,道:“是有这么回事,这三位说起来倒也是将门之后,可惜啊,都是宣大出身,现在却来占我辽东的坑。” 崔夫人却笑道:“那又如何,辽东人也可以去占宣大的坑嘛……李仰城不就成了山西总兵?其实妾身想提醒老爷的是高兵宪用人的风格。” “风格?什么风格?”蒲元毅思索着问。 崔夫人道:“有两点:一是不用则以,用必重用;二是,能用自己人,绝不用外人。” 蒲元毅猛然明悟过来,目光发亮:“夫人的意思是……” “要做,就要做高兵宪的亲信,既亲,且信!”崔夫人目光炯炯,看着自家夫君,语气肯定地道:“妾身看过那些商贾从京师带来的话本,里头有很多提及高兵宪这些年的传奇事迹的,老爷不妨猜猜,妾身发现了一些什么?” 蒲元毅笑道:“为夫久知夫人善于以小观大,夫人就莫要打哑谜了,便直说吧。” 崔夫人便也微笑道:“十余年前,高兵宪年不及十岁,便将大同镇守太监黄公自大同举荐入宫,同时与昔日区区少监陈公交往密切,后来穆庙山陵崩,冯保落魄,黄公与陈公皆进司礼监,权倾当时,至于如今,更不需提矣。 高兵宪得以六首状元出任广西巡按之后,所用两土司,如今在安南宛如左丞右相,无摄政之名,却有摄政之实,相比当年,岂止飞黄腾达? 而近日漠南之战,其麾下直属将领如麻贵、麻承勋叔侄,一升总戎,一升副总戎,甚至麻承恩这次都被调来辽南重用。这还不算,与高兵宪有旧的马家、张家,这次也都鸡犬升天,为其千里迢迢调来委以重任……老爷难道还看不出这位高兵宪的用人风格?” 蒲元毅恍然大悟,但很快却有些面色不豫,看着崔夫人道:“夫人对高兵宪倒是研究很深呐……” 崔夫人一愣,继而面色有些气恼,嗔道:“老爷在想什么有的没的,自从去年年底开始,妾身已经是不敢不研究他了!” 这话就有些古怪了,蒲元毅皱眉道:“这是何故?” 崔夫人没好气地道:“京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忽然大举进入辽东,咱家那点家底,在辽东或许还排得上号,可在人家京华面前算得了什么?妾身再不研究研究高龙文这位京华的东家,万一不小心挡了他这过江龙的道,怕是连怎么死的都弄不清,就要被人家一口给吞了!到时候,老爷问罪起来,妾身要怎么说?” 说着,崔夫人已是一脸委屈,泫然欲泣。 蒲元毅心头懊悔,自己这是吃了哪门子的干醋,自家夫人连面都没跟高兵宪照过,怎么可能是对他这个人上心?自己这么想,简直是猪油蒙了心,好赖不分了。 他连忙起身,拉着崔夫人的手好说歹说,总算把崔夫人劝得回心转意,这才心中松了口气。 这时崔夫人又道:“老爷刚才把话头岔到这件事上,倒是也提醒了妾身……” “夫人不要说了,刚才实属为夫的不是。”蒲元毅以为崔夫人余怒未消,连忙打断道。 谁知崔夫人摇头道:“妾身不是说这个,妾身的意思是,哪怕是因为京华的关系,老爷也只能跟着高兵宪走……老爷,现在辽河、太子河的河运势头太猛了,咱家想要继续在这条辽西辽东商道中间赚些银子,没有京华的点头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咱们蒲家虽然也算世代将门,但老爷也知道,辽南这地方种不出什么粮食,靠着那几亩田地,顶多也就凑合着过,其他什么的那是想也别想,唯有行商才能长保富贵。” 蒲元毅这下真是心中一震,略微想了想,便是连连点头:“还是夫人看得长远,能有夫人做我贤内助,实在是为夫前世积德……夫人,为夫知道怎么做了。” 蒲元毅的确知道怎么做了,因此不仅趁着这次图们、炒花联军威逼辽南的机会,通过送信一事表明立场,而且在送信给辽阳的同时,就下令召集家丁,调动卫下各所精锐来海州集结。 同时又送信给盖州的兵宪衙门,表示说值此危难之际,海州卫上下皆愿一死以报兵宪,无论兵宪有何军令,海州卫誓死服从,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 二合一,送600字。 感谢书友“朕躬钦处军国事”、“soviet2003”、“asf”、“德玛西亚之癫”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94章 巡抚与镇守 海州卫指挥使蒲元毅的加急警报传入辽阳,两封火漆严实的密信便被送往了辽东抚院和监院。 抚院就是巡抚衙门,监院则显然不是都察院,都察院包括巡按御史的衙门都叫察院,而监院乃是镇守太监的衙门。 辽东抚院修得还算气派,但也仅仅只是气派,装潢精致是谈不上的,影壁也只是普通材质,甚至小花圃里都没几株花,总的来说,相比于盖州的兵宪衙门也就是规模大点。 辽东巡抚周咏刚刚被家丁叫醒,批衣来到了花厅之中等候,现在正端着一杯浓茶在喝。 从他深深皱起的眉头来看,周抚台的心情显然很差,所以下人们都远远的躲开,门口只有一名内府管家,正张着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没过多久,有下人打着灯笼引进来一个人,那人身材瘦削,个子也不高,行色匆匆的样子,低着头负手而来。 内府管家一见那人,立刻转身轻轻敲了敲门,禀告道:“老爷,韩镇守来了。” 里面传来周咏一个简单的“嗯”字,然后便是椅子被稍稍推动的声音,想来应该是周咏从书案后头起身,把椅子往后推了推。 房门打开,周咏沉着脸出现,那瘦削的小个子露出了真容,是个面白无须、四旬上下的中年人。一见周咏,便拱手道:“周军门寻咱家来,可是为了辽南的事?” 巡抚的雅称不少,抚台、抚军、军门、中丞、司宪、都宪等全都是,但他一开口就称周咏为军门,显然意有所指。 周咏拱手还礼,点头道:“韩镇守,本部院漏夜相邀,甚是失礼,还请镇守海涵……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镇守请进,咱们里边说话。” 两人进了花厅,管家自然先去奉茶,一应礼节完毕,管家出门守着,周咏才叹着气开了口:“镇守也收到了海州来的急报?” 韩光面色沉肃地点了点头,道:“来了个百户亲自送信,说图们和炒花联军两万余骑突然南下,已经抵达辽河以北,与东昌堡隔河相望。” 周咏点了点头,却只是沉着脸,没有立刻说话。 韩光皱眉道:“军门看起来并不着急?莫非已有成竹在胸?” “不瞒镇守,没有。”周咏轻轻摇了摇头。 韩光微微变了脸色,目光闪烁:“军门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若是辽南出了什么事,军门的麻烦可比咱家大得多了。” “那是自然。”周咏反而露出笑容,道:“辽南出了什么事,其实都与韩镇守关系不大,除非是高求真出了事,镇守才可能……有些不好交代。” 韩光双眸微微一眯:“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高龙文要是出了事,韩某这里恐怕不是一句不好交代就能算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高龙文要真出了事,军门你恐怕才真的不好交代吧?” 周咏呵呵笑了起来,摆摆手,道:“高、郭二公,是我两代恩相,今元辅张公凤磐,更是我房师……我自然不能让求真出事,这一点,韩镇守不必有丝毫怀疑。” 周咏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金榜,当时他本来会试考得还凑合,是第一百八十四名,但廷试考得一般,最后登了进士三甲第五十七名,点中他卷子的房师正是当时同考官之一的张四维。 这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金榜,就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为三甲的那一榜,时任主考官是大学士袁炜,知贡举官两人,正的是礼部尚书严讷,副的是侍郎高拱。 他二人以下的同考官阵容也很强大,如时任翰林院编修的王希烈、张四维,时任翰林院检讨的马自强,时任都给事中的冯梦龙等人皆尽在列。 而周咏的房师正巧就是张四维,因此如果拐着弯儿说,周咏也勉勉强强可以叫高务实一句“世兄”,高务实也能勉勉强强叫周咏一句师兄。 顺便说句题外话,原历史中张四维刚刚丁忧,周咏马上就被弹劾,从蓟辽总督任上免职了,由此也可见两人的关系、周咏的派系。 至于周咏说高、郭二公是他的恩相,这个想必不用解释,本身高拱就是他那一科的知贡举官,他要叫一声老师也可以,而且后来他的仕途顺利,也有他与高拱、郭朴同为乡党这一层关系——当然这个在早期倒是次要的,更重要的反而在于他是张四维的学生。 既然是张四维的门生,现在张四维的亲外甥就在辽南,他周咏怎敢让辽南局势变得不可收拾,把这位拐着弯的“世兄”给陷进去? 所以,他这么一说,韩光的表情就好看多了,点头道:“军门拎得清其中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不瞒军门说,打仗的事情咱家是不懂的,咱家只知道高龙文在皇爷心里,那是这个!” 他说着,伸出右手大拇指用力比划了一下。 然后淡淡地道:“所以,谁要是敢在高龙文的问题上面不用心,不拘他是副总兵,还是什么伯爷,咱家都相信他长久不了。” 这话有意思,公公您说的是哪个副总兵,哪个伯爷啊? 不过周咏倒只是笑了笑,便岔开话题,道:“辽南四卫,说起来兵力倒也不少,但是呢,一来分散太广,二来实员几何,颇难预计……” 韩光摆手道:“这些事情咱家不问,咱家只想知道,辽阳能不能派出援军,如果能,能派多少,由谁领兵,何时能出兵?” 这话就有点不太客气了,显得有些类似于“我不管那些,我就要如何如何”的意思。 不过周咏倒也能够理解韩光的着急,毕竟韩光的背后是陈矩,而陈矩……那是高务实在宫中的左膀右臂之一,高务实要是出了个三长两短,陈矩就算直接把韩光召回去,然后找个理由杖毙掉也不奇怪。 宦官们之间的“等级差”,可比文官武将还要严格,比如说韩光在辽东可以万分风光,可他要是见了陈矩,就得恭恭敬敬磕头,口称干爹。 这声“干爹”可不比后世的干爹,有明一朝对孝道推崇之极,爹爹对儿子几乎可以说拥有生杀予夺之权。 当初张文明在老家胡作非为,张居正接到无数同僚官员的指责,也只能回信说上一堆屁话,然后万分无奈的表示……我是真没法,他是我爹啊。 内廷中也有类似的习俗,你拜了干爹,就得把这干爹当亲爹一样供着,他要是有个不痛快,骂了你也就骂了,打了你也就打了,做干儿子的只能受着,连皇帝都不会去管这一茬。 所以周咏并不因为韩光这话而动怒,只是平静地道:“韩镇守莫急,本部院请你前来,正是为了出兵驰援的事……若只我一人,命秦得倚出兵南下,他虽然不敢抗命,却可能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但有镇守同时出面,想必他就不敢这般了。” 韩光点头道:“这个好办,只要是为了尽早出兵,秦得倚那里咱家自然有办法让他乖乖听话。” ---------- 感谢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打赏,谢谢!感谢书友“傻妞妈”、“尧睿天下”、“书友14120520531151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95章 他们的船有妖术! 炒花部的一万两千骑兵已经屯兵东昌堡北三岔河渡口对岸整整三日了。 这三日间,炒花台吉的心情从来就没有一刻好过,当前、背后的消息都让他烦恨不已。 当前的烦恨可以理解,毕竟炒花台吉对辽河里那些自己够不着它,它却动不动就给自己几炮的“明军水师”毫无办法,虽说看起来它们数量有限,顶多也就二三十艘的模样,但那船实在挺大的,而且关键是有铳有炮,当着他们的面强渡一定是自寻死路。 除了“当前”,“背后”似乎也有麻烦,那就是图们大汗一路磨磨蹭蹭,本来说好两军相距就只是一日的马程,结果自己在此处等了这家伙三天,图们大汗还是没有出现,要不是双方信使你来我往并无停歇,自己也能掌握对方的行踪的话,只怕非要以为这位全蒙古大汗竟然吓得缩回察罕浩特了不可。 而实际上,图们大汗还真的一直在走,只是慢得犹如明军步兵一般,现在还离他有半天路要走。 “难怪图们这家伙在土默特吃了那么大一个败仗,连兵贵神速这个道理都不懂,你不吃败仗谁吃败仗!” 听到自家台吉第十三次骂出这句话,大仗门口的亲兵都无奈地翻了翻白眼,相顾无言。 而就在同一时间,此处往北四十余里的地方,图们大汗不仅没有打喷嚏,反而正笑眯眯地和布日哈图说着话。 “消息属实吗?那个秦得倚真的是在周咏和韩光这两个朱家皇帝走狗的强逼之下才出兵,而且一天三催出兵犒赏,磨磨蹭蹭就是不肯果断南下?” 布日哈图微笑着朝图们道:“恭喜大汗,消息绝对属实。这说明秦得倚这个李成梁的嫡系属下的确没有丝毫南下的意愿,而他的这种态度,也必然是李成梁的态度。” 图们连连点头,大声笑道:“不错,这样的大事,秦得倚岂敢自作主张,自然是得了李成梁的授意,而他与李成梁如今所在的位置颇有些距离,再加上李成梁在山里头,本就通信不便,往来根本来不及……这只能说,李成梁一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一步,所以提前和秦得倚打过招呼。” 布日哈图笑道:“那么大汗,咱们是不是可以加快速度了?从信使的回报来看,炒花台吉现在已经记得一嘴泡了,咱们都是达延汗的子孙,可不好让他如此饱受折磨。” 图们轻哼一声,显然对于“都是达延汗的子孙”一说不以为然。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俺答也是达延汗的子孙,却逼得察哈尔部东迁,而把汉那吉同样是达延汗的子孙,却甚至敢跟他兵戎相见,让他又是实力受损,又是威望大跌。 不过,是不是达延汗的子孙虽然不重要,但炒花毕竟现在还有一定实力,是需要拉拢的对象,况且这次出兵也要借助他的力量,倒也的确不好完全无视他的想法。 因此,图们大汗这时才点了点头,道:“虽说炒花这家伙没什么本事,被明人区区几条船就逼得过不了河,但总归他还是本汗的忠实臣子,本汗的确不能寒了他的心,这就加速前进,去和炒花台吉商议一下过河的办法。” 图们大汗说加速就加速,原本按照之前的速度还要走半天的路程,这下子才一个多时辰便走完了。 炒花台吉大喜过望,亲自出营迎接大汗驾临,双方各自当着对方的将士说了几句无比亲密的场面话,以至于双方不明真相的蒙古骑兵们还以为他们二位真的亲如兄弟。 等炒花将大汗迎进了自己的大帐,面上如和煦阳光一般的笑容立刻就变成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对图们汗道:“大汗,原先我是真不知道,这明军的水师竟然这般麻烦!我在这里等了大汗三天,并不是什么事都不做,我曾经特意为了查明对方水师的速度而分兵做出绕袭的模样,结果对方的速度远超我的估计,几乎不比骑兵慢多少,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这个消息有点出乎意料,不仅图们听得怔住了,连布日哈图也立刻眉头大皱。 不过,布日哈图毕竟是军师一样的人物,皱眉不过一转眼,便出言问道:“炒花台吉,你这分兵,是往下游分兵,还是往上游分兵?” 炒花台吉瞪大眼睛道:“难道我就蠢到连这点道理都看不懂?往下游分兵,他们可以顺流而下,那速度自然是快,这我能不知道?可问题是,就算我往上游分兵,他们的速度依然不慢,这才是我觉得简直见了鬼的原因,我怀疑他们的船有妖术!” 这下子,布日哈图也陷入疑惑了。由于出身所限,他对水师的了解当然也比炒花强不到哪去,哪里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实际上这个问题有两大原因。 一是船只本身,高家的这批船只属于“混合动力”,当然,不是说汽油机加电动机的那个混合,而是风能加划桨,这两项技术都是玩剩了的货,高务实只是让大匠们在设计的时候都加入进去。 理论上来说,两套动力体系肯定会对船只的体积有更大的要求,同时多半也会影响载货量,但是京华这些船本来就是大船,这点影响并不要紧,而且高务实秉承的习惯就是“运输船越快则运输效率越高”,所以制造成本上的一点负担,实际上并不要紧——只要生意做不完,就一定是更赚的。 但光有两套动力并不足够,因为如果逆风的话,风能这一条就几乎很难利用上了,即便是中国式硬帆可以“吃八面风”,但完全逆风的时候,它也没辙。 然而打开地图一看就知道,秋季的时候辽东已经开始吹西风或者西北风了——也就是后世所谓的西伯利亚寒流、西西伯利亚寒流带来的风。 这种风如果是让西式软帆去吃,效能损耗是很大的,但中式硬帆对于这种虽然不是完全顺风,但“大致顺风”的风能,利用率依然很值得一提。 京华船队能在逆流中几乎不比炒花骑兵慢多少,就是靠着这两点。 ---------- 感谢书友“无忧无虑k书”、“流星乾”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996章 大汗,臣确有一计 洋为中用,这个思路一直是高务实所关注的,但与此同时,把中国历代一些自己研发出来的东西更好的利用上,也同样的高务实所坚持的。 说到底,高务实人如其名,一切以务实为前提,好用我就用,至于这东西最早是谁发明的,那并不重要。 别说风、桨混合动力,高务实甚至亲自画过几幅螺旋桨的草图交给京华工匠学堂船舶系,让他们进行实物研究——之所以要实物研究,是因为这东西的理论过于复杂,高务实自己在这方面水平有限,根本讲不明白,甚至可以说,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 好在中国历代都是“实验科学”,在理论科学上反而远不如实验科学干得出色,高务实让船舶系师生携手做实验,反倒符合他们“当学徒”的传统心态,就当做是自家这位六首状元的东家在指导他们了。 这种思路,类似于剃头匠学徒学习剃刀的时候,先得在冬瓜上刮个一年以上当做实习,他们就当高务实给的草图是那个冬瓜,是给他们练手用的。[我记得本书早前提到剃头担子的时候还被喷古人不理发,当时我已举古文记载说明过,这次不会被喷了吧?] 不过螺旋桨的问题很复杂,是个系统问题,材料选用、桨叶形状、适合船型等都要考虑,所以现在还没有正式搞出来,反倒是螺旋桨使用何种动力被提前认定了:只能人力,因为没有蒸汽机。 实际上高务实觉得风力也是可以考虑的,比如加个风车在船上……但这样的话,传动轴系统可能更麻烦,而且没有历史经验可以借鉴,所以他最后也没敢瞎说。 反正能搞出螺旋桨就很厉害了,没记错的话这东西在原历史上大概快到公元1700年才有理论提出,公元1800多年才搞出实验性的实物,而眼下还是万历早期,按公元算的话才1582年,搞出螺旋桨相当于直接领先两百年呢。 而眼下,虽然没有螺旋桨,但中式硬帆加划桨,照样把炒花台吉堵得差点吐血,不得不找图们大汗讨要破敌之法了。 图们大汗哪有什么破敌之法?但他毕竟是大汗,不能傻兮兮地说“本汗知道个屁”,所以面色淡定地表示要先看一看当前的实情然后再做决断。 于是双方各带少量精锐靠前查探——只带少量精锐是因为人带多了就要挨炮,这是炒花台吉这几天总结出来的挨打经验。 这个经验还是很有用的,图们和炒花带着二三十号精锐靠前探查,在岸边出现的时候,不仅他们发现了游弋在河中的京华炮艇,京华的人也发现了他们。 两艘炮艇很快转向,向他们逐渐靠近,但是直到图们等人撤走,京华方面似乎也没有要开炮的意思,甚至没有过分逼近,只是做出了一个“我已发现你们”的转向向前动作。 撤回到炮弹射程之外,炒花台吉便苦笑着道:“大汗这次可看见了吧?那些船上的人眼神好得出奇,就好像个个都是哲别神射的目力一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炒花只是顺口提到哲别神射,却把很是吃过恰台吉那哲别神射苦头的图们听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干咳一声掩饰过后,这才沉吟着道:“看起来这些明军水师是有些古怪……但本汗瞧着,那上头的船丁穿的衣服似乎不太像鸳鸯战袍,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我知道。”炒花台吉这几天还真没白过,连忙答道:“说他们是明军水师,其实不太对,这些船都是京华的船,他们穿的是高家家丁统一的服饰,这些是最低一级的,都是褐色短打。” 图们听得半晌无语,这高务实怎么什么家丁都有?走路的,骑马的,现在还有上船的了,你他娘的有本事天上飞啊? 图们不说话,炒花台吉却是个急性子,又把话题转了回去,问道:“大汗想出这水师的破解之法了么?” 得,在炒花眼里,反正家丁也是明军,所以京华的船队也就是明军水师,都没差。 图们恨不得翻白眼,心说你炒花也就是运气好,继承了一部之众,要不然就你这个眼力价,得罪上司简直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显然,图们并没有什么好主意,因此他只能假作沉吟难决的模样。 但炒花虽然不是个好下属,却不代表图们没有好下属,比如说布日哈图就是一位好下属。 布日哈图一看图们大汗的模样就知道他对此束手无策,因此主动出来为他解围了:“大汗先莫明言,让臣来猜一猜大汗心中所想如何?” 图们心里大松一口气,连忙哈哈一笑,装作爽朗无比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布日哈图的肩膀道:“好好好,你先猜一猜本汗所想。” 炒花台吉在一旁看得发愣,心中暗暗对自己的脑子有些怀疑:难不成他们都是聪明人,偏偏就我一个蠢蛋?啊呸,我倒要看看他们想了个什么主意! 这时布日哈图轻轻一笑,就差手里没把鹅毛羽扇了:“大汗或是在想,对方水师速度既快,目力又佳,如我分兵绕袭过河,则总为对方所堵,因此总要想个主意,让对方堵无可堵,或是来不及堵。” 图们心中一动,点头道:“本汗的确是这么想的。” 炒花台吉有些不信邪,撇嘴道:“来不及堵我倒是可以理解,堵无可堵却是什么意思?” 布日哈图淡淡地道:“对方水师一共二三十艘炮船,聚集在一起,自然是火力强大,但我若分兵十处渡河,对方如何应付?我分兵十处,每一处皆有两千骑兵以上,他若分兵十处,每处便只有一两条船,打得了几个人? 而我军只要能过河一半,河对岸的水寨他们还保得住么?没了水寨,他们就没了火药、炮弹,更没了粮草补给,这些船只难道以后飘在河里打渔为生?” 炒花台吉睁大眼睛,半晌才蹦出一句:“你和大汗都想到了这一点?那大汗为什么迟迟不说?” 嗯,你还能更蠢一点吗? 图们沉着脸道:“因为此计虽然可行,但损失却也难料,所以本汗总觉得还能想个更好的办法。” 炒花台吉眼睛睁得更大了,问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图们这次懒得理这个蠢蛋了,直接朝布日哈图问道:“布日哈图,可有妙计教我?” 布日哈图淡淡地点了点头,道:“大汗,臣确有一计。” ---------- 感谢书友“亮风哥”、“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鼻炎复发,这两天总是不停地鼻塞,感觉脑子一直缺氧,晕乎乎的。 第997章 汉计蒙用 炒花台吉看着布日哈图,心里总有些不得劲,感觉这人虽然怎么看都是跟自己差不多的模样,但为啥就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呢? 他可能不清楚“气质”的含义,布日哈图虽然一副很寻常的蒙古贵人模样,但他读过不少汉人的书,尤其是兵书战策,更是看得滚瓜烂熟,因此言谈举止之间,少不得就沾染了些汉人文士的意味。 汉人文士处变不惊的气质,有一些好听的说辞,比如“风轻云淡”、“举重若轻”、“闲庭信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等等,当然如果让高务实这个资深演员来表述,可能就一句话来形容:装逼。 汉人文士最善于装逼,这是高务实的结论。而显然,布日哈图学习汉学的同时,除了兵书战策上的计策,顺带着也学到了这一技巧。 因此当图们和炒花同时开口问他有何妙策的时候,布日哈图便负单手而立,另一只手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分兵十处之策诚然有效,但的确会要面临难以预估的损失,或多或少罢了,虽是可行,难言上策。我以为所谓上策,当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战果,因此另思一策,以供大汗、台吉参考。” 图们和炒花当然没什么好说,连连点头请他快快道来。 布日哈图便道:“这一策,说起来也是受了那高务实的启迪……” 图们和炒花不禁一愣,怎么还关对面那位的事了? 布日哈图却不解释,只是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胜负之道,很多时候便藏于这虚实之间。” 他指了指辽河对面,又继续道:“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是清楚的,对方一共就二三十艘炮船,这些炮船火力既强,速度又快,而船上的人目力也是极佳,想要跟他们来奇袭,实际上说穿了就是比拼速度,而这速度,过去曾是我们百试百灵的法宝,如今却有些难办了,因此咱们少不得要换个思路。” 图们赶紧他这些话都是在给炒花这个蠢蛋做解释,这让他有些着急,因此打断道:“这些道理咱们都懂,你便直接说要怎么破解吧。” 布日哈图微微一笑,道:“好,那就说破解……这破解之法,来自于汉人的计策,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炒花台吉愕然问道:“修栈道干嘛,现在是过河啊,要修不也得修桥?还有,陈仓在哪,那地方很适合渡河?” 布日哈图脸颊的肌肉抽了抽,朝图们望去,图们目光闪躲了一下,轻咳道:“这个栈道和陈仓跟我们现在没关系,布日哈图说的是个计策的名字,事情发生在刘邦和项羽打仗的那会儿……吧?” 这个“吧”字显然是一种不自信,但他其实还真没说错,布日哈图心里表示理解,看来之前自己劝说过后,大汗可能真的读了点书,虽说读得大概不深,但总算是个进步。 因此他便十分欣慰的点头表示肯定,赞道:“大汗博学,令人钦佩,这一策的确来自于楚汉相争时期,意思我就先不解释了,只说我们现在要如何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炒花台吉听得有点憋屈,合着就我不懂? 他心里不是滋味,又听布日哈图懒得解释,更觉得布日哈图是瞧不起他,更加心情不快,便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不再出言。 布日哈图倒没察觉出炒花情绪有异,继续说道:“我等可在明军水师看得见但打不着的位置扎营,然后大肆派人砍伐树木,做出要打造船只渡河的模样来欺骗明军。然而实际上,这些木头大部分并不是真正用来造船,反而用其做成假人模样,穿上衣衫,立于营中……” 图们这次倒是一下子明白过来,眼前一亮,道:“然后,咱们的主力悄然离开,另外找个地方渡河并奇袭明军水寨?” 布日哈图鼓掌大笑:“大汗英明,正是如此。” 图们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用力捋须,笑道:“诶,彼此彼此,彼此彼此,这就是汉人说的英雄所见略同。” 炒花冷眼旁观,反倒思维清楚了不少,心道:彼此个屁,要不是布日哈图这厮说了那个修桥的主意,你图们有个屁的英雄所见。 当然,他就是再蠢,也不会把这句话说出来。 不想布日哈图此时却又补充道:“不过,此计虽然大致便是如此,但却也有两点需要千万注意的。一是咱们的伪装一定要做好,必须确保对方会上当受骗,所以那砍树、造船的事,必须得做得跟真的似的,万万不能让对方瞧出破绽来……” “我有个疑问。”炒花此时冷冷开口:“造船难道不是要在河边么,现在明军水师厉害,咱们连河边都不敢靠近,怎么造船?” 图们听得也是一愣,心说:对啊,这好像是个问题。 他便把目光朝布日哈图转去。 但布日哈图却摇头道:“炒花台吉可能有所误解,我所谓的造船,并不是指造明军水师那样的大船,而只是可以运载一人一马以上的小船,也就是比咱们皮筏子更小的那种。” 炒花嘿嘿一笑:“比皮筏子还小,那有什么用?对面的明军肯信吗?” 之前说过,蒙古人出征带着皮囊,吹气之后可以渡过浅水,但深水横渡则需要把多个皮囊连接在一起,铺上木板等物造成皮筏子。 这些皮筏子最大的一次可以渡过十人十马以上,并不算小,而且拆卸还比较方便。相比之下,布日哈图提出的这种小船,大概就相当于汉人地区的某些渡口船家的小渡船,几个大汉就能扛着跑,造起来固然比较简单,然而运载力十分有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鸟用。 但布日哈图听了这个质疑却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我蒙古人造船的本事不如明人,再怎么造‘大船’,也只是挨打,而且越是大船,他们越方便用炮。但小船则不同,试想,明军若是以为我军要万舟齐出,但每一艘都只是这样的小船,他们的大炮还有什么用呢?到时候打成乱战,他们有铳,我等有弓,谁胜谁负,孰能逆料?因此,大船无用,而小船反而能成为明军的威胁。” 图们听得大喜,哈哈一笑:“不错,不错,本汗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嗯,要不是这样打的话,咱们还是可能遭受不必要的损失,本汗都恨不得就照这样办了!” 炒花一听,虽然心中不服,但想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只要明军能觉得自己这边大造小船对他们会形成严重的威胁,就肯定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大营这边,到时候按照布日哈图这厮的主意,用木人代替真人,主力转去别处,好像真能骗过明军。 布日哈图见炒花不再质疑,这才接着道:“这第二个要注意的,便是我等需要先找准一个渡河的好位置,这地方既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太远,则渡河之后难以第一时间奇袭明军水寨,可能给对方留出加强水寨陆上防守的时间;太近,则可能在渡河之时被对方探马发现,导致水师堵截,渡河失败。” 炒花一听,大手一摆:“这件事好办,我这几天派人在附近上下游都跑过几次,路已经摸熟了,等下我就再派人好好查探查探,选一个最合适的渡河地点来!” 图们点头道:“也好,本汗所部刚到,风尘仆仆的,的确不如炒花你的人合适做这件事,那么这件事就请台吉费心了。” 炒花台吉微微昂起下巴,嘿嘿一笑:“好说,好说,大汗和勇士们好好休息,咱们过几天就跟明军见个真章!” 第998章 将计就计(上) 三岔口码头以北三十余里,有一处名叫沙岭的地方,在图们、炒花联军扎营的位置偏西处,两地相距约莫七八里左右。 此地虽然名叫沙岭,但并不真是由沙累积成岭,只是土壤看起来土色偏淡而已,实际上这地方是个丘陵地带,小山起伏,林木茂盛,山上的树木虽然称不上古木参天,但也有不少可用之材,毕竟这个年代还没有多少滥砍滥伐的现象,东北地区大部分还比较“原生态”。 时近傍晚,一处密林之中,一群五六十人的马匪队伍正悄然“埋伏”着,望着前方一处山林中扛着树木走出来的蒙古健儿们。 蒙古健儿们咋咋呼呼喊着各种号子下了山,山下有一群骑兵接应他们,或许是见周围并无危险,两支蒙古人的队伍会合之后,气氛开始变得轻松热烈起来。 几名蒙古人似乎在开着玩笑,然后引起一阵哄然大笑。 旁边小丘陵密林中的年轻马匪头子不仅耳力极佳,而且看起来听得懂蒙古话,他在听了蒙古健儿们的哄笑之后,脸色变得铁青,怒哼一声,目光死死盯住其中一名得意洋洋的蒙古人,眼中杀机渐露。 他身旁一名看似得力助手的马匪悄然拉了他一下,小声道:“奸淫掳掠,对鞑子而言不过寻常事,少将军不必太在意,咱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这群狗鞑子不过是早死晚死的问题……” 那马匪头子冷哼一声,道:“这种狗东西,晚死一天都是咱们的罪过。你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吗?那民妇怀胎大概六七月,他们不仅强暴了她,事后竟然还剖开其腹,将胎儿挑于马刀之上戏耍玩弄……你瞅着这是人干的事,还让老子再忍他们几天?” 他旁边那人咬了咬牙,显然也在强忍怒气,只是劝道:“小的知道少将军生气,只是眼下咱们要是动了手,不说能不能把消息传回去,就说图们和炒花知道了,会不会担心消息走漏,然后变更了计划?要是坏了兵宪老爷的大计……” 年轻的马匪头子冷笑道:“不会,兵宪说了,图们和炒花那两个蠢蛋现在没准就怕咱们不知道他们在造小渡船呢,咱们现在跳出去杀他几个砍树的喽啰,图们就算真有本事抓了咱们,也得想法子不动声色地把咱们放回去报信!” 他身边那人诧异道:“这是为何?” “为何?”那被称作少将军却做马匪头子打扮的年轻人一脸鄙夷地冷笑道:“因为图们这厮不自量力,居然敢跟咱们兵宪玩心机。” 那人一脸惊呆了的模样:“图们竟然如此自负?” 年轻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嘲讽:“图们?不是小爷我瞧不起他,就凭他那点本事,只怕想不出这条计策来,兵宪也说,这主意多半是他身边那个叫做布日哈图的家伙想出来的。” “布日哈图?”那人思索着道:“辛爱的儿子?” “没错,就是他。”年轻人眼睛盯着山下的蒙古人,嘴里答道:“辛爱几子里头,最聪明的大概就是这家伙了,不过这厮挑错了对手,跟兵宪玩心机,他还嫩着呢……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 那人放下心来,点头道:“既然兵宪早已洞悉其谋,那小的就放心了,少将军,现在动手?” 谁知那年轻人虽然杀意已决,但却并不莽撞,抬头看了看天色,摇头道:“不忙,现在天色还亮了点,等再过一会儿。东叔,你不用急,虽说咱们在山里,他们在山下,但他们扛着木头,走是走不快的,咱们还能绕到前头去,待会儿找个好位置,先给他们一阵手雷,然后排枪堵路……记得到时候先打骑兵。” 他旁边那人笑道:“少将军妙计。”口里说着,心中也暗道:少将军已有名将之姿了,老爷若见到今日少将军的模样,大概就不必再派我兄弟二人来看顾少将军了吧?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少将军也长大了…… 这位少将军自然不是别人,正是张秉忠之子、时任东昌堡备御的张万邦,而他口里这位“东叔”,则是跟了张秉忠二十多年的贴身家丁之一,被张秉忠特地派到张万邦身边协助和保护儿子的两名亲信之一。 在这位东叔的眼里,如今的张万邦虽然依旧胆大,但却并不冒失,已经有了一丝名将风范,假以时日,必然前程可期。 先不说张万邦这边安排绕道埋伏,却说那边的蒙古人。 这群人其实并不是图们的部下,而是炒花部的,他们没有经历漠南大战,甚至还因为漠南大战的缘故捡了些便宜,加强了自身,以至于现在心气颇高,用后世一个常见的词来形容,就是膨胀。 因为膨胀,所以忘乎所以,自认为自己已经不再是昔日看了谁都要小心翼翼的那个小部落,而是接近于图们大汗的强大存在——瞧瞧,图们大汗也不过出兵八千,咱们却能出兵一万二! 于是,人性中的丑恶部分便开始忍不住冒了出来,对他们眼中的弱者耀武扬威、予取予求,对方稍微表露不满,便是残忍的杀害。 教育未必能让所有人都善良起来,但没有教育,不善的人一定更多。 这是一群根本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蒙古人,或者说他们受到的言传身教,本来就是强者拥有一切,弱者只能看强者的眼色苟活。 他们把这些教育,非常彻底的贯彻到了行为当中。 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天色终于暗了下来,但离图们、炒花的扎营地也只有四里多路了。 打头的一名骑兵小头目骂骂咧咧地嚷道:“都怪你们这群蠢货,砍几根木头也能磨蹭这么久,又不是真要造船,挑挑拣拣个屁?” 另一队砍木头的蒙古人也有人不服,嚷道:“你吵什么吵,要不咱们换个差使?” 双方的气氛正变得紧张起来,忽然从山间飞过来一些火星子,虽然只是些火星子,但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分明。 两批蒙古人愕然抬头,其中一个机灵的猛然大叫:“敌袭!” ---------- 感谢书友“玄游冥”、“尧睿天下”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晚回来迟了,下一章12点之前出不来,我一想,干脆就来个防盗章节好了,一会儿下一章先来个防盗,大概一点左右刷新成真章节,字数上面应该会送几百字。 第999章 将计就计(中) 【防盗章节,已刷新,送四百多字。】 这一声“敌袭”喊得不慢,但有一说一,其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张万邦的人趁着夜色的掩护,埋伏得颇近,这些手雷从扔出来到落地,不过是三五个呼吸之间的事,有几个人能躲开? 再说,这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的暗器,它们是爆炸型的火器,又不需要非得打中人的要害才会造成伤亡,就算在人身边两三丈开外爆炸,这种比例已经达到最佳的黑火药也有一定的威力,更不用说张万邦他们使用的是破片手雷,手雷里头填充的金属碎片也能给人造成巨大的伤害。 “啊……” “救我,救我!” “我的腿断了,快拉我一把……” 一阵人仰马翻、鬼哭狼嚎之后,这两支蒙古小队已经在这场意外打击之下失去了战斗力,尤其是骑兵部分的那名小头目运气十分糟糕,被一片乱飞的破片恰好来了个“割喉礼”,当场毙命,以至于骑兵部分直接失去了指挥,大家只能各展所能逃命了。 但人类毕竟是有思想的,哪怕是逃命,也不完全都是慌不择路,眼下离大营不过区区四里地,刚才这一连串的爆炸搞不好都能惊动大营,所以他们大部分人下意识的都往大营方向连滚带爬的跑去——除了那些已经失去行动力的可怜虫之外。 可惜的是,张万邦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因此这些人才刚刚往东跑去二三十步,便发现前方影影绰绰,似乎有人。 再仔细一看,顿时魂飞魄散——那是一群整齐站队、端着明军新式火枪的家伙,就算他们穿得犹如马匪,蒙古人也能一眼看出他们一定是明军的某支家丁部队。 “马匪”明军没人说话,只有一个声音怒喝:“第一排,放!” “砰!” “第一排退后,第二排,放!” “砰!” 一拥而上的蒙古人遭到了第二次毁灭性的打击,尤其是仗着运气好、还骑着马抢先逃跑的骑兵,被这两轮排枪近距离全部放倒。 两支蒙古小队至此已经可以彻底宣告失去了任何战斗力。 张万邦的声音却变得更加激昂:“上刺刀!给你们半柱香时间,把这群畜生通通杀了,一个不留!” “杀!”众家丁齐声怒吼,跟在一马当先的张万邦身后冲杀而出。 此处离图们、炒花的大营太近,张万邦根本毫不留手,带着家丁就是一通好杀。 这群人在一开始将虐杀孕妇的事当做吹嘘资本的时刻,就已经在张万邦心里挂了必死号,现在的张万邦正要“销账”。 张万邦没有用刺刀,虽然他作为“教官”,深知刺刀的各种优势,但对于他的身份而言,平时并不需要手持步枪,因此他使用的是一把特制的雁翎刀,加厚加长型的那种,出自王家的兵工厂。 这把刀从形制上就能看得出来,是加强了劈砍能力,适用于力大势沉的使用者,张万邦出身将门,从小打仗,身体打熬得不错,显然正适合此刀。 他的刀法和刘綎有些类似,都是一往无前、绝无留手的那种风格,出刀必见血,见血则非死即残,当然也可能战阵刀法都是以这一类风格为主。 一阵砍杀,已经听不到蒙古人之前哭爹喊娘的呼救和求饶之声了,张万邦这才把刀一拖,斜指地面,朝家丁们吩咐道:“一个不漏,不管死活,通通再补一刀,首级割下来带走。” 要说首级论功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在这种时候,算账起码就算得更清楚一点,也不怕有蒙古人能装死蒙混过关。 意外的是还真有人装死,甚至临死前把一名家丁用马刀给刺伤了小臂。 张万邦大怒,先是骂了那大意的家丁两句,吩咐人给他包扎,又气得把那已经被一拥而上的家丁割去首级的炒花部骑兵三下五除二,几刀给分了尸。 然后他朝图们大营那边看了一眼,冷笑道:“他们发现不对了,可惜动作太慢,这会儿才派出人来。走,去林子里牵马,咱们回去交令。” 其实也不能怪图们和炒花动作慢,实际上蒙古人的夜盲症比例也不低,这种天已经黑了的时候,要派人出去,首先得挑人才行,一来二去自然就快步到哪去。 这种情况放在明军也是一样,不过真要说起来,明军方面说不定反而有一定的优势,因为家丁部队通常都能适应夜色,夜盲症的比例很低。 要是能把高务实的武装家丁算上的话,他高家的武装家丁在夜盲症方面可能是这个时代最低的,近乎于零,这与他知道夜盲症的原因,以及避免夜盲症的饮食搭配有很大的关系。 一炷香之后,走在之前摸熟的山路上,张万邦转头看了一眼刚刚跑到“事发地点”的蒙古骑兵,冷笑着道:“一群废物,合该吃屁。” 他身边的东叔感慨道:“十几年前的时候,咱们要是也总能打这样的仗,那该多好啊。” 张万邦愣了一愣,问道:“对了东叔,我有件事一直想问,十几年前为什么就打不了这样的仗?” “难说啊,小的自己觉得,应该还是家伙不好使。”东叔伸手拍了拍马屁股一边挂着的万历一式刺刀款火枪和另一边的皮囊,道:“原先能有个三眼铳就不错了,虽说那玩意儿当铳用其实威力很差,但至少不容易炸膛,靠近了可以砸人,凑合着能用。其他的家伙都不好使,铳一放就炸,刀一砍就断,哪像现在? 现在京华的火枪,小的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两三次炸膛,偶尔炸膛的那种,事后一查还几乎都是兔崽子们太紧张放多了火药……王家的刀枪也不差,贵虽然比以前贵了一倍还多,但它不容易断啊!少将军,这打仗的事,家伙好才是硬道理呢。” 张万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朝廷这些年还是做了些好事的。” “可不是嘛,以前朝廷哪里把咱们边军当人看呐?小的还是运气好,骨架子大,虽然那会儿瘦了点,但长得像是个能打的,所以才被老爷看中,选补进了家丁,要不然……咱屯堡里头有几个小子只能做卫所兵,自家娘们孩子都养不活不说,辛酉年一出兵堵截俺答,全送了命哇…… 光小的知道的就有两个,死的时候刀断掉了,那时候小的很不服气,凭什么蒙古人的马刀都没断,咱们汉人的刀反而会断?蒙古人工匠能比咱们的工匠活儿好?” 张万邦一听不是路,再说下去就要毁谤朝廷了,连忙打断道:“好了好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王家的刀枪都是京华供的铁,不会出现那种事了,否则他们也干不长久……嗨,我他娘的说啥子玩意,得了,不说这些了……刚才数没数,有多少颗首级?” 东叔一听这个倒是果断把话题转了过去,有些兴奋地道:“六十二颗人头,其中有三颗被砍得稀烂,只怕算不得数了,那就算五十九颗,够不够给少将军转迁一级?” 张万邦笑着摆摆手:“得了吧,在别处说不定行,在高兵宪麾下怕是不够看……东叔你想想,漠南那一战多少鞑子首级?我升了多少啊?那次的战果要是放在辛酉年,你家少爷我说不定能直升总兵呢!哈哈哈哈!” 第1000章 将计就计(下) 三岔河码头,一个名义上叫做码头而实际上是个水寨的地方。 水寨打着京华的“双剑护书卷”三角旗,不过由于大明的规定,平日里整个水寨也就这么一面旗帜,类似于走商之人挂个“兴隆号”、“兴盛号”三角旗的意思,某种程度上算是个“商标”,至于其他类型的旗帜,是不允许随便挂的。 不过现在不同了,自从图们、炒花出兵,三岔河码头的京华炮船就在“双剑护书卷”三角旗之外还都升起了“高”字大旗——这代表现在它们已经被朝廷征用,而当前的指挥者姓高。 京华属于高务实的私产,底下姓高的一大堆,基本都是成了家丁之后改姓的,所以即便挂上“高”字大旗,外人也根本搞不清这位指挥者到底是谁。 但实际上,现在三岔河码头里齐刷刷的一溜儿“高”字大旗所指的“高”,都是高务实本人。 昨日,高务实已经从盖州亲自赶到了三岔河码头,随他一起悄然前来的,还有京华先期调来辽东的一千步丁和他自己带来的八百骑丁。 原本这批步丁是分散布置的,在辽河、太子河的几个关键节点,主要任务是守卫仓储、运转货物之类,现在被他集中调来了前线。 如此一来,再加上水寨本身还有几百人的“两栖部队”,高务实手头的可用武装家丁便达到了两千多人,实力不弱。 同时与高务实抵达的,还有麻承恩和他麾下的六百麻家达兵,以及三千多复州卫所属的卫所兵——其实高务实本身就是隐藏于麻承恩的队伍中前来的,反倒是高家的部分家丁,乃是通过各种隐蔽渠道分批次进入水寨。 从这样的安排就可以看得出,高务实是在隐蔽实力,他是想给对岸的图们、炒花联军一个假象,即三岔河码头的明军援兵来自于复州卫,人数大概四千左右。 张万邦袭击那支伐木小队之时,图们、炒花大营反应迟钝,也有一个原因是他们收到了三岔河码头明军兵力增加的消息,正在商议对策。 夜,戌时二刻。 高务实所在的河港小楼灯火通明,张万邦正在详细述说自己这几天七次过河探查所得到的的各种消息,已经刚才的那一波伏击战。 在他背后的小楼外,几个大竹筐里装满了从对岸带过来的蒙古鞑子首级,高家家丁正在帮他处理——其实就是保鲜,以免到时候全烂了不好“入账”。 高务实果然没有怪罪张万邦自作主张袭击了蒙古人的这支小队,不过他倒不是因为蒙古人的做法被激怒了,所以默认张万邦冲冠一怒很有道理,而是因为他的指挥习惯一贯比较有甩手掌柜风范。 既然任务交给你了,那你只要把任务完成,其他就都好说,至于你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是选择用计还是选择“用力”,那是你的事,只要不违反军法就行。 杀鞑子显然不违反军法,所以高务实不置一词,反而让人帮他把首级处理好,并且记录在册,等战后一并论功。 张万邦的查探很细致,高务实足足听了小半个时辰,当然其中他自己也问了不少话,张万邦都一一答复。 在高务实看来,这个历史上凭自己的本事做到过总兵的家伙的确有些本事,探查很详细,从内容上来说,他的探查也比较深入,更难得的是,他是在探查几乎全是骑兵的蒙古人。 虽说辽河附近的地形有利于他这样的小股精锐搞隐蔽,但身为将门之子,前途看好的年轻将领,敢于只带几十号人去近距离探查蒙古大军,本身就是一种勇气和智慧的双重考验了,而张万邦显然通过了考验。 “所以说,他们砍树只论大小,根本不看品种?”高务实此时问了一句。 张万邦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是,兵宪。卑职亲眼所见,他们砍伐的树木,什么类型都有,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比较粗一点罢了。” “很好,三锡辛苦了。”高务实微笑着点了点头,转头朝站在一旁的麻承恩道:“如何?” 麻承恩笑着一拱手,道:“兵宪法眼如炬,这造船果然是假的。倘若他们要造船,就算时间紧急,来不及风干木材,至少这用料还是得挑一挑的,似这般不拘何木,皆伐而收之,必不是为了造船。” “那你猜猜,这些木头他们会用来做什么?”高务实含笑问道。 “这倒是有些难猜。”麻承恩思索着道:“若说要火攻,这些粗大的木头并不好使,还不如寻常的树枝捆条……可是,若只是按照蒙古人的习惯造皮筏子,似乎又用不到这么多木头。” 高务实摆了摆手:“不必猜了,他们多半是要搞些木头人玩瞒天过海的把戏……哈,若不是深秋已至,而辽河多风,我看他们没准还能省点事,扎草人就行了。” “瞒天过海?”麻承恩和张万邦同时发问。 高务实点了点头:“大致应该差不离,无非就是瞒天过海、声东击西那一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刚才三锡不是说了么,炒花所部这几天除了砍树,就是派人在上游溜达,从他们主要‘溜达’的范围来看,预计是想在东胜堡和长宁堡之间的某处突然渡河……至于大营这边,无非是个幌子。 你们且瞧着吧,什么时候他们在大营里面点起大堆篝火,甚至置酒高会、吹吹打打,那就表示他们打算发动渡河突袭了。” 张万邦诧异道:“为什么要点上大堆篝火,甚至还吹吹打打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因为他们不自信啊,有些人用计,不是计策用得不对,只是火候掌握不佳。 这就好比有人去学厨艺,初学时总以为会做得些水陆八珍才是大厨,向人展示手艺之时,也恨不得把龙肝凤髓都拿来做菜。 殊不知真正的厨艺,在于任何食材皆能为你所用,不仅能用,而且用到极致,以最寻常的食材做出美味佳肴,这才配得上大厨一说。” 张万邦恍然道:“兵宪是说,他们生怕咱们不上当,所以才要搞出些大动静以吸引咱们的注意,但这反而暴露了他们发动突袭的时间?” 高务实点头道:“不错,所以咱们就将计就计好了,等他们闹出大动静的时候,水寨也灯火其明,并不断派人靠前‘侦查’……对了,我让你们弄的木头炮弄好了没?” ---------- 感谢书友“世经纶”的打赏,谢谢!感谢书友“亮风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01章 辽河伏击战(上) 韩家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名,位于东胜堡和长宁堡之间,辽河在这里变宽了一点,却也浅了一点。 东胜堡,明置,属海州卫,位于后世辽宁省海城市西北开河城;长宁堡,明置,属辽阳直管,在后世辽宁辽阳县西南唐马寨镇。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要么是高务实辖区的北部边缘地带,要么干脆就不归高务实管。 由于是“湾”,河水的流速相比其他地方也有些下降,算是一个使用皮筏子渡河的最佳地点。 九月十一的夜里,图们、炒花在大营置酒高会,据说是为了庆祝图们大汗的一位哈屯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个消息是逃难汉人带回来的。 高务实在水寨中得知消息之后哈哈大笑,当着那几个逃难汉人的面吩咐左右道:“图们、炒花虽然置酒高会,但未必不会趁此机会发动偷袭,我水寨大营依然要严防死守,切记不可让他们的奸计得逞。” 然后摆摆手,让那几个逃难汉人下去,并吩咐下人给他们准备一顿热饭热菜以示感谢。 几个人下去之后,很快便吃上了饭,而且水寨之人对他们这些汉人很是放心,也没安排人在旁边看着。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会儿,其中一人才收起之前那副见了官老爷小心翼翼的模样,面色微变道:“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刚才这人自称‘本道’,莫非竟是那安南定北的六首状元高求真?” 另一人也有些忧心忡忡:“辽南除了他,还有谁会自称本道?肯定就是他了,问题是他到底什么时候跑来三岔河的?” 又有一人道:“别管他什么时候来的了,左右这三岔河码头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产业,他来看看也不足为奇,咱们现在的麻烦在于怎么把消息送回去。” 最开始说话那人笑了笑,道:“送回去倒是应该不难,你们没瞧见吗,这些明军和家丁对咱们毫无防备,而且那高求真小心过甚,居然还担心大汗和炒花台吉强行渡河来偷袭他,简直笑话……待会儿明军按照高求真的布置开始出河查探,大营肯定也要动起来,咱们到时候就趁机溜出去。” “说得也是……不过这高求真偌大的名头,怎么瞧着倒像个绣花枕头,一下子就中计了?这状元公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嘛!” “去他娘的状元公,状元公读书又不是读兵书,他们读的都是些个大道理,尽是些屁话,真要论做事,还不如一些师爷呢,你们难道不知道?” “有理,有理。不过咱们过来的时候是京华的船送过来的,回去的时候怎么办?” “富贵险中求!现在还只是秋天,辽河的水虽然也有点冷了,但还不至于冻死咱们几个,只要咱们游过去,把这位高老爷抵达三岔河码头的消息以及他刚才的命令转告给大汗和炒花台吉,咱们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不就都到手了?” “那倒也是,受一次冻算个卵球,穷得兜里布擦布的日子,哪个冬天不受冻?受一次冻就能换个一世富贵,这买卖还要怎么划算?” “一世富贵什么的,我劝你们别想得太美,蒙古人自己过的什么日子,你们是没瞧见么?我瞅着也不咋地。咱们这次能把这两个消息传回去,固然是立了大功,但我琢磨着也未见得就能做得了人上之人,了不起就是媳妇儿不会被人随便欺负了,再多多少少能赏些牛羊啥的,也就差不多了。” “那也总比现在强!怎么着,你是不爱干还是咋地?” “好了好了,你们俩都给爷闭嘴,咋咋呼呼啥呢?都到这份上了,还吵个j巴吵?安安心心把事情办扎实,总是只有好事,不会坏事!” 说这句话的人看来还有点威信,他这么一瞪眼,那两人就都不顶嘴了。这人松了口气,摆摆手:“现在赶紧吃饭,吃饱点,等会儿没那么冷。”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高务实站在河港小楼的二楼窗边负手而立,一名家丁快步走到他门边,轻轻敲了敲门,道:“老爷,那几个人果然跑了,往上游走了两里路之后跳河游去了对岸,咱们的人按照老爷的吩咐没有去追。” 高务实平静的“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伪装的炮船出去了没有?” “已经按照老爷的吩咐出河‘巡察’了,他们都知道任务,不会太靠近对岸的,鞑子肯定看不出来。” 高务实又问:“马参戎那边呢?来得及赶到韩家湾么?” 那家丁迟疑了一下才答道:“老爷准许他动用牛庄驿马,现在马参戎已经是一人三马的配置,怎么说也应该赶得上的,只是这些毕竟是驿马,按照朝廷的规定……” 高务实摆了摆手:“打仗的时候哪能守得了那么多条条框框,就算有人要参劾我,也得在我打败的前提下才能有用,只要打赢了,别说动用些驿马,就算我把辽东苑马寺的军马都调去给马崇斋用又如何?” 那家丁见老爷心意已决,也就不敢再多说了,问了问高务实还有没有其他吩咐,见高务实摇头,便先行退下了。 原来,马栋之前虽然按照马芳的意思顶在东昌堡坐镇,但当高务实判断出图们和炒花的预计渡河地点在更上游的东胜堡和长宁堡之间时,他就考虑把马栋调过去——这么做一来是让马栋分润一下军功,二来也是看看马栋的实战水平。 毕竟是要重点培养的对象,也不能光养在温室之中,武将不比文官,总要正经打上几次大胜仗才会有真正的威信。 譬如他爹马芳那样。 所以,高务实不仅给他权限动用牛庄马驿的驿马,而且不足的部分还从高家骑丁的备用马匹里头抽调了一些帮他补齐,为的就是让他能赶得及这韩家湾一战。 马栋、麻承恩、张万邦,这三员自己调来辽南的宣大将领,在这一战中都必须捞点功劳,将来才好提拔重用……毕竟,按照朱翊钧表露出来的那个意思,自己在辽东升官应该挺快,但看起来也不会待得太久,可能也就三年左右的样子吧,这样紧迫的时间里想要提拔几个武将,他们要是手底下没有过硬的功劳可不行。 第1002章 辽河伏击战(中) “逃难汉人”们的消息还算顺利的传回了辽河北岸,不过这消息送到图们和炒花手里的时间却不早,几乎已经到了即将天亮的时刻。 原因是,图们和炒花此时已经赶到了韩家湾附近,此地在三岔河码头以北偏东约百里左右,蒙古军队留守部分派出的信使快马加鞭也跑了大半个晚上才赶上图们他们。 拿到消息之后的图们大汗惊喜不已,仰天大笑三声:“好,好,好!这就是汉人常说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高务实啊高务实,任你狡诈如狐,此番也必为本汗所擒,抽筋扒皮……诶?等等,布日哈图,你说说,本汗要是抓了高务实,怎么处置比较好?是杀了这厮,一解本汗心头之恨,还是拿他找明人皇帝换些好处?” 布日哈图面色迟疑,半晌不肯开口。 图们大汗慢慢皱起眉头来,问道:“怎么了,这一仗还有什么问题?” “那倒不是。”布日哈图皱眉道:“只要对方已经中计,我蒙古大军渡河成功应该是肯定的,但是即便成功渡河,从韩家湾附近杀奔三岔河,中间也要经过东胜堡,此处虽然不比东昌堡有一位参将驻守,但毕竟也是辽东长城中的重要一环,未见得能一鼓而下…… 就算一鼓而下吧,这中间仍然要耽误不少时间,东胜堡的守军只要没有蠢到家,一定会派人通知三岔河码头方面,到时候高务实靠着手底下的骑丁护卫着,多半能逃脱。况且,就算他不走陆路逃离,乘船入河的话,咱们也抓不到他,实在不行他坐船转向太子河去辽阳,咱们也只能望河兴叹。” 图们听得一呆,继而恨恨骂道:“这些该死的船!”然后又叹息道:“本来本汗还想着拿高务实把你阿布他们换回来呢……” 布日哈图心中一动,但却谈不上多少感动,因为他知道图们这个人的心思,此人对“达延汗子孙”并没有多少亲情,他想拿高务实换回辛爱的唯一原因,也只是辛爱奇货可居。 辛爱在手,把汉那吉就要担心自己“得位不正”,他和大明之间的关系就有了裂缝。 说起来,大明把辛爱扣在自己手里又何尝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是把汉那吉作为一个铁杆明粉,自己认为自己不可能背叛大明,大明养着辛爱也没有“使用”的机会。 反倒是大明如果真把辛爱交给他的话,那才真难办——杀掉吧,显得他胸襟狭小;不杀吧,又始终是个威胁。 图们自然也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所以一旦有机会的话,他是很乐意把辛爱父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实际上,他如此重视布日哈图,虽说主要原因是他觉得布日哈图的脑瓜子的确是自己麾下之中最好使的,但其中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布日哈图乃是辛爱之子。 辛爱之子,哪怕不是长子,但只要前头几个哥哥都死了,或者“叛国”了,那他就照样拥有继承土默特的正统名义在。 但现在布日哈图的说法打碎了他的美梦,他发现自己的确是想得太美好了。 就高务实那个家伙,从他漠南大战时的表现来看,就是个十成十的贪生怕死之辈,除了沙城之战的时候靠着坚不可摧的元中都旧城硬顶了一波之外,从来都是躲在幕后指挥,一点勇士精神都没有,简直……呸! 可偏偏图们就缺乏对付高务实这种打法的办法,用一句不太好听的汉话来说,就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 眼前明明都有机会打高务实一个措手不及了,可他居然还有两条路可以跑,其中一条还是图们根本无法可想的,图们这一刻觉得高务实敢亲自去三岔河码头搞不好都是因为那地方比盖州还方便逃命。 “算了,这事先放放吧。”图们见布日哈图不说话,自觉无趣地道:“咱们还是先过了河,打破东胜堡进入长城以南再说。”[注:这里的长城是明辽东边墙,不过这长城是为了抵抗蒙古修建的,后来对努尔哈赤而言基本没有正面意义,反而方便了建州鞑子后来对蒙古的战争。] 布日哈图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在听说高务实人在三岔河码头之后就有些心中不安,可怎么都没想明白这不安到底来自于什么,所以才表现得有些过于沉默。 炒花台吉倒是心宽,笑着道:“高务实嘛,能抓就抓,抓不到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那三岔河码头离东胜堡也近,只要咱们渡过了辽河,打破东胜堡,就算他能立刻逃走,也必然被吓破胆子,将来一听大汗的威名,说不定就要退避三舍了。” 炒花到底是没有挨过高务实毒打的人,对于高务实在漠南大战中展现出来的那种事事料敌机先没有切身体会,这番话说得很是轻松。 倒是图们大汗自己觉得面子上并不好看,因为上次和高务实交手,最后逃走的可是他这位扎萨克图汗。 图们随意应付了两句,便有蒙古探马前来回报——其实不算探“马”,他们是乘坐刚刚组装好的皮筏子去河里看了看对岸的形式的,也许应该叫探筏? “大汗,河里没有明军战船,不过雾太大了,又有河风,咱们的皮筏子也不太好操弄,就没上岸,先回来报喜了。” 深秋的辽东,河上有雾是常事,何况现在还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这些水性普遍欠佳的蒙古人哪里肯在河里多待,更别说还上岸查探,肯定是看一眼对岸没船就觉得万事大吉,可以回来报喜了。 布日哈图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开口道:“怎能……” 谁知道图们这会儿正巧也开了口,笑道:“没船就好,只要不在水里,我蒙古铁骑怕得谁来?” 炒花听了这话也连连点头,得意地道:“没错,只要上了对岸,本台吉还巴不得有明军上来送死呢!” 布日哈图眉头大皱,甚至有些不悦,暗道:前番觉得大汗读了点书,应该有所进益,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对岸到底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这般洋洋得意,自以为陆战无敌,岂是为帅之道?要说无敌,前次漠南大战谁胜谁负? 他面色一肃,正要出言制止,谁料图们听了炒花这话之后却十分满意,已经把手一挥:“渡河!本汗这次定要将辽南搜刮一空!” ---------- 感谢书友“天姥散仙”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03章 辽河伏击战(下) 韩家湾,这地方是一处几字形的河湾,与黄河那个几字形的弯非常类似,只是小了无数倍罢了,几字形中间的部分就是图们的预定渡河地点。 这地方的地形是图们等人处于冲积平原一方,地势平缓,理论上来说很适合开垦为田地,但因为这北岸是炒花部所占据,所以田地是没有的,实际上就是杂草荒原。 而南岸则是丘陵地带——正因为是丘陵,所以河流才会转出几字湾。不过这所谓的丘陵也真的只是起伏不大的小山,山上的树木也不高大,险峻肯定谈不上,要不然也不会被选做骑兵的登陆地了。 但起伏不大也有起伏不大的好处,那就是在一溜儿的小山丘后面很适合隐藏兵力,只要对方没有派人登岸进行深入查探,根本不可能发现埋伏。 分守海盖右参将马栋,此刻正在山丘顶部稀稀拉拉的小树林中,举着京华特制的单筒望远镜查看形势。 此时的雾气依然很重,即便有望远镜也没法透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然身子一僵,全身紧绷了一下。 单筒望远镜中出现了几个影影绰绰的大皮筏子,正朝着这边用力的划过来,大皮筏子上不仅有人,还有一眼就能看得出“神情紧张”的战马,好些都在不安的打着响鼻,甚至刨蹄子,而它们身边的蒙古健儿则尽力安抚它们。 马家现在算是玩骑兵的专家了,马栋很清楚这些蒙古战马本身并不是怕水,战马实际上是挺喜欢水的,但这里头有一个悖论,即战马虽然不怕水,却很不喜欢大江大河之急流以及海水潮涌时的声音,那种声音会让马儿感到烦躁。 马栋不知道这是由于马的耳朵构造无法过滤这种声音中某些噪音,但他知道这种情况会影响接下去一段时间内战马的表现。 [注:这个不是杜撰,因为人耳可以非常有效的降低这种噪音对大脑的刺激,所以人类极少有反感听“潺潺的水声”的。有不少生物学家认为人体的各项器官和机能几乎全部是“亲水”构造,所以人在海边很多时候反而会觉得很舒适,但很多“原陆生动物”在海边都会表现出十分不适。因此生物学界甚至有部分观点认为人类是“海返生物”,即在远古时期是生活在浅海或者两栖的,要不就是浅海生物与陆生动物的结合产物,不过这种观点与最主流的“非洲起源论”有悖,所以被压制了,喜欢看杂书的朋友或许有所了解。另,这段不收费。]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但马栋依然有些紧张,因为从单筒望远镜的镜头里,现在还只能看见蒙古人的皮筏子,并没有看到早就约定好的京华炮船。 当然,按照预定计划,京华的船队应该是在第一批蒙古人已经上岸之后才从几字湾的下游乘着西北风突然杀入,打蒙古人一个“半渡而击”。只是……这场仗不仅是马栋从军之后亲自在第一线指挥的最大规模作战,而且也是一次在配合上要求最严格的作战,他实在没法不紧张。 这也是他没有适应高务实策划作战的一个表现,比如张万邦这种在高务实指挥下打过仗的将领就很清楚,高务实是个把时间观念看得极重的上司,他策划的作战一向都是一环扣一环,哪一环都不能出漏子。 这就要求部下们对时间的把控足够到位,否则一环扣不上,整个战场的局势就可能乱掉,虽然未必就会打败,但很可能就没法完成战前的预定计划,导致战果大大降低。 马栋被他父亲马芳认为平庸,不够有主动进击的气魄,但不代表他没有优点,他的优点就是老老实实完成上级交待的任务,不够主动,在某种时候也就是不会冒进。 实际上高务实觉得马芳对马栋的不满意,主要来源于马芳总会把自己的儿子当做他骑兵事业的继承者来看,作为主动出击的典范型将领,马芳下意识里觉得不敢主动出击就拿不到战场主动权,继而就肯定被人压着打,那就只能吃败仗了。 但高务实却是坚持因材施用的人,他觉得马栋可用,别的方面都先不必说,至少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马栋执行命令很坚决,甚至可以说刻板。 刻板或许不算是个好词,但在军队中,它却一定不是个坏词——普鲁士人难道不是出了名的刻板? 正义与否先放开一边,单说没有普鲁士的刻板,会有两次世界大战的发动者、打得无数军迷心潮澎湃的德意志第二帝国、第三帝国吗?恐怕很难吧。 所以高务实觉得刻板不是坏事,其在军中更是尤为难得,因此才坚持让马栋赶了百余里的路来指挥这场作战。 马栋能够感受到高务实对他的器重,而他作为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名将之后”,对于这种沉甸甸的信任,只能以战功来回报,所以由不得他不紧张。 “参戎,鞑子开始登陆了!”马栋身边传来麻承恩的话。 麻承恩其实也有些紧张,但与马栋的紧张不同,他的紧张来源于自己终于要有一战成名的机会了——打赢这场仗,自己就可以证明绝不比已经做到副总兵的堂兄麻承勋差! 同样是一战成名,你可以,我也可以! 兄弟之间,也是会有竞争的,尤其是麻承恩的父亲麻富已经不在了,这种时候,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接过父亲当年的事业……和威名! 马栋深吸一口气,沉沉地道:“莫急,按照兵宪的布置,现在还不到时候……兵宪说了,渡河者至少要有七八千。” 麻承恩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点头,右手拳头攥得绑紧,左手抓着腰间雁翎刀的手更是青筋凸起。 渡河者要有七八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高兵宪心中,这七八千人是要一网打尽的! 大明朝远的不说,只说这近几十年里,敢一下子就想要把近万蒙古鞑子一网打尽的边臣边将,只怕找不出第二位来了! 这是蒙古鞑子啊,来去如风啊! 大明跟蒙古人打了两百年了,鞑子是什么特性还能不清楚?要击败他几万人,那可能都不奇怪,可是一网打尽大几千,谁敢做此奢望? 李成梁威震辽东十余年,可如果不算漠南大战那次,他前后送上的鞑子首级也就六七千(历史上他送上的蒙古军总首级数是将近九千,其中可能还有水分),而高兵宪这是打算一战而胜李成梁镇辽十年之功! 击败多少鞑子,现在已经算不上大功了,比如蓟帅戚继光,动不动就击败、击溃鞑子好几万,他得了多少赏赐? 大明看的是斩首! 麻承恩心潮澎湃,感觉自己全身血液都开始沸腾,杀意已经快要止不住了。 而马栋仍然拿着望远镜,死死盯着山丘那边的情况,过了一会儿,就在麻承恩快要忍不住催促的时候,他才忽然道:“人数差不够了……船!” 他猛然一指河面,顺手把单筒望远镜递给麻承恩,口中道:“你也看看,确定一下我有没有看错!” 麻承恩连忙接过望远镜放在右眼前——他射术甚佳,对自己右眼的目力十分自信。 果然,辽河下游已经出现了京华的炮船,此刻天色开始放亮,麻承恩相信自己绝对不可能看错,那河里的大船除了京华,绝不会有第二家拥有。 这场伏击战终于到了全面发动、一决胜负之时! “参戎看得很准,一定是京华船队到了,咱们……” 麻承恩的话还没说完,马栋却已猛然站起,“刷”的一下抽出腰刀,大喝道:“弟兄们!蒙古鞑子已然中了兵宪妙计,如今被我半渡而击!尔等还等什么?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就看今朝!给我杀!” “杀!” “杀!” “杀!” 犹如烈火浇油,明军的气势在这一瞬间,被彻底点燃了! 第1004章 卖队友的大汗 大辽河上,京华的炮船横冲直撞,舷墙两侧站满了身穿鸳鸯战袍的明军家丁精锐和身穿褐色厚布短打的高家家丁,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拿着同样的万历一式刺刀款步枪,正朝着河中惊慌失措的蒙古人不断射击。 至于船上的大炮,在一开始冲入战场、截断蒙古渡河部队之后便主动熄了火,以免伤及自家船只,毕竟现在已经接近与短兵相接阶段,蒙古人的皮筏子虽然还算宽大,但很低矮,根本不适合拿大炮去近距离轰击,现在靠的是步枪火力。 蒙古人骑射号称无敌,但那是在马上,如今一个个旱鸭子在大河之中,又顶着京华船队上源源不断的火枪射击,这种骑射之力就显得不够看了。 要么是被大船掀起的波浪带得立足不稳,根本无法准确射箭,要么勉强射出了箭却不知道飞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即便是其中射术最精湛的蒙古兵,大多也只能射到炮船的船身或者舷墙之上,最终射到甲板上的箭矢都寥寥无几。 “水战比的是船”,这句话最早是谁说出来的已经无关紧要了,但这句话的确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正确的。 譬如现在,京华的炮船船身高大,再加上舷墙,相比于几乎就在水面位置的蒙古军皮筏子,高度差将近两丈有余,这样的局面下,仰射显然极其吃亏,而居高临下射击的明军则完全处于“痛打落水狗”一般的优势之下。 河里的蒙古军乱作一团,别说早已失去了任何指挥,甚至连各自为战都谈不上,完全就是各自挨打。 “怎么办?怎么办?下游怎么回事,不是说明军的炮船都在巡逻吗?这就是都在巡逻?巡到一百多里外来了?”图们在北岸急得打转,在这样一个深秋的早晨,他竟然满脑门子都是冷汗了。 冷汗的一部分,是因为局面的失控和危急,另一部分则是后怕。刚才要不是布日哈图觉得有些不对劲,强行把他劝得留下来,只怕他现在就在河上挨打了。 就这河面上的局势,已经有不知道多少蒙古健儿落水,淹死者有多少,图们根本不敢计算,想想看要是自己也在河上,这会儿……他图们大汗也是个旱鸭子啊! 幸好,炒花台吉现在没法跟他叽叽歪歪,要不然估计这家伙怕是要找他撒疯。 布日哈图脸色先是铁青,现在变得有些异样的血红,究竟是愤怒还是羞愧,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虽说他最后叫住图们大汗,算是挽回了一点颜面和大汗对他的信任,但他自己依然无比自责——还是没算过高务实! 最开始他听说高务实本人出现在三岔河码头的时候,心里就有些不安,但始终想不出这个不安的源头在哪,现在他明白了:以高务实那样谨慎得近乎胆小的性子,不是十拿九稳,他怎么肯亲临一线! 换句话说,当高务实出现在三岔河码头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他马上要动手了,而且这个“动手”在他自己看来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布日哈图心丧若死:当一个极其谨慎的人都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我居然还自以为胜券在握,只觉得要抓高务实的活口有些困难,根本没想到自己才是被人设计的那个…… 我在想些什么?我在自大些什么?是什么蒙蔽了我的双眼?仇恨,还是嫉妒? 也罢! 高务实,我承认今日仍是你棋高一着,但你不妨等着,终有一日,我还会再来与你一决胜负! “大汗。”布日哈图沉着脸叫住正在胡乱大叫大骂的图们汗,制止了他无能狂怒的举动,面色沉重地道:“臣……请大汗立刻撤兵。” “什么?”图们大汗还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瞪大眼睛吼道:“你叫我立刻撤兵?” 人一着急,连“本汗”都懒得说了。 布日哈图指了指河中正在狮子搏兔的京华炮船,脸色阴沉地道:“河里的勇士们……已经不多了,对岸的形式虽然看不清楚,但明军既然有埋伏,恐怕炒花台吉那边的局势也不会太好,咱们等不到他……的机会很大。 不过炒花台吉毕竟带过去近万勇士,明军伏兵除非是李成梁主力回援,否则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将他吃干抹净。但是大汗,正因为如此,南岸现在很可能是敌我双方陷入混战的局面,所以明军炮船的下一步行动不会是去打南岸,他们打完河面的我军之后,必然转向北岸发动炮击,到时候……大汗,事到如今,这最后的四五千人马,咱们可必须要全须全尾的带回去了。” 图们大汗本来想骂,但听到最后这句,却不尽背脊一寒。 是啊,这四五千残兵要是带不回去,自己屁股底下的宝座可就越发不稳了。 图们大汗脸色突然一变,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来,对布日哈图道:“本汗幸而有你这样的智将,不然大事休矣……” 他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布日哈图提醒得及时,二是幸好布日哈图之前拉了他一把,不仅没让他亲自先上,而且顺带的把第一批渡河的倒霉蛋换成了炒花所部。 所以现在的局面,就是炒花部渡过大辽河登陆的有七八千之众,其中包括炒花台吉本人在内;河中的部分,炒花和图们所部皆有,而炒花部还要略多一点,剩余的四五千全在河上——现在多半喂鱼了。 图们的察哈尔所部在河面上也有三千余人,现在看来,能回来的恐怕也不多。 最后留在北岸的还有大概五千,也就是布日哈图表示必须全须全尾带回去的那一批。 “臣惭愧。”布日哈图叹了口气,一脸内疚。 图们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过身,厉声喝道:“明贼势大,河边非我蒙古勇士当战之地!各部立刻整备,随本汗转进他处,任何人不得有误!” “大汗!求大汗开恩,我部落大半勇士还在河里……”一名蒙军将领听大汗说现在就走,吓得连忙上来求情。 “你……”图们大汗微微皱眉,面前这将领算是他的嫡系,跟了他二十来年了,鞍前马后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的部众刚才也的确七八成都已经下了河,但他们下河算比较晚的,被明军船队袭击了之后,很多人已经拼了命往回划,甚至极个别会水的已经跳水向岸边游来。 “阿木合将军,你要留也可以,不过大汗必须先走……你不必瞪我,且看看河里的明军炮船正准备做什么?”布日哈图站出来道。 阿木合转头一看,却见已经有好几艘京华炮船附近早已没有了活着的蒙古人,现在已经开始转向,黑洞洞的炮口正向北岸指来。 要是早十几年的明军大炮向他指来,他可能并不见得当成多大回事,但现在早已不同了,明军大炮不仅威力越来越大,而且也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炸膛或者放哑炮。 阿木合背后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脑门,咽了口吐沫,艰难地道:“大汗……英明,还是先撤吧。” 正在南岸浴血奋战的炒花台吉还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被图们大汗给卖了个干干净净。 ---------- 感谢书友“一念刹那永恒”的打赏,谢谢! 感谢书友“青茶待客”、“尧睿天下”、“书友20180429163259594”、“天姥散仙”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05章 集中兵力,先打弱敌 北岸的图们大汗开始“转进”,南岸的炒花台吉却是想转进也转进不了,他陷入了苦战。 由于登陆的地点是辽河几字湾的中心,实际上等同于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炒花部想要转进就只能继续往南打,否则的话……除非他想去和京华炮船在辽河里头见了真章。 这种明显是要喂王八的路子,炒花台吉当然不肯走。 所以在发现水陆两路均被伏击的第一时间,炒花台吉很明智的选择了直接打穿明军,冲出几字湾再说的决断。 理论上来说,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断,因为除此之外,其他的办法只有更糟糕。 唯有一个问题摆在眼前,那就是明军方面费了如此大的工夫才完成这次半渡而击,又岂能让炒花部如愿以偿打破他们的包围? 高务实在判断出蒙古方面打算在韩家湾登陆的时候,就当着诸将的面说过:“图们、炒花二贼,此番自蹈死地也。” 因为四面包围通常都是最难的,一支没有退路的队伍,要么直接投降,要么破釜沉舟,而四面包围的情况下,对方如果朝一个方向发动决死突围,则包围者除非在一个单独方向上也拥有数倍于敌的实力,否则多半都会顶不住,被人打破包围逃走,并且自身还会承受巨大的损失,这也是为何兵书中经常都提到要围三缺一的原因。 给人一线生机,以免对方决死一战,对方突围之后,己方再慢慢追杀也不迟。 但明军和蒙古人打仗,围三缺一就不太靠谱,因为你放他走很容易,可再想追杀他那就几乎是在做梦了,或许只有当初的马芳所部和如今的李成梁部能够办到,即便此时此刻的高务实都不行,因为他现在手里的骑兵也不算多。 但在一个并不算大的半岛之上堵死蒙古人,这就容易了太多。 以重兵封死几字湾的下部,把几字缩紧变成口字,只要下面那一横够硬,炒花就只能被困死。 那么,明军有重兵么? 有。 从得知图们、炒花联军南下的消息开始直到现在,前前后后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这也是图们、炒花实在等不及要南渡的主因之一。 而在这大半个月时间里,高务实一边在辽河上演虚虚实实的戏码,用以堵住蒙古人南下的道路,一边在后方抽调兵力,加强到韩家湾附近待命,最后甚至还把马栋及其麾下那一千马芳当年亲自带出来的骑兵家丁调来,就是为了让这“重兵”名副其实。 高务实一贯更长于战略,自问算不上什么战术高手,他的作战思想很多都是从毛选上学来的,那套书里头有不知道多少篇都是当年红太祖写给一线部队看的,其中高务实能够粗浅学到的部分里头,他觉得最方便使用的就是八个大字:集中兵力,先打弱敌! 为什么高务实非要整出一个半渡而击,然后主要打掉登陆部分,而且给马栋下达的命令里头还限死了登陆部分的兵力? 因为高务实觉得,太少了打起来没意义,打不疼图们和炒花,而太多了的话,又怕吃不下,搞不好反而崩坏了牙口。 七八千,就是他觉得能够吃下的最高限度了。 因为他在韩家湾附近调集了五六千家丁,以及两万左右的卫所兵! 家丁部分,除了他自己在三岔河码头留下了两百人之外,高家家丁一共近两千人,全部派往了韩家湾,去掉那支三岔河水寨常驻的三百“两栖部队”,还有约一千六百人左右投入了这次伏击围歼战。 另外再加上马栋、麻承恩、张万邦手底下的家丁,加起来也是将近两千,余外还有蒲元毅等辽东本地各级将领,也各有家丁数百或数十人不等,凑一凑就是五六千了。 至于卫所兵,反正辽南这边平时也没多少防御任务,光是抽调人力并不困难,往常辽南兵打仗不积极的原因多种多种,其中很关键的是,辽南的兵马因为打仗比其他地区要少,本身在辽东这地方就属于弱兵,被抽调的时候一般就不会被当做主力使用,而不当做主力使用,自然粮饷、补给、装备、待遇各个方面也就都很糟糕。 然而辽南因为战事少,经济情况相对来说又偏偏略好于辽东其他地区,这么一来,那点补给和赏赐就更不被辽南兵看在眼里。 后世有一位马爸爸说过,留不住人的主要原因基本都是钱没给够,这个道理放在此时的辽东也是相通的。 平日里对于征调爱理不理的辽南四卫,这一次出兵算是很积极了,不仅仅是因为高务实刚刚拿下李如桂,给了各指挥使一个极大的震慑,还因为高务实开价高。 出兵开拔赏银,每人每月二两,先发一个月,而且直到回卫才做最终结算; 战事赏银,凡发生战斗而未逃者,无论是否有功,赏银二两; 斩首敌寇者,在朝廷给赏的基础上,每人再给五两每颗; 出征期间,保证三餐之中必有一顿肉食(这对高家家丁来说小儿科,但对卫所兵而言近乎做梦,不过这里的肉食实际上是以鱼为主——船队这段时间开展的副业);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福利待遇上的优待,比如参战士卒的家庭成员,可以优先参加高务实建设辽南计划中的某些项目等等。 总而言之一句话,高务实除了没敢把自家家丁实行了多年的抚恤制度照搬过来之外,多重优待加成之下的本次出兵士卒,已经称得上享受了“准家丁级”待遇。 钱给够了,事就好办。 这些卫所兵的技战术水平可能一时不会有什么显著提升,但参战热情的提升那绝对是肉眼可见的。 用最先抵达韩家湾附近开始挖工事的海州卫指挥使蒲元毅的话说,那就是:“去他大爷的,要不是这批假丘八连个端枪的姿势都不标准,爷还真以为带着几千家丁出征了,一个个急得嗷嗷叫,只盼着开战?爷可真是活见鬼了!” 由于崔夫人劝蒲元毅的话被蒲指挥听进了心里,所以这次出兵,海州卫是下了血本的,除了一线的几处堡垒部分不敢抽调人马,蒲元毅几乎把海州卫里头在册且拿得动锄头的家伙全给拉了出来,明明海州卫在册人数都不到七千(按理说明军一卫5600人,但实际上根据所守位置不同,少很多、多很多的都有),但蒲元毅却竟然生生带了八千卫所兵出来! 以至于麻承恩带着家丁与复州卫赶到韩家湾的时候,蒲元毅居然拍着胸脯跟他说:“麻兄,大家都是兵宪手底下混吃食的,都是自己人,所以你的防线工事不用担心,兄弟我已经帮你修好了!” 麻承恩愣了一愣,接着一边表示感激,一边暗暗嘀咕:你真的不是看上兵宪给修工事派赏的那两千两银子了? 正是因为兵力和士气都得到了保障,高务实才敢以五六千家丁加上两万卫所兵来封锁渡河登陆遭到包围的炒花部。 第1006章 生擒炒花(上) 马栋、麻承恩两人各率领骑兵一千余(手底下各有高家骑丁若干),承担机动袭扰任务,在几字湾中来回散射、冲驰,目的是让炒花台吉不能快速有效的集中兵力,并且在这一过程中持续被“放血”。 这个任务是高务实在马芳的强烈要求下加入进来的,原本高务实只是打算让他们二人在蒙古军刚刚登陆七八千的时候下场对登陆沿线冲阵一次,用以配合京华船队方面彻底截断蒙古军的前、中两部,使其脱节,然后便可以暂时收兵,等待步兵方面进行炮火覆盖、排枪、刺刀阵三战之后的扫尾任务。 但马芳觉得不行——其实也不叫不行,只是马芳觉得高务实对骑兵的使用太过于谨慎,就好像这批骑兵根本不能有所损失一样,要不是不好直言,他甚至想说高务实使用骑兵显得有些缚手缚脚。 马芳是大明国内使用骑兵的头号悍将,别看李成梁现在手底下四万铁骑,比马芳当年的实力更足,但大明公认——甚至还要加上蒙古人公认——的大明头号骑将,仍然要稳稳当当的算在“马太师”头上。 在马芳看来,骑兵和步兵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其进攻之快和撤离之快。 进攻快,则对方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调整部署,动辄被其打懵;撤离快,则对方好不容易调整过来准备反击之时,己方骑兵已经撤走了,甚至正在准备下一波攻势。 连绵不断的突然进攻,哪怕每一波进攻都只是一击即走,也仿佛拿小刀子捅人,即便当时不会立死,却也在不断失血,而失血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一定会神情恍惚、力量渐弱。 此时的己方骑兵,就可以改“速度型”为“冲击型”,发动最后的破阵冲锋,一举打崩敌人,奠定胜果。 所以,马芳对于高务实把骑兵当做辅助兵种使用很有意见,强烈建议更改作战方式——也就是现在这样的打法。 高务实从谏如流——他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因为步兵问题,他过去看书、玩游戏之时都会有所了解,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其实没有什么特别高深的学问,就是三大要素:纪律严正、火力密集、正面强打。 是的,不需要什么奇袭,也不需要什么奇谋,就是练一支强军上去硬刚——原历史中的明军之所以在后期拿建州鞑子无解,归根结底就输在一件事上:野战打不过。 任你千般妙计、万种奇谋,一到野战就被鞑子直接正面打崩,那还说个屁? 《孙子兵法·势篇》:“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看起来好像更多的是在强调“奇”,却不知他的前提却是“正”,只有“正”这一方面不弱于人,那“奇”才能起到决胜的效果,倘若你这“正”不能“合”,还谈什么“奇”? 好比一个三岁小孩儿偷袭三十岁的壮年男子,冷不丁打那男子一拳,这自然是“奇”了,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毫无力度、毫无意义,人家回头一巴掌就给你抽飞了。 所以高务实在步兵这一块的思路一贯非常明确,一是纪律一定要严,不管是提高待遇还是加大惩罚,都是冲着纪律严格去的;二是火力一定要强,开发新式步枪、火炮也好,搞军工私营也罢,都是为了加强明军的火力、降低武器的故障率。 至于正面强打,这是战术指挥问题,高务实原则上不直接插手,只是负责把关,并且在策划作战之前先选好预定战场,使其有利于己方的火力发挥。 而骑兵问题,他就真的有些挠头。 其实说起来,骑兵指挥官跟步兵指挥官相比,从古至今就更吃“天赋”,因为骑兵实际上更符合“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一说法,它的特性转换更快,很多时候需要将领临机决断——就好比刚才马芳的计划。 什么时候袭扰,什么时候转为破阵,这个东西没有明确的规矩可言,一切都需要依赖于将领的时机把握,就好比两人比武,对方露出一个破绽,你得在一瞬间判断出对方这个破绽是真的破绽,还是诱你上当,并且抓住那个真正的破绽,坚决而果断的发动必杀一击。 昔日汉武帝欲教霍去病兵法,霍去病自信地道: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 后世对这句话的解释至少有四五种,但仔细分析一下就知道,霍去病未必是完全不看兵书,他只是批判着在看,因为他后来的成名战法,是“古兵书”中所没有的。 兵学中的最高层次,孙子称为“战道”,孙膑直接称之为“道”。通晓战道或道,是用兵的最高境界。可是如何达到这一境界呢?孙子没有说,孙膑也没有说,其他兵家同样没有说。 实际上,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一种具体、有效的办法,正如孙子所说的那样:“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这玩意说不好,关键是要靠指挥者在实践中去亲身感悟,甚至可能要靠天赋。 霍去病和马芳这一类人,显然就是这种天赋型的选手,而且这一类型的天才将领,在历史上几乎都是骑兵将领——步兵将领当然也可能有很多人天赋极高,但限于步兵本身的速度太慢,抓住战斗中的一个破绽立刻奠定胜局,这显然就比骑兵来得困难。 现在,马芳就给了高务实一点启发,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传授了一点经验:“要说什么时候适合转袭扰为冲阵,本来并无成规,但大致而言,可以从对方应对袭扰的表现来看。” 马芳解释道:“最先开始袭扰的时候,敌军尚有余力,能够积极应付,其调度通常也还得力,但袭扰几番之后,敌军多半就会逐渐迟钝……一旦你发现,在你发动下一波袭扰之时,敌军连对上一波袭扰的部署都没有能够完成,此时通常便是可以发动总攻的时机了。” 这可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似这般通过几十年实际作战得出来的经验,他高务实就算读再多的兵书也学不到! 马栋、麻承恩当时都在高务实那里准备接受军令,同样也听进去了马芳的这一番教诲,他们作为一线将领,获得的领悟想必比高务实这个后方指挥只有更多。 而在此时与炒花部的作战中,两人也不断地观察炒花的应对。 一开始,炒花部发现己方被伏击时,反应非常强烈,炒花台吉亲自点起身边的人马,对着第一个杀来袭扰的马栋直接“反突击”一般的硬顶回去。 马栋虽然很想跟他来个硬碰硬,但心里不断提醒自己要听从父亲的教导,强忍着想要立上一大功来回报高兵宪信重的心思,带着本部骑丁,划过一道弧线,令麾下“骑枪自由散射”,然后迅速撤离。 此时的炒花部还算是生力军,直截了当地以骑射还击,双方的损失几乎是一比一,马栋方面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不过,炒花台吉也没机会扩大战果,因为马栋这边刚刚一个弧线绕走,另一方向上的麻承恩又到了,逼得炒花台吉只能终止追击,又迎上麻承恩。 ---------- 感谢书友“天姥散仙”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07章 生擒炒花(中) 麻承恩虽然也是和马栋一起接受了马芳“顺便”的教导的,但他的立功心比马栋要更加积极,再加上炒花刚刚本打算追击一击即退的马栋,所以阵势略有些脱节,因此麻承恩抓住机会,放弃直接袭扰炒花这支“反抗军”的头部,而是转向其尾部杀去。 麻承恩手上抓着一把早已上膛的万历一式骑枪(枪管较短的版本),飞快杀入炒花后阵,在入阵之前先发一枪,“砰”的击落一名炒花部骑兵,然后顺手把骑枪往马背后的枪套里一送,反手扣住皮扣,然后又在骑枪旁边抽出斩马刀,口中厉喝:“射击!换刀!随我杀敌!” 他麾下的麻家达兵属于“通用兵种”,即骑、步皆可的性质(这可能也是麻家虽然与铁岭李氏其名,但麾下家丁比李成梁少很多的原因),而暂归他指挥的高家骑丁则更是马芳亲自整训的专业骑丁,因此“射击、换刀”这个转换都很流畅,很快便在一阵“砰砰砰”之后变成了短兵相接。 短兵相接的部分,有些出乎正在转向回身杀来的炒花台吉意料之外,因为明军居然还占据着一些优势,杀得炒花部蒙古骑兵有些抵抗不住,阵势明显有些被“劈开”的意思。 这让炒花既惊且怒,惊的是这支从宣大带来的骑兵(他的情报中不知道有高家骑丁,而且现在打的旗帜是麻字大旗)战斗力居然不逊于李成梁的辽东铁骑,怒的是对方不过一千余骑,顶破天不超过一千三百骑,居然敢冲阵? 哪怕是趁乱冲他的尾阵,在他看来也万万不可容忍! 因为他虽然是刚刚临时整合,可也集中了约莫五千骑左右,剩下的所部骑兵也在自发地向他聚集而来,从兵力上而言,炒花觉得自己根本不必把这一千多汉人骑兵放在眼里。 炒花一边策马迎上,一边大叫道:“兀那麻家小儿!你好不知事,不乖乖呆在宣府花天酒地,偏要赶来辽东送死?好得很,本台吉热情好客,今日便送你上路!” 那边麻承恩刚一刀劈出,将一名炒花部骑兵斩于马下,听了炒花台吉这话,抽空瞥眼去瞧,见炒花台吉双目喷火一般提着马刀策马奔来,不觉热血上涌,战意飙升,仰天狂笑一声:“哈哈哈哈,送我上路?那却要看你有没有这等本事!” 不愧是昔年麻家第一勇将麻富之子,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和他三叔麻贵可大大不同,麻贵在高务实的印象中是那种沉着冷静型的将领,只在关键时刻突然爆发。 而眼下的麻承恩,却是那种一上阵就热血沸腾,不杀个天翻地覆不能平静的模样,简直和当年的麻富如同一个模子里造就出来的一般。 麻承恩身边的亲兵见状不妙,连忙提醒道:“少将军,兵宪的命令是……” “兵宪的命令我比你清楚!”麻承恩冷然拉过马头,双目死死盯住正在朝他这边杀来的炒花,猛然俯身,用力一拍马臀,将马腹夹紧,大喝一声:“兵宪的命令,说一千道一万,无非是击败炒花!” 他话还未落音,胯下的战马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直接冲了出去,身边的亲兵见状,不由得暗暗叫苦,可是有没有办法把他给弄回来,只好各自咬牙,紧紧跟了上去。 炒花台吉见麻承恩直接迎了上来,既惊又喜,惊的是这小子到底是麻家哪个蠢材的儿子,究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真有什么凭仗,竟然敢在袭扰刚刚发动之时就直接跟自己对冲? 喜的则是,这种机会太难得了! 袭扰袭扰,怕的不是袭,而是不断的“扰”,现在麻承恩直接迎上来跟他正面对战,他只要击溃此子,就算废了明军袭扰计划的大半——因为只有刚才那一支骑兵袭扰的话,他可以仗着骑兵兵力的优势派一支偏军去和其周旋,自己则先把已经渡河过来的大军整顿集中一番再做打算。 而且,两路骑兵来回袭扰,那相当于是毫不停歇的,给他造成的麻烦肯定比一路骑兵一波一波的袭扰更强。 所以炒花惊和喜之后,立刻目光大亮,再一次加快速度朝麻承恩迎去。 麻承恩目光之中泛着一丝血红,这是兴奋到双目充血的表现,但他的思维并没有真的被热血冲昏,就在离炒花台吉不过百步距离的时候,忽然以左手从马背另一侧摸出一杆小旗高高扬起。 那小旗是一面宝蓝色的三角旗,上面什么字都没有。 但他身后的麻家达兵却都很快的看见了麻承恩的这一举动,几乎没人有任何错愕停顿,立刻开始有意识地主动向麻承恩靠近,也就是将阵势拉紧。在麻家达兵身后的高家骑丁则愣了一愣才做出相同的反应。 这三角蓝旗其实只是麻承恩左侧马背上四面旗帜之一,蓝旗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紧跟着我”。 高家骑丁是在战前不久被划归麻承恩暂时指挥之后,才被告知麻家达兵的“四面小旗”各自意思的,刚才之所以发愣,是由于他们之前听说的蓝色小旗的意思和现在的用法有点“不配套”——战前麻家达兵们告诉他们,蓝色小旗一般是在突围时所用。 现在的局面显然跟突围毫无关系,所以他们面对麻承恩突然亮出的蓝色小旗,就一时有些错愕,比不得麻家达兵们面对小旗没有丝毫犹豫的那种服从性。 但是幸好,高家的家丁无分步骑,对于纪律性的要求都是极高的,所以他们虽然愣了一愣,但还是立刻照办了。 现在,就到了麻承恩表演的时刻。 炒花台吉这时离麻承恩的距离已经不到五十步,虽然发现对面骑兵的阵势有些不对劲,实在是过于紧密了一些,但他已经来不及多想,依然直接冲杀了上去。 到了只剩三十步距离的时候,麻承恩看似兴奋得近乎扭曲的脸庞上忽然露出一丝嘲讽般的冷笑,持缰的左手稍稍一拉,将马头偏转了一点,大吼一声:“侧击!冲阵而过!” 麻家达兵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地纷纷扬起右手马刀,刀身近乎平展而刀锋向前,并且再次加速。 这一次高家骑丁也没有落后,有样学样地按照达兵们的模样操弄。 炒花台吉本来是直接迎向麻承恩,谁料麻承恩忽然稍稍转向,奔着自己的右翼边杀了过去,他一时有些发呆,就好像铆足了劲准备出拳,却突然发现对手一个闪身提前躲开了一般,让他这一拳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但他也只是楞了一个瞬间,马上一咬牙,管他面前的敌人是谁,杀就是了! 然而此时的变化却让炒花有些适应不了,因为敌方骑兵的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动作,几乎只是单纯地伸着刀向侧方猛跑。 炒花台吉轻易地荡开第一名伸刀削过来的骑兵斩马刀,然而立刻有第二把刀出现在他面前,他只好再次挥刀荡开,但紧接着又是第三把…… “当!当!当!当!当!当!当!” 炒花台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连续挡住了多少把平伸过来的斩马刀,只觉得自己虎口有些疼,胯下的战马似乎也在这一连串的对拼中吃力了起来,速度渐渐降低。 “见鬼,麻家小儿这是利用马势,他们在节省力气!” 虽然这个战术是炒花台吉第一次碰到,但他毕竟是“骑兵专精”,仍然很快猜出了麻承恩的用意——把兵力尽力收紧,靠着马势而不是骑兵挥砍的力量,形成锯齿一般的连续切割,让炒花部与他部交锋的骑兵受到连续而紧密的攻击,不得不一刀一刀疯狂抵挡。 一边靠马势之力,一边要靠自己挥刀抵挡,谁更划算根本不必多想。 这也就是麻承恩突然斜斜转向的原因:他要把自己这支骑兵变成一个弧形的“锯齿”,在炒花部头阵骑兵面前“锯”上一轮。 至于原因,很简单:能够作为头阵跟随在炒花身边的骑兵,必然是最精锐的部分,只要把他们的力气磨没了,甚至让他们在不断的挡刀之中伤了虎口,接下去他们的作用就必然大减。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本章.2k7,不凑3k了,多的算赠送。 第1008章 生擒炒花(下) 平心而论,麻承恩刚才的这一波攻势的确颇为巧妙,不过炒花台吉毕竟是蒙古将领,这样的取巧手段在他面前施展,是可一而不可二的。 方才这一波主要是麻承恩利用炒花在此情此景之下急于求胜的心态,先假意要和他对冲一阵,然后临时带领骑兵划出一道弯弯的弧线,利用马势带动斩马刀,形成“锯齿”。 这个战术并非麻承恩的临时创造,甚至不能算是麻家的原创,蒙古人早在两百年前就有类似的战术,包括前次恰台吉也曾经使用过类似的打法。 但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用兵之道必须与当时所处的环境、身负的任务相符合,恰台吉上次的情况就与今日有别,当时他是单纯的袭扰,所以只是带兵划过弧线却并不仗着马势拼刀。 既然是蒙古人固有的战术之一,炒花台吉回过神之后,麻承恩当然不能再来一次,毕竟炒花部只要有防备,这一手又不是不能破解。譬如在明军“左转弧线”形成之前,炒花台吉既可以同样划一道左转弧线(他自己相左)避开,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冲阵方向偏右——直接截断明军的左转弧线。 前一种应对,就是大家各自跑开重新来过,后一种应对则相当于比“谁能截断谁”,也就成了拼兵力。 麻承恩显然不肯拼兵力,他虽然很想立功,但却不至于忘了自己的任务。 马栋此时已经准备好了第二波次的袭扰,带着人马再一次靠近过来,他刚才转过身来看见麻承恩的举动之时曾经大吃一惊,还以为这家伙真要冲阵,一边心里着急,一边连声呼号,要求麾下立刻重新聚拢准备救援。 好在这是一场虚惊,他现在放下心来,依旧按照预定计划来,目的就是使炒花台吉始终不能好好整合队伍并且没法休息。 接下去的局势没有特别值得一提之处,马栋、麻承恩又各自连续发动了四波袭扰,相当于炒花部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包括之前的一波在内,前前后后接战十次。 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玩,毕竟马栋和麻承恩可以打一波休息一会儿,而炒花却是一直在打。 好在这段时间熬过去之后,气喘吁吁地炒花台吉发现自己麾下已经聚集得差不多——反正这么久还没聚集起来的那些人基本上已经可以当做死人看了。 他不敢再犹豫,命身边的一名亲卫吹响小号角,带着人马走了个不规则的s型,避开马栋和麻承恩的这一波攻势,直接冲南面的包围圈口子而去。 马栋此刻浑身是汗,盔甲上还沾染了不少血迹,好在看起来并非他自己负伤。他虽然也累,但精神颇佳,见炒花终于带兵南下,不仅没有急急忙忙追赶,反而下令后撤一些,背靠大辽河,放出探马监视炒花动向,主力则下马原地修整。 麻承恩也跑了过来,并且下达了同样的命令。他身上的血迹比马栋还多,整个人都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 麻承恩见马栋脱了头盔在吹着河风,不由得劝道:“参戎,深秋河风刺骨,小心卸甲风,咱们打完了再休息不迟。” 马栋知道麻承恩的父亲麻富就是死于大战之后的卸甲风,很能理解他的心态,但还是笑道:“我倒不脱盔甲,只是刚才汗太多,这头盔都快带不稳了,取下来透透气就带上。”说着还怕麻承恩不信,看了看头盔,顺手又扣回了头上系好。 麻承恩身上汗水血水夹杂其实比马栋还厉害,但他心系炒花的脑袋,现在却不想休息,只是问道:“张三锡那边的步卒能顶住吧?咱们什么时候回去给炒花最后一击?” 张万邦不算南线的总指挥,南部防线的临时总指挥是蒲元毅,因为那边三个指挥使里头他带来的兵力最多。 不过,张万邦麾下不仅有他的三百家丁,还有高务实交给他的一千多步丁,乃是南线最精锐的部队,因此被安排在一处最适合骑兵突破的地带——这不是高务实远在百里之外能知道的,而是马栋判断出来的。 马栋认为蒙古人在经过自己和麻承恩的数次袭扰之后肯定不会仔细思考,必然是直接冲着最适合骑兵突破的地带发动冲击,意图冲出包围圈,因此把张万邦放在那里,希望张万邦能发挥出漠南大战时硬抗辛爱猛攻的实力,将蒙古人死死堵住。 此时麻承恩这般一问,马栋就笑道:“莫急,张三锡现在号称铁壁,让他在南线多磨一磨炒花的锐气,咱们待会儿也好省些力气……你听,这不就是炮响了么?” 原来此时正好有南线传来的大炮齐鸣之声,显然是张万邦那边已经和炒花交上手了。 张万邦的步丁可不光是有火枪,他还有高务实专门加强给他的一批火炮,这批火炮没有重炮,全是小口径的京华制仿佛郎机炮和大明旧式的虎蹲炮。 前者是高家步丁原本就库存配备的,后者是从辽南各处调集而来的。 所谓“库存配备”,是高务实搞出来的一个名堂,因为他的家丁本来没有理由配备火炮,因此平时并不直接装备,但却会在家丁驻扎的地区建立仓库,就近储存一批火炮,对外宣称是为了卖给当地军队…… 这是大明边臣边将们一个很神奇的权限,他们都可以自行购买武器用于本处军队,只需要事前或者事后给兵部发文报备一下就行。 当然,兵部通常是不会给钱的,最多只会复文表示知道了,然后顺手记个档。 眼下张万邦手底下一共有七十七门炮,其中二十四门为京华制的仿佛郎机炮,乃是此战的主力火炮。 马栋和麻承恩此时听到的炮响,便是由这批射程较远的佛郎机炮发出的。 六七里之外的南线战场,张万邦站在一处小山丘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炒花部骑兵滚滚而来,丝毫没有紧张的意思,只是冷冷地关注着炮弹的落点,以及一条宽约一丈左右的“无草带”——那是被人为烧掉了上面的杂草而形成的隔离带。 当炒花部骑兵踏过这条隔离带之后,张万邦便冷然喝道:“佛郎机炮射角降低一分,继续开炮;虎蹲炮开始齐射!” ---------- 感谢书友“8655”的月票支持,谢谢! 看来上中下三章不够生擒炒花的,还得来一章“补”。 第1009章 生擒炒花(完) 炒花台吉此刻早已心中滴血。 他带来的一万两千大军,先是有四千余众还没来得及上岸就被明军水师在河里截断,如今生死不明——好吧,这是自我安慰的说法,实际上估计大部分都只有喂王八的命。 紧接着又被马栋和麻承恩两人带着两支骑兵来来回回不断袭扰,马栋还好,袭扰就袭扰,那麻承恩却是极其不老实,不仅袭扰,还总能想些鬼主意试图多杀点人,弄得不敢分兵的炒花不厌其烦不说,末了一看自家大军,损失没一千也得有八百。 本来是想着集中登陆兵力,结果忙乎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却发现,最开始自己身边就是五六千人,决定放弃跟马栋、麻承恩玩猫捉老鼠的时候身边还是五六千人,简直见了鬼。 炒花台吉只能放弃,滩头附近或许还剩下几百人星散四处,但他已经顾不得了,直接带着已经在他身边的这五六千人突围。 然而突围也不顺利,这一片小丘陵区虽然树木并不高大,但仍然很影响骑兵快速奔跑,于是只能挑一处地形相对最平缓的区域来突破。 这是一处类似于山间谷地的狭长区域,倘若两侧的山势更高一些,那必然是一处搞伏击的绝佳之地,但周围只是小丘陵,炒花并不担心被伏击。 然而他虽然不畏惧伏击,却不代表能无视炮击。 山间谷地里头挨了炮击,连跑都没地方可以跑开,所有人都只能各自赌命,即便炒花台吉自己也不例外。 好在炒花台吉似乎还命不该绝,再加上第一轮炮虽然打得够远,但由于是秋季,前些天刚刚下过秋雨,地面不是很硬,这些从远处打来的实心炮弹很难形成跳弹,杀伤力比较有限,打死的都是些倒霉蛋,而炒花台吉并不是其中一员。 但当他带领所部踏过一条诡异的“无草地带”之后,就发现对面的炮火更猛烈了许多,炮弹落地的速度大增,而且看起来和之前的炮弹不是同一门类。 那说明自己已经离对方的主阵地或者说防线不远了,所以明军那些老旧的、射程不够的炮火也能发挥作用了。 炒花台吉此刻早已不考虑节省马力这种事情,直接下令加速。 他要一举打破包围圈,然后寻找撤回辽河河套领地的办法。 此刻明军的虎蹲炮射程的确有限,炒花台吉只是绕过一个山间谷地的弯儿,就发现了前方列队而立的约莫一千五百人明军步兵队伍。 炒花台吉心下大喜,暗道:天助我也!明军人数不多,正好一举破阵突围! “炒花部的勇士们!”炒花台吉大声道:“击破这支送死的明军,咱们就能回家!” “回家!” “回家!” 炒花台吉抹掉脸上的血迹,把手中马刀高高一举,大喝道:“随我……冲阵!” 他把弯刀向前一指,麾下铁骑便滚滚向前而去。不过炒花台吉这一次谨慎了不少,自己并没有立刻冲到最前方,而是“坐镇中军”,随着人数最多的中部大军一起向前。 张万邦此时已经从山丘上下来,也站在中军之中指挥。 明军是步兵,当然不会主动上前以免乱了阵型,这些高家步丁和张万邦的家丁早已列好了阵势,按照万历一式操典中的要求,第一排全体将刺刀插上,枪托立在地上,刀尖斜向上前方摆出刺刀阵。 第二排的万历一式火枪全部进入待发状态,随着炒花部骑兵进入一百五十步,便在张万邦的喝令下举枪开始瞄准,在进入百步时,随着张万邦的一声“预备——”,所有家丁的右手食指都扣在扳机之上。 八十步时,张万邦一声怒喝:“放!” “砰砰砰”一串枪响,炒花部骑兵前锋部应声落马三十余人,把后方的炒花吓了一跳。 刚才他跟马栋和麻承恩交手的时候由于双方速度都快,他没来得及关注对方接近之前的那一波自由射击的效率,但现在他却可以好好体会一下了。 因为他要面对的根本不只是这一轮齐射,对方明军的训练有素远远超过炒花台吉的预计之外,第一轮射击之后,仅仅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有第二排射手上前,很快又打出一轮齐射。 而紧接着,是第三轮,第四轮…… 不到百步的距离,对方竟然打出了四轮齐射,这让炒花台吉直接报废掉了前锋最精锐的一批族中勇士,人数已经破百。 蒙古人虽然全民皆兵,但显然也有精锐骑兵和寻常骑兵的区别,这第一批打头阵的精锐居然一个照面就伤亡上百,把后方的骑兵吓了一跳,心里都不由得生出一丝不祥来。 但炒花却大喝一声:“继续冲阵,击破明军!” 好不容易拼着这样的伤亡一举冲到阵前仅仅二十多步的距离,此时当然是不能退的,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继续冲阵,这是炒花台吉此刻唯一的办法,也的确是他的选择。 然而,对方明军不仅没有望风而逃,甚至连阵型都没有出现什么变化,最前头那一列半蹲着将刀口朝正前方斜斜立住的士兵只顾着将刺刀抓稳固定好,而后面一排的明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块长方形的木盾,护住第一排士兵和他自己的头顶。 炒花台吉正在奇怪这是什么怪异举动,明军第三排士卒忽然齐齐向前猛地丢出一颗“石头”——那当然不是石头,而是两个小碗用碗口对着合拢大小的手雷。 “轰!轰!轰!” 这下子就不是一轮几十人的伤亡,这近距离的一波手雷爆炸,直接炸死炸伤冲到阵前不远处的炒花部骑兵至少两三百人之多,后面的骑兵们都惊恐地要么勒马止步,要么拉转马头想往旁边避开。 一时之间,炒花部阵脚大乱。 对于冲阵而言,速度下降几乎便意味着失败,何况这样的止步不前? 炒花台吉仿佛被人在大冬天里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心中一片冰凉,但他马上歇斯底里地疯狂大吼:“冲啊,冲啊,为什么停下!都给本台吉冲阵,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冲!” 此时此刻,他自己也已经疯狂起来,再顾不得考虑什么头阵危险,自己扬起马刀,身先士卒地冲了出去。 炒花部的骑兵们一见自家台吉都冲了,也不敢在犹豫,或者说根本顾不得多想,再次跟着冲了过来,虽然由于距离太近,已经来不及持续加速,但总归找回了一点冲阵的架势。 张万邦在阵中冷笑:“连辛爱都不如,也敢在我面前逞威风?传令,再给他们一……” “三锡兄弟!”张万邦的左前方山丘那头忽然传来麻承恩的声音:“你以千五步卒迎击五千鞑子骑兵而未退半步,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大功了,剩下这点小事不如就让兄弟代劳如何?” 张万邦朝那边望去,只见麻承恩部骑兵仗着从下坡的优势已经提速到了冲阵之势,麻承恩本人虽然是在和他说话,一双眼睛却死死盯住已经陷入疯狂的炒花台吉。 张万邦心中一动,把刚才没说完的命令咽了回去,转而吩咐道:“稳住刺刀阵即可。” 实际上炒花部的战马本来刚上岸时就被河流水声影响,又连续鏖战一个多时辰,再受到炮火和手雷几阵惊吓,早就不敢对着明晃晃的刺刀阵过来,炒花台吉冲阵的打算根本无法成功,张万邦只要稳住战线不发生自行崩溃就毫无危险。 而另一边麻承恩飞快冲杀下来,斜斜杀入炒花阵中,目标直指炒花台吉本人:“炒花虏酋,你不是要与我一战么?蔚州麻承恩来也!” 炒花台吉脑子一片混乱,眼见得麻承恩冲上前来,却只是下意识挥出一刀,根本毫无威胁。 麻承恩见势得早,心中一动,原本抹向炒花脖子的必杀一刀,忽然刀锋一转,以刀身对着炒花的正脸“啪”地一拍,炒花台吉被打得几乎满面开花,眼前一黑,直接兜头一个倒栽葱落马。 麻承恩身边的家丁立刻逼退前来救援炒花的蒙古骑兵,麻承恩则看了倒地不醒的炒花台吉一眼,哈哈笑道:“狗贼,你来辽南之前可曾想到会有今日?来人,与我绑了!” ---------- 感谢书友“书友20170305213556329”、“hamw05”的月票支持,谢谢! 本章接近2800字,不补齐3000,多的算赠送。 第1010章 宰赛台吉(二合一) 炒花本人被擒,炒花部顿时有些群龙无首。 此时,宰赛站了出来,大声呼号,亲自抢过旗手手中的大旗将惶惶不可终日的炒花部残部逐渐聚集,并迅速回撤。 此时麻承恩本想追击,但他所领人马也是连续鏖战了两个多时辰,现在手头又有擒获炒花之功,再以千余人马反追还有三四千之众的炒花残部显得有些不划算,想了想之后便冷笑道:“反正他们也逃不走,待咱们休息休息,吃点干粮再做道理。” 张万邦对此无所谓,他领的是步兵,要追也不是他第一个上,等他上的时候通常都是最终合围那会儿了,所以他表示无异议,只是提醒麻承恩,不追可以,探马还是要派,免得万一被人反过来踹了营,那就功亏一篑了。 麻承恩笑道:“三锡提醒得是,此事我自然不会忘了……来人,去禀告参戎,就说这里抓了炒花,请参戎速来拟报。” 人虽然是他麻承恩抓的,但这一战的指挥毕竟是马栋,没有马栋同意,他刚才可未必能出现在这里,所以要拟报给高务实,也得由马栋来拟,这是万万不能越俎代庖的。 然后明军这边便是通知马栋前来,随即马栋开始写要呈送给高务实的急报,顺便大家伙再随便吃点东西之类,不必细说。 却要回过头说说那位在炒花被擒后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宰赛。 宰赛算起来是炒花的侄孙辈,他的祖父就是漠南大战中被阵斩的速把亥,其父名伯言。 伯言死得早,宰赛原本就领其父所部,而在速把亥死后,余众溃散,也是宰赛出面,收拢了其中绝大多数,回到泰宁部旧地,集中人马再投到炒花麾下,成为炒花部实力扩大的主要部分,此时他拥兵约五千。 炒花部原本主力也就两万余,不到三万,宰赛的加入显然是一股重要力量。 这次南下之时,原本打算出兵一万的炒花由于图们汗出兵的人数有些少,仅仅八千之众,主动表示增加两千人马南下,这两千人马便是宰赛出的,并且由他亲自带领。 而在两个多时辰以前,炒花部主力渡河,宰赛部便是第一批渡河部队——这里要注意的是,由于马栋执行高务实“鞑子渡河七八千人再打”的命令,所以宰赛部一开始没有遭到袭击。 等炒花部渡河有七八千左右时,炒花本人也已经渡河南下,此时明军发动了水陆并行的攻击,炒花台吉于是立刻号令集中兵力,宰赛部由于最先登陆,所以很快集中了起来。 但是炒花台吉当时一共集中了五千多人,宰赛部这两千人由于不是他的嫡系,就被放在后阵使用,以免指挥不灵。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炒花台吉本人当时没有来得及思考的问题:他与明军交锋,所损失的兵马一直都是自己身边的嫡系,而处于后阵位置的宰赛部则损失轻微。 等到炒花自己一头撞上张万邦这块铁板之后,立刻被从旁杀出的麻承恩给擒获了,这时候麻承恩相当于是在搞“斩首战术”,打的依然是炒花部的前阵——炒花部在失去炒花台吉本人之后,开始出现溃散之势,然而此时的“炒花部”残部四千余人里头,光宰赛一人就有约两千嫡系部曲,这正是他能暂时接过炒花台吉指挥权的最主要原因。 当然,兵力是第一要素,第二要素则还是血统。 现在的所谓兀良哈三卫本来就不是原本的兀良哈三卫了,实际上是内喀尔喀五部鹊巢鸠占,而内喀尔喀五部归根结底都是虎喇哈赤(达延汗之孙)五子分领的,谁家强大谁家就做老大的状态。 原先最强的速把亥,漠南大战之后变成了炒花,但不管怎么变,总之都是他家的血统。 而宰赛是速把亥之孙,血统方面足够“尊贵”,当然能有这样的威望。 只不过,等宰赛集中了炒花残部之后,正要想法子突围之时,意外发生了,有人不同意他的突围思路。 这个人叫煖兔。 煖兔,是虎喇哈赤三子兀班的长子……算了,这个血系得捋一捋。[注:我今天查了一大堆资料,居然没有一篇捋一捋这个血系的,把我整懵了好久,我觉得不捋一捋你们可能也要懵。] 虎喇哈赤有五个儿子,分别是兀把赛、速把亥、兀班、答补、炒花。 速把亥有子名伯言,就是宰赛之父,所以宰赛如果按照汉人的说法,要叫炒花“五爷爷”或者幺爷爷;而煖兔则是兀班的儿子,他按照汉人的说法则应该叫炒花“五叔”。 而煖兔的年纪比叔伯兄弟伯言要大,所以宰赛要称呼煖兔为伯父。 好,现在捋清了这个关系,各位看官老爷就知道煖兔反对宰赛的突围计划是个很麻烦的事了。 但是请注意,这个麻烦不仅仅因为煖兔是宰赛的伯父,而且还事关他们背后的势力。 炒花台吉此次南下为何敢于调动比图们大汗还多的兵力?难道只是因为他本部实力大增吗? 不是,因为他想要趁着内喀尔喀五部此前实际上的首领速把亥实力大跌的机会,树立自己在内喀尔喀部新首领的权威,同时因为董狐狸、长昂两人一死一改投,而原先兀班所领的部众(现在首领已经是煖兔了)也只能投到他的旗下,所以炒花这次出兵,即便是在“炒花部”内部来看,也是一次“联军”——炒花本部、宰赛部、煖兔部等各部联合而成。 而现在的情况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炒花部损失很大且炒花本人被生擒,宰赛部损失很小,宰赛跳出来要抢指挥权……煖兔怎么办? 煖兔台吉在南岸这边其实也没遭到太大的打击,但他倒霉的是,原本他被安排在炒花部内部最后渡河,因此他此次带来的人马大部分损失在了大辽河河面上,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挣扎着到了南岸——此前说过,这是由于京华船队方面把打击力量从河面移开之后,就转到了北岸以免误伤南岸的友军之故。 于是现在算一算人数,炒花本部的残兵还剩两千左右,宰赛手底下也是两千左右(略低于两千),而煖兔只有数百人。 但煖兔台吉在老老实实跟着宰赛撤出韩家湾南线几字口回到岸边的时候突然发现,之前被打散的溃兵慢慢汇聚起来了——这主要是因为在这个半岛之上没地方跑。 煖兔台吉大致打量了一下,惊喜的发现在集合这些溃兵之后,他手底下的兵力上升到了一千五百以上。 宰赛部由于是最先登陆的部分,一开始就已经集中起来,所以现在的兵力反而没有增加。 这时候,几字湾里的炒花残部兵力配比就显得格外有意思了。 炒花本部的兵马现在还剩两千五百左右,其次是宰赛的两千人,最后则是煖兔部的一千五百人,三家合计一共六千。 蒙古人能打败但不易全歼的特性在此时展露无疑:马栋、麻承恩来来回回打了十次袭扰,炒花又自己作死去踢了张万邦那块铁板,就这样他渡河的七八千人也只是损失了不到两千。 但是麻烦来了,随着炒花本人的被擒,实力相差只有五百人左右的宰赛和煖兔两部败军,居然出现了意见不合。 这看起来有些作死,但其实却是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局面。 宰赛自认为自己是力挽狂澜的那个人,是眼下这岌岌可危的局面下唯一有能力带领蒙古勇士们突破重围的救世主,而且他还正是年轻气盛的年岁,当然会生出“舍我其谁”之心。 但煖兔显然不会服他,他臣服炒花,一来是因为炒花部现在已经是内喀尔喀最强的一部了,二来也是因为炒花是他的叔叔,所以在煖兔看来,不管是论现有实力,还是论血统辈分,听炒花台吉的吩咐都不丢人。 可是如果让他听宰赛的命令,那就不能忍了。 凭什么啊?我是你伯父,是现在这里地位最高的人,你不乖乖来听我的命令,居然还想反过来命令我?你有本事把你阿布从土里挖出来,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教儿子的! 再说,速把亥自己轻敌无能,被李成梁给杀了,你是带着他兵败之后的残部惨兮兮投到炒花五叔麾下的,但我煖兔可不同,我是主动来投的,论和炒花部的亲疏关系,此时此刻也应该是我来发号施令,怎么可能轮得到你这个小兔崽子! 于是两人就在大辽河边争了起来,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其实他们二人心里都清楚,炒花台吉虽然辈分高,但由于他本身是幼子,年纪不大不说,在子息方面的运气还不太大,早前要么生女儿,要么儿子早夭,直到三十好几才有儿子,现在儿子年纪还小,根本不可能主事。 这意味着,炒花本人被擒之后,炒花本部现在已经无主了! 如果是在安平年代,那也还罢了,毕竟炒花又不是没有哈屯,哈屯代掌大权一些年然后转交给儿子就好。 可是现在不同了,炒花部所处的位置本来就是辽河河套之地,相当于在后世的辽宁省地面由北往南直插一颗钉子的局势——换句话说就是它处在辽西、辽东的两面夹击之下。 往日炒花还在,明军未必有兴趣放弃辽河防线、辽东边墙的保护来进攻辽河河套,但现在炒花本人都被擒了,此番出兵又是一场大败,估计就算是图们大汗,在连续两次大败之后,也不可能还有能力帮助炒花部守稳辽河河套了! 可以说,这个上午之后,炒花部现在就已经面临着灭顶之灾了! 此时此刻,不管炒花的哈屯怎么想,第一件事也绝对是不能让炒花部就此分裂,她必须想法子把分裂之势强行压住、弥合。 可是哈屯能有什么办法?炒花部要分裂的话,最先要分的肯定是实力强大的两个依附部落宰赛部和煖兔部,哈屯能做的无非就是拉拢其中一支,然后强压另一支。 拉拢的办法也简单,改嫁就完事了——土默特不是刚玩过这一手么?反正蒙古人的哈屯改嫁又不用顾忌辈分问题,只要哈屯觉得合适就行。 这个道理不管是宰赛还是煖兔,都是心知肚明一清二楚的,所以他们现在就必须要争,因为只有争到了今天率领炒花部残军突围的指挥权,才能在哈屯心中建立起强者的形象,让她觉得自己才是能够帮助炒花部走出失败阴影,继续作为内喀尔喀五部之首的大英雄。 当然,突围如果成功了,还能让炒花本部的勇士们对自己心服口服、感恩戴德,这对将来自己的统治也是极有好处的事。 双方正吵得不可开交,甚至逐渐有发展成全武行的迹象时,炒花本部的小首领们忽然按捺不住了,其中一人跳起来指着河面大声道:“二位台吉,能不能先别吵了!你们看看河面上,明军船队转向了,他们朝南岸来了!你们再这般争论下去,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咱们就要挨炮子了!到底是集中皮筏子趁乱渡河,还是再去南线拼命打破包围,你们能不能早点决断!” 他这么一说,另外一名炒花本部的小首领也忍不住道:“是啊是啊,阿木图说得对,不管是趁乱渡河还是再去南线跟明军打,总比坐在这里等着吃炮子强!” “没错,赶紧拿主意吧!” “就是,有什么事等突围了再说不迟,现在咱们得先活着回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达对两位台吉争论不休的厌烦和对明军船队转向而来的担忧。 煖兔台吉忙道:“我就说渡河不靠谱吧,现在明军水师都开始回来了,渡河更是找死,只能去南线寻找机会!我蒙古勇士纵横天下,难道还打不破明军的包围不成?” “呵,说得轻巧!”宰赛台吉冷笑道:“煖兔台吉,炒花台吉亲自指挥之下,咱们也在南线磕掉了大牙,现在你去,就能打得过了?你是觉得你比炒花台吉更厉害一些么?”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煖兔台吉现在正需要炒花本部的支持,怎么可能去指责炒花本人?就算他心里真觉得自己比炒花厉害,那也不能现在宣之于口啊! “宰赛小儿,你少来挑拨离间……”煖兔台吉气得张口就要骂人。 宰赛则冷笑道:“难道你们现在还看不出来吗?明军敢在这里设伏,意味着他们在南线有足够的兵力可以将咱们封堵在此,现在去南线,只能比炒花台吉打得更糟!我大蒙古国的勇士从来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只要能够留下这有用之身,将来有的是机会来报今日一箭之仇!” 这句话看来很符合炒花本部各小首领的心思,他们也被刚才张万邦那一波给打懵了,心里琢磨一下,在那种刺刀阵加火枪队以及掌心雷的面前,要冲过去实在有些太难了,反倒是明军水师现在全在几字湾的北部“一横”位置,按照宰赛台吉的意思,咱们赶紧的把皮筏子集中一下,不管是从东面还是西面渡河,都能至少跑出去一半人…… 几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道:“我等愿从宰赛台吉之命!” ----------- 感谢书友“北伐苍穹”、“书友161019203107737”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11章 不完美的大胜(二合一) 高务实在这一日下午收到了两封战报,申时一刻收到了第一封,申时三刻收到了第二封,两封战报前后相距几乎只有半个时辰,也就是后世的一个小时左右。 显然,战场出现了较大的变化,才可能导致前线将领在短短半个时辰里连续送回战报。 看到第一封战报的时候,高务实的心情是平静的,甚至有些悄然松了口气的意思。 这是因为第一封战报中的消息几乎全都是好消息:伏击异常顺利,前线按预定计划发起水陆并行的半渡而击,给图们炒花联军来了一手“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成三截”。 然后辽河河上大胜,蒙古军被毙、溺亡“无虑五六千众”,尚未过河的图们大汗惊惶而逃,留下的炒花台吉则在马栋与麻承恩的连续打击之下“先失千余部曲,遂南奔,遇张万邦部,攻之不克,旋有麻承恩追至,炒花成擒”。 至于战报中马栋还加入了一些对高务实吹牛拍马、歌功颂德的文字,高务实就只是顺便看了一眼,没当多大回事了,那都是这个时代最平常不过的,不必太当真。 拿下炒花,他的心情算不得多么激动,因为他虽然知道原历史上的炒花部后来成为了内喀尔喀实力最强的一部,从万历中期开始直到被建虏击败为止,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都是辽东附近的一股强大势力,号称“炒花五大营”,但那毕竟是原本的历史,这个时代恐怕出现不了。 再说,原历史上的“炒花五大营”虽然一直都是炒花本人作为首领存在,但实际上后期的炒花年事已高,绝大多数时候只是作为一个政治象征存在,实际上的首领是宰赛。 到了宰赛被努尔哈赤击败且被俘之后,炒花部内部畏惧建虏达到巅峰,几乎不敢与之交兵,而炒花本人倒不知道是老糊涂了,还是临死之前非要硬气一把,强硬拒绝了努尔哈赤要求他“换约”的提议,导致建奴大举出征,将“炒花五大营”从此变成历史名词。 所以这么一看,炒花台吉本人在高务实心目中的形象就很一般了,非要说他有什么厉害之处,大概只剩下活得久,虽然因为蒙古文献中对炒花的年纪记录不详,但从他的活跃年份推算,高务实估计他说不定活了八九十岁,这在同一时期的蒙古人里头那可真是凤毛麟角。 而现在的炒花恐怕多半没那么长寿,他虽然是被生擒,按例肯定是送往京师,但根据大明朝野上下的习惯性呼声来看,这人的脑袋基本上保不住。 反正都是将死之人了,高务实自然不会过于关心,所以他更多的心态还是“松了口气”。 别看这次图们、炒花联军南下之后高务实的表现很是镇定,甚至第一时间就决定不仅要打,还要给他们来一下狠的,但实际上这次作战是他近年来最没有把握的一次作战。 原先的作战,高务实要么是拥有碾压式的兵力、火力优势,要么是提前很久便做出过各种安排,相当于军力优势和政治优势必有至少一方面占据绝对上风,所以他可以从容应对,只要将优势发挥到最大,就能确保取胜。 但这一次辽河伏击战不同,图们、炒花联军在兵力上虽然总数略少于明军一方,但其实不仅少得很有限,而且还很可能拥有质量优势。 明军中占据大头的部分乃是从辽南四卫调集的卫所兵,足有两万多人,但高务实哪怕给了重赏,也只能确保他们的战斗意志会比其他人征调时强上不少,但战斗水平这一点还是完全没谱的。 所以明军实际上可以依赖的精锐力量其实很少,就只有约莫五千家丁,以及京华在辽河上的船队,高务实分配的任务也是以他们为核心主力。 在高务实的计划中,除非蒙古人的渡河部队向南线搞“分散突围”,否则那一大堆卫所兵基本上无须直接与蒙古人交兵。 而事实也证明,蒙古人的确没有这么做,卫所兵们也的确没有与蒙古人正面交手。 此时的高务实足以大松一口气了,他以五六千兵力(加上船队)击败了图们、炒花的两万铁骑,蒙古人在大辽河中损失了五六千人马,图们大汗带着剩下的五千骑兵灰溜溜的逃跑,炒花本人被擒,所部被包围在韩家湾,已是插翅难飞…… 战前的规划,至此已经基本上可以称之为圆满完成,只差最后临门一脚。 以弱击强打成这样,换了谁都该松一口气了。 然而事实是,高务实这口气居然还是松得太早了,因为半个时辰之后他收到了第二封战报,战报中马栋自责地告诉他:原本在炒花台吉被擒之后,他和麻承恩等将商议,认为群龙无首的炒花部插翅难飞,而且他们渡河之时几乎没有携带什么粮草,甚至连行军毡帐都在后军……因此今天或者最迟明日,炒花残部要么直接派人请降,要么出现内讧,总之不必急于强攻,以免平白激起对方的拼死抵抗之心。 于是明军方面便只是谨守防线,以防备蒙古人突然杀来,溃围而出。谁知道过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蒙古人趁京华船队对着北岸打完两轮示威性质的炮击、刚刚准备掉头过来的机会,集中起剩余的皮筏子突然从上游方向渡河逃离。 发现情况不对的明军,在水陆两个方面都紧急出动,但最终船队方面报告说只击毁、撞毁皮筏子数十艘,落水者“约千人”,而马栋和麻承恩的骑兵也只截留住了蒙古人一千四百九十三骑,剩下约莫三千五百左右的炒花部残兵顺利逃出生天。 “算无遗策”的高兵宪,这一次终于算漏了。 说实话,刚刚看到战报的高务实在一瞬间很是火大。 这群蒙古人都被围在那么一个绝境之中了,你们在水上拥有绝对优势,在陆上的兵力也达到了对方的五倍以上,就这样,居然还能把他们给放跑了? 高务实拿着战报老半天没说话,送战报来的马家家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倒是马芳主动起身找高务实拿过战报看了看之后,微微一笑:“恭喜兵宪。” 高务实一愣,皱眉道:“计划没有完成,都督何出此言?” 马芳摇了摇头,道:“图们、炒花以两万铁骑南下,如今逃回去的不到半数,换句话说,兵宪仅此一战,便歼敌万余,试问如何不是大胜?如何不该恭喜?” 高务实皱眉道:“河中那些可不容易寻到首级。” “是不容易。”马芳点头表示对这句话的认可,但依然道:“但那又如何呢?这些首级便是找不到了,影响的也只是最后拿到手的赏银,老朽不觉得兵宪会把这些赏银当成多大回事。关键还是在于此次的战绩能不能算数,这对兵宪而言才最重要。” 高务实心中微微一动,明白了马芳的意思,沉吟道:“蒙古人出兵的人数和逃回的人数是很容易查证的,锦衣卫在辽东方面应该有这样的能力。” 那也就是说,战绩是可以确定的,只是这次作战是在北方同蒙古人的作战中少见的一次以水战为重头戏的作战,以至于蒙古人的损失更多的是在大辽河河上,所以首级这个问题确实没法子,就算战后派人搜寻,也未见得能找回多少。 但既然战绩可以确定,朝廷就不可能不对高务实有相应的酬功。 马芳的意思也很简单,高务实不缺钱,而水战那一块又主要是高家家丁打的,高务实自己出钱赏了就是了,反正这次作战在水面上是一边倒的局面,京华方面的损失微乎其微,他完全赏得起。 反倒是陆上的战功要怎么分配,这才是大问题。 陆上的战功分两大块,骑兵一块,步兵一块。但骑兵方面,除了马栋和麻承恩的家丁之外,剩下的部分也都是高家骑丁,马芳并不确定高务实打算怎么安排,不过他也不是很关心,从高务实对马栋的器重来看,应该不会亏待,同样麻承恩也是这个道理。 现在的麻烦在于马栋和麻承恩两个带骑兵的,居然都没意识到蒙古人会突然选择从河里冒着被京华船队全送去喂王八的巨大风险逃走,以至于让高务实刚才很是有些生气,马芳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高务实的决断。 另外,步兵方面的问题也有点棘手,关键是步兵方面只有张万邦所部跟炒花交手了一波,虽说战果看起来相当不错,以弱势步兵顶住强势骑兵的突围,自身损失还不大,这放在哪儿都是必赏之功。 可是问题也出在这儿,明军方面出动了两万多步兵,绝大多数连跟蒙古人一个照面都没打着,宛如是去韩家湾看了看风景,平白挖了好几天的壕沟、陷马坑等工事,结果啥功劳都没捞到。 这意味着除了麻承恩之外,辽南的其他三个指挥使全都没捞到战功,这要是就这样分配,只怕高兵宪事后要被底下人腹诽,说他的安排不公平,凭什么好捞战功的位置都给了自己人,他们辽南本地将领难道就是后娘养的? 要说战功少,不够分,那也就罢了,大家还不至于太过眼红,可现在不同啊,蒙古人损失了一万多,确切的说大概在一万一千以上,这样一笔大功,谁不想上去蹭一蹭? 就哪怕是河里的那些不算,南线岸上的斩首和擒获加起来也有差不多三千五百左右,光是这一笔就已经是可以大吹大擂的了!宁远伯李成梁镇辽十年,手底下拿得出几个三千五? 加在一块儿还不到两个! 还要怎样的大功啊?靠着区区辽南,还想再复制一次漠南大战不成?别说图们炒花总共也就来了两万,他们要是再来多点,辽南也吃不下啊,现在又没有那七八万土默特铁骑! 被马芳这么一提醒,高务实一下子就把相关的情况串联起来想明白了,他自己也不禁反思:莫非我打完漠南一战之后真的下意识里开始膨胀了? 好容易平复了心情,高务实谢过马芳的提醒,正要说话,外头却又匆匆跑来一名家丁,远远地叫道:“兵宪,秦协戎急报!” 秦协戎?秦得倚? 不仅高务实听得一愣,连马芳都没料到,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高务实朝那家丁一招手,家丁赶紧把信函递上。高务实看了一眼火漆,见火漆完好无损,顺手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报来看。 他扫了几眼之后,迎上马芳探寻的目光,脸上露出一抹嘲笑,把信纸朝马芳一递:“都督也看看吧,秦协戎战前死活不肯挪一挪他的尊步,听说前方大胜,倒是急不可耐起来,主动要求‘西跨辽河,荡平炒花’……呵呵,好一个西跨辽河,好一个荡平炒花!我倒真没看出来,原来秦协戎的志向有这么大的。” 马芳在高务实说话之时已经飞快的扫了几眼那封信,其实这信写得很短小,而且信中笔画潦草,一看就是急急忙忙写下的,可见秦协戎不仅志向远大,而且还很急,特别急。 马芳沉吟着问道:“秦协戎虽是武臣,但却并非辽南之将,乃是辽东协戎(副总兵),他若想要出兵辽河以西,按理说只需督抚及总戎同意即可……” 高务实接口道:“不必督抚总戎了,他受周中丞之命来援辽南,即便此刻出兵河套(辽河河套),也可以说是为了彻底给辽南解围,总有理由可找的。” 马芳便道:“是,但这样一来,他就需要与兵宪达成谅解,否则这个理由便只是他自己在那儿自说自话,未免不够充分。” 高务实本来是很看不惯秦得倚这种打仗不肯上,抢攻最积极的举动,但想了想,又觉得秦得倚不肯来辽南这件事,主要应该还是李成梁有交代,秦得倚自然不敢得罪李成梁,所以只好先得罪只管着辽南一地的高务实了,虽然让他不爽,但秦得倚毕竟也是被逼无奈,勉强算是情有可原。 至于他想去辽河河套么…… 高务实沉吟着道:“都督,我看不如就让秦得倚去吧,你意下如何?” ---------- 感谢书友“尧睿天下”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12章 “宽宏大量” 马芳原本以为高务实不会同意秦得倚出兵河套,听得高务实如此一说,不禁微微思索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发问道:“兵宪的意思是,让秦得倚去碰一碰壁?” 高务实微微一挑眉:“都督何以认为秦协戎此去……就一定会碰壁呢?” 马芳呵呵一笑,答道:“炒花虽遭生擒,但今日韩家湾一战,到了那般时刻,炒花残部居然还能来个插翅而飞,可以想见,此中必有能人。” 高务实没有说话,只是稍稍摆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请,自然是请讲、请继续讲。 因此马芳便接着道:“此人须得符合几个条件,才能做成这般难事。首先,他在炒花部内应该地位尊崇,以老朽之见,多半还是小王子(明人习惯以小王子称呼达延汗)之裔,也就是说,他应该是一名台吉;其次,此人当有一定军权,并且此番定是带兵而行,虽然总数不好断定,但在当时而言,应该在炒花残部之中占据不小的比例。” 高务实思索着道:“可还有其他?” “也许还有。”马芳皱眉道:“观其渡河之举,实乃兵行险着,通常而言,此非老成之将所能为之,因此老朽以为,此人或许年岁不大……” 高务实问道:“炒花之子?” 马芳立刻摇头:“炒花之子今年不过六七岁,怎么可能是他?恐怕他此刻还在炒花老营中围着他额吉打转呢。”[注:额吉,蒙古语,意为妈妈。] 高务实思索着道:“我对炒花部了解不深,倒不知他部众之中还有这等人物,竟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马芳微微摇头:“此人……是有些不凡,但若说他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老朽却以为恐怕言过其实,以老朽之见,这恐怕只是一种赌徒心性。” 高务实能理解马芳所谓的“赌徒心性”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却笑道:“既然只是赌徒心性,都督又为何仍然说他有些不凡?难道只是因为他这一把赌对了?” “非也,非也。”马芳正色道:“老朽说他不凡,不是因为他赌对,而是因为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群龙无首的一群乌合之众控制住,并且带他们走那样一条生死难料的突围之路。另外,他至少看出来一点,便是往南突围之举决计难成。” 其实马芳的这个判断稍稍有些偏差,因为在他看来,宰赛是靠着个人能力和威望将这支炒花残部牢牢控制住,然后带他们冒险强渡的,而实际上当时真正帮了宰赛大忙的是张万邦。 张万邦硬扛炒花袭击的那一战把炒花部上上下下都给镇住了,让炒花部误以为南线的明军全是张万邦所部的水准——那还突围个鬼? 南线明军既然敢堵死他们去路,肯定拥有足够的兵力,再加上那样夸张的战斗力,如果不畏伤亡地直接顶上来,说不定天黑之前就能把他们全灭在几字湾内。 但这群炒花残部当时也是被打懵了,根本没去想想明军上哪弄那么多“张万邦部”。 张万邦手底下那一千五百人全是他和高务实的家丁,当时实际顶在最前面的部分,正是戚继光帮高务实训练出来的步丁,而且配备的是目前最新锐的刺刀款万历一式。 炒花部从来没有见识过万历一式的火力和刺刀阵,被打懵才是正常表现。 与此战类似的战例,譬如原历史上鞑清末期的八里桥之战,当时的蒙古骑兵也是同样被这样完虐的——僧格林沁拿骑兵正面冲击拥有明显火力优势的严整步兵阵列,结果是数万鞑清军队溃败,而英法联军一共只死了五个人,其中法军三人、英军两人。 英法联军当时的武装水平,也就是配备刺刀的前膛燧发枪和滑膛炮,部分使用了刚刚发明不久最新的线膛火炮和线膛步枪。而眼下的高家步丁,除了没有线膛炮,其他标准基本满足,因此万历一式最大的两点进步,就是刺刀和轻度膛线(因为金属加工能力有限,其膛线非后世常见的螺旋膛线,而是只有两条很浅的直膛线,但已经是质的进步)。 而彼时英法联军使用的是空心方阵和三排阵列的战列步兵线等“最新战术”,这个最新,是针对当时的满蒙骑兵而言的。 而高务实早在十年前,就把这两项战术的大致设想告诉了戚继光,让戚继光在现有武器的条件下进行适当的调整,然后教授自己的家丁以及装备了万历一式火枪的明军部队。 张万邦今日麾下的这批家丁,全都是熟练掌握三排战列步兵线战术的,自然能轻松应对炒花部的作死冲阵。何况他们还拥有英法联军都没有拥有的另一门大杀器——手雷。[注:本书第一卷时曾分析过东西方火器发展的思路差异,其中有说明西方早期对于地雷、水雷、手雷一类爆炸类火器远不如东方重视的客观事实。] 至于为什么张万邦今天只用了三排战列步兵线,而不是空心方阵,那是因为用不上,因为他今天只需要守住向北的这一线,并且他驻守的是丘陵之间的一处山谷谷口,摆空心方阵完全是在浪费兵力。 当时的实情就是炒花部踢了一脚铁板之后,就被张万邦部的表现给吓懵了,因此煖兔台吉的提议实在无法说服炒花本部的将领们,再因为京华船队开始调头,在这样巨大的威胁之下,最终才让宰赛台吉趁机掌握了指挥权。 当然马芳人不在一线,能够猜到这个程度,已经殊为难得,高务实想了想也觉得有理。 于是他略作沉吟,便道:“若不是炒花之子,想必就是他的侄儿侄孙之流,总之我赞同都督的判断,此人多半也是一位台吉。如此说来,此人若是回到炒花老营……炒花的哈屯说不定会效仿钟金哈屯,以求自保。” “自保?”马芳笑了笑:“恐怕不止是自保吧,这位哈屯若肯改嫁,不仅自身可以确保无虞,其与炒花之子也能平安,更别说还能解了秦得倚追击之危。” 高务实点了点头,也笑起来,摆手道:“秦协戎想去就让他去,反正他手底下能拿去追袭炒花老营的也只有骑兵,既然是骑兵,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会跑,不至于让我大明损失惨重,却可以让他受些教训,我看不错。” 马芳笑了笑,颔首不语。 其实他心里对高务实的想法门清,秦得倚手里的骑兵一共就三千多点,其中有两千是李成梁交给他的…… 李成梁不准秦得倚南下救援辽南,高兵宪嘴上不说,难道心里就真的没一点膈应? 既然有,那总得给人一点回敬看看不是?高兵宪没有直接出手教训就已经很宽宏大量了…… ---------- 感谢书友“秦朝小驻”的打赏,谢谢! 下一章的视角要转换一下了,本来打算给秦得倚一章的笔墨,但想想还是别在非重要人物身上着墨太多,所以下一章直接移到李成梁那边去。 第1013章 壮士断腕 李成梁得知辽南之战结果的时候,进攻古勒寨之战也正当紧要关口,但当他看完快马送来的战报之后,愣是一脸铁青地下令收兵回营,传令说“明日再战”。 李成梁的亲信不少,部将更多,平日里大营主帐之中真叫一个英才济济、人满为患,但今日的李成梁心情极差,直接把一群将领全都赶了出去,只让李如柏和祖承训两人入内。 李如柏和祖承训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见李成梁面色铁青,两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模样,战战兢兢站在一边等李成梁开口。 谁知道李成梁生了半天闷气之后,一开口就把两人都惊呆了:“伟绩,本帅打算举荐你为协戎。” 伟绩,是祖承训的表字,他有号为双泉,但李成梁自认是他的“老领导”,不必那么客气,就直接以其字称呼了。 祖承训先是心中一喜,继而又疑惑起来,装作大吃一惊的模样:“这是为何?秦协戎上任不到半年……” “别提这个蠢材!”李成梁忽然大怒,猛然一拍面前的横案,震飞了案上的茶杯,茶水溅了一地,甚至溅到祖承训的脸上。 但祖承训虽然被滚烫的茶水烫得一抖,却一动也不敢动,只敢老老实实站着看李成梁发怒:“我叫他相机决断何时救援辽南,这蠢材拖拖拉拉,始终按兵不动,结果辽南方面大败图们、炒花二部不说,甚至生擒炒花,惊退图们!” 祖承训大吃一惊:“辽南素来兵弱,此事……当真?” “比女真人的东珠还真!”李成梁咬牙切齿地道:“图们、炒花两个废物,中了高务……兵宪的计,在大辽河上被京华的船队来了个半渡而击,光在河里就死了好几千!更见鬼的是,这两个废物居然还被大辽河给隔开了,图们在北岸没过河,炒花倒是带了七八千兵马过河……” 李如柏听到这里,松了口气,插嘴道:“那还好,七八千鞑子,辽南肯定吃不下。”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李成梁骂道:“老子刚才说炒花被生擒,话才落音你就能忘?” 李如柏还真没听仔细,被骂得当即一缩脖子,不敢再多话。 但祖承训似乎也有些不敢置信,迟疑道:“炒花这厮虽然笨是笨点,但他也算征战有年的人了,又带着七八千骑兵,怎么会被生擒?辽南咱们还不知道么,有几个能打的兵啊?就算马栋、麻承恩带来了一部分马家军和麻家军,但顶破天也就两千人吧,这是怎么打赢炒花的?” 祖承训只提到马栋和麻承恩,是因为张家只能算“初级将门”,张万邦本人的地位也还一般,不过一个备御而已,实在还入不了他祖承训的法眼。 李成梁用力哼了一声,道:“马栋和麻承恩带来的人的确不差,不过伟绩,你还漏了一个人——张万邦。” 祖承训果然有些诧异:“张万邦?张秉忠的儿子?那个东昌堡备御?区区一个备御而已……” “区区一个备御?”李成梁面露嘲讽之色,却不知是嘲讽祖承训还是嘲讽他自己:“是啊,区区一个备御,我差点连他的名字都忘记了……可就这么区区一个备御,却带着仅仅一千五百步丁,硬生生地挡住了炒花五千铁骑的决死冲阵,顺便给麻承恩创造了机会,从侧面杀出,将炒花一战成擒!” “这不可能!” 祖承训和李如柏同时瞪大眼睛,齐声说不。 “有什么不可能?”李成梁反瞪了他们一眼:“江恩垣、蒲元毅和曹简不敢不听头上兵宪老爷的话,难道本帅在辽南军中就没有别的人可用了?就不知道辽南的情况了?” 那当然不可能,李成梁在辽东根深蒂固,又怎会只把手伸到指挥使一级?下头悄悄跟他联系的军官更不知有多少呢,他这里拿到的情报显然都是被互相印证了的,万万不可能有假。 看来纠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祖承训连忙转过话题,道:“就算辽南大胜,这也不至于要把秦协戎给撸了,毕竟他也不是没出兵,只是……呃,走得慢了些。” “这就是本帅生气的地方!”李成梁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恨恨骂道:“他要是干脆一慢到底,那也就算了!了不起让自己上个奏疏,就说是担心其他防区被人趁虚而入,也不是没个说道,本帅也能上疏帮他求个情,皇上看在我这张老脸的面子上,多半也就是下旨切责一番,顶多罚奉三月了事……” “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见利起意,自作聪明要去追杀炒花残部,结果被速把亥的孙儿,一个叫……叫什么宰赛的小台吉给反过来一顿胖揍,损失了一千余骑!最可恨的是,他损失的这一千余骑,其中倒有八百多人,都是本帅留给他镇守辽阳的本钱!” 李成梁气得腮帮子都在抖动,咬牙切齿地瞪着一脸呆滞的祖承训和李如柏:“你们说,他这个副总兵还干得下去吗?他这次的损失比前年曹簠的损失还大,曹簠当初手底下还剩了几千家丁呢,都被革职下狱了,他秦得倚又是何德何能,可以保住这个位子?” 李成梁的话虽然这么说,但祖承训和李如柏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秦得倚保不住位子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损失了一千余骑,而是这一千余骑里头有八百多人都是李成梁“借”给秦得倚的看家本钱。 现在他连这个本钱都几乎彻底输光了,李成梁还要他做什么? 李总戎麾下将领虽多,却也僧多粥少,怎么肯养废物! 祖承训这下子放下心来了,看样子秦得倚这次是真的栽了,而且栽得极惨,恐怕是彻底失去李成梁的信任了。 那也就是说,自己这个副总兵算是十拿九稳了。 妙啊!这可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镇守辽阳副总兵的大帽,就这么飘啊飘啊,飘到自己头上来了! 但祖承训毕竟不是毛头小子,不至于立刻喜形于色,反而装出一副感慨的模样,叹息道:“想不到秦协戎这次居然……如此失策,真是令人扼腕。” 这话听起来是感慨,其实是伤口撒盐,为的就是坐实秦得倚“失策”,可惜李成梁盛怒之下并没有注意到,反而冷笑道:“幸好他此前派人送来的公文,本帅一直都以战况紧急为由压着没回,要不然这次连本帅都脱不了干系!哼,自作孽不可活!” 李如柏听得连连点头,祖承训则是心中一惊,但丝毫不敢表露,反而更加快速地点起头来,一副“小的也是这么认为”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见李家父子都没说话,祖承训才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大帅,事已至此,现在咱们怎么办?古勒寨这边……” 这句话问得有点水平,他没问李成梁现在要不要赶紧上疏,先自己出手弹劾秦得倚,好撇清他李成梁自己的干系,反而问古勒寨这边怎么办。 实际上这就是在提醒李成梁,古勒寨这边虽说挺急的,但那边……看起来可更急啊。 但祖承训没料到的是,李成梁思索片刻之后,却决然道:“古勒寨依然要打,而且一定要打好,要坚决打好!” 他也不管祖承训一脸错愕,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至于秦得倚,本帅自会上疏请罪……请举荐失察之罪。” 第1014章 势不由人 古勒寨这个名字,在后世可能不甚出名,说起建州女真,最出名的地点大概有两个,一是萨尔浒,二是赫图阿拉。前者是因为萨尔浒战役,后者是因为它是努尔哈赤的老巢。 然而有明一代,建州女真的“王城”却正是古勒寨,此地位于后世新宾满族自治县上夹河镇古楼村至胜利村一带。 正统年间,建州女真左卫在经历了历史上数次大规模迁徙后,定居在苏克素护河畔,呼兰哈达山下的赫图阿拉城。此后不久,酋长凡察与董山叔侄之间爆发了卫印之争事件,部族面临着分裂的危险。 为了有效地羁縻建州女真人,明廷采取了从左卫中分设右卫的做法,将原建州左卫的部众一分为二,从此成为两卫。右卫设立后,由凡察掌管右卫事,而左卫仍然由董山掌管。 分设出来的建州右卫,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仍与左卫同居于哈尔萨山赫图阿拉城一带,即是明代史料中常常提到的建州老营或虎城。 然而,在此后两卫之间由卫印之争而产生的裂痕一时间内是难以愈合的,右卫的势力较弱,因此而经常受到左卫势力的排斥,为此,酋长凡察决定率部众沿苏克素护河西迁,迁至古勒山,马尔墩一带,左卫与右卫以五岭,即青龙岭(马尔墩岭)为界岭,由此而形成了东西建州。东建州指左卫,西建州则指右卫。 那么右卫又是怎么崛起,反过来压倒左卫,使古勒寨成为建州女真“王城”的呢?因为明军发动了“丁亥之役”。 在“丁亥之役”中,大明派出大军对建州老营及建州卫所在地吾弥府进行捣巢,建州卫酋长李满柱父子及建州左卫酋长董山先后为明军所杀,左卫的居住地建州老营被明军血洗一空。而此时,建州右卫的凡察却闻风率部众远遁山中,躲过了这场劫难。 此消彼长,这算是建州右卫的第一次崛起。 但到了景泰元年,凡察因报复捣巢之仇而屡次率部众抢掠明边,被明军抓获,最后拘死于辽东。其都指挥使一职按大明定制,由其长孙纳郞哈承袭。 纳郞哈袭职后,为报父祖被害之仇,也屡屡犯边,后被大明边官诛杀。纳郞哈死后,建州右卫都指挥使一职由其叔卜花秃袭任。 卜花秃为右卫都指挥时,仍然屡次犯边作乱,“纤贼徙入辽阳盗马、杀官军”,“入寇义州掠人、物”。 为此,明廷敕谕右卫,“卜哈秃既三卫保其诚实,其授都指挥同知,洽与印敕,命统束本卫人民,再犯法不贷”。明正德二年,卜花秃死去,其后人袭职情况便不见于史料记载。 建州右卫酋长卜花秃死后的数十年中,女真各部处于蜂起的混乱社会状态之中。建州右卫的第二次次崛起是在明嘉靖年间,崛起的关键人物就是之前曾说过的那个王杲。 王杲十六岁之时,继承父业,重建古勒城,此际正值嘉靖二十四年。王杲势力崛起后,袭任建州右卫都指挥使,并自封为都督,“建州诸夷悉听杲调度”。建州左卫出身的鞑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此时都为王杲的部属,其他五祖子孙也归属于王杲麾下。 王杲势力崛起后,对古勒城进行了大规模的拓建。拓建后的古勒寨被改名为古勒城,此地三面临水,一面靠山,苏克素护河从城南流过,上夹河由城西流过。城西、南北三面为天险峭壁,东连青龙山,构成了三面壁立的天然屏障。 防御设施建有内外两重城墙,城北建有一座城门。在古勒城内城,王杲除建有自己的议事大厅和寝宅外,建有房舍五百余间,决心以此城为依托,确立自己在女真社会中的霸主地位,并与大明辽东军事力量再做军事上的抗争。 王杲与大明之间的战事,本书前文有述,这里不再赘述,总之在万历三年时,王杲被磔于燕京。 王杲被捕杀后,其子阿台坚持反明,不过当时他的力量还没恢复,动作不算大,没有造成足够的影响,蓟辽总督、辽东巡抚乃至辽东总兵李成梁对他都不是很重视。 但到了今年,阿台得知漠南之战打响,深感机会难得,开始广邀“同道好友”做大事。不过阿台没有料到的是,漠南大战的规模虽然堪称巨大,但前前后后持续的时间却并不算长,结果他这边还没准备妥当,李成梁那边居然已经打完了。 这下子阿台就陷入了尴尬:起兵吧,先机已失;不起兵吧,做的准备就全浪费了。 或许是“上天垂怜”,这时候又出了意外,漠南大战中战败的图们大汗不肯善罢甘休,居然千里奔袭李成梁的老巢铁岭,并击破铁岭卫,在李家祖坟前放肆的尿了一把。 这个消息让阿台十分振奋,认为必然是明军对漠南大战的战果做了夸大宣传,图们大汗虽然没能拿下土默特,但损失并不大,反而李成梁的损失可能更大一些。 在这个错误思路之下,阿台立刻纠集其弟阿海等,分兵两路,深入内地,进犯沈阳,前至城南浑河,大纵所部千骑掠抚顺城边浑河口一带。 李成梁得报,深恶阿台,与左右言:“此逆雏在,辽祸未怠”。同时在尼堪外兰的唆使下,决心斩草除根。 朝廷既然没钱再打大仗,不能立刻对图们进行报复,那他就把一肚子火气全撒在阿台头上,当即率领大军从抚顺王刚台出塞百余里,直捣阿台老巢古勒寨,而以别将攻阿海寨,并以号带约尼堪外兰与其配合。 李成梁知道塔克世是阿台的女婿,而觉昌安的孙女又是阿台的妻子[注:好像有点乱?],此役便派二人作向导。 刚才说过,古勒寨依山而作,山势陡峻,三面壁立又环水,下设壕堑,因此阿台防守极严,倒是阿海寨很快被攻克。 李成梁调集两路兵合攻阿台寨,却屡攻不下。而且阿台多次出城突围,尽管没有取得成功,倒也使明兵受到很大伤亡。 这也是祖承训有些不想继续打古勒寨的原因——本身打女真就不如打蒙古划算,因为按照大明的军功计算,蒙古人的首级才是最值钱的,而女真人嘛……也就比内陆草寇响马稍微值钱一点罢了。 因此这个古勒寨,在他祖承训眼里完全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打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 但李成梁的目光显然不会如此短浅,如果说辽南之战打成了僵局或者干脆就是辽南抵抗不住,他为了收兵回去救援辽南,放弃古勒寨这个又臭又硬的茅坑之石,那也就算了。 可现在不同,现在是辽南方面在根本没有多少精锐的情况下反过来大胜图们炒花联军,甚至干脆一举生擒了炒花,反而李成梁的嫡系部下秦得倚莫名其妙的在“事后抢功”的过程中大败而回…… 两相对比,岂不是显得他李成梁无能之极?再想深远一点,既然高务实从宣大调来的这三人如此厉害,偏偏还都很年轻,而他李成梁既无能且又年老……皇上会怎么想? 所以事到如今,已经势不由人,这古勒寨不仅必须打下,而且还得杀个尸山血海才行! ----------- 感谢书友“143023.q”、“天姥散仙”的月票支持,谢谢! 话说,努尔哈赤…… 第1015章 血战古勒寨(上) 李成梁这天夜里睡得很好。 他不是因为心中无事,恰恰相反,李成梁心中的事情很多,然而非常人必有非常之处,李成梁就有一种特殊的本事,越是有事越是镇定,他抛下所有的绮思杂念,好好的休养了一夜,就是为了次日的大战。 他已经决定,不管尼堪外兰的劝降是否有效,不管觉昌安、塔克世潜入城中意图联络旧友为他打开城门的计划是否成功,他都要在今日马踏古勒! 劝降、偷城,皆小道尔,成则成矣,不成又何妨! 我李成梁镇辽十余年,难道是靠这种小道而获成功的吗? 不,我靠的是战!是永无止境的胜利! 清晨,点将台下已是英才济济,而站在最前头的四位,正是昨夜李成梁决定下来的今日攻城四大主力战将。 杨元、祖承训、查大寿、李如梅。 至于李如柏么……李成梁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自己这个次子能力有限,远不如五郎如梅,更不要提大郎如松了,因此今日一战,李如柏虽然也会出动,却并不算是主力。 不过,四大主力之外,李成梁还摆出了他的一招杀手锏——他直属的家丁亲卫统领李平胡。 李平胡平日里都是跟在李成梁身边,今日却站在点将台下,与“四大将”相对而立,可见其在李成梁心目中的地位。 此人精瘦黢黑,垂头塌脖,黑脸之上偏偏还泛着蜡黄,一副病怏模样,然而他却背负一把格外大一号的厚背砍刀,腰间缠着一条漆黑的铁链,铁链上竟还对眼穿着一个骷髅头,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的头骨制成。 李平胡的目光也阴冷异常,连站在他对面的“四大将”他也不拿正眼去瞧,反倒时不时抚摸一下腰间腹前吊着的骷髅头,整个人看来极是可怖,甚至半点也看不出这是一员朝廷将领,倒似什么江洋大盗、悍匪巨寇一般。 此人归于李成梁麾下不过数载,杨元因为外任略久,却不识得此人,见他形象诡异,忍不住偏过头小声朝李如梅问道:“五公子,此人为何如此打扮?我在大帅麾下也算有些年头了,怎未曾见过此人?” 李如梅微微皱眉,道:“这李平胡本为鞑子,少时赤贫,与其母相依为命,常为部中之人所欺,曾有市侩当面辱之,此人气愤不过,错手杀之,因此被投入牢中,其母则抵为奴,未几便死。 此人狱中得闻后,嚎哭数日,寻机逃出,浪迹于山中,与野人无二。后有一日家父出猎,此人潜出山林窃食,被探马发觉,然此人竟空拳赤手打倒十余家丁,家父爱其勇,亲自设计伏之,遂赐姓李,名平胡,用于帐下。 其后多从征,极是枭悍,累有战功。不过此人桀骜难驯,又怨气冲天,总视旁人如仇寇,惟家父方能御之,故他少与人语,平日自居偏地,独行独往……” 李如梅说到这里,眉头皱得更深了,犹豫一下才补充道:“另外,此人酷虐残忍,每战必相中一人,追杀至死,继而先割其股肉而食之,再断其头,携回家中,扔于厕内,平时便溺其上,若欲征战,则选一骷髅稍稍涮之,系于腰上,故此人身上总有尸臭随之,人皆远避,称其为索命鬼。” 杨元也算见多识广,听了这些话也不禁咂舌,半晌才道:“真怪人也!然此等作为,我深恶之。” 李如梅叹了口气,道:“我亦深恶此人,但此人的确极为骁勇,家父与大兄皆深爱,我也不便多言。”杨元知道他在家中乃是老幺,虽然得父亲宠爱,于大事却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于是点头表示理解。 李成梁这边点将布兵暂时按下不提,却说城中的阿台自从弟弟阿海失败逃来他处,每日必相邀商议计策,不过这二位肚子里确实没有多少谋略,思来想去也没个退敌之法,只有固守一道罢了。 今日他二人正在一并巡城查防,忽听一通鼓响,继而喊声震天,阿台忙探头远望,只见明军阵中旗幡波涌,刀枪闪耀,有一将背负砍刀,手持一盾,徒步出阵,乃是查大寿是也,其身后跟着千余壮士,均厚甲重盾,肩抬云梯,喊杀而来。 阿台见状,连忙调集三百弓手,又按下灰瓶石子,严阵以待。 过不多时,阿海见明军已冲至山下,架起云梯,蚁附而上,连忙问阿台道:“都督,现在打吗?”原来阿台也和其父王杲一样自称都督,连其兄弟见了他也要以都督称呼。 阿台却道:“不可!” 又过了一会儿,查大寿已带领十余明军攀上土台,阿海问道:“都督,现在能打了吗?” 阿台面色有些紧张,但还是大声喊道:“不能!别急!” 正说话间,百余明军已攀上土台,查大寿以盾遮身,指挥明军将云梯搭于寨墙之上,阿海急得跳脚,再问道:“都督,还不打吗?” 阿台高呼道:“不打!别急!别急!” 又过片刻,土台上已聚三百余人,十余明军顶盾援梯而上,阿台见状,猛然抽刀在手,厉声狂吼:“杀!——” 话音刚落,一阵箭雨瓢泼而出,灰瓶石子山崩而下,那土台方圆不过数十丈,三百余人聚集其上,极是逼仄,弓箭石子等物俱是例无虚发,十余明军已应声而倒,其余兵将几乎人人中箭挂彩,一时骚乱。 查大寿见状大怒,喝道:“休得慌张!”又抽刀大呼道:“大帅严令!今日之战,有进无退!进者俱赏,退者皆斩!” 明军得令,不敢怠慢,遂前仆后继,又一次蜂拥向前。 战约不到两刻,明军已伏尸数十,台上明军挤作一片,台下明军偏又不得进,查大寿心中焦急,他也是个悍将,大怒之下干脆伸手拨开众人,亲自顶盾沿梯而上。 阿台虽不认识查大寿,但知其为主将,见其亲自上前,顿时大喜,忙令人集中击之。 一时之间,查大寿甲、盾之上箭如猬刺,然而查大寿仗着身上的甲、盾都是内嵌京华精钢特制而成,坚固异常,因此根本不去理会,反而奋勇向前,转眼间竟已攀至城堞。 阿海见状,大急之下狂吼一声,叫过几名族中勇士,合力搬起一块至少两百斤的大石墩砸下城来。 查大寿抬头一看,慌忙举盾去挡,可那盾牌虽然内嵌精钢,不怕这两百斤的石墩,可这样的冲击力岂是人力能当? 查大寿被石墩一砸,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口喷鲜血,仰天便倒,其亲兵见状连忙护住,且战且走,其余明军亦如水退去。 第1016章 血战古勒寨(中) 李成梁原以为今日拿出决胜之姿后,大军克城必速,谁知道等来等去,竟然等到查大寿被重伤抬回的消息,不由大怒:“建州贼虏以弹丸之地,不到两个时辰,竟伤我大将。本帅纵横辽东二十年,何曾有如此重挫!” 杨元上前一步,行礼道:“大帅,古勒寨虽只是弹丸之地,却十分险要,我军虽兵多将广,于此处却难以施展,标下以为不可一味强取。” 李成梁点头道:“所言有理!”又起身令道:“传我将令,火器营集于山下,以佛郎机猛轰其城,至塌方止。” 杨元闻言忙问道:“大帅,这般深山之中,佛郎机却是如何运来的?” 李成梁得意一笑,捻须道:“我闻十余年前,戚元敬得人指点,造新式炮车日夜操演……此炮车可架佛郎机轻炮、中炮行于山间,如履平地。然而戚元敬敝帚自珍,始终不肯将此物形制泄露半分。 直至后来京华涉足军工,戚元敬为飞黄腾达,才将此物献与高兵宪……漠南大战之后,朝廷目光转于蓟辽,乃拨各类火炮一百二十尊并炮车二百余辆,本帅方有此物,今日正可倚之建功!” 杨元不知道这其中的内幕,实际上当年戚继光造新式炮车本来就是照着高务实给的图纸造的,而不肯泄露也是高务实的要求,原因是高务实觉得当时明军的装备制造体系问题很大,交给那些官办工场去造,迟早又搞出一些徒有其表的垃圾来,因此让戚继光先只操演,不要批量制造,等自己今后再想办法。 后来军工私营搞定,京华在造炮的同时附赠炮车,这才有了李成梁口中的“戚元敬为飞黄腾达,才将此物献与高兵宪”之说。 杨元完全不知道此事,自然是李成梁怎么说他就怎么信,听了这话不禁感慨:“戚南塘也算国朝名将,却竟然做出这等趋炎附势之举,委实叫人不齿。要是我辽东早有此物,万历三年大帅一破古勒寨时,定然更加轻松……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大帅得此妙物,这二破古勒寨看来也是轻而易举了。” 祖承训在一边凑趣笑道:“这便是大帅吉人自有天相之明证,也是王杲、阿台父子早晚必死于大帅之手的预兆。” 李如梅倒是知道更多的内幕,听了他们二人的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没有搭腔。 李成梁不知是否看见了李如梅的模样,摆了摆手,道:“不提这些闲话了,让火器营的兔崽子们动起来吧。” 李成梁、李如梅等立于一山坡之上举目远眺,只见山下架列二十余门大炮,粗黑如小烟囱般,其后皆有子铳数十堆积如小丘,而那炮车则由粗壮柘木制造,形制与寻常炮架明显不同,尤其是车轮车轴部分,看起来颇为精妙,众人一时之间均看不出其中玄机,只能发现其上许多地方内嵌精钢,车轴部分更有弯曲如蛇盘老树一般的铁丝圈,未知何物。 杨元便向李成梁请教,李成梁摇头道:“本帅不工奇巧,只知那物名叫弹簧,听说金贵得很,你别看它不过铁质,京华的人说那东西比等价的黄金也便宜不到哪去,极其难造……不过这其中的真假就没人知道了。总之这一辆炮车,不算火炮本身,京华给兵部的开价是十六两银子,其中四个弹簧据说就要十二两。” 众人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就那几个蛇盘老树一般的铁丝圈,居然这么贵?兵部跟京华之间该不是有什么猫腻吧?听说那吴大司马可是高兵宪的师兄啊…… 一众辽东将官不敢多想,又强迫自己继续去看炮战,却见每尊炮前有二卒侍立于边,一人持火把,一人提药包,每五门炮又有一把总挥舞小旗,口中呼喝号令。 一卒闻令,将药包填塞于火炮腹内,另一卒以火把燃药绳,只听一声巨响,山崩地裂,众人莫不色变掩耳,又见炮口火突烟窜,弹丸如雷霆而出,眨眼之间,古勒寨内已是四处轰倒,有数丸打于寨墙之上,石屑飞崩,竟轰出数寸深坑来。 祖承训望之,大赞道:“果是神器也!照此击之,不消半日,寨门必破矣。” 谁知道这话说完不久,各炮一齐罢手,尽皆沉寂,前后算一算,不过各发了五炮。 祖承训怔了一怔,忙问为何,李成梁道:“此物虽利,然不可久发,盖因药火爇热,久发恐有炸膛之虞,故每发五炮,须暂停片刻,以散消其热。” 祖承训闻言惋惜道:“如此,却是稍为不美。” 李如梅在一边插嘴道:“我听大兄说,神机营那边也有京华的新炮,但他们说的是可以连发十炮的……父帅,我们这里为何只能发五炮?” 李如梅的大哥李如松在出任山西总兵之前乃是神机营右副将,神机营乃是三大营的老底子,虽然现在能不能打仗可能连皇陵里的朱棣都不敢打包票,但装备供应依然还是在第一优先级里头的,所以李如松是见识过京华的火炮的,对其功效也比较了解。 李如松在自家兄弟里头跟幼弟李如梅关系最好,因此这些事情他都跟李如梅提到过,这才有了李如梅的这一问。 李成梁听了儿子的话却有些不屑地摆摆手:“历来造炮之人的话,最多只能信他一半,他说十发,那就只能打五发,否则随时就可能炸膛,为父征战二十年,这道理岂能不懂?你今后听这些人说话也要留个心眼,不要太实诚了,否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李如梅皱了皱眉,刚想争辩说这是大兄在神机营操演之后亲自认可的,并没有作假,谁料他还没开口,便被旁边的杨元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衣袖。 李如梅看了杨元一眼,杨元却一本正经地盯着远处的古勒寨,似乎正在观察这一阵炮击对古勒寨城防造成的影响。但李如梅还是清醒了过来——得,父帅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跟他老人家争这些东西,只怕没好果子吃。 李成梁见李如梅闭口不言,面色稍缓,他刚要打算下令等火炮冷却之后继续炮击,却忽然看见古勒寨那边有人抓着一面小白旗从一处炮击的豁口跳到了绕城而过的河中,然后匆匆游了过来,一边游还一边时不时挥舞白旗。 李成梁命人把那人带过来查问,谁知道那人自称是觉昌安派来的,一见李成梁就求饶,说觉昌安、塔克世父子现在也在城内,正在联系志同道合之辈准备反了阿台,举城投降大帅,请大帅暂缓炮击,否则恐怕反误了大事。 李成梁与众将皆在心中冷笑,想必是觉昌安与塔克世二人生怕大炮不长眼,把他们父子也给轰杀了,因此遭了炮击之后连忙派人出来求饶。 不过李成梁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其实不喜欢动不动就用火炮乱打,因为火炮的花销很大,他越是省着打,就越能从中抠出钱来养着自己的家丁——反正上报火炮花销都是按多了报的,所以省下来的就是自己的。 那报信之人听了连忙感谢,但却不走,李成梁脑子一转才明白过来,这人大白天跳河跑出来可以,毕竟古勒寨打成这样,城里的秩序显然好不到哪去,阿台也查不出此人是谁,但他要是再跑回去就成找死了。 答应不再开炮很容易,可破城就成了麻烦,李成梁皱着眉头正在思索,忽然发现天色转阴,山间刮起一阵大风,吹得各色旌旗猎猎作响。 李成梁眼前一亮,大声问道:“风向何方?” 这次却是李如梅回答最快:“回禀父帅,此西风也!” 李成梁知道自己这五子善射,善射者必精于观风,他的说法绝不会有误,当即大喜,下令擂鼓聚将。众将闻之,不敢怠慢,连忙随他回到大帐之中。 不多时,李成梁全身披挂,威风凛凛而出,祖承训问道:“不知大帅有何军令?” 李成梁一摆手,道:“我欲借此风势,火烧古勒寨,趁乱取之。” 杨元倒是一愣,迟疑道:“大帅,那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还在城中……” 李成梁又一摆手,不悦道:“为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万事以破城为先,切不能让宣大客将小瞧了我辽东勇士,因此顾不得许多了!” 祖承训怕杨元又多话,连忙问道:“不知大帅意欲如何取之?” 李成梁道:“需一善射者,领三千弓手列阵于龙首山下,趁此风势,以火箭袭寨,帐下诸将,可有应者?” 李如梅一听要善射者,连忙出列应道:“父帅,末将愿往!” 李成梁笑道:“如此最好!”继而又道:“又需一敢死之将,领百余勇士,据于土台之上,待寨中火起大乱之时一鼓而登,此任务最是凶险,诸将何人敢应?” 只见班列中抢出一将,也不说话,纳首便叩,众人观之,正是那装扮怪异的李平胡。 李成梁见状哈哈大笑,赞道:“平胡果然死士也!” 话音刚落,帐外又滚入一人,伏地请道:“父帅,儿亦愿为死士!” 众人一看,竟是李如柏,他昨日晚上的表现太差,恶了李成梁,现在明显是赶紧来挽回。 毕竟是儿子,李成梁见状大喜,笑道:“好,你此番如若功成,本帅自然也为你记功!今命李平胡、李如柏二人同为先登之军,各领家丁亲卫,适时出击,不得有误!” 二人立刻应命。 杨元、祖承训见状,齐齐出列请战,甚至肩膀上缠着绷带在一边旁听的查大寿也忍不住请战。 李成梁先让查大寿好好休养,然后道:“祖承训领一军接应李平胡、李如柏;杨元领一军伏于后山小路。”说罢又大声道:“时机难得,稍纵即逝,各将速发,不得有误!”众人听命,齐声应诺而去。 诸将得令之后,皆点起本部人马,向古勒寨蜂拥而来,过不多时,已至山下,各将按此前吩咐排开阵势。 李成梁亲督大军殿后,在大军正前者乃是李如梅,红袍银甲,立地踏石,手挽一张铁胎弓,脚下燃着一盆油火,身后乃是一座汹涌兵阵,三千弓手分布数列,皆背风而立,脚底生火,挽弓搭箭,怒目眈眈。 李如梅阵前乃是杨元、祖承训等,同领着数百军士伏于坡边,皆厚甲重盾,背负朴刀,手提一杆三眼铳(万历一式没有换装完)。 再往前又有两座云梯架靠于土坡之上,有两员将领攀踞其上,其中一人身披精甲,手挽重盾,臂夹三眼铳,乃是李如柏;另一个背负大号砍刀,腰挂骷髅头,则是那李平胡。 李成梁见万事已备,面色森然,下令开战。 只听一阵隆隆鼓响,两万将士齐声呐喊,“大明威武”、“奉天讨逆”等词此起彼伏。 李如梅闻令,目光一凝,抽出一箭,凑火燃之,弯弓张弦,大喝一声:“叱!” 那支火箭借着风势,竟直窜山头,落入古勒寨中。 其余三千弓手见状,纷纷挽弓搭箭,照葫芦画瓢。只见阵阵火箭如倾盆之雨从天而落,此时更有风助火势,古勒寨中登时火起,四下大乱。 李成梁见古勒寨中烟腾火涌,不由心头大喜,下令擂响第二通鼓。 李平胡、李如柏闻之,闪身翻上土台,一手顶盾,一手持铳,疾步向前,祖承训等随之而上,抬盾架梯而进。 那边阿海正在城上呼喝建州兵丁救火,见状不由大惊,忙命所部前来防守。建州兵箭矢如雨射下,霎时间将明军甲盾之上射得箭如猬刺。 但战至此时,正是血气上涌之际,明军又都是李成梁的家丁,个个夷然不惧,直抵墙边,将云梯架起。 墙上的建州兵连忙探出身来,伸出钩镰,想要将之钩翻。 李平胡、李如柏覆盾护身,将手中三眼铳以火绳点燃,瞄向垛口,只听两声轰响,白烟迸突,数颗铅丸从铳口打出(近距离所以用了霰弹,其实就是一些小铅丸),几个建州兵翻身而落,。 李平胡、李如柏趁机跳上云梯,快速攀援而上。阿海见状不妙,又命建州兵丢下滚木礌石,李平胡、李如柏则斜斜举盾遮住并卸力,虽未伤着,却也寸步难进了。 李如梅见状,忙命麾下弓手以箭射之,又射死一些冒头的建州兵,李平胡、李如柏这才趁机跃上几步,已近垛口。 墙上的建州兵发疯一般地或以弯弓射下,或以木石砸下,以枪矛刺下,李平胡、李如柏一手箍定云梯,一手举盾,咬紧牙关,奋力相抗。但时间一长,仍然不免渐渐有些不支之色,而此刻他们双方距离已经很近了,李如梅怕误伤二人,不敢再射箭,虽见二人死生须臾,心中焦急万分,却也一时无法可想。 远处的李成梁也有些后悔,尤其是上头有他次子李如柏在,更是让他紧张。 而在李成梁前方的李如梅此时却忽然跳到一块大石之上,手挽一弓,背负两壶雕翎箭,大喝一声:“二兄当心!”说罢开弓搭箭,那副铁胎弓被拉得咯吱作响。 李如梅目光一凝,又是一声大叫:“叱!” 一箭应声而出,直射古勒寨。李如柏在云梯上只觉尖啸刺耳,转头一看,只见一束寒光破风挟电,击面而来,心下骇然,下意识缩脖欲躲,忽听头上一声“啊呀”,一个建州兵翻身倒落,跌下墙去。 众人一看,李如梅那支雕翎箭正中建州兵正脸。 ---------- 感谢书友“大明晋王_李定国”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李如梅在平定壬辰倭乱中表现上佳,据说颇为善射,所以书里也给他展现一把,免得又有人说我黑铁岭李氏。我谁都不黑,什么时期是什么表现,我都照实写。人是会变的,后期堕落和前期英武在我的观念里并不冲突。 第1017章 血战古勒寨(下) 杨元等见此箭,皆心中大赞:“五公子真乃神射也!” 那阿海与众建州兵则是齐齐一愣,目光下意识都往射箭之人搜寻而去,李平胡、李如柏趁机又上几步,都已将一只手扳住垛沿。 几个建州兵见状一惊,急忙举刀来砍,不料又是“嗖、嗖”几声,众人只觉寒芒过眼,定睛再看之时,那几个建州兵竟是个个中箭,不是射中面门,就是射中咽喉,俱都倒地而亡。 阿海心下骇然,惊道:“此是谁家小儿,竟能练就这等神射!”正惊惶间,李平胡、李如柏已翻上寨墙。 李如柏有心在父亲观战之时挽回形象,脚步刚刚站稳,便大喝一声,抽出朴刀,仗着一身精甲横冲直撞,刀势如狂,惊得众建州兵连连后退。 李平胡不着重甲,此时反而拉开本就不厚的衣襟,袒露着胸膛,露出里头方砖抹油一般的胸肌,几个建州兵见他无甲,只当好欺负,立刻前来围攻。 李平胡却不慌不忙,反而笑道:“一群蠢物,这么着急求死?”猛然抬手砍翻两个建州兵,竟然还有工夫转头朝城下喊道:“城破也!你等还愣着作甚,速上!” 杨元等本就看出前方大局似乎已定,又听了这话,更不迟疑,连忙奋勇向前,登城踏墙,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杨元、祖承训等也冲上了城头。 阿海见此情状,不由心急如火,须发皆张,抡开朴刀劈倒一名建州逃卒,狂吼道:“擅退者,皆死!”随即提刀杀来。 阿台阿海两兄弟,虽是以阿台这个当哥哥的为主,但若论模样,阿台倒长得稍稍周正一些,而阿海却是豹睛环眼,狮鼻阔口,好看肯定谈不上,却别有一番威势。 李平胡见其模样,不由眼前一亮,笑道:“这颗脑袋不错,堪做我腰间饰物!”说着便将刀一摆,来战阿海。 阿海听他说得狂妄,喝问道:“来将通名,我刀下不斩无名之鬼!” 李平胡阴惨一笑,怪声道:“无名之鬼?好一个鬼字,我便是索命鬼!”说罢忽然转头,对匆匆赶来的杨元等将喊道:“这颗脑袋我已经下订了,你等休要争抢!” 杨元等人还未及回话,阿海闻言已是大怒,喝骂道:“匹夫安敢轻我!”愤怒之下,更是抖擞精神,与李平胡战作一团。然而未过十合,阿海已是不敌,又见城头明兵越聚越多,心下着慌,将刀虚晃,做拼死一击的模样猛然一刀朝李平胡砍去。 李平胡抽身闪躲,而阿海趁机翻身便走。李平胡见状,笑道:“你可不能随便一走了之,你这颗脑袋我看上了!嘿嘿,你要走也不是不行,脑袋留下即可!”说着提刀便追,杨元等亦杀散守军,也紧紧赶来。 这边城头大乱之时,那边阿台正命人四处救火,此时忽闻城破,连忙率众来救,正撞着阿海,又与其合兵一处来战明军,然李成梁此战兵力远胜于他,既已破城,哪会客气?战不多时,阿台阿海兄弟身边的部下已是死伤惨重。 阿海急道:“尼堪势大,都督当速退内城,暂避锋芒,再作打算。” 阿台见明军汹涌而来,知已难支,遂且战且退,走保内城。 他匆忙进了内城,又命人将内城大门紧闭,门后顶上杠木,塞满土嚢大石,再命亲兵上城墙防守,本人则与阿海躲入“都督府”商议对策。 阿台问道:“尼堪(汉人)来此已半月有余,数番来攻,皆大挫而归,如何今日却这般容易得手?” 阿海忿忿道:“今日是天不助我!尼堪趁大风起时,以火箭攻城,其军中又有一神射小将,竟有百步穿杨之能!此人立于山下射之,那风又助其箭势,我兵凡露头者皆登时立毙,以致一时慌乱,故此城破。”阿台闻之扼腕。 阿海道:“今日战事糜烂至此,已不可为之,都督当速做打算!” 女真人和蒙古人打交道日久,也学会了蒙古人的逃跑之能,因此阿台闻言,眼珠一转,道:“我等可走叶赫,叶赫诸贝勒与我极相善,必肯纳我,我等潜踪匿迹,穿过哈达部,养息几月,待尼堪大军走后,再寻机报仇。” 这里要稍作解释,阿台他们一家子,跟其部以北的海西女真哈达部关系极差,乃是典型的世仇,而与更北的叶赫部则是交情极好的战友,因为叶赫部也与哈达部打生打死多年,于是阿台家与叶赫部是那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关系。 于是阿海闻言立刻点头,道:“事不宜迟,我保兄长速从后山小路先走。” 阿台道:“不妥,不妥,想那觉昌安、塔克世二贼已泄我地利,尼堪必有重兵伏于彼处,切不可自投罗网。这都督府中有一暗道,通往山上密林,我兄弟二人可从暗道潜出,再由峭壁缒下,沿河北走,必是神鬼莫知。” 阿海却摇头道:“若我兄弟齐出,城中士气必崩,恐都督尚未走远,尼堪大军搜至也。且让小弟留下抵挡一番,都督可与侄儿们速走。” 阿台惊道:“你我同胞骨肉,当同生共死,我何忍弃之?” 阿海笑道:“多谢都督厚爱,古勒寨可无我阿海,却不可无都督,都督速走,休要管我。” 阿台默然,却不肯答话,阿海忽又问道:“那觉昌安、塔克世二贼泄露古勒寨地利在前,后又偷入城中阴谋串联,前不久派人出城之时被我发现,已将之关于地牢中,如今事急矣,当如何处置?” 阿台反问道:“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阿海道:“可留与我为人质,以应非常之局。” 阿台忽然擂桌道:“也罢,他二人投奔尼堪多年,今次又立下大功,想必在尼堪眼中也还有些地位,有他二人在手,你当可保无虞……我立刻出寨,你自己看好机会,事不可为之时马上弃城来找我会合。” 阿海见兄长答应,立刻应命,二人遂分头准备,一番忙乱之后,阿台与其子等并二十余精壮亲兵一同由暗道悄悄而走。 而当阿台等人潜出暗道之时,李成梁亦亲率大军杀入寨来,与杨元等合兵一处,将这弹丸内城围作铁桶一般。 阿海上城观看,只见得四下尽是明军,盔明甲亮,披坚持锐,又听得八方人叫马嘶,噪如鼎沸,守城的建州兵个个肝胆俱裂,两股战战,皆欲先走。 阿海见状,连忙提刀弹压,亲自手刃数人,士气勉强稍定。 这是祖承训正在城下,见着阿海,顿时叫骂道:“兀那手下败将,敢出城一战否?” 祖承训这话倒不是吹牛,之前阿台阿海分守一城,互为犄角,而阿海那边正是祖承训率人攻破的——原历史上这事是秦得倚做的,但这次因为高务实的关系,所以情况有变,攻破阿海那城的功劳便被祖承训得了去。 祖承训一吼之后,李如柏也叫道:“兀那蛮夷,快快开门,伏地求饶,尚可留你全尸!” 李平胡则哈哈笑道:“好脑袋,好脑袋,你没地方跑啦,不如自己把脑袋扔下来送我如何?” 一时间明军皆高声叫骂,阿海大怒道:“可恨尼堪如此辱我!左右,与我痛击之!”守城建州兵听令,遂将矢石打下。 李成梁远远看见,冷笑着道:“传本帅号令,能擒杀此贼者,赏银五百两!” 五百两绝非小数目,诸将闻令,皆鼓噪怪叫,奋勇杀去。 杨元最当先,刚欲跃上一架云梯,忽觉有人扳扯其肩,不由得立足不稳,跌坐于地,他顿时大恼,定睛一看,却是李平胡,又不觉惊诧道:“平胡将军这是做何?” 李平胡冷哼一声,道:“我有言在先,此头当为我腰间饰物,你这厮听不懂人话吗,竟敢与我争抢!”说罢径自向前。 杨元闻言大怒道:“我敬你勇悍,称你一声将军,不想你却如此轻慢无礼!泼汉休走,咱们好好理论理论!”说罢又是纵身而起,去扯李平胡,不料李平胡却没兴趣与杨元理论,直接飞出一脚朝杨元踹去。 杨元根本没料到他会对自己人如此痛下狠手,被当空蹬在胸口,顿时眼前一花,“啊呀”一声,飞出数尺开外。 李平胡冷哼一声道:“无能废物!” 其余诸将见状,都是怒火中烧,大喝道:“杨兄素来义薄云天,你这厮如此辱他,便是辱我!”说罢一起上前,欲围殴李平胡。 谁知李平胡只是冷哼一声,也不言语,回身抽刀便砍,诸人完全没料到这人心中完全没有半分军规,俱是心下大惊,连连后退。 李平胡狂笑一声,翻身跃上云梯,攀援而上。 杨元此时早已爬起来,恨恨视道:“真乃鞑种异类!”又对其余众将说道:“休要管他,莫耽误正事!”众人方才作罢。 李平胡踏定云梯,舞刀怪笑而上,那些守城的建州兵早无战意,见其如凶神恶煞一般,立作鸟兽散,李平胡不费吹灰之力,已踏上城头。 阿海远远看见,急忙来战,叫道:“又是你这厮!” 李平胡怪笑几声,手抚腰间骷髅道:“莫急!今日当有好脑袋与你作伴也!”说罢挥刀便砍。 阿海见李平胡双瞳似蛇目,阴冷异常,不觉心慌神乱,手脚僵麻,勉强抵挡几刀,便是不支,抽身疾走。 李平胡怪叫道:“好脑袋,莫走,莫走!”紧追而来,阿海连忙命亲兵阻挡,其自跑入都督府中。 阿海喘息未定,只听得外面杀声震天,自知明军已入院中,连忙躲入帷幕之后。 又过一晌,府门轰然大开,阵阵阴风倒灌而入,又听得一人踱入府中,四下乱嗅,阿海更是屏息凝气,不敢妄动。 未过多久,阿海只觉一团腥气罩拢而来,又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好脑袋!莫要躲了,速来我腰间也!”此非别人,正是李平胡到了! 李平胡笑罢,挺刀直刺帷幕,阿海心下大骇,连忙抽刀挡住,李平胡则欺身向前,刀刀直取要害,阿海手慌脚乱,勉强抵挡十余合,自知绝非敌手,虚晃一刀,趁机跳出圈外,死命逃往后院。 阿海慌不择路,昏黑之中倒撞乱扑,又觉那团腥气须臾不离左右,更是魂飞魄散,自思再无出路,遂心下一横,直奔地牢,砍开牢门,冲将进去,李平胡亦紧追而入。 只见牢内拴着二人,皆手脚带镣,蓬头垢面,而阿海则将其并作一处,以刀横脖颈之上,对李平胡叫道:“来将勿近,可认得此二人否?” 李平胡斜眼打量一下,问道:“此为何人?” 阿海未及答话,二人哭喊道:“将军快救我等!小人乃觉昌安、塔克世也!” 李平胡稍稍意外,细细观之,正是觉昌安父子。 阿海道:“这二人性命已在我手中,来将速速让开去路。” 李平胡闻言,却是仰天怪笑,笑毕说道:“我若是不肯呢?” 阿海一愣,发狠道:“如若半个‘不’字,则此二人性命立休矣!” 李平胡闻言又是怪笑几声,忽然瞪眼说道:“不烦你动手,我来助你!”说罢手起刀扬,只见一片血雾激喷而出,将阿海淋了个满身,其再定睛看时,觉昌安、塔克世二人竟已倒落尘埃,早成无头之鬼也。 阿海见状,只觉万念飞灰,眼前一黑,跪坐于地。 李平胡则提刀上前,一手揪其须发道:“好脑袋,现在可以归位了!”说罢,只见寒光闪过,阿海已是身首异处。 李平胡不慌不忙,以刀剜其眼,以铁链穿之,系于腰间,又以手拍之道:“真是颗好脑袋!不知此贼是何滋味?”说罢竟就地生火,以刀片其股肉而炙之。 正当此时,门口奔入几人,李平胡抬头望之,为首者乃杨元是也。 杨元见此状,心下大恶,指二尸体问道:“此是何人?” 李平胡也不答话,坐地抬脚,将二头颅踢至杨元面前,杨元低头一看,大惊失色,叫道:“你这厮如此滥杀?” 李平胡挑眉回道:“吾欲杀则杀之,何须你等小儿来管?” 杨元跺脚道:“这觉昌安、塔克世父子皆有功于大帅,而我等有功不赏,竟滥杀之,是结怨于其族也!”又指李平胡叫道:“速速起身,与我去见大帅!” ---------- 感谢书友“无忧无愧k书”、“书友20170518144524978”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18章 背锅侠(二合一) 杨元指着李平胡叫道:“速速起身,与我去见大帅!” 李平胡切下一块股肉扔进嘴里嚼吧,一边爱答不理地斜睨了杨元一眼,淡淡地道:“你是何人?” 杨元刀眉一拧:“我乃沈阳游击杨元!” 李平胡白眼一翻:“好得很,好得很,你还记得自己是谁?那我倒要问问你,你一个沈阳游击,凭什么管老子的闲事?论亲疏,我是大帅亲兵、家丁首领;论职务,我头上也顶着一个辽东总兵标下中军坐营的头衔……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杨元大怒:“今日破城之战虽是大帅亲督,但战前点将时大帅将我排在第一,按例便是由我负责!如今你滥杀有功之人,我没有临阵斩你,便已是念及同袍之谊,你倒以为我管不得你?” 李平胡冷笑道:“什么点将不点将的,这些老子不懂,但老子既然出战,在敌营之中杀人,还他娘的能杀错了?你这厮不要耽误我吃肉,再敢啰嗦,我连你一块杀了!” 杨元气得太阳穴直突,大喝一声:“左右,与我拿下!” “看谁拿谁!”李平胡忽然反手将一块烤熟的股肉朝杨元掷来,顺手操起厚背砍刀,旋身就是一个反斩。 杨元之前在上城墙的时候就被李平胡意外地踹过一脚,知道此人眼中根本没有军纪、人情一说,对他早有防备之心,此刻李平胡一动手,杨元先是左手一挥,挡开那块让他恶心不已的人肉,接着向后猛然撤步,只一眨眼,腰间的雁翎刀不知何时已经掣了出来。 李平胡冷笑道:“只会逃么?”说着毫不留情又是一刀猛劈。 杨元刚才一躲已经到了门口,这一刀如果再往后躲,就有可能被门槛绊倒,但他自忖手里的雁翎刀恐怕分量不够,与李平胡的厚背砍刀硬生生对劈非要吃亏不可,因此仍然不肯硬接,只好矮身向侧面一挪,同时把雁翎刀以右手反手外划。 这一手如果得逞,李平胡又没着重甲,非要开膛破腹不可。但李平胡虽然蛮横,体型却是精瘦一类,灵活得很,再次拧身,砍刀却依旧劈向杨元。 但这一刀还只劈出一半,却又有一把刀伸了出来,硬生生一个侧击,“当”的一声把李平胡的刀给荡开,同时响起一个声音:“李平胡!住手!” 李平胡对这个声音倒似乎颇为熟悉,收刀退后一步,冷冷地道:“祖菩萨,你不好好吃斋念佛,怎么也要找我分几块肉吃么?” 原来这一刀却是祖承训出的。祖承训这人虽是武将,但偏偏信佛,而且信之甚笃,在辽东是出了名的喜欢出钱捐建佛寺庙宇,因此有时被人调侃“祖菩萨”。 祖承训却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看了李平胡一眼,道:“大帅已经进城了,他这次带来的两个马夫,一个叫努尔哈赤,一个叫舒尔哈齐。” 李平胡冷笑道:“两个毛头小子,战俘降奴而已,你提他们,莫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他二人?” 祖承训轻哼一声,满脸嘲讽:“你除了杀人吃肉,可还有半点人智?觉昌安乃是我大明建州左卫指挥使,你杀了他与其子塔克世,本就已经是戴罪之身,现在又狂言还要杀了努尔哈赤兄弟…… 李平胡,你可知建州左卫这些年一直是大帅手里最好用的棋子之一,现在你是想把这颗棋子毁了吗?或者说,你更希望建州左卫从此与大帅反目成仇?” 李平胡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屁话,我只知道大帅和我说的是,战场之上只要不是穿着鸳鸯战袍的人,就都能杀。” 祖承训冷笑一声,却懒得再和这没脑子的人多说,看了杨元一眼,招手道:“杨游戎,你随我去见大帅吧。” 祖承训和杨元的关系不好不坏,因为杨元年纪比他略小,职务上面也一直低他一头,譬如如今杨元还是游击,他却是参将,并且很快就要升副总兵了。 但他刚才听了杨元和李平胡一半的对话,对于杨元自认是此次攻城点将里头负责的那一个却十分不满。 大帅这次点将只是分配任务罢了,你倒觉得是大帅特别器重你,甚至把你放在我前面? 其实要换做平时,祖承训可能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但因为他此刻马上要升副总兵,所以反而对这些问题特别在意——理论上来说,曹簠下狱之后,接任副总兵的姚大节、秦得倚乃至于马上要履新的祖承训这三人,出任副总兵的底子都不太硬。 论资历,他们倒也勉强足够,但论家丁数量,却都不太行,之所以能够上位,不过是因为李成梁的支持罢了,因此祖承训没法不敏感。 祖承训是李成梁身边的亲近将领,跟杨元这个外任沈阳游击将军的家伙不同,所以他要带杨元走,李平胡却是不拦,只是阴笑一声,自顾自走回去吃肉了。 祖承训和杨元看得都是一阵恶心,两人一齐出了门,去寻李成梁不提。 ------------------------------ 第二日一早,李成梁早早的下令班师,众将都有些错愕。 打仗这种事大家都是老手了,如果是打蒙古人,打赢之后尽早班师,那是有道理的,但打女真人却不同,一般来说打完并不算完,接下来还要狠狠搜刮一番,才算对得起弟兄们辛苦卖力。 这是因为蒙古人速度快,打完这一茬,说不定很快会有另一茬前来报仇,所以得赶紧走人,以免被蒙古人轮番打击,搞出车轮战来,因此坐实已有战果最为重要。 而女真人都有城(寨也算),有城就有积蓄可以搜刮抢掠,而且女真人内部矛盾重重,一般不太会有援兵,甚至就算有,救援也及时不到哪去,大可以先赚上一笔再走不迟。 但这次李成梁却不想多耽搁,只想赶紧收兵回去。 除了高务实在辽南打出一场大胜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导致他有很多事必须赶紧回去处理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昨天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死让李成梁既恼火又头疼,李成梁不想在女真人的地盘上节外生枝。 然而他不想找麻烦,麻烦却要找他,就在诸将询问为何要急于班师的时候,有传令兵前来通报,说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在府门口痛哭,并口口声声说要求见宁远伯。 李成梁当然不怕这两兄弟,就算这二位已经二十出头,在他眼里也不过两个小屁孩子罢了,又是女真人,值得什么? 但问题是昨天的事李成梁并不占理,先前发动攻城本就是无视了觉昌安和塔克世二人的安危,后来他父子二人被杀,动手的偏偏又是李成梁的亲卫头子之一,更糟糕的是李成梁还并不愿意处置李平胡。 李成梁是非常能够区分自己人和外人的,家丁是赖以功成名就的根本,而家丁要如何团结呢?除了优渥厚待、大方给赏之外,还要让他们觉得:只要我跟着大帅,就谁都不怕! 这种做法可能导致家丁为非作歹,这一点李成梁是知道的,但他认为问题不大:大明缺的不是良民,而是能打仗的勇士,只要你能打仗,肯帮我打仗,其他事就都好说。 李平胡不仅是家丁,且是头目之一,又极其能打,这岂是李成梁轻易更动的人? 再说,觉昌安、塔克世虽然早就投了他,但建州左卫实力又不强,他们二人在李成梁手底下也没什么大用,这次攻灭了建州右卫最强的阿台之后,觉昌安父子的作用更小,所以……死了也就死了,难道还要让李平胡去抵命不成? 不过,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二人总是拦路哭诉却也不是事,搞得好像他李总戎处事不公一般,太烦人了,得找个理由打发了才行。 李成梁想到这里,皱着眉头迟迟不肯开口。 祖承训一看,觉得机会来了,出言问道:“大帅可是担心努尔哈赤兄弟不知好歹,四下乱传谣言,诿过于大帅?” 李成梁看了他一眼,道:“我之所为,自有公论,任他去说却也无妨,只是他兄弟二人现在失却父、祖,也是一族之长了,若是从此认定我大明弃他,将来恐要生事,徒惹麻烦。” 李平胡在一边道:“那就一并杀了好了,落得个干干净净。” 杨元怒道:“你还有脸说话?” 祖承训也皱起眉,不悦道:“杀他二人容易,可那建州左卫,咱们莫不是要一并杀光吗?” 李平胡还要说话,谁知李成梁把脸一板,瞪了他一眼:“闭嘴。” 要是别人,李平胡不怕,但李成梁一开口他倒还真老实了,当下闭嘴,不再多言。 祖承训则接口道:“大帅,努尔哈赤他们一家,虽然名义上是建州左卫指挥使,但其实实力早就败落了,现在建州左卫内部也是一团乱麻,就算让他回去由怨生恨,短期内也不可能敢对咱们如何,只是这样一来,总归影响大帅的声威……” 李成梁淡淡地道:“伟绩,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祖承训忙道:“是,末将就是觉得,这次的误会还是有必要解开的,不是因为担心建州左卫如何如何,而是以免损害大帅的声誉。” “怎么解开这个误会呢?”李成梁把“误会”二字特意说得略重了一些。 祖承训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肯定了“误会”这个词,也就是在暗示自己,要把“误会”给坐实了。 这可真巧,祖承训原本打算献的策,就是在“误会”二字上做文章。 “原本这件事就是一场误会。”祖承训言之凿凿地道:“要不是布库录急着做忠臣,而且一直嫌弃觉昌安父子这内应干得糟糕,始终不能打开城门,咱们怎么会临时发动总攻?” “布库录?”李成梁若有所思的念了一下。 布库录,姓佟佳,全名佟佳·布库录,不过这个名字在后世毫无名气,此人更出名的是他的绰号,叫做“尼堪外兰”。 尼堪外兰这个词为满语“nikanwan”的音译。nikan满语意为汉人、南人或南蛮;wan是汉语“外郎”的音译,而外郎转成现代汉语则是秘书、通事、侍从的意思。因此,尼堪外兰这个绰号,大致意思就是“汉人秘书”或者“汉语侍从”之类。 [注:史书中对此人的记载几乎全是“尼堪外兰”,并未提到他的本名。但在上世纪90年代,满族佟佳氏家谱受到史学界重视,根据佟佳氏家谱记载,尼堪外兰姓佟佳氏,本名布库录,现在这一说法正在为学术界广泛接受。] 祖承训肯定地道:“没错,就是布库录。” 李成梁略微思索了一下,略微迟疑道:“布库录对我大明还是很忠心的……” “没错,但正是因为他忠心……”祖承训道:“反正这家伙嘴碎,得罪的人也够多了,不怕再多努尔哈赤兄弟。” 祖承训这样一说,倒是让李成梁忍不住笑了笑,道:“这厮的确嘴碎。”然后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告诉布库录,就说本帅说了,这次他催着本帅一举破城,现在看来的确建议有功,我会记着他的功劳,到时候再给他一些敕书,顺便夸夸他。” 祖承训笑道:“大帅英明。” 此时的布库录或者说尼堪外兰还不知道,在另一个历史中,他被当时不敢找大明报仇的努尔哈赤当成了出气筒,这一次明明没他什么事了,居然还是逃不掉这个宿命。 时也,命也。 原历史上,尼堪外兰之所以被努尔哈赤诿过,是因为他在觉昌安等人还在城内的时候,由于挨了李成梁的批评,不得不跑到古勒寨城下许诺,说只要你们杀了阿台,打开城门放大明天兵进城,杀阿台的可以做城主,其他人都可以平安无事。 结果当时古勒寨里的人本来就被李成梁的大军吓懵了,一听尼堪外兰的保证,立刻杀了阿台出降。谁知道李成梁根本不理会尼堪外兰的保证,进城一顿乱杀,觉昌安、塔克世二人死于城中。 要说起来,这家伙的确是冤枉。说他依附明朝吧,那时候大大小小的女真部落绝大多数都依附明朝,就好比努尔哈赤的爷爷和老爸不也都依附明朝吗?所以李成梁出兵,他带个路什么的完全正常。 说他食言、诓骗古勒城的百姓吧,这一说法也不能成立。因为尼堪外兰只是在门口许了下愿,实际上抉择权在李成梁手里。 李成梁可以遵循尼堪外兰的承诺,也可以放手屠城,无论李成梁做何种选择,尼堪外兰其实都无法左右。而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在尼堪外兰老兄许诺的时候,心里很可能真是想要一个这样的结果,至少应该不会想到开城后要把里面的老少全杀光。 食言的,是让他去说降的李成梁而已,尼堪外兰背这个锅,有些像郦食其之死。 这一次没轮到他去城下招降,但也许是历史的惯性,这个锅居然还是准确无误的找到了他。 第1019章 女真人的干爹 李成梁的大军非常果断的撤军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既然连云彩都没带,当然也没有带走努尔哈赤兄弟,以及布库录。 不带走布库录倒是正常的,这位老兄现在已经是图伦城的城主了,有自己的地盘在,就算再怎么巴结大明,也不至于放弃老巢天天跟在李成梁屁股后面吹牛拍马。 但不带走努尔哈赤兄弟就有些奇怪,因为他们兄弟二人是万历三年李成梁攻打王杲胜利之后的战俘,虽然因为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改投李成梁,从此依附大明的缘故,努尔哈赤兄弟没有受到什么虐待,甚至逐渐还混成了李成梁的一大批马夫之一,哦,应该是之二。 然而理论上来说,他们的战俘身份并没有变化,用此时大明的习惯称呼应该叫做“降奴”。 降奴,显而易见是没有人身自主权的,但李成梁这一走却没有带他们走,甚至也没撂下什么话,给出什么交待,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以目前大明以及李成梁本人在辽东地区的威望,降奴如果不幸变成逃奴,后果显而易见是很严重的。 所以现在舒尔哈齐很着急,一个劲的抱怨自家阿浑努尔哈赤:“阿浑,这可怎么办啊,咱们不过是去问问情况,现在大爷恼了,不带咱们走了,那咱们不就变成逃奴了吗?逃奴的下场可惨得很呐,要是被抓住……” [注:阿浑,满语哥哥之意;大爷,是当时辽东很多人称呼李成梁的恭维词,尼堪外兰也这么称呼他。] “你着什么急?”努尔哈赤虽然今年也才二十四岁(虚岁),但显然远比弟弟沉得住气,闻言皱眉道:“大爷的意思明摆着,玛法和阿玛不在了,让咱们回去继承部族。” “是吗?”舒尔哈齐有些迟疑:“别是阿浑自己瞎猜的吧?” 努尔哈赤不答,反而道:“窦,你觉得尼堪外兰这厮是不是该死?” 窦,是满语弟弟的意思。 舒尔哈齐迟疑了一下,道:“尼堪外兰这家伙话多嘴碎是肯定的,但要说他故意陷害玛法和阿玛,我觉得应该不至于,尼堪(汉人)说的话恐怕不太真。” 努尔哈赤摇头道:“不,尼堪外兰就是该死,也一定要死。” 舒尔哈齐顿时愕然,问道:“就因为他建议明军攻城?可尼堪说玛法和阿玛先是被阿海给抓了起来,后来明军破城之后没分辨出来,这才误杀的。这样说来,尼堪外兰虽然有罪,却也罪不至死,毕竟动手的是明军……” “若是明军,你我兄弟这仇还报得了吗?”努尔哈赤冷冷地道:“这错,就错在尼堪外兰一个人身上,我们回去之后就要想法子报仇,必须得杀了他,才能重振我爱新觉罗家的声威!” “回去?回哪儿?”舒尔哈齐苦笑道:“阿浑,没有大明的都督敕书,咱们连赫图阿拉都回不了的。” 这是个问题,努尔哈赤想了想,道:“既如此,我们先去叶赫,叶赫二位贝勒清佳砮、杨吉砮皆是当世人杰,而且志向高远,一定能看出帮助你我兄弟二人对他们的好处。” 舒尔哈齐想了想,道:“叶赫二贝勒的确是有志向的人,但他们跟哈达部王台都督关系恶劣,前次咱们在大爷帐下时不是还听明军众将分析,说二奴(明人对叶赫二贝勒的称谓,因为他们的名字第三字读音)日渐跋扈,而王台年老,恐今明两年之内,叶赫、哈达便可能交兵吗?我兄弟此时投叶赫,恐怕会被人当刀使。” 努尔哈赤冷笑道:“要用我为刀,总得给我些本钱,你我兄弟虽然虎落平阳,毕竟是建州左卫有数的人家,乃是猛哥帖木儿的嫡亲后裔(没说错,猛哥帖木儿是努尔哈赤的六世祖,其子董山是努尔哈赤五世祖)。” 舒尔哈齐正要接口,谁知努尔哈赤还没说完,顿了一顿又继续道:“再说,正因为叶赫与哈达很可能马上要交兵,我兄弟二人去了叶赫,才不至于被留在叶赫,不得返回。” 舒尔哈齐微微一怔,问道:“阿浑,这是为何?” “窦,你想想,咱们兄弟留在叶赫,在这一战之中的作用能有多大?”努尔哈赤问道。 舒尔哈齐皱眉道:“那不好说,咱们跟着大爷打仗也有七八年了,我自觉学了不少东西,想必阿浑也是如此。既然这样,倘若叶赫二位贝勒肯使我兄弟带兵,以叶赫现有的实力,没准真能拿下哈达。” 努尔哈赤呵呵一笑:“说得是,可是你觉得叶赫二位贝勒能大方到这般地步吗?” “那不能,肯定不能。”舒尔哈齐撇撇嘴:“谁肯把自家的部曲拿去给外人率领?” “那就是了。”努尔哈赤微微一笑:“所以,咱们在叶赫不过是两个外人,对他们而言,顶多是有些勇力,但两个人再如何有勇力,对于一场大战而言也微不足道,不会被他们放在心上的。” 舒尔哈齐渐渐明白过来,问道:“阿浑的意思是,叶赫二位贝勒会送咱们回赫图阿拉?” “没错,不仅会把咱们送回赫图阿拉,而且应该还会送一些东西给咱们,譬如兵甲、马匹之类。” “会送敕书吗?”舒尔哈齐马上问道:“没有敕书,咱们回去也得穷死。” 努尔哈赤脸色有些垮了下来,叹息一声,摇头道:“敕书就别指望了,女真各部谁不把敕书看得紧紧的,为了几张敕书打起来的仗还少吗?别的不说,叶赫现在要和哈达开战,还不是因为叶赫觉得哈达部现在的实力已经配不上他们手里拥有的敕书数量了?” 舒尔哈齐的神情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叹道:“可是咱们手里没有敕书,将来可怎么活?总不能就靠打猎捞鱼活下去吧?” 努尔哈赤想了想,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咱们先得了叶赫二位贝勒的承认,然后再去和尼堪交涉,最好能直接找到大爷,先拿玛法和阿玛的惨死说事,然后求个情、服个软,想法子让大爷给咱们一些敕书……” 舒尔哈齐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是个法子,大爷的门路要是能走通,敕书就好办了,咱们将来的日子就能过得下去。” 两人就此说定,放着近在咫尺的尼堪外兰不去报仇,直截了当往北投叶赫去了。 不过,他们提到的敕书问题,这里得说一说,非常重要。 大明初期对女真的大力招抚,并在女真地区建立建州卫、毛怜卫等羁縻卫所制度,对女真实行“以夷制夷”的政策。 在这种政策之下,管理女真各部的地方官员虽然身为女真各部首领,也在政治上接受大明的册封,如诰敕(即委任状)、官印和冠带袭衣的颁发等代表朝廷的委任措施。 这其中,在女真与大明的关系中起关键作用的是诰敕,也就是所谓的“敕书”,它的关键在于其“凭证”作用,既是朝廷中枢对地方官员官职及其等级的授予凭证,也是女真向朝廷定期朝贡和受赏的凭证,是身份地位和贸易进出双重的重要证明,敕书的存在也是与朝鲜相比较之下,女真与大明贸易中最为突出的特点。 大明对于敕书地位的正式规定始于正统时期,“上是其言,乃敕辽东等处总兵等官,今后外夷来朝者,止许二、三人或四、五人,非有印信公文,毋辄令入境”。 在女真与大明的朝贡贸易和马市贸易中,都需要“敕书”作为进京和入市的重要凭证,入关和进入马市时,要将敕书及进贡物品或贸易产品交由相关的官员进行査验。 由此可见,敕书不仅代表着大明朝廷的绝对政治权力,也和经济问题紧密相关,并为女真经济实力的增长和军事崛起起了重要的作用——你有敕书,你才能和大明进行贸易,而且由于每一张敕书限定交易人数为“止许二、三人或四、五人”,所以拥有的这类敕书越多,能进行贸易的额度也就越大。 其实,大明方面一开始使用敕书,其目的和作用更偏向于政治方面。敕书最直接的功能是册封地方官员,“赐敕书,各统分部”,换句话说是朝廷对地方官职的赋予,官员又是政治权力的掌控者,所以大明对女真颁布敕书,也就是从政治上明确确立了君臣、主从的关系,将女真划入大明的政治势力范围之内,并规定其进京朝贡的义务。 当然,这种义务也带有政治和军事上的强制性。 可以说,明初确立并在后金建立前一直沿用的以敕书为凭证的朝贡和马市贸易,是大明用以控制并使女真臣服的一种重要手段,而敕书则是这种手段的证明。 但大明看重的是政治,而女真人更看重的却恐怕是其经济利益。 当然,也不是说女真人不看重政治方面的作用,实际上大明对女真各部招抚后,以颁发敕书的形式对管理女真的地方官员加以任命,这种带有仪式感的凭证,标志着之前作为游牧民族的女真开始出现官僚阶级。 职位的世袭会逐渐使得掌握管理职权的上层阶级在经济上也超越平民,并世代累积财富,在本来颇为原始的女真社会逐渐出现“私有财产”的概念和形成趋于稳定的贫富分化。 换句话说,敕书的颁布加速了女真社会的等级差别,这种明显的等级差别和私有制度,也是女真社会向封建化转变的表现之一。 后世有人觉得努尔哈赤建立八旗制度多么了不起,其实他搞出八旗制度完全合情合理——大明的敕书制度给他打好了基础。 实际上他只是顺势把潜规则摆上了台面:这个旗是我的,那个旗是你的,大家都是半奴隶半封建制度中的上层统治阶级——这不就是延续了大明敕书制度? 然而政治影响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过程,而经济影响则是更具有时效性的。 敕书是女真各部进京朝贡和进出马市的关键信物,这也是区别于其它贸易的最明显特点,掌握敕书后的女真人,凭借朝贡和马市的存在,逐渐不再单纯依赖于原始渔猎经济,而是学会了利用渔猎经济的产物,与大明等进行贸易,以此得到生存乃至于扩张所需的物品。 这种过程既反过来保障了渔猎经济继续维持的动力,也扩展和壮大了女真社会的发展,如人口的增长、社会需求的增加等,当女真简单的社会组织凭借渔猎和贸易无法满足自身发展,就相应地滋生了更多的掠夺行为——不管是王杲当年的寇边抢掠大明民间,还是努尔哈赤口中即将爆发的叶赫、哈达之战,都是这种情况。 女真以敕书支撑的多种经济方式在发展过程中,大明严令禁止的铁器、大明封赐的种子和耕牛等,也被以各种正规或者不正规的手段传入女真。 实际上在当下,农耕生产已经在女真各部中被广泛应用,农耕经济的带动下,越是离大明边境近的女真部落,越是迅速地利用以敕书进入京城和马市的机会发展自身的手工业,如织布、盐业、制陶、冶铁等,对军事实力也有相当大的助力。 所以可以说,敕书在经济上的作用对女真的吸引力更大。 正是因为敕书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拥有敕书也就拥有了通过贸易增加财富和各项实力的机会,因此在女真各部崛起的过程中一直存在着对敕书的激烈争夺。 那么关键问题来了,大明的敕书怎么发?发多少?如何分配? 理论上来说,既然是敕书,那这些事当然都是由皇帝决定。 但这只是理论,实际上皇帝可能连女真那些乱七八糟的部落名都记不清,他怎么知道该给谁发、发多少? 所以,皇帝得靠边臣、边帅的建议来发放敕书。而辽东这地方偏偏拥有一定的特殊性:边臣来这里一般干几年就走了,而边帅边将则多半都是当地人,对女真人内部的形势、实力等更加了解。 等到了李成梁镇辽之后,他这辽东总兵一干就是十几年过去了,打赢了无数大仗小仗,在辽东的声望一时无两,敕书既然本来就是控制女真的手段,那敕书怎么发,还能不问问他吗? 所以现在的实情就是,理论上发给女真的敕书是皇帝掌握,实际上是以蓟辽总督、辽东巡抚和辽东总兵的建议为准,而鉴于辽东的特殊性,蓟辽总督和辽东巡抚在很多时候又会以李成梁的意思为主要参考。 因此,李成梁实际上是整个女真的干爹! 为何不论尼堪外兰还是努尔哈赤,都下意识称呼李成梁“大爷”? 因为李成梁对于女真人而言,真的就是大爷! ---------- 昨天看到一条书评,大意大概是古勒寨之战拖慢了节奏,解释一下:古勒寨之战出现的几个重要人物,如杨元、祖承训、李平胡、李如梅等,都是平定壬辰倭乱之战中的重要人物,我得提前让他们出场露个脸,并且表现一下性格特点。类似的“为十年后做铺垫”,前文中已经搞过很多次了,坑也基本都填了。所以不要急,我没有瞎写一些没用的角色。 第1020章 捷报背后 万历十年对于寻常的大明百姓而言,或许并无太多不同,但对于京师百姓而言,观感却格外不同。 有何不同?捷报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先是去年发生的安南收复战在今年年初之时被朝廷大力宣传,当年那位有着小阁老之称的高侍读在连中六元之后出任广西巡按,不久便在广西来了一场势如破竹的“偏师定安南”之战,一扫当年宣庙时期迫不得已退出安南的尴尬,将大明的旗帜再次插遍天南各地,扶正除逆,存亡继绝,大展天朝之威,普照天朝之仁,京师百姓欢呼雀跃,“隆万中兴”之说逐渐兴起。 紧接着没多久,困扰了大明数十年,让无数北疆百姓夜不安寝的“北虏”俺答汗溘然而逝。原本大明百姓都以为这是件大好事,谁知接下来却因此爆发了争夺土默特统治权的漠南大战。 图们、辛爱,这两人在大明百姓心目中都是魔鬼一般的存在,他们联手起来,大明能赢吗?京师、边关百姓都提心吊胆起来,甚至有部分人开始偷偷集中了浮财细软,随时打算夺路而逃。 然而令人既惊讶又振奋的是,朝廷九边各镇在册封顺义王全权钦使高侍中的统一指挥下,不仅没有让“两个魔鬼”占到半点便宜,反而捷报频传,一会儿奇袭辛爱得手,一会儿杀了速把亥,一会儿杀了董狐狸,一会儿收复了大宁城……然后传来最让人震惊的消息:明蒙联军大破图们、辛爱联军,毙敌数万、缴获无算! 京师百姓犹如天火落油海,一时狂喜难抑,满城上下纷纷走上街头,自发放起烟花爆竹,庆祝几代人头顶上的阴霾被一朝驱散!庆祝天威无匹!庆祝隆万中兴! 在紧接着而来的天子郊迎、告祭太庙仪式之后,凯旋归来、英姿无双的高务实,这位大明朝唯一的六首状元,更是成为京师百姓茶余饭后提起都要拱手致意盖世英雄,文武全才、天眷英杰等各种美誉纷纷往他头上戴去。 但让寻常百姓不能理解的是,这样一位天纵之才,接下来居然被打发去了辽东那种苦寒之地,做一个区区兵备道。 疑惑、猜测,纷纷扰扰。 然而高龙文并没有让他们失望,仅仅过去两个月,身在辽东“苦寒之地”的他又再次传回捷报,这一次却是以区区辽南贫弱之地,大破图们、炒花联军,蒙古两部联军溺亡、被毙超过一万,光是最终清点出的首级就超过五千![注:少部分是从河里打捞出来还能辨认明白的。] 随着实学派官员频繁放出风声,京师百姓慢慢了解到其中更多的内幕: 辽南卫所糜烂,可用之兵极少;镇守辽阳副总兵秦得倚奉命南援,却迁延日久、裹足不前;辽东巡抚周咏连发四道调令,出征在古勒寨的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却始终表示古勒寨之战马上完结,不肯立刻撤兵回援…… 也就是说,高兵宪仅仅靠着手下将领的数千家丁,打赢了这样一场大战! 以辽东总兵李成梁为首的辽东将领,突然之间便面临巨大的政治危机了,而这场危机的顶峰,则是京师忽然出现了童谣,其中有一句最为诛心:“六首状元施小计,便胜镇辽十年功。” 刚刚跟李成梁暗中达成同盟的心学派官员一时紧张不已。 原以为辽东一地乃是实学派在九边中的最弱一环,而李成梁则是辽东最不可或缺的人物,联合李成梁,则破了实学派“九边一体”的大阵,在朝廷兵权之中掌握了将来最关键的一地(这是不算京营的,因为京营都不敢插手),日后可以凭借“东制”国策,逐渐把兵权收之于手。 然而谁能料到,高务实不过掌握区区一个辽南,手里头的人马即便“按册”也不过四万出头,实际上有没有三万都不好说,却偏偏单独打败了图们、炒花联军,甚至一不做二不休,还把炒花本人都给抓了! 这……这出戏唱不下去了! 连余有丁这样的阁老辅臣,都气得在自己书房砸了自己心爱的一方端砚,大骂李成梁办事不力,“进退失据,使竖子成名!” 等一下,“竖子”好像不是今天才成名的哦! 申时行申次辅一贯老练沉稳,这一次也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甚至连续两日请假未曾当值,说是体虚上火,目眩神驰云云。 好在不过两天,辽东方面再次送来一封捷报,勉强算是给了心学派大佬们一颗还魂丹:辽东总兵官宁远伯李成梁大破古勒寨,擒、杀三千余众,建州右卫这颗多年的痼疾毒瘤,这次算是基本被他一刀断根了。 在大明,女真人的脑袋当然没有蒙古人的脑袋值钱,三千乌合之众更比不得“万余”蒙古精锐,但这一胜果至少给了心学派大佬们帮李成梁说话的底气——李成梁虽然没有立刻南下支援高务实,但至少他没有瞎说,从攻破古勒寨的时间来看,他答复周咏的时候,古勒寨的确已经是城破在即了。 这个道理总算还是能够说得通的:谁都不愿意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嘛! 更何况李成梁在奏疏中信誓旦旦地说了,他是因为确信“以高兵宪天纵之才,破敌必易也,况乎守土”。 这话当然很无耻,毕竟“我没来救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这么厉害,连击败敌军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守住辖区那就更不用说了”这种话本身就有推卸责任之意,而细究起来,其中还有自承不如之意,非要万不得已没人肯说。 李成梁自己就是战功赫赫的边帅,若非事出紧急,怎么肯用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话? 也幸好他是边帅,乃是武将序列,武将承认自己不如文官边臣,还算没有那么难以启齿。 而不管这话有多少可以吐槽的地方,申时行、余有丁等公此时也顾不得了,只能捏着鼻子先认了,不仅要证明李成梁并非故意不肯南援,还要坐实他这次荡平建州右卫乱源之功。 非是如此,不能遏制高务实崛起之速。 ---------- 感谢书友“fengjiyue”的打赏,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myzen0915”、“神秘的菠萝”的月票支持,谢谢! 今天回乡,高速堵傻了,下一章我尽量,万一时间来不及,就先搞一章防盗章节,1点左右更新成正式的……当然我还是尽量12点前直接更新不防盗。 第1021章 叶赫女婿 大明国内奏疏往返的这段时间里,辽东方面也有事情发生,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努尔哈赤兄弟顺利穿过哈达部辖区,抵达叶赫部,并且受到叶赫二位贝勒的热烈欢迎——尤其是“西城贝勒”清佳砮对努尔哈赤格外器重。 贝勒是女真部落的首领,一般来说一部一贝勒比较常见,而叶赫部比较有意思,它有两位贝勒——叶赫部的两位贝勒乃是兄弟,崛起之后在两处战略要地各筑城池,一东一西。 于是筑城于东的杨吉砮(也称仰吉砮)被称为“东城贝勒”,而筑城于西的清佳砮则称为“西城贝勒”。 叶赫部,是海西女真中影响力最大的一部,就算是在整个鞑清期间,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关于叶赫部的来源,通常有来源于蒙古和女真两种说法。 叶赫的主要世系如下: 星根达尔汉-席尔克明噶图-齐尔噶尼-褚孔格-太杵-清佳砮(西城)杨吉砮(东城)-布寨(西城)纳林布禄(东城)-布扬古(西城)金台石(纳林布禄弟,东城)。 然后叶赫部亡-尼雅哈-(纳兰)明珠-(纳兰)性德。后面这两位,在清宫剧里的出场率非常高,想必不用多介绍。 在星根达尔汉时代,其接受了明成祖的塔鲁木卫指挥使一职,率领部众来到开原北。三世祖齐尔噶尼于成化二十年(1484),袭任为海西塔鲁木卫的都指挥,并开始频繁的进京朝贡,不断了解到大明的繁华。 但是当时的叶赫部甚至整个女真,由于生产力水平极度落后,生活艰苦,稍有天灾,要么饿死,要么只能出来抢。齐尔噶尼多次带领部落袭击明边,最终身死。 嘉靖十三年(1534),叶赫部首领祝孔革率众南迁,来到叶赫河北岸定居。叶赫部迁居到叶赫河流域,目的非常简单粗暴,就是贪图和明朝的贸易。但是叶赫部此时的利益与哈达部发生了直接的冲突,都想争夺开原马市的贸易权,因此叶赫与哈达向来兵戈不断。由于哈达从王忠时期就开始执行亲明的政策,因此得到了大明的直接支持。 “叶赫部长褚孔格数为乱,旺济外兰(王忠)执而之,夺其贡敕七百道,及所部十三寨”——太杆被执,献于明廷。 叶赫被大明和哈达部轮番打击,元气大伤。且太杆死后,群龙无首陷于混乱。此时,清佳砮和杨吉砮两兄弟(一说为太杆子、一说为太杆侄)联手,清除了叶赫部内的其他竞争对手,开始了共同执政。 在混乱的女真各部中求发展不是容易事,政治头脑一定要有,所以,首先清佳砮和杨吉砮迫切需要认清自己的处境。 齐尔噶尼,祝孔革,太杆,要么被明军杀死,要么被哈达所执,在叶赫自身实力不够强大基础上,与明廷甚至于哈达为敌都是非常不明智的。 其次,在此基础上,由于哈达(王台)过于强大,也开始被明廷逐步打压,在这种情况下,叶赫更需要和明廷搞好关系,获得明廷的支持。 再次,此时叶赫弱于哈达,因此叶赫也要与哈达示好。清佳砮和杨吉砮将自己的姐姐嫁给王台,同时杨吉砮也娶王台的女儿,表示恭顺。 最后,清佳砮和杨吉砮分筑东西二城以便控制叶赫部,“东城贝勒”和“西城贝勒”便是由此而来。 从这里开始,叶赫部开始蒸蒸日上。拥有对自身实力和环境的正确认识,才能制定出正确的策略,再加上正确的执行方式,才能实现理想的结果。 而与此同时,随着王台实力的膨胀,在王台称汗后,大明对王台的态度开始逆转。而辉发、乌拉部也开始对王台阳奉阴违。 清佳砮和杨吉砮抓住机会,一方面利用哈达内部的矛盾,招降了哈达不少部众;另一方面,也打算兴起复仇大旗,向哈达发动直接进攻。 这个时候,努尔哈赤来了,清佳砮一下子就看中了努尔哈赤的作用。 现在的局面是这样的:叶赫敌对哈达;建州右卫本来也敌对哈达,但建州右卫刚刚被李成梁暴揍,阿台覆灭,右卫实力大损;建州左卫由于之前实力较弱而且缺一个“盟主”式的人物,不管心里偏向于谁,面子上基本处于中立状态。 这意味着什么呢? 清佳砮认为,既然建州左卫和右卫现在同时出现了群龙无首的状态,如果叶赫部将努尔哈赤拉拢过来,譬如说收为女婿,然后支持他成为建州左右卫的贝勒——或者至少是他本部建州左卫的贝勒——那么叶赫在哈达以南就有了一个不错的盟友。 叶赫部在哈达部以北(或者说偏西北),建州在哈达部以南,再加上同样对哈达部不满的辉发、乌拉两部(在哈达部以东和东北),哈达部基本上处于被包围群殴的状态。 在这样的情形下,除非大明亲自下场拉偏架,否则哈达部以一敌四必然战败,而只要战败,几乎连跑都没地方跑。 这么一算,努尔哈赤简直是送上门的好女婿——有他的加入,叶赫对哈达的包围圈就算是完成了。 当然,这个包围圈不能把哈达部西南方向上的大明算在里头,因为在这个时期如果算上大明,或者说大明非要铁保某个女真部落的话,那这个部落就直接可以在女真称王了,还说个鬼? 哈达部的王台之所以早年能够崛起,在女真各部之中一骑绝尘,靠的就是充当铁杆明狗,认定了大明爸爸,大明爸爸说要撵鸡,他就绝不会去赶狗,因此能快速发达起来。 但大明爸爸的政策并不蠢,女真各部要均衡,谁家都不能过分强势,扶弱击强那是一贯政策,所以王台称汗后,大明就开始明显疏远他——这也是叶赫敢对哈达动手的根本原因。 说到这里可能有看官老爷要问,那历史上的努尔哈赤是怎么回事?他统一女真的过程似乎比较顺利啊,大明爸爸怎么忽然就不说话了,或者说这么好说话了呢? 因为努尔哈赤这厮运气真的好到爆棚,他统一建州、统一女真都赶上了好时候——壬辰倭乱。 壬辰倭乱前前后后打了那么久,大明光是供养一支最多时达到七八万的军队在朝鲜大战就已经很吃力了,哪有闲功夫去管女真人? 而原历史上大明震慑女真人最大的武力倚仗是李成梁手下的那支规模巨大的家丁部队,可是这支部队先打了一场宁夏之役,接着陷入朝鲜泥潭,最终损失巨大,李如松之死就和李家家丁死伤太多、战斗力严重下降有直接关系。 这样的情况下,努尔哈赤才得以成功统一建州、统一女真。 所以说明朝后期的运气格外差,那不是开玩笑,实在是各个方面运气都够差的。 现在,努尔哈赤和历史上一样走上了崛起的第一步:得到清佳砮的看重,娶了清佳砮之女,并且对岳父的期盼投桃报李——他表示自己将立刻南下,一定要重振建州左卫,当一个叶赫的好女婿,封死哈达。 在清佳砮的殷殷期盼之下,努尔哈赤带着新娶的叶赫美人快马加鞭南下回卫了。 ---------- 话说,写明末的小说很多,大伙儿对崛起后的后金、八旗情况比较了解,但努尔哈赤起兵之前的女真,了解的朋友可能不多,不知道有兴趣的读者多不多? 第1022章 巡抚辽东(二合一) 努尔哈赤走出了崛起的第一步,这在高务实前世的原历史中应该算是一件很值得关注的大事,放在高务实刚刚穿越过来的那会儿,要是面对这样的情形,想必也会颇为紧张。 然而现在的高务实并不紧张,甚至基本有些懒得去搭理。 穿越至今十余年,高务实的心态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过去认为很要紧的某些事,现在看来已经没那么严峻了。 毕竟,严峻与否,要和自身实力对比来看。 他刚刚穿越的时候,心里头虽然也坚持认为大明只要搞好内部问题,就不必害怕区区女真,但毕竟前世各种小说、影视剧乃至某些屁股不知道坐在哪方的砖家们都对努尔哈赤时期的女真战斗力吹得没边,好像真的是“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一般,所以在当时的高务实心里,对努尔哈赤还是有些发怵的。 然而,随着对这个时代的深入了解,加上自身实力的逐渐强大,尤其是对大明本身的改革也顺利推进,“努尔哈赤”这个名字给高务实带来的压迫感慢慢地开始衰退,甚至基本消失了。 他现在已经不觉得努尔哈赤还有原历史上那样的机会,能发展到有能力威胁大明的地步。 说得难听一点,要不是有丰臣秀吉搞事,哪有努尔哈赤什么机会? 但丰臣秀吉的问题,高务实现在也不是很慌——猴子在日本国内是挺厉害,历史上他甚至能维持一支远远超过明军援朝部队的日本侵略军在朝鲜隔海开战,还轻轻松松击败朝鲜,和明军打了好几年。 可是,那支明军是没有他高务实穿越buff加成的明军,其背后同样是没有高务实加成的大明。 而那个大明,在朝鲜保持七万军队都很艰难——这从李如松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选择主动进行战略后撤就看得出来——李如松这人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要不是后勤保障有严重的问题,以他的性格是肯定会选择直接强打的。 由此可见原历史中的大明财政体系有多糟糕,战争动员和保障能力有多差劲。 但现在的大明,却不是那个外强中干的大明,现在的大明,年财政收入已经达到原历史上的两倍,虽然说花销也变多了,免税也免得更多了,但这也未必都是坏事。 毕竟花销虽然增多,但有很多都是花在了军队建设和保障上面,包括军械换装、军队提薪、边墙修筑等各个方面; 而免税的方面,实际上也是在高拱主持隆庆开海之后,由于港口税收的大幅提升,这几年朱翊钧减少了一些贫困、受灾地区的农业税的缘故,而这些减免的农税,反过来也降低了民间的不满,对于大明国内政局的稳定是有好处的。 换个后世的词汇来说,这减免的税收相当于是拿去“维稳”了。 在这种局面之下,只要今后几年稍微盯着一些努尔哈赤,不让他找到机会打这个、打那个,基本上就不必过于担心。如果壬辰倭乱仍然不可避免的要爆发,那也没关系,高务实还有更毒的主意。 至于这些主意能不能顺利实施,高务实觉得问题不大,因为按照朱翊钧的计划来看,不出意外的话,接下去几年内自己肯定能做到辽东巡抚,到时候有的是机会处理努尔哈赤的问题,对于壬辰倭乱的预防工作也可以提前准备。 就在高务实把工作重心再次转回到辽南大建设上不久,京里忽然传来了新的消息——是一连串的人事变动: 王国光年老致仕,户部尚书张学颜改任左都御史,工部尚书魏学曾改任户部尚书,然后蓟辽总督梁梦龙因辽南之战有功(虽然是高务实打的,但总督必然有领导之功),调任回京,任工部尚书。 梁梦龙梁制军既然有功,周咏周抚军当然也有功,因此周咏顺势升任蓟辽总督。 这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变化,不算罕见,调动的诸位大臣按照资历来说也都足够。 然而,接下来的任命就比较惊悚了:升山东按察使、整饬金复海盖等处兵备屯田等事兼辽东苑马寺卿高务实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 巡抚辽东? 高务实? 等一下!他才上任金复海盖兵备几个月啊,这就直接升任巡抚了?参政不用做?布政使什么的也都直接跳过了? 别说辽东官场上上下下一时间全都惊得目瞪口呆,就连高务实自己都惊呆了:不是说好了慢慢来吗?我辽南这边都还没搞出成绩,怎么就直接升巡抚了?这道圣旨是怎么说服内阁附署和通过六科给事中批准放行的? 京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两个时辰之后,张四维派来的信使因为路上出了点意外,终于姗姗来迟,赶到盖州的兵宪衙门,让高务实知道了其中的内幕。 这件事简单的说,就是实学派和心学派在内阁又搞了一轮斗法,最后达成了一些“共识”,这其中包括: 大学士潘晟辞去礼部尚书兼职,专心阁务;心学派的徐学谟(籍贯南直隶苏州)出任礼部尚书;心学派的赵锦(籍贯浙江余姚)出任南京兵部尚书(南京第一实权)。 而徐学谟和赵锦的升职,则被用来换取实学派一方之前的那些调动和升职。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级别稍低的两派官员调任、升职,以及一些年老官员的致仕问题。 张四维的这封信有些长,高务实仔细对比着看了半晌,赶紧实学派方面似乎还有些吃亏,不禁有些皱眉。 不对啊,内阁的争论,不应该是实学派方面吃亏才对,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事? 但他想来想去,却又实在想不明白,按照眼下这个情况来看,除了潘晟潘阁老放弃了兼任的礼部尚书算是中立派唯一的损失之外,其余都是实学、心学两派之间的斗法。可是今年连续两次大胜都是自己打出来的,实学派应该明显占据上风才对,凭什么反而要吃亏? 难道,就单纯因为自己这个升官有些过分,引起了心学派的强烈反弹,然后大舅为了保证内阁的平稳所以做出了让步? 可这也没道理啊,他高务实来辽东之前就是做到了日讲官的,在翰林院、詹事府的排名也还算得上靠前,撇开年龄一项之外,他的官场资历其实并不算差,再加上六首状元的加成,按理说就算留在京里再干几年,调任某部侍郎也不算稀奇。 而他现在这个辽东苑马寺卿本身就已经进了三品,转做巡抚也够级别,怎么就导致实学派一方做出让步了呢? 像高务实这样喜欢把一切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人,一旦碰到这种想不明白的问题,就容易在脑子里打死结,连吃饭都吃不香。 直到第二天,另一条邸报消息传来,才算是为他解了惑。 新任户部尚书魏学曾上疏请于南直隶试行商税加征项目,分为铺面营业税、走商过境税两大类,下分十五小类。 虽然高务实看了细则之后发现,这税收得其实相当低,大概比十几年前他向高拱建议的比例还低——比如铺面营业税,按照不同的种类分为奢侈贵重品、寻常百货、民生保障三个大类,分别以“满百抽五”、“满百抽三”、“满百抽一”来征税(5%、3%、1%),这就显然是很低的税率。 而走商方面,抽税的比例也大致差不多。 理论上来说,这个税率放在现代社会那是太低了,放在不同的“历代”也不高,尤其是跟宋朝的商税相比,这跟不收都差不太多了。 但此刻毕竟是大明朝,是在高拱改革之前几乎不收商税的大明朝,这个举动就显得意义重大、影响更重大了。 大明朝许多文官背后的隐形“财团”们居然要开始缴税了! 因为内阁批准了! 心学派官员们为了抵挡高务实数次大胜之后给实学派带来的政治优势、舆论走向,确保自己一方依然能在朝堂上与实学派一较高下,这次终于退让了一小步,准许在南直隶开始试征商税了! 十余年的改革,历经实学派三任首辅,现在终于将改革推进到了“深水区”! 虽说这商税征得少,但具体多少银子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征不征、能不能征。 别看心学派大佬们一个个袖手谈心性,但袖手谈心性是要有物资条件的,穷得跟海瑞那样还有功夫去讲学、去跟人游山玩水感悟人生?人海瑞有闲工夫的时候都是自己在家种菜的! 所以南方的心学派大佬们背后几乎都有或大或小的财富积累,乃至于个别原本出身寒微的大佬积累不够,背后还有金主投献。 现在要去收税,这等于是在他们自己身上割肉啊,意义能跟开海相比吗? 开海那会儿还只是影响了一些明面上奉公守法,实际上暗中出海走私的大家族,类比来说相当于“个别打击”,而现在这一手收商税,那可就是全面打击了! 高务实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实学派今年如此春风得意的时候,居然在朝堂上给心学派让步了——你都要割人家的肉了,还不能先给人一颗甜枣吃吃? 错非是高务实安南定北两次大功,现在又在辽南之战上压了心学派新盟友李成梁一头,带动实学派在朝堂之上全面处于优势的话,什么时候能把南直隶商税的事提上议事日程都不好说! 想必此时此刻的申阁老、余阁老等人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都可以想象他们面临的内部压力有多大。 不过,这件事高务实心里清楚就行了,暂时不打算插手,毕竟这是大舅张四维的功劳,甚至也可以说是张四维出任首辅之后真正在治国理政上的第一次大手笔,这个功劳就让大舅拿稳拿全好了。 至于他高务实,既然出任辽东巡抚的谕旨已经下达,自然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比如推辞不就。 呃,这虽然显得很虚伪,但做还是要做的。 高务实立刻写了一道奏疏送去京师,并且依旧是以辽东苑马寺卿的名义写的,至于内容嘛,无非就是才疏学浅、德不配位那一类谦辞,主要是表示一下自己不是爱慕权势之辈的意思。 这也是自问任职可能有争议的官员们所经常使用的老套路。 这道奏疏上去之后没多久,朝廷的回复来了,分作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圣谕,一部分是内阁的行文。 圣谕部分比较简单,就是从十几年前开始回顾,把这十几年来高务实的功劳说了一遍,一直说到刚刚过去的辽南之战,然后皇帝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表示“所请不允”,并要求高务实“卿宜更勉忠勤,即刻赴任,勿失朕望。” 顺便还“赐银八宝四十两,银叶二十两,御贡端砚两方,长春宫出时蔬有差。” 别的赏赐也还罢了,这个“长春宫出时蔬”让高务实很是愣了一把。 皇帝赏赐阁臣、部堂和日讲官们时蔬,这是常有的事,高务实在京之时就经常获赐,但那只是赏给在京官员,而且这些时蔬多半也都是外购的,皇帝赐下来也就表达一下关怀之意而已,没什么稀奇。 但长春宫怎么现在还出时蔬了?这可是西六宫之一,记得自己出京之时都还是空着的,现在是什么情况,谁跑去那里种菜了?况且这时蔬从京师送来辽东……还能吃吗? 这个操作高务实确实没看懂,不过想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没准就是朱翊钧在给司礼监口谕的时候说瓢了嘴,司礼监方面又不敢乱改圣意,于是就这么将错就错下来了吧。 他把这茬事放开边,开始琢磨自己什么时候去赴任……这事整得有些匆忙,高务实自己都没料到会这么快履新巡抚,需要整理整理思路。 然而,他不着急上任,有人着急上任并且路过他这里了。 就在高务实临时在府中苦思自己履新之后的施政措施之时,有家丁来报,说周制军回密云履新,路过盖州,特来拜访。 高务实心中一动,吩咐道:“制军现在何处?” “约城外东北十余里。”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打开东门,摆好仪仗,待本抚沐浴更衣,即刻便至。”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游走在三国的工匠”、“soviet2003”、“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23章 督抚相会(二合一) 有明一代,总督与巡抚均为差遣,并非祖制规定的常设官职,所以即便有些总督管着两三名巡抚,但此二职本身并无什么高下之分。 不过,出任总督和巡抚的具体官员,还是能分出高下来的,区分的方法很简单,看他的本职就好。同样,两名不同省份或地区的巡抚,也是以本职来区分“级别”。 如高务实现在,其官名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这里他的本职就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差遣才是“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 而周咏呢?他当年刚来辽东上任的时候,官名就跟现在的高务实一模一样,但万历六年时,因为“录辽镇斩获之功……巡抚都御使周咏升右副都御史,赏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所以从那之后他就高升了,本职是“右副都御史”。 理论上来讲,相当于都察院的并列四号人物——当然,这个并列,并列得有点多。 而这次周咏履新,官名就又换了,现在成了“兵部左侍郎兼右副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 也就是说,除了差遣上由巡抚变成总督之外,他的本职变成了“兵部左侍郎”,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反而成了兼职。 民间百姓可能不太清楚这其中的差别,其实差别是真实存在的: 巡抚,一般来说就是所谓的“巡抚都御使”[注:明实录中经常这样表述巡抚一职],通常情况下,其特点一般都是以都察院的本职获得巡抚地方的差遣。这其中的内涵就是,巡抚以监督地方行政、司法等文职任务为主职,军事任务只是其辅职——辅归辅,但因为巡抚差遣写明了“赞理军务”,所以军权仍然是有的,于是也俗称抚军。 而总督则通常以兵部侍郎身份为本职,个别情况下甚至挂兵部尚书衔作为本职,这就是点明总督的主要任务为军务(总督某处或者某几处地方军务),相对来说对于行政、司法等方面的权责就轻一些——但也和巡抚一样,由于其还有都察院的兼职,这些文职任务他也还是可以干预一下的。 大明朝廷体系下的地方权力“参差不齐、犬牙交织”,在这里也可见一斑,总之就是让督、抚二人既各有侧重,又不能独断专行。这种思路,即便把总兵也放进来和督抚一起比较,也是同样的风格。 为何有明一朝没有文官造反?制度上的互相制衡也是其中很关键的一个因素,甚至可能是最大的一个因素——这里的“制度”不仅仅包涵督抚互相制衡,还包括巡按御史等各个方面组成的相互钳制、以小制大等。 当然,高务实不会觉得周咏此来是要和他“相互制衡”的。 果不其然,当周咏看到高务实亲自出现在城门口时,连忙从马车里下来,快步上前与他见了礼。周制军也不摆什么架子,在高务实自称“侍教生”的时候,他也自称侍教生,无非高务实多答了一句“不敢不敢”罢了。 城门口的寒暄客套只是表面功夫,此处暂且不提,高务实又将一干辽东苑马寺的属下以及今天更加不得不来的几员将领介绍给周咏认识,诸人纷纷上前见礼。 这些人里头,周咏其实认识好几个,比如盖州卫指挥使江恩垣等,不过周咏倒第一次与马栋见面,很是对马栋夸赞了一番,说他在辽南之战中表现优异云云。 马栋不悲不喜地谢过,江恩垣倒是对周咏颇为巴结,不过周咏今日来盖州的主因显然不是为了他们——按理说周咏去密云履新,是不必来盖州的,往盖州来反倒要耽误至少一天时间——因此在见过盖州的文武官员之后,高务实就在他的目光暗示下,将他请到自己书房闲叙。 没了外人,周咏这位乡党兼高党的重要人物便不需要端着新任制军的架子,开口就问道:“求真,这次七卿(六部尚书和左都御史)各职变动颇多,咱们实学一脉看似占了几个好位置,但心学那边却占了更多的南京和外任之职,我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你可知道其中内情?”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思养兄,元辅虽与我有信函往来,但并没有明言此中关键,不过有件事不知道思养兄可有留意——南直隶要试征商税了。” 高务实与周咏第一回见面,两个人之间居然是互称表字,可见他们之间必然有其他的关系纽带,要不然的话,也许以周咏的年纪和级别可以直呼“求真”,但高务实肯定得改口称呼周咏“乐轩公”了。 周咏今年正是知天命之年,字思养,号乐轩,河南延津人。昔年为河南乡试第三十五名,后参加会试获第一百八十四名。嘉靖四十一年,登进士第三甲第五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授魏县知县。 虽然考得不太好,也没能考入庶吉士,没有得到留京任职的机会,但周咏的运气其实还是不错的,不是因为别的原因,主要就是因为他的房师是张四维。 嘉靖朝的最后几年,张四维混得一般般,说直白点就是自己都还在熬资历,所以作为张四维的门生,周咏也只好老老实实做他的县尊老爷,没有太多的进步空间。 但到了高拱起复之后,张四维作为高拱和张居正共同看好的后进,被当做重点培养对象,加上杨博、王崇古两位晋党大佬年纪都快到站了,也开始将晋党慢慢转交给张四维的手里,张四维便走上了康庄大道。 此时此刻,作为张四维亲自点中考卷的门生,周咏的仕途立刻迎来了转机。在张四维任职吏部右侍郎时,周咏被调回京师,入都察院,任福建道监察御史(不是巡按)。 万历二年八月的时候,周咏还和另一位山西道监察御史一同监考了当年的武举。 万历三年三月,周咏升太仆寺少卿;万历四年三月,周咏为大理寺左寺丞,旋升左少卿。 万历五年四月,周咏改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辽东。算起来,他抚辽至今已满五年。 顺便提一句,原历史上张四维前脚丁忧回乡,已经升任蓟辽总督的周咏后脚就被弹劾去职了,可见这个年代的师生关系就是如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既然如此,高务实当然是周咏的“同辈”,某种程度上甚至算是师弟,叫一声“思养兄”理所当然。 此刻周咏听了高务实的一句提醒,眼珠转了转,恍然明白过来,问道:“看来师相是不得不跟心学一脉做了些妥协?只是愚兄有一点疑惑,这妥协做了之后,中枢高层咱们未见得有什么进步,而南京地方(他是指南京六部管辖的各地)上却退让得更多,这岂不是更加坐实了当前‘北实南心’的局面?” 高务实叹了口气,点头道:“确实如此,但也是没法子的事。心学自王文成公之后流传日广,前些年甚至几乎压制程朱理学,影响到了朝廷取士。而我实学之兴,还是在王素敏公之后的事,后来因我三伯高文正公及师相安阳郭公相继秉政,这才在中枢取得优势,如今能形成‘北实南心’之局面,已是不易……” 周咏点了点头,这个情况他当然清楚,只是他还是有些不甘,皱眉道:“朝廷眼下重心转来辽东,或者说蓟辽。此时师相决意用愚兄为督,愚兄自是甚为感念的,只是愚兄暗昧驽钝,生恐未及领悟师相的深谋远虑,不知愚兄此去密云履新,求真贤弟可有良策教我?” 高务实心道:就知道你来见我是为这件事…… 做下属的,一定要时刻注意领导的想法,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这是后世从政的必备素养。但问题在于,有时候领导的水平的的确确比你要高,你未见得能领悟到领导的意图,这就麻烦了。 这时候,就要学会另一招:善于从领导身边人之处探知领导的意图,以免自己误会领导用意,行差步错干了蠢事。 周咏自己就已经是张四维的心腹门生了,他想要找个比他更亲近张四维的人,那可不太容易,但高务实肯定满足这个条件。 再亲的门生,也显然不会有亲外甥亲,更何况这个亲外甥还是整个高党或者说实学派上下公认的未来领袖? 直接开口问师相,会显得自己太蠢,但来问高务实就没关系,别的不提,至少大家是同辈人嘛,可以放开了说。至于年纪什么的……这个不重要,要是重要的话,这位小师弟是怎么做到巡抚的? 高务实随口谦虚了两句,便也就不多客气了,他的确有些话要交待周咏。 周咏这个人治军能力如何,说实话高务实也不敢肯定,因为这五年来他抚辽的军功,除了这次辽南之战以外,剩下的部分反正都是李成梁打的,谁也看不出来他的水平如何,这也是之前朱翊钧担心周咏的能力的主要原因。 所以高务实这次也是尽量在不刺激周咏的情况下,悄悄教他一点变通之道。 高务实先道:“朝廷边防重心因为漠南大战的关系,现在由‘西怀东制’彻底转为‘东制’,这一点是肯定的,丝毫不必怀疑,因此朝廷只要用兵,重点一定是在蓟辽。” 周咏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同意这个论断,也知道高务实的话肯定还没说完。 高务实便又继续道:“其实,在蓟辽方面用兵,咱们文臣只需要做好两件事,也就差不多了。” 周咏问道:“哪两件事?” 高务实道:“其一,保证蓟辽足械足饷;其二,用对方面之将。” 周咏微微眯起眼睛,道:“保证蓟辽足械足饷这一条自是愚兄应当做的,而用对方面之将……愚兄猜测,贤弟之意大概是说在蓟镇方面,放手使用戚南塘?” 高务实并不忌讳,直接点头:“戚南塘之能,漫说一个蓟镇,就算再加两镇也是能镇得住场面的。” 周咏仔细盯着高务实看了看,忽然笑起来:“愚兄明白了。”然后不等高务实说话,又问道:“那么辽东呢?李引城?” 高务实沉吟道:“小弟有句心里话,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诶,贤弟这么说就见外了,我与你不仅是师兄弟,更是同镇督抚,你还有什么话是不该和愚兄说的?”周咏果断地道:“你只管说,愚兄洗耳恭听。” 高务实道:“若是思养兄放心小弟,辽东的战事,思养兄不妨多与小弟交流则个……” 这话要是说给其他人,只怕就要坏事了,因为这话虽然听起来还挺客气,但归根结底就一个意思:辽东的战事按我的意思来就好。 即便是周咏,听了这话也下意识皱了皱眉,但他调整得很快,马上便露出笑容:“你是抚军,赞理军务本是你的职司,愚兄自然是要多和你交流商议的。” 然后他又有些不放心地道:“但李引城的事,愚兄还是想要提醒一下贤弟……” “思养兄请讲。”高务实道。 周咏道:“李引城能征惯战,虽有些跋扈,但官面上的规矩其实都懂,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功利心或许是强了一点,但才干不差,若从平靖地面来看,愚兄以为能稳住还是稳住最好。” 高务实略微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若有人觉得李引城在辽东势力太大,恐将来尾大不掉,则如何?” 周咏皱眉道:“李引城家丁虽多,但他所以能养活这许多家丁,也是由于他身为辽东总兵之故,只要去职,这四万家丁的规模,他可养不起。” 高务实没说话。 周咏便更觉得诧异了,看了看高务实,慢慢皱起眉头来,神色间格外慎重,问道:“贤弟,恕愚兄多嘴,你说的这个人,究竟是哪位?” 高务实轻轻一叹,伸出食指对天一指,却不说话。 周咏却是浑身一震,立刻把探寻的目光缩了回去,微微低头,叹道:“愚兄知道了,多谢贤弟提醒。” ---------- 感谢书友“hamw05”、“青茶待客”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24章 去辽阳 从盖州去辽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百多里路,途经四处马驿。 本来高务实是打算不走陆路,改走大辽河、太子河水系的水路去辽阳的,但后来听说要途经鞍山马驿,他就改变了主意,还是选择走陆路。 显然,他不是对鞍山马驿有兴趣,而只是对鞍山这个地方有兴趣。 鞍山在后世被称为“钢都”、“玉都”,尤其是铁矿探明储量达到100亿吨,居全国之冠。 京华拥有开平,煤炭是肯定不缺的,但铁矿石则未必,虽说现在看来不缺,但那是由于目前的钢铁供应主要以军事方面为主,实际上如果敞开向民用方面供应,这年代的铁制品几乎永远是供不应求——因为产能就那么大。 当然这里还牵涉一些其他问题,比如挖铁矿的时候,以现有条件显然不可能如后世那样挖得极深,只能挖一些露天矿和浅层矿,这就大大限制了铁矿产能的提高。 另外,铁制品现在虽然是高利润产品,但由于铁器本身就很重,所以在运输过程中的耗费也较大,虽说从开平运铁器来辽东可以走海路然后转内河,但不管怎么说,肯定也不如直接在辽东本地生产。 原先高务实没有在辽东搞钢铁工业,并不是因为辽东的资源条件不好,而是政治、军事方面的情况不可控,但现在他自己做了辽东巡抚,他就有信心将这种不可控改变成可控了,相应的,辽东的钢铁工业也就可以考虑纳入议事日程。 此刻的鞍山也有筑城,不过城池很小,放在中原大概也就一个下县的水平。这里的驻军也很有限,只有定辽左卫留在此地的一个百户所,简直不值一提。 高务实在鞍山耽误了一天工夫,四下查看了一下,又找人问过当地百姓,确认本地民间经常会捡到铁矿石、岫岩玉等,尤其是岫岩玉,鞍山城虽小,却有十几个玉雕作坊。 那就对得上了,这个鞍山就是记忆中的那个鞍山。 京华鞍山铁矿、京华鞍山兵工厂什么的,现在可以开始派人来鞍山勘探和选址了。 不过高务实并不打算把鞍山的冶铁和兵器产业搞得过于巨大,至少没必要去和开平争雄,他对于鞍山兵工厂的要求,第一步就是供应辽东,第二步则是扩大到可以支撑援朝之战。 历史上的万历三大征虽然都打赢了,但都不是一波推平,尤其是援朝一战,打得反反复复,明军也多次吃了不小的亏。 虽说援朝一战打得反复并不是出在明军的战斗力比不上日军,而是出在一开始的轻敌,以及后来的后勤保障一塌糊涂等原因,但在高务实的一贯思维下,后勤保障本身也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后勤保障不利,那就是战斗力有缺陷,所以这一块的短板要提前补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明军当时的后勤保障最糟糕的方面,其实并不是军械物资不足,而是粮饷供应时断时续。这里头有朝鲜朝廷很大的责任——根据一开始说好的,朝鲜方面是要为明军就近提供粮草的,而实际上朝鲜局面当时已经完全失控,朝鲜朝廷根本掌握不住地方,怎么提供粮草? 本身大明一方倒也不是为了节省那点粮草,而是从辽东运粮去朝鲜相当不方便——辽东东部本身就是大片的山林,再加上朝鲜北部也是山区,运输损耗巨大,本来就是应该避免的。 但朝鲜当时只求大明爸爸赶紧出兵,不管自己能不能做到,都先答应下来,结果明军一过去就陷入各种物资不足的境地。 而且这个情况一直到援朝一战结束都没能全部解决,以至于明军在朝鲜不断地搞添油战术,兵力最多的时候也只有约七万人,远逊于日军兵力。而日军方面,由于是利用海运补充,而且作为侵略者,在占领区可以随意搜刮,反倒是粮草相对充足。 如此看来,单搞鞍山铁矿和兵工厂是不够的,关键还是要把辽东的底子夯实,要能经得起消耗战的考验才行。 当然与此同时,最好能研究一下通过海运补充援朝大军的可行性。 好在壬辰倭乱还有九到十年的时间才会爆发,现在还有时间慢慢应对。 至于辽东的当务之急,一方面是高务实自己想要做的夯实辽东根基,另一方面则是大明朝廷关注的焦点——东制。 西怀东制这个由高拱定下的国策,现在已经完成了一半以上,眼下土默特归附,而察哈尔实力受损,的确是大明的好机会。 不过,由于漠南大战和辽南之战连续爆发,大明朝廷现在肯定是拿不出钱来立刻推动对察哈尔的战争的,这件事至少要拖到明年秋天。 而察哈尔方面现在应该也没有余力再出来搅风搅雨了。 现在,大明和察哈尔部暂时都只能和平一段时间,看谁恢复得更快。 不过察哈尔部因为离得稍远,有和平一段时间的底气,而炒花部却未必,高务实对收复辽河河套还是很有兴趣的。 此前秦得倚急着要去辽河河套抢功之时,高务实并没有表现出对辽河河套地区有很大兴趣的样子,但那毕竟只是故意为之,实际上高务实是很想收复辽河河套的。 辽河河套地区的重要之处,在于一旦收复,辽东边墙就可以少一个v字型的大弯,不仅边墙本身可以减少三分之二(指在该段),而且可以使辽西与辽东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便捷,相互支援也变得更快,同时还大大降低了蒙古人直接威胁辽东腹地辽阳等处的可能性,军事方面的效应很明显。 也就是说,一旦收复了辽河河套,蒙古人还想像这次辽南之战一样都已经杀到东昌堡以北才被发现,那就根本不可能了,可以大大提高辽东腹地的战略纵深。 现在的问题在于,炒花部的剩余实力到底怎样,以及该派谁去打。 尤其是后者,更是关键——派李成梁去应该是最佳选择,赢的几率极大,但高务实不大想选。 总兵不行,副总兵呢?现在副总兵空缺,李成梁已经上疏推荐了祖承训,但蓟辽总督和辽东巡抚也是有举荐权的,只是这两个位置刚刚换人,所以朝廷打算再等一等。 -----------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至百里”的月票支持,谢谢! 重感冒中,一整天脑袋如坠云端,不停的犯困,难……(不发热,勿虑) 第1025章 副总兵人选 由于李成梁这个辽东总兵是常驻广宁的,所以在打完古勒寨之战后边率军回了辽西,而镇守辽阳副总兵官(这个是正式称呼,实际就是辽东副总兵)秦得倚又被参劾,现在已经被押送山东待审(要先经巡按提审,而辽东没有巡按,是山东巡按兼任),这样一来,辽阳方面就没有了掌兵的大员。 不过即便如此,当高务实抵达辽阳时,依然受到了热烈欢迎。 欢迎仪式是钦差镇守辽东地方太监韩光一力操办的,不仅带着辽阳城内上上下下各级文武官员,也调动了辽阳城内的部分驻军,还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找来了许多百姓在路边夹道欢呼。 这位韩光韩镇守是陈矩的人,对高务实的到来当然是必须出来表达“热烈欢迎”立场的,就好像之前辽南之战爆发后,他也是最积极要求秦得倚立刻带兵南下救援一样。 虽说秦得倚带兵出城之后就开始仗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磨磨蹭蹭不肯走,但那毕竟不是韩光能控制的,在他能帮得上忙的方面,他已经尽力了。 只是,对于自己履新巡抚这件事,韩光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高务实还是有些不太认可,所以在抵达抚院之后,他就皱眉问韩光这是怎么回事。 韩光笑道:“抚台以为是咱家强迫他们上街迎接您老的吧?”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看着韩光,谁知道韩光立刻摇头道:“还真不是,辽阳百姓是自发而动的,咱家知道以后,甚至增调了部分兵马用以维持秩序。” “哦?”高务实有些意外,心道:我在京师和河南的名声应该不错,但在辽阳应该没这样的“群众基础”吧? 韩光笑道:“抚台可能有所不知,因为辽东总兵官常驻辽西,对于辽西方面的边警应付比较得力,但相应的,对于辽东方面的边警,反应起来就总免不了慢半拍,以至于这些年辽地多数入寇,损失都是以辽东为大。尤其是曹簠在长安堡一战受挫之后被下狱,他的随任家丁也就没法再用,这样一来,辽阳方面的力量一直都没有得到有效的恢复。” 他顿了一顿,又道:“曹簠当年势力最盛时,据说有六千家丁,是辽东镇除了李成梁之外最强的,他被下狱之后,这批人听说安置得很不得力……嗯,这个倒也算了,关键是李成梁先推荐了一个姚大节,后来姚大节出事,又换了一个秦得倚,但不论是姚大节还是秦得倚,自己麾下都没有多少家丁精锐,而只能依赖李成梁借兵给他们。” 高务实点了点头,这其中的玄机并不难猜,姚大节、秦得倚两人,副总兵的职务是李成梁推荐的,出镇辽阳之后,手底下的精锐也是李成梁借给他们的,那他们敢不听李成梁的招呼吗? 李成梁是辽东总兵,再确保了副总兵对他百依百顺,这种情况下,哪怕是蓟辽总督、辽东巡抚,在事关军务的事情上都免不得要给李成梁几分面子,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李成梁即便不敢直接跟督抚顶牛,他也有无数的手段可以阳奉阴违,甚至故意把能打赢的仗给打输掉,以此来陷害督抚指挥不力——只要他本人在之前明确反对过这样的用兵就行了。 高务实现在体会到周咏在盖州时一开始明确表示,希望高务实与李成梁能通力合作的原因了。 对于一般的督抚而言,不配合李成梁的想法,可能一遇战事就会出麻烦。 不过韩光说起这个情况,只是为了解释辽阳百姓为何会自发去迎接高务实,所以他接着道:“抚台在辽南,图们、炒花二贼联手相侵,此时李成梁又还在古勒寨不肯回援,辽东百姓都以为辽南这次要糟了,而辽南一溃,图们、炒花必然不肯放过近在咫尺的辽阳,到时候辽阳岂不是也危险? 然而抚台却仅以辽南一隅之力,大破图们、炒花联军,甚至将炒花这个乱辽十几年的鞑酋给生俘了!抚台,您想想,这般一来,您在辽阳百姓的心目中,可不就是大英雄么?”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既然不是韩光逼迫辽阳百姓搞“夹道欢迎”的,高务实也就懒得计较了,反而把话题再次转回刚才韩光意外提及的辽东实力不足的问题上来。 “秦得倚革任待勘之后,辽阳方面岂不是实力更加不足了?” 面对这个问题,韩光略微犹豫了一下,才答道:“这要看继任副总兵的人是谁,若是李成梁举荐的祖承训,这家伙敛财有道,手底下据说有两千多家丁,他要是肯带来辽阳,倒也还不错,再加上他是李成梁的人,李成梁或许还会再如此前姚大节、秦得倚旧事,借给他若干家丁。” 高务实皱眉道:“没有家丁的话,辽东的兵马就不能打仗了?” 韩光苦笑道:“咱家不太知兵,但抚台是名动天下的名帅,不知您是否看过辽南的卫所?嗯,辽东、辽北的卫所比之辽南,大概也就大哥二哥的样子。平时守守城池、堡垒还算能用,但要派他们出城野战,那就是催他们去死了……能野战的,几乎只有家丁,或者是以家丁为中军的大军。” 最后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要么出动纯家丁部队,要么虽然调动大军,但必须有强大的家丁部队坐镇中军压阵。 强大的家丁部队,高务实倒是也有,但即便他现在已经是边臣身份了,碍于大明的习惯,也不好调集太多。 按照一般的情况而言,各边镇巡抚,大多维持一两千抚标,就算高务实是出了名的有钱,自己单独贴钱不要朝廷的“津贴”,维持三千抚标也基本上就到顶了。 也不是说不能更多,只要不拿朝廷的银子,一般倒也不会被弹劾,可是总要担心皇帝的想法不是?虽然朱翊钧现在对高务实信任有加,但你要是突然拿出好几万不需要朝廷发饷的武装家丁来,那情况只怕就不好说了。 李成梁的家丁虽然多,但朝廷发饷啊,朝廷若是不发饷,他可维持不了这个数。当然他也不是只靠朝廷发饷,其他一些手段也是有的,这个将来再说。 高务实不禁感慨,难怪明末时期的将门地位越来越高,离了将门,就没有精兵,这可不就是个死胡同? 看来这个副总兵人选,还得好好想想。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26章 戴罪立功(二合一) 辽东副总兵,这个位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大明诸边镇之中最为特殊的一个副总兵,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要单独负责辽河以东的大片防区,如果单以面积来论,其防区甚至比辽东总兵平时负责的辽西地区更大。 而且,这位副总兵和巡抚、镇守太监同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担负着保护巡抚和镇守太监的责任。相反,辽东总兵倒是单独驻于广宁,头上既无总督,也无巡抚,更无镇守太监,他的责任在多数情况下就是应对蒙古人。 当然,如果辽河以东出现大的战事,总兵还是要去管一管的,只不过通常都不是第一责任人。 因此高务实这个新任巡抚想要做得安稳,甚至说想要睡个安稳觉,副总兵最好是能确保听命于他的。 确保听命,这是第一前提,但仅仅如此还不够,还得有当这个副总兵的能力。 能力这种东西不好一概而论,不过在如今这个时代,有一条必须关注,那就是武装家丁的多寡。 在大致相同的这个时代里,高务实心目中认可的全球两大军事家,一是大明的戚继光,二是荷兰的莫里斯,而这两位军事大家的军事思想都有一个相同或者十分类似的点,就是强调军队本身,而不是如古典军事思想那般,过于强调谋略的作用。 当然,在原历史上,由于莫里斯是尼德兰的统治核心人物,他对尼德兰军事体系的改革可以不用看别人的眼色,在取得成效之后更可以将其军事思想放进军校,供人学习深造。 而戚继光则不同,在大明的政治体制之下,戚继光一旦失去了文官大佬的支持和保护,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更不必说他的军事思想能否流传了。 虽然戚继光的兵书《纪效新书》、《练兵纪实》在日后被一再重印,得到一大批明末将领的推崇,可他理想中的那支军队却始终没能真正出现。 这是最大的遗憾。 戚继光军事思想中最能区别于古典军事思想的部分是什么呢? 用戚继光自己的话说:“数年间,予承乏浙东,乃知孙武之法,纲领精微莫加矣,第于手下详细节目,则无一及焉。” 实际上,不止是《孙子》,应该说从《武经七书》到《武经总要》都没有完全解决这个大问题——过去的军事思想大多偏重谋略,而没有形成全面和系统的“战斗力构成”,简单的说就是瘸腿。 而戚继光则认为,构成军队战斗力的,是士兵、将官、武备、后勤等各个方面,必须全面发展,缺一不可。 而武装家丁部队之所以成为这个时代大明各边镇真正的核心力量,则是由于武装家丁几乎天生就在这其中的士兵、武备、后勤三个方面占据了优势,所缺的几乎只有将官一条。 而实际上,由于家丁部队的特性,其部队主将对部队的控制力度是远胜于其他部队的,也就是说该主将可以做到对自己的家丁部队如臂使指,只要不犯过于愚蠢的错误,这样的部队战斗力完全有保障。 所以,新任副总兵需要拥有一支不弱的家丁部队,这一条现在也是高务实必须考虑的了。 眼下高务实手里头没有这样的人选,比如马栋,他带来的家丁有约莫千骑左右,战斗力不错,但人数太少,况且马栋的封赏还没下来不说,就算下来,他一个“外地人”突然力压一大批辽东本地的参将,直接做到副总兵,这本身也容易引起对立情绪。 再加上高务实现在和李成梁这个本地派将领的核心人物关系明显不对劲,一旦还强行推荐马栋,只怕就要在辽东军中从上到下上演派系斗争了。 派系斗争这种事其实免不了,但必须要能控制在一定的层面,一定的范围内,光是上层有些斗争,问题还不大,但如果整个辽东的本地部队都把宣大将领乃至宣大将领带来的家丁部队当做抢食的对手,那麻烦就大了。 马栋既然不行,麻承恩和张万邦就更是想也别想,光是级别差太多这一条就没辙。他们又不是高务实,没有那么多的政治资源给他们做靠山,就算高务实要提拔他们,也得一步步来。 宣大将领不适合,那就只好考虑辽东本地派,而考虑辽东本地派则要尽量避免李成梁的影响。 这显然很难。 高务实思来想去,唯一一个“可能”符合条件的人物,恐怕只有去年被革职审问的前辽东副总兵曹簠。 之所以这里要加一个“可能”,原因在于曹簠早年的升迁与李成梁也非常的同步,而且他本人也是辽北五庆堂曹氏的人。 换句话说,他跟李成梁不仅是辽北老乡,而且早年间应该是亲密战友的关系。 顺便提一句题外话:五庆堂曹氏就是曹雪芹家的宗嗣,后来后金天命三年(1618年),努尔哈赤兴兵伐明,李曹两家的命运都随之发生改变。 当年四月,努尔哈赤攻克抚顺,李成梁的堂孙李思忠归降。当年五月,在铁岭城东南十一堡战事中,曹雪芹的高祖父曹振彦被俘“归旗”,成为包衣。第二年,努尔哈赤率军攻打铁岭,李如梴(chān,李成梁堂侄)、李如梓(李如梴之弟)、李存忠(李思忠二哥)等奋起抵御,殉难者20人,李家的私宅看花楼被毁,李氏家族和曹氏家族溃散。 定都辽阳后,努尔哈赤命李思忠搜罗李氏族人为后金效命。此时,被编入正白旗的曹振彦来辽阳定居。 此外,李、曹二氏都还有其他族人陆续降清,并且两家在鞑清时期都混得不错。比如曹振彦屡立战功,天聪初年即升为牛录章京,官居四品。 而天聪初年的八旗只有40多甲喇、200多牛录,加上贝勒、议政大臣、六部和内三院官员,总共500余人。成为牛录章京的曹振彦,已属于这500余骨干中的一员,标志着曹家踏入后金上层社会的圈子。 李思忠更是飞黄腾达,他在后来的战斗中军功卓著,历任牛录额真、二等参将、西安驻防副都统、陕西提督总兵官兼四旗汉军官兵昂邦章京(将军)等职,其子孙在顺治至康熙朝共有近30人在朝廷任要职。 但是有一件很神奇的事,就是五庆堂曹氏方面对曹簠的记载似乎失传了。 这件事不寻常的地方在于,曹簠本是万历初年在辽东将领中仅次于李成梁的存在,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为何会没有记载呢? 他本人肯定活不到抗清时期,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后人参与了抗清战争,甚至在其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让鞑清对其恨之入骨,于是按照鞑清的传统,干脆从历史上抹去了他这一支的痕迹。 当然,是否参与抗清,不能算是高务实判断一个武将是否可用的关键,因为奢求这个年代的武将们个个都讲究家国大义,那实在有些幼稚,与其要求那些武将,不如要求文官们——武将们不理解大义可以说是读书少,你文官难道也读书少? 而且在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兴起之前,抱着为国捐躯心态的人是很少的,即便一些战死的将领,多数也是“为皇上尽忠”——这种忠诚是来源于封建愚忠的洗脑,而不是来自于对国家和民族的认同。 那些不肯“为皇上尽忠”的人,无非是洗脑不够彻底罢了。能够自我升华思想到为了国家和民族而战的人,恐怕凤毛麟角。 言归正传,曹簠既然又是辽北人(开原三万卫,铁岭隔壁),早年的升迁又和李成梁颇为同步,高务实为何还觉得此人可以考虑呢? 关键就在于长安堡一战之后李成梁对曹簠的态度。 长安堡一战,明军方面损失了一名千总、一名把总,阵亡官军三百一十七人,马四百六十四匹,被掳去男女百姓二百九十八人,牲畜粮米数百。 这个败绩严重不严重?要看怎么比。 单独拧出来说,这个败绩是挺严重的,尤其是死了个千总和近五百匹战马,这不仅在战死将领层面来说损失不小,重要战略物资(战马)的损失更是让朝廷感到愤怒。 但问题在于,这一战不是一场单独的战役,它有前提,首先是蒙古左翼黑石炭部侵犯辽阳,曹簠率军顽强阻击,黑军战败退走。然后曹簠才乘胜追击,进至长安堡(今辽宁辽阳西)遇伏,结果明军四面受敌,经苦战仅部分人员得以突围,造成“大败”。 也就是说,这场仗有两种可能:一是黑石炭部攻辽阳不成,被曹簠追击,黑石炭部绝地反击,打败曹簠;二是黑石炭部早有预计,一开始就是在设计曹簠,所以诈败而走,引曹簠追击,继而打败曹簠。 哪种可能是实情呢?第一种,因为黑石炭部打败曹簠之后,并没有回过头继续在大明境内肆掠,而是转头回蒙古去了。 试想一下,曹簠所部是明军在辽东的野战核心,他既然遭到重创,黑石炭部如果尚有余力,怎么可能不抓住机会在辽阳附近大抢一波,而是仅仅抓走百姓三百来人,牲畜米粮数百? 因此整个战役联系起来看,曹簠只能算先胜后败,而且损失虽然不小,可对方的损失也未见得不严重——至少对方不敢继续在大明境内逗留了。 既然如此,这场仗就算曹簠应该受到惩罚,看起来也不至于直接丢官这么严重,何况他手底下是有仅次于李成梁的精锐家丁部队的。 说李成梁可能悄悄动了什么手脚陷害曹簠,那不能瞎说,毕竟没有证据,但李成梁显然也没有出手搭救。 如果他俩真的是老战友、铁哥们,李成梁只要随便上疏为他说几句好话,曹簠最起码不至于落得“革任,下巡按御史提问”这样的下场。 另外,曹簠革任下狱之后,其弟曹简苦心维持曹簠留下的家丁队伍,穷得叮当响,可李成梁也根本没有丝毫要伸手援助的意思,“拉兄弟一把”是完全不存在的。 高务实不得不认为,李成梁这是在等曹简养不起这些人之后主动遣散,然后自己再出手把这批家丁接手过来壮大自身。 在自身利益面前,战友情谊算什么?如果还在讲战友情谊,那无非是这利益还不够大。 在山东坐牢的曹簠怎么看待这件事,高务实不是很清楚,但金州卫指挥使曹简是高务实在辽南时的下属,他对李成梁的观感可不太好,这是高务实很清楚的。 想必,曹簠如果知道李成梁在打他家家丁的主意,也一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家丁本身就是他“戴罪立功”的基础,只要家丁还在,曹簠或者说曹家就还有希望,如果家丁散了,那他曹簠就真的完蛋了。 因此,高务实觉得重新启用曹簠作为辽东副总兵,算是当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了。既有可堪一用的武装家丁,又是辽东本地将领,曾经做过多年副总兵,威望也是够的,再加上他现在很难不怨恨李成梁,可以说各个方面都符合高务实眼下的用人标准。 不过眼下曹簠人在山东坐牢,具体情况还得了解一下,高务实送走韩光之后,便亲自手书一封给山东的安直指,向他了解曹簠目前的情况,同时稍稍透露了一下自己有意再次启用曹簠的意思。 高务实的信可以走海路、水路,只花了不到十日便抵达济南,安直指的回信也很快,信中表示他已经单独与曹簠谈了话,曹簠对辽东的现状已经有了了解,并且指天发誓,只要自己能够起复,一定万事以抚台的意思马首是瞻,抚台说撵鸡,他绝不赶狗。 安直指同时表示,曹簠得知李成梁不仅根本没有想法子救他,甚至还冷漠地等着曹家养不起家丁好自行遣散的时候,先是愕然半晌,继而破口大骂,甚至说出“我视其为兄长,其视我为草芥!”的话来,然后一下子撕破衣袖丢在脚下猛踩。 割袍断义么?呵呵…… 收到安直指回信的高务实不再迟疑,当下开始写奏疏,请求起复曹簠,戴罪立功。 ---------- 【祝书友们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180115134851557”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27章 女真局势 辽南之战,高务实因功超擢辽东巡抚,拖延了一小段时间以示谦逊,这才到辽阳上任履新,然后又因为举荐新任镇守辽阳副总兵一事,与山东巡按安九域信件往来交流看法,等事情谈妥,上疏举荐曹簠之时,已经快到年底了。 这段时间里,辽东周边也发生了不少重要的事。 首先是宰赛与煖兔二人带着残兵回到炒花老营之后,炒花部始终无法安定下来,直到从燕京传来消息:大明皇帝朱翊钧下旨将炒花枭首示众、传首九边,并告祭太庙。 原本,炒花被俘之后,宰赛与煖兔就如何“营救”炒花台吉一事就意见相左,煖兔认为应该向大明服软,歃血为盟表示本部再不侵犯明境,以此换回炒花台吉;而宰赛认为明军今年连续大胜,根本不会在意炒花部是否服软,因此只能以更果断的寇边来回敬,逼迫明廷放回炒花台吉。 实际上,他二人都不是真正想要炒花台吉回归,尤其是宰赛,他这个继续寇边的主意明显是要置炒花于死地。至于原因,很简单,宰赛目前在炒花部的实力是最强的,只要炒花本人回不来,他就有把握能说服哈屯改嫁给他,继而承袭炒花部。 而煖兔也未见得就多么大公无私,因为按照明人的习惯,一旦炒花部归附,明人既不会考虑让他煖兔上位,也不会考虑让宰赛上位,反而会让炒花之子继承炒花的台吉之位。 此刻煖兔在炒花部的实力略逊于宰赛,若是内部竞争,输给宰赛的可能性很大,但如果有大明加入进来就不同了,大明重视辈分、伦理,炒花之子继位台吉之后,由于年纪还小,肯定需要一个辅政之人,这时候他煖兔的辈分就起了作用,同时加上他是力劝归附的头一人,被明廷任命为炒花部辅政的可能性极高。 然而他们的争执还没有结果,朱翊钧那边直接果断取了炒花的人头,这下子,所有的矛盾再也掩盖不住了。 哈屯认定大明是杀她丈夫的死仇,因此决议嫁给“果断反明”的宰赛,宰赛遂打算趁婚礼进行之时,各头领都要来炒花老营的机会,强逼煖兔立誓效忠于他,否则便将之斩杀。 谁知道隔墙有耳,这计划很快便被煖兔得知了,煖兔虽然大怒,但自问哈屯改嫁的消息传出来之后,自己已经不是宰赛的对手,如今之计只有一个走字。 说干就干,当天夜里,煖兔就带着手底下的人马连夜拔营,往东北方向跑去,这个东北方向是哪里呢? 大明铁岭卫以西、女真叶赫部西南。 煖兔选择这个地方落脚,并不是什么慌不择路,他有他的用意:如果宰赛非要追杀他的话,他就直接扣关内附大明;如果宰赛暂时不理会他,他就想法子跟叶赫部联手,去哈达部抢一票过冬——叶赫与哈达两部之间大战在即,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他煖兔当然也能。 宰赛方面,在得知煖兔突然跑路的消息之后,一开始的确是大怒,但很快他又冷静了下来,因为他发现,煖兔跑了也有跑了的好处。 没有了煖兔部之后,他在炒花部的相对实力就更强,而如果要武力拿下煖兔部,那少不得有不小的损失,两相比较之下,煖兔这一跑反而还让他省事了。 因此宰赛便没有计较煖兔的出逃,开始安心与哈屯完婚,准备好好消化炒花台吉留下的遗产。 而煖兔方面,在发现宰赛对他没有赶尽杀绝之意后,也立刻与叶赫部取得联系,主动提出愿意与叶赫部一道讨伐哈达。 叶赫部当然求之不得,双方于是先约了盟,打算接下来再商议出兵之事。 谁知道哈达部那边自己先出事了,哈达部首领万汗(汉名王台)病死。 万汗的病故,使举步维艰的哈达部雪上加霜。因为万汗没能给哈达部培养并确立一位好的国君,哈达部从此再没有一个颇具号召力的首领。 万汗有一“后”一“妃”,有六子。长子扈尔汗,次子三马兔、三子傻太,四子纲实、五子猛格布禄、六子康古陆。“王后”生了四个王子,出生于叶赫部的“王妃”温姐生孟格布禄,六子康古陆为私生子。[注:叶赫、哈达等女真部,其自称都是“国”。] 万汗病死时,他的二、三、四子都已早夭。按照立嫡以长的规矩,嫡长子扈尔罕继为哈达部国王。但是康古陆不服,整日与新汗扈尔罕磕磕碰碰。 扈尔罕不懂得体恤国民,嗜饮好杀,万汗还在时这些就都表现出来了,就是万汗也没能改变得了他。现在他当上了“一国之君”,就更没有谁能约束得了他了。 很快,哈达内部发生了阋墙之祸。庶子康古陆和扈尔罕争夺父业,打起内战。 若干年前的一天,万汗带着侍从到东山打猎,遇到一个打猎的姑娘,见那姑娘长得俊俏,便宠幸了她。之后遂将那女子带回王宫,以后生下了康古陆。不久那女子一病不起,康古陆虽比温姐的儿子孟格布禄年纪大好几岁,地位却排在后面。 这康古陆身高马大,性格剽悍,在哈达部有一定的影响力。早在万汗驾崩前,温姐就预见到王子间会发生王位之争。为平息王子之争,她有意树立长子扈尔罕的威信,笼络强悍的康古陆。 万汗去世后,年仅二十六岁的王妃温姐为康古陆所追求。为了哈达部的安定与强盛,温姐决心嫁给比她小五岁的康古陆。温姐这样做的目的是笼络康古陆,不要引起内哄,因此不久后他们两个人就住到了一起,夜夜欢聚。 但叶赫部虽然以盛产美女闻名,美女却未必都有政治才能,温姐以为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哈达部稳定内部,扈尔罕却认定是康古陆拉拢温姐,继而要对他发起挑战。 于是内战爆发。 此时的康古陆并没有足够的实力与名正言顺的哈达部首领扈尔罕相争,很快败走,逃亡叶赫。但扈尔罕不知道是从何处得到消息,知道南边的建州左卫努尔哈赤已经认了叶赫女婿的身份,莫名其妙的下令攻打建州左卫。 这下子闯了大祸事,当时哈达军前锋袭击建州左卫的瑚济寨,此寨其实是个小寨,寨中人马也少,真正能打的就十几个人,但寨中主事的那人很不简单,竟然带着十几人大败哈达前军,惊得扈尔罕连夜逃回。 这人名叫安费扬古,是原历史上的“后金开国五大臣”之一。 更神奇的是,扈尔罕逃回哈达之后,惊惧莫名,居然没几天就病死了。 叶赫方面听闻这一消息,毫不迟疑,立刻邀煖兔一同出兵攻打哈达。 高务实就是在这个时候,于辽阳收到了扈尔罕病死的消息,以及温姐以摄政名义请大明册封其子孟格布禄为哈达部首领的请求。 但高务实此时关注的重点可能有些跑偏,他在议事花厅之中,面对一脸恭敬的曹簠问道:“本部院来辽东时日未久,对女真各部的情况也不算十分了解,但这安费扬古以十二人击溃哈达前军一事,本部院实在难以理解,曹副戎可否为本部院解析一二?” 曹簠是个四十来岁的大汉,骨架魁梧,但有些偏瘦,此时一听高务实的话,连忙躬身道:“抚台初来辽东,对于此辈蛮夷不甚了解,原是情理之中,末将试为抚台分说。” 高务实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曹簠便道:“其实女真各部之实力经常变化,谁手中的敕书多,实力就会强,丢失敕书或敕书为人所夺,实力便会转弱。这其中不仅仅是因为持有敕书便可与我大明互市之故,还因为在互市的过程中,女真人经常会悄悄购买兵甲之故。” 曹簠道:“以末将这些年镇守辽东的经验来看,女真人大多身体强健,但若聚集为军,则不足为惧……” “哦?”这个说法显然让高务实有些意外。 曹簠见高务实面色诧异,有心要在这位年轻得发指的抚台面前露个脸,忙道:“非是末将大言不惭,事实确实如此,因为这些女真人虽因常年渔猎,身强体壮,但他们不通行伍,只会……嗯,打群架。超过两三百人的战斗,他们就经常指挥不便,打着打着就各行其是了,因此聚集成军的女真人反而不如十几人、几十人的小团伙难缠。” 高务实皱起眉头,直觉有些不对劲。如果曹簠说的是真的,那后来努尔哈赤崛起又是怎么回事呢?没听说努尔哈赤只能指挥区区两三百人啊。 但曹簠还在继续说道:“另外,女真人里头,能打不能打,与是否着甲关系很大……抚台,方才末将说过了,女真人力大,但战阵之上光是力气大并没有什么作用,箭矢刀锋都不长眼,被砍了会死,被射中也会死……但若是女真人穿上各类甲胄就大不一样了,尤其是穿上棉甲(这东西并非只是棉花制成,内里有铁片的)等,以女真人之横勇,即便着甲两层,也不影响其行动,而其力大无穷,又有甲胄使其不畏寻常箭矢刀锋,便生生化作披甲猛兽一般,极其难挡……” 曹簠说到这里,略微迟疑了一下,道:“努尔哈赤所部原不富裕,不过听说他与叶赫结亲,说不定是叶赫送了他一批兵甲,以至于那安费扬古当日所率十二人俱是着甲之辈,再加上哈达部前锋三百,可能并未料到安费扬古敢于反抗,因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高务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琢磨:安费扬古那一仗或许只能这么解释,女真人着甲之后的战斗力提升巨大,这个我以前倒也听说过,不过你所谓的女真人不懂行伍,这一条我实在没法信你。 高务实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一件事:女真人以前或许是不懂行伍的,可是在努尔哈赤之后他们就懂了啊!因为努尔哈赤兄弟作为李成梁的马夫,跟着李成梁打了好几年的仗,这厮又是个早有“大志”的,怎么可能不好好观摩学习? 至于说努尔哈赤是不是如传说中一样把《三国演义》奉为圭臬,那反而无关紧要了,因为高务实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努尔哈赤后来的八旗,实际上就是参照李成梁的李家家丁搞出来的。 如果要类比一下,八旗就相当于李成梁家丁,汉军旗相当于卫所兵,努尔哈赤手里头的资源都是优先向满八旗倾斜,以满八旗为核心主力,配以汉军旗乃至后续的蒙古八旗等组成大军。 而八旗的赏赐也有李成梁带家丁的风范,经常是以战养战,拿缴获做赏赐,从而让八旗始终向往“下一战”,这和李成梁的家丁也是一模一样——李成梁部喜欢打蒙古而不喜欢打女真,也有类似原因,因为打蒙古人赏赐更多,而女真人的脑袋就不如蒙古人的脑袋值钱。 难怪后来有人说李成梁是清高祖,要是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还真是啊! 李成梁的家丁是一支为钱打仗的部队,只要钱到位,战斗力就有保障;努尔哈赤的八旗也是一支为“钱”打仗的部队,只要能保证打完之后可以抢到足够的财富,他们的战斗力一样有保障!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八旗入中原后才会堕落得那么快吧——抢无可抢了啊。 大概想明白了这些,高务实便问道:“叶赫、哈达之争,你以为我大明最好持什么用的态度?” 曹簠道:“哈达部在前些年曾是女真各部之首,如今虎死不倒威,还是有些声望的,末将以为,不如就让叶赫去杀一杀哈达的威风……如果此后叶赫声势又起,我大明再出手压制叶赫也是一样。” 高务实微微颔首,过了片刻,忽然又问:“本部院听闻叶赫与努尔哈赤联姻一事,现在还只是约定,并没有能够完婚?” 曹簠道:“是,末将已经查明了,此前消息有误。” “何误?”高务实问道。 曹簠道:“一来,约定嫁女给努尔哈赤的,不是清佳砮,而是杨吉砮;二来,杨吉砮虽有长女,但他却把幼女许给了努尔哈赤,名义上是说幼女端庄,与努尔哈赤更般配,不过末将以为这只是拖延,他是为了看看努尔哈赤能不能在建州左卫站稳脚跟,若能,这女儿嫁了也就嫁了,若是不能……到时候找个理由悔婚就好,甚至说不定努尔哈赤自己死掉了呢。” 高务实皱眉道:“可之前的消息说,努尔哈赤从叶赫部回建州的时候,的确带了女眷。” “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学了我们汉人的通房丫头……其实那是孟古哲哲的婢女。” “孟古哲哲?”高务实喃喃道:“这是那叶赫家小女儿的名字?” 曹簠点头道:“是,抚台,此女年幼,今年似乎才八岁,努尔哈赤想娶她,还得等好几年呢。” 高务实这时候却有些走神,过了半天才忽然回过神来:孟古哲哲?卧槽,这不是皇太极他老娘吗? ---------- 新年快乐!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无忧无虑k书”、“玄游冥”、“哇2333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28章 高务实最重视的对手 有那么一瞬间,高务实很想直接下令,让叶赫的杨吉砮贝勒直接把他这个叫孟古哲哲的小女儿送到辽阳来。 当然,高抚台还没有无耻到要这样一个八岁小女娃暖床的地步,他主要是怕孟古哲哲将来生下的那个孩子:皇太极。 在高务实看来,如果说明清交替这百年间,东方有雄主的话,此人不是缅甸白象,不是日本乌龟,不是莫卧尔沙贾汗,不是崇祯,也不是老奴野猪皮,而只能是皇太极。 皇太极这个“名字”很有问题,前文中早已说过,也许他其实叫阿巴亥,也许叫黑还勃列,但不管叫什么,此人都是当世无双的人物。 与其父努尔哈赤对比,老奴打的萨尔浒之战确实可圈可点,水平发挥可以说远超明朝几将,但如果考虑实际兵力,明军八万余人,八旗六万余人,差距不大。 而明军总指挥辽东经略杨镐,是个朝鲜战场上就已经臭了大街,被加藤等人吊打的货色,简单的讲,就是个根本不懂兵的文人,竟然还能定出分进合击这种致命的围剿策略,如果不是杨稿轻敌,就是他的水平真的菜。 当时出阵的明军,本身素质就参差不齐,比如刘綎就没能带上他明确指定的川军,而努尔哈赤在统一女真期间表现出的战斗力,已经足够让辽东军方警醒了。 可是杨镐没有警醒,他依然分兵几路。然后明军主力杜松部那边也有问题,杜松可能是真的轻敌——因为他居然还抢功冒进。 这个局面之下,野猪皮不胜是真没天理了。 此后辽阳、沈阳以及广宁的等战,老奴确实指挥得当,但也有叛徒暗探之功,动不动就是城内的细作抢开城门之类的破事。 这里真是很让人无语,在朝鲜战场都能表现活跃的锦衣卫,怎么在辽东就完全没了存在感呢?还得让老奴教做人。 然而即使如此,努尔哈赤也有浑河血战,其以数万八旗马队冲击四千秦奶奶麾下白杆兵未果,还被川军反冲数次,最后靠大汉奸李永芳拉来明军大炮才轰开川军阵列。 此后主力又与三千浙军血战,结果把浙军弹药耗尽了都没拿下,结果还得不断调来援军,最终靠人数优势堆死了弹尽、粮绝、无援且野地扎营的浙军,这水平还真称不上什么天纵之才,顶多属于会打仗罢了。至于什么浑河四人破八百之类的,就别拿出来说笑了。 高务实之所以一直都对努尔哈赤只是“关注”,却谈不上多么积极干预,就是因为在高务实看来,努尔哈赤不过就是个将领,其战略眼光和胸襟充其量就是一酋长。 而皇太极之所以被高务实格外重视,正是其超高水准的战略眼光。比如千里转进,将数万满蒙联军偷渡进袁崇焕眼皮底下亲自防守的蓟门天险,再加国运之战皇太极发满州老卒少年亲赴战场的大豪赌,终于压崩了洪承畴。 这里表现出来的军事水平就算不如他阿玛,也相差无几了吧?而这里头表现出来的政治水平……算了,努尔哈赤有政治水平? 老奴晚年连李永芳这种资深老汉奸都不信了,开始大肆清理八旗里的汉人,同时在明朝的封锁下,后金连年挨饿,不得已,以前掠来的汉奴包衣阿哈就被献祭了,从此恶性循环,到老奴死时,后金已经陷入了朝鲜、东江、辽西、林丹汗的大包围网中,随着时间推移,后金这个尚还处于奴隶制的部落联盟,除了崩塌还有第二种结局么? 然而,他却死了,皇太极继位,开始倒转乾坤。 受老奴影响,当时的后金非常排汉,皇太极则积极在部落中推行满汉一体,大量重用汉人叛徒,如宁完我、范文程之类人,其还拉拢分化蒙古,在蒙古林丹汗死后,纵横捭阖收了林丹汗的老婆和儿子,甚至兼任了蒙古大汗。 然后通过和袁崇焕的心术交锋,让袁崇焕卖了军粮缓解辽东大灾,还斩了毛文龙,废了东江镇,这也为后来吴桥兵变、三顺王投清有直接关系。三人在东江乱后,归于登州镇,郁郁不得志,造反后却直接被皇太极力排众议而封王,更重要的是,给后金带去了最紧缺的水师和红衣大炮及葡萄牙射手(包括受过葡萄牙教官训练的射手),此外还攻入朝鲜,逼朝鲜不与东江补给。 这一顿操作下来,使得大明对后金的包围网彻底破裂不说,甚至还反过来包围了大明。 同时,崇祯继位没多久,皇太极就率军千里转进,如上文所述潜越袁崇焕、杀了赵率教,横扫京畿,这也最终间接地杀了袁崇焕。 但更重要的是,这一波抢掠关内,彻底团结了蒙古和满洲本来分裂的局势,其还在内斗中顺手搞死了三贝勒莽古尔泰,打服了代善和阿敏,顺便整了自己的“聪明弟弟”睿亲王,为鞑清真正从部落联盟转向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 睿亲王就不多说了,本来传檄而定的天下让其一纸剃发令逼反,也是厉害厉害,了得了得,而且还居然让自己小嫂子成功戏耍,比其兄长真是差远了。 所以高务实一直认为皇太极的能力远远超过努尔哈赤,尤其是战略大局观。皇太极虽然没能活到清军入关那一天,但他是鞑清在关外立足、政权走上正轨,为清军入关做好各方面准备的真正奠基人。 如果要总结下他对后金/鞑清政权的几个贡献,高务实觉得至少有这么几条: 其一是,对努尔哈赤在辽东地区的农奴制度暴政施行了一定的改革,缓解了激烈的满汉民族矛盾,稳定了基本盘。 其二是,两次东征,迫使朝鲜与明朝绝交,改向鞑清称臣,同时强迫朝鲜每年向后金输入大米、布匹等岁贡,使鞑清脆弱的经济得到输血。 因孙承宗、袁崇焕在辽西的坚城要塞体系基本完成,在皇太极时期,对明朝辽西堡城的战争,采取长期围点打援的方式。如果没有从朝鲜榨出来的物资,单靠清军自己的后勤补给是肯定撑不住的。 尤其是在松锦战役期间,在鞑清要求下,朝鲜给清军提供大米等军粮援助,正是有了朝鲜提供的粮食,前线清军才抗得住,否则鞑清多半要比明军更早崩溃。 其三是,完成对漠南蒙古的控制。皇太极多次发动西征,顺者拉拢,逆者打压,灭了察哈尔,收服土默特,漠南各部向皇太极称臣,并迫不得已尊其为蒙古大汗。 皇太极称帝时,又设立蒙古衙门,发展成后来鞑清的理藩院。“满蒙联盟”这一几乎纵观鞑清始终的国策,就是在皇太极时代成型的。鞑清版图也从努尔哈赤时代的辽东一地,扩展到皇太极时期的从东北到河套,反过来给大明北疆来了个全面包围。 在经济上,清军能跑到宣化、张家口和山西大同,和当地明军、晋商做贸易。 在军事上,清军可以从辽西—蓟州、河套—宣大两个方位,对大明京师的东北、西北两个方向构成威胁,战略主动权掌握得更加明显。 1629年冬,皇太极第一次入寇的“已巳之变”,清军还是从北京东北的遵化入塞。到了崇祯年中后期,清军数次入寇侵明,已经从北京延庆、山西大同一线入塞了。 其四是,皇太极完成了清军的军事体制与军事装备改革。通过设立满、蒙、汉八旗,拉拢耿、尚、孔汉人将领三顺王,吸收漠南蒙古各部骑兵等手段,皇太极时期的清军,已经发展成一只步、骑、炮兼备,协同作战能力娴熟的野战军集团。 其五是,实现学习明朝的官僚体制改革。尤其是皇太极称帝后,仿照明朝设立六部,开科取士。 努尔哈赤时代那个还保留大量部落血亲政权遗风的后金,在皇太极的改造下,才被逐渐打造成一个封建集权政权国家的雏形。 所以说,皇太极是明亡清兴六十年中最杰出的雄才,清以二十万丁口,蛇吞大明这头肥象,皇太极之功应该说是首屈一指的。 然而,彼之甘露,我之砒霜。 高务实可以近乎无视努尔哈赤,不代表他也敢无视皇太极,因为在高务实看来,一名单纯的将领再厉害也有限,甚至如果这将领还同时兼任一国之君,那反倒可能有更多的弊端出现在内部。 然而一名本身就战略眼光极高的一国之君,又有一支能征惯战的军队,那就绝对不能等闲视之了,必须重视起来,而且是高度重视。 高度重视,不是说非要等他厉害了之后,再跟他来一场公平对决——高某人没那么有骑士精神。 高某人现在更想做的是,我该怎么让你“出不来”呢? ---------- 感冒没好,有些头疼,一会儿先跟着发一章防盗章节充个字数,然后大概一点多种刷新出来,本身是没法子。不过想一想,我发防盗章节的频率还是很低的了,应该影响不大吧。 【新消息,时间已过12点,懒得搞了】 第1029章 努尔哈赤拜会 孟古哲哲的婚事,高务实是已经在内心里决定要横插一杠的了,不过这件事决定归决定,急切却谈不上急切,原因在于孟古哲哲今年才八岁,杨吉砮不可能这么早就把她嫁去建州左卫。 如果高务实的记忆没有太大的偏差,她应该要在万历十六年,也就是她十四岁时才会与努尔哈赤完婚。 在原历史上,当时杨吉砮与清佳砮二人已经死去五年,主持这件事的是孟古哲哲的兄长、时任叶赫贝勒纳林布禄。 当时纳林布禄亲自护送妹妹去了建州左卫,努尔哈赤方面也是亲自率众出城相迎,继而杀牛宰羊,大宴成婚。 孟古哲哲于万历二十年生下皇太极,万历三十一年病危,在她弥留之际,她想见一见自己的母亲,努尔哈赤虽然派人去请,但当时的建州与叶赫已经势同水火,这个愿望显然没能实现。 孟古哲哲的英年早逝,对努尔哈赤的打击很大,为表达自己的哀思,他命服侍过孟古哲哲的四个婢女生殉,用牛羊一百只祭祀,并将孟古哲哲葬在自己居住的院中长达三年[注:这个操作我没看懂,不知是女真人有此风俗,还是努尔哈赤脑回路清奇],后来葬于十尼亚满山岗。 后金天命九年,努尔哈赤迁都辽阳东京城,孟古哲哲的遗骨也随之迁到东京陵。不过有一说一,孟古哲哲能与努尔哈赤同葬福陵地宫,神位供于太庙而备受尊崇,主要还不是因为她特别得宠,而是归功于他的儿子皇太极。 母凭子贵这是肯定的,孟古哲哲生前能位居大妃,死后又得以厚葬,说她备受努尔哈赤宠爱没有问题。 但问题在于,努尔哈赤这个人早年的时候其实比较缺乏亲情思维,年纪大了又慢慢反转扭曲,因此孟古哲哲这位“中前期大妃”所受到的这种宠爱实在有限,而且对比来看,努尔哈赤最宠爱的女子其实还轮不到孟古哲哲。 若不是皇太极即位,孟古哲哲只能附葬或陪葬于福陵,而且也不会获得孝慈高皇后的谥号,享受祭祀。 努尔哈赤一生共有四位大妃,第一位是元妃佟佳·哈哈纳扎青,第二位是富察·衮代,第三位是叶赫那拉·孟古哲哲,第四位是乌拉那拉·阿巴亥。 当孟古哲哲嫁给努尔哈赤时,富察氏仍是大妃,直到万历二十年,富察氏还为努尔哈赤生下第十子德格类,也就是说,在孟古入宫数年且生有一子的情况下,仍然没能取代富察氏上位大妃,而后来的阿巴亥成为大妃却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可见若论受宠程度,孟古哲哲并没有特别突出,只能说……也还算受宠。 只是还算受宠,那当然就不可能受“专宠”。在孟古哲哲为妃期间,努尔哈赤在娶孟古的同年还聘了哈达部万汗的孙女阿敏为侧妃,万历十九年又纳庶妃嘉穆瑚觉罗氏,万历二十九年又与乌拉部阿巴亥[注:此时阿巴亥年仅十二岁]成婚。 而且在这段时间里,其他后妃还一共为努尔哈赤生育了四子三女,即第七子阿巴泰(母为侧妃伊尔根觉罗氏),第九子巴布泰,第四、五、六女(母为庶妃嘉穆瑚觉罗氏),第十子德格类(母为大妃富察氏)。 特别是,万历二十年时,孟古哲哲十月生皇太极,十一月,庶妃嘉穆瑚觉罗氏就生了巴布泰,足以说明孟古受宠爱程度不是很夸张。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有个好儿子比什么都强,孟古哲哲受宠程度虽然比不上后来的阿巴亥,可阿巴亥的三个儿子绑一块也比不上一个皇太极。 结果努尔哈赤死后,皇太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带着一票年长的贝勒逼宫,传努尔哈赤“遗命”,强逼着阿巴亥殉葬了。 这里有一个疑问,正如把汉那吉可以“收继”钟金哈屯、宰赛可以“收继”炒花的哈屯一样,女真人也是允许“收继”的——阿巴亥本来曾听努尔哈赤提到今后让代善照顾她和她的三个儿子,所以对代善格外亲近(后来成了一桩罪)——那皇太极为何非要阿巴亥去死呢? 皇太极登上汗位后宣布将多尔衮兄弟二人“恩养”于宫中。对于皇太极汗位的得来,曾经有人大加指责,如果单说得位之正,皇太极可能确实该受指责,因为很显然,这是一场蓄谋的逼宫政变,但神奇的是,这次政变是由皇太极与兄长代善联手完成的。 为什么可以肯定这是一场政变?努尔哈赤晚年是非常看重家庭亲情的,当初在皇太极指使小妃德因察诬告阿巴亥时,努尔哈赤在听信谗言、极度恼怒之时也没有治阿巴亥的死罪,他说念及几个孩子都很小,不忍心让孩子们失去亲娘。 这就有意思了,他既然此前就考虑过这一点,难道弥留之际就没有考虑到,如果让阿巴亥生殉,多铎兄弟也一样变成了孤儿了吗?(当时多尔衮年13岁半,多铎12岁)。 再一个史实是,努尔哈赤死时在他身边陪伴的只有大福晋一个人,众多子侄都还在路上,未来得及赶到。 一种说法是他想当着众人的面宣布继承人选,另一种说法是写有遗诏,但被皇太极的人毁了。而作为知道皇太极并非老汗王选定继承人这一秘密的大妃,一个最后时刻守在努尔哈赤身边的证人,皇太极怎么可能让她这个绊脚石继续生存呢?以皇太极那样的雄主思维,这样一个女人,就算可以收继,也是对他拥有致命一击能力的,他不会容忍其存在,所以大妃只有死亡一条路可以走。 而就在皇太极逼大妃殉葬之后,那个小妃德因察居然也“生殉”了,可见其中必有隐情。史料记载从努尔哈赤死到大妃生殉,相隔不到一天时间,具体是在努尔哈赤死后的次日凌晨。 但这里又要回头说一下另一个疑点:既然大妃阿巴亥早就对代善表达善意、格外亲近,那为何代善居然还屁颠屁颠地跟着皇太极去逼死阿巴亥? 按理说,只有阿巴亥知道努尔哈赤的“遗命”究竟是什么,那么代善只要抓紧阿巴亥,这个汗位难道他就坐不得?要知道,长子褚英死后,他代善这个次子本来就最“应该”继位不是? 实际上,努尔哈赤杀了长子褚英后,的确曾经想过改立次子代善,但有两件事让他大为光火:一是代善的继福晋虐待前福晋生的长子硕托,此事传到努尔哈赤那里,努尔哈赤极为震怒,在他看来,一个连家务事都管不好的人,还能指望他建功立业,成就大业么?把汗位交给这样的一个人,到底应该不应该?努尔哈赤犯了嘀咕。 再一个令努尔哈赤忌讳的,就是他本身就最恨继母虐待继子这种事,因为这与他和生活经历有关,努尔哈赤小时候就是生母早逝,饱受继母虐待,继而被迫出走跑到外公王杲处避难,最后被李成梁给抓了的。所以这件事勾起了他的痛苦回忆。 第二个原因,就是皇太极串通小妃德因察,诬告大妃阿巴亥与大贝勒代善之间关系暧昧,皇太极此举意在一石二鸟,同时打击大妃和多尔衮三兄弟的势力,结果努尔哈赤虽然初时大怒,但后来冷静下来,又意识到其中有诈,把皇太极和德因察叫来狠狠训斥了一顿。 不过,有很大的可能是,皇太极连努尔哈赤会想明白然后训斥他都已经提前料到了。 因为训斥归训斥,皇太极依然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那就是代善在这两件事上都表现得很软弱,让努尔哈赤直接对他失去了幻想,认为代善此子没有担当。虽然后来他不得已杀了老婆来向努尔哈赤赔罪,但为时已晚了。 也许从那以后,代善就被皇太极的手段给整怕了,不管局面出现什么变化,他都没有信心跟皇太极唱对台戏,因此当皇太极要逼死阿巴亥时,代善也选择了跟随。 或许代善是被皇太极“说服”了,因为站在阿巴亥的角度来说,与其改嫁给代善,肯定不如直接让自己的儿子多尔衮继位来得更稳妥。 至于皇太极怎么向代善说明阿巴亥敢于认为年纪轻轻的多尔衮能坐稳位置,那是皇太极的忽悠能力问题,而显然皇太极这方面的能力冠绝后金——他后来搞千里大奔袭的时候,一开始也是所有人都不同意的,最终却全被他说服了。 明的暗的、阴的阳的都玩得贼6,这就是皇太极。 虽然在外人眼里,高务实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但他却很清楚,他是开着挂才玩得这么6的,而人家皇太极可没挂能开。 所以这种人不比努尔哈赤,提前让他消失或者说让他不要出现才是最佳选择: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至于努尔哈赤,高务实不仅有足够的把握让他成不了什么大业,甚至还有比较大的把握能够利用好他,所以这个人倒是可以留一留。 不过,高务实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这边正考虑打努尔哈赤老婆的主意,努尔哈赤居然来了。 新年将近的时候,高务实刚刚批准了哈达部请求册封新“都指挥使”的请求,沈阳中卫抚顺千户所抚顺关方面传来一则消息:努尔哈赤请求入关,来辽阳恭贺高抚台履新,顺便给他拜年。 努尔哈赤要给我拜年? 高务实一时之间觉得有些不真实,过了一会儿,他才下令派人把韩光和曹簠二人请过来商议这一情况。 韩光对努尔哈赤这个人印象并不深刻,听了消息也有些无可无不可,而曹簠则对高务实道:“抚台,努尔哈赤此来,恐怕不止是为了庆贺或者拜年,末将以为他是为正名而来,说不定还要对宁远伯有所……嗯,说不定还要请抚台为他主持某些公道。” 哦? 哦! 曹簠这么一提醒,高务实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努尔哈赤虽然回到了建州左卫,现在手底下也有了两三个城寨,不过实力还是非常有限,而限制他实力发展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他没有获得大明的承认。 没有大明认可的身份,他想扩大势力范围就不能名正言顺,而没有大明的敕书,他也就积攒不了财富,没法扩充力量。 所以他此来的第一要务,肯定是希望能得到大明的委任——比如拿回他家“祖传”的职务,建州左卫都指挥使。 不过刚才曹簠还提了一句“宁远伯”…… 嗯,是了,李成梁前次杀了觉昌安和塔克世,偏偏又没给努尔哈赤一个交代,可能努尔哈赤心中不平,再联想到他高务实初来辽东就跟李成梁明里暗里交手了两三回,所以打算来告状? 哈,有意思。 高务实想了想,下令让抚顺关的明军放行,准努尔哈赤南下辽阳。 这个时候,他根本不担心努尔哈赤能闹什么妖蛾子——寨子都才两三个,兵力不知道有没有两三百,怕什么? 其实高务实还高看了努尔哈赤,此时的努尔哈赤别说三百兵,三百的一半都还差几个,而其中有甲的一共才二十五人——他父祖死前给他留下了十三套兵甲的遗产,后来叶赫两位贝勒送了十套给他,然后他几个月苦心经营,又换来两套,一共二十五套兵甲。 也就是说,包括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本人在内,他手底下一共只有二十五名披甲兵,其余都是无甲兵,真要打起来,几乎只能全凭力量和血勇。 努尔哈赤现在手里一共也没几匹马,此次来辽阳更是故意一匹都没带,一行人全靠两条腿,但速度却一点也不慢。将近三百里的路程,他们推着木轮车,居然只花了四天时间。 过小年的前一天,抚院接到消息:努尔哈赤已经到达辽阳城外,请求进城。 高务实下令:准许进城。 是日申时一刻,努尔哈赤一行十五人带着三车皮货、人参等物进入辽阳城。 ----------- 感谢书友“傻妞妈”、“asf”、“阴天好心情”、“书友20180115134851557”、“大鹏鸟展翅飞”的月票支持,谢谢! 话说我这感冒好了八九成,但就剩那么一点好不利索,这可真是烦啊。我很不喜欢老家写书的这个台子,高低不合适,码字几小时从脖子疼到腰。可是感冒不好彻底,我又不敢回长沙,虽说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二十八那天洗澡感冒的,但万一回城被隔离就尴尬了。 第1030章 高陌汇报 辽东,抚院,后院书房。 许久未曾出现在高务实身边的京华内务部主管高陌正在汇报着什么,而在高务实面前的大书桌上,则放着厚厚几摞卷宗,从摆放模样来看,高务实已经审阅过了一部分。 “南直隶试征商税之后,京华的进入变得比过去容易不少,除了香皂、水泥等原本就处于垄断性质的货物之外,京华的铁器制品开始大规模出现在南直隶及江西、浙江等处。另外就是,广西的糖类产品在南直隶迅速打开销路,且势头很猛,据总监估算,现在可能已经占据南直隶等处半数以上大宗糖类买卖……” “安南都统使府顾问局报告,安南都统使莫茂洽的眼疾似有康复迹象,目前顾问局正在继续观察、严密监视,顾问局请老爷指示:如果莫茂洽的视力恢复,他们应以何种态度应对?” “安南顾问局报告,京西镇守使岑凌受都统司顾问局之命,主持清剿黎、郑余孽,今年以来大小二十七战,剿灭黎、郑余孽或打着他们名号的山匪土寇九股,合计约三万余人,均取得胜利。这其中有三次作战得到了莫玉麟、阮倦等将领的协助;同时,有两次作战得到了升龙警备军军长高珗的助阵。” “乂安、顺化、广南三镇总领兼金港筹建特使高孟男、金港筹建副使高务勤来报:金港三期工程建设已于今年十一月完工,港口及主城区、城墙全面建设完成,四期工程即文教、休闲片区建设预计将在明年二月启动。 不过现在他们发现一个问题,就是汉人数量虽然提高较快,但这些人大多是两广和闽地过去的客家人,这些人以省份来源分别抱团,不太受管束,且时常出现械斗,听说还发展出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帮派。金港守备军军长高璟镇压了两次,打死了足足三百多人,情况虽然看起来压制住了,但高孟男与高璟在这件事上意见相左……” 高务实听到此处,第一次插嘴,道:“帮派问题,只管严厉镇压,我不需要这些。” 高陌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问道:“但大房二老爷(高孟男)说,有不少帮派是按职业形成的,有不少帮派是按地域形成的,如果能团结好的话,对于金港的稳定和发展也是有很大好处的。” 高务实冷冷地摆手道:“第一,没有他们,我也可以让金港繁荣稳定;第二,我可以容忍各行各业出现各自的行会,也可以容忍各地而来的汉人组织同乡会。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守规矩的前提下,如果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乱了我定的规矩,就只有被取缔一条路。 哼,聚众械斗?可以,就让高璟好好斗他们一斗,他们要是这么有能耐,斗得过三万金港守备军,这金港城我送给他们了。” 高陌听得心头一凛,暗道:老爷身上的杀气比以前可重多了。 随即把头一低,应道:“是,老爷。” 高务实略一点头:“继续。” 高陌又道:“在罗明坚神甫的积极联络与斡旋之下,卡斯……蒂利亚王国对老爷提出的贸易计划很有兴趣,听说那个国王亲自给老爷写了信,现在已经送到了安南。据罗明坚神甫说,该国王正要对佛郎……哦,对葡萄牙发动统一之战(实际上在此时已经发起并接近胜利了),他保证,届时葡萄牙人也会加入到这个计划框架中来。” 高务实颔首道:“这场仗应该已经开打了,而且卡斯蒂利亚可以轻松获胜,葡萄牙国内虽然有不少人反对腓力二世,但支持他的人也不少,再加上以他的强大,这个贸易协定只要他同意,就一定可以签下来。” 这个话题超出了高陌的认知能力,他无法接口,只能道:“老爷学究天人,既然如此说,想来事情必将如此发展。不过,高璟那边自从和葡萄牙人打过那场海战之后,把侦查范围扩大,此后又与葡萄牙人出现过两次海上对峙…… 另外,老挝的刀家姐弟派人传来消息,说已经联络到了那位暹罗的‘黑王子’,这位黑王子说,缅甸莽贼勾结葡萄牙人,不仅买了些武器,还雇佣了一些葡萄牙雇佣军,甚至还有水师……” 说起这个事,高务实就有一点头疼了,但他在心里估算了几个时间点之后,还是缓缓道:“葡萄牙方面现在还有精力管这些闲事,不过时间不会太久了,再过半年之后,请罗明坚神甫给腓力二世写信,就说……就说大明帝国不希望葡萄牙王国支持缅甸叛逆,如果葡萄牙继续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大明帝国不仅会予以最坚决的军事打击,还将终止一切与之相关的贸易。” “是。”高陌又道:“台湾方面的探索进展虽然不快,但我们在老爷指定的三个地方都已经顺利登陆并开辟了沿海落脚点,修成了一共七个寨子,但是新增的移民只有两千三百多人,甚至远远不及此前收拢的海盗和其家眷、家奴等,这个情况一时来看不太好解决,主要是沿海的闽浙粤三地沿海之民宁可去安南,也不愿意去台湾……” 此时的台湾开发程度低得很,确切点说等于毫无开发,而安南反倒是中国“自古以来”的领土或属国,开发程度要高得多,大家当然宁可去安南也不肯去台湾了,这个并不出乎高务实的意料。 但这个情况还是要改变一下的,台湾有台湾的用处,别说经济上既可以晒盐、种甘蔗之类,就说地理位置,高务实也不能放弃,所以开发工作还得继续搞。 想了想,万事开头难,要不就用一下欧洲殖民者的老办法?得,试一下好了。 “传令给安南方面,安南新增一处罪犯流放地,以后安南的流放犯人全部发往台湾垦荒。” 高陌记了下来,又道:“最后一件事……海东镇守使黄姑娘以安南副使身份抵京了,算算时间,可能今天已经受到了皇上的接见。” 高务实怔了一怔,微微叹了口气,问道:“她在京住在哪儿?礼部主客司安排的地方?” “是。” 高务实闭上眼睛,道:“以我的名义,派人去请她,在京期间就住我府里,城中或者白玉楼都可以,她想去哪就去哪。” 高陌没有提出什么疑问,也没有劝说什么,简单地道:“是,老爷。” ---------- 感谢书友“垟蔥”、“书友20190203002101593”、“玄游冥”、“无忧无虑k书”、“萧澄筵”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31章 老奴兄弟 “阿浑,你有没有觉得,这辽阳城的明军,好像跟以前……有些不同了?” “窦,你阿浑我眼睛好使得很,这些人不是寻常的明军,你看他们的装扮以及衣服的料子、色泽,都是新的……这些应该是高抚台的抚标,估计就是之前在辽南之战中立下功劳的那批人。” “阿浑,他们手里的带刀铁铳就是那个万历一式?还别说,看起来还真挺威风的。” “应该就是了,我们在李大爷那里远远见到的好像也是这样。但我有点奇怪,这刀如此之细,似乎只能用来做矛尖使,可它偏偏做了这么一尺来长,就不怕战时被轻易斩断吗?” “那可不知道,不过我听说京华的百炼精钢天下第一、削铁如泥,想必这种细刀也是如此……阿浑,咱们要是能弄到这种好刀,我就带着二十五个披甲勇士,便能拿下布库录(尼堪外兰)的图伦城送给阿浑!” 这一对对话的兄弟,正是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 听了弟弟这句话,努尔哈赤开心地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布库录只有一张嘴的本事,拿下图伦城这种事,没有宝刀也能做到,我现在没去打他,只是担心明人的态度罢了。这次来拜见高抚台,就是希望高抚台能同意——或者至少默许此事。” 舒尔哈齐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要让他把咱家的官职还回来,另外在给些敕书。” 努尔哈赤笑道:“这件事我原本无甚把握,现在却把握很大了。” 舒尔哈齐诧异道:“那是为什么?” “你看这些兵马。”努尔哈赤努了努嘴道:“跟大爷的本部比起来如何?” 舒尔哈齐沉吟了一下,答道:“兵甲过之,整肃过之,但若是真打起来,我觉得还不好说。而且,阿浑你别忘了,抚标虽然精锐,人数却不过就一两千,而李大爷有四万!” “你比这个没用,大明带甲百万,辽东可用的不也只有李大爷的这四万人吗?”努尔哈赤摇头道:“我让你看这个,是想告诉你,这位高抚台跟以前那些辽抚不同,他自己是懂兵的,又有钱得很,手底下的家丁抚标又不弱,所以他未必会像其他辽抚那样依赖李大爷,也就是说,他根本不需要给李大爷面子。” “哦?那又怎样?”舒尔哈齐皱眉道。 “那又怎样?”努尔哈赤笑道:“那就是说,李大爷做错了事,高抚台多半不会包庇他。建州左卫都指挥使的职务就算这次还拿不到,但一个指挥使应该问题不大,只要拿到指挥使,我就可以自称贝勒了。” 舒尔哈齐面色一喜,笑道:“那敢情好,若是这样,咱们这三车东西就算没有白送。” 努尔哈赤一摆手,道:“这点东西高抚台是看不上的,咱们送过来也只是表示一下心意。” 舒尔哈齐面色一黑,瞪眼道:“这可是咱们几乎全部的家当了。” “欲成大事,须舍得本钱。”努尔哈赤道:“只要有高抚台的点头,这些东西花出去,咱们很快就能赚回来。” “好吧,道理我听懂了,可是阿浑,高抚台什么时候能见你?” “不知道,说不定他都不会见我,但那没关系,见不见都是小事……”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进来几个人,远远地道:“辽东巡抚高公有令,传建州左卫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即刻前往抚院候命。” 舒尔哈齐吃惊地看着努尔哈赤,问道:“怎么还叫了我?” 努尔哈赤微微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与你是同胞兄弟,他传我们一道前去也是正理,先不说这些了,咱们赶紧去吧。” 舒尔哈齐一想也是,立刻与努尔哈赤一道前往抚院。 抚院,前花厅,高务实正听着曹簠汇报努尔哈赤一行人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淡淡地道:“舒尔哈齐也来了,他是努尔哈赤的亲弟弟,这很好,非常好。” 曹簠一直觉得高务实对努尔哈赤这个人过于重视,现在这种看重甚至还加码了,连带着那个不到二十岁的舒尔哈齐也被重视起来,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他看来,建州左卫本身实力就不强,现在又还分裂着,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两个年轻人要啥没啥,到底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但他可不敢质疑高务实的做法,只能点头附和。 高务实仿佛有读心术、他心通之类的神异法术,道:“曹副戎,你莫要看不起这对兄弟,本部院可以这么说,只要今天本部院赦免了他过的罪行,他们兄弟二人要不了几年就能报了尼堪外兰害死他父祖之仇,继而一统建州左卫。” 曹簠有些诧异,皱眉道:“尼堪外兰如此无用?” 高务实道:“此人所长,是熟悉汉话,又不是打仗,那努尔哈赤兄弟却是跟着宁远伯打了好些年仗的人,有什么好比?” 这是肯定的,历史上努尔哈赤联合沾河寨主常书等百余人,加上自己的30来人,就向尼堪外兰所据的图伦城发起进攻。 当时努尔哈赤轻骑直进,直扑图伦。次日东方未明之时,已将图伦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见图伦城内已是插翅难飞,努尔哈赤吹响了攻城的号角。 努尔哈赤的部下,与之自小长大的安费扬古一马当先,率一部人马在城墙之下搭成一道人梯,安费扬古顺着人梯一跃而上,数个守城的兵丁顿时倒在了他的刀下,余人纷纷跃上城头,一番血战之后终于将城门由内打开。 在城外早已等得急不可耐的努尔哈赤,见城门洞开,立刻率领部下蜂拥而人。猛烈的攻击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便以图伦城守兵弃械投降而告终。 此役,努尔哈赤“得甲三十副,兵百人以归”,取得了独立一方后的第一场大捷,但尼堪外兰却跑了。 当努尔哈赤尚在路上行军时,尼堪外兰已经带领家脊偷偷地溜出了图伦城,逃往嘉班城,努尔哈赤派弟舒尔哈齐直扑嘉班,尼堪外兰又仓皇向鹅尔浑狂奔而去,躲过了这一劫……总之就是一路躲,直到最后没地方躲了,逃去明军地盘。 可惜那时候明军觉得这厮没什么用处了,就把他交给了前来索要的努尔哈赤,而搞定了布库录的努尔哈赤,也就基本上统一了建州左卫——确实没花几年。 曹簠听了,皱眉道:“那要不要先把这两兄弟杀了?” 第1032章 二位“贝勒” “山中野人努尔哈赤、舒尔哈齐,见过抚军大人,愿大人金安。” 大人这个词,高务实很有段时间没听到了,不过估计以后在辽东的这段时间还有不少机会。因为许多少数民族,其首领平时都有被称“大人”的传统,因此,反过来他们也经常把明廷的大官称之为“大人”,此“大人”与汉人此时的“大人”意义有别,据说可以上溯到汉时北方游牧民族的某部大人(头人),大抵是在夸耀对方的尊贵。 高务实现在的形象倒也对得住这一声“大人”,不说其他,光是这身大红纻丝坐蟒袍,在辽东就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要说这坐蟒衣穿在身上,给人的感觉还真不太一样,形制与龙袍常服几乎一模一样,只少一爪。而且大明所谓的“赐坐蟒衣一袭”,实际上是给受赐者穿坐蟒衣的权力,具体的形制款式并非绝对不能微调。 比如高务实身上这套,由于此时是辽东的年关时节,实际上乃是一套江牙海水貂领狐边织金坐蟒袍。 龙袍、蟒袍的下端斜向排列的线条称“水脚”。水脚上有波涛翻滚的水浪,水浪之上又立有山石宝物,俗称为“江牙海水”。 海水有立水、平水之分。立水指袍服最下摆条状斜纹所组成的潮浪;平水指在江牙下面鳞状的海波。海水意即海潮,潮与朝同音,故成为官服之专用纹饰。 江牙,又称江芽、姜芽,即山头重叠,似姜之芽,除表示吉祥绵续之外,还寓有国土永固之意。 在辽东,如今一共只有“两件蟒袍”,一件在李成梁身上,乃是行蟒;一件在高务实身上,就是这件更厉害的坐蟒。 努尔哈赤兄弟在明军中待了好几年,明人的服饰等级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因此一看见这身衣服便下意识弯下腿去,磕头见过。 高务实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眼前的努尔哈赤兄弟一会儿,偏偏不肯说一句“请起”,直到努尔哈赤兄弟又是忐忑,又是暗恨,这才轻笑一声:“两位贝勒,起来吧。” 两兄弟本来已经跪得有些心中生怨了,听得这么一句,却不禁都是一惊,努尔哈赤到底是当大哥的,反应比较快,连忙道:“抚军大人,我兄弟家破人亡,万幸留下两条小命,苟且偷生至今,哪里敢称什么贝勒?” 他两人被高务实这话吓得连“起来”都不敢了。 原来贝勒这个称呼,还不是随便可以乱叫的。所谓贝勒,是女真人传统中的大贵族尊称,其来源至少可以追溯到金国的“勃极烈”,贝勒的称呼便是由“勃极烈”而来。 勃极烈,是昔日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建立的一种倚重国相级别的高级官员统治国家的制度。 完颜阿骨打建国称帝后,将女真族当时由都勃极烈、国相、各勃极烈参与的相对较庞大的议事会,改组为皇帝朝政和少数国相级别的高级核心官员共同议国事的勃极烈制度。 也就是说,勃极烈制度是以少数高级核心官员合议制的形式,来决定国家的大政方针,是一种辅佐皇帝的政治制度。但是要注意的是,皇帝的权力也要受到各个高级核心官员的牵制,所以这有些类似于一种集体领导。 而现在的女真,当然没有“金国皇帝”,各部也都是各自分裂着,所以源出于勃极烈的贝勒,就是女真人里头最高的“爵位”了。 换句话说,你要自称贝勒,那你至少是一部之主,而且还得是公认的才行,若只是自说自话,则徒惹人笑。 高务实这一声“两位贝勒”,别说努尔哈赤吓了一跳,舒尔哈齐更是几乎吓呆——就算阿浑(哥哥)本来就该是贝勒,可他不是啊,又不是叶赫部那样的特殊情况,否则哪有哥哥弟弟一起做贝勒的? 舒尔哈齐心中暗道:这个高抚台到底是新来辽东的,什么都不懂还乱说话! 谁知道高务实听完却面色不变,依旧微微露出笑容,说道:“怎么称不得贝勒?本部院说你们是贝勒,你们就是贝勒,要不……你们去女真各部问一问,谁不同意,让他来跟本部院说话。” 高务实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儒雅随和之极,只是这话一说出口,便是惊涛骇浪一般,听得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血气都涌上头了——高抚台的言下之意难道是把建州左卫交给我们兄弟了? 尤其是努尔哈赤,当下心中就是一阵狂喜: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的,这位高抚台就把这么大一张馅饼砸到头上来了! 努尔哈赤连忙磕头谢道:“努尔哈赤多谢抚军大人栽培!” 高务实瞥眼看了一下舒尔哈齐,舒尔哈齐也反应过来,连忙磕头谢道:“舒尔哈齐多谢抚军大人栽培!” 高务实的笑容变得越发和善,道:“好,好啊,本部院一贯喜欢年轻有为的才俊,你二人就很符合本部院看人的标准……嗯,对了,你们此来辽阳是?” 努尔哈赤忙道:“回抚军大人,我兄弟……” “诶,怎么还跪着,起来说话。” 舒尔哈齐听完就准备起身,谁知道努尔哈赤这次却一动不动,反而正色道:“抚军大人面前,哪里有我兄弟站着的份?”直挺挺跪着没动。 舒尔哈齐不知道大哥怎么回事,但大哥既然不起身,他自然也不敢动了,继续老老实实跪着。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努尔哈赤心中一喜,连忙又道:“回抚军大人,我兄弟二人虽然僻居深山,也听闻抚军大人前次大破蒙古大军又高升辽东巡抚之喜,恰巧时近年关,正是三喜临门,因此特来献上些许人参貂皮等俗物,为大人庆贺。” 高务实一脸开心的模样,笑着点头道:“好好好,难得你们这么懂事,这份孝心本部院就笑纳了。” 你非要称我“大人”,虽然意义不同,但我就当“大人”受了,所以……孝心就孝心喽。 然后顿了一顿,又问道:“你们在建州左卫过得如何啊?有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若有,可以和本部院说说,本部院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你们的地方。” 努尔哈赤心花怒放,这个高抚台可真是个妙人,虽然架子大了点,但自己一瞌睡,他就送枕头,倒真是好人。 “不瞒抚军大人,我兄弟还真有一桩冤屈,一定要请抚军大人开口才能为我兄弟讨回公道。”努尔哈赤说变脸就变脸,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满腹委屈的模样了。 但高务实的变脸技巧显然比他还熟练,顿时一脸诧异:“哦?有甚委屈?说来听听。” 然后脸色又变成义正言辞模样:“你二人放心,本部院处事最是公道不过,只要有道理,本部院一定为你们主持公道!” 努尔哈赤便道:“抚军大人容禀,我祖乃是建州左卫都指挥使,其讳觉昌安……”说着就把早已在脑子里打了好几天草稿的说辞原原本本说给高务实听。 平心而论,努尔哈赤的说辞基本上靠谱——除了把他们一家说得仿佛大明世代忠良一般之外,具体的事情倒是没有什么虚假之处,甚至都没多少夸大。 至于他是不敢说谎,还是此时的努尔哈赤还没有太多花花肠子,高务实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听完努尔哈赤的话,高务实立刻“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第一次加重语气,怒道:“宁远伯岂能如此处事!是非不分,姑息养奸!来人!” 前面高务实骂李成梁的那两句,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还听得高兴万分,但一听“来人”却吓了一跳,暗道:糟糕,这抚台该不会是个火爆脾气,要直接派人去骂李大爷吧?可别啊,骂一顿又不解决问题,到时候李大爷拿你没法子,却记恨上了咱们兄弟,那可就完了! 好在,一名高家家丁进来之后,高抚台只是喝道:“给本部院准备纸笔,本部院今日就要亲题奏疏,参他李成梁一个御下不严、处事不公之罪!” 努尔哈赤心道:这好像倒比骂他一顿稍微好点,不过也不是路,这点事怕是参不倒李大爷,到时候他还得把仇记到我们兄弟头上。 于是连忙拦住,磕头道:“抚军大人大恩大德,我兄弟没齿难忘,不过还请大人暂息雷霆之怒,容小的把话说完。” 高务实从谏如流,立刻停止了要写奏疏的意图,摸了摸根本没开始蓄须的光秃秃下巴,问道:“哦,你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继续说吧。” “是,谢抚军大人。”努尔哈赤道:“其实李大爷……哦宁远伯,宁远伯对于发生此事可能的确是不知情的,这件事关键还是布库录也就是尼堪外兰这厮捣鬼,他在战前曾与我父祖约定,先等我父祖联络古勒寨城中义士,打开城门之后再请宁远伯大军入城。若是如约,我父祖自当携城门与天兵换防,怎会遭人误杀? 正是尼堪外兰这厮求功心切,我父祖那边本以联络好了人,正在商议于何时找个机会献城,尼堪外兰却献谗言于宁远伯,使宁远伯震怒出兵,这才……总之,此事错在尼堪外兰。” 高务实心中冷笑,暗道:原来你的胆量也不过尔尔,看来在李成梁麾下呆了几年,虽然学会了打仗,但对李成梁的畏惧却是刻进骨子里了,难怪历史上李成梁后期明明已经没什么战绩,年纪也大了,你却还是非要把他熬死了才敢起兵。 但想归想,面上却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为难道:“想不到其中还有这些原委……不过,尼堪外兰虽然干了件蠢事,但站在大明的角度来看,他的作法到底还是为了能够早些拿下古勒寨,这件事……以本部院的身份,却不太好插手了。” 努尔哈赤忙道:“些许小事,何须抚军大人插手?只求大人能将我祖父官职使小的承袭,尼堪外兰害我父祖之仇,努尔哈赤自当亲手去报。” 高务实仍然一脸为难,迟疑道:“这件事……其实也不太方便。” 努尔哈赤一愣:“这也不方便?” “是啊,不太方便啊。”高务实叹道:“以大明之制,你虽然有权承袭你祖父的职务,但原本这承袭就是要考察的,你如今寸功未立,我若直接授你,恐怕诸部不服,此其一;其二呢,本部院方才也说了,尼堪外兰虽对你而言有仇,但他对大明还是忠心耿耿的,你若寻衅于他,本部院这边的立场就有些尴尬了……你该不想本部院进退两难吧?” 呃,这个…… 努尔哈赤有些语塞——高务实尴尬不尴尬他当然不关心,但他不能这么说啊! 这次倒是舒尔哈齐这个一直老老实实没说话的突然福至心灵了,冒出一句话来,问道:“抚军大人是天底下最聪明的读书人,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努尔哈赤一听,也忙道:“对对对,抚军大人神机妙算,一定有办法的。” “嗯……”高务实沉吟着道:“你们要说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其实这两件事,在本部院看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只要解决一个问题,就都解决了。” 努尔哈赤忙问:“不知是什么事?” 高务实道:“两个字:有功。” “有功?”努尔哈赤眼珠一转,小心起来,问道:“大人明鉴,建州左卫凋敝已久,我兄弟二人几近白手起家,兵微将寡,实在不知能去何处取功……” 高务实连连点头,十分通情达理地道:“当然,当然,你们的情况本部院是看在眼里的,也很是替你们感慨,自然不会说让你们去打什么大仗。” 努尔哈赤略微松了口气,却听见高务实又道:“不过,你要做都指挥使,怎么说也得有点拿得出手的功劳,现在不好打仗……那要不这样,本部院很快会给你们安排一个事情简单,但功劳很大的差事,如何?” ---------- 感谢书友“秦朝小驻”、“年久失修nn”、“书友14120520531151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33章 变生肘腋 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二人下去之后,高务实仍坐着没动,堂后转出两人来拜见,高务实摆手笑道:“请坐。” 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韩光与曹簠。 他二人坐下之后,高务实问道:“韩镇守、曹副戎,你们以为此二人如何?” 韩光地位更高,于是率先回答道:“大的那个居心叵测,小的那个倒没看出什么。” 高务实不置可否,又问曹簠,曹簠思索着道:“是否居心叵测,末将以为还难说,不过其欲保存实力,不太乐意效命却是肯定的。”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女真附我,不过是贪图货利,指望他们想我所想,急我所急,本就是缘木求鱼。” 曹簠点了点头,深有同感地道:“抚台所言极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大明对女真各部始终坚持扶弱击强……”他说到此处,忽然有些明悟,问道:“抚台的意思是,如今建州左卫太弱?” 高务实道:“建州左右二卫,历来是我大明调用得最多的两卫,但这两卫之间龃龉不断,总是此消彼长,这般情况有好有坏,当然,也不是不能接受。不过,此前建州右卫已经强势了多年,如今右卫被连番打击,王杲、阿台父子死后,暂时看不出有振兴之像,而我大明一时缺些可用之人……我看,努尔哈赤兄弟也不妨纳入审视之中。” 曹簠对此倒看得挺开,并无太多意见,不过韩光却有些疑惑,问道:“若是这般,那尼堪外兰怎么办?这厮别的不说,至少对我大明还是百依百顺的。” “百依百顺是好,但哪怕做狗,也不能仅仅只有忠诚,不说打猎,至少看家的本事总归要有吧?”高务实淡淡地道:“努尔哈赤手底下听说只有二十多副铠甲,可用之兵不过百余人,若是尼堪外兰连这都顶不住,本部院如何相信他能为我大明看住女真,或者至少看住建州?” 尼堪外兰肯定是顶不住努尔哈赤的,这一点毫无疑问,高务实这么说无非是提前打个埋伏。 显然韩光和曹簠并不会知道这一点,所以高务实这么一说,他们倒觉得很有道理,尤其是曹簠,当下就道:“不错,若真是废物,咱们何必费那些工夫捧他?倒不如看看这野猪皮和小野猪有无可用之处。” 一提这个,高务实就忍不住笑了。 野猪皮、小野猪,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不过说起来,在此时的女真,取名叫野猪皮也好、小野猪也罢,其实是很寻常的,就好像汉人名字里带龙带虎一样。 至于后来人对这俩名字的嘲讽,可能一则是对鞑清许多表现的严重不满,二则是把野猪和家猪的形象弄得有些混淆。 其实野猪和家猪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猪的历史要追溯到四千万年前,河姆渡遗址就发现了很多猪的骨头,证明当时我们的祖先就已经掌握了猪的养殖,因此史学界公认,猪是中国首先驯化的。 野猪与家猪形象上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犬齿发达,雄性上犬齿外露,并向上翻转,呈獠牙状。野猪属于杂食性动物,什么都吃,饿极了还会吃老虎豹子——吃不吃得了和吃不吃是两回事,辽东的猎户有句行内话,叫做“一熊二猪三老虎”,老虎的战斗力毋庸置疑,但按照打猎的困难程度排列,老虎排老三,野猪还在它之前,可以想象野猪的特殊之处。 野猪是勇猛的象征,这在东北亚很多民族都是共同的认识,日本和朝鲜、韩国也崇拜野猪,宫崎骏的《幽灵公主》中野猪还是森林守护神之一呢,所以用野猪给孩子起名,也有希望他勇敢强壮的意思。 猎人之所以说“一熊二猪三老虎”,其实主要原因还是野猪的习性,野猪喜欢在岩石树桩等坚硬的地方蹭来蹭去,为的就是把自己的皮肤磨的坚硬,再来点泥巴松油之类的,就可以形成一层坚固的保护层。 高务实穿越以前看过一则新闻报道,说是某地国道突然出现一只野猪,和一辆车猛地撞在一起,结果是车的保险杠和野猪同时飞上了天,可等到摔下来,保险杠断成两截,人家野猪扭扭屁股哼了两声,转头就消失在了森林之中了。 所以冷兵器时代打猎用的普通箭头射在野猪身上,就好像碰到了金钟罩铁布衫,叮叮当当落个一地。塔克世给努尔哈赤用野猪皮起名,可能还有希望他抵抗力强,能够化险为夷的意思。 这么一看,“野猪皮”这个名字还真有好多重意思,又是勇猛强壮,又是化险为夷,看似不起眼但潜藏着很多的朴实的智慧。 但请注意,这不是全部,其实塔克世为努尔哈赤起这个名字的主要原因应该是这样: 此时的女真人是没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的,平常都是使用蒙古文和汉文,说汉语和蒙古语,又以蒙古语为主,而蒙古文是从回鹘文演化而来的,所以努尔哈赤的父亲起名就是根据回鹘文和回鹘语。 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可就是一个了不得的名字了,因为“努尔”在回鹘语中是“光明”的意思;“哈赤”(哈齐也一样)在回鹘语中是“圣裔”的意思,也当“太子”、“世子”用。 也就是说,“努尔哈赤”的全意是“光明的圣裔”、“光明的世子”,其实还是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 其实在差不多同一时期,大明境内也有一个人的名字来历很有意思。 事情发生在福建福清境内,一位林氏妇人带着几位家仆匆忙躲避着倭寇,要不是因为倭寇这刀不认人,凭借林氏这位知府夫人的身份,哪里能沦落到这步田地? 想到还远在广西当知府的丈夫,又看着眼看就要临盆的自己,林氏夫人不禁想要嚎啕大哭一场,不过在哭之前,林氏夫人先得解决一下自己的生理问题。 这种情况换个平常人早就就地解决了,可林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身份尊贵,坚持要找一个厕所,找来找去,一行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厕所。 可能后来的林夫人是会感谢这个废弃厕所的,感谢它不是因为解决了生理问题,而是因为它是废弃的。 人看到好吃的东西会有食欲,憋了半天想要上厕所的人也会产生一种便欲,早已按耐不住的林夫人一下子劲使大了,肚里的孩子“咣当”一下也出来了。 家人手忙脚乱把孩子从厕所捞了出来,幸亏这个厕所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否则孩子就溺死了。 由于丈夫不在身边,大名显然没法取,林夫人看孩子出生在厕所,便给孩子取小名为“厕仔”,讲道理这名字还真是用事实说话,贯彻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 后来夫妻团聚,叶府尊得知孩子出生在厕所,还掉到了茅坑里,大概是觉得孩子出生就比别人低一头,未免不大吉利,所以得往高处爬——最起码得爬回地平线不是?加上叶府尊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子承父业,进入仕途、勇攀高峰,便为之取名为“向高”。 是的,你没猜错,这位“厕仔”不是别人,正是叶向高。 这两位父亲,一位在东北,一位在东南,远隔万里,但起名都是专家级的,原历史上的努尔哈赤果真前途一片光明,完成几乎是每个男人的最大梦想;而叶向高也是步步高升,做到了内阁首辅、东林大佬的位置。 只是不知道在这个大明有了高务实之后,事情会不会有所变化。 努尔哈赤没有感受到什么变化,因为在第二天,他就收到了由辽东抚院下发的敕书最为奖励——这东西实际上在抚院还有很多,都是提前预备好了的。 三十道敕书,外加十匹马,以及建州左卫指挥使的“预期”——这个要等皇帝下旨。 以上就是高务实对努尔哈赤表达“看重”的表现。 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开开心心回去了,但他没有料到的是,带回去自己即将正式出任建州左卫指挥使的消息之后,家里却出了事。 他回到了家,见到了满堂的叔叔兄弟,他隐隐觉得,有事。 这些人看努尔哈赤进来,脸上挂满了笑容,嘘寒问暖,一边热情洋溢一边劝努尔哈赤不要太过悲伤——他们说的是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死,没错,他们死后,这群人第一次来见努尔哈赤。 说来也是奇怪,死去的觉昌安是他们的父亲,塔克世是他们的兄弟,他们居然还能面带笑容,去劝别人不要悲伤,自己就和没事人一样。 说了好一会儿,觉昌安的长子、塔克世的大哥、努尔哈赤的大伯,也就是那个阿台妻子的父亲、名叫礼敦的,在一旁蹲了半天,终于说重点了。 他的意思很简单,如今觉昌安、塔克世不幸死去,建州左卫群龙无首,咱们这么一大家子人,必须得团结在一起,团结才有力量嘛。所以呢,我本是不想管这些事的,但家里这么乱,需要一个主持大局的人,你们小一辈的又年轻、不成熟,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暂时管理一下。 看着大伯一脸正气,说得滔滔不绝,周围兄弟们拍手叫好,不时还喊几句“大伯说得对”这种明显不对劲的口号,努尔哈赤默默的看着他们滑稽的表演,笑了。 “祖、父为了保全我建州左卫,在大明与右卫之间两面斡旋时,你们在哪里?你自己的女儿被困古勒寨,你礼敦在哪里?自己的父亲、兄弟被明军误杀,你们在哪里?我去叶赫求援时,你们在哪里?我去求见辽东巡抚,以期为祖、父正名时,你们在哪里? 现在我回来了,看见建州左卫指挥使的职位要落在我头上了,这时候你们出来了?那可对不住,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建州左卫指挥使之职,是高抚台许给我做的,这一点不容改变。你若不服,自去找高抚台说话。” 礼敦面带笑容的脸凝固了,他没想到努尔哈赤敢这样说,万万没想到。 不过,既然小崽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打开天窗说亮话:“努尔哈赤,你是不让大伯当建州左卫指挥使了?” 眼看事情已然败露,便露出了准备好的獠牙,女真人的演技还是有待加强。 望着刚刚还一脸慈祥长者模样现在却立刻面露狰狞之色的礼敦,努尔哈赤不想跟这样的人再多说一句,他们眼里,只有利益和自己,亲人不过是必要时刻成为自己利益最大化的牺牲品。 努尔哈赤冷哼一声,却不答话。 舒尔哈齐被高务实许诺了指挥同知一职,自然也站在自己阿浑身边,冷冷地看着众叔伯。 既然得不到想要的,那这场戏也就不必在演下去了。礼敦知道了努尔哈赤的态度,率先走出房间,后面稀稀拉拉的跟出去一大帮人,这伙人一走,房间顿时空了。 两天后,努尔哈赤收到消息,礼敦等人找到了尼堪外兰,向尼堪外兰宣誓效忠,并当众起誓要帮助尼堪外兰杀掉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久久说不出话来,舒尔哈齐则道:“阿浑不必管他们,还是安心等着高抚台的安排吧。”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没说话。 面对众叛亲离,顶着“准建州左卫指挥使”头衔的努尔哈赤的处境似乎很糟糕,而这时候尼堪外兰也托人给努尔哈赤带来一句口信,让努尔哈赤认清时局,以后跟自己混,看在塔克世的面子上,自己会器重他的。 建州左卫指挥使,苏可萨浒部部长,这是努尔哈赤的头衔,不过前一个是大明承认的——确切的说暂时还只能算是高抚台承认的,而后一个是女真内部承认的;要说这两个哪个更重要,从理论上来讲是建州左卫指挥使,但这只是一个空头衔,后一个才是硬实力。 只有手底下有几个寨子,有人马兵力,成了一部之长,大明才会拉拢封官,建州左卫指挥使是建立在苏克萨浒部长的基础上。 哪怕高抚台对他表现出了“友好”,努尔哈赤也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高抚台的“友好”上,毕竟高抚台此前可不知道他连自家人都搞不定。 他再一次把亲弟弟舒尔哈齐找来,两个人开始商议对策。 ---------- 感谢书友“巫妖lichzeta”、“路西法鲁”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已回长沙。最近这段时间因为过年加上恰好感冒病了个把星期,总觉得前面几天写得有点“散”,明天看看能不能抽时间整理下思路,把之前的也串起来理顺一下。 努尔哈赤在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戏份略足,不过这段时间不会很长,主要是我觉得大家对努尔哈赤早期的故事了解可能不太多,算是个比较空白、方便着墨的地方,我会大致按照六七分史实、三四分变化(因为高务实的影响)来写。这一段剧情在我的大纲里面只有不到一百字,还是挺有挑战的~~ 第1034章 立威之战 后世有一种说法,说历代汉人王朝,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挨打,比人弱、比人落后时要挨打,比人强、比人先进时还是要挨打,所以汉人是爱好和平的,而动不动就侵略汉人的那些边疆游牧、边疆蛮夷都是天性残暴。 这个思路很有市场,说明很多人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他们是不肯稍微动动脑子独立思考一下的。 汉人若只是挨打,究竟是怎样从黄河边上的一两个小部落,发展成为九州之主的?东亚最好的宜居之地难道是全靠挨打得来的? “蛮夷”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几千年下来,过去辉煌一时的那些民族,有很多甚至连后裔都不能确定,整个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又是怎么回事呢? 平时问你一句:人穷,就可以去抢吗? 你肯定回答:那当然不行。 可是你再仔细思考一会儿,还能回答得如此理直气壮么? 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真的能从容面对死亡,尤其是毫无意义的死亡。 德彼夫说,在瘟疫之下,垂死的人会掠夺垂死的人,所谓的契约将在那一刻荡然无存,在死亡面前,人的本性才会真正显露。汉人们对“蛮夷”的理解只是“穷”,而事实上,他们岂止是穷?更多时候,他们要随时面对死亡。 瘟疫,疾病,饥饿,天灾,他们似乎一个也解决不了。 他们没有温和湿润的天气,不是大热就是大寒;他们并非好吃懒做,很多史书都记载,他们会把周围所有土地都开垦成农田,然而收获少得可怜,他们既没有水排筒车这样先进的灌溉工具,也没有锄头镐头这样的铁制农具。 因为他们没有掌握冶铁技术,而所有的铁制器具在大多数时候是不容许交易的,因为中原统治者会怀疑,这些“蛮夷”会不会把铁制器具融化掉变成攻击自己的武器;即使允许交易,这些铁制农具的标价也都是白银,爱买不买,而比铁制农具更珍贵的人参、貂皮、鹿茸,则被精明的中原商人讨价还价,甚至有些联合官府,在进入贡市的时候就以“违禁物品”的名义没收,如果你敢顶嘴,那么你甚至可能会被扣上造反的帽子,不仅东西丢了,连命都保不住。 蒙古人是这样,女真人也是这样。 汉人应该庆幸的是,他们的祖先足够强势、足够文明,不仅占据了最好的繁衍之地,而且将历代相传的文化一代代人继承下来,以至于绝大多数汉人至少不必为了一口铁锅而发生战争,不至于因为自己的血统受到歧视、受到欺凌。 正如高务实在广西时与黄芷汀提到的:“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你以为这些山中瑶民活得淳朴,活得自在?不,他们只是不敢接触外界,怕被嘲讽、怕被欺凌、怕被伤害,所以他们才不断地往山中躲藏,从来不敢正面迎向这个世界。” 黄芷汀便问他:“难道他们被历代朝廷打压,一路逃到大山之中,反倒是他们的错了?” 高务实回答:“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天下虽大,终有极限;地力虽丰,终有尽时。每个民族都想活得更好,可是天地有限,你活得更好了,就会有更多的族人,他们也想活得好,你帮是不帮? 帮,就只能扩张,只能去抢夺原属于别人的土地。那么别人去哪?你会为他们担忧而不去抢夺吗?正如同我们烹羊宰牛,只是为了吃得更饱、吃得更好,可是牛羊何辜?你会为牛羊担忧而不去吃它们了吗?”[注:参见“按广西”卷第082章莫做寒号鸟。] 因为穷,就可以抢吗? 不可以。 因为穷,穷到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就可以抢吗? 可以。 因为和任何道德相比,饥饿都是更大的真理。 而与饥饿相比,死亡就是绝对的真理。 没有一个民族的本愿是在战争中度日,起码绝大多数人都不想面对战争。正如同土默特是蒙古人里头数一数二的强大部落,数十年前曾经压着大明暴揍,但只要大明同意与他们互市,他们就能反过来为大明效力——恰台吉现在就在大宁南部帮大明看守物资通道。 无论汉人、蒙人,亦或者女真人,大家所追求的,无非活下去,如果再奢望一些,无非是活得更好点。 尼堪外兰如此,努尔哈赤亦是如此。 布库录,也就是尼堪外兰,此人原先就是苏克萨浒部里的一个小首领,其地位来自于金钱,其金钱来自于他曾积极与明人做买卖,于是招揽手下,成了图伦之主——类似于寨主或城主。 换句话说,尼堪外兰其实原本是塔克世的部下。 现在努尔哈赤继承了塔克世的位置,尼堪外兰应该是努尔哈赤的部下。 可是这个部下如今貌似得到了大明的支持,建州群龙无首,右卫王杲、阿台授首,左卫觉昌安、塔克世意外身亡,谁还能阻挡尼堪外兰的锋芒呢? 看起来没有,所以尼堪外兰送信来给努尔哈赤,让他跟着自己混。 可努尔哈赤让人回复尼堪外兰:“你是我父亲的部下,也就是我的部下,如今反过来让我归顺你,世间岂有百岁不死的人?” 很多史书记载到这里,对努尔哈赤都是称赞不已,说他为父报仇,含恨起兵,不畏强势,大智大勇。 但其实很多人最主要感受到的还是努尔哈赤的勇烈,而不是智慧,然而事实是,他这个回答其实智慧大于勇烈。 为何? 努尔哈赤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这个是明朝承认(即将承认)的官职,而尼堪外兰如今势力虽大,但是没有明朝的正式官职,充其量就是个“临时工”。 在此情况下,尼堪外兰想要真正成为建州之主,他需要的大明朝廷的正式承认,而不是辽东某些大佬的暗中承认。 他必须名正,才能言顺。 而努尔哈赤,他是是尼堪外兰名义上的首领,苏可萨浒部很多人虽然归顺了尼堪外兰,但那是迫于形势,因为李成梁对尼堪外兰的重视罢了,他们心里还是有想法的。 此时此刻,尼堪外兰若真想取代爱新觉罗成为建州左卫之主,甚至所谓“满洲国主”,那他现在应该处心积虑、争取早日杀了努尔哈赤才对,因为努尔哈赤一日不死,他就一日没法名正言顺。 而反过来,努尔哈赤也必须杀了尼堪外兰,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建州左卫之主。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建州左卫容不下两个首领,大明也不需要区区一个建州左卫再分成两部。 努尔哈赤比尼堪外兰更早看穿其中的道理,他现在唯一的犹豫在于,高务实让他等,说是有功劳送给他,而这个功劳能让他继承职务变得名正言顺。 但现在有一个麻烦,礼墩不服。 这件事让努尔哈赤认识到,尼堪外兰不仅是杀害自己祖、父的仇人,而且还是自己眼下最大的绊脚石,如果不杀掉他,不仅道义上过不去,政治上也无法赢得族人的支持——连一个祖、父之仇的报不了的人,人们是不会支持的。 他把自己的认识说给了唯一能够绝对信任的弟弟舒尔哈齐,舒尔哈齐果断表示了支持:“布库录所倚仗的,不过是李大爷的认可,但是阿浑,你的指挥使是高抚台许下的,我们只要能在高抚台交给我们办他说的那件事之前解决布库录,我觉得高抚台就不会反悔。” “我们能在那之前解决布库录吗?”努尔哈赤面色冷厉地问道。 舒尔哈齐把胸膛一挺,道:“别的不说,一个图伦城还没放在小弟眼里!” 努尔哈赤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舒尔哈齐的肩膀道:“我有一个计划……” 第二日,努尔哈赤召集人手,宣布起兵报仇——当然不是找李成梁,是找尼堪外兰。 果不出所料,努尔哈赤这面复仇的大旗一打,苏可萨浒几位并未归顺尼堪外兰的城主寨主就主动前来找到努尔哈赤,表示愿意和他一起讨伐尼堪外兰。几人商定,几天后一起攻打尼堪外兰的老巢——图伦城。 就在各自准备的时候,有一个人来到了其中萨尔浒城主诺密纳的住处。 在历史记载和各类演义中经常有这种人,两军对垒快要打仗了,忽然有个人来到对方主帅这里说悄悄话,这种人就是说客。 今天这个说客的身份还比较特殊,此人是努尔哈赤的三伯父的第四个儿子,名叫龙敦。 龙敦先找到诺密纳的弟弟奈喀达,神情极其激动。 “兄弟,你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奈喀达一看龙敦的神情,再一听龙敦这话,顿时慌了,忙问其故。 龙敦这才慢慢道来:“如今大明朝都要帮助布库录大人,在嘉板帮助布库录修筑城池,让他做我们建州的首领,何况哈达部也帮助他。局面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你们兄弟还归顺努尔哈赤干嘛?这不是找死吗?” 奈喀达一听,有道理啊! 他立刻找到大哥诺密纳,把事情原委一说,真不愧是兄弟,诺密纳也是如梦方醒,当即表示,攻打图伦城这事,我萨尔浒城不参加了。 对于努尔哈赤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萨尔浒的退出使他本就劣势的兵力更加雪上加霜,人们都觉得,努尔哈赤会偃旗息鼓。 仗还没打,似乎就已经输了。 得知消息的尼堪外兰松了口气,快快乐乐的继续准备起要送去铁岭的年货——这是给李成梁送的,但李成梁本人远在辽西,尼堪外兰送不到那里,所以一贯都是送去李成梁铁岭老家的。 然而意外的是,努尔哈赤没有偃旗息鼓,他突然兵临图们城下,其所部近百人,加上一些助阵的城主寨主,全军两百余人,约有五六十副铠甲。 尼堪外兰本有部下三百多人,这实力拿去跟大明比当然屁都不算,可其实还是碾压此时的努尔哈赤的,然而现在有两个问题很严重:一是他没有提前召集部下,反而刚刚派出五十多人押送着年货去了铁岭,并且这批人还带走了尼堪外兰所拥有的大部分铠甲; 二是尼堪外兰本身是靠做生意起家的,根本就不会打仗,往日里都是跟着李成梁的大军行动,而李成梁部根本瞧不上他这点实力,几乎没让他参与过作战,所以他根本没有战斗经验,也当然不会有指挥作战的经验。 所以,当他悄咪咪地看了一眼城外列阵的努尔哈赤军之后,立刻做出了决定:弃城逃跑。 于是尼堪外兰直接逃去了嘉板城。 呃…… 这是努尔哈赤人生中的第一仗,不战而胜。跃跃欲试的舒尔哈齐和安费扬古等人既兴奋又失望。 兴奋,因为赢了;失望,因为没打就赢了。 算了,赢了总该庆祝,大家于是进城欢庆胜利。而当天晚上,萨尔浒城主诺密纳就来了,本来大家以为这家伙是来承认错误的,努尔哈赤甚至都想好了,要展现一下指挥使气度,不跟他斤斤计较。 谁知道意外发生了,诺密纳的脾气似乎很不好。 “浑河部的两座城,你不能侵犯;往东的两座城和我素来有仇,你可以打下来给我,否则,以后别想得到我的支持!” 一个不仅没有功劳反而还临阵通敌的人,居然好意思指东道西,这诺密纳不但狂妄,脸皮也厚,但这些其实倒也并不致命,致命的是他的智商似乎比情商还要低。 努尔哈赤不仅同意了诺密纳的要求,两人还相约一起攻打诺密纳的仇人。 双方汇合之后,努尔哈赤提出:这座城素来和我无仇无怨,此行我是过来帮你的,你应该先出兵。 诺密纳一口回绝:不行。 这回答很精明,自己不用损失一兵一卒,让别人帮自己打工,打完之后收获还归自己,好计谋啊,而且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等努尔哈赤出兵跟人打得两败俱伤之后,自己再一举都收拾了。 就在诺密纳的智商看起来出现了飞跃式的发展之时,努尔哈赤提出,要我先打也可以,但是既然是我先进攻,现在的攻城器械又不够,而你们在后面站着也不需要,那不妨先借给我们。 诺密纳这次觉得,努尔哈赤这个请求还是合情合理的,于是大手一挥,给了。 然后,交出武器的诺密纳和手下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努尔哈赤的士兵向他们冲来。 三国时期,张绣投降曹操,暗中采纳贾诩的计谋,以运输车不足为名,把武器盔甲都穿在士兵身上,在路过曹军门口时突然发起攻击,此战曹操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和爱将典韦战死。 联系到努尔哈赤指挥使酷爱读《三国》,有理由怀疑他是从此处学到的这一手。 不同的是,曹操那次是老虎打盹,百密一疏,可诺密纳一辈子也成不了老虎,而且更关键的是,诺密纳也不像曹操一样,还拥有检讨错误的机会。 看到这幅情景,诺密纳愣了,呆呆地问道:“努尔哈赤,这是何意?” 话音未落,这蠢货就被舒尔哈齐猛地挥刀砍翻马下。 现在,努尔哈赤的立威之战成功落幕,他可以安安心心等待高抚台给他送上大功了。 ---------- 感谢书友“zhou4770”、“bimin”、“卡窿八万”、“德玛西亚之癫”、“143023.q”、“sugarsugar”、“ming@@”的月票支持,谢谢! 努尔哈赤毕竟只是配角,对话什么的我就能省则省了,再者……史书的记载本身也很省,我要是自行发挥太多,也可能跑偏。 顺便,上一章提了一下叶向高,除了这人今后有戏份之外还有两个原因:一,他与努尔哈赤同年出生,所以顺便一提;二,他今年(万历十一年)要中进士了,所以先提一句。 第1035章 黄芷汀到来 万历十一年乃是癸未年,按制,“辰、戌、丑、未”乃是“外察”之年,也就是各地地方官员进京朝觐、接受考核的一年。 朝觐需要在上一年的年末入京,自备脚力,不得使用驿站(即不得免费),不过朝廷会按照官员级别进行费用报销,到京之后自己找寺庙等地方落脚,等待考察,期间均不得扰民。 高务实这个巡抚虽然是地方官,但性质上不属于地方官体系,因为之前说过,巡抚乃是个差遣,他的本职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属于京官性质,因此他要参与的考察是京察而不是外察。 再说,即便他真是地方官,也会由于“到任日浅”,即刚刚新官上任,而暂时不必考察,所以今年他留在辽阳过年,不必也不能回京。 但留在辽阳就很闲得慌,因为属下官员里头大部分都去京师朝觐了,他又是个不曾携家带口的,留在辽阳其实无事可做。 官员们朝觐,正官去则佐贰官留,佐贰官去则正官留,以免政务无人打理,只是中国人历来的传统,年关边是没人做事的,该放假的都放了假,团年去了。 高务实只能闷在抚院与家丁们一起过年。 家丁们留下的也不多,只有老家在新郑附近的家丁留了下来,其余的一样给假,该回京师附近过年的回了京师附近,辽东本地的也都各回各家,留在抚院的几乎都是河南乡党。 在这个人与人之间有着明显等级的时代,高务实就算再怎么“平易近人”,也不可能真的去跟家丁们打成一片,他只能下令多备红包,给家丁们加餐加酒、打赏赐物,然后在抚院备上些烟花,留在年三十晚上命家丁们去抚院门口搭台子放烟花给辽阳城的民众们观看。 弄完这些,他就自己留在抚院等着家丁们先来拜年参见,自己则发红包发到手软,搞完这些肯定过了子时,进入守岁阶段。 此时的守岁和后世不同,不能一过子时就算守岁完成,得等天亮才算,但高务实又没事做,只能让人找来一些卷宗慢慢查看,真正是为国操劳,年头忙到年尾。 这可真是他穿越以来最孤单的一个年,以至于自己都自嘲:“天下官员要都跟我这样,何愁大明不中兴?” 话是这么说,但那显然不可能,所以他还是难得的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是不是该成亲了?要不然……纳个妾也好啊,瞧这年过得,太寒碜了。 要是放在前世,这二十刚刚出头的年纪,他怎么会去考虑结婚这种事,但大明毕竟是大明,尤其他还是个特例中的特例,都已经堂堂巡抚老爷了,居然还在打单身,简直奇葩。 好容易熬到初三,高务实这里总算有了点年味,因为辽阳的留守官员们开始来给他拜年了。从镇守太监韩光和辽阳副总兵曹簠开始,辽阳官员开始按照级别、职务来拜年。 拜年不说公务,高务实也不摆什么架子,跟前来拜会的官员瞎扯闲聊一气,又安排好宴会,与大伙儿同乐。 这样的日子一直进行了好几天,又开始闲了——这时候按理说朝廷给的假期已经结束,但其实也没有真正进入工作状态,他自己在抚院给自己点卯,看两个时辰卷宗就算一天混上了岸,回到后院又看京华的卷宗,仍然是闲得发慌。 一直到正月十二,盖州营口港方面传来消息,说安南朝觐副使、海东镇守使黄芷汀已在营口登陆,正搭乘京华的内河船只向辽阳而来。 黄芷汀这次北上,主要名义是代表安南向皇帝朝觐进贡,所以她的这个年是在京师过的,还参加了礼部举行的几个活动,然后才脱身出来,从天津港上船走海路到营口,踏入辽东。 由于受封冻影响,年关时的内河不能全线通航,因此又走三天,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时,黄芷汀才将将好赶到辽阳。 由于黄芷汀顶着安南朝觐副使的身份,高务实亲自去了城门口相迎。 风雪之中,高务实立于大伞盖下,看着黄芷汀穿着厚厚的狐嗉大氅,带着海龙帽子,俏生生从车上下来时,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在北方待得够久,并不怕冷,当先朝黄芷汀走去。 黄芷汀却是广西人,今年头一回来北方,在京师时就冷得不愿出门,到了辽东更不得了,在那辆京华给高务实特制的马车中还好,一下马车就觉得脸都要冻僵了。 只是眼前那个人,明明都已经做到巡抚了,却还和在广西时一般,也不讲什么礼法,主动迎了过来,这却让她觉得心里头暖暖的。 本想上前,却挪不动步;本想说话,却发不了声。黄芷汀整个人仿佛被辽东的寒风冻住了一般,只有一对闪亮的双眼,一瞬间被雾气打湿。 高务实上前扶住她的双臂,小声道:“我说辽东冷吧,瞧把你冻得。” 本来黄芷汀穿得已经够保暖了,她身上其实并不冷,但却被高务实这个动作一惊,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竟然有些结巴:“我,我想来……你不怕,他们看着?” 高务实哈哈一笑:“看着又怎样?不是我的家丁,就是你的属下。再说,皇上怎么和你说的,有没有说要给你指婚?” 黄芷汀脸色一红,低下头,摇头道:“皇上见了我,说知道你和我……的事了,不过他没说那些,只说了一堆夸奖你的好话。我说我想来辽东和你谈安南买盐和卖粮的事,他同意了,我就来了。” 嗯?就这样? 高务实慢慢皱起眉头来,想了想,道:“回去说吧”。 黄芷汀点了点头,有些犹豫是不是该回自己车上,谁知道高务实不仅把她牵到车边给她拉开车帘,甚至在黄芷汀上车之后,自己也跟了进来。 虽然她跟高务实有过远比这更亲密的举动,但那时的情况完全不同,黄芷汀一下子整个人都有些僵住,明明车厢中有铜炉,几乎温暖如春,她却紧张得有些发颤。 高务实对外面吩咐了一声说回抚院,然后关上车帘,饶有兴致地看着黄芷汀,忽然笑道:“怎么,我在辽东变成怪物了?” 黄芷汀深吸一口气,尽量放松一些,这才道:“没有,我就是……怕影响你的声誉。” 高务实心中一暖,但却笑道:“放心吧,我现在的声誉却不担心受这些事影响了。” “因为‘安南定北’吗?”黄芷汀问道。 “算是吧。”高务实笑了笑:“不过,就算没有‘安南定北’,我也不打算隐瞒什么,或者故意保持距离。” “为什么?” 高务实笑道:“我怕你胡思乱想。” 黄芷汀脸色红红的,眼睛不敢看他,低着头道:“我有什么好胡思乱想的?” 高务实微微眯着眼睛,笑道:“那可不好说,黄镇守使连海东根本都舍了,万里迢迢来见我,我要是有所见外,黄镇守使岂不是要怀疑我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黄芷汀大窘,轻啐一口:“我才不……”话没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认真地道:“对了,我在京里听说了永宁长公主的事。” 高务实一怔,问道:“梁邦瑞那件事吗?” “嗯。”黄芷汀点了点头。 “然后呢?”高务实问道。 黄芷汀道:“然后长公主召见了我。” “长公主召见你?”高务实愕然道:“什么名义?说了什么?” 黄芷汀摇头道:“据说就是长公主听说安南副使是女子,便召见了我。期间也没说什么,寻常问对罢了,只随意说了一些闲事,就让我出来了,前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高务实有些莫名其妙,皱眉思索了起来。 黄芷汀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长公主似乎……很关心你。” “哦,我帮过她。”高务实平静地道。 黄芷汀看了他一会儿,点头道:“知道了。” 高务实苦笑着叹了口气:“你不信?” “没有。”黄芷汀摇头道:“我只是觉得,长公主殿下……其实挺可怜的。” “是啊,但没法子,这件事连皇上都没法子了。” 黄芷汀道:“长公主殿下现在住在长春宫,听说每天在长春宫除了青灯古佛之外,还种了些菜。” 高务实一愣,暗道:长春宫?种菜?上次皇上赐的菜好像就是长春宫的…… 黄芷汀见高务实发愣,问道:“你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今晚你住哪?”高务实笑了起来。 黄芷汀一下子就红了脸,口里却道:“我找客栈。” “哦?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客栈现在开门的还不多。”高务实笑眯眯地道:“辽东这地方和别处不同,虽然冬天的皮货生意好做,但那都是在年前,年后直到开春之前都是很少有人出门做生意的,客栈的店家也就乐得多休息几日,所以我觉得,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回抚院吧。” 黄芷汀已经从高务实的脸色上看出来,他就是故意要调侃,于是压了羞意,强自镇定道:“那也挺好啊,辽东虽然冷,但抚院里头总不会冻到我吧?” “那自然不会。”高务实道:“我身上暖和得很。” 黄芷汀一下子脸红了,气道:“你怎么……一没外人就胡说八道。” “咦?你喜欢我在外人面前胡说八道?” 黄芷汀气得伸手作势要去拧他,高务实笑着躲开,道:“诶诶诶,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不要动手动脚的,万一被人发现,还以为……嗯。” “嗯什么嗯!”黄芷汀气恼道:“就知道捉弄人。” 高务实嘻嘻一笑,然后又叹道:“你是不知道,我自从回京以后,整日里都要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变成一个小老头。” 黄芷汀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很是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在安南也是这样,整天板着一张脸,跟谁说话都是冷冰冰的,想笑,却又没什么事值得一笑。只有……只有看到你的消息,才能悄悄开心一会儿。” 高务实坐得更靠近她一些,伸手揽住她的腰肢,黄芷汀身子一僵,但没拒绝,过了一会儿,反倒向他轻轻靠近了一点。 高务实却似乎想起来什么,问道:“为什么只是‘一会儿’?” “什么?” “我是说,看到我的消息,为什么只是开心‘一会儿’?” 黄芷汀轻轻一笑:“难道还要一直傻笑吗?你以为我很闲的?” “哦?你很忙?”高务实还真没太关注过黄芷汀这方面的问题。 “也许没你忙,但还是很忙。”黄芷汀道:“海东那块地方,先是根据你的归化户籍制做改制,然后在京华的帮助下开始到处找矿,接着选址开矿,然后还要按照各地用煤的量度来确定生产规模,直到去年八月左右,这些事情才渐渐走上正轨。 再加上在移镇的过程中,经常会出现一些纠纷,特别是土地分配和民俗相左这两条,导致桂西南土民和安南人之间经常发生摩擦,有时候还会发生双方大规模械斗,总之不是那么好办的。 再有就是下龙湾附近的海盗问题,也是去年秋天才彻底肃清,高璟他们前前后后征剿了十几次,一共清理出差不多有七千多海盗,算上那些海盗家眷和被海盗抓过去强迫为奴的倒霉蛋,一共有将近四万人。” 高务实这才知道自己走后的安南也不是立刻就安靖下来了,很多扫尾工作都是留守之人在做,他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那倒也不至于,我总得有些事做,要不然……”她没说要不然什么,反倒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道:“对了,刘尧诲致仕了,你知道吗?现在是张任做了两广总督。” 这事儿高务实知道,是两个月前的事,于是点了点头:“有什么变化吗?” 黄芷汀道:“别的倒是没有,不过佛山那边在张任上任制军之后,派人来海东订购煤矿,而且量挺大的。” 高务实微微有些诧异,问道:“佛山以前是以产精铁著称,所用一般是木炭,怎么现在他们也改用煤炭了?他们技术突破了?” “那可不一定,据我所知,是因为河花府(河静)那边的京华铁厂投产,佛山精铁行业颇受打击,所以现在可能更依赖于民用铁器生产,民用铁器无须太多精铁,也就不一定非要用木炭。” 高务实一时不好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虽然京华独家掌握用煤炭生产钢材的技术,但如果像广东佛山这种很早就走“高端精铁”的地区都被迫改产普通铁制品,似乎对大明的整体钢材生产不是好事,即便京华的精钢制造可以代表大明的高端钢产品,这件事的好坏也还要仔细评估一下。 要说好处,大概就是海东的煤炭有了个大买家。 说话间,抚院到了。 ---------- 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143023.q”、“asf”、“无忧无虑k书”、“尧睿天下”、“平万川”、“薛定谔的老鼠”的月票支持,谢谢! 新的一个月来了,大家可以翻翻看有没有保底月票(#^.^#) 第1036章 婚事的背后 黄芷汀此来辽东,明面上的说法是来谈合作,安南与辽东的合作。 虽说安南与辽东一南一北,相距万里之遥,但由于可以海路相连,在“隆庆开海”十余年后的今天,合作什么的,的确已经可以进行。 不过这合作,即便不能说仅仅只是个掩护,至少它也不是什么主要原因,顶多是次要原因罢了。 因为黄芷汀之所以来辽东,甚至之所以北上,关键还是为高务实而来。 来看望高务实,才是黄芷汀的真实目的,而倘若再深层次一点,那就是她想知道高务实到底能没能说服他的父母双亲,同意高务实和她的婚事。 成亲是人生大事,在大明朝更是如此,越是社会地位高的人,对待成亲就越是慎重,不仅万万不能马虎,而且就重要程度来说,几乎被视为一等一的大事。 与各种小说和影视剧不同,自由恋爱这种东西在大明这个时代基本就是天荒夜谈,根本不能当真。能“自由恋爱”的男女,恐怕只有男方流连欢场看上了某位名妓,而这名妓也有心找一张长期饭票这一类勉强能算。 除此之外,婚姻的缔结,都是依照八个字的老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媒妁之言好办,不管是高家还是黄家,找媒婆办事都是再容易不过了。但这父母之命却有不小的麻烦。 既然自由恋爱不存在,那么婚姻主要看的就不是什么情投意合,而是门第与财力。 通常情况下是这样:上流社会看门第,普通民家看财力。 当然,这一情况随着社会的发展,也有一定的变化,到了大明中期之后,门第的重要性开始有下降的趋势,而财力的重要性则逐渐抬头。 然而下降归下降,并不代表完全消失,“门当户对”依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除非一方的财力格外的出众,才能力压门第优势,达成婚姻。 按理说,黄家的门第也不算低,人家是真正的累世大族——土司啊,大几百年的一方之主,地位当然是有的。 但关键在于高家的实际地位更高,从高魁开始,高家就是文人官宦之家,到了高尚贤时代,高家已经是“国家级”的水准了,在整个大明都是可以排得上号的。 再因为高拱这位前首辅的缘故,高家的头上多了“文正”二字,更是一步登天,在文官世家之中都是顶端,因此如果要论门第,高家的确是太高太高,甚至高到自己的选择余地都很小了的地步,“区区土司”之家的确相差较大。 正常来讲,如果此时黄家愿意花钱、花大钱嫁女,其实也是可以的。按照此时的常规操作,男方出彩礼,女方出嫁妆,倘若双方的财力相差较大,男方虽然门第高,但财力有限,则女方可以大幅度提高嫁妆的丰沛程度来抵消男方的门第优势。 而且按照此时的习俗,一般情况下嫁妆是不包括田地这样的不动产的,所以如果女方的陪嫁嫁妆能够带上大量的良田,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也不是不能形成。 黄家能给什么样的“陪嫁”,高务实倒是从来没有和黄芷汀谈过,但黄芷汀在安南时就曾经偶尔提到过,由于她现在的海东镇守使是个世袭官,而这个海东,其实就是原先安南的安邦府——换句话说,整个安邦府都是黄芷汀私人受封的。 由于黄家受封的不止一个府,而这个安邦府是明确封给了黄芷汀个人,所以也就是说,她一旦出嫁,相当于整个海东都要拿出来做陪嫁。 高家虽然门第高,但女方直接拥有一府之地的陪嫁,按理说这怎么也该够了。 然而安南的情况比较特殊,也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安南的特殊在于,这地方本身就是高务实打下来的,而京华集团现在就是安南的国策机构,直接将安南都统司给架空了,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高务实才是安南的真正的头号大地主。 而且高务实不仅仅是通过京华集团掌控安南的实权,他本身在安南也有地盘:海东的西南方,不仅地力最好的海阳府(红河三角洲中心)就是高务实直接掌控的,而且南方从河花府(河静)往南,全是高务实直接掌控(京华代管地)。 可以这么说,安南的三分之一以上地面,都由“京华十六条”直接划给了高务实! 这么一看,高家或者说高家六房——甚至再确切一点就是高务实本人——才是安南的真正大地主。 至于高务实的其他财力,那也不必说,真正的富甲天下。 所以现在的尴尬就是,黄芷汀能拿出来的嫁妆虽然的确不菲,但高务实自己偏偏太有钱太有钱了,已经到了连一府之地的陪嫁都显不出什么来的地步。 高务实不是不知道其中的麻烦所在,所以他在之前曾经跟朱翊钧提到过这一点,按照他当时的希望,是希望朱翊钧能够出面来个御定——皇帝指婚的话,那就谁也说不得了。 但这件事似乎出了问题,刚才高务实与黄芷汀见面时,高务实就问皇帝有没有在召见她的时候提及此事,然而黄芷汀说没有。 这很奇怪,高务实甚至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当时为了说服朱翊钧,高务实甚至特意把这件婚事的重要性拔高,暗示朱翊钧:黄氏、岑氏是大明留在安南的两把利剑,而黄氏的情况还比较特殊,黄承祖虽然是黄氏之主,但黄氏实际上是由黄芷汀在主事,所以一旦黄芷汀嫁给他高务实,则在很大程度上相当于把整个黄氏都始终绑在了大明。 试想一下,黄芷汀这个黄氏的话事人成了高家的媳妇儿,黄家可能出现的离心力自然就消失了,从此之后必然是依靠大明来压制安南都统司内部的独立倾向,这对于稳定安南局势拥有莫大的好处。 朱翊钧作为皇帝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所以之前他并没有表示反对,可是为什么这次黄芷汀来京之后,他却偏偏没有提这件事呢?这里头发生了什么? 他究竟是动摇了,还是单纯只是忘记了?又或者,他觉得时机还不对? 高务实并不想把这件事说给黄芷汀知道,因为他担心黄芷汀知道之后会胡思乱想,觉得朱翊钧要在这件事情里作梗。 不过,高务实却把他当时从广西回京时路过新郑与母亲张氏的一番交流说给了黄芷汀知道[注:参见本卷第002章谁说服谁]。 说起来,张氏倒谈不上什么反对黄芷汀嫁入高家,虽然她担心黄芷汀这个“大土司”可能脾气不好,或许不那么驯服,但她对自己的儿子很有信心,认为以儿子的地位和本事,没理由镇不住场面。 她真正的担心来自于她当年自己的经历,女方的门第不够,可能导致出嫁之后受夫家亲戚们的歧视和嘲讽。 她自己当年是多亏了大哥张四维高中进士,改变了她张家“商贾之家”的门第,这才得以慢慢不受鄙夷,但黄家显然不存在这种可能,黄芷汀家里根本不可能出个进士、抬高门楣。 这样的话,哪怕是高务实回乡娶妻,黄芷汀也有可能遭人白眼——土司、武将(海东镇守使),这在中州名门、实学宗门的高家可不是什么加分项。 张氏担心以黄芷汀的身份,在遭受白眼之后会有什么失格的举动,那就更糟糕了,可能导致出现意料不到的大麻烦——比如要是黄芷汀被高家的亲戚讥讽之后直接暴走动武,那事情的发展就完全不可控了。 高务实自然觉得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出现,但他也没法肯定,因为黄芷汀虽然是女子,可的确是带兵的人,而且从谅山血战来看,她带兵的时候和她在自己面前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样。 而且高务实在广西时,也见过土民们对黄芷汀顶礼膜拜一般的尊重,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高家这边的态度真的像张氏所料的那样,黄芷汀心里的落差确实会很大,万一控制不住情绪,结果实在难以预估。 原本,这话要不要对黄芷汀直接说起,高务实是很犹豫的,但是思来想去,他总觉得世间很多麻烦都源自于不肯说实话,所以最终他还是决定诚恳地跟黄芷汀一谈。 黄芷汀听完高务实所言,出人意料的笑了。 高务实皱眉道:“芷汀,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的。”黄芷汀柔声道:“其实你不说我都猜到了——看安南那些文官怎么对你,我就知道了。就像阮秉谦那样的安南大儒,他其实也许并不畏惧你当时广西巡按的身份,但却对你出身高氏、身为六首状元尊敬得无以复加。我知道高家门第很高,黄家是配不上的,要不是……高郎,不论到时候高家其他人怎么看我,我都不会在意,我……我只在意你。” 高务实感受到黄芷汀的目光,知道在这种时候,别看黄芷汀说得很坚决,但只要自己稍有犹豫,她心里一定会格外失望,因此也直视她的眼睛,道:“你能这样想,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就像我娘亲说的,嘴长在人家身上,他们要怎么说我控制不了,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觉得他们至少也不太可能当着我的面给你难堪……左右就是回去成个亲,到时候事情一完咱们就走。” 黄芷汀虽然有着僮人女子的大方,但毕竟说到这种事还是会有女孩儿家的羞怯,尤其是“成亲”二字仿佛有一种魔力,听得她粉面发红,微微垂下螓首,小声道:“还,还有一件事,要你来决断。” 高务实点头道:“你说。” “成,成亲之后。”黄芷汀好容易把这个词说出口,连耳根子都红了:“海东怎么办?安南怎么办?” 唔,这倒是个现实问题,看来羞怯并没有将这个土司出身,曾经孤身撑住黄家门面的女子弄得失去理智。 高务实也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其实光说海东,黄芷汀就算本人不在,问题也不大。因为此时的京华在安南已经有一年多接近两年的运作经验了,连整个安南的局面都能控制,再多“代管”一个海东也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黄芷汀也不是孤身一人掌管海东的,她手底下有一大帮过去的土目、土将,除非安南出现巨大变故,否则平时的日常事务,他们也是可以发挥很大作用的。至于军权方面,目前来看,黄虎应该是个可以信任的。 当然,高务实并不相信什么绝对忠诚,不过黄虎这个人除了有点愚忠之外,本身也不蠢,他应该知道在安南造反是不可行的,毕竟京华在安南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升龙警备军有五万大军,金港警备军有三万大军,这光是陆师就已经有八万大军了,理论上来讲,已经足够再扫平一次全安南。 除非出现最糟糕的情况,比如不光黄虎,还包括岑凌、阮潢、莫玉麟等人全部一齐造反,那才会出大事。 但这种可能性,高务实觉得实在太低了,且不说别的,他们要是一齐造反,谁当头啊? 再说,岑凌这家伙现在早就杀成安南人心目中的活阎王了,剿灭安南的各种叛乱,基本都是他出马,他应该是早就没有退路的了。 实际上,岑凌是主动接过这些剿灭乱党的差事的,原因高务实也估计得出来:京华是高务实自己的势力,不可能有忠诚上的问题,而黄芷汀跟高务实的关系,在安南的各方都很清楚,也基本上不可能有问题,那么大明留驻安南的势力里头,就属他岑凌“最不稳定”,因此他主动出来承揽这些事,靠着强势镇压安南的反抗势力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杀人杀多了,自然就没有了退路,都没有了退路,自然也就不用受到忠诚度方面的质疑,岑凌这家伙虽然长得秀气,但心狠手辣这一条,他不输任何人。 对敌人狠,对自己也同样狠,不论对敌对己,他都不留退路。 所以这么一看,高务实觉得黄芷汀本人就算不在安南,问题也不大。 可能唯一要注意的事,就是保证京华在安南的兵力始终处于优势。 ---------- 感谢书友“霜之宝瓶”、“电念1”、“myzen0915”、“系统崩溃”、“hamw0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37章 谁取叶赫 “玄菟月初明,澄辉照辽碣。映云光暂隐,隔树花如缀。魄满桂枝圆,轮亏镜彩缺。临城却影散,带晕重围结。驻跸俯丸都,伫观妖氛灭。” “你又写诗?” “这可不是我写的,是唐太宗李世民的《辽城望月》,这首诗就是在这辽阳城写的。” “难怪,我就说怎么还有‘驻跸’这样的词。”黄芷汀踩着雪,笑吟吟地道:“不过,他说的妖氛应该是高丽吧?高丽现在不是朝鲜么,你要灭了朝鲜?” 高务实摇了摇头:“昔日妖氛自然是高丽,然今日妖氛却另有其人,我好端端的,灭朝鲜作甚?好歹也是太祖皇帝定下的不征之国。” 但“不征之国”却说服不了黄芷汀,她摇头轻笑:“不征之国?安南也是不征之国呀,我瞧着你出兵安南之时也没考虑这个。” 高务实道:“中国征四方,皆出师有名,安南之事你是知道的,若非其行刺之举败露,我何有之征?” 黄芷汀笑道:“安南是咎由自取,这我自然知道,不过你说中国征四方,皆师出有名,我倒是不太清楚,就说朝鲜,或者说高丽吧,难道当年都是师出有名的?” “有的,太祖皇帝有过统计。”高务实道:“昔日太祖皇帝善待高丽,然彼时高丽仍然不肯完全断绝与北元的关系,不仅如此,还擅杀明使,刺探军情,因此太祖皇帝曾下旨责问,你可知太祖皇帝怎么说?” 黄芷汀摇了摇头,好奇地问:“怎么说?” “朕观高丽之于中国,自汉至今,其国君臣,多不怀思,但广诈交而构祸。在昔汉时,高氏失爵,光武复其王号,旋即寇边,大为汉兵所败。唐有天下,亦尝赐封,随复背叛,以致父子受俘,族姓遂绝。迨宋之兴,王氏当国,逼于契丹、女真,甘为奴虏。元世祖入中原,当救本国于垂王,而乃妄怀疑二,盗杀信使,屡降屡败,是以数遭兵祸。今王颛被弑,奸臣窃命,将欲为之,首构雠怨于我。 ……朕观此奸之量,必恃沧海以环疆,负重山固险,意在逞凶顽以跳梁,视我朝调兵如汉唐。且汉唐之将,长骑射,短舟楫,故涉海艰辛,兵行委曲。朕自平华夏,攘胡虏,水陆通征,骑射舟师诸将岂比汉唐之为。” 黄芷汀恍然道:“太祖皇帝此说,是恃水师之力,认为若征高丽,必不如汉唐之费力。不过,这似乎也不能说明征高丽完全师出有名。” “我尚未说完。”高务实道:“太祖又说:高丽隔大海,限鸭绿,始古自为声教。然数被中国累朝征伐者,盖为所生鸒端。 朕观累朝征伐高丽者:汉伐四次,为其数寇边境,故减之。魏伐二次,为其阴怀二心,与吴通好,故屠其所都。隋伐二次,为其寇辽西,阙蕃礼,故讨降之。唐伐四次,为其弑君并兄弟争立,故平其它,置为九都督府。辽伐四次,为其弑君并反复寇乱,故焚其宫室,斩乱臣康兆等数万人。元伐五次,为其纳逋逃,杀使者及朝廷所置官,故兴师往讨,其王窜耽罗,捕杀之。原其衅端,皆高丽自取之也,非中国帝王好吞并而欲土地者也。” 黄芷汀愕然道:“高丽竟然被打了这么多次?” 高务实笑道:“所以现在老实了啊。” 黄芷汀道:“看来这个不征之国,也就是说说而已,真要是主动求死,朝廷该征还是会征,是这个意思吧?”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道:“太祖的原话是这样: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祥。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他顿了一顿,解释道:“也就是说,太祖的本意是,不可自恃中国富强,贪图一时之战功而无故兴兵伐之,但若是这些不征之国主动扰边,则错在彼方,我讨之伐之,便非‘无故’,乃是师出有名也。” 黄芷汀道:“知道了。不过你说今日朝鲜老实,而辽东之妖氛另有其人……是蒙古人,还是女真人?” “你以为呢?”高务实反问道。 “我哪里知道辽东的事?”黄芷汀摇头道:“不过,蒙古刚刚犯边辽南,你也因为辽南之战高升巡抚,想必你说的是蒙古?” 高务实摇头道:“暂时来看是蒙古,但将来或许会是女真。” “女真?”黄芷汀诧异道:“我听说女真人分了好多个部落,每家的兵力几乎都不足一万,甚至能有三千便是大部落了,你觉得女真人也能成为‘妖氛’?” 高务实道:“女真骁勇,不逊于狼兵。芷汀,你想象一下,如果有六七万狼兵在手,还穿了汉军的盔甲,拿了汉军的兵器,其将领也颇知战阵,这样的敌人,称得上妖氛吗?” 黄芷汀沉吟一下,道:“辽东有多少汉军?” 高务实道:“在册十七八万,刨除缺员之后可能不到这个数,而其中可以野战的部分或许只有五万左右,这五万里面大概有近四万都是宁远伯李成梁的家丁。” “我听说你和宁远伯关系很差?”黄芷汀一听这个兵力情况,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问道:“你要不要从安南调些兵来?安南两大警备军(升龙、金港)有兵八万,听说现在还在搞那个‘预备役’,我觉得你就算把整个金港警备军全部抽调北上辽东,也是没有关系的。” 高务实摆手道:“不用。” “不用?”黄芷汀有些着急,道:“万一蒙古人疯了,非要要找你报一箭之仇,那李成梁又和你关系不睦,一旦坐守广宁不动,你在辽阳岂不是危险之极?” 高务实道:“第一,蒙古人今年损失很大,短期内没有大举兴兵的能力;第二,你知道图们前次来辽南为何只带了八千人?因为带多了他也不敢,土默特彻辰汗把汉那吉是我安答,图们若大举南下,我有把握说服把汉那吉出兵直接占了图们老巢,到时候再配合大宁的戚南塘,图们连察罕浩特都保不住。” “哦?”黄芷汀看来有些意外,说明她对北边的局势的确谈不上很了解。 高务实又道:“再说,即便我要加强辽东,也不需要从安南调兵。我在大明的家丁还多呢,只是……不好都调来辽东罢了。” 高务实的确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他目前的问题在于不敢调。 辽东的情况,此前早已说过,有其独特性,巡抚、总兵乃至总督分驻三处,如果单以地理位置而言,辽河以东的广大地区全是巡抚“直辖”着,总兵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管辽西防务,而总督就更不用说了,远在京师附近的密云。 这样一来,如果高务实要调动大量家丁来辽东,肯定会主要布置在盖州、海州、辽阳、沈阳和开原这一线,而这一线都是辽河以东,且恰好隔断了辽西和辽东。如此,在朝廷眼里就很危险了——有割据一方之势! 以高务实之谨慎,即便他觉得按历史上朱翊钧在这些问题上的“大度”,可能未见得会有别的想法,但朱翊钧不多想,不代表没人多想,要是三天两头有人就此上疏弹劾,他高务实岂不是整天只剩下上疏自辩、上疏请辞这两件事好做了? 所以,就算高务实能轻易调动几万家丁来辽东,他也不会去做。再说,调动几万家丁来辽东,本身也是一件亏本买卖。 这些家丁分散在各地时,本身就各有任务、各有营生——骑丁负责塞外的运输护送,步丁负责国内的运输护送,而各种护矿队、护厂队更不必说,属于“企业驻军”性质——因此养起来基本上不亏本。 但如果这些人被全部调来辽东,那就不同了,首先是加重辽东的粮食负担,这一点不用解释;其次他们在辽东没有什么事做,只能坐吃山空,也加重京华的负担。 安南的八万警备军之所以可以养,那是因为京华在安南的特殊地位使然,两大警备军相当于安南的“御林军”,京华本身只负责提供武器装备,平时的养兵是安南都统司出钱的。 当然,这个账走得很神奇,安南都统司是把钱先给京华,然后京华自行负责发饷。 很显然,高务实是要避免两大警备军认不清形势,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兵。 这时候黄芷汀突然问道:“你在辽东预计还要呆多久?” 高务实一怔,摇头道:“这倒不好说,我估计至少三年应该要做满。” 按照大明的习惯,以及高拱当年的考课法,任职三年会有一个大考,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三年算是一个任期。 “我……我要是来辽东,是不是也能带一些家丁?”黄芷汀低着头问道。 高务实稍稍一怔,继而笑起来:“你身份特殊,不管你在安南担任什么职务,在大明朝廷眼里,你都是朝廷的土司。既是土司,你的狼兵就都算作是跟其他将领的随任家丁一般,你自己去了哪里,当然也能带着他们去哪里。” “海东的兵力很充足,到时候我可以调几千狼兵来辽东。”黄芷汀说道。 但高务实却摇了摇头:“你调狼兵来辽东,和我调升龙、金港警备军来辽东有什么区别?我调过来,还可以把他们当做抚标,朝廷得给我发一部分钱粮,你调过来的话,你又不在辽东任职,朝廷可不会给狼兵们发饷,到时候亏也亏死了。” 黄芷汀道:“可狼兵本来就不发饷啊,不仅我们土司是不给狼兵发饷的,我们带着狼兵随朝廷出征,朝廷也不发饷的,只管吃饭。你要是不管饭,那也没关系,安南今年丰收,海东不缺粮,我自己能养活这些人,你只要出船运粮就行了。” 高务实打趣道:“芷汀,你这个思维可要不得。” “怎么?”黄芷汀有些莫名其妙。 高务实笑道:“等你嫁给我,你浪费的钱粮就是我浪费的钱粮,你得精打细算才行啊。” 黄芷汀被他说得一时语塞,脸色也有些红,好半晌才道:“那怎么办……我,我是觉得你这样不安全。我听你之前所说,你能用的那几个人,现在都还在辽南,就算辽阳有事能够调过来,也就两千多不到三千人,再加上你自己的抚标三千,这也就五六千人。” 高务实道:“曹簠手里还剩五千多家丁,我估计他会想法子补足原先的六千之数,我这不就有一万多家丁可用了么?” “我还是觉得不够。”黄芷汀摇头道:“李成梁既然不可靠,就要做最坏的估算,就好像辽南之战一样,万一又出现一次他按兵不动的情况,那怎么办?你说图们近期内没有余力出动,这可能不假,但昨天你不是还收到消息,说原先炒花部的煖兔跟女真叶赫部搅和在了一起吗?这个叶赫部好像挺厉害的,打得哈达部完全抵挡不住,要是将来叶赫为祸,你就只有这一万多人可用……” 叶赫的确是女真强部,尤其是在清佳砮、杨吉砮两兄弟手中这些年,叶赫的实力可以说是突飞猛进,目前可能已经有八千左右的兵力,算是雄极一时,比此时的努尔哈赤那是强大太多太多了——眼下的努尔哈赤就算拿下图伦城,顺便又把萨尔浒城也给阴了,但实际兵力也就五六百,盔甲大概一百多副,跟叶赫比,那是完全没得比,只有被碾压的份。 如果叶赫再搞定哈达,他家的兵力完全有可能突破一万。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话虽然肯定是有夸大的,但就算黄芷汀也听过,所以还是不能不防。 不过高务实却摆了摆手,道:“叶赫两兄弟的事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有了准备,很快就会处理他们……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黄芷汀诧异道:“你要征讨叶赫?” 高务实摇头笑道:“不是征讨,这次是智取,而且……还不是由我来取。” ---------- 感谢书友“sugarsugar”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38章 阴谋进行时 开原,元朝时为“开元”,大明鼎革之后,为避太祖名讳,由刘伯温建议改为开原,既不变原名之音,又不变其开拓开创、宏大伟岸、吉祥安康之意。 太祖允准,并以其辽北雄城,于洪武二十一年设三万卫于此(先一年设置于斡朵里,即后世吉林晖春附近,次年转至开原),洪武二十六年,又将原设置于牛庄的辽海卫转至此地。 在辽东,这一地两卫的设置,使开原的驻军仅次于辽阳、广宁,成为与锦州、沈阳并列的重镇。 二月初二,龙抬头。 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高务实、协守辽阳副总兵官曹簠等一行抵达开原,视察边备、马市诸事,整饬开原兼屯田马政兵备佥事王缄、分守开原等处参将杨元等官至城外迎接高务实一行。 随行而来的还有一位特殊人物,乃是安南进贡副使兼安南都统司贸易特使、海东镇守使黄芷汀。 黄芷汀的前后两个头衔是本来就有的,但中间新加的“安南都统司贸易特使”则是到达辽阳之后,在高务实的授意下临时加上的,原因很简单,取得一个暂时留在辽东的理由罢了。 反正安南都统司的任何名义高务实都能随便拿来用,别说没人会去问万里之外莫茂洽,就算真有人去,莫茂洽也不敢不承认高务实的决定。 高务实来开原,打的幌子是视察兵备和马市,既然视察马市,黄芷汀这个所谓的贸易特使当然也能有理由前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互通有无的货物可以交易嘛。 不过,幌子毕竟是幌子,高务实此来的真实用意,是调解叶赫、哈达之争。 然而说是这么说,这次的调解,其实高务实根本就不看好,因为他知道,在当前的局面下,叶赫两位贝勒清佳砮与杨吉砮绝对不会接受这次调解。 时也,势也。 如今辽东周边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建州左右两卫都被大明给打残了,建州五部之中根本没有一家能聚集五千兵马——说笑了,别说五千,建州五部之中能拿出三千兵马的都没有,一家都没有。 建州女真的浑河、董鄂、苏可苏浒、哲陈、完颜五部,目前能拿出两千兵马的都只有一个董鄂部,其余大多只能凑个千余兵马,至多也就是一千五百左右,而像努尔哈赤这个理论上的苏可苏浒部首领,由于内部尚未统一,手底下顶天也就五六百左右的兵力。 在整个建州左右两卫加起来不到一万兵马的现在,相对的海西女真可就强大多了。 首先,海西女真的占地面积足有建州女真的三四个大,而这么大的地盘仅仅分了四家,也就是所谓的海西四部或者扈伦四部。 其次,海西女真的四部,虽然也有力量差别,但最弱的也能轻易召集三四千兵马,而其中最强的叶赫部,仅仅算是“比较常备”的兵力就有约八千左右,同时由于其紧邻蒙古诸部,该部仅骑兵就达到三千以上,可谓雄极女真诸部。 再次,叶赫部近来趁着原先女真第一大部哈达部的“大汗”王台病死,内部纷争之机,此前大败哈达,夺去了哈达至少三分之一的领地,现在还在谋划进一步的计划。 最后,叶赫部还有两大帮手:从炒花部分裂出来的煖兔部,以及占据福余卫部分旧地的恍惚太所部[注:恍惚太这一部的历史我本来觉得应该说一下,但想了想没有几千字说不清,那还是算了,有兴趣的读者自查吧]。 这两个蒙古部落实力都不差,煖兔这边,部落有一万余人,其中主力是精锐骑兵三四千——本来还要更强一点,但他在辽南损失了不少,导致实力有所下降;恍惚太那边没有在辽南吃大亏,所以全部落大概有两万人,其中精锐骑兵约莫五千左右。 这意味着,叶赫与煖兔、恍惚太同盟的兵力高达一万七八千之众,尤其是叶赫方面如果愿意,还能临时征集更多的兵马,使得整个同盟最高能达到约两万大军。 可以这么说,除非大明铁了心大打出手,否则叶赫以这样的实力在辽地东北方向完全可以横着走。 而叶赫部从现在的态度来看,他们似乎的确打算横着走。 哈达部连着死了两位“大汗”(见前文)之后,老汗王台的大妃温姐现在把自己的儿子孟格布禄推了出来,请求大明册封,这一点高务实已经代表皇帝同意了——大明的边臣在这种事情上的态度一般不会被朝廷反驳(主要是朝廷对女真的重视程度不高,通常比较依赖于边臣的判断),同时高务实给叶赫部传了话,要求叶赫部停止入侵哈达,两部之间的矛盾交给大明来调解。 但是,叶赫拒绝了。 其实原历史上大明也出面调解过哈达与叶赫的纷争,而叶赫也是同样拒绝的,这一点其实并不奇怪,因为清佳砮和杨吉砮对大明的情况比较了解,在连番用兵之后,大明基本上不可能继续发动大战跟他们过不去。 历史上没有漠南之战,没有辽南之战,李成梁在这一年左右时间里主要就和速把亥打了一场,然后加上一场平定古勒寨之战,就这样辽东就已经失去了继续强征叶赫的余力,那么现在当然更不必说——这就是叶赫的底气。 因此,就在高务实定计之时,叶赫两位贝勒和煖兔、恍惚太二人还在继续逐寨逐村的抢夺哈达部的领土,同时要求大明准许叶赫与煖兔、恍惚太两部进入开原马市进行贸易。 高务实这次前来开原,第一件事就是向叶赫派出使者,告诉他们自己愿意考虑互市的事,让清佳砮、杨吉砮亲自前来开原与自己商议互市细节。 消息传到叶赫,两位城主贝勒连忙合计了一番。 清佳砮的意思是,高务实这个人和以前其他的辽抚不同,此人虽然文名鼎盛,但他本身也是个喜欢做生意的,要不然也不会有大名鼎鼎的京华,所以他觉得高务实愿意和他们商议互市细节,应该是比较可信的。 杨吉砮同意清佳砮对于高务实“喜欢做生意”的判断,但他还是有些疑虑,主要是他觉得这次互市要谈的对象不仅仅是叶赫,关键还在于搭上了煖兔和恍惚太这两个蒙古部落。 要说高务实对恍惚太可能还无所谓,杨吉砮基本可以相信,但要说高务实对煖兔也没有其他想法,杨吉砮却觉得不太靠谱。 煖兔这厮好歹也是当时跟着炒花一起出征辽南的,虽说那场仗最终是炒花吃大亏,煖兔跟着损失了一些部众,反倒高务实那边是一场大胜,但在杨吉砮看来,这仇恨不还是种下了么? 按理说,高务实此时应该恨不得煖兔早些去死才好,怎么在回信之中提都不提煖兔的问题? 清佳砮虽然觉得杨吉砮的这个担心也是有道理的,但他考虑到了另一种情况,说也许明人那边根本没搞清炒花部内部的情况,煖兔这厮在明人方面或许名声不彰,高务实根本不认识这家伙,所以也就没把他当回事。 尤其是,清佳砮还提到了李成梁,他表示李成梁肯定是知道煖兔的,但李成梁和高务实不和,这已经是辽东人所共知的情况了,因此站在李成梁的角度上来说,他说不定就想着看高务实出糗,不与高务实分说清楚也是完全可能的。 杨吉砮想不出其他原因,也只好认可这一判断。 当然,更关键的是,叶赫去抢掠侵占哈达,一方面当然是为了多占地盘,但其实更重要的一方面就是抢夺哈达部手中的敕书,好提高叶赫部与大明互市时的“贸易量”——之前说过,哈达部王台的崛起就是靠着对大明百依百顺而来的,因此哈达部前些年着实在大明处拿了不少敕书。 所以,不管杨吉砮心中是不是还有疑虑,现在高务实表示愿意谈,那他和清佳砮怎么说都得跑一趟开原。 毕竟互市就是强大之本,叶赫想要取代哈达成为女真盟主,光是抢夺敕书是不够的,他们还必须说服或者逼迫大明承认这些敕书的合法性才行,要是大明直接不承认的话,那他们等于只是抢了一批废纸罢了,岂不是白瞎了那么多工夫? 于是杨吉砮先是试探着提出,他和清佳砮去开原可以,但煖兔和恍惚太两部也要派人跟着,因为他们也是本次商谈的一方。 然而这一次,高务实干净利落的拒绝了,而且传了个让他们又惊又喜的说法到叶赫去。 高务实表示:你们叶赫从哈达部手中得到的这批敕书,是朝廷专门发给女真各部的,跟蒙古人没有半点关系。 蒙古人想来开原马市也不是不行,但他们只能在叶赫的监督和保证之下前来,因此这件事不需要他们参与。至于你们和蒙古人之间怎么商谈这件事,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我大明一概不问。 这个做法很大明,叶赫两位贝勒当即信以为真,并且喜得一齐大笑三声——这代表将来煖兔和恍惚太想要和大明贸易,必须经叶赫这一道手,而经这一道手就表示他们将不得不看叶赫的脸色行事。 叶赫的实力,比煖兔和恍惚太都要强一点,但两位贝勒清楚,如果是煖兔和恍惚太联手的话,叶赫还是处于下风的,然而一旦有了互市上的这条优势在,叶赫就不怕他们了——这一手很有高务实控制土默特的风范:掌握经济基础,就掌握了上层建筑,由不得他们不投鼠忌器。 在这种情况下,清佳砮和杨吉砮再不迟疑,马上准备前往开原。 不过,杨吉砮这人还是比较谨慎,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不能轻车简从,必须大张旗鼓的去。 杨吉砮对清佳砮道:“我兄弟二人励精图治二十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局面,此去开原商议互市,不仅是简单的商议,还必须借此机会让女真各部知道我们的强大,让他们知道,就算是大明,也得卖我们面子!再说,多带些人马,也好让大明不至于小瞧了你我兄弟!” 清佳砮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当即表示同意:“那好,你我兄弟各带一千精锐骑兵前往,我听说开原那边都是些卫所兵,只有那个开原参将杨元手里有五百骑兵家丁,我们带上两千人,足够让杨元不敢轻举妄动了。” 杨吉砮哈哈大笑,道:“杨元本来就不会轻举妄动的——阿浑你莫要忘了,那杨元乃是李大爷的人,可不是这位高抚台的人,高抚台的命令在杨元这里好不好使,那可谁都说不准!他那五百骑兵现在就是个摆设,只要咱们不是去打开原的,我料他必然按兵不动。” 清佳砮闻言大喜,顿时更不迟疑,立刻便去调兵遣将了。 而就在清佳砮与杨吉砮两位叶赫贝勒兴高采烈地调兵遣将,准备前往开原树立自己兄弟二人女真之主的名头之时,另一位女真部落首领也带着三百精兵从抚顺关进入辽东,一路向北,直奔开原而来。 这个女真部落叫做苏可苏浒部,其首领不是别人,正是高抚台亲自保举的建州左卫指挥使努尔哈赤! 此时的努尔哈赤对于高务实其实还是非常感激的,感激的原因就是高务实保举了他做建州左卫指挥使。 这个问题必须稍稍说明一下:按理说当时塔克世已死,按照规定,他的职位可以由儿子继承,也就是袭职,子承父业,所以高务实保举努尔哈赤成为建州左卫指挥使没有什么问题。 但实际上,按照女真此时的惯例,身为长子的努尔哈赤其实并不是很应该继承建州左卫指挥使一职,或者说继承的可能性本来并不大。 为什么呢?因为比起汉族的“长子继承制”,女真人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是更习惯于从蒙古早期流传下来的“幼子守产制”(这个问题在写土默特的时候已经解释过了)。 比较而言,长子继承制是为了更好的维护家族的稳定、传承、秩序,而幼子守产制也很好理解:父母偏爱最小的孩子,因为通常来说最小的孩子由于年幼,所以一般能力比较差一点,这里头主要就是父母疼小儿子,所以把财产交给小儿子,没有考虑太多其他方面。 塔克世的第一任妻子生了四个孩子,早夭一个不算,还有三个,包括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但当塔克世死的时候,其最小的儿子却是巴雅喇,乃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努尔哈赤的继母所生,那么按照女真的惯例,应该是此子袭职。 但高务实没有选择巴雅喇,仍然选择努尔哈赤,甚至“不顾”将来的威胁,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此时的巴雅喇只是一个七岁的幼童,这孤儿寡母,可以执掌本就衰落的建州左卫吗?答案很明显,到时候一定是争权夺利,鸡飞狗跳。 可是话说回来,努尔哈赤袭职后面临的也是这样情况,既然如此,二者有何区别? 有区别。 巴雅喇的母亲,是叶赫老贝勒的养女,理论上来说,算是清佳砮和杨吉砮的妹妹。 对于大明来讲,处理女真事务的标准很简单:扶弱击强,谁最强大就打击谁、抑制谁,所以已经击败哈达的叶赫,现在算是半个敌人,那又怎么可能让叶赫的势力继续做大做强,继续给辽东带来更大的威胁? 而建州左卫孤儿寡母,巴雅喇的母亲是叶赫之女,作为舅舅的清佳砮和杨吉砮怎么会袖手旁观,不帮着小外甥打理建州左卫呢? 打理着打理着,这建州左卫只怕也就姓了叶赫,这头东北猛虎也就名正言顺的插足了建州女真,而建州女真部族众多,势力分散,现在又没有了如王杲那样大家公认的首领,典型的群龙无首状态,怎么可能抵抗得住叶赫的兼并? 到时候叶赫本身就是海西女真的头把交椅,又转而统一建州,势力坐大,再借势转回头攻打海西的另外三部,说不上手到擒来,但只要大明不强势干预,那也是十拿九稳。 所以对于高务实来说,努尔哈赤顶多属于潜在威胁,现在的实力其实还根本不值一提,而叶赫现在就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威胁了,其实力只要不加以控制,很快就要出现质变,这怎么能不管? 哦,努尔哈赤统一女真不能忍,叶赫统一女真就可以忍了? 开什么玩笑!努尔哈赤现在只有几百兵! 历史上他统一女真,是在大明连续打了三大征之后,根本没有余力搭理他的情况下,还花了二三十来年才办到的,而叶赫现在的情况明摆着,如果大明不插手,少则三五年他们就能尾大不掉,多则十来年,他们就能统一女真了! 这还能不管?这还能先把努尔哈赤给弄死了? 显然不行。 努尔哈赤死不死高务实不不关心,但在他不能大量调集家丁来辽东的前提下,只要叶赫一天没有被控制住,努尔哈赤就一天不能死! 建州卫本来就是大明在辽东用得最多的棋子,虽然后来因为不太听话被大明教训了几十年,顺带着又培养了一个哈达部,但眼下哈达部明显后继乏力,如果建州这边还不好好利用一下,难道又要朝廷花一大笔钱,让大明亲自下场去和叶赫再打一场? 一年三场大战,这大明怕不是要打到卖肾了。 ---------- 感谢书友“电念1”、“欢爱影响”的月票支持,谢谢! 疫情严峻,希望大家都好好的,安心看书少出门^_^ 第1039章 政策 叶赫部的东西两城,其实离开原并不算太远,大致就在后世四平市西南不远处(四平市铁东区叶赫镇)。 西城原称“夜黑寨”,因修筑时间比东城早,又位于叶赫河之西岸,故称老城或西城。为叶赫部褚孔革及其子孙清佳砮所居。始建于嘉靖十三年,后经清佳砮扩建加固,乃成叶赫象征之一。此城有外城和内城之分,外城三面依山,一面临水,平面呈椭圆形。城垣以土石堆筑,高一丈余,周长约千丈。辟东、西二门,城内地势平坦。 东城原称“台柱寨”,因修筑时间比西城晚,又位于叶赫河东岸,故称新城或东城。为叶赫部褚孔革长子台柱(又称台杵或太楚),次子台坦柱及其子孙杨吉砮等人所居。始建于嘉靖二十五年,也是经杨吉砮所扩建加固,乃成今日模样。此城也有内城和外城之分,外城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平面呈圆角方形,城垣为土石堆筑,周长千丈有余,略大于西城。 这一日东西两城皆是大军齐聚,两位贝勒各点起一千精骑,带着部分亲信和儿子聚兵一处,耀武扬威地打起旗帜南下,准备经北关入明境,与大明辽东巡抚高务实商议新形势下的开原马市互市问题。 所谓北关,其实就是商监府城,又称珊延沃赫城,即白石山城。为叶赫部老贝勒褚孔革第三子尼雅尼雅喀所建。为尼雅尼雅喀及其子孙延柱、南太等人所居。因靠近大明的镇北关,故明人称其为“北关”。 此城之所以建立,是为远居松花江、黑龙江和图门江流域的女真诸部至开原马市榷场提供驿馆和中介,从中“获居停主人”之利,故称商监府城。 明初,在辽东最早设立的马市有广宁马市(义县团山堡)、开原镇北关女真马市、开原广顺关女真马市、开原新安关达达马市、抚顺马市(抚顺城东)。 到了后期,又设宽甸马市、爱阳马市(凤城)、清河马市(开原后施家堡)。 在这辽东八马市中,仅开原便占其四。其中,又以镇北关、广顺关、新安关三马市规模最大,号称辽北“三关三市”。 由此也可以说,开原马市是有明一朝辽东持续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边贸市场。 原历史上叶赫、哈达、建州,为什么能快速发展?主要就是得利于开原的三关三市,高务实此来打着视察兵备和马市的名义,其实也不是单单只是说说,他的确对开原马市有着一些思考。 开原马市的创设时间并不是相同的,其中镇北关马市创建于永乐四年、新安关马市是成化二年、广顺关马市为成化十五年、而清河关马市则创建于万历初年。此外,开原城南门外市场始于成化二年。 “市场”是现代经济用语,但这两个字则是古已有之,在古代,物品交易称市,交易之地称场。因此往往在“市”之前还冠以某物品名,如开原马市,抚顺木市等。 大明的马市,按例是由官府控制,管理很严。山东布政司、按察司(这个之前说过,辽东行政隶属山东)、开原兵备道等,都派官亲临监督。 市易规定,不许携带武器,“只将马匹并主产货物,赴彼处委官验收入境”。马市必须按规定时日开市。 最初的规定是,“开原每月初一日至初五日开一次”。后又规定,“每月初一日至初五日,十六日至二十二日开两次”。入市者,如持有大明官府签发的“敕书”,就会得到马市官员的 “通关优待”。 与宣大一样,马市虽然都是官府控制的,但却也分为官市和私市两种。明廷收购军马的市场,称为官市;各边民与汉人的民间交易,则称私市。 其交易的商品,来自女真的有马匹、鹿茸、貂皮、人参等产品;来自汉族地区的那就多了,其中尤以铁制农具等生产资料和各类生活用品为最。 开原地区的马市,由设在开原城的马市公署负责管理及征税;军方的卫、所,负责维持市场周边秩序。 开市初期,以物易物,后来逐渐施行货币交易,货币以大明的铜钱为主,但也包括直接使用白银。 一直以来,女真族参加马市贸易的,不仅有叶赫、哈达、乌拉、辉发等部,还有黑龙江、松花江、图们江一带的少数民族。早年时,建州女真也到这里入市,后来因为新辟他处,这才使开原专门做海西四部的生意。 好吧,蒙古其实也有,只是官府不承认,或者说很多时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蒙古人打着女真的旗号在开原交易。 实际上蒙古虽然游牧,但紧邻大明的地区,也都有程度不等的农耕倾向,不仅需要犁铧等农具,还需要棉布、盐、铁锅等生活资料。而最关键的是,他们生产的牛、马、羊、皮革等物又无处推销,所以他们也非常需要大明在开原西境开关贸易。 这一次煖兔、恍惚太之所以插手叶赫与哈达之间的战争,就和马市贸易有着非常直接的联系。 这个联系的关键点,在于当前敕书的分配不合理。 本来按照早前的规定,海西女真共占有敕书999道,建州女真占有敕书500道。 然而,王台在哈达称“万汗”时,光是哈达一部,就占有敕书约700道——这是什么意思?“天下三分有其二”吗?几乎就要开始吃独食了! 叶赫部的实力此时已经不比哈达弱,但叶赫只有一百多道敕书,这怎么能忍?换了谁取代清佳砮和杨吉砮,都不得不和哈达部大打出手不是? 但这只是叶赫与哈达必然开打的原因,还没有把蒙古人插手的原因说清楚。 蒙古人为什么要介入这档子事?打开地图一看就知道:叶赫部正巧介于蒙古与哈达的中间,把他们给分开了,所以蒙古人想要通过取得哈达部的同意,使用哈达部的敕书与大明进行马市交易是很困难的,蒙古人最好、最省事的办法就是走叶赫部的“门路”。 但叶赫手中的敕书有限,连自家使用都不够,怎么“租”给蒙古?哈达那边的敕书倒是有多,但又给不到蒙古人手里,再说哈达部此前仗着大明的关照,心气比较高,敕书的“租金”收得也不是太合理——简单的说就是贵,所以蒙古人也不太乐意去走哈达这条路子。 那怎么办?有两个主意:第一个主意简单粗暴,直接打服叶赫,然后打着叶赫的幌子跟大明互市。 这个办法看起来似乎很儿戏,但其实是完全可行的——现在的朵颜三卫早就不是以前的兀良哈三卫了,但照样打着旧时的幌子和大明时不时互市一下,大明一直都是装作不知道的——大明也不蠢,你总是不跟人互市,人家活不下去了就只能来抢,那是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在大明这边来看,谁来互市不重要,重要的是控制互市的规模和次数,既要让人能勉强活下去,又不能让人活得太好。 当然高务实是不同意这个观点的,他在宣大那边通过互市控制土默特的时候,根本就不是靠着这些,他是靠着强大的经济实力直接影响土默特的生死来达成目的。 只不过,这个法子对“本钱”的要求很高,辽东这边在京华没有大举进入之前,的确是做不到的。就好比后世有一个“金融垄断资本主义帝国”,那个国家可以搜刮全球,但“金融垄断资本主义帝国”不是谁都可以做的,需要极其强大的本钱才行。 辽东这边的官市,其本钱在高务实眼里,那是远远不够看。 “若开办马市贸易,必先物色入市者。”汉族方面自不必细说,朝廷拨款给管理马政的机构太仆寺,向广宁、开原等马市发放购买马匹所用资金,规模一般是白银数万两,最高达十万两或二十万两。 也就是说,辽东这边的本钱,最高的时候也就是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看似是很大一笔钱——如果拿来买粮食,的确不少,这个早就算过,不必细说了。但实际上,二十万两如果单单用于买马,那就不多了——也就一万匹马而已。 虽说一万匹马倒也不是小数目,但倘若和如今的宣大那边相比,这个数目就不够看了,因为光是宣、大、山西三镇,去年从土默特、鄂尔多斯两部手中买入的马匹就高达三万七千匹之多! 这还没算牛羊,如果把牛羊等也算进去,那么辽东这边的规模……真的只配吃屁。 所以简单的说就是制度有问题,导致实际贸易量根本达不到需求贸易量的标准,于是女真也好、东部蒙古也罢,都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急不可耐,为了争夺大明批准的那点贸易量,不得不你打我、我打你,狗脑子都打出来了。 拿敕书控制贸易额度,进而控制女真人之间的实力差,这个主意并非没脑子,只是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之中太容易“跑调”,很多时候一个弄不好就把自己也给拖下水了——比如哈达部这次的挨打,原历史中就把大明给拖下了水,逼得时任辽抚(先李松,后顾养谦)和李成梁不得不直接出手打压叶赫,甚至到最后直接出兵进攻叶赫。 当时的李成梁还是有实力的,的确也把叶赫给打服了,不过那又导致了连环变数,比如叶赫先把哈达给打崩,使得哈达的实力始终没有恢复过来,而李成梁又转头把叶赫基本打崩,导致努尔哈赤趁机发展,结果后来又把叶赫的“九部联军”给打崩——这个时候的辽东局势就已经不可控了。 其实叶赫当时搞九部联军,就是因为叶赫发现自己挨了大明一顿胖揍之后,原先的小老弟努尔哈赤居然坐大了,看起来有取代自己的趋势,为了保住“女真之主”的位置,不得不跟努尔哈赤见个真章。 这件事恰好出在大明在跟日本打抗倭援朝的时期(万历二十一年),辽东方面对此根本就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双方经由一场古勒山之战导致实力扭转。 那一战,努尔哈赤在古勒山(后世辽宁新宾县上夹乡古楼村西北)一带,大败海西女真叶赫等九部联军,此战是女真各部统一战争史上的转折点。它打破了女真九部军事联盟,改变了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的力量对比,表明女真力量的核心开始由海西而转为建州。 而更糟糕的是,这时候大明刚刚陷入朝鲜泥潭,前前后后打了七八年,等打完回头一看辽东……哦豁,努尔哈赤已经控制不住了。 不过当时的努尔哈赤还是畏惧李成梁、李如松父子的——其实是他可能不知道李家军这时候在朝鲜战场损失巨大,所以继续对李家保持谦卑,而且很精明的让李如松把注意力放在蒙古人那边。 结果偏偏李如松自己出了意外,死在一次和蒙古人的作战中,这时候努尔哈赤就有些蠢蠢欲动了。 但李如松死后,李家的底子已经暴露出来,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辽东想打谁就打谁的李家军,所以大明这边连续换了一溜儿的辽东总兵,结果李家那边又不服气,几个总兵都被搞得没脾气,最后只好又把李成梁搬出来“二度镇辽”。 李成梁这时候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冲劲了,但好在威名还在,努尔哈赤幼年在他手底下干过好几年,印象深刻得很,因此也不敢造次,一直等到李成梁死后,努尔哈赤觉得这下没人能压制他了,于是以七大恨起兵,辽事遂不可为。 在这整个过程中,其关键的一点看似是努尔哈赤运气好,而大明运气差,其实这只能说是一个方面,实际上在制度上,或者说在大明控制女真的手段上就有问题。 大明的这个控制方案,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动不动需要自己亲自出马,这在高务实看来是很不理智的,只方便辽东将领“刷功劳”,而当辽东本身的实力被其他事情牵制,或者干脆实力大损,这个法子就不灵了。 因此这一次,高务实虽然也要打击叶赫,毕竟现在叶赫过于强势,但他的根本目的还是在于调整政策。 打压归打压,一棒子过后,甜枣也是要给的。 ---------- 感谢书友“电念1”、“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剧透一下,马上努尔哈赤要杀岳父了……哈哈哈! 第1040章 弑岳(上) 努尔哈赤这次来辽东,是奉了高务实的命令,前来接受正式任命的,任命的职务当然是早就许给他的建州左卫指挥使。 不过这次上任有点不同于以往,因为高务实要求看一看建州左卫的“军威”。 这句话在努尔哈赤的理解中,就是要检阅部队,但努尔哈赤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才刚刚搞定图伦城和萨尔浒城,加上本身兵力也只有五六百人,就算高务实要检阅,他也不敢全军都带过来。 一来是怕后方不稳,图伦城和萨尔浒城里头的新降之人起来造他的反,二来也怕高务实莫名其妙的出手把他给一网打尽了——说起来,女真人一直搞不懂大明的做法,在他们看来,大明其实经常是不讲道理的说打就打。 这当然是个误会,大明要打谁其实很容易分析,但这些都是政治上的问题,而不是单纯军事上的问题,其实已经超出了努尔哈赤的理解水平,所以他对于大明会做什么,心里一直都不太托底。 因此,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商议来商议去,最终决定带上三百精兵来开原。 在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看来,这个数目既可以让高抚台看一看建州左卫的新任指挥使御下有方,麾下兵马精干有力,又不至于人数太多,导致这位巡抚老爷心情紧张。 其实努尔哈赤想多了,就他现在那五六百兵马,就算全部带来开原,并且带进开原城中,高务实也不会有丝毫紧张。 因为高务实此来并不是单枪匹马跑过来的,他带来了三千抚标——其实就是高家的武装家丁换了身衣裳,其中包括一千步丁和两千骑丁,而且大多数参加过辽南之战。 另外,曹簠也带来了三千家丁(留了两千镇守辽阳),他的这批家丁,论武器装备,比高务实的抚标要差一点,但他也有他的优势,那就是这些人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几乎都有十年左右的家丁经历,跟着曹簠大大小小打了至少几十仗。 另外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曹簠的这些家丁全是辽东本地人,尤其是以辽北人为主(之前介绍过,曹簠自己就是辽北人士),来开原基本就是来了老家——中国人历来的传统特色,在家乡作战仿佛有战斗加成buff,他手下这些人也不例外。 这样一来,高务实在开原,光是敢战能战的家丁部队就有六千之多,怎么会担心区区一个万历十一年的努尔哈赤?要让他觉得危险,那除非是三十年后的努尔哈赤还差不多。 不过,高务实并不是只需要防备一个努尔哈赤,他要防备的力量还有好几股,其中最关键的还有两股:哈达贝勒孟格布禄,以及叶赫二贝勒。 叶赫二贝勒不必多说了,只说孟格布禄,他也是被高务实召来册封的——他母亲温姐请求大明朝廷册封他,高务实答应了,这次说是要和努尔哈赤一起任命。 不过孟格布禄的地位比努尔哈赤要高,他是都指挥使——因为哈达部是统一的,理论上来说只有孟格布禄一个“最高领导”。 当然,理论归理论,实际上哈达部内部现在也有权力斗争,除了孟格布禄在其母温姐的支持下取得了名义上的最高领导权之外,还有两个人拥有较强的实力。 这两个人,一个是前贝勒扈尔罕之子岱善(不是努尔哈赤的次子那个代善,不过他们应该是同名了,只是翻译的时候刻意把字变动了一下),另一个就是收继了温姐的王台私生子康古陆。 康古陆虽然收继了温姐,但其中的情况就像钟金哈屯虽然嫁给把汉那吉,但并不会不管自己之前的儿子布塔施里一样,温姐同样是先照顾自己的儿子,其次才会考虑康古陆。 她对康古陆说,如果她支持康古陆成为哈达贝勒,那么岱善肯定不服,这会导致哈达立刻分裂,在当前哈达本来就处于与叶赫相争的劣势情况下,无异于自寻死路。 所以她建议让自己的儿子孟格布禄来做这个贝勒,因为孟格布禄论辈分是岱善的叔叔,在女真人“幼子守业”传统下,岱善没有理由反对孟格布禄这个幺叔。 康古陆被说服了——这厮其实就是个样子货,脑子并不怎么好使,觉得自己从孟格布禄的兄弟一跃而成他的继父,已经是占了很大的便宜,所以贝勒不贝勒的就不重要了。 因此,哈达部虽然内部的两大分裂派都还活得好好的,但孟格布禄还是大摇大摆的接受了高务实的召见,带着一千兵马来到了开原——带这么多人也是高务实的要求,官面上的理由跟努尔哈赤一模一样,说是要看看哈达部的军威,以确保朝廷册封得人。 孟格布禄由于离得近,虽然比努尔哈赤动身晚,但还是与后者同一天赶到了开原,然后他们两人就被高务实召见——这次召见不是正式任命,而是分配任务。 根据高务实的命令,努尔哈赤的三百人被要求直接进驻城内,由分守开原等处参将杨元单独给他们安排一处驻地,而孟格布禄的一千兵马,则被安排在城外某处,与曹簠的三千家丁毗邻而驻。 努尔哈赤和孟格布禄得到的命令都是暂时驻扎,等候进一步指令。 这个“进一步指令”,在努尔哈赤和孟格布禄心目中,都是很明确的,他们都以为这个指令肯定是在某一天拉出来“展览”——也就是受阅。 直到叶赫两位贝勒带着两千骑兵出现在开原城下,努尔哈赤才感到有些不对劲。 叶赫两位贝勒享受的待遇明显不如他和孟格布禄——这两位贝勒在开原城下请求开城,结果高务实派开原兵备道王缄出面告诉两位贝勒,说他们带的兵太多,开原城内容纳不下,只允许他们每人带一百亲兵入内。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两位贝勒各带一百五十亲兵进城,双方合计为三百人。 这时候,努尔哈赤接到了“进一步指令”:三百精兵全部埋伏在鼓楼大校场附近,以明军炮响为号,一旦炮响,则杀入大校场,“凡未着鸳鸯战袍者,杀无赦!” 同时,高务实当着努尔哈赤的面调兵遣将:明军辽东抚标一千步兵,以大小火炮三十二门架设于鼓楼大校场周边,炮口向内,随时准备作战;抚标的两千骑兵也隐藏于鼓楼之后,随时准备“支援”努尔哈赤;另有开原参将杨元,领五百家丁及三千卫所精锐作为第二梯队,把守开原各处城门。 除此之外,高务实又下令,以辽东副总兵曹簠为主将,孟格布禄为副将,负责率领各自所部的三千家丁和一千亲兵,负责剿灭城外“叛逆”,同时一旦城内事件先行解决,则城中的抚标骑兵也可以随时开城与他们联合作战。 城外叛逆?开原城外有什么叛逆?这简直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只有叶赫二位贝勒留在城外的一千七百骑兵可能被视作“叛逆”。而大校场的围剿,所针对的对象也只有叶赫两位贝勒一行。 努尔哈赤一下子惊得手足冰凉——高抚台考验自己的最后一个任务,居然是与叶赫开战! 天可怜见,几个月前他才刚刚和叶赫达成联姻,虽然因为杨吉砮那位幼女还小,现在并未正式成亲,但定亲是已经完成了的,叶赫那边甚至把“通房丫头”都已经让努尔哈赤带回赫图阿拉了! 努尔哈赤很想拒绝高务实的命令,但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拒绝。 他虽然政治才能很一般,但高抚台的军事安排他还是看得很明白的:一千抚标携三十二门大炮对准大校场呈包围之势,背后还有两千骑兵随时可以杀入,这力量别说打掉叶赫两位贝勒带进来的三百人了,就算把他努尔哈赤带进来的三百人也加进去,照样是包打无误,因为高抚台的抚标是什么水平,看看辽南之战的结果就知道,何况前一次努尔哈赤去辽阳时也见识过一下抚标的军威。 更别说,还有杨元带着三千五百人在城内把守城门。 杨元这位开原参将,努尔哈赤是认识的,此人就算在李成梁麾下,也都是一等一的大将,光是他手下那五百家丁,努尔哈赤就觉得自己拿不下,何况人家还只需要守住城门,那就更没得说了——他肯定会安排卫所兵把守城门,自己则带着五百家丁,随时支援有险的一处。 也就是说,这次明军为了消灭清佳砮和杨吉砮以及他们带来的两千叶赫骑兵,光是调动的家丁级主力就有六千五百以上,再加上守城的卫所兵以及开原兵备道下辖但没有直接接受命令的其他卫所部队,动用的总兵力至少是一万以上。 兵法有云,十围五攻,现在明军的兵力优势就是五倍以上,而且还占着一条以有备而击无备……努尔哈赤知道,清佳砮和杨吉砮这次除非背上长出翅膀来,否则绝难幸免。 但努尔哈赤觉得自己的运气比叶赫两位贝勒也没好到哪去:反抗是作死,想跑也没戏,他知道自己这次算是上了一条根本下不去的贼船了。 为今之计,只能按照高抚台的命令,直接拿下清佳砮、杨吉砮两位贝勒,才能保证自己的性命,要不然的话,别说当什么建州左卫指挥使了,连自己都只能去死。 努尔哈赤忧心忡忡地出得高务实的行辕,他身边的舒尔哈齐趁身边没有明军跟随,连忙问道:“这下糟了,阿浑,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努尔哈赤尽量平复了一下心情,四下打量一眼,小声道:“窦,你是指挥同知,仅次于我,你说说你的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啊?”舒尔哈齐一脸苦笑:“高抚台现在一手拿着人参鹿茸,一手持着铁铳长矛,问我怎么选,我自然选人参鹿茸啊,难道还赶着上去挨打挨杀不成?可现在的问题在于阿浑你,你是叶赫的女婿,这件事又不光是叶赫两位贝勒自家知道,晓得这件事的人多了去了,现在你要是站在明军一边,帮着明军杀了叶赫两位贝勒,其他人怎么看你?” 努尔哈赤冷冷地道:“其他人怎么看我都无所谓,真正的麻烦在于叶赫死了两位贝勒之后,是不是我们建州左卫对抗得了的!” 舒尔哈齐愕然道:“阿浑此言何意?” 努尔哈赤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位高抚台看起来儒雅随和得很,想不到心机却是极深,他这是逼着我跟叶赫结仇,而且还是结死仇。 窦,我今日若是杀了叶赫二位贝勒,叶赫将来的二位新贝勒又肯定是他们的儿子,尼堪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叶赫将来能容得下我建州左卫?哼,这些人的想法我最清楚不过了,要他们找明军报仇,他们未必有这个胆量,但若说到来找我们,我看他们是不怵的。” 舒尔哈齐一时无语,这其中的道理他也清楚,叶赫方面接下去的举动,他也同意努尔哈赤的判断——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就像他们自己一样,明明祖、父二人其实是死于李成梁之手,但让他们去找李成梁报仇,借他们一对熊心豹子胆也不敢。 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自诩英雄,他们自己都不敢的事,还能指望叶赫将来的两位新贝勒敢?说实话,他们要是真敢,那倒是好了,自家的麻烦就算是被大明给接了过去,但叶赫的两位新贝勒除非脑袋里面灌满了马尿,否则绝对不会这么干,他们只会把这杀父之仇记在他们爱新觉罗兄弟头上。 舒尔哈齐忍不住骂道:“去他姥姥的罗圈腿,真是见了鬼了!又不是我们建州人要杀叶赫二贝勒,凭什么这屎盆子非要扣到咱们兄弟头上来?” 努尔哈赤长叹一声,摇头道:“你想知道为什么?还记得刚才高抚台的许诺吗?建州原先有五百道敕书,后来因为多次战乱,遗失了其中大概两百多道,现在仅剩的部分只有二百七十多道,还有两百三十道的缺口需要补上。” 舒尔哈齐眼珠一转,问道:“阿浑的意思是……” “不是我的意思,是高抚台的意思明摆着。”努尔哈赤道:“我兄弟二人前次去辽阳,得了三十道敕书的赏赐,拿下图伦城抢得了二十五道,拿下萨尔浒又得了十五道,现在一共有七十道敕书,我看高抚台的意思,应该是把剩下的两百三十道敕书当做奖励……” 舒尔哈齐大吃一惊:“给我们这么多?” 努尔哈赤一皱眉:“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一下子给这么多?这两百三十道敕书就是高抚台现在手里拿着的奖励,咱们想要拿这些赏赐,就得乖乖照他的意思办事,至于这次杀叶赫二位贝勒……你想想,就算没有我们,难道高抚台自己杀不了?他只是逼着咱们表明立场,站到他那一边罢了,这个‘功劳’,你觉得值多少道敕书?” 舒尔哈齐顿时泄气。 ---------- ps:快被社区的一天几次上门测试体温加登记闹疯了……我们也不是武汉返长人员啊,一问之下才知道,隔壁小区有确诊者,所以周边现在都这么紧张。 第1041章 弑岳(下) 叶赫那拉这个姓氏的来源,在后世有几种说法,最早前的一种说法是叶赫为本姓,那拉的原意是叶赫部居于那拉河流域,遂以地为姓。 但根据最新的考证,实际上可能没有那么复杂,此时的女真由于没有自己的文字,叶赫那拉其实是蒙古语的发音。究其意义,在蒙古语中叶赫的意思是“庞大”,那拉的意思是“太阳”,所以这个姓氏的本意就是庞大的太阳部落。 太阳部落听起来似乎有点二,但其实作为姓氏而言并不奇怪,汉人不也有姓“阳”的么?不仅可以姓阳,甚至可以姓阴,其他字面意义很“二”的姓氏也多的是,总之姓氏本身只是是先民们区分自我的一种手段,实在谈不上谁比谁高贵。 况且叶赫那拉这个姓氏,现在看来还很实际:叶赫部在女真诸部之中,的确很“庞大”,而且如“太阳”一般光芒四射。 就好比今日进入开原城的叶赫那拉·清佳砮与叶赫那拉·杨吉砮二位贝勒,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犹如太阳一般的引人注目。 在前往鼓楼大校场的路上,清佳砮看着颇显冷清的街道,得意洋洋的对杨吉砮道:“这开原城我非初来,原先往来此城,见城中尼堪与女真之民人流如织,尤其是尼堪,那是真的多,在市集临近之处更是摩肩擦踵……今日我等带大兵前来,这城中的尼堪居然吓得都躲了起来,街面上就这么点人,哈哈,真是一群胆小鬼。” 杨吉砮微微皱眉,思索着道:“我却觉得有些不对,我等虽是带了两千精骑而来,但入得城来的却只有三百多人,尼堪纵然胆小,却也不至于畏我如此……阿浑你想想,平时来开原城中互市的女真人有多少?少则千余,多则两三千之众,那时候的尼堪怎么就不怕?” 清佳砮之子兀孙孛罗笑道:“额其克(满语,叔叔)多虑了,平日里来开原互市的女真人虽然的确有两三千之多,但那都是各部之人,来自四面八方,各不隶属,尼堪何惧之有?但今日我等前来,外有大军,内有精锐,尼堪百姓本就怯懦,见而惧之乃是寻常事耳。” 叶赫大将白虎赤也跟着笑道:“尼堪怯懦,平时仗着高城深垒之固,视我女真如草芥,一旦我女真精兵抵近,便自现了原形,何其不堪。” 杨吉砮之子哈儿哈麻则站在自己父亲一边,说道:“我阿玛的意思并不是说尼堪不怯懦,他的意思是尼堪对我叶赫似乎成见颇深,这对于将来咱们来开原互市,也是有影响的,这一点我等不得不虑。” 杨吉砮听完儿子的话,不由得微微点头。 而清佳砮听完,则是微微皱眉,想了想才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看这件事不着急,尼堪人对我叶赫有成见,无非是因为此前这段时间咱们不听辽抚安排,不肯停止进攻哈达罢了。嗯……此事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今日那高抚台能把哈达的敕书分我叶赫一半,咱们马上就可以罢兵,将来也可以规规矩矩来开原互市。” 兀孙孛罗连连点头,道:“阿玛所言极是!想那哈达,明明其势大衰,现任贝勒孟格布禄又是个无名小辈,凭什么占着七百道敕书?我叶赫那拉强盛至斯,又凭什么只有一百多道敕书?尼堪处事不公,今日定要好好与那高抚台说道说道,他要是讲道理,那还好说,他要是不讲道理,我手中钢刀却是不和他客气的!” 杨吉砮听得大皱其眉,但兀孙孛罗只是他侄儿,并非儿子,当着清佳砮的面,他却不好直接批评。 好在清佳砮自己也觉得儿子这话说得不对,拧眉呵斥道:“怎么说话的,如此骄狂!想那高抚台也不是寻常人物,‘安南定北’和辽南之战难道是闹着玩的?连蒙古的图们汗都在他手底下接连吃了两次大亏,你这小儿才带了千把人,打过几个寨子,就敢瞧不起他?还不闭嘴!” 兀孙孛罗倒不敢与自己阿玛顶撞,顿时闭口,讷讷不言。 杨吉砮面色稍缓,对清佳砮道:“哈达毕竟是大明这些年力主扶持的对象,咱们一上来就说要他一半的敕书,我看也有些过了,毕竟哈达部若真给咱们一半,由于咱们手上本来就有一百多道,这样的话哈达反而比咱们更少了……我看,以那高抚台的战绩,他恐怕是不会应允的。” 清佳砮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双方持平就好。”杨吉砮解释道:“咱们与哈达之间谁胜谁负,可不见得是能一战见分晓的,我看多半要打好些年,既然如此,就未必非得靠着这一次,一下子便把哈达踩在脚下,咱们不妨稍稍克制,先和哈达来个平分秋色……” 清佳砮道:“那也无非就是少要五六十道敕书罢了,你觉得少了这五六十道,那高抚台就能答应了?我倒觉得不如一次到位,就是要趁着如今我叶赫占尽优势,而大明连续大战、有心无力的机会,彻底压过哈达,确立我叶赫在女真诸部中的地位!” 这话没能说服杨吉砮,杨吉砮摇头道:“阿浑的想法虽好,但做起来太难,而且颇有危险。哈达此前所以势大难制,靠的也未必就是兵锋,而是大明的鼎力支持,如今衰落,那是万汗后期过于骄狂奢侈导致,其实哈达的实力还是在的……” “实力还是在的?”白虎赤插嘴道:“东贝勒,这话有些不对吧,若是哈达实力仍在,何以此战被我等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哈儿哈麻忍不住道:“哈达这次被打的是很惨,但是白虎赤你莫要忘了,这一战也不是单我叶赫一家打出来的,煖兔和恍惚太的几千骑兵难道是光站在旁边看戏吗?” 清佳砮伸手拦住他们二人,说道:“煖兔和恍惚太的几千骑兵确实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但拿下那些哈达的城寨,这却是咱们叶赫的功劳。哈儿哈麻,你要说哈达实力仍在,从表面上看的确如此,毕竟在此之前,他们的兵力还是摆在那儿的。 不过你也莫要忘了,哈达现在内部纷争,康古陆和岱善二人看似团结在孟格布禄旗下,实际上却根本和孟格布禄尿不到一个壶里,咱们击溃哈达的那一仗,哈达之败首先就是败在康古陆和岱善救援不及时之上,否则结果还未必是现在这样呢。” 杨吉砮趁势问道:“既然如此,阿浑你为何还是坚持咄咄逼人?就不怕哈达三方被咱们逼迫得只能捏着鼻子携起手来?” 清佳砮道:“他们不可能携手的,窦,你要知道,温姐是我的妹妹,她有几分能耐我最清楚不过了。说实话,她能趁机把孟格布禄推出来做到贝勒就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那主要还是由于扈尔罕自己把自己弄死了的缘故,要不然的话,哈达部哪有孟格布禄说话的份儿? 至于现在,从孟格布禄被推出来之时起,就没有了和解的余地,康古陆这个蠢货也许脑子不灵光,也许耽于美色做出一些傻事,但他是个私生子,平生最重的就是自己的实力,他是不会乖乖的听从孟格布禄之命,把自己的家底拿出来跟咱们叶赫来拼的。 而岱善嘛……这厮跟他玛法(满语,爷爷,指王台,也就是万汗)一样,是个尼堪的走狗,却和他阿玛完全不同,我料定此人现在打定的主意就是保存实力,上媚大明,争取有朝一日局势有变,他能在大明的支持下重新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不得不说,清佳砮虽然观点激进,但他对哈达三方的认识相当深刻。 然而杨吉砮却看到了另一点,当下便指出道:“阿浑这番话说得都对,我都很赞同,但有一点不知阿浑是否注意到:辽东巡抚高务实这个人的处事方针。” 清佳砮微微皱眉,摇头道:“我对这位高抚台不是很了解,不过他是大明的状元公,听说还是当年高中玄的侄儿?嗯,有这样的出身,再加上他安南定北和辽南之战的战绩,想必是个眼高于顶,但的确有几分本事的人物。” 杨吉砮摇头道:“这些倒不重要,我方才说了,重要的是他处事的风格。” 清佳砮问道:“什么风格?” “敌我分明。”杨吉砮道:“他在安南的事情我不太了解,不过漠南之战和辽南之战这两仗,我却从煖兔那儿问清楚了,其中尤其以漠南之战最具代表性。” 清佳砮皱着眉头,问道:“什么代表性?” 杨吉砮道:“我想了好多天,发现他在漠南之战的时候应该把他面对的势力都做过一个评估:那就是哪些人是盟友,哪些人看似中立但可以拉拢为盟友,哪些人不管如何都只能是敌人……等等。” “哦?是吗?”清佳砮一时倒想不明白。 “是的,阿浑。”杨吉砮道:“最典型的三方,盟友这边就是把汉那吉与钟金哈屯这两人,中立但可以拉拢的就是脱脱恰台吉,肯定没法拉拢的就是辛爱黄台吉和图们大汗。他区分了这三类人之后,对于他们的应对或者说处置办法就很明确了。” “怎样一个明确法?” 杨吉砮道:“他一进土默特,第一件事就是去拉拢了脱脱恰台吉,然后和把汉那吉、钟金哈屯会晤,将他们捏合在一起,接着便去偷袭了辛爱并把辛爱一战打得近乎崩溃。到了这个局面,他便联合了所有可以联合的力量,且最大程度上将土默特内部的反对力量排除在外,然后便出动大军开始和最后的大敌——图们汗进行周旋。 阿浑,由此可见,在这位高抚台的眼里,敌人就是敌人,必须彻底打击!而除了他确定的这个敌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会被他看做可以笼络的对象,他会尽力笼络起来为他效力……”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清佳砮深深皱着眉头,道:“你是担心,这位高抚台把我们叶赫当做他在辽东的唯一大敌,而把哈达部——我是指哈达三方——都当做可以笼络的对象来扶持和控制,继而利用他们的力量来和我们叶赫周旋,就像他去年利用把汉那吉、钟金哈屯以及脱脱恰台吉去和图们大汗与辛爱黄台吉那样?” “阿浑英明,我就是这个意思。”杨吉砮点头道。 清佳砮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可现在看来,他应该还没有把咱们当做敌人啊,要不然他请我们来商议开原互市的变动做什么?我看,这意味着他还没有确定谁是他的敌人。”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认为现在不应该咄咄逼人。”杨吉砮道:“我们现在如果保持克制,或许这位高抚台就会觉得咱们也是可以被他笼络的……这话虽然不好听,但行事如此,却能安全许多。” 清佳砮犹豫道:“话虽如此,但这样一来,咱们想要彻底取代哈达部成为女真第一,可就要再等不知道多久了。” 此时他们已经走入鼓楼大校场,杨吉砮还要再劝,白虎赤却突然出声道:“二位贝勒有事可以待会儿再议,现在情况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清佳砮还在思索杨吉砮刚才的话,杨吉砮本人则马上警醒过来,问道:“怎么不对劲?” 白虎赤道:“不是说今天要在这大校场议事吗?怎么校场里一个人都没有?高抚台呢?” 杨吉砮闻言大惊,一看周围,果然四顾无人。 “快退出去!”杨吉砮猛然惊醒,大喝着就拉转马头,准备反身而出。 谁料那大校场的大门此时正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关上了,大校场周围的城墙上忽然出现了大批军兵,正分作四面冲下来。 清佳砮大怒:“有埋伏!” 这是句废话,所以白虎赤没有理会,反而大喝道:“二位贝勒小心!某家为二位贝勒开路……咱们从哪杀出去?” 杨吉砮下意识看了周围一眼,发现这大校场居然只有一个正门,当下无奈道:“只能从来的地方走!” 白虎赤二话不说,带着人掉头就往大门杀去。 谁知道走没多远,前头一员女真大将身披三重战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直接冲他而来,口中大喝:“安费扬古在此,叶赫谁敢与我一战?” 白虎赤大怒:“何方小儿在此狂吠,且接我一刀试试!”说着提刀策马而上。 安费扬古与努尔哈赤同岁,比白虎赤小了十几岁,今年只有二十五(虚岁),正是血气最勇之时。 此刻他见名震女真的叶赫大将白虎赤杀来,不仅不慌,反而大喜,一身热血奔涌,也加速冲了出来,口中大喝:“你就是白虎赤?来得好!我正缺你这颗脑袋装点门户!”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都是悍将,出手根本没有留下丝毫余地,双方战马错身而过,“锵”地一声金铁交鸣,已经硬拼了一刀。 两人都未落马,但胜负却分了出来——白虎赤手中的马刀竟被一刀斩为两段! 白虎赤见状大惊,转头去看安费扬古,却见安费扬古已经拔马转身,再次冲杀而来,而他手中的马刀却还好好的。 安费扬古一边冲来,一边冷笑道:“此刀乃是山西王氏所出,由高抚台赐予我主努尔哈赤之物,我主今日许我一用,正要拿尔狗头祭刀!” 这下子白虎赤只有半截断刀,自然无法应对,不敢再拼,只好斜拉马头,希望躲避过去,谁知道安费扬古早已料到他的动作,把白虎赤的欲行之路恰好截住。 安费扬古再不答话,长臂一扬,寒光一闪,已是手起刀落。 白虎赤怒目圆睁的脑袋咕噜噜滚落马下! 后方的清佳砮与杨吉砮见状,四目充血,杨吉砮厉声喝道:“你是建州左卫之人?你主子努尔哈赤何在!” 大校场正门城楼之上一个声音答话喊道:“阿布哈(满语,岳父)别来无恙,努尔哈赤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杨吉砮一看城楼之上那人,果然是他的好女婿努尔哈赤,不由得勃然大怒,以手指着后者骂道:“努尔哈赤,你这忘恩负义的狗才,你忘了自己落魄之时是谁收留你的了吗!” 努尔哈赤身边几人听了,都有些下意识不敢抬头,唯有努尔哈赤本人面色如常,大声道:“阿布哈,你救我乃是私恩,我从未有片刻或忘!然我祖先世代为大明镇守边地,深知忠诚之重,今日既然忠义难两全,努尔哈赤惟舍私恩而尽忠诚是也!阿布哈,你可放心,今日你虽难逃一死,但我将来必照顾好哲哲,不让她……” “你做梦!”杨吉砮大怒,打断努尔哈赤的话头怒吼:“努尔哈赤,你这狗奴才,给我听好了!就算我叶赫死得只剩哲哲一个女子,他日亡爱新觉罗者,亦必是哲哲!” ---------- 感谢书友“1乐观向上好青年1”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终于把叶赫那拉氏的这句经典诅咒提前弄了出来,哈哈哈哈! 第1042章 女真头号忠臣 或许努尔哈赤心中有愧,又或许他知道人在极端愤怒之时说话口无遮拦,再或许他根本不把这样的诅咒放在心上,总之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努尔哈赤面色如常,没有再多话,只是朝安费扬古摆了摆手。 安费扬古不管什么诅咒不诅咒,他只听从努尔哈赤的命令,见努尔哈赤示意他“继续”,他就抱拳转身,提刀带兵继续逼近杨吉砮了。 叶赫刚才战死了头号悍将白虎赤,所部三百来人又是被围状态,人心惶惶自不待言。 杨吉砮本人已经年过五旬,纵然年轻时也是战阵出身,但这不是武侠小说,没有越老越猛的道理,正所谓“拳怕少壮”,让他自己与二十四五岁的安费扬古对敌,他就算在愤怒之中也不会干这等蠢事。 只是杨吉砮毕竟是叶赫二贝勒之一,输阵不输人,虎死不倒威,眼下逼不得已,只能一招手,让背后的儿子和部下们一起上。 安费扬古冷笑一声:“无胆鼠辈……杀!” 一声“杀”字出口,带着身后的建州左卫士卒脚步加速而上。 杨吉砮之子哈儿哈麻从父亲背后杀出,奋起抵挡安费扬古。那边的清佳砮恐怕侄儿哈儿哈麻有失,连累他兄弟杨吉砮殒命,连忙和儿子兀孙孛罗一起上去想要帮忙。 但努尔哈赤站在城楼上看得仔细,学着李成梁指挥调兵的模样,命人将旗帜一挥,埋伏在清佳砮侧方的另一彪人马顿时杀出。 这次出战的,乃是努尔哈赤目前手下“两勇将”的另一人,名叫额亦都。 额亦都世居长白山英锷峪,姓钮祜禄氏。他的家族,也算是女真人里雄踞乡里的富贵之家,因此遭到嫉妒。在他小的时候,父母被仇人所杀,额亦都躲在邻村得以幸免。十三岁那一年,他亲手杀死杀害父母的仇人,报了深仇大恨,然后逃到姑姑家。 额亦都的姑父是嘉木瑚寨(后世辽宁新宾县境)的寨主穆通阿,此人有一个儿子叫做哈思护,比额亦都大两岁,额亦都与表哥相处的非常融洽,两人一起玩乐,度过了少年时代。 万历八年时,努尔哈赤奉李成梁命办事路过嘉木瑚寨,小住于穆通阿家,与额亦都谈得十分投机。额亦都欣赏努尔哈赤的气度,告诉姑姑要跟努尔哈赤出去闯世界,他说:“大丈夫生活在世间,就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决不能碌碌无为。这番出走,我决不会做让姑姑为难的事,请姑姑放心。” 其实当时努尔哈赤只是李成梁的马夫之一罢了,但努尔哈赤毕竟“有身份”,是觉昌安之孙、塔克世之子,而且跟随李成梁这样的辽东大佬,生活在广宁城中,自然被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额亦都羡慕。 于是十九岁的额亦都就跟从二十二岁的努尔哈赤走了。在原历史上,这一走之后,额亦都终身都未与努尔哈赤分离,护卫左右,折冲御侮,成为努尔哈赤最为得力的部将,也是与安费扬古一样,成为后来所谓后金五大臣之一。 顺便说一句,后来努尔哈赤搞出“五大臣”的时候,由额亦都、安费扬古两巴图鲁主军事;费英东为大扎尔固齐(扎尔固齐,蒙语断事官之意,大即长),主刑政;扈尔汉主扈从,并辅何和理参与执政。 换句话说,努尔哈赤后来军事上的左膀右臂,在今年——万历十一年的时候已经形成了,至于将来努尔哈赤的儿子们各掌部分军权,那是另一回事,且在某种程度上也要受额亦都与安费扬古节制。 努尔哈赤此战,出兵的人数并不比叶赫多,但他有他的优势。 由于是打埋伏战,努尔哈赤的部下们在一个半时辰之前特意吃了饭(不能刚吃饱就打),明军方面在高抚台的示意下给他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现在正是气力最足的时候。 反过来叶赫方面就没这好命,远道而来不说,在开原城外又和明军反反复复谈价,最终才得以进来这三百来人。 本来叶赫二位贝勒以为,既然是辽东巡抚找他们商议互市之事,进来之后明军方面肯定会按照汉人的习俗设宴款待,是以他们甚至还特意留了肚子,打算进城之后好好饕餮一顿,谁知道饭菜没有,刀枪倒是管够,因此他们与努尔哈赤部众在体力上就先有了差距。 结果眼下又面对正值当打之年的安费扬古和额亦都,这一战显然胜算极低。 但这还不算完,明军在大校场周围的城墙上摆着几十门大炮也是他们心中格外恐惧的东西——恐惧来源于无知,人类总是对自己没有了解的东西最害怕,明军的大炮就是其中的典型。 叶赫方面当然知道明军的大炮厉害,人头大的铁疙瘩砸过来,谁他娘的也扛不住啊,何况这次明军足足摆了至少三十多尊大炮,这要是众炮齐发,都不必那些城楼上穿着鸳鸯战袍的明军家丁(高务实抚标)出马,他们就得交待在这儿了。 这场仗没得打,这一点其实清佳砮和杨吉砮都看出来了,努尔哈赤虽然被摆在台前,但恐怕只是那位高抚台故意为之,只是此时情况紧急,二位叶赫贝勒也没工夫细细思考高务实这么做的动机。 他们只是大概看出一点,努尔哈赤应该是高抚台目前扶植的对象,换句话说:明军的大炮应该不会砸向努尔哈赤的人。 所以当额亦都也杀过来之后,清佳砮并不算特别紧张,反而松了口气,带着兀孙孛罗和自己带进来的亲卫,立刻与额亦都绞杀在一块儿。 大校场城楼上的明军抚标冷冷地注视着大校场内的战斗,并没有丝毫要杀进去帮忙的意思。努尔哈赤面无表情地站在城门之上观看校场内的局势,还时不时悄悄打量周围明军,见他们虽然炮火待命、火枪上膛,但却一个个如木桩一样杵在哪儿纹丝不动,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咯噔,暗道:这支抚标果然有强军气势。 他是在李成梁麾下呆过的人,知道怎么判断一支部队的强弱,眼前这支抚标不光武器先进,身上全员披甲,而且从他们漠然的眼神中就能看得出来,这样的战斗对他们而言丝毫也不陌生,根本引不起他们的畏战之心,但也不像李成梁的部下那样,一看到有这种“捡便宜”的机会就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上去抢人头。 在努尔哈赤看来,似李成梁所部的明军一般能战敢战并不奇怪,辽东这样的兵马最少得有五六万(李成梁及各将领家丁),但面对明显可以由自己去抢的人头还不动心,那只有传说中的戚家军能够做到——戚继光军令如山,没有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哪怕是人头摆在眼前也不能动,这种情况即便是在李成梁麾下,也是传言很多的。 努尔哈赤顿时把辽东抚标的危险性又在心里提高了一个档次。 他这么一走神,便错过了一些战斗细节,再把目光投向大校场内之时,哈儿哈麻已经被杀,杨吉砮在安费扬古的逼迫下退到一处大鼓之下负隅顽抗。 而另一边的清佳砮则似乎被砍了一刀,也退在人群中接受部下的保护,兀孙孛罗形如癫狂,正在找额亦都拼命,但努尔哈赤只是看了两眼就知道额亦都没有危险,他只是不想跟兀孙孛罗无意义的拼命,从他的动作看得出来,他是在耗费兀孙孛罗最后的力气,说不定是想生擒。 大局定矣。 努尔哈赤心中叹了口气,又把目光转回杨吉砮,眼神复杂地看了一会儿,小声道:“玛法说得没错,大明的态度就是永远打那个最强的,想要壮大自身,就要跟在大明身后喝汤,却不做那只出头鸟。” 这个说法的确是觉昌安教他的,努尔哈赤本来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自成化犁廷后,建州左卫始终没有发展起来,历经妥罗(董山子)、脱原保(妥罗子)、锡宝齐篇古(妥罗弟)、福满(锡宝齐篇古子)传至觉昌安。 福满继承建州左卫指挥使后,带领部族居住在赫图阿拉附近。福满这个人的最大贡献,就是把建州左卫变为“居屋耕食,不专射猎”的农耕部落。 福满第二个正确举措,就是将六子各分一个领地。六个儿子分别是:德世库、刘阐、索长阿、觉昌安、包朗阿、宝实,被后人称为“宁古塔贝勒”。 六个儿子还从福满手中各分得一笔财产,包括一些马和牛,还有几十个奴隶。当然用后世的眼光看,福满分封六子,其实就是一个村子孵化成六个村子(当时还有福满支系以外的其他村子)而已,如此少的人丁,实际上与当时右卫的王杲已经远远不能相比。 福满时期,建州左卫经常被强大的董鄂部攻击。觉昌安继左卫指挥使后,六兄弟非常团结,共同建立攻守同盟,同时采取纵横开阖的策略,老三索长阿娶了哈达王台的女儿,在此基础上,觉昌安和索长阿进一步拉近建州左卫和王台的关系,利用王台有称霸整个女真的能力和野心,教唆王台出兵攻打董鄂部(六兄弟跟从)并取得了胜利。 更重要的是,觉昌安敏锐的意识到,明廷对女真的政策就是:永远只打最强的,扶持最弱的;既不让任何一个强大的女真部落做大,也不希望任何一个弱小的女真部落灭亡。 因此,明廷一相对于建州右卫、董鄂部、哈达部、叶赫部等强大部落,时刻抱有戒心且随时都有可能“犁廷”。而对于弱小的建州左卫,明廷则必然会予以扶持,绝不会无端打压。于是,觉昌安就定下了紧密和明廷合作的策略。 觉昌安和索长阿凭借这样的思路,利用明廷的政策,获得了十几道大明颁发的敕书,使得当时掌握了四十余道敕书——以他那时候的实际实力而言,这可并不少。 同时他还并利用敕书,不仅给大明销售人参、松子等物资,还和其他女真部落交易从大明那里得来的铁锅、铁犁等生活用品,两头做生意,收益颇丰。 觉昌安在军事上也紧密和明廷配合。王杲兴起后,一度控制了觉昌安的建州左卫,觉昌安当然不满这种状况,就利用大明的军事实力,在李成梁攻击王杲时争做带路党,一举歼灭了王杲,丝毫没有顾忌姻亲关系。 而在李成梁去年攻打阿台时,他也选择继续做带路党。只可惜在第二次古勒寨之战中,因为想要进古勒寨去救人(同时还想混个内应开城的大功)而意外被打急了眼的李成梁所部误杀。 由于长期争当带路党,觉昌安对委身于李成梁门下做马夫的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两个孙儿颇为看好,一有机会见到他们,便会给他么说这些道理。 努尔哈赤的政治觉悟并不太高,直到今天才完全相信了他爷爷的话,联系到高务实抚标给他的印象,他在这一刻由衷的觉得:“玛法果然高明”。 所以此时的努尔哈赤对于杨吉砮刚才大怒之下说的那番话并不在意——只要你叶赫还强大,你叶赫就始终是大明针对的目标,我建州左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背后肯定会站着大明,你叶赫拿我有什么办法? 至于将来么,我若是实力超过了叶赫,自然也不怕叶赫报复,最关键的只有一点:不要让大明觉得我的实力已经强大到不可控制就行。 这一刻,努尔哈赤忽然有了一个明悟,自己打击尼堪外兰并统一建州左卫这件事,大明可能根本不会在意,更不会插手。 对于大明而言,统一建州左卫的是尼堪外兰还是自己,根本就不重要,因为建州左卫本来就不强,哪怕统一了,实力在各羁縻卫之中也是偏下的。 那么也就是说,当时尼堪外兰逃离图伦城、跑去嘉板城之后,自己由于担心大明的打击而休兵,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看来等今天这件事完了,自己拿到建州左卫指挥使的正式任命之后,就可以回去准备继续对尼堪外兰发起攻势了…… 我努尔哈赤从此以后便以大明辽东关外第一忠臣自居,哼,布库录,你还指望大明会救你? 再次走神之间,杨吉砮的一声惨叫将努尔哈赤惊醒,他转头望去,正看见安费扬古一刀将杨吉砮捅了个对穿。 叶赫西城贝勒杨吉砮死不瞑目地睁着眼睛,却不是望向安费扬古,却是朝努尔哈赤望来。 杨吉砮口中吐着鲜血,嘴唇却不住地一张一合,似乎在对努尔哈赤说着什么。 努尔哈赤想起不到半年前他将女儿哲哲许给自己的情形,终于有一丝愧疚,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心中却又想起了他之前的诅咒。 “哲哲……”努尔哈赤想到那个年仅十二岁便已出落得甚是美艳的小姑娘,心中突然发狠:“我必杀你,以绝后患!” ---------- 感谢书友“zoonm”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043章 剿杀 开原城内的鼓楼大校场被努尔哈赤指挥的建州左卫杀得一片血腥,但好在双方人数有限,杀戮的规模到底不大,反而城外此时的情况却甚至比城内还要更残酷几分。 城外的战事与城内的战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爆发的,镇守辽阳副总兵曹簠为本次作战的主将,这一点当然毫无疑问,但副将人选比较出人意料,竟然是哈达贝勒孟格布禄。 孟格布禄对于这场仗异常重视,因为他已经得到高务实的确认,只要打赢这一仗,就能正式继承其老父王台(万汗)在大明的职务和册封,名正言顺的成为哈达部唯一的领袖。 这可是真的不能不高兴,因为王台昔日乃是大明在女真诸部中的头号小弟,原历史中,他病死的时候,《明实录》中都是以“病故”来形容的,而不像一般的女真“虏酋”,一个“死”字就表达了。 而王台的职务和“爵位”也异常了得,乃是朱翊钧钦封的“右柱国、龙虎将军、镇抚满洲国汗王”,连早年将王台迎入哈达部的堂兄弟德喜,当时都被册封为哈达部都督贝勒。 老实说,孟格布禄本身根本没想到自己还能混到“镇抚满洲国汗王”,按他的想法,能够继承本职就不错了——哈达部的本职是大明塔山左卫之职,最高为塔山左卫左都督。 [注:“满洲”并不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是部族名词。据《清太祖高皇帝实录》记载:“满洲一词,来源未久,表示部族之号,若肃慎、勿吉、女真,非地名也。” 又据《满洲源流考》记载:“以国书考之,满洲本作满珠,二字皆平读。我朝光启东土,每岁西藏献丹书,皆称曼珠师利大皇帝。翻译名义曰曼珠,华言妙吉祥也……今汉字作满洲,盖因洲字义近地名,假借用之,遂相沿耳,实则部族,而非地名,固章章可考也。”] 关于哈达部的历史和王台称汗等事,也有些渊源必须说一下,不然很多问题扯不明白。 哈达部属纳喇氏(即那拉氏),其先人本居扈伦河(呼兰河)一带地区。永乐四年,大明在这一地区置塔山卫,以塔刺赤为指挥同知。 正统十一年,塔山卫都指挥金事弗刺出,以所管人民颇多,“声息驰报未便,请设卫给印”,在呕罕河卫都督同知你哈答的保奏下,明廷同意析塔山卫另置塔山左卫。塔山左卫地在今呼兰河以东至依兰县以西之地。 哈达部的成员,来源于塔山左卫,故史载哈达部与出自塔山卫的乌拉部为同祖——纳齐卜禄(疑为塔刺出音转)。自纳齐卜禄六传至速黑忒(即克锡纳)为塔山左卫首领时,或称之为“塔山前卫左都督”。 [注:后来吉林省洮南县境出土了“塔山左卫之印”,说明最迟到速黑忒时,塔山左卫已由塔山卫东迁至塔山卫之南,约分布在今吉林省扶余、农安两县和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一带。] 速黑忒为嘉靖初年海西女真中的大酋,“诸部畏之”。但在约在嘉靖十二年左右时,速黑忒为族人巴岱达尔汗所杀,子孙逃散。次子旺济外兰(即王忠)率部分部众逃至广顺关外的哈达河(后世辽宁省西丰县小清河)地区,称部长,成为哈达部的创建者。 广顺关又有“南关”之称[注:对应之前本书提到的叶赫进入开原所走的“北关”]。旺济外兰的长子之子名万,即王台,逃至“锡伯部绥哈城”,此地在后世吉林市之西。 嘉靖二十二年左右,迁至广顺关东的王忠在开原城东六十里另建哈达城,之后依附大明。这个时候的哈达成为大明北边屏障,逐渐显露出强大的征兆,无论女真各部,还是周边蒙古各部,都尊其为首领,岁岁来贡。就是遥远的“野人”女真诸部,也时常派人进贡各种物产,自称是“外夷络绎不绝”。 嘉靖三十年,王忠杀死当时的叶赫贝勒祝孔革,叶赫的土地把吉把太寨等十三城被王忠所占,大量原属于叶赫部的敕书被抢——这就是海西共有999道敕书,而叶赫作为大部落却只剩一百多道敕书的原因。 之后,祝孔革的儿子太杵接任父职,为报父仇,疯狂袭扰哈达、劫掠明边的开原及柴河堡一带——所以太杵后来被王台捉拿送至大明处死。自此,双方仇怨积累甚深。 但就在同年,哈达再次内乱,王忠又被叛乱的部人所杀,其子博尔坤为报父仇,与族兄德喜,至绥哈城迎堂兄王台回哈达部主事。从此哈达开始强盛,建立起强大的扈伦四国联盟——其实说是四国联盟,但不止四国,哈达、辉发、叶赫、乌拉、建州浑河部等女真部以及蒙古一些游离部落都是联盟成员——由此号令女真、蒙古临边各部(包括此时的锡伯)。自此,辽东享受耕猎太平三十余年。 万历三年,李成梁征王杲,王杲战败,投奔王台,却被王台直接拿下,送往大明处死。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朱翊钧(原历史上此时由张居正主政,本书中由高拱主政)封王台为“右柱国、龙虎将军”、“镇抚满洲国汗王”(鞑清史料称“万汗”),授德喜为哈达部都督贝勒,海西扈伦四部均受其节制,哈达国势走上鼎盛。 至于后来的情形,前文已有表述,此处不再赘言,只补述一件事,是关于姓氏问题。 叶赫那拉氏被称为“异姓那拉”,那肯定得有个本姓或者同姓那拉,而刚才已经说过,乌拉、哈达的国主,原本是同祖,皆为“纳奇布禄”之子孙。 乌拉与哈达的区别在于:居扈伦本部的乌拉派系,对外仍用“纳喇(那拉)”为姓氏,历史上鞑清及之后的后裔多以“那”、“赵”等姓。而南迁至辽北的开原卫广顺关外的哈达派系,则沿用老姓“完颜”,鞑清及之后的后裔多以“王”、“汪”为姓,个别也有使用“那”、“卜”等姓的。 因此王忠、王台,实际上就是完颜忠、完颜台,这里可能有些“明式音译”的意思。 说起来,孟格布禄之所以不敢奢望继承那个所谓的“满洲国主”,主要还是由于他现在实力有限:本来哈达部在王台统治的后期就已经呈现出衰落之势,隐隐有被叶赫盖过的趋向,到王台病故、叶赫来袭之后,原先的“诸部畏之”早已不复存在。 而哈达内部还出了大问题,先是扈尔罕这厮莫名其妙的跑去跟建州左卫的努尔哈赤干了一仗,结果努尔哈赤连面都没露,他就被安费扬古的小股精锐暴打了一顿,回去之后可能是越想越气,到最后居然一命呜呼了。 紧接着就是哈达三分,康古陆、岱善(也称歹商)二人各有山头,孟格布禄只是在其母温姐的支持下勉强占了个正统名义,实际兵马比较有限——他的兵马来源于温姐在王台死后,按照蒙古及女真的传统而摄政了一小段时间,掌握着王台直系的部分精锐。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孟格布禄本来想着能够混个塔山左卫指挥使就不错了,如果是都指挥使那就更好,至于都督……他觉得基本上属于奢望,而“满洲国主”那更是想都不敢想。 然而高务实高抚台出手格外大方,表示只要他能在今日一战中表现突出,别说哈达部的最高本职“塔山左卫左都督”依然会授予孟格布禄,甚至连满洲国主也可以继续让哈达部继承——也就是他孟格布禄继承。 面对这样一块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孟格布禄哪能不激动! 孟格布禄很清楚,正常来讲,女真诸部能不能得到大明的册封,一是看血统,二是看实力。他的血统倒是没有问题,但实力上的问题很大,如无意外,满洲国主肯定是没戏的,而现在不仅有戏,而且任务看起来也不是很难。 叶赫在城外虽然有一千七百骑兵,但是群龙无首,两位贝勒带着各自一个儿子和领兵大将白虎赤全部进了城,城外的这一千七百人根本没有统一指挥。 而他孟格布禄虽然只带了一千骑兵来开原,可这一千骑兵却是王台昔年的大汗亲卫,战斗力在哈达部中属于中流砥柱,乃是其母温姐特地让他带来给高务实检阅的——换句话说,这是最拿得出手的一千骑兵。 当然,由于前不久哈达部被叶赫给打怕了,光是靠这一千骑兵,孟格布禄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发虚的,但此时城外还有明军的三千精锐,乃是当年在辽东仅次于李成梁李大爷的镇守辽阳副总兵曹簠之家丁,这下子孟格布禄胆子就大了起来。 更别说此刻开原城内还有辽东抚标三千人,其中的两千骑兵,乃是半年前大破图们炒花联军的绝对精锐,现在也只等城内的叶赫二贝勒授首,就随时可以出城助战。 哼,有大明爸爸天兵压阵,我孟格布禄怕得谁来? 城外的战斗在城内炮响之后同步发起。 曹簠的三千家丁已经在高务实的支持下补充了马匹(之前他入狱之后,曹简养不活这许多人马,卖掉了部分马匹),现在就指望这一仗捞个大功,好用朝廷的抚赏把高抚台给的免息贷款给还掉,因此战斗格外卖力。 叶赫部骑兵临时驻扎的位置是在开原城北,而此时曹簠、孟格布禄早已悄悄将之包围起来,其中曹簠的三千兵马负责西、北两面,孟格布禄负责东面,南面是开原城北门,所以就无所谓了,反正叶赫骑兵也进不去——何况开原北门随时还可能杀出辽东抚标骑兵。 四千围剿一千七,明军的兵力有明显优势,而且从战斗欲望来说,明军现在更是碾压叶赫骑兵:曹簠急着打赢这一仗,既是想向朝廷证明自己的能力,又想要赚抚赏还钱,此时不卖力什么时候卖力? 家丁们也知道这一战事关重大,今后是吃香喝辣,还是喝风拉烟,全看今日一战,所以他们已经不是卖力的问题了,此时此刻,卖命都没关系——家丁可不同于卫所兵,逃跑真的不如战死,至少战死的抚赏是很丰厚的,而逃跑则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家人都在老爷家里,妻儿父母乃至年幼的弟弟妹妹,哪个不要自己养啊? 叶赫部的情况则是反过来,之前城内炮响的时候,叶赫部城外骑兵先是吃了一惊,不知道城里什么情况,然后想想,可能是明人的惯技,展示军威吓唬一下两位贝勒,因此又放下心来,继续埋锅造饭——他们原本以为可以跟着进城混顿饭吃的,现在辽东巡抚的赏饭吃不着了,当然要自己做。 然而没等他们做好饭菜,曹簠和孟格布禄的剿杀便不期而至了。 曹簠的西路军在从征的弟弟曹简率领下从西面杀来,孟格布禄的一千骑兵从东面杀来,而曹簠本人则亲率一军从北面直接杀来。 看这三方合围之势,根本没留一条活路就知道,明军这一战的目的不是击溃,而是彻底的剿灭。 叶赫骑兵的反应不算太快,毕竟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但他们也不算太慢,毕竟明军的出现还可能让他们迟疑犹豫,但孟格布禄的出现就没有什么争议了——叶赫与哈达早已是宿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叶赫部骑兵呼号着各自找到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开始迎战。 不过由于群龙无首,这支叶赫部内的精锐此时的表现也谈不上太好——大部分人下意识直接去找孟格布禄交战,而只有少部分离西、北两面太近的叶赫骑兵迫不得已才去抵挡曹簠、曹简的攻势。 情况很快就变得不可控了,孟格布禄一方虽然陷入苦战,但哈达骑兵在大明爸爸的压阵之下,战斗力明显比当初单独面对叶赫时高了一倍不止,面对向他们杀来、兵力不比他们少的叶赫骑兵也丝毫不惧,双方杀了个势均力敌,甚至在孟格布禄的亲自率领下,竟然还逐渐占据了些许优势。 而曹簠、曹简方面由于有孟格布禄拉住了仇恨,几乎形成了四打一的巨大优势,很快击破叶赫部零散骑兵的阻拦,将叶赫部骑兵主力彻底包围。 此时的叶赫骑兵已经损失了三百多人,一千余骑兵被压缩在很是局促的一处农田中——这时候辽北的土地还没解冻,说是农田,跟平地其实也没差多少。 大明爸爸开始展现自己的优势,高务实上任之后给曹簠所部换装的万历一式火枪(短管骑枪款)再一次显露自己的霸气,虽然骑兵很难打出什么齐射,但此时曹簠却开始实践从马栋处交流学来的一套新式战法:墙式推进。 墙式骑兵冲锋算是法国人后来的经典招式,高务实虽然只知其形,但他手底下有真正的骑兵专家,所以在和马芳商议过多次之后,马芳让马栋试验过一种新式战术,即以高抚台提出的“墙式”也就是密集阵型来缓缓推进,而在推进的过程中分作数排,呈交叠前进之势,每一排转到头排时,根据命令同时开枪。 这一战术局限性比较大,比如交叠推进则会降低阵型的密度,而骑兵缓缓推进,也不利于后期的加速冲锋接战。 但此时的万历一式火枪有着射程、精度、装填速度和杀伤力四个方面的全面优势,能对这些局限性形成很大的弥补,使得这一战术虽然难以经常施展,但只要有机会施展,效果还是勉强可看。 叶赫骑兵很快就尝到了“火枪骑兵墙式推进”的厉害,他们本来打算整队反冲锋,但还在整队阶段就被三波齐射打得人仰马翻,至少一百余人(骑)直接失去战斗力,或是被当场击毙,或是落马生死未卜。 没有努尔哈赤从李成梁处学来的练兵和战阵之法以及八旗制度加成的女真人,对于明军这种严格军阵的战争并无什么优势,叶赫骑兵本来就群龙无首,这下子更是被直接打得没了编制一说,大伙儿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整队了,三三两两各自为战。 有些胆大的直接呼号着朝明军发动冲阵——好吧,现在只能叫个人冲锋了;有些胆小的则更是不堪,要么下意识往后缩,要么干脆调转马头朝哈达骑兵一方冲去,希望能打破哈达部的包围,逃出生天。 在他们的意识中,哈达部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冲击哈达部骑兵总比冲击这群如墙推进的明军家丁要容易得多——这也是墙式骑兵的优势之一,光是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打不动”,这一点可以参考金国鼎盛时期的铁浮图。 然而孟格布禄此时也已经打红了眼,眼看胜利在望,“满洲国主”已经在向自己招手,哪里能容忍功亏一篑? 他当时就怒喝一声:“哈达勇士们!报仇雪恨,就在今日!给我杀——” “杀!” “杀!” “杀!——” 连曹簠都被哈达骑兵突然爆发的仇恨吓了一跳,但他毕竟是经年之将,战阵经验丰富得很,一看孟格布禄本人都仗着三层披甲亲自冲杀在前了,哪里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大明——万胜!” 曹簠大喝一声:“变阵——冲阵!杀!” “大明——万胜!杀!” 汹涌如潮的明军骑兵,这一刻发动了总攻。 这一块良田,很快将被鲜血彻底覆盖…… 第1044章 加衔 万历十一年三月初二,辽东捷报入京: 前有辽东叶赫部清杨二奴擅兵起衅,会同蒙古煖兔、恍惚太等酋合攻哈达部,抚臣行文禁止,宣谕二奴,不从。辽东抚臣高务实乃以市圈计诱二奴至开原,里应外合,阵斩二奴并其子兀孙孛罗、哈儿哈麻及部将白虎赤等奴,获首级三百一十一颗。 外应辽阳副总兵曹簠及塔山左卫指挥使孟格布禄等伏兵四起,全歼城外虏兵,获首级一千六百八十二颗,并获马匹夷器衣甲等物无算。 辽东抚臣高务实、山东按臣安九域等因疏。 疏入内阁,阁臣准议,如例拟票至司礼监。 上览奏,朱批:有功官员应优叙,阵亡官军应优恤,其二奴遗下夷部,即如该镇议,悉归孟格布禄约束。再照辽地马匹原少,马价不敷,合于原额四万之外,量加一万两作为年例,再发二万两,以补今次从征缺数,俱于太仆寺支给。 上奇辽东连战皆捷之功,再诏:梁梦龙加太子少保,荫一子锦衣卫千户世袭,赏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 高务实升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照旧巡抚,荫一子锦衣卫千户世袭,赏银四十两,纻丝四表里,与梦龙各给与应得诰命。 李成梁升俸一级,另加禄米二百石;曹簠升俸一级,另加禄米百石;曹简升铁岭游击,赏银二十两,纻丝二表里。 王缄(开原兵备道)升俸一级,纻丝二表里,赏银三十两,另加禄米五十石;杨元(开原参将)升俸一级,另加禄米三十石。 其下各将升俸一级,赏银十两,俱遇缺推用。其余俱依拟。 军士血战劳苦,发马价银二万两,差科臣一员,会同抚按官赏犒,差官另勘。 本兵调度有功,吴兑赏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左右侍郎各赏银二十两,纻丝二表里;该司郎中赏银十两;余各八两。 …… 这一次高务实的功劳就不是单独他自己以及当时指挥调动的部下了,往上不仅有蓟辽总督梁梦龙跟着沾光,连带着兵部从尚书、侍郎到郎中等官全都沾光。 “同级”的李成梁因为是辽东总兵,乃是本次实际出战的曹簠之上司,也拿了跟曹簠同样的赏赐。 武将之中这次最“走运”的当属曹簠之弟曹简,这家伙在上次辽南之战中没捞到太大的好处,这次却是“从征”第一功,从卫指挥使升了个实权职务铁岭游击将军。 不过,也不知道朱翊钧怎么想的,把他安了个铁岭游击,乍一看倒像是在嘲讽李成梁一般。 当然,朱翊钧作为皇帝,没有必要嘲讽自己的臣子,他这么做是有依据的——前一次铁岭卫被图们攻破,李成梁家的祖坟都被图们侮辱了,那时候的铁岭游击责任还没清算呢,现在正好算是一竿子事,干脆一并料理得了,至于李成梁怎么想……反正他也得了赏赐,肯定不好明说什么。 高务实倒是继续发挥他天子宠臣的一贯风格,依旧是有功必得赏,又得了个兵部右侍郎的头衔。 按理说,边疆抚臣得获重要军功而加兵部右侍郎衔,本身并不是什么奇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属于惯例,但问题在于高务实原本的本职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现在则变成了兵部右侍郎。 这其中最大的差别其实还不是换了个衙门,而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本身只是正四品,而兵部右侍郎则是堂堂正正的正三品大员! 简单的说,这个职务就是真真正正的所谓朝廷大员了。 虽然说大明的制度比较奇特,有时候品级这种东西不是那么靠谱——就好比二品的布政使在七品的巡按御史面前甚至要自称“下官”一样。 但兵部右侍郎和右佥都御史都不是寻常的职务,这两个职务都有其特殊性。 比如兵部右侍郎,在高拱改制之后(兵部原先是左右各一位侍郎,高拱改为左右各两位,这个是史实),在京的一共两位,其中一位是正经在兵部坐堂的,称之为堂上官,令一位是很有可能兼任“协理京营戎政”的。 这两位兵部右侍郎,实际上才是正经的兵部右侍郎,其余外任的总督、巡抚,虽然也经常加兵部左右侍郎衔,但那都是从“级别”考虑,实际上并不能参和兵部的事务。 可是,加了兵部侍郎的总督不少见,加了兵部侍郎的巡抚却不多见。巡抚加兵部侍郎,就意味着一个比较关键的问题,那就是这位巡抚对于本镇的军事事务,发言权会有很大的提升。 通常来说,总督偏重军务,巡抚偏重政务,一旦巡抚也加了兵部侍郎,很有可能就会侵犯总督的兵权,在个别时候容易造成事权不统一,导致出现一些不便明言的麻烦,所以朝廷对于给各地巡抚加兵部侍郎衔,还是比较谨慎的。 但朱翊钧可能是考虑到现任蓟辽总督梁梦龙与高务实的关系比较特殊,梁梦龙本人也很是精明,在高务实抚辽之后,就几乎没有过问过辽东方面的军务,所以朱翊钧干脆更明显的暗示了一下——其实这对于梁梦龙这样的人物而言,几乎就是在明示了。 明示什么? 明示的就是辽东军务你梁制军可以不用管了,交给高抚军就是。 梁梦龙本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朱翊钧不着急,他有其他的安排,再说他觉得处理和梁梦龙之间的关系这件事,应该是难不倒高务实的。 况且梁梦龙现在也有一桩要事在办,并不至于因为不去过问辽东方面的事情就显得无所事事——他现在正在负责重建大宁军镇的事。 这件事的重要性,只要想想当初永乐以前大宁城的重要性就知道,成祖要是没有得到宁王的兀良哈三卫骑兵,能不能顺利靖难都难说——当然这句话没人敢宣之于口。 大宁的城的戚继光现在任务很重,一要防守这个孤悬在大明境外的孤城,二要开始编练新军,而这两件事都跟梁梦龙这个总督有着直接关系。 防守大宁城,有戚继光在,只要物资不断,问题不算大,而物资问题在恰台吉驻牧于大宁城南之后,基本算是已经解决了。梁梦龙的主要任务是做好戚继光和脱脱之间的衔接,以免明、蒙两员顶级战将之间发生矛盾冲突。 难点在于编练新军。 戚继光原先就是个“练兵大臣”,就任于蓟镇之后,长期以来一直负责九边边军的轮训,而在漠南之战打完,开始镇守大宁(职务没变,还是蓟镇总兵)之后,他的轮训边军任务被暂时放在一边,而开始编练新的蓟镇骑兵,以及继续加强车营。 这件事说明朝廷现在对于究竟是搞“以步制骑”还是“以骑制骑”,也还非常纠结。 漠南之战中戚继光车营的表现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在兵力基本对等的情况下,融合了空心方阵战术思想的车营完全可以吊打蒙古骑兵;二是蒙古骑兵如果选择避战的话,车营还是只能跟在后面吃屁,战争的主动权依然在机动性更强的骑兵手里。 这样一来,朝廷中枢就还是陷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怪圈里出不来了。 一边说发展车营无用,因为车营能办到的事,高务实在漠南之战中用步兵也办到过——张秉忠、张万邦父子的成名战就是明证,而且辽南之战中张万邦甚至又重演了一次,以步兵硬抗了炒花的突围一击,为生擒炒花立下大功。 但车营派也有说法:空心方阵战术虽然厉害,但张万邦毕竟做不到零伤亡,而戚继光车营上次对阵的表现,却几乎就称得上是零伤亡,所以车营依旧是单纯步兵空心方阵的加强版,理论上来讲,它甚至应该能以劣势兵力击败来袭的蒙古骑兵。 同时,车营虽然听起来似乎很花钱,其实却也未必,因为大明实在不缺木匠,车营的偏厢车等战车虽然也要耗费一些铁料,但铁零件一般不会怎么损耗,大多数可以循环利用,唯一比较大的花钱项目是新式战车上那个只有京华能够生产的“弹簧”,不过京华方面也有过明确表示:在长期且大批量生产积累了足够经验之后,弹簧的成本有望降低。 别看大明一贯以“兵多”见长,实际上明军对待伤亡的忍耐性并不高——历史上明军在后期容易崩溃的一个主要原因也就是承伤忍耐性差,甚至伤亡达到一成就能导致全军崩溃。当然这是指一般部队,不算家丁部队,尤其不算戚继光的“遗产”,那三千浙军的最后一战是直接打光了。 朝廷中枢对于这种情况当然是了解的,所以车营的主要优势被强调起来:能胜蒙古骑兵且自身战损极低,花费也不算特别大,至少比骑兵便宜多了。 但骑兵派也有骑兵派的说辞:漠南大战真正决定胜负的,说到底还是骑兵对决。而让大明以大吹大擂掩饰的尴尬则在于,这一仗的实际主力,还是蒙古骑兵对蒙古骑兵。 大明方面的胜利,主要归功于高务实对把汉那吉、钟金哈屯和恰台吉等人的掌控,使得大明完成了一次完美的“以夷制夷”。 也就是说,赢虽然是赢了,但主要的仗不是自己打的,无人之时扪心自问,大家对这场仗究竟是大明的胜利,还是土默特的胜利,心里免不了有些怀疑。 所以在骑兵派看来,马芳当年坚持的以骑制骑,才是大明真正需要花力气贯彻的事。 尤其是当大宁收复之后,明军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了一片养马之地,骑兵派强烈建议在大宁设立新的苑马寺以养马供应骑兵。 当然,这件事并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不说大宁城刚刚到手,周边的养马地怎么利用也是个大难题——那块地方在长昂让出来之后几乎成了无人之地,要养马的话还得先迁徙人口过去才行,这种事三年五年或许都难见成效。 只是,搞得慢不代表就不该搞,该争取的,骑兵派还是强烈争取,至于上哪找人养马,这难道不是内阁、六部和蓟辽总督的差事? 最后朝廷内部在这件事上僵持不下,朱翊钧也决断不了,干脆来个双管齐下,都先搞一搞,到时候看实效再决定。 这时候就看出当年高拱开海政策的英明来了,要不是那些港口的关税逐年上涨,朱翊钧花钱能这么大方?大明又不是西班牙,想花钱你也得要有才行啊,皇帝去贷款这种事,在大明那是不存在的,高务实之前主动表示可以借钱给朱翊钧,朱翊钧都直接拒绝了。 所以梁梦龙现在并不愁没事做,他能把辽东的事放开一边,安安心心做好大宁这边的差事,本身就是朱翊钧的期望,朱翊钧认为梁梦龙应该也能体会得出来。 诏书送到辽东之时,高务实已经从开原南下,但还没有抵达辽阳,而是在沈阳暂歇,顺便视察沈阳各卫军备等事。 具体一点说,他去了抚顺关,那里是由沈阳中卫下辖的抚顺千户所管理。 之所以堂堂巡抚老爷居然亲自去一个关口查看,主要是他想亲眼看看抚顺关这个离萨尔浒最近的重要关口。 要知道,原历史上努尔哈赤于万历四十六年起兵反明,第一炮就是打向抚顺关的,大汉奸李永芳正是当时抚顺城的守将(抚顺城备御),他在抚顺关被破、女真兵已经包围抚顺城之后直接投降,导致女真兵没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这座辽东重镇。 当时努尔哈赤在抚顺城休兵三日而去,掠走人畜30余万,临走时还纵火将抚顺城焚毁。自此之后,直到鞑清康熙二十一年,抚顺城还是一派废墟景象,仅散居着十几户人家。 高务实就是想来看看,抚顺城、抚顺关是究竟城防不行,还是李永芳这厮就是个当汉奸的种。 不过他才刚到抚顺,加官他为兵部右侍郎的圣意就到了。高务实平静地接了旨,心里暗暗琢磨朱翊钧的用意。 明面上看,这只是“按例加官”,毕竟此前一道圣旨就先说了原则,第一条就是“有功官员应优叙”,但高务实却知道,朱翊钧这是在提醒他。 你去辽东,根本目的可不仅仅是打仗,而是帮朕整理辽东军务——李成梁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啊?是不是由于一东一西而且李成梁又是宁远伯,所以你权力不够管不着?行,朕再给你个兵部右侍郎衔,好好干吧。 帮选中任事的臣下排除干扰、加强权威,这是原历史上万历帝经常做的,高务实并不奇怪,但历史上的万历帝在给足了臣下任事之权以后,也是一定要求“出成绩”的,所以高务实不得不把目光从其他事上转回来,先考虑考虑李成梁的问题。 ---------- 感谢书友“无忧无虑k书”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45章 釜底抽薪 高务实其实对于朱翊钧非要敲打李成梁这件事一直保持一定的疑问,因为在原历史上,朱翊钧或许可以算是李成梁最大的靠山,直到李成梁在万历二十年之前连续数次出现比较大的失误,从过去的连战连捷变成了连战连败,通政司都被弹劾李成梁的奏疏给堆满了,朱翊钧这才让李成梁卸任辽东总兵官之职,但仍然准他“以宁远伯回京”。 这说明在原历史中,朱翊钧对李成梁是保持极大的宽容的,所以高务实就一直没想透彻,为什么这个位面的朱翊钧对于敲打李成梁如此坚持。 最合理的推测,大概还是因为出现了高务实这个最大的变数。 由于高务实的存在,高拱没有下台,所以不仅历史上张居正做出的改革,高拱这个隆万大改革的发起者都同样做到了,而且张居正没有坚持去做的事,譬如开海,高拱也继续执行了下来,并且还逐步强化。 这就使得大明的财政明显比原历史上要强了不少,能有更多的余力去加强除辽东李成梁部以外的军队。 换句话说,原历史上的李家军可能是朱翊钧心目中最靠谱的部队,因此李成梁的地位绝对不能轻易动摇,而现在这个大明却不同了,辽东李家军虽然依然不弱,但蓟镇、宣府、大同、山西等镇,却也都不弱啊! 与之同时,历史上的李成梁由于“西怀东制”的国策加成,其战绩——尤其是斩杀数——可谓冠绝大明九边,连戚继光都只能甘拜下风。 而在这一位面,高务实的漠南大战却是明摆着的珠玉在前。仅仅漠南大战一次战役,不管是从对国家大局的影响,还是单论斩杀数目,李成梁镇辽的十年之功都被比了下去,因此很有可能他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就远远到不了原历史中的高度。 重要性既然没有那么突出,那么他本身存在的问题也就随之浮出水面了。 这或许就是朱翊钧在这一位面,不仅敢于,而且坚持要敲打李成梁的根本原因。 高务实现在纠结的一点在于,他不能肯定朱翊钧对于李成梁的问题想要做到哪一步,是单纯的只敲打一番,让李成梁变得规矩、老实起来,还是要从根子上把辽东李家军的尾大不掉问题彻底解决。 如果是前一种,那倒是还比较好办。高务实作为皇帝的头号宠臣,又是有着“六首状元”和“安南定北”两大buff加成的文臣大员,完全有威望、有能力在辽东压着李成梁敲打,不怕李成梁能翻出他的五指山。 但如果是第二种,麻烦就比较大了。因为要彻底解决李家军尾大不掉的问题,那就是相当于在某种程度上否定武装家丁制,这个影响可不只是辽东一地,可以说全国都要受其影响,全国各地的将领都可能因此而人人自危。 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有几个将领不靠家丁?戚继光倒是没有家丁一说,可他麾下的浙军既然老早就被叫做戚家军,那和家丁的区别又有多大?无非是戚继光自己拿不出钱来养这些浙军,所以浙军的开销基本都是走朝廷的账,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募军”罢了。 但实际上,如果现在突然把戚继光换掉,别人能不能对这支军队如臂使指的指挥,那还真不好说。好在历史经验摆在那里,戚继光本人去世之后,朝廷倒是能够指挥得动这支部队的。 当然,这本身也是戚继光的心愿,因为他练兵的一大宗旨,就是不管换了哪位主将过来,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本身都不该有明显的下降,这是戚家军有别于此时其他家丁部队的重要一点。 可是,光是一个戚家军能做到这一点没有太大的意义,光是戚继光一个人赞同废除武装家丁制度也没有什么意义——况且以戚继光做人做官的圆滑风格,他恐怕也不会直接表示赞同。 按照高务实对戚继光的了解来说,他做人做官的风格和打仗的风格有一点很类似: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考虑击败敌人。换在做人做官上,就是先不要得罪太多人,只管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以免出师未捷身先死。 可若是戚继光都不敢表示支持,他高务实难道就特别头铁,敢于无视全国武将的利益? 文官固然是很牛逼,但一个人单挑全国武将,这种事高务实还是敬谢不敏的,再说他本身办事也不是这种风格——这风格倒有点像当年的高拱,“才略自许,负气凌人”。 况且高务实还担心两件事:一是如果要废除武装家丁制,那他自己麾下数以十万计的武装家丁怎么办?[注:这是算上了安南部分和京华南北两洋舰队。] 二是如果废除武装家丁制,那现在附庸在实学派周边的宣大山西等镇一大波将领怎么办?他们虽然现在对实学派服服帖帖,可如果高务实坚持要断了他们身为“将门”的根子,这些人恐怕也没几个还能铁了心跟他高务实混吧? 所以现在高务实最担心的就是朱翊钧年轻气盛、魄力太大,不管不顾的要拿整个李家军开刀,那就麻烦大了,到时候一旦激起朝廷内外的武将全面不稳,高务实担心自己可能都会搭进去。 因为心里悬着这么大一块石头,从沈阳回辽阳的路上,高务实就显得很沉默,一路上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到了辽河与太子河的交汇处,也就是三年前曹簠吃败仗的长安堡时,黄芷汀终于忍不住问道:“高郎计斩叶赫二酋,圣心大悦,此番更是荣升少司马……何以反而闷闷不乐?” 高务实本来正在冥思苦想怎么掌握好敲打李成梁的这个“度”,冷不丁被黄芷汀这么一问,不禁怔了怔,然后摇头笑道:“你怎么也说起这么文绉绉的话来了?再说,我这个所谓的少司马又不是实职,只是挂名而已,当不得真的。” 黄芷汀道:“实职也好,挂名也罢,终归是你又升了官,难道不是好事?” 高务实苦笑着,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皇上给我加这少司马的含义……” “什么含……”黄芷汀顿了一顿,补充道:“呃,如果不涉及朝廷机密的话,不妨说来听听,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你说出来总好过自己憋在心里。” 高务实笑道:“要说机密,倒的确很机密,只不过这机密跟你毫无关系,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 黄芷汀没有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等着他的下文。 高务实又叹了口气,才苦笑道:“皇上初掌大权,我担心他魄力太足,小看了事情的难度,把一桩可能闹出大麻烦的事丢给我了,这件事……如果一个弄不好,我也是可能成为替罪羊的。” 黄芷汀顿时变了脸色,急问道:“什么事这么难办?能推掉吗?” 高务实摇了摇头:“推是没法推的,而且这件事本身也不是‘难办’或者‘易办’的问题,而是不好确定到底该办到什么程度。” “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此为难?”黄芷汀忍不住追问道。 高务实道:“皇上觉得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背地里的小动作太多,希望我来敲打他一番。” 黄芷汀听得一愣,然后诧异道:“辽东总兵也是武将啊,你这抚台老爷要敲打他还不容易?当初你在广西的时候还只是巡按呢,可无论汉将土将,谁敢不遵你的号令?” 高务实摇头道:“广西与辽东不能简单类比,一则是广西地处南疆,天高皇帝远,我那巡按代表的就是皇帝,广西将领自然不敢不遵我的号令。二则广西汉军与狼兵混杂,流官与土司各据一方,但不论哪方,都不得不服从于巡按这个皇权的代表。 而辽东的情形则不一样,这里没有土司狼兵,只有汉军,而辽东汉军与广西汉军最大的区别则在于辽东汉军真正的主力并非卫所,而是将领家丁……你知道辽东有多少兵马,而家丁又占了其中几成吗?” 黄芷汀当然不知道,只能摇头。 高务实道:“辽东在册兵马为十八万三千四百二十七人,其中属于各级将领家丁的,包括我抚院所属的三千二百六十三人抚标在内,一共有五万七千六百一十三人……也就是说,辽东兵马就算没有一个空额,也有三成以上都是将领家丁。” 黄芷汀先是愕然,继而惊道:“可是据我所知,眼下各地卫所都有大量空额、假丁,那岂不是说辽东之兵可能有一半人都是家丁?” “八九不离十。”高务实叹道:“而且我还要告诉你,这些家丁之中,直属宁远伯李成梁的,就有三万七千多人,再加上他镇辽多年,不少外任地方的参将、游击手下,都有一些人实际上是他‘借’出去的家丁,根据京华内务部的查证,大致估计李成梁的家丁实际总人数至少应该有四万两千以上。” 黄芷汀惊道:“皇上是担心李成梁有异心,所以让你来除掉此人?那……该不会把他给逼反了吧?” “那倒不至于——哦,我是说李成梁还不至于有这样的异心。”高务实摆手道:“皇上对李成梁的疑心,在于此人私心太重,目无法纪,他为了养活这些家丁,不仅夸大战报,而且平时还大吃空饷,又趁着当初新拓宽甸六堡之机,掌握了宽甸那边的马市实权,再加上他出身铁岭,所以在开原马市也有很强的势力…… 可以这么说,辽东马市,特别是私市方面,光是李成梁占据的利润份额,大概就超过三成,反倒是朝廷不仅收不到几个钱,还要每年往这里头扔几万两银子,始终处在折本状态。” 黄芷汀刚刚陪高务实视察完开原,对于开原马市也有了一点了解,闻言诧异道:“我有些不明白,他是怎么掌握辽东私市那么大份额的?还有朝廷为什么反而要亏钱?我记得你曾经提到过,朝廷现在在宣大等处的马市,虽然官本有限,但每年还是能赚二十多万两?” 高务实笑了笑,道:“宣大马市之所以朝廷能赚这么多,那是因为我不会去偷税漏税,反而带头足额缴税之故——我京华占据宣大马市、私市交易份额的六成多、将近七成,所以只要我足额缴税,朝廷就已经是稳赚不赔的了。” 黄芷汀呆了一呆,忽然有些肉疼的道:“那岂不是说,京华在宣大等处每年缴税都得有十几万两?” 高务实却不以为然地道:“怎么,心疼了?不必心疼,朝廷的税率低得很,京华商社每年在北边各地的进账有一百多万两,宣大这边所缴纳的税款,还不到毛利的半成,就算说净利,也不及一成,我不必跟李成梁等人一样,去抠这笔钱。”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道:“我就不明白你的生意经,别人家可没有谁嫌自己赚得多,都是生怕赚得少了。就说这个李成梁,你觉得他会像你这样想么?” 高务实摇头道:“扯远了,我和他也不能类比,我赚钱的门道多的是,他赚钱的手段能和我比吗?显然不能。可是他手底下却有四万多人指着他吃饭,而且这四万多人又不做其他的营生,只会当兵吃粮,这要是换了我是他,我也得急啊。” “那你的……”黄芷汀说着,忽然自己明悟过来,恍然道:“哦,你的家丁倒是不花你太多钱,至少安南那边就有个冤大头帮你出钱养了八万大军,而两洋舰队平时的任务又是以海贸为主,不仅不会亏钱,还应该有大笔的进账……这么说来,你这许多家丁反而是生财的本钱了。” 高务实知道黄芷汀其实还没算完,比如说在大明内地,骑丁平时是挂靠在京华商社名下的,不光帮京华自家押运货物,顺带着还做其他商家的“押镖”生意,不说有多少赚头,至少大致能维持不亏钱; 而步丁方面,除了家丁亲卫被改做抚标之外(抚标有朝廷拨款,这笔钱是按朝廷标准给的,虽然不够,但高务实要补贴的就不多了),其他那些护矿队、护厂队的成员,本身就是厂、矿的工人,又不是完全脱产的武装家丁,京华只要给他们支出一小笔类似于津贴的费用就好,花费并不大。 唯一“亏本”的方面乃是武器装备,但高务实更重火器,而火器却是京华自产,成本上的压缩空间也是不小的。 这么一来,高务实的家丁虽多,待遇也好,但算起来却反而比李成梁养兵便宜不少。 只有一个问题,高务实的家丁一旦打仗出现损失,他要赔进去的钱就多了,毕竟朝廷的抚赏银标准远低于京华自家的标准,这也是高务实打仗求稳的一个重要因素。 黄芷汀这时候自己也觉得自己扯远了,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问道:“你刚才提及马市和私市,是不是想说李成梁占据的这些份额来历有问题,而且数目很大,因此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高务实道:“皇上不高兴的不止这一个方面,当然这肯定是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方面……你不要觉得皇上是觊觎李成梁拿到的这些钱,那就理解得太肤浅了。其实皇上在意的是李成梁自行养兵的能力太强,而他在辽东的实力又过于集中,如此一来,就会严重影响朝廷对辽东的控制力,这才是皇上要我敲打李成梁的主因。” 黄芷汀这时候才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长长的“哦”了一声,问道:“也就是说,皇上既希望借重李成梁的军力保卫辽东安靖,又不希望李成梁及所部脱离朝廷的掌控,尤其是在钱财方面的掌控?”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大致差不多。” 黄芷汀便问道:“那你现在的意思,想必是要想法子让李成梁失去这条财源?” 高务实笑了起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皇上担心李成梁尾大不掉,我从沈阳一直走到长安堡,才想出这一条釜底抽薪之计,想不到却被芷汀你一语道破,了不起,了不起呀。” 黄芷汀心中一喜,但马上却反而白了他一眼,微微噘嘴道:“我知道你是哄我开心,要不是你之前给我分析了那许多,我哪里想得到这些?” 高务实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毕竟只是引导了一下你的思路,终归还是你自己猜到了我的意思。” 黄芷汀心里高兴,却不好一直揪着这件事来说,便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让他失去这条财源呢?” 高务实微微扬眉,道:“我不是刚刚视察了开原马市么?巡抚巡抚,巡完了,自然就要抚……开原马市有一些受到地方豪强欺压的小商贩,本部院自然要予以安抚;马市、私市之中有一些不太公正的地方,本部院也当然要予以纠正,你说是不是?” 黄芷汀抿嘴一笑:“是是是,你高抚台说是,辽东谁敢说不是呀!” ----------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soviet2003”、“willwolf”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又要到阳谋与阴谋齐飞的政争戏了,我居然有些摩拳擦掌…… 第1046章 目标 光说不练假把式,高务实说干就干,回到辽阳就开始调阅卷宗,派人详查各地马市这近几年来的一些案件,尤其是经济纠纷案件和从经济纠纷引发的各类案件,更是高务实彻查的重中之重。 其实巡抚本身一般是不怎么会亲自去断案的,这一点与某些影视剧里的表现大相径庭。大明的断案官通常以地方官为主,司宪官(巡按领衔,按察司及兵备道等为辅)作为补充,很少有“刁民”能把官司直接打到巡抚老爷面前。 但巡抚作为一地行政实际上的最高官员,当然还是有参与断案乃至重审的权力,所以高务实新官上任之际,调阅卷宗属于常规操作,并不奇怪,也不算多么引人注目。 不过,具体的一些经济纠纷案件暂时没有必要细说,高务实倒是从这些卷宗中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发现,叶赫与哈达之间,之所以矛盾不可调和,原来根子不仅仅是敕书问题,其中还有一个商路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还预示着:无论哈达和叶赫谁能最终胜出,其胜利者都必然会和建州女真发生战争。 战争通常是政治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而政治矛盾又多半发自于经济矛盾。 高务实的论断是,这是一场人参贸易之战——不是单纯的贸易战,而是由人参贸易而导致的战争。 由于临近海西女真的开原马市有“三关三市”,而建州女真方面只有抚顺的一关一市,所以海西女真长期阻碍着建州女真的贸易,其中又以哈达部和叶赫部势力最为强大。而在这种贸易阻碍之中,人参问题尤其突出。 辽东的人参,主要出产区以长白山和苏子河流域为主。唐至明中叶,人参的主要产地仍是辽阳周边,尤其是辽阳以东、抚顺关外的那片地区,每年人参大量开采,种类繁多,多作为贡品进贡朝廷。 而高务实从卷宗之中总结发现,目前人参的主要产地已扩大到后世的黑龙江和吉林中部区域,当然整体上来说,仍然以后世辽宁东部为主要产地。 然而卷宗显示,建州女真虽然占据了人参的主要生产地,但是在抚顺马市销售的人参量却很少,反而是开原城东北方向的哈达部和北方的叶赫部垄断了人参贸易。 这就有意思了,难道建州女真方面自己不会去抚顺卖人参,反而喜欢走几百里路去开原? 也不是,建州女真方面不是不肯自己去抚顺卖人参,而是他们手中的敕书不够用——王台在统治哈达的数十年里,多次跟随李成梁及更早一点的辽东总兵从征建州,抢夺了建州不少的敕书。 当然也不全是抢夺,其中有很多是李成梁得来,转手赏赐给哈达的。 建州女真在李成梁镇辽之后基本一直在被打击,尤其是先前比较强势的右卫王杲、阿台父子,更是李成梁打击的重点。 相对来说,觉昌安、塔克世父子的建州左卫由于一来实力比较弱小,二来表现比较老实,在李成梁镇辽以来,遭到的打击不大,甚至还被李成梁赏赐了一些敕书。 敕书,代表的就是贸易额度,这个之前已经说过,哈达部既然掌握了大部分敕书,其他女真各部想要把手里的东西卖掉,就不得不去找哈达想办法。 建州女真由于实力不济,所谓的想办法,就只能是接受哈达部的剥削。而叶赫部由于实力大涨,不肯接受哈达部的持续剥削,于是就选择了直接以战争来抢夺。 这个发现让高务实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历史上建州和叶赫的核心矛盾,正是努尔哈赤控制了长白山各个女真部落,切断了此条贸易路线,胜利的取得了叶赫控制人参的贸易权(注:努尔哈赤征服长白山诸部之后,相当于垄断了人参产地的绝大部分,算是上游垄断),所以叶赫方面才不得不发动“九部之战”来跟努尔哈赤决一生死。 在原历史上,努尔哈赤继承塔克世的建州左卫指挥使以后,不满足现有的地盘,打算继续扩张自己的势力,为了发展自己的实力,也为了维持自己独霸一方的地位,继续抢夺辽东和女真间的贸易控制权自然在情理之中。 努尔哈赤只有不断压制开原和南北关的贸易垄断地位,才能控制辽东的马市贸易,获取财富。 而当万历十九年正月,努尔哈赤出兵占领了长白山诸部女真之后,立刻就招致叶赫强烈不满——货源都被努尔哈赤所掌握了,叶赫的人参垄断地位怎么保持得住?所以叶赫和建州的矛盾一触即发。 在这种局面之下,只要稍微出点什么事,这个火药桶也就爆炸了。 那么,出事了吗?出了,因为就在万历十九年,李成梁第一次下野了——长期压在女真人头上的一座大山,居然自行崩塌掉了。 不过,由于李如松等几兄弟都还在,也都不忙,当时叶赫也不敢立刻就打,于是先争取“以势压人”,看看能不能逼得努尔哈赤把长白山等各部吐出来。 结果到了万历二十年,宁夏之役和第一次援朝抗倭先后爆发,大明,尤其是辽东军的主力被抽调,叶赫部压力骤然减轻。 同时,努尔哈赤也拒绝了叶赫部的“无理要求”,九部联军攻建州这件事就再也避免不了了。于是万历二十一年时,这次战争终于爆发。 高务实想明白了这个“底层矛盾”,由此又联想到李成梁镇辽时对女真各部的处置手段,看起来这个时期的李成梁并没有在战略上犯下什么大错。 毕竟从历史结果来反推,拥有开原三关三市的叶赫,居然还是输给了只拥有抚顺一关一市的努尔哈赤,可见李成梁加强海西女真、打压建州女真的思路似乎是对的。 但高务实再细想一会儿之后,又发现这个结论其实也未必成立,因为李成梁对海西女真的支持主要是冲着哈达部去的,对于叶赫部,他倒是一直持打压态度。 只是历史上的孟格布禄后来被叶赫给打服了,居然投靠了叶赫这个大敌,这一点恐怕李成梁也没料到。 另外,李成梁对于建州的实力估计也出现了误判,因为在努尔哈赤掌权之后,李成梁对他的压制力度很小,甚至纵容他一统建州。 这个举动原先高务实不是很理解,现在反而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哈达部衰落之后,大明手头缺一个既听话又相对较强的女真部落作为代理人,代表大明“以夷制夷”。 这个时候,叶赫显然不是李成梁的第一考虑对象,因为原本叶赫就是踩着哈达上来的,在李成梁心目中的形象显然不会太好,而努尔哈赤在这一时期反而异常恭顺,自然就被李成梁看上,开始“培养”。 努尔哈赤很好的利用了这种培养,并且他还找到了打破叶赫、哈达同盟(孟格布禄这时候已经反水投靠叶赫)的办法,那就是先统一建州,然后拿下长白山诸部,彻底控制人参的绝大部分产地,从上游掌握产出,继而使得叶赫、哈达空有敕书,却没有足够的货物与大明贸易,把主动权抢过来。 这下子,李成梁历史上的做法就都有了比较合理的解释:他依然是坚持“扶植次强,打击最强”这个思路的,只是在实际操作中出现了严重的误判——努尔哈赤这个次强居然轻而易举的击败了叶赫的“九部联军”。 而好巧不巧的,此时恰好大明内忧(宁夏)外患(日本)一同爆发,偏偏没有工夫赶紧来一场亡羊补牢的“预防性战争”,把努尔哈赤给打回原形。 于是……就杯具了。 努尔哈赤彻底取代哈达、叶赫,牢牢掌控了人参贸易的垄断权,趁着大明在辽东前后至少八年的无力期快速壮大——其实还不止八年,因为三大征(实际上还要加上明缅战争)打空了原本就不富裕的国库和内帑,打完之后根本没有余力又去打努尔哈赤,得先花时间休养——这时候的努尔哈赤,早已不是实力大损的李家军可以轻易扑灭的小火苗了。 高务实看着眼前的一堆卷宗陷入思考:努尔哈赤崛起的根子找到了,但并不棘手,因为自己和李成梁不同,李成梁又不知道万历二十年的大明会接二连三的出大事,所以他是毫无防备的,而自己知道这些“意外”,因此有足够的准备,努尔哈赤如果还想如原历史上那样趁着大明的无力期突然壮大到辽东明军压制不住的地步,那是做梦。 但现在自己要怎么利用这一局面来敲打李成梁呢? 单纯的在这些卷宗里头挑出那些李成梁偏心哈达的案例来说事?这不仅毫无意义,也达不到敲打的目的,因为原则上来说,这只是手段差异,或者说他和李成梁对于如何以辽东控制女真诸部的思路差异,拿这些东西说事,在朝廷中枢看来,不过就是政争而已。 政争有时候无所谓对错,只有站队。 但高务实因为要控制敲打的力度,一开始不好直接打太狠,选择轻一点的手段也不错。 开原本身就有其特殊性,比如说在交通位置上,开原既是明初辽东地区北部的驿道中心,又是东蒙古和女真地区的交通地标。女真的朝贡验关,都必须经过开原,乃是沟通辽东和女真地区的唯一官方通道。 明初时将元代辽阳行省一分为三,设置西北部大宁都司、辽东都司和东北部奴儿干都司,由辽东总控,其交叉点即是开原。明初向奴儿干都司派遣人员、转运粮饷、招抚外夷,都是以开原为中转站和集散地。正因为如此,开原成为了明朝经营女真地区的前进基地,又是辽东防御蒙古内侵的军事重镇。 “国朝设沈阳、辽阳、三万、铁岭四卫,统于开原,以遏北狄之冲。” 在大宁都司内迁和奴儿干都司撤销后,边外的羁縻卫所由开原守官和将领履行联络和管理职责。直至成化间,奴儿干都司部分卫所官员,仍由开原的守官将领兼任,直接控制边外羁縻卫所。 这就使得开原掌握东蒙古和女真各部朝贡、互市、内迁安置、招抚赈济等职责。通过开原,大明能够有效地控制东北各民族和边外的羁縻卫所,隔断蒙古与女真的联合。故《全辽志》和《开原图说》将开原定位为“控带外夷”。 开原的特殊性,还体现为开原卫所驻军和屯民的来源和成分的多样性。作为辽东的军事重镇,大明在开原设置了大量驻军和屯民。 开原辖铁岭、三万和辽海三卫、五城及二十边堡,计有军舍和余丁一万五千五百余名。若计军丁家属、屯民、平民和客居,人口当不下十余万。其中,少数民族占据相当比例,他们分属于不同的族群。 “未几(指洪武初),悉更郡县以为军卫。华人十七,高丽、土著、归附女直、野人十三。”一方面,历史上开原地区就是多民族混居地区,另一方面,明初辽东有大量蒙古人和女真人归附,多被纳入军卫体系中,授以武官职位,构成明代军卫中的特殊群体,称为达官。 开原军卫中存在着数目庞大的达官群体。明初,开原下设安乐、自在二州和三万、辽海二卫,安置了大量归附的蒙古人、女真人。 直到眼下的万历十一年,这种族群比例仍未改变。这种复杂的族群关系,带来不同的影响:一方面使人忧心,如“开原半是达官苗裔,而包藏祸心之强虏,且为之招,有其事而始寒心晚矣。”另一方面,正是借助二州和二卫的达官,开原履行着联络、管理东蒙古和女真的重要职责,以此来实现明廷对边外诸族和羁縻卫所的管辖。 所以现在要想敲打李成梁,高务实不打算一下子就来个狠的,他必须控制好力度,比如说先拿李成梁屁股坐歪了来说事。 ---------- 感谢书友“soviet2003”、“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47章 误解 万历十一年四月初七,山东按察使赵于敏上疏,弹劾辽东总兵官、宁远伯李成梁,其弹劾的罪名是私心任事、奖惩不公。 赵于敏的这次弹劾,显然是出自于高务实的授意——他跟高务实算得上是“老朋友”了。 早在万历七年的时候,时任吏科给事中的赵于敏就曾经上疏弹劾那位得罪了高务实的凌云翼[注:见“冠京华”卷第141章“谁的雷霆”],后来高务实出任广西巡按之时,赵于敏已经升任广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注:见“按广西”卷第046章“思播田杨,两广岑黄”],跟高务实也颇有交往。 而在去年年底的时候,赵于敏在广西三年考满,升任山东按察使,又和高务实有了交集,说起来还真是有缘。 当然,赵于敏之所以能轻易接受高务实的授意去弹劾李成梁这样的人物,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座师乃是郭朴。 由于赵于敏是隆庆五年的金榜,所以高务实平时也是尊称他一声师兄的。 师兄师弟,只是身登金榜的先后问题,实际上在实学派内部,赵于敏的地位显然远低于高务实,高务实既然找他办事,他怎么可能拒绝?再说,他自己总觉得这山东按察使能落到他的头上,可能还是沾了高务实的光。 据说内阁当时处理这批调动的时候,他本来有几个地方可以去,包括云南、陕西和山东,职务倒都是按察使。而这三省里头,显然山东是最优项,所以竞争也很激烈,最后还是元辅张四维亲自拍板定下来的。 赵于敏觉得,元辅之所以力主让他来山东,多半是由于高务实的缘故——毕竟山东和辽东在政务上是一体的嘛! 果不其然,他来山东才三个月,高务实就有事情请他帮忙了。 弹劾本省总兵,对于一省按察使而言不算大事,也不算小事,但这也得看人来,李成梁显然不是一般的总兵。 要是山东巡按或者都察院山东道御史,又或者兵科给事中等人去弹劾,倒是问题不大,但按察使去弹劾,还是有些危险的。 然而赵于敏并不怕,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其中内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反正在赵廉宪看来,帮高务实的忙简直就是升官发财的前兆。 赵廉宪的这次弹劾,说严重也不严重,毕竟“私心任事、奖惩不公”这种罪名本就可大可小,而赵廉宪的弹劾又是针对李成梁处置开原、抚顺等马市的问题,由于女真人在朝廷心目中的地位比较一般,所以正常来讲应该是问题不大。 赵于敏的奏疏中主要指责李成梁的地方,在于他认为李成梁对于历次战争中所缴获敕书分配有猫腻。 他表示,李成梁所缴获的敕书,有七成都分配给了哈达部,另外辉发、乌拉两部各分走一成,此三家就占去了总额的九成,而这三家偏偏全都是海西女真。 抛开这几年一直被重点防备的叶赫部不谈,建州五部一共只分到一成,长白山三部基本上没有,就算有几道,也属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水平,而更远的野人女真那就提也休提了。 对于这种情况,赵廉宪认为是李成梁“私心作祟”的表现,因为海西四部离李成梁的老家铁岭最近,李成梁麾下家丁之中,有不少人都是出自海西四部的“夷丁”,其中尤其以哈达部为最甚。 赵廉宪甚至还拿出了一个数据,说李成梁的家丁之中,仅仅是出身于哈达部的“夷丁”,就高达四千人左右,而出身于辉发部的也有“近千”,甚至连叶赫部出身的“夷丁”都有五六百,惟独乌拉部由于有前面三部的阻隔,仅有百人左右在李成梁军中效力。 赵廉宪表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成梁在分配敕书方面便对哈达部格外关照,于是就导致了一个严重的后果,那就是“诸部心怀怨望”,皆“敌视哈达”,不仅使得哈达部“举目皆敌”,而且还让女真诸部认为朝廷处事不公,严重损害了皇上的威望。 总而言之,赵廉宪认为哈达部去年被叶赫、蒙古联军攻打,而同为海西女真的辉发、乌拉二部明明以前都是朝廷认可的“受哈达约束”之部落,却偏偏都选择按兵不动,就是由于朝廷在他们心目中已经不公正了,而哈达的贝勒在他们眼里也不配做“满洲国主”了。 换句话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于李成梁私心任事,奖惩不公导致的。 像这种除了几个数据之外,几乎通篇都是推论的弹劾,当然不会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朝廷的反应也不大,只是按例把这道弹劾转送到广宁李成梁处,让他自己上疏自辩。 李成梁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和自家三个弟弟李成材、李成实和李成林在议事。 巧得很,他们议的也是开原的情形。 平日里“留守”铁岭老家、负责李家在辽北事务的四弟李成林正说到他发现近来有人暗中查访李家在开原马市的生意,就被匆匆而来的李如柏给打断了。 “爹,二叔、三叔、老叔(东北将最小的叔叔叫老叔),有朝廷急报。” 李成梁皱眉看着李如柏,语气不悦地问道:“急报,有多急?” “您被弹劾了。”李如柏道:“朝廷让您上疏自辩。” 李成梁轻哼一声:“你老子我一年到头哪个月不被弹劾,急什么急?先交给师爷们看看,让他们草拟个自辩疏拿过来我看就是了。” 李如柏连忙道:“这次有些不同,是去年年底新任山东按察使的那个赵于敏弹劾的。” “赵于敏?”李成梁偏着头想了想,这才皱眉道:“我记得他是郭东野的门生吧……呵,他弹劾我什么啊?” “他弹劾您私心任事、奖惩不公。”李如柏扬了扬手里的公文,道:“他说去年哈达部被打,是因为您偏心哈达,导致哈达部被女真各部仇视,所以才被叶赫联合蒙古鞑子给打了。” “荒谬!”李成梁往太师椅的椅背上一靠,满脸不屑地道:“郭东野的门生,居然就这水平?这厮是怎么上来的?” 这个问题李如柏答不上来,但李成材却很熟悉朝廷掌故,闻言立刻答道:“赵于敏这厮,算是顺着高求真的大腿爬上来的。万历七年的时候,他和林一材师兄弟两人合作,帮着高求真弹劾凌云翼,后来……没记错的话,又和高求真一同在广西任职。倘若不出意外,他这个山东按察使说不定都是高求真帮他从张蒲州那儿要来的。” 一听跟高务实有关,李成梁就忽然正色起来,坐直了身子,朝李如柏招了招手:“拿来我看。” 李如柏赶紧把手里的公文双手呈了上去,李成梁一把抓了过来,打开细看。 看了一会儿,把那公文又朝李如柏递了回去,指示道:“拿给你二叔他们。”李如柏不敢怠慢,赶紧又送去给李成材。 李成材看完,一边皱着眉头递给李成实,一边对李成梁迟疑着道:“这件事……似乎有些蹊跷。” “不用似乎,蹊跷大着呢。”李成梁有些烦恼的道:“我跟这个赵于敏素不相识,他应该没有什么理由跟我玩这一出,我看这应该是高求真的意思。” 李成材点了点头,却又道:“可高求真拿这点东西说事,管什么用啊?赵于敏的这些玩意儿,除了那几个人数点得还算清楚,剩下的全是屁话,什么证据都没有,这种东西送去司礼监,皇上能信?” “所以我说蹊跷大着呢。”李成梁皱着眉头,沉吟道:“咱们跟高求真也算打过几回交道了,你琢磨着他会是个蠢材吗?” 李成材摆手道:“那自然不可能。兄长的意思是,高求真此举……别有用意?” 李成梁捻须思索着道:“别有用意我看是肯定的,问题是他这用意到底是什么……这种不痛不痒的东西,实在不像是他的手段。你莫要忘了我前些天跟你说的话,早在先帝龙驭宾天之时,张太岳和冯双林倒台之事就很蹊跷,不像是什么意外,也不像是高新郑的做派,反倒很像后来高求真的风格。” 李成材接口道:“是,兄长说得不错,高新郑做事风风火火是不假,但却很少玩阴谋诡计,都是直来直去。而高求真这厮却像条毒蛇一样,要么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像这样不痛不痒的弹劾,若说是出自他手,那可的确有些诡异。” 李家老三李成实这时候忽然插了句嘴,道:“大兄、二兄,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高求真这厮虽然和咱们李家颇不对付,但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把大兄往死里得罪,就仿佛总留了些力气一样。” 李成林对这句话也表示赞同,说道:“不错,小弟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虽然总跟大兄过不去,但下手一直都不算狠……呃,二兄见谅。” 李成材知道老幺的意思,他刚才的话里把李如桂被高务实搞得罢职下狱说成“不算狠”,所以说“见谅”。 这倒无所谓,李如桂虽然是李成材的儿子,但他在李家的地位显然谈不上多么重要,李成林这话虽然直接了一些,却也不算说错什么,因此李成材摆手表示无妨。 李成梁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高求真确信,我李成梁已经投了申次辅他们,高求真一时拿我没什么法子,所以只用这些小手段来提醒或者说警告我?” 李成材摇头道:“小弟觉得不太像。兄长,如果真如你所言,高求真这厮十年前就敢对张江陵那样的人物出手,那么十年后的今天,他难道胆子反而小了?虽说十年前高新郑仍在,但眼下不也是张蒲州当政么?这区别能有多大?更何况,高求真现在的真正倚仗,恐怕是……那位爷。” 李成材说到这里,用手指了指天,然后才接着道:“既然这样,他又怎么会因为担心申次辅他们的反应而投鼠忌器?” 李如柏这时候忍不住道:“我看高求真怕的还是爹爹手里的大军……” “你闭嘴,为父和你三位叔叔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了?”李成梁瞪了儿子一眼。 李如柏不敢反驳,怏怏闭嘴。 “大兄,你说高求真是不是看上了咱家的买卖?”李成林皱眉道:“要不然赵于敏为何别的都不提,就总拿开原那边的情况说事?” 李成梁皱眉道:“你是说马市?” “是,大兄莫要忘了,高求真刚刚从开原回到辽阳。”李成林答道。 这次李成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思索了起来,反倒是李成材摇了摇头,道:“高求真虽然财雄势大,但看起来却不像是贪财之人,我听说他和土默特的买卖,一年给户部二十几万两,几个港口就更厉害了,去年好像给了户部将近四十万两。 如果再加上一些其他的行当,仅去年一年,单他京华一家,给朝廷的银子没有一百万两也得有个七八十万两……这是多大一笔钱?咱们在开原,甚至说在整个辽东马市的收入才多少?有这笔钱的十一(十分之一)吗?我不觉得高求真能看得上这点钱。” 李成林有些不服,道:“二兄,话不是这么说的,银子这种东西谁还嫌多不成?” 这次李成材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成梁却开口了,道:“我也不信高求真是看上这点银子了。”他目光有些阴冷地道:“我倒觉得,高求真是想提醒我,他已经知道咱们李家养兵的银子从哪来的……” 李成实有些不解,问道:“可是知道这个又怎样呢?朝廷上下这么多将领,谁家没有家丁?养家丁的银子总归就是那几种来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边将不靠马市靠什么?难道光吃兵册(空饷)就能养活得了?” 李成梁摇头道:“这个道理我看高求真应该是明白的,但他未必是要我吐出这笔钱……我还是怀疑,他是在逼我‘下船’。” 下船? 李成梁的三个弟弟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李成材迟疑道:“兄长的意思是,高求真是在逼你站到他们高党那边去?可他十年前不怕张太岳,现在也应该不会怕申瑶泉,有必要这么做吗?” 李成梁想了想,也觉得李成材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沉吟着,语气发寒地道:“若非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高求真想要彻底掌握辽东,所以非要逼得我对他俯身下拜、言听计从不可。” ---------- 感谢书友“书友20190518195353517”的打赏,谢谢! 感谢书友“玄游冥”、“马鲛肉”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48章 李家的反应 李成梁这样一说,李家几兄弟连带着李如柏的脸色就都难看了起来。尤其是李如柏,父亲李成梁在他眼里,除了严厉一些之外,几乎就是完美的化身,其在辽东的地位,从十年前起,就没有人挑战过。 没有王爵的辽东王,这就是李如柏对自己父亲在辽东权势的定位,而现在,一个比自己还小了十岁的年轻巡抚,竟然要挑战这一点,这实在让他莫名的愤怒。 “高务实这王八羔子,还真当自己是条过江龙了,非要拿咱们李家这条地头蛇练练手?”李如柏咬牙切齿地叫道。 李成材等三兄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而李成梁则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是猛龙不过江,要说这几任辽抚,还真只有他高求真算得上是条猛龙。” 李如柏不服气道:“父亲,您别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是,儿子也知道,这姓高的文是六首状元,武又安南定北,是有些本事,再加上皇上是他同窗,元辅是他舅舅,这靠山也够硬。可那又怎样呢?现在咱们说的是辽东的事……辽东啊!辽东少了他姓高的不会怎样,只有少了父亲您,才会出大事!这个道理,儿子不信皇上不懂,也不信张蒲州敢于无视!” “就算是,又如何?”李成梁淡淡地道:“你是想为父坚决请辞,撂挑子不干了吗?” 李如柏脖子一硬,睁大眼睛道:“皇上会同意吗?不可能!” “赵于敏弹劾,为父上疏自辩且顺带请辞,皇上自然是不会同意的。”李成梁语气平静地道:“但如果换成是高求真上疏弹劾为父,那就什么都说不准了……皇上未必不批。” 李如柏瞪大眼睛:“不可能……不可能吧?” “为什么不可能?”李成梁轻哼一声,道:“你真以为,为父手里这四万大军是万万少不得的?幼稚!他二叔,告诉他为什么。” 李成材叹了口气,对李如柏道:“子贞(李如柏字),今时不同往日了,辽东如果真没了兄长的四万铁骑,虽然是会有一时之困,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为什么啊?”李如柏心里有些惊慌。 李成材道:“这四万大军原先的确不可或缺,但你要知道,这个不可或缺是因为蒙古人的压力所导致的,而眼下的蒙古人还能给辽东造成那么大的压力吗?不能。” 他叹了口气,道:“原先咱们和蒙古人打,一场仗能割五百颗首级,那就是难得的大胜了,京里是肯定要告祭太庙的……况且,咱们就算能多拿一些首级,也是不会去拿的,原因就在于不能把蒙古真给打瘸了,如果蒙古瘸了腿,你就不怕朝廷来一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但去年高求真打完漠南一战之后,图们这废物还真就瘸了腿,不仅自己损失了那么多人,速把亥、董狐狸所部也算是完了,伤筋动骨啊!然后这厮可能是不服气,又去辽南惹事,结果又被高求真大败,不仅再丢了几千人,还把炒花也给搭进去了。” 李如柏将信将疑的道:“就败了这两场,图们就瘸了?” “你自己算啊。”李成材一摊手道:“以前辽东的局面是什么样的?由东往西看,东边有王杲、阿台父子惹事生非;北面有叶赫二奴趁势做大;中部有炒花所部直插辽中,近乎隔断东西;西部就更不用说了,顶在前面的有速把亥、董狐狸、长昂,给他们压阵的还有一个图们……也就是说,彼时的辽东可谓四面皆敌,没有片刻可以放松警惕。 然而现在呢?王杲、阿台已然授首于我李家,叶赫二奴则刚被高求真给设计弄死了,可以说辽河以东现在完全没有问题。炒花部虽然改头换面,但他们本身就在辽南损失不小,现在又闹出一个煖兔出走,我看炒花部已经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 李如柏道:“可图们毕竟是蒙古大汗……而且我记得他虽然连输两仗,但他的本部损失好像也不算特别大啊。” 李成材摇头道:“他玩丢了速把亥、董狐狸和长昂三部,又把炒花部也害残废了,察哈尔本部也多少受了些损失,这种时候,他能稳住自己屁股底下的大汗宝座就已经烧高香了,你还指望他敢再南下?” 他苦笑着道:“还有,就算他还有余力南下转一转,他现在也不敢乱动的——大宁的城防,在戚南塘手里经营了大半年,应该已经稳如磐石,然而驻牧于大宁城南的脱脱却依旧不回土默特,你要是图们,你敢不防备一手? 这可是脱脱,是土默特第一名将!图们要是敢乱动,就不怕脱脱转头就把察罕浩特再夺一次?呵呵,上次丢了察罕浩特,还可以说是个意外,毕竟谁也没料到局势居然发展成那样,但若是他再丢一次察罕浩特,他这个蒙古大汗,又该怎样跟人去解释?一个弄不好,高求真出面怂恿一下把汉那吉,把汉那吉说不定就会亲自跑到察罕浩特,开个库里台大会,给自己上一个全蒙古大汗的尊号!到了那个时候,你让图们上哪哭去?” 李如柏呆住了。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怎么才一年出头,辽东的局面就突然好了? 这还不是小好,是大好,一片大好啊! 想想看,好像从他李如柏记事以来,辽东的局面还从来没有好到这个程度过! 这可真是他娘的见了鬼了!往日里总是指望辽东安定点,自家的各项买卖也才有更好的境况,可没成想现在局面一好,李家的根子倒是动摇了! 这都哪跟哪啊,为什么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呢? 看着李如柏一脸呆滞的模样,李成梁忍不住摇了摇头,长子如松继承了自己带兵的长处,原本指望次子如柏能继承一下为官的头脑,将来好像二弟这样,帮衬着大哥,可现在看来却实在有些靠不住。 算了,还有时间,慢慢来吧,毕竟自己当年也是熬到不惑之年才出头的。 但李成梁又突然想到高务实,一下子就有些泄气——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我打算亲自去一趟辽阳。”李成梁突然道:“理由你们帮我想一个,要是想不出来,就说是我总算得了空,去祝贺高抚台履新。” ----------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141205205311512”、“143023.q”、“书友20190223180428135”、“hamw0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49章 提前规划 李成梁做出东去辽阳祝贺高务实履新这个决定的时候,高务实自己也在写奏疏,不过他的奏疏并不是要继续敲打李成梁,或者玩其他的什么阴谋阳谋,这一次他是说正事。 这道奏疏分作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简单点说,就是把之前他在辽南的振兴计划推广到全辽,整体思路还是“因地制宜”。 由于他本人已经出任辽东巡抚,所以“工业”方面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启动鞍山铁矿计划,而铁矿既然要开挖了,那么配套的辽阳铁厂,以及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的辽阳分厂当然也要一并提上日程。 挖铁矿、办铁厂都属于民间事务,只要地买下来了,京华自己就能决断,本身是不必上报给朝廷的,但由于要在辽阳进行火枪和火炮的配套生产,这就不能不上报备案了,毕竟大明的军工私营按照高拱当年的布置,是要兵部和御马监相关各局共同监督的。 鞍山在这个时代还不过是个马驿(在明朝的驿站系统里就叫鞍山马驿),有一个普通镇子水平的小城,当地一共三千多户,一万多人。 破落不至于,但肯定更谈不上繁荣,放在内地各省的话,大概算是个下县的样子,甚至在下县里头都是“贫困县”——所以在鞍山买地是很便宜的,何况京华买的还几乎都是山,那就更是典型的无主荒地,当地卫所就能决定。 现在地也买了好大几片,高务实自己也成了辽抚,此时不挖矿更待何时? 倒是在辽阳办厂略有些麻烦,因为辽阳城是早已建成了的,而京华在辽阳要开铁厂、火枪厂和火炮厂一共三个厂,占地面积相对于这个时代而言算是比较大了,因此旧有的辽阳城容纳不下。 这就只有两个办法可想,一是京华自己在城外把三个厂建起来,连成一片,然后自己修个小城,名义上可以按照堡坞来算。 二是由朝廷出资扩建辽阳城,把京华这三个厂给囊括进去,与辽阳老城融合起来。 这两个办法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不足。 自行建一个堡坞,好处是生产不受外界干扰,既不怕泄露生产机密,又可以独立防御,而且不需要朝廷批准,京华自己说干就能干了。 另外,有了这三个厂,高务实又会多三个“护厂队”,相当于他直属的武装力量可以抵近辽阳城,并且兵力不少,加起来至少得有三四千人左右。 这样再加上他自己的抚标,他在辽阳就有了六七千家丁,哪怕图们脑子抽风再来一趟,他也可以确保辽阳城是万无一失的。 但坏处也不是没有,比方说想得长远一点:万一将来辽阳被敌方大军压境,城外的三厂“堡坞”究竟是原地防御,还是撤回辽阳城中,就很难决定了。 撤回城中当然理论上是最安全的,但三个厂完全建成之后,预计会有一万多的工人以及大量生产工具,其中还包括很难转移的炼铁炉、炼钢炉等物,面对兵灾的时候,并不是一声令下就能撤回辽阳的。 何况这一万多工人再加上他们的家属,进了未曾扩建的辽阳城之后该怎么安置也是大麻烦。 然而不撤回城中而选择就地防卫,似乎也不是特别靠谱,虽然此处又是铁厂又是枪、炮厂,听起来只要有人防守,不怕没有强大的防御甚至反击能力。 但辽阳究竟不是开平,高务实不可能把他在大明国内最大最强的“综合工业基地”摆在辽东一隅,所以这边的规模明显比开平要小,如果对方真的称得上是“大军”,只要肯费些力气、付出些代价,总还是能拿下的。 大量的工匠被敌人擒获,这肯定得出事,所以高务实不敢赌这个“未来”,他宁可走得更稳一点:直接请朝廷扩建辽阳城。 朝廷扩建辽阳城,高务实也能仗着巡抚身份亲自来给扩建的新城区做建设规划,把三个厂安排在一处,甚至还额外拨一些空地,用于将来可能需要补全的其他项目。 不过朝廷扩建有一个最大的麻烦,就是朝廷现在穷得很,虽说单以扩建一片新城而言,花的钱其实只要一两万两银子,但大明去年打的仗有点多,要不是高拱、郭朴时代的积蓄,只怕非得寅吃卯粮不可,让朝廷同意花这笔钱,问题不在于说服朱翊钧,而是说服心学派。 心学派前不久还被张四维小坑了一把,在商税问题上做出了一点让步,现在高务实又要花朝廷的钱,他们肯定是不喜的——虽说京华一年缴税都赶上南直隶了,但心学派显然不会从这个角度来考虑。 他们甚至不会认为这笔钱是为了辽阳的长远发展、辽东的长期稳定而花,只会认为是高务实在花。所以高务实不得不在奏疏中仔细的分析了在辽阳城内建设兵工厂的重要性,将之拔高到“辽阳永不陷落”这个层面上去。 看来,并不是所有的冠冕堂皇都只是场面话,有时候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是不得不为之罢了。 辽阳-鞍山重工业圈是这道奏疏的重点,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另一件事也得多少提一句。 高务实建议朝廷在辽东新设三个或者四个职务,如果是三个,则是:分守金复参将、金州海防同知、黄骨岛千总;如果是四个,则不设分守金复参将,而是在金州、复州各设一名游击将军。 高务实的这个提议,显然是在加强辽南的地位,可以想见心学派一看到这个提议,第一想法肯定是“高务实要提拔嫡系”。 提拔嫡系确实可以当做高务实的目的之一来看,只不过的确不是主要目的。 高务实加强金复二州地位,是由于辽东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副使下辖,只有一个海盖参将,而金复两州过于薄弱,需要提高加强一下。 尤其是金州,这地方大致上来说就是后世的大连,而其下辖的区域内,包括鞑清末年就名动世界的著名军港旅顺口,完全有必要大力经营一番。 大明本身在辽东周边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海上敌人,但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至少九年后的金州肯定要在高务实的计划中占据重要地位——备倭军需中转站。 这个问题不需要详细论证,因为原历史上李如松朝鲜一战先胜后败,最后只打了个占据优势地位的僵持,主要问题就出在后勤上:朝鲜自身被日本打崩,根本征集不到大军所需的粮草,导致明军需要自己运送物资,但明军的物资运送走的是陆路,这样一来又是鸭绿江,又是朝鲜北部山区,再加上还要防备日军的袭扰,自然搞得李如松头大如斗。 有鉴于此,高务实老早就已经想好,将来壬辰倭乱的时候,一旦大明如原历史一般出兵干涉,则主要的物资供应应该走海路,路线是从天津港和营口港两个“起点站”出发,在金州的旅顺口中转,最后送往朝鲜。 送去朝鲜之后的落脚点很好办,早期可以送去平壤,因为平壤虽然不在海边,但有大同江与大海相连,而且离入海口也不远;中期可以送去汉城(即今首尔),比方说汉城西面那个因为美军而出名的仁川,就是个很好的卸货地点;至于后期,那就要看当时的明军推进线来决定了,总而言之问题都不大,至少比走陆路强十倍。 ---------- 感谢书友“阿泰勒的老西”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050章 明缅开战了! 【防盗章节已更新,送600多字。】 万历十年的大明是战争的一年,主要战事发生在北疆,由土默特打到辽东;万历十一年的大明,看起来仍然没有走出战争运,只是战事由东北转至西南。 正月初,缅军趁云南官民还沉浸于春节的欢乐气氛,突然出兵,焚掠施甸,进攻顺宁、盏达,所到之处“杀掠无算”。 缅甸军队在云南境内攻城掠地,杀人放火,而且居然深入到顺宁府境,窥视腾越、永昌、大理、蒙化、景东等地,云南官场、民间皆大为震惊。 据悉,此战缅军号称出兵二十万,目标是云南全境,一时之间,云南风声鹤唳,连广西等地都为之震动。 镇守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昌祚连夜率军,从昆明移驻至洱海防范局势进一步恶化,此举既是为了构筑西面防线,同时也是为了监控云南西北地区土司动向。 而巡抚云南兼建昌毕节等处地方赞理军务兼督川贵粮饷的云南巡抚刘世曾,也在得知消息数日后移驻楚雄,积极调动云南各处军队,命令参政赵睿驻蒙化、副使胡心得驻腾冲、杨际熙驻永昌、陆通霄驻赵州,与监军副使付宠江、忻督参将胡大宾等分道出兵,控扼要害,构筑防线。 同时,云南巡抚刘世曾、巡按董裕一道上疏朝廷,请求以刘綎、邓子龙二人为此战机动兵力,赶赴前线,全力反击。 云南方面的动作和反应其实倒也不慢,只是这年代云南实在太远,而且交通又十分不便,再加上战争爆发、局势紧张,云南各地都有因为逃难等事而引起的消息阻隔或者滞后,导致这样重大的消息,朝廷等了将近两个月才清楚得知。 至于高务实,他只比朝廷慢了三四天,就得知云南那边开打了——或者说被打了。 他的消息当然不是占卜得来,而是来自于安南海路。不过此时由于季风问题,加上辽东与安南没有直达商道,而是要经过天津港中转(黄芷汀来就是商议这件事,因为这需要两地之间有直接贸易才行,不然就没必要。),因此高务实这次收到的消息比平时要慢。 早在高务实离开安南和广西之前,他就已经考虑过明缅战争的问题,当时他甚至有一个最激进的想法,就是说动朝廷主动从云南出击,同时安南方面也出兵配合,两路大军直捣缅甸,打一个后世所谓的“预防性战争”。 但他最终还是遗憾的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当时的条件确实不允许。 朝廷的思路他很清楚,绝对不会有兴趣在云南这个西南边陲去打一场主动进攻的战争,何况还是一场规模挺大的进攻战。 两个原因明摆着:一是费力而不讨好,缅甸在大明朝廷眼里的印象不过“小、穷、强”,当然这个小和强都是相对的,其在土司中还是大的,但大明看他的所谓“强”,却也只是土司之中的强,唯有穷是肯定的——西南边陲嘛,咱们云南都穷,他缅甸还能不穷?不穷他老骚扰云南做什么? 但强大的土司,又穷得很,而且天高皇帝远,这就一贯不是大明愿意去打的了,正常思路都是招抚。 第二个原因跟高务实的计划有点关系,高务实本来是打算安南方面也配合出兵的,但他觉得安南有能力配合出兵,不代表朝廷也认可这种观点。 在朝廷看来,安南这个地方可不是什么老实人聚集地,现在好不容易把安南给收复了,正应该抓紧时间平定内部,争取做到长治久安,少给朝廷添乱。你这个时候从安南出兵,安南自己怎么办? 安南的汉军和土司,不管现在这个隶属情况多么奇葩,在朝廷眼里总归是可靠的,是要拿来震慑安南人的,所以肯定不能随意抽调,以免安南人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又闹出大乱子来。 安南自己的军队呢,也不好随便调动去远征缅甸——鬼知道这批人心里怎么想的?可别到时候关键时刻来个临阵哗变,甚至干脆调转枪口,搞出当年唐朝怛罗斯之战时葛逻禄人的那出戏来,乐子就大了。 所以,高务实判断朝廷不会同意,他当时也找不出办法来说服朝廷,只得放弃。 不过他只是当时放弃,并不代表他不打算对付缅甸了,因此针对缅甸的各种提前布置并没有停下。上次在后世的金兰湾外海跟葡萄牙人打了一场中等规模的海上遭遇战,就是基于京华南洋舰队安南分舰队方面一直在探索、熟悉相关海路的基础上。 安南分舰队方面得到的任务是熟悉从安南外海直到暹罗湾的这一大片海域,而后续可能要执行的任务,则主要有两个。 一是保证己方能够击败可能出现的属于缅甸的葡萄牙雇佣海军,这个可能性不算太大,但因为上次葡萄牙人已经打过一次缅甸人的旗帜,所以也不能忽视。毕竟葡萄牙人有可能并非完全看在缅甸人给钱的面子上来试探进攻,他们本身就是殖民者,这种举动根本就是正常反应,如果还有缅甸人肯给一部分钱,那自然是更好。 分舰队的第二个可能要进行的任务,则是由海路支援暹罗反抗缅甸,甚至包括直接从安南调兵,走海路运去暹罗作战。 暹罗那位“黑王子”跟老挝的刀家姐弟来来回回已经商议了多次了,双方都在抓紧时间积攒实力、等待机会,就等大明一动手,或者缅甸对大明一动手,他们可能就会要求高务实“履行承诺”,支援他们作战反抗“白象王”。 高务实还是很重视自己的声誉的,所以拒不履行自己的承诺是不可能的,而履行承诺,则必须要以海路为主。 这个问题在前文中只是提了一句,现在要多几句话来解释一下地形: 从安南到暹罗,通常有南北两条陆路可以走,但北路是深山老林,而且还是热带地区,蚊虫毒物全是要命的玩意儿,就算调岑黄两家的狼兵过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因为毒物这种东西,一地是一地的特点,在广西没问题,不代表在中南半岛也能横行无忌。再说,就算人没事,通过这种深山老林去远征,物资补给也是彻头彻尾的灾难,所以北路显然不是高务实这种习惯于“正战”的人乐于考虑的。 南路相对来说会好很多,因为南边是湄公河三角洲,虽然水网密布,但毕竟是平原区,走起来还算得上便捷。然而问题在于那里是柬埔寨的地盘(现在明人已经称真腊为柬埔寨了)。 虽然柬埔寨也三不五时的向大明朝贡一下,看起来也算是大明的属国,但名义毕竟只是名义,他们肯定不会允许大明的大军过境的,何况这支过境的“天兵”在成色上还有问题,搞不好里面的安南人更多一些。 安南人在“天南之地”一贯自诩小天朝,动不动就跟周边的国家打仗,说是天子征四方,搞得名声很糟,真腊人跟安南的关系也没好到哪去,怎么肯让安南大军经过自家国土?假道伐虢的故事,真腊就没有几个读天朝书的人知道吗? 所以南路不是不好走,而是走不成——总不能为了过境,还先费一番工夫把柬埔寨给打下来吧?等拿下柬埔寨,怕是黄花菜都凉透了,黑王子搞不好都成了黑骷髅。 因此,由安南而攻缅甸,最好走的路线就是海路,仗着黑王子这个内应,直接在暹罗登陆才是最快捷、最稳妥的。 得到缅甸入侵云南的消息,高务实直接便去了后院的客院去找黄芷汀。 黄芷汀此时正在召见几名属下开会,商议的是安南和辽东的直接贸易问题,安南属于热带,比较需要的辽东商品肯定不是貂皮,甚至对东珠的兴趣也不大,毕竟安南自己也靠海,而北部湾现在连地名都叫“珠池”。 安南需要的,除了盖州的海盐之外,主要是人参、鹿茸之类的辽东特产。人参不必多说了,鹿茸这个倒是要说一句,虽然大明有不少地区都有鹿,甚至安南也有,但药用价值最高的鹿茸却是梅花鹿的鹿茸,而梅花鹿的主要分布区就是辽东和女真诸部(主要在后世辽宁和吉林),因此真正的上等鹿茸,通常只有辽东的才是“正品”。 而安南用于和辽东贸易的商品就有些匮乏了,如果只是拿粮食来交易,在运输上比较不划算(粮食占的容量远大于人参、鹿茸之类的名贵药材),这个问题困扰了黄芷汀很长一段时间,今天开会才刚刚商议出来一个解决办法。 黄芷汀的办法是,安南方面先和广西交易,用粮食换各种糖类,然后把糖卖到辽东来,糖和人参、鹿茸的体量,在价格相同的情况下虽然还是有差异,但总比粮食和它们之间的差异小了至少大几十倍。 高务实一来,她就兴冲冲地告诉他自己这个办法,不过高务实听了却道:“办法是好办法,不过头两年的贸易,安南还是要送不少粮食来辽东的。” 黄芷汀抿嘴一笑:“我知道,辽东现在缺粮嘛,我会在你那玉米大计成功之后再视情况降低粮食的输出,你就放心好了。 说起来,你还不如担心一下安南,安南自从搞了你那些新举措,今年大丰收,粮食产量把莫茂洽都惊呆了,我怀疑明后两年乃至将来更久的时间里,粮食可能都会有多。如果辽东将来不要的话,这些余粮怎么处理倒是成了麻烦——你知道的,安南湿热,稻米可不像在辽东这样可以放上许久,很容易生虫变质。”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接下去很多年,安南的粮食都不愁买主的,我有足够的地方可以转销。” “你是说大明那些缺粮的受灾区?”黄芷汀黛眉一挑:“总不能一条商路年年变吧?” 高务实道:“不管怎么变,那都是京华的运作问题了,反正卸货地点总归是几个港口,至于后续的转运,京华去和户部以及各个地方衙门商议就行了。 再说,安南的粮食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就是魍港(台湾),我已经决定开发魍港,规模暂时虽然还不大,但可能会逐年提升……得了,这些事以后再慢慢商议不迟,我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听说是有要事,黄芷汀自然会意,吩咐属下都先下去,等花厅之中没有第三人在场了,才问道:“好了,现在没别人了,什么要事?” 高务实道:“缅甸出兵二十万,大举入侵云南——南边又要打仗了。” 黄芷汀稍微一怔便恍然清醒过来,略一思索,道:“二十万肯定不是实数,不过据我在安南时的了解,缅甸人出兵大明的话,十万左右的兵力还是完全有可能的……看来云南方面怕是不太好受。” 这是肯定的,虽然云南的在册兵马倒是不少,有十余万之多,但这里面的虚额比辽东或者说比九边各镇都要大,虽然高务实不是云南巡抚,但估计云南的总兵力不会超过八万,至于真正能打的……谁都不知道。 高务实唯一能肯定的,是刘綎手里大概有几千兵马战斗力比较可观,而其他人,包括邓子龙部情况,高务实都不敢确信,因为邓子龙跟他的联系远不如刘綎来得多。 “云南方面……”高务实顿了一顿,道:“我只有刘綎和邓子龙二将可以信赖,但他们两部加起来才一万左右的兵力,我实在觉得有些不妥,好在刘中丞倒也是个有识人之明的,上疏朝廷,请求以他们二人为主力来应对。 但现在邓子龙虽然已经是参将,刘綎却还只是个游击(但他这个游击管的地盘挺大),我想上疏提议,给刘綎也升个参将,好让他手里的兵马更充裕一些,这样加上我这几年给他加强的武备,云南方面至少应该能守得住。” 黄芷汀眨了眨眼,道:“这些事应该不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吧?让我想想……你是不是要赶我走了?” 高务实哭笑不得地道:“芷汀,你这是存在要气我呀,安南那边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己不在安南之后,虽然各项事务在我的安排之下还能正常有序的进行,但那是在不出现大事的情况下,一旦出现需要协调各个方面的大事,就会有一个麻烦出现:没有人可以掌总。” 高务实伸手握住黄芷汀的柔夷,诚恳地道:“我觉得,在现在的局面下,能够代表我掌总的人,只有你。” 黄芷汀没有抽回手,但却低下头,小声道:“三爷不是在安南吗?” 三爷,说的是高务勤——呃,这跟年纪没有关系。 高务实大摇其头:“他除了是我弟弟之外,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或许将来有一天能把他培养出来,但现在肯定不行,要经验没经验,要威望没威望,就算在我的命令下,京华内部不敢对他不敬,但安南都统司呢?安南人会服他吗?甚至说得不客气些,我要是岑凌,我都不会服他。” 黄芷汀噗嗤一笑:“好端端的,你提岑凌作甚?说起来我倒是觉得,这位岑七公子恐怕不仅不会服三爷,就算我代你掌总,他也未必心服呢……你是不知道,现在安南人最怕的,除了你之外,大概就数岑七了。” 这倒是情理之中,高务实完全能够理解,因为在他离任之后,奉命负责清剿安南内部反抗势力的就是岑凌,现在这家伙在安南杀了几万人,完全就是岑阎王,其在安南的名声已经到了能够“止小儿夜啼”的那种水平。 在这种情况下,高务实如果回安南那当然不用说,否则换了谁去,都未必能让岑凌心服口服。 不过,高务实认为黄芷汀应该是个特例。 因为岑凌首先是个聪明人,他肯定能看出黄芷汀的身份不同于其他人。 其次,他还是个……嗯,怎么说呢,从他大哥的那件事上来看,他还是挺有良心的一个人。 良心这种东西,未必永远靠得住,但在其他方面的影响下,作用肯定还是会有的。 “其他方面”当然是存在的,比如高务实一旦下令,让升龙警备军和金港警备军甚至连同南洋舰队安南分舰队在内,全都听从黄芷汀调遣的话,岑凌就一定不会有什么二心,这一点绝无疑问。 ---------- 防盗章节已更新,原本是4154字,现在是4850字正文,多的算送的。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打赏,谢谢!感谢书友“无忧无虑k书”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问一句“紫·薇·大·帝”朋友,你是怎么一天有52张推荐票的?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第1051章 准备 高务实把自己的想法跟黄芷汀说了一说,黄芷汀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想了想道:“你把这些事交给我,看来是希望我在这次大战期间替你坐镇安南?”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是。” 黄芷汀便问:“我除了防备安南生变之外,是不是还要协调安南方面支援云南战事的各项事务?” 高务实依然道:“是。” 黄芷汀继续问道:“安南是否也要出兵?” “安南出兵的问题,需要我先与朝廷报备题请,尤其是说服皇上相信安南有此余力。”高务实轻轻一叹:“其实这件事我早在两年前就有所规划的,只是当时条件不允许……”说着便又把之前的情况说了一说。 黄芷汀静静听完,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当时在还剑湖见刀家姐弟的时候你就在考虑这些事了……先不说皇上是否同意安南出兵的问题,我想知道如果安南要出兵,你打算出兵多少,由谁领兵?还有,既然要走海路,这条海路现在安全了吗?军粮是从安南调拨还是?” 高务实道:“我现在的想法是,从升龙警备军将抽调一万南下到金港协助防守,而金港警备军抽调一万准备出征,由海路到暹罗。除了金港警备军的这一万人之外,阮倦、莫玉麟、阮潢三人各抽调三四千,凑足一万从征。移镇至安南的原广西诸土司,也是按照一万的总额抽调狼兵,大致是你们黄家和岑家各出三千,其余诸土司凑个四千。” 黄芷汀皱眉道:“我知道你抽调阮倦、莫玉麟和阮潢三人的部曲是何用意,不过从你平定安南之时直到现在,咱们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把他们的兵马跟自己捏合在一块指挥过,都是让他们自己统领着,是真正的‘从征’,可这一次……你还是打算这样?” 高务实微微挑眉,问道:“你是怕兵太杂,反而指挥不便,不能如臂使指?” 黄芷汀毫不客气地道:“如臂使指?那得你亲自去统领,换了别人我看都不行,不论是我还是岑凌都做不到这一点。” 高务实道:“我打算让高珗领兵为主将,岑凌为副。” “你调高军长去暹罗?”黄芷汀诧异道:“他若走了,剩下的四万升龙警备军怎么办?” “自然是你去坐镇。”高务实道:“芷汀,升龙警备军坐镇升龙,五万还是四万,其实差别不大,关键就是控制好莫家的都统使司那些人,你身份特殊,只要我有命令传达至升龙,升龙警备军不会不听调遣的,说不定高珗走后,警备军的其他中高层在你面前只会格外听话,而不会故意刁难,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黄芷汀先是有些不信,想了想却又理解过来,只是面色有些发红,啐了一口:“我现在可还不是高夫人呢。” 不得不说,她说话的风格放在大明的大家闺秀里来说,算是够开放的了。 高务实则笑道:“迟早而已,提前体验一下也挺好。” 黄芷汀脸色越红,下意识岔开话题,道:“我什么时候走?” “不急着这几天。”高务实道:“朝廷的反应没那么快,针对云南的局势,他们都可能要商议好几天才有结果,再加上我向朝廷提议,朝廷是否同意也要再看……这其中都要费些时日,你这几天先抓紧时间把辽东与安南的两地的经济情况做一个了解,我再想法子给你平衡一下货运船只的问题,不能总是满船而来,半载而归,太浪费运力了。” 黄芷汀道:“其实我倒有两个想法,你要不要听一听?” “哦?你且说来。”高务实有些诧异,心道:这姑娘倒是进步了,以前只知道她会打仗,想不到现在倒有些往内政方面发展? 其实高务实想岔了,以前黄芷汀也是会打理内政的,毕竟当年他们家就是她掌舵,不懂内政的话早就出大事了,现在其实也只能说她跟高务实交往久了,对于这些事情的认识又有了提高。 黄芷汀道:“短期内,安南可以买马;长远一些的话,将来还可以买柞蚕丝及各类柞蚕制品。” 马在这个年代真是好东西,哪里都要。安南那边缺马,这是肯定的,那边自己所产的马匹几乎都是各种矮脚马,包括其临近的广西也是一样。 这种矮脚马在山路运输上倒是可以一用,或者作为安乐马给女子、小孩骑乘也不错,但以之作战就比较扯淡了。 不过就高务实所知,安南那边的地形,甚至包括中南半岛除了几块平原之外的地方,北方战马似乎都不大适用,所以黄芷汀说“短期内买马”大概也是从这里考虑。 即安南的确需要一批战马,只是要的量有限。当然,有限归有限,运输马匹占的运输量挺高,这个交易的确可以避免空船南归。 至于说将来买柞蚕制品,那倒是好事,因为辽南的养蚕业是高务实在辽南的一个关键性安排,将来的发展肯定挺快——养蚕这事儿其实没那么难,而且柞蚕本身也相对好养,他又是搞的“集中培训”,一看就是为了大规模爆产量做的准备。 两个人于是便就这件事又商议了一会儿,大体上给定了下来,安南买马的量的确谈不上多大,但也不算很小,大致一次船队可以买马五百匹左右,一年可能在两千匹的水平。 其实这些马到了安南并不一定全都会进军队,很多社会地位较高的人都会去买,特别是武将,不过那都不是高务实现在有兴趣详细琢磨的事了。 说起来辽东的经济本来就很畸形,要把辽东和安南撮合上还真不容易。 比方说农业方面,辽东和全国各地都不太相同。明初,全国屯田包括军屯、民屯为九十万三千三百一十三顷,约占当时耕地总面积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的百分之十点六二。那么明初辽东的情况如何呢?辽东是“屯田之外,别无地土”。 《全辽志》记载是“率田归屯种,收其籽粒,而各军余丁又每岁出据以给公上之用。即间有科田起税,如河济之例,然总全镇会之,屯种之田,十而八九矣。”可见在明初,辽东土地的经营形态主要是军屯,这是明代辽东经济的重要特征。 当然这个情况到了后来还是有变化,一是辽东经济的军事性质日渐削弱;二为辽东经济的总趋势是日渐残破。 辽东经济军事性质日渐削弱,主要表现在自永乐初年至嘉靖末年,辽东屯田的日益衰落及军屯向民田的转化。这个时期辽东的屯田虽衰落了,但从整体上来说,辽东经济还在发展。 根据高务实升任巡抚以来查阅卷宗来看,辽东军屯在洪武末年永乐初年最发展,屯田达两万五千三百七十八顷,军屯占全部耕地的十之八九。永乐十七年年,辽东屯田只有两万一千一百七十一顷,较永乐初年减少了四千二百零七顷,减少了百分之十六点五八。 自此以后,屯田数量日渐减少。正德三年,屯田为一万七千九百三十一顷,较永乐十七年又减少了三千二百四十顷。 不过民田为两万一千五百九十三顷,与永乐初年相比增加了一万五千顷以上。此时屯田只占耕地面积的百分之四十五点三七。 嘉靖四十四年年,屯田额为一万零九百二十四顷,较正德三年又减少了七千顷。民田为两万七千四百九十一顷,较正德三年增加了近六千顷。屯田占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二十八点四四,明显下降。 嘉靖以后,辽东经济的第二个变化就是日渐残破。嘉靖年间以前,辽东军屯虽日渐衰落,但民田却在不断增加。然而嘉靖年间以后,军屯、民田均在日益减少。 比方说去年,也就是万历十年,辽东有军屯八千九百零三顷,民田两万四千一百八十八顷,总耕地面积为三万三千零九十一顷。 这和嘉靖末年相比,军屯减少了一千多顷,民田减少了三千多顷,总的耕地面积减少了四千多顷。如果高务实的记忆没错的话,这种发展趋势,在原历史到了万历末年至崇祯年间时期,还会更加严重,原因多样,暂时倒没必要提。 辽东经济的残破还表现在大量辽民逃亡。弘治元年,辽民“逃亡日多”。万历七年,整个辽镇“军民逃亡者半”。 有的“窜伏山东海岛渔海以居,率皆避重就轻,往而不返”。有的逃至女真居地,为女真贵族耕种、役使。 历史上到了最后期,辽东“少壮强勇之夫,亡入建州什四五。”开原道兵备金事潘宗颜写道“职前往还铁岭,一路居民百十为群,或三五十为伙,无论五六十起,纷纷遮告,泣称草豆寻买不出,地方所产已尽,兼称春种俱绝。见今各民糊口无粒”,只好逃亡。 现在的情况还没有那么严重,但也开始有这种趋势了,尤其是在李成梁执行的作战思路之下,不怎么“守土”,而是倾向于去攻击对方的兵马,这样就造成一些地区总是受到兵灾,经济方面当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经济残破造成辽民逃亡,辽民逃亡又加速和加重了辽东经济的残破。这已经是一个死结,只有改变李成梁的这种作战思路才行。 辽东的经济状况,大体上可划为三个地区。一是辽河以西地区,这里经常遭到蒙占诸部的侵扰。自山海关以东,宁远、锦州、义州一带是“地多沃而反荒”,“村田巳尽”,“三百余里不见村落,近广宁稍有村落,而三两落落如晨星。 自广宁东至三岔河一百八十里,黄沙白草,一望凄然。”“地荒芜,而耕种无丁,粮拖欠,而项纳无人。其荒凉程度,“虽有沿边各堡,堡中军民多者不过四五十家,少者才有二十家”。 对蒙古诸部而言,“宁前无村落可抢”。对明朝边将而言,“每一将官所守不过三四堡子,无村屯可护。”高务实来辽东上任时也经过了辽西,对此是有体会的。 二是辽河以东,辽阳以北地区。蒲河、汛河、开原、铁岭一带,“三面环夷”,这个地区在王杲、阿台时期是“有田而军不敢种”,当然民就更不敢种了,土地只好任其荒芜。 三是辽河以东,辽阳以南地区。这里三面临海,较少受到蒙古的直接威胁和骚扰,在士述两个地区经济残破之时,这个地区就成为“全辽根本之地”。尽管这里“地无遗利,然多山坡、沙碳,所收较薄”,也挽救不了全辽经济残破的总趋势,而月蒙占与女真诸部也都早有“垂涎之意”。 【之前发成草稿了,请订早了的各位刷新一下。】 现在高务实打算把这三块地方捏合在一块,但分不同的重点来发展。 辽南属于“内线”,那边不容易遭到兵灾破坏,所以之前的辽南计划照常执行。除了辽南之外,辽南稍微往北,也就是辽阳片区则是重点的工业区,主要就是依靠正要开工的鞍山铁矿和辽阳铁厂来带动,这片区域被高务实划归到辽南计划。 而辽西地区,他的想法就是一定要改变李成梁现在的打法,不能总让蒙古人动不动就杀进关内抢掠。 因为对于蒙古人而言,抢掠的收获其实有限,但偏偏对于大明而言,抢掠造成的破坏却很大,这局面一年两年可能不打紧,八年十年那就坏事了。李成梁的打法虽然给他自己捞到了许多军功,也造就了一个军功集团,但对辽西经济的损害却是极大。 至于辽北地区,这的主要对手更复杂,西北有蒙古,正北、东北、东面都是女真。女真目前还不算特别不老实,但趋势已经有些不好,高务实正在想法子改变。 但是不管怎么改变,都跟辽东的战守之策逃不开关系,一句话:天天挨打是发展不起来的,游牧民族总挨打还能跑,大明这种农耕民族那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就算可以跑,田地跑不了啊。 所以辽东就算有辽南种植了玉米,甚至在几年内发展起来,但光靠一个辽南就想挽救整个辽东的经济还是很难的,辽西辽北的局面不改变,辽东总要从外面输入粮食才行。 安南方面的粮食“出口”看来还能持续一段时间,至少可以维持到高务实改变整个辽东的战守策略之后。 ---------- 感谢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打赏,谢谢! 感谢书友“欢爱影响”、“温柔的天狼星”、“王孙疾”、“asf”、“书友160712203124218”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52章 “皇爷急召” 接下来的两天,黄芷汀开始抓紧时间和辽东的大商人们商议收购人参、鹿茸等名贵中药材以及销售安南大米的事情,这里头当然少不了京华从中穿针引线,甚至还要充当信誉担保等,不过这都是些细节问题,此处就不赘述了。 高务实这边也挺忙,辽东除了计划中的“重工业”发展对他来说似乎只需要照搬开平模式之外,农业方面的问题简直能让他愁白头。 此时此刻的他真是格外的体会到了后世那位袁老先生的伟大,眼下大明整个国家的田亩单位产量放在全球来看都是高产了,可惜在各种天灾之下,仍然不够,而在辽东,仅仅用“不够”来形容,真的太过于轻描淡写。 不做巡抚的时候还不知道,做了巡抚之后,高务实特意调用了一批高国彦亲自带出来的财务人才来做计算,才发现辽东每年的粮食缺额高达五千三百多万斤(已换算成现代习惯方便阅读),除了辽东的额盐可以从内地换来一部分之外(这笔账现在走京华,因为京华“承包”了营口盐场,前文有述),最终缺口居然仍有四千万斤左右。 四千万斤,那就是两千万千克,折合两万吨,算换成吨之后看起来好像数目也不大。 不过,辽东的实际人口可能也就四百万[根据《中国人口》之辽东分册、吉林分册、黑龙江分册中的历史人口记载],这四百万里头还并不全部是汉人,按照大明官方的粗略估计——它只有粗略估计——汉人占“十七”,也就是七成,那就是不到三百万。 就按三百万计算,这四千万斤的缺口,相当于每人每年的粮食缺额是13斤多,的确不多,可是这里面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以为这年代的人每顿饭都能吃到大米? 高务实当然可以,可辽东的平民能有这个待遇,这是典型的没睡醒。 辽东的普通百姓吃的东西那真是够复杂的,各种粗粮已经算好的了,野菜也不错,各种毒不死人的草、根、树皮都是盘中餐。至于说打猎,这玩意可不是说着玩,要能耐得很,而且又不是旱涝保收项目,只能看脸。 捕鱼捞鱼当然也是选择项,但同样需要技术、需要工具,甚至就是钓鱼也没那么简单——你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去多做几分工来得实在!可是辽东既然生产力不高,显然银价就贵,京师一个短工每个月好歹能干个二两多银子,在辽东几乎要减半,这就是差距。 至于每顿饭吃大米,那说明这家人要么祖上经营有道、家底殷实,要么至少得家里有个举人老爷才行,秀才都很难做到——李成梁早年就是秀才,却穷得连去京师办手续继承父职都做不到,这就是明证。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辽东人口的平均粮食缺额居然还有13斤多,这就很不科学了。 高务实算过田亩数,也算过平均亩产,但最终的结果却始终对不上号,两者之间明显有很大的疏漏。 这个疏漏,只有可能是个别人占据了太多的田地,而且这些田地还是通过投献、诡寄等手段被隐瞒掉了。 真是见鬼,难怪之前清丈田地的时候山东查出那么多隐田(明朝的辽东合并在山东一起算,另外还有很复杂的军屯田等),现在看来山东的清丈还是有问题,最起码军屯田肯定没查明白。 而辽东又是个“军管区”,流官文臣们一般不会有什么兴趣在辽东大置家业,顶多就是祖籍辽东的吏员们会从中捞一笔。 高务实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得到,真正在其中吃肉喝血的恐怕都是武将,很多军官将领名下一定有大量不在册的隐田,至于这其中最大的一家,那也不必多想,肯定是李成梁家族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事儿不能单怪李成梁贪,这一点高务实清楚,不过现在辽东的局势只是从外表上来看好了不少,内里这么一团稀烂的话,迟早还是要出事。 将来“玉米计划”搞好了,当然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可那是治标不治本的,要想治本,还得从制度上想法子。 李成梁到底占了多少田,其中有多少是侵占军田,有多少是“非法所得”,又有多少是目前还处于灰色地带的那种,这都不好说。 但在高务实看来,灰色地带的那些他暂时还可以容忍,侵占军田和彻底的非法所得,那他就肯定忍不了,这些东西一定要在自己任内想法子改变,就算自己任期不够,没法搞彻底,也必须得探索出一条路子来才行。 这两天时间里,他的一大半精力都投入在思考田亩和粮食问题上了。 剩下的一小部分,则是考虑安南对缅甸战事的支持问题。 其实由安南支持针对缅甸的战事,安南自己就能搞定一大半。接近两年时间过去,安南那边的京华军工各部已经有点模样,河静铁矿的产量也跟得上趟,真要说军事方面的问题,其实就一个:安南没有火药产出。 要制造火药,首先得有硫磺和硝石,而高务实的地理水平有限,不知道安南哪里有这俩兄弟挖,前一次也没问刘馨,所以安南现在根本没有产出火药的能力。 大明目前的硫磺主要产地是四川,甘肃那边也有一部分,而大明朝廷对火药的管控还是比较严格的,高务实也不打算违禁(军工私营之后兵部、御马监都会查),所以输出给安南的火药比较有限。 当然,这本身也符合高务实控制安南的思路——不可能让它拥有一条龙生产火器和使用火器的能力,要不然的话,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这个问题又不是解决不了。 朝廷要哄着,安南要控着,所以高务实另外想到了一个办法:开发台湾岛。 台湾现在虽然是个荒岛,资源说起来也不丰富,但单就硫磺储量上来说,还是比较靠得住的,北部火山区的硫磺至少够高务实用几百年。 他之前跟黄芷汀说台湾那边需要的粮食可能逐年加码,就是出于这一点,毕竟开发台湾总得有人,移民越多,粮食缺口就越大——这些人一开始肯定没法做到粮食自给的。 硫磺搞定,还有硝石。大明的硝石产地和硫磺产地很接近,尤其是四川,又是主力军,另一个则是陇西地区,这都是挖土硝矿的产地(其余各地也不是没有)。 除了挖矿,剩下的就是“脏办法”了:从厕所里熬硝。当然,大明还不至于沦落到跟英格兰的查理一世国王那样,下令全国的厕所都归国家所有,所以大明的这种熬硝基本上属于民间行为——当然卫所也干,但朝廷一般不会直接说这个事。 高务实一直在找“境外硝矿”来源,结果还真给他找到了——在土默特。 具体一点说更是巧得出奇,几处大的硝石矿产地都在把汉那吉的老巢西哨控制下的地区,后世的内蒙古阿拉善左旗。 把汉那吉的西哨地区其实是很大的一片地区,有多大呢……大概就是从后世内蒙古的巴彦淖尔开始,再往西的内蒙古地区全都是,一直到大明的甘肃边境,估计得有二十万平方公里,比辽东还大。 当然,这些地方都是地广人稀地区,原先在把汉那吉部也没什么鸟用,他本人作为领主,甚至都没去过那里。 当京华的人在那边发现了硝石之后,很轻松就和把汉那吉商议好了开发计划。 开发计划很是优厚,把汉那吉以彻辰汗和西哨台吉的双重名义,把后世的基龙通古、巴音达拉、和屯盐池三大硝石产地,以每年三千两银子的价格包租给了京华。 没错,三千两,打包。唯一的条件是,和屯盐池的盐京华不能动他的,只能挖硝石。 这倒无所谓,高务实又不缺盐,他自己有营口盐场,舅舅有长芦盐场,如果再等几年把营口盐场的改建扩建全搞好,他说不定就是天下第一大盐商了。 到时候高、张两家在盐业上的地位,不敢说天下三分有其二,最起码天下三分有其一是肯定没问题的,所以和屯盐池就让把汉那吉自己留着好了——反正蒙古人连精炼都不会,只会卖原盐,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产量也一般,爱谁谁。 大明朝廷对经济的控制水平其实也很一般,只管大明自家境内生产的,境外的不管,所以这三大硝石矿的产出高务实完全可以绕过监管,只要交百分之三的税就完事了——这个数是高拱在位的时候定下的,全国绝大多数已经开征的商税现在都是这个标准。 这么一说来,安南这场仗打得有点早,硝石问题虽然已经算是解决了大半,但是硫磺那边还八字没一撇,所以现在高务实如果需要安南对缅甸开战,硫磺问题只能从日本想法子。 京华跟日本现在是有贸易的——北洋海贸同盟就干这个,因此高务实要从日本买硫磺并不是做不到,况且日本由于处在火山带,硫磺不仅多,而且质量还特别好,价格也比较合理。 但是眼下和日本的贸易比较不稳定,原因是日本国内现在乱成一锅粥——去年就有一件大事发生:本能寺之变。 本能寺之变想来不必多说,可能是日本历史上最著名、造成影响也最大的政变,甚至可以说彻底改变了日本的走向。 不过高务实没工夫感慨织田信长的死,甚至也不担心丰臣秀吉——担心也没用,既够不着,也找不到理由干涉,而且大明自家还有一屁股麻烦没解决呢。 关键是本能寺之变以后,日本战国即将进入尾声,但这个“尾声”也是特别乱的一个时期,所以他主要是怕硫磺的买入会出问题,以至于这两天连续指示北洋海贸方面加大力度购入硫磺,甚至颇有些不计成本的架势。 同时,他又下令给高琦(即改名前的高思棠),让他把开发台湾岛的重心从台西南片区转向台北片区,着重寻找天然硫磺矿——高务实的水平摆在那里,他只知道台湾北部硫磺矿的大概位置,这个位置很是宽泛,而且精确不了,只能派人去找。 搞完这些事,他算了算时间,觉得安南方面就算要出兵,也得有至少三个月的准备时间,换句话说,刘綎那边现在的任务还是很重。 关键是高务实总觉得刘綎的兵力有些过于薄弱了,这家伙自家的家丁还不到三千(这是由刘显的出身决定的,出身太低,搂钱的水平又不到位),唯一让高务实稍稍安心的是,历史上刘綎这一仗似乎还是比较顺利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高务实怀疑这是因为自己指挥作战的时候,把以势压人这一招用惯了,对于刘綎那种精兵突破,然后一举而胜的打法不习惯所致。 可惜高务实对于明缅战争的具体作战过程了解不足——这是没法子的,中国历朝历代的文献对于具体作战记载得都极其粗陋,很多时候明明是挺重要的胜利战役,史书记载可能就两三个字:败之、破之、大败、大破等等,具体怎么打的根本不提,简直操蛋。 戚继光说古代兵法重谋略而不重练兵用兵的“基本方法”,果然是一针见血。 不过,虽然历史上刘綎打赢了,而且高务实此前还特意加强过刘綎所部的武备,可他本人毕竟是个“打呆仗”的,因此想来想去,又还是给刘綎和曹淦那边各写了一封信。 给刘綎的信,是告诉他如果后勤乃至武备上有所或缺,就去找京华商社的西南分社解决,自己会给他们下令全力配合;而给曹淦的信当然就是告诉他这件事,让他通知到西南分社,毕竟京华商社是他主管的,高务实也不想动不动就越级指挥——常公当年的殷鉴不远,高务实不打算学他做物流。 把这些事情全都办完,已经到了第三天,黄芷汀那边的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高务实就在琢磨着给她开个践行宴,先送她回安南坐镇。 不料意外发生了。 这一日大清早,镇守太监韩光就匆匆赶到抚院求见高务实,见了高务实之后,一句话直奔主题:“高中丞,皇爷急召,请您马上回京!” “现在?”高务实顿时一愣:“我以什么名义回京?” 韩光苦笑道:“这个皇爷可没说……陈公的意思是,就说述职便是了。” 高务实更觉得不可思议,刚想说“可我才刚刚履新”,谁知道韩光却又想起什么来,用力一拍脑袋:“哎呀,您瞧我这记性!皇爷还说了,请您把黄副使也一并带上。” “黄副使?哪个黄副使?”高务实简直被搞懵了,辽东现在有两位黄副使,一个是安南朝贡副使黄芷汀,另一位是个兵备道,也姓黄,本职挂的是山东按察副使,也是可以叫副使的。 但韩光却似乎忘记了后面那位副使,直接道:“自然是您府上这位了,还能是哪位?” 高务实嘴角一抽,心道:你这位“爷们”说话能不能讲究点,什么叫我府上这位?我特么都要忙成狗了,可什么坏事都没来得及……咳,都没做,什么都没做! ----------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3180428135”、“章水东”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生物钟好像乱了,这章得早点发,晚上我估计扛不住要睡着过去…… 第1053章 再临东昌堡 堂堂巡抚回京述职,当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政务军务都要有个安排。好在大明一贯有三年一朝觐的传统制度,相应的官员回京述职期间,其所掌事务通常由佐贰官暂代。 不过,巡抚是个例外,因为巡抚本身就不是朱元璋设置的“经制官”,理论上只是个差遣官,所以巡抚实际上并没有佐贰官的设置。 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巡抚虽然没有佐贰官,至少还有重要的同僚、僚属,因此一般来说,巡抚述职回京之前,会把一身所兼的各种权力分配给镇守太监、总兵等人。 一般而言,抚院所在地的日常庶务就交给镇守太监负责,总兵则负责军务。但与此同时,巡抚下辖的最重要部属——兵备道,依然保留了相当大的权力,他们单独负责辖地内的各项大权,一如巡抚之于本省,而即便是军务,他们也有权在适当时刻拒绝总兵的要求。 之前就说过,兵备道的设置,本身就是文臣制衡总兵、监督总兵的结果,因此并不是说巡抚不在,总兵就能仗着兵权横行了。 同样,镇守太监的行政权力也只是一个大幅弱化版的巡抚,他的实际行政地区只有未设置兵备道的地方——简单的说就是辽阳片区(外加宽甸六堡地区),连广宁都管不着。 因为广宁虽然是辽东总兵驻地,但广宁也是有文臣的,那里有个“分巡辽海道兼管广宁等处屯田兵备参政”,所以广宁的政务归他管了。 至于监察方面的权力,仍然是兵备道分掌,镇守太监也只是暂时代巡抚监察一下辽阳片区,而且大明非常重视监察权,镇守太监代理的时候,在事关监察权的问题上,遇事通常不能立断,只能帮巡抚记录在案,须得等巡抚回来之后再详查处置。 另外,辽东还有一个特别的情况,就是总兵与副总兵分守辽西、辽东两个大片区,所以巡抚不在之时,在防务问题上一般是总兵负责辽西和辽南,副总兵则负责辽河以东的其他地区。 既然有制度,那就遵照执行好了,高务实公函私信各写几道,把自己回京之后的权力分割下放给相关各官,然后带着黄芷汀一道,启程向京师进发。 高务实仍然选择先走水路,从辽阳直接坐船走太子河转辽河,目标是直奔东昌堡所属的牛庄马驿。至于为什么不去营口改走最快捷海路——朱翊钧上次就说了,不准他走海路,以免出现意外,所以到了东昌堡之后就只得走回陆路了。 一行人到了东昌堡,张万邦自认是高务实的嫡系,自然卖力招待,杀猪宰羊不亦乐乎。 高务实是个有酒量无酒瘾的人,平时并不饮酒,但对武将们席间敬酒却还比较宽容,对于敬酒几乎是来者不拒——当然了,地位差距摆在这里,肯定是敬酒的一口闷,他老人家抿一小口意思意思。 这次席间最让张万邦感到神奇,而且还有些不自在的地方,就是在抚台身边的次席上,竟然还坐着一位女子。 在张万邦看来,按着大明的习惯,男女同席本来就是很少见的,尤其是对于高中丞这样的出身而言,即便是在自家府里用餐,能与他同席的女性应该也只有他的母亲和正室夫人两位。 这位“黄副使”看来是个例外,张万邦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她在抚台面前的地位这般了得,前不久她经过东昌堡的时候,自己实在应该表现得更周到一些。 张万邦打仗的本事不差,尤其是学会高务实和戚继光搞出来的那套打法之后,已经连续两次打出大胜,“上达天听”了。不过,大明的武将能打的人可不少,连戚继光、李成梁这样的名帅都不能不在朝中找靠山,何况他张某人?所以嫡系归嫡系,该巴结的时候也一定不能脸嫩。 今日天色已晚,高务实是要在东昌堡暂住一宿的,张万邦喝得差不多之后,便借口帮高抚台安排住处,先悄悄溜了出来。 安排住处什么的,其实早就办好了,他出来是另有要事——找高务实的家丁们打听这位黄副使的来历。 安南朝贡副使这个头衔张万邦当然知道,不过知道这一点毫无意义,他要打探更多的内幕。 高家家丁的头上有京华内务部监督着,按纪律来说可能是全大明最严格的,不过一来张万邦这人平时大方粗豪,最得这些底层人物的喜欢,二来高务实与黄芷汀的关系本身也不是什么秘密,至少在京华内部,他们没有接到命令说要对此保密,所以跟张万邦说一说倒也无妨。 在张万邦的刻意拉拢和吹捧下,几个家丁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把高务实和黄芷汀在广西、安南的一些故事说了说。 甚至还有个骚话精挤眉弄眼地道:“张少将军,你想想看,咱们老爷这样的人物,哪有姑娘家见了不惦记着的?黄镇守使也不必说,人家在广西就是出了名的大美人,他们两位千里同行,这孤男寡女的……啧啧!” 张万邦听得也是瞠目结舌,旁边又冒出一位骚话精二号,连忙接着道:“对对对,这事儿咱们私底下也经常说,你想啊,黄镇守使当初打安南的时候,尤其是谅山一战,那可真是豁得出去——你说要是一般的土司,能这么卖命? 后来更不用说了,她是最支持咱家老爷那个土司移镇计划的,要不是有她带头,岑七公子那边能不能答应移镇,我看都不好说。照这个情况来看,咱们只怕迟早得改口叫夫人。” 张万邦并不关心高务实和黄芷汀千里同行的过程中有没有超越寻常友谊之举,他只是想到自己前一次错过了大好的机会表忠心,心里不由得后悔不迭,又赶紧琢磨怎么挽回。 而另外又一名家丁道:“我估计黄镇守使其实也挺着急的,毕竟咱家老爷可能不着急成家,她却是个姑娘家,总不能一直傻等不是?要不然,这次进京朝贡之后,为何还特意来辽东?说是商议那些海贸上的事情,其实还不是想咱们老爷了……” “诶诶!二虎子,你他娘给嘴把个门,别什么玩意都瞎嚷嚷。”一名小队长连忙打断道:“要是黄镇守使将来真成了夫人,又知道了你今天这些话,我看你上哪哭去。” 被称之为二虎子的家丁一缩脖子,干笑着不说话了。 张万邦打了个哈哈,打圆场道:“诶,就咱们几个随便聊聊而已,这种事谁还会在外面说呀?不要命啦?” 话是这么说,聊到这份上也没法继续聊了,张万邦随便扯了几句便借故离开。 另一边,高务实晚宴结束,和黄芷汀一道,来到张万邦安排的院子,忽然笑道:“张三锡这小子脑子里有些不安分了。” 黄芷汀讶异地转头看他:“怎么?” 高务实一指院子,似笑非笑地道:“一处院子,咱俩一起住?” 黄芷汀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张万邦的意思,脸色发红地道:“不,你去和他说,还要一个院子。” 高务实摇头道:“算了吧,东昌堡是个边防军堡,拢共也就这么大的地方,你自己看看哪儿还有其他院子?其实这地方我来过,这院子就是备御住的……他应该是得到我要来的消息,自己提前搬出去了。你要是非得再弄个院子,那咱们还得往南走二十多里去牛庄,那边的官驿倒是挺大,驿站改革之后可以花钱住宿。” 一听还要走二十多里,黄芷汀就不说话了,但她过了一会儿发现高务实也没说话,便转头去看,却见高务实仍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禁恼道:“一个院子就一个院子,又不是只有一间房。” 她说着,有些赌气地自己往西房走去。 高务实在后头笑道:“要不你住北房?” 黄芷汀头也不回地道:“免了,这是辽东,你是地主我是客,我可不敢乱了规矩,到时候又被人指指点点。” 高务实呵呵一笑,倒也不多客气,朝后面的人吩咐了一声,四名家丁先进去检查——这是内务部定下的安保规矩,即便高务实现在算起来是在“军中”,也没有例外。 他自己则叫住黄芷汀,走到她跟前,道:“天刚黑,现在休息也太早了,我们先说说话吧。” 黄芷汀现在对高务实已经了解得比较深了,闻言便问道:“你还在想皇上为什么急着召你回京?” “肯定是跟现在的局势有关,这个不必说了。”高务实皱起眉头:“我想不明白的是,就算皇上觉得我比较熟悉南疆的局面,可广西和云南毕竟不是同一处地方,按理说熟悉广西也未必就熟悉云南,他此时召我回京,难道真的只是问一问南疆战事?” 其实他这话还有所保留,因为根据原历史的情况来看,大明朝廷对于发生在云南这边的明缅之战并不是很重视,朱翊钧单单因为这件事把他一个新上任的巡抚召回去问策,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黄芷汀则道:“谁知道呢,说不定不是这件事?嗯……也可能是找你借钱。” 高务实听得一愣:“借钱?军饷不够?” 难道朱翊钧想要在云南大打一场?不应该啊,朝廷府库已经打空了,大明又不是欧洲国家,哪有借钱打仗的习惯?再说朱翊钧上次就拒绝过一次自己主动借钱给他的提议。 “不是军饷。”黄芷汀道:“我离京的时候,京里上上下下都在张罗潞王之国的事,据说皇上对潞王之国这件事十分重视,光是采买珠宝就花了七万两还是十几万两来着……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外面传言很多。 另外就是潞王的赐田和修建王府的花费问题,也是闹得沸沸扬扬,听说跟户部扯皮好几次了,大司农(户部尚书)请辞了四次,不过皇上没准。” 高务实微微皱眉。 潞王之国的这一系列事情,他和朱翊钧上次是谈过一下的,不过也没深谈。 从朱翊钧的说法来看,他极大的拔高对潞王的赏赐,主要是从政治上考虑而不是经济上。慈圣太后虽然还政,但毕竟为时不久,朱翊钧虽然仗着高务实打出一场漠南大胜而提高了威望,但说到底,掌权时间还是太短。 名分地位这种东西在大明比较稳固,这没什么好质疑,皇帝就是皇帝,亲政了就是亲政了,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了。 但威望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就很难说,嘉靖帝权谋够可以了,一群辅臣阁老简直被当狗使唤,可到头来还不是被海瑞硬顶“盖天下不直陛下久矣”?更神奇的是他还真不敢把海瑞给杀了。 所以归根结底来说,“名”在大明是一种很神奇的属性,越是地位高,越追求这个东西。 朱翊钧可能是希望借潞王之国事件给自己树立一个“兄友弟恭”的完美长兄形象,也把慈圣太后最后干预朝政的希望给彻底扼杀。 但问题在于,朝廷真的没钱了,这场戏已经有些演不下去的危险。 漠南之战、辽南之战,再加上前不久的辽东“市圈计”,三场赏赐下来,户部搞不好真的已经空了仓,但朱翊钧的内帑也不是很富裕——这事还有一部分要怪高务实,是他劝朱翊钧把皇庄撤了个七七八八的。 完美长兄的形象,光靠平时说几句漂亮话是很难造就成功的,这必须要靠花钱,花得越多,就越能显示他这个长兄关爱弟弟——虽然这很肤浅,但世人就吃这一套,因为这是最直接的表现。 而这一点之所以又跟李太后最后的干政机会有关,则是因为现在朱翊钧毕竟已经亲政,只有潞王之国这件事,能够跟李太后扯上关系,一旦朱翊钧漂漂亮亮的吧潞王打发离京,而李太后也找不出什么毛病,那么将来也就不会有什么其他事还能跟她有关——既然无关,自然也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久而久之,十年“摄政”的威望也就慢慢消失不见了。 黄芷汀见高务实沉吟良久,忍不住道:“我就随口一说,你也别太当真了……你是不是什么事都要想那么深?” 高务实正要答话,恰好张万邦匆匆跑来,道:“抚台,宁远伯来了!” ----------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3180428135”、“1乐观向上好青年1”、“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有的人顶着老大一个“见习”牌子评价最新的更新内容,我真的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就好比我开了个饭店,给客人做的饭菜被你偷吃了,而你还跳出来说我做的饭菜不符合你的口味,你要吃的不是这个味。 且等一等,你是怎么吃到的? 第1054章 汝契兄,别来无恙? 李成梁本来是要去辽阳拜会高务实的,但好巧不巧的是,他派人去辽阳通报行程的时候,高务实已经离开辽阳,并且是上船走了水路,所以根本没接到消息。 而李成梁本人显然不会走得比信使更快,他带了五百家丁走陆路,今日下午抵达牛庄马驿,然后才知道高务实就在西北二十里处的东昌堡落脚——高务实是在三岔河码头(京华的水寨)下的船,那地方离东昌堡很近。 李成梁先是诧异了一番,因为他也还不知道高务实被朱翊钧要求回京述职的事。 在牛庄马驿的驿丞拿出高抚台命李成梁全权节制辽西军务的公文之后,李成梁不由得松了口气,暗道:幸好没有错过,这要是错过了,至少一两个月见不着,尽耽误事。 然后转念一想,忽然想起一个大问题:高务实不是刚刚履新么,怎么马上就被召回京去述职了?他这才两三个月的任职时间,有个什么好述的?难道是朝廷对高务实上次的“市圈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非得要他亲自去做解释? 可这也不对啊!叶赫不过是女真一部,兵不及万,在朝廷眼里根本排不上号,就算是杀了叶赫二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高务实这次能够因为“市圈计”加兵部右侍郎,那只是因为斩首超过了两千罢了……所以朝廷不应该为了这点事就把高务实给召回京才对。 李成梁摸着自己的大胡子左思右想,总觉得这事透露着诡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思考的范围从辽东扩大开来,暗道:莫非是因为云南的战事? 可高务实跟云南的战事也没多大关系啊,他是做过广西巡按,也平定过安南,但云南与广西虽然是临省,局面却大不相同,就算皇上格外信任这个同窗,想要问策,这也是问道于盲啊! 云南和广西的相似点,是都有着一大把土司,但是相对来说,广西倒还比云南要“简单”一些,因为广西土司都是内属的,而且有岑黄两家巨头在,只要能够拿捏住岑黄两家,广西的土司就算掌握住了。 云南就不同了,局面更加复杂。首先一条,云南的土司分为内属和外附(注:正德时期的《云南志》中称之为“腹里”和“外边”),内属、外附与朝廷之间的三角关系错综复杂,原本明初时期最麻烦的麓川土司。 其次云南的朝廷机构也比较特殊,主要的特殊点就是沐王府的存在。“沐王府”是民间俗称,朝廷的官方说法叫做黔国公府,由于沐氏镇滇日久,威权甚重,“尊重拟亲王”,因此云南民间以沐王府相称。 沐氏镇守云南,官方的职务只是镇守云南总兵官,按理说,其所辖军队不过是地方卫所和地方土司。不过朝廷却有特许,而且是祖制的特许,特许沐氏在紧急情况下可抽调邻省(四川、贵州)驻军。 而且即便不以“紧急情况”的原因抽调临省驻军,沐氏可以调动土司这一点也很厉害,因为沐氏世镇云南,与土司们的关系明显比朝廷流官的巡抚等人亲密百倍,所以那些听从朝廷调遣的土司,实际上根本就是听从沐氏的调遣。 换一个比较诛心的说法,那就是“只认沐王爷,不知朱皇帝”。在这种局面下,云南的局势就更加复杂了,云南巡抚也可能是大明所有巡抚中,对本省总兵压制能力最差的一个巡抚,比辽东还不如。 所以李成梁不觉得皇帝把高务实召回京与云南局势有什么关系——高务实已经是巡抚了,即便是平调云南巡抚也显然不可能,因为他高务实凭借独一无二的背景和安南定北的威望,现在连我李成梁都忍不下,还能忍得下真正的土皇帝云南沐府? 高务实要真是去了云南,恐怕还来不及和沐府一致对外,就得先闹出一场强龙与地头蛇之间的大战,这是此时此刻的朝廷绝对不想看到的。 可如果既不是因为市圈之计,也不是因为云南之战,那皇上让他回京干嘛?总不能说大半年不见,皇上就因为过于想念自己这位同窗,把朝廷规矩都丢开一边了吧! 要真是这样,自己也别想着跟高务实谈判了,今晚去见他的时候直接二话不说磕头求饶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但李成梁还是不觉得这对同窗的关系能好到这般程度。 毕竟君臣有别,皇上又是初掌大权,而且看起来也不是当年武宗那种跳脱性子,应该不至于如此没谱。 这个疑惑顿时成了李成梁心里的另一根刺,想着想着,居然疑心大起的想道:该不会是开原那边真被高务实查出什么大问题了,所以他打着回京述职的幌子,实际上却是亲自去告御状吧? 这个想法把李成梁自己吓了一大跳,十年来面对蒙古数万铁骑都能镇定自若的宁远伯,此时心里却是扑腾扑腾一阵乱跳,暗道:莫非这厮想要设计陷害我? 李成梁心里知道,他在开原肯定是有一屁股屎的,甚至又何止于开原?铁岭、开原、广宁、辽阳、宽甸、宁远,这几处不过只是重点罢了,实际上在整个辽东,哪里没有他李家的产业?高务实偏偏又是京华这头巨兽的东家,商贾之事还能瞒得住京华?高务实只要愿意查,根本没有查不出来的道理。 不过,按理说全天下的将领哪个不捞钱?不捞钱的将领早他娘的死翘翘了——你没有钱就没有家丁,没家丁上战场就是送命,再厉害也是白搭。 戚继光当年初战时就没几个家丁,结果要不是仗着他自己神射,一箭射死了倭寇首领,这位名震天下数十年的大帅怕是第一场仗就要折了。 眼下的名将名帅或者所谓将门,谁不是想方设法捞钱?至于说捞钱之后是养家丁还是自己挥霍,那只是处置不同,在捞钱这件事上,本身没有区别。 当然,捞钱和打仗一样,水平是有差距的,本钱也是有差距的。像刘显那种人,虽然一身本事,但他出身又低,作战的对象又“不值钱”,捞钱自然就不太行。 马芳的条件其实比刘显要好一些,虽然他出身也低,但他任职的位置好,是宣大那种临近京畿的边镇要害,而且还掌骑兵,本来是捞钱的好去处,只是在李成梁看来,这回人出身的老将脑子不太灵光,捞的钱只养的起那么点骑兵不说,剩下的一点钱还总是砸在建回寺上头,尽是浪费。 李成梁早年还在做副总兵的时候就想过,要是换了他是马芳,手底下的骑兵家丁在庚戍之变时就至少能过万。 而现在李成梁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迄今为止他都还弄不清高务实始终针对他的缘由,上次家里商议这件事的时候也没商议出个结果来。 眼下高务实忽然要回京,这种担忧就更加严重了:既然满天下的武将都捞钱,而我虽然捞得多一点,但看在往日的军功和手头的实力上,皇上应该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自毁长城,那么高务实如果想要扳倒我,也就不太可能只从捞钱上着手找证据…… 难道……他要污蔑我图谋不轨? 李成梁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平心而论,图谋不轨这种心思,他李成梁是真的没有。不说别的,就说一点:仅凭辽东根本养不活他的四万家丁,他就不会傻兮兮的“图谋不轨”。 辽东穷是穷,其实养活四万骑兵还是做得到,但那是有前提的,就是李成梁必须自己贴钱——现在他也贴钱,但贴法不同。 现在这支李家军,朝廷是出军饷的,不过李家军不止是靠军饷吃饭,因为军饷的标准显然不够高,实际上只占正常开销的大概四成。 李家军还有三大财源:一是朝廷的战功赏赐;二是战争中的抢掠;三是李成梁给的“补贴”。 这三大财源的比例并不是固定的,通常来讲,最高的是朝廷的战功赏赐,这笔钱相对来说也比较稳定。 最不稳定的就是抢掠,打蒙古的时候一般只能抢些马匹牛羊,牛羊基本上直接作为犒赏,内部就消化掉了,而马匹又大多会用于补充战损或者扩大马厩存量,也很难“外销”换钱; 反倒是打女真的时候,抢掠这一块比较有赚头,因为女真不算游牧,而是渔猎,甚至还有好些已经开始农耕的,这些部落都有寨子,寨子里头多多少少有些存货,毛皮、人参、鹿茸、东珠之类,哪样都可以换钱。 不过女真和蒙古有区别,蒙古可以说打就打,女真却不行,他们大多数都是服从朝廷羁縻的,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打人家,这就限制了李家军的创收…… 而正是由于抢掠收益的不稳定,李成梁自己需要补贴的数额也就稳定不了,用财务术语来说,抢掠收益额和李成梁的补贴额算是“负相关”:抢得多,需要补贴的就少;抢得少,需要补贴的就多。 李成梁如果真的图谋不轨,打算割据辽东的话,首先朝廷的军饷和赏赐就没指望了,而这两笔钱原本就是大头。其次随意抢掠是不可能的了,靠着辽东一隅之地,在没了朝廷的支持下,能够守住本土都要烧高香,还主动出去抢掠,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痛快。 但如果既没有朝廷军饷和赏赐,又没法出去抢掠,这四万多拿大把银子喂出来的大军要怎么养?只能李成梁自己全贴,可那样一来,李家的家底就全搭进去了,而且单单一个辽东,怎么能够立足得稳,也是不能不考虑的事。 因此“图谋不轨”是真的没有,李成梁只是当年穷怕了,深刻认识了地位和钱财的重要性,所以才会不断的扩大实力来提高自己在朝廷、在辽东的地位,又不断的积累财富,以确保这种富贵能够长久。 直到高务实开始“处处针对”,他才有了警觉,开始不断的琢磨高务实的动机,以至于现在疑神疑鬼,只差要神经衰弱了。 好在他已经决定,今晚一定要探明这个原因。 李成梁来拜访高务实的时候很是规矩,远没有平时出行的好大排场,本身此去辽阳就只带了五百家丁随身护卫的他,从牛庄马驿前来东昌堡时甚至只带了二十多名亲卫。 站在东昌堡内,在张万邦家丁们看似客气的簇拥下,李成梁尽量维持自己辽东大帅的风范,威严而不骄矜,卓然而不凌人,负手而立,闭目养神。 直到张万邦匆匆跑回来,客客气气地道:“大帅,抚台有请。” 张万邦虽然是高务实的嫡系,但毕竟李成梁才是辽东总兵,所以按制来说,张万邦是他的僚属部将,叫他大帅是完全合理的。 不过李成梁总觉得张万邦的这一声“大帅”叫得非常言不由衷,虽然看似客气,却明显流露出一种疏离,远不如辽东本地将领叫出来那么自然。 但李成梁现在没心思在意张万邦的想法,只是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然后便动手解开斗篷的系带。(注:明代披风和斗篷不同,披风是有袖子、直领、两边开叉的,倒是斗篷的样式更符合现代人关于“披风”的概念。) 他背后的李平胡虽然在面对别人时孤僻傲慢,此时却很主动地上前接过李成梁的斗篷,问道:“大帅,属下等……” “候着。”李成梁没有客气,直接叫他们在此等候。李平胡也没什么不满,领命之后便退后两步站好,一动不动。 李成梁自己则对张万邦道:“三锡,有劳引路。” 张万邦虽然对李成梁谈不上多么尊敬,但毕竟身为下属,至少面子上的规矩还是得有,闻言忙道:“大帅客气了,请随卑职来。” 于是张万邦便将李成梁引至高务实暂住的院子,此时这院子内外都是高务实的抚标亲兵把守,不说里三层外三层,也是三步一哨、一步一岗,严密异常。 李成梁见了,心里都有些讶异,忍不住问张万邦:“近来东昌堡附近治安不靖?何以如临大敌一般?” 其实李成梁心里担心的,是高务实对他的疑心难道已经重到这个地步了,连见个面都要特意加强守备?要真是那样的话,问题就不是一般的严重了。 不过张万邦却咧嘴一笑,道:“大帅说笑了,东昌堡能有什么治安不靖的?虽然辽东有几股绺子,但再横的绺子也总横不过鞑子,怎么可能来东昌堡生事?” 说着微微一顿,又道:“至于抚台这边,据卑职了解,一直都是这般防卫严密的,毕竟您也知道,京华……” 李成梁这才一脸恍然,不再多问,朝张万邦微微颔首致意,便径直向前而入,但却同时伸手摘下自己的乌纱帽,单手托在胸前。 进得院中,自然有抚标亲兵引路上前。李成梁本以为高务实作为最年轻的抚台,此时可能会拿捏架子,端坐堂中等他拜见。 却不料那两名抚标亲卫却将他引入花厅一边,而且一转进偏院,就发现高务实一身宝蓝色道袍,立于花厅之外,微笑着朝他看来。 “汝契兄,别来无恙?” ---------- 感谢书友“i58”、“书友20181209232850335”、“soviet2003”、“willwol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55章 流爵,世爵 高务实这笑吟吟的一声“汝契兄”,让李成梁的心情莫名的放松了不少。 也怪不得他有这样的感觉,毕竟金复海盖兵备与辽东巡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层次。 就算高务实之前就是全大明最年轻的兵备道,但如果不论他的背景,其在李成梁这位总兵面前,真正拿得出手的也只是“文官”二字。 但辽东巡抚就不同了,从实权和统属上,巡抚就是总兵的上级——不要管官面上是怎么说的,实情就是如此。 虽然,不论这位高抚台的本职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还是兵部右侍郎,都远不如李成梁这位宁远伯,因为李成梁的官方全职是“太保兼太子太保、左军都督府左都督、镇守辽东总兵官、宁远伯”,除了总兵属于和巡抚一样的差遣官,本身并无品级一说(鞑清的总兵有品级),其余哪一个职务拿出来都可以力压高务实,至于爵位,那就更不必说了。 但这些东西都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有实际意义的只有两点:实权和圣眷。 论实权,高务实是巡抚,力压总兵——因为朝廷设置巡抚的本意,就是为了以文官来制衡镇守一方的总兵官的。 论圣眷,就算不说同窗之谊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光是“比衣服”,高务实就胜出一筹:他特赐的是坐蟒袍,而李成梁的是行蟒袍。 因此,不管李成梁在辽东地方多么根深树大,在高务实这个开挂选手面前也照样抖不起威风,要是高务实“飘了”,非要当面给他难堪,他还真的只能生受着。 但是可想而知,以他李成梁在辽东的地位,真要被高务实当面折辱,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跟高务实撕破脸,到那时也终究不可避免了。 好在高务实似乎并没有“飘”,依旧是一年前那种儒雅随和的模样。 至少看起来如此。 李成梁当然不相信高务实的表情和心情一致,因此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小狐狸,装得真像。 但李成梁自己装得也不差,他在听到高务实的话后,立刻快步上前,推金山倒玉柱一般下拜,口称:“末将李成梁,见过少司马,少司马金安!” 高务实本来猜到李成梁特意来见自己,应该是有求和的意思,不过却也没料到李成梁能把态度做得如此之低。 毕竟,前世看的各类史籍中,对李成梁的记载好像都跟跋扈二字脱不了干系,眼前这反差实在有点大。 其实李成梁上一次与高务实见面的时候,态度就摆得挺低,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李成梁态度摆得低,主要不是看高务实自己的面子,而是高务实背后的几位实学派大佬,以及皇帝陛下的面子。 而这一次却不同,高务实已经数次敲打李成梁了,换做一般人,早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何况李成梁本身也是个香饽饽,申次辅他们也早已接纳他的投靠。 这种时候还能摆出低姿态,只能说明李成梁的确是有名帅之姿——能屈能伸啊。 高务实也赶紧上前,用力将李成梁搀扶起来,佯装不悦地道:“汝契兄怎的又这般见外了?这是要折煞小弟啊……来,来,汝契兄里面请。” 李成梁客气道:“少司马莫要如此,尊卑不在长幼……”但话未说完,已被高务实挽着手拉进了花厅之中。 高务实仿佛没听见李成梁的客套,大声招呼家丁:“还愣着做什么?快上茶……要好茶,把前不久曹淦送来的‘玉叶长春’拿出来用。” 李成梁本来还要客套,一听“玉叶长春”,生生把客气话憋了回去,问道:“少司马说的,可是蒙顶石花之极品,有‘圣扬花’、‘吉祥蕊’之称的‘玉叶长春’?” 高务实笑道:“不错,正是此茶……听说少得很,曹淦也是年前才弄到一点真品。我倒也不是很懂,生怕牛嚼牡丹,今个趁着汝契兄也在,咱们好好品一品。” 茶这种东西,越是上了地位的人越没法拒绝,李成梁早年虽然穷困潦倒,这些年却是发达起来了,也很是讲究,一听是“玉叶长春”的真品,推辞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明明心里还想着婉言谢绝一下,嘴里却冒出一句:“少司马过谦……既是如此,成梁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两人分宾主坐好,高务实的两名烹茶丫鬟上前开始展示茶道。 在大明嘉隆万这一段时期,茶道可不是寻常人在家里烧了开水一冲那么简单,不过也不像唐代陆羽的二十四茶器、宋代的“茶具十二先生”那样复杂,基本上是日趋简明,不过依旧非常“专业”。 尤其是像高务实这种文臣世家的出身,对于茶道必须有所讲究,而且高党本身就有茶道大家的存在——明代茶道代表作之一《茶寮记》的作者陆树声,便是高党的重要人物[注:本书卷一时偶有提到过陆氏兄弟]。 “园居小室,禅栖其中,中置茶灶,备一切烹煮器具、烹茶童子,供过路僧,骚人羽客而饮。”就是陆树声所提倡的。 当然,这只是强调一种“茶禅一味”的意境,具体到高务实这样的身份,“禅”的色彩会稀薄一些,而“怡然”之风更浓。 所以高务实不用烹茶童子,而用烹茶丫鬟,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专门训练出来的,既要把茶煮好,又要动作优美。娉婷婀娜的身姿,曼妙的扬手分杯、烧水煮茗,本身就已经是美到极点。 别说品茶了,光是欣赏她们的茶艺,便已经是极大的享受。 这些丫鬟都是高务实的母亲张氏亲手调教之后给他送来的,专攻茶艺,不务他事,府中称之为“茶娘”。 李成梁发达了不过十几年,虽然权钱两不缺,但缺就缺在这种底蕴,与张氏那种数代豪富之家相比,在这些细节上可就大大的不如了。 眼见得高务实的丫鬟们都是茶道大家的表现,不由得羡慕异常,感慨道:“少司马府上,不过区区使女,于茶道竟也卓然自成一家,成梁粗鄙之辈,今日才是真要牛嚼牡丹了。” 高务实轻轻一笑,道:“汝契兄过誉了,不过若要说这茶道,我大明茶道与古之茶道,倒的确有些分别,不知汝契兄戎马倥偬之余,是否有所涉猎?” 李成梁连忙摆手,道:“粗鄙之辈,胡乱煮了就喝,哪敢论道?” 这当然是谦虚了,李成梁家里也是有烹茶童子的,只是不至于像张氏这样专精于“生活乐趣”罢了。 高务实便笑道:“盖羽(指茶圣陆羽)多尚奇古,制之为末,以膏为饼。至仁宗(宋仁宗)时,而立龙团、凤团、月团之名,杂以诸香,饰以金彩,不无夺其真味。然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叶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也。故我大明取烹茶之法,而末茶之具,崇新改易,自成一家。” “哦……原来如此,受教了,受教了。”李成梁一边答道,一边心中暗忖:这些个文臣就是麻烦,你家的茶艺虽然出众,但也不必总提,要不然何时能谈正事? 不料说曹操,曹操就到,高务实话锋一转,便道:“我以为‘各遂其性’四字,尤其关键,就如同这将兵为战,将领各有所长,有人善守,有人善攻,有人善骑,有人善步……” 李成梁目光一凛,精神一下子集中起来,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倒似乎没有在意李成梁的反应,而是继续道:“既然如此,朝廷用人也该有此讲究,善守的便叫他去守,善攻的便叫他去攻,善骑的便叫他将骑,善步的便叫他将步。 推而广之,亦是如此。适合断案的,便叫他安心断案;适合带兵的,便叫他专心带兵;适合理财的,便叫他实心理财……汝契兄以为然否?” 李成梁总觉得高务实话里有话,可仔细想来,这话原本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无非就是知人善任罢了,似乎也并无什么机锋。 高务实从李成梁的神态中看出一抹疑惑,正巧烹茶丫鬟给他们呈上香茗,乃是二汤——第一次煮沸的水用来快速冲过茶叶,乃是头汤,这一次是不喝的,作为洗茶之用,二汤才是正经的第一杯茶。 高务实笑着端起小茶盏,向李成梁示意一下,道:“以茶代酒,敬汝契兄十年镇辽之功,请。” 李成梁连忙也端起面前的小茶盏,道:“成梁些许微末之劳,岂敢言功?少司马三年之内,安南定北,如此殊功,才是不得不敬,请!” 两人说是以茶代酒,互敬一杯,接着自然要赞叹几句茶香茶韵,待得放下茶盏,高务实才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所谓知人善任,有时候还要另外考量一些事。” 李成梁打定主意不乱接茬,以免被这小狐狸带进沟里去,闻言虽然心中一动,嘴上却只是反问一句:“哦?譬如说?” 高务实道:“便举这茶之一例,茶本是药,昔《神农本草经》有云:‘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 然《尔雅·释木》则云:‘檟,苦茶。’蔎,香草也,茶含香,故名蔎。茗荈,皆茶之晚采者也。茗又为茶之通称。茶之用,非单功于药食,亦为款客之上需也。 但‘款客’之用,显然更多于‘入药’,因此久而久之,世人提及茶之一物,首先想到的便是作为饮品,而非药品。 朝廷之用人亦是如此:有人或非止一技之长,既可用于此,亦可用于彼,究竟如何用之,乃视其能更大发挥之处而决断……” 李成梁逐渐有些明白高务实的用意,似笑非笑地答道:“若以茶做比,似乎以少司马这般通才,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方算合适。若如成梁这般,只好比之为剑,不论如何用之,终究不过杀人之器而已。” 高务实摇头道:“汝契兄此言谬矣,剑岂止杀人之器?” 李成梁微微皱眉:“倒要请教少司马高论。” 高务实道:“《隋书·礼仪志》载:一品,玉器剑,佩山玄玉;二品,金装剑,佩水苍玉……古有权臣者,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见剑之用者,非止杀器,亦可为仪器。” 李成梁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略微颓然地问道:“敢问末将在少司马眼里,是该做杀人之器,还是仪仗之器?”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高务实微微一笑,道:“小弟听闻,汝契兄诸子侄皆有干才,且不说长子如松,前次阵斩董狐狸便已名动天下,便是如柏、如梅兄弟,古勒寨一战之中也是功勋卓著,诚可为是将门虎子。” 李成梁虽然有些颓然,但此时还是打起精神回答道:“少司马过誉了。成梁诸子,如松虽勇,但轻而无备,性急少谋,乃匹夫之勇,若他日不慎,我恐此儿有死于小人之手隐忧; 如柏不过中人之姿,无非倚仗成梁微末虚名而居其位,不提也罢; 如梅年幼,我宠之最甚,因此难免溺爱,其心性难言坚毅,若为副将,当可胜任,若为主将,只怕难免临事动摇,他日恐有畏敌避战之举,亦不可矣。” 高务实听得心中诧异非常,这一刻甚至恨不得问李成梁一句:汝契兄你会算命? 原来李成梁刚才所言,倘若以原历史的发展来看,竟然全都不幸言中! 看来,知子莫若父这句话,还真是很有道理。 不过高务实现在却不能顺着这个思路去回答李成梁,甚至不能露出诧异之色,只能淡然一笑,说道:“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倘若他们始终不能走出汝契兄羽翼庇护之外,焉能有他日搏击长空之时?不怕汝契兄笑我轻狂,便以小弟为例:倘若今日我三伯高文正公仍在,小弟恐怕只能一直留在京中读书,甚至不便回籍参考,什么六首状元,什么安南定北,又哪里可能会有?” 李成梁沉默片刻,慨然一叹:“少司马说的也是道理……只是不知少司马以为成梁何时隐退为好?” 高务实露出笑容来,答道:“如今倒还不急,还有件事,需得等小弟为汝契兄创造机会……等那件事办妥,想必汝契兄也能安心荣养,坐看诸子各展所能。” 李成梁愕然道:“不知是何事?少司马可否透露一二?” 高务实道:“有何不可透露?这件事简而言之,便是先为汝契兄将流爵换为世爵。” ---------- 感谢书友“姜宏国”、“神霸天下2”、“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这章也算是“数易其稿”了,有两处打机锋的地方改了好几遍,整章四千多字写了六个多小时…… 第1056章 抵京 高务实与李成梁的一番话,没有说透的地方有不少,但关键的问题却是已然说透。 没说透的,是高务实为何一直敲打李成梁,直到今日趁机提出让李成梁找机会退隐,这其中的原因,直到李成梁离开之时,他也仍然一无所知。 说透了的,是高务实不打算对整个铁岭李氏下手,而是让李成梁有机会功成身退,这一点从高务实暗示李成梁,李家诸子应该走出他的羽翼,自行搏击长空便可见一斑,而最后更是直言,要创造机会让李成梁流爵换世爵。 李成梁现在的宁远伯只是流爵,流爵的意思就是不得世袭,如果能把流爵换做世爵,那么铁岭李氏便不再是单纯的将门,而是“与国同休”的勋贵之家了。 论地位、论富贵,勋贵之家当然都远超所谓的将门。毕竟将门这种家族,始终要和战争相关联,能打时自然兴旺,可一旦不能打,败落却也近在眼前。甚至有那运气不好的,昨掌白虎堂,今陷囹圄中。一个不小心,妻儿老幼都会被牵连。 而勋贵就不同了,大明的勋贵虽然经常捞不到什么实权,但位子却是极其牢固,除非谋逆、绝嗣等特殊情况,世爵就意味着永远的富贵。 况且大明没有子爵、男爵,最低的爵位也是伯爵起步,全国两京十三省拢共还不到一百人,这是何其尊贵?说句不客气的话,大明的勋贵,地位比宗室还要坚挺。 正因为如此,李成梁走的时候,精神有些恍惚,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此刻的心境究竟是怎样,是喜,是忧,还是莫名惆怅。 按理说,作为一员武将,世爵真的就是最高的奋斗目标了,既然能轻松拿到世爵,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 至于说爵位高低,李成梁也有自知之明。眼下大明又没有倾覆之忧,甚至还可以说这十多年来,大明甚有中兴之势,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没有灭国之功,怎么可能拿到比伯爵更高的爵位? 远的且不去说,高务实自己其实就能算是有“灭国之功”的人,可是他有爵位吗?没有,朝廷提都没提,甚至根本没人觉得他安南定北那样的大功能够得上封爵。 这里头固然有当时高务实地位还差得太远的缘故,但也是大明爵位难得的直接表现。事实上,除了开国、靖难,其后能以军功封爵的有几人?除了王文成公那个特例,其余多大的功劳,也无非是荫官子孙罢了。 可李成梁的荫官名额已经多到儿子们都用不完,开始用到侄儿们头上去了,这荫官再给多些又有什么意思? 李成梁骑在马上暗暗想着:世袭宁远伯,这大概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目标了吧?只是不知高求真打算如何给我创造一场足够换来世爵之赏的大功…… 走了一会儿,李成梁忽然转头朝李平胡问道:“平胡,你这辈子都有些什么打算?” 李平胡听得一愣,错愕道:“大帅这话,平胡没听懂……就打仗呗,跟着大帅打仗,杀也杀得痛快,还能抢些财货女子,还有甚好打算的?” 李成梁叹了口气,道:“要是我不打仗了呢?” “不打仗?”李平胡愕然道:“那做什么去?” “做什么啊……现在还没想好,不过,估计应该会是去京师荣养。”李成梁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那抹弯月,语声幽远:“许是品茗垂钓,含饴弄孙?” 李平胡挠了挠头,没说话了。李成梁转头,瞥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 高务实送走李成梁之后,回到花厅,花厅之中的茶具已经完全换了一套,而更关键的是里面的人也换了。 黄芷汀端着一只紫红渐变色的禹窑茶盏,正在灯下欣赏那茶盏上色泽的瑰丽多姿,当高务实进来的时候,她头也不抬地道:“我始终分辨不出,什么样的窑变才算极品,不过当今禹窑以你家瓷厂为首,你这套应该是世上少有的了吧?” 高务实在她面前坐下,看了一眼桌上刚刚新换的这套茶器,答道:“说起来我对鉴瓷一道也没什么研究,不过家慈倒是个中好手。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套有个名号,叫做‘紫气东来’,听说是去年最好的几套之一。” “要是拿去卖,能卖多少银子?”黄芷汀总算抬起头来,问道。 “这却不好说,虽则世人有云‘纵有家产万贯,不如钧瓷一件’,但这一套毕竟我都自己拿来用了……”高务实说着,摆摆手,道:“芷汀,你该不会是来和我谈瓷器的吧?你要是喜欢,回安南时就拿去好了。” 黄芷汀噗嗤一笑,摇头道:“你还真是甩手掌柜,连自家的物什都不了解。” 高务实愕然道:“何以有此一说?” 黄芷汀放下茶盏,却端起另一只茶盘,反过来给高务实看:“你看这盘底,有单独阳刻在一边的‘龙文’二字,此乃京华瓷器之中的绝品,只供你高龙文一人所用……我哪里敢带回安南去,坏了你家的规矩?” 高务实诧异地接过那茶盘,道:“还有这一说?”结果盘底除了“京华瓷器”、“万历十年造”之外,还真有“龙文”二字的小篆阳刻字样。 他想了想,忽然明白母亲的用意——这一招其实是学了他的,就是人为的划分“档次”。可以想见,禹窑的价格本来就高得离谱,现在又搞出这么一类,将来如果高务实拿“龙文禹瓷”送人,其代表的价值一定比黄金还贵重得多。 不过黄芷汀这话显然是调侃,高务实只能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岔开话题,问道:“刚才我和宁远伯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吧,有何感想?” 黄芷汀一手重新端起茶盏,另一只手单手一摊,道:“我又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交情或者过节,听得没头没脑的,能有什么感想?真要让我现在就说,我只能表示疑问:为什么不能让他继续做下去?他不服从你的调遣吗?” 高务实摇头道:“那倒不至于。” 黄芷汀便道:“哦,那看来是他家实力太大了?就像当初岑家一样,朝廷想方设法都要跟岑家打上几仗,还要推动岑家出现内乱,这样才能确保广西的安定——辽东也是这个态度吧?” 高务实倒没料到黄芷汀会从这个角度来解读,果然土司出身的人首先从“自家实力”来考虑问题,是一种习惯性思维。 不过想一想,其实她这话虽然不全面,但也不能算说错,辽东现在铁岭李氏一家独大的局面,的确不是朝廷所乐见的。此前之所以没人管,单纯是因为局面不允许,也就是那时候的李成梁无可替代。 说穿了,朱翊钧之所以要高务实敲打李成梁,也有这个原因。毕竟现在论战功,论地位、身份、背景,似乎也就高务实比较方便敲打他。 想到这里,高务实不禁感慨:好在我是文官,要不然我自己恐怕就要被别人敲打了。而万一没有那样的人选,怕不是就只有皇帝亲自上阵来敲打我了。 黄芷汀见他没有回答,面露疑惑,问道:“我是说错了,还是不幸言中?” 高务实也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道:“一半一半吧。” 不过黄芷汀似乎对李成梁的事并不怎么感兴趣,闻言无所谓地道:“得了,你要怎么安排他,跟我也没关系,从刚才你们的对话来看,你也不需要别人帮忙……要是没其他事,我就先去休息了。”说罢便站起身来。 高务实也随之起身:“我送你。”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嘻嘻一笑:“不用啦,这才几步路,送什么呀,你就安心想你的那些阴谋诡计好了。”话音未落,便径直去了,留下高务实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在她眼里的形象,该不会就跟阴谋诡计直接挂钩了吧?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日,高务实才刚刚起床,便有家丁送来帖子,说宁远伯派人送来了恭贺老爷履新的贺礼,同时留书一封,说既然抚台回京述职,他作为总兵就不能长时间不在防区了,因此已经连夜赶回广宁。失礼之处,万乞海涵。 高务实接过李成梁的留书看了看,信中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和家丁转达的一样。他又转而接过礼单看了看,李成梁送的大多都是些文玩,以书画为主,间或有几件前朝的玉器之类,也符合当前的官场规矩,只是层次比较高一点罢了,并没有什么格外可疑之处。 虽说这些东西应该是提前就已经预备好了的,但也可以看出李成梁对他并无太多敌意,直到此前那样的情况下,他依然抱持“和平解决争端”的态度。 看来原历史上李成梁在京师大把撒钱找人帮他说话应该是可信的,他虽然有野心,但只是局限于辽东一隅之地,而且这种野心也不是割据一方,不过是保证自己在辽东已有的地位和财富。 既然是这样的心态,那么自己昨晚的提议,想必他应该会好好考虑。 高务实心中喟叹:我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你好啊,你要是听我的劝告急流勇退,将来史书上的记载一定比原历史中要好得多。而只要我在辽东把几个隐患处理好了,你们李家的富贵也能更长久一些。 至于那四万大军,我也不眼馋,到时候还是留给你们李家,只是……得让你几个儿子分一分,这总不过分吧? 从东昌堡出发,一路上基本顺着驿道回京,只是到了盘山马驿之后便转道去闾阳马驿,省却了去广宁的一程。 一路上并无可述之事,无非地方官员、将领的迎接和相送罢了,都可略过不提。 到了京师,高务实按例将抚标家丁留在京郊西北的见心斋别院,自己和黄芷汀各带几十人进了城。 进城之后,高务实自然去自家府邸,黄芷汀这次却不肯与他同往,而是坚持要去安南会馆——这会馆还是安南内附之后新置办的,原先是一位苏州富商的别院。 那富商自去年起开始涉足海贸,经营苏丝业务,主要的路线是从苏州到广州,再从广州到金港。这线路一看就知道免不得需要京华南洋舰队的关照,还要跟安南地方搞好关系,因此安南方面想在京师弄一处会馆的事情传到他耳朵里,他二话不说就把这处别院拿了出来。 当然,钱还是收的,不过他只收了个成本价,一两银子都没赚。聪明的生意人都知道,这种时刻不赚钱,是为了在别处赚更多的钱。 礼部方面也派了一位员外郎前来问黄芷汀打算住在何处,作为安南朝贡副使,礼部也是有责任安排住宿的。 黄芷汀仍然坚持住在安南会馆,高务实劝不动她,也知道她是为了避免风言风语,只好由她去了。 等高务实回到自己位于什刹海东南角的宅邸时,才发现门外早有人等着。 陈矩穿着一身大红纻丝飞鱼服,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拱手道:“高中丞别来无恙,咱家可是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了。” 高务实早在看见陈矩的时候便已经翻身下马,这时候也笑呵呵地拱手道:“早前听闻万化兄(陈矩字万化)高升东厂提督,本该亲自前来道贺,可惜那时候正忙着打仗……” “诶,这样说就见外了,求真你高升辽抚之时,咱家也去不了啊,这都是没法子的事。”陈矩笑眯眯地又说道:“黄掌印今儿个正巧当值,实在抽不出空,他让咱家代他向高中丞致歉。” 原来随着李太后归政、陈洪倒台,内廷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之后,终于确立了新的“班子”。朱翊钧在黄孟宇和陈矩之间犹豫了许久之后,最终还会选择了让黄孟宇接棒,成为新的司礼监掌印,而陈矩则把东厂接了过去。 不过,或许是一种平衡,或许是对陈矩这个“贴身大太监”的补偿,朱翊钧并没有让陈矩卸任御马监掌印,而是开了一次历史的倒车,让他以司礼监第一秉笔太监的身份兼任东厂提督和御马监掌印两大实权职务。 之所以说“倒车”,是因为之前高拱曾经要求东厂与御马监不得一人兼任,而且已经推行了一些年头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张四维其实颇为尴尬,因为不管是黄孟宇还是陈矩,都是高务实的盟友,现在他们高升,本来也是好事,可皇帝让陈矩身兼东厂和御马监,又破坏了高拱当年的做法。 最后张四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疏表示反对,陈矩本人也数度请辞,然后皇帝才表示这只是个临时安排,最迟一年之后,会选用新的御马监掌印,这才把这次事情给摁了回去。 高务实和陈矩简单的寒暄了几句,便问起他的来意,陈矩笑道:“咱家的来意求真还能不知道?皇上急着见你,让咱家在这儿等着,你一到就带你进宫面圣——兵部和都察院那边可以明日再去。” ---------- 感谢书友“书友160429212821310”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qq阅读书友“青阳。”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057章 麻烦大了啊 面圣是肯定要面圣的,毕竟本来就是打着述职的幌子回京。 按制,巡抚述职只有一个对象,就是皇帝本人。当然,有时候皇帝也未见得非要听某巡抚直接与他交流,这种时候就会委托内阁代表皇帝接受巡抚的述职。通常情况下会是首辅出面,但那毕竟是例外情况——不过历史上这种例外,在所谓的“万历怠政”时期几乎变成了惯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眼下的巡抚述职,基本上都是皇帝亲自接见,所以高务实肯定是要面圣的,不过朱翊钧表现得如此着急,在他刚刚回京,甚至都没在家里坐上一会儿的时候就直接派出东厂提督接他进宫,这就比较令人惊讶了。 这说明……有急事。 很快,一队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组成的联合护卫,便簇拥着陈矩与高务实的两顶绿尼大轿往皇宫驶去。高务实的一队抚标暂时“卸任”,被准许先回府休息,吃顿饭之后再去皇宫外等候高务实回府。 进了宫门,高务实和陈矩便按规矩下了轿——他俩都没有如“紫禁城骑马”、“紫禁城乘舆”之类的特权,进了宫就只能步行。 不过,这也方便了两人就近期局势和今日的面圣做一些交流。 近期局势姑且不提,两个人说到今日面圣,陈矩一边走,一边沉吟着道:“说起来,今儿个皇爷究竟是要对求真你说些什么,咱家这边还真没个准数,不过咱家出宫的时候就琢磨开了,觉得最有可能的,还是潞王之国和云南战事这两条,只不过究竟是哪一条,或者两条都在内,这却说不准。” 高务实默默地点了点头,但只是微微皱眉思索,却没说话。 陈矩见了,怕他没什么准备,又提醒道:“求真,咱家素来知道你的本事,这天下间能人异士虽多,可说别人经天纬地的时候,那都是客套话。惟独对你,咱家是真觉得你有这样的能耐。” 高务实知道他这话肯定不是无的放矢,而且肯定没说完,便只是苦笑着道:“万化休得取笑,我哪有那么厉害。” “怎么是取笑?咱家这话比金子还真。”陈矩说着,却偏偏面现忧色,叹了口气:“可今儿个情况不同,咱家就怕皇上真把潞王之国和云南战事这两大麻烦事往你面前一摆,你就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你不知道,这两件事现在麻烦大得很,如果你掺和其间,可能麻烦更大。” 高务实这下子真有些诧异了,问道:“何以有此一说,还请万化指点一二。” “哪里谈得上什么指点?咱家有几斤几两自个清楚,说起这两件事,只是怕求真不知道其中根底罢了。”陈矩稍稍一顿,问道:“嗯,这两件事都挺复杂,咱家先说哪一件好?” 高务实目光一闪,道:“那就先说潞王之国的事吧。” “嗯,行,那就先说这个。”陈矩挠了挠头,道:“潞王之国这件事,关乎皇爷的名声,也关乎慈宁宫那边的……这些求真都是知道的,咱家就不多提了。” 高务实简单的点了点头。 陈矩继续道:“麻烦主要出在银子上。求真你是知道的,前几年潞王婚礼,按制,亲王定亲礼物,金止五十两,珍珠十两,结果花了多少?金三千八百六十九两,青红宝石八千七百块,各样珍珠八万五千余颗,珊瑚珍珠二万四千八百余颗…… 这件事当时就闹得外廷很不愉快,前郭元辅上疏劝谏,外廷言官还说他老人家话说得不够严厉,然后一大堆人上疏,仅言辞激愤者,就不下十余人。”[注:以上数据出自《神宗实录》。]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高务实还在京师,自然是清楚的,不过那会儿他就没插嘴,现在自然也不想多说什么,便只是点了点头。 陈矩便继续道:“其实这笔钱说大也不大,因为珠宝等物,并非完全来自于采买,其中有一部分是珠池御贡,从内帑里拿出来的,真正户部花的钱,也就十余万两。可是怎么说呢……对于户部而言,这的确也是额外的开支,户部不高兴那是肯定的。” “但后来修建潞王府,又出了麻烦。”陈矩苦恼道:“皇上准了潞王府千顷之地,以两淮运使出一千盐引(不是一千两)使用雇工。这又闹出事来,因为外廷回报说卫辉城仅六里方圆,而王府之大,甚至超过卫辉一城。如此兴建王府,相当于再造两个甚至三个卫辉城,即便有一千盐引,雇工之费也不足用,更何况还有建材无数,更不知从何而来。” 高务实这次插了句嘴:“卫辉城我倒是去过,的确不算大。” “关键不在这个。”陈矩苦笑道:“在于皇爷不肯让步,继续让下头按照之前所说的规模勘验估算,结果算出来潞王府的修建要花六十万两。户部这时候又不同意,说即便按照嘉靖年间的赐第之费,二十万两便已经算是天恩浩荡,这六十万两岂不奢靡之极?” 高务实轻咳一声,没表态。说实话,中式的王府花费的确贵,要知道他那白玉楼几乎是全汉白玉打造,规模乃是法国枫丹白露宫的翻版,而其建筑造价却不过只有两万多两。 而实际上王府造价贵,主要贵在用的那些高档巨木,那都是从西南边陲万里迢迢而来,木价和运费都不得了——优质木材之贵,看看京华造船动不动一艘船几万两、十几万两就知道了。 不过话虽如此,王府造价六十万两……的确是太惊人了一些,估计这王府的规模之大,恐怕比几番扩建的整个见心斋还大——要知道见心斋现在可是有京华工匠学堂好几个系,同时还能容纳约一万家丁驻扎和训练的(只是规模,从来没有真放过这么多人)。 高务实这次不好完全不说话,只能道:“六十万两……的确数目大了些。” 陈矩轻咳一声,左右看了看,挥手让随从离远一些,然后小声道:“求真,咱家和你说,这还不算……不知道谁给潞王出的主意,后来潞王又奏讨景王遗下的庄田、房课、盐店、盐税、湖泊水租、矿税等。外廷自然是不同意的,但皇爷又准了,理由还是‘副朕友爱同气至意’。” 景王就是朱载圳,嘉靖的第四子,与朱载垕同岁,仅小一月——就是那位跟隆庆比赛生儿子来争皇位的主。这位老兄于嘉靖十八年被封景王,嘉靖四十四年正月九日死于德安王府,因无子废封,谥景恭王。 既然当年能跟还是裕王的隆庆争大位,他昔日名下的产业规模自然小不了,潞王讨要这笔产业,外廷当然会觉得潞王贪得无厌。 高务实叹了口气,问道:“还有吗?” “有,怎么没有?”陈矩也叹了口气,苦笑道:“潞王之国,慈圣太后怕苦了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和皇爷说的,反正后来皇爷又准了二十万两,说是给潞王采买珠宝,用以点缀王府。” 高务实以手扶额:“那相当于修王府花了八十万两了?” 陈矩翻了个白眼,道:“您可太客气了,不是八十万,是一百万。” “嗯?”高务实心说,我数学不至于这么差吧,这一百万又是怎么来的? 陈矩解释道:“原先说六十万两修王府,但后来潞王派人看了,回报说是装潢简陋,住不得人,所以六十万两不够,皇爷只好又追加了二十万两进去……这就一百万两了。” 这下子连高务实也只能翻白眼了。 陈矩摆着一张苦瓜脸道:“关键是这事情的时间还来得不巧,去年今年咱大明尽打仗了,前前后后也都是花钱,可这打仗的钱不能省啊,户部穷得只差把太仓的老鼠都抓去卖了……只是这么一来,潞王府的窟窿又怎么填?” 高务实捏了捏眉心,暗道:我哪知道怎么填,这一百万两里头,估计光是“窟窿”就得有四十万两,而内帑那边因为皇庄裁撤了不少,加上去年还补贴了一些边军的战功赏赐,现在估计也拿不出钱来了。 然后高务实又有些厌恶地想道:朱翊鏐这个小子也的确有些贪,景王那边的遗产可不少,虽说景王的王府拿不到,但其他的产业都已经“过户”到他名下了,那里头至少也是六七十万两以上的价值,说不定还更多。 况且,六十万两打造的王府居然“住不得人”,你可真是棒棒哒。 现在高务实知道陈矩的担心了,他是怕自己担下这笔亏空,将来朱翊钧可能从此养成“没找就找高务实”的心态。 再有就是外廷也可能因此对他不满——外廷虽然会考虑这笔钱本身,但更担心的却是朱翊钧花钱的态度,他们吵也好、闹也好,根子上是希望皇帝不要乱花钱。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高务实出头把这个窟窿给填上,外廷就可能认为他是破坏了整个文官集团对皇帝的管束,纵容了皇帝的“胡作非为”。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万化的意思,我明白了……云南的事,麻烦又在哪?” “云南的事,第一个麻烦也是钱。”陈矩苦笑道:“朝廷是真的没钱了,云南要是再大打出手,今年百官只怕又要折奉、欠奉。内阁前几天召集户部和兵部做过一个推算:如果云南只是一力固守几处险要,不打什么大仗就逼退缅甸,那么花费大概只要四五万两银子; 但倘若云南在固守险要的同时,还按照云南抚臣的想法,派刘綎、邓子龙主动出击,就算不深入缅甸境内,只是将缅甸人逐出边境,这笔钱就至少要超过十万两; 如果这一仗还要打得更大,譬如说让刘綎、邓子龙直捣黄龙、犁庭扫穴——咱们且不说他二人能否做到,只说这等规模、这等距离的大战,这笔军饷就得超过二十万两。求真,这二十万两之说,可还没有算上凯旋之后的犒赏……你说,云南这仗能打吗?” 这一次,高务实就真的眉头大皱了。 正如陈矩之前所说的,打仗的钱最是不能省,这玩意儿省了是会出大事的,轻则前方战败,重则军队哗变,哪一条都是后果严重,根本承受不起。 可不比修潞王府,今年钱不够,如果还非要坚持这个标准,了不起把潞王再留在京师一些时间,不管是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载都好,凑齐了再修也死不了人,高务实并不觉得李太后就能趁此机会再走回台前。 可眼下的关键问题,在于户部已经空了,而大明又不兴借钱打仗,那就是说这场仗还没开打就已经宣告失败了,这他娘的怎么玩?按照户部的意思,那这场仗只能不打,也就是所谓单单守住几处险要就完事——大概户部觉得四五万两银子还能想办法凑一凑? 可这场仗不打的话,他高务实不甘心啊。 他还在广西任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考虑明缅之战了,结果搞到真要开战的时候,居然打不起?这可真是哔了狗了…… 最麻烦的是,现在看起来连陈矩这种自己的铁杆盟友都不支持云南开打。 娘希匹哦,你们能不能别把云南看做什么边陲蛮荒,那是大明的“核心领土”好吗? 普京大帝说得好,领土问题没有谈判,只有战争啊! 陈矩见高务实半晌不吭声,不由得紧张起来,问道:“求真,你不会真是支持云南大打一场的吧?咱家知道你高瞻远瞩,你要是坚持打,肯定有不得不打的理由,可问题是眼下没银子打啊……要不,咱先拖个几年,等过几年府库有了盈余再打?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高务实摇头道:“要是按照这个想法,过几年也一样没钱打的。” “哦?”陈矩愣了愣:“那是为何?等潞王这档子事过去了,朝廷不就缓过气来了么?” “这口气恐怕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高务实毫不客气地道:“西怀东制已经只差临门一脚,一旦情况允许,辽东就可能对图们全面开战,到时候那场仗也不可能是辽东一镇包打,最起码蓟镇肯定也要动……你觉得要花多少钱?” 呃,这个么…… 陈矩心道:按你漠南大战的那种打法,最起码五十万两肯定是不够用的,一百万两或许勉勉强强。 不过陈矩也知道,如果蓟辽大军主动出击打图们,那可能就意味着是“西怀东制”的收官之战,这其中的意义和其他的仗绝对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因为蒙古毕竟是大明两百年来的首要目标,打谁也不能和打蒙古比。 这么说吧,打其他人,户部都可能推三阻四,而打蒙古,尤其还是“收官之战”的话,那户部就是把全国官员的俸禄全部暂时停发了,他们也会咬紧牙关说“打”! 只是……既然辽东巡抚说辽东随时可能要打大仗,那这云南的战事如果要拖的话,可就真不知道得拖到何年何月去了。 陈矩虽然真的体会不到云南的重要性,但他毕竟是在皇帝身边当差多年的宦官,察言观色那是看家本事,哪里看不出高务实对这一战的关注? 陈督公不由得苦恼起来,用力挠了挠头,叹道:“这下麻烦大了啊……”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系统崩溃”、“i58”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058章 皇帝的关爱 “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高务实觐见——” 乾清宫西暖阁外,随着当值大汉将军的高声宣号,一袭大红纻丝坐蟒袍加身的高务实面色肃然地走入阁中。 一进门,他便看见御案之前站着一名笑容可掬的微胖青年,正是穿着一袭大红底色皇帝常服的朱翊钧。 “臣高务实,参……” “免礼免礼。”朱翊钧呵呵笑着,摆手打断高务实的话,自己也走了过来,一把抓住高务实的胳膊,让他无法顺利下拜,同时道:“怎样,辽东的冬天是不是比京师要冷?我听说那边现在倒春寒也挺厉害,你这风尘仆仆的,没生病吧?” 到底是十年同窗,“朕”都不带说了。 高务实拜不下去,只好收势,笑着答道:“皇上要说天气,辽东的确有些冷,不过真要说起来,其实也并不比京师冷太多。倒是辽阳的抚院原本有些简陋,臣到了之后,自己花了点银子,给花厅、书房、北房等处通通装了地龙,便也不冷了。” 高务实所说的地龙当然不是一种龙,也不是同名的中药材,而是一种比较奢侈的取暖方式。简单的说,就是把房屋底下挖出一些火道,在火道的外面设炉烧火,热流通过火道使房内气温升高。 这种取暖方式不仅建造、改造的工程量不小,而且由于能效很低,使用起来十分耗费燃料。在古代来说,地龙一般仅用于宫殿、王府等顶级富贵之地,不过这个东西本身并不违制,只要有钱且舍得花钱,倒也谁都能装。 高务实自然不缺这点钱,而且他烧地龙其实也便宜——鞍山的煤矿已经开工了,他那区区一个抚院,算他从早烧到晚又能烧多少?忽略不计的水平。 朱翊钧听了倒是丝毫不恼,反而笑骂道:“不愧是‘三十万两挥手洒’的新郑高龙文,早知道这样,朕刚才的朱批就不该把你的名字写进去。” 高务实愕然道:“什么朱批?” 朱翊钧随意一摆手:“小事而已,本来是赐辅臣、讲官等臣工一些手炉之类的御寒之物,但我想着你今儿个也该回京了,就把你的名字也给加了进去。” 高务实忙正色道:“臣谢皇上关爱。” “嗯……要说关爱,这我倒是不谦虚,我还真挺关爱你的。”朱翊钧忽然挤眉弄眼对高务实道:“你猜我这次让你回来,是有件什么好事要让你做?” 高务实心道:啥,好事?你确定不是在逗我?这都两个烂摊子摆在面前了,你跟我说是好事? 朱翊钧见高务实一脸错愕,还当他是想不出来,笑眯眯的指点道:“你想想,近来朝廷有什么大事,是你很适合掺和一手的?” 高务实听得恨不能翻一个大大的白眼,还我很适合掺和一手的?我是挺有钱的不假,但他娘的我也不是开善堂的啊,再说我花销也大啊! 不过皇帝的话还是得回答的,不能直接无视,高务实只好苦笑着道:“这个嘛,皇上说的莫不是潞王之国?” 朱翊钧一愣,然后立刻摇头:“翊鏐今年不过十六岁而已,之国的事又不着急,母后那边哪里舍得他现在就去卫辉?再说,朕如今荷包堪忧,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够礼藩之数,这件事怕是还要再等上几年……你再猜。” 咦? 潞王现在还没打算就藩啊?那怎么这么早就敛财敛得天下侧目了? “莫非皇上说的是云南战事?”高务实又试着问道。 “云南的事你怎么掺和?它在西南,你在东北,这也太远了!况且,云南这庙小了,现在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呀。”朱翊钧一脸嫌弃的模样,仿佛在说:“你怎么突然这么笨了?” 不是潞王的事,也不是云南的事? 高务实顿时有些一头雾水,不由摸了摸鼻子,道:“这……臣一时猜不出来。” 朱翊钧嘿嘿一笑,然后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看了看了门口,稍稍压低声音,道:“春闱啊!” 春闱?会试? 这我三年前就考完了,而且还是状元啊!提这个做什么,总不能说前一次的考试成绩作废,让我再考一回吧?还有没有王法了? 好在这一次朱翊钧没让高务实继续猜什么,而是自己接着说了下去:“我听说你收了两名弟子,但一个是安南人,一个是蒙古人?有这事儿吧?” “哦,这事是有的。那两孩子一个是阮潢之子,一个是把汉那吉之子,不过臣收他们为弟子,主要是为安其父之心……” “你的用意我当然看得出来。”朱翊钧摆手道:“不过,你是我大明的堂堂六首状元,也不能只有两个藩国门生啊,这也太寒碜了些!所以我的意思是,趁着今年春闱还差两天,让你赶紧回来做个考官,也好收几个门生撑撑门面、使唤使唤。” 呃……让我当考官?还是会试考官? 高务实睁大眼睛,问道:“皇上不是说笑吧?臣是万历八年庚辰金榜,中式也不过才三年,怎么做得会试考官?” “怎么就做不得?”朱翊钧轻哼一声:“你是编纂过《大明会典》的,你现在告诉朕:历代祖宗有哪一位规定过,说上一榜的进士不能做下一榜的考官?” “呃,这个倒是没有,不过国朝自有惯例,比如说考官就有考官的资历要求……” “你的资历不够吗?”朱翊钧打断高务实的话,反问道:“我朝惯例,考官须曾任或在任翰林史官——你任过吧?” “这个自然。” 废话,我状元出身,第一个职务必然是翰林院修撰,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我肯定做过翰林史官啊。 但高务实又连忙继续道:“国朝早年间,会试考官的确只有出身翰林这一条规矩,不过后来又有其他要求。譬如说这考官之选用,主考官一二人,嘉、隆年间起,已经仅止于大学士出任,而同考官八人,也须得是侍郎以上方可,而臣不过……呃?”说到这里,高务实忽然语塞了。 朱翊钧哈哈一笑,然后眨了眨眼,问道:“不过什么啊?难道你高爱卿就不是挂着侍郎衔的?” 高务实先是愕然,紧接着便颇为狐疑地反问道:“皇上,你该不会说,之前给臣加兵部右侍郎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好今年春闱要让臣来‘掺和’一手的事了吧?” 朱翊钧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怎样,朕这一手,算不算得上是高瞻远瞩、立意非凡?又算不算得上是‘关爱’?” 呃,我觉得你这个只能叫早有预谋……当然,关爱倒是很关爱。 有明一朝师生一体,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本来原历史上由于张居正丁忧夺情一事,闹出了刘台以弟子身份弹劾师相张居正的戏码,让“师生一体”受了些打击,但眼下这个历史上张居正被高务实扳倒,这出戏自然也就没了。 所以眼下的大明,师生关系之稳固,依旧毫无疑问。换句话说,高务实如果真的出任考官,点中几个进士,那这些进士将来一辈子都必须顶着“高龙文门生”的帽子过活,摘都摘不掉。 当然,“高龙文门生”这顶帽子,至少目前看来,还是个很不错的政治加分项,想必没有哪位新科进士会拒绝戴上。 而反过来说,这些进士也自然就是高务实将来的政坛资源,平时的好处暂且不说,就说异日若高务实有机会入阁,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他入阁后的嫡系。 所谓政治资源,这就是其中一种,而且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种。 如此说来,朱翊钧自诩对高务实特别关爱,倒真不是自卖自夸,因为他这个思路说穿了就是找着机会给高务实在政坛添上更多的本钱。 不过高务实还有话说,他问道:“不知今年主考官为何人?” 朱翊钧道:“万历八年庚辰科的主考是申次辅,今年本该是余阁老任主考了,不过余阁老推辞了——他现在正在病中,而且听说病得不轻,从上个月起便连续告假免值,上次来内阁当值还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这么说,今年的主考官是许阁老?”高务实问道。 朱翊钧点头道:“不错。”然后又补充道:“这也是我让你赶紧回京的另一个原因,许阁老虽然为人持重,但毕竟是高文正公的门生,你在他手底下阅卷一房,点卷被驳的可能性应该很小——当然了,以你高龙文的文名,你点中的卷子本来也不大可能会被驳回。” 高务实知道,朱翊钧这话肯定有所保留,因为许国岂止有“高文正公门生”这一重身份?他还是当今高党除了张四维这个首辅之外的二号人物,同时也是高务实的师兄身份,他是吃饱了撑的,还是脑子抽风了,才会驳回高务实点中的卷子? 朱翊钧趁着许国做主考官的机会让高务实做同考官(一共八名同考官),这是摆明了要让高务实挑选将来的班底了。 皇帝明摆着让臣子打造自己的班底,看起来好像很诡异,但在大明的政治体系之下,朱翊钧这么做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因为大明的阁老们,哪怕是首辅,如果只是个孤家寡人,其实也做不成什么事,必须得有一大帮子人肯跟着他干才行。 远的不说,严嵩、徐阶、高拱,乃至原历史上的张居正等,哪一位实权首辅不是桃李满天下的?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李春芳那种好好先生,其实都有一大批门生弟子,李春芳之所以显得“无权”,一是圣眷远不如高拱,二是他个人性格太软,太“溜肩膀”了,以至于门生弟子们都怕帮师相做事之后一旦有问题,就会被吓怂了的师相给抛弃。 而眼下呢?朱翊钧很多年前就把高务实看做自己将来的首辅,但高务实也不能除了圣眷之外什么帮手都没有就做首辅不是,所以帮高务实早些弄一批门生,不仅仅是照顾高务实,也是帮他朱翊钧自己。 至于说高党现在看起来人才济济……不错,高党或者说实学派,现在的确很强势,但这种强势的根基是多年前打下的,高拱、郭朴、张四维等人谁没有一大票门生弟子? 尤其是高拱,他不仅做过几次同考官,也做过主考官,外加兼掌吏部多年,门生弟子多得能从京师排到天津港,如此高党怎能不强? 但毕竟那都是老一辈留下的,高务实的年纪比他这些个师兄小了一大截,将来再过些年,只怕手底下就无人可用了,怎能不提前打下基础? 朱翊钧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高务实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正色谢恩。 “谢恩什么的,你就不要见外了。”朱翊钧这时候终于收了笑容,有些苦恼的道:“我找你回京,虽然主要是因为春闱的事,不过也的确还有好几件麻烦事需要你帮我出出主意。” 高务实心道:看来潞王、云南这两件事还是跑不掉,只不过听他这口气,似乎不是打算让我出面,而是他自己实在拿不定主意,想找我来参考参考。 他正色道:“为君分忧乃是人臣本分,皇上若确实有事难决,臣自然竭心尽力为皇上出谋划策。” 朱翊钧点了点头,面色沉肃下来,皱着眉头、踱着方步,沉吟道:“第一件事就是之前你提到过的云南战事。云南方面说缅甸出动二十万大军入侵,这场仗是人家挑起的,咱们就算不想打,却也不得不打,只是眼下府库着实空虚得紧,这场仗……” 高务实见朱翊钧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便问道:“皇上是不是想问,这场仗是不是应该控制规模,就算要打,也该见好就收?” 朱翊钧脸色有些不好看,但还是沉沉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是很想把这个近年来越发不老实的缅甸好好教训一顿的,只是朝廷目前的大事在蓟辽,加上府库空虚,要在云南大战一场确实力有未逮……” 高务实假意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道:“臣以为,缅甸不仅该打,而且还应该狠打。” “果然如此。”朱翊钧苦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态度……但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不肯打,而是要打赢对方二十万大军,咱们怎么着也得出动个十来万吧?我上哪弄银子支撑这十万大军去?” ---------- 感谢书友“曹面子”、“欢爱影响”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3180428135”、“薛定谔的老鼠”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059章 朱翊钧的理想与现实 朱翊钧与高务实的交情的确不是一般君臣所能有的,因此说起话来十分直接,尤其是在谈论这些单纯的政务问题,更是毫无遮掩。 这一番话说下来,朱翊钧的态度已经非常清楚:朕不仅是想打的,而且还想狠狠教训缅甸一顿才痛快,奈何眼下踵决肘见、金钗换酒,一时之间实在拿不出钱来打这一仗了,所以你看,朕也很蛋疼啊。 高务实沉吟片刻,缓缓道:“皇上,有些话,臣不得不问在前头。” “什么话?”朱翊钧看着他,道:“你有什么疑问,只管提出来便是。” 高务实正色道:“皇上是否有想过由我大明直接占领缅甸?” “占领缅甸?你是指如永乐年间在安南的举动那样?”朱翊钧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想法。” 高务实问道:“敢问为何?” 朱翊钧诧异道:“这道理明摆着的啊,永乐年间我大明国势极盛,占领一个区区安南还闹得那么多年不得安宁,来来回回打了好几次也没能安靖地方。一直拖到宣庙时,终于觉得这亏本买卖不能继续做了,干脆撤兵回来,那么多年的战果也不得随之放弃…… 务实,此处就你我二人,没有外人在场,我也不遮掩什么,我觉得当时那局面,简直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而现在咱们的重心也很明确,那就是蒙古左翼、察哈尔部,任何其他事都必须向这一目标妥协,朕……朕一定要做成历代祖宗都没能做成的这件大事!务实,你要帮我。” 高务实看着朱翊钧投来的无比企盼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道:“皇上放心,此非皇上一人之志向,亦臣之志向也,臣必竭心尽力,佐皇上成此千秋伟业。” 说起来,高务实还是头一次如此清晰的了解到朱翊钧这个皇帝的理想。 但凡是人,总有理想。 寻常百姓的理想,无非衣食无忧、子孙满堂;读书人的理想,或是光宗耀祖,或是宰执天下;哪怕勋亲贵戚都有理想,譬如不堕家声、富贵绵长。 惟独一国之君的理想,是最难判断的。有些皇帝的理想是国泰民安,有些皇帝的理想是长生不老,有些皇帝的理想是征服一切,当然也有些皇帝的理想仅仅只是享乐一世。 朱翊钧在太子时期的理想,高务实知道,那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就是“将来做个好皇帝”——这个理想是先帝隆庆等人灌输给他的; 他登基之后、亲政以前的理想高务实也知道,是“国泰民安、皇图永照”——这个理想是文臣们灌输给他的,其中包括高拱、郭朴两位元辅老臣。 但随着朱翊钧年岁渐长,尤其是正式亲政前后那段时间,他却显然陷入了迷惘,以至于在庚辰殿试之中,亲自出了一道光是题目都长达数百字的策论题。 “朕乘乾御极天下已逾八载,于兹夕惕晨兴,永怀至理。然纪纲飭而吏滋玩,田野垦而民滋困,学校肃而士滋偷,边鄙宁而兵滋哗,督捕严而盗滋起,厥咎安在?岂朕仁未溥欤,明或弊欤,当机而少断欤?” 每个人都有人生迷茫的一段时期,其中大多数人在那段时间里都会有“怀疑一切”的表现。朱翊钧虽然是皇帝,但同样也是人,同样也会在那段时间里突然觉得:这世界怎么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却一点用也没有?我该怎么办? 尤其麻烦的是,他接受的教育和显示情况起了冲突。 讲官们告诉他:吏风不正就该严肃纲纪,然而事实是他再怎么强调,吏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善,依然是“吏滋玩(顽)”,每年因贪腐、不谨等罪罢职、问罪的官吏依旧前赴后继。 讲官们告诉他:百姓贫困就要劝课农桑、精耕细作,然而事实是天下田地抛荒的极少,绝大多数都得到了妥善照料,可老百姓依然穷得家徒四壁,每日都在担心明天能吃上什么。 讲官们告诉他:士风渐坏就该从学校(社学、县学等)从小抓起,然而学校的整肃也一直在进行,可士风依然每况愈下。很多学子不热衷于读书,每每考个生员、举人之后便得意忘形,自以为成了上流人士,出入烟花之地,结交富豪之人,谁还想着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 讲官们告诉他:边军时常哗变乃是边疆不宁的主要原因,可他却发现即使边军不哗变的地方,外敌一旦来犯,表现也依然糟糕。要么任由敌军抢掠之后主动退去,反而上表说历经苦战、击退来犯;要么迎战失利,一触即溃。要不是京畿附近的蓟辽宣大等镇表现还算尚可,朱翊钧每每收到边情,不知道要私底下骂多少句“饭桶”、“无能”。 讲官们告诉他:群盗四起就要督促地方加大追剿搜捕、严肃法纪,但这一条现在朱翊钧自己都知道有问题了,因为他已经得知高务实手底下的京华商社,原来就是一群受招安的响马,而现在居然是边贸巨头、纳税大户。可见“群盗四起”的根源,绝非搜捕不力。 总而言之一句话,那段时间朱翊钧觉得什么事都不对劲,讲官们说的那些话,虽然看起来的确很有道理,可是却和现实情况根本对不上号。 然而,有一个人改变了一切。 这个人正是高务实。 高务实首先在策论中,把朱翊钧所提出的一切问题都归咎于一个因素:穷。 正是因为穷,以上的这些问题才会显得格外刺眼,也才会始终无法真正解决。 同时高务实还提出,历朝历代在解决“穷”这个问题上,总是过分强调节流,而忽视开源,偶有个别搞开源的,又只知道加赋、加赋、加赋,搞得民怨四起,最终闹出大乱子,一发不可收拾。 他提的观点当时就曾经引起争议,但好在他的出身把这种争议限制在了某一个层面——他是实学宗门之家,这种态度虽然显得有些激进,但对比心学派的某些人来说,也不算十分出格,因为心学派也有激进分子,提出什么个***,甚至无君无父。那些人都活得好好的,显然高务实也不至于就该死。 但在此时,高务实的影响都还只是“理论层面”,没有太多实际的展现。直到安南定北两场大战之后,他的影响力就陡然大增,甚至成为朱翊钧心态转变的决定性因素。 为什么?因为安南定北两次大战的胜利,直接帮助朱翊钧极大的提高了政治威望,并且顺利掌握真正的朝廷大权。 原历史上的朱翊钧,是靠着清算张居正、冯保来掌握实权的,尤其是对张居正的清算,更是重中之重。 而现在的朱翊钧并没有清算谁的理由,要不是高务实作为人所共知的“皇帝同窗”给他打出安南定北两大胜,朱翊钧哪能如此简单的树立起威望来? 因此这两场大胜对朱翊钧的影响非常之大,尤其是其中有两点最为关键。 其一是朱翊钧从这两场大战中得到巨大好处之后,对于“外战胜利”的好处感触甚深,使得他对于外战胜利的渴望变得强烈起来,继而激发了他刚才所提出的“朕一定要做成历代祖宗都没能做成的这件大事”这种心情。 小时候懵懵懂懂的“做个好皇帝”,现在有了直接目标:超越祖宗! 而其二,则是他对高务实个人的“期盼值”也变得更高,而且还更急切了,所以才会不断的想办法提升高务实的职务,甚至发展到今天,干脆直接出手帮高务实打造班底——这固然是加强了高务实,但归根结底是在为他朱翊钧自己的理想服务啊。 在朱翊钧的眼里,高务实本来就是他父皇留给他的未来股肱,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实在是心腹中的心腹、亲信中的亲信,忠诚度方面根本无人可及。 而高务实也用六首状元、安南定北等卓越表现,完美的达成了朱翊钧的各种期望,试问在这种时候,朱翊钧想要成就他心目中的帝王伟业,不用高务实用谁? 至少在此时的朱翊钧心中,高务实不仅仅只是一个臣子,甚至还是伙伴,是他“走向伟大”大道上最重要的伙伴。 这些话说起来挺长,但在高务实脑海里,却是如明灯乍亮一般,一下子就恍然明白过来的,他在一瞬间就洞悉了朱翊钧此时此刻的心情。 如今朱翊钧面前的最大困扰,就是他既希望一切“外战”都能获胜,甚至最好是大获全胜,但同时朝廷的实情又摆在面前,拿不出钱就是拿不出钱,把户部上下通通逼死了也没用。 而没钱……就没法打仗,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兵。 朱翊钧看着高务实依旧镇定自若的面容,心里忽然轻松了不少,道:“务实,还得是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觉得轻松。你人远在辽东,可能还不知道现在的局面——朝廷上上下下都在争论这件事,有说要打的,有说不能打的,有说该大打出手的,有说只需击退即可的,甚至还有人在说缅甸之所以来侵,是因为朝廷对西南宣慰(所谓三宣六慰的那个宣慰)过于严苛的……” 他说到这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叹道:“你是没体会过这种苦楚,就像一个人本就困得要命,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偏偏身边却有一大帮人非要拉着你说三道四、问东问西,而你还不能对这些人疾言厉色,因为说起来,他们还都是‘为了你好’。” 高务实哈哈一笑,摇头道:“世人都说神仙好,神仙烦恼也不少。皇上,这种麻烦,就算是臣,怕是也帮不了你啊。” “可别,你还是能帮得了的。”朱翊钧连忙道:“你接着刚才的话说……嗯,你问我要不要占了缅甸,我已经回答了,缅甸我是不要的。你想啊,我大明拿下云南近两百年,云南都还有一大堆土司,连带着还要用沐氏永镇云南,我要是再把缅甸也收了,该派谁去永镇缅甸?只怕到时候又是另一个安南,好处没看见一点,尽剩下‘靡费百万、损兵折将’这些令人生厌的词了。” 高务实微微点头,又问道:“也就是说,皇上只是想要教训教训缅甸,以安定西南边疆,至于其他的事,倒是不那么要紧?” 朱翊钧思索着道:“嗯……缅甸和蒙古不同,蒙古离京师太近,威胁也太大,所以必须彻底掌握,就算眼下咱们不得不一步步来,但目标是确定的。而缅甸离得太远,威胁也谈不上很大,只要把他们打服了,老实下来也就是了。” 高务实没有跟着他的话头走,而是继续问道:“但是眼下府库空虚,因此皇上希望用最小的代价来获取这次胜利?” 虽然朱翊钧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别扭,好像自己提出了一个很无理的要求一般,但现在事实就是如此,他也只好轻咳一声,答道:“这个,自然是花费越少越好。” 谁知道高务实似乎并不觉得无理,反而点了点头,道:“臣有三策,或可为皇上分忧一二。” 朱翊钧听得一下子瞪大眼睛,愣愣地反问道:“三……三策?我是说,这你都能想出三策来?” 高务实一脸自嘲,道:“连皇上都如此惊讶,看来庚辰年臣的策论张榜公布之后,外头有人说臣‘好发惊人之语’,倒也不是无稽之谈。” 朱翊钧忙道:“诶,你管那些人嘴碎?那些人自己没本事,就觉得别人也肯定不会有本事,休得理他。” 高务实笑道:“皇上所言极是,臣其实的确不会理他们……嗯,理也理不过来,只好当做没听到了。” “这么想就对了!夏虫不可以语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朱翊钧笑道:“你且把这三策快快道来,朕这段时间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心道:你要说愁,我倒不是不信你,毕竟你这个皇帝的麻烦事的确不少,不过从你这日渐富态的体型来看,什么衣带渐宽、一夜白头之类的……还是免了吧? 不过想归想,高务实还是把他的三策娓娓道来了。 ---------- 感谢书友“秦朝小驻”、“曹面子”、“玄游冥”、“贤”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60章 三策(上) “若皇上想要将缅甸纳为本土,如云南之例,臣这一时之间的确没有什么好法子,但若只是打赢这场仗,并让缅甸无力犯边,臣这三策想必应该有些作用。” “好!”朱翊钧点头道:“不过我足疾未愈,站着说话不舒服,咱们坐着慢慢说。”他的“足疾”本身不是单纯的脚有毛病,之前高务实已经大致猜到可能是痛风病这种“古代富贵病”在作怪,给他提过几点注意事项,但现在看来,朱翊钧可能并没有坚持下来。 不过高务实自己也是个医盲,他印象中痛风只是发病起来感受上痛苦,似乎并不致死,现在也就懒得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当下听了朱翊钧的话,坐下来慢慢说。 君前赐座是大礼,但那是对旁人来说的,高务实在朱翊钧身边坐了十多年,对此毫无战战兢兢的意思。他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甚至还敢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后才缓缓开口。 “这第一策,就是少动汉军,多调土兵,尤其是尽量调动外附各宣慰司的土兵协同作战。皇上,这就如同此前臣在安南之战和漠南之战中的做法,所调汉军只要精锐,尽量不要动用那些卫所兵,我们的思路是在质而不在量。”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问道:“这是节省军饷,我可以理解。但我有一个担心——你在安南之战中所调的岑黄两家土司狼兵,以及在漠南之战中所调用的土默特铁骑,他们都有不得不听命于你的原因,只能跟着你的大纛前进。 而这次云南的情况似乎更复杂一些,缅甸和几个外附的宣慰司几百年来的恩怨情仇根本说不清楚,而这一次缅甸基本上没有对他们直接下手,主要是冲着我们大明而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调用他们的土兵,甚至如你所言还要尽量调动他们的主力,这……成功的可能性有几成?” 高务实道:“如果按照以前的做法,则成功的可能性或许不到一半,不过这并不是没有办法可想的。” 以前的做法,那就是大明并不怎么把这些土司、宣慰司放在眼里,调用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呼来喝去的性质,然后打赢了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赏赐,土司、宣慰们的积极性显然不会有多高。 朱翊钧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许以重赏?可如果这样的话,这‘重赏’的财物又从何而来?” 高务实直接摇头,道:“不需要什么财物,只要皇上下诏告诉他们,这一次打败缅甸之后,过去缅甸侵占他们的土地,皇上会全部赐还给他们。甚至还可以包括他们原先和缅甸有争议的部分土地,也都按照他们有理这个原则,从缅甸身上割下来赏给他们。” 朱翊钧问道:“可据我所知,这几个宣慰司之间本身也有土地纠纷,如果再把缅甸侵占的部分和与他们有纠纷的部分还回去,只怕其中的矛盾会变得更大了,到时候……” 高务实一点没有跟皇帝说话的意思,就如同在和同学讨论一般,微笑着打断道:“那不好吗?” 朱翊钧听得一愣,然后微微变了脸色,再接着偏又哈哈笑了起来,指着高务实道:“务实啊务实,你可真是走一步看三步,利用他们也就算了,还要顺势再来个二桃杀三士?真有你的啊……不过,哈哈,这主意我喜欢。” 既然朱翊钧已经懂了,高务实也就不做解释,反而微笑着继续道:“各宣慰司方面可以用这个办法搞定,但云南内属土司方面却不能这么办。怎样调动这批内属土司,并且让他们如同昔日岑黄两家狼兵在臣麾下时那般尽心卖力,咱们也要有所措置才行。” 朱翊钧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些内属土司的调用,历来麻烦最大。云南土司还不比广西那样单纯,听说这些云南土司最怕的不是朝廷,而是黔国公,嗯……沐昌祚现在去了洱海,恐怕这些内属土司大半会往洱海去。” 朱翊钧提到云南土司畏朝廷不如畏黔国公时,似乎略有些嘲讽,但提到沐昌祚的时候偏偏又语气如常,让高务实对他的心思有些想要探究探究的意思。 不过眼下不是探究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高务实只当不知,接过话头道:“这倒无妨,他守住洱海就够了,至于滇西土司,愿意跟他去守洱海也是好事。” 朱翊钧有些疑惑:“这又为何?云南土司的土兵虽然比广西狼兵要差一些,但他们本土作战,熟悉地理,我觉得跟随大军主力出动似乎更好?” “这事儿可以分开来看。”高务实解释道:“从大军出征,看起来是挺好,但我汉兵大军主力必是刘綎、邓子龙二人领兵,他们两个都是江西人,可未见得能将云南土兵指挥得如臂使指。那些土司老爷所以服黔国公,是因为沐氏永镇云南之积威,刘、邓二人不过流官武将罢了,土司们可未必能服他们。 再有就是,有黔国公亲自坐镇洱海,滇西局面就稳住了,一来可以防备缅甸,二来也让滇西土司不敢生出异心、轻举妄动。况且缅甸也知道黔国公威名,一旦发现黔国公去了洱海,缅甸就少不得要把兵力往滇西方向倾斜,这对于刘綎、邓子龙二人从滇东方向出兵南下反击,也是颇有助益之事。” 朱翊钧从御案上拿过一张地图看了看,点头道:“有理,有理。不过这样一来,刘綎和邓子龙二人的兵力会不会太少了些?我记得刘綎的随任家丁只有差不多三千人,而邓子龙好像比刘綎更少。” 高务实道:“这也是臣之前最担心的一件事,他二人就算合兵一处,也不过五千之众,况且从滇东的地形来看,南下恐怕还要分开走才行,这会让他们的兵力过于薄弱,就算全员都是随任家丁,也经不起任何一次失败。” “那怎么办?”朱翊钧皱眉道:“要不卫所兵还是精中选精抽调一些?嗯,滇东土司肯定也不会全都跟着沐昌祚去滇西,也可以抽调一些?” 高务实点头道:“这是可以的,另外咱们不必限于在只调动云南土司,根据祖制,黔国公在临战之时是可以抽调川贵两地兵马的。当然,这次不能让他调动汉兵,不过土司兵马可以,臣建议……不妨把贵州土兵抽调个三五千左右,放在刘綎、邓子龙麾下听用。” 朱翊钧诧异道:“为何是贵州?刘綎随他父亲刘显在四川多年,调四川土司不是更方便他指挥?” 高务实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调贵州土兵自然是为了提前削弱某个姓杨的大土司,而四川虽然也有些土司,但都比较老实,甚至有些还特别忠勇,譬如后来石砫宣慰司世袭宣慰使马千乘与夫人秦良玉就是其中的典型。既然如此,就不要乱动四川,毕竟秦良玉算起来今年才只有九岁左右,可别害得她将来嫁不成马千乘,那就有些遗憾了。 不过这话肯定没法直说,高务实便只是道:“其一,刘显不止做过四川总兵,也做过贵州总兵,而且还在万历元年平定了百年难灭的都掌蛮之乱——哦对了,刘綎的初战就是发生在打都掌蛮的时候。他曾连破险要,先登九丝城,接连阵斩贼酋阿二、阿三,生擒贼首阿大,更难得的是,那时候他才十四岁。” 朱翊钧讶然道:“原来这刘綎还是个少年英雄……诶,对了,我记得你和他颇为熟识,当初京华商社建立之前,那批人还在做响马,就是因为惹到你们,才被你和刘家父子联手击败,继而招安的?” 这件事高务实不欲多谈,只是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朱翊钧略微好奇地道:“后来刘綎还拿了武进士榜首(其实就是武状元,只是明代武举地位不高,不准使用状元一词),你既然和他一起打过响马,那你看他本事如何?” 高务实思索着道:“刘綎么……算是百年难遇的悍将。” 朱翊钧果然来了兴趣,又问:“若他在你麾下,你会如何使用?” 高务实笑了笑,道:“摧锋破阵,必为首选。” 这个评价一出,朱翊钧就明白了,刘綎在高务实心目中大概是刀尖矛首的性质,否则为何高务实不说别的,只说“摧锋破阵”呢? 朱翊钧心道:难怪务实坚持此战汉兵主力要质不要量,看来就应该是打算发挥刘綎的特质,让他去摧锋破阵了。 想到此处,朱翊钧便道:“既然刘家父子在川贵都呆过,调贵州土兵倒也一样,那就按你说的,从水西等地选调五千土兵好了。”然后顿了一顿:“还有两策呢?” 高务实道:“与缅甸之战,我朝廷应当着眼全局,不能只局限于云南本土,实际上缅甸莽贼的敌人多得很,咱们完全可以都调动起来,使其为我大明效力。” 朱翊钧显然对这个方面不是很了解,闻言不解道:“莽贼还有哪些敌人?” 高务实于是把缅甸局势给朱翊钧稍加分析(注:“按广西”卷的最后部分曾有过叙述,忘记了的朋友可以回头看看,这里就不说了),然后道:“所以现在的局面是,莽贼看似势大,动不动就是所谓二十万大军,其实他后院随时可能着火,只要朝廷对他的这些敌人表示支持,甚至最好是皇上下诏,给他们一些名义,这些人肯定都得跳出来。 尤其是老挝的刀氏姐弟、暹罗的‘黑王子’等人,肯定是坐不住的。另外,安南方面跟这件事也有些关系……” 朱翊钧先前听得连连点头,但到了最后这一句,却不禁有些愕然:“安南?安南和缅甸不接壤吧?怎么,安南和缅甸也有仇?” 高务实摇头道:“安南和缅甸本身并无仇怨,不过南疆就只有那么大,安南一直以小中华自居,岂能容忍莽贼大杀四方,连暹罗都被他吞并?所以臣在回京之前,安南就有一大批人跑来请愿,想让朝廷打压缅甸气焰……” 朱翊钧眨了眨眼,忽然笑道:“只怕不止是打压气焰这么简单吧?” 高务实也笑了起来,道:“当然不止,他们的意思是协助暹罗复国,然后自己也把柬埔寨收归囊中,如此便与暹罗接壤,可以随时支持暹罗和老挝抵抗缅甸。” 朱翊钧翻了翻南疆堪舆图,忽然撇撇嘴道:“安南人的算盘打得倒是不错,柬埔寨这地方比安南本土也小不了多少,他们竟然打算一口吞了……这还不算,吞了柬埔寨之后,在前方抵抗缅甸的乃是暹罗、老挝,而他们自己倒是藏在后头。 与此同时,暹罗、老挝既然复国,与缅甸的关系自然是不共戴天,于是便不得不依赖于安南的支持,这样一来,安南在南疆的地位,大概就真的算得上是‘小中华’了。” 朱翊钧能看穿这一点,高务实并不意外,毕竟自己当了朱翊钧那么多年的伴读、观政,怎么也要教他些东西。 不过高务实不怕朱翊钧能看穿这些。 果然,朱翊钧刚刚说完这些,话锋一转便又问道:“安南现在实力如何?有没有能力支持暹罗、老挝复国?” 高务实道:“单独让他们支持暹罗和老挝复国,那是不可能的,安南如今的国势肯定不如缅甸,但既然眼下缅军主力陷在云南,这件事就大有可为了。” 朱翊钧问道:“你估计安南能出兵多少?” “大概两三万左右,最多不超过三万。”高务实道:“安南的兵力,本来还算富余,只是皇上也知道安南的局面……两三万估计就是上限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道:“这两三万人能确保暹罗、老挝复国,并且引得缅甸回军吗?” 这个问题就有点难度了,高务实毕竟不是神仙,不能洞悉那位白象王的想法,只好道:“帮暹罗、老挝复国应该问题不大,因为这两地都是被缅甸强行征服的,口服心不服,有大量反对缅甸统治之人。 纳黎萱(黑王子)与刀氏姐弟只要登高一呼,估计就是群起响应的局面,各地传檄而定并非天荒夜谈,再加上有两三万安南援军支持,复国一事臣以为可成。 不过莽贼是否会因此回军则不好说,或许他听说后院失火,立刻就会回师平叛;或许他自负过甚,想要先和我大明较个高下,非要先打完云南之战再回师平叛;又或许他仗着兵多将广,抽调部分兵马回师平叛……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朱翊钧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道:“可有什么办法能让莽贼早些回师么?” 毕竟是大明的皇帝,在朱翊钧看来,安南、暹罗、老挝什么的,损失大点就损失大点,甚至失败了也没关系,为大明而死,死得其所嘛。 而高务实仿佛一点也不反对朱翊钧的这种心态,闻言便直接回答道:“办法么,当然是有的。” ---------- 感谢书友“asoaf”、“阿勒泰的老西”、“apodes”、“locez”、“sugarsugar”、“马鲛肉”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61章 三策(中) 朱翊钧希望缅甸早些收兵,当然是由于不想看到缅军在大明的土地上烧杀掳掠,这一条和刘綎、邓子龙出兵南下攻缅并不冲突。 要办到这一点,根子上只需要达成一个条件即可,那就是让莽应里感受到后方的严重不稳,甚至已经威胁到他的统治这种严峻地步。 威胁统治,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宫廷政变,王位更替;二是外敌入侵,兵临城下。 宫廷政变这条路子显然走不通,别说大明这边跟缅甸内部的高层人士毫无交流,甚至就是高务实也搞不清缅甸国都留守的大臣都有谁,连人都不认识,支持谁去政变? 至于说前方战败,后方政变,这种可能性倒不好说没有,但前提也是明摆着的,前方要是没有一次空前惨败,后方又怎么可能莫名其妙的就政变了? 所以,能够促使缅军南撤的办法,唯有后方军事压力过于巨大,缅甸本土乃至于缅甸都城都面临失守的威胁这一条。 但这其实也很难办。 翻开地图一看就知道,若是从安南出兵,在暹罗登陆,最靠近缅甸的地区也不过就是暹罗湾。就按大城(暹罗都城)到缅甸都城东吁城的直线距离计算,也已经超过一千五百里,这个距离有多远呢?和从云南昆明到东吁城的距离基本差不多。 何况行军作战不可能走直线距离,实际上可能要走将近两千里路。 因此,由暹罗方面偷袭缅甸国都,那是不可能的,换了二战的德军过来都不行——因为地形又差,路还很烂,德军来也打不了闪电战。 朱翊钧翻着南疆地图的堪舆图,也想到了这个因素,不由有些狐疑:“真的有办法?” 高务实道:“办法倒是有办法,不过安南都统司得花一大笔钱给京华才行。” 朱翊钧闻言愕然,莫名其妙的问道:“这又从何说起?” 高务实一摊手,道:“这个么……简单的说,就是安南都统司花钱找京华出动船队,万里远征缅甸的莫塔马湾,以精兵在勃固附近登陆,然后直接挥师北上,威胁缅甸国都东吁城,迫使缅军主力不得不尽快回师救援。” 朱翊钧看了看堪舆图,皱眉道:“你说的这些地方到底在哪,我这里只看得到一个东吁城的位置。” 高务实愣了一愣,起身走到朱翊钧身边看了一下,才发现朱翊钧手头的南疆堪舆图极为简陋,好多地方毫无标示不说,甚至地图的比例都不太对,他初中时期凭记忆画出来的东南亚地图都比这个准确十倍。 “皇上这堪舆图……有些过时了,而且不大准确。”高务实轻咳一声,道:“臣在安南之战时期曾经派人画过更详细、准确的南疆堪舆图,不过当时打完之后就忘了这茬,好在大体上臣还记得住,要不臣给皇上简单的画一幅?咱们照着图说事会更方便一些。” 朱翊钧自然赞同,不过这件事现在还很秘密,他不打算叫人进来帮忙,干脆亲自找了纸张帮高务实铺开,高务实则自己动手研墨。 朱翊钧一边铺纸润笔,一边调侃道:“古有李太白力士脱靴、贵妃捧砚,今有高求真天子展卷、帝王侍笔,啧啧……” 这话朱翊钧可以说,高务实却不能没反应,连忙退开一步,躬身道:“臣死罪,臣还是自己来吧。” 朱翊钧哈哈一笑,摆手道:“玩笑罢了,你还当真?” 高务实却一脸肃然地道:“皇上是否当真,臣不知道,也不敢妄自揣度,但臣却不敢不当真。” 朱翊钧愣了一愣,然后思索着道:“嗯……我方才这一比,比得有些不对,你和李太白那次全然不同。诗词小道也,你眼下却是为了国事动笔。既是国事,朕便是亲自为你展卷侍笔,又有何不可?昔日世庙曾有诗云:‘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为将军解战袍’,那便是为了国事,谁会说世庙做得不对?谁会说毛伯温当不得那一幕?今日亦然。” 高务实还待再说,朱翊钧已经摆手道:“好了好了,道理也说开了,再推脱就是你的不是了,要是你也对我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逾矩,我迟早要闷出病来……赶紧画图吧,一会儿还有事说呢。” 高务实无奈,只好道:“臣僭越了。”然后提起御笔,蘸了蘸墨,在朱翊钧铺好的纸上画起中南半岛的简图来。 勾勒一副简图并不需要太久,很快高务实就画好了,顺便标出了近二十个重要地点,注明了名称。 朱翊钧看着高务实画的图,有些不太习惯,说道:“你这一个小圆圈就代表一座城?这些折线是什么?山脉?” 原来明时的地图,城市都是画出城墙状的,山脉等也会直接画成山形,所以朱翊钧看着高务实的“现代风”地图很有些不适应。 高务实不得不又稍作解释,然后言归正传,道:“皇上你看,原本安南出兵是要从暹罗湾登陆,这样就只需要从金港沿着海岸线走,绕过柬埔寨南部这个半岛便可,风险很小。但如果要绕道去勃固,那就得直接穿过南洋,尤其是这里……” 他指了指马六甲海峡附近,道:“此处是咱们大明所说的满剌加,这个海峡就叫满剌加海峡,呃……臣比较习惯叫它马六甲海峡。此地现在的情况与过去不同,已经被佛郎机人占据,而佛郎机是目前南洋等地区的海上霸主,京华的船队要通过马六甲海峡而至勃固,很难说佛郎机人会有怎样的反应,因此京华必须考虑可能遭到的损失,安南都统司不花钱是不可能让京华出动的。” 朱翊钧面色古怪,迟疑道:“京华不是你的吗?” “是,京华自然是臣的。”高务实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地道:“可安南都统司不是臣的啊!凭什么安南都统司这次一旦获胜,可以得到偌大一个柬埔寨,而我京华就要为他做白工?” 朱翊钧愕然半晌,最后干咳一声:“你的逻辑真是……无可挑剔。” 不过说归说,他心里却想道:看来务实只是把安南当做一块他控制着的赚钱之地,本身并没有想过要把安南当做什么封地、属地之类。刘守有这厮越过陈矩上报说务实在安南“势压都统,礼比帝王”,真是瞎了狗眼,还好朕没信他的蠢话。 这时高务实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拱手道:“皇上过奖了,臣虽然用度谈不上奢华,但赚钱这种事,乐在其中过程,既然有合理合法的赚钱机会,为何不赚呢?” 朱翊钧心中一动,打着哈哈问道:“啊哈,也是,也是……安南拿下柬埔寨,你赚钱的机会也就更多了,对吧?” 高务实仿佛丝毫没听出其中的深意,笑道:“皇上明见万里,安南拿下柬埔寨的话,耕地面积就会更大,到时候他们剩余的粮食也会更多,如此臣便可以借机从安南买进更多的粮食,运到辽东补充军需,将来和图们决战的时候,就不怕粮草不济了。” 是这么回事? 朱翊钧这次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道:“好,好,我明白了,这就是你之前说过好多次的,正事固然要办好,但如果能顺便再赚些钱,那就更好了——是这个意思吧?” “皇上圣明。” 朱翊钧一摆手:“安南既然能给辽东提供粮草,拿个柬埔寨也算是应得之赏,这事没问题,朕准了。” 高务实微笑着一拱手:“臣代辽东军民谢过皇上。” 这话就有些艺术了,他不说代安南谢过朱翊钧,而说代辽东谢过。 朱翊钧笑着摆手,然后有些迟疑地道:“这个海上远征万里的计划,会不会有些冒险?那佛郎机人万一要是不肯让京华的船队通过满剌加海峡的话……” 高务实淡淡地道:“那就打呗。” 朱翊钧一愣:“你有把握?不是说佛郎机如今是南洋海上霸主?” 高务实不好解释太清楚,便只是道:“南洋霸主是不假,但皇上也知道南洋那些小国本就没有多少实力,又是一盘散沙,佛郎机人压过他们不足为奇。另外,佛郎机本土离南洋极远,京华突然大举南下,他们也不见得能立刻集中力量来应对,很可能只要谈一谈,就能过关了,未必一定会交战。” 朱翊钧毕竟对南洋局势几乎一无所知,听高务实这么一说,也就信了,松了口气,道:“那就好,这样一来,就只要安南的兵马登陆之后打得好一点,最好能一举突袭到东吁城下,则缅甸就不得不赶紧撤军回援了。” 高务实知道其实这里头还有个问题,就是安南到底出动多少人去打这场登陆突袭战,多了的话,后勤保障能不能确保,少了的话,突袭效果又能不能保证。甚至更关键的是,一旦缅军回援,这批安南军队怎么撤离? 但朱翊钧显然不在乎这一点,安南兵就算死得再多,他也不会伤心。而高务实也不能明说,只能自己私底下去安排——朝廷未必知道安南兵马实际上就是他高务实的兵马,何况就算知道了,朝廷恐怕还恨不得安南兵死得更多一些才好。 这事只能私下安排,指望朱翊钧或者朝廷上下真心实意关心安南死活,那是白日做梦。 别说安南这次出兵,是从两大警备军中抽调的兵力,大多数都是安南本土士兵,只有中高层军官才是大明人士(高家家丁),就算出动的兵马是岑黄两家土司的狼兵,朝廷方面也未见得能多么珍惜,顶多担心一下狼兵损失太重的话,安南局势会不会不稳。 朱翊钧也不问高务实打算“讹”安南都统司多少钱,直接跳过这第二策,问道:“前两策说完了吧,第三策是什么?” 高务实笑道:“第三策,就是实打实的为了解决‘军饷从何而来’的问题了。” 朱翊钧闻言精神一振,长舒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忘了这茬……不瞒你说,你刚才这些计划虽然都挺省钱的,尤其是安南、暹罗、老挝那边,可以说不需要朝廷花费一文钱,诚然妙计。 不过云南方面却不同,调动那些土司的兵马虽然无须朝廷支付军饷,但粮草补给总还是要给的,而朝廷现在……我粗略算一算,就算这样打,二十万两银子也肯定少不了。 特别是云贵两地的粮食本就不大足用,这次和缅甸一战,军粮不管是从四川入滇,还是从湖广入滇,距离都不近,道路还难走,必然损耗颇大,这又更进一步加重了朝廷的负担,我很怀疑搞到最后可能二十万两都还不够。” 高务实心道:不必怀疑了,肯定不够。就算汉兵人数再怎么压缩,要知道那些家丁的军饷和赏赐可不是卫所兵的水平。一个家丁的平时军饷就差不多是三个卫所兵的水平,战时就更夸张,达到五个卫所兵的程度也不奇怪。 再加上朝廷还得负担土兵的粮草补给,二十万两听起来虽然也不是小数目,但其实根本不可能够用,这场仗打得再怎么节省,开销也至少要在三十万两以上。万一刘綎、邓子龙所部的家丁损失再大一点的话,花四十万两都有可能——如果他们能顺利把这种损耗转嫁到朝廷头上的话。 至于说万一转嫁不利,那可能就会和原历史一样,刘綎、邓子龙所部的军纪没法保证,只能去抢掠地方来“回本”。虽说那些地方都是外附宣慰司们原先的地盘,却也一样会造成宣慰司与朝廷离心离德,最终的麻烦还是朝廷去承受。 高务实沉吟着道:“皇上,有道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臣一贯的态度就是,这打仗的花费,该花的千万不能省,宁可多想办法筹钱,也不能让前线兵马饿肚子,所以这花费的额度,臣还是主张给的宽裕些。” 朱翊钧苦笑道:“那你觉得这一仗要花多少?” “翻个倍吧,四十万两。”高务实道。 朱翊钧脸上一抽,仿佛牙疼一般,瞪大眼睛:“这就翻倍了?我且不说为何有那前两策之后还要这么多,就问一句:这么多钱要从哪来?” 高务实微笑道:“皇上勿急,臣自有办法。” 朱翊钧瞪着眼睛:“那你还等什么,说啊!” ---------- 感谢书友“懋蛉”、“神霸天下2”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062章 三策(下) 朱翊钧最着急的问题就是钱。 他在当了皇帝之后才发现,当初父皇之所以经常死皮赖脸要求户部拨款搞这搞那,并非真的就是什么贪得无厌,而是皇帝与户部之间的关系就有这么神奇。 户部恨不得朝廷所有的用度开支都从内帑出,皇帝则恨不得连给后妃采买胭脂水粉的钱都归户部出。 究其原因,似乎是双方都觉得自己很穷,而对方却很富。 然而,户部国库的钱财有多少,双方都比较清楚,而内帑到底有多少钱,则只有皇帝清楚,户部是不清楚的。 这就造成了一个悖论般的情况,皇帝只要喊穷,户部坚决不信;户部一旦喊穷,皇帝却不能不信。 按理说,只要内帑财务公开,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实际上这一点至少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是没有可操作性的。 因为皇帝必须保持一定的神秘感,没有任何神秘感的皇帝,经常会镇不住场面——譬如历史上的崇祯末年,朝廷上下都知道内帑空了,朝廷大臣就没几个把皇帝放在眼里的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没钱的皇帝说话不好使,调谁都调不动,谁都会阳奉阴违。 而原历史上的万历朝,则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哪怕朱翊钧数十年不上朝,也没有哪位臣子敢抗旨不遵。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家都觉得内帑充裕,甚至极其充裕——有矿税嘛。 那么,皇帝内帑有钱为什么这么厉害?道理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因为一旦皇帝有什么想法,哪怕你内阁不同意、户部不拨款,朕也可以直接拿内帑的银子来办事,其实甚至包括调兵打仗。 这样的局面,就相当于文官集团除了在道德层面也许能限制皇帝一二,在最关键的经济层面却根本控制不住皇帝,皇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正的随心所欲,言出法随。 这,才是权力运行的真正核心。 大明的历代皇帝们,或许他们的政治水平没有高超到把这些问题理论化,但不代表他们不明白其中的要点,所以皇帝内帑到底有多少钱,那是从来不会让外廷得知详细的。 不过,不同的皇帝会有不同的风格,比如成祖永乐帝的风格,就是始终让外廷觉得内帑极其充裕,所以他可以不顾外廷的反对,又是五伐漠北,又是迁都燕京,又是七下西洋……搞得不亦乐乎。 外廷既然不知道内帑到底有多丰厚,自然也就硬不起腰杆来,更遑论生出“限制皇权”的这种危险思想了。 而隆庆帝的性格偏软,他就不会效仿成祖,而是一门心思哭穷,整天说朕现在穷得叮当响,买区区两万两银子的珠宝、造一批春宫瓷器之类的破事,都非得让户部出钱。 可是户部也不傻,他们知道内帑不可能真的那么穷,因为光是皇帝的金花银等折税,隆庆就用不完,更别提还有大片的皇庄、大量的皇店等收入。 这样一来,内帑在外廷眼里依旧还是充裕的,所以隆庆帝的性格虽然软,但只要用了高拱这样一个性格强势又和他站一条战壕的首辅,朝政就依然稳稳当当。 这个情况在眼下的万历十一年开始有点变化了,朱翊钧很敏感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户部表现出来的苗头不太对——户部尚书开始动不动就以请辞来威胁皇帝收回成命。 虽然这一年来户部的确很困难,但动不动就以请辞来威胁,可还是嘉靖以来的头一回,隆庆朝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局面。 变化的主要根源,就在于外廷开始怀疑内帑到底还有多少钱。 造成这种怀疑心态的因素有好几点,不过说到底,有两个人责任最大:一个是朱翊钧自己,另一个就是高务实。 朱翊钧为了树立新君仁厚圣明等光辉形象,这两三年来不停地搞各种免税、减税。 土地贫瘠的地区,减免赋税;受灾受害的地区,减免赋税;出现“异兆”的地区,减免赋税;原先税重的地区,减免赋税…… 朱翊钧的行政手段多半跑不了高务实的干系,他在这里头也的确起了一些推动作用,不过他的出发点是“降低风险地区农业税”,取而代之的是从其他重商地区收取商税、关税。 只是不管怎么说,农税减少了,皇帝的金花银也就减少了。而更“作死”的是,高务实还劝朱翊钧把皇庄废了个七七八八。 废皇庄,取而代之的是变成民田,这相当于提高户部的收入,而减少皇帝内帑的收入。虽说当时废皇庄的本意主要是逼勋贵们退田,但京师勋贵们很快上了高务实北洋海贸同盟的大船,找到了新的补血路子,甚至比以前的收入还更高一点,而皇帝内帑的损失却是实打实的。 户部赚了,勋贵没亏,吃亏的就只剩下皇帝一个人。 然后就是漠南大战的影响,当时户部没法陡然拿出那么大一笔赏赐来,结果朱翊钧又搭进去了一大笔银子。 如此前前后后加起来,各种此消彼长之下,外廷当然怀疑内帑现在还剩多少家底。 朱翊钧之所以对于这一次缅甸的挑衅很不满,直接向高务实表示自己希望狠狠的教训缅甸一番,也有这个原因——他希望用这一仗来证明内帑还是很充裕的,朝廷里的某些人不要误判了形势。 眼下朱翊钧自己能想到的“新创收”,只有高务实接手并进行改建扩建的营口盐场,但高务实去辽东的时间本来就短,营口盐场也不可能马上给他提供大笔银子——改建扩建不要本钱的啊? 所以现在朱翊钧面对的局面就是到处都缺钱,而内帑偏偏又出现坐吃山空的迹象,这换了谁来能不急? 隆庆帝是有事不决问高肃卿,朱翊钧是有事不决问高求真,所以高务实就奉诏回京了。 当然,直接用这样的理由召他回京未免有些面子上过不去,因此“春闱同考官”这件事必须说在前头。而现在,高务实终于要在“搞钱”上开口献策了,朱翊钧哪里还沉得住气? 高务实面色如常,说道:“臣这一计,或可名为借鸡生蛋。” “借鸡生蛋?”朱翊钧有些疑惑,反问道:“此做何解?” 但高务实偏偏不直接解释,而是问道:“不知皇上以为,此战若是我大明获胜,我们可以获得哪些好处?” “好处?”朱翊钧微微一怔,下意识道:“打个缅甸能有什么好处?我也不打算要缅甸那瘴疠之地,非要说好处,想来也就是能让云南边地安靖十年罢了。” 高务实大摇其头,正色道:“皇上,恕臣冒昧,若是我大明开战、应战都只是这样考虑问题,恐怕再充裕的府库也迟早要打穷。” 朱翊钧倒不生气,只是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 高务实微微挑眉道:“简而言之,就是没好处的仗尽量不打,实在不得不打的,也一定要仔细审视其中可能蕴藏的好处,然后挖出来、利用上。” 朱翊钧听得不是很理解,但他没有马上就问,而是想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就像李成梁打蒙古鞑子那样,打完还要抢一把?” 高务实听了差点忍不住翻白眼——这种低级手段像是我的做派吗? “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何况就算真要如此以战养战,也不能是我大明天兵去公然行抢,那影响太糟了。对图们可以这样做,是因为蒙古乃我大明二百年宿敌,但缅甸的情况不同。一旦纵兵抢掠,就是放手容易收手难,到时候究竟是抢了缅甸,还是抢了其他宣慰司,只怕刘綎和邓子龙也控制不了,到时候各宣慰司离心离德,云南将来就有得乱了。” 其实高务实这话已经是“讲分寸”了的,实际上他本来还想说,刘綎、邓子龙所部就算“奉旨抢掠”,难道抢回来的财物还真能上缴多少到你皇帝手里?想多了,他们两个自己能拿到多少都不好说,毕竟这两位虽然敢战能战,但带兵的风格可不是戚继光那种,御下可不会那么严格。 这一点,十多年前刘綎就对高务实解释过:他们这些将领不比戚继光始终在朝廷高层有靠山,他们是经常要不到足饷的,哪像戚继光还经常能要到加饷,这种情况下治军根本就不可能多严厉,要不然下面轻则闹饷,重则哗变,那可不是说着玩。 朱翊钧倒没想那么多,见高务实否认,便问道:“那要如何借鸡生蛋?” 高务实微笑道:“这里头的关键是,咱们首先需要让朝廷上下都万分肯定一件事:云南这一战,我大明不仅必胜,而且会大获全胜,甚至不会拖得太久。” 朱翊钧疑惑道:“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其实他还真没有想过大明会败,即便眼下府库告急,即便缅甸“远在天边”,但缅甸在明廷心目中本身就只是个大土司,朱翊钧根本没把莽应里当做一个层面的对手。 但高务实是知道原历史上大明,在前前后后打了几十年的明缅战争中其实是吃了大亏的,虽说大明军事上的失败并不多,但最终却把外附的一些宣慰司基本丢了个干干净净,这其中的缘故还是值得深思的。 归根结底,一方面大明被三大征给耽误了,始终腾不出手来收拾缅甸,另一方面也是大明的国防思维有问题。 而高务实现在就是打算开始着手解决这个国防思维的问题。 高务实道:“臣以为用兵之道,最怕陷入僵持,一旦陷入僵持局面,无论最后是不是仍能取胜,本身也是一种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的打法。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尽量不要打出僵持局面,最好是能集中力量,一战而胜。” 朱翊钧点头道:“这个我也知道啊,就像漠南大战那样。现在之所以让你去辽东,也是为了积攒实力,到时候快速击败图们,以免夜长梦多——可这和眼下筹银子有什么关系?” 高务实笑道:“如果朝廷上下都觉得咱们能一战击溃缅甸,那咱们就有‘借鸡’的本钱了。” 朱翊钧还是不理解,皱眉道:“怎么说?” “提前许愿。”高务实道:“先在朝中放出风声,这次击败缅甸之后,要向缅甸提出城下之盟——好吧,也不是什么盟不盟的,就是索取赔款,索取大笔赔款来作为对缅甸的惩罚。” 索取战争赔款这种事,在西方很常见,在东方却不那么常见,东方的习惯一般是打到一方彻底倒下为止。 所以朱翊钧就听得有些新奇,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让他们出岁币?” 呃……你这个说法好像也差不多,岁币这个词,倒是很中国,差别只是这次是咱们收岁币了。 高务实干咳一声,道:“有些类似。” 谁知道朱翊钧却摇头道:“那可不太好,明明是咱们占理的事,一旦要钱,就显得……显得……” 高务实明白了过来,这该死的天朝上国思维可真是要命,都这个局面了,你还要脸不要钱?不对啊,你朱翊钧在原历史上应该是要钱不要脸的啊,怎么现在就看不开呢? 原历史上的朱翊钧,下头有人汇报说有些富商不遵朝廷的服色制度,越制穿大红等色服装,希望皇上严肃朝廷法度。 结果朱翊钧回了一句差点气死百官的话,大意是:如果这些人肯交钱,别说红色了,就算是明黄之色,朕都可以准他们穿——但那要交得更多一些。 这么一位皇帝,现在居然还抱持着脸面比钱大的态度?看来我的确有罪,罪就罪在让大明的财政比历史上富裕了不少,你没能体会到一文钱憋死一条好汉的窘迫。 但高务实不怕朱翊钧不上钩,他说道:“如果让缅甸每年出二十万两岁币,或者等价的物资,连续十年,甚至二十年呢?” 朱翊钧一下子坐直了,眼睛瞪得老大:“务实,你是在说笑?缅甸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高务实道:“缅甸在天南称雄多年,这点家底应该是有的,就算没有这么多银子,他们也能拿其他东西做抵。臣听说缅甸生产美玉、宝石,还有金矿什么的,至于柚木、黑木、紫檀木、黄梨花木等珍品木料,那就更多了……这都是银子啊。” 朱翊钧一听这话,顿时把天朝颜面忘到九霄云外,目光炯炯地道:“如此说来,这缅甸倒也不是一无是处……不过,这时间对不上呀,那岁币得是打赢了之后才有,可眼下咱们的麻烦是大军开拔的银子都有困难啊。” 高务实嘿嘿一笑:“所以刚才臣才说,一定要让朝廷上下完全确信此战必胜。”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朱翊钧始终没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高务实道:“既然大家都觉得能赢,以皇上之仁厚,就不妨让大家都在这其中发一笔小财……咱们可以发行一些特殊的‘宝钞’,比如就叫‘滇战宝钞’,每张面额为一两银子,第一期定量发行二十万两,滇战结束之后,朝廷获得缅甸岁币,便以一两一钱甚至一两二钱来回收这批宝钞……” “这,这……这果然是借鸡生蛋。”朱翊钧呆了半晌,以手扶额道:“朕要好好想想,要好好想想……” 但他也没“好好想想”,便忽然又有些紧张地问道:“务实,你觉得这宝钞会有人换吗?宝钞早就和废纸差不多了,我担心到时候根本没人要,那我这……” 嗯,你是想说万一卖不掉这些假借宝钞之名的债券,你的面子就和废纸一样的宝钞差不多了? 高务实微笑着道:“这一点皇上大可以放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必胜之战的局面下,坐在家里白赚一两成,是不可能没人要的。退一万步说,若真是没人要,臣来兜这个底——这二十万两我京华一家包圆了。” ---------- 感谢书友“豆儿852”、“1乐观向上好青年1”、“坐在小酒馆门口”、“玄游冥”、“无忧无虑k书”的月票支持,谢谢! ps:高务实想搞战争债券这件事,以前就透漏过一些苗头,这次终于找到机会了,嘿嘿~ 第1063章 朱翊钧的花样赐婚 “滇战宝钞”的发行被确定了下来,但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摆在面前的第一大问题,就是朝廷的宝钞早已失去任何公信力,即便现在打着特事特办的名头,恐怕也没几个人敢信,朱翊钧对此是很担忧的。 虽说高务实打了包票,愿意让京华来兜底,但朱翊钧在心中感动的同时,反而更不愿意让高务实承担这样的风险。 是,高务实的确很有钱,二十万两这个在当前局面下甚至能卡住朝廷咽喉的数目,在高务实那里或许只是新开两处大矿的本钱罢了,即便全部打了水漂,也谈不上伤筋动骨。 但朱翊钧还是不想让高务实以一己之力来“破家为国”——朕这个皇帝都不高兴这么干,务实如果做了,朕要欠他多大一个人情? 朱翊钧并不怀疑高务实别有居心,他只是推己及人,觉得高务实肯这样做,无非是看在他们两人独特情谊的面子上罢了。 天底下欠钱不还的人很多,但即便再无耻的人渣败类,也会有一种“人情债不得不还”的心态,而作为天下至尊,朱翊钧就更不想要欠这样的人情债了。 因为其他情况下的“人情债”,他都可以找到很合理的方式来偿还,但这种变相的借钱,就让他觉得很难堪,所以他又冥思苦想地提出了几种在他看来能够提升“滇战宝钞”信誉的办法。 可惜全被高务实三言两语就驳了回去,最后还是高务实自己提出了一个办法:由不久前成立的京华钱庄来作为“滇战宝钞”的代理发行方,京华钱庄本身承担宝钞的保值风险。 朱翊钧当时听了这话,觉得这简直是多此一举,和之前的说法相比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根本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区别。 然而高务实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条件”:京华钱庄如果接下这一单生意,将收取战争权益“百五”——也就是百分之五——的服务费。 朱翊钧稍稍一怔,觉得这好像跟之前就有区别了,至少不再是“人情债”,而真正成了一笔生意。 他来了些兴趣,问道:“你所说的战争权益……是指咱们预计中的缅甸‘岁币’?” “如果缅甸将来愿意全部以白银来支付战争赔偿,那就如皇上所言,京华的收益就是‘岁币’的百五。”高务实正色道:“不过……臣料缅甸拿不出那么多现银,多半会用其他的东西来抵账,这就有些讲究了,可能需要京华派出专人与户部商议。” 朱翊钧诧异道:“那是为何?你……我是说京华方面,还是拿百五不就行了?” 高务实却摇头道:“京华未必需要那些东西,而且转手销售也可能有麻烦,因为有些东西可能京华并不经营,如果也拿百五的话,京华还要在物流、售卖等变现过程中出现折损,所以这是要谈的。” “哦……”朱翊钧明白过来,道:“就是说如果收的不是银子,而是其他货物的话,京华要提高比例?” 谁知道高务实仍然摇头,道:“倒不一定是提高比例,臣个人的态度是最好限定物资——比如说缅甸方面拿了十几种物产来抵账,京华只挑其中一种或者二三种,但依然按照百五的比例进行总折价。” “原来如此。”朱翊钧毕竟不是做生意的人,听了之后竟然觉得还挺有道理的,点头问道:“你要些什么?” 高务实略微思索,道:“柚木和黄金。” 虽然黄金二字让朱翊钧有些眼馋,但回头一想,缅甸能有多少黄金?于是很快眉头舒展,点头道:“行,这事不必和户部讨论,朕现在就答应你了——宝钞这件事和户部有什么关系?” 这下倒是让高务实一愣,反问道:“和户部没关系?” 朱翊钧微微有些得意地道:“自然没关系!既然有这样一条筹钱的路子,我当然是让内帑来负责,然后给云南拨付的时候也走内帑即可——这有户部什么事?” 高务实心里正开始盘算走内帑的账和走户部的账到底有多少差别,朱翊钧已经解释道:“务实,虽然大司农和你关系不错,但有句话我不得不说:这给前线拨付的银子,走内帑可比走户部节省不少。二十万两银子从内帑送给云南,应该能剩个十八九万,要是从户部起运,顶多能剩十七八万,这其中少说也有一两万的差别。” 呃……好吧,文官们搞“漂没”的确比宦官们还狠,我又不是户部尚书,这茬我管不着,那就听你的走内帑好了。 朱翊钧见高务实点头应了,这才开心起来,很没有皇帝风范的起身,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道:“兵力、援军、粮饷,你这三策下来,就算是都有了着落,我也就放心多了。现在也只能等着看刘綎和邓子龙的表现,希望他们两个不要让我失望。” 高务实还没有答话,朱翊钧已经接着说道:“说起来这两个人,刘綎年纪太轻,邓子龙又太老,要不是他们两个都是你之前劝我调过去的,我真有些想把他俩换了,调几个当打之年的过去。” 这话倒也不算胡说,刘綎今年二十五岁,在参将级别的将领里头的确算小;而邓子龙今年五十五岁,也的确有些偏大。 不过,原历史上那么艰苦的条件之下,他俩都能战而胜之,高务实当然不相信在眼下三策加持的情况下他们反而会打输。 只是,高务实毕竟是个文官,而且是从来没有亲自指挥过这两位打仗的文官,实在不方便跳出来给他们打包票,于是只好说道:“刘綎名将之后,又是武进士榜首出身,十四岁便斩将夺旗,臣以为值得培养;邓子龙经年宿将,抗倭剿贼,战功等身,也是可用之人。” 朱翊钧默默点了点头,道:“用人不疑,道理我自然是懂的。况且如今大战将至,我也不会临阵换将,刚才那话,只是私底下与你说说,你不要外传。” 高务实笑了笑,点头应了。 两人稍稍沉默了一下,朱翊钧又问道:“安南的黄副使和你一同回京来了吗?” 高务实点头道:“来了,眼下应该在安南会馆。” 朱翊钧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问道:“你一向料事如神,这次可猜到朕让她随你回京的用意?” 高务实迟疑了一下,摇头道:“这……恕臣愚钝。” 朱翊钧哈哈一笑,抚掌道:“想不到你高龙文也有‘愚钝’的时候?” 高务实本来以为朱翊钧调侃一下之后就该直奔主题了,谁知道这次居然失算,朱翊钧施施然坐下,很无人君风范的翘起二郎腿,问道:“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高务实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何事?” “黄副使虽然是土司出身,如今在安南也是坐镇一方,但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这般万里迢迢南北奔波,你就没有些担心?” 高务实道:“担心自然还是有些的,不过……” 不过,后世的女孩子万里奔波的多了去了,广西女孩考中北京的大学,她们不也得奔波吗?何况黄芷汀身为一方镇守使,身边一贯带着精锐狼兵,就算是乘船北上,那也是京华调集的船况最好的船只,而且只是走沿海航线,安全性并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担心的吧? 不过这话显然不好明说,高务实便打住了。 谁料朱翊钧那边却会错了意,只当高务实闭口不提的原因是“局势所限,无可奈何”,便笑了笑道:“你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件事,嗯……赐婚这种事,朕不是不能做,不过总得有个由头,当时她来觐见的时候,朕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理由来,只好先按下了。” 高务实心中一动,轻咳一声:“那现在皇上旧事重提……” 朱翊钧嘿嘿一笑,道:“的确是有了个主意,不过这事儿还是有两个麻烦,甚至其中一个麻烦还挺危险的,需要你自己来决断。”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问道:“臣明白了,请皇上示下。” 朱翊钧见状,也收起了调侃的神色,认真地道:“我大明自建国以来,对恭顺忠勇之土司一贯厚待,这种厚待有时候甚至到了可以打破常例的地步,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高务实点了点头,这一点毋庸置疑,甚至算是有明一朝的独特之处。 朱翊钧便接着道:“这一点很值得利用——你知道,以你的出身和如今的地位而言,就算朕这个皇帝,寻常时刻也很难找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把黄姑娘赐婚给你,莫名其妙的强行赐婚只会让外界怀疑,甚至可能有人以为朕是在折辱你,这实在不是朕想要的。” 高务实目光一凝,问道:“皇上想找一个什么样的机会?是要臣立下大功,然后公开向皇上提出请求?” 朱翊钧哈哈一笑:“怎么一旦事关黄姑娘,你的神机妙算就不灵了呢?有趣,有趣。” 高务实脸色不由一僵,干笑道:“臣猜错了?” “错了,错了。”朱翊钧笑道:“你这次算是南辕北辙了。” 高务实很难得地挠了挠头,问道:“此话怎讲?” 朱翊钧笑道:“你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是你的功劳不够,恰恰相反,是黄姑娘的功劳不够——虽然这话用来说一位姑娘家,实在有些别扭,但怎么说呢……把她当做一位土司来看待的话,也是说得过去的。” 高务实眉头大皱:“皇上该不是说,要让黄姑娘立下一个大功,然后把臣‘赏赐’给她?这……是不是更别扭了?” 朱翊钧拍着桌子笑得打跌,好半晌才在高务实古怪的眼神下止住了笑,用力咳了一声,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之前的想法是‘南辕北辙’——什么意思呢?简单的说,就是不能由你提出要娶黄姑娘,而是得由黄姑娘提出要嫁给你。” 高务实眉头皱得更深,问道:“这是为何?” 朱翊钧叹道:“你想啊,按理来说,你高家的门第可比她黄家高多了,正常情况下你要娶她,找媒人去谈就行了,黄家那边怕是比你还着急,黄承祖没准还恨不得让你们赶紧圆房才好。 但你现在的问题也在这里,你不能无视族中人的想法,特别是令尊令堂的想法来做这件事,所以你才求到我这里,想让我出面解决,让令尊令堂无法反对。可是我刚才说过,如果我突然这样赐婚,可能造成不必要的纷扰。 所以咱们得把这个思路反过来,由门第低的一方先立下大功,朕到时候装作喜不自禁的样子,当众答应此人一件事,然后便由其提出赐婚一事……朕金口玉言,自然不能反悔,只好‘将错就错’喽!” 诶? 皇上,你的思路还挺开阔的嘛! 高务实不禁琢磨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来,朱翊钧倒也不催他,就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觉得他太磨叽了,于是拿起之前高务实画的南疆局势图看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务实的声音才缓缓响起:“皇上,此事要说可行,倒应该是可行的,只是这样一来,黄姑娘的名声会不会受到一些不好的影响?” 这件事朱翊钧考虑了挺久,这一点他自然是考虑过的,闻言便一摊手,道:“不瞒你说,我觉得这个很难说。” 他放下那张局势图,看着高务实,正色道:“如果黄姑娘是汉人女子,这件事对她的名声那是肯定有影响,但她是僮人土司,局面就有些不同。朝廷上下、文武百官,对土司的态度显然不同于对寻常女子,毕竟她甚至是可以带兵出征的人,岂能用寻常眼光看待?这件事要是措置得宜,我觉得甚至有可能成为一段佳话。” 高务实想了想,道:“皇上可否准臣去和黄姑娘商议一二?” “自然可以,本来就是在和你商议嘛。”朱翊钧很大度的一摆手,然后又道:“不过刚才这话还没说完——立功,这是个先决条件,只有她立下大功,我这里才好制造出刚才所说的那种场景。” 高务实苦笑道:“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眼下对于她而言,最好的立功机会,就是出征缅甸,是吗?” 朱翊钧轻咳一声:“这个嘛,其实是你刚才提到从安南出兵缅甸之后,我才临时起意的,本来之前我是想……算了,不提也罢。” 高务实吐出一口浊气,心道:看来他说的两个麻烦,其中一个还有危险的,应该就是指带兵出征缅甸的事了。至于另一个麻烦,想必就是由芷汀主动提出赐婚,即便她是土司、是僮女,这也依然很难为情,换做寻常女子,恐怕会选择“宁死不屈”。 不过,这到底也是条路子……总比现在这样僵住好。 ---------- 感谢书友“hughjl”、“欢爱影响”、“曹面子”、“不见前路不问糟糠”、“143023.q”、“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64章 旧党争,新疑云 赶在皇宫落钥闭门之前的最后时刻,高务实才从宫里出来。 今天的觐见,他和朱翊钧谈了许多事,最后还被皇帝留在宫里用膳,连用膳的一点时间都没耽误,一直在谈事。 出了宫之后,才发现不仅之前的一队抚标一直在等着,连高陌也来了。 高务实毕竟是风尘仆仆一路赶回京师,一到京师就被请进了宫,到现在已经有些疲惫,但高陌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之人,他亲自前来,肯定是有事。 果然,高陌是带着一大摞拜帖和请帖而来的,高务实打起精神翻了翻,忍不住开了个玩笑道:“真是不回京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这拜帖请帖加起来怕不是有六七十本?这我要是挨家挨户宴请和拜访,至少两个月时间就过去了。” 谁知道高陌却道:“老爷有所不知,这已经是小的筛选过之后的一批了,筛选掉的都是些老爷肯定来不及见的,剩下您现在看到的这些,要么是四品以上京官、三品以上外官,要么是世爵勋贵。除此之外还有两类,即科道言官和老爷庚辰科金榜的同年。” 高务实苦笑道:“我说怎么随便翻翻,就发现几乎都是熟人。” 高陌没说话,只是做出垂首候命的模样,高务实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给出时间安排,以及选择其中哪些进行宴请和拜访。 叹了口气,高务实道:“皇上给我安排了个差事,三日后我要临时兼任今科会试同考官和殿试读卷官。按制,到时候就得住进礼部一段时间,张榜之前都是出不来的。” 这个情况显然也出乎高陌的预料之外了,他愣了一愣才道:“那这些……” 高务实果断地摆手:“挑两三个非见不可的就是了,其他人……都用考官规制婉拒吧。” 他实在是累得很,说完就坐进他的绿尼大轿里去了。其实以前高务实在京师是很少乘轿的,除非下雨之类的天气,否则一贯都是骑马。 不过现下情况不同了,他现在已经是三品大员、一方巡抚,况且又恰好挂的兵部侍郎衔,再在京师“纵马横行”,就要担心被参上几本,说他飞扬跋扈了,因此不得不改了习惯。 乘轿也有乘轿的好处,就是可以在轿子里闭目养神,而外面的高陌仍然是骑马,并且一边走一边向高务实汇报情况。 根据高务实刚才的说法,高陌挑了几个比较重要的拜帖和请帖出来,请高务实做最后的定夺。 高务实闭着眼睛听完,略微沉吟一下便道:“元辅既然下了请帖,那是必去无疑的,这是第一个。” 高陌在外毫不惊讶的应了。 “枢省算来是我本衙,大司马那里也不能不去,这是第二个。” 枢省即是兵部,高务实挂衔兵部右侍郎,吴兑既然来了请帖,这个面子也得给。高陌再次应了。 “至于第三家……” 高务实刚刚说到此处,忽听得队伍后方有人高呼:“高中丞且慢,司礼监有条陈送上!” 外头高陌很快道:“老爷,是内廷的人,刚从皇宫城门上放吊篮下来的,要见吗?” “带他过来。”高务实心里有些诧异,司礼监送条陈?就算有条陈给我,也没必要这么急吧,刚才我在宫里的时候你们干嘛去了?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的司礼监掌印是黄孟宇,他虽然平时说话有些大大咧咧,但事实上绝不是个莽撞之辈,这么急着送信给我,想必是真有要事。 不多时,内廷的一位宦官就被带到绿尼大轿前,高务实还是比较给黄孟宇面子的,亲自下轿来了。 不过意外的是,那位身着少监服饰的宦官却没有递上条陈,反而拿了一道奏疏出来,一边递给高务实,一边道:“中丞勿怪,方才那样喊只是迫不得已,这奏疏是皇爷刚刚才看到的,皇爷叫奴婢马上给中丞送来过目……不过待会儿奴婢还得再拿回去。” 高务实颇为意外,但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接过那道奏疏看了起来。 原来这道奏疏是云南巡抚刘世曾上报“事发原因”的,疏文是这样写的: 臣云南巡抚刘世曾言查探夷情事:莽应龙于万历八年檄招腾越州卫职官往见,兵备道恐出木邦罕拔诈计,乃密差通事募小坑等五人,携币帛鞍马,入缅侦探。不意倒为罕拔所执,拔遂益以人、文送之摆古,小坑等至,即罄所携物自馈莽贼。 贼内而遣归,附以氊叚锦布,数种狂悖语具在竹叶书中,无款贡意,且求贡之文甫至,而易置宣抚,窥伺腾永之文继之,一时二事,自相矛盾。随委通事谕以告文,优以金帛兼奖异罕拔,俾终贡事。适莽酋死,子应里嗣,不见。使不受汉赏,且怒罕拔贰已,囚之,而攻袭其地。此其悍悖明甚。今但当多方设策图之,不必区区以彼之贡不贡为也。 高务实看得微微皱眉,再往下一看,发现刘世曾的疏文已经写完,下面乃是朱翊钧的朱批: 先年莽酋桀骜,侵夺土司,地方官漫不经心,偷安养乱,以致藩篱尽撤,边境多事,却又捏称本酋献物以求通好,生饰虚罔,前经该官员着该科即便查参来说。 疏文和朱批都很简单,实际上事情也不严重。 简单的说,就是莽应龙之前膨胀得很,下令让云南腾冲等州的卫指挥使等官去参见他,云南当地兵备道觉得其中可能有诈,说不定是木邦宣慰司的头头罕拔使离间计,所以就选派了几个懂缅甸语的人潜入缅甸、木邦查探情况。 结果这些人才刚到木邦,就被罕拔给抓获了。罕拔这厮显然不是什么大明忠臣,把这几个人抓了之后,收缴了他们携带的财物转送给缅甸。 缅甸方面写了一道根本不是“贡书”的“贡书”过来,语言狂悖,甚至公然要求朝廷按照他的意思改换宣慰使人选,而且还窥视腾越、永昌等地。 云南方面按照先礼后兵的原则,先是好言相劝,派通事去缅甸、木邦宣谕,木邦的罕拔倒是接受了金帛奖励,说自己依然忠于大明,坚持上贡。但缅甸出了状况,恰好莽应龙病死,其子莽应里继位,根本就不肯见明使。 不仅如此,莽应里还认为罕拔接受“汉赏”是背叛了他,发兵攻打罕拔,继而把罕拔抓了起来,这还不解恨,继续攻伐木邦其他地区。 按照刘世曾的这个说法,今年的云南战事,应该算是莽应里这厮脾气暴躁,先打了木邦之后发现自己果然兵强马壮,于是膨胀得厉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云南一起打了。 不过朱翊钧的朱批很值得玩味,他根本没有就这件事本身表达任何看法,只是来了个“算旧账”,说莽贼(父子两代)不断侵袭由云南管辖的各宣慰司,而地方官一直都在姑息养奸,等到事发之后还妄图粉饰太平、推卸责任,所以“该科即便查参来说”——相当于就是让相关的科道官员立刻“调查起诉”。 按理说,刘世曾说的虽然是他调查出来的“历史”,但其指出的问题是当下的,朱翊钧应该指示他接下来怎么办才是正理。 但朱翊钧没有任何指示,反倒翻旧账,要求把之前的那批相关官员——就是丢失藩篱的那批前任——的责任查清并弹劾。 这只有三种可能,一是朱翊钧没有注意到应该赶紧就当前的情况进行补救或者处置;二是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的要先惩治最开头的责任人再说;三是他心里早有云南问题的处理办法,但是不打算和刘世曾现在说明。 高务实想了想,还是比较倾向于第三种可能。 因为云南问题是他和朱翊钧刚刚谈妥的,朱翊钧已经从朝廷上下的纷争中摆脱出来,接受了高务实“狠打”的建议,连怎么打都确定下来了。甚至,他还把高务实的婚事都和云南战事挂上了钩。 这种情况下说朱翊钧忘记了事情的重点,实在太不科学了…… 但问题在于,这东西既然不是急事,那么朱翊钧匆匆派人追着自己来告知一番,其意义又何在呢? 高务实不由得沉吟起来。而那位少监也不催促,老老实实等高务实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高务实才理清头绪,原来朱翊钧在朱批中“不提正事”的原因,居然可能是他发现这件事涉及到了党争的问题。 刘世曾的这道奏疏,其实是在指责前任放纵缅甸过甚,然后才导致今日莽应龙、莽应里父子妄尊自大,甚至胆敢大举犯边。 但追究前任这种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追究的,因为云南方面的放纵态度也不是一年两年,至少要追溯到嘉靖中期。 当时的云南总兵黔国公沐朝弼曾经上疏报告朝廷,指出莽应龙势力对大明的危险程度已经很高,希望朝廷出兵干涉——言下之意,就类似于要打一场后来丘吉尔提出的“预防性战争”。 然而当时朝廷严词拒绝了,并且以兵部的名义训诫云南当地抚镇官,说:“荒服之外,治以不治……已畏威远遁,传谕诸蛮,不许交通结纳。” 既然这事远在“皇爷爷”时期就已经是这样了,那么朱翊钧现在所谓的翻旧账,肯定也翻不了多远,顶多追究前任巡抚的责任,否则牵连就太广,影响也太坏了。 而问题就出在前任巡抚上,前任巡抚是谁?饶仁侃。 饶仁侃抚滇,在这个事情上有什么大问题没有?其实倒也没有,毕竟他的前任、前前任乃至更远的前任们,一个个都是这么干的。 但饶仁侃有另外一个“历史遗留问题”,那就是当年高拱、张居正主张俺答封贡的时候,身为御史的饶仁侃、叶梦熊等人,是其中反对得最激烈的。 高拱当政的那个时期就不必多说了,除了勋贵之外,文武官员但凡是反对俺答封贡的人,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饶仁侃这个反对封贡的主力当然不可能例外,于是被贬外任饶州府推官。 但他应该感谢高拱用人的态度和张居正不同。 张居正的风格是,我觉得你做得不好,就贬你贬到这辈子都没法再回来,如果你还恶了我的话,那更是连命都别想保住(譬如刘台等),非要弄死了你,我才开心。 而高拱就显得“大大咧咧”多了,这件事你恶了高拱,他贬你的官,降调外任。但你如果外任的时候做得好,考评上佳,那也不必担心,因为你照样能升回来,高拱不会因为记恨你而插手干预。 高拱这种性格的人其实很常见,就是那种有脾气当时就发了,事后你怕他记仇,但其实他说不定早就忘了你这个人的那种直肠子。 于是乎,饶仁侃老兄干了一届小推官之后,由于考评优异,居然在高拱依旧兼任吏部尚书的时期,又再次上调回京,出任刑部主事。接下去,他的仕途也是一帆风顺,历任山西巡按、大理寺少卿,最后以右佥都御史身份巡抚云南。 直到万历九年二月时,给事中秦燿、御史钱岱等以考察拾遗论劾大批官员时,饶仁侃被劾以“不职”,于是先被“降一级,调外任”,后来彻查之后,又再罚以“冠带闲住”,这才被迫致仕。 饶仁侃从被劾到彻底致仕的这个时期,高务实根本不在京,对此了解得不深,所以他刚才本来没有想到,直到仔细思索之后,才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 万历九年二月饶仁侃才“出事”,显然和万历六年就已离世的高拱没有关系,但堂堂一方巡抚在区区考察拾遗中落马,这就不太可能没有党争因素了。 那么,饶仁侃是什么派系的? 他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的进士,其有三位同年甚为著名:状元申时行,榜眼王锡爵,探花余有丁。 除了王锡爵正在上演大孝子的戏码,回乡照顾老父(其父现在已经去世,王锡爵正在丁忧守制)之外,申时行、余有丁两位均在内阁,是心学一脉的左梁右柱。 这下子,真相大白了。 万历九年年末,郭朴连疏求退,甚至在朱翊钧再三挽留之后也坚持不就,以至于亲自求见两宫,坚持求退,最终功成身退,完美谢幕。 而饶仁侃恰好是在万历九年年初出事,下半年的时候被判罚“冠带闲住”——也就是保留行政级别的勒令退休。 说这件事没有郭朴的影子,高务实坚决不信。只不过现在他必须弄清楚的一点,在于郭朴本身不是一个如高拱般强势的首辅,他执政时期的风格是公认的“高规郭随”。 那为何高拱都没有觉得饶仁侃有大问题,而郭朴反而要在致仕之前把饶仁侃弄下去? 看来,大舅的请帖来的非常是时候,自己必须马上去“补课”一下了,要不然甚至搞不懂朱翊钧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有劳中使回禀皇上,就说本部院已经看过,详细情况待明日再做回禀。” 那少监当然知道高务实在宫里的特殊地位,闻言不敢多说,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在高务实眼神示意高陌打点红包之后,便千恩万谢、恭恭敬敬地退去了。 内宦一走,高务实就收起了笑容,皱着眉头吩咐高陌道:“立刻派人去元辅府上,就说外甥今日要连夜拜会,即刻便到。” 高陌刚才没有看过内宦拿来的奏疏,甚至就算看了他也搞不明白其中的问题,但高务实神情如此严肃,他自然知晓轻重,连忙派人去通知张大学士府,然后等高务实一进轿子坐好,便朝抚标和轿夫们大声道:“起轿小时雍坊,去张大学士府!” ---------- 感谢书友“熊猫小盼盼”、“zhou4770”、“沈杨”、“潇洒的pig”、“willwolf”、“林子歌”、“书友20200119063904326”、“陆森啊”、“胖宝宝狗带了”、“无忧无虑k书”的月票支持,谢谢! ps:马上进入三月了,希望疫情早日得到有效控制,希望各位读者平安健康。顺便问一个事:你们希望缅甸战事怎么写?我的意思是二选一:一是“镜头”只给高务实,云南、安南的反击也好,奇袭也罢,三言两语的旁白带过了事。二是给几章笔墨到云南和安南方面进行插叙,使剧情和配角人物都稍稍丰满一点。(本章4800字,不补齐5千,以上不影响收费。) 第1065章 姜还是老的辣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听说你前脚从宫里出来,后脚就来了我这儿?吃过饭没有?” 张四维穿着一身忠静冠服,在书房内会见,见到高务实之后便问了一声,然后招呼高务实上前坐下。 忠静冠服是一种嘉靖帝鼓捣出来的燕居服,有其特殊的含义,高务实一看大舅的穿着就猜到大舅的意思了。 这种服饰在没见过的人看来,其实是有点不伦不类的。它有补子,看起来像是后世人一般理解的官服,但它又是交领宽袖,配大带,头上戴的也没有官帽那么威严,看起来更像是一般文士的衣服被额外加了补子。 如果要类比一下,这就好似一套睡衣之上,又给配了肩章、袖章甚至绶带,弄得私不私,公不公。 但区区一套服装,竟然还劳动嘉靖帝亲自参与定案,显然有其意义,这里且不多说,简单的说明一下:官员们要的就是这种半公半私,因为忠静冠服实际上担负的,是官员们平时交际来往的用途。 官员们互相来往,若是在衙门里,那不必说,都是官服在身。但在下班之后、府上来往中,穿官服就显得过于严肃,穿道袍等真正的燕居服又似乎太过轻慢,于是在大礼议期间,随着嘉靖帝的亲自干预,大明便有了这种半公半私的新式燕居服。 张四维特意换了这么一身衣服出来,显然他知道高务实如此连夜拜访,不可能单纯只是为了看望他这个舅舅,必然是有朝廷上的事情要来讨论或者请教,这种时候,便是忠静冠服的最佳登场时刻了。 古人礼仪严格,由此可见一斑。反倒是高务实这个编纂过《大明会典》的六首状元今天在这件事上有些失分:他是直接穿着入宫时的坐蟒袍就来了。 不过张四维倒不怪他,一来他对这个外甥一直很满意,包容程度很高,二来他也知道高务实如此急迫的前来,显然是有要事。 高务实便说自己在宫里已经陪皇上用过晚膳,然后又问了姥爷、姥姥的身体状况。 张四维一听这个就有些叹气,道:“半个月前蒲州来信,你姥爷有些神智渐失之像,泰徵年前奉我之命回乡看望时,你姥爷已经分不出他和甲徵二人到底谁是谁了。” 高务实听得眉头大皱,不过想想却也可以“理解”,张老太爷这辈子恐怕也是真的一切都已经满足,家里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什么事都不必忧心——这在寻常人来说自然是好得不得了,但对于一位老人而言,真要是到了无牵无挂的地步,离老年痴呆症也就不远了。 这事儿,只怕李时珍都没辙,毕竟李时珍此前就已经说过,他该建议的地方都建议过了,该提出改善的地方也都改善了,老夫妇二人要是能坚持听他的,身体或许还有个三五年,但思维这茬儿……毕竟就算高务实前世的现代医学情况下,老年痴呆症也没法靠药物治疗。 张四维见高务实情绪有些低落,反过来安慰道:“你也不必太伤心,有道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说起来只是我这做儿子的不孝,不能亲奉床前。” 高务实一脸苦笑,微微摇头。 张四维知道他的意思,又叹道:“我知道你担心朝局,不过……这是没法子的事。万一我丁忧回乡,也只能寄希望于许颍阳(许国,号颍阳)能扛起我实学一脉的大旗了。” 高务实沉吟片刻,决定直话直说,于是问道:“内阁方面,咱们是不是应该加码了?” 张四维顿时目光一凝,微微皱眉:“李东璧(李时珍)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敢对我直言,却告知于你了?” 高务实沉默不语。 张四维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敲打着紫檀木太师椅的扶手,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内阁,天下瞩目,一旦变动,恐怕又是一场龙争虎斗啊。” 然后问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高务实摇头道:“此元辅之所思虑,下官不敢妄言。” “嘁!”张四维嗤笑一声:“你不敢妄言?你‘妄言’了不少于十年了——得了吧,‘下官’可以不敢妄言,但外甥,我看可以妄言一下。” 高务实绷不住严肃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苦笑道:“看来小甥这形象可不大妙了……好吧,大舅既然问起,我便随意说说。” 张四维摆摆手,示意他直说无妨。 高务实沉吟道:“我有三个人选,供大舅参考。” “说来。”张四维也收起了玩笑之色,严肃地道。 “其一,魏确庵(魏学曾)。”高务实道:“确庵公乃是我三伯昔日之左右手,三伯兼掌吏部时,确庵公为左侍郎,理天下吏务多年,声望卓著、门生众多,且此公一贯是我实学一派中最为坚定支持改革的重臣之一,无论声望、资历还是施政理念,我以为都很合适入阁。” 魏学曾肯定是有本事的,原历史上他由于是高拱的得力助手,在张居正上台之后被打压得很惨,以“原职候遣”而回乡——保留职务级别,但没事做,所以回乡。 张居正死后,他得以起为南京户部右侍郎,旋改南京右都御史,最后以南京户部尚书衔致仕。但到了万历十八年,魏学曾又被高龄起复,以兵部尚书衔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镇陕西、延、宁、甘肃四镇军务。 这一次他赶上了哱拜之乱,这时候出了一些戏剧性的事。简单的说,就是魏学曾的表现百分之九十九都很不错,但其中他有一段时间想要招抚叛军的其中一支,结果耽误了进攻时间,于是被弹劾,以至于逮捕回京。 然而实际上,他的其他工作都干得很好,他被捕仅一月,宁夏攻破,此战全胜,而答应这场仗的战略安排,包括各方调度、引水灌城等策,都是他在任时定下的。 等到宣报大捷,朱翊钧召见时任大学士赵志皋、张位,二人皆极力为魏学曾辩解,兵部尚书石星等朝臣也大多称魏学曾无罪。 曾上疏弹劾魏学曾耽误进攻的梅国桢也上疏说:“魏学曾应变稍慢,臣请求责备诸将是要振奋士气,而逮捕魏学曾的命令,发自臣的上疏,臣深感悔恨。魏学曾不获昭雪,臣将受到万世的讥刺。” 前线主将李如松也表示说:“魏学曾被捕时,三军将士泪如雨下。” 而时任陕西巡抚叶梦熊,也同样将功劳归于魏学曾——要知道叶梦熊多年来可都是政敌派系的。 由此可见,魏学曾不仅能力上佳,威望也够,人脉更是不缺。 至于所谓“应变稍慢”,当时他已经是接近七十岁的老人了,应变稍慢不是很正常?而如今,他可还六十不到,正是该当大用的年岁嘛。 张四维点了点头,但没立刻下结论,而是道:“下一位呢?” 高务实道:“下一位,则是我师兄吴环洲。”吴环洲就是吴兑,环洲是他的号。 谁知道这次高务实还没解释为何推荐吴兑,张四维却抬手制止,道:“吴君泽先不要急,等云南打完再说——他是大司马,现在应该专心军务。况且这一仗如果打赢,他就算是以本兵之职,南北俱有胜战了,那时候再举他入阁,也好堵人悠悠之口。” 高务实是吴兑的师弟,又是兵部下属,因此称吴兑的号,而张四维是其前辈、上级,因此称他的字。 张四维这一说倒也很有道理,高务实便点了点头,不再提吴兑这茬,而是道:“第三位则是张心斋(张学颜)。” 这一次也还没轮到高务实解释举荐理由,张四维便打断道:“你先等会儿……张子愚现在是户部尚书,你让我举他入阁,到时候如果事成,他这大司农还兼不兼着?” 高务实迟疑了一下,道:“似乎不太好兼任?” “不用似乎了,我告诉你,肯定不能兼任。”张四维淡淡地道:“如今这个大司农可不好当……皇上那边天天盯着不说,‘那边’的人也觊觎万分。幸好张子愚是昔日高文正公提拔上来的人,接的是王汝观(王国光)的职,他在这个位置上坐着,哪边都不好动他,可要是他一旦入阁,这个大司农之职……只怕有些人非要争得头破血流不可。” 高务实皱了皱眉,道:“理是这个理,但是大舅,也不能因此就把张心斋公一直按在大司农这个位置,始终不得动弹吧?” 张四维吐了口浊气,问道:“也不是要一直把他按在这个位置上,关键是他一旦离任,这继任人选不好定。你也知道,户部现在的差事难办,到处都缺钱,又到处都要花钱,张子愚算是王汝观致仕之后最难得的理财能手,他要是走了,户部这摊子怎么办?” 他不等高务实接口,又自顾自地道:“我甚至不站派别的思考过这个问题,就算把他们心学那边的人算进来也没用,他们那边更没有人能代替张子愚……你想想,眼下他们那边最有机会上进的,无非就是赵志皋、张位等几人,这几个人有哪一个是适合做大司农的?” 高务实皱眉道:“若说理财,这几位恐怕的确不大合适。” 张四维叹道:“所以,这个位置现在轻易动不得,甚至退一步说,理财的本事稍微差点,只要能坚持正见,也不是不能考虑,但这一来,又涉及性格和资历……我思来想去,王忠伯倒是勉强可以一用,只是他今年刚刚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不久,一时半会也不好再升。” 王忠伯就是王家屏,他是山西山阴人,难怪张四维会提到他,不过高务实知道王家屏这个人个性太硬,原历史上他是把高拱和张居正都能得罪到的主,这种人去做左都御史、刑部尚书之类的官或许挺好,但去做户部尚书恐怕就不合适了——户部天天都要和各方面扯皮,换了王家屏这种人做大司农,只怕扯皮非要变成吵架不可。 而且高务实还不得不考虑,这样一个人换上去,户部恐怕就从倾向于实学派而变成中立了,这是他不能满意的。 看着张四维的眼睛,高务实摇头道:“此公得之者刚,失之者亦刚。” 优点是刚正,缺点也是刚正。这就是高务实的评价。 张四维何等人也,自然一听就明白外甥的意思,不禁叹道:“那张子愚还是继续干着吧……我瞧这个位置,除非把你换上去,否则谁去都不好办。” 把高务实换上去,这话显然只是张四维的感慨,高务实也不会当真,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可不是说着玩的,就算高务实以天下首富的实际表现证明自己的能力也没用,必须实打实干过足够多的位置,尤其是做过许多“后勤岗位”再上,才不会被质疑。 再说,高务实的天下首富身份可能反而还是个减分项,甚至被人认为需要回避这个职务也说不定。 这下子,所有的人选都被否定,只有魏学曾一人,张四维没有表态。 于是高务实便问道:“那魏确庵公入阁的事……” 张四维想了想,缓缓道:“可以一试。”然后又道:“工部换谁顶上?” 高务实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张四维问:“沈鲤如何?” 高务实想想,点了点头。 张四维微微颔首,不再多说,反而道:“内阁的事就谈到这儿吧,你今日入宫,皇上和你说了些什么事,闹得你连夜来我这里?可是和云南战事有关?” “云南战事是谈了些,皇上已经有定计了。”高务实说着,便把和朱翊钧的讨论说了说,然后又道:“不过我来大舅这儿,却不只是告知这些情况,而是后来出宫之时,皇上突然派中使来给我看了滇抚刘公的一道疏文。” 张四维皱眉道:“可是今日那道,刘世曾上报云南战事起因的疏文?” 高务实点头道:“是,正是那道。” 张四维有些意外,问道:“这道疏文我今日看过,稀松平常得很,刘世曾此举无非是先把自己摘出去罢了,皇上特意给你看这个?皇上朱批了吗?” “批了。”高务实道:“皇上别的什么都没说,只是要追究之前云南相关官员放纵缅甸的责任,小甥就是这里有些不明白:这件事似乎涉及饶仁侃,而饶仁侃前年去职,似乎有我恩师郭公的影子……” 张四维一下子就明白了高务实的疑虑,不过他也有些意外,皱眉道:“你是想知道郭公当日拿下饶仁侃,是不是和与‘那边’的斗法有关?” 高务实轻轻点头。 张四维摇头道:“万历九年外察,双方斗法是肯定有的,不过饶仁侃那件事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的确是被查出‘不职’。其在云南三年余,几乎无一建树,本就该劾罢。但他被定为不职,其实还有你的原因。” “我?”高务实愣了一愣,心说这关我什么事,我那时候在广西啊。 张四维轻笑一声,道:“当时你在广西搞得风风火火,连带着病重的张任都在外察之中得了个上佳考评,结果‘隔壁’云南一点动静没有,都察院一查才知道,饶仁侃在云南流连山水,正事几乎一件没干。于是委托巡按问他,你猜他怎么答?” 高务实自然只能摇头,张四维轻哼一声,道:“他说云南军民只认沐氏,不知有巡抚,因此难有作为。” 高务实愕然。 张四维瞥了他一眼,又道:“他这话,皇上是知道了的。” “哦……”高务实恍然大悟,心道:朱翊钧的掌控欲还挺强的啊,难怪要我去敲打李成梁,看来要么是历史真的走了岔路,要么是现在的朱翊钧还没有因为“争国本”事件影响心境。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今日把那朱批拿给我看,大概是暗示我提醒一下刘世曾,不要也放任沐氏? 可刘世曾不是我们实学派的人啊,他是个中立党,算起来倒和隆庆年间的大学士陈以勤是老乡…… 咦,陈以勤?他儿子陈于陛现在是什么职务了? 高务实一时想不起来,于是便问及张四维。 张四维道:“陈于陛?他现在是詹事府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编修,充日讲官有几年了,今年春闱他会出任同考。” 这么巧,同考官? 高务实一边思索着,一边把自己也要临时出任同考官的事情向张四维提起,张四维颇为诧异:“你前科状元,今科就为同考?”但不等高务实回答,便又自言自语道:“不过如果按例而言,好像倒也的确可以……” 高务实倒不想纠结这个,于是提醒道:“皇上这朱批,与陈氏父子可有什么关系?” 张四维想了一会儿,道:“陈南充(陈以勤)昔日自退山野,其子陈于陛为隆庆二年进士,迄今仍止步于编修,可见陈氏朝中故吏已然凋敝,而刘世曾虽然也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却非心学一派,他的房师正是陈南充。” 高务实皱眉道:“这个弯儿拐得可真不小……皇上难道是想着我和陈于陛这次同为春闱同考,让我卖个面子给陈于陛,告知他皇上的心意,然后再让陈于陛私函告知刘世曾?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灯下黑了。”张四维摇头道:“皇上是让你把陈氏旧党收至麾下……求真,陈氏党羽已然不多,刘世曾就是其中最出色的了,而他现在又恰好是云南巡抚,你说皇上的意思是什么?” 高务实心中一动,道:“云南?” 张四维轻轻一笑,点了点头,扭动一下身子,活动了一下腰背,轻松地道:“不过,正是云南。看来皇上对你的外战能力十分看好……他这是让你暗中主持云南战事!” ---------- 感谢书友“剑无双双”、“汉皇帝贤天子”、“143023.q”、“电念1”、“书友20190223180428135”、“周翰杰”、“玄游冥”、“leexy”、“河马骑兵”、“coviet2003”、“无忧无虑k书”、“年久失修nn”、“1乐观向上好青年1”、“fengjiyue”的月票支持,谢谢各位! ps:这两章写下来,我发现我之前搞的人物关系图还是很有用的,我照着图写都差点把自己绕晕了。 再ps:最近被说了好多次为什么以前日更一万,现在日更4-5k。简单的说就是写书的收益很低,而我要吃饭,日更一万的时候我什么别的事都做不了,但我也不能餐风饮露过活,是吧? 同时,我觉得历史是很严肃的东西,让我改变风格去写嬉皮笑脸的历史,我真的不行,所以收入低我认了,书我也会继续写,确保一天4k-5k,不断更写完全本,但日更一万真的做不到了。 第1066章 指点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虽然知道朱翊钧现在对于外战胜利很是看重,将其当做巩固自己权威的一种有效手段,但也没料到其看重的程度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 另外,刚才张四维的话也有些值得玩味:“皇上对你的外战能力十分看好”。 看起来这是好事,不过高务实却觉得并不完全是好事。 高务实对自己的远景规划,毫无疑问是要跻身内阁、成为首辅,然后书批四海、宰执天下的。因为只有成为首辅,才能贯彻自己的改革意志,而偏偏他改革中的重点,有一大半是跟祖制过不去的,若不能成为铁腕首辅,则根本毫无希望。 譬如说禁海、开海这件事,既是祖制,也不是祖制,因为“祖宗”们既有禁海的,也有开海的,有禁了又开的,也有开了又禁的。高拱当初坚持开海,就是从这方面着手——我站在开海这一边,也是“敬天法祖”。 但高务实将来要做的某些事却不同,比方说他心目中的一个重点:改革整个财政体系,强化中枢的财政控制能力。 这件事就从根本上违背了朱元璋当年建立的“祖制”——朱元璋觉得有很多税收上来之后又要拨给地方,乃是多此一举,因此直接让地方自行安排。这个制度已经从洪武朝一直运作到今天,连朱棣都没有想过要改,是名副其实的祖制。 但这一项祖制在高务实看来简直是愚蠢:你朝廷中枢不仅放弃了这么大的财权,甚至连监管权都不要了,地方上怎么搞的,你一问三不知! 那么地方上如果征收苛捐杂税、加派加赋,甚至假借朝廷名义滥收滥征,你中枢岂非也不知道?你还以为地方在乖乖遵循朝廷诏令!此时,朝廷做出的决断,就显然不可能符合地方实情,不管朝廷怎么做,实际上都成了拍脑袋的决定,那这天下焉能不乱? 所以,即便考虑到此时的交通条件、行政损耗等实情,某些财赋不必都先从地方运到京师入库,再由京师拨付,又运回地方,但至少你得过个账啊,得派人清点查明啊!怎么能任由地方自说自话、自行其是? 但这种层面的改革,就不是高务实通过个人人脉、对皇帝的影响就可以推行的了,必须他亲自担纲,以首辅的身份,主动站在台前下令,背后再有皇帝的坚决支持,这才能办得下去。 正因为如此,哪怕是在高拱当政的时期,高务实都没有考虑推动,因为那时候皇帝还小,不可能给于真正的支持,反而会被高拱的反对派们污蔑,说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篡权乱政。 就算以高拱的性格,或许不怕千夫所指,但高务实也不想给高家添上这样的“美誉”,因为这种名声一旦被众口铄金,那就不光是高家万劫不复的问题,最大的可能是高拱一旦离世,马上就人亡政息,所有的改革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财政改革只是高务实心目中真正“大改革”的一个缩影,还有好几件大事的难度都和这类似,因此他的目标只能是自己坐上首辅之位,没有妥协的余地。 但大明的制度很奇怪,成为首辅要看的不是什么基层工作经验、地方工作经验,甚至不是后世流行的“主要干部岗位工作经验”,而是中枢的工作经验,尤其是翰林院的工作经验——换句话说,就是“皇帝秘书”的工作经验。 实际上高务实的“皇帝秘书”工作经验非常丰富,可惜他那个不算数,算数的部分是从出任日讲官开始。 而至于安南定北、巡抚辽东等,这些履历顶多只能算是证明个人能力的加分项,却从来不是决定项。 就像高务实外任辽东苑马寺卿之前所考虑的,要不是为了尽快把他的品级提上去,朱翊钧根本不会派他外任——留在翰林院呆上六年或九年,资历到位之后马上就能出任某部侍郎。 甚至,按照他六首状元的底子一步到位,直接补个礼部尚书,顺势找个机会就入阁了。 这才是大明朝阁老们上位的清贵之选,前首辅李春芳、高拱、郭朴,现首辅张四维,乃至于将来可能的首辅申时行,哪个不是走的这条路? 也就高务实到现在还在忙“外战”,所以这或许是好事,也或许是坏事。 好就好在他可以通过外战证明自己的能力,还可以因此“团结”一大帮边臣、边将。 坏就坏在他在中枢的时间不够,“清贵”名声被严重拖累——在大明,一个人的名声有多重要,已经不需要再次强调了。 唯一不幸中的万幸,大概就是他出身于实学宗门高家,可以推说自己是为了力行实学精要才去做这些事的。另外勉强算是一个补救的,就是六首状元这个身份了。要不然,按照一般情况看,外任久了可是很难回来的,即便回来,通常也就一个兵部尚书就给打发了。 张四维见高务实忽然怔怔不语,出神了好一会儿,不由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啊?”高务实被张四维叫醒,挠了挠头,道:“甥儿在想,皇上今后该不会一有边情外战就交给我吧?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张四维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哑然失笑,道:“你是怕将来一直外任地方,反而不得回京了?” 高务实干咳一声:“倒也不是说就一定回不来,只是这个时间……” 张四维摇头道:“你多虑了,要真是你想的那样,这次云南战事,皇上就不会让你通过这样的手段来暗中主持了。” “为什么?”高务实有些疑惑张四维为何说得这么肯定,他问道:“我总觉得,要不是云南巡抚的实际地位还比不上辽东巡抚,这次云南战事一起,尤其是当皇上打定主意坚决打这一仗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改派我去云南了。” 张四维哈哈一笑,摇头道:“不会,不会。” “您何以如此肯定?”高务实不由奇道。 “有两点。”张四维伸出两根手指,再收回一根,道:“其一,你这辽抚本身就上任不久,云南一开战,就把你调去做滇抚,这会让天下人怀疑,皇上心里是不是觉得只有你高求真一人可用?天下这么大,万一要是有两处动兵、三处动兵,那皇上该怎么办呢?离了你高求真,我大明朝就只能坐困愁城了? 其二呢,你说滇抚地位不如辽抚,这话大致不假,可皇上如果真要你去主持云南战事,又不是非要让你做滇抚才行。给你个滇贵经略、滇贵川三省经略,甚至更夸张一些,把粤、桂也算上,给你个西南五省经略又如何?你现在是兵部右侍郎衔,也是可以主持几省军务的,这‘经略’不过是个临时差遣,事毕即撤,让你去总制西南五省,还怕打不了一个缅甸?” 高务实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兵部侍郎就能经略几省了……哦,也对,历史上杨镐那厮经略辽东、朝鲜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兵部右侍郎衔,看来兵部侍郎这个官衔到底是朝廷大员之一,还是很给力的嘛。 张四维见高务实接受了自己的说法,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不要想得太多,皇上这么做的原因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一来他最清楚你的能力,把云南战事暗中交给你来把控,他会比较放心。二来他此举的本意还是担心你将来无人可用,这一点你有没有细细想过?” “细细想过?”高务实有些不明白为何张四维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明显加重。 张四维道:“我也是方才和你谈及推荐入阁人选之后才忽然想到这一点的:你有没有发现,我实学一派有可能出现青黄不接的局面?” 高务实目光一凝,思索着道:“大舅的意思是,如今实学一脉除了您之外,第二代的主力大多是嘉靖四十四年这一批金榜出身,若假设甥儿是第三代,从金榜上来看,已经到了万历八年……” 张四维打断道:“你自己按万历八年算是可以的,但你们这‘一代’,却不能按万历八年来算——最简单的一点就是,除了你本人之外,还有哪一个万历八年庚辰科金榜的实学派门生,能够在短短三年内挂衔兵部侍郎?其他人我都不说了,泰徵现在是什么品级?” 张泰徵,张四维次子,高务实的表兄兼庚辰科金榜同年。万历八年庚辰科金榜二甲第四名进士出身,馆选得中,为庶吉士八个月,散馆后为正六品礼部主事,今年年初刚刚因为考评优异,上调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官职。 堂堂首辅之子,二甲第四名的学霸出身,三年时间也只做到正六品,而且还是在礼部祠祭清吏司这种“闲差”上混日子,可见新科进士的光环一退,要升官绝非易事。 张泰徵这样的出身尚且如此,其他人还能比他更好混吗? 就算当初和高务实同列一甲“天上神仙”的萧良有和王庭撰,现在也都还在翰林院混资历,职务更是一步未动,进去的时候就是编修,如今依然是编修,只是文散官都提了两阶,从承事郎升至宣议郎罢了。 张四维所言的意思就在这里:你高务实升官的速度太快,是个特例,正常人都不可能赶得上,所以你自己按照万历八年算没有问题,但你们“这一代”整体都按万历八年算就不合理了。 或者换过来,如果你们“这一代”按万历八年算,那你自己就不能这么算了,得往前推至少两科、甚至三科才行。 但也正因为如此,将来你若是入阁,开始挑起我实学一派的大梁,你的这批同年就未必能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为你股肱、羽翼。 按照高务实现在这个态势来看,张四维估计他可能而立之年就要入阁,而那个时候,他的这批同年才到什么位置? 留在京师的有两种:一是留在翰林院内的,此时大概能混个侍读、侍讲,好的或许能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处在“准侍郎”状态。 二是留在六部和其他京官衙门的,他们基本上不可能上到侍郎(三品),但侍郎以下就依然只是郎中(五品),能不能上得去侍郎都不好说。倒是留在都察院的可能有机会外放巡按,运气再好一些的可能外放某省按察副使,也就是兵备道,但通常来讲,也不大可能十年升至巡抚。 而直接外放的,那就不好说了,或许外任的时候一直考评上佳,或许在外面碰上机遇立了大功,然后从知县而知府,从知府而布政,甚至调回京师(或南京)为侍郎等,但一般来讲也难,能到布政使都是邀天之幸,实际上能混个参政之类的也就不错了。 这些官职,单论级别、地位,本来也不算低,毕竟大明朝的进士出身还是很吃香,但如果对比这时候可能已经入阁的高务实来说……他们能帮上他多少忙吗?不能啊!顶多某种时候起一点“舆论作用”罢了。 而此时,高拱为主考官时那批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门生,这时候大多已经六十多岁,小的都是五十好几了,还有几年好混? 青黄不接就是这么产生的。 但高务实有些不理解,问道:“可是大舅,如万历二年金榜,是我恩师郭公为主考,万历五年金榜,是您为主考,这两科的进士难道就不能用?” 张四维摇头道:“你恩师郭公是个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他从不为门生破例,万历二年那一科的进士没几个混得像样的,眼下唯一我经常看得到的名字,大概就是马慥、范守己,但马慥那是因为我关照了一下(马慥,马自强子),范守己是因为他是开封府人,也是我关照了一二。 除此之外,这一科也不是就真的没什么人物了,如李三才、赵南星等辈,都算是有机会往上爬的,只可惜却都是‘那边’的人。哦,对了,这一科还有个徐元春,是徐华亭的长孙……” 高务实不禁默然,暗道:这下可好,老师为人正派,弟子反倒要因此吃亏了。幸好大舅不迂腐,要不然马慥都没戏……话说原历史上马慥好像没干什么事,难道是因为大舅当政的时间太短? 此时张四维又接着道:“至于万历五年,虽然这一科是我主考,但这一科比你也就早一科而已,三年时间管什么用?十年之后能出一两个侍郎、巡抚什么的,我都要烧高香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还打算让你将来照看他们一二呢。” 呃,这么尴尬的吗…… 高务实不禁挠了挠头。 “所以,皇上这个举动是有深意,但没有你想的那么深。”张四维下了定论:“他就是怕你将来无人可用,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陈于陛来了,嗯,或许是因为陈于陛久任讲师之故……总之你要是不信,咱们舅甥二人今天便打个赌:一年之内,皇上必然提拔于他,要么升他侍读学士并掌翰林院,要么让他外放某部侍郎。” 高务实苦笑道:“看来过两天甥儿‘关’进礼部之后,得好好和陈元忠(陈于陛字)交流交流了。” 张四维笑着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种事,你应该不用我教。” ---------- 感谢书友“hamw05”、“霜之宝瓶”、“曹面子”、“黄金发123”、“熊猫小盼盼”、“系统崩溃”、“阿勒泰的老西”、“马鲛肉”、“书友20180115134851557”、“嘉辉”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67章 士别三日 从小时雍坊的张大学士府出来时,已经戌时将尽,但高务实仍然不打算回府,而是吩咐往安南会馆而去。 安南会馆的位置稍微有些远,在京师北城东南角的明时坊,靠近慈云寺。这会馆是以一位苏州丝商的别院改建而成的,听说那丝商信佛,在京师之中尤尊慈云寺,因此选址于此。 不过,偏远一点也有好处,至少不那么显眼。 高务实让随行抚标只留下十人陪同,其余人都先和高陌回去,自己“轻车简从”去安南会馆找黄芷汀谈今天朱翊钧所说的事。 按说此时早已宵禁,不过这种规矩都是看碟下菜的,东厂提督兼御马监掌印太监陈矩跟高务实的关系在京师又不是什么秘密,区区锦衣卫巡夜士兵怎敢管他高中丞的闲事?就算是锦衣都督刘守有亲自来,也只能赔着笑脸恭送。 刘守有跟实学派虽然不对付,但违反宵禁这点小事也太不上台面了,他不可能蠢到拿这个去对付高务实。 况且高务实一回京,他在锦衣卫中培养的四兄高务本和表兄王之祯也都动了起来,两个人都悄悄派人暗中保护着,用以确保不会有不长眼的“闲杂人等”给高务实添麻烦,这也算是人脉作用的另一种表现了。 到了安南会馆,高务实一看会馆建筑,不禁哑然一笑,也不知道安南方面怎么想的,这会馆的院墙倒是明式风格。从大门外看进去,里头似乎也有影壁之类的中式范,但会馆的主体建筑却是一栋西洋式的两层楼宇,看起来应该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风格建筑,有些像著名的巴西利卡。 高务实知道上次自己在安南会见了那位传教士之后,就有一些从意大利找来的建筑师去安南效力,不过他倒没想到安南方面会在京师玩这么一出,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知自己在京师修建了白玉楼的关系,所以刻意投自己所好。 安南会馆方面的人见是高务实前来,仿佛见了自家都统使一般,通传报禀什么都没有,直接恭恭敬敬将他请了进去。 高务实在会客厅稍坐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看见黄芷汀带着两名侍女过来了。 他见黄芷汀发鬓未干,身上也有京华香皂的清香,似乎是刚刚沐浴,不禁笑道:“这么早就要休息了?”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有些慵懒地坐下,偏着螓首,道:“这还叫早?少司马为了大明可真是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皇上有你这样臣子,真该去太庙好好告谢一番。” 高务实苦笑道:“这种话,你在安南会馆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可不要随意调侃,此地毕竟是神京,不是升龙。” 黄芷汀看了看他,忽然道:“这么大晚上还来见我,想必是有要事?走吧,去书房再说。” 高务实略有些诧异,看了看周围的下人,显得有些犹豫。 黄芷汀轻笑一声:“不用担心,这些人都是从我镇守使府直接调派过来的,从前不知道多少代就是我黄氏的下人了,锦衣卫再怎么神通广大,也还够不着他们,他们也不会胡乱说话,更遑论是说我。” 哦,难怪这些人刚才见了我之后那么恭敬,就差匍匐不起了,原来是你家的土民家奴。 两人到了书房,高务实忍不住道:“有时候我都挺佩服你们这些土司的,到底是怎么把治下土民调教得如此服服帖帖?” “嗯?”黄芷汀略微诧异,看了高务实一眼,确认他不是在嘲讽,这才摇头道:“我猜你应该不会真想学……因为用你的话来说,无非就是封闭和洗脑,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其他的,那就是始终掌控着他们整个家族每一个人的生死。” 高务实耸了耸肩:“好吧,当我没说。” 黄芷汀没再接这个茬,而是请高务实落座,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问道:“皇上说了什么?嗯……是跟我有关的?” “跟你,跟我,都有关。”高务实微微一笑,道:“你要不要猜猜?” 黄芷汀心中顿时有些紧张,身子不自觉地坐直了一些,原本按照大家闺秀的坐姿,互叠着按于双膝靠后位置的双手,也忍不住反过来用力扣紧。 “是……婚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面对数万安南大军都面不改色的黄镇守使,语气竟然有些发颤。 “是婚事,不过却和战事也有关系了。”高务实叹了口气,道:“皇上有皇上的苦衷,他不好直接赐婚,所以思来想去,有了一个计划……” 说着,便把朱翊钧之前的想法告诉了黄芷汀。 黄芷汀认认真真听完,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不开心,微微撅起嘴,道:“按照他的办法,本姑娘这倒贴可是真够彻底的。” 高务实无言以对,只能报以苦笑。他其实可以找出很多说辞,但却并不愿意。 谁知道黄芷汀看了他一会儿,反而噗嗤一笑。 “这又是笑什么?”高务实有些莫名其妙。 黄芷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我在想,天底下能让你高龙文哑口无言的人,应该不多。” “就这?”高务实没好气地道:“我不是哑口无言,只是……唉。” “你还唉声叹气呀?我都没说什么呢……”黄芷汀皱了皱瑶鼻,忽然摆摆手,道:“算了,反正我是土司蛮女,计较这些也没意思,不如谈谈怎么打这一仗吧。” 高务实看了她一眼,忽然明白过来,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难做才这么说的,不禁有些感动,道:“芷汀……” “不提其他事,只说战事。”黄芷汀似乎料到高务实要说什么,提前打断了。 “好,好,都依你。”高务实定了定神,道:“现在的情况和我之前所想的,出现了一些变化,主要就是在于从海上绕过马来半岛偷袭勃固这一条战线。” “马来半岛”这个词显然是高务实带来的,不过黄芷汀此前就听他说过,也看过地图,所以并不惊讶。 但当高务实一开口就提及海上远征,黄芷汀就懂了他的意思,问道:“要我带兵?” 高务实略微迟疑着道:“如果要想达成皇上所说的大功,我觉得这条战线是最有机会的,只是让你去这边,我总觉得太危险,而且你和狼兵们也不习海战……” “那要看你说的是哪种海战。”黄芷汀摇头道:“下龙湾剿灭海贼,前前后后打了好几次,那地方可是我安邦镇守使府的地盘,虽然舰队是高璟在指挥,但是确定作战计划的时候,每一次我也都是在场的。你要说我完全不懂海战,那可就太小瞧我了。” 高务实却不同意,摇头道:“坐镇指挥和上舰指挥是两码事,更何况这次不仅是万里远征,对手还有可能是佛郎机人。不瞒你说,连我都不知道南洋舰队现在对上佛郎机人的胜算到底有几成。” “你不知道?我倒是听高璟提到过。”黄芷汀有些诧异地说道。 高务实微微一怔,问道:“高璟提到过?他提到什么?” 黄芷汀解释道:“你应该知道我此次来京,就是高璟调派的护航舰队。在来之前,他先到我镇守使府拜访,告知我护航舰队的编成、航线和航行时间等事。他是你的亲信,我自然设宴款待,席间闲聊之时,就提到过南洋诸国以及佛郎机人在南洋的实力,哦对了,他说这是你交待他打探了解的消息?” 高务实点了点头:“我是交待过,这也是他一直试探着往南巡逻、巡航的原因,上次发生邦都朗外海海战,也是由此而起。”[注:此战之前提过,邦都朗就是后世金兰湾所在地区的现名。] 黄芷汀有些奇怪道:“他那天和我说起南洋各势力海上力量,几乎算得上如数家珍了,怎么反倒还没向你汇报么?” 高务实也有些意外,不过他不觉得高璟能有什么别的心思,便只是微微摇头,然后问道:“他怎么说?” 黄芷汀道:“高璟的意思是,南洋各国的海上力量不值一提,加起来都可能不够安南分舰队一顿打的,更别提整个京华南洋舰队了。反倒是海盗方面,有两股实力比较强劲。” 高务实微微皱眉,又问道:“佛郎机人呢?” “佛郎机人的实力要看怎么算。”黄芷汀道:“我听高璟说,佛郎机人在马六甲城只有两艘正规的军舰,都是大盖伦船,应该很有战斗力。但是关键在于他们的商船绝大多数都和京华一样是武装商船,而且这些商船在必要时都必须接受马六甲总督的征调,参与作战。” 高务实心中思考这话的深意,没有立刻回话。 黄芷汀则继续道:“这就牵涉到一个问题,就是当马六甲的佛郎机商船云集之时,佛郎机人的实力就很强,但是一旦大量商船离港回国,则佛郎机人的实力就会锐减。” 咦?这倒是一个自己之前没有考虑到的情况。 高务实心中一动,问道:“他们离港进港,可有什么规律可循?” “有!”黄芷汀道:“高璟说了,佛郎机人的商船一般在每年十月离港,载着各种香料和丝绸、瓷器等物返回欧罗巴本土。”[注:这里的十月是指中国农历,按照西元公历计算大致是每年11月。本书所采用的这个时间,其根据来源于《西班牙·葡萄牙:帝国的兴衰》一书。] 这么一说,高务实就明白过来了,葡萄牙人的商船什么时候到马六甲,什么时候离开马六甲,主要是看季风。 农历十月的时候,东北季风出现,葡萄牙人就趁着风势回欧洲,而来年四五月,则又趁着相反的风势回到马六甲。 但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大麻烦。 高务实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道:“也就是说,即便你尽快赶回安南,并且尽可能缩短出兵的准备时间,也很可能在归程时正巧碰上佛郎机人的大量武装商船回到马六甲?” 黄芷汀沉吟了一下,道:“这得看在勃固那边的仗要打多久。” 高务实心里有些恼火,眉头深皱地道:“话虽如此,但怎么着,也不至于会打半年之久吧?要知道勃固城离东吁城不到三百里路,你一旦拿下勃固,东吁必然震动! 东吁乃缅甸国都,国都既然受到威胁,我不信莽应里这厮还敢继续在云南边境纠缠,势必要南下回援。而等他安定东吁之后,下一步自然就是收复勃固,并且最好是把咱们逼得从海上撤走。” 黄芷汀点了点头,道:“关于莽应里的应对,我同意你的推断,不过他的应对只是他的应对,又不意味着我非得按照他的想法去固守勃固城。” 高务实微微一怔,品味着这句话的意思,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黄芷汀起身在书案上找了找,找到高务实留给她的南疆堪舆图在书案上铺开,让高务实过来看。 “我以为有两种选择。”黄芷汀这时候可就没有什么小女子的羞涩了,神情严肃镇定,一如当时指挥谅山之战时的模样。 “其一,缅甸南部大多是昔日勃固旧地,在莽瑞体(莽应龙的妻舅,也是他的先王)时期才被东吁王朝征服,现在虽然过去几十年,却也未必就对莽酋心服口服。” 这个情况高务实倒是知道,暹罗黑王子纳黎萱和老挝刀氏姐弟都派人回禀过他,说缅甸国内的民族纷争很严重,尤其是东吁王朝的两个主要大族缅族和孟族之间,现在呈现出吞并和反吞并的严重对立,孟族的大起义已经搞过好几次了,小规模的起义那更是隔三差五就有。 黄芷汀见高务实点头,便继续道:“所以缅甸南部沿海的这一片旧勃固王朝地区,都可以是我军的攻掠目标,而不必只把目光聚集在一个勃固城。一旦我们把目光放到整个勃固,那么可以周旋的地方就大多了,差不多接近北安南地区的大小。如此一来,即便莽应里南下回援,我们也可以逐城逐地与之僵持,迟滞他的行动,同时也将我军撤回安南的时间大幅延后,我觉得很有希望拖到十月佛郎机人不得不返回欧罗巴之后。” 高务实看着地图想了想,赞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芷汀,你现在这水准,就算在朝廷的总兵一级将领之中相比,也算是一流的了。” 能得到高务实的表扬,黄芷汀心里无比高兴,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调侃:“这不都是被皇上逼出来的么?要是不用心打这一仗,我怕我嫁不出去呀。” 高务实以手扶额,小声嘟哝道:“得,算我嘴贱。”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感谢书友“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68章 会馆夜话 黄芷汀的调侃从来都是点到而止,不会真让高务实难堪,因此见他有些尴尬之后,便又主动把话题接了回去,道:“利用勃固旧地与莽贼周旋,只是拖延、迟滞战局的一种手段,如果你想更进一步打击莽贼的话,我还想试试你前次跟我提到过的那种打法。” “哪种打法?” 高务实当初从安南回广西的时候和她一路同行,路上除了你侬我侬之外,也经常投其所好的与她谈一些军务上的事。 但高务实在行军布阵上没有什么可以教黄芷汀的,相反只能做她的学生,所以他通常都和黄芷汀说一些战略思维方面的东西,说得还不少,因此黄芷汀突然这么一说,他倒反应不过来是指什么打法。 黄芷汀道:“就是你说的那种‘破坏敌方经济基础并严重损坏敌方民心’的扫荡战。” 哦,你说这个? 不过,高务实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更进一步打击缅甸是可以的,但这其中的‘度’,你可要把握好。这种扫荡的手法,能够有效破坏敌方经济基础固然是肯定的,但是不是能严重损坏敌方民心却不一定。因为如果你的手段过于酷烈,亦或者对方也有高人,就可能把当地民众对东吁王朝的失望,转变成为对我们这些‘侵略者’的仇恨。” 黄芷汀想了想,问道:“这倒有些难办,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你有什么妙招没有?” “嗯……也可以说有。”高务实沉吟着道:“有治标和治本两种办法,你想听哪一种?” 黄芷汀稍微迟疑,然后果断道:“治标。” 高务实微微一扬眉,问道:“为何?” “又要考我呀?”黄芷汀嫣然一笑,抬手掠了掠鬓角的发丝,道:“治本固然是好,但治本之法从来都很难立杆见效,通常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看得见变化。而我此去能呆多久?按你所说,半年就算很能周旋啦,所以我没那个时间去慢慢治本,只能选择治标——我要的就是立杆见效。” 高务实笑起来,颔首道:“好,好,看得出我北上之后,你是很花了一些工夫学习提高的,我很欣慰。”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婀娜地起身,冲他微微一福,娇声道:“先生过奖了,奴家可不敢当呢。”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高务实一脸夸张的表情,道:“女公子何须过谦,在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天日可鉴。” 说着,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齐齐笑了起来,一如春来花开。 笑了一会儿,黄芷汀忽然面色一黯,小声道:“我此前经常想,如果你真是张不虚,那该多好。” 高务实多少能猜出她的想法,安慰道:“你可以永远把我当做张不虚。” 黄芷汀轻轻摇头:“不同的。若你是张不虚,我们现在就可以呆在安南……或者思明府,每日里优哉游哉,赏花弄月也好,游山玩水也罢,总之不需要操心这许多事。” 高务实听了这话,便只能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强打笑容,道:“说不定哪天我辞官不做了,就去安南给你做个西席,教你吟诗作对,陪你赏月听琴……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落第秀才,这束脩可少不得,而且还不便宜。” 黄芷汀听了不禁莞尔,然后却又低下头,柔声道:“六首状元的束脩,我可不知道自己给不给得起,要不……你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吧。” 高务实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又听了这话,忽然伸手抓住黄芷汀的柔荑,稍稍一拉:“芷汀,过来。” 黄芷汀本来和他对坐着,被他这一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茫茫然站起身来。高务实顺手一拉,忽然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坐在自己腿上。 黄芷汀吃了一惊,连忙就想起身,却被高务实环腰抱住。 “别动,就这样坐着。” 黄芷汀虽然从内心里不想拒绝高务实的任何举动,但这个动作实在让她如坐针毡,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了,甚至马上开始有些发抖。 高务实也发现怀里的少女似乎在微微颤抖,有些意外地道:“你很害怕?” “不……不是。”黄芷汀语带颤声地道:“我只是,只是紧张。” 这回答倒让高务实有些诧异,后世的女孩子哪怕和初恋情人第一次亲热,恐怕也没紧张成这样的。 何况当初自己第一次见到黄芷汀的时候,她虽然是在做戏,但一颦一笑间的确是妩媚过人,想不到真到了“近距离接触”时,竟然会是如此表现。 高务实轻笑一声,凑近一些,嗅了嗅她鬓角的发香,小声道:“你刚才还说,我要什么,就要什么呢……” 黄芷汀大吃一惊,一下子猛地站了起来,急道:“我,我不是说现在!” 她本就是练家子,虽然真要说力气,倒也未见得就比高务实更大,但动作矫捷是肯定的,而且高务实也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根本毫无防备,不仅让她一下子挣脱出去,还差点被她带翻。 黄芷汀见状,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等高务实坐稳,她又连忙收手,退开两步,目光中有些紧张,又有些歉然。 高务实苦笑道:“看来我要仔细考虑考虑……” 黄芷汀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双眸中惊恐之色陡升。 高务实却接着道:“……是不是应该找人教我几手擒拿格斗什么的。” 黄芷汀才知道是虚惊一场,但仍然后怕不已,颤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高务实不禁苦笑,假意叹道:“哦,那还好,这你要是故意的,我不得当场交待在这儿了?” 黄芷汀又是尴尬,又是担忧,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得了,得了。”高务实笑起来:“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又不是个炮仗,一点小事都要生气。” 黄芷汀见他不像作伪,总算放下心来。 谁知道高务实接下来却又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不过,你得再坐回来。” 黄芷汀顿时又面色发红,犹豫着不肯上前。 高务实这次却不肯退让了,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黄芷汀悄悄瞥见,知道这是逃不过了,把眼一闭,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一般上前两步,马上就被高务实如先前一般拉到他怀里坐下。 高务实见她不仅闭着眼睛,还紧紧抿着嘴,简直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道:“不过是坐一下,又不要你动……呃,我是说,又不做什么别的,何必这么紧张。” 好在高务实这前半句,黄芷汀根本没听懂,只是面红耳赤地道:“子……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呃……” 看来读书也未必都是好事,这都开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高务实干笑道:“礼者,因时而变,因人而异……这个我将来再和你解释。” 这位穿着坐蟒袍,正儿八经的衣冠禽兽,此刻恬不知耻地环抱着黄芷汀纤细的腰肢,故意义正辞严地岔开话题道:“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 黄芷汀的脑子比他还乱,再加上还紧张之极,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道:“说到……治标之法。” “对对,治标,治标。”高务实轻咳一声,假作肃然模样,道:“治标之策,其实就四个字:公正,有序。” 黄芷汀的紧张感被思考取代,想了想道:“公正倒是还好理解,但何为有序?” 高务实道:“有序,就是一定要保证我方占领区法度严明。不能因为是战乱时期,就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对于那些趁火打劫、聚众闹事,甚至奸淫掳掠的不法之徒,一定要坚决而且迅速地予以惩处,特别是要公开惩处。” 黄芷汀这下子明白过来了,恍然道:“哦!我知道了,就是要让当地百姓觉得我们比莽贼更好,更……”她说到这里,似乎一下子找不出一个最合适的措辞。 高务实帮她补充道:“更像一支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胜利之师。” “对对对,我正是此意!”黄芷汀马上高兴地道。 高务实心中暗笑:这个总结到位吧,简单而精辟,党的高级政工干部们可不是吃干饭的。 黄芷汀高兴起来,忘记了眼下还坐在高务实的腿上,兴奋地扭动了一下娇躯,又道:“不过这样一来,我到时候可就不能久留一地了,最好是把整个南缅甸的勃固旧地都光顾一遍,还要设计好进军路线……” 高务实舒服得都闭上眼了,心道:我现在的进军路线倒是挺准,可惜进不得…… 黄芷汀本来正说得高兴,忽然发现高务实没有反应,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忽然面色一红,气得暗暗咬牙,轻推了他一下,娇嗔道:“你怎么不问我要设计什么进军路线?” 高务实连忙睁开眼,胡乱道:“哦,对,要设计好进军路线……”然后一愣,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黄芷汀知道他刚才心里肯定没想什么好事,只是现在却不敢再刺激他了,只好强忍着羞意,白了他一眼,道:“你那时候和我说,打仗最好是能做两手准备,尤其是要‘未虑胜,先虑败’,所以我还得考虑万一整个计划都不顺利的话,我又该怎么办。” 这倒是正事,而且还是要紧的正事。高务实马上把绮思放到一边,认真地道:“此言有理,你有什么考虑?” 黄芷汀又想起身,这次却被高务实按住,道:“别想溜走。” “我是要拿堪舆图给你。”黄芷汀又羞又气。 “那不必了。”高务实傲然道:“天下虽大,尽在我心。你只管说,说到哪我都知道。” 这话倒不是瞎吹,全球视角的策略游戏玩多了,的确能办到,只是各地区不能过于细化罢了。 黄芷汀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崇拜,但马上想起正事,便点头道:“那好吧……你有没有注意到,勃固的位置,其实距离暹罗并不远?” 高务实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说……” 黄芷汀点头道:“不错,我觉得这一点很值得利用。” 她说到这里,似乎还是觉得没有堪舆图不方便,但高务实抱着她的腰肢不松手,她现在不敢再乱动了,只好将就着用手虚虚比划几下,道:“从勃固往东南方向走,到苗瓦迪只有四百多里,而过了苗瓦迪便是暹罗。” 高务实只要不走神,反应还是挺快的,当下便点头道:“你是想说,撤军未必需要走海路,而是也可以考虑直接以陆路撤兵,转道暹罗再撤回安南?” 黄芷汀道:“可以这么做,但如果走陆路的话,到时候是不是要直接撤回安南就不好说了。”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你是怕缅甸大军尾随而来,到时候如果你立刻撤回安南,则暹罗大局顿坏?” 黄芷汀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地道:“你离开安南之后,我们几个接手对缅甸和暹罗、老挝等地的部分情报,已经可以确定,暹罗也好,老挝也罢,他们的军队对上缅军都不靠谱,经常以明显的兵力优势却大败亏输。所以暹罗这次想要反正,少不得咱们直接派兵支援,你如果想着只是卖些军械武备,就让暹罗和老挝在前方帮安南顶住缅甸……我看不大可能,搞不好还会被缅军缴获许多物资,得不偿失。” 高务实皱眉道:“但安南本就是出兵两路,一路远征勃固,逼缅军从云南回师;另一路在暹罗登陆,帮纳黎萱他们守住本土。你这一路,只要能威胁东吁城,造成缅军回师南下,就已经是一件大功了。帮暹罗守住防线这件事,本身就不是你的任务。” 黄芷汀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高务实都有些怀疑这姑娘是不是特别喜欢打仗的时候,她才轻声道:“我记得你那时候刚刚进军安南地界没多久,便已经开始打缅甸的主意了。” “嗯?”高务实思维没那么跳跃,一时没理解这话的意思。 黄芷汀微微侧过头去,高务实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幽幽地说道:“既然你很想拿下缅甸,我……我就想帮你多做点什么。” ---------- 感谢书友“丕平献土”的打赏支持,谢谢!感谢书友“系统崩溃”、“霜之宝瓶”、“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69章 大司马之请 这一天着实太累。 在安南会馆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怀抱佳人,高务实的精神尚可支撑,但等到从安南会馆一出来,刚上绿尼大轿,他就困得哈欠连天,吩咐下人抓紧时间打道回府。 当夜无话,第二日一早,高陌便过来告知高务实,说大司马昨晚得到回帖之后便表示将在今日中午宴请高务实,地点还是在京师最著名的望龙楼。 高务实看了一下沙漏,时间还不算很晚,便吩咐高陌把近期京华的一些情况对他做个汇报。高陌对此早有准备,拍拍手,便有高家家丁送上来两大摞文书。 “这个甩手掌柜是越来越难当了。”高务实心里感慨。 随着京华的继续膨胀,高务实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精力开始变得不够用,也许是到了对京华再动一次大调整的时候了。 毕竟,现在自己已经是一镇巡抚,原本政务、军务上的事情就不少,加上他还是个改革派,还要试探着进行一些新举措。 如辽阳的钢铁、军工这些产业还好说,毕竟有开平的经验摆在那里,但如在辽东发展柞蚕养殖和柞丝相关的各种产业这些,他就不得不亲自关注,以免行差步错。更不要说辽东还有更基础也更关键的“玉米计划”等事项要他亲自督导,能够挤出来给京华的时间就更少了。 然而京华的事务却很多,而且还很杂。 京华这个产业巨无霸不仅工商通吃,边贸海贸齐头并进,而且还实际掌握着安南的一国军政,紧接着又有台湾开发、辽东农、盐、丝业发展,甚至还有从安南出兵缅甸、开拓南洋等各类七七八八的事务。 要是换个人来当家,怕不是要被整疯掉。有时候高务实甚至觉得,做京华的东家说不定比做首辅还累心,因为首辅好歹还有阁僚、六部等一大帮人可以依赖商讨,大多数决议也都是有制可循的。 而京华的事情却不同,绝大多数都是开创性的玩意儿,要是交给别人决断,恐怕别人根本决断不了,也很难完全体会到高务实的用意。 但眼下实在太累心了,高务实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必须分权,或者说把部分权力下放,不能什么大事小事都报到自己这里来,请自己亲自决断。这么干下去,只怕迟早有一天自己也要步三伯的后尘,生生累死。 眼见得高务实并没有立刻开始批阅这些京华的文书,高陌便先做了另一个汇报:“老爷,今日一早,黄镇守使便被皇上传召去文华殿了。” 高务实一怔,问道:“知道是什么事吗?” “具体消息暂时还未传来。”高陌表情平静地道:“不过您也知道,黄掌印和陈督公手下的人和咱们一直都有联系,所以黄镇守使入宫的同时,小的这边已经得到了部分消息:司礼监昨晚代拟了一道册封诏书,尚宝司、尚宝监那两边也动用过大宝,不过诏书内容黄掌印和陈督公都没说。” 高务实不禁有些意外,暗道:不是说要等芷汀拿了大功之后再以那大功换取赐婚么,现在动用大宝写册封诏书又是什么套路?至于黄孟宇和陈矩没说具体内容,这倒不奇怪,他们毕竟也只是盟友,再怎么铁杆,也不至于忘记他们从根子上来说只是皇帝的奴才,而不是他高务实的下人。 不过也没关系,既然是册封诏书,那总归不会是坏事,高务实想了想也就懒得多费神了,只是吩咐道:“保持联系,结果出来之后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老爷,小的省得。” 接下去就是批阅京华的文书了,这倒不必赘述。等到时间差不多,高陌便提醒他去望龙楼赴宴。 到了望龙楼,高务实才一进门,便即一愣。 成国公朱应桢一身便服站在门口,正冲着他笑吟吟地道:“早知道求真你贵人事忙,现在又难得回京,寻常人等实在很难见着你一面,所以愚兄这次花了血本,干脆自己做了望龙楼的东家……这就只需守株待兔即可了。” 你这不学无术的国公爷,打的什么破比喻,谁tm是兔子? 不过想归想,朱应桢又不需要科举,能用个成语出来就不错了,再说双方关系的确够好,也没必要计较这个。 “诶,国公爷这么说就见外了,你要见我,派人来送个信就是,我还敢不去么?”高务实笑眯眯地说道。 这当然是句屁话,成国公的请帖昨天就送到了,高务实可根本没给他排时间,倒不是拿捏架势,而是的确没空,只是做归做,说归说,如果连客气话都不知道说,那这官场就没法玩了。要知道就算当年高拱给蔡国熙去信指点他怎么处理徐阶退田问题的时候,在称呼上也是客气万分的。 花花轿子人抬人嘛,官场常态。 朱应桢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打着哈哈笑道:“你可不像愚兄我这等富贵闲人,我又岂敢劳求真你的大驾,还是亲自来见比较好。” 高务实笑着问:“国公爷有何吩咐?” “诶,哪敢吩咐啊……”朱应桢也知道高务实时间紧,没多闲扯,直接进入正题:“听说朝廷要发一个什么滇战宝钞?这玩意儿我听着挺新鲜的,求真你可知道些内情?” 高务实心中哂然,你连“滇战宝钞”的名字都知道了,还能不知道这玩意是我捣鼓出来的?明摆着就是想来赚一笔罢了,所以才来看看是不是能走我的门路。 不过,这倒不是坏事,只是不知道你是自己想要吃下这笔买卖,还是代表靖难系勋贵的整体意见? “滇战宝钞确有其事。”高务实微笑着道:“不过这第一期的额度有限……” 朱应桢立刻接口:“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咱们靖难几家通了通气,觉得像这种为国效力的机会,咱们几家身为勋贵,那是万万不能落于人后的。当然,咱们也考虑到朝中还有诸多大臣,甚至民间也有部分那个……那个你说的爱国人士,所以咱们的意思呢,是拿下其中十万两,求真你看可好?” 高务实微微皱眉,道:“第一批滇战宝钞的额度,一共也只有二十万两……” 朱应桢干笑道:“这个额度,呃,我是说……是不是有点少?要不你跟皇上建议一下,咱们提到三十万如何?打仗嘛,有钱才好办事对不对?”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第一期的额度不好再变更了,除非战事出现迁延,又或者将来皇上觉得该打得更狠一些,这才有可能继续发型第二期……不过,唉,谁让咱们是老交情呢,这十万额度,小弟这次就先许了你们吧,不过万一到时候有人骂我,你们可得站出来帮小弟说话才是。” “一定!一定!”朱应桢拍着胸脯担保:“谁敢说求真你的不是,那就是跟咱们全体靖难勋贵过不去,咱们哥几个就是去跪哭宫门,也得把事情给你摆平了。” 草……这点屁事你们就要整体去跪哭宫门?这是要把人家往死里整啊。 靖难系勋贵本身就很有特殊性,虽然文臣本身不怕勋贵,但不怕是指不怕其中某一个,要是一下子得罪整个靖难勋贵,真搞出集体跪哭宫门这种事来,那就是皇帝都不敢硬压,必须得找个替罪羊出来严肃处理的大事了。 与国同休这话,在大明可不是说着玩,皇帝始终是勋贵的保护伞,正如同勋贵始终是皇帝的底气一般。因为即便从祖制上来说,任何一家勋贵都是随时可以派出去带兵的,没人能反对,所以即便勋贵们平时不掌兵权,他们也象征着皇帝对兵权的绝对掌控,再说他们名下还有数量庞大的军户、军屯存在。 更何况,在经历过“清丈退田”事件之后,勋贵们把目光集中去了海贸上,和皇帝之间的利益矛盾已经很小了,皇帝没有理由不保护勋贵。 “好,那就一言为定。”高务实笑道。 朱应桢笑得脸上仿佛开了花,好话不要钱一般往高务实头上砸过来,不料最后却还冒出一句:“那个二期的事,要是有办法的话,不妨也努力努力……哦,我是说,这莽贼胆大如斯,竟敢犯我大明天威,不狠狠教训教训是不行的!” 高务实嘴角一抽:你妹的,这批人只要有钱赚,一下子全都变成极端爱国人士了。 但这个话茬高务实现在是不肯接的,打着哈哈含糊过去,然后顺势问道:“对了,大司马可曾前来?” “来了来了。”朱应桢连连点头:“我还问了他是否知道滇战宝钞的事,他说他也刚刚听说,还不知道详情,正要向你询问呢……咱们也不是外人,你自去天字一号见大司马,愚兄先回去和哥几个把事情说一说。” 高务实和朱应桢倒真不比太客气,利益联盟的稳固性可比单纯的私交硬扎多了,当下和他拱手道别,然后便在侍者的引导下去了天字一号间。 天字一号间的门口两名吴兑家丁一见高务实,毕恭毕敬地躬身道:“小的等见过高中丞,老爷已经等候中丞多时了,中丞请。”说着便帮高务实打开房门。 高务实一走进房中,便发现这次吴兑居然还不是一个人前来,他身边还有一名年轻人——呃,也不是特别年轻,约莫比高务实还要大个十来岁的样子。 高务实注意到,这人与吴兑有几分肖似,不禁心中一动。 此时吴兑已经和那年轻人一同起身,吴兑笑道:“久闻求真守时,今日一见,果然矣。”说着一指旁边的沙漏,原来正好是约定的时间。 高务实笑道:“师兄见召,小弟岂敢误时?上官见召,下官岂敢误时?” 吴兑打个哈哈,笑骂道:“今日可有晚辈在场,你这做世叔的可莫要胡说,什么上官下官的。” 高务实闻言目视他身边那人,吴兑在一边道:“还不见过你世叔?” 那人其实已过而立之年,闻言却老老实实从桌后走了出来,恭恭敬敬朝高务实一揖:“小子山阴吴逊,见过世叔,世叔万安。” 高务实目光转回吴兑,吴兑已经叹了口气,介绍道:“此是犬子,字谦之。此儿读书习武皆不成事,而立之年,却不过区区生员,一直在山阴料理家中杂事,我忧之久矣……” 高务实安慰道:“大器晚成之人自来常有,师兄不必挂怀。”然后又朝吴逊道:“世侄不必多礼。” 虽说这吴逊大了高务实约莫十岁,甚至更多一点,但辈分就是辈分,这声“世侄”高务实叫得很自然,吴逊也坦然接受,又再次微微鞠躬示意,这才站直身子,走回吴兑身边。 吴兑请高务实坐下,然后对吴逊道:“你今日就替你高世叔斟酒吧。” “是,大人。”吴逊看来颇为老实,或者畏惧父亲威严,闻言丝毫没有半分不满,规规矩矩站到一边,提起酒壶给高务实斟酒。 高务实心中有些计较,目视吴兑,笑问道:“师兄今日带世侄来见小弟,莫非是有用得着小弟之处?若有,还请师兄直言便是,小弟必不虚言推脱。” 吴兑露出苦笑,叹了口气,道:“说来不怕贤弟笑话,犬子读书习武虽皆不成,但愚兄手头总还有几个恩荫,可他连锦衣卫也不愿去……到了去年年底,算是把愚兄给气着了,严令他进京来见。谁知道一问之下,他却是热心于商贾之道,尤其倾心京华海贸之成就,希望我能为他在你面前引荐一二。唉,愚兄虽恨犬子不成器,但毕竟身为人父……” 高务实笑着点头表示理解,转而向吴逊问道:“谦之既好贸易,不知对海贸可有什么了解?” 吴逊微微躬身,道:“劳世叔动问,小侄以为,实学新政再行二十年,天下财赋或将半数出自关税。” 高务实顿时动容。 吴逊则继续道:“京华虽是商道霸主,但届时参与海贸之大家族必将远多于今日,尤其是江南勋贵及巨富之家,恐很难接受京华海贸一家独大之局面,势必联手与京华争锋。小侄不才,文武皆废,然世叔若肯将京华海贸之事托付小侄,小侄……” 高务实一直认真听着,还没说什么,旁边吴兑的脸色却是瞬间大坏,尤其是听到这最后一句,更是勃然大怒,喝道:“狂悖逆子!还不闭嘴!” ---------- 感谢书友“fengjiyue”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丕平献土”、“soviet2003”、“我只看看不点进去”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70章 谦之不让 高务实没有马上出言制止,而吴兑的怒火看来也不似作伪,平时温文尔雅的脸上,如今竟能看见额边的青筋,甚至整个面容都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了。 吴逊之前一直表现得很恭谦有礼,正如他的名与字一般,但这一次却十分倔强,不仅没有被吓退,反而深吸一口气,坚定地道:“小侄以为,以世叔之才,忧患自明心间。” 高务实终于露出微笑,伸手阻止了已经霍然起身的吴兑,道:“师兄且请息怒,让小弟和谦之谈谈吧。” 吴兑虽然气得发抖,但高务实的面子他还是得照顾,用力喘息几口,强忍着怒火道:“这逆子,无能也就罢了,竟还如此狂妄,看来这些年将他留在山阴,实我之错!求真,你不必照顾我这张老脸,该骂的尽管骂,若是该打……就替我狠狠的打!” “不至于,不至于。”高务实温和一笑,道:“我倒觉得谦之的话颇有当头棒喝之意。” “当头棒喝?他?”吴兑冷哼一声,恨恨地道:“我看他倒是需要当头棒喝一番。”不过说归说,可能是由于高务实看来并不生气的原因,吴兑的语气总算缓和了一些。 “谦之,你方才说,江南勋贵及巨富之家必不肯接受京华一家独大,势必联手与京华争锋……有何证据?”高务实转头问道。 吴逊摇头道:“小侄不过山阴一书生尔,如何能拿出什么证据?不过小侄以为,此事无须明证,推论便可得知。” 吴兑听得又是一声冷笑,只是碍于此刻是高务实在问话,是以没有插嘴。 高务实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问:“那么,你是如何推论的?” 吴逊道:“听闻京华数港,无论进出港的船只数目还是货品总量,皆以天津为最,广州次之,泉州又次之,而宁波与新建成不久的上海港则居末二,不知此传言是否属实?” 其实吴逊还漏了钦州港、金港、营口港甚至开平港等处,不过高务实并不在意,因为他发现吴逊说的这些港口,除了上海新港之外,都是之前高拱开海时期的官港,其位置也都在大明的“核心区域”,至于是不是吴逊只能接触到这几处地方的消息,那倒也不重要。 高务实淡淡地道:“你说的这几处港口,排序的确如此。” 吴逊便道:“天津倚京师为靠,有今日之地位可以理解,然泉州虽是历代海港,但福建自古地贫,产出不丰,人丁也远少于浙江,何以反比宁波更兴旺?” 高务实微笑着问道:“愿闻高论。” “不敢。”吴逊说道:“柳三变曾说‘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但据小侄了解,北方诸省粮赋以平阳为最,两京十三省内仅次于苏州(意外吧,山西平阳府的粮税全国第二,张四维家族的籍贯地蒲州便属平阳),其次则是西安、济南、开封、青州、太原。 而南方诸省,苏州以一府之地而缴天下粮赋之十一(十分之一),称冠问鼎,自不待言。其后松江为国朝前三,亦是富庶之地。再往后,则是常州、嘉兴、南昌、湖州、绍兴、杭州等处,这里头一直排到前四十,居然都找不到宁波……” 高务实问道:“你是想说宁波已然衰落,因此比不过泉州?” 谁知吴逊大摇其头:“泉州也未在其内,如何能‘因此’?” “那你的意思是?”高务实略有些好奇。 吴逊道:“湖州、嘉兴、杭州、绍兴,此浙江四府,环绕钱塘,个个上榜,偏偏宁波也在钱塘边上,却未能跻身而入,世叔不觉得有些诡异么?哦对了,不知世叔是否知晓,苏杭两地虽然都在此榜,但苏州粮赋高达两百五十余万石,而杭州却仅二十三万四千石,至于宁波这等未上榜的,那就更少了。” 高务实略一沉吟,道:“你是想说,国朝初建之时,要么苏杭、苏宁之间的实力相差极其巨大,要么……杭州、宁波等处,严重隐瞒了其经济实力?” 经济这个词古已有之,但原意与后世不同。不过,在高拱、高务实大力推进实学之后,这个词在大明便用得逐渐多了起来,现在已经接近于后世的意义了,吴逊自然也是理解的。 谁知道吴逊微微一笑,道:“说隐瞒也并非不可,但事实上,以小侄之见,却也谈不上隐瞒,而是朝廷主动放弃。” 高务实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 果然,吴逊轻轻撇嘴,道:“彼时朝廷划分户籍,商贾既不入编,亦不征税(商籍都是后来才有的,而且地位很低)。而钱塘之富,当时早已不在田,而在蚕与商,可这些蚕户并不富裕,真富者皆商贾也,如此一来,编造黄册之时,钱塘一带的粮赋就远低于苏州了。” 高务实知道他说的虽然是实情,但苏州的粮赋之所以格外高,其中还有张士诚这个朱元璋初期头号大敌就是以苏州为大本营的缘故,所以朱元璋特别对苏州征收重税。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朱元璋的总体赋税都定得太低,以至于苏州明明交了全国最高的粮赋,苏州人也可以满脸不屑的说:这点破税老子不在乎。 但钱塘江片区的粮赋这么看来的确是过低了一些,而且即便把吴逊刚才提到的这个情况考虑进去,高务实仍然觉得不对劲——如果认为苏杭经济水平大致相同的话,难道杭州的商税应该高达粮税的九倍吗?这也未免太夸张了。 即便打个对折,认为大明开国时期杭州的经济实力只有苏州一半水平,那本该缴纳的商税也应该达到粮税的四五倍,这似乎也还是有些过了。 吴逊看出了高务实的疑惑,此时更加自信,侃侃而谈道:“世叔,杭州也好,宁波也罢……尤其是宁波,此处自古便是通商海港,出海行商者遍地都是,国朝先是不认商籍,后又开始禁海,这些人难道都能很快转行回到陆上种田?显然不能。 因此,他们只是从台上转到台下,海商化为海盗罢了,后来所谓倭寇乱我海疆百余年,实则真倭能有几个?大多都是沿海之‘海商世家’罢了。” 这个倒不必多说,早有公论的事,高务实毫不惊讶,他注意的一点是,吴逊特意把“海商世家”加重了语气。 高务实微微点头,笑道:“你是说,宁波港至今发展不畅,便是因为这些‘海商世家’从中作梗?” 吴逊也笑了起来,拱手道:“世叔是明白人,正是如此。”然后顿了一顿,又道:“这些海商世家,小侄在山阴(山阴县属绍兴,就在宁波隔壁,民国时期山阴、会稽两县合并成了绍兴县)也有些了解。” “哦?”高务实来了兴致,正色道:“愿闻其详。” “其实,这些海商世家现在化作了三股,其中最弱的一股,已经投到京华旗下,宁波港能有今日之局面,他们倒也出力不少。” 高务实微微颔首,示意自己了解。 吴逊便又道:“不过,他们相比另外两股,力量就很悬殊了。那两股力量现在所争论的,有两点:其一是集合他们自己的实力,单独成为一个新的浙江海商同盟,与京华在浙江的力量抗衡;其二则是与南京勋贵联手,打造一个更广泛的南京海商同盟,与京华的北洋海贸同盟相抗衡。” 高务实不会蠢到去问吴逊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只是略一沉默,便问道:“那么谦之可知道,现在是哪一派占上风?” 吴逊简单地道:“浙江派。” 高务实哂然一笑,摇头道:“鼠目寸光。” 吴逊也笑了起来,道:“世叔的评价果然一针见血,不过世叔,小侄倒是觉得,虽然眼下还是浙江派占据上风,但迟早有一天,南京派会压过浙江派,那个‘南京海贸同盟’很有可能是要出现的,世叔切勿大意。” 高务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想了一会儿才问道:“魏国公府和临淮侯府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超纲,吴逊摇头道:“抱歉,世叔,小侄只是奉命在山阴守家,这些太深入的情况,小侄无从得知。” 高务实一想也是,吴兑对他的希望应该是去做官,最好当然是走科举,如果不行的话,恩荫个锦衣卫的职务再自己混个武举,也还能凑合过。这种情况下,吴兑不可能给他多大的权力去交接南京勋贵——本身吴兑既是文臣,又是兵部尚书,也不敢让儿子去和南京勋贵打得火热,这要是被参一本的话,那就一身骚了。 要知道南京勋贵和燕京勋贵还不是同一系的,而且他们单独镇守一方,不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所以文臣们和南京勋贵交往起来,那可比和燕京勋贵交往要危险不少,更容易挨参。 高务实之所以穿越十多年过去了,在南京勋贵之中也只有魏国公徐邦瑞和临淮侯李言恭两个勉为其难的朋友,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那还是因为昔日掺和了一手徐家的内务,加上帮了李宗城一把之故。 “不过,如果单从外面的情况来看,临淮侯府似乎对拉拢浙江海商不是很在意,甚至还有些刻意的避忌。至于魏国公府……世叔,以魏国公府的地位,不到最后一刻,他们是可以不表态的——因为没有人敢忽视他家,也没有人敢逼他家表态。” 高务实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魏国公嘛,在南京勋贵中的地位就好比成国公在燕京勋贵中的地位,江湖扛把子级别的。 他不说话,你就只能猜,就算你这里商议瓜分什么利益,他一言不发你也得算上他一份,这是经过大明朝历代皇帝不断加持之后形成的“习惯性威望”,再怎么羡慕嫉妒恨也没用。 高务实决定暂时不管这茬,把话题转了回来,道:“看来,浙江派的海商如今能占据上风,多半就是因为魏国公府没发话,而临淮侯府也不搀和的缘故了。那么,谦之你刚才提议让我把海贸之事交给你,看来是有办法应对喽?” 吴逊还没来得及说话,吴兑这次却忍不住插嘴了:“求真,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这孽子在山阴才管几个钱,我会不知道?加在一块儿还不到三千亩地,另外就是几间铺子罢了,让他去管京华海贸?笑话,他根本不知道京华海贸的盘子有多大!” 高务实当然不会因为吴逊这些话就把偌大的京华海贸给他掌舵去,那简直是疯了,因此便笑了笑,道:“京华海贸每年过账的银子,比太仓银不会少。” 高务实这里所谓的太仓,不是仅止于太仓一处,明人经常用太仓指代国库,高务实此处也是这个意思。 他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去瞒住吴家父子,因为京华是正经纳税的,虽然大明的海关税是高务实当初建议高拱搞出来的“按船论税”,对于船上商品的实际价值、利润这些估不太准,但大致规模是明摆着的,有心人一查就能查个大概,瞒也没有必要。 但这个数目还是太惊人了,虽然高务实说的只是过账,不是说利润,但过账的银子超过太仓,那就是至少过账六百万两了。 海贸的利润如何,从吴逊刚才对钱塘一带海贸的了解就能猜得出来,他是懂行的,这里头的利润至少也有两三百万——其实不止,因为他们不知道高务实刚才这话有所保留,京华在海贸上每年的过账几乎是太仓的两倍。 虽然这个过账数目,甚至还比不上后来郑芝龙老兄每年的利润,如果算眼下京华的纯利,那就更远远不及郑氏了,但此刻毕竟不是郑芝龙那个时期,吴家父子都被这个数目给震得不轻。 吴兑当然知道高务实有钱,但有钱到什么程度,其实他也不是很了解,更不知道京华仅仅海贸一项就如此惊人,以至于听得他一时呆住,好半晌才倒抽一口凉气,叹道:“我现在总算知道朱应桢、张元功他们这群花花太岁为何什么事都对你言听计从,几乎成了你留在京师的帮闲了……这北洋海贸同盟,一年至少能给他们几个赚上几十万两吧?” 高务实笑了笑,却没接这个茬,而是朝吴逊道:“谦之,你觉得你现在可以帮我代掌京华海贸么?” 吴逊脸都白了,连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不不不,小侄哪里能担得起这么大的买卖,先前是小侄狂妄了,狂妄了……还请世叔千万见谅。”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你刚才那些话还是很有见地的……嗯,如果你的确不想做官,想要在商海打拼一番,我这里可以给你个宁波港同管,不知你可愿屈就?” 同管,其实就是主管的副手,这个说法有比较重的“大明风格”。高务实虽然觉得吴逊刚才的话的确有些见地,但他毕竟没有真正操手,直接主管一港恐怕难以服众,说不定反而让宁波港内部出现新旧不和,因此先给个副手看看成色。 吴兑听了,还是觉得太高,正要代为推辞,吴逊却一咬牙,道:“小侄愿意。” 不等父亲再次发飙,他又主动道:“请世叔给小侄三年时间,如果三年内宁波港在京华各港中的排名没有提升,不必世叔动问,小侄自来向世叔请罪。” 吴兑脸色有些难看,但总算是忍住了,没说什么。 高务实则冲吴逊微微一笑,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吴逊的表情,看起来犹如刚立下生死状一般。 高务实哈哈一笑,忽然问道:“谦之可有号?” 吴逊一怔,摇头道:“学业不成,岂敢自号。” 高务实转头对吴兑道:“师兄,小弟赠一号与谦之,你看如何?” 吴兑愣了一愣,似乎猜到什么,苦笑道:“你是师长,自然可以,不过这孽子……竟然能得六首状元赐号,愚兄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看着一脸激动的吴逊,笑道:“你名逊,字谦之,此字与名同意,衍申是也,但我赠你这一号,却要反意——不让。” 吴逊大喜,道:“当仁不让,此正小侄平生所愿!小侄多谢世叔赐号!”说罢,当即叩首拜谢。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感谢书友“非是风流不羁人”、“坐在小酒馆门口”、“神霸天下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71章 愚兄不及甚矣 说完私事,便要开始谈及公务了。 此时酒菜早已上桌,吴逊奉命为高务实斟酒,那酒一入杯,高务实见了就有些意外,竟是金色的。 吴兑笑道:“此浙江名酒,古称东阳酒,今曰金华酒,乃婺州(金华)独有。” 高务实善饮,但并不好酒,不是很懂这酒的来历,端起杯来闻了闻,道:“似有药味。” 吴逊接口道:“好教世叔知晓,此酒古今有异,原本《事林广记》中所载之古酿法,其曲用药。今则不用,惟用麸面、蓼叶拌造,假其辛辣之气,而蓼亦解毒,多少略有药香而已。此酒清香远达,色复金黄,即便饮之至醉,不头痛,不口干,不作泻。其水称之,重于他水,邻邑如我绍兴,所造俱不然,皆水土之美也。” 高务实笑了起来:“玉泉水轻,金华水重,却各有所用,看来李太白昔日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还真是至理。” “然也,便如朝廷用人,也是这般。”吴兑道:“说到用人,求真,你以为此番云南战事,刘世曾能行吗?” 高务实微笑道:“放手用好刘綎、邓子龙二将便行。” “皇上昨日召你入宫,想是也谈了云南战事?”吴兑问道:“滇战宝钞的事愚兄已经得到一些消息了,既有你京华操持此事,想必这次军饷是不会缺的……愚兄好奇的是皇上希望怎么打这一仗?” “这件事,小弟正要向师兄报禀。”高务实道:“云南战事可能会打成三面围攻缅甸,不过主攻方向还是云南。” “三面围攻?”吴兑诧异道:“孟养、麓川、木邦等大宣慰早已丢了个一干二净,三面围攻从何谈起?” 高务实抚弄了一下手中的古瓷杯,微笑道:“一面走云南南下,一面走暹罗西进,一面走海路而登勃固旧地……北、西、南三面围攻。” 吴兑忙问另外两路从何而来,高务实便把昨日和朱翊钧商议的法子详细道来。 “想不到暹罗和安南这次竟然能出这么大的力。”吴兑叹息道:“我原本听说暹罗、老挝已成缅甸附庸,还以为他们此番会成莽酋帮凶,想不到你竟然在广西之时便提前布置了……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求真雄才,愚兄实不及也。” 高务实自然不能就施施然生受了这夸赞,连忙解释说自己当时人在安南,这些消息就近便能得知,因此比较好未雨绸缪,而吴师兄你远在京师,得不到消息,自然也就考虑不到那些了,这都是常情,不值一哂。 吴兑到底是久镇边关的大司马,想了想,忽然道:“如你这般谋划,缅甸叛军主力先是在云南与刘綎、邓子龙交战,继而缅南有警,不得不回师相救。而安南这支奇袭兵马又会在勃固旧地周旋拖延…… 求真,不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刘綎、邓子龙就很可能快速收复孟养、麓川、木邦等地,继而挥军南下。而暹罗、安南此时则又可以趁机合兵一处,到了这个时候,接下来或可两路夹击东吁城,逼莽酋城下决战!” “师兄,这只是最好的局面。”高务实摇了摇头:“军饷即便充裕,但在云南、缅北那种地方,军粮转调却是很困难的。昔年我征安南,北路岑凌、黄芷汀两部之军粮耗费,远超由水师登陆的南路,原因就在于山区运粮不力,十分粮草最后可能仅有一两分能到前线。 云南、缅北的地形比安南北部还要糟糕,不仅山险林密,而且动不动就有激流山涧拦路,越是难走得很。不瞒师兄,这次云南战事,小弟实在不敢奢望能够全取缅甸,若是能收复几处宣慰司,在小弟看来便已足矣。” 吴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不过转念一想,却又皱眉道:“可是如果仅止于此,暹罗、老挝和安南方面,朝廷又要如何安抚?” 高务实心道:看来吴师兄还是没明白安南和暹罗、老挝的性质,在他心里,大概还是按照朝贡时期的态度来看这几家。他却不知道如今安南的态度其实九成取决于我,而暹罗、老挝在我的规划中,更不过是我通过安南间接控制的附庸国。 不过这样也好,吴师兄的态度应该能在很大程度上代表朝中重臣的态度,他们大概都以为我在安南的地位,了不起也就是昔日张辅在安南的地位。那也就是说,只要安南在他们看来还是藩属国,自己就始终会作为震慑安南的一张王牌存在。 眼下自己在蒙古右翼的特殊地位是朝廷公认的:土默特彻辰汗的安答、黄教的降三世明王转世。可以说在“东制”没有彻底成功之前,作为“西怀”的关键人物,谁都不会也不敢忽视自己对土默特的巨大影响力。 如此再加上一个安南,以及安南将来能够强力影响到的暹罗、老挝,除非不怕南疆漠北同时燃起狼烟,否则朝廷绝对不会跟自己撕破脸。 当然,撕破脸云云,是指在某些人向皇帝进谗言的特殊情况下,实际上以目前朱翊钧对高务实的信任来说,这种可能性基本还是零。 只是高务实谨慎惯了,尤其他知道历史上的大改革派没有几个能善终的,所以才总是一边改革,一边给自己想退路。 退路这种东西,用不上固然皆大欢喜,但万一需要用,那可真不能没有,没有就死定了。 “安南方面的安抚,小弟已经想好了,把柬埔寨给他们就是。不过柬埔寨虽然对我大明而言不过蛮荒而已,但对安南来说却比本土也小不了多少,咱们一下子给这么多,总得让他们做些事——他们需向帮暹罗、老挝提供有效支持,以保证暹罗、老挝能够抵御缅甸的报复。如此一来,不仅三国皆安,而且还无须我大明耗费一兵一饷。” 大概是“无须我大明耗费一兵一饷”打动了吴兑,大司马闻言十分高兴,哈哈笑道:“妙计,妙计!求真,你这一手可真是玩得太漂亮了!” 然后顿了顿,又道:“只是有一点,柬埔寨那边咱们又怎么说?” 哦,柬埔寨那边按理说也是大明的朝贡国,也得有个说辞。 不过高务实很是不屑,淡淡地道:“彼国失贡多年,朝廷遣安南质问。” 吴兑呆了一呆,苦笑道:“这个质问……看来只怕是数万大军去问了吧?” 高务实微微摊手:“这就是安南都统使的问题了,朝廷只是交待一下任务,至于他怎么完成,朝廷管他作甚?难道他三餐饭吃什么都要朝廷教他?” 吴兑听到此处,也忍不住笑了,摇头叹道:“这位莫都统……算了,有开疆柬埔寨的利益在,一点骂名也就不重要了。”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莫都统开疆柬埔寨?莫都统现在除了闷在都统使府可劲儿玩造人之外,开疆什么的跟他还真没什么关系。刚才说的这些事,到时候应该全是京华作为国策顾问集团代为决断,只是最后盖一下莫都统的大印罢了。 两人又饮宴了一会儿,气氛逐渐起来了,吴兑也对儿子消了些气,在高务实的劝说下,准他上桌吃饭——之前吴逊是被他严令站在高务实身边斟酒的。 吴逊今天虽然惹恼了父亲,但收获很大,兴奋得根本不在乎吃不吃饭,当然父亲态度软化毕竟是好事,也就规规矩矩坐下用餐。他不说正事的时候,倒是很有规矩,一言一行都符合身份。 吴兑这时候又盘算着道:“云南方面有刘綎、邓子龙,暹罗有那个什么纳黎萱,老挝有……呃,刀氏那对姐弟叫什么来着?” 高务实道:“姐姐叫比亚觉,其弟名为诺皎固蒙。” “哦对,对……这老挝人的名字是真奇怪。”吴兑道:“纳黎萱和刀家姐弟都是当地王室出身,他们各率其军民复国,想必是不错的。不过依我看,安南方面才是这次南疆藩国出兵的关键,更何况还是出兵两路……这两路兵由谁统带,求真你可有安排?” 高务实道:“东路军由陆路支援暹罗,目前我倾向于让阮潢带兵。” “阮潢?”吴兑仔细想了想,才想起阮潢是何人,问道:“愚兄记得,这人原是郑氏之臣?” 高务实微微一笑:“这其中的情况比较复杂,早前郑氏其实是从阮潢父亲手里抢夺了兵权,这才称雄后黎叛逆的。另外,小弟所以欲用阮潢,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儿子阮福源拜在了小弟门下,其实也相当于交给大明的质子——此子现在就在辽阳。” 言下之意,阮潢相对更可靠。吴兑明白过来,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件事,而是又问:“那西路军呢?” 高务实正要回答,忽然外间响起了敲门声。 吴兑微微皱眉,他是交待过家丁的,说和高中丞宴会期间,没有天塌地陷的大事不要打扰,怎么还敲门了? 然而接下来响起的却居然是高陌的声音:“老爷,宫里的消息。” 高务实与吴兑对视一眼,见吴兑点了点头,便道:“进来说吧。” 高陌推门而入,先是向吴兑告了个罪,吴兑自然摆手示意无妨。高务实则让他当着吴兑的面报告就行。 高陌便道:“圣上有诏:改黄芷汀为越东镇守使;改岑凌为越西镇守使。另,以‘前者安南二分,莫氏正使,黎氏副使’为由,重设安南都统司副使一职,由黄芷汀兼任。” 这个消息过于突然,不仅吴兑愕然以对,连高务实都被朱翊钧搞了个措手不及,怔了一会儿,才问道:“此副使几品,可是世袭?” 高陌答道:“诏书中说,因安南都统使正使为从二品,定副使为正三品,至于世袭与否,诏书中未曾提到。”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中暗道:皇帝在这个时间点忽然把黄芷汀提到正三品,莫非是故意要跟我现在的品级看齐,以方便此战得胜之后赐婚? 可是为何给了安南副都统之后又偏偏不给世袭呢?诏书中拿后黎朝做比,说当年安南南北两分的时候,莫氏为正使,黎氏为副使,所以现在重设副都统。然而黎氏那时候的副都统一职显然是世袭的,现在却不提…… 他正思索朱翊钧的用意,旁边的吴兑却忽然问道:“求真,这次统帅安南西路军万里远征勃固旧地的,莫非就是这位越东镇守使黄夫人?” 黄芷汀尚未婚配,按道理说当然还谈不上“夫人”,不过大明的女土司挺多,所以按照:“古制”,把女子为官的官方品衔(非职务,仅级别)都定为“某品某夫人”,此刻吴兑口中的“黄夫人”就是这个意思。 这里还有一个后世人有时候会混淆的细节可以说道说道:比方说黄芷汀如果嫁给了高务实,那么对她称呼绝对不能是“黄夫人”,而只能是“高夫人黄氏”,断然不能把她的本姓冠于“夫人”之前。吴部堂进士出身,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高务实被吴兑这么一打岔,一时没法去深思朱翊钧的用意了,只能回答道:“不错,刚才小弟正要说起此事。” 吴兑眸中泛起一抹异色,顿了顿才道:“关于这位黄夫人,愚兄在京师听过一些传闻,不知是否属实……” 高务实问道:“何种传闻?” 吴兑露出笑容,眨了眨眼:“传闻大抵夸张,不过其中大意无非是说黄夫人与贤弟你之间有一些……呃,超乎寻常的交情,不知可有其事?” 以吴兑的身份问出这话,连旁边的吴逊都有些尴尬,反倒是高务实面色坦然,点头道:“不错,芷汀与我有终身之约。” 这下不仅吴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吴兑也是一脸震骇,呆了一呆才赶紧问道:“此言当真?求真,此事可不是说笑的!你族中对此竟无异议?” 高务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端起酒杯小饮一口,这才缓缓道:“想必会有。” “那你还……令尊令堂如何说?”吴兑这会儿反而急了。 高务实放下酒杯,叹道:“家严已经知晓,不过并没有回答我,家慈的态度么……不是太赞同,但也明说了不会明确反对。” 吴兑稍稍用力敲了敲桌子,道:“朝廷大员与土司结亲,而且还要明媒正娶,这是国朝二百年的头一遭!你……求真啊,你说你也是,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大家闺秀娶不到,非要闹出这么一桩事来,何苦来哉?” 高务实知道,跟吴兑这种“正统思想”的老进士谈什么自由恋爱,那纯粹是自找没趣,所以他早就想好过说辞,此时脸色平静而且肃然,淡淡地道:“师兄,小弟一人名声事小,安南万世永固事大。” 吴兑顿时呆住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无比语重心长一般地道:“安南是小弟一手收复的,小弟不能容忍安南再次游离于我中华之外……师兄可明白小弟之意?” 吴兑呆了半晌,忽然起身,整了整衣冠,肃然朝高务实一揖:“贤弟心胸之阔,用意之深,愚兄不及甚矣。方才言语冒昧,还望贤弟恕罪。” ---------- 感谢书友“myzen091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72章 临别 这日下午,高务实再次见到了黄芷汀,不过这次却不是高务实去安南会馆见她,而是她来高府辞行。 今天上午的觐见,皇帝只是把她的海东镇守使改为越东镇守使,另外再加恩册封为安南副都统,除此之外并没有提及让她何时返回安南。不过黄芷汀知道加封这个副都统的意思,多半是与此次出兵有关。 辞行什么的只是场面话,黄芷汀此来最重要的事,其实是和高务实确定此次出兵的兵力组成。 黄芷汀自己手中的兵力核心,当然是狼兵,随着安南之战结束两年,从广西移镇、另划安南地盘再到高务实的“归化户籍制”推行,现在黄芷汀手头可以抽调的兵力是超过两年前的。 黄氏在安南的权力,《京华十六条》中有明确规定,其细则条款先不说,主条款是这样写的:“第十一条,为保障安南之安靖,安南都统司允诺,大明帝国广西黄氏土司之狼兵,可于安邦、京北、山南、外清化四宣抚司之地随意驻扎。” 换句话说,安邦、京北、山南、外清化这四个宣抚司就是黄氏的地盘。而其中黄氏主支分到两个宣抚司,山南宣抚司和安邦宣抚司。 山南宣抚司给了黄承祖、黄应雷父子,安邦宣抚司则由黄芷汀本人领有,安邦宣抚司的首府即为海东,所以她的职务是海东镇守使。 黄氏分支领有京北、外清化,但由于分支不止是两家,所以实际上京北和外清化的划分是很细的,挂名宣抚的人物也是黄氏公推而出。 同时,京北靠近海东,外清化靠近山南,而海东、京北与山南、外清化之间的地盘却是高务实的京华所占有(海阳府+升龙),所以黄氏实际上形成了南北两系。 北边黄芷汀对京北宣抚司的影响力巨大,而南边的外清化则主要听黄承祖、黄应雷父子调派。当然,由于安南之战是黄芷汀力主要打,并且亲自领兵打成这个局面的,再加上她和高务实的特殊关系,所以实际上不管南系北系,当黄芷汀有令之时,还是都得按她的意思办。 拿下安南四宣抚司,对于广西黄氏土司世家而言,到底有多大的提升呢? 从控制地域的大小来说,提升并不是特别明显,原先如果是二,现在无非也就是三,在旧地面积的基础上扩张了一半。 但如果从人口上来说,那就异常膨胀了。 “思播田杨,两广岑黄”,听起来真是威风八面,但实际上黄氏在广西之时,别看治地面积不小,但主支和分支加起来,治下土民却顶多也只有六十万人左右——名头响亮的主要原因是狼兵太能打。 可是等他们在高务实的安排下移镇安南之后,光是分得的海东、京北、山南、外清化四宣抚之地,就有一百三十万安南人,黄氏治下人口膨胀了两倍有余!而在海东煤矿得到开发,同时又在下龙湾附近建港之后,还有不少粤、桂两省出身的明人前来定居或侨居,黄芷汀的实力更进一步得到了加强。 如今按照黄芷汀给高务实交底的情况来说,她在海东本镇就有八千狼兵,如果临时征兵(仅止于土民),可以高达两万。 当然,八千狼兵不可能全部抽走,按照黄芷汀自己的看法,抽调五千问题不大,因为剩下的部分除了三千狼兵之外,还有安南人出身的衙役、巡捕、辅兵等三千多人。 黄芷汀认为留下三千狼兵足以震慑住他们,而他们又可以安定地方,使海东不会生乱——其实也生不了什么乱,毕竟升龙城离海东也不远,还有水路连接,升龙城的数万升龙警备军如果要来海东,几乎是朝发夕至。 而除了海东本镇,京北、山南、外清化的狼兵也都有所富余,黄芷汀认为可以抽调出八千人来用于远征。 对于这个人数,高务实不觉得意外,不过他认为不需要出动一万三千狼兵去缅南,最终想来想去,决定其余三宣抚司每家只抽一千人,与黄芷汀本镇的五千狼兵一道,凑齐八千人。 黄芷汀听了有些皱眉,略微迟疑了一下,道:“我尚未与缅军交过手,不知缅军战力如何,若只领八千人去打缅南勃固旧地,恐怕前景难卜。” “我怎会让你只带八千人?”高务实倒没想到黄芷汀居然误会了,解释道:“除了狼兵之外,你还要带上金港警备军七千人,以及阮倦、莫玉麟部所抽调组成的五千安南兵,合计两万大军。” 黄芷汀怔了一怔,反问道:“金港警备军也就罢了,毕竟是你的人马,有你一声令下,他们不敢不服我军令。可怎么阮倦和莫玉麟的人马也要我统带?他们会听令吗……嗯,我是说,他们会不会阳奉阴违,反而误我大事?” 高务实道:“原本我是打算让你只带狼兵和金港警备军一部的,不过皇上加了你副都统,我考虑再三,觉得你应该指挥一下他们了。” 黄芷汀这下子明白过来了,点了点头,但却说道:“若是有胆敢不听令的……” 高务实眉头都没皱一下,平静地道:“你是主帅,违抗军令者,生死皆由你决断。” 黄芷汀点点头,没再说话。 “另外……”高务实补充道:“除了这些之外,高璟的舰队也归你统一调度,哦对了,高璟这次不光会指挥安南分舰队,我还会从南洋舰队中给他补充加强,以确保即便对上佛郎机人也有较大的把握能够取胜。” 黄芷汀主动地道:“你说上舰指挥与坐镇陆上指挥全然不同,那高璟这边,我就不参与了吧。” 高务实摇头道:“海上作战如果发生,的确由他决定怎么打,不过你在勃固可能需要他掩护或者安排行军路线。譬如从甲城突袭乙城,陆路要走十天,海路可能只需三天,这种时候你就可以下令让他配合运兵。” 黄芷汀笑了笑,道:“好,我知道了。” 高务实闻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你可以向他暗示一下,南洋舰队现在还没有主官。” “这块肉可不小。”黄芷汀笑着道:“想必高璟会很想尝一尝。” 高务实笑而不语,黄芷汀便又问道:“不过,我这一路就带走了两万大军,你之前却说此次出兵规模不超过三万,那陆上驰援暹罗的那一路岂非只剩一万人了?我以为恐怕有些不足,就算让岑凌去,也还是过于单薄。” 高务实摇头道:“岑凌不能去,他这两年在安南平乱,已经打响了名声,我要留他在安南坐镇,震慑宵小。” 一听这话,黄芷汀就忍不住好笑,道:“昔日在广西时,岑七公子好歹也是以翩翩佳公子示人的,却不想一到安南,竟然被你生生用成了‘岑阎王’,也不知道岑凌自己心里作何感想。” 高务实不禁挠了挠头,其实这倒真是个意外。 当初旧宣光守将武文密之子武公纪作乱,岑凌觉得黄芷汀的辖地都没乱,他的辖地居然先出了叛乱,实在太丢面子。 于是他亲率五千本镇狼兵前去讨伐,一战全歼了志大才疏的武公纪所部八千人,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杀了个一干二净,把莫氏朝廷吓得筛糠不说,越北的安南人还把“岑阎王”给他叫响了。 高务实也是顺水推舟,干脆让岑凌全面负责安南平叛剿匪等事。于是这两年下来,死在他手里的“安南志士”不知凡几,“岑阎王”之名在安南已经可止小儿夜啼了。 这种情况下,派他去攘外,就显然不如留他安内。 高务实干咳一声,道:“去暹罗的那一路,我会派阮潢领兵。我的意思是,让他也带上五千本部,同时阮倦和莫玉麟各出两千,然后升龙警备军那边调给他六千,凑足一万五千人,这样的话,虽然比原计划多用了五千,但还能接受。” 黄芷汀皱眉道:“人数倒是只加了五千,不过阮潢也好,阮倦、莫玉麟也罢,他们的安南兵既不像狼兵敢于死战,又不像两大警备军一样火器强大,我总觉得他这一路还是有些虚。” 高务实道:“他这一路去暹罗,实际上在缅军主力南下之前都是不会有什么大仗要打的。你也知道,缅甸人在暹罗和老挝的名声都坏到极点了,纳黎萱和比亚觉只要扯旗子造反,肯定其从如云,只需拿下一两处关键之地,接下来就是传檄而定了。 唯一可虑的就是缅军主力南下之后,一旦你从勃固撤走,尤其是如果你选择走海路撤回安南的话,暹罗这一路的压力就大了。 不过我想到了一件事,此前缅甸征服暹罗,也是来来回回打了好多次,每一次的关键之战都在大城(暹罗首都,在后世曼谷以北),只要大城不失,缅甸最终就只能退兵。因此,我打算让升龙警备军的这六千人多带守城火器,甚至可以考虑让南洋舰队再多兼一个任务,送一批京华基建的人手和水泥等材料去改建大城城防,使之能更好的配合火器发挥守城威力。” 黄芷汀皱眉道:“暹罗人可靠吗?” 高务实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你是怕我把大城的城防修得太好,万一将来和纳黎萱闹翻了,自己都拿不下来可怎么办?” 黄芷汀微微一挑柳眉:“从目前的情报来看,这个纳黎萱可是暹罗内部铁杆的强硬派,身为暹罗副王都不能让他满足……他既然不肯做缅甸的忠臣,我想他也未必就愿意做大明的忠臣。” 高务实笑了笑,摇头道:“你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我也认为纳黎萱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人。不过,你却不懂建筑学——此番如果对大城城防做出改建,其实只有当升龙警备军在大城时,那些改建才能起作用,只要暹罗人一日没有达到升龙警备军的火器水平,那些改建就毫无意义。” 这其中的学问高务实暂时没时间和黄芷汀细说,只是简单的解释了一下类似于交叉火力、多重打击等思路,其实说穿了无非是借鉴了一下历史上的棱堡战术,只不过借鉴得没那么彻底。 但黄芷汀在军事上倒还真有些见解,只是看高务实随手画了一幅极其简单的草图再解释几句,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恍然道:“我明白了——除非有万历一式那样远的有效射程,否则这些改建对暹罗来说都是‘屠龙术’,他们的木弓根本射不了那么远,无法利用这些工事。” 高务实笑着点头:“不仅万历一式,还有这些炮口……你看,如果没有京华那些可以较大幅度调整射角的轻炮,这些东西修在那里完全是浪费材料。” “你有防备就好。”黄芷汀放下心来,颔首道:“我跟比亚觉姐弟接触过,这两人没有太大的野心,比亚觉本人只是一门心思想给父亲报仇,甚至能不能让老挝复国都不是特别看重;她弟弟一则年纪还小,二来这几年一直在姐姐羽翼下成长,个性……有些软,看着也不像是个能做大事的。 但那个纳黎萱则不同,我总觉得他和莽应里其实是同类人,只不过双方所处的位置不同,莽应里那厮的父亲莽应龙,不管怎么说,总也是缅甸的一代雄主,而纳黎萱的父亲却不过是个软蛋傀儡……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你会跟纳黎萱闹翻,最好还是先做一些准备。” 高务实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会有所措置的,也会交待下面把在暹罗所到之处的地形、风土、民俗等情况仔细记载,你那边也是一样。” 黄芷汀微笑道:“你派给我的金港警备军中有相关的人才吧?我手底下可没有这号人可用。” 高务实哈哈一笑:“少不了你的。”然后问道:“什么时候走?我安排一下,送你启程。” 黄芷汀摇头道:“明天礼部就要闭门,正事要紧,你这个同考官就不要送我了,让舰队方面把船准备好就行。” 高务实欲言又止,其实他知道黄芷汀不要他相送,恐怕不止是由于明天礼部要闭门,同考官必须入内之故,可能更多的是考虑到他的名声。不过他自己也觉得在和缅甸打完这一仗之前,不宜和黄芷汀公开表现得过于亲近,所以有些纠结。 “那今天留在我这里吃晚饭吧,就当是为你践行。” 黄芷汀大大方方地一笑:“好。”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73章 收服陈党 黄芷汀走得挺急,因为天津港方面连夜回复说现在风向正合适,而过几天则可能要赶上一场春雨——陆上的春雨自然千好万好,但在海上就未必了——因此黄芷汀连礼部的送行仪式都没等,直接连夜去了天津上船,只派人向礼部说明了一下情况。 礼部倒是巴不得,毕竟现在春闱会试在即,礼部衙门现在全力应付这件事都忙得脚不沾地,送别一位安南副都统虽然只需要几名礼部官员,但衙役什么的总少不得要你那个撑起天朝的排场,而现在一切告免,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高务实已经收到差遣安排的条陈,明日一早就要去礼部报到,所以在黄芷汀走后,他难得的早早睡了。 次日一早,高务实便前往礼部报到。 承天门到大明门中间的大街常常被称为御街,大明朝最重要的文武衙门就设置在这条南北向的御街两侧。 西侧有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以及锦衣卫衙门,还有太常寺和通政司等;东侧则是朝廷六部及宗人府、翰林院、鸿胪寺、太医院、钦天监等。 礼部位于东坊的西南角,临近御街,其北面是户部衙门,再往北则是吏部。 六部之中高务实最熟悉的衙门当属吏部,其次是兵部,户部也偶尔去过几回,惟独礼部则去得很少。 不过高务实到了礼部才发现,礼部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但礼部衙门修得反而非常阔气,比吏部衙门的大门看起来还要雄伟,甚至所用的木料都比吏部衙门的要高档,完美的印证了一个道理:中国自古就讲排面,但排面归排面,真正发大财的却多半是闷不吭声的那些。 高务实来到礼部的时候,主堂之中已经有不少人了,不过本科主考官许大学士却还没到,另一位挂名的主考官余有丁就更不用说了,他眼下能不能下床都不好说。 大明朝的考官制度并非一成不变的,其历史说起来过于复杂,此处暂不赘述,总之从景泰年间之后,一贯是安排两名主考官——但实际上真正主事的还是其中之一。 至于另一位主考,你把他理解为“副主考”也好,理解为单纯挂名也行,反正都是看那考官个人的意思,以及他和真正那位主考官之间的“力量对比”。 通常情况下,皇帝是会暗示由谁真正主考的,而此时另一位主考就会尽量避免干预。 反正说到底,两名主考是祖制需要,目的是为了证明抡才大典的公正性,但实际操作中要是真有地位一致的主考官,那很多事就可能变成扯皮,最后反而问题更大,于是就演化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除了按例由大学士出任的主考官(正德朝以后的规矩)之外,最重要的考试官就是必由礼部尚书亲自出任的总提调官兼知贡举官(极个别情况下由礼部侍郎出任),这个不多介绍。 而真正的考官中,重要的就是同考官了。同考官的规模很大,通常有十八人之多,号曰“十八房”。 在大明早期,主考官也好,同考官也罢,大多从翰林院调派,稍后一点则允许从外省学官中选用。而到了景泰四年,这个规定出现了比较大的变化,根据时任礼部尚书奏请,诏令:“会试考官,翰林、春坊专其事,京官由科第有学行者兼取以充,教官不许。” 高务实这次被意外的选为同考却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就是因为朱翊钧引用了这条“祖制”为由——高务实当然既“有学”,又“有行”,不服气的话,你也考个六首状元,打个安南定北来给朕瞧瞧? 至于“京官”,高务实还真是京官。之前就说过,巡抚在性质上只是临时差遣,高务实现在的正式职务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都是京官。 由此可见,皇帝陛下还是肯钻研的,至少对于大明朝的各项制度来说,他还真是了如指掌,连钻空子都钻得如此刁钻古怪而又让人无话可说,很是对得起高务实十年前就怂恿先帝穆庙让他作为太子开始“观政”。 同考官当然人才济济,高务实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熟人,而且多半都是在翰林院认识的学霸前辈们,甚至还有几个可以算得上高务实的“老师辈”——上一科也任同考官的那些。 高务实作为后生晚辈,这时候显然不是摆架子的时机,哪怕他是身着坐蟒袍的三品大员也没用,必须得主动上前见过。 等见到陈于陛的时候,高务实笑道:“玉垒公,此番晚辈与你同监《易》房,还要请玉垒公不吝指教。” 高务实的本经是《周易》,陈于陛也是,两人此科都安排在审阅本经为《周易》的考生,也就是所谓《易》房,因此高务实有此一说。 陈于陛跟高务实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但曾经听说过高务实为人还算谦逊,因此对高务实的见礼和说词不太意外,颔首微笑:“少司马乃是六首状元,于陛该多向你请教才是。” “侥幸而已,岂敢当真。”高务实自谦一句,又道:“眼下时辰尚早,许阁老恐怕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到,晚生正好有些事想要请教,可否请玉垒公借一步说话?” 其实陈于陛对高务实的观感是有些复杂的,他和其父陈以勤的个性相似,作风比较“正派”,或者说有些守旧,对于高务实一手打造京华的商贾做派,他很是不以为然。 但除了这件事之外,高务实的其他表现却又比较符合他看人的标准。尤其是高务实在清丈田亩一事上,不仅劝说皇帝退田,还因此逼得京中勋贵也只能捏着鼻子跟着退了大批良田出来,这件事尤其对陈于陛的胃口。 相比之下,高务实操持那些“商贾贱务”的小过,也就不那么让他生气了。因此高务实既然有请,他自然不会拒绝,微笑着道:“后院有个小亭,小亭边有几棵杨柳,是昔日家严为小宗伯时所种,不知少司马可有兴趣一观?” 小宗伯就是礼部侍郎,陈以勤嘉靖四十四年时曾任礼部右侍郎,不久改任左侍郎,前后任职礼部约一年,然后就是嘉靖驾崩、隆庆登基,陈以勤便以裕邸旧臣身份入阁了。 高务实倒不知道他老人家在礼部那么点时间里居然还种了几棵树,也不知道是不是陈于陛瞎扯出来的说辞,反正陈于陛说了,他就当是真的,笑着道:“那倒真要一观,玉垒公,请。” “请。”陈于陛伸手虚引,等高务实一动,两人并肩而行,陈于陛又道:“少司马与我同辈,直呼我名即可,无须这般客套。” 直呼其名当然是客气话,就算同辈也只能称字,高务实闻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元忠兄,小弟冒昧了。” 陈于陛笑着摆手,等到了后院,果然看见一处小亭,小亭旁边还有个面积很小的荷花池,池边有几棵柳树,如今正长着不少嫩绿新芽,为礼部的庄重添了几分生气。 高务实笑道:“十八年过去,松谷公手植之柳已是这般绿意袭人,美不胜收。” 陈于陛则笑道:“十八年甚久,不仅木可成材,人更可以——求真你高中状元之时,也是这般年纪吧。” 高务实心道:你也是二甲第七名的学霸,怎么看起来很在意我这个状元身份似的? 虽说陈于陛十几年来一直在翰林院和詹事府做学官,但问题是高务实不打算和他谈什么学问,只好把话锋一转,道:“是啊,昔日为考生,今日为考官,时间过得真快……” 陈于陛正要说话,却不料高务实已经接着道:“对了,小弟若是没记错的话,嘉靖四十一年时,松谷公也如你我一般,做过那一届的同考官?” 陈于陛显然不知道高务实何以提起这桩旧事,不过父亲做过同考官,他现在自己也做同考官,似乎也算一桩佳话,不由得笑起来,颔首道:“不错,确有此事,求真果然记忆超群。” 高务实笑着摆手,忽然又问:“嘉靖四十一年……哦,松谷公似乎正是刘胤甫的房师?” 胤甫,是云南巡抚刘世曾的字。 高务实提到刘世曾,陈于陛的神色就没之前那么自然了,似乎想到了什么,犹豫了片刻,才叹道:“说起来,此次滇战宝钞之事,于陛还要多谢求真出手相助。于陛虽只是翰林闲官,却也知道朝廷原本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用于云南的……” 高务实只是微笑,却不说话,陈于陛则继续道:“不瞒你说,刘师兄算是家父门生之中难得的干才,但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云南的情况就是那样,土司兵马甚多不说,便是云南的汉军,也有不少是只听命于黔国公的,这云南巡抚……难啊。 尤其是又要打仗,朝廷又拿不出银子的时候,这巡抚干得就更难了。之前刘师兄给我来过私函,信中就对此战局面颇为忧虑,这年头啊,你不给钱,谁帮你办事?” 高务实心道:甭“这年头”了,任是哪个年头,你不给钱,人家肯给你办事?就算红朝当年取天下时老百姓那么支持,但前提也有一个“分田分地真忙”不是? “军饷和犒赏的事,皇上召小弟进宫之时已经商议过了。”高务实并不讳言他和朱翊钧的关系,反正也不可能瞒得过身为日讲官的陈于陛,于是直截了当地道:“滇战宝钞现在发行的这部分还只是头期,如果战事确有需要,小弟这边还会继续为皇上募集所需的银子。” 陈于陛感激地道:“真是劳烦求真了,此举实乃救民于水火,云南百姓若是知晓,少不得要为求真你立祠作传。” 古人大概对立祠作传很是向往,但高务实一个无神论者显然不在乎这个,他只是叹道:“不瞒元忠兄,小弟对这些倒谈不上多在意,只是正如元忠兄所言,眼下云南的局势错综复杂,外有缅甸大军压境,内外宣慰疑心重重,云南各土司如何考虑也很难逆料……” 陈于陛吃了一惊:“土司也不稳么?” 高务实道:“要是土司没有什么不稳,黔国公为何只是坐镇洱海不动?” 这话如果是对黄芷汀说起,黄芷汀马上就能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但陈于陛却丝毫不懂军事,闻言愣了一愣:“坐镇洱海有何不妥吗?” 洱海,此时指的其实就是大理。 高务实简直被他问得差点语塞,不得不解释道:“缅甸大军自西南而来,黔国公作为云南的定海神针,按理说应该前往滇西南地区坐镇防守,譬如顺宁,再不济也应该在蒙化设防,哪有反而坐镇滇西北的道理?”(这里的滇西北,是指明代“大云南”的滇西北。) 陈于陛仔细想了想看,才恍然大悟:“滇西北是鹤庆、丽江等土司的老巢!”然后脸色大变:“缅甸二十大军来袭,黔国公居然需要先把滇西土司当做首要防范对象?” 他说着,一下子冷汗都下来了。 刘世兄危险了啊,这一仗要是打输了可怎么办?父亲的门生中混得像样的本来就不多了,刘师兄要是栽了,自己怕不是只能在翰林院一直混到致仕? 陈以勤当年不想介入内阁之争,尤其是不想夹在高拱这个昔日同僚和赵贞吉这个乡党中间做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于是干脆致仕了事,但陈以勤有这个资本——他已经做到阁老了,主动致仕回乡是没有人会不尊重他的。 但陈于陛却不可能像他父亲当年那样洒脱,他在翰林院已经呆了十多年,眼看着各种资历都混得差不多了,就看什么时候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把他外放侍郎,锻炼几年好入阁。 而刘世曾跟他什么关系,难道皇帝会不知道? 别说刘世曾自己如果因为此战的关系被追责,就已经是对陈党的严重打击了,关键是刘世曾一旦出事,他陈于陛多半也会受到牵连,而他怎肯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 正惶急间,陈于陛忽然发现高务实面色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干咳一声:“求真,你是安南定北的国士之才,滇战虽然凶险,想必你一定有万全之策……还请求真指点,于陛感激不尽。” 高务实心说:你虽然打仗不行,好在人还不太笨…… “万全之策不敢当。”高务实露出一丝微笑:“不过,若是元忠兄与胤甫兄愿意配合小弟几桩安排,这一仗还是能赢的。” 陈于陛心头一宽,连忙道:“愿意,愿意,求真有什么吩咐,但请明言便是,我与刘师兄必然遵从!” ---------- 感谢书友“dj000214”、“醉仙人1”、“asf”、“恐怖之源w”、“jjc1221”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74章 阅卷与黄孟宇的拜访 数日之后,会试已经过了,顺天贡院中却依旧忙碌。 从大学士兼会试总裁许国起,到高务实等一批同考官在内,在从礼部赶往顺天贡院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此地,先是监考,而后阅卷。 五经每房有三到五名同考,高务实按本经分在《易》房。 原本按资历来说,他应该是吊车尾的一位房师,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特殊的出身和特殊的官场地位使得他在《易》房反而成了最有权威的一名房师,包括陈于陛在内的其余几位在碰上两卷难分轩轾的情况下,都会来请高务实定夺。 此前一直都很顺利,今天午饭之后却出了一点状况,同为房师的沈自邠发现一篇文章,认为写得极好,拿给了陈于陛看,陈于陛也觉得是上佳之作,于是和沈自邠一起拿过来给高务实看。 谁知道高务实之前看卷都很快,评价也给得很快,这次却看得很慢,而且越看越皱眉。 沈自邠在旁边,思来想去都不理解,他觉得这文章绝对够好,但高龙文看得如此表情……难道是卷中有该避讳之处未避讳? 按理说一般考到会试这个层面,考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了,不大可能出现这种低级失误,但其实这玩意儿说不准,会试考生因为压力极大,有时候就是不犯高级失误,而总出现低级失误的。 陈于陛也被高务实难得的审慎弄得有些不安了,要知道这文章也是经过他过目了的,万一真出现什么犯讳的字句,虽然现在并未定榜,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但自己这面子上就很难堪了。 谁知道高务实看到最后却也只是长叹一声,把那誊抄件的考卷往桌案上一放,有些头疼一般地揉了揉眉心,道:“若依我之见,此文合当黜落,不过我也知道二位拿来的意思,是这文章看起来的确不错,既文依法度,又言辞瑰丽……” 沈自邠愕然道:“莫非高龙文以为不然?” 高务实摇了摇头:“那倒不是,此卷若只是单看文章,我以为至少二甲前十。” 沈自邠诧异道:“既如此,何以说黜落?” “我等选才,非止于选文才,实选国之栋梁也。”高务实淡淡地道:“眼下虽只是阅五经文,并非策论,但考生行文落笔之间,仍可观其志向秉性。” 沈自邠听了却有些不服,指了指那卷子,道:“高龙文所言自然有理,但我观此卷考生秉性高洁,志向也甚是伟远。” 陈于陛也在旁边点头,道:“不错,我亦如此看。” 高务实也点头道:“然也,高洁、伟远。” 陈于陛被他说得一愣,皱眉道:“既然如此……” “过于高洁,过于伟远。”高务实把卷子用食指按住,往前轻轻一推:“言之则易,行之则难……或者说,这种话说说也就罢了,根本行不通的。” 陈于陛皱了皱眉,但却不说话。 沈自邠却大摇其头:“若以少司马此见,今科进士怕是选不出几个来了。”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能选几个选几个,宁缺毋滥嘛。” 沈自邠微微扬眉:“那高龙文如今选了几个了?” “三个。” “才三个?” 不仅沈自邠一愣,陈于陛也愕然了。 一科金榜通常三百来人,十八位房师如果每人只选三个,那这一科金榜的人数可就真是要创历史新低了。 而且陈于陛深知皇帝让高务实临时充任会试考官的用意,再加上本科主考是许国,高务实完全有理由也有能力多点中几个新科进士,然后将来自然不愁无人可用。 但显然高务实不想解释原因,只是笑了笑,却不再就此言及其余,只是把桌案上那卷子拿起来,递给沈自邠道:“我方才所言,也不过是个人看法,是否举于许阁老处,还是沈兄自定。” 沈自邠拿过来,犹豫了一会儿,叹道:“我原本想以此文做一甲候选推荐给许阁老,但……算了,且定个三甲吧。” 高务实笑了笑,似乎是同意了,又似乎没有什么表示。 房师们阅卷数日之后,许阁老那边已经看过一些推荐过来的优秀文章,自己也在被黜落的文章里又“拾遗”了几篇,会试的阅卷工作就算基本完成。 最后定榜的时候高务实创了两个记录,一是推荐文章最少记录——三篇;二是推荐文章最终取中率最高的记录——全部。 当着一堆考官的面,许国都忍不住开起玩笑来,调侃道:“求真啊求真,我看你的爱好就是破纪录吧?” 高务实却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我乃科场晚辈,不敢多占名额,以免误国。” 众人本来还觉得高务实只推荐三人是故作惊人之举,但他把这话一说,大家就都觉得“这小子还不错”了——高务实少举荐十几个,他们哪怕平均分配一下,也能每人多举荐一人,这一个举荐就是将来的一份保障啊! 所以高务实这个做法一说透,大家就觉得这小子还是挺有觉悟的了,很照顾大伙儿,也没有仗着圣眷气势凌人。 也不知道是因为高务实让了十几个名额出来的原因,还是他果然慧眼识珠,最后大伙儿商讨会试排名的时候,愣是把高务实挑中的三篇文章其中一篇摆在了第一位,也就是会元位置。 高务实其实也不知道文章的作者究竟是谁,见此状况,生怕大家只是单纯的给自己一个面子,忍不住出来推辞了一下,谁知道在座的考官们都表示是看过文章之后觉得的确是顶尖佳作,会元当之无愧。 高务实推辞不得,只好认了。 再往后排,高务实选中的另外两篇文章排名也还算靠前,一个定在二甲第十二名,另一个定在二甲第三十名——按照一般情况来看,哪怕是二甲第三十名,通常也不可能会在殿试出现较大失误,而在更往后的庶吉士馆选之时,入选的机会也都很大。 看起来,高务实圈定的文章虽少,但的确少而精,就算殿试的时候会元老兄出了点问题也不打紧,至少三个庶吉士应该跑不掉了。 会试张榜,外头的庆祝和高务实他们依旧没有任何关系,从许阁老到所有同考官们只是换了个地方睡觉——再次从顺天贡院搬回礼部,保持“软禁”一般的集中生活。 庆祝几日之后,殿试开始,高务实仍有差遣:作为读卷官之一,继续为殿试阅卷。 读卷官跟之前有点区别,除了一批的考官继续阅卷,首辅张四维、次辅申时行等也都要挂上读卷官的名。 但这次出了点意外,张四维和申时行都婉拒了这项惯例任命,而且理由很一致:避嫌。 这个时候高务实才知道,张甲徵、申用懋两人也在这一科的考生之中——张甲徵是张四维之子,申用懋是申时行之子,两位阁老因此避嫌不就。 申用懋的情况高务实不是很清楚,张甲徵是他表哥,他倒是知道的。 本来张甲徵万历八年就要来会试,不了临时病了一场,就没赶上庚辰科的春闱,要不然前一次搞不好就和萧良有兄弟与王庭撰兄弟一样,来个兄弟一同中式了。 这次殿试,对会试排名的调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总体排名的变化是很小的,但有一个对高务实有一点点不利的调整:原先的会试会元卷被降了一位,成了榜眼。 不过,这个调整是“御前会议”调整的,当时只有几位阁老和礼部尚书在皇帝面前,高务实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 殿试金榜一出,接下来是新科进士们的欢庆时间,倒没有高务实什么事。对他来说,只是结束了这长达近月的“牢狱之灾”——算起来黄芷汀都已经到安南好几天,搞不好现在兵力都已经聚集起来,在做海上适应性训练了。 终于得到解放的高务实回到府上,本打算赶紧看看辽东方面有没有什么报告送来,谁知道一位老熟人已经在等他。 来人地位崇高,号称内相——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孟宇是也。 “少司马别来无恙?”黄孟宇打着哈哈,宛如在自己府上一般迎了出来,把臂道:“你这次回来,我老黄居然搞到今天才见着,实在是对不住得很,待会儿我自罚三杯。” 高务实跟黄孟宇的关系比和陈矩还亲密,当下也不见外,哈哈笑道:“你且莫说喝酒的事——我先问问你,前次我刚回来时,你说你在当值走不开,这理由是不是太牵强了些?” 黄孟宇左右看了看,笑道:“等会儿再说,等会儿再说。” 高务实有些诧异,暗道:不会是真出事了吧? 但黄孟宇是个粗中有细的人,高务实不疑有他,便拉着他进去。 府里早知道高务实要回来,也知道黄孟宇已经到了,是以酒宴早已备下,只等他们上桌。 等上了席,高务实摆手让周围人都先退下,然后目视黄孟宇。 黄孟宇放下酒杯,挠了挠头,道:“老陈那里的兼差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交出去了。” 高务实问道:“御马监?” 黄孟宇点头。 “交给谁?”高务实皱眉道:“不会是李文进吧?”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黄孟宇赶紧摆手:“慈圣太后不问政事之后,本来我和老陈也以为皇爷可能会重用他这位幺舅,不过后来证明,皇爷没有这个意思。” 高务实心道:当然不会有这个意思了,李文进对李太后自然有大功,算起来也保护过小时候的朱翊钧,但现在朱翊钧好不容易从两宫那里把大权要过来,怎么可能又把李文进推到台前? 不说外廷会不会就此奏疏如云,担心李文进从此成为祸国殃民的大权宦,就说朱翊钧本人也不会干这种蠢事——李文进掌权和李太后掌权有多大区别吗? “那皇上要用的是?”高务实问道。 黄孟宇目光一凝,沉声道:“张鲸。” 高务实顿时皱起眉头,问道:“他是张宏门下之人,皇上为何不用张宏,反倒要越过张宏用他?张宏怎么了?” 黄孟宇叹了口气:“张宏这人还不错,可惜脾气硬了些。前次皇长子出生,皇爷……不甚喜,张宏劝谏了几句,被皇上责备,一时想不开,竟然绝食死了。” 高务实呆了呆,然后皱眉道:“皇上骂他了?说得很难听吗?” 黄孟宇听高务实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害怕,忙道:“其实也没骂他,只说了一句‘此朕家事,与尔何干,退下!’但你也知道,张宏这人耿直,他自问一番好意,却被皇爷喝退,一时想不开也是难免。” 高务实脸色稍缓,但还是有些严厉,问道:“那他死后,皇上怎么说?” 黄孟宇道:“皇爷颇为痛惜,命人把张宏安葬于阜城门外的迎祥寺边上,派人定期敬献香火瓜果等物以祭。” 高务实勉强消了气,道:“皇上乃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当谨而慎之,此事下次我再和皇上说道说道,岂能如此慢待忠臣。” 明代宦官可称臣,但其实到了如今,就算大太监们也很少真敢把自己当“臣”看,所以高务实这话让黄孟宇颇为感动,叹息道:“张宏一死,张鲸就没人压着了,他不是我和老陈的座下儿,咱们两个也不好在张宏尸骨未寒之际就对他的养子下手。 这厮哄着皇爷,要说手段,倒也就那么回事,无非万事遂意罢了,但皇爷毕竟也只是这般年岁,劝谏的话总不如顺心的话好听……再加上你又去了辽东,也没人能跟皇爷提个醒儿了……” 高务实下意识地转着手里的禹瓷小杯,思索着道:“张鲸若只是拿下御马监,倒也不打紧,但我总觉得这厮不会那么老实……” “少司马法眼如炬。”黄孟宇轻轻拍了拍桌子,压低声音道:“我和老陈发现,张鲸已经在和刘守有联系了——不到一月之内,两人密会了四次。” 高务实慢慢眯起眼睛。 马上要出任御马监掌印大太监的张鲸,和锦衣卫都督刘守有二人如此频繁密会,而且还跳过了为监督锦衣卫而设置的东厂,想必不会是为了闲聊吧? 难怪今天黄孟宇如此小心谨慎,连自己身边的小宦官们都信不过。 看来我这一去辽东,皇帝身边的妖魔鬼怪们都忍不住要出来找点存在感了嘛。 -------------------- 本来我以为写阅卷直到殿试发榜就恰好一章,结果这次精炼过甚,搞成二合一了。 第1075章 暗流 一个张鲸不可怕,一个刘守有也不可怕,但张鲸和刘守有加在一块儿就需要稍微留意一下了。 张鲸、张诚两人,早年为宦时都是投入张宏门下为义子的(小宦官刚入宫都要拜个干爹),而那时候张宏本人是伺候先帝隆庆之人,于是派了他们去伺候身为太子的朱翊钧。 如果不是高务实的出现,别说张宏了,就算他的两个养子张鲸、张诚都要比黄孟宇和陈矩二人在朱翊钧面前的资历更老。 即便是现在,他二人在朱翊钧面前的资历也并不比黄、陈二人要差,只是由于没有高务实的推荐,也没能在此前的某些大事中发挥积极影响,所以才被黄孟宇、陈矩二人压在身后。 陈洪去后,黄孟宇和陈矩是宫里的两大巨头,毫无疑问都是依附于高务实的,而在他们二人之下的大宦官本是张宏。这位张宏大太监年岁已高,个性也耿直,并没有投入高务实麾下——但好在他觉得高务实是贤臣,倒也没扯过高某人的后腿。 眼下张宏自己绝食而死了,张鲸张诚作为他养子里头混得最好的两人就冒了出来,尤其以张鲸的势头为最盛。 张鲸的职司是什么,居然如此受宠?他是内府供用库掌印太监。 内府供用库专司皇城内二十四衙门、山陵等处内官食米(每人每月四斗)及御用黄蜡、白蜡、沉香等香。主官有掌印太监一人,下设总理、管理、佥书、掌司、写字、监工共百余人。所属有油库、蜡库等。 这以上是官方说法,实际上内府供用库管的何止于“食米及御用黄蜡、白蜡、沉香”? 不如用一个更简单粗暴的表述:整个皇宫、内府各衙门及历代帝陵的日常所用基本都归他管。 这个职务如果类比换在后世各机关单位里,大抵相当于该单位的办公室主任。 什么人能做办公室主任?一把手的铁杆亲信。 这么一比较,张鲸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就很明白了。 但光是一个张鲸,高务实还是不当多大事的,毕竟他本人的地位比张鲸超脱得多,对朱翊钧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更不是张鲸能比,再加上还有黄孟宇这个内廷掌总的司礼监掌印、陈矩这个东厂提督,张鲸就算是“办公室主任”也不可能对高务实造成什么直接威胁。 只是,如果加上刘守有,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刘守有是现在的锦衣卫都督,是一个既算内臣,又是外臣的特殊存在,而更关键的是,锦衣卫是掌握着缇骑的,拥有监督甚至是监视百官的权力。 原本锦衣卫发展到现在,监视百官这条功能已经被大幅弱化了,不过那还得看都督本人的性格和意志。好比当初朱希孝做锦衣卫都督的时候,锦衣卫显然是对着文官高举和平大旗的天使,尤其是在成国公府和高务实达成全面合作伙伴关系之后,锦衣卫简直在侧面成了高务实手里的刀。 可惜朱希忠、朱希孝兄弟死得都有点早,六十来岁就先后去世了,而朱应桢虽然比历史上更轻易得承袭了成国公爵位,但却没能把锦衣卫都督给弄到手,结果几年之后刘守有混了出来,成了新任都督。 刘守有的情况前文有述,这里不多说,简单的讲就是在文臣荫官武职盛行后,以文臣世家出身而投入锦衣卫的那批人中的一员,而他父祖辈在文臣之中都是心学一脉,是以他对高家的态度很是不佳。 不佳归不佳,其实原先刘守有也不敢对打倒高务实有什么念想,只是在某些力所能及的时候,本着“能黑就黑”的想法说点高务实的坏话,譬如高务实在安南的时候,刘守有就干过这事(前文有述)。 可惜刘守有的行动一直没有取得什么成效——高务实做事一贯谨慎,偶有过分的举动也会在朱翊钧面前进行说明,再加上他做的事最终都有很好的“疗效”,所以朱翊钧一直觉得刘守有对高务实的暗查有些可笑,要不是祖制在那里摆着,恐怕都要指示刘守有别费那工夫了。 高务实自从前一次调整京华内部的架构,特意整出一个内务部后,京华本身也是有情报机构的,所以他对刘守有的小动作并非毫不知情,之所以没有进行反制,是因为当时看来没有必要。 某些时候,有个人在皇帝面前隔三差五的说一点对自己不利的话,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那可以证明自己没有一手遮天——当然前提是这些坏话都不是大问题,而且一定查不出什么真问题来。 高务实迟迟不动刘守有,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让他说点坏话好了,反正一来问题不大,二来查无实据,皇帝总得到这种查无实据的小道消息,听久了反而就免疫了。 搞到最后说不定朱翊钧还会觉得: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也不过就是一些小事,务实又不是神仙,偌大个京华每件事他都清楚啊?底下人犯点小错很奇怪吗?朕手底下这么多臣子,每年多少人犯错啊,难道都是朕的责任? 不过,高务实肯故意留着刘守有,刘守有看起来却不大乐意放过高务实,居然和张鲸这位眼看着要新崛起的大太监搅和到一块去了。 内外联合,这就有威胁了,不能等闲视之。 毕竟高务实自己就是内外联合的受益者,岂能不知内外联合的威力。 “除了他们一个月见了几次面之外,还查出什么没有?”高务实问道。 黄孟宇目光一凝,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与他们两人的联手是否有关。” “何事?” “他二人第二次见面之后,刘守有在次日拜访了余阁老——名义是探病。” 高务实心中一动,沉吟片刻,问道:“余阁老是真病吗?” “病肯定是真病。”黄孟宇肯定地道:“老陈那边早就查过了,余阁老从去年起身子骨就不对劲,三不五时就得请假不当值,真是在家卧床养病。” “确定了?” “确定,非常确定,东厂在余大学士府安插了两个暗椿。”黄孟宇肯定地道。 高务实点点头,想了想,又无能道:“这两个人是东厂直管的番子,还是从锦衣卫借调的?” “一个是东厂番子,另一个侍女则是外线,拿钱办事的……不过她家里欠了印子钱,被咱们控制着。” 黄孟宇自己做了好几年东厂提督,说起东厂的事当然顺溜。 高务实想了想,道:“这样吧,老黄,你跟老陈安排一下,把这两个人分别交给王之祯和高务本,另外再以东厂名义借调王、高二人。” 王之祯和高务本,一个算是高务实的表哥,一个是他正经的堂哥,他们二人明显是高务实在锦衣卫的左膀右臂。 黄孟宇知道,高务实这是要亲自过问此事了,不过他并不怪高务实多事,反而很是乐意,因为高务实一旦插手,就相当于实学派直接插手,这件事不管最终发展成什么样子,都有整个实学派兜底了。 再说,高务实插手还意味着一件事:经费方面一定不缺,各种赏赐都能提高许多,下头的人绝对干劲十足。 “好,少司马放心,待会儿我回宫就和老陈说。”黄孟宇立刻点头,然后又问道:“不过,刘守有背后如果真是余阁老的话,这件事……” 高务实想了想,摇头道:“或许刘守有会得到余阁老的支持,不过这种支持的力度一定不会太大,而至于张鲸那边……余阁老不会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黄孟宇眼珠一转,思索着问:“少司马如何肯定余阁老对刘守有的支持力度不会太大?” “余阁老平日可愿意结交武臣?刘守有若非是文臣之家出身,只怕余阁老甚至懒得见他。”高务实哂然道:“不过余阁老身体既然不太硬朗了,或许会担心自己一旦不在内阁,心学一派的重任就全压在申先生一个人肩上,因此倒也乐得刘守有给我们找些麻烦。 只不过,余阁老毕竟也是海内人望的老臣,名声还是要紧的,让他和文臣之后的刘守有见上几面或许还能凑合,但让他去跟张鲸见面,他却必然不肯自污。” 黄孟宇想了想,有些不解地道:“余阁老虽然不比申阁老那般持重,但也不是冒失之辈,他这么做就不怕元辅动怒?最终酿成一场大战?” 高务实轻笑一声,摇头道:“余阁老心里清楚,元辅不会因为刘守有这点事就和他们撕破脸的,尤其是他还挑了个好时候。” 黄孟宇恍然道:“少司马是指云南开战期间,元辅不会去计较这些?” “确切的说,是在此期间元辅定然要压下朝内的争端——不管是哪一种。”高务实微微挑眉:“现在皇上对外战很是重视,元辅首先要做就是打赢战争,只有打赢了,朝廷里头的事情才好办。” 黄孟宇脸色有些难看,道:“那换句话说,余阁老觉得在这种时候,他就算做得过分点,元辅也只能让着他?这岂不是……这不是……” 高务实笑了笑:“这不是拿国事不当回事?老黄,你毕竟是从大同镇守太监干起来的,对朝内这些人的想法不了解……他们自己可不觉得这么做是不拿国事当事。” “呵,这还不是?”黄孟宇气极反笑:“我老黄在大同的时候,要是朝里有人耽误了边关战局,任他是谁在搅事,我都得骂。” 高务实叹道:“很多人不是这么看的……他们觉得,首先得换上‘对的人’,其他的事才好办,而为了换上‘对的人’,暂时吃点亏也不打紧——包括吃几场败仗也没关系。” 黄孟宇脸色铁青,咬牙道:“想不到这余阁老堂堂探花出身,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高务实倒没有他这样的激愤,这种人、这种事在历史上多了去了,余阁老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与其纠结于他为什么这么做,还不如想想怎么应对。 高务实想了想,道:“虽然我判断刘守有得到余阁老的支持会很有限,但刘守有本人或许不会这么觉得,尤其是一旦张鲸真的出任御马监掌印,我怀疑他的行动会比现在更大胆。” 黄孟宇皱眉道:“他会做什么?” 高务实则反问道:“他现在做了什么?” “刘守有……”黄孟宇思索着道:“就我和老陈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他主要在查京华。最早前的时候,他应该是查京华在隆庆年间的崛起过程中,买下那些矿山、场地时的手续、价格这些; 后来他又去查京华在安南的一些布置,甚至老陈还怀疑他曾经密奏过一些什么情况,只是皇爷那边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老陈也就没法再打探了; 而最近,刘守有好像觉得查安南没什么用,又开始把目光转回京师。如果我和老陈对一些蛛丝马迹的分析没错的话,他似乎在查少司马和诸位勋贵之间的往来,尤其是与北洋海贸同盟有关的事。” 高务实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他就没查一查和你们俩有关的事?” 黄孟宇微微一怔,皱眉道:“这个倒似乎还没有……” “那不对。”高务实摇头道:“既然张鲸掺和进来了,刘守有就一定会想法子查一查你和老陈,否则如果刘守有只是为了对付我的话,张鲸凭什么要和他合作?这对张鲸有什么好处?对于张鲸而言,我高务实在什么位置都不打紧,因为我总不可能去跟他争位置,他想要上位,真正的拦路虎还是老陈和你。” 黄孟宇点了点头:“少司马此言有理……”说着就微微一愣。 高务实发现了他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黄孟宇思索着道:“有一件事,不知道和少司马刚才提到的这个可能是不是有关……” “何事?” 黄孟宇目光一凝:“刘守有这段时间里还拜访过武清侯府,而且如果我没记错,他去武清侯府的那一天,李文进恰好不当值,也去了武清侯府省亲。” 武清侯府就是李太后的娘家,原先是武清伯府,侯爵是朱翊钧在万历十年李太后还政、自己亲自掌握大权之后给提的。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放下手中的禹瓷杯,语调幽远:“算一算,我也有段时间没有活动活动了。” ---------- 感谢书友“丕平献土”、“书友160429212821310”、“hughjl”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76章 麻城刘,松江徐 黄孟宇走后,高陌便出现在高务实面前,手中拿着一叠抄本。 “黄、陈二公虽先后执掌东厂,但对刘守有的重视显然不够,或者说重视的太迟了些……老爷,这里是刘守有近两年来的一些重要行程记载,请过目。” 高务实瞥了一眼,微微摇头,道:“我累了,你挑重要的说吧。嗯,先告诉我刘守有为何盯着我不放,我应该不曾得罪他。”[注:我真是个忍不住的人,本来这其中的内幕按大纲来说还要按住一段时间,但昨天有读者觉得刘守有没有理由跟高务实对着干……提前爆了吧。] 高陌平静地道:“老爷的确不曾得罪刘守有,但新郑高家曾经得罪过松江徐家,或者应该说,高徐两家之仇,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 “徐华亭?”高务实皱眉道:“那还是嘉、隆年间的旧事了,而且……即便不说三伯最终放了徐家一马,就算没有,我高家与徐家的恩怨又关他刘守有什么事?” 高陌道:“徐家的徐长春,老爷应该认识?” “认识。”高务实闭上眼,往椅背上一靠,道:“徐元春,字正夫,号寅阳,徐华亭长孙。万历二年甲戌科金榜二甲第二十六名,初授刑部主事,后改礼部,今年年初官至太常卿。” 高陌微笑道:“老爷强记,不过小的这里还有更详细的。” 高务实微微睁眼,看了他一下,又再次闭上,道:“看来我还有忽略的地方,那就说吧。” 高陌打开一本抄本,念道:“徐元春,字正夫,号寅阳,为徐璠之长子、徐阶之长孙。其年十六时补诸生,随父官京师,寄锦衣卫籍,后改顺天府学生,举万历元年乡试,中万历二年进士二甲第二十六名。 初授刑部主事,后改礼部,迁员外郎,历官光禄尚宝卿,升太仆少卿,擢正卿,旋于今年年初晋太常卿。” 这些情况,高陌只是比高务实说得稍稍详细一点,但高务实知道肯定还不是重点,于是一言不发继续听下去。 果然高陌继续道:“万历初年,徐家在松江开海港一处,占地约七十亩,颇为兴盛。彼时徐元春有女徐氏,配于刘守有之子刘承禧,两家结为姻亲,刘家遂也入资海港。后京华从工部之手得宁波等港,徐氏海港遂受影响,进出港货物量大减三成余。不过,此时无论徐、刘,都未曾有任何异常举动。 万历九年初,老爷得张上海(时任广西巡抚张任,籍贯上海县)支持,开始在上海县买地,筹划建港,而刘守有则在约一到两个月后,开始派人南下广西、安南,明察暗访,希望找到老爷本人或者京华的不利证据。” [注:以上徐家与刘家的联姻是史实。我摘三句出来:“近代远结姻者,如嘉靖间,松江徐文贞之结陆、刘二缇帅。皆楚人……世人多知之。”、“徐太常(元春),以女字刘金吾(守有)之子。徐为华亭相公冢孙,而刘则故大司马(天和)孙,麻城人也。相去亦三千里。”、“华亭武荫盖与分宜同事,不能独异。然当其在相位时,已与陆武惠、刘太保二缇帅缔儿女姻,一在荆之景陵,一在黄之麻城。”——也就是说,徐家和陆炳、刘守有两任锦衣都督都结了亲,可见此时文官重臣、世家插手锦衣卫事,并不是只有高务实一个人这么干。] 高务实听完高陌的话,不觉笑了起来,睁开眼,微微摇头道:“看来这是旧愁新恨一齐爆发了。只不过万历初年时,我三伯还在首辅位上,徐家也好,刘家也罢,都不敢轻动。到了万历九年,三伯已故,而我偏偏又把手伸进了徐家后院上海(此时属松江府,是华亭县的临县),还正巧也是建港口,真正是从徐、刘两家口里夺食……难怪,难怪。” 高陌见高务实面带嘲讽,但却似乎并不甚在意,忍不住提醒道:“老爷,高、徐之旧仇,牵涉到徐元春之父,徐璠当时被判流放,直到郭元辅致仕之前才将其特赦回籍,命他回乡照顾乃父徐华亭……” 高务实心中一动,问道:“巧了,又是万历九年?” “是,也是万历九年。” 高务实不由得呵呵一笑,叹道:“徐璠这样的人,就算流放,也吃不了什么亏的,他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偏偏还忍不住怂恿后辈出来生事,也不管徐华亭是不是早已不愿与我高家为敌……真是不当人子。” 高陌诧异道:“老爷怎知徐华亭不欲与高家为敌了?” “徐华亭虽老,却不糊涂,哪像他的儿孙们一般不知进退。”高务实冷笑着站起来,道:“昔日就是他借张江陵之口,来与我三伯讲和,徐家那几十万亩良田才得以保全大半。若不出我所料,徐华亭要么是已经不管家中事务了,要么是徐家后辈瞒着他胡闹,否则必不会有如今这一出。” 高陌不敢质疑高务实的判断,只好问道:“那眼下……该怎么办?” 高务实想了想,轻哼一声:“原本以徐、刘两家这般做法,我就算断然处置也不为过。不过……看在昔日三伯毕竟曾经答应过徐华亭不再计较两家旧事的份上,我这次还是先礼后兵,给他们最后一个机会,看看徐家能不能悬崖勒马。” 高务实稍稍一顿,沉声道:“替我致函应天巡抚韩师兄,就说我想请他代为拜访一下徐华亭公。” 高陌想了想,问道:“老爷可是要写一封亲笔信给华亭公?” 高务实沉吟片刻,摇头道:“此事不宜见墨,你就让韩师兄帮我转达一句话。” 高陌微微低头,问道:“什么话?” “问一下徐华亭公,徐家那港口可愿意卖给我。” 高陌微微一怔,迟疑道:“老爷是真要买,还是……” “真买如何,假买又如何?” 高陌皱起眉头,苦笑道:“老爷有所不知,徐家那港口眼下可早就不是徐、刘两家的买卖了,听说还有好些江南名门参与。” “哦?”高务实来了兴趣,问道:“都有哪些名门?” 高陌道:“别的不说,王太仓王荆石公府上就参了一股,据说至少投了四五万两银子进去。” 高务实一愣:“王锡爵?”然后不等高陌说话,就先自己恍然了,点头道:“是了,王锡爵虽是太原王氏出身,但他这一支早在弘治年间便进入太仓(属苏州府,离上海县很近),其祖父王涌尤其善于经营,当时便已是太仓巨富,他家入股徐家之港口,确实理所当然。更不要提这王家与徐家一样,都是心学拥趸,两厢联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高陌没有回答,只是脸色依旧为难。 高务实微微皱眉:“怎么,除了王锡爵之外,还有厉害人物?” 高陌苦笑道:“老爷料事如神,确实还有,不仅厉害,而且不少。” “说说看。” 高陌道:“申次辅、余阁老。” 这下子,连高务实也不得不变了脸色。 高陌却是叹了口气,道:“申次辅是苏州长洲人(吴县、长洲县这两县算是此时苏州的“市区”),华亭公算起来又是他的座师,徐家港口这么大的买卖,有申家一份实在也不算意外。” 高务实冷着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余阁老又是什么情况,他可不是苏、松之人。” “余阁老自然不是苏松人,可他是宁波人啊。”高陌苦笑道:“余阁老出身浙江鄞县,正是宁波府治。老爷,宁波官港被我们高家独占之后,宁波商人要么和我京华宁波港合作,要么就自辟港口相争,再若不然,就只能舍近求远,去松江的徐家港口贸易了。” 这下就连高务实都有些头疼了,下意识摸了摸下巴,道:“我还真没注意过余阁老的出身,原来他家也是做海贸的?” 高陌答道:“江南沿海之富家,要么大工(丝绸等业的工场主,所谓资本主义萌芽),要么大商,像徐家那样还热衷于置办大量田产的反而少见……徐家后来吃了那次大亏之后,转而在商道发力,或许也是因为徐家人回乡之后受到当地名流世家影响之故。” 高务实点了点头,暗道:说不定还是因为受到京华在海贸上赚了大钱的刺激呢。 不过这么一来,这件事可就不是一般的复杂了,甚至之前自己的推论都变得不那么可靠起来。 高务实突然想到那天和吴兑、吴逊父子见面时谈起的事。 吴逊说,浙江的海商分作两派,一派主张单独以浙江海商成立同盟商会,对抗京华在浙江的“侵蚀”;而另一派则主张和南京的勋贵名流搞大联合,跟京华全面开战。 这里说是说“南京”,其实只是个指代,实际上的意思就是集中整个江南之力——不论他是勋贵、名流、世家还是累世巨富什么的,只要是参与海贸的江南上流阶层人士,都可以加入进来,形成合力与京华相争。 当时吴逊说,目前浙江派还占据着上风,高务实虽然口中嘲笑这些人鼠目寸光,但其实心里知道,一旦真是整个江南联手跟京华相争,京华也未必稳赢。 不过高务实那时候判断,只要魏国公徐邦瑞和临淮侯李言恭不参与,这个“江南同盟”一时半会儿是搞不成事的。 然而今天他却发现,恐怕未必! 徐邦瑞和李言恭虽然在勋贵中地位显赫,有比较强的影响力,但他们能影响的顶多也就是勋贵那个圈子,却影响不到当地的文臣世家! 而现在看来,文臣世家顶在最前面的,可能就是拥有独立海港的徐家,刘守有算是站在徐家身边的那个人。 但徐家的背后更不简单,如后世都知道很厉害的嘉靖四十一年金榜,其“三鼎甲”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三位,通通都站在徐家身后! 谁比勋贵更厉害? 文官集团! 高务实脸色铁青,心中暗骂:去你奶奶个腿,我说刘守有怎么跟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一个锦衣都督就敢跟我玩这些把戏,合着你只是个提线木偶,背后站着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主使者。 怎么着,这实学心学之争,眼看着我实学派现在慢慢占了上风,你们就开始玩调换概念的鬼把戏,要把政治学术之争变成南北地域之争? 是不是接下去还要跟原历史上的万历朝一样,搞出什么齐楚浙党之类的玩意儿出来?然后再搞出什么东林党、阉党?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有我高务实在,地域党出来一个老子斗倒一个! 学派之争,争的好歹还是施政理念,而地域党只要出现,迟早就要变成乡党抱团。 乡党抱团是什么情况?是你赞同的我必然反对,你反对的我必然赞同。 那么从此以后,大明的朝政就再也没有什么是非之分,只有敌我之别了。 何为亡国之兆?此即亡国之兆! “请韩师兄拜访徐华亭之事暂且作罢。”高务实果断道:“兹事体大,已经不是我一人能够轻易决断。” 高陌点头应了,又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老爷谨慎一些自是好的,不过黄公、陈公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张鲸和刘守有内外联手,这内廷只怕就要多事了,而老爷偏偏还在外任,小的担心,这千日防贼……总有一失啊。” 这个担忧,其实高务实也有。而且他此时想得更深了一点。 原本,他自己的优势里头就有一条“内外联手”,这是心学一派早前十年一直不如实学派的地方。而这一次,也不知道心学派那边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居然发现了刘守有这样一个可以连接内外的人出来充当台前木偶。 如果说高务实能够以本人直接和黄孟宇、陈矩联络上,是由于当年陪太子读书这件事天下皆知,即便外人也很难因此就说高务实自甘堕落,愿意与宦官为伍,所以对其名声的影响不算很大。 那么现在心学派也找到了一条不影响几位重臣名声的好办法,即通过刘守有这条线来得到张鲸送出的内廷第一时间新消息。 换句话说,“洞悉圣意”这个政治上的巨大优势,今后可能就不再只是高务实一人拥有了。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来,缓缓道:“我原想着治病治根,不如直接从徐家着手,但现在看来这治根暂且有些难办,恐怕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来治治本了。” ---------- 感谢书友“hamw0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77章 三个“未来首辅” 政治上的斗争,很少有能说干就干的,绝大多数时候都少不得需要先行准备、严密布控、审慎评估、详细策划,最后才是果断出手,因此高务实也没法把全部精力都耽误在刘守有和张鲸身上。 高务实现在已经不是“观政”了,并不能如过去那般每日都去宫中,所以张鲸那边,目前主要还是让黄孟宇和陈矩盯着。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既然张鲸很快要出任御马监掌印,那么至少在他正式上任之前,凡事应该以求稳为先,不至于在现在这个时候搞出什么幺蛾子。 而刘守有那边则是重点,此人不仅是江南某些势力与张鲸之间的联络人,而且拥有锦衣卫都督这样一个比较棘手的身份,对他的监视也好、调查也罢,都要防备遭到反制,以免适得其反。 黄孟宇、陈矩二人先后出任或正在出任东厂提督,自然是通过东厂的力量来布控刘守有的,而高务实也已经建议让王之祯和高务本参与其中。 同时,高务实自己这边也加强了对刘守有的调查,京华内务部在他的指示下,专门成立了由高陌亲自挂帅的特别行动组,专司对刘守有的监视布控和调查取证。两日之内,由京师前往麻城、松江、宁波等各地的内务部得力家丁就超过了二十人。 接下来的事,高务实就不必也不可能亲力亲为了,他除了和高国彦商议并确定首期滇战宝钞的代理发行诸事之外,就只需要在府上等着门生前来拜谒了。 房师当然是新科进士们必须拜会的对象,不过新科进士是不是会从此便把自己的房师当做将来在官场上的靠山,这却未必。 对于新科进士而言,除了房师之外,还有座师,倘若能直接投到座师门下,多数情况下其实是比投到房师门下更好的。 原因很简单,座师乃是主考,那可是当朝大学士啊!能拜入阁老门下,岂不是再好不过了?须知那房师多半是从翰林院调选的,有时候不过区区编修罢了,就算将来也有高升的希望,可又如何及得上已经位极人臣的阁老? 所以,房师选中的门生,结果却被座师“截胡”的情况,其实还是很常见的。只不过再如何“截胡”,门生与房师之间的师生关系总还是成立,没有人敢不承认。 高务实倒不怕自己挑中的三人被截胡,因为这一科的主考是许国。许阁老地位尊崇,又是高务实的师兄,自然不可能拉下脸去和小师弟抢门生,更何况高务实这个房师一共只点了三人,谁好意思再下手? “老爷,榜眼老爷与二位进士老爷前来拜谒,这是他们的拜帖,请老爷过目。” 高务实听见这话时,正在府内对着什刹海的小凉亭下晒太阳。 今年是万历十一年,由于闰了一个二月,此时三月的阳光已经颇为温暖和煦,斜斜地洒在他身上。 岸边正有春风拂柳,水上好似金鳞涌动,高务实也难得地“偷得浮生半日闲”,所以选择在这里接见三位新晋门生。 万般美好,似乎只差佳人相伴,以及……一瓶葡萄酒了。 佳人相伴是指日可待的,缅甸之战打完应该就能实现。 葡萄酒也不是弄不到,毕竟京华的海贸规模已经不小,单以“私人企业”而论,肯定位居大明之首。 但高务实不太乐意在外人面前饮用葡萄酒,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和士林名望,若是经常在公共场合喝葡萄酒,说不定就会带起一股风潮,间接地抬高了“洋酒”的地位,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缩小大明对外的贸易顺差,那可不是高务实所想要的。 大明作为全球吸金黑洞,这种局面最好再多持续一些时间,使得贵金属更多地朝大明集中,以缓解历史上所谓的“钱荒”。 至于大明如果吸金过强,会不会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欧洲的“价格革命”,这个他就暂时顾忌不了了。原历史上欧洲价格革命是因为西班牙帝国从美洲装载了太多金银回欧洲而导致的,但现在这些金银会比历史上更多地转手来到大明,看起来似乎的确能缓解一下…… “请他们过来吧。”高务实一边说,一边稍稍坐正了些,嘴里却小声嘟嚷了一句:“没准将来欧洲人应该给我授个大勋章。” 不多时,一名中年人带着两名年轻人走了过来。 三人都穿着新领的进士服,目不斜视地跟在高家家丁身后快步而来。 打头那位看起来已经四旬上下,面容清癯,面色沉肃,一看就是个极其严肃认真之人,尤其此人一对刀眉不仅浓黑似墨,而且眉角格外上翘,哪怕平静之时看起来也有些杀气腾腾。 他身后左手边的那人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生得一副国字脸,看起来堂堂正正,虽还不是官,却似乎天生就是做官的材料。不过此人虽然长得一脸方正,高务实却从他极力掩饰之下也有些过于灵动的目光中看得出来,此人心思很复杂,绝不是什么直肠子。 最后一人看来年纪更小一点,或许只有二十出头,长得也最为清秀。此人似乎不像前二者,一个真刻板,一个假肃静,他虽然年纪最小,看起来反倒最为洒脱,来拜见老师,居然还有雅兴四下打量一番,欣赏欣赏风景。 “学生浮桥李廷机,拜见恩堂大人。” “学生福清叶向高,拜见恩堂大人。” “学生德清方从哲,拜见恩堂大人。” 这三人都是大礼参见,高务实微笑着起身,上前一一搀扶起来,道:“好,好,都是一表人才,为师甚是欣慰。” 今日不同平时,一边要称“恩堂大人”,一边要自称“为师”,因为这是确立师生关系的头一遭。 恩堂其实是个拔高了的称呼,高务实作为一镇巡抚,平时是自称“本部院”的,正常来讲,称“恩院”更为合理。 此刻三位门生之所以能用“恩堂”来称呼他,则是因为高务实已经挂了兵部右侍郎衔,而侍郎已经是六部的“堂上官”级别——至于他其实不是真正的兵部堂上官这种事,大伙儿自然宛如不知的。 “大人”用在这里,则是确定辈分的尊称,搭配着高务实自称的“为师”,今后他们之间的辈分和名义就算是确定了下来。 若是论年纪,高务实比他们三人中年纪最小的方从哲还小了一点,比年纪最大、已经四十出头的李廷机更是小了整整二十岁,但官场是能者为先,学业是达者为师,年龄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老师就是老师,恩堂就是恩堂。 三人又各自奉上手札一副,内中均有一篇自己写的文章。这个举动的意义大抵是“请先生指点”,文章可以是旧作,也可以是新就,这个并无限制。 高务实也都含笑收下,说得空会好好看看。 接下来便是三位学生奉上谢礼,不过这不是什么“拜师礼”,而是感谢高务实作为房师选中了他们的卷子。 礼物按例都是不贵重的,其中李廷机的礼物最轻,只是一刀宣纸;叶向高则送了半斤武夷山新茶,高务实估计应该是大红袍;方从哲送的是一支湖笔,倒是他家乡湖州的特产。 说来也是巧了,高务实这次阅卷之前抽签,抽中了阅南榜卷,结果选中的三名进士有两个福建人,一个浙江人,其中还有叶向高这样一个历史上被视为“东林前辈”的家伙,真是叫人无言以对。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一点,毕竟叶向高在原历史上本身算不算东林,其实就有一点争议。实际上从他的举动来看,他恐怕是挺希望自己能够“局外中立”的,要不然致仕之前也不会推荐方从哲这个浙党的人继任。 只是架不住他在原历史中是申时行点中的庶吉士,后来又有如郭正域等偏东林立场的南方好友接连推荐,搞得叶向高的人情债还不完,“包庇东林”的事就不得不为了。 但眼下情况完全不同,他拜了自己为师,这辈子都洗不掉这个“高氏门生”的底子,而今后也显而易见只能依靠高党的力量在宦海中前行,那么他将来要成为“东林前辈”,自然也就没什么戏了。 方从哲在历史上属于浙党,而且还是浙党魁首,不过他这个魁首主要是由于很早前得罪了内廷的大宦官,然后迫不得已学昔日的王安石一般回老家养望多年,士林中美誉极高,回朝之后没多久成了首辅,这才又顺势成了浙党魁首的。 历史上的方从哲自从当了首辅,受了挺多的批评,大抵是认为他没有负起首辅的责任来,过于软弱,但高务实到觉得这个说法实在有些偏颇。 方从哲做首辅的时候可不是万历初年,当时的万历帝早已发现了对付文官们的一个神奇办法——任你说什么,只要我不乐意,我就不回应。 这个法子看起来很儿戏,实际上威力很大:你们文官确实一个个都能说会道,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可是朕现在不怕了——你说你的,我也不说什么反对的话,我就只是不搭理你,你能奈我何?咬我啊? 其实何必纠结一个方从哲,那个时期换谁做首辅其实都差不多。在大明的政治体制之下,只要皇帝不配合,你连中枢的缺员都补不上,官员们升迁无望不说,甚至想退休都没人批复,这局面就算让高拱、张居正复活也没辙,又何况他方从哲。 叶向高、方从哲两人,都是后来曾经“独相”过的人,但万历之所以能让他们独相,其实并不是因为信任他们能够以一己之力宰执天下。 恰恰相反,皇帝只是觉得他们的能力恰好在于“稳定朝局”这个水准线上,却又达不到“宰执天下”的档次。 历史上的那位万历帝,见识过宰执天下的高拱、张居正,尤其是张居正“我非辅,乃摄也”那个时代对他的冲击太过深刻,他根本不可能再任用什么“宰执天下”的首辅。 在这种时刻,一个圆滑精明的叶向高,一个温和内敛的方从哲,自然就是万历帝最好的选择。 至于李廷机…… 高务实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摇头:你除非有我三伯那样的君臣际遇,否则这仕途恐怕顺利不到哪去。 高务实不是随便评判,就从今天三位门生所送谢礼就看得出来,李廷机不是一个很会做人的人。 叶向高送茶,这是走的轻松休闲风格,同时也不乏实际;方从哲送笔,既文雅又精致,还展示了自己出身湖州文风鼎盛之地的格局。 相比之下,李廷机作为榜眼,却只是送了一刀宣纸,单纯是按照寻常规矩来行事,一点心意都没法让人感受到,这就严重失分了。 高务实倒不认为他是对自己这个恩堂能有什么意见,他只是单纯的过于刻板,一言一行都只讲规矩。 这是不知变通,按理说这种人在官场上如果没有极其强势的人物力挺,是一定会吃亏的,无非早晚问题。 不过历史上的李廷机运气倒还不错,赶上了所谓的“万历怠政”,没有人有兴趣针对他一个“无党派人士”,竟然还让他干到了首辅。 但李廷机发现自己这个首辅啥也干不了,于是执着于请辞,偏偏请辞又辞不掉,气得他把自己的房子捐给穷人,让全家老小卷铺盖先走,自己则一个人跑到庙里凑合住了下来,专心致志做一件事:请辞。 可怜的李廷机当时可能不知道,这个主意把他自己害苦了,在破庙里住了整整五年,前后写了一百二十三疏辞呈,其结果是皇帝的批复没有得到,反倒捞到一个“庙祝阁老”的尴尬绰号。 最后李廷机彻底崩溃了,索性自己把自己解雇,顶着抗旨的罪名,冒着杀头的危险,自己把自己给解雇了——你不准我的辞呈就算了,我自己回福建老家去。 幸运的是,堂堂首辅跑路回家,此时的万历都懒得追究,居然就这么任他去了。四年后,贫困潦倒的李廷机病逝,万历这个时候倒是罕见地勤快了一次,立刻下旨赠他少保,谥曰“文节”——这说明两个问题: 一是万历虽然各种不批复,但并不是不关注朝政,他其实时刻关注着;二是他认为李廷机有“节”。 高务实看着眼前各有不同的三人,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笑的想法来:我是怎么就点中了这样完全不同性格的三个人,而且还巧到一次点中三个“未来首辅”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无忧无虑k书”、“恐怖之源w”、“1乐观向上好青年1”、“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78章 闽浙谣言起 感慨人生际遇并没有什么意义,高务实是个很务实的人,前世就最烦看鸡汤文,所以他很快把思绪调整回来,与三位新晋门生谈一谈科场感悟,谈一谈接下来的安排。 科场感悟这一块,高务实虽然比三位门生的年纪还小,但他的确是前辈,六首状元的荣誉摆在那里,他有足够的资格说这些。 何况就在前日,三位新科进士参加立碑——进士题名碑——的时候就瞻仰了自己这位恩堂大人千古留名的那块汉白玉碑,碑上的诗文宛如温柔的刀锋,一笔一划刻进三人心底。 “龙虎传胪唱金榜,风云聚会系玉冠。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 旷世恩典,御笔书丹。 有这样一位老师,别说叶向高和方从哲心情激动,就算是明明得了会元却丢了状元的李廷机,本来这几天一直遗憾不已,此时能得到高先生的亲自指点,也振奋了许多。 李廷机其实并不是因为文才不够才丢了状元的,因为状元这个名号怎么说呢……之前就讲过,选定的时候可能会考虑一些其他因素,譬如为了号召广大士子用功读书,通常不会挑那种年老、丑陋或者其他形象不佳的士子。 李廷机丑倒是不丑,年纪虽然四旬刚过,其实也不至于很老,只是他运气不佳——最后选中的状元朱国祚,相比他来说有三大优势。 首先,朱国祚年轻。他今年虚岁只有二十五,符合年少高才的理想士人标准。 其次,朱国祚俊朗。此人身长八尺,面容端雅,当时朱翊钧甫一见他,甚至觉得他和高务实很像,顿时就眼前一亮——其实这还是高务实在朱翊钧眼里有“加分”之后的对比,如果单论长得帅,其实是朱国祚更胜一筹。 最后,朱国祚名字好。名字好在平时用处不大,在选状元的时候还真就起了作用:朱,国姓也!国祚……都叫国祚了,皇帝当然也希望大明“国祚永年”,不摆个第一说不过去啊。 所以文章是不是公认第一没关系,反正朱国祚本来也考得好,即便稍稍往前拔高一点问题也不大,只苦了李廷机这位大器晚成的真才子——他老兄乡试第一、会试第一,要是再拿个殿试第一,也是三元及第的大牛人了。 但人生有时候就是难得完美,李廷机也别无他法,只能扼腕长叹。 李廷机其实是不必再听什么科考轶事,甚至经验都不必多听了的,因为他是榜眼,属于“神仙中人”,不必参加馆选,会直接授予翰林院编修。 不过叶向高和方从哲还不能这么轻松,必须老老实实听高务实告诉他们一些通过馆选的经验,以免馆选落榜,不能走上最光辉的道路。 李廷机其实心里有些好奇,这位恩堂大人虽然厉害,但他自己当年也是“天上神仙”,根本没有参加过馆试,不知道他要怎么指点叶向高和方从哲? 谁知道高务实的指点简单至极,语调轻快地道:“今年你们的馆试,将由嘉隆时前辅臣陈南充先生之子陈元忠主持。” 李廷机顿时一愣,叶向高和方从哲更是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还没考,恩堂大人你就连馆试的主考都知道是谁了?要知道,馆选不是春闱,不会把考官先“关”起来的,换句话说就是……理论上你甚至可去问他会出什么题! 当然这只是理论,因为更关键的问题在于,馆试的主考官按例是皇帝在先一天临时任命的啊。 高务实看了看呆若木鸡的三位门生,淡淡地道:“不必惊讶,这是皇上亲口告诉我的。” “哦哦……” 三人震惊得一时竟然都找不出词来应对了。 高务实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手,便有两名家丁端着黄梨木盘过来,木盘中放着一些文册。 两名捧盘家丁走到叶向高和方从哲面前,高务实则说道:“这些都是元忠兄的文稿抄件,有他过去的习作,有他应试的时文,也有他在翰林院时写过的范文,甚至还有他给皇上讲学时写过的一些文章、论述等等。你们且拿去看看,大抵便知道他会看重什么样的文章了。” “多谢恩堂,学生定会审慎品读,仔细揣摩。”叶向高反应比较快,立刻起身,向高务实鞠躬道谢。 方从哲也跟着站起来,弯腰一礼:“恩堂厚赐,学生铭感五内,必不负恩堂期许。” 李廷机本来觉得这么做似乎有些不符规矩,但脑子一转,难得地转过弯来——这事要说不守规矩,岂不是皇上最先不守规矩?我要是站出来指责恩堂,岂不等于是在指责皇上?不妥不妥,此非人臣所为,吾不能为…… 高务实一边笑着应付叶向高和方从哲二人,一边用眼角余光把李廷机的神态看了个一清二楚,心里不禁好笑:看来李廷机现在对朱翊钧的幻想还很破灭,大概这位“圣君”近年来的表现使得其在李廷机心目中的形象颇为美好吧。 不过话说回来,历史上那个“怠政”的朱翊钧还会不会出现?应该不会了吧。 高务实这一手算是把叶向高和方从哲给震住了。 为什么新科进士要拜先生?不就是因为先生可以帮助自己进步吗?瞧瞧咱们这位恩堂大人的本事,这就是实打实的帮自己进步啊! 他没有泄题,效果更甚泄题;他没有指点,效果更甚指点! 但高务实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激动,反而转过头来,冲李廷机道:“尔张(李廷机字),你入翰林为编修之后,大概半年到一年时间,翰林院或有一番变动……届时你需要做好准备,去做展书官。” 什么叫展书官?经筵日讲中,负责侍立御案之旁,为皇帝打开书本的翰林院官员,就是展书官。 看起来,这官儿就跟个书童似的廉价。 但其实展书官可真不廉价,千万莫要小看了这个位置。 之前就说过,皇帝的经筵日讲是朝廷大事,能够参与其中的官员,哪怕是这个只负责帮皇帝打开书本的展书官,本身也是学识和地位的象征——那些外放的官员哪怕是一府府尊,甚至一省布政,只要他没做过翰林官,就都没有资格来展这个书。 更何况一般而言,做日讲官之前的翰林官儿,大部分都要先经历展书官这个过渡,不做展书官而直接进日讲官的,其实很少见——不是每个人都叫高务实。 倘若要说得更明白些,通常情况下,三年编修考满,机会好就能做展书官,机会不好么……再等三年。 而高务实刚才这番话,则可以理解为李廷机入翰林院半年到一年左右,就能直接去做展书官了——这对应的则是他将来做日讲官的时间,也至少被提前了两年。 李廷机年过四旬,文才当然不缺,他虽然耿直,却也知道自己现在缺的,其实就是往上爬的时间。而现在恩堂一句话,就给他节省出两年时间来,如此若还不叫恩重,何恩方重? “学生……谢恩堂厚赐。” 叶向高和方从哲听了,也是一脸羡慕,心说:这就是“天上神仙”和“半路修仙”的差距了,不知道我二人何时能为圣上展书? 刚这般想,谁知高务实宛如真是天上神仙一般未卜先知,又转头对他们二人道:“你们两个也不必着急,庶吉士散馆之后,我也会帮你们安排留在翰林、詹事,至于到时候能不能参与经筵……嗯,这样吧,我既为尔等先生,也提醒你们一句:与你们的馆学先生玉垒公多亲近一些——尔张你也是。” 玉垒公就是陈玉垒,也就是陈于陛。 叶向高和方从哲这两个学霸当然都是聪明人,在见识过恩堂与皇上的关系之密切后,哪里还听不出这番话的言下之意? 陈于陛马上要被重用了,而且多半是在翰林院被重用! 甚至按照恩堂方才的语气,大胆一点猜测,陈于陛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掌院事”,至于是以什么身份“掌院事”,那倒是无关紧要。 三人得了这样重大的指点,自然又是一番感谢,高务实看了看时辰,笑道:“今日你们来得其实不算太巧——当然这事不怪你们——我是外任,此番回京是来述职的,因此能在京逗留的时间有限,又赶上滇战一事与我也有些干系,时间由是愈紧,所以今日就只能留你们吃个午饭了。” 叶向高和方从哲连忙恭恭敬敬地表示“恩堂以国事为重,此正学生楷模”云云,李廷机却没那么圆滑,耿直地问道:“恩堂要回辽东吗?学生近来倒也没什么事忙,该当拜别相送。” 高务实心中好笑:你已经是我学生了,我若真是要走,自然是会通知你的,急什么?倒像是催我走一般。看来李廷机这家伙过去把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了,庶务处理的能力只怕有限……将来我得找机会培养锻炼他一下,免得他以后还做“庙祝阁老”。 “那倒不是,我只是时间紧,却并非马上要走。”高务实微微摇头:“你们是我学生,告诉你们倒也无妨……今日下午我约了大司农、大司马、大司空、总宪以及元忠兄,要商议一下云南战事。” 其实李廷机、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不知道高务实跟云南战事之间能有什么关系,不过他刚才摆出来的这几个人却是很吓人:大司农就是户部尚书,大司马是兵部尚书,大司空是工部尚书,总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至于“元忠兄”却有些奇怪——元忠兄就是陈于陛,李廷机三人都不知道陈于陛这位翰林学官前辈怎么也掺和到云南战事里去了。 看来朝廷大事方面,咱们要学的还很多啊。 三人对视一眼,也不敢多问,只能感谢恩堂相告。 高务实倒似乎又想起一件事来,说道:“对了,翰林院那边,我也跟一些昔日同僚、同年打过招呼了。你们进去之后,他们能关照的地方,自然会关照你们,你们也须得有礼一些,莫要折了为师脸面。” 这恩堂真是没得说,李廷机三人感觉自己今天只剩下说感激一件事了。 或许是下午事情繁忙,高务实府上的午宴开得颇早,李廷机等三门生自然陪着自己这位恩堂一同用餐。 席间,师生之间都没有再说什么“正事”,反而开始说起一些趣闻轶事,轮到叶向高的时候,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道:“学生家乡福建福清(福清县,属福州府),这半年来有一些不太好的传说,是关于京华的……” 高务实微微一怔,脸上笑容一敛,问道:“关于京华?什么传说?” 叶向高脸色有些沉重,道:“民间讹传,说京华买卖人口。” 高务实顿时有些莫名其妙,眉头大皱:“这是怎么回事,京华在福建只有海贸和水泥两项买卖,就连香皂的业务都是魏国公府和临淮侯府代理的,怎会出现这般荒唐讹传?” 叶向高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目视李廷机,问道:“九我兄(李廷机号九我)在晋江可曾有所耳闻?” 李廷机闻言点头,直言不讳地朝高务实道:“恩堂,此事学生在晋江也有所耳闻,说是京华常以数两至十数两银子一个人买入人口,然后贩卖至海外,每年高达数万人……甚至还有传言,说错非福建巡抚是恩堂师兄,只怕早有人上京告御状了。” 高务实一听“每年数万人”倒是恍然大悟了,轻轻一拍桌子,道:“这是什么鬼话?京华在福建确实有大量招工之举,也的确是往所谓的‘海外’输送,但他们都是被派去台湾——哦,你们那里应该称之为魍港了,何来买卖人口之说?” “那他们还回得来大明么?”叶向高和李廷机这次倒是很合拍,异口同声问道。 高务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回当然是能回的,不过他们肯不肯回却不好说。” 这话有点古怪,李廷机一时没理解过来,不肯轻易发问,倒是叶向高反应比较快,闻言问道:“不知恩堂此言何意?学生听闻那魍港之地瘴疠极多,不仅人畜难活,而且能开田辟荒之处也少,怎有去了倒不肯回来之怪事?” 高务实想了想,苦笑道:“看来此事我得和你们从头说起……”当下便把开发台湾的计划前前后后讲给三位门生听。 听完高务实的话,李廷机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倒是学生多虑了。” 叶向高却脸色凝重,摇了摇头,深深皱眉,道:“恩堂,学生以为此事……其中有些蹊跷。” “哦?”高务实心中一动,已经猜到叶向高的意思,但口中却道:“何以见得?” “福建巡抚韩公(韩楫)是恩堂师兄,有他在福建坐镇,何以这般对京华不利的说法依然闹得民间议论纷纷?”叶向高沉声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谣言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击京华在福建民间的名声。” 高务实正要说话,一直没插嘴的方从哲居然也出声了,他轻咳一声道:“恩堂,这事儿恐怕不仅局限于福建,浙江那边也有类似的传言。” 高务实环顾了一眼同样神色凝重的三人,点点头,似乎是在对他们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看来我倒是小看了他们……”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丕平献土”、“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79章 神兵天降铁壁关 “铁壁关形势如何,岳凤那厮可曾得知我军已经过了大盈江?” 一名体型异常魁梧、身着全副明军戎装的年轻将领站在一块巨大的山腰凸石上,手中正举着单筒望远镜眺望远方。在他身后的脚下不远处,却是一处地势险要的山间关隘,关门向南而开,上书“南牙关”三字,不过他和南牙关中间现在隔了一条水势极其湍急的河流,正是大盈江。 关在江之北,他在江之南。 他一开口,身后便有一四旬左右的将领回答道:“少帅,这可不好断定,岳凤这厮本就在陇川经营多年,万历元年时他便羽翼已成,杀了陇川土司多士宁一家,夺金牌符印,投靠缅甸,受其伪命,以为陇川宣抚,至今已十年有余。这十年间,他又倚仗缅甸莽酋威势多次侵犯邻境,这干崖宣抚司也在其淫威笼罩之下。 少帅,干崖宣抚司就在陇川之北,我军刚刚拿下的这南牙关,更是昔日干崖防范陇川的第一关,小的担心……南牙关中多半是有陇川细作的,不如先彻底封关,清查关内,以免有人给岳凤通风报信。” 年轻将领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南牙关方向一眼,问道:“馨儿,南牙关离铁壁关多远?” 这一声却不是问的刚才说话那老将,此时一名穿着男装曳撒的高挑女子随口答道:“远倒是不远,直线距离大概只有二十里,不过大哥若想直接奔袭,我看却有些难办。” 年轻将领微微皱眉,转头问道:“为何?若只是山路难走,可难不倒我的降倭夷丁和川军精锐,这你是知道的。” 他转过脸来,正是被高务实君前评价为‘摧锋破阵,必为首选’的刘綎刘省吾。而被他称呼为“馨儿”的男装女子,自然便是刘馨了。 刘馨身上的男装曳撒似乎只是为了行动方便才穿的,她的发髻依然保持少女常见的式样,只是首饰用得极简,仅在发髻中间横插着一支素银玉钗。 她在刘綎这位长兄面前的地位看来相当特殊,不仅能随军出征,甚至说话也颇为随意:“因为人好办而炮不好办。” 刘馨稍稍一摊手:“高公子送来的那批火炮虽然比寻常火炮好运输得多,但你也不能指望它们能在这种鬼地方跟上你奇袭的速度——火炮不到,你要拿人命去填铁壁关吗?” 刘綎稍稍沉默,答道:“有火炮自然好打仗,但我却不是没有火炮就打不了仗的人。” “大哥,我知道你没火炮也能打,但问题在于是否有这个必要。”刘馨上前三步,走到刘綎身侧,伸手一指前方,道:“高公子和刘抚军的信你都收到了,眼下咱们这一路,在安南大军登陆缅南之前,只需要拿下陇川……你在急什么?” 刘綎纹丝不动的站着,回答道:“我自然是不希望铁壁关得到消息,防备得太严实。” “严实?严实有什么用呢?”刘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哥,自你出兵不到一月,已经连破干崖宣抚司三大雄关——万仞关、铜壁关、南牙关,此三关俱为天险,战前哪个不是号称万无一失?可实际上呢,四十尊大炮几轮炮击下来,什么雄关险隘也都不过转眼化为残垣断壁罢了,又不是九边长城那种体量,怎么扛得住这些炮?” 刘綎没说话,刘馨苦笑道:“你就是总觉得拿炮轰下的胜利不够真实,显示不出你的武勇来,是不是?” 谁料刘綎嗤笑一声,反问道:“馨儿,你真觉得我还需要证明一下武勇?”他摇了摇头:“我武举时,之所以不用更擅长的苗刀长剑,偏要弄一把百二十斤的大刀轮转如飞,就是在那些文官面前展示武勇,毕竟在他们眼里,力气越大就越勇……哈!” [注:刘綎攻打四川播州杨应龙时,史载为:“是日,綎督战,左持金,右挺剑,大呼曰:‘用命者赏,不用命者齿剑!’斗死者四十人,遂大捷。”可见刘綎战阵中用剑(但古籍中斩马刀也称剑),且单人斩杀四十级,想必是最常用的兵器。不过他的确有将一百二十斤大刀(明制,约合后世140斤)“轮转如飞”的记载,但应该是武举时展示战力。否则以他的体型自身就至少有160斤,加上盔甲马具,再加140斤大刀,胯下的战马负重估计要超过350斤,这也未免太大了,根本不可能长时间作战。] “况且,你不要总以为我展示武勇只是好勇斗狠的个性使然……”刘綎转过头来冲妹妹展颜一笑:“这只是提振军心士气的手段罢了。” “哦?”刘馨听得有些将信将疑。 刘綎见了,一边摇头一边笑,然后叹道:“馨儿,我不是高中丞,他带兵的法子我是效仿不了的。你看,他是高文正公之侄,出身文臣世家,自己更是六首状元、大明文魁。天下人难道想看他的武勇?笑话!士卒们也不会把希望寄予此处,所有人要看到的,都是他的胸有成竹、运筹帷幄,所以他打仗只需要坐镇中军调度,处变不惊、筹谋得宜即可,手底下的人自然而然就感觉有了主心骨。 我却不同,我父子二人能有今日,靠的就是武勇,是摧锋破阵、锐不可当,麾下家丁将士之所以跟从,也是我能带他们激扬热血、斩将夺旗,继而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刘馨微微蹙眉:“可是炮轰下来的城池关隘,难道就不能记功了?就不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了?” “也能。”刘綎淡淡地道:“但久而久之,他们就只能躲在大炮背后吆喝几声,一旦到了无炮可用,或者不得不短兵相接之时,便将原形毕露……迟早会和那些南京卫所的废物一般,遇敌而溃者上,望风而溃者中,闻敌即溃者下。” 刘綎说到此处,再次转头望向刘馨,目视她的双眸,正色道:“到那时,刘家就要没了。” 刘馨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展颜笑起来:“大哥能想这么远,看来倒是小妹多虑了。既然如此,这一仗大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 刘綎也露出微笑,颔首道:“好。”然后朝那名同样全身戎装的老家丁肃然下令:“传我将令,留广南府土兵把守南牙关,其余各部立刻整装出发,随我奔袭铁壁关——我要一日之内,连破两关!” 那老家丁听了刘綎之前那些话,再得到这么一道将令,整个人早已站得如标枪一般笔挺,大吼一声:“得令!”转身快步而去。 刘綎又朝另一名看似行商装扮的中年人道:“请转告曹爷,就说火炮虽好,我却不打算用在陇川,区区岳凤……他还不配。” 那中年人面有难色,道:“军务自是将军说了算,只是曹爷曾经告诫,说仅岳凤一部就有六万大军,如今将军所部虽勇,人数却仅五千……况且眼下将军又将广南府土兵留在南牙关把守,如此将军手中兵马仅四千余人,即便拿下铁壁关,这陇川城却怎么好打?” 刘綎先是嗤笑一声,继而傲然道:“合陇川之民,亦不过二十余万,如今岳凤却竟有‘六万大军’,其中成色如何,不问可知。如此大军,在刘某眼中不过土鸡瓦狗罢了,何患之有! 你自去向曹爷禀报,并请曹爷转呈高中丞台鉴,就说刘某此战陇川,不仅无须什么播州援军,连随行带来的滇东土兵都不用,便以三千本部破他岳凤的六万大军,且一月之内,必向皇上与高中丞献上岳贼狗头,以彰我大明天威!” 刘綎的声音本就雄浑,这一番话说得更是金石铿锵、掷地有声,那行商打扮的中年人虽然明明觉得兵力相差过于悬殊,却不知为何,只觉心头血涌,一句话脱口而出:“愿将军万胜!” 刘綎轻轻点头,又凛然道:“愿大明万胜!” “是,大明万胜!”中年人大声附和,脸上的行商精明之色瞬间尽去,平日里习惯性微微躬起的腰身也挺了个笔直,用力朝刘綎一抱拳:“小的这就立刻赶回昆明,一定尽快将话带到,将军保重!” “你也保重,一路顺风。” 行商一走,刘馨忽然道:“大哥,我现在相信高公子说你‘摧锋破阵,必为首选’不是什么客套话,而是真的慧眼识珠了。” 刘綎先一愕然,继而哑然失笑:“莫非你之前就一直觉得为兄只是浪得虚名?” 刘馨却不回答,只是笑眯眯地道:“现在牛也吹了,小妹可就等着看大哥的手段了。” 刘綎闻言哈哈大笑:“馨儿,小时候纸上谈兵我总说不过你,这次却要让你好好看看,你大哥是对得起高中丞这句‘摧锋破阵,必为首选’的!”说罢便将披风一甩,转身快步而去了。 刘馨看着大哥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目光转朝南方望去,口中喃喃地道:“副都统使……是个怎样的人呢?” ------------------------------ 广西狼兵自来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著称,然而今日刘綎却用实际表现证明,他麾下的川军精锐与降倭夷丁在这一点上竟也不遑多让,虽然很多人都被云南这几乎四季如春之地的山中怪蚊咬得浑身是包,却愣是只花了不到三个时辰便赶到了铁壁关外。 陇川宣抚司原本是大明的外附宣抚,因此境内两大险关均坐落在陇川城以西。其中铁壁关位于陇川城西北,虎踞关位于陇川西南,早年间的防备对象是西北的蛮莫宣抚司和西南的孟密宣抚司。 不过,现在陇川被岳凤占据,而蛮莫也好,孟密也罢,都由他所投靠的缅甸所占据,因此这两地的守备原本不算太严。 直到刘綎被从云南迤东并贵州等处守备转调腾冲游击,并带来了昔日纵横南方十省的刘家川军和降倭夷丁,岳凤才有些紧张,分配了两万兵力至陇川东北方向防御刘綎——理论上刘綎从这个方向攻打陇川最便捷。 [注:友情推荐由“宁南左侯”绘制的明代系列地图,但请注意所绘地图具体年代很多都与本书中年代有所不同,因此只供地形、位置等参考为宜。具体在本章之中的环境来看,个人推荐万历三十年的那一幅,相差最小。] 然而岳凤对刘綎的个性把握得不准,刘綎并不选择顺江而下、无遮无拦的这一路,反而宁可连破险关,先打下干崖宣抚司,在剪除岳凤侧翼之后,再与其决战于陇川。 刘綎的这个思路体现了他的气魄:我不仅是要打败你,我是要彻底覆灭你! 因为如果不打干崖而直接打陇川,那么岳凤即便战败,由于其侧翼稳固,刘綎势必不敢深追,如此岳凤便可以从容西撤,退到缅甸势力范围内苟延残喘。 但刘綎先打掉了干崖宣抚司,由北而南压下来,自身的风险就降到了最低,而岳凤只要逃之不及,就只有覆灭一途。 虽然这样打也不代表刘綎自身毫无危险,因为在他西面的蛮莫宣抚司现在也是缅甸的地盘,但由于他是一路攻克险关而来,后方留下了兵力驻守这些原本就是为了防备西面之敌的险关,所以哪怕缅甸人从西而来,他的后路也能坚持一段时间——他认为这段时间已经够他击败岳凤再回师救援了。 何况由于莽应里本人在更南边的木邦宣抚司督战,蛮莫方面的缅甸人有没有那么快下定决心从西方出兵,本身就很难说。 这样一来就导致了一个结果,即岳凤留下三万五千大军镇守陇川本城,派出两万大军守备东北,而在真正直面刘綎兵锋的铁壁关却只有五千人不到,实际上与刘綎所部兵力相当。 但兵力相当还不是铁壁关最大的问题,毕竟岳凤虽然穷兵黩武,但铁壁关修建很早,当时就没有打算驻扎超过一万大军的计划,所以铁壁关本身的容纳能力是有限的,五千人实际上已经差不多接近上限了。 铁壁关真正的危险,在于他们刚刚得知刘綎于今天上午攻下了南牙关。 此时铁壁关守将的身份颇不寻常,乃是岳凤之子喃歇(取了缅甸名),然而岳凤用其子为铁壁关守将并非由于其子能力出众,而是他担心在大明的反击下,自己所部的将领忠诚堪虞,因此不得不换了不会背叛他的亲儿子上阵。 实际上喃歇的年纪还不到二十岁,过去也根本没有带兵的经验,甫一听到干崖宣抚司全面失守、连南牙关都已经丢失的消息时,这位小公子就懵了,第一反应不是去加固城防、调动军心之类,而是一边连续在三个时辰内派出七拨信使找他老爹岳凤求救,一边在铁壁关的白虎堂内急得团团转。 而他最大的失误,则在于他在收到南牙关失守的消息之后,甚至不敢告诉麾下将领以免这些人临时倒戈,甚至还把冒死赶回来报信的细作给看押了起来。 其结果,就是铁壁关上上下下对刘綎的奔袭毫无准备,直到写着“云南迤东游击将军管腾冲守备事刘”的明军大旗汹涌而至关下,铁壁关内的陇川军才发觉神兵天降。 魂飞魄散之下,铁壁关中一阵鸡飞狗跳墙,有的人忙不迭去通知喃歇,有的人赶紧加固关口城门,有的人慌忙调配兵员上城楼准备应战,而有的人更是不堪,已经开始暗中准备亡命逃窜了。 申时三刻,刘綎带着满身大汗却精神百倍地傲立于铁壁关下五十丈处,冷冷地打量了铁壁关上的情形一眼,吩咐道:“调三百降倭夷丁先登,我亲率五百家丁随后巩固城头并打开城门。” 或许是刘綎经常带头上阵,麾下将领家丁竟无一人出面制止他这个一军主将以身犯险,反而个个抱拳,大声应诺,倒好像就等这一刻似的。 刘綎环顾众将和家丁们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尔等莫要以为轻松——老子现在跟你们一样一身臭汗,所以一个时辰之后,老子要在铁壁关中沐浴更衣!” 众将大声道:“游戎放心,一个时辰足够!” 一干家丁更是轰然道:“少帅,一个时辰多有多剩,您就等着吧,小的到时候连洗澡水都给您烧好了!” 这一声喊出来,就有人调侃:“烧洗澡水可没什么大功劳,褚大锤子,你不如考虑一下,去抓几个标致些的叛将女眷帮少帅搓澡!” “对呀对呀,这可比少洗澡水有意思多了,少帅你说是不是?呃……大小姐,小的,小的嘴贱,小的自己掌嘴……” 刘馨冷哼一声,瞥了刘綎一眼,道:“大哥,我可没说什么。” 刘綎摆摆手,干笑一声:“我也没说什么……”然后立刻瞪了几个起哄的家丁亲信一眼,把脸一板:“待会儿要是让老子瞧见你们偷奸耍滑,老子就罚你们一个月不准洗澡!滚,都滚去准备!” 众人哄笑而散。 ---------- 感谢书友“恐怖之源w”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80章 大炮,舰队,棱堡 安南,金港。 这个本在后世叫做岘港的地方自从被高务实看中,早已提前数百年走上了蓬勃发展的快车道。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过后,在这个原本不过几个小渔村的海岸平原上,一座在安南仅次于升龙、面积甚至超过清化的金港新城,便已经奇迹一般的建立起来。 由京华集团“推荐”、安南都统使司正式任命的乂安、顺化、广南三镇总领高孟男,今日在金港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迎接安南副都统使、越东镇守使黄芷汀的到来。 参与本次阅兵的三镇重要人物还包括三镇副总领高务勤、京华南洋舰队安南分舰队司令高璟等人。 而参与本次阅兵的军队则分为陆海两个部分。 陆军方面,金港警备军方面集中了两万大军参与阅兵,其中有七千人是即将随黄芷汀出征缅南的那部分; 海军方面,则由刚刚经过临时性加强的安南分舰队全员参与,同时还集中了愿意参与本次远征的大明与安南民间武装船只。 这其中属于京华的舰队,合计拥有2400料的一级巡洋舰一艘,2000料的二级巡洋舰三艘(按照本书之前的说明,2400料相当于排水量1200吨),武装运输舰八十四艘;主动从征的民间武装海船也达到三十九艘。 由于民间武装海船的载炮量是没有定数的,所以此处暂不统计,仅以京华所属的舰队来计算,这次远征的投入堪称震撼: 按京华造船厂及舰队制式,一级巡洋舰拥有两层甲板炮,各类大小火炮52门,定员346人,单艘造价高达十六万两白银; 二级巡洋舰为一层甲板炮,拥有各类火炮42门,每艘定员288人。本次出动了三艘,合计吨位3000吨(6000料),拥有火炮126门,864人。该级舰单艘造价十二万两白银,三艘合计三十六万两。 京华的武装运输舰为800吨级(1600料),为露天甲板炮,每艘拥有各类火炮28门,定员180人。合计吨位67200吨(134400料),大小火炮2352门(一二号重炮较少,以三号炮为主),拥有船员高达15120人。 京华武装运输舰的单艘造价比前面两级正经“军舰”要便宜,不过由于高务实给它们的定位本身也是“准军舰”(这个年代的风潮就是这样),所以单艘造价仍然高达五万五千两白银,这里的八十四艘总造价也就很惊人了,高达462万两白银,是京华海贸将近十年发展才累积起来的半数以上家底。 [注:以上造价包含了火炮购置、雇佣海员等各方面开支在内,此数据是参考了同时期英格兰王国的海军舰只造价,并考虑到大明人力资源便宜,且高务实拥有广西、安南的低价优质木材,以及“高务实版硬帆”价格与养护优势等各方面原因而适当降低的结果。] 如果再加上数据不等的从征民间舰船,本次京华远征舰队光是参与其中的海员就超过了两万人,比黄芷汀将要率领的登陆部队还多。 而该舰队拥有的大小火炮更是超过了3500门,即便此时的舰载轻炮一般只能用来打打海盗什么的,但京华自身的舰队实力就已经足够硬扎了:其中一号重炮超过两百门,二号重炮超过三百门——光是这五百门本时期的重型火炮,就需要差不多三千人才能操弄得了。 高璟此次虽然依旧是以“南洋舰队安南分舰队司令”的名义出征,但实际上他指挥的这支舰队已经是整个南洋舰队的八成战斗力了,如果不幸出现严重损失,就算以高务实的财力也要吐血三升。 毕竟,这是一次光舰队造价就高达五百多万两的超级远征。 高务实甚至怀疑当初下西洋的时候,明军舰队可能也达不到这个造价,因为朱棣时期造舰跟他不同,人家那是政治任务,而且当时还不流行装备这么多价格高昂的火炮,木料甚至可能是直接征用的,下面也没什么钱赚,总造价肯定就便宜多了。 而京华的造舰基本上还是商业化的造舰,哪怕京华舰队是在京华自家的造船厂订购舰只,其购舰价格也没多少优惠。 在高务实的观念中,造船厂当然也是要盈利的,要不然怎么持续发展?自有自负盈亏才有发展的动力,也才有持续不衰的竞争力。 至于说京华舰队的购舰款从哪来,当然是运输舰队做海贸的收益啊!京华的武装运输舰之所以远远多于一级、二级巡洋舰数十倍,就是因为武装运输舰归根结底是赚钱的工具,至于其“武装”,那是这个时代的特殊产物,本身是用来对付海上威胁的。 世界各国,尤其是西方海军,在此时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发展模式——就算西班牙也养不起多少纯“海军”,更穷一些的英格兰也同样如此,大家都得靠武装运输舰。 英格兰甚至连本国海盗都发给“私掠证”,以换取打仗的时候能够征用他们为国作战。 当然,高务实在南洋的情况和英格兰这种“破局者”不同,他更像是西班牙海军此时在欧洲的状态,是排在首位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他对于海盗一贯是以打击为主、收编为辅的,万万没有发私掠证的可能。 也正因为如此,京华这次出征才会有高达三十九艘民间武装海船主动跟随——京华一贯赏功,跟着去打虽然有危险,但一旦获胜则肯定会获得巨大的好处,这年头敢靠海吃饭的可没几个胆小怕事之辈,一听有这种机会,当然是磨刀霍霍向猪羊了。 甚至现在安南分舰队里头最希望和佛郎机人大打一场的,都不是高璟或者京华舰队的人,而是这些各出了一艘两艘武装海船的老板们。 黄芷汀和其麾下的一万三千大军准时出现在金港城外,高孟男、高务勤按照预定的礼节迎接这位“安南副都统”的驾临。 短暂的寒暄之后,黄芷汀的大军在指定位置安营扎寨,她本人则先观看了金港警备军的炮击和排枪展示。 炮术方面包括一系列战术动作,如炮队快速转移、快速布阵与射角定位、火炮齐射覆盖、火炮层层推进等。 而步兵的展示则几乎忽略了冷兵器对抗,主要进行排枪方面的演练,包括不知道应该算是高氏还是戚氏的新型“三段击”、刺刀排枪空心方阵(配以炮队)、车营空心方阵(纯演练,这次出兵几乎没有战车)、排枪阵逼近等。 甚至还集中了金港警备军中为数不多的少量骑兵,搞了一场排枪阵抵近进攻配合火枪骑兵两翼包围与遮蔽战场的联合作战演练。 总的来说,至少看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 黄芷汀作为指挥过凉山之战的真一线将领,也自然有她的衡量标准。在她看来,高务实的这支“家丁军”战术素养是够的,但不知道是高务实本人的战术设置问题,还是这支军队本身的性质问题,她总觉得他们似乎更擅长防守作战,进攻性或者更直白点说是侵略性有些不足。 黄芷汀私下向高孟男与高务勤询问了一下,结果这两位其实并不怎么知兵,高务勤甚至表示“既是警备军,自然以守备地方为第一要务”,听得黄芷汀差点翻白眼。 好在随行而来的高璋总算给“高家军”挽回了一些颜面,表示这种情况本身就是高务实所预期的,他说道:“老爷认为我军优势在火器,火器优势则在射程与火力,也就是‘单位时间内的密集弹丸投放量’。如此一来,要让其发挥优势便需要稳固且密集的战线,使士兵能从容而高速的装弹与射击,因此无论是金港警备军还是升龙警备军,其训练大多都以确保战线稳固为第一要务。。” “原来如此。”黄芷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道:“我此前要求的守城演练,今日可有安排?” “有的,有的。”高孟男马上道:“由于金港是求真亲口定下的自由港,如今港口中不仅又大明人、安南人,甚至还有许多番邦人士,因此为了确保不泄露军事机密,我自作主张把演戏地点改在了金港南边二十里外。” 黄芷汀道:“高总领所虑甚是,这些番邦人士虽说是来做买卖的,但也不能排除其中或有细作的可能……不过你说的这地方可有城池能够演练守城?” 高孟男道:“那地方原本在安南人口里叫做th?ys?n,意思是‘水山’,乃是一处平原之山。此山虽不能说什么高耸、雄伟,但在那一带却也足以俯瞰周边,甚至能从山顶依稀看见金港,因此咱们在那里修建了一处堡坞,作为金港的外围防御据点,我以为应该能够满足本次演练所需。” 黄芷汀暗暗点头,心道:高郎在南边三镇用的这位族兄虽然本身不是很懂军务,但看得出来他还是很花了些心思的,更何况其以区区两年时间基本完成金港城建设,可见是更擅长于政务,作为三镇总领来说,足以用表现优异来形容了。 本来高孟男还安排了接风宴,不过黄芷汀以军情紧急为由婉拒了好意,一干人于是马不停蹄赶往水山,准备观看已经准备好的守城演练,甚至在黄芷汀的带头之下,连午饭都是在马上啃干粮凑合过去的。 黄芷汀对高孟男的印象不错,而高孟男也对这位现在看来很可能成为自己弟媳的传奇女将暗暗惊叹不已。 本来按他之前的想法,黄芷汀虽然指挥了凉山血战,但指挥归指挥,多半就是和高务实一般坐镇军中罢了,不见得其本人就真会与男子一般风里来雨里去。可今天亲眼看见这位已经贵为安南副都统的女将在马上一边前行,一边随口啃着馕饼充饥也丝毫没有半点不适,他才知道自己真是小看了人。 而等到二十里路赶完,高孟男就更佩服了。 由于这次是随军前来,没有太平马可骑,大家都是骑军马,结果他自己穿着一身单薄便装策马而来都颠得不行,感觉骨头都快颠散了,馕饼更是随便啃了两口就悄悄藏好。 而身着罩甲的黄芷汀不仅将一张馕饼全部吃完,下马时也依旧神采焕然,竟似乎没有半分不适——关键是她上午就已经赶了几个时辰的路了。 高孟男不禁心下叹服:都说狼兵易养而能战,看来真不是吹嘘,一个年轻姑娘家比男人更吃得苦也就罢了,人家其实还是土皇帝一般的出身,由此可见其麾下狼兵的成色。 难怪当初求真贤弟控制了岑黄两家之后,连大明朝在鼎盛时期打了几十年都稳不住的安南也敢打,虽说求真是对他的政治手腕有自信,但谁又敢说不是信得过狼兵的战斗力?君不见岑凌那个活阎王名号是怎么杀出来的?岑氏狼兵如此,黄氏以稍弱的兵力竟能与岑氏齐名,自然也不会差了去。 高孟男走了走神,黄芷汀却没注意到他,反而是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会儿那水山之上的堡坞,然后忽然转头问道:“高总领,这处堡坞修建得颇有意思,我瞧着很像是高郎……呃,高中丞与我提及的那种棱堡?” 高孟男回过神来,对“高郎”二字假装没听见,对黄副都统脸上悄然升起的两抹红云也仿佛视而不见,轻咳一声,答道:“好教副都统得知,这水山堡的确是一座棱堡。” 黄芷汀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刚才的一时失言,悄悄松了口气,心思回便到正事上,略微有些诧异地问道:“可高中丞和我说,他对棱堡的构造也只是有些大概了解,暂时还没时间去琢磨得太细,你这里……我是说这水山堡,看起来却已经不是近期建成的了,怎么看也至少建造了一年以上,这却是怎么回事?” 高孟男并不太懂军事,也不知道黄芷汀其实是从水山堡的某些建筑缝隙中的暗苔来判断其建成时间不低于一年,他只是在一阵惊讶之后点头道:“副都统法眼如炬,这水山堡已经建成一年半了——金港城在只修了个城墙的时候,包括水山堡在内的十二处金港城外围堡垒就已经建成,因为当时咱们的建设思路是先确保安全。” 黄芷汀点了点头,但没有打断高孟男的话,因为他显然还没说完。 果然,高孟男微微一顿就接着道:“至于说这些堡垒为何建成了棱堡……其实早前求真就和我们说过棱堡的问题,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棱堡是个什么东西,但求真对棱堡的形容我却记住了。 不知道副都统是否知晓,有一位罗明坚神甫两年多前曾经在安南拜见过求真?但是求真和他谈过一些合作,其中就有从罗明坚神甫的家乡招募各种人才的事。这位罗明坚神甫在其家乡看来还颇有些人脉,很多高鼻深目的西洋人在那之后纷纷来到金港,我秉承求真当时的意志,对这些人进行了适当的挑选和比较之后,大多都雇佣了下来,其中尤其以建筑方面的人才最多,这些棱堡就是在他们的建议下修建的,不过他们也震惊于京华的水泥,还问我求真何以懂得罗马昔年的失传之秘……” 黄芷汀对水泥的历史没有太大的兴趣,她现在只关心这个棱堡的构造,当下凝神观看了一阵,道:“高总领,一会儿演练过后,我想好好参观一下这个棱堡。另外……恕我冒昧,如果高总领对此棱堡构造所知不详,不知能否找到懂得棱堡建造的大匠来为我做些解说?”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高孟男倒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闻言笑道:“这倒不难,那些从什么意大利来的建筑师在金港不下二十人,我这边派人请几个过来。” 黄芷汀很是满意,当下含笑致谢,心中则暗道:妙极!看来我此番可以带几个会建造棱堡的“建筑师”去勃固,只要这东西真如高郎所说的那般厉害,到时候就算莽应里南下,我也可以好好和他周旋周旋了……非要耗尽这贼酋的国力不可。 ---------- 感谢书友“143023.q”、“丕平献土”、“坐在小酒馆门口”、“无忧无虑k书”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81章 千帆覆海(上) 兵贵神速,虽然上至高务实本人,下到安南出兵的普通一员,都不觉得缅甸方面能够提前得知此次安南竟然会有魄力绕过整个马来半岛去奇袭缅南,但黄芷汀依然不肯多耽搁哪怕一天。 因此在这一日的阅兵演习之后,第二日就在征询了高璟关于近日海况之后决定立刻起航,两万余舰队船员以及两万陆军,合计超过四万大军,乘坐126艘大海船由金港出发,目标直指马六甲。 千帆覆海,万里伏波。 黄芷汀本人与高璟一道,座舰为入役仅半年时间的京华南洋舰队安南分舰队旗舰“谅山”号。 谅山号,本就是为了纪念安南之战的第一次大胜谅山之战而命名,恰好本次作战的总指挥又是黄芷汀,舰队上下都觉得兆头极好,尤其是谅山号上的海员更是兴奋至极。 海军其实可能是最“迷信”的兵种,古今中外都是如此。盖因为在海上作战不比陆地,受到的运气影响格外巨大,别说一阵风可能决定战局走向,有时候甚至一个浪头都能影响胜负,所以无论国内国外,都有不尽相同的各种“迷信”思想。 比如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是近代以前,是很少有姓陈的水师大将的,这并不是姓陈就出不了水战人才,而是“陈”与“沉”同音,上到皇帝下到水手,都觉得叫起来太不吉利了。 黄芷汀不是头一次出海乘船,不过她倒是头一回与高璟一同出海,更是头一次近距离观察海上行船的指挥。 本来她以为这是一项非常忙碌的工作,毕竟整支舰队有一百多艘大海船,出港的时候她站在舰桥上四处观望,发现连金港这样专业的巨港都几乎被堵满,虽然明明是在海面上,却让她总是联想起“遮天蔽日”这四个字来。 但她万万没有料到,一到了海上之后,高璟看起来反而不是特别忙碌,他通常只是回应其他船只发来的报告——这些报告则几乎都是以旗语形势来汇报的,语言听起来格外简单直接。 真正掌握本舰行船的,反倒是谅山号的舰长,而掌握整个航线的则是领航船。 至于谅山号和另外三艘二级巡洋舰,则是一直位于舰队的正中心位置,四艘船形成一个菱形编队,谅山号是菱形的前部尖角。 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到了第四日早上,很早便起床的黄芷汀发现,高璟终于进入了“工作状态”,开始忙碌起来。 不过,他的忙碌也比较古怪,居然是伏案写作。 或者确切的说,是把主要由领航船发来的海况海情报告一一记录下来。 这个情况大出黄芷汀的预料之外,她难道地主动上前看看高璟在忙些什么。 此时高璟坐在一张固定死的大桌之后,桌上放着好些文稿和图画、图册,每一叠都由一方镇纸压着,以免波浪起伏或者海风倒灌之时被吹走。 黄芷汀走上前来,好奇的问道:“高司令,你在读书?” 高璟讶然抬头,见是黄芷汀,也不觉有些惊奇,关心道:“都统可是在海上觉得有所不适?小的这里有各种抑制海症的药物……” 黄芷汀笑着摇头:“我不晕船的,我只是看看你在忙些什么……高中丞说你是航海的行家,让我多向你请教。” “岂敢岂敢。”高璟此时早已站了起来,亲自给黄芷汀搬了一张椅子请她坐下,然后道:“其实海上行船这种事,无非熟能生巧,就像读书一般,‘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海上行船吃的是经验饭。” 他笑着随手拿起几页纸来,一边递给黄芷汀,一边道:“都统请看,这些东西分作几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各舰舰长送来的航海日志,小的这边要尽量都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需要关注,其中尤其以领航船的航海日志最为要紧,因为小的必须以它为蓝本,写下整个舰队的航海日志,并且画图记录航道。” 黄芷汀有些惊讶:“每天都要看吗?” “当然,每天都要看,也每天都要记录。”高璟道:“都统,海上和陆上不同,有时候连续行船很久,除了海水和天空之外,什么其他东西都看不到,自己到了哪里,离目标还有多远,换做没有出海过的人恐怕是一头雾水。 但是对于常年行船之人,心里就多少能有个数,可这还是不够的,对于舰长甚至是舰队司令而言,必须详细记载本舰或者舰队在何时有过转向、加速、减速、迂回、蛇形前进等动作,以及当时的风向和洋流等情况又是如何,更别说如果碰上哪里有岛礁、暗礁等,更要记录得清清楚楚,半点不能马虎。” “这些记录,是为了下次再走这里的时候能够提前预知风险,或者选定安全航道吗?” “是的,不过还不止于此。”高璟道:“海上和陆上的不同还有不少,譬如说陆上的道路,它是固定的,你春天走是这条路,冬天走还是这条路,了不起春天路边长草生花,冬天则是冰雪覆盖,但这路却始终是在那里的,不会挪去别处。 但到了海上就不同了,在不同的季节、月份,风向会不同,洋流也会不同,海上的行船路线便也需要跟着变化。一来是为了更好的利用风力和洋流来节省时间,二来也是为了避免不同时间的不同风险来确保安全。地域、月份等,稍微变化,都可能有很大的不同。” 黄芷汀问道:“地域和月份的变化都有很大的影响?” 高璟认真地点头道:“当然,比如在北方行船,冬季时就要小心浮冰,还有南北冷暖风碰上导致的暴风雨。而在南方行船,则更多的需要注意春夏时的热流暴风雨、龙吐水(龙卷风)、海眼等危险,总之是各不相同的。这些东西都需要丰富的经验才能避开或者应对。” 黄芷汀皱眉道:“那岂不是说,我们春季过来,如果到秋季才回去,碰上的海况可能完全不同?” “肯定是不同的,甚至有可能相差甚远。”高璟很果断的道:“在南洋地区,春秋两季的天气倒是差别不大,但是风向的差别却挺大,至于海况……这个倒说不定,但至少洋流也是有变化的。” 黄芷汀心道:这可真比陆上打仗还复杂多了,难怪高郎那般小心翼翼,愣是凑足了如此庞大的舰队才让我出发。 不过一想到高务实如此小心,其中很要紧的一点就是担心自己此行的安全,她又不禁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来。 高璟没理解黄副都统这抹微笑的含义,还以为她是对自己的工作表示肯定,当下便道:“不过都统不必担心,南洋舰队南下马六甲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此前都是以行商为主,走得也不算太远,一般只到马六甲城为止,但咱们提前在马六甲及周边地区招募过一些海上老手,都是跑过西洋的,其中很有一些人去过天竺,甚至还有几个连大食都到过,这次咱们也带上了不少这类向导,小的有信心将大军安全送到勃固,并在任何时间顺利接回安南。” 黄芷汀赞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刚才你提到马六甲,倒是提醒我了,高中丞一直担心马六甲的佛郎机人,怕他们阻碍咱们的此次行动……你觉得佛郎机人会这么做么?或者说,万一和佛郎机人打起来,你可有信心对付得了?” 高璟似乎早就料到了黄芷汀会有此一问,或者就是他早已对这个问题思考了无数次,总之黄芷汀一问起,他就立刻回答道:“根据老爷的指示,对于马六甲的佛郎机人,我们南洋舰队内部是一直将其当做头号假想敌来看待的,所以对于马六甲的佛郎机人舰队、船只之监控从来没有断过。具体到小的这里,多则一月,短则半月,必会收到关于马六甲佛郎机人舰队规模等情况的报告。眼下小的手里最后一封报告,是马六甲城二十三天之前的情况。” 黄芷汀诧异道:“如此密集的侦查,你们不怕佛郎机人起疑吗?” 高璟笑道:“都统莫要忘了,佛郎机人本就不是南洋土人,他们是万里迢迢从极西之地而来的,人数相较土人而言其实很少很少,所以他们在马六甲的用度都需要土人帮忙解决,尤其是吃喝问题,这就让咱们有了足够的机会可以近距离打探到各种消息。” 黄芷汀有些意外的问道:“京华在马六甲还控制了一些土人?” “京华这么大的贸易规模,在马六甲当然设有商行,而本身南洋地区许多小国很早以前就是大明的藩属,昔日下西洋的时候,不少明人留在了南洋……咱们天朝之民留在当地,岂是那些土民能比,现在大多数都是富商名流,至少也是家底殷实,手底下有些土人效力再正常不过了。 既然如此,我京华去了南洋,自然很快和这些人取得了联系,也逐渐控制了其中一些人,从而可以利用土人探知佛郎机人的情报……对了,佛郎机人对于其舰队情报的控制本身也不严密,尤其那些水手什么的,更大多是些浪荡之辈,从他们手中获得一些看似不重要的情报其实相当容易。” 这一点有些出乎黄芷汀的预料,不过其实却真的是这个年代欧洲海上强国们的真实写照,因为这个时期的欧洲殖民者除了极个别传教士之外,基本没几个好人,高璟用“浪荡之辈”来形容葡萄牙水手,甚至已经是看在黄芷汀毕竟是个姑娘家的面子上而说得很是委婉了。 对于这群人而言,最好的形容词或许应该是人渣。 既然都是些“浪荡之辈”,黄芷汀当然不会细细追问,只是微微颔首,问道:“那么现在马六甲的佛郎机人实力如何?” 这次高璟却正色起来,道:“都统,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咱们最好把对佛郎机的称呼分一下,按照老爷的说法,分成葡萄牙人和西班牙或者说卡斯蒂利亚人。” “哦……可以。” 高璟这才道:“我们通常说的佛郎机人,也就是目前掌握马六甲的那些人,就是葡萄牙人。这些人目前——小的是说二十三天之前——在马六甲城中只有四艘军舰,而且其中还有三艘都是武装运输舰。至于他们的商船,留在马六甲的也不多,一共是十一艘。这其中又有三艘受了重伤,正在港中维修,还有两艘轻伤,看起来伤势并不严重,或许不影响可能出现的作战。” 黄芷汀欣然道:“那岂不是说,佛……葡萄牙人能够用来作战的舰只最多只有十二艘?咱们的舰队有他们十倍规模了,这一仗就算真要打,也是稳操胜券了吧?” 高璟正色道:“如果仅仅只有马六甲的葡萄牙人,这是肯定的,而且小的认为他们只要看见我方舰队的规模就一定不敢打了。不过眼下有两点未知因素……” 他顿了一顿,道:“首先一点在于,葡萄牙人虽然目前在南洋的实力不算很强,但他们在果阿的实力很强——哦,果阿位于天竺,那里是葡萄牙在东方最大的基地,设有总督,该总督的地位是远高于马六甲总督的。如果咱们在马六甲和葡萄牙发生战争,不知道果阿方面会不会选择大举来战。” 黄芷汀皱眉道:“假设他们来——我们能打赢么?” 高璟摇头道:“抱歉,都统,我们现在只知道果阿的葡萄牙人舰队规模远超马六甲,但具体情况却还一无所知,所以小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黄芷汀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么另一个未知因素呢?还有另一个果阿?” “当然没有另一个果阿。”高璟苦笑道:“但是西班牙的国王现在兼任了葡萄牙的国王,所以吕宋那边的西班牙舰队也有可能成为葡萄牙人的帮手,而在大概一个半月之前,小的得到过吕宋那边的消息,说是正巧有一支西班牙舰队从一个叫墨西哥的地方开到了吕宋。这支舰队……听说本来是给吕宋的西班牙人送银子来的,但是舰队规模很大,至少有四十艘大盖伦。”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豆儿852”、“闫云鹤”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82章 千帆覆海(中) 高璟对于吕宋的西班牙人不算很陌生,但对于“墨西哥”显然不熟悉。实际上,他刚才口中所说的墨西哥,是指墨西哥城。 从当前的行政区划来说,墨西哥城是卡斯蒂利亚王国新西班牙总督区的治所。 新西班牙总督的管辖范围十分巨大,包括了后世墨西哥、中美洲(除巴拿马外)、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内华达州、犹他州、科罗拉多州、亚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得克萨斯州,以及亚洲的菲律宾群岛——也就是明人所说的吕宋,乃是西班牙殖民帝国最主要的海外领地。 至于从美洲往菲律宾群岛运送白银,这是一个原历史中就有的现象,而在高务实的影响下,西班牙人运银的规模更胜历史。 大明的对外贸易,最显著的特点有两个,一是大明商人几乎只收贵金属,以白银为主,黄金为辅;二是顺超巨大,也就是卖出的货物价值远超买入的货物价值,于是成为全球贵金属黑洞,尤其是白银黑洞。 众所周知,日本石见银矿被发现之后,根据历史学者的估算,在1540~1644年的一个世纪里,平均每年有75吨白银从日本流入大明,总计有7500吨左右,即1.5亿两白银(按本书之前的说明,把明制重量转换成了现在的市斤、市两,因此这个数据是约等于)。 也就是说,仅日本一地,平均每年就有150万两左右的白银单方面流入大明。 但日本虽然占了地利优势,但它也仅仅只是白银进入大明的其中一个来源,而另一个更大的来源,便是美洲。 在大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和二十七年(1548)时,西班牙人相继在波托西(后世属玻利维亚)和墨西哥的萨卡特卡斯发现特大型银矿。此后,大量低成本的美洲白银通过国际贸易、金融操作、走私、海盗掠夺以及战争赔款等多种渠道,源源不断地注入西班牙和欧洲其他主要国家。 但是比较搞笑的是,这些一开始流入欧洲的美洲白银,最终大部分都被装运到了大明,用于购买大明的那些拥有世界独占性、无可替代的产品。 其中最开始的时候,其白银流通路线是:西班牙著名的“无敌舰队”装载白银,自墨西哥、巴拿马和秘鲁等地出发,经葡萄牙里斯本港和西班牙本土南部港口塞维利亚,绕过非洲好望角,到达印度果阿港。 在这条线的沿途有买有卖,有装有卸。到了果阿港之后,又增载来自地中海和中近东市场流入印度的大量白银,再经马六甲运至澳门。最后由葡萄牙人用这些白银购买日本、印度、中东、近东、中欧和西欧各地市场所需的巨量大明货物——大明实际上充当了“世界工厂”。 当时仅仅葡萄牙商船,每年自果阿港运至澳门的白银,一开始就在12万两左右,后来则逐渐提高到了60万两左右。 而到了隆庆五年(1571),西班牙人在菲律宾马尼拉建立了殖民首府。此后的航道就出现了变化,美洲白银开始直接横越太平洋,运到马尼拉,再经过贸易转至大明,这就是世界史上著名的“马尼拉大帆船”贸易。这条路线也成为原历史上明朝晚期美洲白银输入大明的主要渠道。 在原历史的明末50年左右的时间里,通过美洲-菲律宾-大明这条路线流入大明的白银总量达到至少4620吨,也就是9240万两。 其实在万历中期以后的那段时间,包括日本和美洲在内的世界白银产量,占总额的三分之一甚至可能二分之一,最终都流入了大明。大明白银黑洞的说法并不是开玩笑。 究其根源,还是明末时期的“中国制造”竞争力太强了,堪称天下无敌。当时,整个世界都受益于大明输出的那些物美价廉的商品,茶叶、瓷器、丝绸、棉布、药材等等。 而站在大明放眼世界,其他地方能够售予大明的货物,偏偏却非常有限,这就逼迫他们只能用白银作为货币来与大明做生意。 史载,当时的外国商船来大明贸易,“所载货物无几,大半均属番银”。后来的鞑清皇帝之所以会习惯性地声称自己天朝上国啥都不缺,可能也是中国在1800年之前的三四百年一直维持大幅度贸易顺差的思维惯性使然吧。 说个有点搞笑的事,崇祯十年(1637)的时候,当时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船首次到达大明,英国人非常兴奋,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狠狠赚大明的钱了。谁知道打脸来得太快,他们连一件英国货都卖不出去,最后只是抛出了8万枚西班牙银元,然后满载大明货物而归——更好笑的是,他们回去以后把这批货物卖掉,居然大赚一笔,反而比在大明卖英国货划算多了。 而现在的西班牙人还没有享受到这个故事里英国人的待遇,他们如今还没有办法直接把商船开进大明,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通过葡萄牙人在濠镜(澳门)的关系做转手贸易。 如果不然,就只能等在菲律宾,等着大明的商人主动前来进行贸易。好在西班牙人发现,最近这几年大明的商船似乎正在快速增长,尤其是那个“京华海贸”的舰队,经常和他们约定时间,直接前来菲律宾进行交易。 不过,随着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趁着葡萄牙王国继承危机,以西班牙强大的武力为基础强行“联统”葡萄牙(当然他也的确有宣称权),这种局面或许有机会发生改变。 至少,吕宋的西班牙人觉得有这个机会,而且正在为此努力。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葡萄牙人根本没有兴趣平白无故地让自己多一个竞争对手。 而京华远征舰队出征缅甸的这个时间点,恰好就是西班牙人想要接手目前葡萄牙人手中独掌着的“大明贸易特许权”的第一次试探。 尤其巧合的是,高璟这支刚刚从美洲抵达吕宋不久的西班牙舰队,刚刚在吕宋和泉州港的京华南洋舰队完成一笔大宗交易,正往马六甲而来,准备回欧洲本土。 四十艘西班牙大盖伦海船已经从马尼拉启程两日,已经接近万里长沙(属广东,即南沙群岛),而早一天多从金港出发的京华远征舰队,也到了一个历史迷们可能比较熟悉的地点:纳土纳岛海域附近——不过此时的纳土纳岛并不叫这个名字,大明将此岛称为万生石塘屿。 这个名字的来历与郑和有关,“万生石塘屿”的意思,就是指该岛屿是郑和万众将士在此生活生产过的岛屿。 根据高璟的建议,京华舰队今日将在万生石塘屿临时停靠,在岛上补充淡水和水果等物资。 其实,这也是考虑到陆军方面毕竟只经过了为时不长的海上适应性训练,尤其是黄芷汀麾下的狼兵。毕竟用高务实的话来说,广西狼兵属于山地战、丛林战的专业兵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海上适应性训练,未必能够保障他们可以长时间漂泊在海上,然后下船之后就能立刻投入紧张激烈的战斗,所以必要的中途停靠休息是很有必要的。 万生屿是当然是有明人的,甚至确切的说这里现在就是大明的领土,当地有一大姓为曾氏。曾氏的祖先叫做曾沅芳,是宣宗时期奉皇命留住此岛的一批船工首领,后来曾氏一族便慢慢成为此岛的实际掌握者。 曾氏之所以能够成为实际上的“岛主”,是因为当初宣宗虽然停止下西洋,但却有旨让曾沅芳等守住此岛,甚至还御笔钦赐了“万生屿,安不纳”六个字。因此,万生屿就是万生石塘屿的官方名称,而“安不纳”的意思,据说是“安心守岛,不纳赋税”之意——反正他们是这样和京华的人说的。 京华海贸的人早已不是头一次来万生屿,不过此次来的人级别太高,曾家这一代的家主听说来的是“大明安南都统司副都统使”,当即吓了一跳。 再问之下才知道,这位副都统使不仅是大明朝廷的堂堂三品大员,而且此次前来还是带着大军的,高璟派出的人带着他派出的小船在近海让他见识了什么叫“天兵巨万,千帆覆海”。 那没得说,曾家本代家主曾永诚忙不迭安排接待事宜。 不过此岛虽大,但岛上的人口却也不算很多,大概不到三万,其中曾家这里的主城也就一万余人。所谓的港口更是逼仄,根本不可能停靠如此庞大的舰队。 因此,在派出小船商议之后,黄芷汀和高璟决定只把四艘战舰停靠进港,其余船只在港口外的近海海岸边落锚。幸好这地方港口内外的水深都足够,要不然还会有其他麻烦。 看着“祖国”的巍峨巨舰驶入港中,万生屿上的岛民兴奋异常,纷纷欢呼不已,有些老者甚至纳头便拜,口中不知道喊着些什么。 这要是高务实亲至,想必一定会格外感慨,不过黄芷汀到底不是穿越者,她只是看得一阵沉默,对高璟道:“像万生屿这样,岛上都是大明遗民的岛屿,在南洋还有吗?” 高璟相比于黄芷汀就更加见怪不怪了,点头道:“当然有,其实南洋的天朝遗民挺多,不过像万生屿这样以大明遗民为主的就不多,大多数都是混迹于土人中间。老爷之前就交待过,让咱们好好联络他们,南洋舰队之所以在马六甲能够获知那么多消息,就是拜此所赐。” 黄芷汀想了想,忽然问道:“我记得高中丞当初和我说过,在海外发展,关键要掌握海路、海港,以各海港为跳板串联起来。就像珍珠项链一般,每个海港便是一颗颗珍珠,中间的线就是航道,如此形成自己的海上势力链——你们没有考虑过把万生屿当做其中一颗‘珍珠’吗?” “怎会没有想过?”高璟苦笑道:“小的就亲自写信向老爷汇报过这件事,不过老爷拒绝了,说既然万生屿岛民自认是我明人,手中还持有宣庙的诏书,那就不要强占……老爷的意思是,咱们只能去占与我大明无关的岛屿。” 黄芷汀微微皱眉,问道:“那现在有什么成果了吗?” “安南分舰队方面还没有值得一提的成果。”高璟无奈地一摊手:“眼下京华正集中精力往安南迁徙人口,安南都管不过来,哪有多余的人往南洋转移? 都统,海岛如果要成为老爷所说的‘珍珠’,光立个石碑是没用的,得切实迁徙人口、建立城镇和海港之后才谈得上。据小的了解,目前咱们南洋舰队这边只有一个这样的目标,就是魍港那里……哦,现在叫台湾。” 黄芷汀笑了笑,点头道:“看来是我好高骛远了,想必这些事,你家老爷心里应该都是有他自己的计划的。” 这话可不大好接,既不能说老爷心里没计划,更不能当面得罪黄副都统,承认她“好高骛远了”,因此高璟只是赔笑了一声,便把话题一转,道:“都统,虽然万生屿不是我们京华控制着的,不过其实相差也不算大,因为朝廷实际上早就没有怎么管过万生屿的事了——广东水师每隔三五年可能会来巡海,但因为万生屿本就不必纳税,所以广东水师来的时候也顶多就是和咱们这次一样,来这里补充一下淡水和食物,不会插手岛上事务。” 黄芷汀听出了高璟的潜台词,柳眉轻轻一挑:“你是说,曾岛主……嗯,会很乐意配合我们?” “他是不是‘很乐意’小的不知道,但‘配合’肯定是会配合的。”高璟笑道:“别说以眼下咱们的实力可以轻松拿下全岛,就算只有都统您的关防大印在,他们也不不敢不配合,毕竟他曾家能够执万生屿之牛耳,靠的就是宣庙让他们守岛的诏书,如果面对朝廷三品大员亲至都敢不听令,他守的什么岛?岛上之民又何必再听命于他家?要知道,他家祖辈也只是船工首领,又不是土司。” 黄芷汀很是满意,点点头,问道:“这么大的岛,淡水想是足够补充,不过食物和水果……” “食物无所谓,咱们带得算是比较充裕了。”高璟道:“主要是水果,但这个不成问题,南洋这地方没什么春夏秋冬之分,所以别的不好说,水果那真是应有尽有,而且几乎都不用去种,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只要派人去采摘就行了。” 此时他们二人刚要下船,忽然后方驶来一艘很小的蜈蚣快艇,快艇上的京华船员证用力挥舞旗帜。 黄芷汀和高璟在瞭望台上水手的提醒下转头去看,但黄芷汀不懂旗语,不知道那小艇上的船员表达了什么意思,只好朝高璟望去。 高璟看了一会儿,立刻皱起眉头来,脸色也变得非常严肃了,对黄芷汀道:“舰队后卫编队发来报告,说在万里长沙海域发现了西班牙人的舰队,规模很大。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将其当做敌军,所以正在向我们靠拢……嗯,他们还说已经派了两艘快船监视西班牙人的动向,但请我们尽快给于命令。” 黄芷汀一听,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问道:“西班牙人?就是你之前所说的那支拥有四十艘大盖伦海船的舰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83章 千帆覆海(下) 万里长沙海域偏西南的海面上,西班牙的“马尼拉大帆船”舰队正在阴沉的天空下想西南方向航行。 舰队的旗舰“加利西亚”号上的舰长室内,舰长本人并不在其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年长的传教士和一名文质彬彬的中年贵族。 “阿尔法罗会长,您对我那位总督兄弟有什么看法?”中年贵族端着一杯红酒,微笑着朝传教士问道,这位传教士的全名叫佩德罗·德·阿尔法罗,时任方济各会马尼拉代理省的会长。 阿尔法罗会长手中也有一杯红酒,但却始终没有喝上哪怕一口,他面色沉静,缓缓地道:“迭戈爵士,令兄的雄心壮志让我倍感惊讶,但很遗憾,我个人并不看好他的计划。恕我直言,佩尼亚总督的计划只能存在于纸面上。是的,爵士,我坚持认为,如果腓力二世陛下真的被他说动,那么我们在东方数十年的努力,很可能会在一到两年之内彻底崩溃。” “阿尔法罗会长。”中年贵族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轻轻笑道:“我的这位异母兄长是一个很幸运的人,他曾经以300人击败过4000人,所以他任何时候都是如此的自信。” 阿尔法罗从中年贵族的脸上看到一抹嘲讽,马上便听见这位贵族继续说道:“虽然他是用300名武装到牙齿的火枪兵虐杀4000波托西矿工奴隶,但您知道的,他们这些人很会为自己揽功,所以这4000人的资料呈送到陛下的办公桌上时,已经变成了4000名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反叛军……我的兄长因此也有机会跻身更高的职务,直至最终成为第四任菲律宾总督。” 中年贵族如此说了,但阿尔法罗却并不接他的话茬,只是平静地道:“迭戈爵士,我无意评价总督阁下昔日的战绩——我不了解,也无需了解。” “不不不,会长阁下,我认为您很有必要了解这些事。”中年贵族摇头道:“只要您还对我们在东方的开拓事业寄予希望,那么了解一下我这位总督兄长的真实能力,就是非常重要的事——这事关您是否能够说服陛下。” 但阿尔法罗仍然摇头,并且正色道:“迭戈爵士,我想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之所以无须了解令兄的能力,是因为无论令兄的能力是强是弱,都不能改变我劝阻陛下接受令兄提议的计划。” “哦?”迭戈爵士似乎有些意外,问道:“可以请教一下会长阁下这是为什么吗?” “当然可以,对于这一点,我至始至终无意隐瞒。”阿尔法罗说道:“前几日,爵士先生也在马尼拉港见到过大明帝国的贸易船队,不知道您对这支船队有什么看法?” “很不错的船队。”迭戈爵士微微一挑眉:“我必须承认,我很意外能在欧洲之外的地方看见如此正规的船队和训练有素的船员。” “那么,你如何看待这支船队的战斗力?我是指,如果我们与他们发生交战的话。”阿尔法罗问道。 “您是指他们与我们这支舰队之间如果发生战斗的话?”迭戈爵士微微思索了一下,答道:“我们能够取胜——当然,我们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很高兴您没有向您的兄长那样,动不动就说出什么‘我们将能轻易取胜,将一场伟大的胜利献给世界上最伟大的君主’之类的话。”阿尔法罗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但马上又严肃下来,道:“对于那天我们在马尼拉港看见的船队,不知道您有没有做过确切统计?” “确切统计?”迭戈爵士皱眉道:“您是指怎么样的‘确切’?” “看来您没有特意统计过。”阿尔法罗放下红酒杯,说道:“我统计过了,那支船队一共有大小海船三十四艘,其中外表几乎一模一样且挂着同样旗帜的武装商船有二十艘,这些武装商船就是我们交易的主要对象——京华海贸的船只。” “哦,他们就是我们在东方最重要的商业伙伴?看来我们的伙伴拥有不错的实力。我虽然没有参与这些商业行为,但是想必我们的商人会很高兴拥有这样有实力的贸易伙伴——这表示他们不愁货物的来源。” “您的看法没错,不过请允许我稍稍纠正一下您的措辞。”阿尔法罗淡淡地道:“这些挂着‘书与剑’旗帜的京华海贸船队,只是京华海贸公司旗下一支不太重要的分舰队其中一部分。” 迭戈爵士的脸色明显一僵,笑容也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最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您确定我那天见到的船队,只是该公司‘一支不太重要的分舰队其中一部分’?我知道您在成为主的仆人之前曾经专攻过文学,所以我希望您刚才的话语没有过度夸张,以至于使我产生不必要的误判。” “正因为我年轻之时曾经专攻过文学,所以我的用词是很审慎的,在不应该夸张的时候绝不会有夸张的形容——我对我刚才的话负完全责任。” 迭戈爵士盯着阿尔法罗会长的眼睛,似乎试图从中找出什么自己希望的东西,然而后者的神态丝毫不见松动。 终于,迭戈爵士放弃了,他深深地皱起眉头,问道:“那支船队——我是说那二十艘武装商船,在该公司中占据的船只比例大概有多少?” “很遗憾,爵士,我也不知道更详细和更确定的答案。”阿尔法罗摇头道:“但是根据我近三年来的多方了解——包括与罗明坚神甫等人的交流——我认为这支船队最多不超过该公司十分之一的实力。” “这不可能!”迭戈爵士忽然震怒一般的站起来,瞪着眼道:“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您在说仅仅这一家公司,就拥有不下于两百艘那样的大型武装商船?会长阁下,即便我不清楚东方人造舰的成本,但这支船队的价值至少超过……” “超过一千一百万两白银。”阿尔法罗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道:“如果您是要表达这个意思,那么我并不需要您的提醒,因为这个价格是公开的、透明的。” “什么意思,什么公开的、透明的?”迭戈爵士显然怔了一怔。 “我的意思是说,大明帝国的京华造船厂对于他们所生产建造的这种武装商船,其价格是公开的、透明的,所有人——包括我们和葡萄牙人在内——都可以去订购,只要愿意花钱就可以买到。” 迭戈爵士目瞪口呆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道:“我很难相信这是事实,即便从您的神色中我看得出来,您并没有开玩笑。” 阿尔法罗叹了口气,道:“您没有必要怀疑,您那天看到的武装商船,的确是可以从京华造船厂订购的,按照他们所公布的价格,京华海贸公司自己去订购的单艘价格是5.5万两白银,而葡萄牙人和我们的订购价格都是一样:每艘6万两白银。” “单艘价格似乎有些偏贵,看来东方人并不打算真的出售?”迭戈爵士似乎还想继续挣扎一下。 可惜阿尔法罗会长打破了他的幻想,很遗憾地道:“您又错了,他们的单舰造价虽然看似偏贵,但您需要知道,他们的计算方式和我们不同——塞维利亚等地的船厂在卖船时,可不包括舰载火炮,也不会包括人员培训,而这些东西在京华造船厂出售船只时却都是标配服务——当然如果买家表示不需要的话,他们也可以打折。但是,请爵士相信,整舰购买才是最划算的。” 迭戈爵士没有争论划算不划算,而是在稍稍沉默之后又问道:“会长阁下,我想知道您说的这家造船厂其年建造能力如何。” “这家造船厂的规模十分庞大。”阿尔法罗解释道:“我只知道它有三个主要的分厂是涉及海船制造的。这三个大的分厂南北跨度很大,其中一个位于大明帝国北方一个叫做izhou’的地方,另一个在帝国南方一个叫做‘qinzhou’的地方,还有一个最新建成的分厂位于安南,他们称之为‘jingang’的地方。 这三处地方,应该是以前两处为主,而我只对位于‘qinzhou’的那家有所了解。据我所知——包括罗明坚神甫的佐证——该分厂每年可以建造这一级武装商船至少50-60艘,另外还能建造更小一级——即外售于民间的型号——约40-50艘。 除此之外,我和罗明坚神甫等人还确信,这家分厂还能建造一级或两级更加专业化、大型化的军舰,他们将其称之为‘巡洋舰’,不过其建造能力如何,我们目前并不清楚。哦,对了,以上我所说的京华造船厂的建造能力,只是指其正常状态下的建造能力,如果出现意外情况——譬如战争刺激——则因为种种原因而无法预估。” 迭戈爵士沉默的脸上一片铁青,好半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封拥有华丽信封、复杂火漆的信件,朝阿尔法罗扬了扬,说道:“听了会长阁下的话,我现在很想把这封信直接扔进海里。” 阿尔法罗瞥了一眼那封信,见信封上写着:“至西班牙、葡萄牙和新世界之王:伟大而虔诚的腓力二世陛下”,而落款则是“您最忠诚的臣仆、菲律宾总督贡萨洛·朗基洛·德·佩尼亚”。 阿尔法罗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迭戈爵士,问道:“您的兄长,佩尼亚总督阁下认为只需要5000名士兵就能征服大明帝国……” “我说过了。”迭戈一脸厌恶地道:“他的这些蠢话不必当真——佩尼亚家族的‘正统’继承者是个脑子进了两吨海水的可怜虫。” 阿尔法罗微微耸肩,道:“爵士,我送您的那支步枪,不仅是大明帝国目前的制式装备,而且也是京华公司麾下雇佣军的制式装备,我希望您能妥善保存,直到进献给国王陛下查验的那一刻。” 迭戈沉着脸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会长阁下,既然京华造船厂的船只是连同火炮一齐出售的,我们为何不买上一艘,除了研究他们那独特的船帆构造之外,还可以验证一下他们的火炮水平,我认为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 “请爵士相信,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但是后来当我们的人参观了该级武装商船之后却发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以至于到现在还没能决定是不是要花这么一笔钱来购舰。” 迭戈诧异道:“什么问题?难道他们的船只有严重的缺陷吗?” “对于我们而言,的确如此。”阿尔法罗叹了口气:“我们发现,他们的船帆构造比较固定,当我们使用他们提供的船帆之后,将很难在需要的时候改回我们自己的软帆,而他们的这种帆面设置,却只在太平洋和印度洋比较适用,一旦进入大西洋就会变得既不可靠、也不适用。” 阿尔法罗摇头道:“西班牙是一个全球君主国,而且本土位于欧洲,我们不可能使用一款不适合在大西洋航行的船只。而如果仅仅是作为研究之用,来购买该级武装商船的话,这笔钱由谁来出?方济各会是不可能拿出这笔钱来的,否则我们无法交代。” “好吧,我明白阁下的意思了,等我回到马德里之后,将会说服国王陛下,由他来支付这笔十分有必要花费的款项。” 迭戈说完这句话稍稍一顿,又道:“我记得您之前和我说过,‘jinghua’是大明帝国最大的综合商业公司,请问阁下,我是不是可以将其理解为,该公司的实际掌控者——那个叫做高务实的人,其在大明帝国的商界地位,相当于当年的美第奇、如今的富格尔,又或者斯皮诺拉、多利亚、森图里昂、格利马尔蒂和洛美里尼等这些家族?” 阿尔法罗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或许您应该把这些家族全部加起来,然后再和这位高务实先生相比。” 迭戈爵士倒抽了一口凉气:“您确信?” “是的,爵士,我确信。”阿尔法罗道:“我无法形容他的富有,但您可以想象,在一个据说拥有两亿人口的国家,他拥有近乎垄断海洋贸易、陆地边境贸易的实力,还拥有如京华造船厂那样的实业公司,这是怎样的财雄势大? 更何况据我所知,大明帝国如今每年的钢、铁产量已经接近两千五百万公斤(已换算),其中有将近一千五百万公斤出产自京华的铁厂——也就是说,京华公司名下铁厂的钢铁产量甚至远远超过整个西班牙(注:实际上西班牙的铁产量本身不高,该国当时流行的思想是“让他们去生产,我们只需要买就行了,因为我们有美洲的金银”)。” 迭戈爵士再次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听说这位高务实先生曾经提议与我们直接贸易,并且开放了安南的金港作为自由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商人至今还只会等在马尼拉。” 阿尔法罗微微耸肩:“关于这个问题,我建议您去咨询佩尼亚总督阁下,是他下达的禁令。据说——当然我只是听说——他是为了在当前的特殊时刻避免与葡萄牙人发生冲突,因为这对陛下平稳取得葡萄牙的统治权非常重要。” “啊哈!是啊,他为了一个葡萄牙,打算去攻打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帝国,而且还说只需要5000士兵!我们的佩尼亚总督阁下真是上帝赐予西班牙的最勇敢的战士,我对他充满了尊敬。” 迭戈的脸上涌起丝毫不加抑制的嘲讽,继续说道:“如果不是担心我们的贸易计划被他连累,我甚至希望国王陛下仁慈地答应他的请求,让他亲自去感受一下,被一百四十万支步枪指着脑袋的感觉!” 阿尔法罗无声地笑了笑,却没说话。 “好吧,会长阁下,作为陛下的特使,我想我已经充分了解了您的观点,并且充分认识到了大明帝国——尤其是那位高务实阁下的经济和军事实力,我不会因为体内流着佩尼亚家族的蓝色血液,就认同佩尼亚总督的愚蠢计划。” (注:“蓝色血液”不是真的血液呈蓝色,当时欧洲贵族号称“蓝血贵族”,不清楚原因的朋友可以自行百度一下)。 “哦,对了,这位高务实阁下是贵族吗?”迭戈爵士忽然补充了一个问题。 “抱歉,爵士,我不是很清楚高务实阁下是否拥有贵族爵位。不过据我了解,他的几代先人都是帝国官员,尤其是其伯父,曾是大明帝国的首席宫相,并且取得了帝国的最高荣誉称号,他们叫做‘wenzheng’——我不是很清楚这个称号的实际意义,但从旁人提及时的表情来看,也许相当于圣徒。” 迭戈爵士肃然起敬,坐直身体,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啊,真是一位伟大的人物,希望将来我能有机会和这位圣徒的侄儿当面交流。”他说到此处稍稍一顿,已经放松了下来,笑道:“毕竟,能够拥有如此巨大规模舰队的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应该受到应有的尊敬,您说是吗?” 阿尔法罗认真的点了点头,道:“是的,爵士,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用明人的说法来表述,高务实阁下的舰队,是可以‘千帆覆海,万里伏波’的强大力量。无论是谁,都应该给于他足以匹配这种力量的尊重。”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感谢书友“岳晓遥”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本章中出现的佩尼亚总督乃是史实人物,全名为“gonzaloronquillodepe?aloza”,此人的确向腓力二世提出过“5000士兵征服大明”的计划或者说提议,不过腓力二世无视了。另外,阿尔法罗也是史实人物。 第1084章 世界不足我欲 西班牙人的舰队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消息,让黄芷汀和高璟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们的这种紧张,其实说起来要怪高务实,因为根据高务实此前和他们所介绍的情况而言,如果说葡萄牙是南洋霸主,那西班牙就是这个时代的四海之王。 在这个西班牙的高光时刻,如果要与西班牙对阵疆场,无论是谁都不能不仔细考虑后果,尤其是海上作战。 按照高务实关于一旦在海上发生交战可能时的授权指令:战与不战决于黄芷汀,如何作战则决于高璟,因此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高璟就把目光转到了黄芷汀脸上。 黄芷汀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高璟的指挥桌边,打开桌上的海图看了看,转头问道:“高司令,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眼下的局面是我们居中,西南方向是马六甲,东北方向是西班牙舰队,而且我们与这两方的距离大致相同?” 高璟其实无需看海图就清楚位置,但他还是走到海图边,拿出三枚插着小旗的镇纸摆在相应位置,道:“不错,都统请看。” 这是按照高务实的习惯做的,插着红色小旗的镇纸代表本舰队,插着蓝色小旗的代表敌方或者说目标方,倒也很符合大明尚红的传统。 高璟同时解释道:“前两日风大,我舰队的航速很快,按照一般情况来说,西班牙舰队的航速也应该是很快的。但如果假设此时马六甲的葡萄牙舰队也要出来堵截我舰队的话,却正好逆风,航速上不可能快——我的意思是说,要比顺风时至少慢两倍左右。” 黄芷汀道:“也就是说在当前情况下,假设我们留在万生屿不动,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是不可能同时抵达并与我们交战的?” “是。”高璟很简单的回答道。 黄芷汀顿了顿,又问:“那如果我们回头先去与西班牙打呢,我们有多少时间可以用于交战?” “是在假设葡萄牙人出兵堵截的前提下吗?” “不错。” “至少有三四天的时间,足够我们觅敌和作战。” 在没有雷达、卫星的时代,茫茫大海上虽然也有航道,但那些航道只是供平时安全行船所用。如果是战时,则无论敌我舰队,都有可能不走寻常航道,这样的话觅敌就成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有时候会浪费很多时间。 不过高璟这话说得很自信,只需要三四天时间,他认为就可以完成觅敌和作战两大任务。之所以有这样的自信,则是因为舰队的规模够大,可以分出数个“二二编队”查探敌情。 黄芷汀又问:“西班牙四十艘大盖伦船的实力如何,南洋舰队方面之前有没有做出过评估?如果单论纸面实力,我们与他们的实力对比是怎样的?” 高璟答道:“大盖伦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实际上按照我们南洋舰队的计算方式,超过两千料(排水量1000吨)的西洋盖伦船,就称之为大盖伦。而具体到西班牙的大盖伦,据我所知一般在两千四百料左右。” 黄芷汀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问道:“比我们的武装运输舰大了一半?” 京华制式的武装运输舰并不小,是一千六百料的大商船。尤其是放在南洋地区来看,即便葡萄牙人的商船通常也没有这么大,多半是八百料到一千两百料左右,京华的武装运输舰是占个头优势的,所以黄芷汀一听西班牙的大盖伦居然高达两千四百料,不由得一阵诧异。 但这确属事实,因为西班牙人现在是海上霸主,又十分依赖美洲的金银,因此西班牙的宝船舰队所采用的大多都是装载量巨大的真·大盖伦,算是百年前卡拉克帆船的进化版。 其实盖伦船的终极巨舰版本现在还未问世,那个荣誉在原历史中属于1767年才建成的西班牙旗舰“至圣三位一体”号,又译“圣特立尼达”号,排水量高达近5000吨(4950吨),是当时全球唯一一艘四层甲板炮的巨舰,全舰火炮高达140门。 不过,即便不说这些“将来”的事,就说现在的西班牙大盖伦,在舰载火炮数量上来说也很惊人了——至少它们是两层甲板炮,而京华这边的舰队主力武装运输舰,不过只是露天甲板炮。 京华远征舰队的四艘“专业军舰”中,三艘二级巡洋舰是一层甲板炮,只有旗舰谅山号才是两层甲板炮。 高璟把这些情况向黄芷汀简单的做了介绍,黄芷汀听完不免也有些震惊和担忧,暗道:难怪高郎之前要跟我说和西班牙能不打则不打,如此强大的舰队还只是其宝船舰队之一,谁知道他们一共有多少支这样的宝船舰队? 眼下高璟手里的舰队,已经是南洋舰队的八成、整个京华两洋舰队的将近一半了。在这种情况下,去和西班牙硬打一场是否划算,又会引起什么后果,这是黄芷汀不得不为高务实考虑的。 迎着高璟请示的目光,黄芷汀忽然问道:“你之前说,这支舰队本来是从那个叫墨西哥的地方过来,给吕宋的西班牙人送银子的?” 高璟稍稍一怔,继而点头:“是的,这条消息应该不会错,因为吕宋那边发来的消息是说,他们一到吕宋就开始卸银子,一共卸了上千箱银子,少说也有四五十万两。” “哦对了。”高璟又补充道:“当时泉州港方面驻泊的舰队主力也在吕宋,是去和西班牙人交易的,带去了许多丝绸、绢帛,还有一些瓷器。现在想来,他们应该就是去和这批西班牙舰队做的交易。” 黄芷汀稍稍松了口气:“那就是说,这批西班牙人应该不是针对我们而来的,他们多半是顺路——对了,他们回欧罗巴本土平时也是走马六甲?” “不,以前并不是这样。”高璟的话让黄芷汀又有些紧张起来:“至少在这一次之前,西班牙人的宝船舰队送银子到吕宋之后,一般要等待好几个月的时间,当季风改变之后再返回那个墨西哥,并不能走马六甲。” 黄芷汀注意到高璟的措辞,问道:“并不‘能’走?” “是,因为葡萄牙人不同意他们从马六甲归国。”高璟解释道:“葡萄牙和西班牙是去年才合并的——甚至也不叫合并,只是腓力二世兼任了葡萄牙国王——在此之前,葡萄牙和西班牙似乎不仅算不上朋友、伙伴,反倒应该算是对手,所以葡萄牙人根本不允许西班牙舰队从他们的地盘过境。” 黄芷汀皱眉道:“那这一次是什么情况?因为现在两家都是同一个国王了,所以西班牙人就可以走马六甲了?” “这个……或许是。”高璟也不敢说得太满。 其实他们不知道,西班牙这一次选择走马六甲,本身就是一次试探,因为此时的葡萄牙国内本身并没有从上到下、从本土到殖民地完全臣服于腓力二世。 虽然腓力二世已经在里斯本宣布登基为葡萄牙国王,但葡萄牙国内的反对派依然不少,而地跨三大洲的葡萄牙殖民地也还有很多没有表态,或者来不及表态。 西班牙这支宝船舰队之所以改走马六甲,本身就是仗着自身舰队规模巨大,半强迫地去试探马六甲方面,甚至是试探果阿方面的反应,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同时在逼迫葡萄牙亚洲殖民地方面给出态度。 如果高务实本人在此,他或许能够仗着前世的了解来推断出西班牙人这个举动真正的含义,但他并不在这里,黄芷汀只能自行判断。 黄芷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告诉曾永诚,我们不下船了,请他以最快的速度为我们补充淡水和水果蔬菜等物,舰队方面酌情出银购买。再给舰队下令,补充完毕之后立刻启程向东北方向——我们去会一会西班牙人!” 高璟心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欣喜还是担忧,黄芷汀的决断让他对“女将”二字的感受都变了。按照他原本的想法,黄芷汀的成名战——谅山之战,其实归根结底是自家老爷的决断,黄芷汀只是执行者。 换句话说,打不打谅山之战、什么时候打那一战,其实是高务实决定的,而黄芷汀的任务只是“打”本身。 所以在高璟看来,黄芷汀那时候的情况跟他现在很类似,权力和责任都仅限于执行,而不是决断。而鉴于她毕竟是女子,通常在这种局面不明朗的情况下,应该会先选择谨慎观望才是,谁知道她却选择了转头迎上去。 狼兵桀骜也就算了,谁知道他们的女土司也这么硬气? 有那么一瞬间,高璟甚至怀疑如果是自家老爷在此,恐怕都不会这么果断的选择直接迎面对上。 是我对西班牙人实力的介绍不到位,所以让黄副都统出现了双方实力上的误判吗? 高璟心中自问。 不过不管怎么说,高璟觉得,虽然西班牙人的单舰战斗力可能更强一些,但己方的舰队规模仍然远胜对方,这一战如果真要打,也不是没得打。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好,都统既然已有决断,那咱们就去试试西班牙人的斤两,看看这四海之王究竟有几分成色!” 京华舰队的行动发生改变,曾永诚也是一脑子莫名其妙,还以为自己应对失误,让那位副都统发怒了,吓得他一边命人照办,一边亲自登舰去赔礼道歉。 不过黄芷汀和高璟接待他的时候表情虽然都很严肃,但从他们的话里听来,二人对他并没有什么不满。 曾永诚细心的发现,谅山号不仅有马上起航的意图,甚至好像在做战斗准备。他也不敢多问,只是担心是不是“大明舰队”要和葡萄牙人开战了——这要打得好也就罢了,要是打得不好,他们这些岛民将来的麻烦可就大了。 甚至还有更麻烦的,就算打得好,可大明的习惯摆在那里,万一打完之后又缩回去不管,将来葡萄牙人如果来报复,他们这些岛民搞不好就是第一个倒霉蛋。 可是这些忧心,曾永诚都只能放在心里,根本不敢说。 等他一走,再过了大概两个时辰,淡水早已补充完毕,水果和蔬菜也补充了一些,虽然谈不上足备,但暂时肯定够用了。 于是随着黄芷汀的命令,高璟便指挥四艘战舰离港,港外落锚驻泊的舰队主力也已经开始编队。又过了一小段时间,整个舰队便集体转向,奔着东北方向而去了。 而在同一时刻,一路心态比较悠闲的西班牙人也终于从阴沉的天气中摆脱出来,趁着天光乍亮,发现了远远监视他们动向的两艘京华船只。 “是海盗吗?”迭戈爵士看了一会儿,朝身边的舰长兼舰队总指挥胡斯托问道。 胡斯托摇了摇头:“看起来不像,它们的吨位不小,一般海盗船不会拿这样吨位的船只来做侦察船。而且,请爵士注意,从它们这些很是独特的船帆布局上来看,似乎和我们在马尼拉见到的那些京华公司的武装商船很像。” 迭戈爵士有些讶异,又有些好奇:“京华公司的船?他们为什么监视我们?”他皱起眉头来,又转头对阿尔法罗问道:“会长阁下,您有听说过京华公司在南洋地区有什么海盗行径吗?” “爵士,我可以很确定的回答您:没有。”阿尔法罗摇头道:“京华公司本身就是大明帝国最大的贸易公司,他们对于这一地区的海洋安靖是有需求的,因此该致力于消灭本地区海盗已经长达将近十年时间。就在在大概两年以前,他们还在福建海域歼灭了一支庞大的海盗联盟势力,从而取得了南洋北部地区的统治权。” 迭戈爵士皱眉道:“那您怎么看待他们监视我们的举动?或者说,我是否需要将这一举动视做他们对西班牙的不敬?” 阿尔法罗沉默了一下,摇头道:“我们此次行动,是西班牙宝船舰队第一次出现在通往马六甲的这条航路上。爵士,我更倾向于认为京华公司的舰队是在怀疑我们的目的。” “西班牙海军纵横四海,无论去哪里都是我们的自由。”迭戈爵士傲然抬起下巴,然后似乎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笑吟吟地递给阿尔法罗道:“会长阁下,你看看我手里这枚尚未正式发行的纪念金币——尤其要看一看国王头像下面那条缎带上的铭文。” 阿尔法罗疑惑地接过金币,翻到金币的国王头像那面。 只见腓力二世侧面像的下方飘着一条缎带,缎带上铭刻着一句雄心万丈的拉丁文箴言: nonsufficitorbis 世界不足我欲。【注1】 ---------- 【注1】:“世界不足我欲”,于1583年西班牙的一种勋章上首次出现,但和本章中“尚未正式发行的纪念金币”不同,它的正面是国王腓力二世肖像及题名:“腓力二世——西班牙和新世界之王”。而反面则是一个地球,以及这句“nonsufficitorbis”——世界不足我欲。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无忧无虑k书”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85章 前锋之战 (防盗章节,已经刷新,可以正常阅读了,另外赠送400字,谢谢理解。) 京华远征舰队掉头向西班牙人所来的方向而去,高璟一边发布各种命令,一边猜测黄芷汀心中所想。 她究竟是想跟西班牙人在南海大战一场,还是仅打算展示一下军威,寄希望于西班牙人能够知难而退? 黄芷汀没有解释,高璟也无法判断,但他仍然决定,就当做要和西班牙人大打一场来看,甚至还把葡萄牙人也算上。 显然,这是在做最坏的打算。 高璟首先留下了六艘武装运输舰两两分组,编成三个小编队,在万生屿附近充当巡逻舰游弋侦查,以防止葡萄牙人毫无征兆的出现在舰队主力的背后。 然后他下令通知原先的后卫舰队就地转为前锋编队,继续对西班牙舰队的动向进行侦查,必要时——如遭到西班牙人的驱逐、攻击等——准许该编队武力反击,但同时也准许该编队在认为事不可为的情况下,选择向主力舰队撤退靠拢以保存实力。 最后他召集了主力舰队各舰舰长来旗舰开会,商讨和布置战术。 高璟眼下能够了解的到的情况,在于西班牙舰队可能拥有单舰优势,而在数量上明显弱于本舰队。同时还有一个必须搞清楚的问题,则是双方的火炮到底谁更占优。 高璟在航海水平上当然远超高务实,但在火炮应用这个问题上却深受高务实的影响——毕竟高务实才是拍板将京华的舰队打造成“火炮舰队”的那个人,而且一手创办了京华火炮厂。 京华的南北两洋舰队,甚至有可能是当今世界上最坚信“大炮巨舰主义”的一支海上武装。因此,高璟在和这批舰长商议之后,又给前锋编队紧急送去了一条补充命令:“如有合适机会,可尝试与西班牙舰队进行炮战,若战,则需以明确彼方火炮射程及弹重为首要目的。” 火炮射程的重要性不必解释,而明确对方弹重,其实就是明确对方火炮的威力,因为此时尚无开花弹、高爆弹、穿甲弹等后世那种专业性极强的炮弹,海战基本上以实心铁弹和链弹居多。 所谓链弹,通常是用锁链将两个比炮膛口径要小的小炮弹串联在一起,如此发射后,一颗炮弹会拖着另一颗炮弹作离心甩动飞出去。这样一来,一旦命中风帆等目标,便会在风帆上扯出一个大洞,或者把索具撕坏,使敌方战舰的动力严重下降。 如果运气足够好,甚至还能扯断桅杆,使敌舰几乎完全失去动力而瘫痪于水面上。 不过链弹这种武器的命中率实在太低,而且一般也不需要火炮满装药射击,比较难以测算威力,因此只能以对方的实心铁弹大小来判断对方火力的强弱。 换句话说,知道对方火炮的射程和弹丸重量,也就基本知道对方火炮的威力如何了。 也正是由于现在还不清楚西班牙舰队的火炮水平,高璟的作战战术安排也只能暂时定一个大概的框架。简单点说就是一旦发生交战,尽量依靠本方舰队的数量优势,形成二打一甚至三打一的局面。 而且由于风帆时代的海战对于争风向、抢t字头位等战术动作有很高的要求,许多时候需要靠指挥官临场发挥,所以高璟在告知各舰长这一决定之后,也只能提醒他们到时候要严格按照平时的训练来作战。 京华两洋舰队平时的训练,都是一帮子“世代趟海”的家伙在操弄,高务实这个大东家其实极少插手,但他却提出过几个战略级的原则要求。 作为高务实心目中一直以来的重要假想敌,西班牙舰队此时的优势劣势,他都尽可能的回忆过。尤其是根据著名的“无敌舰队”战败史,高务实提出过两条关键要求: 要求京华两洋舰队始终把火炮作为舰队的核心武力来发展和使用,尤其是远程重炮,必须发挥最核心、最重要的作用。 要求京华两洋舰队抛弃长久以来的跳帮作战战术,开创和强化舰队战列线炮战战术,在不可避免的发生战斗时,必须尽量避免跳帮作战而采取战列线炮战以避免人员损失。 有鉴于京华两洋舰队本身是一支“商业化”的舰队,而不是国家军队,高务实特意强调了“避免人员损失”,以免得手下的这些人浪战——在京华,人员损失过大的作战,一旦被事后认定为指挥失误,等待指挥者的就是降职罚款关禁闭——儒雅随和的高氏三连。 之所以是“儒雅随和”,因为跟大明水师相比,这既不打更不杀的惩罚看起来简直是人道主义典范。然而事实是,冲犯高务实所定规矩之后的罚款,有时候能罚得犯事之人子孙三代集体为奴为婢都还不清。 因此,京华两洋舰队虽然在前一次剿灭闽海海盗联盟之后,几乎就没有机会出手了,但他们的整体海上作战方式已经基本固定了下来:战列线炮战。 开完了会,各舰舰长纷纷乘坐小艇返回自己座舰,而高璟则亲自去到甲板上检查各项航海和作战的准备事宜,比如索具是否干净(海上环境决定了它们容易生苔打滑)、帆面是否完整坚韧等等。 然后又检查火药舱室和炮弹舱室,尤其是亲自检查火药是否受潮等事项。 看得出来,由于高务实老早就跟两洋舰队打过许多次预防针,高璟对于和“四海霸主”西班牙人作战还是很慎重的,并没有躺在昔日吊打安南水师的战功簿上睡大觉。 而且平心而论,他也真没觉得打败安南水师算个什么鬼战绩,真要说战绩,还不如说那次和葡萄牙人打的邦都朗外海海战。 然而那一次双方都不是什么主力舰队,只是打了一场小规模遭遇战。虽然按照海战的规矩,葡萄牙人率先撤退,应该算是他高璟打赢了。可事实上,他也没有怎么感受到胜利的喜悦,因为当时他的损失反而还要比葡萄牙人稍微严重一点。 在高璟想来,西班牙人既然比葡萄牙人更厉害,那么按照当前双方舰队的力量对比,自己这一战怎么看都是很凶险的,至少没有所谓必胜的把握。如此一来,准备工作当然是做得越齐备越好。 等到他回到自己的指挥室,才发现黄芷汀居然也在,而且看起来是在等他。 高璟不禁连忙整理了一下仪容,忙道:“都统还没休息?” 黄芷汀摇头道:“时间还早呢,高司令……” “小的不敢,都统叫我高璟便好。” 开玩笑,面前这位就算不是什么安南副都统,他高璟也只敢自称“小的”——人家十有八九是将来京华的夫人,双方身份上是有一道天堑的,说什么司令不司令? 况且“安南分舰队”又不是安南都统司的舰队,它的全名是“京华南洋舰队安南分舰队”,这司令摆明了是个“内部职务”,而既然是内部……除了老爷,谁还大得过未来的夫人? “有表字吗?” 黄芷汀看来也默认了双方的地位差距,不过既然问他表字,看得出来还是比较重视他的。 高璟面色微微一僵,低头道:“回都统,老爷尚未赐字。” 黄芷汀美目一转,展颜微笑:“嗯……这次远征若是顺利,我去帮你向高中丞说说情,请他给你赐个字吧。” 高璟浑身一震,稍稍迟疑了一下,单膝跪下谢道:“多谢都统抬爱。” 赐字啊! 京华的高家家丁们,连最早跟着高务实的高小壮也只是赐名高瑞,现在他手底下掌握着整个开平“工业区”这个京华最核心的产业区,怎么看都是功勋“老人”了,也没捞到个赐字,若是这次一切顺利,自己居然能抢在第一个得到老爷的赐字,这是多大的荣耀? 尤其自家老爷可不是普通的商贾,他是六首状元!得了他的赐字,就算自己将来面对那些读书人,都可以挺着胸膛说话了! 所以说走夫人路线永远是捷径,自己这次能不能成为京华旗下第一个赐字的高家家丁,就看这次远征能不能打出眼前这位未来夫人想要的战果了。 黄芷汀见他如此,心下也很满意。她其实一直担心高家的这些高层家丁肯不肯听她一个外人的指挥,尤其自己还是女子。 要知道,京华在安南的几个高层家丁,比如升龙警备军的军座高珗,那可是在安南都统司衙门里都能横着走的人物,莫茂洽那个安南都统使见了高珗恨不得点头哈腰跟他说话。 而此前与自己地位相差仿佛的岑凌,在高珗面前也不敢摆什么架子,一直和他平辈论交——别管高珗的家丁身份,那个身份只有高务实在安南的时候才有实际意义,只要高务实不在,高珗就代表着五万装备精良的升龙警备军。 像高珗、高璟这种高层家丁,连高孟男那个高务实的堂兄,甚至高务勤那个高务实的亲弟弟都得给他们面子,黄芷汀当然会担心其态度桀骜,或者阳奉阴违。 不过黄芷汀也知道,高璟这样的态度,估计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官职,只能是因为…… 她面上微微发烫,尽量平复了一下,不去想起某人,然后才道:“不必多礼。高璟,本来按照高中丞的交待,海上作战我是不插手的,不过因为眼下这些船上毕竟有足足两万将士,所以我还是想请你向我说一说这一仗打算怎么打。另外也是要问一问你,届时是否需要陆师襄助。” 高璟站起身来,回答道:“如果交战之后比较顺利的话,是不必陆师援手的,因为我们京华的舰队作战战术与寻常水师不同,我们的战术是老爷定下的,叫做‘战列线炮战’。” 他说着,就把战列线炮战战术的大概意思向黄芷汀做了简单介绍。 黄芷汀听完,居然有些恍然大悟的模样,颔首道:“看来高中丞的陆、海战术颇有共通之处,都是依靠严整的阵型和强大的远程火力取胜。” 高璟倒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不由得微微一愣,但仔细一想,他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 京华的陆战训练,精髓在于线列步兵的火枪齐射与炮火相配合,真正的重中之重就是刚才黄芷汀归纳的“严整的阵型和强大的远程火力”,如此类比一下,在舰队层面,战列线炮战岂不也是陆上的翻版? 高璟是实战指挥海战的人,他知道执行命令和理解命令含义的差别有多大,而眼前这位黄副都统居然一眼就能看出“高家军”陆海战术的共通点,这水平可比大明绝大多数将领都高了。 看来老爷选择让她来指挥远征缅南之战,绝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么简单。 “都统法眼如炬,小的钦佩万分。” 黄芷汀却没接这句茬,只是微微点头,同时站了起来,道:“虽说这个战术大概用不上陆师,但为谨慎起见,你还是去代我传令给陆师各部,让他们准备好可能的跳帮接舷战,以免出了意外,坏了高中丞大事。” “是,小的领命。” 黄芷汀不再多言,出了指挥使,朝自己的房间而去,两名身着戎装的侍女立刻跟上,四名站在外头的狼兵亲卫也随之同行。 这一夜主力舰队这边无事发生,而在主力舰队东北三百里左右的海域,后卫变前锋的那支京华舰队则在次日上午收到了高璟传来的命令。 这支分舰队的指挥名叫高木三,是京华在从工部手中接手了广州港之后招募到的家丁。 高木三往前数五六代的祖辈都是船工,因为有一手极佳的木工手艺,尤其善于海船上的龙骨和肋骨拼接,生活虽然谈不上多富裕,但也还过得去。 可惜到了他老爹那一辈的时候倒了霉,有次他父亲陪着高木三的娘亲去娘家时遭了倭寇袭掠,高木三的母亲未免受辱自己自尽了,父亲和他则被倭寇掳走。后来他父亲死在了倭寇的巢穴,而他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趁着陪倭寇来沿海抢掠木料修补船只的机会逃了,结果却被地方官怀疑通倭,差点死在牢里。 幸好当时离他被掳的时间还不长,他家的家产还在,高木三倾家荡产之下才得以从牢里出来,但因为“通倭”的名声,原先的老板(广东叫老板很有历史了)不敢用他,高木三走投无路之下,只好靠着手艺卖身入了京华做家丁,原先的姓名也放弃了,从此之后改名高木三。 至于他怎么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那又是另一番故事,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此刻的高木三站在舰桥之上,看着高璟的命令,忍不住有些挠头。 他手下这支舰队,说是后卫也好、前锋也罢,其实都只是个名义上的变更,实际上任务都差不多,就是作为侦察船用的。 由于主要职责不过是侦查而已,所以编队并不大,和此番高璟调头朝西班牙人迎来时留下的那支监视万生屿附近动向的舰队规模一样,一共只有六艘武装运输舰,平时分作三个双舰编队。 所以,现在高璟让他在有机会的情况下去试探西班牙人的火炮威力,这就有点让他为难了。 西班牙人的舰队规模他已经亲眼见过,那是几十艘西洋大盖伦啊!每一艘都比自己的座舰要大出一半,就凭自己手里这点本钱,上去挑衅他们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不去行不行?行倒也是行的,毕竟高司令那边也没把话说死,不过如果不去,这么好的立功机会可就浪费了…… 高木三正在舰桥上犹豫,瞭望台上的水手忽然一边用力挥舞手中的小旗,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报——佛郎机舰队冲我们加速过来了!” ---------- 感谢书友“myzen0915”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尘*埃”、“aaf”、“单骑照碧心”、“willwolf”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昨天这章由于是拿手机端发的防盗章节,结果章节题忘了标注(上)……这章实际上“前锋之战(上)”。汗,我实在不太会搞这个作家手机端……不过这次我好像会分段了。 第1086章 前锋之战(中) “爵士,我希望您刚才的决定不会被科里纳舰长误解。”阿尔法罗脸色铁青地看着冲出编队的六艘西班牙战舰,语气冷然:“对面的‘书与剑’旗帜已经很明显了,作为当前能够主动来到马尼拉与我们进行直接交易的京华公司,我无法预料他们今后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我们。我也无法预料万一他们采取敌对态度的话,菲律宾总督府将来该如何完成国王陛下交待的贸易任务。” “会长阁下,我充分理解您的担忧,也完全相信您此前的分析。”迭戈爵士微微一笑,目光仍然看着脱离编队向京华舰队而去的六艘大盖伦海船,耸了耸肩道:“但是,有一点我也需要提醒会长阁下注意:卡斯蒂利亚王国这枚即将发行的纪念金币已经说明,国王陛下与王国政府不可能无视任何人的敌视——西班牙海军不会容忍任何挑衅,也不会对任何敌人示弱。” “但他们不是西班牙的敌人,他们也并不一定是在挑衅西班牙海军。恰恰相反,他们是西班牙在大明帝国最大的贸易伙伴!”阿尔法罗反驳道。 “或许您说的没错。”迭戈爵士的面上依然保持绅士般的微笑:“但我仍然需要告诉他们,西班牙或许喜欢杜卡特、佛罗林,但即使是我们的贸易伙伴,也不能在海上对西班牙海军有任何包含敌意的举动,包括窥视。” 杜卡特与佛罗林是两种金币,前者为威尼斯铸造,后者为热那亚与佛罗伦萨铸造,在欧洲流通极广,这两个词基本上就是财富的象征。 “所以您就直接下令驱逐他们,而不是稍加克制的派人询问和沟通?” “不,会长阁下,我已经非常克制了。”迭戈爵士淡淡地道:“如果不是有您之前的介绍,又或者这里是欧洲的话,我刚才的命令就不会是驱逐,而是击沉。” 阿尔法罗微微眯起眼睛:“如果对方是葡萄牙舰队,您也会这么做吗?” 迭戈爵士皱起眉头,稍稍沉默了一下,摇头道:“不会,因为葡萄牙舰队现在也已经是国王陛下的舰队了,正如同我不可能下令击沉阿拉贡的舰队或是那不勒斯的舰队一样,我也不可能下令击沉葡萄牙舰队,除非对方竟敢先发第一炮。” 阿尔法罗看着迭戈爵士,半晌摇了摇头:“希望这次冲突不会影响王国的东方贸易,更希望这次冲突不会成为我们向东方传播主的福音之障碍。” 迭戈爵士没有直接回答阿尔法罗,他的眼中涌起一种难言的狂热,加重语气道:“másgrande!” “másgrande”,西班牙语:“愈显主荣。” 迭戈爵士与阿尔法罗会长交谈之时,以科里纳船长为指挥的西班牙驱逐舰队已经满帆朝高木三的编队冲了过去,双方的距离正在缩短。 京华舰队的六艘战舰由于接到高璟的命令,此刻已经聚拢,眼看着六艘大盖伦编队气势汹汹地朝己方冲来,高木三深吸一口气,下令道:“命令,编队所有舰只立刻调整航向,以我舰为轴,摆长蛇阵,左弦迎敌!” 然后又补充道:“主桅、后桅注意吃满风保持航速,前桅注意调整吃风方向,保持船头向左略偏。火药及炮弹准备,甲板上保持三个基数。炮手及送药员、送炮员各就各位,等候命令!” 命令下达之后,六艘武装运输舰很快开始调整,在西班牙驱逐编队逼近到大概六里(大明没有海里一说)左右的距离时,京华前锋编队已经整体调整完毕。 此时的京华舰队以左侧弦迎向西班牙编队,同时正在以小角度偏左向前移动。 高木三拿着单筒望远镜看着西班牙驱逐编队直挺挺地以锥形阵全速冲来,忍不住冷哼一声:“想撞击?” 西班牙大盖伦海船头部不仅有华丽的装饰圣像,而且还拥有厚铜皮覆盖的巨大撞角,一看就是为撞击设计的。 京华的武装运输舰上是没有这种厚铜皮撞角的,按照高务实的说法,这东西“既费钱又无用”——当然,没有厚铜皮并不代表没有撞角设计,因为这种设计在面对远小于自己的小型海盗船时还是能发挥一定的作用。 只是大明缺铜(确切的说这些都是使用比较耐腐蚀的青铜),而铁制撞角又锈蚀得太快,因此京华的武装运输舰上只有木质撞角,仅仅用于震慑和攻击海盗小船,现在面对西班牙大盖伦这种吨位的大家伙显然毫无意义。 不过高木三根本不打算让对方这样简单的冲过来撞击自己,他下令火炮准备,预备在对方舰只进入到己方五里左右时开始进行第一轮带有校射性质的炮击。 然而意外的是,在眼下双方还相距大概六里的时候,西班牙舰队抢先发炮了! 几点火光闪耀,轰隆的炮声响起,西班牙舰队打响了第一炮。 高木三吃了一惊,立刻眯起眼睛盯着四周的海面,用以观察西班牙舰炮的威力和精确度。 然而西班牙的炮击效果并不好,十来发炮弹只有一枚落在了高木三座舰半里外的地方,落点也很偏,完全看不出这一炮本来是打算打向哪里。 不过即便如此,高木三还是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人都开始紧张起来——西班牙人的舰炮虽然因为纵向对着他们而无法使用侧弦火炮,导致炮火稀疏,但在射程上可能占据一点点优势,只是由于己方没有中弹,现在还搞不清对方的炮弹大小。 理论上来说,当然是炮弹轻一点打得更远,不过火炮的设计是必须综合考虑的工程,对方显然也不会设计出那种打得巨远但却毫无杀伤力的小炮弹。 高木三冷静地下令:“命令各舰,对方进入五里范围后准许自由炮击。” 木质战舰时代,炮击以自由射击为主,因为甲板也好,船体也罢,承受力相对有限,虽然也不是不能齐射,但那毕竟要冒着己方战舰受损的危险,所以高木三下达了自由炮击的命令。 当然,这里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指挥体系没有无线电加成的时代也很难搞出什么全舰队同步炮击。 西班牙舰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而京华舰队又是侧面对敌,双方距离拉近的速度自然比较快,“五里距离”很快就满足了。 京华舰队排在首部位置的“果子狸”号打出了第一炮,当然其实这一波是连续发射了十几炮——京华的武装运输舰全舰配备28门火炮,但前后各有两门炮是无法向侧面开火的,因此侧弦一共有24门炮。而此时右侧弦的12门不可能开火,所以实际上开火的舰炮一共是左侧弦上的12门。 “果子狸”号的这一轮炮击也没有取得命中,只有一颗炮弹落在某艘西班牙大盖伦船的船尾附近,勉强形成了一颗近失弹。 可惜这个时代的炮弹是实心弹,打出近失弹毫无意义——近失弹,即海战中在舰船的附近水面或水中爆炸的炸弹或炮弹。在炮弹发展到高爆弹时代之后,其产生的冲击力对舰船也有一定的损害,只是和正中船的破坏力性质不太相同。 由于水的密度比空气大,水中爆炸的近失弹对于船舶造成的损害比空气中爆炸还要严重,特别是当重磅炸弹在附近爆炸,可能对水中的船体造成损失。 然而现在的实心弹就没有这种效果了,除非这颗炮弹落水的角度十分刁钻,居然在落水之后击中了水里的船体——总而言之就是这个时代的炮弹只能造成直接伤害。 但这颗“近失弹”也不是毫无意义,它的出现证明京华的舰炮是完全可以打到五里这个距离上的,而且精确度可能高于西班牙人的舰炮——之所以是“可能”,因为海上炮战受到太多外部因素的影响,也说不定对方刚才的那轮炮击单纯只是运气糟糕。 高木三也观察到了刚才那一炮,他打量了一下距离,吼道:“敌舰已进入五里有效射程,炮手自行观瞄发炮!” 或许是紧张的炮手们早就瞄准了老半天了,这命令才刚刚下达,高木三的座舰“赤眼蜂”号立刻就开了炮。 同样是十二门火炮纷纷发出怒吼,阵阵火光闪过,一股股白烟从甲板炮的炮口升起,然后被海风吹散。 整个甲板上、舰桥上,都能闻到浓浓的硝烟味。 高木三平时挺喜欢闻硝烟味,但此刻他却没有兴趣“品尝”,而是紧张地举着单筒望远镜观察炮击效果。 “砰!”一颗炮弹击中了一艘大盖伦船的甲板,在甲板上砸出一个大洞,击飞的碎木板当场将一名西班牙海员的脑袋斜斜地劈开,这个倒霉蛋成了本次海战第一个战死的人。 高木三也没料到“赤眼蜂”号的运气如此之好,兴奋得大吼一声:“命中甲板一炮!” 实心弹时代,由于基本不可能打得对方冒火冒烟,所以在五里外的命中与否,其实是比较难以观察的,大伙儿只能依靠瞭望台上的瞭望手或者拿着望远镜的舰长。 此时高木三一吼,身边的人就都兴奋起来,嘴里一边把骂骂咧咧的词送给对面,一边互相说着庆祝的话。 不过高木三知道这还远不到庆祝的时候,因为实心弹对敌舰的打击力度很有限,别说一炮了,就算打中十炮对方也基本不可能被击沉——木质战舰哪那么容易沉? 后世有传言说历史上最大吨位的风帆战列舰、西班牙“至圣三位一体号”前前后后中了几百发炮弹,虽然伤痕累累,船员损失巨大到没法再战而投降,但这艘船当时也愣是没有沉没,而是在被拖走的过程中又遭遇了暴风雨才沉没的。 眼前的西班牙大盖伦虽然比“至圣三位一体号”差得远了,但这一炮的作用显然也不会很大,所以高木三丝毫没有放松,一边下令继续向对方倾泻炮弹,一边仔细安排编队航向。 接下来呈现的局面,京华舰队方面一边疯狂向西班牙编队开炮,一边尽量拉开或者说保持与对方的距离;而西班牙舰队方面则一边以规模小得多的船头火炮还击,一边拼命加速向京华舰队逼近,以期达成先撞击再接舷跳帮作战的目的。 随着西班牙舰队中炮的次数越来越多,两支舰队之间的距离已经被拉近到了三里左右,此时京华舰队也开始被西班牙人命中,六艘船里有四艘中炮。 其中“果子狸”号吃了一炮,侧弦被打出了一个窟窿,有两门火炮因此无法继续射击。好在风帆时代的海船侧弦相对比较高,这个窟窿还不会导致海水灌入,只是会有浪花偶尔洒入,该舰舰长已经下令尽快进行临时修补堵口。 而编队的临时旗舰“赤眼蜂”号,虽然它炮击命中西班牙两艘大盖伦至少十几炮,但自己也因为作为旗舰而遭到西班牙舰队的集火打击,不幸吃了两炮,好在这两炮打的位置不是特别危险。 其中一炮打坏了舰艏的撞角,但舰体无损,对于根本没有考虑撞击战术的高木三来说基本没有影响;另一炮则要麻烦不少,打中了后桅的帆面,在帆面上打出一个窟窿。 得亏了京华的横帆是“高氏硬帆”,不会像西洋软帆一样,有时候破了个洞再被强力的海风一拉扯,破洞就变得越来越大。 京华的“高氏硬帆”主体依然是篾条编织而成的,但是由于高务实在广西的经历,使得这些编织篾条现在加入了广西土司狼兵们过去的一些不传之秘,有些像传说中“藤甲”的制作工艺,使得船帆强度——确切的说是韧性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硬帆本来就不怎么怕击穿,因为它的击穿伤一般不会因为海风等原因而恶化,而这“高氏硬帆”还强化了韧性,又让这种强度更上一层楼,因此这一炮导致的伤势主要在于看起来有点惨,以及在战斗中很难做出换帆的操作,会一定程度上影响吃风效果。 不过,与外行们理解的不同,其实硬帆的修补反倒比软帆容易,因为船上必备篾条,且不少海员都掌握着编织篾条帆面的技术。 实际上只要撤出战斗,将该片硬帆卸下,像刚才这一炮所造成的伤势,最多只要两三个时辰就能彻底修补完毕,而且完全不影响后续的使用。 反观西洋软帆如果破损,即便缝补起来,也会严重影响后续的最大吃风能力,最好的处理办法只能是直接换帆,这也就是后世经常说“西洋软帆只要破洞就直接废了”的原因。 废了当然可以直接换帆,但问题在于软帆的帆面因为对材质要求很高,所以价格非常昂贵,比硬帆贵得多了——硬帆用篾条啊,就算是桐油浸泡并鞣制过的篾条,那也只是技术层面的问题,实际上单论价值又能值几个钱? 因此打到这个时候,高木三依然还比较淡定,继续坚定不移地执行之前的战术,一边尽量拉距离,一边继续对轰火炮。 他已经看出来了,自家这个战列线战术的确很好用,尤其是当对方始终坚持要撞过来打接舷跳帮战的前提下——侧弦火力显然比舰艏火力强大得多。 而与他不同,西班牙编队方面的指挥官科里纳船长此刻已经暴跳如雷,一边催促全编队继续加速,一边咒骂对方的指挥官是“毫无勇气的懦弱之辈”,在这种海上骑士的交锋中“竟然不敢正面与我一战”! ---------- 感谢书友“豆儿85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87章 前锋之战(下) 骑士精神有时候是很搞笑的,而这个时代正是欧洲骑士精神由盛转衰,但还远远不到结束的一个时期,科里纳船长会脱口而出骂与他素未谋面的高木三毫无骑士精神,这并不奇怪。 不过,西班牙人暴跳如雷的原因并非仅止于此——科里纳船长不是没有看出对面京华舰队的作战意图,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看出来了,所以才异常愤怒。 因为他发现,对面的战术很像那些“该死一万次的英格兰海盗”,尤其是与他有过一次交锋的著名英格兰海盗德雷克。 当时科里纳在北美服役,是一名大副,而德雷克正于巴拿马地峡的诺布尔德迪埃斯附近抢掠了西班牙人两万多镑金银财宝,科里纳所在的舰队奉命追剿。 追剿的过程中,他们遭遇过一次,从双方的硬实力上来看,显然西班牙舰队足以碾压德雷克的“小破船”。 然而事实是,西班牙舰队前后中弹数十颗,多艘战舰受创,虽然一艘都没沉,但看起来确实是被人吊打了,反观德雷克的小破船舰队却几乎是全身而退。 科里纳船长最记忆犹新的,就是德雷克的战术和船上装备的长炮。 此时西班牙海军的主要作战思路是“船大,兵多,打接舷”。船大兵多不必解释,倒是要说一下为何西班牙执着于打接舷战——因为眼下的西班牙不光是海上霸主,在陆地上西班牙也正处于高光时刻,贡萨洛的西班牙大方阵比瑞士雇佣兵的名头还要响亮。 欧洲人一贯的风格就是得理不饶人,既然西班牙人近战这么厉害,那自然是在海战中也要保持这种优势,所以他们热衷于靠上去直接砍——当然,这种战术也比较容易俘获敌舰,取得更多的“胜利果实”。 而德雷克显然深知西班牙人的优势,再加上英格兰人打仗一贯不是以短兵相接厉害著称,所以他的私掠舰队上装备的长重炮特别多,比例远超西班牙舰队中的长重炮。 有了这个优势,战术就比较容易猜了——没错,就是后世人玩游戏时的经典名词:放风筝。 你西班牙舰队的船虽然大,但船越大就越不灵活,我就更你兜圈子绕着玩,找到机会就仗着射程优势干你几炮,你想靠近我就继续跑。 总而言之一句话,拖疲拖垮,慢慢放血。 但为何西班牙的舰队明明规模大得多,在长重炮上反而劣势了呢?因为此时西班牙人还没有碰到过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于是对于那些欧洲新发明的火炮到底该怎么运用,他们自己也满脑子都是懵的。于是,西班牙人决定都尝试一下。 这样一来,西班牙人的舰载火炮就变得品种繁复、五花八门了。无论是前膛装填、以摧毁船只为目标的重型主战火炮,还是后膛装填、着意于击杀人员的小型火炮,西班牙人把凡是他们能找到的火炮都往船上堆砌,颇有一种“妻妾成群,雨露均沾”的风范。 不过他们那至少有几十种型号的各类火炮,如果非要给它们划分一下,也不是不行。这些火炮不论重炮轻炮,都可以分为三个主要类型: 第一种是波特炮(potgun),这是一种形状极其粗短的炮,有些类似毕雷炮(perrier),可以算是迫击炮(mortar)的前身,而后者最初只是其中一些炮型的名字; 第二种是加农炮(cannon),加农炮家族都是些厚实的中程火炮,当中的首要类型是半加农炮,它们看起来就像浑如蹲伏着的怪物,有9英尺长的炮管和6英寸宽的膛孔,可以直射32磅重的实心弹,射程根据炮弹重量不同而变化,可以算是18世纪臼炮(carronade)的始祖; 第三种便是长重炮家族了,它们是18世纪长程火炮(longgun)的先辈。 西班牙人把这三种类型的火炮全面装备,但其搭配比例显然出了问题。 由于西班牙海军实际上没有国家级的军队作为对手,因此他们面对的威胁除了海洋本身的危险之外,就只剩下海盗了,而早期的海盗并不都像德雷克的舰队那样流行装备长重炮,通常甚至连火炮都没有几门,即便有也只是一些轻型炮。 于是,西班牙人根本没有装备太多长重炮的动力,因此眼下绝大多数西班牙舰队都只在舰艏和舰尾装备长重炮,而船舷作为载炮量最大的部位,反而全部装备了中型炮和轻型炮——用以在哪怕被海盗围攻时也能灵活反击。 这么一说,眼下科里纳船长的愤怒就容易理解了——不是他真的脑子一根筋,不问青红皂白的就不肯跟京华前锋舰队打侧舷炮战,而是他知道打侧舷炮战肯定打不过。 对方的舰队摆明了侧弦几乎全是长重炮(其实也不全是),而且有效炮距达到了惊人的距离,他如果跟京华打侧舷炮战,那相当于是自己摆好姿势等人蹂躏。 事实上,科里纳一开始抢先发炮,本来就不是指望取得什么战果,而是打算将对方吓走,这样就完成了迭戈爵士交待的任务。然而他没有料到对方面对吨位明显占优,而且背后还有大舰队可以随时支援的己方驱逐编队炮击之后,居然不仅不走,反而还跟自己卯上了,马上还以颜色,打起了炮战。 科里纳船长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攻击性,跟脾气暴躁的某些猫科动物一样,碰一下就炸毛。 但是他很清楚己方的情况——所有的船只上都装满了货物,大伙儿根本不想干仗,只想着赶紧把这些货物拉回本土,一个个都大赚一笔。然后,不论是去酒馆还是去j院,总之都能放浪形骸好一阵子,直到风向改变,再次出航。 “该死,我们每打出一炮,对方至少能还给我们五炮!”科里纳船长大声咒骂道:“某个该死的自大狂应该被塞进加农炮的炮管里,然后‘轰’地一声发射出去!” 科里纳船长身边的人也都脸色难看之极,只有大副坚持了自己作为船长副手的责任,出言提醒道:“船长先生,您提到的那个人毕竟是国王陛下的秘书、菲律宾总督的弟弟,我们应该对他保持应有的尊敬……” “哈,尊敬?”科里纳船长把下巴一昂,傲然道:“我也是骑士出身,我亲爱的大副先生。而且我跟他不一样,我不是私生子,我是凭着光荣的血统和多年来的优异表现成为舰长的,我为什么要对一个私生子保持尊敬?” 大副叹了口气,苦笑道:“船长,我只是出于职业精神……好吧,船长,我建议我们还是先着眼于当前战况吧。” “当前战况是一览无余的。”科里纳船长大声道:“对方的长重炮比我们多,如果我们追不上他们,不能尽快接舷作战的话,我们就只能挨打!但是,先生们,我希望你们观察得仔细一些——对方那些硬帆或许在狂风巨浪的大西洋不够坚固,但在这里却明显比我们的船帆更好用!” 科里纳船长左手叉腰,右手一指前方看得着够不着的京华前锋舰队,毫无骑士风范、骂骂咧咧地说出了他的观点:“先生们,你们应该仔细看看,现在我们是纵向、顺风,他们是横向、侧风,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船帆居然还能有效吃风! 打了这么久,双方持续炮击的情况下,我们还离他们有差不多0.7海里(约2.6市里)!先生们,这意味着什么?我告诉你们,这意味着如果他们调转方向逃跑,我们根本就追不上!” 所有人都愕然了,大副思索着道:“我总觉得他们的战术我仿佛见到过……” “废话,你当然见到过,你在圣文森特号做瞭望手的时候,亲眼见过德雷克那个该死的英格兰杂种用过类似的战术!” 思路清晰但脾气暴躁的科里纳船长毫不客气地道:“而且这些明国人的船比德雷克那个杂种的船优势更大,所执行的战术也更加老道和完善——该死,卡斯蒂利亚国内还有人认为明国人跟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没什么两样,这些人通通应该来挨炮弹!” 大副苦笑道:“船长,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当前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 科里纳冷笑道:“最好的办法是我们赶紧回去和大舰队会合,如果对方还要打,大舰队编成环形状,以全部长重炮对敌,但是我们现在回去的话,那个私生子一定会把责任推给我……” 科里纳船长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大概只有12-13岁的半大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大声报告道:“船长,我们的主桅索具被碎木块削坏了,损管阿尔西德斯先生说无法临时修复,请您下令!” 半大孩子上舰在欧洲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况,12-14岁正是欧洲人认为最适合培养未来海军人才的年纪,后来的英国皇家海军也流行这种培养方式。 更有甚者12岁不到就上舰“锻炼”,其中还出过不少厉害人物。后世的经典海战电影《怒海争锋》中,就有一个着墨很多的少年军官,还曾引起过一些中国影迷的不理解,问“为什么那么小的孩子就上舰做军官了?” 其实那孩子的正式职务应该叫做“cadetmidshipman”,翻译过来就是“见习船员海军学员”或“海军军官候补生”的意思。、 但候补归候补,军官就是军官,他比那些大头兵的地位就是要高,这个等级差是不会因为年龄而抹平的。 此刻跑来向科里纳船长汇报的少年也是同样的性质,而且他的出身更不一般:他的父亲是一位伯爵。只不过他本人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没法继承爵位,只能来海军奋斗,但即便如此,也是从军官候补生做起,起点比普通海员高多了,将来的“上限”也高得多。 科里纳其实挺喜欢这个孩子,因为这孩子总让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只不过,自己当年似乎比这孩子运气要好不少,至少自己的少年时期,西班牙海军似乎没有出现过被人打到几乎没法还手的情况。 “命令:通告编队各舰,旗舰主桅受损,无法保持航速。鉴于对方火力强大,继续追击将可能导致本编队各舰所载货物严重受损。因此我将行使指挥权,以编队指挥官名义下令:各舰原驱逐对方舰队的任务已经完成,即刻取消。从现在开始,掩护旗舰退回大舰队。” 听了这道命令,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只有大副迟疑道:“船长,这样做的话,您在事后可能面临指控……” “那就让他们指控吧。”科里纳船长平静地答道:“我,卡雷斯·德·科里纳,加入卡斯蒂利亚王国海军三十一年,经历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战斗,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在这三十一年的海军生涯中,我从来没有畏战避战过,上帝可以证明我对查理五世陛下和腓力二世陛下的忠诚。 但是作为船长,我不能看着我手下的小伙子们白白送命,也不能看着船上属于国王陛下的财富因为某些人的愚蠢而葬送海底……我要对我的船员和国王的财富负责,这是我的职责。” 大副也沉默了。 但那个少年却忍不住问道:“可是船长,卡斯蒂利亚的荣耀怎么办?” 科里纳看着浑身海水和油污的少年,走上前去,帮他把头上歪了的帽子扶正,淡淡地答道:“或许我们取得的胜利太多,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当初的卡斯蒂利亚也曾经失败过很多次……特奥多罗,也许将来你会帮我挽回今天卡斯蒂利亚失去的荣耀?” 名叫特奥多罗的少年看着科里纳的眼睛,用力点头道:“是的,船长,我会的。” “很好,我期待着那一天。”科里纳吐出一口浊气,再次大声道:“先生们,不要再发愣了,立刻传达我刚才的命令!” 随着西班牙驱逐编队旗舰打出新的旗语,宣告了这场仅仅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的交锋进入尾声。 而“赤眼蜂”号上的高木三也很快发现了西班牙舰队的变化,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下令道:“各舰停止炮击,加速脱离,与敌舰队保持此战之前的距离,然后清点损失,加紧修复,等待司令主力抵达。” ---------- 感谢书友“书生洗头用飘柔”、“夜深人静还在睡”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88章 变色龙也有坚持 “这就是您的回答吗,科里纳先生?”迭戈爵士点燃了手中那支近二十年来才开始兴起于欧洲的烟斗,吐出一口烟雾:“如果我的观察没有错,您所指挥的驱逐编队在吨位上大概是对方的1.5倍。结果呢,您现在告诉我,您无法有效的驱逐他们,反而因为害怕受到更严重的损失而放弃任务退了回来?科里纳先生,恕我直言,这样的话实在不应该出自一位卡斯蒂利亚王国骑士之口。” 科里纳船长面色平静,不喜不怒,只是道:“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爵士。如果您对我的指挥依然抱持怀疑态度,您可以将我暂时免职,这是您的权力。但是我也要申明,如果我回国之后需要受审,我会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如实陈述。” 迭戈爵士的眼皮轻轻跳了一跳,又抓着烟斗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才道:“科里纳船长,我并不是在质疑您的指挥,作为一个在王国海军服役超过三十年的优秀军人,我相信您的一切指挥行动都是经得起推敲的,我所质疑的,是您所提到的关于明国人舰队或者说他们的舰只性能问题。” 科里纳船长的声音也和缓了一点:“那么,您是怀疑我对他们的航速和火力出现了误判吗?我的确不能保证我的判断完全准确,但我认为刚才我方六艘船上的官兵和水手们应该都有类似的判断。如果您出于责任感而去询问他们相关情况,我不会觉得受到冒犯,反而会十分认可您的审慎。” “很好。”迭戈爵士用力点了点头:“您是一位真正的骑士,我收回之前冒昧的话语。现在您可以先去休息了,再见。” “再见。”科里纳船长说完,面色如常的走了出去。 迭戈爵士再次猛抽一口来自美洲的烟草。 一直坐在一边旁听的阿尔法罗叹了口气,道:“科里纳虽然只是一位骑士,但他的哥哥是巴达霍斯伯爵,关于这一点,相信您应该是了解的。” 迭戈爵士没好气地道:“我当然知道,会长阁下,巴达霍斯伯爵家族的蜂蜜酒在伊比利亚无人不知。当然,蜂蜜酒不是关键,我猜您应该是想提醒我,伯爵阁下本人正是现任米兰总督——我当然也知道。” [注:1500年后,米兰曾数次被法国占领,又被查理五世“解放”,最后在1535年,西班牙干脆自己将米兰收归囊中。不过在“意大利战争”这个时间段,意大利北部领土变化又大又快,还很喜欢反复,就不摊开说了。] 阿尔法罗微微挑眉:“我想说的是,伯爵阁下不仅仅是米兰总督,他和热那亚的好些银行家们都有着良好的私人情谊……爵士,您知道的,国王陛下虽然富有四海,但也经常会需要这些银行家的友谊。” 迭戈爵士的脸色越臭了,拿烟斗在桌上轻轻一敲:“会长阁下,您的提醒已经够多了,我非常感谢。但请恕我无礼,现在我们能把话题转回到当前所面临的问题上来吗?” “当然可以。”阿尔法罗微微一笑:“但您认为眼下有什么问题呢? “什么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西班牙舰队不能白白挨打!”迭戈爵士脸色一沉:“我知道您对与明国和平贸易寄予厚望,也对去往明国传播主的福音信心满满,但我还是要说:西班牙海军的荣耀不容亵渎!” 阿尔法罗出人意料的没有反驳,而是微微仰头,问道:“那您想怎么做呢?科里纳先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至少在香料群岛以北的这片海域,我们的舰队在航速上比不过明国人的舰队。所以,如果您想追上他们去报仇,我认为那恐怕很难。” 这话当然有道理,但迭戈爵士既然能够混进腓力二世的秘书班子,显然不是饭桶,他微微挑了挑眉角,道:“从对方舰队出现的海域,以及逃走的方向来看,我认为他们本来是打算要去马六甲的。” 阿尔法罗微微皱起眉头来,稍稍沉吟,道:“您想在马六甲对他们动手?” “我是国王陛下的特使,如果我有需要,想必葡萄牙的马六甲总督是不敢拒绝我的要求的。”说到“国王特使”,迭戈爵士顿时满脸自信。 “也许吧。”阿尔法罗微微耸肩,道:“但是接下来呢?您刚刚面对的只是京华的六艘武装商船而已,就已经如此难缠了,而京华的实力如何,我之前已经告诉过您。您认为京华在他们的船只处于马六甲海港之中被您‘处理’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迭戈爵士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冷冷地道:“不管京华公司有怎样的实力,我想它都不足以与西班牙、葡萄牙两国在海上抗衡。” 阿尔法罗对此不置可否,反而问道:“您真的打算让国王陛下在为尼德兰局势烦心不已的时候,还把无敌舰队的主力派到万里迢迢的远东来和明国人大战一场吗?” 一听到尼德兰,迭戈爵士的脸色顿时就更加难看十倍了,咒骂道:“这些该死的新教异端,该死的低地乞丐,还有那个该死的威廉……要不是这些叛徒,西班牙的光辉早已照耀全世界了!” 阿尔法罗道:“爵士,我很欣赏您对主的虔诚,不过我们现在正在说的是另一件事。” 迭戈爵士平复了一下心情,长长的吐了口浊气,道:“抱歉,会长阁下,一想起尼德兰糟糕的局势我就愤怒得难以自制。”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因为早在四年前,联省共和国就已经成立了,尼德兰北部已经宣布废黜腓力二世,现在尼德兰正处于南北对峙阶段。 此时的腓力二世或者说西班牙帝国,其精力被极大的牵制在了尼德兰,很多事都理不顺了,葡萄牙王位危机发生之时,要不是因为紧邻西班牙本土,腓力二世只怕都腾不出手来收拾。迭戈爵士作为腓力二世秘书班子的一员,当然恨极了尼德兰人。 但阿尔法罗这样一提醒,迭戈爵士也终于硬气不起来了,叹道:“该死,难道我们就找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手段来警告一下明国人吗?” “为什么要警告他们呢?哦,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警告他们什么事呢?”阿尔法罗耸了耸肩:“警告他们不要监视我们的舰队?恕我直言,我们目前所处的海域,理论上来说应该算是明国人的领海,因为这附近的所有岛屿、岛礁都是他们的,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广东地方海军前来巡逻。” 迭戈爵士皱眉道:“我不认为西班牙海军有不能自由航行的海域。” “是么?西班牙海军会把船开进达达尼尔海峡去欣赏君士坦丁堡——不对,应该说伊斯坦布尔——的优美风景吗?” “呃,这个……”迭戈爵士顿时语塞。 虽然十二年前的勒班托海战是西班牙、威尼斯和教宗国组成的神圣同盟取得了对奥斯曼帝国的胜利,但问题在于此时的奥斯曼帝国也处于鼎盛时期。 奥斯曼海军不仅很快恢复了实力,而且在仅仅两年后,就逼得威尼斯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城下之盟,神圣同盟直接瓦解。西班牙人赢得了战役,却输掉了战争。 甚至,勒班陀海战的失败在奥斯曼帝国内部几乎没有掀起任何风浪,因为那场海战虽然输了,但塞浦路斯岛依然牢牢掌握在他们手里。神圣同盟根本拿不下塞浦路斯,只能在宣布战胜之后撤了回去。 所以阿尔法罗把奥斯曼人一摆出来,迭戈爵士就坐蜡了。 一个孤悬海中的塞浦路斯岛都拿不下,去达达尼尔海峡找死?虽说一百多年前的乌尔班巨炮已经是过去式了,但奥斯曼人的火炮发展现在可不比西欧差,西班牙舰队恐怕还没进入达达尼尔海峡,就要被海峡口的岸防巨炮打得鬼哭狼嚎。 既然奥斯曼人的地盘是西班牙海军的禁地,凭什么明国人的地盘就不能成为同样的禁地?明国人的祖先可是把突厥人的祖先从远东一路赶去中亚,最后逃到欧洲的! 突厥人可以,汉人当然也可以。 迭戈爵士终于泄了气,一脸无奈的正要说话,敲门声忽然响起。 “哪位?”迭戈爵士语气不善地问道。 “是我,里维拉船长。”外面的人看来很着急,没等迭戈爵士进一步表示“请进”就直接道:“不好了爵士,一支规模十分巨大的明国舰队朝我们过来了!根据初步目测,至少有上百艘和之前那六艘明国舰只一样的武装商船!” “什么!”这是阿尔法罗惊讶的声音。 “这不可能!”这是迭戈爵士不可置信之余还带着恐惧的声音。 “没有什么不可能,爵士,对方已经出现了!”里维拉船长的声音倒谈不上恐惧,但很急切。 迭戈爵士和阿尔法罗会长对视一眼,忽然不约而同的跑向房门方向,什么绅士风范都顾不得了。 等他们从舰尾的休息室跑上舰桥,两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对方的舰队规模真的比他们这支近乎要横跨地球的珍宝船队还大,里维拉船长的数学也没有白学,这支舰队的规模肯定超过一百艘。 早前高木三取得的战绩这次帮了黄芷汀和高璟一个大忙——迭戈爵士的数学也没有白学:之前六对六,己方在总吨位超过对方的情况下实际处于被动挨打的劣势,现在形势反转,对方舰队的规模碾压自己一方,那战斗的结果还需要什么预估吗? 虽然对方的单舰吨位应该小于己方,但他们的武备情况如果基本是统一的,那就一定在长重炮方面占据明显优势,只要继续按照之前的战术打,西班牙舰队就毫无胜算! 但迭戈爵士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弄明白一个关键问题:明国人这么大一支灭国级别的舰队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阿尔法罗此时忍不住阴沉着脸道:“爵士,看来您的确惹到了一个不该惹的敌人——更关键的是,对方本来是我们的合作伙伴,而并不是敌人。” 迭戈爵士的脸色比阿尔法罗还要难看几分,咬牙道:“会长阁下,事到如今,你难道就不怀疑对方这样规模的舰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吗?” “您以为他们为何出现在这里?”阿尔法罗反问道。 “只有两种可能。”迭戈爵士斩钉截铁地道:“要么,他们是早就盯上我们了,就像英格兰海盗们一样,想要打劫我们的珍宝船队;要么,他们就是想要偷袭马六甲,扼住这条海道的咽喉!” 他说完,紧紧盯着阿尔法罗,道:“难道您觉得他们是从天而降的?刚才的海战才过去多久?即便明国人从他们最近的海港赶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这个位置!” 阿尔法罗皱起眉头,他也不得不承认迭戈爵士的分析有道理,离眼下这个位置最近的明国海港应该是安南的新兴海港金港,但从金港到这里,哪怕风向合适而且风力强劲,也至少需要两三天才行。更何况刚才一战的结果如果要通报到金港,还得再加上三天。 所以,对方的舰队肯定是原本就在附近,而绝不可能是从金港出发的,哪怕从本舰队发现明国人的船开始算起,时间也对不上号。 他们两个还在用政客思维怀疑京华舰队何以出现在此时此地,舰队旗舰“加利西亚”号舰长里维拉忍不住提醒道:“爵士,神甫,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迭戈爵士,我们如果要应战,现在就要马上下令准备了。您看看我们周围,各舰都打旗语过来问我们到底该怎么办了!” “应战!为了荣耀的卡斯蒂利亚!”迭戈爵士吼了起来。 里维拉船长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正要下达命令,阿尔法罗的声音想起了。 “请等一下……”阿尔法罗忽然说道。 迭戈爵士猛然朝他望去,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会长阁下,到了这个局面,您该不会还觉得对方出现在此时此地仅仅只是巧合吧?” “当然不是,我对此也同样有着严重的怀疑。”阿尔法罗这次没有慢条斯理的说话,而是语速很快地道:“但此战如果爆发,我们的局面可能会很糟糕,我认为现在有必要想办法挽救一下。” 迭戈爵士冷冷地道:“我希望您说的挽救不是指投降。” “当然不是。请爵士放心,我只是希望您为我准备一艘小船,我想先去和明国人交涉一下——我认识不少京华公司服务于大明帝国南方地区的高级管理人员,我认为还可以为和平进行最后的一番努力。” 迭戈爵士立刻回答:“如果您认为这是有必要的,那么我同意您的要求——里维拉船长,请立刻放下逃生艇并为会长阁下准备几个操桨手和一面白旗。” 他转头又对阿尔法罗道:“会长阁下,祝您会晤顺利,但请您知道,在您与对方达成一致之前,我们的备战不会停止,同时我们也绝不接受投降。” “我明白。”阿尔法罗面色沉肃地回答。 ---------- 感谢书友“欢爱影响”、“阴天好心情”、“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89章 超级误会 陆地上说“望山跑死马”,在海上也有类似的感受。 明明京华的大舰队被西班牙战舰的瞭望手发现了很久,但直到阿尔法罗乘坐的救生艇快速前出,最后被京华的人接走送去旗舰,双方大舰队的距离看似近了不少,其实真要接触上恐怕还得小半个时辰。 又过了一小会儿,京华远征舰队旗舰“谅山”号上,高璟快步走入黄芷汀所在的舰桥指挥室——实际上现在这个年代不叫舰桥,因为舰桥本身是蒸汽时代明轮船时期出现的名词,但由于京华的人被高务实的称呼所影响,而高务实是个半吊子,于是提早出现了。 “都统,对方派了一位使者过来,来人自称是一位传教士,还说认识高总领和三爷,您要见他吗?” “高总领”说的是乂安、顺化、广南三镇总领高孟男,三爷则是指高务勤——他在高家六房本来行三,凡是高务实的家丁,按照这个时代的习惯,都把他的弟弟们称之为“某爷”,某是行几。 不过这个“三爷”只是个习惯性称呼,因为在高务观被过继给高拱之后,高务勤其实应该是“二爷”了。 黄芷汀本来是不大想见什么使者的,就算对方真有事,她也觉得高璟去谈就行了。不过对方既然自称认识高孟男和高务勤,那情况就不同了,她有必要见一见,这是“身份对等”原则决定的。 另外还有一点,则是黄芷汀觉得高务实对传教士的态度似乎还不错,她不想在这种事上跟高务实步调不一致。 “那就见一见吧,不过我不会佛郎机番话,舰队有通译吗?” “都统说笑了,远征舰队里头能当通译使的人最低不少于百人。”高璟呵呵笑道。 黄芷汀倒是愣了一愣:“你们带这么多佛郎机通译做什么?” “呃,都统误会了,不是带了这么多通译,而是能当通译用的人有这么多。”高璟解释道:“南洋舰队本身就是以海贸为主业的,舰队里头会说卡斯蒂利亚番话和葡萄牙番话的人都很多,再加上这次随我们而来的那三十多艘广东、安南老板们的船上也少不了这种人,小的说‘不下百人’已经很保守了。” “原来如此。”黄芷汀明白过来,点头道:“那就就近在谅山号上找一个吧,对方是说西班牙番话的吗?” “应该是吧。”高璟一摊手道:“这些传教士大多都不止会一国番话,现在来的这个自称叫‘阿尔法罗’,是‘方济各会马尼拉代理省’的会长,不过他刚才和小的交谈是用的汉话……只是不大熟练,可能是新来的。” 黄芷汀点头道:“会汉话不奇怪,之前和高中丞会晤过的那位罗明坚神甫,他的汉话就说得不错,听说这两年他还练了一手书法,三爷有次还夸过他,说写得有点模样了。” 高务勤虽然在他大哥高务实的口里不过是“生员水平”,但新郑高氏族中的学风摆在那儿,他的字还是写得不错的。高务勤既然能夸罗明坚的书法“有点模样”,那就真是有点模样了,所以黄芷汀对于今天来的这位阿尔法罗神甫会汉话也并不惊讶。 高璟于是派人把阿尔法罗请来舰桥,同时安排了一位通译——阿尔法罗虽然会汉话,但水平可不及来大明更早的罗明坚,谁知道他会不会表述不清误了事? 阿尔法罗从上舰开始就一直到处打量,他不是不熟悉海船的人,但他发现京华的这艘舰只和他以前见过的京华“武装商船”有很大的不同。 最大的特点就是:这绝对是一艘战舰,彻彻底底的战舰。 当然,要发现这一点其实太简单了,因为这艘谅山号是整个京华远征舰队中唯一一艘拥有两层甲板炮的船只。没有哪个国家奢侈到把拥有如此强大武备的舰只当做商船,西班牙珍宝舰队的旗舰也是不运货的。 阿尔法罗注意到,这艘战舰的武备十分特别,它似乎特别倾向于某一款火炮——至少他目前能够看到的露天甲板炮是清一色的同级同款,大小形状完全一致。 阿尔法罗虽然不是军人,但显然并非什么军盲,他从这些火炮的模样就能看得出来,这些全都是长重炮,而且制造精良、养护得力,甚至可以说非常新,说不定刚刚服役没多久。 他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奇怪,因为在此时的欧洲,即便是军舰也不可能只装备一款火炮,尤其是不应该只装备了一款长重炮。他判断,要么是其他轻炮所装载的位置不在甲板炮这一层,要么就是这艘军舰从建造开始就没有打算对付小型舰只,甚至没有考虑过接舷跳帮战。 “难道这艘军舰根本不会单独执行任务?也永远不会遭遇海盗?他的设计建造者和拥有者怎会有这样的自信?” 阿尔法罗的思路跑偏了,其实谅山号这一级军舰是有其他火炮的,在其最下方一层甲板炮就以轻炮为主,设计目的就是针对海盗小船。而其中间一层和露天甲板炮则是清一色长重炮——更高的舰载位置可以打得更远。 不过刚才阿尔法罗上舰的时候注意到一点,这艘战舰最底层的甲板炮位置过于偏低,离海平面仅有一米多高。 这种设计在欧洲是很少见的,除非是地中海里的桨帆战舰,否则如果是在大西洋中,这个位置设置火炮将会很容易进水,看来南洋海域的海况应该比较平缓,否则对方不可能如此设计。 但这个设计也有好处,那就是可以使得全舰的重心下压,船身建筑不会太高,既强化了战舰的适航性,也降低了在海战中被击中的可能性。 总而言之,这艘战舰的设计从各个方面都是针对南洋海况来的,能且仅能在风浪较小的海域发挥全部战斗力,如果去了欧洲就肯定不好使。 阿尔法罗还注意到,这艘军舰的甲板上严整地摆放着炮弹箱,但火药箱并没有摆出来。这说明对方有作战准备,但并没有打算马上开战,这让他有些庆幸,也更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对了。 他最后注意到的,则是这艘军舰的索具。他看到谅山号主桅索具时的心情是莫名诧异:为什么他们的索具如此简单? 确实,相对于欧洲软帆那复杂到让人崩溃的索具来说,“高氏硬帆”所使用的索具真是简单得让他无言以对。 如果说欧式软帆的索具是一道大学数学题,那么高氏硬帆的索具在复杂程度上绝对不超出初中水平,甚至可能还在小学阶段。 但索具并不是越复杂越好,恰恰相反,在保证使用效果的情况下,索具是越简单越好,因为不论是战时还是平时,复杂的索具都只会带来麻烦。而索具操作简单,本身也是硬帆体系的一个大优势——因为硬帆的特性保证了它不必时时刻刻让下面的人注意操帆就能良好吃风。 这就好比说,软帆如果操帆满分,整体属性或许按100分来算,但硬帆的上限没准就只有90分。 然而问题在于,绝大多数软帆船的使用者不可能达到满分水平,有60分就算及格,70分已经是良好了。而在实际战斗中还能保证70分水平的,那更是凤毛麟角,绝对是精锐海军的表现。 硬帆就不同了,虽然它满分或许只有90,但平时操作的及格线就80分了,战斗中保持80分以上也不算很难——至于说非要让硬帆船去大西洋打仗,那是另一回事,是制作材料上的问题。 实际上到了后世,风帆战舰已经成为传说的时代,海上的帆船赛等所采用的已经通通都是硬帆了,只不过使用的新型化工材料,这也证明只要材料过关,其实硬帆船才是最好的风帆船。 高务实当然也搞不出后世的化工材料,他只是靠着在广西任职时的意外发现而强化了一下硬帆的属性,并不逆天,估计也不太适合去大西洋过招,但至少在南洋海域,京华的帆装一定是最佳帆装。 可惜阿尔法罗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甚至也没有时间供他研究,因为他很快被请进了指挥室。 当他发现对方舰队的最高指挥官(误会)竟然是一名戎装女性的时候,阿尔法罗震惊了一下。欧洲有女王、女公爵、女伯爵等各种“级别”的国君,但女将军……那是真的少。 这让他甚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行礼。 好在他身边的通译很懂“番鬼”,立刻用卡斯蒂利亚语给他介绍道:“阿尔法罗神甫,你面前的这位女士是大明帝国安南都统司副都统使黄。她是一位拥有约一万多平方公里世袭领地的贵族,其家族更拥有长达数百年世袭贵族的悠久历史。如今,黄氏家族的总世袭领地面积大概超过四万平方公里,领地上的子民有近百万,能征善战的家族常备军队有四万多人。” 阿尔法罗大吃一惊,确认一般地反问道:“黄女士家族的常备军有四万多人?” 那位临时充当通译的年轻人儒雅随和的一笑,点头道:“是的,神甫。我知道你很惊讶,因为意大利战争爆发时,法兰西国王带了两万军队就差点把整个意大利给翻了过来。但我可以确保我刚才的介绍完全符合事实。实际上,黄副都统本人的直属常备军就有差不多两万人,而这些人的战斗力在安南征服战争中已经得到体现——如果您知道谅山战役的话,因为那场战役就是黄副都统亲自指挥的。” 阿尔法罗一脸震惊,然后连忙上前,直接走到黄芷汀面前三步处,在狼兵们忽然变得冷厉起来的目光中单膝跪了下来,低下头,谦卑而大声地赞美道:“谨以我佩德罗·德·阿尔法罗最尊敬的问候,献给东方的圣女贞德。您的血统无比尊贵,您的战绩无比耀眼,您的美貌更是无人能及,能够一睹您的容颜,一定是主对我最大的恩宠。” 指挥室中,即便不懂卡斯蒂利亚语的人也看得出来人的礼貌,只是他们对来人仅仅单膝下跪都有些不满。 而黄芷汀也搞不懂这人为何一脸恭维的模样叽里咕噜说了老长一段话,却偏偏只是单膝跪下,不禁微微蹙眉,朝那通译问道:“拜见而已,他怎么说了这么久?” 那通译有些尴尬,问道:“这个……都统,小的要全部通译一遍吗?” 黄芷汀顿时有些误会了,面色有些严肃起来:“怎么,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译出来。” 而随着她的语气转为严厉,周围的狼兵亲卫顿时都把手放在了兵器上,指挥室中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分。 通译不敢耽误,连忙一字不漏地翻译了一遍。结果是,整个指挥室的人都有些憋不住笑的意思,黄芷汀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这神甫怎么回事啊?瞧着怕不是已经耳顺之年,怎么说话这样轻佻,居然对一位未出阁的姑娘家说什么您的美貌无人能及,能一睹您的容颜是神对我的恩赐? 她突然担心,如果这事自己没有态度严肃的惩治,高郎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不过万幸的是,就在她的美眸中开始露出杀机的时候,那位通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都统,可否容小的多说两句?” 黄芷汀被他临时叫住,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说。” “这神甫说的那个贞德,是他们欧罗巴的一位女英雄,就像花木兰、佘太君那样的人一般,民间地位非常高,被称之为圣女(此时梵蒂冈还没给贞德封圣)。另外,这些番人的风俗与我大明迥异,其人在称赞女性贵族时,常常会称赞对方姿容,这在他们那里并没有不敬的意思。如果您……呃。” 通译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自己连忙打住了。 黄芷汀听了他的解释,面色倒是好了不少,但最后这一下却又让她生疑,问道:“如果什么?” 通译顿时支支吾吾起来,把目光投向高璟。高璟显得很莫名其妙,皱眉道:“你有话就说,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懂他们那的番话。” 通译没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道:“如果您……这个,呃,愿意照他们的规矩回礼的话,只需要伸出右手来,让他在您的手背上轻吻一下就好了。” 看来这位通译的水平也不完全到位,因为吻手礼其实是有很多讲究,经常要看情况来的。 其一,通常来说只发生在上流社会,这个倒是没问题;其二,很少针对未婚女子,当然这个倒也不绝对,尤其是双方年龄相差这么大的时候;其三,如果女方的地位更高,则男子不仅需要半跪,而且实际上不能真的吻上对方的手背,只是做个样子;最后,一般来说要不要行吻手礼,得看那位女性有没有主动伸手作下垂式,没有主动垂手的话,男方是不能主动的。 但这位通译在这个问题上显然也是半吊子,或者就是从别处听到或者见到的,并没有真的弄懂。 结果黄芷汀的语气陡然一下子就变得清寒如冰了,冷冷地道:“我宁可开战。”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神秘的菠萝”、“ddfdgds”、“athu”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90章 二虎竞食? 阿尔法罗的汉话的确不太好,尤其是他的汉话是跟着广东商人学,而京华的通译和黄芷汀却是用官话交流,这就更让他听不太懂了。 直到黄芷汀冷冷的一句“我宁可开战”,他才从她的语气和场中气氛陡然变得杀气凛冽中意识到出了问题。 他没有起身,却连忙转头朝那位通译问道:“周先生,出了什么问题吗?我感觉似乎有什么误会?” “周先生”当然不敢轻易转述,只能干咳一声,道:“黄副都统不接受你的卡斯蒂利亚礼仪,你必须遵照大明的习惯行跪拜礼,否则……战争。” 阿尔法罗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迟疑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问道:“只是以我个人的名义吗?” 周通译显然不理解其中差异,有些莫名其妙地反问道:“要不然呢?” “哦,那好办,那好办。”阿尔法罗明显松了口气,问道:“大明的跪拜礼是怎样的?双膝跪下并爬过去亲吻她的脚背?” “不不不!”周通译大吃一惊,脸都吓白了,连忙道:“你就远远的跪下,把头磕在地上别动,没让你起身的话,一直匍匐着就行,绝不能对她有任何冒失的亲近之举!” 阿尔法罗的确是一位虔诚的传教士,为了成功传教,不仅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甘愿牺牲诸如什么荣耀之类的东西,当下便道:“没问题,周先生,请转达我诚挚的歉意,我无意冒犯,并马上按照大明的礼仪来行事。” 说完也不啰嗦,很是干脆的转成了双膝跪拜的模样,并把头磕在地上,口中用很恭敬的语气说了一句什么话。 黄芷汀神色未动,朝通译望去,周通译已经解释起来,说这位传教士不是很懂大明礼仪,但自己已经纠正了他,他愿意按照大明的礼仪从新来一遍,并且向都统诚恳致歉。 “彼国道远,礼仪不通,亦是常理,这次我可以不追究。”黄芷汀脸色缓和了下来,看了一眼老老实实跪伏在面前的阿尔法罗,淡淡地道:“他既是来使,且让他起身答话吧。” 周通译这次亲自“指挥”阿尔法罗行事,让他在站起来前再叩首一次。 阿尔法罗起身之后,脸上的表情颇为平静,看起来他似乎并不觉得受辱。在场的京华舰队之人也好,黄芷汀身边的亲信也罢,这下倒对这“番僧”多了些好感,暗道:这番人虽然不知礼节,但看来倒是个能教化的。 事实上他们不知道,这里有个误会。 阿尔法罗并非西班牙国使,虽然他即便在西班牙国内也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但在他的理念中,只要他不是代表王国下跪,那就没有问题。因为从之前的介绍中,他下意识把黄芷汀在大明的地位看高了。 在欧洲,个人领地超过一万平方公里,拥有两万以上大军的人,绝对不是一个伯爵搞得定的,几乎都是公爵以上的级别。特别是那“两万常备军”过于惊人,很多公国的国君都没有这么强大的兵力,所以在他看来,黄芷汀应该至少相当于一位女公爵。 以个人名义向一位强大的女公爵致敬,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啊,有什么问题吗?没有。 所以误会就是这么来的。 然后他发现,这位“女公爵阁下”虽然对礼仪要求严格,必须按照她的规矩来,但她本人还是很客气的——因为她马上让自己起身了。 而大明这边的人也觉得阿尔法罗的表现还行,因为他不仅严格按照周通译的指点先磕头回礼再起身,甚至在起身之后还微微鞠躬致意。 这下子,礼仪上的问题就解决了,该到谈正事的时候了。 “问他此来何意。”黄芷汀并不是很懂“外交”,所以就按照军中接待敌使的标准来了。 周通译便转述了黄芷汀的话,问道:“都统问你,是为了什么事来见她。” 阿尔法罗道:“尊敬的女爵阁下……” 周通译打断道:“是都统!” 阿尔法罗心里有些不理解,但还是秉承着第一批来华传教士们“一定要入乡随俗”的提醒,点头道:“好的,好的,如您所愿。”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尊敬的女都统阁下,虽然您应该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但出于礼貌,我还是需要自我介绍一番:鄙人名叫佩德罗·德·阿尔法罗,我的父亲和兄长是卡斯蒂利亚王国的里奥哈伯爵,我是家中次子,因此从小侍奉上帝,并加入方济各会。 蒙圣座恩赐、国王恩准,先使我为圣何塞省神甫(注:此处的圣何塞不是美国加州的圣何塞,而是后世中美洲哥斯达尼加首都那个圣何塞),又为马尼拉代理省会长。 今天之所以来此,是因为我本来随着卡斯蒂利亚王国珍宝船队由马尼拉出发,原准备去马六甲与该地主教商议卡斯蒂利亚王国与葡萄牙王国在东方传教的诸事宜,然而在中途遇见贵舰队。 女爵……女都统阁下,请您知悉,我是为了避免两支强大但却初次在海上相遇的舰队发生误会,所以特来向您及您的舰队传达善意。” 周通译好不容易把这么老长的一番话翻译给黄芷汀,黄芷汀听完却并没有回答很多,只是淡淡地问:“你们表达的善意的方式,就是攻击我舰队的后卫编队?” “啊,那是一场误会,尊敬的女都统阁下。”阿尔法罗听完翻译,马上辩解道:“事情原本是这样的:珍宝舰队发现贵舰队一部始终跟随我们,舰队司令认为这个做法有违国际惯例,因此派出与贵舰队后卫编队对等的编队前去问询,但双方似乎因为不同的海上礼仪而发生了误会,导致了一场不必要的可悲交战。 在本次交战中,我方舰队拥有吨位优势,而贵舰队拥有火力优势,但最终是我方舰队首先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本可以避免的战事,因此率先撤出交战区域,回归大舰队之中,直到您的到来。” “我听到的汇报与你所言有些不同,不过我现在不想计较战事是因何而起。”黄芷汀淡淡地问道:“我只想知道,接下来你们选择是战还是和。” 阿尔法罗听得一愣,暗道:罗明坚神甫等人都说中国人行事谨慎,语言委婉,为何这位女爵阁下如此直白甚至咄咄逼人?看来她对她所拥有的武力极有自信。 但现在形式比人强,阿尔法罗必须有个明确回复,只好道:“女都统阁下,卡斯蒂利亚王国及我本人都对大明帝国的强大有着清醒的认识,我们对大明帝国毫无恶意,对您和您的舰队也同样没有恶意。 我方才已经说过,之前的交战是一场误会……况且从交战结果来看,我方受到的损失或许更大一些。我个人曾经随罗明坚神甫去过金港,有幸拜会过当地总督(翻译问题)高孟男先生和副总督高务勤先生,他们是真正的绅士,我们的交流非常愉快。 当时,我代表卡斯蒂利亚王国及菲律宾总督府与他们达成了多项口头协议,包括在菲律宾领地安靖之后,卡斯蒂利亚王国将派舰队访问金港,还将派出更多的商船赴金港开展贸易等等。我相信这都是有助于双方互相了解、互相合作的事情。 鉴于双方合作的美好前景,我与珍宝舰队司令迭戈爵士都认为,不该将今日发生的交战复杂化、政治化,我们诚恳的希望能够和平、友好的解决本次意外事件,并为双方将来的合作奠定友谊的基础。” 黄芷汀听完,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方才说,这次你本来是要去马六甲与当地主教商议一些传教上的事务?” “是的,阁下。” “很好,你既然开口闭口都说合作,现在我正好有一桩合作可以和你们谈,我希望你们能展现你所提到的善意。” “我感到非常荣幸,阁下。”阿尔法罗欣然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合作?哦,请允许我提前说明:珍宝舰队在马尼拉的时候,已经和京华公司南洋舰队泉州分舰队进行了一次庞大的商业合作,我们的船只上现在几乎装满了贵国的各类货物,已经无法再进行贸易了。” 黄芷汀微微摇头,道:“贸易的事不归我管,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我将洗耳恭听,阁下。” “本舰队正要通过马六甲海峡,我听说贵国国王同时也是葡萄牙国王……所以我希望你或者你们的舰队司令能够说服葡萄牙在马六甲当地的官员,让他们不要对我们的行动产生阻碍,最好是能够让我们在马六甲城停靠并做补给,你办得到吗?” 阿尔法罗之前已经思考过京华这么大一支舰队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所以现在他倒并不十分惊讶,于是他只是问道:“阁下,恕我冒昧,能不能询问一下贵舰队的目的地?” 黄芷汀略一沉默,点头道:“可以,我们要去缅甸。” 阿尔法罗微微意外,他还不知道明缅之战的事,不禁有些蹙眉,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个……不知贵舰队此去,是要给缅甸带去贸易还是战争?” “这和你有关系吗?” “和我的确没有什么关系。”阿尔法罗苦笑道:“但和葡萄牙人可能有些关系——确切的说,葡萄牙在缅甸有很大的利益。” 这一点,高务实曾经和她略略提到过,但高务实前世也没有特别关注过葡萄牙在缅甸的具体情况,只知道缅甸似乎有过葡萄牙雇佣军,所以只是稍稍提了几句,黄芷汀所知当然也就很有限了,于是便问道:“有什么关系?” 阿尔法罗于是便把他所知道的情况讲了一讲。 原来早在弘治六年(1493),就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不久,罗马教宗亚历山大六世为此时海上两强的卡斯蒂利亚和葡萄牙划定了瓜分世界的分界线,史称“教皇子午线”。于是西班牙人向西去了美洲,葡萄牙人则向东绕过非洲的好望角,一路向亚洲挺进。 葡萄牙的动作很快,1510年,葡萄牙人就占领了印度港口果阿;1511年,又夺下海上贸易重镇马六甲,从而占据了通往大明的海上要道。 1513年,第一个到达大明的葡萄牙人登陆广州。此后,他的同胞大批涌来,然后就赖在澳门不想走了,最终经过试探性的战争,葡萄牙意识到无法武力逼迫大明,只好以另外的迂回手段请求在那里“暂居”,当地官员从贸易考虑——当然也从受贿考虑——准许了。 而葡萄牙人进入缅甸,则比进入大明还早。在缅甸西海岸的阿拉干王国以及东海岸的孟族王国里,很早就有了葡萄牙商人和士兵。 缅甸东吁王朝统一缅甸的过程中,缅族军队在与孟族战士对峙时惊讶地发现,孟族人的部队里,竟然有穿着灯笼裤、留着络腮胡子的异族将士,他们使用先进武器,帮助孟族人死守城池。 不过,人多势众的缅族军队最后还是攻破了敌军的防线,并从孟族俘虏那里得知,这些异族人就是葡萄牙的雇佣兵。彼时的东吁国王对这些洋人以礼相待,说服他们加入自己的部队,甚至有葡萄牙人成为他的军事顾问。 葡萄牙人不止为东吁朝廷带来了军事知识,还带来了一种缅甸人从未享受过的东西——葡萄酒。很快,国王就沉溺进了酒色,行为变得怪诞起来。他调戏大臣的妻子,在朝堂上大讲黄段子,稍有不顺心,就要拿人行刑砍头。他的行为越来越引起国人的反感,不久在一次寻找白象的征途中,国王被手下的卫士杀死了——这个国王就是莽应龙的妻舅莽瑞体。 继位的莽应龙就是大明口中的初代“莽酋”。他和先王完全不一样,虽然他也欣赏葡萄牙人,但他只需要他们的军事能力,却远离他们的美酒。 莽应龙从俘虏的葡萄牙人当中选出了一批他看中的勇士,“发”给每人一位缅甸妻子,组成了一支“倒插门”洋枪队。这支队伍在他的指挥下,剽悍善战,无往不胜,在后面的统一和扩张大业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西部的阿拉干(后世缅甸若开邦),同样很好地利用了葡萄牙人,成为富甲一方的王国,不仅抵抗住了东吁王朝的吞并,还把领土向外拓展,从恒河到伊洛瓦底江,包括了整个缅甸西南沿海地区和现今孟加拉国的一部分。 阿拉干的财富主要来自于海上抢劫,以及用抢劫来的货物与内陆地区进行交易。阿拉干的国王向葡萄牙舰队开放贸易,设立通商口岸,并将港口作为欧洲人贩卖奴隶的中转站;他征召葡萄牙的自由枪手们,建立了一支颇为强大的海军舰队,在马六甲海峡一带大肆抢掠别国船只。 而在阿拉干国王的抢劫部队中,有一位来自里斯本的冒险家,名叫德布里托(filipedebritoenicote)。此人出身于一个贫穷家庭,年纪轻轻就跳上了一艘驶向南非的海轮,梦想摆脱贫穷。 不过他在南非没有找到什么好机会,反而辗转来到阿拉干,最终加入王国的海军,当时他已经从一名小船员成长为极富经验的水手和战士了。不久,他被国王提升为舰长,带领阿拉干的士兵,横行在印度洋上。 而由于他在阿拉干的经历,他一直觊觎缅甸,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机会去缅甸建立自己的殖民领地并获得国内的认可,任命他为当地的总督。 葡萄牙国内或者说果阿总督府非常支持他的冒险举动,已经向他提供了大量的资源。 也就是说,葡萄牙现在已经把缅甸当成了自己的一盘菜,只等着找机会下口了。 黄芷汀听完就明白阿尔法罗的苦笑是何意思了。 如果京华这次远征是为了征服缅甸,那么就相当于是在抢葡萄牙看中的猎物,实际上成了二虎竞食的局面。 ---------- 感谢书友“soviet2003”、“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91章 谁是虎,谁是食 这是一个意外情况,对黄芷汀来说,这意味着一种全新的挑战。 因为此次出征,她不再像过去一样只是一名将领,她还要考虑一些政治因素。 在她看来,高务实把这样一个局势错综复杂的南洋丢给她,既是一种信任,也可能是一种考验。 因为很早的时候她就发现,高务实想要的妻子,绝非一个只需要相夫教子就够了的女人,他似乎很欣赏那种能够展现自己光芒的女子。 最简单的证据就是,当初高务实奉调回京,他们两人事实上已经约定终身,如果换做其他男人,最简单也最直接的选择必然是黄芷汀请辞,把黄氏大权交还给父亲黄承祖,或者干脆交给弟弟黄应雷,而她自己要么留在黄家等高务实下聘,要么更绝一点直接跟他走。 但高务实丝毫没有考虑这种做法,而是把她留在安南,不仅给了她单独的“封地”,而且将她正式扶上台前,与岑凌一道,形成安南“广西派”的两大巨头之一。 一开始,她认为高务实这么做的主要原因,是担心岑凌在他回京后会变得不可控制,因此用自己牵制岑凌。 这个想法其实后来看起来也没错,但过了一段时间她才想明白,这只是一个最基础的安排,事实上高务实有比这更严密、更深刻的布置——他在故意给安南政坛制造派系。 因为在高务实离开之后不久,安南的朝政实际上形成了三个派系:京华派、广西派、本土派。 按理说,京华派和广西派都是“大明派”,应该天然形成联盟来压制本土派,但黄芷汀很快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广西派内部出现了分化。 这种分化还不是简单的分为岑派与黄派,说得诛心一点,其实更像是“拥明派”和“拥高派”。 黄芷汀发现,她和岑凌二人其实代表不了整个广西派,因为从广西“移镇”到安南的土司们,只有一开始随高务实南下安南时就派出主力的那一批才是和她与岑凌一样全力支持高务实,一切事务听高务实安排的。 而那些原本就没有出兵或者出兵很少的土司,则常常以大明忠臣自居,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听一个已经离任的“前广西巡抚”吩咐。 本来这也没关系,因为从行政上而言,他们现在首先得听安南都统司的命令,而安南都统司本身则因为《京华十六条》的关系被京华实际控制着。 但麻烦也出在了这里,京华集团是安南的国策集团不假,可都统使本人却终归还是莫茂洽。这就意味着在某些人眼里,莫茂洽依然是“安南正统”,而京华集团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古之相府”。 然后就出现一个黄芷汀原本根本没有料到的局面:一部分广西移镇而来的土司开始跟安南本地派私下交往起来。而最让她警惕的则是,她弟弟黄应雷居然也是其中之一。 时至如此,广西派内部就成了以她和岑凌为首的“拥高派”与另一批以赵氏为首的“拥明派”暗斗的局面。 赵家当初被黄芷汀施计坑过一把(见“按广西”卷),后来又因为高务实的移镇计划,不得不千里迢迢来到安南,虽说最后也没亏待他们,给分了一府(一个宣抚司)加两州,但实际上赵氏控制的地盘相比于广西时期,几乎只是一比一,只不过人口多了二十几万。 按理说这也是赚到了,可人心嘛,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赵氏依然觉得“凭什么岑黄两家暴富而我就平换?” 原本赵氏在广西时,就是土司中坐三望二的实力,现在自然就成了这一派的中流砥柱。 至于黄应雷……黄芷汀每次想到她这个弟弟就头疼。 实际上她很清楚黄应雷为什么会跟赵氏搅和在一起,原因说穿了很简单,黄应雷觉得黄氏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凭什么现在搞得跟分家似的? 明明家中有他这个男丁在,姐姐居然还能单独分出一支来?按照大明的习俗,虽然女土司不罕见,但女子继承的前提是家中无兄弟承袭。所以黄应雷觉得,既然有我这个弟弟,为什么还让姐姐承袭了一半走? 至于这份“江山”本来就是姐姐打下的……这无关紧要,规矩就是规矩,是我的就该是我的。 发现局面发展到这种情况之后,黄芷汀当时有些紧张,但很快她又发现了一个神妙之处,那就是这个局面可能是高务实早就料到了的。 因为京华派加上广西派内的“拥高派”,正好能够压制住本土派加上广西派内的“拥明派”。 这里就不得不说高务实的“分封”了,安南的南方三镇先不去说(在安南来说是刚刚开发未久的,而且是京华租借地),开发得最好的安南“原始版图”中,被高务实来了个“交错式”的“分封”。 大致是京华占据升龙和海阳府,算是“中心开花”之后又有一个往外联系的通道,然后黄芷汀和岑凌分占最东边和最西边,剩下的部分则由本土派和广西“拥明派”去“填空”。 如果这时候再把南方三镇也算进来,那么就形成了京华、黄芷汀、岑凌分别占据东南西三边以及中心,其余则由“不稳定分子”填满的局面。 在这种局面下,如果本土派和拥明派真有什么异动,高务实其实都能控制。 最大的可能是他们直奔升龙,而升龙有数万警备军可以坚守,实在坚守不了还可以走水路撤离。水路撤离又根据河道而有两条路,一条是直接出海,另一条是去黄芷汀的海东,怎么也不可能“死棋”。 如果他们不动升龙,那就只能往东南西三面去。南方三镇的情况黄芷汀本来不熟悉,但这次去金港看过之后,发现光金港周边就有那么多棱堡,一看就知道他们往南是死棋。 那么剩下两条路,要么向西找岑凌的麻烦,要么向东找她黄芷汀的麻烦,可是不管找谁,升龙警备军和金港警备军都可以随时支援。 尤其是她的海东靠海,以京华海上力量之强,要支援轻而易举。而去找岑凌的麻烦也不容易,因为西部是山区,岑凌就算遭到围攻也能固守很长一段时间,那时间已经足够两大警备军出动,配合岑凌来个前后包抄了。 这是安南的大局,一开始恐怕没人看懂,而现在随着时间推移,却发现一切都早已在高务实的预料之中,反制手段居然是老早就已经布置好了的。 不过,最近的情况出现了一点变动,那就是安南需要出兵“国外”了,而一旦战事顺利,将来的安南就会成为暹罗、老挝背后的那支手。此时此刻,安南如果还是只能靠着内部制衡维持稳定,就显得有些不妙,难以把力量集中起来。 此时的安南,就需要一个能够完全控制局面的人。 黄芷汀知道,本来这个人未必一定要是自己,选择高孟男也可以,甚至高务勤也行。但高孟男虽然姓高,可实际上他是高务实大伯高捷的养子,高务实未见得愿意把整个安南、暹罗、老挝以及柬埔寨四国之地交给他。 而高务勤呢,年纪小都只是一个方面,最关键的是他的能力没有得到过证明,高务实岂敢一下子丢给他“四国之地”? 这时候,最佳选择就只剩下和他有过终身之约的黄芷汀了。虽然黄芷汀加安南副都统一事不是出自高务实的授意,但他却立刻做出了相应的安排,包括将高璟调于黄芷汀麾下,也包括让黄芷汀亲自去金港参与阅兵、接收部队、视察防务等。 而这一切,对于黄芷汀而言都不仅仅只是任务,因为只要她想做“高夫人”,那么这些就都是责任了。 以前几乎只需要打仗就好,顶多是处理一个府的内政,而且这个府上上下下都是自己的亲信,事情当然好办。 将来要处理的不仅是如此复杂的安南内务,还有鬼知道会是什么局面的“外交”,困难当然就大得多了。 所以眼下出现的事正好可以拿来练手。 缅甸在大明看来是自己的外附土司,而葡萄牙也将其视为“下一道菜”,自己这位“高郎”的心思又不明确——他到底打算把缅甸怎么办?是让大明收回去,还是作为第二个安南处理? 他没说。 黄芷汀不觉得高务实是想隐瞒她什么,她认为高务实多半是自己也没决定下来,或许正在犹豫,或许是打算看情况再决定。 但高务实犹豫,不代表她也犹豫,事实上她一点都不犹豫。 在她看来,大明有没有缅甸这个外附宣慰司根本无所谓,以前也没当回事,要不是缅甸自己跳得欢,甚至开始窥视云南腹地,大明根本懒得管它死活。 而高务实这边,却是老早就在打缅甸的主意,又是接纳刀氏姐弟,又是联络纳黎萱,甚至连兵马都备好了。 所以在黄芷汀看来,自己这次出兵虽然是配合云南方面的反攻,但归根结底是要想办法把缅甸变成第二个安南。 既然是自家的预留地,某些后患就最好不要留——比如阿尔法罗提到的葡萄牙人德布里托,甚至最好是让葡萄牙人从此不敢打缅甸的主意,这就有点难办了。 且不说葡萄牙人不好处理,光是那个德布里托就很麻烦。 黄芷汀看过高务实画的局势图,那个“锡兰”离缅甸可不近,自己这次出兵是绝对不可能跑去锡兰捣毁德布里托老巢的,唯一的办法是引诱德布里托自己前来缅甸送死。 但自己此去缅甸,本身就要面临莽应里随时南下回援的压力,葡萄牙人的实力也很强,现在还要加上刚刚兼并了葡萄牙的西班牙人…… 等等,兼并? 黄芷汀心中一动,暗道:高郎说西班牙和葡萄牙本身是一对竞争对手,那个叫腓力二世的家伙是带兵进入葡萄牙然后强行登基的,那岂不是说…… 她美目一转,忽然对阿尔法罗道:“我曾听闻,葡萄牙人把持马六甲海道之后,大明商船不得西越,而大食、天竺商人不得东来,而今贵舰队从菲律宾而来,却欲过马六甲而返欧罗巴,看来是不在葡萄牙人禁令之列?” 阿尔法罗听了翻译,稍稍犹豫,终于还是摇头,道:“阁下误会了,葡萄牙王国暂时还没有放松禁令,本舰队之所以敢走,是因为舰队司令迭戈爵士身上带着腓力二世国王陛下的手令,他的身份……用贵国的话来说,算是钦差。” 谁知黄芷汀依然不依不饶,又问道:“这就有些奇怪了,既然贵国国王同时身为葡国国王,何以不能直接下令让马六甲的葡萄牙人放开禁令呢?莫非……这些葡国官员竟然胆敢抗旨不遵?” 这个年代愿意远涉重洋传教的神甫,毕竟大多都还有比较坚定的信仰,虽然明知道面前这位“东方贞德”是在套他的话,却不太愿意说谎。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苦笑道:“阁下,实不相瞒,葡萄牙国内的情况比较复杂。国王陛下虽然已经加冕,但葡萄牙国内的确还有一些反对的声音。况且,陛下一贯仁慈,也不愿将自己的意志全然凌驾于人民之上,因此这道禁令,短期内还不好由陛下来宣布放开。” 要是高务实在这里,只怕心里已经冷笑出声,因为他知道腓力二世在葡萄牙的统治现在根本就不牢固,甚至可以说随时都可能生出变乱来。 这个局面要从葡萄牙王位危机说起,当时是1578年夏天,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昂率领一支侵略军与摩洛哥被废苏丹阿卜杜尔·马利克二世在丹吉尔登陆。他狂妄自大,拒绝听从手下的建议,孤军深入敌人领地,与摩洛哥苏丹阿卜杜尔·马利克一世展开一场葡萄牙历史上最惨痛的战役。 是役,摩洛哥军队虽装备略逊一酬,但进攻十分凶猛,塞巴斯蒂昂率领的葡萄牙军队被迫撤退,接着在横渡马哈赞河时,这位葡萄牙国王意外溺亡,终年只有24岁。 这位老兄自己死了也就罢了,问题在于他是葡萄牙前国王若昂三世的独子,换句话说,若昂三世这一支到他这里就绝嗣了,于是葡萄牙王国悬空,必须按照血统选出新的国王。 与若昂三世平辈、处在当时葡萄牙国王第二顺位继承人的,就是他的妹妹伊莎贝尔公主。 这位公主是查理五世的妻子、腓力二世的母亲。因此,理论上来讲,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应该无可争辩地处在直接继承人的位置上。 而排在他之后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则是若昂三世的弟弟路易斯的私生子安东尼奥,他是克拉士修道院的院长;排在第三顺位的是若昂三世的弟弟、摄政大主教恩里克,他是若昂三世国王惟一活着的弟弟;而排在最后顺位的则是若昂三世的弟弟杜阿尔特王子的女儿卡塔琳娜女公爵。 结果,塞巴斯蒂昂死后,其父若昂三世惟一活着的弟弟、摄政的恩里克大主教先登上国王宝座。但是,恩里克国王当时已经64岁,体弱多病,不可能再有子女。一旦他去世,就只能由孙子辈的王储们来继承王位。在孙子辈中,腓力二世是排在第一位的,其次才是安东尼奥和卡塔琳娜。 但是事到如今,就不仅仅是血缘问题了,葡萄牙人必须考虑一件事:如果选择安东尼奥,则意味着选择了葡萄牙的独立;而如果选择了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则是选择了与西班牙王位的联合。同时,鉴于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强大,葡萄牙将来必然只能充当“小弟”的角色。 结果是葡萄牙贵族和上层社会都倾向于选择与西班牙联合,因为此时摩洛哥因为释放战俘向葡萄牙索取了大笔的赎金,贵族们急于补血,而选择了腓力二世,就是选择了财富——腓力二世拥有美洲的两大超级银矿和一大堆的矿产。 而且与西班牙的联合还意味着西、葡的两国边境的开放,葡萄牙本土以及其在东方、巴西的贸易就可以得到西班牙强大舰队的保护。可是底层的手工匠人、渔民和城市平民则公开拥护独立,因为他们本来就对贵族十分不满。 后来在王位的争夺过程中,安东尼奥由于有广大民众支持,被宣布为葡萄牙国王,腓力二世大怒之下,干脆直接带兵开进里斯本,在贵族们的拥立下加冕为王。 然而葡萄牙的底层人民并不喜欢这个被尼德兰宣布废黜的腓力二世,葡萄牙国内出现严重的上下阶层对立。 可以这么说,眼下的葡萄牙就像个活火山的火山口,随时都可能爆发,在这种情况下,腓力二世怎么敢直接解除马六甲通航禁令?要知道那些殖民地的殖民者,大多都是在国内混不下去才出去“开拓”的,腓力二世再刺激他们,这群人渣说不定就学着尼德兰人的样子宣布独立了。 黄芷汀不是高务实,她对葡萄牙国内的情况显然不可能如此了如指掌,但她对高务实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高务实告诉过她:腓力二世在葡萄牙的统治很不稳固,因为两国的矛盾是巨大的利益矛盾——西班牙一直觊觎葡萄牙在东方广阔的市场,而葡萄牙人则坚守《托德西拉斯条约》,认为教皇已经划分了双方的殖民范围,西班牙不能逾越。 高务实说,即便眼下葡萄牙上层想要借用西班牙的实力减轻自己的压力,但他们只想利用西班牙,而并不是真想和西班牙共享利益。同时西班牙贵族和国王也并不同心,他们只想要葡萄牙的市场,却不乐意帮葡萄牙擦屁股,因为眼下西班牙自己的麻烦也不少,尤其是尼德兰——那里的局势已经糜烂得不成样子,西班牙在尼德兰摆了八九万大军都要镇不住场面了,哪里还愿意去给葡萄牙当枪手? 黄芷汀第一次在阿尔法罗面前露出笑容,微笑着道:“我有一笔买卖,不知贵使是否愿意与闻?” 阿尔法罗眨了眨眼,微微躬身:“请阁下明言。” 黄芷汀淡淡地道:“大明将澳门转借给西班牙作为暂居地和交易点,同时驱逐葡萄牙人。” 阿尔法罗面色大变:“这……阁下,此言当真?” “当真。” “阁下,恕我直言,您是否能够保证您有这样的权限?” “我没有。”黄芷汀微微一笑:“不过,京华的东家高求真公能够保证。” “我听说过这位大明帝国最具学识的人,不过据我所知,他现在并不在帝国南方任职,我担心……” “两广总督张公,是他昔日在广西任职时的同僚,而且高公对张公有救命之恩,你既然学过汉话,应该知道在汉人眼里,救命之恩有多重。” 阿尔法罗深吸了一口气,喉头动了好几下,才问道:“兹事体大,我恐怕需要与迭戈爵士仔细商议才能做出答复,不过我想先问明一件事:阁下需要西班牙做些什么?” 黄芷汀再次笑了,这次是春暖花开的笑容。 ---------- 感谢书友“丕平献土”、“恐怖之源w”、“豆儿852”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本章说了点西葡局势,可能要被部分读者认为水字数,因此特意赠送了800字左右。 第1092章 取勃固 莫塔马湾的“湾尖”处有两大河口,正北方向的河口是锡当河的入海口,正西方向的河口则是勃固河的东出口。而此处“湾尖”虽然是两大河口的汇聚地,但地势开阔,水流平稳,加上陆地三面环绕,其实是一处很好的天然避风河口港。 然而由于东吁王朝是个陆权王朝,对于海洋比大明还要轻视得多,所以此处并未建设港口,周边的居民也不多,仅有几处小村庄,加起来人口最多数百。 京华远征舰队的一百多艘大海船这一日到达此地,几乎将此处海面遮蔽起来。 谅山号旗舰上,黄芷汀站在临时的点将台前,面前是为数高达数十人的水陆两系将校。或许是由于缅南气候炎热之故,她今日没有披甲,而是身着一身正经的大红纻丝武将官袍,胸前绣着象征三品武将的老虎补子,有着一种别样的美丽。 不过从她口中说出的命令,就不那么“美丽”了。 “黄豹,你带本部狼兵,乘船三艘北上,占领小城锡当,封锁锡当河河口。凡遇阻拦,持械者,杀;未持械者,逐。” “是,末将领命!”黄豹是黄芷汀麾下头号大将黄虎的弟弟,武勇略不及乃兄,但为人沉稳,甚至还考过童生,这在狼兵中来说,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了。 “高思进、阮松,你二人皆率本部为大军先锋,溯勃固河西进,若河道可通航至勃固城外则直抵其城;若河道淤塞不能直抵,则在不可进处落锚,下船前往。高思进为先锋主将,阮松为副。” “是,卑职等领命。” “另外,不论水陆,抵达勃固城外之后不得擅自炮击攻城,待会儿本都统会给你们两千份已经抄誊好的《讨莽檄文》。你们要想方设法让勃固乃至周遭百姓知晓,我大明天兵此来缅甸只为讨莽,除非遭到攻击,否则不会主动伤害孟族百姓一人,你二人可明白?” “明白,都统。” “我说的是不伤害谁?” 二人一愣,但还是答道:“百姓,不伤害百姓。” “错!”黄芷汀冷冷地道:“我说的是不伤害‘孟族百姓’。” “是是是,卑职听明白了,不伤害的是孟族百姓,缅族不论。” 黄芷汀瞥了他们二人一眼,没再说话,而是继续点将:“高璟,待我军主力上岸之后,你先在此港湾建些临时码头做停靠之用,然后派出舰队,分巡大光(后世仰光的旧名)、壁磅、直通、栋瓜、比林等处。若有临海渔村或大小城池,则射出檄文,使当地孟族百姓知晓我军来意。记住,非必要不得攻城,不得杀人。” “卑职领命。” “其余诸将各率本部,与本都统在此下船扎营,修整一日之后西进勃固,海症严重者留在此地营中安养诊治,本都统会留下五百人为伤患护卫安全。” “遵命!” 黄芷汀命令下达完毕,目光转向旁边的一位白人老者,微微一笑:“阿尔法罗神甫,德布里托的事,就麻烦你操办了。” 阿尔法罗微笑着躬身一礼,道:“都统阁下请放心,‘明军主力不在,军中虽有大海船百余艘却毫无防备,船上还载有用于收买缅甸各族的大量精美丝绸、瓷器’,这个消息足以让德布里托失去所有理智——在您的妙计之下,我认为他一定会来。” “再好的计策,也要有合适的人选来执行才有作用,阿尔法罗神甫,你的功劳一定会换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阿尔法罗微微笑道:“方济各会的传教士都是苦修士,我们不爱财富,所以我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期待的赏赐,我只希望大明帝国能够允许我深入内陆传播上帝的福音。” “马六甲方面的大明海商已经将我的亲笔函带回广州,要不了多久便会送达高中丞手上,我想他会为你想办法的。” 阿尔法罗微微欠身:“非常感谢都统阁下的引荐和帮助,圣父若是得知这一消息,必然会遥祝二位万事顺利。” 黄芷汀现在已经知道他口中的圣父就是之前传教士们在大明时所谦称的“罗马大僧”,也就是高务实告诉她的“罗马教宗”,据说其地位在欧罗巴比皇帝还要崇高和神圣。 她虽然不信洋教,但和普通的大明百姓一样,拜神不怕多,人家愿意“遥祝”那也是好事,至于说天主教的属性是一神教之类,她是不在乎的。 “也祝教宗陛下万事顺意。”黄芷汀淡淡一笑。 阿尔法罗谢过,心中却微微叹息,意大利战争虽然看似打完了,但教宗陛下的麻烦还多的是,怕是顺意不到哪去……不过这就没必要说了。 到了次日,黄芷汀带着修整一日的大军西进勃固。 走到离勃固只有不到三十里的地方,先锋军高思进、阮松派人来报,说勃固城守阿布拉邦已经派人联系他们,表示愿意投诚,不过城内有缅族军队两千余人,控制着城中的干邦沙底王宫和城门,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想办法,希望大明天兵给他三天时间。 高思进、阮松不敢做这个决定,所以立刻派人来报。 黄芷汀问左右,谁知道这个阿布拉邦的底细,果不其然无人知晓,只有一名很早以前随船来过缅甸做买卖的广东船老板表示听过这个名字,说如果没记错的话,此人是孟族出身的贵族,祖辈一直是曾经勃固王朝的高官。 既然是勃固王朝留下的孟族遗民,他的话就比较有可信度了,因为黄芷汀听高务实说过,缅甸三大族缅族、掸族、孟族之间局势紧张,如今的东吁王朝是缅族政权,不仅打压掸族,而且意图吞并孟族,孟族人在外力压制之下跳反不是奇事。 但黄芷汀没有三天时间给他,而是让人回复:不管你打算怎么投诚,明日午时如果勃固没有开城,那大明天兵就只好“夷平勃固”了。 当天下午,黄芷汀全军抵达勃固城外,近两万大军围困勃固。勃固城虽然是孟族旧都,但城池也并不算大——其实这年头就连欧洲都没几个大城,连米兰那种在欧洲排名前几的历史名城也只有五万多人口(城市居民),勃固这种大明眼中的蛮疆之地,城池能有多大? 黄芷汀横看竖看,这勃固城跟她之前广西时期的老家思明府海渊城也就大体相当,还不如桂林“雄伟”。而且更关键的是,勃固是个平原城市,还远不如海渊城那样易守难攻。 这就好办了。 次日一早,打着大明旗号的安南远征军摆开阵势,不说那近两万大军,单是乌压压三百多门大小火炮就让城楼上的缅族将领心惊胆战。 那缅族将领是见过自家葡萄牙雇佣军的火炮的,他本人虽然不懂火炮,但至少从大小上来看,眼下城外明军的火炮比葡萄牙雇佣军的火炮还大了一圈,甚至一圈不止,这仗可不好打啊。 但他深知勃固的重要性,不好打也得打,至少要拖延明军的时间,不能让他们轻而易举的扫除勃固及周边的障碍进军东吁,否则他就是死一百次也赎不了罪。 他二话不说就下令严防死守,并且很有担当的亲自站在城楼上指挥。 可惜就在他紧张的面对“大明天兵”,正在猜测对方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之时,他身后的阿布拉邦忽然抽出腰刀,对着他猛然一刀捅了个对穿,刀尖由背后刺入,在胸腹之处冒出来。 这缅将口中荷荷有声,似乎想说什么,但却终于只是吐出粘稠的腥血。而阿布拉邦则二话不说,又一脚踹出,将尸体踹倒,腰刀抽出。 阿布拉邦腰刀持于右手,左手则忽然高举一卷文书,朝着周围大喊道:“皇明《讨莽檄文》在此,大明天兵百万以从北、东、南三路围剿而来,莽应里身死国灭已是指日可待! 诸位!我等孟族遗臣,本就是大明藩属,昔日不过为莽贼胁迫而不得不暂且委身从贼,而今既有天朝诏命,何不张扬义旗,效忠皇明,兴复勃固?愿与我一道者……杀缅献城!” “杀缅献城!” “效忠皇明,兴复勃固!” 一大帮他安排好的“托”马上高呼起来,纷纷抽出兵刃,冲着缅军杀去。 是日,城下明军巍然不动,而城中血溅五步者数千,缅军、缅人死伤枕籍,城门口的鲜血更是从城内流出了城外,将那条并不算宽阔的护城河都染成一片血红。 不多时,勃固南城城门打开,原本只是挂名的城守阿布拉邦亲自带着一群身上沾满鲜血的亲信孟族士兵出城,迎接“皇明天兵”入城。 以谅山血战闻名于世的安南副都统使黄芷汀,这次却是兵不血刃的拿下勃固,控扼了东吁南疆重镇。 黄芷汀也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权限,按照这些南疆诸国的习俗,下令任命阿布拉邦“暂摄勃固副王”。 阿布拉邦自然喜不自禁。他家原本虽然是勃固王朝的高官出身,但一直没什么实权,真实地位其实挤不进“一线”,只是由于莽应龙征服勃固之后把那些真正的“一线豪门”杀了个干干净净,他这个“二线豪门”的子弟才得以冒头,被委了个勃固城守的职务。 但勃固城守也只是挂名,因为莽应龙当年根本不信任孟族人,用他当城守无非安定人心之举,所以城中的主将依然是缅族将领,阿布拉邦不过是一颗萝卜大印罢了。 虽说眼下这个勃固副王也不过是个名义,但大明的威势在那里,阿布拉邦觉得自己迟早是能“转正”的——他不认为大明天兵会常驻于此,因为在他看来,大明根本看不上缅甸这一亩三分地,打完莽应里就该凯旋而归了。 到那时,这副王可不就名副其实了? 至于明缅之战谁胜谁负,阿布拉邦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他一直觉得大明此前一二十年始终对莽应龙、莽应里父子的“逆天违命”反应不大,不过是因为没有上心罢了,大明一旦被惹毛了,开始认真起来,则“百万天兵”可真不是夸张之说。 这肯定是高看了大明的动员能力和后勤保障能力,然而事实就是,这年头的明边小国大多如此认为,因为纵观历史,明军认认真真打的时候,还真没有怎么败过,即便那场震惊天下的土木堡之战,大明连皇帝都丢了,结果也丝毫不肯退缩,硬生生换了个皇帝继续打。 如今大明皇帝依然姓朱,依然是那位曾经被俘的朱祁镇的后人,而此时也先何在?也先的后辈何在? 原历史上后金在辽东都已经开始吊打明军了,可周边的蒙古人也好,朝鲜人也罢,一开始却都不肯和后金合作,原因就是大明的“个性”太硬,而底子也一样硬,谁都不看好后金能撑多久。 事实上也是,若非后金出了个皇太极,努尔哈赤再迟几年死的话,后金自己就得把自己玩死了。 所以此时的大明在藩属国中的威信还是挺高的,至少在大明已经表现出“发怒”的状态时,很少有人怀疑大明不能碾压“叛逆”。 城中的清理还在进行,而阿布拉邦则已经得以拜见明军南路主帅、安南副都统使黄芷汀。 黄芷汀在城外时就已经临时任命他“暂摄勃固副王”,已经让他喜出望外,而这次接受他拜见时,居然又立刻再给了一个惊喜。 黄芷汀命他“召集勃固旧臣,建立勃固新军”,并且明确表示,大明(其实是安南)会给于其新军武备支援。同时考虑到勃固灭国已经长达三十余年,骤建新军可能一时无从着手,尤其是训练方面,恐怕难以迅速形成战斗力,因此大明(其实依旧是安南)会予以援手,派出军事顾问,指导编制、训练、后勤保障等各项事宜。 这对阿布拉邦来说可真是喜出望外的好事了。他家以前就没什么实权,没实权自然就表示对练兵不在行,给他自己弄,什么时候能弄出个名堂来,那可真没准。 人倒是好办,容易凑,但能不能打仗,尤其是能不能跟打遍南疆无敌手的缅军对阵,那就难说了。 现在有大明帮忙,亲自出来“带徒弟”,这可不是最好的结果? 他倒是没考虑大明会贪图他的兵权,因为在他想来,大明连缅甸这块地盘都看不上,他这点兵权顶个鸟用?何况按照黄副都统的说法,大明也不直接掌兵,他们似乎只是帮忙编练,这还有什么好说? “暂摄勃固副王”阿布拉邦殿下脑袋点得宛如小鸡啄米,立刻答应了下来,出了门就兴高采烈地去召集盟友、亲信,开始号召“孟族勇士”们踊跃参军了。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willwolf”、“阿勒泰的老西”、“玄游冥”、“hughjl”、“leexy”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93章 兄妹 “莽应里这厮走得可真慢,馨儿,我看你怕要算错一次了。”刘綎懒洋洋地靠着一棵大树,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口里则啃着一节甘蔗。 此处已是云南最西南部,天气早就热了起来,刘綎胸前的衣襟拉开了一些,但因为在妹妹面前,到底还算有所讲究,只是稍稍拉开透气。 “按理说应该不会这么慢。”刘馨微微蹙眉:“勃固失守之后,缅南一片大乱,据说孟族人已经打出了勃固复国的旗号。再加上又有大明天子的檄文在,勃固旧地的孟族纷纷反正,大有星火燎原之势。莽应里在滇南多耽搁一日,东吁城就多一分失陷的危险,我想不通他有什么理由不拼命赶回去追剿镇压……何以走得这么慢?” “我看啊,只有两种可能。”刘綎继续啃着甘蔗,口里含含糊糊地道:“要么这厮还心存侥幸,觉得黄都统那里只有两万人,而孟族人又不足为惧,东吁城自己就能顶住,直到他凯旋而归;要么就是咱们真的高看了缅军,把他们的行军速度料得太高。” 刘馨依旧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问道:“大哥,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莽应里十分谨慎,料到咱们会在他急于南归之时埋伏于此,所以宁可慢一点,也要走得小心翼翼,直到他确认不会遇伏为止?” “这个……”刘綎嚼甘蔗的动作停了下来,迟疑着道:“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但我还是不大相信,因为此前他救援岳凤的时候,反应就不算很快。哼,要不你让我故意放走岳凤,使岳凤在惊怖之下把缅南的情况传遍缅军,现在这狗贼已经被我派人枷锁进京了。” 刘馨失笑道:“大哥还在纠结岳凤的事?放心吧,他跑不了的,只要此计能成,别说岳凤跑不了,莽应里自己能不能跑掉都难说。” 原来铁壁关大捷后,刘綎便发布了“告各土司檄”的檄文,号召各土司“与我同仇”、“奋身立功”,“慕义效忠,谬力赴敌,或助兵以隶行,或助晌以奉战士;为我侦候得其声息,为我反间携其党与,为我挟刀刺之帐中,为我遮截遇之关外,为我特角击其侵轶,为我设履绝其归路”。 而邓子龙那边也进军顺利,大败罕虔,罕虔的儿子招罕、招色等逃往三尖山(在后世耿马西),与他们的叔叔一起,布置了五百多名药弩手,凭借险要的山势负隅顽抗。邓子龙从当地蒲人那儿得知上山小道,命令裨将邓勇等率军队直捣敌军老巢,又在山后设下伏兵,前后夹击,活捉了招罕、招色、罕老等30多首领头目,杀敌500余。接着邓子龙的军队收复了湾甸、耿马。 而刘綎则率军长驱直入,不久逼近岳风盘踞的陇川。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岳风知道大势已去,但不肯坐以待毙,遂令妻子及部曲先来投降。 刘馨与刘綎商议之后,判断岳凤这厮不是个老实人,即便是献上了妻子也未必就是真心请降。刘綎也觉得以岳凤过去的事迹来看,这人是没有良心这种东西的,很可能干出这种事,说不定到时候还想着诈降,然后忽然临阵倒戈之类。 于是刘綎便以送岳风的妻子回陇川为名,派兵直趋陇川以东的沙木笼山,抢先占领险要之处,然后才亲率大军进逼陇川。而早些时候,刘綎兄妹得知了缅南方面黄芷汀部已经拿下勃固的消息,遂拿这消息恐吓岳凤,让他知道跟着莽应里是没有前途的,莽贼身死国灭也不远了。 岳风知道已无法逃脱,只好到刘綎军中投降,“尽献所受缅书、缅银及缅赐伞袱器、甲枪鞍、马蟒衣,并伪给关防一颗”,但此时岳凤表示自己这几日因为心中畏惧,已然生了病,希望能单独关押。刘綎觉得这个条件倒也可以满足,就答应了。 本来到此都很顺利,谁知道刘馨比她大哥谨慎,她觉得岳凤的举动不太正常,有些像是在躲避与自己的妻子、手下等见面。躲避妻子可以理解,毕竟之前他的举动就有点拿妻子当诱饵,给自己创造出逃机会的意思,但躲避手下就说不通了。 于是刘馨立刻找人来验明正身,岳凤的妻妾、家丁亲信等一起被押过去“探视”,果然发现了问题:这个“岳凤”是个假货,真正的岳凤已经悄悄跑路了。 原来在此前几天,莽应里派来相助岳凤的缅将散夺,就已骑象逃走,仅留数十缅人留守陇川,而岳凤的本尊也悄悄跟在了散夺的队伍里,一同跑去找缅王莽应里去了。 刘綎让刘馨计算一下,看自己现在马上去追还追不追得上,刘馨只是稍稍计算便告诉他,追是可以追上,但她建议不必追,就让岳凤去找莽应里。 这个道理还没等刘馨解释,刘綎就恍然明白过来,她是想让岳凤把勃固失守的消息带给莽应里,因为这样做,说不定莽应里会因为急于回师救援首都而乱了分寸,给自己创造战机。 刘綎于是顺利地占领了陇川,“夺获缅书、缅碗、缅银、缅伞、缅服、蟒牙、衣甲、刀枪、鞍马等衣物甚众”。不过他心里还是觉得岳凤居然能从自己手底下跑掉有些让他丢面子,心里始终琢磨着到时候非要将这厮好好羞辱一番。 不过那是后事了,刘綎的军队就占领了陇川之后,便开始乘胜前进,分兵三路进攻蛮莫,蛮莫土司兵败乞降。 刘綎提出五项条件,要他在五天内作出答复:一是擒送陪臣;二是交出罕氏和干崖印信;三是献出缅王发给的印篆;四是交回被俘的居民;五是招降孟养。 蛮莫土司逃无可逃,打又打不过,只得接受投降条件,遂“擒献缅人一十八人,象一头,马五匹,并缅酋给伪关防一颗,诣军前投献”。接着,刘綎又收复了孟养和孟琏(后世云南孟连)。 刘綎进展如此顺利,自然是“夷缅畏綎,望风内附者踵至”,木邦罕凤、孟养思义等,都杀了缅甸使者,投归大明。而孟密的思混也派他的弟弟前来投降,献出了大象和缅王发给的印章。 但刘綎还没来得及南下木邦,已经投诚的木邦又被闻讯从前线撤退而来的莽应里给打下了,罕凤不敢再叛一次,又打不过莽应里,于是果断带着亲信跑来投靠刘綎。 刘綎和妹妹刘馨商议,认为直接去木邦没有意义,因为莽应里现在不可能还有心思继续在缅北耽误时间,他拿木邦只是因为撤退需要——木邦是他的来路,同时也是归路,木邦不通的话,他就困死在缅北了。 于是兄妹俩一合计,立刻连夜出兵,先是拿下猛卯安抚司,杀出汉龙关,做出直奔木邦的模样,然后大军转道西南方向,几乎是一路狂奔地埋伏在此。 此处是从木邦退往缅甸锡波城的必经之路,而锡波城背后则是本次莽应里发动大战的支点——缅北重镇阿瓦城。 按照刘馨的计算,早两个时辰前,莽应里的大军就应该到这里了,但眼下都快到了傍晚时分,莽应里居然还没出现,刘綎难免有些怀疑是不是出了问题。 如果单只有莽应里,刘綎倒不怀疑他肯定中计,但莽应里身边现在还有个岳凤,而岳凤此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溜掉过一次的,难保这次不会献策给莽应里,又避开了今天这一劫,那他刘某人的面子上就很不好看了。 他见妹妹还有心情说笑,不禁苦笑道:“馨儿,你大哥十几年攒下的名声在此一举,你就一点不担心咱们失算?” 刘馨诧异道:“这话怎么说的?就算莽贼运气好,这次让他走脱了,咱们无非是放弃这次机会罢了,接下去直接进攻阿瓦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莽贼后院起火,他能在阿瓦留多少兵马?” 刘綎摇头道:“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缅南打得太好。莽贼背后有咱们在追,他虽然急于回去救援东吁,却也不可能真把缅北直接让给咱们,所以还是要有所措置。有所措置就意味着他走不快,这样一来,缅南那边的战果就有可能更加辉煌……到时候两相对比,我这里的战果若是还比不上一个女土司,我这张脸可真是没地方放了。” 刘馨美目一转,面色却是不变,问道:“要是这样,大哥现在有两条路。” “嗯?”刘綎微微一怔。 刘馨道:“其一,在缅北大败莽应里;其二,直接放莽应里南下。” 刘綎微微诧异,问道:“大败莽应里可以理解,放莽应里南下却为何也是一种选择?” “莽贼南下顺利,所余兵马便多,届时黄副都统那边的压力就大,到时候能够守住战果就已经很难了,自然打不出什么像样的大胜来,最终只能撤走。如此一对比,大哥的面子就保住了。” 刘綎眉头大皱:“你希望我这样做?” “不希望。”刘馨一摊手:“我只是出于一个幕僚的职责,告诉你有这么一种选择罢了。大哥要是问我,我当然希望光明正大的打败莽应里,要不然我劝你来堵截他做什么?” 刘綎这才面色一松,点头道:“嗯,大哥明白了。”顿了一顿,又道:“那位黄副都统虽然是个女子,但从她谅山一战和这次远征勃固来看,的确不简单。这次平缅之战若是顺利,说不定我还有机会见她一面,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巾帼英雄。” 刘馨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大哥,你这人打仗没得说,某些方面还真是迟钝得可以……别说做妹妹的没提醒你,你最好不要对她有任何好奇。” 刘綎愣了一愣:“为何?” “嗯……如果你不怕高中丞降罪,倒是不妨好奇好奇。”刘馨轻哼一声:“咱们这位巾帼英雄,只怕老早就是高中丞盘里的菜了。” “你是说……”刘綎一脸讶然,眼珠子飞快转了几转:“她是高中丞的……那个……外室?” “不知道,说不定不是外室,没准是正室呢。”刘馨别过脸去,仿佛在看莽应里大军该来的方向,口里不咸不淡地道:“先是倾尽全力助高中丞平定安南,在高中丞回京之后不到两年,她又忍不住亲自北上,可惜很不巧那会儿高中丞又奉调去了辽东。于是,她又在朝贡副使的头衔之外多出一个商谈贸易的任务来,跟着追去了辽东……大哥,你觉得这不奇怪吗?” “这个……”刘綎道:“外室也可以这样吧?” 刘馨嗤笑道:“那高中丞的气魄可就真是比我想象的还大了——他把安南那么大的局面交给一个外室?你知不知道高中丞在安南投了多少银子进去了,现在又有多少资本?” 刘綎果断摇头:“这些事我不太清楚。” 刘馨道:“安南政务说是都统使自管,其实全是京华管着的。京华在安南北部有升龙城和海阳府,在南部有乂安等三镇地盘,这就是‘四府一京’。此外,京华还有升龙警备军和金港警备军一共八万大军,这八万大军名义上是安南都统使司的,实际上莫茂洽连一个人都调不动。 还有那个金港,据说其港口不比广州港差,而且整个城都是新建的,高中丞一力投资建成,大哥你说这是花了多少银子了?而现在,他把黄芷汀捧上副都统,在莫茂洽只是个萝卜大印的情况下,这个副都统是什么意思,大哥不会不明白吧?” 刘綎愕然半晌,好半天才道:“难道要明媒正娶?这……有点难吧?” “那就不知道了。”刘馨摇了摇头:“咱们这位高中丞不是普通人,说不定他有什么特别的法子呢。” 刘綎沉默了一下,忽然道:“馨儿,你认识高中丞也十多年了,你不觉得他是最适合……” “打住。”刘馨伸出一根手指:“我不想谈这件事。” 刘綎叹了口气:“可你年纪也不小了,这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要是高中丞都入不了你的法眼,我……” “我说打住。”刘馨面色一紧,忽然道:“大哥,你看前面,莽贼来了。” ---------- 感谢书友“zhou4770”、“myzen0915”、“秦朝小驻”、“willwol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94章 贼首可曾备好? 绵延十余里的军队在不算宽阔的山道上行进,金楼白象王的象征“金楼”、“白象”都出现在了大军之中比较靠前的位置。 白象好理解,就是白色的亚洲象,这种象自古就有,只是比例稀少,在缅甸、暹罗、乃至安南等地都被视为珍宝和圣物,严禁役使,必须虔诚供奉。 然而莽应里的父亲莽应龙认为自己不是普通人,所以他上台之后就号称“金楼白象王”,把白象作为自己的坐骑,成为圣上之圣。莽应里继承了父亲的王位,同时也继承了他的白象坐骑,此行军中的几头白象都是他的坐骑和备用坐骑。 至于金楼,倒有两个说法。一说是指东吁王朝征服勃固之后,由莽应龙提议建造的干邦沙底王宫(建设此宫之时莽应龙还不是缅王),这座王宫有七大殿,每一处都是通体金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座金城。而其高耸巍峨的主殿,看来便是“金楼”。 另一说则是出行,莽应龙自号金楼白象王之后,并不是直接一屁股坐在白象背上的,而是在白象身上装上了特殊的乘舆,那乘舆就像一座小楼,也是通体金色,富贵庄严之极。 只不过这样的乘舆毕竟有些重,即便白象也不能长时间驮着,所以行进之时,最多每过两个时辰就要换另一头白象来代替。 第二代金楼白象王莽应里现在就坐在他乘坐着“金楼白象”,带着他的大军缓缓向南而行。十余万大军簇拥着他,身边甚至还坐着一名艳丽的女子,只不知道是妃嫔还是什么,正拿着玉杯在喂他喝酒。 但莽应里只是面无表情地轻轻抿了一口便摆手推开,示意艳丽女子换乘。那女子蜷缩着朝他行以侧跪之礼,几乎是侧卧一般(参见前泰国女总理英拉拜见泰国公主)。 莽应里抬起右脚,用靴尖抬起那女子的下巴,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女子露出恭维之极的笑容,跪着退后而下,整个人像是一条扭动着却倒行的蛇。 山上的林中,猫着腰藏身在树后的刘馨轻轻冷哼一声。 刘綎在她旁边的另一棵树后也忍不住道:“这莽酋倒是过的好日子,我他娘的活了二十多年,还头一次看见这样的礼节。” 刘馨斜睨了他一眼:“你也想试试?” “这个……就算了,我估计这要逾制。”刘綎干笑道,然后又问:“是不是该发动了?他再往前走一段,我要亲自抓他可就不太方便了。” 刘馨直接摇头:“不行,现在发动的话,埋伏的火炮和钢轮发火雷不能全数发威,影响歼敌效果,到时候高中丞怪罪下来,大哥你怎么回答?他可是说得很清楚,莽应里的人头不重要,重要的是尽量歼灭缅军主力,削弱缅甸的战争潜力。” 刘綎答道:“高中丞的话我当然记得,但我看了莽贼这架势却想起一件事——咱们埋了那么多地雷,万一要是把他这金楼白象给炸毁,可就少了两件邀功的奇货了。” 刘馨却摇头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邀功请赏这种事,大哥尽可放一万个心,交给高中丞就好,那些金楼白象什么的,加在一块儿都没他帮你说句话管用。” 刘綎一想也觉得有理,便点头道:“也是,我只管打仗就好。”然后问道:“大概还有多久能发动?” 刘馨左右手各拿着一只小尺子比划了几下,似乎在心算什么,很快答道:“半柱香不到,大哥可以做准备了。” “就等你这句话!”刘綎立刻开始整理甲胄,然后朝身边的部下比划了几个手势,猫着腰从后头牵出战马,摸了摸马嚼子,又拍了拍马脖子,道:“再忍忍,现在可不能发出声音……走,咱们悄悄摸近一点。” 虽然说骑兵“逢林莫入”,但训练有素的战马并非不能在树林里行进,只是碍于体型,速度快不起来,而且不大灵便罢了。不过,从树林里杀出来还是可以办到的。 再说,刘綎所部的骑兵也不多,除了一百多探马之外,一共只有三百骑,算是刘綎本人身边的亲卫骑丁,全军加在一块儿还不到五百骑,典型的南方部队。 他集中了所部,见刘馨也穿着一身罩甲,手里牵着战马,不禁迟疑了一下,道:“馨儿,要不你就在这里观察大势……” 刘馨柳眉一挑:“怎么,人家黄副都统能领大军、征万里,我刘馨就上不得马,杀不得贼?” “你怎么老提她啊?”刘綎苦笑道:“你知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关心你。有道是战阵无眼,你要是受了伤,我怎么和父亲交待?” 刘馨却不理他,也检查了自己的罩甲、武器和战马,然后便小心翼翼牵着战马向山下摸了过去。 刘綎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周围招了招手,聚拢了几个人,交待道:“你们几个听着,杀不杀人无所谓,到时候老子的斩杀给你们一半。你们的任务是看紧了大小姐,她就是伤了一根汗毛,老子也要你们好看,听明白没有?” “明白!” “哈依!” 刘綎点了点头,正要跟着刘馨上去,却有一人拉住他,小声问道:“咱们是把大小姐围起来还是……” “你是猪脑子吗?大小姐多聪明你不知道?围起来她看不出来?”刘綎连珠炮一样呵斥道。 “那咱们……” 刘綎一瞪眼:“码的,老子怎么知道?自己想办法!”说着便丢下面面相窥的一群亲卫,自顾自跟上刘馨走了。 缅军规模虽大,士气看起来却不算太高,军纪也很一般,整个队伍走得乱糟糟的,很多人都在小声和身边的人交谈,叽里咕噜地用缅族语言说着话,时不时还叹气的叹气,摇头的摇头。 他们此次出兵北上,只有一开始的时候取得了不错的战绩和战果,到了明军开始收缩防线据地坚守,缅军几乎没有取得像样的突破。 尤其是腾越、永昌两大营临时组建之后,战局立刻就坏菜了。 腾越的刘綎打得岳凤等投靠缅甸的土司丢盔弃甲,一路杀过来简直是出入无人之境;永昌的邓子龙则直接从永昌南下堵口,把缅军主力摁死在了原地,死也攻不破姚关。 如此一来,原先缅甸计划中的岳凤一路取腾越,莽应里主力取永昌,然后双方合兵直奔大理,击溃沐昌祚洱海主力的计划就直接破了产。 紧接着,坏消息就更多了,比如说岳凤竟然连老巢陇川都丢了,南甸、干崖、陇川、蛮莫等宣抚司接连改换门庭,再次姓了朱。 而莽应里这边的情况也一样不顺利,邓子龙大败罕虔父子之后,亲自坐镇姚关,下战书挑衅缅王莽应里。莽应里大怒之下强攻数日,除了白白搭上七八千伤亡之外,连城楼都没上得去。 倚为长城之靠的葡萄牙雇佣军也不肯上前,说据他们观察,对方的火力很强,以自己那点人上去强攻纯属找死,建议白象王再想想其他办法。 但白象王什么办法都还没想到,更大的坏消息就随着岳凤而来了。 勃固丢了! 孟族人宣布孟国(勃固王朝)复国,但明面上却是号称“大古剌军民宣慰司”——这是过去孟国在大明的“编制”。 阿布拉邦那个废物居然在明军的鼓动下自封“大古剌军民宣慰司副宣慰使”,然后大肆招兵买马、拉拢孟族遗臣。结果不到十日,勃固旧地十三城直接反了六个,接近一半了! 幸好,孟国旧地五大重镇之中的勃生、土瓦、马都八(后世毛淡棉)三城还在掌握之中,只丢了勃固和大光(后世仰光),在莽应里看来局势还能够挽回。 但也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整个孟国旧地一旦全反,那就不是短期内能够解决的大麻烦了。 于是莽应里决定立刻撤军,不过在撤军之前,丢了本钱的岳凤觉得自己不能如此默默无闻,主动献策。 岳凤说,直接撤军必然被邓子龙牵制骚扰,不如先假意要发动一场规模巨大的攻势,因此全军稍稍后撤,离开邓子龙眼皮子底下,再做出四下伐木、收集大石的模样,实际上则广设假人,悄然于夜间撤离。 岳凤表示,如此一来,邓子龙担心我军攻势,必然全力准备应战,自然就不能发现我军撤离了。 莽应里大喜,立刻照办,结果邓子龙果然没有追击。莽应里遂放心大胆地南下,直到现在。 只是,撤离虽然顺利,但毕竟这次北上不仅功亏一篑,甚至闹得后院起火。莽应里心里还是十分恼火,连兰纳进献的美人儿都不能让他高兴起来了。(兰纳,暹罗西北部的一小国,眼下也是缅甸的附庸。) 而且这次缅北之战打得如此虎头蛇尾,自己南下平叛之后即便稳定住南方,北方的局势也已经大变,多年来的经营只怕是要毁于一旦了,这也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就在他一脑门子官司的时候,忽然听见“啾——”地一声利响,声音尖锐异常,听得人耳膜发酸,整个人都忍不住抖一抖。 莽应里抬头循声望去,却见一颗通红的火焰冲天而上,然后“砰”地一下炸了开来,化为点点星火。 莽应里并非战阵新嫩,他跟着父亲打过至少二十年仗,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某种信号弹,当下就准备喝令麾下注意偷袭。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他的叔父莽灼本来坐在另一头普通大象上闭目养神,此时却已经反应极快地用缅语大吼:“敌袭!就地防守,不要慌乱!” 莽应里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但并没有大意,而是也跟着大喊:“传令前后各军,就地防守,不得乱窜!” 此时,周围的士兵这时候已经开始自发的朝莽应里围了过来,将他护在最中间。 莽应里正怀疑为何埋伏的明军还没有动作,忽然前头山间猛然炮响,一颗颗实心炮弹打向人群。 这些实心炮弹并没有什么爆炸威力,但每一颗炮弹落入密集人群之中,砸死几个人却也相当轻松。再加上“砸”这种伤害经常让人骨肉横飞、鲜血四溅,看起来却相当骇人。 莽应里没料到明军还没杀出来,先来了一通炮击,虽然他想不通明军是如何提前把大炮安放在这种地方来的,但此刻却都先顾不得了,二话不说下令周围的象奴举起金梯,让他先下去避避风头——他也觉得这种时候呆在金楼白象上目标太明显了。 刚刚下了白象,忽然听得前军那边发出了比炮击还要巨大的轰响,“砰!砰!砰!”连炸了十几声,然后各种撕心裂肺的叫喊从数里外传来中军,听得所有人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炮,为何这么大的声音?”莽应里也被这连串巨响弄得惊惶起来,抓过身边的葡萄牙军事顾问就问。 “抱歉,国王陛下。我,我也没听说过这样猛烈的陆炮,一般来说只有舰炮中的长重炮才会造得如此巨大,而且……长重炮的响声和这种巨炮似乎有些不同,这个声音太闷了,我怀疑这是明国人的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倒是也不算说错,因为欧洲并不流行地雷,这东西在欧洲的武器体系之中要迟至日俄战争才被人关注,现在估计连影都没有。 然而中国早就有类似的武器了,在大明时期更是发展得很是全面,陆地上有一大堆各种花样的地雷,水里的水雷也不少,如“水底龙王炮”之类就是其中代表。 不过原先的地雷、水雷都比较原始,威力不大、引爆困难,而且还总喜欢搞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加在上面。 而在高务实正式涉足军工之前,他就将一部分改进过的地雷和水雷设计图交给戚继光试验过,后来京华自己有了军工体系,这些东西的发展就变得更加符合历史发展的“正确方向”。 今天刘綎所使用的地雷,是所谓“钢轮自发火”式的地雷,但它们是一种加强版。 怎么加强的呢?这种地雷本身是踩踏触发,但京华方面在高翊的改造下弄了个“连雷”结构,即这些地雷之间用导火索连接起来。 只要踩中一颗,钢轮击打燧石引燃火星,点燃掺杂了磷粉等物的导火索,这些导火索不仅会引爆这颗地雷本身,还会点燃连接的其他地雷,那边的地雷再继续引爆更多的地雷,形成“连爆”。 前军方面就是因为踩中了一颗地雷,导致连爆十余颗地雷,被炸了个人仰马翻,一时间哀嚎遍地。 其实他们还算运气好,因为限于这个年代的制造水准,即便京华的产品也会经常性哑火,尤其是这种连雷,中间断了一颗,后续的就可能都没了。 刚才这一串连雷其实一共连了三十颗,结果只炸了差不多一半就停了,至于问题出在哪,现在谁都不知道。 不过这也够了。 一颗金黄色的信号弹再次冲上天空,山上的炮火突然变弱了。 如果此时的缅军中还有人能够镇定地听一听,那他就应该发现,前军和后军依然在受到炮火轰击,只有中军方面的火炮停了。 紧接着,缅军两侧的山上忽然杀声震天,无数明军扔掉草扎的伪装,穿着南方薄薄的鸳鸯战袍,套着罩甲杀了出来。 一员精悍之极的明将骑着极品的乌珠穆沁马,挺着斩马刀一跃而出。他随手一刀将面前一个倒霉鬼缅军斜斜劈成两半,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脸。 明将口中发出骇人的厉啸,指着那金楼白象的方向大喝一声:“莽应里何在?贼首可曾备好?爷爷来取了!” 这明将一上战场便张扬至此,除了刘綎还能是谁? ---------- 感谢书友“清茶待客”、“火狱之劫”、“athu”、“系统崩溃”、“书友141205205311512”、“阿勒泰的老西”、“书友20181125215717926”、“关键时刻r5个”、“leexy”、“剑无双双”的月票支持,谢谢! 看到这么多月票才发现又是新的一月了,祝大家返工顺利,事业高升^_^ 第1095章 将军神威 刘綎出现的时机不错,计划也够精妙,此时缅军因为人数众多,被明显分成了前后中三个部分。 前军后军都在挨炮击,还有鬼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地雷。按照过往的经验,此时最要紧的不是立刻还以颜色,而是赶紧把军心稳住,以免出现溃乱,尤其是由点及面的整体崩溃。 缅军这些年就没停止过征战,因而经验还是很丰富的,前后中三个部分都很默契地选择了就地集结防守。 但就地防守的好处固然是不容易崩,可坏处也比较明显,那就是三方脱节,谁也别指望对方能来拯救自己,大家只能各凭本事争取生机。 可惜刘氏兄妹要的就是这点,因为刘綎的兵力对比缅军而言严重不足。哪怕是伏击,他也做不到三线通吃,顶多只能集中一线打狠点,而另外两线则只能以拖延、迟滞、混乱对手为主要目标。 本来按照刘馨的战前计划,她是想要打后军的。因为在这种局面下,重点打后军则对方前军和中军大概率会加速逃离,而后军能逃多少则全看自己的造化。这样一来,对明军而言就最容易取得更多的斩杀,整体战果最好。 然而刘綎不同意,他认为最好的战果就是莽应里的人头,只要莽应里一死,缅军就算崩了,哪怕不崩,逃回缅甸也会群龙无首。 刘馨不太认可这一说,因为莽应龙当年并非只有莽应里一个儿子,他还有个弟弟莽应瓦。甚至哪怕不算弟弟也没关系,因为莽应里已经快五十岁了,他还有儿子莽时等人随时可以继承王位,这些人总不能一网打尽吧? 这话显然有道理,刘綎稍稍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决定打中军。因为他认为即便缅甸方面在莽应里被杀之后不会群龙无首,也一定会有一个混乱期,这个混乱期对大明也很有用——后续的援军也好,更充足的粮饷也罢,这些都需要慢慢抵达、部署到位。 刘馨觉得她大哥没有搞明白一个问题,就是朝廷的目标和他的目标可能并不相同。 按照刘綎的意思,当然是除恶务尽,这缅甸一战既然开始打了,那就是不把缅甸彻底打服不算完的局面。 但刘馨总觉得朝廷恐怕不是这么想的,或者即便这么想了,也力不能及。 这是有根据的:朝廷这次动兵,别看光是云南就有十万大军动了起来,还要加上一些土司,看起来声势浩大,不比号称二十万大军的缅军少多少。 但只要再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这十多万大军里头,真正担当刀尖的兵力一共就两支,即刘綎、邓子龙两军——而这两军即便算上临时加强进来的援军,全部加在一块也就两万不到。 而与此同时,按照高务实暗地里传来的消息,安南方面出的兵都比朝廷多!安南方面出动了陆军三万多人,还有海军两万人(她对舰队的归属权不熟,错以为是安南的),光是这里就有五万大军了。 更别提高务实还联络了暹罗黑王子纳黎萱、老挝刀家姐弟等缅甸的反对者,他们手头到时候会有多少兵?具体不知道,但几万总得有,哪怕战斗力不强,人数总是明摆着的。 这么回头一看,大明居然是实际出兵最少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朝廷要么是不肯出兵,要么是出不了。 出不了足够的兵又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兵力不够,要么是银子不够,当然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银子不够是肯定的了,因为刘馨已经知道,朝廷都开始发“债券”了。她一看就知道这肯定是高务实的手笔,但高务实能够操作出“债券”不奇怪,朝廷能容忍多大的“欠债”规模却不好说。 按照刘馨的想法,大明这个朝廷保守得要命,只怕未见得肯搞赤字财政。当前这一笔“债券”那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才发的,等战事一平稳,云南可以确保无虞之后,朝廷首先要做的恐怕就不是什么除恶务尽,而是赶紧还钱,确保自己无债一身轻。 至于兵力么……其实也紧张。因为明朝不是红朝,兵力这玩意分了三六九等,云南方面能够拿出来打进攻的,除了刘綎、邓子龙手里的这不到两万人之后就没剩多少了,而那些兵力也不敢都派出来——周边一大堆的土司,鬼知道他们有没有“通缅”?要是前脚大军刚出去,后脚云南就被造反的土司占了,这责任谁负得起? 可惜刘馨毕竟不是黄芷汀,她对刘綎只有建议权,刘綎坚持要打的话,她也拦不住。而且她很清楚,刘綎之所以非要打莽应里的中军,很大程度上也是不得不争这个功。 此前一段时间,刘綎虽然势如破竹,但打的都是缅北的土司宣慰,战功成色不太足。陇川一战本来有机会跟缅军交手,谁知道缅军提前跑了,连岳凤本人都玩了个金蝉脱壳,害得刘綎几乎只拿了个空城。 而邓子龙方面则不然,他不仅在姚关硬生生顶住了缅军主力的进攻,居然还有余力清剿了罕拔那一家子,这就不能不让刘綎感到压力山大——邓子龙虽然主要是守,而且有姚关天险可以凭恃,但那也得考虑兵力对比啊,邓子龙的兵力几乎只有缅军的十分之一! 所以站在刘綎的角度来看,这一仗实际上也是他和邓子龙分高低的一战,既然如此,那当然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最无可争议。 哦,不是上将,是国王?嗯……那更好。 刘綎杀出来的时候,缅军中军的阵型刚要稳定下来,结果被他一阵冲杀,一百多缅军很快就报销了,单他个人就连斩了十余人,其中有三个看起来应该是将领的。 刘馨也接战了,不过她身边的亲卫过于勇猛,一些敢于阻拦的缅军连和她照面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被斩于马下。 她很快发现了异常,但并没有呵斥亲卫们,而是故意朝着一名明显衣甲华丽的缅军将领冲去。 那员缅将年纪不小,估计已经五十出头,他见对面一员女将冲来,而麾下亲卫更是极其勇悍,却也丝毫不见慌张,冷着脸指挥身边的亲兵迎敌,自己也杀将过来。 然而刘馨在双方交战之后立刻一拉马头,斜斜里杀往另一边。 刘馨用的武器却不是刘綎那样的斩马刀,她用的是长枪,而兄妹二人的战斗风格也完全不同。 刘綎的风格和他少年时代没有多少区别,势大力沉,一往无前,丝毫没有半点花哨,能一招杀敌的绝对不用第二招,经常还会强行一刀将对方的兵器斩断,顺势把人劈死砍伤。 而刘馨则很少与对方兵刃相接,更多的时候是靠着灵巧的枪法抢攻,依靠刁钻的角度和速度直接点杀,非到万不得已坚决不做格挡,即便对方攻来不得不防御的时候,她也会采取卸力的方式应对。 简单的概括就是一个主“猛”,一个主“巧”。 刘馨这边连杀四人,奉命护卫在她身边的亲卫又围了过来。这些亲卫紧张得要命,生怕出现万一,事后被刘綎拿来祭旗了,是以刚才一见不对就找机会丢开那缅将,再次将刘馨给“保护”起来。 刘馨也没办法,只好任他们去了,自己则看了一眼局势,发现刘綎正朝白象聚集的那边冲去,但背后插了两支箭。 羽箭对于大将而言并不可怕,因为高级将领身上的甲胄都是真材实料的好货,加上现在京华的冶炼技术比过去更好,刘綎背上这两支箭根本不会伤到他。 但刘馨知道,大哥这么快就中箭,本身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缅军的抵抗不弱,而且刘綎本身冲得太猛——冲太猛才可能后背中箭。 她很快打定了主意,娇叱一声,策马便向刘綎所在的方向而去,打算护住刘綎的后路,以免继续深入之后陷入重围,她身边的亲卫没有二话,也跟着去了。 但此时出现了一个之前没有料到的情况,那就是象兵反击了。 象兵是缅军的特色兵种,刘家兄妹战前就有考虑和安排,按照之前高务实安南之战中与象兵交手的情况来看,大象的弱点是怕巨响和火攻,因此今天的伏击也是从炮击和地雷开始。 但中军这边由于是预定的主战区,所以没有地雷,以免把自己给炸了。炮击的巨响对大象也有足够的影响,那些大象在伏击发动之初就陷入了混乱,狼奔豕突、四下乱冲,对缅军的阵型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然而此时刘馨却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象军整体虽然算是崩了,到现在也没能集合起来,但那批白象却没崩。虽然其中好几头白象都嘶鸣了几声,大鼻子一甩一甩的,显得有些焦躁,但却仍然乖乖地服从象奴们的指挥,正在进行编组列阵。 而更糟糕的则是,这十来头白象的目的很明确,全都正对着刘綎! “大哥小心那些白象!”刘馨一边带人杀散刘綎身后的缅军,一边冲刘綎大喊道。 刘綎听到身后妹妹的示警,右手一刀将面前缅军的人头劈开,伸出左手抹了一把被溅了一脸的鲜血,朝那白象阵看了一眼,也不由得心中一紧,暗道:这些象怎么没疯?而且怎么好像还格外高大一些?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斩马刀,心道:码的,我这刀虽然是王家特制的,但这些畜生个头如此巨大,除非直接捅进心脏或者砍掉脑袋,否则只怕没戏。可他娘的这些白象太高了,怎么砍得到脖子?心脏……去你奶奶的,大象的心脏在哪? 最不好对付的敌人就是根本找不到弱点何在的敌人。 要知道成年亚洲象的身高能有三米五以上,体重高达五吨,而现在这个时代生态环境没有破坏,缅甸等地又把象视为天赐之物,保护得挺好的,他们选给缅王的白象,哪头不是象中极品? 任是刘綎凶猛如虎,面对这些一丈多高的巨大白象也只能抓瞎。 但刘綎这边发愣,不代表对方也会陪着他发愣,对方的象群已然冲了上来,为首的一头巨象上骑着一个身着金黄色袍甲的老将。 说是老将,其实也不是很老,跟之前那缅将差不多,看起来五十出头的样子,而且与之前那缅将长得很像。 此人手中持着一根约莫有一丈来长的特制长矛,看来是象战的特殊武器,其矛身似乎与狼兵们的武器类似,是竹制的,但用金漆刷成了金色。 刘綎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子就估算出来一个关键数据:就算自己骑术极佳,避开了白象的冲撞和对方的长矛攒刺,但自己手里的斩马刀最多也只能够得着对方的脚,杀敌那是想也别想。 这他吗没法打,得另想办法…… 但偏偏他是刘綎,正面与人对敌还从来没有主动避开过,所以他又不大乐意先撤开。 这一犹豫,对方已经冲了过来,那缅将用汉话大喝道:“兀那明将,可曾听说过我莽灼的大名!” 莽灼?听过听过,莽应龙的弟弟,莽应里的叔父嘛,你的人头也是值钱的。 刘綎这厮一听对方居然还是一位皇叔——不对,好像是王叔——不仅没有退,反而一下子兴奋起来,大笑道:“某正愁你那没卵子的侄儿逃得太快,没有人头好下酒,你就送上门来了!妙哉,妙哉……莽灼,你的人头某今天非取不可!” 莽灼听得大怒,他虽然会汉话,但显然用汉话骂战不是他擅长的,当下气得哇啦哇啦一通乱骂,拍打着白象加速上前。看那模样,今天非要把面前这大言不惭的明将踩成肉泥不可。 而刘綎的反应更是诡异,他居然也策马上前了,而且还是极少见的陡然提速——这要不是因为他的坐骑是高务实送他的顶尖乌珠穆沁马,战后这匹马非得休养两三个月不可。 莽灼莽王叔显然也没料到这一点,但他并不慌张,反而冷笑一声,提起那根超长的长矛猛然刺去。按照他的想法,就算对方的战马会下意识避开白象,自己这一矛也能将刘綎捅个对穿。 莽灼也是跟着莽应龙杀遍中南半岛的缅军名将,即便年纪已然偏大,但年纪大之后,下降的主要是耐力,临时的爆发力还是有的,而经验不会随着年纪下降,所以他有这个自信。 然而刘綎毕竟是刘綎,他不仅不躲不闪,反而在那长矛的矛尖已经离他的身体不到一支手臂长的距离时猛然弃刀,双手飞快伸出,诡异地一旋一拉,同时大喝:“给爷下来!” 莽灼还没弄明白什么情况,就只觉得手中的长矛传来一股巨力,仿佛自己是抓着白象正在猛然回抽的鼻子一般,根本抵挡不足,整个人一下子腾空而起。 他居然被刘綎这一下子给反过来挑飞了,当场演示了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刘綎身后的明军见状,一个个心潮血涌,兴奋大吼道:“将军神威!大明万胜!” ---------- 感谢书友“玄游冥”、“myzen091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96章 公主召见 缅甸方面打得如火如荼,高务实在京师的日子倒是波澜不惊,除了帮三位门生打招呼铺垫前程之外,他主要的任务无非就是筹款。 京华的金字招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能比户部还坚挺,京中的有钱人不拘是勋贵、富商还是官员,就没有谁觉得“滇战宝钞”在有了京华兜底之后还能有什么信誉危机的可能。 既然信誉不成问题,钱景么……反正高务实说没问题。就算把高务实承诺的钱景打个对折,大伙儿也觉得可以接受,毕竟这年头的现银拿在手里是越发的没用了——说起来这个思路好像最早的时候就是高务实提出来的,他说钱就是要用来生钱的,如果不能,那这些银子就和砖头没什么两样。 钱生钱固然是好,但在高务实横空出世之前,大伙儿的生钱能力却实在不值一提,最常见的理财手段无非就是买地。 然而事实上土地回本生钱是很慢很慢的,就这么说吧:通常买一亩地所花出去的银子,没有三十年回不了本。 这玩意儿最大的好处无非就是保值,换句话说就是赚得虽然少,但一般不会亏——你非要说连年都能赶上洪灾、旱灾、蝗灾挨个拜访,那就没意思了,这运气还投资啥啊,直接向老天爷认栽得了。 然而从高务实的京华出现之后,几条崭新的发财之路就出现在大伙儿眼前了。港口、海贸、边贸、私矿、冶铁、卖煤、香皂、晒盐、军工私营、水泥基建、重开禹瓷,甚至还放印子钱——当然了,京华钱庄放贷收的利息很低,至少在这个时代来说很低,楞说它是印子钱,好像有些砸印子钱的招牌。 总而言之,京华的特点就是做什么都赚钱,大家伙被晃得眼花缭乱之后只记得一件事:跟着高务实投钱是不会亏的,所以“滇战宝钞”肯定也不会亏。 至于说他有什么手段能把打仗变成赚钱,这跟大家都没关系,总之交给他去办就好。 开玩笑,现在能买到“滇战宝钞”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大一帮子有头有脸的人物砸进去好几十万两银子了,缅甸敢不出血?王宫都拆了他的! 因为这种心态的加持,高务实在京里连发了三批滇战宝钞,要不是横看竖看都够把缅甸打两回了,高务实就算继续再发两批都没事,总会有人愿意出钱。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深刻的体会到,后世某些国家因为财团的利益而打仗真不是说笑。掌握着权力的上层阶级中只要有一批人都和这场战争挂上了利益的金钩,这战争就一定不可避免,而且一定要打到分出胜负不可。 滇战宝钞这件事,一开始是他牵头,到了发行第二批的时候其实就没他什么事了,高国彦处理得干净利落,他顶多只需要告诉高国彦怎么按比例分配这些债券。 于是一时之间他居然还有些悠闲了下来,竟能抽空去白玉楼那边住着。 直到某天,宫里出来几个小宦官请他入宫,说是有人要见他。 高务实有些纳闷,现在前线顺利,后方也有钱,这时候皇帝找我干嘛?难道不是皇帝找我,是黄孟宇或者陈矩要见我? 要是他们俩要见自己,那应该就是有要事了,没准是张鲸或者刘守有搞出了什么幺蛾子,不然就是黄孟宇和陈矩想出了对付他们的办法。总之事不宜迟,这就去吧。 高务实没多想,带着家丁就上了路。由于他兼了兵部右侍郎之后已经不便在京中骑马,现在出行基本只能乘轿,结果上午出发,到了将近中午才得以入宫。 不过这不是大问题,黄孟宇和陈矩是内廷的“首辅”、“次辅”,赶着饭点进去不怕饿着自己。 然而意外的是,进去之后没走多远,高务实就发现不对劲,怎么一直往皇宫西面走? 他下意识站住,左右看了看,问道:“列位,这是要带本部院往慈宁宫去?” 打头的宦官连忙躬身道:“中丞说笑了,咱们几个是长春宫的奴婢,中丞这条路往前再走一会儿,左转是慈宁宫,继续走便是长春宫。” 这倒不必他说,高务实在宫里混了十年,尤其是在先帝还在位时,他经常要跟着朱翊钧去后宫拜见两宫和各嫔妃,所以他连后宫都是熟门熟路的,这路其实根本不用这宦官介绍。 但问题是,去长春宫干嘛? 高务实没有挪步,而是皱眉问道:“永宁长公主召见?” “是,中丞。”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问道:“恕我冒昧,此事……长公主殿下可曾向皇上或者皇后奏禀?” 他是外廷臣子,长公主在宫中召见,按例应该是向皇后奏禀的。之所以高务实还提到朱翊钧,主要是因为朱翊钧这个大哥对弟弟妹妹格外好,而永宁公主的婚事最后闹成那样,虽然不是朱翊钧的原因,但朱翊钧对她仍然很内疚,所以如果她直接奏禀皇帝也是说不得过去的。 那宦官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给高务实,笑着道:“若无皇后娘娘的懿旨,咱家也出不得宫呀。” 高务实听了这话才想起来,大明的宫廷规矩严格得很,在不算皇帝和两宫太后的情况下,后宫里说了算的只有皇后。其他人,不管是嫔妃也好、公主也罢,都没有话事权,连手底下的人都出不了宫,必须先找皇后请旨才行。 他接过令牌看了看,的确是坤宁宫的宫禁令牌,这才放下心来。 王皇后跟高务实见面虽然极少,但双方是一条战线上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相信王皇后不可能害他。 于是继续向前走,不多时便到了长春宫。 长春宫是永乐年间建成的,嘉靖十四年时曾经改称永宁宫,后来朱翊钧封了朱尧媖永宁公主,让她住在此处,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重名之故,又把宫名换了回去,继续叫长春宫。 到了长春宫之后,高务实被请去西配殿。这西配殿叫做承禧殿,与皇帝喜欢在西暖阁接见臣子一样,宫里其他各宫的公主如果接见外人,大多也在西配殿。 承禧殿的殿门口只有两名宦官和两名宫女,殿门大敞四开,高务实还在门口便已经看见殿中那个窈窕的人影。 见宦官和宫女似乎都没有通传的意思,高务实只好在门外站定,大声道:“臣高务实,见过长公主殿下。” 里头的女子正是永宁公主,她似乎是在看书,听了高务实的话才放下手中的书册,轻轻颔首,露出一抹微笑:“高中丞免礼,请进。” 高务实便走了进去,还没站定,永宁公主又吩咐道:“高中丞请坐。” “谢长公主赐座。”高务实在宫里只能步行,这长春宫又有些远,倒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了。 永宁公主笑容更盛,仔细端详了高务实一会儿,才道:“高中丞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高务实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答道:“公主倒是清减了些,不过却也更显秀雅。” 这话按说有些逾越了,但以高务实这样的身份,他的确不怕公主,再说他之前也帮过永宁公主不少忙,自认不会因为这点事惹公主动怒。 永宁公主的确没有动怒,只是稍稍挪开目光,答道:“孀居逾年,自难富态。” 高务实这才想起永宁公主的身份比较特殊,她虽然连洞房都没有过,但名义上的确是“孀居”,想到这里,高务实也有些遗憾,叹了口气,道:“花非花,雾非雾,总是造化弄人。” 他怕永宁公主又说些让他难以回答的话,又问道:“不知公主今日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永宁公主似乎觉察出高务实的心思,眸中露出一抹哀伤,但却很快掩饰过去,面色也沉静如水,说道:“前次你帮本宫弄了个‘慈善基金’,本宫每隔一段时间会从黄掌印那里得到名册,其上都是钱花在何处的记载……后来本宫细细看了,发现此中以资助灾区为主,是么?” 这个问题嘛,其实高务实也不太清楚,因为这事他早就交待京华钱庄代为处理了,不过他之前的确是交待尽量往灾区用这些银子,只是要打着永宁公主的旗号。 “是有这么回事。”高务实面不改色地道。 “我能……把这用处改一改吗?”永宁公主这话的底气似乎不是很足的样子。 高务实倒无所谓,反问道:“殿下的意思是让臣把钱拿回来么?这事好办,待会儿臣出宫之后,把经手的人叫来问问,看现在公主的基金还有多少银子,然后让他们过下账,最多两三天就能把银子还给殿下了。 不过,在商言商,按照臣与殿下旧时所说,这‘永宁公主赈灾基金’的本金是公主赐田的折算,而公主基金后来的赈灾银子,实际上是这笔折算进入京华的某项生意之后所生的红利,所以现在基金所拥有的数目,大概只是本金加上尚未赈济出去的余钱,可能并不比本金多出多少,这一点还请典型先有所准备。” 谁知道永宁公主大摇其头,连忙道:“我不是要把钱拿回来,只是想换一种用法。” 高务实想了想,猜测道:“是……暂不赈济了?”他心道:或许这姑娘终于想开了,要用钱了也说不定。 但永宁公主还是摇头,道:“我此前召见过一个人,你认识的。” 高务实反应很快,问道:“殿下是说安南黄副都统?” “高中丞对黄姑娘的行踪真是了如指掌。”永宁公主眨了眨眼,语气略微有些怪异。 高务实轻咳一声,道:“殿下明鉴,臣与黄姑娘相识数载,其在广西时、在安南时,皆对臣助力甚大,无论是征安南还是定安南,黄姑娘都发挥了相当的作用,因此她前次来京时做过什么也都曾与臣说过。” “好吧,不过我倒不是想问这些。”永宁公主稍稍一顿,说道:“我与黄姑娘并没有说太久的话,不过其中倒是提了几句关于她作为女子为官的一些情况。” 高务实不知道公主想说什么,只能问道:“然后呢?” 永宁公主道:“然后么,她就说广西等地的女土司世代皆可掌权,大多也干得不错,至少可以算中人之姿,甚至在更多的时候,女土司相对而言为政更谨慎一些,也更不容易生出太多野心。” 高务实很想说这可不一定,野心不野心的,跟性别的关系可不大,历史上俄国的某些女沙皇,那野心可真不比男人小。 不过这话不能这么回答,高务实只道:“野心本与实力相称,但更多时候是要看这个人所受的教育如何。臣以前与皇上论史之时就曾说过,唐时天宝年间,真正兵雄天下的第一人是王忠嗣,其次才是安禄山,但历史证明了王忠嗣是忠臣,安禄山却是叛臣。请问殿下,他二人真正的差别在哪?不是民族之别,而是所受教育之别。 王忠嗣从小失怙,被唐玄宗养于宫中,深知忠义之重,一心想报天子厚恩,即便一身兼任四镇节度使,亦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逾矩。后来玄宗罢免他时,他也丝毫未曾想过反抗,非是不能,而是不肯。 安禄山则相反,不过幽州杂胡,幼时便已尝遍人间冷暖,在他心中只有实力才是决定身份贵贱的唯一基础,所以他一门心思揽权,到了王忠嗣被撤之后,压在他头上的最后一座大山也没了,于是便心安理得选择造反。所以说到底,这是教育问题。” 实际上这问题的原因也没有这么简单,但高务实必须要站这个立场,因为他就是臣子,而且现在很有实力。 永宁公主倒没想到引出他这么长一段话来,稍稍有些诧异,然后又笑了起来,点头道:“高中丞言之有理,所以后来我想了想,觉得教育的确很重要……我想把钱花在这个上面,不知道高中丞意下如何?” 高务实道:“呃……好是好,但怎么花?” 永宁公主微微笑道:“黄姑娘提过,她们那些女土司身边的侍女分作几种,其中有一种就是从小读书的,将来等侍候的女土司长大掌权,便可以帮忙打理一些事情。我便想,咱们是不是也可以教一些女孩子读书识字……” 高务实问道:“可以是可以,但教完了之后呢?这些女孩子今后做什么去?恕臣直言,收养男孩教之,将来用处很多,比如臣就有京华工匠学堂是做这个的。然而殿下要教授女子,臣不得不问一句,这些女子学成之后的出路是什么?若不解决这个问题,教与不教,着实没有什么区别。” ---------- 感谢书友“1乐观向上好青年1”、“阴天好心情”、“hamw05”、“霜之宝瓶”、“坐在小酒馆门口”、“曹面子”、“我只看看不点进去”、“无忧无虑k书”、“myzen0915”、“神秘的菠萝”、“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各位! 第1097章 贤妻良母学堂? 古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其实这句话只引用了一半,而且常人在理解上其实跑偏了。 这句话的原话是“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 说“男子有德便是才”,强调的是“德在才前”,是“德重于才”,这是中国一贯的传统思想。 如果换用后世的说法,那就是:一个人如果有德,那他的能力越大,对社会的益处就越大;一个人如果无德,那他的能力越大,对社会的危害也就越大。 这其实很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下半句,什么叫“女子无才便是德”呢?难道真是说女子越是没有才干,就越是好现象? 有道是“家有贤妻夫祸少”,这种老话里所说的“贤妻”,难道一个单纯生育工具就能做到吗?显然不是。所以古人对女子,一样有“才”的要求。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其实和上句一样,只是在强调主次,是在强调“德在才前”,是劝女子要以德行为主的意思,而并非贬辱女子,说女子留不能有才干。 这整个误会,是因为错解了“无才”的“无”字所造成的。其实这个“无”字是个动词,是“本有而无之”的意思,相当于“解衣衣之”中的后一个“衣”,也就是“本来有才,但心里却自视若无”的意思。 正如同古人认为男子谦逊是种美德一般,女子“无”才也是德——本是有才的,却不刻意展示显摆,这就是德。 再说古代女子也并非都不读书,实际上真正的大家闺秀有几个是大字不识的?根本没有。古人甚至杜撰出苏轼有个妹妹,还说苏小妹才高八斗,连大文豪苏轼都要让她三分,可没听说谁对“苏小妹”这个人物大加鞭挞的。至于像李清照这样确有其人的才女,那就更不必说了。 经常看明清传奇、小说的人都知道,那些书里头经常有官宦小姐家里有专门的西席先生教她们读书的情节。甚至某些小姐们读书得颇好,连八股文都能信手拈来,只可惜没有女子科举,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罢了。 而高务实强调“出路”的原因,也就在于此。 “永宁公主慈善基金”打一开始运作,就是针对贫苦百姓的,毕竟做慈善总不能做到勋贵世宦家庭去吧? 好比说朱应桢家里有妹妹,她需要慈善基金帮助吗?高务实也有妹妹,她们需要慈善基金帮助吗?别开玩笑了。 但既然是针对贫苦百姓做慈善,那这慈善就一定得是真正能够帮助到对方的。 好比说收养孤女,这事儿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就很喜欢做,但她收养的孤女几乎无一例外全都成了高家的侍女——别看做侍女是“为奴为婢”了,其实这真的是帮了人家,因为人家本来可能已经要饿死了,现在做了高家的侍女,不说穿金戴银,至少也能衣食无忧,而且还能嫁人生子,人伦圆满。 这么就不是帮? 但永宁公主这次突发奇想,想要给女子建学校,高务实就不得不提醒她了:教是可以教,但教出来有什么用呢?你就算把她们教得再好,时文水平跟我高务实一样,放出去都能考状元了……可那又如何?她该饿死还得饿死,因为这科举她没法去考啊。 大家闺秀们读书,是因为将来她们的夫君几乎都是读书人,所以她们也需要有些学问,最起码不能夫君说了什么话她都听不明白,总要能交流得上才行。 比方说陆游和唐婉,他们的爱情故事许多人都知道,这里没必要详述。只说陆游写了《钗头凤·红酥手》之后,他前妻唐婉见之,便和了一首《钗头凤·世情薄》。这首和作难道不是上佳之作? 更何况古人读书首先是修德,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大家认为读了书的女子更能对夫君有所助益。 但是这里的前提是大家闺秀,既然是大家闺秀,按照门当户对原则,夫君家里的条件也不会差,所以她本身是不愁吃穿的,读书也不用冲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去。 简单的说,她们读书是为了配得上更好的夫君,而不是拿这些才华去卖钱。 但需要公主基金救助的贫苦女孩们就不同了,你教她们读书,她们也嫁不进勋贵世宦之家。而如果只是嫁给寻常男子,比方说嫁给一个泥瓦匠,那她读的那些书也没有太多意义,倒还真不如学些女红之类,好歹还能帮家里做点事,补贴补贴家用。 至于说去勋贵世宦家庭做妾……众所周知,名妓从良去做妾的颇有不少,但很少有能够真正和谐融入家庭的,原因就是这些名妓通常才貌双全,容易得宠,如此则正室夫人多半不会高兴,而正室夫人一旦不高兴,结果就是家宅难安。 妾与妻争宠这种情节,一般只出现在言情小说当中,实际上基本不可能出现。因为妾在法律之中只是一种财产,而妻则是主人,主人当然有权处置她的财产。 有道是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做妾的话,就真的无所谓才不才了,甚至有才反而更遭正室夫人忌惮。而永宁公主想必也不是为了给豪门大族提供高质量小妾才去办学校的。 高务实把这些道理一一说给永宁公主听,公主听罢也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精神不振地喃喃道:“想不到还有这些麻烦。” 她目光中的神采黯淡了下去,叹道:“我没有亲眼见过那些难民女子的遭遇,但宫里也有不少宫女原先是家里养不活了,这才想法子进宫的。我曾听她们说起过当年的一些悲惨境况,也是真的想帮一帮和她们当年一样的贫苦少女。高中丞,我知道你才变无双,你能不能……能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高务实恨不得翻白眼,但这个举动就未免过于不敬了,在皇帝面前使得,那是因为皇帝是他的同窗发小,但在公主面前还是要稍微端庄一点的。 于是他只好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假意沉吟:“这个嘛……臣需要想一想。” 永宁公主眼前一亮,笑容方绽,刚说了一个“好”字,忽然听见高务实肚子里“咕咕”叫了一声。 两个人都是一愣。 高务实反应比较快,干笑道:“殿下见笑了,臣来得匆忙……” 永宁公主听了,不觉莞尔,笑道:“这倒是我的疏忽,高中丞见谅。”然后便朝门口的宦官宫女吩咐道:“去,给高中丞准备一份午膳,也不必换地方了,就送到承禧殿来。”然后给宫女们说了要送来的菜式。 承禧殿是长春宫的西配殿,一般用于会晤,显然并不是吃饭的地方,所以永宁公主这话说得高务实一愣,迟疑道:“此处……不太合适吧?” 按照规矩,用膳有用膳的地方,而且即便公主留客吃饭,通常也不会亲自作陪,更何况对象还是一位外廷臣子?所谓尊卑有序、男女有别,现在永宁公主显然不会故意回避,那高务实在此处用餐就有些不符礼节了。 但永宁公主却挪开了目光不去看他,口中则道:“我在这里,你就吃不下饭吗?” “呃……殿下言重了,臣岂会如此。”高务实有些挠头,这长公主殿下的脾气可比她老哥难摸透得多了啊,一会儿哀伤,一会儿彷徨,一会儿又有些呛人,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算了,这种怪脾气得罪不起,在这吃就在这吃好了,反正是你自愿作陪的,总不会有人因此非要砍了我的脑袋。 宫里的饭菜对于高务实来说其实挺一般的,倒不是说御厨的手艺不好,而是因为宫里比较特殊,饭菜要求随时能上,这就导致很多时候那饭菜都是做好之后用温水大锅装着密封的饭菜保温,这样一来对于口味是有影响的。 当然,这种饭菜高务实吃得也多了,就当是后世去蒸菜店吃蒸菜,倒也懒得计较。关键是长春宫的宫女太监们不比朱翊钧身边的,也不知道高务实的食量,本着能多不能少的原则,给他上了一份超量的四菜一汤。 “四菜一汤”是大明的特色,出自于朱元璋的规定,除非按照相关礼仪开宴,否则就连皇帝的日常餐饮也是这个配置。同样,在皇宫内办公的内阁众臣,包括从翰林院新调来的某某郎一直到当朝首辅,用餐标准也都是四菜一汤,不得超标。 但朱元璋也有百密一疏的地方,那就是没有规定分量。 于是高务实面前现在摆了麻辣兔丝一盘,红烧河鲤一只,炙羊腿一条,时蔬鲜炒一盘,以及大明著名的翡翠白玉汤。 这个麻辣兔丝的“麻辣”不是来自于辣椒——这会儿大明还没有这种美洲产物,这道菜当初高务实第一回吃,听到“麻辣”二字还有些惊讶,让陈矩问过之后才知道,做法是“切丝,鸡汤煨,加黄酒、酱油、葱、姜汁、花椒末,豆粉收汤。” 也就是将兔子宰杀,剥洗干净,去骨切丝,用鸡汤小火煨制,加黄酒、酱油、葱、姜汁、花椒末调味,当汤汁煨靠将尽时,用绿豆淀粉勾芡即成。所以,其“麻辣“概念,是从姜汁和花椒末而来。 高务实此刻奇怪的是,这四菜一汤不是他自己“点”的,而是永宁公主吩咐的,可是这些菜都是他喜欢的,没有一道特别油腻的菜。 他不禁有些心下嘀咕,虽然这位长公主殿下过去有段时间可能是由于情窦初开,对自己产生了一些绮思,但当时她年纪其实还小,应该不至于能关注自己的饮食喜好才对…… 不过他也没机会多想,永宁公主见他迟迟不动箸,有些意外地问道:“可是菜式选得不好?” 高务实连忙摇头,道:“不不不,选得很好,都是臣之所好,只是臣正巧想到了殿下刚才的问题,有了些想法。” 永宁公主面色一喜,本打算追问,但一张嘴话却变了:“既然已经想到,那就不着急了,高中丞还是先用了膳再说不迟。” 既然如此盛情难却,高务实也只好客随主便,开始闷头吃饭。 永宁公主似乎对他吃饭很有兴趣,乖乖地坐在一边看着,简直眼都不舍得眨。 高务实前世曾经胖过,后来励志减肥且取得了成功,其中有一条就是吃饭要慢,不管吃什么都慢慢嚼,这样能大大降低吃撑的可能性。 但眼下他被一位公主殿下盯着看,就实在有些不自在,不得已加快速度,三下五除二当做行军餐吃了。 等宫女们端来清水净帕,高务实不客气的用过之后,永宁公主才抿嘴笑道:“看来高中丞是真的饿着肚子来的。” 高务实下意识看了看桌面,才发现自己果然吃多了,由于饱腹感有迟滞现象,他现在也开始觉得撑了,不由得一脸苦笑,却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永宁公主并无不悦,甚至看起来还挺开心,朝他嫣然一笑,道:“高中丞有何妙策,不妨道来,本宫洗耳恭听。” 高务实清了清嗓子,也正色起来,道:“如果殿下一定要让这些女孩儿们学习,臣的意见是有侧重的学。” 永宁公主问道:“如何侧重?” 高务实道:“侧重于如何成为一名贤妻良母。” “啊?”永宁公主愕然道:“这……是学出来的吗?” 高务实反问道:“殿下莫非以为,贤妻良母都是天生的吗?” 永宁公主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才问道:“可是,我本来并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想必是希望她们在学校学习之后能够自立于世间。”高务实摇头道:“其实臣对这个想法本身是支持的,但臣不得不说,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高务实道:“除非殿下是打算让她们青灯古佛过一辈子。” 永宁公主一愣,皱眉道:“何以有此一说?” 高务实叹道:“臣做一个假设:有一女子入了殿下的学堂,学了书经千卷,才高八斗,但她除了读书之外其他事都不会做。既不会女红,也不会理财,更不会安排一家之俗务,单会读书……请问殿下,若她就此嫁人,嫁给一名木匠,她能帮她夫君做些什么? 若殿下说她不必嫁人,她又如何养活自己?读书虽然好,最多也就是给大户人家的女眷做个西席,而且人家未必乐意——毕竟落榜的举人不少,生员更多,这些人的学问好歹是考出来的,而这位女子的学问如何,可没地方考。” 永宁公主想了好一会儿,轻叹道:“可如果去学堂里只是学些女红之类,那我又何必建这学堂,她们的娘亲若还在,不都能教么?” 高务实笑道:“所以臣说要有侧重,女红等等只是基础,还有各类礼仪、家庭理财等各门‘学科’,甚至还可以加入一些更有倾向性的科目,如缫丝等。” 永宁公主问道:“礼仪和理财本宫可以理解,但如缫丝这种,在北方学了似乎也用处不大吧?” 高务实道:“臣只是举例,因为臣在辽东现在正在大力推进柞丝产业,而与此相关的很多工序,女工都是远胜于男工的,臣甚至还为此花了很大的精力去培训她们。由此可见,某些更适合女工的工作,殿下的学堂其实都可以教——只要殿下的确是为了那些贫苦女子才开这所学堂的就行。” 永宁公主思索了一下,忽然道:“我觉得这和你那工匠学堂其实是差不多的,只是我这学堂仅收女子,对吗?” 高务实点头道:“殿下明见万里,的确非常类似,不过这类学堂虽然听起来不够雅致,却足够实用,若有这样一所学堂,学堂读出来的女子想必一定能找个好婆家,顺利过完一生。” 永宁公主听完就陷入了思考,高务实却在心里感慨:女子学堂这种事,本就是破天荒的做法,你不学着我京华工匠学堂的办法来办学,只怕一开学就要吃弹劾。你是公主,有个疼弟弟妹妹的皇帝哥哥,你可以不怕。 但不怕归不怕,如果真就是教四书五经,只怕不仅要被士林中人批评,最后教出来的女孩们也没个谋生手段,那就是好心办坏事了。 建个类似于工匠学堂的女子学堂,取个“淑女学堂”之类的名字,专门培养德才兼备的贤妻良母,这才是真正为了她们好。 过了好半晌,永宁公主似乎已经想好了,忽然问道:“方才高中丞说辽东正在大力推行柞丝,所以对这方面的女工需求很大?” 高务实点头道:“臣是说了。” 永宁公主稍稍迟疑一下,说道:“那我这学堂就建在辽东如何?听说辽东这几年总有各自灾情,去年还遭了风灾……我想辽东需要帮助的人也不少,我也可以尽一些力,收容她们到学堂,学成之后也能找个好人家。” 高务实一愣:“殿下要把学堂开在辽东?” ---------- 感谢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这一章……你们有猜到什么吗? 第1098章 后续 高务实也不知道永宁公主究竟是早有预计,还是想到一出是一出。辽东和京师的情况可大不一样,那地方是个“军管区”,连行政体系都和两京十三省不同的,这学堂建在那儿,要是有什么意外情况,几乎只能直接上报巡抚或者当地兵备道。 建在辽阳,则出了事只能直接找巡抚;建在其余各地,出事就得直接找兵备道,若是这两位老兄不肯管,事情就得卡死在那儿——你一个女子学校,找当地卫所指挥使办事,人家就算本人好心好意帮忙,可手底下那是真正的良莠不齐得很,你放心么? 高务实外任三个阶段,又是做巡按,又是做兵备,又是做巡抚,从来都是卫所的上官,他本人倒没有碰上过在他面前不知死活的卫所兵,但那可不代表卫所兵的纪律好,“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就是对卫所兵们军纪的最佳说明。 一所女子学堂,学员全是年轻女孩子,恐怕就算本身没事,说不定也会被卫所兵们盯上,不需要帮忙也要强行去“帮忙”。 所以高务实在辽南做辽东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副使之时,以兵宪衙门的名义下令成立“柞丝女工营”时就搞出过一个十分震撼的安保手段。 按照他的规定,兵宪衙门负责柞丝女工营的安全保卫工作,确保营中只有女性,在未得到女工营主管、车间主任等相应人士的请求前,不仅专门的护卫兵丁不得入内,甚至连当时的高兵宪本人都不得入内。 而且,但凡有被准许入内的男性进入女工营,必须一直处在女工营派出的女工内卫监督之下,不得随意乱窜,违者严惩。其处罚之严厉,从鞭笞二十往上,直到斩首示众。甚至还有一项独特的刑罚,名曰“戮目”——挖去双眼。[注:参见本卷第152章“一小步,一大步”。] 这种种一切规定,既是出于对这个时代现状的担忧,也是一种迫于无奈的宣昭,不如此则很容易被人诟病。况且要真出了事,高务实也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些被害的女子,只能提前考虑周全,严肃以待。 好在此时还没有田园女权,不会因为这样的“特殊关照”而反说他高某人是歧视女性,事实上高兵宪当时的政策出台之后,女工们是很感激他的。 高务实把这些情况又对永宁公主做出了说明,包括柞丝女工营的相关情况他也一并将给她听了。 永宁公主听完很是高兴,认为这种安排很合理,表示说那这所学堂就建在辽阳好了,算是一个试点,若是推行得当,将来再考虑在别的地方继续建。 推行得当的意思是因地制宜,辽东的女子学堂除了女红之类的“基础学科”之外,可以侧重于柞丝产业中适合女子学习的部分,将来不愁生计。而今后女子学堂的推广也要根据当地的情况来安排,这个可以慢慢考察,不必着急。 “试点”这个词,自从高务实出现在大明,现在是越发的常见了。从当初高拱时代就经常推出各种“试点”,到现在连永宁公主这样的人都知道凡有新鲜举措,最好先行“试点”。 这事情就算是这样先定了下来,永宁公主又表示对高务实的安南定北两战很有兴趣,非要高务实把第一手的情况讲给她听。 高务实心里其实觉得,把这些事说给一位孀居宫中的公主听,实在毫无意义,但架不住公主虽然没有什么权力,可地位摆在那儿,他又不好拒绝,只能奉命讲故事。 按照永宁公主所说,她以前要听这些“故事”都得她那皇帝哥哥转述,现在皇帝已经自己亲政,是越来越忙了,也没什么机会再和她讲。今天既然碰巧,听听当事人自述显然更有意思。 安南定北两场大战,实际上真正的“战争故事”并非重点,重点都在背后,是“政治大于军事”的两场仗。高务实要讲,自然不会是三国演义式的风格,动不动就是“斜刺里杀出一员大将”,而是详细说明自己做出每一项决定之前的思考,重点在“为何如此”。 永宁公主可能是头一回听见这种把敌方心思抽丝剥茧一般的分析得清清楚楚,却对战斗经历一语带过的自述,几乎全程都是“哦……原来如此”的状态,听完之后更是对高务实佩服得五体投地,兴奋地道:“外头传言说高中丞文武双全,亲手阵斩了郑松,还三招擒下辛爱,原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啊!不过,我看你这样用策得胜反倒比亲自动手还要厉害,真不愧是我大明的‘二百年来真魁首’,皇兄这句写得着实在理。” 高务实倒有些愕然:“怎么会有传闻说我亲自斩杀郑松还擒下辛爱?这可真是……太离谱了些。” 永宁公主见他满面错愕,不禁掩口笑道:“我哪知道呀,京师的茶博士们可把高中丞你说得和星君下凡似的。” 高务实只能报以苦笑。 他见时辰不早了,生怕这位孀居孤独的长公主殿下再找出什么理由来耽误他的时间,便起身告辞。 永宁公主果然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但高务实已经告辞,她也不好强留,便只说麻烦高中丞回去之后查一查,看自己之前放在京华的银子还有多少,够不够办学堂所费,万一不够的话自己还能再想想办法。 这事儿高务实现在真不清楚,既不知道她的慈善基金现在有多少,也不清楚在辽阳办女子学堂要花费多少,这都得回去慢慢算,所以便没多说,只是答应回去派人了解和计算,等弄明白了再回禀。 出宫的时候天色已晚,皇宫的卫兵们甚至已经开始准备落锁。高务实一看已经到了这时辰了,回见心斋有些来不及,干脆就去了什刹海边的住处。其实这所宅府才是他在京的正式住处,外头挂着高府的牌匾,内里的面积也不小,不比当年张居正的张大学士府差。 回到府里,又是饭点,不过在自己府上吃饭就不必多说了,交代一声就行。 但还没等上菜,高陌倒先来了。 高陌平时就住在这里,京华内务部的总部其实也就在此处,充分证明内务部就是京华的东厂。 高陌来是汇报南方局势的,递给高务实一封书函。 高务实打开信函,里头是一封长信,足足六七页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 “远征舰队先和西班牙珍宝船队打了一场小仗,然后居然又联手欺负了葡萄牙人,强逼着葡萄牙的马六甲总督准他们在马六甲停留补充,甚至……还邀请了葡萄牙人参观他们的‘联合舰队’?” 高务实看了不由好笑,摇头道:“我要是那个马六甲总督,只怕非要立刻写信给腓力二世告状不可,大家好歹都是同一位国王的臣子,你卡斯蒂利亚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高陌既然是身兼情报主管的,对于西葡帝国内部的这些龃龉当然也挺清楚,闻言轻笑一声,道:“同床异梦罢了,腓力二世在葡萄牙虽然不能说得国不正,但也的确反对者众多。尤其是这些老爷口中的葡萄牙殖民者们,他们只想着占西班牙的便宜,靠着这棵大树,偏又不肯将利益让渡出来一些,西班牙舰队怎么会给他们好脸色?没有对马六甲来上几炮,已经算是给足腓力二世这位陛下的面子了。” 高务实笑了笑,道:“不论如何,结局总算不错,有西班牙人这副态度,葡萄牙方面应该大概率不敢对远征舰队归航打什么坏主意了。” 高陌也这么认为,不过出于职责,他还是提醒道:“老爷还请注意,信中提到葡萄牙人对缅甸的兴趣不小,不仅有些殖民者早已瞄上缅甸,如那个叫德什么的家伙,而且葡萄牙人在缅甸的雇佣兵规模也远远比咱们此前估计的要大。”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葡萄牙在缅甸的雇佣兵竟然超过千人,的确远超我所料……据我所知,西班牙留在吕宋的正规士兵都只有六百到八百人罢了。” 这倒是个事实,西班牙的菲律宾总督府,真的就靠那六百到八百人维持统治,当然这只算了陆军,没算海军的舰队。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说明西方殖民者维持殖民统治的成本其实比较低,因为对比一下就知道,高务实开发一个近乎“无主之地”的台湾都不止动用这点人。 当然了,双方的开发速度、统治模式也不好比。西班牙人在菲律宾只是统治,甚至对于“殖民”的兴趣都不大,根本没有什么移民规划,他们只是站在了那些部落土王的头上,把自己当做征服者来看,仅仅需要统治罢了。 而高务实对台湾的开发则是以移民为主,当地土人只要不跳出来碍事,高务实是根本懒得管的,就算要管也不是现在。 这也导致了一个最大的差异,那就是统治人口。 自r.洛佩斯·德·维拉洛博于1543年抵达吕宋并以当时的卡斯蒂利亚王储菲利普(就是后来的腓力二世)之名将此地命名为菲律宾,至今已经过去四十年,不过当时只能算发现,离统治还早。 到了1565年,黎牙实比率军占领菲律宾宿务岛,这才算是西班牙开始了对菲律宾的征服。而等到1571年占领马尼拉,并相继侵占菲律宾大部分土地,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建立起殖民统治来。 事实上,现在西班牙人都还没有完全占领和统治整个菲律宾,只能算是“宣称全境”,而住在菲律宾的卡斯蒂利亚人一共还不到三千——包括那八百士兵。 这点人甚至还不如珍宝舰队上的水手多。 而高务实在台湾则是另一种做派。闽海海盗联军覆灭之后,仅仅两年左右的时间里,高务实就通过京华向台湾移民了五万多人! 从地理上来讲,台南、台中、台北三个方面全面开花,一开始是地理和周边环境最好的台南地区人数最多,“魍港”这个称呼的老家台中附近其次,台北方面开发缓慢一些。 后来高务实开始准备备战,把台湾的硫磺矿当做日本硫磺预备备用品,于是加大了对台北方面的移民,移民人数渐渐赶了上来,超过了台中,几乎追平台南,达到两万人口。 两万人在内陆屁事不顶——当初高务实考生员那年,光是从山东流窜到河南的难民都有至少大几十万,甚至搞不好过百万也说不定,反正也统计不出个实数,但总归很多就是了。 然而,这得对比来看,大明的人口和菲律宾根本不是一码事,大明的城市规模也远不是菲律宾能比。 如今的马尼拉作为菲律宾总督府治所之所在,整个城市只有三万多人。而即便如此,在西班牙人看来也已经相当不错了,因为此时的欧洲,哪怕是发达的米兰地区,其城市人口也才区区五万多人。 五万人的城市放在大明算个毛线?苏州人口超过百万,仅城市居民就至少二三十万。 当然,苏州财雄天下,拿它出来比似乎有点胜之不武,可即便是高务实的老家新郑县,县城里也有两万多人呐,这区区一个大明的中县,都快赶上马尼拉了。 所以这样一看,也可以说高务实花两年时间,通过单纯的移民手段,就在台湾打造了两个中县,一个下县。 而且关键的是,他并不是代表国家力量办成的这件事,而是仅仅靠着京华,确切说是京华泉州港和相应的舰队做成的这件事。 叶向高、李廷机他们告诉高务实说福建民间有京华拐卖人口的传闻,来源也在于此——当然,那是被污名化了,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之中。 “芷汀这件事办得还不错。”高务实道:“我之前只和她说西班牙与葡萄牙的利益是有冲突的,而且不太好调和,但并没有明确告诉她应该怎么办。现在她的处理我看挺好,惟独她答应的这件事稍稍有点麻烦……” 他沉吟了一下,道:“准备纸笔,我先给张制军写封信,了解一下澳门的情况,看看能不能转给西班牙人。”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bimin”、“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099章 被劾事件 悠悠闲闲地给两广总督张任写了封信询问澳门转租的问题之后,高务实随便看了会儿书就早早睡了。 次日一早起床,在院子里锻炼了一会儿,沐浴一番,用过早点,正琢磨要怎么打发时间,忽然高陌匆匆跑了进来,一见高务实便道:“老爷,您被弹劾了。”说着,就递了个条陈给高务实。 条陈就是抄件,也就是弹劾他的奏疏副本。 高务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懒得猜,直接拿过来就看。一看之下才知道,居然是因为昨天进宫与永宁公主见面的事被弹劾的。 抄件上不仅有落款,还有明显是刻意加上去的几句话,这几句话是介绍弹劾者的身份:此人名叫黄兆隆,隆庆五年进士出身,时任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浙江余姚人。 高务实知道这几句话应该是司礼监有人特意写给自己做提醒的,至于是黄孟宇的人还是陈矩的人,那都不重要。 黄兆隆?高务实想了想,似乎对这人没什么印象,他是山东道监察御史,“关心”自己这个辽东巡抚的举动倒不奇怪,毕竟山东和辽东行政近乎一体化。 中枢层面的某某道监察御史和外任的巡按御史并不是一回事,巡按御史一地一个,权力巨大,而某某道监察御史则通常有一群——比如山东道监察御史一共就有十个。 两京十三省的这类监察御史一共一百多人,高务实认不全很正常。 不过……隆庆五年辛未科的监察御史弹劾他高务实,这还真有些诡异,倒不是因为那年已经是高拱当政的时期了,也不是因为那年的主考官是张居正,而是隆庆五年距今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十二年啊!这位老兄中了进士之后,在中枢混了十二年,居然还只是一个普通御史?三年一小考,九年一大考,你就算是拿不到上佳考评,拿中评熬资历也应该熬到升迁了啊? 高务实忍不住嘲讽道:“十二年原地踏步,终于发现了一桩能立刻出名的好买卖,兴致勃勃弹劾起我来了。了不起,了不起,这眼光真是没谁了。” 然后转头朝高陌问道:“这人的履历查过了吗?” 高陌强忍着笑,点头道:“倒是不必查——司礼监给了,是陈督公随条陈一起送来的。”说着便又递上另一条陈给高务实。 高务实接过看了几眼,口中啧啧称奇:“此公生于嘉靖十五年,中进士时是三十六岁(虚岁),这还算正常。可是与他同科的梁鸣泉公(梁梦龙)现在已经是部堂之尊,而此公现在已经快要五十了,却还在监察御史上瞎混。 我本以为此公或许是与海刚峰当年类似,一腔正气却不通为官之道,谁知道他竟然总是只会拿这些事上疏。” 他伸出手指,弹了弹那条陈,道:“你瞧瞧,万历元年上疏,说两宫数次与首辅、次辅‘密会’,是‘行为不检、为上不尊’,结果被皇上下旨严斥,顺带贬官外放商州判官——我看皇上当时还是太客气了,说这种作死的话居然没挨廷杖,黄御史恐怕失望得很。” “万历四年他考评不错,又调回京师,这次老实了两年,没有什么大举动。谁知道就快要三年考满,碰巧我三伯亡故,皇上一力坚持要追谥文正,这位黄御史倒好,一天写了三道奏疏表示反对。 结果皇上虽然没搭理他,却把我那些师兄们得罪狠了。于是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由许师兄(许国)亲自动手,把他再坑了一回:调外任宁州同知,明升暗降。” “到了万历九年考满,他老兄居然又回京了,这次倒是运气不错,还升了官,任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正六品。 但是很可惜,没过多久我打下了安南,莫茂洽派人上京朝贡,这位黄主事负责接待。不料这一接待居然出了麻烦,刚刚把人安排进住处,那房子居然走水,烧伤了一个安南使臣侍从。于是这位老兄又被贬回七品,继续做监察御史。 他可能觉得跟我高家命里犯冲,从这次起就开始卯着跟我作对了:我平定安南有功,皇上下旨封赏,他上疏反对,说‘此非义战’;我以全权钦使出塞指挥作战,他上疏说我‘越权起衅’;打完漠南大战,皇上下旨酬功,他又上疏说我‘耗尽府库’;我做了辽东巡抚,以市圈计杀叶赫二酋,他上疏说我‘不教而诛’……” 高务实一脸无奈,笑道:“我怀疑这位仁兄现在可能只要看见我的名字,就恨不得搜肠刮肚找出点问题来骂,可我实在不明白,我到底是哪儿得罪他了。” 他话是这么说,但神态很是轻松,显然根本没当回事。 但高陌却提醒道:“老爷,这次和此前那些都有点不同。” “是么?”高务实微微一怔:“哪儿不同了?” 高陌道:“此前那些弹劾,什么‘此非义战’、‘越权起衅’、‘耗尽府库’、‘不教而诛’等等,他上疏的第一时间皇上就批复了,每次都是严斥。但这一次却不同,皇上今天早上就看到了这道弹劾,但却没有批,而是留中了。” 咦? 高务实稍稍皱眉,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在某些朝代,留中的意思大抵是皇帝觉得不重要,或者一时犹豫,不知道怎么批好,所以打算“先放一放”,而下头的百官也不会因此有比较特殊的理解。 但大明不同,大明的留中,尤其是对于弹劾重臣的奏疏留中,经常会被认为是皇帝起了疑心——因为如果没有生疑,皇帝是会立刻下旨严斥的,这本身也是皇帝维护重臣的表现。 那么反过来说,皇帝没有立刻下旨严斥,而是选择留中,通常就相当于是给了外廷的某些人一颗信号弹——来,继续弹劾,朕倒要要看看这家伙究竟又多坏。 高务实当然深知这些套路,所以他也收敛了笑容,眉头皱了起来,起身踱起方步,盘算自己到底哪里做了什么让皇帝严重不满的事情,气得他把弹劾的奏疏都留中不发了。 可是想来想去,他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来。最近的几件事,自己处理得都挺到位的啊,前几天朱翊钧的表现也完全正常,丝毫没有对自己不满的意思。 凭什么突然就来这么一手呢?难道真是因为见永宁公主?可是也不对啊,见永宁公主是有皇后懿旨的,也就是说皇后知道并且点头了,这在“法理”上就完全不成问题。 朱翊钧就算事前不知道,但事后皇后应该也会告诉他才对,而即便他有所不满,也首先应该跟皇后理论啊。 这关我什么事?我特么只是个奉旨行事的! “这件事诡异得很,一时半会儿我也理不出个头绪来……”高务实沉吟着道:“这样,分两头来应对:我这里先写好自辩疏,顺带请辞;你去联系一下黄、陈二公,了解一下宫里的详情,尤其是皇上的情况,最好能知道皇上留中不发的具体原因。” 高陌点头应了,也不废话,拜别高务实就往外走。高务实则叫人润笔备墨,打算先把自辩疏写了再说,反正写自辩疏是大明高官们的经常性任务,熟门熟路得很,他高务实写得也不少了。 至于交了自辩疏就得闭门谢客什么的,那都无所谓,没人来烦正好,春眠不觉晓嘛。 然而意外发生了,他还没开始动笔呢,高陌居然又回来了,一来就道:“陈督公派人来请老爷一晤,地点在他的外宅,教忠坊的那所。” 宫里的大宦官们在京师都有外宅,而且大多不止一处,很有些都是皇帝赐的,来源五花八门,但大抵是以追缴的犯官赃物为主。 陈矩倒是宦官里比较廉洁的那一类,但同样也有外宅,而教忠坊离高务实所住的昭回靖恭坊很近,往东过一条大街便是,英国公府也在那边。 不过高务实听了这消息,心情倒是越发沉重了。 如果说黄孟宇的个性是粗中有细,那么陈矩就是一贯谨慎,跟高务实自己类似。弹劾的事情现在只是过去一个上午,陈矩居然急得亲自出宫来和自己见面? 该不会朱翊钧以为我非礼了他妹妹吧?卧槽,这误会可不能有。 情况紧急,高务实也不敢多想,赶紧换了身衣服就走。说起来古代就是这点不好,做不同的事,见不同的人,总是要换衣服。 不过这次他不仅不敢穿他的坐蟒袍或者三品官服,甚至连半公半私的忠静冠服都不敢穿,直接套了一身藏蓝道袍就出门了。道袍这玩意儿在大明可不是专供道士穿的,实际上只要是个读书人就能穿,甚至有些连童生都考不到的乡下员外也喜欢穿,最不显眼了。 到了教忠坊,路过英国公府,好巧不巧的碰上了英国公张元功的弟弟张元德出门。 成国公朱应桢和英国公张元功是高务实在靖难系勋贵中的两大主要臂助,而张元德是张元功的亲弟弟,自然跟高务实也熟络得很。高务实都换了便装了,仅仅带着高陌和另一名护卫家丁三个人走,居然都被张元德瞧见了。 张元德也只带了两名家丁,一看见高务实这副打扮,连忙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他,满脸诧异地问道:“求真兄何以白龙鱼服?” 高务实本来心里着急,不想跟他闲扯,但已经找上门了,也不好不给面子,只好道:“应邀去见一位朋友而已。” 张元德忽然神情诡异地左看右看,然后压低了声音道:“求真兄的这位朋友,莫非是一位国姓女子?” 高务实先是一愣,继而大惊失色,忙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所谓国姓,就是姓朱,而国姓女子,那就是朱姑娘了。 老子现在怕的就是朱姑娘! 张元德嘻嘻一笑,摆手让自己两名家丁退后,然后挤眉弄眼地道:“都是自家兄弟,求真兄还瞒我做什么?四公主的事咱们都清楚,她釐降之前本就倾心于你,只是碍于祖制……后来的事就更不必说了,我记得她甚至都没和那个该死的痨病鬼圆房,现在偏偏又成了孤孀,你俩……” “我俩什么都没有!”高务实瞪大眼睛:“你都是从哪道听途说四公主和我有什么瓜葛的?” 张元德依然毫无正行,一副你懂我也懂的模样,摆手道:“行了行了,我又不是那个黄兆隆黄御史,你怕我说什么呀?你就算搬去长春宫住,我也只会大声叫好。” “你少胡说八道,再这般口无遮拦,今年的分红直接扣了。” 对于这种脖子上几乎挂着免死金牌一般的人物,能威胁他的地方很少,高务实也只能拿分红说事,好在这个威胁效果明显。 “诶诶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张元德连忙道:“行行行,我不说行了吧,你不是急着要去见她么?去吧去吧,我……呃,我赶着去看促织,回见回见。” “站住!”高务实立刻把他叫住,也不管张元德一脸便秘的神情,沉着脸问道:“我刚才问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的,你还没回答我。” 张元德苦笑道:“这可真是为难人啊,我说吧,你又要扣分红,我不说吧,你偏又抓着让我说……你这是找茬啊。” 高务实没好气地道:“少嬉皮笑脸!本来只是一点小误会,我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现在看来,只怕我这脑袋都有些不保险了。事关重大,赶紧如实道来。” 张元德将信将疑的打量了高务实一下,不可置信地道:“不至于这么严重吧?以我的观察来看,要不是祖制所限,皇上应该挺乐意做你大舅子的。” 高务实把脸一沉:“还废话?” “行行行,不废话。”张元德叹了口气:“但你让我怎么说呢?现在他娘的全京师都知道你昨天去宫里见了四公主,而且两个人在房里呆了几个时辰,太监宫女什么的全都被打发在外面等着……话说你身体挺好啊,是不是提前吃了什么海参海马之类的玩意?这些东西辽东应该挺多的。” “滚!”碰上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高务实气得脸都绿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高陌连忙跟了上来,忧心忡忡地道:“老爷,这情况不对啊……” “废话,我还没瞎!”高务实这会儿脾气已经上来了,咬牙切齿地道:“这摆明了是有人在故意散播谣言!” 不过说完这句带着怒气的话,他就站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眯起眼,冷冷地道:“看来我的对手们终于知道该从什么角度对我下手了,真是可喜可贺的进步。不过这厮千算万算,恐怕还是算漏了一些地方……哼,走着瞧。” 他再次迈开脚步,口中道:“不着急,先去见了陈矩再说。”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00章 妖书案? 陈矩的这所外宅占地不算特别大,比高务实在对街的“状元第”小了六七成。这外宅原本的来历有些意思,乃是冯保当年犯事之后被查封收缴的外宅之一,但并不是主宅,只是冯大伴的一所别院。 但这别院有一点好,墙高树大,在外头很难知晓院内的情况,特别隐秘,尤其适合陈矩这位督公的身份。 高务实来到陈府门外,还没到门口就有些皱眉,而高陌则已经抢先提醒了:“老爷,陈督公是不是反应过激了些?现在这大门口,明面上的十余名家丁恐怕都是东厂番子假扮的,而按照东厂的习惯,除了这些人之外,周围一定还有暗椿,人数应该也差不多有十个以上——但今天这事儿跟他陈督公自己可没什么关系啊,至于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高务实没有作答,今天的事情到处透着古怪,他现在也被搞得有些发懵。 “每临大事有静气”,他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要沉下心来审慎应对,又不是皇帝已经下令要杀头了,慌什么慌,慌能解决问题吗? 而且他对朱翊钧到底是有深刻了解的,知道他不是一个再世嘉靖,从性格上就不是那种刻薄寡恩、随时可能过河拆桥的种。 从他历史上的对待大臣的态度来看,一个曾经有功的大臣即便犯了错,他也一定会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哪怕连改过自新都已经迟了,他也会在朝野一片喊打喊杀声中将人保护起来,至少给人一个尽量体面的结局——譬如李成梁。 在他四十几年的皇帝生涯中,唯一只有张居正没有享受到他的宽容。考虑到张居正那是相当于亲手把朱翊钧的世界观当做瓷瓶一样砸得粉碎的人,这个特殊待遇可以理解。 但高务实对比自己来看,怎么也不觉得自己够格跟张居正比作死——张居正没死之前在朱翊钧眼中大概已经是个完人了,而他高务实显然不至于。 他在朱翊钧心目中不会毫无缺点,所以就算真的犯错,也不会让朱翊钧有世界崩塌的感受,当然也就不会因此而死。 甚至退一万步说,朱翊钧就算真的怒极,现在也有足够的理由强行克制自己的脾气——眼下正在打仗呢! 后方筹钱的是他高务实,前线还有安南的兵马,现在把高务实给杀了,云南这场仗是打算半途而废?要知道安南出兵数万,而带兵的就是跟高务实有终身之约的黄芷汀,杀了高务实就不怕黄芷汀一怒之下干脆跟缅甸联手? 到那个时候,别说安南这煮熟的鸭子要飞,怕不是连云南都有可能要飞! 更何况现在大明之所以能够稳稳控制土默特,高务实这个黄教的“降三世明王转世”兼彻辰汗把汉那吉的安答可是起了最关键的作用,杀了他之后,一旦京华不肯配合朝廷,经济控制就成了笑话,而土默特分分钟就能跳反。 把一个“安南定北”的大功臣说杀就杀了,那不是自毁长城是什么? 朱翊钧是个好哥哥不假,这一点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没有问题,但他首先是一个皇帝,是一个被高务实的价值观影响了十多年的皇帝,他会因为高务实跟自己妹妹出现一点绯闻的传言就失去理智吗? 万万不可能。 对于一位皇帝来说,没有什么比江山社稷更重要的,因为这不仅仅是利益问题,更关键的还是责任问题。高务实自信在此前的十余年里已经把这种理念深深植入朱翊钧的意识当中了,朱翊钧会下意识地往这方面考虑。 既然死不了,那就不必慌,万事都有解决的办法,现在要紧的是找出问题的根源所在,不能光是傻兮兮地被动挨打。 所以他没有作答,而是平静地走了上前。 东厂番子们假扮的陈矩家丁果然都认识高务实,见他便装前来丝毫没有惊讶,态度也跟平时一般恭敬,规规矩矩地见了礼,然后才躬身道:“高中丞,您老里面请,督公已经等候多时了。” 叫督公而不是叫老爷,身份显而易见。 高务实依旧没有作答,只是微微颔首,沉默异常地走了进去。 由于陈矩并不养外宅妻妾(没错,这年头很多大宦官在外面有妻妾……),所以他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禁地”。在一位东厂番子的引路之下,高务实直接穿过正堂,进了后院。 进了后院,那番子便躬身告辞了,高务实也把高陌和那名护卫家丁留下,自己往里走。 刚刚转过影壁,便看见同样穿着一身道袍的陈矩正站在后院花园之中,眉头深皱,负手而立。 高务实刚一出现,陈矩马上脸色一松,快步迎了上来。 “万化……” 高务实刚说出陈矩的字,连“兄”字都还没出口,陈矩已经身处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高务实不仅一怔。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了,目光朝陈矩身后的北房望去,压低声音道:“怎么,皇上来了?” 猜虽然这么猜了,但高务实的语气还是有些惊诧。 陈矩点了点头,小声道:“外头的传言,求真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了吧?不瞒你说,皇爷今个儿态度有些古怪,待会儿你回话的时候可千万小心着些……我这里什么话都没探出来,惭愧啊。” 高务实摇头道:“探不出来,说明皇上刻意在瞒,没事,你不必多想,这只是说明他有话要单独问我。” 陈矩叹了口气,点点头,叮嘱道:“求真,按理说你对皇爷的了解不比咱家差,有些话咱家本来不必说。不过今天这事儿着实透着诡异,一会儿万一情况不对劲,你就先服个软……万事等皇爷气消了,再慢慢处置不迟。” 高务实微微一笑,点头道:“多谢万化提醒,我理会得。” 陈矩点点头,招呼他道:“来吧,我去通禀一下。”说着就转身去了门口,稍稍提高音量:“皇爷,高中丞到了。” 里头朱翊钧的声音响起:“让他进来。” “是。高中丞,您请。” 高务实上前,见房门虚掩着,也不多话,直接推门而入。 今天第三位穿着一身道袍的人物出现了。朱翊钧也穿着一身湖蓝道袍,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北房正堂上首,手里端着一杯茶。 朱翊钧拿着杯盖轻轻划动,微微抬了抬眼皮,瞥了高务实一眼,但没说话。 高务实上前参礼:“微臣见过陛下。” “嗯。”朱翊钧就这么回答了一下便没了下文。 高务实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但也没有抢先申辩什么,干脆就这样站好,等朱翊钧发问。 朱翊钧见他不说话,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眼,忽然问道:“昨天你俩见面,真的把宫女內侍都打发出去了?” 高务实心头一松,你肯主动问话,那就还好,而且看起来你这里的消息也并不确定,看来那陷害我的人并没有能光靠着谣言就让皇帝对我完全不信任。 高务实摇头道:“臣和长公主殿下在承禧殿召对,当时一直都在正殿主堂。至于宫女內侍,他们确实没在殿内,都在殿门口站着,不过殿门是开着的。” 朱翊钧点了点头,其实这些事情他早就派人查明了,他来问高务实是另有打算。 “谈了那么久?” “是,谈了挺久的,不过其中有段时间是臣在那里吃了顿饭。” “承禧殿可不是赐宴的地方。” “的确不是。”高务实道:“臣实有罪,已经写好辞疏了。” “胡说八道,辞疏?”朱翊钧哼了一声:“你这罪若是我要计较,首先就得把尧媖搭进去,那是在她长春宫里,而且是赐宴,又不是你说在哪儿吃能算数的,你辞个什么辞?” 高务实道:“臣未能坚辞不受,也是有罪。” “那行吧,算一条贪吃之罪,罚奉一月。”朱翊钧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眼:“不过说到贪吃……你有没有……嗯,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高务实干咳一声:“皇上,咱们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先讨论一下其他事?” 朱翊钧面色不悦,哼了一声,道:“其他事?你是说这事儿怎么一夜之间就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我还把弹劾你的奏疏留中不发了?” 高务实道:“是否需要留中,这是皇上的决断,臣无从置喙。不过,为什么一夜之间谣言四起,这事儿臣觉得的确要查。” “是么,因为坏了你高龙文的大好名声?” “不,皇上,臣的名声本来就好坏参半,再坏一点也问题不大。”高务实叹了口气:“臣是怕坏了长公主殿下的名声。” 朱翊钧略微有些意外,放下茶杯,仔细打量了高务实一眼,见他神色平静之中有些忧虑之意,终于点了点头:“算你还是有点良心的,知道尧媖会闹到这般地步,都是因你之故。” 啊? 你等会儿,怎么就都是我的责任了?我又没有按着她的头让她召我进宫,这咋还是因我之故? 不过想归想,这种作死的话还是不要问出来的好。高务实只是呆了一呆,就干脆闭口不言,算是默认了。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认了。”然后又道:“不过这也没什么,事情肯定是要查的,这一点不必你说……呵呵,有人打你的主意不奇怪,但拿朕御妹的名声不当数,这朕要是不查,天下人不得把朕当傻子看?” 高务实心道:你明白就好。 但朱翊钧的话却又马上转了回去,问道:“你们就只谈了那个什么慈善基金的事?谈了几个时辰?” 不是,你这当哥哥的还是有问题啊,老拽着这点事问啥啊,现在赶紧查明了谁在陷害我……不是,应该说是谁在坏你妹妹的名声才是正理啊。 但皇帝问了话还是得回答,高务实只好道:“的确就谈了这件事。” 朱翊钧眉头大皱:“不就是办个女子学堂么,我听说是教女红、缫丝什么的,还会教一些认字之类的东西,是么?” “是。” “这有什么好谈的……我是说,这有什么值得谈那么久的?”朱翊钧语气不悦:“你就没和尧媖说点别的?” “呃,皇上是指什么……别的?” “我是说……”朱翊钧以手扶额,无奈道:“你就不会安慰她一下?” 高务实愕然道:“安慰什么?” 朱翊钧面现愠怒:“你不知道她自从……那件事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整日里青灯古佛为伴吗?” “臣稍有耳闻。”高务实叹道:“可臣只是一介外臣,对此也不方便多言啊。” “胡说八道。”朱翊钧瞪眼道:“外臣就不能说话了?我去那位嫔妃那里比皇后那儿多一次,外臣都要指名道姓盯着我骂呢,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老实了?” 高务实苦笑道:“臣不是科道官啊。” “你少废话,你虽然不是科道官,但说起来你也是有都察院兼职的。”不过朱翊钧虽然这么说,却也知道高务实的这个都察院兼职不管风闻奏事,他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于是顿了一顿,又道:“不管怎么说,你和尧媖也是旧识,她现在弄成这样,虽然责任不在你,但你多少也得有些关心才是。” 朱翊钧面现愠怒:“你不知道她自从……那件事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整日里青灯古佛为伴吗?” “臣稍有耳闻。”高务实叹道:“可臣只是一介外臣,对此也不方便多言啊。” “胡说八道。”朱翊钧瞪眼道:“外臣就不能说话了?我去那位嫔妃那里比皇后那儿多一次,外臣都要指名道姓盯着我骂呢,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老实了?” 高务实苦笑道:“臣不是科道官啊。” “你少废话,你虽然不是科道官,但说起来你也是有都察院兼职的。”不过朱翊钧虽然这么说,却也知道高务实的这个都察院兼职不管风闻奏事,他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于是顿了一顿,又道:“不管怎么说,你和尧媖也是旧识,她现在弄成这样,虽然责任不在你,但你多少也得有些关心才是。” 第1101章 引蛇出洞 朱翊钧说会给高务实一个交代,这话高务实倒是相信的。抛开他和自己十多年的交情不谈,也抛开自己对朝廷、对他的作用不谈,单只说这件事牵涉到永宁公主的名声,朱翊钧就非查不可,既然要查,查明白了自然也就给了高务实交代。 毕竟高务实扪心自问,自己和永宁公主之间本来就清清白白啊。 在高务实看来,永宁公主虽然是一位“长公主”,但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小姑娘罢了。 这姑娘或许是真的喜欢过自己,但那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她平时根本见不着几个正常的年轻男子。有他高务实这么一个顶着偌大名头,又经常被自己皇帝哥哥夸奖的人在,小姑娘春心萌动很正常——后世“早恋”不也经常都是这年纪么?说明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但朱尧媖是真正的小姑娘,他高务实却不是真正的弱冠之年。仅仅因为小姑娘长得清秀可人或者性格温婉若水,就让他有满心爱慕之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朱尧媖的确长得不错,打一个只有穿越者敢打的比方:就算把她送进教坊司,那也一定是头牌花魁的好苗子。 但漂亮对高务实来说其实不是格外重要,他见过的漂亮姑娘多了去了,后世的美女甭管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总之漂亮的还少得了吗? 而且非要说漂亮的话,其实黄芷汀才是真正的天生绝色,与她的统兵之能简直不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然而高务实也并非单纯只因为漂亮才和黄芷汀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倒是个性温婉这一条,高务实还是挺欣赏的,这大概是因为一种对比——在后世这样的姑娘可着实不多见,以至于他觉得黄芷汀都挺温婉了,更何况朱尧媖。 这种温婉,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近乎逆来顺受:换做一个后世的姑娘,被母亲许给一个痨病鬼还能不发飙?连洞房都没有,还要孀居守寡一辈子,谁又肯?再普通的姑娘都不会答应,何况还是一位真正的金枝玉叶,堂堂长公主殿下。 但高务实只是欣赏“温婉”本身,却并不欣赏这样的逆来顺受。即便他来到大明已经二十多年,原先那种“人人平等”的先进思想,到现在早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他依然对有些事看不过去。 就像永宁公主这样的情况,几乎就是“望门寡”,错非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恐怕还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是“不吉之人”。而她自己虽然看起来并没有要与命运斗争的意思,但高务实相信这只是因为她知道斗不过,绝不可能是心底里不想抗争。 说起来,跟她情况正好相反的,恐怕只有刘馨。高务实记得刘馨当初的意思是说要单身一辈子,因为在她的意识中,只有一对一的才叫爱情。 但刘馨是个特例,因为她和自己一样,其实并非这个时代的人,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和思维来到大明的。 高务实身为男人,穿越到大明可以无所谓这些问题,因为社会环境对他而言反而是更宽容了。 然而刘馨却不可能无所谓,因为本来女子就更在意感情、家庭这些因素,忽然让她从一个自由恋爱的世界换到大明这样一个包办婚姻、三妻四妾的世界,何其难以接受?她那时只是说不肯嫁人,其实已经是最后的抗争了。 所以说女人穿越回古代,最好还是穿越去基督教世界,大明这种实在不是什么好目的地。 至于处在朱尧媖和刘馨中间思想的,大概就是黄芷汀了。 黄芷汀不在意三妻四妾这种问题,这是环境影响使然。她在高务实暴露真实身份后没多久,就曾经对高务实身边没有带着通房丫头而表示奇怪,因为在她的世界观里这是很寻常的事。 但她倒也有一些“反抗精神”,譬如说当她爱上高务实之后,明知道以自己和高务实的出身差别,能够顺利嫁入高家的希望非常渺茫,但却始终不曾放弃,这也是一种反抗,一种不服输。 还别说,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倒的确像一位统兵大将,想方设法也要取胜。 这样一对比,三位姑娘里头最策略的是黄芷汀,最独立的是刘馨,而最可怜的就是朱尧媖了。 高务实只是理性,又不是没人性,当然也会因此产生恻隐之心,所以每当能帮上她的时候,还是愿意帮忙的。 只是这种帮忙,当朱翊钧掺和进来之后,就显得有些变味了。 朱翊钧话里话外的意思,高务实当然听得出来:只要能让尧媖快乐起来,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都行,任何风言风语朕都可以当没听见。 换句话说……算了别换了,反正高务实觉得皇帝就是在暗示他,不行就卖身。 tmd,我是靠卖才华混饭吃的好吗?卖身算什么事? 怎么着,你在原历史里跟文官集团闹对立是因为国本之争,这次因为我提前准备了李时珍大佬给王皇后兜底,你就不甘寂寞,打算来个公主之争了?我可去你的了,你是嫌我搞改革太谨慎不容易死得透彻吗! 朱翊钧见高务实苦着一张脸就是不吭声,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叹了口气,自己也露出苦笑来,伸出龙爪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道:“求真,我不是要为难你,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反正眼下这房里只有他和高务实两人,他也没个皇帝架势了,垂头丧气地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挠头道:“本来有些话,不说我是皇帝,就算只是个寻常的兄长也不该对你说,但我若不说,你又不知道情况……” 高务实略微翻了个白眼,还是没吭声。 朱翊钧苦笑道:“我问过长春宫里的奴婢,自从那件事之后,尧媖就没笑过几次,每一次笑,都是因为听到你的消息。” 高务实微微有些意外,但却更不便说话了,只好继续保持沉默,但面色稍微好看了点。 “她原本并不信佛,纵然母后信之甚笃,她过去也只是为了顺着母后的心意偶尔陪着母后听一听经文,可现在却似乎真的信了,甚至还在长春宫后殿弄出一间小佛室来,时常进去诵祷。” “不光礼佛,她还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听说你对一些西洋来的番僧颇为重视,又找人了解那些西洋番僧……幸好京里找不到几个了解的,不然只怕还得搞出一个礼拜堂来,就像你那白玉楼边上的那间。” 说到这里,高务实忍不住解释了一下:“皇上,臣不信天主教。那个礼拜堂之所建了,是因为白玉楼的设计者是个意大利人……哦,就是古之大秦那边的人。当时臣只是看了设计图,并没有细问太多,后来才知道那是个礼拜堂。” “我管你信什么,你还是黄教的明王呢,你看我在乎吗?”朱翊钧摆了摆手:“我说这些话,只是想告诉你,尧媖这丫头恐怕……有点死心眼,我这做哥哥的在她婚事上没有尽到力,现在只能尽量弥补。” “我与你同窗十载,知道你虽然和拗相公一样,其实是个‘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人,但同样也和拗相公一样,是正人君子。这件事让你帮忙,确实为难你了。”朱翊钧长叹一声:“但我也没办法啊,我怕我不了解尧媖的想法,还曾特意问过皇后和德妃,她们俩都说了,这种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你才有法子让尧媖开心起来。” 说德妃可能很少人明白,其实这位德妃姓郑,就是后来的郑贵妃。 当然她现在还不是贵妃,因为还没有诞下皇子,目前她只有一女,也就是才刚刚出生的皇次女朱轩姝,她本人也因此刚刚从淑嫔晋为德妃。不过现在看来,她已经开始受宠了。 不过高务实不大在乎这些,反正只要皇后自己觉得着急了,让李时珍去看诊处理好身体问题,一旦生下皇子,其他事都不叫事。毕竟这是大明,只要皇后有了嫡子,其他人就都没戏了。 夺嫡什么的,不存在于大明的皇宫大内之中。至于朱棣靖难,那个又不是夺嫡的问题。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只差开口求高务实了,高务实要是再不说话,那就说不过去了。 因此他也叹了口气,无奈的伸手干抹了一把脸,也很没规矩的在皇帝身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道:“皇上,臣要是真这么做,按理说……是死罪。” 朱翊钧苦笑道:“我都这样说了,你还说这个?是要我赐金书铁券你才肯信吗?”[注:明代不叫丹书铁券,朱元璋定为‘金书铁券’,而且一共分了七等。] “呃,臣岂敢。”高务实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因为大明的金书铁券按例一贯只有因大功得赐爵位的臣子才有机会拿到。他虽然不能说无功,但至少现在无爵,即便朱翊钧是皇帝,也不能违背这种祖制,否则两个人一定会变成难兄难弟,被朝野喷个狗血淋头。 朱翊钧便道:“那就是了,这金书铁券我先给你留着,你以后总有机会拿到的,但肯定不能因为这件事……至于什么死罪不死罪,这罪是谁给定的啊?是我,是朕!我不说你有罪,别人说上天去也没用。哼,我倒想看看,谁能逼我自废手足。” 高务实心道:别吧,我不想看。 不过高务实对文字颇为敏感,他敏锐的发现朱翊钧刚才的用词很有意思。换在是以前,他应该会说“自毁长城”,或者“自断臂膀”,但他刚才说的却是“自废手足”。 臂膀和手足,听起来“价值量”差不多,反正只要“自废”了,就都是自残,但其实差别很大! 臂膀对应的股肱之臣,而手足是什么?手足是兄弟啊! 不管朱翊钧是不是仅仅一时激动,但至少他这么说了,就说明现在在他眼里,高务实的身份又在不知不觉间起了一些变化。 高务实心中怀疑,这变化的根子,恐怕还是在永宁公主身上。 他不禁怀疑,朱翊钧可能已经在心里把他当小舅子看了——虽说这事不仅八字还没一撇,而且就算自己真跟永宁公主怎么着了,也不可能摆在明面上来。 次奥……我tm可真要成传奇人物了,这种事我都碰得上?我要是下次还有机会穿越,该不会穿成张昌宗、波将金之类的人物吧?睡女皇那可真是…… 诶,我在想什么鬼! “皇上,你的意思臣明白了。”高务实苦笑道:“臣可以想点办法,但……怎么说呢,这事儿究竟是不是皇上所想的那样,其实也没个准。万一到时候不成事,皇上可不能怪臣不尽力。” “你答应就行,无论成不成,我都不会怪你。”朱翊钧见他答应下来,心里大松了一口气,但这句话刚说完,忽然又觉得“尽力”这个词怎么就听得如此别扭呢? 朱翊钧越想越觉得尴尬,干脆自己岔开话题,道:“嗯,对了,你刚才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把那个黄……黄什么写的弹劾留中不发么?” 高务实倒没注意自己那句话有什么问题,闻言立刻道:“雷霆雨露,俱是……” “得了得了。”朱翊钧摆手道:“想问就问,这里没外人。” “呃,臣……是有些奇怪。”高务实总算老老实实地说道。 “哼哼,你也有灯下黑的时候啊?”朱翊钧微微一笑,稍稍抬了抬下巴:“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件事我总会给你个交待。但要说交待,光把这个姓黄的处理了没用,别说降调外任毫无意义,就算直接搬出廷杖来把他给杖毙了也没用,我觉得这厮要么只是个马前卒,要么就干脆是个蠢蛋,被人利用了而已。” 高务实这下子明白过来了,问道:“所以皇上打算引蛇出洞?” 朱翊钧哈哈一笑,又一次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还是你和我最默契,不错,朕这次就是要引蛇出洞!我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想要害你,又是谁把宫里的事在一夜之间传到外头!嘿,朕这皇宫大内现在可真是牛栏里关猫了不成?” ----------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系统崩溃”、“书改人生888”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02章 准备“私会” 从陈矩外宅出来的时候,高务实的心情比之前好多了,各种疑虑都已尽数开解,虽然领了一个完全莫名其妙、不知道从何着手的“差事”,但毕竟自己的脑袋看起来已经很稳当了,值得庆贺一下。 当然,表面上他还是一脸沉重,甚至称得上沉痛,以至于一出门,高陌就很紧张的压低声音问道:“老爷,是不是情况不妙?要不要通知见心斋和天津港方面,做好‘诶计划’的准备?” “诶计划”当然不是这个“诶”,其实是叫“a计划”,乃是高务实好几年前就开始安排的逃命计划。此计划在安南平定之后,基本上已经完成。 这个计划原本的预计前提,是当高务实的改革万一出现了巨大挫折,已经导致他本人的人身安全都出现极大危险之时,京华系就要以他在京师及其附近的力量将之迅速转移,而目标地则正是安南。 高陌所说的通知见心斋和天津港,则是一边出动骑丁护送,一边准备海船接应。甚至连通知本身都有“密码”。 只要见心斋和天津港方面收到内务部急报:“或跃在渊,无咎”,就必须马上按照之前的计划立刻部署,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部署是作什么用的。 “或跃在渊,无咎”这句话出自《周易·乾卦》:“九四:或跃在渊,无咎。”,而《周易》是高务实考科举的本经。 这句话的本意倒也简单,就是说龙有时候飞腾,有时候潜水,究竟怎样,要看当时的形式来决定。 而如果联系上下文,则是:九四,(龙)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九四的龙,没有明确的指出,是因为两种龙的出现。一是在九四的龙,由于提前跃地,未到其实,所以不成龙器。二是已然成龙,但由于有真龙在九五,位正,时中,因此自己只能跃居在渊,不争,以成全九五之龙。 所以即便只是个发动逃生计划的“密码”,也有隐藏的含义:前者“提前跃地,不成龙器”是指改革失败,不能不走;后者则是改革或许成功了,但“九五”真龙容不下他,也只能走。这一条对应的可能,则相当于是“兔死狗烹”,但高务实不打算当死狗。 这个逃生的计划的主要经手人就是高陌,而在高陌看来,眼下的情况是皇帝可能怀疑自家老爷跟孀居的长公主殿下有私情,理论上来说这肯定是死罪,而现在老爷的表情如此沉重,显然局面大为不妙,那当然就要考虑最坏的情况,以及足够快的应变了。 但高务实的反应完全超过了高陌的预料,高务实脸上虽然依旧是那副近乎要慷慨赴死的模样,但语气很轻松:“我怀疑现在可能有人日夜监视着我,这死人脸就是做给那些人看的,你不必慌,我没事,好得很。” 高陌反应很快,马上明白了高务实的意思,也配合着一脸沉痛,点头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好像刚才被教训了几句一般,口里则道:“知道了,老爷。不过老爷既然怀疑有人监视,要不要请堂老爷和表老爷帮忙……” 堂老爷和表老爷指的是在锦衣卫的高务本和王之祯,这两位乘着高务实的东风,搭上了陈矩陈督公的便车,短短时间里在锦衣卫中混得风生水起,手底下已经各有一批班底了。尤其是王之祯这家伙很会来事,还掌握了不少“江湖力量”——其实也就是帮会啦、打行啦之类的力量。[本书卷一中已经解释过明代的“打行”。] 别看王之祯在高务实眼里只是个靠他关照的表兄弟,其实人家那身份放在“江湖”中可不得了,除了漕帮那一类体量的超级帮会轻易动不得,一般的寻常帮会看见他那是真只有跪舔的份。 但高务实现在不打算动用他俩,他只是微微摇头:“他们俩手里头是有人可用,但锦衣卫的人……呵呵,敌中有我,我中也可能有敌。尤其是这一次,用他们的人,只怕还不如不用。” 高陌明白过来,面色稍稍一沉:“老爷是说……” 然而高务实没说话,直接进了轿子。 高陌正琢磨老爷的意思,轿子里传来高务实的声音:“内务部自己派人查吧,但是要注意一些,因为东厂也可能要插手。你既不要和他们起了冲突,也不要和他们联手……这次东厂如果动了,那一定是奉皇命,并非陈矩的安排。” “是,老爷,小的明白。”高陌回答道。 如果是陈矩的安排,内务部当然可以和东厂联手一起查,因为陈矩是早已和高务实绑在一根绳子上的,他除非打算把自己也搭进去,否则就绝对不会卖了高务实。 但东厂如果只是奉皇命调查,皇帝就有可能临时选调一些人加入进来,如果内务部还去联手,那至少也会暴露一些内务部本身的实力,这就很不合适了。 与当年同张居正、冯保斗法不同,以高务实现在的地位和拥有的势力,这种时候他就不会再去过问太具体的事了,而是只要把各项任务交待一下,自己潇潇洒洒地等情报汇总之后在全面分析就好。 不过高务实回到状元第之后,也没有真正潇洒起来,因为他一想到朱翊钧给的那个任务,就觉得自己头大如斗。 哄小姑娘开心本身不是难事,古往今来都是那么些个办法。看看后世某段时间流行的总裁文就知道,小姑娘们的“需求”无非是帅气多金,如果还有些特别的格调,那就更好了。 这些东西高务实都不缺。 帅气不帅气不好说,但至少人家早些年就已经倾慕他了,想必总会有些加成;多金更不必问,他高某人现在连户部的府库都有资格嘲讽;至于格调么……他堂堂六首状元,真想玩的话,还怕玩不出朵花来? 但眼下有三个麻烦:一是这件事现在不是“自由恋爱”,对高务实来说几乎就是个差事,主观能动性方面实在有些不够;二是他才进了一次长春宫就被有心人栽赃了,如果再去“私会公主”,那简直有点自寻短见的风范;三是如果真这么做了,到时候面对辛辛苦苦带兵远征万里的黄芷汀时该怎么说呢? 尤其是这最后一条,对高务实来说最是为难。 虽说黄芷汀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或许并不会因此有什么过激反应,但没有过激反应只是因为她受到的教育所影响,不代表她心里真的不介意。 高务实从来不相信真有女人“不善妒”,所谓不善妒,无非是不肯表现出善妒罢了。换位思考一下,会有男人乐意二男共侍一妻么?这道理本就是相通的。 当然,大明的社会现实摆在这里,高务实就算一天纳一妾,也顶多被人私下说说,即便黄芷汀嫁给了他,多半也不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是他自己心里有道坎不好过去罢了。 愁眉苦脸想了好半天,高务实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说不定根本不需要像朱翊钧想的那样呢? 永宁公主实际上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且从小长在深宫之中,根本没有什么鬼恋爱经验。加上从她此前的表现来看,她应该还是挺重视那些什么礼教啦、名节啦之类的东西,说不定对自己也只是单纯的爱慕,并没有想过发生什么超出礼教的关系呢? 如果只是做个知己,似乎也不影响什么? 这么一想,高务实倒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不由得心情舒畅多了。反正朱翊钧只是要求让他妹妹开心一些,又没说非要怎样怎样才行。 那怎样才能让她开心一些?正常的小姑娘家在这种时候,大抵会喜欢经常与理想中的男子多相处在一起,不拘做什么都行,哪怕只是闲聊也很高兴。 不过这样一来,问题就转回到第二个麻烦上来了:现在不好见面啊! 如果自己继续去宫里,再被人“爆料”一番,那可就……诶,等等,为什么非得我进宫里去,她自己出来不就行了么? 我一个三品高官进宫,又不可能做什么伪装,但如果换做是她出宫来,大可以化妆成什么宫女、宦官之类的溜出来呀! 逆向思维一开启,高务实顿时豁然开朗:虽说现在站在暗中的那人肯定在监视我,但他的目光肯定集中在我的身上,对于宫里的情况,他了不起会暗中监视黄孟宇和陈矩,顶多加上几个宫门之类的,但应该不会有余力去监视永宁公主本人——这特么太犯忌了。 而且退一万步说,他就算真有这个余力和胆量,甚至发现了永宁公主偷溜出宫,那又如何?你敢爆我的料说我去长春宫密会公主,但你敢爆公主的料说她偷溜出来密会我高务实? 这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前者是我高务实胆大包天,后者……那tm是皇室丑闻啊! 敢爆这个料,可不就等于是逼着朱翊钧掘地三尺也要下死手杀人吗! 这个幕后黑手既然能够看出我高务实真正比别的臣子都厉害的地方,就在于皇帝的绝对信任,所以他这次“精确打击”就是针对“信任”二字而来的。那以相应的说,以他的水准就一定不可能不知道爆公主的料等同于自寻死路。 思路理清了,不代表现在就马上要派人联系公主请她出来,毕竟高务实最近几天虽然闲下来了一些,却也不至于真的闲到可以每天陪一位小姑娘聊天的程度,因此还是要把该谈的正事准备一下之后再联络。 目前他和永宁公主之间的正事主要就是公主基金的事,也就是所谓淑女学堂的问题。 这个学堂,按照高务实的规划,实际上就是京华工匠学堂的“加强女子班”。 昨天永宁公主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高务实由于事前毫无准备,因此也提出了一些基本建议,譬如在识字读书的基础上加入女红、缫丝等科目。不过他出宫之后想了想,觉得还能再加入一点其他的项目。 比如说纺织机械的原理。 由于高务实知道珍妮纺纱机的基本原理,现在辽东的柞丝产业之中已经用上了翻版的珍妮纺纱机,但同样由于高务实只是知道飞梭在纺纱机上的基本应用,所以这种很有发展前途的东西目前并无太多进步的可能。 京华实际上的首席科学家朱载堉虽然厉害,但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等着他进一步研究的东西还很多。再加上他是一个王世子出身的人,对于纺纱这种活本身不够了解,高务实也就没把这件事放进他的工作进度中去。 现在高务实觉得,不如纺纱机的原理——包括飞梭的应用等知识都加入到淑女学堂里去,利用她们经常操作相关机械的优势,看看能不能在其中出现可以改进纺纱织布机械的女发明家来。 高务实没有穿越去欧洲,不可能把推动过科技进步的那些大佬聚集起来为自己服务,所以他现在的思路也只能是广撒网,有没有鱼全凭运气。不过按照后世的经验来看,就算天才的比例再低,但只要网大,总还是能捞到的。 他深知自己一个文科生毕竟存货有限,很多东西都只知道一些基本原理,具体的开发也好,改进也罢,归根结底还得看这个时代的各路人才,所以才创办了工匠学堂。同样的道理当然也能用在淑女学堂上。 要是他真的什么都懂,何以京华烧玻璃的项目搞到现在都没有拿出他满意的产品?甚至说蒸汽机的原理也很简单,为何他不搞出来? 非是不愿,实不能耳。 要是知道原理就能搞的话,那他还知道内燃机的原理呢!可是能搞吗?梦里说不定能。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比如造军舰的问题。 高务实前世曾经迷过一段时间大航海时代的历史,还专门找书看过一些关于各类风帆战列舰的知识,如果只说理论,他甚至能画出三层甲板战列舰的剖面图和舰体大致设计图来,但实际上京华的大匠们见了之后,直接就告诉他现在造不出来。 于是高务实提出的一、二、三级风帆战列舰的设计和建造计划都被船厂给否决了,最终只是搞出了两级风帆巡洋舰。 因为船厂告诉他,那么大的战列舰光是龙骨问题都很难解决,更别说三层甲板炮的战舰肯定导致重心偏高、在海上摇晃幅度太大,会导致火炮精确度过低等各种问题,这些问题不解决,造这种船纯属浪费那些上好木料。 关于龙骨过大不好办的问题,其实高务实以前看过一个拼接龙骨的技术摘要,但因为过于专业,他当时就没怎么看懂,只知道有那样一种技术,却不知道究竟怎样才会让拼接的龙骨达到整根龙骨的强度。 所以这一类相当专业的事,他都寄希望于广泛培养相关人才之后,看能不能冒出几个天才来,而不是自己去搞。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能直接帮忙做的事已经不多了,今后全看人才培养。 把淑女学堂的事情理了理之后,高务实觉得,现在可以邀请公主殿下私会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103章 锦衣都督的焦虑 当天下午,高务实的自辩疏就通过兵部递进了通政司,再由通政司进了内阁。而内阁一般不会就这种自辩疏做出什么票拟,于是再次转呈,送去了司礼监。 司礼监本身的权限其实只是代皇帝批红,像这样的事显然必须直接汇报给皇帝才行,通常情况下,下午送入的奏疏,次日一早都未必能得到批复。 但高务实的自辩疏却在内阁转呈司礼监之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又从司礼监回到了内阁,因为皇帝已经朱批用宝。 “经查,永宁长公主召卿询事,乃先请命于皇后得准,而后于承禧殿问对。此耗时虽久,然殿门大开,內侍均在,宫女随奉,无有逾矩之处也。 黄兆隆擅污重臣,另有严旨饬问。卿宜安心供职,勿受所扰,勿负朕望。所请不允。” 此复文送出宫来,外廷百官就都有些疑惑了。 莫非先前皇帝没有立刻批复只是因为去查证了,结果查证之后发现高务实果然是被冤枉的,因此这自辩疏一上,皇帝就马上温旨挽留? 这是主流的疑惑,但也有些人觉得这未必就是真相,这一部分官员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这件事对外廷来说,关注的重点在于高务实,但倘若站在皇帝的角度来看,或许就并非如此了,皇帝更担心的很可能是永宁公主因此名声受损。 那么按照这一点来推论,即便黄兆隆所言句句属实,皇帝也有可能拒不承认,而是坚称公主的一切举动都合法合理。如此一来,既然要保护公主,那那就不得不连高务实一起保护了。 这批人的推测还有一个佐证:皇上在朱批中说对黄兆隆“擅污重臣”一事“另有严旨饬问”,但这严旨在哪呢?为何没有跟着一起下达? 这种疑惑也好,争议也罢,其实就好比后世中央公布了某条消息之后,下面的人从专家、媒体到个人,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解读一般。只不过后世教育普及,国民人均国家主人翁,是以很多时候全民参与这种解读,而在大明朝,则基本只有官员或者士林才会关心这种话题。 在大明朝,皇帝的一举一动也不断地被官员们解读着,并试图从中探知皇帝的真正意图,以免自己行差步错,葬送了大好前途。 由于宫里的确没有将对黄兆隆的所谓“另旨严饬”下达出来,这种“保高务实是为了保公主”的论调一出来,马上就成了新的主流观点,其取代“高务实被冤”这个观点只花了几个时辰。 确切的说,是在宫门落锁,而“另旨严饬”依然没有只字片语传至外廷的时候。 这下就热闹了,大伙儿对皇帝的心意完全无法正常判断了。 按照一般情况来说,既然对高务实温旨挽留,那么对黄兆隆的“另旨严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皇帝一边温旨挽留,一边忘了做事情的另一半,这就很诡异了。 这些官员当然没有读过李敖的《你不能只做一半》,不知道“一个人不能同时维护上帝又姑息魔鬼,歌颂上帝是不够的,你必须同时打击魔鬼;肯定正牌是不够的,你必须拆穿仿冒”——正如同皇帝肯定高务实没有罪责是不够的,他还应该站出来打击污蔑高务实的黄兆隆,这样才算把事情做完整。 然而,他们至少知道皇帝“只做一半”是不正常的,是有玄机的。 所以现在问题的核心就变成了“皇帝的玄机是什么?” 对于大部分不持立场的中立派乃至于随波逐流派而言,这个玄机有些意思,但也仅止于“有些意思”,他们并不追求非要把这玄机拆开来看明白。 然而对于和高务实站在同一战壕里的人,或者站在对立战壕里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就非要弄明白不可了,否则下一步的应对就会变得无所适从。 高务实在府中连续接待了好些大佬、重臣派来的家丁亲信,每一个都是来打探情况的。 来拜访他的这些人,有些是拐弯抹角的问他是否真的和永宁公主存在某些超乎寻常的举动与关系,有些是问他有没有联系上内廷弄明白皇帝的心意。还有一些更加简单粗暴,根本不问缘由和情况,直接问他接下来有什么安排,需要什么样的配合。 甚至于连朱应桢、张元功等勋贵都派了人过来问询。 朱应桢和张元功好歹还只是派心腹前来,意外的是过去与高务实走得不算特别近的定国公府这次反倒格外“热情”,定国公徐文璧甚至派出了自己的长孙徐希臯亲自前来拜访,并当场表示了定国公府对高务实的坚决支持。 勋贵们当然不是吃多了闲得慌,除了十多年的“伙伴”情谊之外,根本原因还是他们瞄准了此次“滇战”的后续利益。 高务实在发行“滇战宝钞”的时候就说过,滇战宝钞的价值是靠着战胜缅甸之后所得的收益来确保的,而滇战之后的收益其实并不只是朝廷那一份——普法战争后法国赔款虽然多,但那钱又不会直接发给普鲁士的资本家,可那并不影响资本家们高兴啊。 为什么?因为战胜国的大佬们是有很多方法来赚钱的,而高务实在兜售第一批滇战宝钞给他们的时候就举过一些例子。 比如说以前要买缅甸的玉石很麻烦,价格也偏贵,但如果缅甸战败,又要赔一大笔钱给朝廷,自然就顾不得许多,像玉石这一类东西肯定会愿意降价大甩卖,此时勋贵们只要搭上京华的便车,还怕不能在其中分一杯羹? 之所以非要搭京华的车,当然是因为他们的手没那么长,必须借助京华的西南商道才能成事。这年头真正有全国行商能力的巨无霸,那还真只有京华一家,其他任何世家大族、巨富豪门都有其势力范围,小则数县,大则几省,但谁都没法像京华一般全国铺开。 定国公府是曾经中衰过一段时间的,现在虽然已经恢复了地位,但其家底相对成国公府、英国公府就差了一些,因此对于高务实这位财神爷自然特别重视。也不管这茬事自己到底能不能帮到忙,反正态度先摆出来了。 高务实心里明镜似的,不仅知道徐文璧的意图,还知道他和诸勋贵们这么坚决力挺自己的一个前提条件:反正咱们不造反就不会死,出来帮高某人说几句好话而已,完全是惠而不费,好货不贵。 其实高务实从上自辩疏起,就已经进入到闭门谢客状态,但规矩是这个规矩,并不代表大家都会真正遵守,实际上这个规矩的主要作用就是做样子,因此高务实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这些来表示关心的前辈、同僚以及朋友伙伴等。 而同样的时间里,澄清坊的一所普通官员别院之中,也有一个人跟高务实差不多忙碌。 这个人正是锦衣卫都督刘守有。 眼下他所在的这处别院,名义上并不属于他,这里其实是暂寄于锦衣卫名下的一处被查封的宅子,本身是赃物,而且处于封存状态。他今日来此,只是因为要避开一些耳目。 刘守有的背景此前已经说过,他家是心学之后,他虽然读书不成器只能在锦衣卫混事,但一直把自己归纳为儒臣一类,与心学同宗们混得很近。再加上那些之前提到的复杂历史原因,对高家伯侄一直记恨在心,针对高家伯侄二人的调查已经有好些年了。 只不过查来查去之后他才发现,高拱实在查无可查,除了性子急,下头办事不力的时候会直接骂人之外,这位首辅身上根本找不出什么可供他利用的黑点。 于是刘守有就把目标放在了高务实身上。在刘守有看来,高务实在短短十余年的时间里从无到有弄出京华如此巨大的产业,这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而这些隐秘一定是可以利用的。 而且高务实在把京华做大之后,经常以合租为名义拉拢重臣勋贵,那么自己一旦把京华的罪证找出来,则不仅可以将高务实掀翻,操作得好的话还能控制住很多人。 在取得心学大佬余有丁的默认之后,刘守有的胆气就更足了。余有丁和申时行是眼下心学一脉摆在官面上的两大巨头,而且他们二人是同过患难的,一贯被认为亲如兄弟,取得余有丁的支持,在刘守有看来就等于也有了申时行的背书。 申时行堂堂次辅,本来就和实学派的高党是政敌,现在更是几乎公开站到自己这一边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好怕? 亲家松江徐氏昔年的耻辱,也该轮到一报还一报的时候了。 多亏了张鲸的崛起,让刘守有在宫里也有了得力的支援,甚至能知道高务实进宫与永宁公主密谈几个时辰的事。 这一点其实有个值得一说的地方:黄孟宇和陈矩虽然是内廷的“首辅”和“次辅”,但宫里的各宫,每一位大宦官虽然都肯定安插了自己人,但问题在于他们谁也做不到在某个宫中只有自己人。 换句话说,内廷大佬们在各个宫中都有自己的人,黄孟宇和陈矩有,张鲸也同样有。 这种情况的出现是早已有之的,远的且不说,昔日以刘瑾为首的“八虎”,在皇宫大内之中就是每人都有一批势力,因此紫禁城其实早就已经是个筛子了。只要有一位大佬把消息外泄,大内就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先帝隆庆在高拱还朝之前的一段时间因为女色问题,经常被外廷御史骂得狗血淋头,但他先一天晚上宠信了那位妃嫔,外廷的御史们居然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就是“大内如筛子”的明证之一。 刘守有在得知高务实与永宁公主的会晤之后,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决定了要拿这件事来做一篇锦绣文章。 他的思考说起来也不算特别复杂:最早以前,他是想以京华作为突破口,通过经济案件的手段来打击高务实和高党的,然而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因为京华的崛起于他之前的想象并不相同,它不是靠着权钱交易之类的手段发达起来的,而是高务实总能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发现商机、提前布局,然后形成垄断或者至少是先发优势。 真要说权钱交易也不是没有,但涉及的人物太吓人了,刘守有就算查到了也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不仅有一大堆世袭罔替的勋贵,甚至还能牵涉到仁圣太后和慈圣太后。 仁圣太后出身的通州陈氏在高务实京华名下有干股,慈圣太后的亲爹、亲弟弟等人也在京华名下有干股,甚至李文进那厮还直接在高务实手中拿过不下于二十万两的巨资。 这tm要是捅出去,高务实死不死不知道,他刘守有自己一定会先死。 所以在经济案件上找京华的麻烦显然行不通,刘守有不想自杀。 于是接下来,他瞄准了权势问题,或者说是“不臣之心”的问题。这一点,刘守有是从《京华十六条》上着手,把京华实际上操控了安南政局的情况汇报给朱翊钧知晓。 本来按照刘守有的想法,皇帝对于臣子做这种事一定是极其敏感的。尤其安南又是个长期游离于朝廷体系之外的特殊属国,高务实依靠京华把持安南大权,这事被皇帝知道了,那还不赶紧防微杜渐?直接杀了高务实也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然而意外发生了,朱翊钧得知消息之后居然跟没事人一样。他丝毫不相信高务实会放着在大明朝廷做人臣之巅的机会不要,却跑去安南做个土王。 刘守有因此失落了很久,直到前不久他才想明白一个道理:高务实虽然在安南掌握了近乎于“太上都统”的权力,但他的根基一直摆在大明——他是靠京华掌握安南的,而京华的根子在大明啊,如此一来,皇帝当然觉得高务实不会“跑路”喽! 京华在大明的产业加起来,怕不是千万级别的?谁舍得这么大的产业不要,去安南当个土王? 于是刘守有的第二轮打击又落了空,反而让皇帝觉得他魔怔了。 到了这一次,刘守有才终于想明白了,高务实之所以让申时行、余有丁这样的内阁大学士都忌惮无比,既不是因为他有个追谥文正公的伯父,也不是因为财雄天下,而是他拥有皇帝近乎无限的信任。因此要打击高务实,真正的着力点应该放在打击这种信任上。 于是便有了这一次的“妖书案”。 只是这“妖书案”的发展现在看来还是有些不太对,刘守有实在想不到皇帝居然对这样的丑闻都能容忍,依然在高务实上疏自辩之后温言挽留。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难道在皇上的心目中,高务实这厮的重要性比他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妹妹还高? 刘守有顿时紧张起来,立刻悄悄启用了这处封存中的别院,一来用以避开东厂和高务实的耳目,二来用以与人密会,紧急商议后续事宜。 此时,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停在了别院门外,一对带着斗篷的主仆上前叫门,刘家的家丁稍稍询问之后,很快将二人请了进来。 刘守有亲自出了正堂,快步上前迎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04章 密议 刘守有快步上前,拱手俯身就是一礼,口中道:“得见横海公至此,守有方始心安矣。” 原来那对主仆不是别人,正是张鲸和其弟张勋假扮的。 张鲸此人,从长相上来说是“见面不如闻名”,不仅个头瘦小,而且两眼眼窝凹陷,看起来仿佛有些睡眠不足的模样。 倒是他弟弟张勋看起来还算清秀,除了略矮一些之外,倒也算是个翩翩佳公子。此人的小名有些不上台面,叫做张五老——显然他在家里行五。 张鲸是他二哥,他是老幺。而“横海公”说的自然是张鲸。 横海,是张鲸五岁进宫,在内书房读书后取的字。这字是他在宫里的“干爹”张宏给他取的,正合其名“鲸”的含义。 刘守有一脸恭维,但张鲸的脸色却不大好,这位大太监从手里递出一张两指宽的便笺给刘守有,口中叹道:“今儿个为避风头,下午去了南城的太清观闲逛,顺便就求了个签,似乎不大吉祥。” 刘守有本来以为他是给自己看什么内幕消息,谁知道说了这么些话,不禁有些蹙眉,但他此刻自然得罪不得张鲸,只好接过便笺展开来看。 却见那便笺上写着四句诗:“平生不信野狐禅,无尽风云一啸间。霜雪骤来谁解得,流沙千里是雄关。” 刘守有眉头皱得更紧,问道:“却不知此签何解?” 张鲸眉头一挑:“咱家在内书房只读了六年书,堪堪算是识字罢了,解不得这签也算情有可原。但刘都督你却是家学渊源,难道也看不出来此中含义?” 刘守有倒不生气,反而自嘲地笑了一笑:“下官若是书读得好,也不至于混迹锦衣了。”然后又道:“春深寒未尽,横海公里面请,咱们慢慢说。” “也好。”张鲸也不客气,说着便一马当先朝正堂走去,张勋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 刘守有也进了正堂,与张鲸兄弟分宾主坐好,这才捡起刚才的话题道:“此签前半阙两句,说的似乎是虎,胸襟胆魄,气吞万里。奈何这两句不过是先扬后抑的扬,并非重点,重点在于下半阙。霜雪骤来,这自然是有坏事发生无疑了,但签中给的避祸之法,却让人看不明白……流沙千里是雄关?这不知是指的什么。” “解签可是个手艺活,不是人人都能开解的,因为有时候未见得是全看字面意思。”张鲸摆了摆手,道:“观里的孟真人说了,此签本是下下签,解曰:占身有厄,小人当道,官司难赢;占财有破,田桑不熟,鸡犬遭瘟;占姻有难,灾星正照,嫁娶非良……总之一句话,要诸事当心。” 刘守有听了觉得丧气,心中不喜,皱眉道:“这解厄之法,难道就仅止于小心二字?” “那倒也不是。”张鲸摆手道:“真人还说了,天道有常,周行不殆,否极则自然泰来。因此下下签虽然不妙,但也有绝处逢生、柳暗花明,最终反成上上签的法子。” 刘守有心中一动,问道:“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张鲸摇了摇头,道:“咱家当然也问了,可惜孟真人说,这签是昔日长春子邱真人亲自赐下的,但邱真人当时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因此只教了解签,却未教解厄,他也无从教我。” 刘守有心道:那你给我看这玩意儿有何用处? 不料张鲸继续道:“话虽如此,孟真人还是稍稍提点了一下,说这解签解厄,其实也要看人,对于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解法。” 刘守有便问道:“此言却做何解?” 张鲸道:“你想啊,寻常百姓平日里无非就是田间地头、园中林下那点事,所谓诸事当心,一来是莫要大意伤了自己,二来莫要伤了别人,以免破财。但若是贵人,这签就难解多了,或要当心行差步错,或要当心小人陷害,或要当心飞来横祸。但说到底,此签中所言的危险虽然千变万化,但解厄之法总在‘千里流沙是雄关’这一句里头,他劝咱家回来之后好好琢磨这一句,究竟应在何处、何人,亦或何事之上。” 刘守有心中腻歪,暗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找你来议事,你却尽说这些神神叨叨的鬼话,难道你还要去玉门关外挖点沙子回来贡着,才觉得心里踏实不成? 好在张鲸说完这茬,终于自己把话题给转了回来,喝了一口刚刚送来的香茗,说道:“今个宫里宫外发生的事,已经有小崽子们跟咱家说过了,刘都督想必也是为了这些事,才请咱家过来的吧?” “横海公法眼如炬,守有的确是为此请横海公前来指点一二的。” “咱家能指点什么呀?”张鲸摇头道:“咱家告诉你昨天那事儿,本来也不是要你搞得这么满城风雨,结果你二话不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咱家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应该知道,黄、陈二人先后掌管东厂多年,在宫里的势力也比咱家更大,现在把这事儿闹开,他们能不去查?左右就是昨晚泄露的,查起来很难么? 刘都督,若非咱家知道你的态度,单就你做的这件事,咱家就应该怀疑你的立场了。” 这个指责可不轻,刘守有赶紧解释了一下,然后道:“下官现在就是想不明白一件事,按理说皇上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应该雷霆震怒才是,但眼下他却依然温旨挽留高务实。但若说他对高务实的宠信的确完全不可动摇,却也有些疑点……为何还没有‘另旨严饬’黄兆隆呢?” 张鲸淡淡地道:“你知道你这件事做得最错的地方在哪吗?” 刘守有暗中皱眉,面子上却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微微低头道:“还请横海公指点。” 张鲸轻哼一声,摇头道:“你知道皇爷对弟弟妹妹看顾得很,所以便以为让皇爷相信高务实与四公主之间有何私情,皇爷便要震怒。因为这事儿在你看来,自然是四公主吃了亏,皇爷之所以‘应该震怒’,就是这个原因。 但你有没有想过,即便皇爷真以为他们二人之间有了私情,那又如何?难道四公主有跑去和皇爷哭诉,说高务实非礼她了?没有。既然没有,那说明四公主没吃亏,说不定还乐在其中呢!这种局面之下……倘换了你是皇爷,你会跳出来搞个雷霆震怒,闹得天下皆知吗?” 刘守有愕然半晌,不可置信地道:“可这样的丑闻……” “我说刘都督,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连家丑不可外扬都不知道?”张鲸面露愠色:“咱家就这么说吧,你要指望皇爷雷霆震怒,光是这样,那远远不够。” 刘守有虽然被骂,但张鲸这下半句却让他忘记挨骂的愤怒了,忙问道:“那该如何做?” 张鲸轻哼一声,道:“皇爷对四公主釐降一事一直心有愧疚,他是不会在乎四公主和高务实之间是否确有私情的,就算真有,皇爷也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跟他说他都会‘不信’。 但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捉奸捉双,当着外人的面给抓了个现行,让皇爷没法装作不知道。只有这个时候,皇爷才会不得不‘雷霆震怒’,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而这个交待,四公主会如何暂时不好说,但高务实么……恐怕就多半难逃一死了。” 刘守有恍然大悟,连连赞叹,但很快又愁眉苦脸起来,道:“横海公诚然高见,只是这事儿却不大好办啊。想那四公主乃是孀居,平日里除了慈庆宫、慈宁宫和坤宁宫之外,就只呆在自己的长春宫中读书、礼佛、种菜,如此下官怎么能生造一个捉奸捉双的场景出来?” 张鲸摇了摇头:“你问咱家,咱家问谁去?” 刘守有眉头深皱,咬着嘴唇陷入思索。 而张鲸则又道:“不过嘛,咱家觉得这事儿你不必‘生造’,只要密切注意就行了——很有可能成真。” “成真?”刘守有愕然道:“横海公是说……他们真会?” “四公主早几年就对高务实有意思了,这在宫里又不是多隐秘的事,当初那次情诗事件,知道的人总有十几二十个,虽然慈圣太后下过封口令,但你也知道,这宫里除了死人,封口是何其艰难。” 张鲸继续道:“而你这次弄的事情,咱家觉得恐怕也有意外的好处,那就是可能会让四公主产生一种感觉,即皇爷宠她得很,不会管她的某些私事。” 刘守有心中一动,忙道:“横海公是说四公主可能因此恃宠而骄,真的就……” “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正是春心蠢动的时刻……现在两宫太后已然还政,若是皇爷也不去管她,她就是做个高阳,咱家也不会觉得有多意外。现在的问题是,高务实这厮看起来却不是个贪念女色之人,而他又是外任,这次回京不过是个意料之外的事,若是他不上钩,那反倒就麻烦了。” 这话刘守有当然明白,毕竟张鲸也好,他刘守有也罢,搞这些事情的动机又不是为了打倒永宁公主,他们的目标都是高务实,要是高务实不上钩,他们自然也就白忙乎了。 永宁公主说到底,只是他们所发现的一个可以对付高务实的武器或者暗器罢了。 “横海公所虑甚是。”刘守有点了点头,试探着道:“那咱们是否要从中推动一二?” “要是有这样的机会,那固然应该,不过这种事,咱们能从何下手?”张鲸摸了摸一根胡子都没有的下巴:“而且你不要忘了咱家刚才说的,得找个让皇爷瞒不住的机会才行。这事儿只要发生在宫里,哪怕就是有宫女內侍做了见证也没用,逼急了的话,你难道以为皇爷不敢杀人? 只有在宫外出了事,咱们才有机会把事情闹大,闹得皇爷没法压下去——杀几个宫女內侍来封口,对皇爷来说很容易,但要想随随便便杀几个文官什么的,这可就难多了。” 刘守有点了点头,又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张鲸听:“也就是说,得让公主从宫里出来,然后去和高务实幽会,咱们再安排一番,最好是让一群文官‘碰巧’去撞破这场奸情,此事就成了铁案,哪怕是皇上,也翻不过来了。” “想法是这个想法,但这可不容易得很呐。”张鲸叹道:“首先得让四公主愿意出宫,其次要让高务实愿意私下与四公主会面,最后还要让他们二人真有些逾矩的举动……否则要是你安排好了一帮子官员去撞破奸情,结果他们二人却跟皇爷今天说的那样‘殿门大开,內侍均在,宫女随奉,无有逾矩之处’了。那对高务实来说还不如挠痒痒,顶多四公主被皇爷假意训斥几句罢了,对咱们毫无意义。” 刘守有点了点头,难自然是难,但他还是开始琢磨起可行性来。 谁知这时候张勋插了嘴,道:“二哥,刘都督,我瞧这事也没那么难。” 刘守有和张鲸都是一怔,同时朝张勋望去,张鲸道:“五老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张鲸既然这么说了,刘守有自然也只好附和。 张勋便道:“二哥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四公主既然是早就对高务实有意思的,那今天皇上这态度就可能让她觉得是一种默许。二哥,刘都督,你们也说高务实来京是个意外,那么四公主也知道高务实此番来京未必能呆多久,如此一来,她会不会也想着抓紧时间跟高务实见面,以慰相思?” 刘守有眼前一亮,道:“着啊!四公主若是肯出宫,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张鲸当年也算近距离看着冯保是如何被高务实整倒台的,因此他对高务实明显更加忌惮,闻言并没有特别欣喜,而是问道:“勉强算是一半吧,可另一半怎么弄呢?高务实是否愿意在今天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事之后继续与四公主私会?即便愿意,或者说不便拒绝,可接下去更麻烦的是,如何让他们真的发生些什么,更别提咱们还要把‘撞破奸情’的时间算得够准……你有办法让高务实那么谨慎的人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来?” 这一问,刘守有也忍不住点头,高务实这厮的确很谨慎,而且从他过去的表现来看,他对女色并不多么动心,指望他一时冲动就把四公主给办了,这似乎不太靠谱。 谁知道张勋嘿嘿笑道:“高务实谨慎,四公主可未必谨慎,尤其是如果她身边还有人拾掇的话……” ---------- 感谢书友“fengjiyue”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oviet2003”、“阴天好心情”、“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05章 出宫 长春宫中,永宁长公主刚刚回宫。 她的神态有些异常,脸色看似沉重,一直眉头轻蹙,然而脚步却有些轻快之感。 在她身边的两名贴身宫女则自然许多,都有些忍不住露出笑容的意思。 等回到后殿,再无外人,其中一名宫女便眨巴了一下眼睛,道:“殿下,要说咱们皇后娘娘呐,那对您可是真好。不仅不为今日宫外那件事所动,反而还赐了您坤宁宫的宫禁凤牌。奴婢想了想,这说不定还是咱们大明朝的头一遭呢。” 永宁公主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走到殿中左上首她的位置坐下,而另一名小圆脸的宫女则接口道:“是呀殿下,有了这凤牌,您就是想去公主府住着,也没有人能拦着了。” 谁知不提公主府还好,一提公主府,永宁公主的脸色就一沉,语气也有些僵硬:“不要提那地方。” 那宫女知道说错了话,连忙住了嘴。而之前那位宫女则马上帮她接过话茬,轻笑道:“殿下说的是,这地方是没什么好……要说咱们神京之中谁的宅府别院最漂亮,奴婢觉得一定是高中丞的白玉楼。” 一提“高中丞”,永宁公主的眸子顿时灵动了不少,但她朱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追问什么,可到了最后,却又强行把话憋了回去。 这宫女抿嘴一笑,假作自言自语的模样说道:“听说那白玉楼乃是见心斋别院扩建之后的新主楼,但这楼和咱们见过的所有楼都不同,乃是十万八千里之外,古大秦留下的风格。 这白玉楼呀,其实不仅是一座楼,它是一座‘连环楼’,楼高三四层,左右东西到处延伸,听说足足有数百间大大小小的房间,若是高中丞愿意,这里头怕不是能住两三千人。” 永宁公主这次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可他好像不怎么住那儿啊,怎么建这么大的房子?” “那谁知道呢,左右高中丞富甲天下,建着玩儿也说不定的。”那宫女笑嘻嘻地道:“奴婢听说呀,那白玉楼有几处格外奇特的构造,见过的人就没有不惊叹的。” “是么?”永宁公主问道:“都有哪几处?” “由外到内,一是花园庭院有别于常,二是主楼的大厅,听说又叫‘舞厅’,可以容纳上百名舞女共舞……” “是么?”听到此处,永宁公主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 那宫女倒似乎没有感觉出什么,继续道:“自然是了,去过的勋臣贵戚都这么说,只是这地方有些名不副实。奴婢听潞王手下的公公们说,高中丞虽然有这么大一个舞厅,府上却根本没有家伎,那白玉楼住的家丁几乎全是男人,只有他主楼里有十几个从新郑老家选送来的侍女。” 永宁公主的脸色顿时云开月明,微微笑道:“这就是了,先帝和皇兄都赞他是正人君子,这舞厅什么的,想是那些来自大秦的工匠自作主张修建的吧。” 那宫女嘻嘻一笑,神秘地道:“这个奴婢可不知道,不过奴婢听说呀……从舞厅通往高中丞所住的北房有一条长廊,这长廊里头装饰精美、金碧辉煌,但最关键的是陈列着一批据说是从大秦那边来的雕像,这些雕像可不得了……” 永宁公主莞尔一笑:“雕像能有什么不得了?” 那宫女四下张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可不是不得了?奴婢听说那些雕像……都没穿衣服!” “啊!”永宁公主大吃一惊,脸色近乎惊恐:“怎么可能?这要是被科道官们得知,不得参他个有伤风化?” 那宫女摇头道:“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其实奴婢也是道听途说,反正关于白玉楼的传闻多了去了,真真假假的,奴婢也分辨不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永宁公主稍稍松了口气:“那还好,这传言恐怕是以讹传讹,他怎会……怎么如此。” 那宫女则道:“总之白玉楼虽然比不得咱们紫禁城雄伟阔大,但若论其建筑之独特,则可谓是冠绝神京。殿下您现在有了坤宁宫的宫禁凤牌,又和高中丞是旧识,要是有机会呀,可一定要去白玉楼看看。奴婢们要是能沾着殿下的光,也去见识一番,那就更好啦。” 永宁公主笑着摇头:“美得你,本宫有什么理由去他的别院?”说着便想起自己孀居的身份,一时心下黯然,不觉收了笑容,默默垂首不语。 那宫女却不以为然,摇头道:“殿下,不是奴婢多嘴,但您这么想可就错了。” 永宁公主有些诧异,轻轻抬头,蹙眉问道:“此言何意?” 那宫女道:“皇后娘娘方才召您去坤宁宫,虽然奴婢不知道她和您说了什么,但她赐您这坤宁宫宫禁凤牌的用意,难道殿下看不出来么?” 永宁公主摇头道:“皇后是看不惯有些言官无事找事,又觉得本宫整日闷在长春宫里,她看着可怜,所以给了本宫凤牌,让本宫趁着近来开春的好时节,找机会出宫踏个青,散散心罢了。” 那宫女笑了笑,道:“殿下,您真的就觉得这是皇后娘娘的本意吗?或者说,这真的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吗?” 永宁公主摇了摇头:“本宫不愿想。” 这话有点意思,不是想不明白,不是懒得想,而是不愿意去想。 但那宫女却道:“那殿下真的要辜负皇后娘娘或者……的一番好意吗?” 永宁公主沉默了一下,轻叹道:“不,我只是,只是不想强人所难。” 这个回答可能有些出乎那宫女的预料,她也沉默了一下,然后看了身边那个此前说错话的小圆脸宫女一眼。 小圆脸宫女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踏个青而已,不至于吧?” 永宁公主依然摇头,语气也更坚决了一些:“我若去白玉楼,他是做主人的,不可能不陪同,但我……是个不祥之人,每次见他都给他惹麻烦。我,我不想再惹人生厌了。” 这话说得就很难重了,两名宫女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顿时也沉默了下来。 殿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过了不知多久,永宁公主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道:“去佛堂吧。”说着转身欲走。 两名宫女也没法子,只好跟在她身后。然而还没走出三步,外头忽然有宦官奏禀:“长公主殿下,司礼监派人来求见,不知殿下可曾有空?” 永宁公主稍稍有些意外,因为司礼监虽然是各监之首,但它的职权本身跟一位孀居的公主之间基本不沾边,所以司礼监直接派人来见她还是比较少见的情况。 她止步犹豫了一下,转身又走回座前,坐下来道:“让司礼监的人进来吧。” 外头应了一声,不多时进来一位身着內侍飞鱼服的宦官,见了永宁公主,先是行了大礼,然后掏出一封信来,双手虚呈,口中道:“掌印老祖宗命奴婢给殿下送信,请殿下查收。” 黄孟宇? 永宁公主稍稍一怔,然后示意身边那位刚才说了很多话的宫女去接信。 那宫女走上前去接过信,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不料那信的信封上一字不着,竟然是个白面,不禁一怔。 但她也没发愣多久,稍稍一怔便回过神来,把信送去给了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接过信,见信封上无字,也有些意外,不过却没多想,也没立刻拆信,而是转而问那宦官道:“黄掌印还有什么口信要你转达么?” 那宦官躬身道:“掌印老祖宗说,‘无妨’。” “无妨?”永宁公主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那宦官便回了一礼,躬身退去。 永宁公主打开信封,抽出信,发现里头的字用标准的台阁体密密麻麻写了一整页,但她只看了不到一行,便把信塞回了信封,起身往暖阁走去,两名贴身宫女随之跟来。 走到暖阁门口,永宁公主吩咐道:“你们在这儿等着。”然后自己进了暖阁。 两名宫女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站在外头相候。 过了好一会儿,永宁公主从暖阁中出来,问道:“本宫有些不记得了,你二人现在是典正还是司正?” 大明的宫女又叫女官,其制度几乎是照搬唐代的女官制度,而典正、司正都是宫中女官的职务,也是有对应品级的。 其中典正、司正都是宫正以下的佐辅,掌戒令、纠禁、谪罚之事,通常都是某宫主人的亲信。某宫主人就是“一宫之主”,比如永宁公主住长春宫,她便是长春宫的主人,是这个意思。 一般来说,每宫有宫正一人,正五品。司正二人,正六品。典正二人,正七品。另有女史四人。其余则是普通宫女。 两名宫女听了这一问都很诧异,因为一宫之中,带“正”字的女官拢共也就五个人,除了宫正通常来说是皇后派来的,下头司正、典正这四个人一般都是“宫主”的亲信,没理由殿下会记不清才对。 但两名宫女还是回答道:“殿下,奴婢二人都是典正。二位司正是一直在前殿接待和训导新人的周姐姐和陈姐姐。” 永宁公主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她们两个做得不错,皇后娘娘上次说想把她们要去,本宫答应了,等她们去了坤宁宫,到时候你们就提品吧。” 两宫女忙不迭谢过,又怕表现得太势利,还顺带祝贺了一下“周姐姐和陈姐姐高升”。 永宁公主没理这个茬,只是对那名之前介绍白玉楼的宫女道:“卫敏,你对白玉楼似乎有些了解,明日陪本宫去一趟吧。” 叫做卫敏的宫女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喜道:“殿下想通了?” 永宁公主微微一笑,但却摇头,不悲不喜地道:“倒不是本宫想通不想通,是高中丞有邀,本宫……有些事在麻烦他办,是以不便拒绝。” 宫女卫敏嘻嘻一笑:“都一样,都一样,只要殿下开心就好。” 永宁公主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却没说话。 当夜无事。 次日一早,天还没有大亮,长春宫中已然亮起了灯。 永宁公主穿着一身没有金云凤纹的寻常襖裙,在镜子面前仔细看了看,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道:“好了,咱们走吧。” 她身边仍然是昨天那两位宫女,卫敏的打扮和她类似,只是梳了个寻常大户人家丫鬟们常见的发型加以区别,而那小圆脸的宫女则还是宫装模样。 这时卫敏有些担心地道:“殿下,从长春宫出宫可不近,您今儿个没有凤辇……” 永宁公主淡淡地道:“你能走得,本宫自然也走得,况且只要走出了宫也就行了,高中丞应该会有安排。” 卫敏一想也是,便道:“那殿下小心着些,要是累了就和奴婢说,现在时辰也还早,倒也不忙在这一会儿。” 永宁公主点了点头,两人便悄然出了长春宫,往北朝玄武门而去。后宫在皇宫中靠北,因此往北出玄武门比较近。而且明人认为正南方的午门阳气最正,不适合女子出入,因此那地方除了皇帝迎娶和册封皇后时,皇后娘娘能走一回之外,天下间没有女子能走。 小圆脸宫女似乎有些不放心,进言道:“殿下不妨走得慢些,可莫要出多了汗,花了妆容。” 永宁公主哑然失笑,问道:“你是犯过这错么?”但不等她回答,又道:“好了好了,本宫记得了。” 于是二女便出了门,一路上还真是走得够慢,没多远的路,却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才走到。 到了玄武门,自然有宫门禁卫上前查问。永宁公主便拿出坤宁宫的宫禁凤牌,自称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出宫采买珠宝的。 谁知那禁卫却一脸狐疑,问道:“你两个女官出门采买,就不怕弄丢了银子或是珠宝?” 永宁公主一愣,她倒也没想过这一茬,其实哪怕是出宫采买其他的物什,包括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一般也不会让宫女出宫,大多都是相应的各监宦官负责。即便有宫女出宫,也会有宦官同行,若是采买的物什价值比较高,甚至还会有兵丁一道。 永宁公主这样两个换了民间服饰的“女官”说出去采买珠宝,实在有些不合适。 好在此时从城楼上下来一名军官,问道:“何事喧哗?” 那禁卫便把疑惑说了说,那名军官打量了永宁公主一眼,朝那禁卫道:“这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司珍,你来换值之前,已经先有一伍净军在外头等她们了,放行吧。” 司珍也是女官的职务,正六品,掌宝货,正合公主说辞。 既然上峰说没问题,那禁卫自然也不会多问,当下便让人开了侧门,请永宁公主二人出宫。 出了宫门,卫敏诧异道:“殿下,那军爷莫不是眼神不好看错了?” 永宁公主回头朝城楼上瞥了一眼,摇头道:“我瞧他倒是眼神特别好。” 然后两人刚过了桥,便看见一辆寻常的“京华式”马车停在前头,一名打扮普通的车把手上前点头哈腰的问道:“不知二位之中可有一位国姓姑奶奶?” 永宁公主道:“本……我就是。” 车把手忙不迭磕头道:“小的主家姓高,奉命来接您。” 永宁公主倒没说什么,卫敏看了一眼那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失望道:“你家老爷就安排了这么一辆破车?” 车把手连忙解释:“这位姑奶奶息怒,此处还在皇城之内(宫城之外是皇城,皇城之外才是真正出了宫),我家老爷不便兴师动众……您放心,出了地安门,便有好车换乘了。” 卫敏脸色稍霁,永宁公主倒不介意这些,只道:“好了好了,两个‘小宫女’,在高中丞面前讲究什么呢?这就去吧,别让高中丞久等。” 车把手便请她们上车,自己管好车门,放下车帘,规规矩矩驾车去了。 而车中的卫敏则小声对永宁公主道:“殿下,那香囊您带着么?”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香囊,永宁公主听了面色一红,小声道:“带着,还没打开。” 卫敏忙道:“现在自然不能打开,那东西虽好,但时效还不到一天,得等见了高中丞……最好是单独相处之时才能打开。” 永宁公主点点头,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忍不住问道:“真的会有那样的功效么?” 卫敏立刻拍了拍胸脯,道:“那可不?听说王恭妃当日就是靠着这东西,引得皇爷临幸了她的。” 永宁公主惊了一惊:“不是说这东西只会让……让人觉得……” “是,自然只是让人觉得眼前的女子特别美。”卫敏解释道:“不过王恭妃当时不过一都人,皇爷觉得她漂亮,自然想临幸就临幸了。可您和高中丞之间……他怎么不知分寸?殿下放心,高中丞只会觉得您美不胜收,不敢强迫您什么的。” 永宁公主稍稍安心,但还是有些犹豫,悄悄摸了摸腰间,迟疑道:“要不你还是拿回去吧,我……” “哎呀,我的公主殿下,您和高中丞本来就难得见一回面,奴婢昨日可听说了,云南那边战事顺利……高中丞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辽东,您真的就不想给他留个更好的印象么?” 永宁公主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再说什么了。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willwolf”、“哇23333”、“发光的老虎”、“athu”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06章 私会白玉楼 “破车”北上,出了地安门,果然便有更豪华的马车换乘,不过永宁公主没有注意到的是,今天接她的两辆马车都没有京华的“书与剑”徽标,甚至没有插上有“高府”二字的三角小旗。 那车把手没有胡说八道,换的这辆马车可比之前那辆好多了,至少车驾下面一定有被视为京华独门绝技的“弹簧减震”,而车里的装潢也绝非一般。 车内其他物什且不去说,单说那只要触手可及之处,就通通覆盖了大红正色的顶级雕花漳绒,这档次就上去了。 漳绒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天鹅绒——此物起源于福建漳州,眼下已经很是出名了。 而这马车之中不仅是用了漳绒,而且这些漳绒还使用了最新的雕花织造技术。 卫敏惊喜地看了看,转头对永宁公主道:“殿下,难怪人家都说高中丞富甲天下,拿漳绒覆满车里不说,您瞧这漳绒上,居然还有凤戏牡丹、五福捧寿的雕花图案,这可是宫里都没有的,奴婢今儿真是开了眼界了!” 永宁公主的心思却显然不在这些之上,随意应付了两句,连自己都不自己说了什么。 卫敏也不在意,又到处看了看,再次惊道:“呀,殿下,您瞧咱们脚下,这地毯好像是大食来的那种。奴婢以前在天锦坊看到过一块,只有小半张床的大小,竟然就要卖七百多两银子,贵得跟金丝织成的一般! 现在咱们脚下这块,似乎还比那张更大一点,这不得要上千两银子么?啧啧……唉,怪就怪咱们大明朝的规矩,否则您要是能釐降高中丞,真是连皇上的赐田都可以不要了。” “休得胡说!”永宁公主总算有了些反应,稍稍瞪了她一眼,但马上又恢复到坐立不安的紧张状态中去了。 大概是长公主殿下平时比较好说话,卫敏倒不怎么害怕,反而劝道:“殿下,高中丞又不是老虎,您这么紧张做什么?放心啦,待会儿到了白玉楼,您找个借口把奴婢和其他人打发走,然后把香囊中那油纸包撕开一道口子……您说什么高中丞都会听您的,还怕什么?” 永宁公主听了,似乎下定了决心,但不料她反倒把腰间的织锦香囊取了下来,道:“本宫还是觉得不应该拿这个……我,我也不需要他听我什么话。”说着就伸手把香囊递给卫敏。 卫敏愣了一愣,连忙又反塞回永宁公主手里,劝道:“殿下,用不用得上自然是看您的意愿,不过这东西带在身上也不碍事,就当是以防万一嘛,您说是不是?” 以防万一? 永宁公主犹豫了一下,觉得也有些道理。她心中暗道:昨天出了那样的事,也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怨我,万一他真的不高兴,我到时候打开香囊,他或许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这样一想,心防就松开了,永宁公主又犹犹豫豫把香囊再次挂在了腰间。 卫敏心里松了口气,生怕再刺激到了这位精神紧张的长公主殿下,干脆转移话题道:“也不知道高中丞怎么回事,堂堂六首状元,竟然会看上一个蛮荒异族的女土司……” “住口!”永宁公主打断她的话,面上浮现一抹愠色:“别说高中丞,即便是黄都统,也不是你能非议之人。” 卫敏悄悄撇撇嘴,但还是道:“是,殿下。” 永宁公主见她不再多嘴,愠色渐消,却轻叹一声:“黄都统天姿国色,本宫是见过的,的确是……是高中丞良配。” 卫敏又撇了撇嘴,但刚稍稍张嘴,又很快闭上了,一脸不屑地微微别过脸去。 永宁公主见状皱眉,道:“那日你也在场,难道你不觉得?” 卫敏微微扬眉:“她是长得还不错,但良配么……奴婢可不觉得。高中丞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怎么就良配了?有道是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她就算长得不错,给高中丞做个妾侍,奴婢瞧着也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永宁公主轻哼一声:“哟,人家黄都统好歹也是出身于数百年的望族,她若不配,莫非你配?” “奴婢自然也是不配的。”卫敏摇头道:“可是殿下你不同啊,您才是金枝玉叶,要说高中丞这样的人中龙凤,奴婢瞧着也就您能配得上了。” 永宁公主别过脸去,垂下眼睑:“我?我是公主,且是孤孀,任这天下谁配他去,也轮不到我的。” 一番话说得黯然之极。 卫敏听了,却似乎很是不忿,说道:“说起这事儿奴婢就觉得离谱,早前洪武年间哪有这规矩?成祖时仁孝皇后还是徐家出身呢,难道她老人家不是千古贤后?而徐家更不必说,一门两国公,即便到了现在,那也都是南北勋贵领班……” “你这例子举得不对,本宫是公主,你怎么不举临安公主的例子?” 临安公主,太祖长女,下嫁韩国公李善长之子李祺。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因为胡惟庸案被夷三族时,李祺因驸马身份得以免死。但免死归免死,夫妇二人和子女全都被流放到江浦,直至永乐元年病死也没能回京。而临安公主也受到牵连,同样直到永乐十九年病死他乡。 但即便永宁公主如此说了,卫敏仍然不服,道:“勋贵骄狂,洪武年间又多谋逆大案,哪能和眼下相比?似高中丞这般世宦之家出身,本身也是皇爷股肱之臣,他若能得公主釐降,自然只会更加忠心于朝廷。” 永宁公主摇头道:“既是皇兄股肱,就更不能尚公主了。” “可洪武朝的驸马也不是不能做官呀……” “行了行了,别提这些没用的了。”永宁公主叹道:“命就是命,求不来的。天下多少女子想做公主,她们求不来;我只想做个寻常女子,也一样求不来。” 卫敏见状,也叹了口气,但过了一会儿,却又道:“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过殿下,您现在的情况还是很特殊的,并非没有丝毫转机。” 永宁公主眉头一皱,道:“你又想说什么?” 卫敏小声道:“皇后娘娘素来端淑重礼,若非是皇爷交待,她恐怕也不敢随意赐您宫禁凤牌,让您能自由出宫,这一点殿下应该不会怀疑吧?” 永宁公主没说话。 没说话就是默认了,于是卫敏继续道:“既然是皇爷的意思,那皇爷赐下宫禁凤牌,难道真的只是方便殿下出宫踏青?恕奴婢直言,若只是方便殿下踏青,皇爷直接下一道口谕便是了,何须这样拐弯抹角?” 永宁公主仍不说话,但交叠在两腿之上的双手却不禁互扣了起来,微微有些用力。 卫敏便叹了口气,苦笑道:“皇爷就只差明说了,以奴婢这般愚钝之人都看得出来,殿下还要装作不知道么?” 永宁公主的脸颊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彤云飞起,听了这话,用细如蚊蝇般的声音道:“皇兄乱来而已,我岂可那般不知廉耻?再说,高中丞是君子……” 卫敏摇头道:“殿下这话,奴婢实在不敢苟同。梁邦瑞说是驸马,实则满门尽是欺君罔上之徒,别人不知道,殿下还能不知道么?若说他是个正经选中的驸马,却在那时不幸死了,那殿下说自己该守女节,倒也无妨。可这等欺君罔上之徒,皇爷没把他凌迟处死就已经是厚恩了,凭什么殿下还要为他守节?他根本就不能算是殿下的驸马!” 永宁公主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如何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如何看。我身为长公主,自小锦衣玉食,无论这是否是我本愿。但既有所受,当有所予,我总该为天下女子做一表率。” 卫敏愕然片刻,叹道:“奴婢浅薄之人,只觉得这太不近人情了。” 永宁公主勉强一笑:“人情?天家有时候可讲不得这些……” “那可不尽然,殿下。若说天家讲不得人情,皇爷这么做却该如何解释?” 永宁公主一时语塞,好半晌才微微摇头:“我知皇兄是好意,但我不敢受。况且这种事也勉强不得,我总不能那般不知羞耻,去……”说到此处,她的脸又红了。 “殿下就是顾虑太多,您怎么知道高中丞不是也如这般想,所以才不解风情的?” 这话简直太露骨了,永宁公主连脖子都红了起来:“不要再说了!” 但她虽然不准卫敏再说,心里却扑通扑通一阵狂跳,一个抑制不住的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不断盘旋:他真的只是碍于身份,才总是对我规规矩矩的么?如果我不是公主,他会不会也……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她想着想着,想到了黄芷汀,又不禁有些泄气,暗道:可是那位黄姑娘长得是真的很漂亮,我若跟她相比,只怕也……不过,黄姑娘读书少,我在这一点上总该比她强一些吧? 永宁公主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了想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总之直到马车停了下来,车把手在外头恭恭敬敬请她下车时,她才抛开这些思绪,整理了一下仪容,端然下得车来。 车外早已不是城内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近两丈高的高墙,中间的大门很是独特,并非木质加铜钉铜皮的构造,看起来竟然像是两扇精铁打造的铁门。 此地想必就是京师近年来最著名的别院,见心斋白玉楼了。 永宁公主正打算叫卫敏去叫门,谁知此刻大门缓缓地打开了,高务实穿着一身燕居道袍,正站在门后朝她笑了笑,施施然走上前来。 “朱姑娘赏脸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务实喜不自禁。”高务实拱手一礼,然后伸手虚引:“姑娘里边请。” 永宁公主先是有些发懵,然后才有些明白过来:他故意称我为朱姑娘,莫非是提醒我今日只是私下相会,不论身份?不对,身份就是身份,哪有真正不论的?他这么说的意思应该是故意装作不知我的身份才对…… 永宁公主忽然有些期盼,暗想:若他真能不把我当公主看待,不知道会怎样对我? 只是,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公主,一时反倒不知道在自己“不是公主”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回答这句话了,迟疑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道:“冒昧拜访,打扰高中丞了。” 高务实笑道:“此处却没有什么高中丞,姑娘若不嫌在下粗鄙,叫我高务实便是。” 还真是不论身份么? 永宁公主忽然有些兴奋,仿佛脱了樊笼的金丝雀儿,眼中多了些平日没有的神采,嫣然一笑:“可不敢如此称呼高龙文,那……奴家就斗胆称呼一声高公子如何?” 一提“高公子”,她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旧事,心情都为之敞亮了不少,笑容也更见生气。 高务实哈哈一笑:“使得,使得,姑娘愿意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不过如今虽然春暖花开,毕竟风中还有些许寒气,咱们还是进去再慢慢聊,姑娘以为如何?” “有劳高公子引路。”永宁公主面上的笑容也已是春暖花开的模样。 高务实完全忽视了她身边的卫敏,引着她便进了大门。 这铁门之后又是另一番风景。正如昨日卫敏向她介绍的那样,白玉堂附近的庭院与大明的风格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那种精致的假山影壁,没有旁逸斜出的梅枝桃花。这庭院给永宁公主的第一感受就是“大而整”。 大是指空旷,整是指整齐。这里宽阔的嫩绿草坪,怕不是有中极殿外的广场大小,而路边丛林也修建得整整齐齐,宽约半丈,高约半人,笔直两条。 而这巨大的草坪正中间,则是一个长方形的人工小湖,丝毫不像中式园林的小池塘那样天然,形状毫无规则。 这人工小湖挖得笔直整齐,仿佛一点也不介意水在庭院中应该是起“动”之意的作用,反而故意做成这般规整模样。 但若说无视“动”的意境,却也不然。那人工小湖的中间,有个极其复杂而精美的喷泉。这喷泉竟然分了好几层,下面三层只是如台阶一般,里头都有储水,并因为喷泉的关系,一直往外流出圆形的瀑布。 上面也有三层,皆雕刻成盘状,每一层都往外涌出水流,不仅也有圆形瀑布,而且射向四面八方,在阳光的照耀下形成流光溢彩,近乎虹霞。而那三层圆盘石雕上似乎还雕刻着十分立体的人形,只是眼下看不太分明。 “果然好美!”永宁公主的心情一下子快活起来,问道:“可这泉水是如何喷涌出来的?” 高务实笑着一直旁边不远处的一座高塔,道:“那塔看似浮屠,其实是一座水塔,上头储存了大量的水源,塔与喷泉相通,通过虹吸原理使喷泉喷水……姑娘若有兴趣,待会儿在下慢慢解释如何?” “那现在呢?”永宁公主嫣然笑问。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神霸天下2”、“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07章 长公主攥紧香囊 现在呢?现在先是赏花与闲聊的时间。 高务实仿佛一名不称职的导游,带着永宁公主观赏他这大明朝独一份的西式庭院。 之所以不称职,是因为庭院中花圃里的许多花他根本不认识,还需要身边的侍女和园丁来我永宁公主做介绍。 白玉楼的庭院很有意思,主体分作前后两个花园,中间是白玉楼那不规则的主体建筑,而花圃则不仅在前后庭院都有,甚至在主体建筑周围都点缀了一些。惟独主楼正前方有一个十分宽阔的广场——这也是欧式宫殿的习惯了。 由于庭院过大,高务实只带永宁公主参观了前庭花园,尤其是给她介绍了京华香皂所采用的几种香味的花圃,包括茉莉、月桂、兰花、玉兰、薄荷、金银花等,然后便来到几颗树下。 “这些树叫做栎树,也叫柞树,欧罗巴来的那些洋人则更喜欢叫他们橡树。这几棵树是我亲自关照,让他们种在这儿的。为了这件事,白玉楼的设计师恩佐·格雷科先生还和我争论了一番,争得面红耳赤——他坚持认为这几棵树即便要种,也不能种在这个地方,说是会严重破坏庭院的整体美感……还是什么的,总之他很不乐意。” 永宁公主好奇地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位恩先生说得有道理啊,这几棵树杵在这儿是有些突兀。” “哈哈哈,他可不能叫恩先生,正确的称呼是格雷科先生,因为格雷科才是他的姓氏,恩佐是他的名字。” 永宁公主愕然道:“我只听说有复姓,倒不知道还有三个字的姓……而且为什么他的名字会在姓氏后头?” 高务实笑道:“欧罗巴和我们的习惯不同,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名在前、姓在后,据我了解似乎只有一个叫匈牙利的王国是和我们一样的顺序,据说那是因为这个匈牙利王国的主体民族是昔年匈奴人的后裔。匈奴人被汉朝击败后,其中有一部分一路西迁,最后就去了欧罗巴,同时也把这种姓名习惯带了过去。 至于复姓什么的,其实格雷科只是一个按照读音来通译的说法,这个词在他们的语言里,意思应该是‘希腊的’。希腊是欧罗巴的一个地方,在他的家乡意大利以东——或许他的祖先是希腊人也说不定。” 永宁公主眼中露出崇拜的神情:“高公子真是学究天人,连万里之外欧罗巴的事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高务实笑容一僵,干笑道:“朱姑娘谬赞了,其实在下所知也浅薄得很……”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永宁公主面色泛红:“高公子真是士林楷模。” “呃……哈哈,朱姑娘再称赞下去,在下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高务实连忙把话题一转:“姑娘不想知道在下为何要把这几棵树种在此处吗?” “为何?哦,让我猜猜……”永宁公主说着真的思考了起来,稍稍顿了顿,美目一转:“是因为柞蚕?” 其实柞、栎(一回事)虽然与橡树理论上来讲是同种,但其实具体的品种有很多,光是常见的就有几十种。其在中国一般指蒙古栎,不过也无所谓,它的叶子的确可以养蚕——也就是辽东现在在高务实主持下大力发展的柞蚕。 柞蚕和江南的桑蚕虽然同是鳞翅目、蚕蛾科,但两种蚕虫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柞蚕原本都是天然野外放养,是野蚕的重要品种之一。其身体皮肤为绿和灰色,蚕茧颜色呈淡黄色。柞蚕体型要大于桑蚕,由于可以野外散养,其抵抗力和生命力比桑蚕优秀。 至于蚕丝纤维,则比桑蚕丝略粗,弹力方面要比桑蚕好,因为只有柞蚕丝是空心的。如果做成被子,那么蓬松度和保暖度都比桑蚕丝略胜一筹。 这两者都是真丝,所以柞蚕丝也是非常柔滑贴身并且弹性十足的。另外,柞蚕丝的优点还不仅仅于此,比如其韧性大,耐酸、耐碱等等一些指标也都胜过桑蚕丝。 当然,桑蚕丝也有桑蚕丝的优势,其中最直观的就是光泽度和细腻度。从色泽上来说,桑蚕丝多是淡雅之极的乳白色,而柞蚕丝则略有些偏黄。同时,桑蚕丝由于更细,因此摸起来的质感也会更好一点。 由于一般人看待“蚕丝”的习惯都是“高档织物”,因此高务实在辽东发展柞蚕也只好将之定义为档次略低于桑蚕的一种更大众化产品。不过,大众化也未必就是坏事,因为大众化就意味着受众越广,销售的总额在理论上可以做到更大。 总而言之,从远景上来看,他是希望桑蚕、柞蚕互相补充,联手统治世界高端纺织品市场的。 永宁公主能一下子从柞树想到柞丝,看来是把高务实那天的话真真正正听进去了。高务实也挺高兴,笑着颔首道:“朱姑娘秀外慧中,已经猜中了一半。” “还有另一半么?那我就真不知道了。”永宁公主倒也不失望,反而言笑晏晏,看来哪怕只猜中一半,她也很高兴。 高务实道:“另一半么,就是造船。” “造船?京华海贸的那些船就是用这种柞木造的?” “嗯……并不全是柞木,但的确需要不少的柞木,尤其是在船只的某些部位,柞木可以说是最佳的选材。”高务实解释道:“树龄一百年至一百二十年的柞木,可以说是制造舰船的最佳木料,这些柞木在采伐以后必须在干燥通风的环境下放置十四年,才能被用于建造军舰。 之所以要一百年以上的橡树,是为了这个年头的柞木才具有更好的强度和更高的硬度,而超过一百二十年的柞木则被开始比较容易产生腐朽和空洞,不适宜用来建造军舰了。这些被伐下来的柞木之所以又要风干十四年,其目的则是为了保证木不开裂、不变形,并具有尺寸的稳定性。” “原来如此。”永宁公主诧异道:“可我记得京华海贸加起来也不到十四年,你的船队是怎么打造出来的?” “正是因为不到十四年,所以京华海贸的船队只有极少几艘是按照军舰标准打造的,它们的主要用途是防备大股海盗袭击。”高务实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至于其他的船只,它们的船体强度本来就达不到军舰标准,只是普通民船的底子罢了,虽然依旧因为要防备海盗而装备了火炮,但其可以搭载的火炮数量就远低于军舰档次了,京华的武装运输舰就是这种。” “那你把这些树种在这里,是为了?”永宁公主好奇地问道。 “为了提醒自己,还差几年开始爆船。” “爆船?” “哦,就是大造战船。” “大造战船?”永宁公主诧异地问道:“南洋还有很多厉害的海盗吗?” 高务实笑了起来:“可以算是吧,有些国家看似一国,其实就跟海盗没什么两样。要和他们做生意,如果没有强大的舰队,他们是不肯老老实实的。什么强买强卖、肆意压价之类,那都算是客气了,就算直接抢劫,他们都敢做。” “哦……”永宁公主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一百多年的树不好找吧?” 高务实道:“还好,这树在咱们大明分布还挺广,不过我不大希望在内陆砍伐太多,所以目前砍了储存风干的大柞木一般来自于辽东更北面的深山老林,再有就是广西、安南也有一些。同时广西安南那边包括缅甸等地,还有一些如上佳的木料如柚木等,也储存了不少。 不瞒朱姑娘说,这次如果能逼降缅甸,我是不打算涉足人人眼红的玉石生意的,在下的目标更多的就在于木材。尤其是柚木生意,在下势在必得。” 永宁公主笑了笑:“高公子似乎对海贸情有独钟呀。” 高务实也笑了,若有所指地道:“好像真是这样,或许在下真是‘志在四海’也说不定。” 永宁公主笑着笑着,忽然面色一僵,迟疑了一下,道:“高公子,你说到这儿,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高务实见她这副神情,略微有些意外,问道:“哦,不知是何事?” “有一次皇兄说漏嘴,大致意思是有人在他面前进过谗言,说高公子你手下千帆百舸,又掌控百越,一旦……一旦心怀不轨,恐我大明有江山倒悬之危。” 高务实不动声色地道:“江山倒悬?有意思……就靠那千帆百舸?这千帆百舸莫非能上岸不成?皇上英明聪睿,想来也不会被这种谗言影响。” 永宁公主见他如此,似乎略微有些着急,道:“皇兄自是不信,不过似这般谗言,若是说得多了……难免有些不好,高公子还是莫要大意才是。” 高务实苦笑道:“大意不大意,其实都没多大意义,京华将来的发展主要就在海上,我总不能因为有人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就不做这买卖了吧?” 永宁公主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高务实则继续道:“朱姑娘有所不知,在下着力发展海贸,其实是有更深层次愿意的。” “哦?”永宁公主微微一怔。 高务实解释道:“大明的人丁经过近两百年繁衍,已经远远超过太祖开国那时候,眼下大明的土地已经不堪重负,民间有越来越多的无地百姓,加上这些年灾祸频发,我总担心将来有朝一日会出乱子…… 与此同时,勋亲贵戚、高官望族,包括我高家在内,其拥有的田地却都越来越多。换句话说,土地越来越集中了,富者恒富、贫者恒贫,这样下去迟早要坏朝廷大事。 因此我才想着闯出一条新路子来,带动更多的人不靠田地吃饭发财。一旦这些持有大量田地的人发现海上能赚得更多,或许他们就会把田地卖掉,加入到海贸中来,如此则大明的危机就有可能消弭于无形。朱姑娘,在下这份心思现在并不能广而告之于天下,但还是希望你能有所了解。” 永宁公主听得肃然起敬,又高兴又紧张,连忙道:“高公子果然相才,胸襟胆识,天下再无第二人可及,尧媖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 高务实连连摆手,谦逊了一番。 永宁公主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思索了一会儿,试探着道:“既然海贸的事情还得要继续做下去,而谗言又未必能够避免,尧媖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当不当讲。” 其实谈话到了这一步,称呼“朱姑娘”还是“永宁公主”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不过高务实依然刻意地保持之前的称谓,道:“朱姑娘有良策教我,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高公子面前,尧媖岂敢自以为有何良策,只是愚者千虑,或有一得。”永宁公主面上微红,腼腆地道:“虽不知道那进谗言者是谁,但这谗言的根本,无非是高公子手中的船队过于庞大,却又不被朝廷和皇兄所了解熟知……尧媖的意思是,若高公子不介意,其实可以问问皇兄,看他愿不愿意也如那些勋贵在北洋海贸同盟中持股一般,也在这船队中投入一二,占点股份。” 高务实还没来得及回答,永宁公主已经急急忙忙接着道:“不过高公子莫要误会,尧媖并非是说让皇兄监视你,只是一旦入股,自然就知道这船队只是在外面做买卖……” “朱姑娘多虑了,在下知道你是好意。”高务实微笑道:“其实在下一直有这样的想法,甚至曾经暗示过皇上。只是皇上担心如果这样做的话,那些科道官们恐怕又要聒噪,所以迄今也没能下定决心。” “是么……”永宁公主顿时有些失望。 高务实却又道:“不过朱姑娘此来却提醒了在下,或许有个变通的法子。” 永宁公主眼前一亮,问道:“如何变通?” 高务实道:“这法子说起来也不难:由朱姑娘你代替皇上,入股京华海贸。” “啊?”永宁公主大吃一惊:“我怎么可以?” “为何不可呢?”高务实微笑着道:“朱姑娘,你仔细想想,难道你不是最好的代理人吗?” 有些话不便明言,但高务实知道永宁公主一定能想通:她是皇帝的同胞妹妹,名义上是“有夫之妇”而实际上夫家已经全灭了,那么她能依靠的就只有皇帝本人。由她暗地里代替皇帝入股京华海贸,不仅皇帝可以放心,而且外界即便发现了这其中的猫腻,皇帝也可以一推二五六说自己不知情,避免直接被言官的口水淹没。 至于言官们如果非要揪着惩戒,皇帝还可以用保护妹妹这个借口强压——“兄友弟恭”是儒家提倡的伦理道德,弟弟如此,妹妹当然也能推而及之。何况永宁公主的婚事杯具在这里还能变成一个加分项:朕这妹妹已经如此可怜了,你们还不放过,良心何安啊? 这样一来,皇帝的压力就小了,而永宁公主自己并不会有事,顺带他高务实的麻烦也解决了,一石三鸟,简直完美。 不过永宁公主到底不比高务实这种玩阴谋成瘾的货色,她要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多少还是要点时间,因此高务实便道:“朱姑娘,日近中午,阳光有些毒了,不如咱们先进白玉楼歇歇,你再慢慢琢磨?” “哦,好,好。”永宁公主点了点头,忽然脑子里一炸,“咱们先进白玉楼歇歇”这句话在脑海中连续回响了好几遍。 高务实都已经转身在前面引路了,她却只是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香囊,一脸紧张的攥着,玉齿轻咬朱唇,仿佛大姑娘要上花轿了一般。 哦,她其实上过一次花轿,只是那次根本不紧张,远远不及此刻…… ---------- 感谢书友“apodes”、“1乐观向上好青年1”、“书友20191222082432915”、“friend”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我是尽量想把出现的女性角色写得不那么花瓶,不知道实际表现如何?目前三位着墨多点的女子,我个人觉得性格差异还是能看出来不同的。当然现在刘馨的表现机会还不足,这个是剧情还没到……因为从设定上来说,她思想比较“现代”,对于十几岁就谈婚论嫁有些反感,所以给她的剧情段要靠后一些。【以上字数不影响计费】 第1108章 你喜欢吗? 高务实并没有太仔细介绍白玉楼那个著名的“舞厅”,而是带着永宁公主穿过长廊,直接进了另外的休息间。 永宁公主穿过长廊的时候格外紧张,这长廊果然如卫敏所言一般金碧辉煌,周围的墙面上不仅用了光亮的深棕色木面,而且还到处都有金色的镶边,就是不知道是真金还是什么替代品。 而最叫她紧张的,则是传说中不着寸缕的雕像。 谁知道“不着寸缕”是真的,但却并不y秽——这些雕像全是两三岁大小的男童,背后长着羽翼,虽然形态各异,但都胖乎乎的,甚是可爱。 永宁公主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天主教会的小天使,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难道他很想要儿子了?” 不知为何,永宁公主想到此处,忽然莫名有些心酸。 但高务实却解释起这些雕像来,笑着道:“这些大胖小子,在欧罗巴的天主教会中叫做‘安琪儿’,大意就是天使——当然,与我们所说的天使不是一回事。非要大概来讲,大抵都是表达吉祥如意的意思。这些雕像放在此处,就和咱们放些菩萨、罗汉、各路神灵画像什么的差不离。” 永宁公主稍稍一怔,才知道自己理会错了,愕然道:“欧罗巴的神仙都是小孩子吗?” “呃,那倒不是,欧罗巴人只信奉一个神,他们的神叫做耶和华,欧罗巴人称呼他为‘父’或者‘主’,并非小孩子形象。这些小天使应该都是侍奉他的,就像咱们汉人的神仙多半都有侍奉他们的童子一般。” “只信一个神?”永宁公主有些不能理解:“他忙得过来么?” 高务实忍不住哈哈一笑,摇头道:“这问题可就难倒在下了,不瞒朱姑娘,在下不信这些,这长廊中的雕像,只是为了稍稍还原一下欧罗巴建筑的风格而已。” 本来高务实的意思是自己不信神,不过永宁公主理解成了不信“欧罗巴的神”,她点头道:“他们那神离得太远,不信也罢。” 高务实哈哈大笑,弄得永宁公主有些莫名其妙,问道:“高公子何故发笑?” “很久很久以前,在下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高务实笑着道:“咱们汉人信神也好,信佛也罢,其实都特别有意思。” “哦?”永宁公主眨了眨眼。 高务实道:“不管是神也好,佛也罢,我求了若灵验,我就来给你还个愿,但若是不灵验的话……” “不灵验就怎样?” “打哪来的死回哪去。” 永宁公主略有些不悦,下意识有些噘嘴:“哪有这样势利的?再说,不灵验的,我瞧多半是心不诚。” 高务实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站在我名教的立场来说,在下不敢说神灵是否真的存在,但我觉得即便他们真的存在,也不会在意凡人如何——无论是虔诚也好,憎恶也罢,神都不会在意。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此意了。这就好比我们人在蝼蚁眼中,不啻于就是神,可是有谁会在意蝼蚁在想什么,是尊敬自己,还是厌恶自己?不会的,因为根本没有影响。” 这话要是换个人来说,深受母后崇佛影响的永宁公主说不定就要生气了,但这话是高务实说的,永宁公主就生不起气来,只是皱眉想了想,问道:“请高公子教我:若天地间没有鬼神,那么善恶有报之说,莫非也是假的?善是否有善报,恶是否有恶报?” 高务实道:“善确有善报,恶确有恶报,只不过这善报也好,恶报也罢,并非鬼神所掌控,而是人在掌控。” “人在掌控?”永宁公主莫名其妙地问道:“谁掌控得了?” 高务实道:“善所以会有善报,得道多助而已;恶所以会有恶报,失道寡助而已。儒者不言鬼神,但言正气,便是为此。” 这个道理永宁公主反驳不了,只能下意识喃喃道:“果是如此?” 高务实见状,又笑着道:“朱姑娘可曾想过,为何‘得民心者得天下’?盖因为欲得民心,须得施善政以养民,如此便有万民景从,勇士征得,钱粮收得,自然就能得天下。反之,布暴政以害民,民为自救,必纷纷远之,如是勇士难征,钱粮难收,如何不失天下?故而在下不信鬼神,只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永宁公主的眼神渐渐失焦,喃喃道:“君子以自强不息?可有些事,再如何自强不息也改变不了。高公子你说,当日梁邦瑞那件事……我该如何自强不息,才能改变?” “或许有办法,或许没办法。”高务实叹了口气:“但自强不息不是这样看的。” “那该怎样?” 高务实道:“《诗·周颂·执竞》中说:‘执竞武王,无竞维烈’。朱注解曰:言武王持其自强不息之心,故其功烈之盛,天下莫得而竞。此意归根结底,是不以当下所面临之困境而自怨自艾,而是始终坚持本心,不懈努力,朝着自己所想要的去奋斗。” “始终坚持本心,不懈努力,朝着自己所想要的去奋斗?”永宁公主自觉地自己一颗心如小鹿乱撞,扑通扑通的声音似乎自己都能听得见了,霞飞玉颊,美目瑟缩,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这位“高公子”。 他,他是在暗示我吗? 高务实却没料到这少女的心思,就是不管说什么都能朝那个方向想去。他见永宁公主面色发红,整个人明显紧绷起来,还以为她是被自己一番话所点醒,正在给自己打气呢。 此时正好走到休息间门口,两名侍女见东家走来,恭恭敬敬打开房门,朝二人福了一福。 高务实微微点头,永宁公主则心情激荡,根本没瞧见,糊里糊涂就被高务实带进了房间。 “朱姑娘请坐。” 永宁公主木然坐下,人依然紧张,双腿用力并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高务实见状,心道:这小姑娘平时光知道礼佛,出了那么惨的事,身边也没个人开导开导她,真是可怜巴拉的,瞧这模样就知道心理创伤有多严重了。 再转念一想:也是,这年纪的小姑娘家放在我那个时代不过刚进高中罢了,正是心理成型的时期,出了这么大的悲剧,怕不是跳楼的心思都有了。可惜我虽然知道其中道理,但当年却没给这种小姑娘做过心理辅导……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好呢? 他想了想,觉得此时最关键的是让人家有点安全感,而且那件事既然对她打击很大,自然应该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于是高务实转头朝门边示意了一下,两名一直在门口随时等待吩咐的侍女见状,一齐微微躬身,然后其中一人便伸手把房门拉上了。 关门声惊动了永宁公主,她转头一看,发现房门关了,房中竟然只剩她和高务实两人,顿时更紧张起来。紧接着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正好瞧见窗边有一张铺着天鹅绒的超大躺椅,长公主殿下的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就炸开了。 他……想做什么? 永宁公主无处安放的手胡乱动了一下,右手正巧碰到腰间的香囊,顿时僵住,一双眸子微微往上一转,心虚地瞥了高务实一眼。 谁知道高务实正好此时挤出一个自以为温暖人心的笑容打算安慰她,看得她连忙又收回了目光。 高务实这会儿可不知道永宁公主的想法早就偏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他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做出一副值得信赖的大哥哥模样,在永宁公主坐着的仿西式沙发边坐下。 “令兄日理万机,或许未必能与姑娘详谈,了解姑娘心中所想……” 谁知道他这安慰的话才起了个头,永宁公主忽然低着头小声问道:“高公子?” “啊?我在……”高务实愣了一愣,答道。 永宁公主依旧不肯抬头,高务实只能看见她左侧的耳珠儿都红了,这晕红之色一直往脖颈延伸,直到被衣领遮住。 这小公主皮肤倒是真好,瞧这白里透红的…… 啊呸,我在想啥?高务实啊高务实,你可别作死,别作这个大死……人家哥哥可是皇帝,他话是那样说了,但你他娘的要是敢胡来,万一这小公主回去告上一状,你有几颗脑袋够人砍?忍住,忍住。 他刚强行挪开目光,忽然听见永宁公主声音幽幽地问道:“如果,如果我不是公主……你,你会……” 她说到此处,忽然又没声了。 高务实左等右等没有下文,暗道:是了,小女孩子嘛,心思敏感是肯定的,她一定是怀疑我为何愿意这样安慰她。 于是放缓声调,用最柔和地声音道:“就算朱姑娘真的只是朱姑娘,在下也会如此。” “……为什么?”永宁公主的语气里果然带着怀疑。 但……这题超纲了啊。 高务实轻咳一声,脑子飞快转动起来,顿了一顿,终于道:“在下记得初见朱姑娘时,姑娘就甚是通情达理,准我与刘家兄妹进殿避雨(见本书卷二第124-126章),可见仁义。” 永宁公主听他提起这桩旧事,似乎稍稍放轻松了一点,也答道:“其实那日该是我与三姐谢谢高公子才是,否则说不定要被凌云翼的家丁冲撞。” 高务实心道:当日的情况可没准,凌云翼的管家虽然是和我冲突了,但若没有我在,以那家伙的德性多半也不会给两位隐瞒了身份的公主什么好脸色,这么算起来…… 不过这都是没有太大意义的旧事了,高务实便只是微微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然后又道:“到了后来,朱姑娘将赐田折银捐出,设以基金,救济灾民,则更是大善之举。这般善而有礼之人,在下岂能不帮?” 永宁公主本来听他夸自己,心里甜滋滋的,但最后说了“岂能不帮”却并非她原先的预计,不禁有些又羞又急,心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难道,难道还非要我主动说那样的话吗? 但高务实犹自不知,继续找些有的没的一顿夸,正滔滔不绝呢,永宁公主按捺不住,贝齿咬了咬朱唇,突然道:“不,高公子,我是想问,如果我是个寻常女子,你,你会……会……” 高务实也是一头雾水,心道:我不是回答了吗?难道我理解错了? 永宁公主见他不吭声,终于想起之前卫敏的话来,悄悄拉开香囊的紧口,伸手进去摸到薄薄的油纸,暗暗一咬牙,将之撕开。 一股奇异的香味慢慢冒了出来。 高务实也闻到了这股异香,但他并没有特别在意,只当是永宁公主身上用过什么熏香,之前离得稍远所以没注意到而已。 只是这香味有些“闷”,仿佛是由多种香料混合的某种调香,闻起来有些晕人。 他下意识嗅了几下,也没品味出到底是什么味,似乎有点龙涎香和麝香的感觉,又似乎不止这两种,于是又不自觉地靠近了一点,仿佛想闻个明白。 永宁公主一直处于紧绷状态,高务实忽然靠近了一点,她当然立刻就能发现,这下子心情更紧张了,但一想到他这个动作与刚才明显不同,也明白一定是香囊起了作用。 不知是不是香囊的效用给了她勇气,这时她的胆子大了点,猛然下定决心,转过头来,直视正慢慢凑过来的高务实,问道:“我若不是公主,你……会喜欢我吗?” 高务实其实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思维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眼前的永宁公主身上香香的,虽然有些晕人,但很好闻,让他总想靠近了仔细闻一闻,此刻被她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顿时有些发呆。 永宁公主本来双眸之中尽是期待,但见高务实怔住,一颗心就开始下沉,眼中的期待慢慢隐去,浮现出恐惧和绝望之色来。 眼见得永宁公主的神情不妙,怕是下一秒就会哭出来,高务实也想不得那么多,忙道:“这个……自然……是,会的。” 永宁公主的眼中慢慢又有了点生气,不过也有些怀疑,原本侧坐着不动的身子转了过来,游疑不定地看着他,似乎不太相信。 这下香味更盛了一些,高务实有些控制不住地又凑近了一点,喃喃道:“殿下……好香啊。”这次却是“朱姑娘”都不叫了,全凭习惯地又称起了“殿下”。 永宁公主自己也觉得香味有些晕人,而且不知为何,高务实越是靠近,自己就越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只想紧紧挨着他,一丝空隙都不要有。 然后她就见到高务实的眼神有些变化起来,似乎肆意大胆了不少,竟然开始在自己身上四处搜寻,根本不像往常那样目不斜视。 她只觉得他的眼神仿佛是火,自己每一处被他目光触及的地方都会发烫,最后这发烫的位置居然到了胸前。 永宁公主大羞,本想转过身去,又见高务实看起来有些失神,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心里又有些窃喜,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强行控制自己不要动。 被喜欢的人这样看着,原来竟然也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但高务实似乎开始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了,猛然一闭眼,再用力睁开,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打算向永宁公主解释,还是单纯自言自语,说道:“殿下身上这香……” 永宁公主惊得一颗心都悬在了半空,生怕他发现异常,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忽然整个人向他靠去,一下子撞进高务实怀里,同时无师自通地伸出双手环抱高务实的腰身,口里的话也异乎寻常地大胆:“嗯……你喜欢吗?” ---------- 感谢书友“陆森啊”、“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09章 揭谜(上) 作为仿西式宫殿的建筑,白玉楼的主体建筑群有四座高塔,其中东西两座用于储水以供喷泉,而南北两座对外宣称是暂时空置,实际上却是两座瞭望塔。 而且不仅是瞭望塔,这两座塔下都各有一排略矮于主楼的两层小楼,一共拥有约四十多间房间。这两栋小楼也是汉白玉建筑,但与主楼所使用的淡金色特制琉璃瓦不同,这两栋小楼使用了深灰近黑的特制琉璃瓦,在京华系内被称之为“黑顶”。 按理说,“黑顶”只是在白玉楼主楼建筑群边上的两排不起眼小楼,乍一看还以为是两排杂物间,然而它们却竟然有着单独的别称,这显然有些怪异。 但倘若有人知道“黑顶”是京华内务部的总部所在,这种怪异的感觉就会立刻变成恍然大悟——数以千万计的京华巨大资产之监管,便是由这里进行布置和汇总。 此外,高务实对京华系各地各产业绝大多数命令的下达,也是从这里发出。哪怕是他寄出的私函,只要是从京师发出的,也会先在“黑顶”留档备查。而从其他地区如新郑、辽东等地发出的私函,最终也要留下附件在“黑顶”作为记录。 黑顶的两排小楼之下,甚至还有面积比地面建筑更大的地下室,其用途更是连京华内部都少有人知晓。 作为“黑顶”的一把手,京华内务部主管高陌今天整个人都处在“战斗状态”——事实上这么说还有些不够准确,更确切的说法是从昨天高务实向长春宫发出邀请之时,高陌就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当天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 此刻的高陌,正在“黑顶”附属的南瞭望塔上,拿着最新的双筒望远镜向南眺望。在他的身后,是一共七名下属,正一个个汇报情况。 “我们特意安排了人在玄武门拦下凤驾假意查问,这个动作足以让那些人发现凤驾已经出宫。然后我们又在地安门安排了一次转车,在这个过程中,凤驾需要下车换乘,而凤驾只是换了衣裳,并没有做特殊的化妆,因此对方将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安排布置。” “没错,主管,根据我们计算,对方集合人马赶到白玉楼的时间,最快将只需要一个半时辰。不过,考虑到他们的人员比较复杂,我们认为这个最快时间没有太多参考价值……我们计算了可能出现在今天‘来访’名单中的人物以及他们所住的位置等情报,最后认为他们最有可能在三到四个时辰之后赶到。” 一直没有说话的高陌微微蹙眉,但举着望远镜查看的动作却没有变化,只是问道:“也就是说,会在下午,而且是刚过午饭时间不久?” “从时间上来说,应该是。” “有考虑过这些人里头有不少人未必愿意错过午饭这种情况吗?” “是,有考虑过。”那名下属回答道:“我们记得东家的教导,‘情报工作,细节决定成败’。但经我们分析,我们一致认为这些人今天应该会很亢奋,他们会暂时忽略一顿午饭这种小事。” “很好。”高陌点了点头:“下一个。” “如我们所料,陪同凤驾而来的是‘白燕’,她向我们报告了昨晚的情形,并且提到一个疑点,我处认为可能非常重要,请求单独汇报。” 高陌听到“单独汇报”四个字,终于放下了望远镜,转头看了他一眼,稍稍顿了一顿,道:“其他人先退下。” 其余六人二话不说,微微欠身,鱼贯而下,塔顶瞭望台上只剩高陌与那三十余许、文士装扮的下属。 “说吧,什么疑点。” 那文士装扮的下属道:“是,主管,‘白燕’提到,对方的人在一日前给了她一个香囊,非常慎重地交待她,让她想办法说服凤驾将这香囊带在身边,并且还让她一定要说服凤驾,在确定只有凤驾本人与我们东家在场的时候将之打开——打开的意思是说,这香囊里面的东西被包在密封的油纸之中,需要将油纸撕开,香味才会出来。” 高陌早已经皱起眉头,人也紧张起来:“这个消息你应该提前汇报!里头是什么东西,有毒没有?” 那下属表情怪异,甚至在这种被批评的情况下居然还迟疑了一下,这才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道:“这个,正是由于……应该不是会造成身体伤害的毒,所以属下才没有急着汇报。” 说着,又把卫敏跟永宁公主所提到那香囊的功用说了一下。 高陌执掌内务部这么久,有些东西自然一点就通,微微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是……媚药?” 文士下属道:“很有可能,‘白燕’胆子很大,她在拿到香囊之后先检查了一下那个油纸包,然后找了同样的油纸,将里面的东西转出来调换了一下,同时从中留下了很少一部分……刚才属下得知消息之后,拿去医学系请李先生看了看。” 高陌立刻问道:“李先生怎么说?” 文士下属道:“李先生说那些东西被研磨得太细,他一时之间也只能分辨出其中剂量较大的几种,分别有斑蝥末、鹿血膏末、腽朒脐、龙涎香、麝香、曼陀罗粉……” 高陌直接摆手打断:“我是不问这个,我只想知道这些东西的作用!” “是,主管。”文士下属明显感觉到高陌的情绪不太对,不敢再耽误,忙道:“李先生说,大抵应该是强力媚药,且可能有致幻功效。” 高陌脸色铁青,陡然骂道:“这种消息你居然敢耽搁!你不知道她……那是谁吗?” 文士下属惊得跪下,辩解道:“属下知道,但属下以为……既然凤驾自己也知道那香囊的作用,想必……想必不碍事。” “放屁!”高陌转身就冲下了旋转楼梯,丢下一句话:“回头再找你算账!” 正在塔下商议今天各项细节安排的其余六名下属忽然看见自家主管从塔上一路飞奔下来,都吓了一跳,连忙匆匆跟上,其中一人问道:“主管,出什么事了?” 高陌怎能解释?他只能一边朝主楼跑去,一边冷着脸吩咐:“情况有些变化,在我从主楼下来之前,你们要确保对方的人绝对绝对不能进入白玉楼,尤其是不能进入东家寝楼那一边,明白没有!” “明白……但对方的身份可能会比较特殊,如果他们要硬闯的话?” 高陌陡然站住,转身盯着那属下,语气中带着森森寒气,缓缓道:“白玉楼不是菜市场,要闯白玉楼?可以,要么拿出圣旨,要么……你让他先回去,带上几万京营再来说话!” 那下属心下凛然,抱拳道:“是,主管,属下明白了,这就去通知见心斋校场。” 所谓校场,就是后世所谓的训练场,这里是个指代词,联系校场其实就是去调兵。 白玉楼是见心斋的新扩部分,虽然是单独在一个方向,但依然是见心斋整体的一部分,而见心斋一直是高务实在京师的大本营,京华的护卫队和骑丁每年都会分批次来见心斋驻守、训练。 虽然高务实一贯谨慎,从来不在京师留驻太多的力量,但眼下步丁、骑丁加起来依然超过三千之数。 这年头,府中超过三千下人的家族在别处或许不多,然而在南北两京却并不罕见。例如京师的成国公府、定国公府、英国公府等顶级勋贵,其在京师及左近的宅府、别院、庄园之中的家丁加在一起,不管哪一家都是妥妥的过万。崇祯朝后期就曾经有人打过主意,认为只要集合各家勋贵的家丁,十万大军唾手可得。 当然,他们的家丁人数虽多,但其实跟高务实的武装家丁完全是两回事,不过是些打杂的下人罢了,论打仗根本不顶用。而高务实的这批正经步丁和骑丁,实际上已经是“脱产士兵”了,远比大明的正规军——卫所兵还要专业得多。双方从战斗力上来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高陌虽然是在盛怒之下说出的这番话,但其中的意思还是很明确:之前的计划要立刻变更,我现在就是要确保他们不能进白玉楼。如果他们要强攻白玉楼,别说现在来的这批人,就算是京营……呵呵,就凭京营那见了鬼的“业务水平”,不出动几万人根本就是做梦。 高陌跑到主楼正门台阶,刚上了台阶,门口的家丁便伸手虚拦,其中一人道:“主管,按照规矩,只有……” 高陌当然知道规矩,没等他说完,已经转头吩咐道:“你们在这儿等着。”然后匆匆便进了主楼,这次当然没人拦他。 而当他快步穿过长廊,转进高务实的寝楼,楼梯边的侍女虽然惊讶了一下,但还是立刻拦住他,道:“主管,老爷和……” “我知道!” 这些侍女是高母张氏给高务实送来的,理论上只服从高务实的命令,所以高陌也没有硬闯,而是飞快地道:“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但是我没法和你们解释,总之非常紧急……” “但老爷现在可能……很忙。” 高陌明显加重了语气:“我说了,我知道!我就是怕老爷‘忙’!都让开,不管什么责任,我自己负责!” 毕竟高陌地位特殊,两名侍女对视一眼,还是让开了路。 一直跑上四楼,高陌在楼道一打量,只有休息室门口有两名侍女,他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果然侍女又要阻拦,但这次高陌却根本没有废话,直接伸手敲门,敲得又重又急。 这两名侍女吓得脸都白了:“高主管,你这是……” 高陌微微摇头:“别怕,出了事我负责。” 侍女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后传来高务实的声音:“什么事?等会儿。” 这房门密封隔音效果很好,高务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小。不过高陌是练武出身的人,楼道里又足够幽静,是以还是听明白了。 他一听这句“等会儿”,冷汗都下来了,连忙大声道:“老爷,小的高陌,有急事禀报!十万火急!” 意外的是,高武虽然说了“等会儿”,但开门的速度并不算慢,那句话说完不到二十个呼吸,休息室的房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是‘客人’来了?”高务实开了门,又让开了路,那意思自然是让高陌进来说话。 但高陌的脚仿佛被钉子钉死了一般纹丝不动,目光也绝不往门里瞟,只是打量着自家老爷的脸色,见他的面色稍稍有些发红,仿佛刚刚慢跑了几里路的模样,甚至还有一层薄薄的、细密的汗珠。 高陌心中一沉,正要说话,忽然隐隐闻到一丝香味,当下警觉地伸手抓住高务实的左手往外一拉,带着高务实退了出来,急忙问道:“老爷……”忽然又打住了,朝两名侍女道:“你们先退下,去那边候着。”说着一指楼道口。 高陌并没有指挥她们的权力,因此两名侍女听了,不由得惊诧地睁大眼睛,然后都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看起来似乎还算清醒,虽然脸色有些涨红,但神情却还沉稳,点头道:“去吧。” 两女这才一脸不情不愿地退开,而高陌等她们走出一段距离,立刻压低了声音,急急忙忙问道:“老爷刚才有没有……呃,和殿下……那个,呃……” 高陌觉得提这个有些尴尬,尤其对方是自家老爷,他这么问有点管得太宽的意思。 不料高务实倒是丝毫不见尴尬,虽然脸色依旧发红,却神情正常地摇头道:“那倒没有。” 高陌倒不怀疑自家老爷说谎,闻言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问道:“那老爷是否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看来他并没有细想“那倒没有”这四个字的含义。 这次高务实倒警觉起来,马上问道:“此言何意?” 高陌立刻摸出之前那文士装属下给他的小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给高务实看,顺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高务实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下意识转头朝门里望去。高陌一看,立刻转头朝墙角望去,就仿佛那里忽然生出一朵花来了一般。 高务实则看见永宁公主此时正侧过身,背对着门坐着。她看似端坐,其实手臂微动,似乎是在整理衣扣。 “咳……看来事情出了一点小小的变故,不过问题不大。”高务实伸手摸了摸额头的细汗,道:“你去撤销刚才的临时命令,继续按照之前的部署进行。不过在此之前,先等我去和殿下分说一二……你把人和车都安排好就是。哦,对了,这包东西还是送去给濒湖先生,请他仔细分辨分辨,确认一下药性程度。” 高陌虽然收回研究墙角的目光,但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是,小的明白。” “去吧。”高务实转过头,朝休息室走去,顺手“砰”地一下再次关上房门。 永宁公主被这一声关门吓得一抖,瑟缩着,整理衣扣的手都不动了。 高务实走过去,笑眯眯地坐到她背后,看着她勇气用光之后这后怕式的紧张。 “四公主,你竟然对我用毒?” 永宁公主娇躯一震,猛地转过脸来,刚才还红扑扑的玉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白,颤声道:“我没有,我怎会……” 高务实笑眯眯地一指她腰间的香囊:“我听说这东西有些很神异的妙用。”然后若有所思地道:“我就说刚才有些不对劲,要是高陌再来晚一点……四公主,你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吗?” 这下永宁公主倒看出高务实并非生气指责了,脸上也慢慢开始恢复血色,但她咬了咬朱唇,忽然道:“我知道!但就算烧死又如何,总比行尸走肉强。” 高务实愣了一愣,然后笑起来,但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又叹了口气,轻声道:“能好好活着才是最好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包括……希望。” 永宁公主黯然道:“哪有什么希望?” “殿下不如先告诉我,你的希望是什么?” “我?”永宁公主双目一阵失神,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我刚才都那样了,你肯定瞧不起我,我还说什么希望?” 高务实正要说话,却见她又低下头,幽幽地继续说道:“不过,至少你抱过我了,也……亲过我了,我,虽然……也该知足了。” 高务实忍不住一翻白眼,心道:这才哪跟哪啊,算得了什么? 但转念一想:不对,要坏,这语气有问题! 他马上道:“且慢,殿下就只考虑了你自己,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想法?” 永宁公主果然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黯然道:“对不起,我知道我是个不祥之人,你……要不学堂就不建了,我把银子全修了佛寺,请高僧们为你……” “这有什么用,我不是说这个,何况我也不信佛。”高务实直接打断道:“我是说,若是有人兴师问罪,我该怎么办?” “可……没有人知道的。” 高务实一脸无奈,道:“唉……殿下,如果我说现在正有人在来兴师问罪的路上,并且马上要到白玉楼了,你怎么看?” 永宁公主大吃一惊:“是皇兄来了吗?” 高务实一翻白眼:“要是他来了,我就请他来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啊?”永宁公主整个人惊得呆住了:“你……你不要命了!” 高务实似笑非笑地问道:“殿下,你以为今天的事,皇上会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你以为皇上为何要给你坤宁宫的宫禁,而不是一道口谕,或者干脆一道圣旨?” 永宁公主的政治思维显然不在线,虽然脸色发红,但还是道:“我,我知道皇兄是有……那个意思,但他怎么知道我一定是来白玉楼?” 高务实无奈道:“给坤宁宫的宫禁腰牌,你什么时候出了宫,他自然就知道了对不对?” “这……” 高务实又道:“亲妹妹只带着一个宫女出了宫,换了殿下你要是皇上,你能放心吗?你能不派人暗中跟随、保护吗?” 永宁公主听得这话,顿时又羞又急:“皇兄是故意的?”一想到自己拿着皇后娘娘的宫禁腰牌一出宫就来见情郎,而自己的亲哥哥居然全部知情,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害羞多一点,还是感动多一点,又或是害怕多一点。 高务实却又道:“皇上知道不打紧,因为归根结底一句话:皇上必定不会害你。”他稍稍一顿,加强语气道:“问题是还有其他人知道,并且正打算用这件事来害我。殿下,今天的事如果传出去,不管我们做了什么,皇上、皇后、你、我,咱们都有大麻烦,尤其是我,估计……多半要人头不保。” 永宁公主顿时慌了,下意识抓住高务实的手,紧张地问:“那怎么办?”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岳晓遥”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我发现我键盘的e键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偶有不灵了,最近可能有过一些手误的别字,抱歉了…… 第1110章 揭谜(下) “多久了?” 乾清宫西暖阁中,朱翊钧焦躁地踱着步子转圈,终于忍不住朝刚刚进来的陈矩问了一声。 陈矩小声回答道:“皇爷,长公主凤驾出宫至今一共三时一刻。” “怎么还没有消息?”朱翊钧止住脚步,转头问道:“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到底有哪些人去了白玉楼?” 陈矩略微迟疑了一下,答道:“皇爷,情况有些出乎意料,领头之人乃是锦衣卫都督刘守有。” 朱翊钧一愣,脸色立刻黑了,深吸一口气:“刘守有……好,好,好一个世代忠良、天子鹰犬。” 天子鹰犬,这个词在后世人看来无疑是贬义词,但其实它在大明是褒义的。盖因为所谓鹰犬者,自然是得力而且忠诚。不过以朱翊钧此时的语气来看,这恐怕是个反讽。 但他没有过多纠结,而是冷着脸继续问道:“还有谁?” “还有一些年轻士子。” 朱翊钧再次一愣,皱眉道:“这是为何?没有其他官员同行吗?这些士子凑个什么热闹?” 陈矩小心翼翼地答道:“具体原因尚不清楚,奴婢以为刘守有或是希望借这些士子的影响力迫使高中丞不得不允许他们进入白玉楼。” “迫使?”朱翊钧反问道:“一群白衣士人,如何迫使朝廷重臣开放私家别院?” “皇爷,狠就狠在是一群白身呀。”陈矩道:“高中丞乃是我朝唯一的六首状元,文名鼎盛,享誉士林。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无法拒绝一群士子向他提出游园的请求,否则消息传出,必为士林鄙夷。”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况且今年情况还有些不同,这些士子都是上京赶考之后暂留京师的,其中有些人或许已然高中,乃是新科进士。有些人或许落榜,但既然能留京,要么是家业殷实,要么是在京中有亲朋好友投靠,总之……都和官场逃不开关系。” 朱翊钧这才知道厉害,鼻息加重了一些,哼了一声,问道:“都有哪些人,跟什么人有关系?” “皇爷恕罪,这群人身份特别,东厂番子也不好随意靠近窥视,因此目前还不能完全查明其身份与京中关系……” 朱翊钧不耐烦地打断道:“就算不能完全查明,也总有几个能弄清楚的吧?已经弄清楚了的都有哪些,说!” 陈矩倒不惊惶,平静地答道:“目前可以确认的有两人,一个是中书舍人余廷槚,一个是落第举人王士骐。” “余廷槚?中书舍人?”朱翊钧思索着问道:“这名字朕有些印象,但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了……此人是谁家恩荫的?” 陈矩低头答道:“此是文华殿大学士余有丁余先生长子。” 他说了这话之后没有抬头,好半晌都没听见皇帝回应,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朱翊钧叹息一声,又问:“那王士骐呢,一个落第举人而已,你们为何查得这么快?” 陈矩答道:“此是王世贞长子。此子乃去年应天乡试解元,但今年春闱失利,未曾高中,盘桓京师以有一段时间了。” 朱翊钧冷笑道:“王世贞号称‘后七子’之一,李攀龙死后,他独领文坛风骚十余年,昔日连高文正公也不放在眼里,还写了什么《嘉靖以来首辅传》。前些日子朕看了这书,书中对实学新政大加诋毁。尤其是,其在记叙高文正公与前辅郭先生时大放厥词,顺带还论及求真,说求真‘曲以媚上,敛财无度’,朕当时就恨不得把他抓来对质! 哼!要不是元辅、次辅都出来求情,说此人已然病重,而且陷入虚妄,竟然拜了王锡爵的女儿为师,说要去求什么仙道,还侍奉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孤孀‘羽化飞升’……朕恨不得抓他来问罪!‘羽化飞升’?简直荒谬!”[注:不是我黑王世贞,这事当时闹得很大,而且记载相当多,绝非孤证。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查一下“王焘贞”。] 朱翊钧讽刺了一波之后,稍稍一顿,又问:“朕记得高先生仙逝之后,郭先生为了表示爱才之意,也为了表示高先生和他不计旧怨,起复王世贞这厮为应天府尹,但他却坚决不从,反而上疏请求致仕,后来迟迟不肯赴任,没多久便去拜师求仙了……如今王士骐春闱失利却不回去为父尽孝,莫非他病好了?” 陈矩不屑道:“怎么可能会好?据说已经以药代饭了。” 朱翊钧冷笑道:“这就叫活该,修道求仙?哼……” 陈矩当然知道皇帝对修道的态度,他的爷爷嘉靖帝当年可是干这个的一把好手,害得朱翊钧好几岁了却连个正经名字都得不到。再加上先帝穆庙对修仙二字深恶痛绝,朱翊钧对这种行为自然也极为反感。 朱翊钧没等陈矩发表什么意见,继续道:“既然王世贞病重,这王士骐不思尽孝,反而逗留京师,甚至还跑去‘游园’,可见也不是什么孝子。朕琢磨着,他去年应天乡试能夺解元,说不定都是靠着王世贞的一张老脸……” 这话就有点过于情绪化了,而且实际上也不好翻案,总不能现在回头去查去年应天乡试有没有弊案吧?因此陈矩便没有答话。 而朱翊钧的气看来还没有发泄完,又继续道:“朕这引蛇出洞之计,原以为会引出什么巨蟒,但现在看来,巨蟒都精明得很,倒是没引出来,可是却意外捅了蛇窝。陈矩,你看朕现在是该抓几条小蛇就算了,还是应该连窝端?” 陈矩历来谨慎,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刻怎会表态?当下果断道:“恩赏罚过,皆出于上,奴婢没有什么看法。” “你倒是谨慎。”朱翊钧满意地笑了笑,但却摆手道:“好吧,也不要你出什么主意了,你就说说这抓小蛇和连窝端,大概都会有什么后果好了。” 陈矩稍稍犹豫,答道:“抓小蛇,本如打草惊蛇,不过方才皇爷也说了,这些小蛇的背后都可能有巨蟒。咱们若是抓了小蛇,保不齐这些巨蟒不仅不肯老实就范,反而趁机兴风作浪,再掀起什么别的狂澜来。” 朱翊钧微微扬眉:“哦?你觉得他们胆子这么大?” 陈矩道:“真龙面前,自不容蟒飞。不过奴婢以为,他们不可能明着做这些事,多半会拿今天白玉楼的事做文章……因此奴婢觉得,他们敢不敢兴风作浪,其实还是要看高中丞那边处理得如何。” 朱翊钧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想了想道:“求真办事,朕历来放心,但朕就怕……不知道他会怎么和尧媖解释今天这件事。朕这么做,虽然利用了一下尧媖,但归根结底,实在也是为了她好,万一她因此与朕生了嫌隙,朕这心里……” 下面的话,朱翊钧没说,但陈矩当然能够理解。 本来皇帝对这个妹妹就心存内疚,谁知道这件事既然要“引蛇出洞”,算来算去就还是免不了要再利用她一次,这种内疚就更加深了。要是因此搞得兄妹失和,他心里自然会越发不好受。 但陈矩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安慰道:“皇爷方才也说过了,高中丞办事历来妥帖,想必是一定能把这件事圆满解决的,皇爷只管安心便是。” 朱翊钧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想了。”顿了一顿,又道:“那么,连窝端呢?” 陈矩道:“虽然还没有查明参与此事的所有士子,但至少现在看来,可能会牵连到余阁老……余阁老这两年身体都不大好,现在也病得不轻,很难说他是否知情。而且余阁老毕竟是宰辅重臣,又历来与申阁老交情匪浅、同进同退。如果此次把火烧到他身上,奴婢担心申阁老恐怕会有所误会,届时就不太好收场了。” 他虽然不肯代皇帝出主意,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很明显。 只是朱翊钧听了却似乎不是很乐意,盘算了半晌都没做声。 过了好一会儿,朱翊钧才道:“牵连到余先生确实不好,再牵连到申先生就更不好了,这一点朕是明白的,不过……” 万事就怕“不过”这种词,陈矩心中一动。 果然,朱翊钧把脸一板:“朕答应过求真,这事儿必须给他一个交代,若是只抓几条小蛇,岂非朕这堂堂天子居然失信于他?” “皇爷过虑了。”陈矩摇头道:“首先来说,高中丞本是通情达理之人,皇爷这边的碍难之处,奴婢以为高中丞必能体谅。其次呢,这几条小蛇本来也就不是什么主谋,咱们就算不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不抓得太深,但眼下也不是没有人能承担这件事。” “哦?”朱翊钧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是说刘守有。” 陈矩微微低头躬身,但没有说话。 朱翊钧则思索着,迟疑道:“但锦衣卫眼下……似乎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好的人选可以替代他,把他换下来,锦衣卫交给谁?” 其实这事也怪朱翊钧自己,他的确是个用人不疑的人,刘守有的出身在锦衣卫那还是很吃香的,正经的文臣大员之后,而且年纪也不老,再用个十年二十年按理说是完全没问题的。因此朱翊钧之前根本没有考虑过换人的问题,这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来谁能替代他。 套用后世的话说,这就是干部的培养衔接工作没干好。 本来他的意思是希望陈矩帮忙推荐一下,因为东厂的工作性质摆在那里,乃是监督锦衣卫的嘛。谁知陈矩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锦衣卫管事人选非比寻常,臣不敢与闻。” 陈矩在皇帝面前一贯自称奴婢,这是一种谦卑的自称,实际上有明一代的大宦官是完全可以称臣的,甚至级别都不用太高,一地镇守太监就可以了,他堂堂东厂提督那就更不用说。 然而一贯自称奴婢的他,却在此时换了“臣”这个自称,显然意义明确:锦衣卫的首脑选谁,不仅重要,而且有其特殊性,他作为臣子,不敢多说半个字。 这种谨慎,本就是朱翊钧特别欣赏陈矩的地方,只不过眼下的问题就不好解决了,因此朱翊钧虽然点了点头,但一时半会愣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等了好一会儿,朱翊钧干脆懒得想了,有些烦恼地一摆手:“算了,这事儿等之后朕再和求真商量去,先把刘守有的问题解决了。” 他顿了一顿,道:“你是东厂提督,刘守有出了这档子事,你不提谁来替任可以,但怎么处置他,你总该有些考量吧?” 陈矩这次果然就不客气了,答道:“皇爷说的是……刘守有这次的事,按照高文正公之前对吏部的改制规定来说,应该定义为‘为官不谨’。至于处置,则是轻重有别,由轻到重分别有策励供职、冠带闲住、革职候勘、就地免职、下法司论处等几种,一直到抄家为止。 不过抄家是非常罕见的,除非其‘不谨’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和影响,否则一般不会出现。刘守有这次的事,性质虽然恶劣,但应该还达不到那个程度。至于究竟按照哪个程度来处罚,这还是要看皇爷的宸断。” 这意思就是说,我只能给他按照规矩定性,也就是“为官不谨”,具体“不谨”到了哪个程度,这玩意儿只能您自个定义,我可不敢瞎说。 陈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不谨”这个罪名在明朝来讲,范畴是很大的,小到在特定场合穿错了衣服,大到君前咆哮,甚至悄悄带刀去见皇帝,性质上都属于不谨。 而实际上,穿错衣服通常只是小过,君前咆哮那就是欺君之罪了,而带刀去见皇帝,严格一点就甚至可以算谋逆,可见这个“不谨”的适用范围之广。 朱翊钧想来想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暂时先考虑革职候勘或者就地免职,具体的情况,还是视白玉楼那边的结果再定。” 皇帝的这个定性看来没有太出乎陈矩的意料之外,他很平静地应了。 朱翊钧再次看了看沙漏,问道:“刘守有就是走得再慢,这会儿也该到白玉楼了吧?你们派出去接应尧媖的人靠得住么?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陈矩低头答道:“黄掌印与奴婢等也担心有什么万一,因此这次的接应计划,是和高中丞参详过的,料来应该万无一失了。” 朱翊钧闻言,欣然道:“既然是求真看过的计划,那就没事了。朕先去慈宁宫‘请安’,免得到时候……咳,你且去吧,不必伴驾了。” “是,皇爷,奴婢告退。” ---------- 感谢书友“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11章 愚兄也持此意 “老爷,出了点意外。” 高务实刚刚从楼上下来,等在门口的高陌立刻迎了上来。 “长公主?” “不,不是长公主,是锦衣卫的人拦住了从校场来白玉楼的道路,不让步丁过来。” 见心斋的原主体很小,扩建之后形成了三大板块:一个是以白玉楼为主体的高务实居住和办公区,这个片区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是京华的“头脑区”; 第二个是学堂区,及京华工匠学堂几个系的教学和实验区,放在后世基本上可以算作大学城、科研所之类; 第三个区域便是校场区,毫无疑问是京华步丁、骑丁在京师轮训和轮戍的主要区域,除了可供万人同时训练的大校场之外,还建有营房、库房、伙房、靶场等一系列完备设施。 为了确保这三大片区的工作不会互相受到影响,它们之间并不是完全相连的,中间被一条三岔路形成的三条街道隔开。 三条街道上有京华自营的一些店铺,但更多的是原来买下这附近大片土地时的“失地百姓”所开的店子,店面是京华赠送的——哦,其实也不算赠送,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折抵购地款。 高陌之前为了确保白玉楼的安全,下令调来大批护卫队,但这个命令随即被高务实要求撤销了,这样就只能按照“原计划”来。 而原计划是当永宁公主被快速转移之后,立刻临时调动少量护卫队来白玉楼戍守,这个行动的要求是:人数要少,声势要大。 至于目的,就是要引起锦衣卫的注意——因为临时调动家丁守卫白玉楼,会给锦衣卫方面一个错觉,即白玉楼中现在正有重要人物到来,甚至是正有要事发生。如此,他们就会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白玉楼,而忽略掉已经被转移走的永宁公主,误以为她还在白玉楼与高务实私会。 但原本以为会一直埋伏、等待最后时机的锦衣卫却提前出现,堵住了家丁护卫队的来路,这一点就大大出乎高务实的意料之外了。 锦衣卫想干嘛?堵住家丁护卫队,然后围攻白玉楼,直接把我杀了? 怎么可能! 刘守有就算疯了,他下头的锦衣卫千户们也不可能这么没脑子,这么对待一位正三品的兵部侍郎、辽东巡抚,是要陪着他一起抄家灭族不成? 高务实眉头皱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刘守有的防备还是有点疏漏——疏漏之处就在于他没有考虑过刘守有是不是有可能不顾规则行事。 高务实沉声问道:“他们可有驾帖?” 这里要补充说明一下,在后世的影视剧里面,锦衣卫权势的集中体现、也是最被诟病之处,在于其缉捕、刑狱特权。 比如电影《绣春刀2》里,就有一个贯穿剧情的物件,叫做“无常簿”。一个锦衣卫总旗“无常簿”上几笔不尽不实的记载,就有将人送入诏狱的可怕力量。 当然,高务实来到大明已经二十余年,他知道锦衣卫并没有这种文书,但电影里这个情节设定,也算是凸显出缇骑——又称“行事校尉”的“首告”特权,在方向上也算是正确的。 事实上在《明实录》中,关于“行事校尉”举报、告发、“缉之以闻”的记载比比皆是。 简单的说,锦衣卫的行事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说基本无程序可言。 但“基本无程序”不代表真的一点程序都没有,尤其是在针对高官、勋贵等特殊对象的时候,怎么可能一点程序都没有? 这里就有一个最重要的程序,就是要出示“驾帖”。 “驾贴”指皇帝下发的逮系或赐死臣民的专用诏敕,是一种公文类型。锦衣卫缉捕要出示驾帖,表明其特权源自皇帝本人。出示驾帖,有些类似于后世警方逮捕某人之时,也是需要出示逮捕令的。 而这道公文的重要性,《万历野获编》的一则轶事能体现一二。 原历史中的万历初年,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密差锦衣校尉到河南新郑,众校尉扬言令退休在家的前首辅高拱自裁。全家恸哭之时,高拱处变不惊,喝问诸校“驾帖何在?” 行事校尉当然拿不出,于是高拱全家得以幸免于难。 然而,即便皇帝发下驾帖,其实也只是意味着程序走完了一半。文官集团崛起之后的锦衣卫,还需持驾贴到六科中的刑科批定,才能真正开始拿人。 如果是刑科不批,单从理论上来讲,皇帝也无可奈何。这个规定,目的很显然,就在于制衡不同机构的权力。但是制度设计者苦心经营的平衡,有时候也会随着某些权要的崛起,或者皇帝本人的意愿而轻易被打破。 这就是本书一直所说的,当一位皇帝铁了心不要脸面了,他的权力其实是没有止境的,想做什么都可以。百官只剩下最后的反抗手段:请辞。 当然,只要皇帝脑子里还有一丝理智,他也会怕百官真的来个集体请辞,那朝廷中枢就直接瘫痪了。 而且皇帝没法强令百官“不允辞”,因为明代一直都是可以“挂冠归隐”的,比如说父母去世,有很多官员上疏请辞之后根本不等朝廷答复,直接把乌纱帽往衙署一放,潇潇洒洒就“夜奔归家”了,朝廷是没法计较这个的。 别说丁忧,其他原因也一样可以“挂冠归隐”,比如历史上李廷机请辞了一百多次都没被批准,他就自己把自己这个首辅都给“解雇”了,挂冠回了老家,皇帝也没追究。 历史,有时候真比小说还神奇。 回过头来说,有明一代锦衣卫权势之所以有所消长,原因正在于此——全看皇帝的意志。 至于说,理论上锦衣卫出动搜捕,还应该通知五城兵马司之类的问题,相比之下就都是细枝末节了,其实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就是这个驾帖。 高务实当然不认为朱翊钧会给刘守有搜查白玉楼,甚至抓捕他高务实的驾帖,但问题在于,刘守有如果没有这个驾帖,他是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的呢?真就拼了老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这一票了? 面对高务实的问题,高陌语速飞快地回答道:“带队的缇骑(办事校尉)只说是奉命行事,驾帖不在他手中,在刘守有那儿。” 高务实冷笑道:“刘守有好大的狗胆,他哪来的驾帖!” 刚说到这里,前庭院正门那边匆匆跑来几名家丁,老远就朝高务实抱拳行礼:“老爷,南门口有一群举人老爷说要联袂拜访您,带头的一个好像还是个中书舍人。” 高务实的眼睛微微一眯,问道:“哦,只是余印君?刘都督不在吗?” 印君,不是字,也不是号,是一个俗称。明代的舍人分为中书科舍人、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直武英殿西房中书舍人、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内阁制敕房中书舍人五种,均为从七品。 其中,中书科本不称科,只因与六科均在午门之外,官署相联,时人习惯称之为科。此署中设二十人,不分长贰,通常以年长者一人掌印,称“印君”。 余廷槚其实不是此署中最年长者,但架不住他老子是文华殿大学士余有丁,因此这“印君”就归他当了。 那家丁回答道:“回老爷的话,没有瞧见刘都督,为首一人就是余印君。” 高务实眉头大皱,心道:这次可见了鬼了,居然又料错了? 转念一想:不对,这不是我计算出错,而是刘守有这次恐怕真的是不打算照规矩办事了。 可刘守有如果不按规矩出示驾帖,那他除非把整个锦衣卫十四个千户所全部拉过开,否则根本不可能压住见心斋的高家家丁,刘守有本人既然是“搞情报的”,他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现在刘守有手下的人能拦住高家的步丁们,是因为高务实这么多年来一直三令五申,不允许他们违法。换句话说,如果高务实撤销这个命令,或者干脆下令反抗,刘守有此刻能够带过来的人不可能镇住场面。 最起码,高务本、王之祯手底下的人他这次就肯定一个都不会调。 那么刘守有唯一的办法就是……伪造驾帖! 这可真是破釜沉舟啊。 伪造驾帖、伪造刑科大印,这要是一旦案发,他刘守有的脑袋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不过高务实现在可以理解刘守有的想法了:只要坐实了他高务实勾搭长公主一罪,或者干脆污蔑到底,说高务实是欺骗长公主,甚至强迫长公主,那么这伪造驾帖的事就立刻变得情有可原起来,甚至还是“行事果决”,不但无罪,反有大功——现在是大明朝,可不讲什么“程序公正”这种后世的法律原则。 高务实忍不住冷笑起来:“我倒真是小看了这位刘都督,此人若是生在永乐朝,怕是不比纪纲的威风稍逊。” 高陌也想明白了其中道理,急得额头冒汗:“老爷,现在怎么办?” “急什么?”高务实却并不慌,淡淡地道:“长公主既然已经回宫去了,刘守有在我这里闹得越凶,事后他就死得越惨。” 高陌轻咳一声,小声提醒道:“可是老爷,‘黑顶’里有很多资料……而且,大校场的库房里不仅有大批火器,甚至还有火炮,这个到时候怎么解释?” 操,坏菜了…… 高务实也吓了一跳,他见心斋里的训练都是实弹训练,除此之外,由于一贯怕死,见心斋还储存了大量的武器弹药,乃至于最新式的火炮,以避免出现意外之后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原本这都是最后的后手,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份摆在这里,东厂提督又是自己人,谁也不可能来查他——刘守有按理说也是东厂监督着的啊。 所以现在这么一来就麻烦了,为了配合朱翊钧的引蛇出洞,再加上没料到刘守有竟然如此豁得出去,眼下居然有把自己搭进去的危险。 但急了没几个呼吸的时间,高务实忽然又镇定下来,眉头舒展,笑道:“无妨,这事儿麻烦不大……你赶紧派人通知成国公他们,就说我这里那批卖给京营的武备已经到位了,京营既然钱都已经付了,为什么相关的文书还没有送来?让他们赶紧补办,今天……不是,马上就要办好,东西随时可以转交给他们——记得一定要快。” 高陌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就明白自家老爷这是要破财消灾了,不过这财破得可不小。他轻咳一声,再次提醒道:“可是老爷,库房里超标的部分加起来,至少得值二十多万两,如果按照咱们卖给京营的价格来算,怕是要接近四十万两了。” “你们到底存了多少啊?”高务实也愣了,但马上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四十万两就四十万两吧,这次情况紧急,便宜这帮王八羔子了。” 高陌也没法子,一脸牙疼的模样,愁眉苦脸地走了。 高务实则对之前来报信的家丁头目道:“行了,那边的事咱们不必着急,刘都督想玩花样,我就陪他玩好了。倒是余印君这批人,我还真不能不去见一见……走,咱们去欢迎欢迎诸位公子,顺便也让他们看看我,免得到时候说我忙着在白玉楼白昼宣y,居然没法立刻迎接。” 下头的家丁们其实都不清楚整件事,但老爷这么说了,他们当然只能附和。 很快高务实便到了大门口,下令大开中门——呃,其实白玉楼这庭院大门是西式的,倒也说不上什么“中门”,反正就是把大门全打开了。 高务实亲自迎了上去,果然对面是一溜的马车停在那儿,以余廷槚、王士骐为首的一干“学子”至少有二十多个,声势还真不小。 “余兄、王兄、诸位仁兄,欣闻列位踏春游玩至鄙处,实在是蓬荜生辉,务实喜不自禁……”高务实这一通客套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撒,甚至还极其客气地一个个去和来此的学子交谈,交换字号——他当然认不得这许多人,因此要交换字号,以示礼貌。 余廷槚和王士骐虽然惊讶于高务实出来得这么快,而且面色如常,但还是笑意盈盈地跟他寒暄着。 等高务实去一一与其他士子废话的时候,王士骐才小声对余廷槚道:“余兄,这局面似乎有些不对劲啊,咱们……” 余廷槚不动声色地道:“别着急,我瞧他这地方大得很,说不定只是自以为能把人藏好……咱们还是先等刘都督那边的行动,到时候再随机应变。” “可他出来的如此迅速,这该怎么说?”王士骐显然还是有些担心。 余廷槚摇了摇头,不屑地道:“这就不知道了,说不定他只是……办事快呢?” 王士骐忍不住偷笑起来,压低声音道:“还是余兄见识高,此人年纪轻轻就富甲天下,小弟听闻这白玉楼里金屋藏娇、美女如云,就算比起皇宫大内也不遑多让,没准他这身子早就虚了……” “呵呵呵呵……愚兄也持此意。”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我只看看不点进去”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其实之前本来还有一章比较那啥的,后来想想,没敢写。你们也知道,现在不能描写脖子以下。我一想,那干脆跳过算了。至于漏写的那期间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从后面高陌找到高务实之后的描写来反推就好。 第1112章 你的时间不多了 高务实这边陪同余廷槚、王士骐逛起了花园,自然继续把之前给永宁公主做导游的侍女和园丁等人叫来,一一为这些公子们介绍,看起来极是好客。 这群人里头,其实真正完全清楚今天白玉楼会发生什么事的,也就余廷槚和王士骐二人,剩下的其他人都是被邀请来陪玩的——当然实际上他们的作用是做个见证。 他们既然不清楚内幕,对于高务实如此贴心的招待当然很是欢迎,也没察觉到高务实其实就是在拖时间。 这群人转了老半天,连白玉楼都还没进得去,光在这大庭院里兜兜转转了,甚至还有几人即兴赋诗。高务实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很是夸赞了一番,说得他们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李白再世、杜甫重生。 毕竟,这可是六首状元的赞扬,拿到士林里完全可以吹嘘几十年。一时之间,连落榜的失落都散去不少。 只不过逛了会儿庭院,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就都对高务实这位毫无架子、热情之极的主人满意到了极点,要不是自问地位悬殊,真恨不得跟他拜个把子才好。 他们是玩开心了,余廷槚和王士骐就急了,时间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偌大的庭院都要逛完了,刘都督怎么还没发动? 他们两个却不知道,刘守有那边也是出了点情况。 刘守有之前的行程是这样安排的:在发现永宁公主出宫之后,立刻派了大批锦衣卫在飞鱼袍外多穿一身便装,“分进合击”一般从多条道路绕路来到见心斋“大园区”等待命令。 接着他再集合了余廷槚、王士骐和这批打算用于充当“捉奸见证者”的士子,自己也陪同他们一起前来。当然,这次“游玩”的发起人名义上是余廷槚和王士骐,而刘守有只是恰好顺道。 既然只是顺道,到了见心斋大园区之后,刘守有便借故离开,由余廷槚和王士骐去引高务实,自己则去集合人马。 在刘守有看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便高务实得知消息,知道见心斋来了不少锦衣卫,他也没法子亲自来“堵”自己的路,因为他必须考虑士林声望,只能去陪余廷槚、王士骐他们。 如此,刘守有自己便能摆出锦衣卫都督的威风,震慑住高家的家丁,直接杀入见心斋尤其是白玉楼区域搜查。这样就避免了万一高务实早早跟他碰上,然后非要仔细检查驾帖的危险——他怀里的确有驾帖,但那是伪造的,只能骗骗外行,拿到高务实这个曾经的“小阁老”面前哪能不露馅? 就算退一万步说,这驾帖能骗过高务实,也不见得一定管用,因为高务实的身份摆在那里,不仅家世特殊,本人地位也很特殊,他若坚持非要先见了皇帝再说,然后强令家丁抵抗,那他刘守有也要完犊子。 毕竟,刘守有是真的清楚京华的实力,包括见心斋的实力,对方如果铁了心要固守,凭他手底下如今能忽悠来的这点锦衣卫,根本攻不进去。 高务实果然去陪余廷槚和王士骐了,这一点刘守有没有料错,但他没料到高务实的“大管家”高陌那么难缠。 在刘守有看来,这老东西可能是脑袋一根筋,认定了刘守有没有驾帖就不能进见心斋,更不能进白玉楼。口口声声“我新郑高氏数代忠良”、“老元辅极谥文正、天下仰望”,甚至还敢说“锦衣卫大举入我见心斋,可有元辅首肯?”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刘守有算个什么玩意儿,也敢来我见心斋撒野!有本事你闯一个我看看? 刘守有硬的软的都试过了,高陌就是不肯让路,耽误了好一段时间,他才终于没辙,只能把驾帖拿了出来,以皇帝的名义要求高陌和家丁护卫让路,否则后果自负。 高陌其实还真不认识锦衣卫的驾帖长什么模样,不过他相信高务实的判断,知道这驾帖绝对是假的,因此假意犹豫了一下,才表示:你这驾帖我认不出来,不过我家老爷就在白玉楼,他老人家肯定分辨得出真假,我得拿去给老爷过目才行。 刘守有大怒,当即表示不肯,而且再拿“抗旨不遵”来威胁高陌。岂料高陌依旧软硬不吃,楞说没有老爷的首肯,除非皇上御驾亲临,否则谁也别想私闯白玉楼,不信你就试试看。 试试看是不能试试看的,这辈子都是不能试的——光是这么点地方,白玉楼的外庭院高墙上就摆出了不下两三百杆名震北疆的万历一式。 而被锦衣卫堵在身后的家丁护卫人数还要翻倍,他们背后也都背着枪,这要是打起来,只来了四百多人、武器只有绣春刀的锦衣卫估计两轮排枪之下就要全军覆没了。 这还试个屁? 又僵持了一会儿,带来的锦衣卫们腿都快吓软了,刘守有才终于想出了办法,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驾帖,猛地丢给高陌,口中喝道:“驾帖如同圣旨,你亲自去给高中丞查验,若有半分损坏……你该知道后果!” 高陌年纪虽然不小了,但只是气力之悠长不如当年,身手并没有变差多少,手一扬就把那驾帖接下。不过,这下子他就没法耽搁了,正皱眉犹豫,刘守有再次大喝一声:“怎么,拿了驾帖还要阻拦锦衣卫办差?你是要害得你家老爷背上不忠的罪名吗!” 高陌无法,只好表示自己愿意去送验,请刘都督稍候片刻。 刘守有冷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然而等高陌一走,刘守有却丝毫也不客气,假意抬头看了看时辰,脸一沉,手一摆:“已经逾时了,来人,给我撞门!” 然后又朝高家家丁大吼:“尔等再不让开,就是给你们老爷招祸!尔等可知,阻碍锦衣卫缉捕搜拿,罪同谋逆!到时候别说圣上怪罪下来,便是你家老爷怪罪下来,尔等担待得起吗?” 也不知是圣上吓人还是老爷吓人,刘守有这话一说,高家家丁果然就犹豫了,一个个面面相窥,交头接耳,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守有抓住机会,派人上去撞门。可惜这门也是铁门,锦衣卫又没有攻城器械,哪里能靠血肉之躯撞开?到最后居然是高家家丁将那大门给打开了,刘守有与一干锦衣卫这才冲了进去。 刘守有虽然没有来过白玉楼,但他显然有渠道能弄到白玉楼的大致地图——高务实在白玉楼宴请宾客好多次了,来过的人实在太多,这是根本瞒不住的。于是刘守有很快布置了搜查任务,把四百多锦衣卫派出去,堵门的堵门,搜查的搜查。 不过奇怪的是,高家的家丁把他们放进来之后,既没有原地不动,也没有一哄而散,反而很是默契地分成若干部分,跟着刘守有派出去的锦衣卫身后。 刘守有喝问:“你们做什么,还要冥顽不灵吗?” 有个家丁头目冷着脸一抱拳:“刘都督,驾帖尚未验证明白,您就私闯当朝三品大员宅府了,难道我等还不能派人看看些么?您也应该知道,我家老爷天下豪富,这要是被人顺走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到时候是您来赔,还是小的来赔?” 刘守有还没来得及答话,那家丁头目又道:“看您这模样,大概是不肯赔了,但小的也是肯定赔不起的,所以必须派人跟着,若是您连这都不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小的就只好得罪了。” 刘守有见那家丁头目面沉如水,目光中杀气森然,心中也不由一凛,暗道:高务实这厮找的什么鬼家丁,这区区护院家丁怕不是比边将们的随任家丁杀气还足,难道是跟着他打过安南之战的? 刘守有虽然自称儒臣,毕竟干的锦衣卫的活,这点眼色还是有的,面前这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逼急了他,天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罢了罢了,眼下的关键是找到四公主,只要找到四公主,这些小事都不值一提,到时候等高务实栽了,老子要处置这区区一个犯官家丁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冷着脸转身,看似懒得计较,其实也就是默认了。 那家丁头目无声冷笑,但却没有亲自带队去监视锦衣卫们搜查,而是站在刘守有身后不远处,做了几个手势,便自有家丁们按照锦衣卫们各批次的人数多寡而自行分好人数,分别跟着监视去了。 刘守有不肯示弱转身,但心里却也有些紧张,暗道:高家家丁如此精锐,竟然比我预计中还要厉害,要不是他们担心给主家招祸,又没了那老小子指挥,今天这大事岂不是要坏? 转念一想,又紧张起另一件事来:幸好我有额外的准备,让余公子和王公子带了一帮读书人来,不然要是高务实当场把咱们这些人给处理了,他与长公主私会的消息岂不是就这么被摁下去了?我那驾帖毕竟是个假的,他到时候推说没看出是我,以皇上对他的宠信,只怕也不会怎么怪罪他吧? 想到这里,刘守有也不禁后怕,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 但马上他就不怕了,因为高务实和一帮子士子已经匆匆赶来,走在头前的高务实一脸怒色,老远就喝问道:“刘都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着一道伪造的驾帖来我白玉楼撒野!” 刘守有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拱手道:“高中丞何出此言?这驾帖如何就是伪造的了?” 眼下长公主还没找到,他自然不肯承认驾帖是伪造的,反正高务实现在也没法证明。 谁知道高务实却冷笑一声,问道:“刘都督不承认?好,好。”然后一转身,把那驾帖递给余廷槚,道:“余兄乃是中书印君,自然认得驾帖真假……余兄,有劳你看一看,这驾帖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余廷槚听得大吃一惊,心中暗道不妙:糟糕,这姓高的要坑我!我若是直说这驾帖是假的,那锦衣卫的搜查就进行不下去了,如今四公主还没找到,今天这事岂非就功亏一篑了? 可我要是说这驾帖是真的,也不行啊,就算到时候高务实东窗事发,可我堂堂中书印君竟然错认驾帖,这传出去…… 余廷槚的心思一念千转,又想道:要不然我到时候就承认自己与刘守有是合谋,所谓“认错驾帖”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为了稳住高务实?不行,不行,父亲大人说了,这件事一定要自己摘出来,否则不管有再大的功劳,内里都有隐患…… 其实余有丁警告他的这个隐患说穿了很简单:你一个文臣,又不是锦衣卫这种专司特别稽查的人,伪造驾帖这种事你都敢参与,你眼里还有朝廷法度吗? 这就是他跟高务实类似的地方了,高务实搞政争的时候,不管是用阴谋还是用阳谋,反正从来都是在规则范围里想办法,绝对不会像今天刘守有这样“破釜沉舟”,因为即便这“破釜沉舟”成功了,但自己在皇帝心里也会留下一个“不守法度”的印象。 这种印象出现在东厂、锦衣卫的头子身上,个别时候或许还情有可原,但出在文官身上麻烦就大多了,基本上跟“案底”差不离。 你要是现在还有点用,皇帝可能暂时先不计较,但一旦你没什么用了,或者再犯了其他什么过错,那这“案底”就要被拿出来一齐秋后算账了。 文官嘛,没出事之前都得尽力保证自己是个完美忠臣,所以余廷槚思来想去,还是不敢直说这驾帖是真的。 他仿佛拿烫手山芋一般,拿着那驾帖左看右看,几乎是在一笔一划的“检查”,看得周围的人都忍不住皱眉。 这玩意那么难验明吗?你堂堂中书印君,圣上的大宝检查过多少遍了,这还能看不出来真假? 甚至刘守有都有些莫名其妙,暗道:余廷槚搞什么鬼,只消一句“此驾帖绝非伪造”,高务实就没法阻拦任何事了啊? 他哪里知道余公子的想法,或者说哪里知道余阁老的想法不过是让他出面冲锋陷阵,可没有把自己搭进去的意思——一丝一毫都没有。 伪造圣上驾帖、硬闯文官宅邸,这种名声余阁老可不希望沾染上一星半点,之所以让余廷槚来,只是为了安刘守有的心罢了——反正余廷槚只是来游园的,碰上这档子事“纯属意外”。 惟独高务实反而不急了,甚至之前的怒气都似乎已经消散了不少,耐耐烦烦地等着余廷槚鉴别真伪。 余廷槚耽误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条斯理却又一脸迟疑地道:“按理说这大宝看起来着实不像是伪造的,不过这其中有一笔印得有些不太分明,这就难办了……高中丞,下官建议还是等事情了了之后,再拿去宫里仔细验证,不知您以为如何?” 高务实心里不屑,暗道:模棱两可打太极?你这手段可不怎么样啊,看来还得是你老子亲自来,那才差不多。 他竟然不仅不怒,反而笑了起来:“连余印君都这么说,莫非真是本部院看走眼了?” 刘守有心里松了口气,也懒得去计较余廷槚的态度不对劲,当下便道:“圣上驾帖中说了,让下官好好搜查一番,也好还高中丞一个公道,想必以高中丞之为人,定然是不会阻拦的吧?” 高务实淡淡地道:“这是自然,刘都督只管慢慢搜……哦,不对。” 刘守有又紧张起来,忙完道:“高中丞你……” 高务实轻蔑地一笑,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诶,刘都督勿急,本部院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的时间不多了。”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113章 步步紧扣 “你的时间不多了。” 高务实这句话一出口,刘守有就不由得心头一紧。他不知道高务实意指何处,心里难免揣摩,究竟是打算调动家丁强行反抗,还是请了“援军”? 刘守有眼珠一转,没有答话,心里却暗暗盘算:强行反抗应该不可能,当着余廷槚、王士骐这帮士人的面,高务实不可能做这种自绝于天下的蠢事。那就只能是他找了“援军”,可援军会是谁呢? 刘守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矩,因为陈矩虽然只是内廷的第二号人物,但他是东厂提督,如果他亲自赶来,不管自己正在做什么,他都有权强行压下——其实也不能说是“有权压下”,而是一旦陈矩下令,锦衣卫的人的确不敢不听,哪怕刘守有当场表示不服也没用。 这种局面就好比某省巡按御史强令该省某知府暂停某事一般,即便知府的上司布政使有令在前也不管用,这知府肯定得先听巡按的,不然挨了巡按的参多半就要被罢官了,而相对来说布政使即便参劾知府,知府通常也就是被吏部记上一笔,挨一顿批评罢了。 这个理由很简单:巡按的本职就是监督,我现在发现你做得不对,“小事立断”之权就可以拿来用了,而你若拒不执行,那就视同不遵圣意。至于我“断”得对不对,事后自然有皇帝圣裁,跟你没关系。 东厂提督之于锦衣卫,情况也就和这类似,他是监督锦衣卫的,他让你立刻停止,你就只能停止,否则就等同于不遵圣意。至于他的这个命令究竟算不算圣意,反正你也管不着,只能在事后由皇帝来圣裁。 陈矩和高务实的关系有多亲密,刘守有当然一清二楚,他也不怀疑陈矩在这件事上肯定会相助高务实。 不过,刘守有在断定高务实并不是打算武力反抗之后,就显得并不十分惊惶了,因为他也是有后手的。 就在高务实任由刘守有搜查白玉楼的同一时间,朱翊钧也刚刚进了慈宁宫。 此时已经是下午,朱翊钧当然不能以请安为由来慈宁宫,他用的理由是“问武清侯疾”。 武清侯李伟是慈圣李太后的生父,也就是朱翊钧的外公,今年已经年近六十了。此公由于早年生活困顿,等女儿发达之后又贪财好逸、沉迷享乐,这两年身体不是很好,最近正生着病,所以朱翊钧便用问疾这个借口前来。 不过这也就是个借口,朱翊钧对自己这位外公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而且也知道他名声很烂,平时除了一些礼仪活动如代皇帝拜祭历代先帝、先后之类,其他事基本不让他参与。 李太后倒是对父亲感情挺深,因为她的母亲去世得早,而她本人昔日能进裕王府做宫女也是父亲决定的,所以听闻儿子为此前来,倒也甚为高兴。 只不过,她暂时还没时间和朱翊钧谈这件事,因为方才有人前来向她禀报了一件大事:永宁长公主悄悄溜出宫了! 李太后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遭遇,她虽然是个传统且典型的重男轻女的母亲,但母亲终究是母亲,她对女儿的婚事也挺内疚。可是在她看来,这也并不是女儿偷溜出宫的理由! 尤其是,李太后经过了之前那么多事,现在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这女儿出宫绝对不会是无的放矢,她铁定是去找高务实了! 其实李太后何尝不觉得高务实足够优秀,但对于天家而言,这种优秀要想用好,绝不应该是拿公主去换的。至于个中原因,其实李太后倒没有深思过,因为她的政治才干实在很一般,她这么做只是固执的维护历代先帝所订立的规矩罢了。 毕竟在她看来,天家的规矩大于一切,正如同她的儿子一定会是皇帝一般,这都是规矩所决定的,因此对她而言,维护规矩就是维护一切。 朱翊钧来到慈宁宫时才知道母后不在正殿,也没在寝殿,而是在花园。他也没多想,直接便往花园而去。 到了花园,慈宁宫的宫女告知皇帝,慈圣太后在含清斋,皇帝于是右转。这含清斋本来在明代是不会出现的,如今这地方是前几年高务实建议朱翊钧给慈圣太后所修建,用的名义是太后圣诞(没用错词)。 含清斋的大门处挂着楹联,上书“轩楹无藻饰,几席有余清”,这幅字是朱翊钧亲自御笔所书。以往他来此都会看上一眼,但今天朱翊钧没有多看,而是匆匆而入。 一进含清斋前房,朱翊钧就看见母后手里正捏着念珠,一下一下轻轻转动,他本想抢先上去请安,谁知道李太后却先发问了:“皇帝,尧媖在哪儿?” 朱翊钧心中一凛,暗道:果然有人告密。 不过他面上却是一脸诧异,愕然道:“尧媖?她不在长春宫吗?” “你不知道?” 朱翊钧摇了摇头,一脸无辜。 李太后微微蹙了蹙眉,朝身边的一位女官道:“去,请皇后来一趟。” 朱翊钧赶紧先拦住了,然后问道:“母后,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李太后看了他一眼,道:“听说日前皇后赐了一块坤宁宫宫禁凤牌给尧媖,哀家想问问皇后这么做的用意。” “那倒不必问皇后了,这件事是儿臣的意思。”朱翊钧示意那宫女退下,然后对李太后道:“母后,儿臣是看近来春兴,天气也好,所以借皇后之手,让尧媖有机会出去踏个青,好好散散心……母后您也知道,尧媖近来的情绪很是低落,儿臣是担心她闷出个好歹来。” 李太后不置可否,淡淡地问:“公主出宫踏青这种事,虽然外廷可能有人会嚼舌根,但毕竟只是小事,你下道口谕也就是了,何必假皇后之手?还是说,这踏青的地方敏感得很,你也知道不能被外人得知?” “母后这话,儿臣有些不太明白。”朱翊钧不慌不忙地道:“儿臣近来事忙,又是春闱又是滇战的,也没时间去问尧媖想去哪儿散心,所以那夜就顺口对皇后说了一句……怎么,她出宫了?” 李太后微微眯起眼,但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淡淡地道:“听说是去了,而且还是装成宫女的模样出去的……” “是吗?儿臣刚从乾清宫来,倒是不知此事。”朱翊钧现在的演技进步也很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始胡说八道:“不过她好端端的出宫踏青,装成宫女做什么?哦,对了,儿臣听说她还搞了个慈善基金,莫非是想白龙鱼服一番,体察民情?” 李太后道:“哀家倒不想管什么慈善基金之类的事,毕竟也都是积德修福,总归也是好事。但她若是做出什么有损天家声誉的事来,那哀家就是想不管也不行了。” “怎会如此。”朱翊钧笑了一笑,又问道:“母后已经确定她的去向了?” 朱翊钧这一句,把“确定”二字说得格外重,显然意有所指。 李太后心中一动,道:“哀家只是刚刚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还没派人去长春宫查证,恰好皇帝你就来了……” “既未确定,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朱翊钧笑着转身,吩咐陈矩道:“立刻派人去长春宫,看看永宁在不在,若在的话,就请她过来一趟,若是不在,即刻前来回禀。” 陈矩躬身应了,出门安排人去长春宫不提。 按理说这件事到此就可以暂停一下了,毕竟接下来总要等长春宫的消息。好在长春宫离慈宁宫不远,一来一去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这个时候,朱翊钧如果真是来“问武清侯疾”的,现在就可以开始“说正事”了。 然而朱翊钧却根本没提这茬,反而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想问却又不太方便开口的样子。 李太后皱眉道:“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哪像个皇帝的样儿?” 朱翊钧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郝然一笑”,轻咳一声,道:“儿臣只是有些奇怪,不管尧媖有没有出宫,这件事连儿臣都还不知道,母后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李太后脸色一变,不悦道:“怎么,皇帝是在说哀家这个做娘的在宫里管得太宽了?” “母后误会了,儿臣岂敢又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儿臣只是就事论事。”朱翊钧正色道:“虽说后宫之中,有两宫太后和皇后主事,儿臣寻常时候的确不必过问什么,但尧媖是我大明的长公主,她若真是微服出宫,这样的事下头难道不该首先向儿臣禀报么?为何儿臣尚未得到消息,而母后这里反而得到消息了?” 朱翊钧说着,朝李太后躬身一礼,正色道:“儿臣想问的是,这来禀告消息的人,是母后早有安排的,还是……” “哀家终日礼佛,闲得慌了去安排这些?”李太后被儿子这么一问,也有些觉得不对劲起来,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故意要让哀家比你更早知道这个消息?” 朱翊钧心道:更早是不可能更早的,不过对方的确是这个意思。 “儿臣的确有这样的怀疑。”朱翊钧毕竟已经掌权一段时间了,而且这段时间里还连续取得了对外战争的胜利,尤其是漠南大胜这种让大明一举扭转北方边境形势的大胜,他现在对母后的畏惧已经少了很多,至少不必担心母后再拿废君新立来威胁,因此言语之间的自信明显变得充足了很多。 出乎意料的是,李太后对儿子的态度倒并不十分反感,只是略微有些新奇,想了想,问道:“先不说是不是有这种事,姑且假定是有的——你觉得此人为何这样做?” 朱翊钧道:“很难说,这也正是儿臣刚刚一直在想的。”他微微一顿,道:“早几年儿臣和求真论史,他曾经提到过一个观点: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做事,就一定会有其目的,这个目的通常都是为了获得某种好处。那么,如果要反推是谁做了某件事,关键就在于谁能在这件事之中获得好处。” 李太后问道:“既然如此,谁能因为这个消息先被哀家知晓而获得好处呢?” 朱翊钧微微一笑,道:“好处么,通常有两种,一种是自己直接获利,另一种则是对手倒霉。母后,儿臣以为,那人应该是料定这件事被您先得知之后,就会有人倒霉,而这个倒霉的人,就是那人的对手,或者至少也是对手之一。” 这话乍听有些绕,其实倒也挺简单的,李太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思索着道:“如果你刚才没来,事情按照那人所想的发展,谁会倒霉呢……” 朱翊钧笑了笑,没说话。 李太后则很快变了脸色,沉声道:“哀家刚才怀疑尧媖是去了高务实那儿,所以你的意思是说……那人希望哀家迁怒高务实?” 朱翊钧叹了口气,道:“求真这个人,要说有什么缺点,儿臣实在说不出什么来,顶多就是有些爱赚钱罢了。但他虽然爱财,却是君子爱财,历来取之有道。可惜世人死抱着‘铜臭’二字不肯放手,总觉得爱财就是坏事……所以求真是‘誉满天下,谤亦随之’。” 李太后有些诧异,问道:“你是说,高务实拦了别人的财路,所以有人要陷害他?”她微微有些不信,摇头道:“哀家听到的说法可不是这样,连你三舅那种性子的人都说高务实为人大方仗义,向来不吃独食。” 朱翊钧没有立刻回答,苦笑了一下,这才微微摇头道:“母后有所不知,所谓商场如战场,战场则总有敌我之分。若是能站在求真一边,大伙儿自然觉得他仗义,因为跟着他做买卖总能赚钱。但反过来呢?总有些人没法和求真站在一边,而是只能站在他的对面,偏偏求真做买卖又厉害得很,他们要是因此亏了钱或者少赚了钱,您想他们能不恨求真么?” 李太后这才明白过来,点了点头,道:“刚才来报信的人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有宦官扯着嗓子高宣一声:“永宁长公主殿下到——”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1乐观向上好青年1”、“笑看人生”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14章 孝陵卫司香 “母后,皇兄,你们找我?” 那宦官的宣号刚一落音,永宁公主已经匆匆进来,朝李太后和朱翊钧各自行了个礼,有些气喘吁吁的模样。 李太后见女儿面色潮红,喘息不定,额头甚至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由得略带怪责地道:“就算是找你,也不必这么着急,怎么这都要出汗了?你是长公主,已经是做姑姑的人了,遇事要端庄娴静……” 朱翊钧则笑道:“母后,您就少说尧媖两句吧,她这么急着赶来,还不是怕您久等?来人,给长公主赐座。” 赐座其实并不需要额外搬凳子,含清斋里自有陈设,女官们只是上来给垫了个垫子,便请永宁公主落座了。 等她坐下,李太后便问:“为娘之前听说你出宫了,可有此事?” 女儿和儿子还真就不同,李太后在朱翊钧面前自称“哀家”,这是很正式的称谓,但到了女儿面前就变成了“为娘”,就仿佛是民间母女说话时一般。 当然,大概率是因为朱翊钧的身份特别,他是皇帝嘛。 永宁公主一脸诧异,问道:“出宫?” “没有?”李太后果然一怔,眼珠转了转,最后落在朱翊钧脸上,蹙眉道:“皇帝,你怎么说?” 朱翊钧笑着摇了摇头,道:“母后,事情这不是已经清楚了么?尧媖要是真出了宫,这点时间怎么回得来?” 李太后也闹得有些糊涂了,想了想,又朝永宁公主道:“尧媖,你长春宫里今儿个有人出宫吗?” “有啊。”永宁公主看起来很镇定,飞快地答道:“卫敏和秦霜两个今天出宫了。” 这两人是经常跟着永宁公主的,卫敏不必说了,秦霜就是那个小圆脸宫女,李太后见得多了,也知道这两人。 “她们一齐出宫了?”李太后追问道:“是去采买,还是有什么其他事?” 永宁公主摇头道:“女儿宫里很少需要采买的,她们俩是代女儿到白玉楼查账去了。” 果然还是白玉楼。李太后心中暗暗留心,但面上则不动声色,只是问道:“你又不是高务实的东家,他有什么账是该你去查的?” 永宁公主笑道:“母后说笑了,就算是皇兄,也只是高中丞的君上,谁有那么多银子能做高中丞的东家?”她顿了一顿,接着道:“不知母后是否知道女儿有个慈善基金?那基金就是请高中丞代为打理的。每过一段时间,京华方面都会准备好近期的收支明细,请女儿派人过去查验。” 李太后本来心里还有最后一丝疑虑,那就是既然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查验,可见此前也是有过的,那何以之前没有人来向自己禀告,这次偏偏就有人来了呢? 但朱翊钧已经开口了:“母后,事情看来是清楚了,依儿臣看,可以把那诬告之人叫出来了。” 李太后想了想,还是觉得儿子女儿更靠得住,便点了点头,吩咐道:“把张信叫来。” 永宁公主听了这个名字倒是没什么反应,而朱翊钧则明显面色一僵,刚才的轻松之态逐渐消失,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张信本人倒没有什么大不了,但他有个干爹,叫张鲸。 虽然不管什么宦官,在朱翊钧眼里都不过只是奴才罢了,但张鲸好巧不巧的,正好是他刚刚打算重用的一个,这就有些让他恼火了。 朱翊钧心里暗暗道:张鲸啊张鲸,你最好没有掺和进来,要不然……朕也只好拿你去给求真一个交代了。哦,还有一个刘守有…… 叫张信出来倒是很快,原来此人“告密”之后并没有走,就留在含清斋对面的凉亭候着。 这宦官只是个少监,但因为干爹张鲸的缘故,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获赐了飞鱼纹——意思是那衣服还是少监服饰,只是上头绣了飞鱼。 实际上宫里的飞鱼纹服饰不少,但只有大宦官们才得以真正有机会穿“飞鱼服”,并且一般还不是“大红纻丝”这四个字打头。能穿“大红纻丝飞鱼服”的,通常都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以上了。 张信很年轻,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样子,他进了含清斋,一看皇帝也在,心中不由暗喜。但再一看,却差点吓尿了裤子——为什么永宁公主也在?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朱翊钧已经冷冷地开口了:“张信,朕问你,你为何要污蔑永宁扮成宫女模样私自出宫?” 张信陡然还魂,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声喊冤:“皇爷,冤枉啊,奴婢怎敢污蔑长公主殿下,奴婢早上的确看见长公主殿下穿着一身女官服饰,和另一个女官一道从玄武门出了宫啊!” 朱翊钧冷笑一声:“若是永宁出了宫,那现在是谁坐在你面前?张信,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还要狡辩吗?” 张信一边大声喊冤,一边福至心灵地想起一件事来,道:“皇爷,长公主出宫一事,玄武门的守卫们也瞧见了,皇爷要是不信,可以召他们前来问话!” 朱翊钧心中一紧,暗道:糟糕,今天玄武门是锦衣卫的人当值,而今天这件事又和刘守有逃不脱干系,这玄武门的守将若是刘守有的亲信…… 他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犹豫起来,李太后见了便问道:“皇帝怎么不说话?” 朱翊钧刚想用“玄武门离得有些远”来搪塞,谁知道永宁公主却主动道:“皇兄,小妹也觉得应该让玄武门守将来当面对质,若不如此,何以证明?” 朱翊钧听了,心里暗暗叫苦:这下糟糕了,尧媖怕不是以为那玄武门守将是我亲信,这可如何是好,我堂堂一个皇帝,怎么会亲自过问区区一个玄武门的守备事宜?我连今天玄武门守将是谁都不知道啊。 然而事已至此,朱翊钧也没法推脱了,只好轻咳一声:“那就传吧,陈矩……” “回皇爷的话,奴婢刚才去请长公主殿下的时候,琢磨着最后万一需要玄武门守将来做个见证,未免耽误时间,已经提前差人去传了。” 朱翊钧心中一动,点头道:“哦,那正好……不错,你这思虑倒也周详。” 陈矩自然谦谢。没多久便见一位身材高大的锦衣卫百户穿着飞鱼袍匆匆过来,朱翊钧命他进来说话。 那百户一见慈圣太后和皇帝都在,推金山倒玉柱地拜倒,口中道:“臣锦衣卫百户骆秉良,叩见慈圣太后,叩见皇上,叩见永宁长公主。” “骆秉良,你今个是在玄武门当值?”朱翊钧根本不认识此人,随口一问。 骆秉良道:“回皇上的话,臣今日上午当值玄武门,下午改西华门。” “哦,既然上午在玄武门,朕问你,永宁长公主今天早上可有从玄武门出过宫?”朱翊钧朝永宁公主一指,道:“你看清楚了,不要认错。” 骆秉良只是略微抬头瞥了一眼,立刻垂下头,道:“回皇上,长公主殿下今日上午不曾到过玄武门。” 张信听得大惊,怒指骆秉良,大声道:“你胡说八道!当时咱家还瞧见你跟长公主说过话呢……” “放肆!”朱翊钧一拍茶几:“朕还没问你话,有你说话的份吗!” 陈矩这次极其难得地插了句嘴:“张信,你自小入宫,到如今也已十余年了,应该知道咆哮君前是何等罪名……要咱家代张内官教一教你吗?” 张内官,说的就是张鲸,他的本职是内官监掌印太监,名义上的职司是掌管采办皇帝所用的器物,实际上也管着内帑的一些用度。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张信连忙认罪,但马上又辩解道:“但奴婢只是一时激愤,这骆秉良明明……” “够了!”这次却是李太后听不下去了,一脸厌恶地道:“你先来哀家这里告刁状不说,现在永宁也说了没有出过宫,这个骆秉良是当值的守将,也说没有见过永宁,你还当着哀家和皇上的面在这里威胁证人!” 她话还没完,又转头对朱翊钧道:“这奴才该怎么处置,皇帝决断吧!” 朱翊钧见母后没有深究,心里不知道是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当下点了点头,道:“污蔑长公主,论罪当死。” 但这句话说出来,永宁公主似乎有些不忍,劝道:“皇兄,事情既然已经澄清了,能不杀人还是不要杀人吧。” 李太后倒也没料到朱翊钧开口要杀人,她比永宁公主更信佛,当下也道:“既然尧媖仁慈,皇帝你看……” “那就发往孝陵卫种菜。”朱翊钧倒是无可无不可,他只想赶紧把事情了了,杀不杀一个小太监根本无所谓。 谁知道张信却吓昏了头,虽然是鬼门关走了一圈又转回来了,但孝陵卫种菜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啊,那玩意儿一样可能死人的!他一听这个处置,顿时哭喊着道:“皇上,奴婢冤枉啊,奴婢是听干爹的话去特意盯着玄武门的,奴婢真的看见了……” 朱翊钧的脸色一瞬间就铁青了,猛然站起来,喝道:“来人,拉下去!” 皇帝震怒,周围的人自然忙不迭动起来,几名净军立刻冲进来将张信摁住,二话不说就往外拖走。 然而张信的话还是回响在所有人耳边了。 永宁公主蹙眉道:“皇兄,这奴才是跟谁的?” 朱翊钧脸一抽,但妹妹问起,他又不能不答,只好无奈道:“是张鲸那厮。” 永宁公主站起身来,朝朱翊钧福了一福:“请皇兄替尧媖做主。” 朱翊钧张了张嘴,下意识又朝陈矩看了一眼,陈矩微微摇头。 李太后也看见了这个动作,把脸一板:“怎么,你妹妹都被一个奴才给欺负了,你这做哥哥的还打算不说话?” 这个罪名就有点大了,朱翊钧连忙把所有心思都丢开一边,立刻道:“母后说哪里话,儿臣只是,只是觉得这事实在有些诡异……不过既然母后和尧媖都觉得罪证确凿,那张鲸自然是该罚的。” 朱翊钧正打算说“将张鲸降为奉御,以观后效”,谁知道李太后却点了点头,先开了口:“那就好,既然皇帝也说该罚,就罚他也去孝陵卫吧。念他效劳有年,就不必种菜了,去做个孝陵卫司香便是。” 朱翊钧一句话被憋了回去,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本来的意思是先把张鲸降级到最低,然后再派人查一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再然后才做最终的处理——如果是无辜的,自然就官复原职,如果的确是他所主使,那免不得也是去孝陵卫走一遭了。 但李太后这句话一说,这查证就等于没了,直接按最糟糕的办。 朱翊钧干笑一声,还是决定就按母后和皇妹的意思办算了,张鲸虽然颇得他的宠信,那也是因为之前做事做得不错,而今天这件事……即便他不知情,但他的“干儿子”做出这么一档子事来,他至少也是个管教无方,也不算太冤枉他了。 罢了罢了,孝陵卫司香就孝陵卫司香吧,好歹还算个宦官里的文职,干的事和礼部差不离,也不算太委屈他了…… 李太后见儿子似乎默认了,便道:“尧媖既然没事,就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别回了汗生病。” 永宁公主便起身谢过母后,然后就打算走。朱翊钧见事情搞定,也起身打算告辞。 李太后皱眉道:“皇帝,你不是来问疾的吗?” 朱翊钧这才想起自己是打着“问武清侯疾”的名义来的,忙道:“自然是来问疾的,儿臣不是要走,是……呃,那个,陈矩,你送一送永宁。” 陈矩的表情控制能力看来很到位,愣是忍住没笑,一本正经地应了,这才退出含清斋去追永宁公主。朱翊钧则开始假模假样开始找母后问起自己外公的病情来。 却说陈矩追上永宁公主,永宁公主立刻让自己的随从退后一些,一边走一边小声对陈矩道:“没杀那个张信,他不会不高兴吧?” 陈矩当然知道“他”是谁,微微一笑道:“张信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棋子罢了,杀不杀都无所谓,高中丞不会在意的。” 永宁公主放下心来,然后又想起一件事,问道:“他怎么知道那个百户会帮咱们?” “您说骆秉良么?”陈矩笑道:“此人是湖广人,早年曾经投在前辅臣张江陵门下,不过那只是靠着籍贯之故,并不怎么受重视。后来张江陵的势力烟消云散,一直到梁梦龙与高中丞合作,这些势力才逐渐又开始聚拢,并且投入到高中丞门下,骆秉良就是其中之一。” 永宁公主这才恍然大悟。 ---------- 感谢书友“河马骑兵”的月票支持,谢谢! ps:1,张鲸毕竟不是冯保,我想了想,不打算给他更多戏份了;2,大家可以猜一猜骆秉良是什么人? 第1115章 倒台 人世间快乐的事很多,其中有一种叫做打倒对手。 人世间悲剧的事也多,其中有一种叫做打倒对手不成反被对手打倒。 刘守有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连续体会到了两种极端情绪。 他先以为自己胜券在握,马上就要体会倒打倒对手的巨大喜悦,心里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永宁公主被从白玉楼找出来之后,高务实浑身发抖的模样。 正因为这样的情绪,当下属告诉他,在黑顶发现巨大的地下室之后,他甚至激动得亲自带人去搜查。 这硕大的地下室分作两个区域,一边是档案室,另一边是储藏室。档案室中有大量的田契、地契、房契以及鬼知道多少的进出口货物记录之类文档。刘守有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粗粗看了一下,见没地方藏人,立刻转去了储藏室。 储藏室震惊了前来搜查的锦衣卫们——里头至少存放着数十万两现银,以及至少五万两熔铸得整整齐齐的金条。 每个锦衣卫都看得目瞪口呆,不少人下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荷荷”的怪声。 还有不少人呆呆地朝着这海量的金银走去,小心翼翼又紧张万分地伸出手,仿佛要试着触碰神祗一般。 刘守有不是没有见过钱的人,甚至绝不是没有见过大钱的人,但即便如此,陡然面对这么大笔的现银和黄金时,他也下意识有些眼晕。倒抽凉气之下,并没有来得及喝令属下。 不过没关系,一直负责监督他们搜查的高家家丁们用抽刀声和子弹上膛声惊醒了他们。这时候他们才回过神来,面前的金银可都是有主的,而且这位“主”绝不是他们开罪得起的人。 除非……找到永宁公主! 刘守有到底是“有大见识”的锦衣都督,他清醒得最早,立刻开始高声喝骂——不是喝骂高家家丁,是喝骂他的属下们。 很是耽误了一阵时间之后,锦衣卫们恋恋不舍地从储藏室出来,而刘守有则和他们不同,他是失魂落魄地出来。 白玉楼已经找遍了,黑顶和地下室也找遍了,根本一无所获,现在怎么办? 他转头看了一眼高务实,后者正在花园之中和余廷槚、王士骐等人谈笑风生,一名士子正站在人群中摇头晃脑的说着什么,看起来像是即兴赋诗。 而等他说完,众人都朝高务实笑着说话。高务实伸手虚压了一下,也一脸微笑的说着什么,看起来就像是在点评,而众人则不时点头附和……好一幅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刘守有满脸铁青,看起来只是心情糟糕,基本还算镇定。但其实他此刻心中早已惊恐不已:永宁公主人呢?到底去哪了?要是找不到她,今天这事儿我该怎么收场?皇上要是追究下来,我可连驾帖都是伪造的…… 余阁老会保我吗?还有申阁老,还有天下心学各派的官员们,他们……会保我吗? 一名千户见刘守有神情恍惚,心里也有些紧张,上前小声道:“都督,白玉楼既然没有,会不会是藏在大校场或者工匠学堂那边?咱们要不要去那两地找找?” 刘守有心中一动,但马上颓然道:“没用了……刚才搜查白玉楼的时候,那两处根本无人看守,如果长公主是去了那儿,到现在也早该走了。” 他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肩膀一下子就塌了下来,背也莫名的显得有些佝偻,有气无力地道:“栽了,栽了……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能回答他的人肯定不会回答,而愿意回答的人则根本回答不了。 就在此时,白玉楼的大门忽然再次打开,大队身着战时罩甲的锦衣卫从外头涌入。至少进来四五百人之后,身着东厂番子服饰的一批人夹在锦衣卫中间出现,而这些人簇拥着的那个人是刘守有十分熟悉的。 其实就算还看不清脸也无所谓,那人的服饰已经清楚地说明了他的身份。 大红纻丝的内宦样式飞鱼袍,加上特旨御赐的行蟒肩绣纹,这一身打扮天下找不出第三个来,除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黄孟宇之外,就只有这位了——司礼监首席秉笔、钦差提督东厂官校办事兼御马监掌印太监陈矩。 陈矩今天极其难得地骑马而来,直到进了白玉楼,看见了与一众“学子”们站在一块的高务实,他才翻身下马,带着人朝这边走来。 刘守有只见到高务实迎上去,与陈矩短短地说了几句话,陈矩就转头朝他这边看过来。 对方是东厂提督,无论现在的局面已经多糟糕了,刘守有仍然不得不遥遥拱手一礼。 但一贯谨慎、规矩的陈矩这次却端然不动,冷冷地摆手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一名锦衣卫千户二话不说,带着人就上来了。 “都督,之祯等奉皇命而来,请都督去一趟东厂,还请都督配合,莫要让之祯难做。” 来人既然也是锦衣卫,理论上当然也都是刘守有的部下,只不过刘守有根本不把面前这人当部下看待罢了。 因为他是王之祯,是王崇古之孙、王谦之子,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高务实转弯抹角的表兄,与高务实的堂兄高务本一样,是其在锦衣卫中的耳目。 刘守有坚持着最后的尊严,强撑着不肯露怯,问道:“皇上怎么说?” 王之祯咧嘴一笑:“抱歉,都督,这您得去问陈督公,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可不知道皇上说了什么。” 刘守有一直看不惯王之祯那有点吊儿郎当的模样,见状冷然一笑:“王之祯,就算我倒台,难道你就能上去了?” 王之祯表情夸张,一脸诧异,:“都督何出此言?” 刘守有懒得陪他做戏,冷笑道:“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了一个最上头的,你们这些人就都有机会往上挪一挪了。让我想想……你也许能升个镇抚使?哟,可真不错啊,想去北司还是南司?” 王之祯哈哈一笑,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好教都督知晓,陈督公的意思是让我去北司,南司给高务本去做。” 刘守有冷哼一声,两眼微微一眯:“南北两大镇抚司,镇抚使虽然只是从四品,上头还有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五人,但你二人联手把持两司,就真不怕皇上起疑?” 王之祯一摊手道:“皇上为什么要起疑呢?锦衣卫中荫官众多,我是得我祖父王鉴川(还健在)公恩荫而入的,是历代忠良之后;高务本是得其三伯高文正公恩荫而入的,也是历代忠良之后……我们俩个轮也要轮到这儿了啊。” 刘守有懒得再说什么,王之祯见了,也不和他继续废话,手一摆,就有人上前要拷人。 “皇上若是没说怎么处置,就不劳你们锁拿了,本督自己会走。”刘守有冷冷丢下一句,自己往前走去。 下属们朝王之祯望过来,王之祯笑了笑,大声道:“你们跟好了就是,想必咱们刘都督是不会逃跑的,对吗都督?” 刘守有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懒得答话,径直朝陈矩走来。 “有劳督公亲自跑一趟了,不知皇上……” 陈矩没等他说完,淡淡地打断道:“刘都督你身为锦衣都督,执法犯法,不仅伪造驾帖、伪造刑科关防,还持之擅闯三品重臣府邸,皇爷震怒之极,命咱家亲自来善后,至于说对你的处置么……” 他微微一顿,眼皮一翻:“革职候勘。”然后又补充道:“不过,这件事调查清楚之前,恐怕要委屈刘都督你去诏狱待上几天了。” 锦衣卫都督要下狱当然只能去诏狱,因为锦衣卫是天子亲卫,不隶寻常衙门,就算犯事也不可能下法司问断,那就不能去刑部天牢,只能去诏狱了。 刘守有的身子微微一抖,又强行稳住。他本来想说两句场面话,但发觉自己牙关打颤,生怕说话的时候语调发抖,干脆闭口不语。 高务实在一边面色淡然,仿佛是个事外之人一般,陈矩见他没有其他表示,便把手一摆:“押走。” 刘守有的心防终于还是露出了破绽,被人在肩上轻轻一推,居然腿一软,直接摔了一跤。 眼见得高务实与陈矩都有些意外地朝他看来,刘守有不禁臊得满面通红,忙不迭爬了起来,扭过头匆匆而去。 此时的他,真是一刻都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丢人现眼。 等刘守有走后,余廷槚和王士骐也满脸铁青地前来告辞。这两人明显是官场经验不够丰富,还没能修成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随意说了两句就要走。 高务实倒是很客气,还说要留他们吃个晚饭,甚至还介绍说白玉楼有几个西洋厨子,问他们要不要试试花样。 余廷槚和王士骐哪有这个心情,坚持要走,就跟火烧了屁股似的。高务实一脸遗憾,一边说下次一定要请诸位前来补上今天这顿饭,一边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又和其他学子们一一挥手作别。 等这群群众演员都上马车走了,高务实才转过头,露出一抹嘲讽。 陈矩见了不觉莞尔,道:“余廷槚这人,这辈子顶破天也就一个知府了。王士骐倒还不好说,虽然今科没考上,毕竟是去年应天的解元,没准今后还有机会……” 高务实微微摇头:“就算今后考上了,他这辈子的出息也就那样了,我看多半就是一个员外郎做到致仕的命。” 陈矩哑然失笑,但没有多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开始介绍起宫里刚才的情况来。 高务实听完他的介绍,也不禁有些诧异,略微思索了一下,问道:“张鲸就这么倒台了?我记得你和老黄都说他很得宠……” 陈矩微微一笑:“得宠是得宠,但再得宠也架不住掺和天家私事。况且这厮运气不好,慈圣太后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明显有偏帮的意思,张鲸倒霉就倒霉到慈圣太后逼皇爷不得不表态这茬上了……” 高务实想了想,也不是特别确定,又仔细问了问陈矩当时几个人的具体对白,这才道:“看来慈圣太后对四公主还是心怀内疚的,再加上她又以为今天她冤枉了四公主,这种内疚就更加明显起来。结果到了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之所以会冤枉四公主,都是张鲸这厮在背后指使的,这心里的怒气自然就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出来。” 高务实最后盖棺定论地道:“所以,她要立刻处理张鲸,既是对四公主的一个交代,也是对她自己的一个交代。张鲸好死不死的撞上这个枪口,没被直接拉出去杖毙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陈矩听得连连点头。高务实又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忍不住笑道:“我记得冯保也是在孝陵卫种菜,现在张信也去了孝陵卫种菜,再加上一个孝陵卫司香的张鲸……这都快能凑一桌叶子牌了。” 陈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张鲸门下还有好几个呢,要凑一副叶子牌其实容易。” 高务实摆摆手:“这就不用和我说了,你和老黄自己能搞定。” 陈矩点了点头,果然没再多说。想想也是,所谓树倒猢狲散,张鲸自己都倒了,下面几个虾兵蟹将怎么可能放在黄孟宇和陈矩的眼里? 陈矩便问道:“皇爷得知刘守有胆大妄为之事以后,对于谁去管锦衣卫有些犹豫,可能会找求真你讨论,你不妨先有个想法。” 高务实摇头道:“锦衣卫的事,我不会直接给皇上什么建议的。” 这个说法倒和陈矩的做法一模一样,所以陈矩也笑了,点头道:“之前咱家也是这么回答了皇爷。”他顿了一顿,迟疑道:“但若你也不说,这锦衣卫都督总不能空着吧?” 高务实摇头道:“锦衣卫都督空着又不是没有过,甚至还经常有,我记得某些时候别说都督了,连指挥使都经常空缺,然后以其他堂上官代掌。”他顿了一顿,思索着道:“这次刘守有下去了,要是锦衣卫这边实在找不出人来做都督,那就先空着呗,至于指挥使……代掌也罢,递补也行,我是懒得掺和——锦衣卫没有正印官不是更方便吗?” 陈矩见高务实不像是在开玩笑,也只好作罢不再提了。 毕竟他说的也是正理,锦衣卫没了正印官,东厂指挥起来的确更方便。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欢爱影响”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16章 大战拉开帷幕 京师在“伪妖书案”之后上演了一场攻防战,而远在西南边陲的缅甸,也上演了一场……不对,是一系列攻防战,其战争之接二连三、攻守互换,甚至比京师的政争阴谋更加跌宕。 四月初三,刘綎所部于木邦城南七十里处大破从孟定退兵南下的莽应里主力,缅军在地雷、大炮的打击中乱成一片,被刘綎兄妹一顿好杀,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是役明军阵斩三千余众,刘綎本人阵斩缅甸王叔莽灼,缅军溃乱中互相践踏、火并又损失了两千余,另外被俘者也有七千余。至于因大军溃散而走失的部分,明军方面就无法统计了,但根据刘綎的奏报,预计很可能比前面三项损失加起来还要大不少。 兵部就此推算,认为缅军在这一役中至少损失了三万人,足以称得上是一次漂亮的大胜,纵然比不上漠南之战那样震撼和具有决定性,但也要知道,漠南之战的实际作战主力乃是土默特铁骑,明军虽然有“刺刀破冲阵”这样的闪光点,但归根结底还是在打下手。 木邦之战就不同了,虽然这是一场伏击战,但却是完全以明军出击,并以弱击强、战而胜之的一场战役。此战彻底打破了缅甸数十年来在西南外藩之中不可战胜的神话,极大的振奋了云南军民的士气,震慑了心怀叵测、摇摆不定的某些藩邦和内属土司,其战役外的影响甚至超过战役本身。 由于战争尚未结束,朝廷并未立刻给刘綎等有功将领加官进爵,包括此前在永昌、顺宁前线硬顶莽应里主力一个多月的邓子龙在内,云南边将们目前收到的都只是兵部的“口头嘉奖”,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朝廷第二拨滇战军饷已经在路上了,而且金额高达白银三十五万两——这个数额在京师或许不太起眼,但对于穷惯了的云南边军而言,那真是值得张灯结彩大肆庆祝的了。 不过,木邦一战把刘綎所部的火药和地雷等物打了个干干净净,使得他不敢立刻深追,而是只向南推进到锡波城就暂时停了下来,回头打通与云南内地的交通线,以免后勤中断。 等到邓子龙方面清理了后方,也率军南下锡波城之后,刘綎则把锡波城让给邓子龙所部,自己率军西进安正国城。 安正国城在缅甸北部最后的重镇阿瓦城正北,锡波城则在阿瓦城东北,此二城掌握在刘綎与邓子龙手中,则意味着明军已经占据了战争的主动权,随时可以发动钳形攻势合击阿瓦,目前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主要还是后勤问题。 云南到东吁,从地形上来说,先是云贵高原,接着是缅北山林,再接着是掸邦高原,根本就没一条好路,在这种地形上维持一支前方大军是很难的。 尤其是明军和缅军面临的后勤压力还不同:缅军之中火器很少,只有一支葡萄牙雇佣兵拥有三百支火枪和八门大炮,而缅军自身的火器化程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也是他们始终攻不破邓子龙守关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粮草方面,缅军除了自行携带和本身的后勤供给之外,还要求早前投靠他们的缅北各藩邦提供。大致是藩邦们提供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二由缅甸自己供应,而其后勤“转运中心”就是缅北重镇阿瓦城。 如果缅甸虽然丢了一溜的藩邦,但由于他们本身退回到了阿瓦城,后勤压力就很小了——阿瓦城的位置,大致在后世缅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这地方在后世的缅甸算是“缅甸中部”,而此时缅北那些地方由于还是云南控制下的外藩,所以阿瓦就是缅北。 此消彼长之下,此时的后勤压力就转移到了明军头上。 明军的后勤从哪里出发?大理城。 从大理到安正国城和锡波城,直线距离都已经超过了一千一百里,而且是在高原山区,哪有什么鬼直线可走,这后勤压力有多大还用说么? 按照刘綎和邓子龙的预计,最快也需要两个月才能对阿瓦城发动下一波进攻,而如果后方不靖或者运输不利,那么预计中的阿瓦之战就算直接拖到秋天也是没准的。 缅甸方面作为地主,显然更清楚这个情况,所以莽应里在阿瓦城只休息了一天,留下三万人连同阿瓦城本身的兵力镇守北疆,自己则马不停蹄继续南下,准备救援东吁。 东吁城是缅甸首都,城防其实还不错,虽然每天都在给莽应里示警,说是再不救援就要陷落了之类,但其实那只是城中权贵们急着让缅王回来而故意为之,实际上东吁城的情况并不十分危急。 因为黄芷汀兵力有限,并没有过分威逼东吁城。 舰队上的水手不算,黄芷汀手中的陆战主力一共就两万。她靠着这两万人不仅拿下了勃固、大光、勃生等勃固王朝旧地,还在极短的时间里扶植起了一支孟族人的仆从军。 但仆从军并不是招来就能用的,招来就用的那叫炮灰。黄芷汀并不打算把这支孟族军队当做完全的炮灰来用,因为她手头的兵力本来就少,如果这支孟军仅仅只能当炮灰,那她召集起来有什么用?和蒙古人一样直接抓百姓顶上去不就行了? 黄芷汀是要求这支孟军有一定战斗力的,即便一对一打不过缅军,至少二对一总要能打过才行。所以她只是派出约五千精兵沿锡当河北上至彪关,做出随时攻击东吁城的模样,剩下的一万五千主力却集中在勃固城,同时让高家的家将开始训练孟族人的军队。 黄芷汀军中的高家家丁大多参与过安南两大警备军的组建和训练,对于如何训练外族人非常在行,对于如何把一支外族人为主的军队悄然“易帜”更是熟门熟路。 孟族人的这支军队从组建之初,就使用简单的汉语作为作战口令,而对于这支军队中的孟族军官选拔,首先第一条也是汉语的掌握程度。 换句话说,你哪怕是原先勃固王朝的遗民贵族,如果不懂汉语的话,在孟军之中也是当不上军官的。好在汉话在这个年代,一定程度上类似于东亚通用语,即便平民百姓不会,贵族高官们通常总会一些。 也许是孟族人“苦莽贼久矣”,孟军的组建速度极快,一个月不到就聚集了将近五万人,考虑到此时孟族可能一共也只有一百万出头的人口,这个比例可以说很惊人了。 但黄芷汀出于控制力考虑,只将其中三万人编成正规军,按照高务实的风格称之为“勃固警备军”。剩下的约两万人则被她丢给了“勃固副王”阿布拉邦,让他用这两万人编成二线军队,负责天知道算不算数的“勃固新朝”地方治安。 军队这种东西,光有人是不够的,还必须得有武器装备,这一点很麻烦。 黄芷汀在从安南出发之前其实就有考虑过收买当地武装力量的问题,也带了一部分,但到了缅甸之后局面发展太快,那一部分东西肯定不够三万大军使用,实际上最多能管三千人的。 剩余的物资不是没有,但那是为自家军队战损准备的,不可能拿去给新组建的“勃固警备军”——况且这支军队才刚刚组建,谁也不敢保证现在它的忠诚度到底能到什么地步,最好的武器装备怎么可能给他们? 幸好拿下勃固旧地的时候顺便控制了几个缅甸人的军需仓库,亏得缅甸这些年穷兵黩武,这些仓库里头别的不多,惟独长矛倒是管够,好歹算是勉强避免了勃固警备军空手上阵的尴尬。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缅甸这些年光顾着打仗,经济水平连云南都不如,指望他们在发动大战的同时还能在后方储备大量盔甲,那根本就不现实,勃固、大光、勃生等地仓库中找出来的盔甲加在一块儿还不到两百套,连军官都分不齐,最后只能官至百户以上者才发一套罩甲——就这还是黄芷汀从舰队的存货中拿了一百多套出来才凑齐的。 黄芷汀本人只管编制和装备部分,训练这一块本来全部交给了高家家丁们处理,但没过几天就发现不行。 因为高家家丁们即便是在安南的两大警备军中,由于高务实强调火器的关系,他们的战术训练也几乎都是围绕排枪阵来进行的,甚至还讲究“步炮结合”。而现在忽然换成一支长矛部队,结果除了队列训练还管用,战术训练几乎很难开展。 黄芷汀只好亲自插手。 幸好黄家狼兵们对于长矛部队的训练很在行,这件事交给他们至少也能“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不过狼兵们相对于安南两大警备军体系来说,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警备军的风格是靠严格的纪律和阵列来取胜,那么狼兵们则是靠个人战斗力和士气来取胜的。 排枪阵也好,刺刀阵也罢,对纪律和心态的要求都堪称极高,要能顶着对方几乎“骑脸”的攻击一丝不苟地整齐还击,所以警备军的特点是稳,首先要站得住,再考虑攻得下。 狼兵们则很少打这种防守反击战,他们的习惯只有两个字:进攻! 本来黄芷汀也很担心这支勃固警备军能不能胜任这样的战法,结果巡察了好几次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可能是过虑了,因为这些孟族人看起来真是恨不得缅人死绝。 虽然他们是生活在缅南滨海平原地带的,在体能上确实不能和狼兵们相提并论,但操练时所展现出来的杀气却竟然不比狼兵们差,以至于黄芷汀听见自己部下军官教训勃固警备军新兵的时候,用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想象这一矛是对着一个缅人刺过去的!” 每每说了这句话,对方的精神就明显变得亢奋,甚至亢奋到扭曲,一矛刺出去的力量连狼兵教官们看了都开心得咧起嘴笑。 这样的训练又持续了二十来天,莽应里终于回到了东吁城,只修整了三天,紧接着缅甸大军就开始南下了。 莽应里这次北伐损失惨重,前前后后损兵折将五万多,而且这还只算了缅甸军队,没算那些原本归附于他的缅北土司。 缅军当时号称二十万,实际上单缅军本身也就十万出头,大概是十一万多点,不到十二万的样子。土司们的兵力谁也不清楚,就像早几年的岑氏、黄氏一样,平时可能两三万,但如果需要的话,没准十万都拉得出来,几乎可以说全民皆兵。 但不管那二十万大军有多少水分,总之他的损失是明摆着的,十多万缅军前前后后损失了至少四成,逃回来的缅军只剩六七万,再加上岳凤等一批大小土司还带了差不多两万人,勉强能凑出八九万大军。 然而他不能把这八九万人全拉到南边来,于是又留了三万在阿瓦城,这样实际从缅北带回东吁城的兵力也就五万多人。 不过东吁城本身也是有军队的,留守部队也有一万多。而莽应里从阿瓦城动身南下的时候就已经下令从各地集中兵力,蒲甘城、林汗城、宣利差怛罗城、卑谬城等缅甸重镇纷纷出兵支援,所以现在东吁城不仅“满血复活”,集中了八万大军,而且莽应里一次就带出来七万。 莽应里虽然穷兵黩武,而且又刚刚在缅北大败,但他到底是跟着其父莽应龙打了几十年仗的人,深知平定后方这种事宜快不宜慢。 他和他父亲莽应龙都是力推“同化孟族”的,现在勃固旧地丢了,孟族失控,这种强行同化的压迫力已经消失。可以说每耽误一天,他的威望都会下降得更多,更糟糕的是这种威望的下降会伴随着孟族人反抗意识的崛起,今后想要继续同化他们就变得更难了。 毕竟,缅人同化孟族靠的是武力强压,而不是如汉人同化那样靠着文化来实现,一旦这种武力被证明是纸老虎,那失败就已经提前预定上了。 再说,后方丢失也意味着自己的力量遭到了削弱,丢失的时间越久,这种削弱就越狠。 是以莽应里甚至等不及蒲甘城来的那最后一支援兵抵达,就带着七万大军南下了,对外号称十五万,以猛虎下山之势猛扑勃固而来。 黄芷汀派出驻守彪关的五千人得知消息,二话不说直接按照之前的命令南撤,目标也是勃固。 决定缅南甚至整个缅甸战局走向的勃固之战,终于拉开帷幕。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爱心的侠客”、“hamw0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17章 勃固会战(上) 此次南下的缅军,都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百战之兵,这是不必多说的。东吁王朝的霸业现在几乎全部维系于这支军队之上,这一点黄芷汀也心知肚明。 缅军号称十五万,其中有多少水分黄芷汀不得而知,但肯定没到这个数。可惜之前安排在彪关的那五千人兵力太过于有限,再加上安南的骑兵本就不多,也不敢派出有限的那点骑兵抵近侦查,只能远远地看个大概,回报的消息是“绵延十余里,旌旗如林海”。 本着料敌从宽的态度,黄芷汀只能假定对方的兵力在十万以上。 黄芷汀目前手中的陆师是约莫两万,之前攻略缅南的时候,由于孟族人一见“天朝讨逆”,欢呼之下爆发出了各种针对东吁王朝的起义,使得她的损失相当有限。比如说最西南部的勃生城,干脆就是孟族人自己把东吁王朝的守军赶跑了,然后宣布投诚的。 但即便如此,两万对十万,在双方都是以步兵为主的作战状态下,这个战争难度也未免太大了一些,除非把那三万“勃固警备军”算上,则还勉强有一些胜机。 黄芷汀指挥作战的风格与高务实不同。高务实的习惯是独自决定战略目标,然后根据目标来分配任务给部下,同时提前判断对手的心态,告诉部下如何应对。然而,他对于具体的作战指挥则一贯都是不闻不问的。该怎么打,你们前线将领自行决定,我只等着看你们任务的完成情况。 黄芷汀则没有这么做,或者说,她也没法这么做。她虽然是安南副都统,但麾下只有八千狼兵是她本人的嫡系。 高务实从金港警备军中抽调的七千人算是她的强力后盾,但毕竟她眼下还没有真正嫁入高家,金港警备军虽然会服从她的调遣,可她也不能直接无视他们,像高务实那样直接下令,连商量都不带的。 至于高务实从阮倦部抽调的五千人——也就是才刚刚从彪关撤回来的那支人马——这就更是外围兵力了,黄芷汀更不能无视他们的知情权,以免造成军心动荡。 而这支兵马的战斗力也有些存疑,虽然阮倦半身是安南名将不假,但那并不代表他手底下的兵也有多强。至少在黄芷汀这位狼兵统帅看来,阮倦提供的这支兵马大概率也就和缅军实力差不多。 所以黄芷汀召开了一个军务会议,除了她本人之外,与会的还有如下几人: 京华远征舰队司令高璟,金港警备军第二师师长高思进(警备军在安南采用独有编制),海东右卫指挥使兼下龙湾守备黄豹,乂安前卫指挥使兼演州守备阮松,广南三镇总领府一等军事参谋兼华英拓殖使高思廉。 前面几人的官职比较直白,身份不必特别解释,惟独最后这一位高思廉的职务需要解释一下。 广南三镇总领府所辖的三镇为乂安、顺化、广南,其中最北边的乂安驻防任务不归金港警备军负责,而是由从都统司“借调驻防”的阮倦部负责,当然政务上由总领府管辖。 剩下的顺化、广南两镇才是金港警备军的驻防地,但金港警备军不仅仅驻防这两镇,它还承担着另外一个任务,就是向南开拓。 所谓“开拓”云云,当然是往好听了说,实际上总领府遵照高务实的命令设置了一个特别职务叫做“拓殖使”,由警备军中“军政皆宜”的人来充当。 这个拓殖使的任务就是率领少量警备军以及当地编练的“拓殖团”往南部的华英、南蟠开拓新的领地。华英、南蟠都是有当地独立政权的,不过体制极其古老,用大家熟悉的话来说类似于“部落联盟长老议政制度”。 这样一说就很明白了,所谓拓殖,其实就是武力征服,加经济收买,再加政治驯服。而“拓殖团”其实就是由移民而来的汉人、僮人、客家人等各种明人组成的半民间军事化团体,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欧洲的私人殖民队,但拥有官方背景。 高思廉这个华英拓殖使干得极其出色,在不到两年时间里,仅仅依靠一支三百人的警备军为核心,收拢和编练了高达将近四千人的拓殖团,通过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等手段,顺利击败了华英当地的部落联盟(这个说法不确切,凑合理解),实际上已经取得了华英一地,就等着安定局面之后获得高务实批准,成立一个新镇,把广南三镇变成四镇了。 不过高务实暂时还没答应,因为高务实打算等南蟠也拿下之后,再加上继续南拓占城,最后一次新编三个新镇。 但不管怎么说,高思廉对于如何在新环境下开展工作很在行,所以这次被总领府推荐来了缅甸,当时的职务比较简单,就是单单挂着他的“一等军事参谋”来的,不过前不久他得到了新的重用。 黄芷汀鉴于他编练“半军事化团体”经验丰富,而且善于与各种各样的当地土人交流,所以让他临时出任了勃固警备军代军长,指挥那三万孟族新军。 高思廉的确有些手段,他仗着自己和金港警备军第二师师长高思进都是当年高务实在卫辉赈济收拢的流民这一身份,硬是从高思进那里“借调”了将近一百号低级且年轻的汉人军官,用以充实到勃固警备军的指挥体系中去,很快把这支部队较好的掌握了起来。 黄芷汀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首先第一条就是决定此战的战略目的。 更直接一点说,就是要在“坚守勃固”、“击败缅军”、“消耗缅军”等几个思路中选择一个最靠谱的。 这其中“击败缅军”最好理解,那就是直接打一场会战,在战斗中打败缅军,硬生生的挫败其快速收复勃固的意图。 而“坚守勃固”和“消耗缅军”则有一定的共通之处,但也并不完全对等。 选择坚守勃固的话,那么只要缅军会发动攻城战,就肯定能消耗缅军,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这有一个问题,就是最早前的时候,黄芷汀与高务实所商议的战法并不是坚守某地,因为高务实当时并没有认为勃固城乃至于整个勃固王朝旧地非守不可。 恰恰相反,在高务实看来,整个缅甸的地盘暂时都可以弃守,他只需要尽可能的削弱东吁王朝的统治力量就行——包括兵力、财力乃至于民心威望,通通都算。 东吁王朝本身就是一个靠着武力强行统一的王朝,其国内的民族矛盾极其激烈,而此时的缅族也还没有成为占据绝对优势的主体民族,所以只要把缅军尽量削弱,打破缅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即便自己暂时撤走,他国内的矛盾也必然更加激化。 这样一来,等他自己先乱上几年,统治力量由于内耗而损失殆尽之后,高务实就随时可以再杀回来,以猛龙过江之态轻轻松松压服这些精疲力尽的地头蛇,一举接收整个缅甸。 可以说高务实的计划虽然耗时有些久,至少也得拖个三年五载,但却是最为稳妥、损失也最小的计划,很符合他的一贯风格。 这个计划是肯定可以成功的,因为高务实作为一个穿越者非常清楚,历史上的莽应里没有被他来上这一手,都硬生生把自己玩到四面楚歌、众叛亲离的地步,最终兵败被俘于自家都城之中。现在有了他高务实的参与,这种衰败的速度完全可以加倍。 不过,黄芷汀现在似乎有了新的想法,因为她发现现在自己的所面临的情况和之前商议之中的情况并不相同。 这其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连高务实也没有料到孟族人对东吁王朝的痛恨如此之强烈,没有料到安南大军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就轻松占领了整个勃固王朝旧地,更没有料到孟族人的参军热情如此高涨,一个多月的时间下来,居然就整合出来一支三万人的可用之兵,这比当初在安南搞警备军还要顺利——至少安南是在大局已定之后才搞警备军的,之前只有投诚的降军可用,民间参军的意识并不强烈。 所以现在黄芷汀觉得民心可用、军心也可用,在这种情况下,轻易放弃勃固就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然而此时她和高务实相距万里,一时半会实在没法取得新的指示,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来判断、来决定,而出于之前说过的原因,她的决定还需要获得金港警备军和阮倦部的支持才行,于是便有了这场会议。 与会众人听完黄副都统的介绍,也都了解了当前的局面,纷纷陷入思考当中,并没有人立刻做出什么表态。 大伙儿都听得出来,黄副都统本人是倾向于击败缅军,奠定整个缅南胜局的。 但他们也知道这个决定的重要性——万一打输了呢? 对方可是高达十万的百战精锐,己方只有两万主力的战斗力算是有保证,剩下的三万孟族新军虽然士气可嘉,但毕竟组建得太晚,远远称不上什么训练有素。大家觉得现在把他们拉出去,只要能把队伍站出个模样来,那就算是多亏高家军的传统加成了。 想着想着,众人就不自觉地把目光往高思廉那儿投了过去。 高思廉也感觉到了大家的怀疑,他其实并不生气,因为之前在安南的时候他就对这种目光很熟悉,但他也没有立刻跳出来拍着胸脯吹牛,而是不卑不亢地朝黄芷汀道:“敢问都统,如果要击败缅军,是不是一定要正面作战?卑职的意思是,是不是非要把五万人拉出城,和缅军对战于勃固城北的平原之上?” 黄芷汀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没有这样的必要?” 高思廉果断地道:“不错,卑职以为完全不必这样打。” 黄芷汀难得地在下属面前露出一丝微笑,道:“愿闻高论。” 高思廉忽然说了一句震撼全场的话:“卑职建议,都统可以带着我军主力出城,一路向东去锡当,也就是锡当河的河口,而把勃固城的城防交给我部勃固警备军。” 黄芷汀还没说话,高思进已经瞪大眼睛道:“阿廉你疯了?你这是在劝咱们赶紧去找舰队逃命吗?” 北方人一般会不用“阿廉”这种说法,这习惯是高思进来南方之后学会的,粤桂两省有这种习惯。 另一位掌兵的将领阮松也在一边摇头,用越来越熟练的汉话道:“这哪成啊,咱们来缅甸还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呢,就这么灰溜溜逃回去,脸都没地方搁了。” 高璟本来想说“只要大伙儿撤到锡当河口,缅军就算真来了十万,也不够我一顿打的”——这话可不是吹牛,远征舰队的火炮总计超过3500门,就算只能侧弦开火,理论上也能形成至少上千门舰载大炮的齐射。 这种情况下如果缅军拿血肉之躯挡实心炮,那真是去多少送多少。最后能杀多少人只看两点:缅军愿意死多少,以及高璟舰队的火炮能打多少轮。 不过此时说这话明显太不合适了,况且缅军之中既然有葡萄牙人,想必也没蠢到拿陆军去试舰炮威力,所以高璟想了想,最后还是闭口不言。 黄芷汀终于开了口,道:“你的意思是让本都统带精兵做出撤离的假象,引诱缅军来围城,然后本都统再找机会偷袭缅军?” 高思廉欣然道:“这是其中一种考虑。”他微微一顿,解释道:“这里实际上有至少两种可能。缅军在发现都统率主力东撤之后,虽然直接前来围城的可能性最大,但也不能排除莽应里这厮胃口太大,干脆先尾随都统主力去锡当河口,争取把都统所部彻底消灭。 这种可能性之所以存在,卑职以为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莽应里此人好大喜功,他为了挽回在北线大败的颜面,可能会更希望将南线的我军尽数消灭;第二,如果能够先消灭都统主力,则勃固城就会像昔日隋末王世充看见窦建德援军大败时一样,完全丧失继续抵抗的勇气,很有可能举城投降。 都统,勃固是缅甸数一数二的富裕大城,在莽应里心中,肯定不希望把勃固打烂,能够争取勃固投降才是最佳选择。” “此言有理。”黄芷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如果莽应里不追,仍旧来围勃固呢?” 高思廉道:“那就说明缅军损失极大,甚至缅甸朝廷内部可能已经有些难以为继,必须尽快拿回富裕的勃固旧地。因为拿下勃固城,勃固其余诸城若是得不到都统的有力支援,说不定就是传檄而定了。” “这个本都统知道,本都统是想问你,在缅军主力围城之下,你能坚守多久?还有,你又希望在外主力如何配合你。” “如果都统能留给卑职一两千杆火枪和足够的弹药,卑职可以守到粮尽之时。”高思廉不顾众人怀疑的表情,沉声道:“另外,不是我部需要主力作何配合,而是我部希望知晓主力将会如何发动进攻,以及在主力发动之后,我部该如何配合。” ----------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尘沙一粒”、“曹面子”、“哇2333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18章 勃固会战(中) 黄芷汀召集的这场军事会议开了足足两个时辰,以“高家军”的习惯,商议出了两套作战方案,并且详细论证出两套方案下可能出现的一共七种变数,对每一种变数都做出了提前的安排,与会众人也都清楚了自己的任务。 黄芷汀本人还是头一次开这样的军事会议,她此时越发的感觉到高务实虽然不擅长于具体战术指挥,但的的确确是最好的统帅,因为今天的这场军事会议,不能说就是他此前和自己提到过的一种叫做“参谋部制度”的预演。 高务实跟她说过这样的构想,但还没有来得及自己实施,现在倒是她将高务实的想法第一次付诸于实践了。 唯一的遗憾,大概是这个“参谋部”中还缺了高务实提到过一些组成,如专门掌管军需后勤的人员等等,否则制定出来的计划一定会更加严谨、更加无懈可击,把一切变数都提前料定。 不过散会之后,黄芷汀又忽然有些恍惚,她想到一个听起来很无稽的情况:如果参谋部真的达到了那样的水平,还要统帅干嘛?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她就忍不住开始联想:该不会是高郎指挥了几次大战之后觉得太累人,所以特意想出了“参谋部”制度来给自己减轻工作量吧? 不过此时毕竟缅甸大军压境,她也没空多想,很快便去安排出城之前的工作了。 狼兵是可以随叫随走的,有黄豹安排就够了,倒不必她亲自出面。高思进和阮松也能安排好自己的本部,黄芷汀用不着插手。 她去做另一件事,就是把“阿布拉邦殿下”叫了过来,告诉他“大明天兵”的作战计划。 但黄芷汀还没开始说正事,阿布拉邦倒是先兴奋地说起了另一件事:他要给自己冠姓了,而且是冠汉姓! 黄芷汀一开始并没有特别在意,以为阿布拉邦只是为了表示对大明的敬畏,所以才给自己改个汉姓,谁知道阿布拉邦十分郑重地和黄芷汀解释了一通,黄芷汀才意识到阿布拉邦冠姓这件事很重要! 之前黄芷汀听通译翻译也好,听那些懂汉话的孟族人自称也罢,最大的感觉就是“缅甸这边的人怎么都姓吴?”而等阿布拉邦一解释,她才知道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原来缅甸人的名字既非大明式的“姓+名”,也非佛郎机式的“名+姓”,这里的人们实际上是有名无姓的! 缅甸这边,无论缅族也好、孟族也罢,通常只是相互在名前加一个冠词相称,以示男女、长幼、尊卑等不同。有时为了自谦或亲切也可以将冠词省去。 根据阿布拉邦的说法,只要看看缅甸人名字的称呼便可粗知其性别、年纪和社会地位。 比如青少年男子的名字前在称呼时加冠词“貌”,意思是“年轻人、弟弟”;对平辈或者青年男性加“郭”,意为“大哥、兄弟”;年长者、上级或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要称“吴”,意思是“叔叔、伯伯”。 所以说,“吴”并不是缅甸人的姓,只是缅甸人对男性表示尊称的冠词而已。而能出现在黄芷汀面前的人,自然地位都不低,因此通译做介绍的时候便一律叫“吴某某”。而阿布拉邦有点不同,他第一次见黄芷汀就是自己用的汉话而没有用通译,因此他只是自称了“阿布拉邦”,这才让黄芷汀有些误会。 阿布拉邦还介绍说,与男性相同,缅甸女性的称谓也随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只是名字前加的称呼只有两种:年轻女子加“玛”;长者或有地位者加“杜”。“玛”和“杜”的意思分别是“姑娘、姐妹”和“姑姑、阿姨、婶子”。不论婚否,年龄较大或受人尊敬的女人都可敬称“杜”。 黄芷汀这才知道,为何阿布拉邦刚才说的是“冠姓”而不是“改姓”。 不过对于阿布拉邦的做法,她倒是相当欢迎,立刻表示支持。阿布拉邦则表示,他已经决定冠汉姓为“夏”,改汉名为“慕明”。 “慕明”这个名字很好理解,黄芷汀一听就知道他的用意,这就好比她老家思明府的命名一样,不必多解释了。 但对于为何姓夏,黄芷汀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谁知道阿布拉邦——不对,现在是夏慕明了——的解释无比神奇,甚至让黄芷汀都有些目瞪口呆。 夏慕明表示:“百家姓中,夏之前者即是‘高’,我岂敢居于‘高’前?是以姓夏。” 目瞪口呆归目瞪口呆,黄芷汀回过神来,还是挺欣赏这家伙的,他一个藩邦寡民居然还能想到这上头去,简直是天生当官的料,太识时务了。 但当黄芷汀告诉夏慕明,说自己要带着两万“大明天兵”出城寻找战机,将勃固城交给勃固警备军来守卫之后,夏慕明的脸色就一下子瞬间苍白了。 好在黄芷汀也不打算吓唬他,转而又告诉他自己留下了三千支火枪,配合这一个月来加班加点按照棱堡原理改造的城楼,足以确保守住勃固城。 另外,黄芷汀也知道这些藩邦人士的特点,都是跟战场新兵蛋子一样,怕炮胜过于怕枪,所以还告诉他说自己留了二十门炮给高思廉,让他一切按照高思廉的意思打就好,缅军不可能攻进来。 果然,一听说还有二十门大炮,夏慕明脸色的血色很快就回来了,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一定能动员全城孟族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拖住缅军注意力做出应有的贡献云云。 等她这边安抚好了这位勃固副王,两万大军也已经动员完成。黄芷汀趁着缅军今天还刚过彪关,没有两天时间到不了,干脆提前出发,一方面向锡当河口而去,一方面也派人散播一下消息,让缅军知道明军主力已经提前撤走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缅军主力已经到了岱乌,只差一天便可以赶到勃固城,这时候莽应里得到了消息,知道勃固守军只剩下一支临时凑齐的乌合之众,不禁大喜。 堂堂金楼白象王,当然比黄芷汀霸气百倍,二话不说就下令直奔锡当。他还真应了高思廉的猜测,打算拿这支没了坚城固守的明军主力开刀,挽回自己在缅北丢掉的颜面。 不过这命令一下,缅军之中虽然没人敢在金楼白象王面前多嘴,但没料到的是葡萄牙军事顾问却不干了。 这位名叫西芒·雷迪的军事顾问强烈反对莽应里的计划。他表示说,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对方此来拥有一支规模极其庞大的舰队,葡萄牙马六甲总督甚至特意派人送了信过来,表示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暂时屈从于这支强大的舰队”。 马六甲总督还提到,按照对方的舰队规模以及侧弦炮门数来看,对方至少拥有三千门火炮,即便按照欧洲人目前的习惯,其中的长重炮也将不低于五百门。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样的火力在近海用于支援陆战,根本就是无敌的存在,现在追去锡当河口完全就是找死。 他直截了当地问莽应里:“陛下的军队是否能够抵挡五百门以上的长重炮轰击,而且在根本无法反击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不崩溃?如果不能,我绝不认可追往锡当河口的计划,葡萄牙雇佣军也绝不会参与一场注定失败的作战——我必须对我手下的小伙子们负责,他们虽然是来以作战换取报酬的,但绝不是来送死的。” 说起来,莽应里上次能从刘綎的追杀中逃走,靠的就是葡萄牙雇佣军们临危不乱的三轮排枪殿后。毕竟就算是刘綎那样的猛人,也不敢拿自己血肉之躯去试佛郎机火枪的威力。再说他当时手下人已经在漫山遍野“赶羊”了,也没法集中火枪兵来和佛郎机人搞对射,只能无奈放莽应里夺路而逃。 因为这个关系,现在莽应里对于葡萄牙人还是比较重视的,暂时收回成命,转而问雷迪队长认为接下来该怎么打。 雷迪队长和此时绝大多数葡萄牙雇佣军一样,和欧洲军队作战的经验很少,和各种老式军队作战的经验则比较丰富,他想当然地表示:“当然是去攻城,毕竟我们有火炮。” 葡萄牙人在缅北损失了七门火炮,但现在还能凑出将近二十门,这就是雷迪队长攻城的底气。 不过他也不是光指望硬攻,实际上按照他的经验来看,孟族人根本不足为虑,这些落后的原住民所组成的军队,很有可能听见一轮大炮轰鸣就吓得直接开城投降了——这种事在葡萄牙王国的殖民拓展过程中发生了无数次,他相信将来还会继续发生无数次。 莽应里被说服了。他之前想要先打明军主力其实主要是从面子上考虑的,实际上他私心里也觉得可能先拿下勃固更好,毕竟早一天拿下就能早一天搜刮,缅北的损失总要找地方补回来啊,不找勃固的这些孟族人找谁?谁让他们竟然胆敢反抗的! 于是缅军主力不为明军东撤的消息所惑,继续南下直奔勃固。 次日下午,缅军抵达勃固城外。 然而当他们看到勃固城的时候,莽应里是愣了一愣,而雷迪队长则是在稍稍一愣之后立刻不顾身份的用葡萄牙语破口大骂起来。 “该死的意大利佬,他们居然在原住民地帮人修棱堡!腓力二世陛下应该发兵把整个意大利彻底征服,用力的踩在脚下!”发泄完之后,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呃,除了梵蒂冈。” “这是怎么回事?”莽应里愣了一会儿,皱眉问道:“孟族人不好好操练一下军队,却把城墙修出这些尖角,他们是吃多了撑得慌吗?这有什么用处?” 雷迪队长脸色铁青地看着那临时修成大棱堡模样的勃固城,眉头紧皱沉声道:“陛下,作为您的军事顾问,我想我有责任提醒您注意:对方很可能也有火器,并且……火力不会弱。” 这下轮到莽应里破口大骂了:“明人疯了吗?他们竟然把贵重的火器给这些下贱的孟族人使用?”但骂完之后他也开始担心起来,孟族人有了火器,这一仗……恐怕就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打了。 不过担心只是一刹那,莽应里血脉中的那种残暴很快重新占据了上风,他冷笑道:“孟族人不过是一群鸡羊。我父王昔日曾于囊优之战中以一万兵力击败孟族人八万主力,今我有十五万大军,孟族人不过三万乌合之众,就算有了火器又能如何?” 雷迪队长对于“土著王国”喜欢号称多少多少兵力的习惯很是不屑,在他看来,七万就说七万好了,这兵力放在哪里也是一支大军了,但你非要说自己有十五万,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难道你把自己的兵力说得多了就会更厉害一些吗? 再说了,你号称这么多兵力,要是万一打败了,岂不是更加丢人? 不过雷迪队长并没有把这种嗤之以鼻表现出来,他只是冷漠地建议先派人试探着进攻一波,看看对方的火力密度和配合默契度,以方便接下来的战术部署。 这种事葡萄牙雇佣兵显然是绝对不会上的,雷迪队长说完就去安排属下准备详细观察并评估了。 意外的是,莽应里对此不仅很习惯,而且还很乐意,他立刻安排了三千缅军准备试探进攻。 其实在莽应里心目中,死点低贱的士兵根本不算什么,倒是葡萄牙雇佣兵战斗力虽然强,但人数实在太少,反而是不能轻易损失的。 眼看着三千缅军举着简陋的盾牌开始前压,高思廉也已经站在了城楼上临时堆砌的沙袋掩体之后。他手里的望远镜还是单筒的,但有总比没有强得多。 端着望远镜看了一下,高思廉下令道:“传令:敌军进入第一射击区时不准射击,进入第二射击区时同样不准射击,必须等他们进入第三射击区时才准许射击。另外,一旦开始射击,不必再等命令,直接以最大火力射击,务必一波打崩!一旦他们崩溃逃走,第二射击区、第一射击区即刻全力开火……我要让他们好好长点记性!” ---------- 感谢书友“阴天好心情”、“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19章 勃固会战(下) 即便没有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把勃固城改造为一个真正的棱堡式城池,但新修成的几个大尖角依然发挥出了棱堡大致拥有的作用。 与欧洲早期的钝角式棱堡不同,新改建的勃固城从原先中式的四角建筑被弄成了八角,而这些形成的夹角就是最佳的火力交叉覆盖射击区。 缅军只出动了三千人,当然无法进行围城式的操作,只能进攻八个夹角中的两个,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两个部分,而这两个部分却都会同时受到左右两个方向的射击。 万历一式火枪的一大特性就是枪管内有膛线,虽然这膛线既浅且直,与后世的螺旋膛线完全没得比,但就目前来说,依然有着远超同时代滑膛枪的射击精度。再加上高务实到底知道黑火药的最佳配比和“颗粒火药”原则,使得该枪的射程也几乎可以达到当前技术条件下的最佳状态。 而万历一式配合棱堡进行守城的战术,高思廉作为一个靠极少兵力开辟了华英一地的拓殖使,其实是非常熟悉的。 就像黄芷汀在金港阅兵时参观的“水山堡”一样,高思廉在往华英扩张的过程中至少修建过七八处大棱堡作为层层推进的堡垒据点,对于如何将棱堡守城时的火力发挥到极点,他非常有经验。 按理说敌军还没有进入夹角时就可以进行射击了,那个区域被高家军称之为“第一射击区”。但这时候射击的杀敌效果通常不是太好,偏偏又很容易惊退敌军,所以当需要示威式杀敌的时候,高思廉是不会选择这种第一时间开火的战术的。 第二射击区则是敌军进入夹角之后的那片区域。这一片区域通常来说已经可以形成交叉火力了,但具体而言却要看城池或者说大棱堡本身的体量,如果城池太大,则这个第二射击区就可能无法做到火力全面覆盖,因为枪支的射程还是不够。 至于第三射击区,那就是夹角的角尖位置,这里是交叉火力完全覆盖的区域,可以造成最强大的攻击,而等敌军到了这里再发动,则敌军不仅要被一通突如其来的强大火力打懵甚至打崩,而且在他们崩溃之后也面临一条绝望的归程——跑回去的路上还要被打一路。 缅军的三千试探部队不负众望的被打懵了,在第三射击区的交叉火力覆盖范围内,他们遭到了勃固警备军的迎头痛击。 金港警备军充实到勃固警备军中的低级军官纷纷亲自带队射击,并且在射击时高声提醒那些新兵蛋子们射击步骤,什么时候该装药,什么时候该装弹,什么时候该射击,什么时候该清理枪管,什么时候再次装药……等等,这些经验丰富的军官们都大声喊话,以免初摸火器的孟族战士们瞎搞。 虽然在城楼一角掩体后观战的高思廉对这批新属下的射击速度有些失望,对他们的射击精度也很不满意,但战术本身的成功不可置疑,扎堆冲上来试着架设云梯的缅军没扛几轮乱射就纷纷陷入崩溃了。 实际上,这时候的缅军伤亡还并不大,高思廉能看到的这一夹角方向,缅军的损失不会超过两百人,假设另一夹角也是类似的战果,这几轮射击下来缅军的损失也就四百人左右。 按照高务实反复跟他们强调的观点来说,“排队枪毙”这种战术,很多时候比的就是纪律,就是谁能扛过对射的第一波伤害而不崩溃,所以战列线的第一二排有时候全打光也是寻常事。 高思廉理解这种战术,不过对面的缅军显然不理解,不仅不理解,而且他们面临的情况也不同与战列线对射——对射总是双方面对面的,你有机会一枪崩了我,我也有机会一枪崩了你,是生是死全看运气和射击速度。 而缅军之所以只损失了这点人就开始崩溃,关键问题在于面对棱堡中的敌人,他们根本没法反击。只有腰刀的他们甚至连弓箭都没有配备,除了徒劳地举起手中简陋的木盾,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此之外,其架设云梯的进度也直接归零,因为棱堡虽然修成,但高思廉并没有放弃传统的战法,城墙上依旧有士兵负责向下投掷滚石檑木,当头浇下“金汁”。况且,夹角城墙中的射击口也可以对着对面城墙射击蚁附攻城的缅军士兵。 总而言之,这一块区域已经形成了立体打击,缅军几乎处于瓮中之鳖的状态,想进进不得,想退不好退。 最终这批倒霉蛋只能强行冒着火力网的疯狂开火往来路溃退,等其中的幸运儿终于逃出升天时,才发现身边的战友已经寥寥无几。 缅甸东吁王朝的金楼白象王莽应里大王面色铁青地看着三三两两狼狈逃回来的士兵,一句愤怒的“全砍了”卡在喉咙里老半天,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毕竟刚才的情况他也看在眼里,这些士兵如果继续留在城墙夹角里,除了等死之外根本没有其他意义,况且眼下他实力受损,手头只有这七万人,多杀一个都是损失自己的实力。 雷迪队长走了过来,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说出来的话更加难听:“陛下,看起来咱们面临的麻烦非常大,局面已经超出了预先的估计。” 莽应里牙关紧咬,但绷着脸没说话——老子又不瞎,这废话需要你说嘛? 好在雷迪队长还真不是光来嘲讽他的雇主的,他是带着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来的。 “陛下,我以为此时此刻,如果您不想付出远超想象的巨大代价来夺取这座城市,那么我们就应该考虑花钱来解决问题了。” 莽应里心里愣了一下,目光转向雷迪队长,皱眉问道:“花钱解决?你是说收买对方守将吗?可是我们连对方守将是谁都不知道……也许是阿布拉邦?哼,这个叛徒,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想让我花钱收买他,那是做梦!” “不不不,陛下,我说的花钱不是指收买守军将领——虽然这也可以是一种选择。”雷迪耸了耸肩,道:“我的意思是说,花钱购入一些大炮来攻打这个城池。陛下您知道,我们葡萄牙有先进的火炮,如果我们能购买两百门或者至少一百门火炮,那将对攻陷这座城市提供巨大的帮助。 而我西芒·雷迪,就认识马六甲总督甚至果阿总督,我可以通过我的关系尽快买来这批火炮,让陛下能够尽早的收复这座无论政治意义还是经济意义都十分重大的城市,我希望您能慎重考虑这一建议。” 莽应里一听这话就冷笑起来,道:“你们卖的火炮太贵了,一千两银子一门的大炮,就算是明朝皇帝也买不起几门。” “陛下误会了,一千两一门的是舰载长重炮,而且那是早些年对明朝官员的报价……当然如果陛下需要的话,这些长重炮的确也可以搬到岸上使用,通过我的关系,价格也能优惠很多,比如八百两一门,您看怎样?” 莽应里依旧冷笑:“可是据我了解,一门这样的长重炮,造价最多不超过三百两白银。” “哦……我承认您说的是事实,但您要考虑到另外一点,这些长重炮从欧洲本土运来缅甸的耗费是很大的,何况我们还会赠送四个基数的炮弹,所以八百两银子一门绝对是友情价。” 如果高务实在这里,恐怕直接就要笑出声了,因为通过一系列标准化生产的改造和技术改进之后,京华制造的同类火炮价格远远比莽应里提到的造价还要低:莽应里说的是“不超过三百两”,而实际上京华的同类火炮造价仅仅一百六十两。 顺便说一句,同级火炮在此时的英格兰王国,造价折算会后大概是每门两百两出头。京华之所以能做到更便宜,除了铁模铸炮这个在穿越小说中被用烂了的神器之外,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开平工业区可以提供质优价廉的金属。 不同于舰队使用的青铜炮,陆师使用的火炮从一号炮直到四号炮都是铁质的,因为不必担心海上高湿高盐的环境导致火炮锈蚀,而京华的冶铁炼钢产能巨大,根本不会陷入到成本陷阱中去。 甚至高务实现在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可以考虑直接给舰队也用铁铸火炮了,因为大明实在是缺铜,这一门青铜炮的成本够几门铁炮了。只不过青铜炮的炮管使用寿命到期之后很容易回收再铸,而铁炮回收再铸倒是麻烦一点。 工匠学堂那边两批人吵架已经吵了一段时间,双方谁也说服不了对方,而半吊子水平的高务实也不敢瞎出主意,只好把这事暂时搁置了起来——毕竟原历史中的英国佬在一鸦时期还有大量海军铜炮呢。 而至于铁模铸炮,一开始高务实提出这个构想的时候还真以为是“重大创新”,谁知道他才一提,大匠们就理解了。 后来高务实才知道有些小说吹得太厉害,这玩意儿其实理论上来讲不算特别新奇。比如说在汉代、两晋和宋代都有出土的用来铸造农具的铁范模具,而龚振麟不过是拿来铸炮而已。 那么为什么之前没有人这么做呢?其实是因为有技术难题。 铁模技术就本身的硬件并不难搞,铸铁的或者铸钢的都可以,无非就是个承载容器,起到的作用除了固定炮模外,也就是散热作用比较好。 铁模的好处是方便整合,不像泥模铸炮那样必须靠时间来等待阴干,一门炮铸造之后得等几个月,铁模铸炮稍稍放一放就能直接拿来用了,而这些硬件,明代的水平已经完全可以实现。 但是铁模也有缺点,从金属铸造学和金相学的角度来看,铁模的散热实在太快,这就使得生铁液在冷却时存在过冷度较大的问题,铁液中的渗碳体来不及析出(石墨化来不及进行)石墨就已经凝固,因此铁中的渗碳体主要以碳化铁的形式存在,也即是所谓的白口铁。 当然由于铁液在凝固过程中过冷度较大,因此表层的金属结晶微粒比较致密,身管较为光滑,密闭性比泥模要好不少。 铁模的真正好处就是加快了生产速率,不用像泥模铸炮那样等待几个月的时间。这点在龚振麟的铁模中显得尤为突出,但是铁模铸炮的产品白口化非常严重,由于冷却速度太快,虽然比较光滑,但是生成的几乎都是白口铁,导致脆性增大,火炮的性能下降。 所以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为了增加抗拉强度,只能用数量来堆砌质量,也就是增加壁厚来解决。 这个问题高务实是怎么解决的呢?哦,其实也不能算是高务实解决,实际上是后来京华钢铁方面自己搞出来的——关键就在于朱载堉在高务实的提示下搞出来的那个鼓风设备。 这东西细说有点麻烦,简单的讲就是已经类似于美国内战时期的热鼓风技术,高炉内的温度足够高,这样铁液中硅的含量较高,冷却时石墨化就比较突出了。 不过这样也只是解决了白口铁的问题,大致上算是进化到了灰口铁的水平,但铁模铸炮的冷却过快问题也不是完全解决,只能说勉强堪用,而铸造速度大幅提高,高务实综合考虑之后觉得可以接受罢了。 至于铁模冷却速度的问题,高务实倒是知道解决的原理,也就是所谓的内模水冷,但这东西难度似乎相当大,京华钢铁方面得到他的提示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然而基本上没有什么进展。偏偏高务实只知道这么点粗浅理论,论实操能力完全是零蛋,也只能继续等着了。 购买火炮的问题陷入了僵局,莽应里现在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来买葡萄牙人昂贵的火炮,雷迪队长十分遗憾地离开了,走之前还很打击莽应里的说了一句话:“攻陷大型棱堡这种事,即便是在欧洲也非常困难,除了拿大量的火炮硬砸之外,几乎就只有长期围困这一条路,陛下好好考虑吧。” 莽应里不知道他这话有没有恐吓的成分,但面前的困境是明摆着的,眼下继续强攻肯定不是路,因此他也只好下令暂停进攻,并开始部署围城。 高思廉一战打得对方不敢强攻的战略目标,就此算是达成了。 实际上他心里也有些后怕,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他此前从来没有指挥过几万人,最大的指挥兵力也只有三四千人,所守卫的棱堡也不是勃固城这样的超大型“棱堡”,所以他一直担心如果对方破釜沉舟发动总攻,自己这边是不是能指挥得过来。 毕竟勃固警备军的建立本身是个意外,这就导致了现在除了他本人之外就只剩下一些低级军官是高家家丁出身,而中高层指挥体系基本还是空的。真要是面临一场全面作战,鬼知道会不会到处都出现问题。 于是这样一来,勃固城内外就形成了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 高思廉端着望远镜看了看开始安营扎寨的缅军,稍稍松了口气,又把目光往东面投了过去,暗道:不知道都统那边会选择什么时候发动反击,是趁莽应里立足未稳直接反打,还是再等一段时间,等缅军彻底松懈下来再打?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岳晓遥”、“豆儿852”、“系统崩溃”、“无忧无虑k书”、“我只看看不点进去”、“阿勒泰的老西”、“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20章 奔袭东吁 高思廉在思索黄芷汀所部主力什么时候会反戈一击的时候,莽应里同样没有闲着。 莽应里这个人虽然刚愎自负,但并不代表他没有军事常识。好歹是跟着其父莽应龙打了二三十年仗的人,就算是头猪,那也是头经验丰富的猪了,所以他也考虑到了黄芷汀部有来偷营的可能。 井井有条的安排好了各部的哨岗和游骑之后,缅军的侦测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勃固城外至少十里以上,莽应里认为足够了。 在缅甸这种地方打仗可不比在蒙古草原,指望探马的侦查范围高达数十里甚至上百里,那纯属做梦,一是地形不允许,二来也缺乏那种适合跑长途的马匹。再加上他也知道黄芷汀部主力跟他差不多都是以步兵为主,所以也没必要把探马撒那么远——你步兵主力还能飞过来偷袭不成? 十里,足够预警了。 但莽应里没有料到的是,黄芷汀部的骑兵配比虽然也很低,但她的骑兵却不缺好马——京华的起家买卖之一就是倒卖蒙古战马,现在高务实除了是顺义王把汉那吉的安答之外,甚至还是蒙古人的降三世明王,又怎么可能会缺马? 黄芷汀所部的骑兵虽然只有不到五百,但人人配备的都是右翼蒙古的一种特色战马——百岔铁蹄马。 与把汉那吉曾经送给高务实的那批比较全能但总体风格偏向于速度和耐力的乌珠穆沁马不同,百岔铁蹄马原产于百岔沟,此地位于大兴安岭南麓支脉狼阴山区,海拔高达1600-1800米,是一种善于在地形复杂之处奔走的战马。 这百岔沟是由无数深浅不等、纵横交错的山沟组成,沟长三百余里,沟内小山环抱,乱石遍布,岩石坚硬,道路崎岖,离上次漠南大战的主战场很近。百岔马这个族群在这里经过无数年的进化,变得善走山路、步伐敏捷、蹄质坚硬,即便不装马蹄铁,也可走山地石头路,故有“百岔铁蹄马”之称。 同时蒙古马的整体习性又都摆在那儿:夏耐酷暑,冬耐严寒,从零上四十多度到零下四十度,蒙古马都不当回事。所以毫无疑问,这批马就是高务实专门为中南半岛的复杂地形和炎热气候所准备的。 顺带说一句,京华前不久终于在马六甲买到了一批万里迢迢走私来的阿拉伯马,而且按照高务实的要求“不计价格,只要未骟之马”,结果花了十几万两银子才买了两百来匹,公马母马都有。 由于奥斯曼土耳其和阿拉伯人都禁止阿拉伯战马流出,所以这批马的平均价格高达将近500两每匹,绝对是天价——就这还是一个被奥斯曼人激怒了的阿拉伯家族首领做出的决定,要不然根本有价无市。 再加上蒙古右翼的青海土默特部在高务实的关照下搞到了一批哈萨克马,高务实现在已经开始让京华培育新的马种,看看能不能搞出一款大明版的顿河马来——要不然伊犁马也行,总之将来的骑兵还能用两三百年呢,不能没有好马跟俄国人的哥萨克斗。 蒙古马虽然也是好马,但毕竟个头偏矮小,其使用者是蒙古人那种骑术精湛的还没什么问题,换做汉人骑兵来用,总体来说很难达到那个层次,所以万一将来需要搞墙式骑兵,还是得有一款大小适中又兼顾蒙古马“耐操”属性的好马。 黄芷汀的哨骑靠着战马优势,对刚才爆发的这场试探性攻防战了如指掌,等莽应里决定安营扎寨、派出哨探之后,他们就悄然撤走,往大军而去了。 当天夜里,黄芷汀便得到了消息,确认了高思廉没有吹牛,他的确有本事能够守住勃固城。 然后她便再次召集众将开会,而这次,她没有征求意见,直接下达了命令。 “全军在会后立刻启程,沿锡当河北上,直取东吁城!” 黄芷汀望着一脸呆滞的陆师将领们,一脸冷厉地道:“高司令在此前这段时间已经派出过多批船队侦查锡当河水况,这锡当河下游虽然走不了谅山号那样的大海船,甚至咱们的武装运输舰也不行,但还是有部分随我们而来的民船是可以通航一段河道的。 诸位,这条水道没法直抵东吁城,但可以行船到彪关附近,这样咱们可以省下六成左右的路,而且不易被缅军游哨发现——假设他们有的话。” 她说完之后,众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阮松最先忍不住问道:“都统,咱们不是要先击破莽贼本部,帮高思廉解围么?” 黄芷汀淡淡地道:“击破东吁城,勃固之围自然就解了,我不相信莽应里能坐视东吁城久陷我手。” 阮松还要发问,却不料这次被高思进抢了先:“莫非都统取东吁城是假,逼莽应里回师是真?” 黄芷汀道:“还有什么猜测,不妨继续说。” 高思进没料到一下就被看破了,不由尴尬一笑,但还是继续道:“……是,卑职还以为都统此举恐怕是一计多用,或者说多计合为一计。” 他这次只是稍稍一顿,便接着道:“进攻东吁,本身可虚可实,若实,则是声东击西——声勃固为东,击东吁为西。 若虚,则是围魏救赵、调虎离山——都统假作攻取东吁之势,若莽贼闻之,必弃勃固而北返,以救东吁,这是围魏救赵。而莽贼既然撤围,便也可以算得上调虎离山,只要他急于回师东吁,在回师的途中必然疾走,如此都统便可以找机会在途中埋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此时他没了坚固营寨,又被偷袭,败相大显,都统便有机会一举歼之!” 黄芷汀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来,颔首道:“不错,不错,看来你们东家多年的教导总算没有白费。”但她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可能还漏了一点:只要莽应里敢撤,高思廉恐怕就敢悄悄跟上。” 高思进的神态严肃起来,皱眉道:“可是按照之前的计划,高思廉应该要在确保我部就在附近的情况下才会出城,而都统刚才这一计本就已经是计划外的临时变动了,到时候战场远在勃固城北至少百里处,他不可能得知我部的确切位置……” 黄芷汀淡淡地道:“再完善的计划也难保不会出现变数,高思廉既然敢以三万新兵守勃固,我料他胆子一定够大,届时只要情况允许,他一定敢尾随而来……他若真来了,此战必是大功一件。” 高思进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过来,高思廉如果在那样的情况下跟着赶来了,那么一旦本部主力偷袭得手,高思廉就正可以趁机撒网,把一些残兵败将尽数俘获、歼灭。因为本部虽然精锐,但兵力不太够,就算在计谋的加成下击败敌军,但也很难扩大战果,那时候高思廉只要是来了,就一定是最后收网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高思进也不禁有些眼热,暗道高思廉这次运气可真不赖,先是从一个拓殖使一跃而为一军军长,紧接着又主导了勃固守城战,这要是再来一个收网之战,只怕东家就要给他改名,加上王字旁了。 高思廉都要加王字旁了,我要是不打好点,那不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他开拓华英的时候不过一等参谋,我已经是师长了啊,怎么能落到他后面去! 一念及此,高思进立刻起身抱拳:“都统,我部请战为先锋!无论是奔袭东吁,还是伏击莽贼,我部都有把握打好第一仗,思进敢立军令状!” 高思进这一说,旁边的黄豹就急了,连忙也站起来,道:“都统,论列阵对射,小的甘拜下风,但若说这种冲锋陷阵的事,那小的可不敢自谦——我广西狼兵在攻坚破难这一条上,还真就没怕过谁!” 他俩既然都请战了,阮松也不好一言不发,也只好站起来准备开口。 谁知道黄芷汀一摆手:“都不必争,本都统自有定论。” 她稍稍一顿,道:“若是真取东吁,金港第二师火炮最多,当为主力。若是伏击莽贼,狼兵冲阵最猛,当为中坚。此时第二师可以提前布置于莽贼最有可能逃窜的方向堵口,发挥你们防线最固的优势,将莽贼拦下。至于阮指挥所部,便做本都统的中军——阮指挥,本都统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这番话说出来,大家都不得不服。对于狼兵和警备军的安排,那叫量才施用,不管是高思进还是黄豹都没什么好说。 而最后她明明是把阮松部当成二线部队,作为预备队来用了,但却偏偏用了一个极好听的说法,又是“中军”,又是“本都统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这听起来简直是嫡系待遇啊。 更何况阮松部本来就是安南降军的出身,换句话说就是狼兵和高家军的手下败将,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跟这两军争个高低,现在黄都统能如此照顾他的颜面,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简直是感激不尽。 于是这下子三个主要将领一齐被说服了,纷纷表示坚决服从都统调度。 这时候终于轮到高璟说话,不过他的活反正也没人能抢,站出来主要是说明一下乘船方面的调度安排。 由于这次北上东吁的锡当河下游虽然水面够宽,但水深不是很够,因此大船是不能去的,只有那些小一些的船只能去。但麻烦在于这次出征是大船多,小船少,因此现在反倒是“资源紧张”了,必须“挤一挤”才行。 不过大家算了算,行船在内河逆行虽然有点慢(此时风向不太对),但也只要坚持两天就可以到达彪关附近,挤一挤也没大事,于是纷纷应了下来。 事情安排妥当,黄芷汀果断宣布出发,一行二十多条小海船暂时化为内河运船,载着远征军主力北上而去。 这一路上先开始时倒还安宁,结果到了一个叫“良礼彬”地方之后,终于有缅军哨探在岸上发现了这支船队。没过多久,不远处的彪关就升起了狼烟。 高思进本以为这次黄都统可能会直接无视彪关,在锡当河的另一侧下船,然后直奔北面的东吁城而去。谁知道黄芷汀却决定打下彪关,但偏偏又要求高思进“不要打得太快”。 高思进满脑子迷糊地安排了作战,第二师的三号重炮一门都没用,只摆了五十门二号炮去打。 谁知道这个彪关只是缅甸内部的一个小关口,远远比不得滇西滇南那些大明修建的关隘坚固,五十门二号炮只打了两轮齐射,那关口的城墙上除了几十个实心炮弹砸出来的窟窿之外,关体城墙本身居然也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大裂缝。 黄芷汀急得临时喊停,把高思进叫过来训斥了一番:“叫你打慢点!这样下去再打一两轮,那城墙都得塌了!” 高思进尴尬地解释道:“都统,咱们这次远征为了降低后勤压力,只带了二号炮和三号炮……” 黄芷汀打断道:“那就减少数目,降低齐射速度!总之我不管你怎么演,一定要让对方来得及派人示警,还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虽然有炮,但火力不强,明白吗?” 高思进当然只能说明白,然后赶紧跑过去急吼吼地撤下来三十门炮,剩下那二十门炮的炮组也得到了严厉的指示——在一炷香时间内最多只准发一炮,多发一炮,罚银五两! 然后,好学的高思进就又跑回去找黄都统了,拐弯抹角打听为何要这样打。 黄芷汀没好气地道:“我看你是急于求战的心思太热切了,这都看不出来?你要是一上去就摆三号炮,就这种小破关,一轮齐射下去城墙都塌了,里头的人搞不好就死绝了,谁去告诉莽应里咱们来打东吁城了?” 高思进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咱们不是也可以干脆拿下东吁城么?反正拿下了东吁城,莽应里迟早也会得知消息,到时候不也是一样打?” 黄芷汀摇头道:“彪关这里离东吁城近,离莽贼主力远,我们若是打得太猛,莽贼得到消息可能会迟,但东吁城还是会很快得知,那会怎样呢?东吁城方面就会立刻全力调度,加固城防,这就有可能会给接下去的攻城加大难度。 但如果我们表现出来的火力比较有限,东吁城方面就有可能放松警惕,在派出信使联络莽贼的同时,对城防的加固未见得会太上心,这样即便我们要取东吁城,也会容易一些。” “哦……原来如此,卑职懂了。”高思进这下子明白过来了,心悦诚服地领命去了。 ---------- 感谢书友“nostalgist”、“曹面子”、“爱心的侠客”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21章 逆转 东吁城告急! 流年不利的金楼白象王莽应里焦头烂额地把一干随军出征的王室贵族和先帝老将通通叫到了自己金色的织锦大帐之中。 这些人每一个都在东吁城中有着不小的产业,即便出征南下,和东吁城的联系也没有中断。所以在莽应里得知消息的几乎同时,他们也都得到了消息。 和莽应里得知的“官方消息”不同,他们得到的消息都是自己的家人派奴仆送来的,各种报信的用词更加夸张,什么“千炮轰城”、“十万大军,铁桶围城”等说法比比皆是。 虽然前方的这些贵族、将领们心里都很明白,明军不可能有什么十万大军可以去围城,而“千炮”之说也肯定是无稽之谈,要不然这场仗还打个屁,直接投降就完事了,但家中传递来这些消息的原因他们很清楚,东吁城面临的麻烦他们也清楚。 明军主力没有东撤,而是突然去了东吁! 这些王室、贵族、新老将领不约而同的凑在一块商议该怎么劝说大王,但还没等他们商议出个结果,莽应里的传召已经来了。 东吁城是东吁王朝的“龙兴之地”,也是其国都城,大家都明白东吁城的重要性,如果东吁丢了,那相当于被挖断了根,这个罪名谁担当得起?就算莽应里也不能,所以之前第一次“东吁危急”的时候,莽应里就不得不从北线撤军回来救援。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莽应里开门见山地就和属下臣子们表示,必须回去为东吁城解围,这一点没得谈。而他真正要商议的是另一个问题:勃固怎么办? 眼下的局面大家都很清楚,要撤军其实没什么问题。勃固城中这批人虽然靠着火枪和棱堡之利,在第一天的试探攻击中就打得缅军不敢再轻易考虑强攻了,但这些人毕竟只是一伙新兵,让他们出城应该是不可能的,但凡一个脑子正常的将领,都不会冲动的选择这种自杀式作战。 然而麻烦在于如果就这么直截了当的撤了回去,大家的面子往哪搁?当初出兵的时候可是雄心万丈,要一举荡平缅南明军主力,诛灭孟族反贼的啊。 北边和明军“主力”打了一场,一点便宜没占到,撤军的时候还被刘綎那厮阴了一把,不仅折了先帝亲弟弟兼大将的王叔莽灼,连白象王本人都差点被俘,已经是大失颜面。 不过那一次好歹还可以推卸一下责任,一来是大伙急于南下救援东吁,二来对方毕竟是明军名将——名将刘显之子,提前说一声名将问题也不大,毕竟缅甸也是流行“龙生龙,凤生凤”这种思想的,所以不管刘綎带了多少兵,大家都下意识把那当成明军主力。 可是这一次就不同了! 南方战线上的明军主将是谁现在已经调查清楚了,不过是昔日广西一土司,可不是什么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土司也就算了,关键对方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土司,这就更麻烦了。 要知道在此时的缅甸文化中,女人是根本没有什么地位的,男女之间的地位差距比明朝还严重好几倍。现在明军主将是个女人,那就意味着缅军就算打赢了,也谈不上什么光辉战绩,反过来如果是打输了…… 光是想想都臊得慌啊! 这个女人现在来了个攻其必救,缅军若是这么简单的撤军回去,那就意味着之前的预定目标已经不得已被迫放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已经是棋差一着的表现了。 所以从面子上来考虑,就此放弃勃固城而回东吁是不可取的,莽应里没有明说这一点,但大家却都心领神会的明白了。 只是明白归明白,解决的办法却不好找。 有人提议,不如还是想办法尽快攻克勃固,大家带着克复勃固的光辉战绩回去,军心士气也会更高,再加上勃固富庶,到时候回军之时的物资也能更充裕一些。 但雷迪队长作为军事顾问,很是直截了当地表示了自己的观点:不可能办到。 根据他这三四天来的“仔细观察”,对方的棱堡虽说是个新修可能不超过一个月的临时建筑,但由于“不确定的原因”,这些建筑的坚固程度一点也不差,甚至可以说是质量超群,唯一的不足就是施工时间有效,导致这个“大棱堡”修得不是特别完备,厚度什么的可能也没有达到“欧洲普遍标准”。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虽然是个阉割版的临时大棱堡,但如果没有一两百门长重炮,想靠人力攻取根本不可能在短期内取得突破。对于这个观点,雷迪队长表示愿意“以上帝的名义起誓”,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绝非危言耸听。 雷迪队长虽然手头的人马有限,但他从先帝时期就受雇于缅甸,参加过大大小小数十战,缅军将领对他的军事素养还是比较信服的,因此他这么一说之后,“尽快攻取勃固”的主张就偃旗息鼓了。 既然不能随便撤军,但偏偏又一时拿不下,那剩下的办法就只剩下一条:留下部分兵力继续保持围城,主力回去救援东吁。 可这也面临一个难题:留多少人围城? 留少了,围城就是个笑话,比如说留一万人,那连把勃固城围一圈都做不到,算个鬼的围城? 可要是留多了,大家又觉得不大稳妥:这南线明军从来没有宣称过自己有多少兵力,迄今为止缅甸方面对此都只能猜测。 一开始缅甸方面其实猜得还比较准,估算的结果是“南线明军约有三四万人”——他们可能是把舰队算上了。 后来由于明军搞出来一支孟族人组成的新军,这个数据顿时就开始“飘”了,有说八万的,有说十万的,甚至还有说十五万的,这个数据就再也没有靠近过真实情况。 莽应里倾向于认为明军实际兵力不超过五万,雷迪队长认为不超过三万,但不管三万还是五万,有一点可以肯定:袭击东吁的明军一定是此次南线明军的主力! 这个道理其实是明摆着的——勃固城头现在挂的是“高”字旗,而不是“黄”字旗,那就说明明军主将黄芷汀不在城中。 缅军经过那天的损失,现在兵力已经只能说勉强在七万人上下,如果留下围城的兵力太多,那么回师救援勃固的兵力相对于明军主力而言,优势就不大了。 明军主力是什么水平?如果按照那天刘綎部展现出来的实力,缅军上下就算最自大的人都觉得心里发毛,下意识掂量了一下,怎么看都不觉得一对一能打赢。 这就坏了,即便按照雷迪队长那个最乐观的估计,对方算三万,那自己一方也得有个五六万才觉得能打啊。 威震天南的金楼白象王居然发现自己的兵力捉襟见肘了,莽应里的心情一下子更糟糕起来。想了老半天,终于还是小命比面子重要,莽应里拿定了主意:就留一万人继续围城,其余六万大军收拾收拾立刻北归。 好在麾下将领们这一次非常“懂事”,都没有表示异议,只是在接下来“谁留下”的问题上,出现了一点小的争议。 因为有部分将领认为,应该把葡萄牙雇佣军的那几百人也留在勃固城外,理由是只留一万人围城实在是兵力摊薄得太严重,勃固城中的实际兵力虽然大家都不清楚,但怎么说也不会少于几万人。 如果那几万人真的拼死出城野战,己方这一万人要从围城状态聚集起来都不容易,倘若没有一支精锐压阵,搞不好反而要吃败仗,那局面就难堪了。 莽应里便问雷迪队长自己怎么看,后者表示无所谓——“雇员无权选择任务,除非这个任务是送死。” 莽应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葡萄牙雇佣军带在自己身边最保险,于是拒绝了那个建议,只留下一万普通缅军在勃固继续保持“围城”,自己则率领包括葡萄牙雇佣军在内的六万大军立刻北返。 缅军的动向当然瞒不过望远镜在手的高思廉,不过高思廉对于缅军主力撤走一事也有疑问——为啥是往北走了? 高思廉处于围城之中,他并不知道黄芷汀去了东吁城,所以按照他的设想,即便莽应里要去找远征军主力的晦气,那也应该往东走才是啊,往北去是个什么鬼才操作? 难道东吁城内爆发政变甚至兵变了? 高思廉不愧是干过拓殖使的人,非常注意抓机会,虽然他现在还完全搞不懂莽应里往北撤离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提前做出准备。 准备什么?当然是准备反击了! 缅军瞧不起孟族军队,那是因为当年莽应龙平定孟族勃固王朝的那一战打得太顺利,万余主力一战击溃了勃固王朝由国王亲自率领的“八万大军”,直接一战灭国。 但实际上,那一战的背后是有故事的。 早在嘉靖十三年的时候,莽瑞体刚刚继位缅王。年仅19岁的莽瑞体初经战阵,以莽应龙为前锋,攻打南方的勃固王朝。但结果很不妙,莽瑞体与莽应龙前后三次攻打勃固,均未奏效。 三年后,莽瑞体以反间计除去勃固王朝双子星名将彬尼亚劳、彬尼亚江两人,第四次攻打勃固,孟王都信得伽育毕自忖不是对手,于是弃守王都,率军逃离。莽瑞体下令追击,但莽应龙所率的前锋部队不等主力到达,即在囊优战役击溃了孟人主力。此战后,莽瑞体赐莽应龙“王兄”称号。 所以这里可以推测两点:其一是孟族人因为两大镇国名将被杀,肯定是军心不稳的状态,要不然勃固王不可能连王都都不敢守了,反而一心要逃——这说明要不是缅军大举压境,没准勃固内部已经要爆发内乱了; 其二则是勃固王既然一心逃窜,那么就很可能是在毫无防备之下,被莽应龙率领的那支缅军前锋精锐打出了“斩首战”——勃固王要么是直接被阵斩,要么是被俘(记录不详),总之八万大军就这么直接崩了。 所以反过来看,孟族人未必是战斗力多么差,他们的失败主要是由于自家国王不给力,先是中了离间计自毁长城,紧接着又在仓皇奔逃中被莽应龙抓住破绽直接“斩首”。 对于孟族人来说,这是在有点“非战之罪”的意思,后来孟族人甚至还在莽瑞体死后复辟过一段时间。至于其他时期的造反,那更是此起彼伏,根本不带消停的,这也可以从侧面证明孟族人输得不服气。 高思廉这几天已经基本搞明白了当年的旧事,也明白了孟族战士们报仇心切的心态,但他仍然拒绝了莽应里大军刚走之时,孟族士兵们纷纷前来请战的请求。 他不是不肯出战,而是要稍微等一等,至少也得确定缅军主力的确走远了,这才能出城作战。否则的话,万一莽应里这是使诈呢,就是要引诱他主力出城呢? 趁着缅军只剩下区区一万人,所谓“围城”已经漏洞百出的机会,高思廉挑选精锐出城查探消息,又过了一天一夜,终于确定缅军主力的确北返了,而且还走得很急,这会儿估计已经走出将近百里。 高思廉再不迟疑,甚至不顾当时已经是下午了,临时整编了一下军队,将那一百多高家家丁出身的中下级军官全部集中在一万新军之中,然后亲自率领这支一万人的军队出城作战。 一万新兵对一万百战精锐,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但高思廉大胆之余也有精细之处。 他没有四面出击,而是先派人在南城大造声势,做出要率军突围而逃的假象。等缅军开始紧张地往南城集中兵马,各城门的兵力都开始因为临时调动而松懈起来之时,高思廉突然率军直出北门。 北城的缅军这时候已经只剩两千左右,见城中大军杀出,缅军一边紧急呼救,又是狼烟又是擂鼓,一边集中兵马,准备和这支“不知死活”的孟族新兵硬碰硬来一场。 这种长期养成的自信早已变成了自负,而这种自负则彻底葬送了他们。 为了这次出战,胆子足够大的高思廉,把黄芷汀留给他的三千杆万历一式火枪集中了两千五百杆在军中,城楼上的火力密度已经下降到最低程度。 而这两千五百杆万历一式,在缅军自负的攻击下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高思廉用上了他在开拓华英时的一招:前排持长矛作为伪装,待敌军在比较近的距离发起冲锋时,忽然下令前排士兵插矛半蹲(刺刀阵的刀换成矛),后排则立刻开始标准三段击。 缅军再怎么号称百战精锐,说到底也无非一支冷兵器军队,他们见识过的热兵器部队也就葡萄牙雇佣军,但葡萄牙雇佣军人数太少,“排队枪毙”的场面并不能算多么吓人,所以这支缅军根本不知道大规模的排队枪毙有多么恐怖。 一场惨败就此预订。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22章 敌疲我打 高思廉出城作战发起的时间,一路急行军北上的莽应里已经抵达彪关。 彪关这地方在五十年前时,就是当时还比较弱小的东吁王朝用以防备南方勃固王朝的最主要关口。 不过主要归主要,由于当时的东吁王朝并不强大,这彪关也没雄伟到哪去。好在这座山石砌成的关隘总算还坚固,在守护王朝的过程中还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这座关隘现在已经以一摊废墟的形象呈现在莽应里面前,别说城楼早已荡然无存,甚至再也看不见一堵完整的墙。 残垣断壁,碎石凌乱,一片废墟的旁边不远处则是一座焚尸堆。 焚尸自然是明军的作为,目的倒不是凌辱死者或者震慑敌军,只是单纯的为了避免瘟疫,毕竟在缅甸作战可不同于秋冬的蒙古、辽东,这里的气温太高了,大批尸体不加处理很容易出现瘟疫蔓延的情况。 但这一大堆遗骸显然刺激了心高气傲的金楼白象王,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大王强行压抑着的愤怒。没有人敢在此时多说半句话,大群贵族、将领全都噤若寒蝉,甚至包括雷迪队长这种特殊人物都不愿意胡乱开口触莽应里的霉头。 然而,可能是莽应里近来迭遭打击的缘故,他这一次竟然罕见的没有发火,或者说罕见的压住了自己的脾气,在满脸铁青地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只是冷冷地道:“连夜行军。” 这可要了命了。 缅军此行本就是以急行军而来,莽应里和一干王族、贵族、将领倒还有大象作为坐骑,低级一些的军官和普通士卒就惨了,全靠两条腿跟着。从南下开始算起,直到北返,他们携带的草鞋都穿烂了,现在也没时间新编新制,只能打着赤脚行军。 赤脚也算了,好歹这一路是缅南平原(属于伊洛瓦底江三角洲),但夜间行军最大的问题在于蚊虫无可避免。 缅甸的发展水平如果放在大明来看,比云南广西还要差一截,虽然他们也有传统的避蚊驱虫秘药,但却不可能发放到普通士卒手中,因此一旦夜间行军,可见这几万士卒要喂饱一路上不知多少蚊虫。 缅甸的蚊虫之毒,较之广西、安南也是丝毫不差的,尽是些小儿巴掌大的巨蚊,一口叮下去就是一个大包,痒得能让人把皮抓破,鲜血密沁。 但在缅甸严苛的等级制度之下,一旦上头的贵族将领们不敢劝说莽应里,底层的士卒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被迫听令,整个大军愁容惨淡、腹诽心怨。 莽应里不在乎这些,他那白象之上的金楼是特殊构造的,精美繁复的镂雕之中暗藏着多种秘药,蚊虫蛇蝎都不会靠近,离老远就会绕着走。 至于士兵们走夜路辛苦,这可不在他堂堂金楼白象王的考虑之中,他只想要在明天清晨之前赶到东吁城南三十里处的小城奥敦。 按照莽应里的想法,明军既然在大举强攻东吁城,那么按理来说,其探马最多放个十里二十里。自己抢先赶到奥敦,休息一个上午,到中午大军吃了午饭出发,下午正好能赶上一场大战,为东吁城解围——如果战局顺利,东吁城中或许还会派兵出城,里外合击明军,那就更妙了!这样的情况下,一场大胜岂不就唾手可得? 于是在这种想法的支撑下,六万缅军主力只能彻夜不停,一路往北而行。不少士兵虽然累极,但被蚊虫咬得厉害,也根本兴不起什么困意,只是强打精神前进,同时大量透支着所剩无几的精力。 或许是由于此前的急行军本就让缅军疲惫不堪,又或许是初夏的蚊虫实在太过歹毒,总之这一夜的行军速度没有达到莽应里的期望。尽管他前后发了两次脾气,甚至下令军官拿鞭子抽打走得慢的士卒,但最终效果也不是很明显。 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缅军才算勉强进入奥敦地界,但奥敦小城仍然离他们有十几里地。 莽应里再次强行下令,让士兵们打起最后的精神,赶到奥敦了再睡。此时天色终于开始有了些蒙蒙亮,士卒们或许也是在这最后的夜色中看见了远处的小城,终于振奋了一些,尽发余力,想快点赶到奥敦,然后好好睡上一觉——此时的他们已经累得连早饭都懒得吃了。 又走了一会儿,路边开始出现连绵的小山丘。这些平原地区的小山丘并不高耸,山上也只有些矮小的树木,不过在白象金楼中睡了几个时辰的莽应里终究比常人清醒一些,忽然意识到周围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此时,缅甸东吁王朝的第二号人物、莽应里的长子和王储莽机挝也忧心忡忡地让象奴牵着他的白象过来了,刚刚接近莽应里的金楼便提醒道:“父王,这地方有些不对劲——大军经过树林,为何没有惊动鸟群?此地怕是有埋伏!” 莽应里被王储这一提醒,陡然惊醒过来:难怪我觉得不对,原来是没有宿鸟惊飞的缘故! 他突然深吸一口气,不顾金楼白象王的神秘和尊贵,高声喊道:“急令!全军警惕,结阵防御!” 然而他这一声大吼也提醒了早就埋伏在小山丘一侧的明军,同样随着黄芷汀一声令下,在黄豹的怒喝声中,作为攻坚主力的黄家狼兵猛然出现在小山山头。 狼兵们现在的装备要比以前更加精良一些了,除了开始配备明军常见的罩甲(东南亚穿棉甲太热),左手前臂上还有一块固定牢的木质覆钢小盾,至于武器倒是没有变化,依旧是狼兵特制的钢头竹矛。 其实原本高务实因为钢铁产量充足,是打算帮狼兵们换掉这竹矛的,但黄芷汀和岑凌都表示没有必要,因为竹矛既便宜又好用,有部分“内家枪”的风格和招式可用,换做铁矛并无必要。(注:传统武学界所谓的内家枪一般指岳飞开创的枪法流派,即后世电影中常见的枪身有韧性的那种,而不是更早以前的各种纯硬枪身。) 狼兵们的陡然出现,若是换做平时,缅军应该会在一定的慌乱中迅速整队结阵,但此时的缅军早已疲惫不堪,很是愣了愣才慌慌忙忙开始找自己该站的位置,列阵速度比平时慢了一倍不止。 莽应里一下子就急得额头冒汗了,他一时没空去想正在围城的明军为何会在此设伏的,只是陡然想到前次缅北回撤之时被刘綎伏击的场景。 又被伏击了!明军怎么总能伏击! 其实这就是缺马地区军队的一种通病了,即下意识把对方的探马范围和探马能力想象得跟自己差不多,从而在战场情报方面永远处于吃亏状态。早年间蒙古军灭缅甸蒲甘王朝的战争中,蒲甘王朝也经常吃这个亏。当然话说回来,那个时期的蒙古军就算硬打,蒲甘王朝也肯定打不过就是了。 莽应里这边精神一恍惚,莽机挝顿时便知道大事不妙,也顾不得父王平时的严厉,果断从象奴手中夺过赶象的器具,亲自驾着战象冲上前一些,冲着军官和士兵们高声叫喊,勉力维持指挥体系。 但狼兵岂是这种临时拉扯出来的防线能挡得住的!黄豹虽然不及其兄黄虎勇冠狼兵,但也同样凶悍,亲自提着一根反复秘制的钢头竹矛冲在前方。 他也是典型的狼兵式作战,并不骑马,而是步行率军冲锋,挡在他身前的缅军原本就不是他这种从小专修杀人技的悍将对手,加上此时又困又累,反应还比平时更迟钝不少,哪里是他的一合之将,刷刷刷几枪下去就刺死了好几人,缅军的临时防线顿时一乱。 “卑缪候,拦住那人!”莽机挝冲着一名刚刚赶到的缅军金甲大将喊道。 东南亚这些信奉佛教的国家特别喜欢金色,这种金色盔甲在高级将领中几乎是标配。不过盔甲当然不能是纯金的,那太软了,实际上都是用色泽极其类似黄金的熟铜打造出无数片小小的铜箔,然后制作为鱼鳞甲制式的盔甲。至于他们的身份如何区分,首先盔甲样式上会有些微不同,但更重要的是看头盔,一个最简单的分辨方法就是:头盔顶上的翎羽越高,其主人地位就越高。 被莽机挝叫来的这名将领年纪也不小,看起来有五十多岁,论气力肯定不能和黄豹这种年富力强的将领相比。然而他此刻对黄豹而言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他骑着战象。 即便是强如刘綎,也只能在胯下有一匹乌珠穆沁马的情况下,靠着自己天生神力的优势空手入白刃,直接把敌将从战象上强行挑飞。而如今黄豹是个步将,他显然用不了那一招。 眼看着对方抓着一丈多长的特制象矛冲过来,黄豹不敢硬来,猛然让开,下意识朝那已经冲过去大半个身子的大象捅了一矛。 然而这一矛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效果,虽然从手感上来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捅进去了不少,但实际上那象似乎连血都没流。 黄豹飞快的打量了一下,这才知道自己这一矛其实只捅进去了两三寸,搞不好只捅破象皮,连肉都没伤到。 黄豹在广西也是见过象的,但看来缅甸的象不仅体型更大一点,连皮都更厚,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知道拿下此人有些困难了,下意识朝缅军的背后望了一眼。 这一眼望去时间正好,缅军背后忽然响起了声声炮响,同时还有一大波火箭齐射而来,缅军后军原本就谈不上齐整的阵容一下子变得更加混乱不堪起来。 莽应里这时候已经回过神来,眼见得侧面是伏兵,后面也有伏兵,而另一侧又是锡当河,干脆大吼道:“全军向前杀,冲回东吁城去!” 莽机挝大吃一惊,正要赶紧去劝他父王,谁知道刚才那位卑缪候已经弃了黄豹,开始听命回撤,准备向东吁城逃命。 他路过莽机挝的白色战象时顺手用象矛的矛竿拍了拍它,让它也开始转向,同时朝莽机挝大声道:“殿下,明军早有准备,此战他们以逸待劳,我军已无胜算,还是先撤回东吁城再作计较!” “不行,明军必然还……”莽机挝正要反驳,那卑缪候已然压低声音打断道:“殿下慎言,此乃大王的决断!” 莽机挝凛然一惊。 他自己的老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这做儿子还能不清楚?没有谁能够质疑他这位金楼白象王的决断,尤其是在局面不利的情况下,谁敢质疑他,都是在求死。 然而问题是,莽机挝觉得明军既然设伏得如此之准,既有从侧面杀出的这支强军,又有背后的伏击,那没理由前方就没有伏兵了啊! 莽机挝深知东吁王朝内部其实一直暗流汹涌,父王一定不能出现什么意外,因此在知道无法劝说的情况下只能赶紧驾着战象赶到莽应里身边,道:“父王,明军在我侧翼和后军设伏,儿臣恐怕他们在前军也有伏兵,儿臣请命探路。” 莽应里先是一惊,继而微微眯眼打量了自己这位长子一眼,呵呵一笑,道:“我儿孝心可嘉,那你且去探路。不过你要记住,到了城外不要立刻进城,须得有个王储模样,伴驾于金楼白象之旁才能进城,你明白吗?” “是,儿臣明白。”莽机挝心里当然明白,他这父王疑心病极重,刚才这个说法看似是提醒自己身为王储,身份贵重,其实是怕自己先进了东吁城——如今他这大王还在城外,城外又有明朝大军,关键是眼下还是个战况不利的局面,要是自己进了城之后不放他这位金楼白象王进来…… 但莽机挝没空想那么多了,匆匆领命,随意集中了万把人的前军就去开路了。 莽应里也不肯在这种遇伏的地方多待,匆匆下达全军突围的命令之后就开启了跑路模式,也不管这些又困又累的缅军根本跑不过狼兵,被杀得尸横遍野。 黄芷汀此时并未站在狼兵冲杀出来的小山丘上,而是被一大群阮松的部下簇拥着在后军的位置——原来刚才放了一轮炮和几轮火箭的军队不是高家的警备军,而是阮松所部。 阮松本人匆匆从前方策马跑了回来,老远就一脸喜色地大声报告道:“都统料事如神,莽贼果然向前突围,往东吁城而去了。” 黄芷汀面上沉稳之极,心里却大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其实也是在赌,赌的就是莽应里在离东吁城如此近的距离被伏击,第一个想到的必然是向城中逃命,逃回自己的老巢。 然而一心想要取得大胜的黄芷汀等的就是这一幕! 因为此刻在前方埋伏着的,是远征军中火力最强,且已经列好阵势的金港警备军!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123章 王储之死 当一万精疲力尽的缅军遭遇七千以逸待劳的金港警备军时,会发生什么? 答案:会发生屠杀。 缅军是一支冷兵器军队,而普通缅军也没有多少像样的防护,面对已经在高务实的全力推动下进入到几乎纯热兵器时代的警备军,本来就胜算渺茫,更何况现在还有诸多不利因素加诸其身? 莽机挝乘象而行,可谓站得高看得远,最先发现了前方严阵以待的金港警备军。他虽然心中猜到会有这一幕,但金港警备军的阵型还是让他有些讶异。 这位缅甸王储今年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在军中“锻炼”的时间不低于十年,可不是没有见识的,只是以往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密集、如此严整的战阵。 他的第一反应是:明军站得如此密集,若是有一阵箭雨下去…… 这个想法是如此的诱人,看起来似乎也很可行,因为他发现对面的明军似乎只有火枪。 葡萄牙军事顾问雷迪队长曾经对他说过,单靠火枪手是很难取得胜利的,因为对方只要能承受一到两轮齐射的损失,就能冲杀到没有冷兵器掩护的火枪手面前大肆屠杀,此时毫无抵抗力的火枪兵便会很快失败。 莽机挝也见过雷迪队长擅长的战术,他通常用长矛兵排成三个横队,每个横队正面为五十至六十人,纵深为二十列。在四个边角上则是排成密集方队的火枪兵。宽度约为五十丈,纵深三十丈多一点。方阵的四边外侧各排列着一列火枪兵,并且会派出一支独立的分遣队,从事小规模出击。 眼前的这支明军却不是这样使用兵力的。 莽机挝看得分明:明军整体上来说似乎形成了一个品字形布局,前方的口字是个横向的长方形,相比于后方的两个口字,这个顶在前方的阵容格外巨大。 后方的两个口字远小于前方这个,但此时离得较远,天色也还没大亮,莽机挝看不十分分明,根据经验来说,很可能是骑兵——否则不能解释为何人数那么少。 莽机挝认为后面的两个小口字暂时不必考虑,因为既然是骑兵,人数又如此之少,那么功能无非两种:一是在主力接战之前进行侧翼骚扰,二是主力分出胜负之后负责从侧翼冲突而入,扩大战果或者掩护撤退。总之骑兵太少的时候,面对阵容齐整的步兵,优势也谈不上很大,何况缅军还有象兵。 至于明军的主力,那个大口字所摆出的阵型,莽机挝认为只要付出约莫五百人左右的伤亡就能击败——按照冲锋速度而言,死五百人足够冲到他们面前了。 于是莽机挝毫不迟疑地下令:“整队,保持阵容逼近至三百步,然后发起冲锋!” 目前没有火枪能打三百步,这是莽机挝在雷迪队长处得到的答复。三百步,约等于后世的一百五十米——滑膛枪时代的子弹并非不能打这么远,但打到这个距离的子弹已经没有多少杀伤力了不说,子弹本身也会因为精度不够,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雷迪队长的话其实问题不大,因为此时的欧洲火枪就是这个水准,唯一的问题是他并不知道万历一式的枪管内已经有了四根浅直的膛线,而且火药配比优良,甚至还是颗粒火药,三百步距离上,万历一式其实还是有一定的杀伤力的,精确度也比普通滑膛枪高了不少。 但莽机挝最大的问题还不是小看了万历一式火枪,而是他错估了明军后队的两个小“口”字中,其中一个并不是骑兵,而是炮队。 陆师的火炮虽然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都远不如自家舰队的火炮,但也依然拥有一百二十门火炮,其中二号炮三十门,三号炮九十门。 缅军向前推进,离明军的炮兵阵地还有两里远时,警备军的炮队就开炮了,首先开炮的当然是体量和射程都更大的二号炮。 莽机挝只看见远处火光连闪,紧接着便听见“砰砰砰砰”一阵连环巨响,恍惚间似乎有些黑点砸进了缅军大队的人群或者附近。 接下来便是一阵凄厉的惨叫,缅军中一些倒霉蛋被实心炮弹砸中,尸分体裂。余势不绝的炮弹有些砸得地上泥石飞溅,有些顺势又在乱滚中继续撞死更多的倒霉蛋。 不是极有对抗火器军队经验的老兵就没有不怕炮的,毕竟这玩意不光威力大,关键是还没法防备,它要谁死也全看运气,所以缅军顿时出现了一波混乱,有很多人下意识抱头鼠窜,似乎是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一般。 莽机挝虽然没料到明军远征万里居然还带着不少的“红夷大炮”,但他也只是一开始惊了一惊,很快便反应过来,大吼道:“红夷大炮打得极慢,不必惊惶!立刻列队,逼过去就行!” 王储到底是王储,还是有些威严的,缅军的慌乱很快消失,几个带头逃窜的士兵被督战队当场斩杀,剩下的缅军再次恢复阵型,继续往前逼近。 明军的第二轮炮来得比莽机挝预计中要快一些,但此时此刻,这一点点变数已经不会让他改变计划了。再说从刚才的情况来看,大炮这种东西威力虽然的确巨大,但因为是实心弹,实际上真正打死的人并不多,作为一军主将,没有必要为了大炮的轰击而特意做出什么改变。 然而到了第三轮炮响起之后,情况就开始出现变化了,因为这一轮炮明显比刚才要密集许多,原本缅军在强令之下已经勉强克服了对大炮的恐惧,但这一轮炮似乎又将他们吓住了——从天而降的实心弹明显增多,而且也很少有打偏到旁边荒地中去的炮弹了。 缅军的阵营中出现了大批惨叫,到处是碎尸断肢横飞,鲜血脑浆乱溅,刚刚明明已经稳固下来的阵势马上再次出现了混乱和松动。 这个情况大出莽机挝的预计之外,他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强大的炮阵,即使是葡萄牙雇佣兵也达不到这个火力密度——当然这也和葡萄牙人兵力太少有关。 莽机挝第一次感觉到父王挑衅大明恐怕是一个巨大的战略失误,但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现在可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 他果断下令:“全军冲锋!” 缅军上下都松了口气,因为即便是普通缅军也知道一个道理:冲到明军阵地上和明军短兵相接之后,是不可能继续遭到大炮轰击的。 唯一的问题是冲锋的距离就变得太长了。哦,不对,还有另一个意外的问题:象兵们发现战象不听指挥了——战象虽然威猛,但有两大弱点:怕火、怕巨响。 三轮巨响之下,一次比一次密集凶猛,这些战象已经开始陷入疯狂,象兵们为了避免战象踩死撞死自家人,只能勉为其难地强行把战象带偏,一百多头战象全都乱哄哄地跑出了战场之外。 莽机挝幸好是离得远,他的战象虽然也惊惶了一阵,到底是被象奴给安抚了下来,没有把他给带跑或者干脆摔下来。 但此时莽机挝没空关注自己,他在关注自己的军队。人不是机器,冲锋这种行动就像是百米冲刺,属于爆发力而不同于耐力,何况还是在负重状态下,所以莽机挝也很担心这次在过远的距离发起冲锋会不会导致冲过去之后没有后继之力。 而在缅军发起冲锋的同时,立于对面的主阵地后方一处小山坡上的高思进就冷笑了一声,稳稳地下令道:“前两排摆刺刀阵,敌军抵近至一百五十步时开始第一轮校射弹,一百步时开始三段击,三列横队打完直接后撤清理枪管,后三列跟上循环。” 缅军的噩梦,随着高思进的命令开始了。 莽机挝见自己的大军抵近至两百步时明军仍不开始射击,当时还心头狂跳,以为对面明军虽然看起来阵容齐整,其实却是一群银样蜡头枪,准备个第一波弹药居然如此之慢。谁知道到了一百八十步时,明军前两排忽然“化枪为刀”,亮出了明晃晃的“长筒短刀”。 但这还无所谓,麻烦在于他们立刻蹲下了,两排明军将这“长筒短刀”错落有致地竖了起来,高低搭配,如刀做的篱笆一般挡在前方。 然后真正的危机出现在缅军冲到大概一百五十步时,后面的明军开始以一横排一横排的齐射发威了。 当缅军前锋一下子倒下至少百余人的时候,莽机挝的心仿佛被人猛揪了一把:这些明军的火枪恐怕比葡萄牙人的还厉害! 明军很快“回应”了他的怀疑——第二轮齐射以极快的速度到来。 依然是一列火光闪动,在白烟飞扬之下,缅军前锋再次毫不意外的倒下一百大几十人。而最惊人的是,这两轮齐射之间,缅军只向前跑出了大概二十步的距离。 要糟! 莽机挝心底发寒,明军这火枪齐射的间隔时间比葡萄牙雇佣军的表现还要惊人,这场仗只怕要坏…… 当一个人出现预感的时候,好的预感基本都是在做白日梦,而坏的预感则通常很快应验,莽机挝马上就发现自己乌鸦嘴了——即便他刚才并没有说出来。 缅军又上前冲了一阵,继续挨了三轮齐射,然后……就崩溃了。 因为当他们冲到离明军只有八十步左右的时候,对面明军脸上的嘲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他们当然更能看见那立在前排、刀尖高低错落有致的刺刀阵。 冲上去?这是自杀啊! 那些明晃晃的半截窄刃尖刀,光从冷冽如冰的刀身反光就看得出来,全都是一等一的宝刀,就算穿了明光铠也未见得能挡住,何况他们这种大多完全不着甲的? 再加上本身早已疲惫不堪,冲锋距离又太远,现在根本就跑不动了,于是缅军的势头几乎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 缅军慢了,明军可没慢。警备军的射击一刻未曾稍停,在缅军的犹豫中再次打出两轮齐射,此时缅军已经损失了至少超过了一千五百人。 一千五百人在一万多缅军中占据的比列看似不高,但要知道冷兵器时代的军队根本承担不起多高的直接战损,一成战损就崩溃的例子比比皆是,缅军现在还没崩已经近乎奇迹了。 然而这个奇迹的来源有些可笑:一是他们知道背后危险,想要冲过当前明军的阻拦回到东吁城中;二是刚才这几轮齐射发生得太快,而他们又在冲锋的过程之中,根本来不及“发现”自己身边损失了多少战友。 但此时面对明晃晃的刺刀阵和对面火枪兵们脸上的嘲讽,他们忽然意识到——我前面的战友哪去了?我为什么顶到这前面来了? “??????????!”(缅甸语:逃命啊。) 随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声惊呼,许多缅军士兵开始四散奔逃,冲锋的阵势一下子就混乱起来,如沸汤浇雪一般,化为无形。 有些缅军朝战场两旁夺路而逃,有些缅军掉头就跑然后撞倒了后方还搞不清状态、仍在继续往前跑的战友,总之整个战场一下子就瞬间乱套了。 莽机挝本想重整旗鼓,但他马上发现这是徒劳的,因为处于最后方的督战队下意识想阻止溃兵,却马上被淹没在了溃兵的浪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储殿下马上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而且根本不可挽回,马上控制着战象转身欲跑。然而这时候他又惊讶的发现,对方品字阵的后方另一个“口”字早已不见,而在他的侧翼,一支约莫五百人的骑兵队伍正以冲阵之势朝他所在之处杀来。 莽机挝刚才为了一举击溃明军,自己身边的亲兵大多都充当督战队派了出去,现在身边仅仅两百人,而战象则早就跑散了,只剩他自己身下这唯一一头。 换句话说,他现在真是“鹤立鸡群”,卓尔不凡,实在是明军的最佳目标。 战象是跑不过奔马的,莽机挝惊得一脑门冷汗,甚至顾不得让人接应,就打算直接跳下战象逃命。 然而这已经太迟了,明军骑兵虽少,但胯下都是好马,转瞬之间已经杀到眼前不远处。 此时的明军连腰间的马刀都没有抽出来,而是全都拿着一杆缅军未曾见过的短枪,这枪的枪身比一般的火枪短了一半,但神奇在于竟然不需要点火——他们已经朝着莽机挝的方向直接开枪了。 “砰砰砰砰”,也不知响起了多少枪身,莽机挝只觉得身上好几处地方传来剧痛,伴随着强烈烧灼感,让他发出凄厉地惨叫。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听到最后的声音是欢呼般的汉话:“敌将已死!尔等还不弃械投降,更待何时!”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oviet2003”、“尘*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24章 惊喜连连 如果说遇伏导致的战阵混乱和士气下滑还可以通过强力将领的指挥和号召来扭转,甚至严重的精力体力透支也可以用“不拼就死”的心态引导来暂时克服,那么身为王储的莽机挝之死,就彻底让缅军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王储都被人轰成马蜂窝了,这场仗还有得打? 冷兵器时代战争中核心人物的作用,远不是后世高科技战争时的情况可以类比,因此莽机挝刚刚倒下,之前已经开始出现崩溃之势的一万余缅军就像雪崩一样,在短短一瞬间整体坍塌。 兵顾不得将,将也找不到兵,一切全然乱了套。说狼奔豕突都太褒义了,缅军现在根本就是一万多只无头苍蝇在四散奔逃,任何的编制、体系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军或者说金港警备军方面眼下最大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即他们的主力步军无法在这种时候打响全面反攻或者说肆意突进扩大战果,只能依靠仅有的五百骑兵收割生命,或者逼降缅军。 而问题在于,缅军虽然崩溃,但人员损失其实并不甚大,此刻加上自己出现的踩踏等意外死亡在内,这支失败的缅军仍然有一万出头,单靠五百骑兵明显留不下他们。 幸好此时后方的狼兵们也赶着莽应里的主力过来了,从局面上来看,仿佛是加在一起才一万五千人左右的警备军和狼兵在前后堵截高达五万余人的缅军,场面极其诡异。 好在那五万余缅军就像两个铁锤之下的棉花,不仅能往中间缩,还能往两旁膨胀——许多人一看局势不妙,纷纷朝两旁跑去。然而东面是锡当河,多数不会水的缅军下意识不会朝东面跑,而是都往西面狂奔。 西面是连绵的小山丘,他们认为只要翻过山丘,明军就不会再追来了,甚至莽应里本人也这么想。 莽应里已经放弃了象征他至高无上地位的金楼白象,现在骑在哨探部队的战马上,身上原本穿着的华贵金甲也早就让给了一位体型跟他极其相似的亲卫,他自己换了一身寻常探马的战袍,甚至战袍上还有几个不知哪来的窟窿,脸上还特意抓了几把泥乱涂乱抹了一气。 昔日曹孟德被马超逼得割须弃袍之时,大概也不会比如今的莽应里更窝囊落魄。 带着两百多哨探骑兵与一干败兵冲上小山丘的时候,莽应里回头看了一眼正打算合围、开始强逼缅军跪地缴械的前后两支明军,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听到自己身边的一干人等忽然齐齐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连忙朝前方望去,却见一支约莫五千人的明军已经在小山丘下放严阵以待了,而最让他心中发寒的,则是这支明军的几根大纛上飞扬着硕大的几行字。 “安南都统司副都统使黄”、“缅甸远征军总兵官黄”、“越东镇守使黄”、“钦封三品诰命淑人黄”。 莽应里其实都没看完,因为别的不用看,只要看到“缅甸远征军总兵官”这几个字就已经清晰无误的明确了来人的身份:这是南线明军主将亲自来了…… 莽应里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般软了下来,若不是身边的卑缪候见机得快,一把将他抓住,这位金楼白象王差点就直接一头倒栽下马去了。 “大王勿惊,咱们还有机会。”卑缪候连忙小声说道。 “还有机会?”莽应里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忙问道:“什么机会?” 卑缪候压低了声音:“乱军猛冲之下,咱们趁乱纵马趋城……” 莽应里立刻明白过来,人也一下子就精神了,猛然一挺胸脯,抽出腰刀大喊一声:“儿郎们,敌军不多,我等与其等死,不如就此冲出去,还有一线生机——杀啊!” 他身边跟着逃过来的大批逃兵刚才看见明军列阵相迎的时候已经腿都软了,但听了这话也陡然“明白”过来。 对啊,对方人数也不多,咱们冲过去不就行了? 于是一个个顿时激昂起来,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猛然向前发起了冲锋。 正在阮松中军督战的黄芷汀见状冷哼一声,森然下令道:“弓箭士齐射两次,全军反冲锋,我要彻底打垮他们的斗志!” 阮松大声应诺,高声下令:“都统有令:弓箭士齐射两次!” “嗖嗖嗖嗖!” “嗖嗖嗖嗖!” 两波箭雨,搜刮了正前方一两百条人命,以及更多数倍的伤者。 阮松本人全副披挂,一夹马腹,怒喝道:“演州卫,随我杀!”说着自己便猛然冲了出去。 这位阮倦的爱将虽然在此行的远征军中低调之地,但果然也不是易与之辈,竟然主动带头冲锋。 此时的莽应里等人已经悄悄拉过马头,朝右前方斜斜里奔出,根本不和阮松硬碰硬。但那些逃兵们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仍然鼓起勇气冲了过去。 一支生力军和一支体力几近崩溃的乱兵,战斗力上的差距何止倍计?阮松没花多少力气便带将正面之敌强行冲散,缅军逃兵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大多瘫软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了。 “跪地弃械,投降免死!” “跪地弃械,投降免死!” 约莫两万人体力精神全部崩溃的缅军终于顶不住了,就此弃械投降,任由明军宰割也懒得再多动一下。 黄芷汀满意地点了点头,朝反身回来的阮松问道:“可有发现莽贼踪迹?” 阮松摇了摇头,对着一群押送着几头白象过来的士兵指了指,面色忧虑地道:“找到了莽贼的白象和那具‘金楼’,但莽贼本人可能逃了,他的金甲穿在一名亲卫身上,人已经被抓,都统要审问吗?” 黄芷汀猛然转头,看着已经逃出老远的那一百余骑缅军“探马”,恨恨地一跺脚道:“千算万算,居然还给他金蝉脱壳了!” 追是没得追的,金港警备军靠着高务实这位东家,好歹还有五百骑,而阮松这里的演州卫甚至一百骑都不到,能够胜任探马差事就谢天谢地了,这点人追上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毕竟对方的骑兵虽然也少,但肯定会死保莽应里。 黄芷汀现在也开始觉得高务实一直要培育新马种的想法真的很有必要了,这年头打败敌人或许只需要步兵和炮兵,但要想趁势打个全歼级别的大胜,没有骑兵那是真的难,尤其是在兵力还少于对方的情况下。 两处战场都开始进入“收降”阶段,这种事不需要黄芷汀亲自指挥,她开始思索起接下来该怎么办。 但她还没有进入思索,高思进已经匆匆前来报喜了:金港警备军方面已经确定,在刚才的作战中击毙了缅甸王储莽机挝! 黄芷汀听了也有些惊喜,虽然没有达成全歼的计划,但总算是得了个有分量的首级! 她立刻当众夸了高思进几句,喜得高思进红光满面。这时黄豹也来了,他这边收获也不小,虽然没有莽机挝这样分量的进账,但也抓了一溜的爵爷、将领,林林总总得有几十个。 黄芷汀终于也笑逐颜开了,缅军这一把大败可真是够惨的,虽然因为莽应里逃走之故不能算全歼,但这支缅军主力算是基本全折在这儿了,军中高层只怕也损失了个七八成,这了不是什么伤筋动骨,这是脊梁骨都打断了啊! 不过,作为当年跟着高务实打满安南之战全场的黄芷汀,她是不会在现在就得意忘形的,因为从高务实当年的经验来看,此时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收降战俘,这一条甚至还要摆在击破东吁城之上。 于是黄芷汀二话不说,立刻下令三大将领好好看管战俘,饭给半饱,宣传到位——宣传明军的好,莽贼的坏;跟着明军前途无量,跟着莽贼取死有道……等等。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不在意东吁城的得失,实在是兵力不足没办法。此战之后,估计俘虏得有差不多五万,而她手底下自身都才两万人,若是这一大帮降兵没处理好,别说东吁城了,到时候被莫名其妙翻盘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到了第二天,她的这种担心一下子就少了很多了,因为高思廉这家伙居然带着两万勃固警备军风尘仆仆赶了过来,让她手底下的兵力一下子翻了倍。 高思廉是真有两把刷子,他竟然带着一帮新兵把围城的缅军给彻底打趴下了!战绩也是极为耀眼:当场阵斩了一千七百多人,俘虏了五千六百多,剩下的……逃散了,这没法子,高思廉手底下也没几个骑兵,强求不得。 高思廉这两万人一到,黄芷汀的主力就解放出来了,因为让孟族士兵看管缅族俘虏,那简直一点都不必担心会让人逃跑或者闹事——双方可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啊! 高思廉本人居然也很赞同这个安排,因为他觉得这样可以加深两族仇恨,反过来让自己麾下这支新军变得更加血勇。 不得不说,搞殖民的人,心态就是不同。听说这厮小时候没成为难民时,还旁听过两年私塾,现在却居然一点儒门子弟的风范都没了,一心一意挑动缅孟两族的民族矛盾,好方便东家将来的统治。 “东家将来的统治”这事儿,可没人跟他提过,高务实也从来没有对下提过这种话,全都是下面的人“懂了懂了”,而高思廉就是坚决持这种态度的。 在高思廉看来,现在的安南既不姓莫,也不姓朱,它就姓高!在安南,没有谁的话有东家的话管用,“莫”是挂名,“朱”是挂名的挂名,惟独“高”,才是它真正的姓氏。 安南如此,缅甸为何不能如此? 至于说忠君报国什么的,高思廉完全没有这个概念。 在他的思维里,有两条最简单最朴实的道理:第一,我高思廉的命是东家救的,要不然多年前就饿死在卫辉了,所以东家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的命都是东家的;第二,家丁首先效忠的是家主,东家就是我的家主,我当然一切为东家考虑,这在整个大明都是一样。至于说东家要效忠谁,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个家丁,我管得着吗我? 黄芷汀的机动兵力得到解放,立刻再次对东吁城形成了包围。 意外的是探马告诉她,说在这一天的时间里,东吁城里的人似乎傻掉了,居然没有大举出逃,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这个疑问没有持续多久,确切的说只有不到两个时辰,黄芷汀就知晓了答案。 东吁城里的人没地方逃了…… 因为,北方的阿瓦城投降了。 这个震撼的消息不是探马打探来的,而是刘綎部派出的一队骑兵送来的,整个事情听起来虽然很有戏剧性,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奇怪。 事情的经过不算特别复杂,可以简单的交待一下:阿瓦城的主将名叫莽猛,此人也是莽应里的王叔,爵封东吁候。 东吁乃是缅甸的王都,莽猛能够封为东吁候,显然是缅甸先王莽应龙时期数一数二的重臣。但先王时期的头号重臣到了新王时期,日子可未必能好过到哪去,这是天下皆知的道理,莽猛的情况基本也类似。 莽应里这厮极其多疑,在登基之后一直很防备自己的几个王叔,因为缅甸的军制其实说起来比较“原始”:莽应龙当年好比“总瓢把子”,威望卓著,兵力也最强,但几个弟弟手底下却也都有各自的兵权,其中又以东吁候莽猛为最。 莽猛当年对莽应里其实没多少好感,对于他的继位也没有很痛快的表示支持,只是沉默的接受了。这就让莽应里很怀疑他的立场,常年把卑缪候放在莽猛身边作为钳制。 然而前一次北线战败之后,莽应里急于南下平叛,又不想把平叛的功劳分润给东吁候莽猛,于是便让莽猛镇守阿瓦。 莽应里当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并不觉得莽猛会投降大明,因为在他看来,莽猛就算再不靠谱,但他是缅甸王族啊,大明如此大动干戈,显然是动了真怒,怎么可能收降一个缅甸王族? 结果这事儿就悲剧了,刘馨劝说她大哥亲自写信,邀请莽猛一晤。 刘綎本来也觉得不靠谱,但架不住妹妹一直是他老刘家的智囊,最后还是照办了。 于是就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刘綎先退兵十里,双方约定在城下相见,各自不得带超过二十人的护卫。 结果莽猛如约带了二十名护卫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时候,发现刘綎居然只带了他妹妹,两兄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见了这位阿瓦城守军主将、缅甸东吁候。 接下来就不必细说了,刘綎负责气场,刘馨负责谈判。东吁候莽猛也不知道是被忽悠瘸了,还是早已在寻找退路,总之双方一拍即合,当场达成了协议——莽猛算是临阵起义。 于是莽猛回城,将近四万缅军高举义旗,开城迎接大明天兵。 缅甸北方第一雄镇阿瓦城,就此易帜。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坐在小酒馆门口”、“秦朝小驻”、“书友141205205311512”、“ddfdgds”、“尘坠微城”、“系统崩溃”、“书友160601214709757”、“小胖”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25章 吃南掌,望暹罗 阿瓦城投降这件事,并不是一起孤立事件,事实上它还立刻导致了连环变数。 离阿瓦城最近的蒲甘城是头一个得知消息的,然后蒲甘城守将、勃生候莽固立刻改旗易帜,宣布响应东吁候莽猛了。 不仅如此,莽固还十分积极主动地提出要“清君侧”,甚至说自己已经派出了兵马——他还真派出了一万大军,只不过那支兵马是之前应莽应里的要求派给东吁城的援军,后来由于莽应里懒得等,就先南下了,结果那支兵马到现在还没赶到东吁城。 其实这里莽固本身就玩了个滑头,最早前他就交待了他领兵的长子,让其慢慢走,不要着急赶到东吁城。他当时这么说的目的本来是为了保存实力,因为他猜到以莽应里的脾性,多半等不及这支援军就会出动,于是他就可以减免损失。 但他也没料到莽应里南下平叛居然如此不顺利,勃固城还没收复,东吁城居然反而被围了,紧接着东吁候莽猛又带着眼下兵力最足的阿瓦城投降了大明! 这一圈搞下来,缅甸的局面一下子就变得不可收拾。 莽固又不蠢,二话不说就立刻见风使舵改变立场,并且一边宣布投诚,一边宣布“清君侧”。当然这个“清君侧”是胡说八道,并不是真要去打东吁城,他在宣布之前就已经派出快马,召回自己的长子和那一万大军了。估计要不了几天那一万大军就得往回赶,到时候的说法肯定会变成“东吁城自有大明天朝处置,无须我等外臣插手”。 蒲甘城一降,缅北局面彻底崩盘,离其不远的林汗城马上也表示“天朝吊民伐罪,罪臣等被迫附逆日久,今王师即至,自当任由处置”云云,并且连夜派出两拨人马,一路向东北方向的刘綎表示臣服,一路向东南方向的黄芷汀表示臣服——这倒也不是一女二嫁,主要是这位林汗城守将也搞不清明军这两路主将到底谁说了算,只好本着拜神拜全的态度行事。 接下来就土崩了,宣利差怛罗城和卑谬城也一前一后宣布“本城不设防,任由处置”。当然,它们这俩城其实设防不设防意义都不大,因为它们离东吁相对比较近,原本驻军就少一些,又被莽应里调走了主力,现在两个城加起来才不到一万兵,守城等于是找死。 此时莽应里大败于东吁城南郊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两城,它们没有选择了。 想想看,六万大军都被明军远征军两万人一战打得全军覆没,堂堂金楼白象王几乎是仅以身免。它们这俩城一个剩四千兵,一个剩五千兵,还都是二线部队,能挡得住南北两路明军主力的夹击吗? 做梦都没这么美啊!没听说明军动不动就是“万炮摧城”么? 缅甸的几个大城,就此算是基本全部降了,但意外的是,包围着东吁城的黄芷汀却似乎并不急于攻城,虽然在东吁城外摆了一百多门大炮,却根本不开炮,每天就这么沉默地围着,不知道在等什么。 又过了三天,黄芷汀和刘綎在信使来往中达成了一项类似于协议的东西,双方以林汗城为轴线划分临时占领区,刘綎与邓子龙所部不南下,黄芷汀所部也不必北上。 其实究其原因很简单:双方的兵马都不够用。 刘綎和邓子龙所部,还包括了最近从云南陆续南下的援军,加在一起也才三万多不到四万,而缅北光莽猛就有将近四万降军。再加上蒲甘城和之前见风使舵又投靠回大明的外附宣慰们,刘綎和邓子龙两部要靠手底下这三四万人震慑将近十万大军,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黄芷汀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之前勃固-东吁一战,前后俘虏超过五万缅军,而她手底下精锐只有不到两万(战损了一些),加上勃固警备军在内,也只是和降兵数量勉强相当。然后林汗、宣利差怛罗、卑谬三城的降军也过万了不提,关键这每个城还都得派兵去“收复”,自然也没有余力北上。 实际上,黄芷汀甚至不敢轻易分兵去镇守地方,于是跟部下们一合计,干脆下令他们三城派兵来支援她作战。 这当然是瞎说,她可不是高务实,能动不动就大肆花钱收买降军。她现在的情况反倒和东吁王朝的霸业类似,靠的完全是武力威服,又哪敢派缅军打东吁城?就不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 其用意,无非是抽空三地兵马,自己则派出少量孟族人出身的勃固警备军去占领这些城池,三个城每处派两千,一共六千兵马而已。 这也是从高务实平安南的手段中活学活用,典型的强干弱枝之法——只要我主力始终保持集结,你们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以免遭我雷霆一击。 这就好比一群人围着李寻欢,明知道他手里只剩一把飞刀,却谁也不敢上一样——谁上谁就得死啊,那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喽。 事实上缅甸各方也大致能猜出黄芷汀和刘綎的用意,然而这种阳谋就是你光知道没用,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这才是硬道理。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远征军的另一路已经攻克了南掌国都万象,缅甸东吁王朝扶植起来的傀儡南掌王乌巴律自戴刑具出城请降,刀家姐弟二人根据约定,将乌巴律转交给了明军安南远征军主将阮潢。 阮潢自己当然是不要乌巴律的,这是高务实点名要的人,不仅要了乌巴律本人,还包括他的妻儿。 高务实这么做,当然也不是出于什么人道主义精神,他是要掌握一个能够威胁刀氏姐弟地位的人,万一刀氏姐弟将来不听话,他手上才有人能取代——老南掌王塞塔提拉的儿女能继位,他的弟弟乌巴律当然也可以,乌巴律的儿女当然也同样可以。 所以这一家子将会被转移到升龙城去,反正升龙城真正的主人是高务实,又有警备军在,乌巴律一家到了升龙城,南掌国就稳妥多了。 阮潢此来带着一万五千精锐,其中包括他本部五千,莫玉麟和阮倦部各两千,外加六千升龙警备军。但是拿下万象的功劳基本全是升龙警备军的——警备军炮多,直接轰开了这座南掌新都的城墙(万象成为南掌国都现在还只有二十三年历史)。 对于这个战绩,阮潢当然是不甘心的,他现在早就服了高务实的手段,造反什么的是不敢想了,但既然不敢造反,那就得好好表现,不然凭什么保持地位? 于是,阮潢展现了他圆滑的政治手段,一通忽悠下来,没有兵权的刀家王子诺皎固蒙继位为南掌王,比亚觉公主虽然掌握着南掌国“义军”一万多人,但却只得了个怪异的“议政长公主”名号。 不仅如此,阮潢还热情地推荐议政长公主殿下积极学习升龙警备军,说是为了让南掌国强军强国。 比亚觉这个议政长公主其实并没有太强的执政能力,她拉扯出义军来的目的主要是为父亲报仇,现在大仇得报,根本不大想管事,对于这个意见很是赞同,毕竟升龙警备军几轮炮击就轰开万象城墙的威风实在让她记忆深刻。 于是乎,大批出身于升龙警备军的军官开始进入这支义军,这一万多义军虽然挂着南掌国新“御林军”的名头,实际上已经完成了私底下的“资产转移”,成了警备军的附属部队。 不仅这支嫡系,连收编的南掌国其他军队,也在阮潢的操作下实际掌控在了升龙警备军的手中。阮潢对此很是满意。 阮潢这人一直都是聪明人,他虽然在其中出了大力,但自己绝对不朝南掌军队伸手。他心里明白得很,高务实在安南的地位已经完全巩固了,别看自己手头还有些军队,实际上只要他敢有任何异动,两大警备军随时就能收拾了他。 所以,他现在宁可仗着自己儿子在高务实门下读书这一层关系,好好巴结这位安南太上皇,也绝不会傻兮兮地做任何可能犯忌的蠢事。甚至他还有一种以退为进的想法,就是这次大战之后就向高务实请辞,尤其是要交出自己独立的兵权。 这两三年下来他也看清楚了,高务实是个很有分寸且很要脸的人,自己只要交出兵权,高务实一定不会亏待他。相反,这兵权只要有一天留在手里,高务实就一天不会把他真正当做自己人。 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唯有迎合了。 阮潢认为,在安南三大本土军阀之中,如果自己第一个交出兵权,高务实就算从千金买马骨考虑,也一定会重用自己。 至于说兵权交出去之后,将来安南是否还有机会复国……呵呵,安南复国有我阮潢什么事吗?就算复国了,轮得到我阮潢当都统使、当国王、还是当皇帝? 既然不能,那当然就要选择跟一个最强大又最仁慈的大哥混喽。 缅甸一开始就没直接掌握南掌,靠的是傀儡王乌巴律的间接统治,而现在既然“大明天兵”把国都万象都轻易收复了,南掌国内顿时传檄而定。 整合了一下兵马之后,阮潢留下五千人镇守万象、控扼南掌,自己则带着两万多人再次启程,直奔暹罗的彭世洛而去。 彭世洛乃是暹罗大城王朝的陪都,也是黑王子纳黎萱镇守的地方(注:彭世洛此时在明朝其实名为“波勒”,但这个太冷僻了,考虑到阅读习惯,故以今名称之)。 按照事前约定,安南远征军进入暹罗境内之日,便是纳黎萱宣布起义、反抗缅甸东吁王朝统治之时。 从万象到彭世洛,虽然是“跨国”,但其实并不太远,只有不到六百里路。而双方的约定还不需要远征军抵达彭世洛,只要进入暹罗地界就算,因此仅仅过了三天时间,纳黎萱便得知安南远征军已经进入暹罗的消息。 黑王子果然是个果断之人,连招呼都没和他老爸打一个,直接在彭世洛宣布起兵反抗缅甸暴徒。 没错,他用的不是“暴政”,而是“暴徒”,意为他根本不承认缅甸统治了暹罗。 缅甸在南掌没有驻军,但在暹罗倒是有一些驻军的,只是这支军队并不在彭世洛,也不在国都大城,而是在彭世洛府更北的清迈。 清迈本是大明的“八百大甸宣慰司”所属,且是治所。不过这地方被东吁王朝侵蚀得很早,现在已被当做是缅甸本土了,因此东吁王朝在这里驻扎了三万军队,用以“坐北朝南”压制暹罗。 巧得很,黑王子纳黎萱集合起来的兵力差不多也是三万,其中一万六七千左右是他的“起家部队”,剩下的一万三四千人则是起兵之后临时汇聚起来的。 虽然是临时汇聚,但这些部队并非随便抓点流民充数的那种,而是彭世洛及周边地区一些豪强们的家奴以及僧兵——不是只有少林寺才有僧兵,像暹罗、南掌这种佛教势力极强的国家,一些大寺院很多都豢养着数量不等的僧兵。 由于东吁王朝的统治很是蛮横,又十分苛刻地要求各种贡品,因此这些豪强、寺院都是支持纳黎萱的,反倒真正的贫苦百姓无所谓——东吁王朝又不直接统治,他们要求的贡品都是类似于加派,是在暹罗“吃大户”,所以“大户”才是反抗东吁王朝的主力。 大户既然是大户,手里当然有权有兵,被吃了利益显然不甘心,因此对纳黎萱的支持近乎不遗余力,让他仅仅在彭世洛和周边地区就得到一万多精锐。 此时缅军北线战败、南线遭到安南远征军打击的消息已经传到彭世洛,虽然纳黎萱还不清楚东吁之战缅甸几乎亏掉了全部本钱的事,但已经足够他振奋了。于是他一边派出使节兼向导去给安南远征军阮潢部引路,一边积极开展对清迈的侦查工作。 纳黎萱知道,只要打败清迈这三万缅军,缅军至少短期内是肯定没工夫来搭理他的了,这就让他可以集中精力处理暹罗国内的投降派——当然,对其他人是处理,对他老爹只能是说服。 而得到了纳黎萱所转达的缅甸方面战报之后,阮潢心里却暗道不妙。 怎么缅甸的局势和之前商议的情况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数?关键是,如果缅甸没有余力反攻暹罗了,那我要怎样帮高中丞掌握暹罗呢?如果没有完成掌握暹罗这一高中丞没有明说但肯定是暗意的任务,高中丞岂不是要怪我无能? 这怎么可以! ---------- 感谢书友“萧澄筵”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hamw05”、“剑无双双”、“尘沙一粒”、“书友20180226111242071”、“霜之宝瓶”、“athu”、“zhou4770”、“蓝鹰008185”、“书友20191018172646328”、“尘*埃”、“书友160701215716404”、“执中”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新boss发了一篇安抚作者的鸡汤文,没提实际举措,光谈梦想。从贴吧来看,不仅没什么人买账,反而开始出现暴动之势,甚至有些作者已经直接在书里开骂并且断更抗议了。 有人说:当资本家和你谈梦想的时候,意味着你可以准备为爱发电了。 不过有一点大家可以放心,除非被404,否则基本的契约精神我一定会遵守。这本书不论成绩如何、收入几许,都会按照我一贯的标准和态度圆满结束,不会临时终结、突然弃坑。 至于今后……谁知道呢。 第1126章 再造暹罗 五月初三,大明朝廷下达诏令,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云南兼建昌毕节等处地方赞理军务兼督川贵粮饷刘世曾为“钦差处置滇战善后事务全权特使”赴缅。 同时圣旨中明确提及,刘世曾除了要负责对缅甸的善后工作之外,还将“暂襄黄芷汀、刘綎、邓子龙等在缅诸军军务,协调军饷粮饷及议论功赏等事”。 所谓对缅善后工作,其实就是对缅甸的谈判问题,毕竟大明朝廷没打算设置缅甸布政司,或者缅甸都司、缅甸都统使司等机构,因此理论上缅甸在战后依然是朝贡国属性,当然名义上可能顶多也就是外附的宣慰司——外到基本不管的那种。 既然如此,高务实之前的滇战宝钞计划就得赶紧提上日程了,否则这笔钱的“投资者”们可不满意。 刘世曾实际上这就是代替这帮投资者去谈利益瓜分问题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倒是后一条附加权力比较有意思。 刘世曾是云南巡抚,刘綎和邓子龙两部本来就归他管,按理说不必特别交代。而黄芷汀部怎么看也轮不到刘世曾管,这次反倒被特意加了一笔——即便用词是“暂襄”。 暂襄是什么意思?暂,暂时;襄,襄赞。名义上来看,暂襄就是“暂时帮忙”,但这在大明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大多数巡抚也都是“赞理军务”,实际上不都是当地军务一把手?除非他头上还有个更偏重军务的总督。 大明没有什么云贵总督,云南军务的一把手就是云南巡抚,巡抚的地位不可能摆在武将下头去,所以他这个暂襄其实说穿了就是临时代管。 按理说,这就侵权了——黄芷汀的身份是安南副都统,论级别当然不如云南巡抚,但安南自有其特殊性,相当于一个提前了几百年出现的特别行政区,朝廷是有明文规定不干涉安南内部军政各务的。 那么这次怎么说?是朝廷变卦,开始干涉安南内务了吗? 不是,恰恰相反,这条建议是高务实提出来加上的。 高务实这么做有两层主要意思:其一,是让某些人闭嘴,以此表明安南虽然有其独立性的一面,但它始终是大明的内属身份。在必要时,大明依旧可以管辖;其二,高务实要回本。 什么叫回本呢?安南远征军打缅甸这档子事,军饷粮草弹药等等,全是安南垫付——实际上就是高务实自己掏钱,现在仗都基本打完了,接下来这段时间里的花费总不能还自己掏钱吧?更何况还有赏赐。 所以这件事归根结底说起来,就是高务实暂时出让某种“名义”,换取朝廷的真金白银来填补窟窿。 朝廷愿不愿意出这笔钱?放在别国不好说,放在大明完全没问题。 因为在大明,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名义比实利重要百倍,因此朝廷需要这个名义,而高务实需要补一下亏空,这样做是双方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更重要的一点则在于刘世曾本人,他是陈党出身,而现在陈党式微得厉害,陈于陛已经暗中投靠到了“高党”一系。对于高务实而言,让半个自家人去挂名代管一下,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麻烦。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即安南本有两支远征军,但现在只有黄芷汀那一支在名义上交给了刘世曾,负责南掌和暹罗方面的阮潢所部却未曾在圣旨中被提及。 换句话说,这支军队的所作所为,大明朝廷是不管也不负责的。 得知消息之后,刘世曾立刻启程南下,而通过京华内部传递的消息到了阮潢手中的时候,他顿时便有了明悟。 引缅甸外力来倒逼纳黎萱向安南靠拢这件事只怕不太可行了,接下来的事只能靠自己,高中丞没把自己这一支兵马纳入刘世曾的代管之下,目的应该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便宜行事”。 自由倒是很自由,但是这事情可不好办得很呐。 阮潢本来只带了一万五千兵马入南掌,虽然因为南掌国军队战斗力孱弱,几乎没有什么伤亡就打出了一个擒贼擒王的好开局,接下来全国传檄而定,最后自己出南掌到暹罗的时候反倒有三万兵了…… 但要靠这三万兵拿下暹罗,这可完全不在计划内。别说整个暹罗了,光纳黎萱这厮自己手头就有三万军队,以他的脾性,既然能反缅甸,当然也能反安南,甚至大明。 阮潢左思右想,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干脆借口山路难走,把大军临时停驻了一日,自己闷在行军帐中苦苦思索破局之法。 结果阮潢等来的是纳黎萱一日三次请求其及早赶到彭世洛,与他一同发起清迈之战的信使。 此时,阮潢忽然有了主意。 他一边悄悄向暹罗首都大城派出信使,一边拍着胸脯向纳黎萱的信使保证自己马上启程,并且还特意详细询问了彭世洛的部署情况,最后一拍大腿,表示说何必非要自己到彭世洛转一圈呢?自己率军直奔清迈不好吗? 那信使其实不是普通信使,乃是纳黎萱手下亲信将领,听了这话有些意外,但还是追问阮潢的意思。 阮潢便提出了一个计划:为免清迈缅军得知其国内窘困直接逃跑,建议纳黎萱不要再等,而是直接出兵清迈,他阮潢这边也更改行军路线,直扑清迈相助。 阮潢拉开地图向那将领分析,说按照距离来看,纳黎萱抵达清迈并发动攻势之后,自己最快一天、最迟三天之内一定也能赶到清迈。这一到三天时间看起来虽然不起眼,但关系到那支缅军能不能顺利逃走,如果逃走的话,始终是暹罗的一个威胁…… 那将领听懂了阮潢的言下之意,反复想了想也觉得没问题:我军此次北上主要是尽早把那三万缅军拖住,等阮潢一来就可以发动总攻,这很好啊!眼下缅军三万,我军也是三万,难道我军连三天都扛不住? 于是那将领连夜赶回彭世洛报信,纳黎萱听了之后,也觉得这个建议在政治上很有远见,在军事上来说也没有问题,于是就答应了下来,当即出兵北上,同时派那将领再跑一趟,告知阮潢结果。 同时,他也留了个心眼,让那将领看看阮潢是不是真的改变了行军路线,以及他赶路的速度。 结果毫无问题,阮潢那头也是连夜出兵直扑清迈,再次会见了那位纳黎萱麾下亲信将领之后,又好好招待了一番,这才客气地送他“回副王身边立功”,并且同时下令拔营,继续赶路。 那将领欢欣鼓舞地回去报信了,纳黎萱听后也彻底放下心来,信心百倍地朝清迈杀将过去。 但黑王子不知道的是,阮潢送走那将领之后根本没有继续往清迈开进,而是方向一转,直接朝大城去了。 大城是暹罗国都,同样是被缅甸东吁王朝捧出来做傀儡的暹罗王摩诃·坦马罗阇就在大城,而坦马罗阇当然也是纳黎萱的父亲。 大城的位置,在后世曼谷以北大概一百五十里的地方。素可泰时代衰落后,乌通王迁至此地建立新都,迄今已两百余年,是此时暹罗在各种意义上的中心。 阮潢此来大城,是一步险棋。他的意思是,坦马罗阇如果识相的话就一切好说,如果不识相的话,那就怪不得他来硬的了。 不过,他心里是倾向于坦马罗阇会识相的,因为坦马罗阇这人的资料,京华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并且告知于阮潢了。 总的来说,坦马罗阇这个人的特点就是怕事。 莽瑞体崛起之后,后世俗称的泰缅战争爆发。嘉靖二十七年时,缅王莽瑞体乘暹罗王室内讧、国内局势动荡之机,率军大举入侵。次年包围首都阿瑜陀耶城(即本书中按照明朝习惯所称呼的“大城”,后世泰国的华族也称呼此地为大城。),因久攻不克而退。 嘉靖四十二年,新的缅王莽应龙再度入侵,次年攻占大城,将暹罗王及大部分王室成员和居民掳至缅甸,另立傀儡王。 隆庆二年,因暹罗力图摆脱缅甸的控制,导致莽应龙又一次大举进攻。这年十一月到次年八月,大城抗击缅军围困达十个月之久,但终因内部叛变而陷落。莽应龙遂处死前傀儡王,立亲缅且胆小怕事的彭世洛太守为傀儡王。 这个傀儡王,就是坦马罗阇。 坦马罗阇或许是因为前一任傀儡王死得够惨的缘故,一直非常害怕跟缅甸冲突。在把自己原先的彭世洛太守之职交给已经立为王储(即副王)的儿子纳黎萱兼任之后,还时不时派人警告他不得肆意胡为,尤其不能对缅甸有所图谋,以免引火烧身。 阮潢判断,这样一个人,连缅甸都能让他老老实实当狗,那么如今已经大败缅甸的大明天朝在他眼中,更应该相当于完全不可战胜的神祗一般存在。自己打着大明的旗号去大城,坦马罗阇绝对不敢反抗,只能任由他阮某人搓圆捏扁,随意摆弄。 而现在更关键的一个情况,在于纳黎萱起兵之后,坦马罗阇这个国王反而失声了,既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表示反对。 阮潢觉得,他应该是感到自己进退两难了——若是支持,失败的话整个家族都得陪葬;若是反对,儿子那边得不到帮助不说,反而被自己拖后腿,只怕死得更快,到时候自己到底能不能被缅甸原谅也不好说。 但这个难题在阮潢看来就不是问题,只要他去逼迫一下,让坦马罗阇公开表示支持大明拨乱反正、吊民伐罪,他就能轻易获得暹罗的大权——只要把名义丢给坦马罗阇担着就好。 在那个时候,虽然纳黎萱是“首倡义举”,但那没有用,他只是副王,是王储,暹罗王还是坦马罗阇,坦马罗阇完全有理由下令暹罗各地听从自己的命令,如此一来那些其他地方即便也“高举义旗”,这旗帜也只能是汇聚到坦马罗阇旗下。 而坦马罗阇本人,当时应该早已被他阮潢控制住了。 何所谓鹊巢鸠占?这就是鹊巢鸠占。 拿住了坦马罗阇,纳黎萱的实力就膨胀不起来,暹罗国内的力量都会被安南间接控制,他阮潢也就向高中丞交出了最大的一张投名状。 至于说接下去怎么办,那还得看高中丞的意思,反正阮潢扪心自问,以他目前掌握的力量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要知道现在南掌也是用类似的手段控制的,再加上一个暹罗,实际上自己是在以区区一万五千兵马掌控两个国家,而这两个国家若是真要反……多了不敢说,爆出二十万叛军那还真不是什么奇事。 所以这事一来自己动作要快,二来高中丞那边接手也要快,不然的话,真实实力简直太虚了,夜长梦多啊,鬼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 阮潢自己倒是真没有什么“二心”,毕竟他手头才五千本部,还不如带来的升龙警备军多,武器装备更是没得比,而这升龙警备军又不可能是他拉拢得了的。 如果这还要考虑什么“二心”,那完全就是活腻了,还不如老老实实立大功,赌一把高中丞的气魄。 阮潢的进军无比顺利。因为纳黎萱宣布起义的时候,为了让反对派们不敢轻易打压他,就已经提前传檄国内各处说自己是得到大明支持的,并且大明已经派出了安南都统司下辖的军队作为先锋来支援他。 换句话说,谁都知道现在大明是暹罗起义的幕后老板,而安南的这支军队则是大明的先锋军。 而大明有多猛呢?其刚刚在缅甸打出东吁之战的大胜,以两万弱势兵力大破缅军主力六万,几近全歼!更何况那支明军也是安南部队。 所以,根本没有人敢阻止阮潢所部飞一般地南下。 而阮潢也不管自己一路深入,万一暹罗人忽然暴起发难,他走不走得掉都难说,只是一头冲着大城狂奔。 五月十一,阮潢所部抵达大城城下,阮潢本人亲自立于大军之前,派出亲卫上前叫门。 “尔等听真:奉大明天子圣谕,命暹罗国王坦马罗阇出城拜见!三炷香烧完,若坦马罗阇不曾出城,则视为违逆圣谕、附逆莽贼……如此,我军必将踏平大城,再造暹罗!” 那亲卫说罢,转身便回,根本不和城上之人讨价还价。 仅仅一炷香后,大城北门大开,暹罗王坦马罗阇手捧地册、户籍及王印三宝,率领文武百官出城,恭恭敬敬朝阮潢走来。 阮潢的下巴微微上昂,整个人却终于放松下来,这时才忽然发觉自己背后早已汗湿一片。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谢谢! 感谢书友“1乐观向上好青年1”、“玄游冥”、“爱心的侠客”、“年久失修nn”、“蓝鹰008185”、“fengjiyue”的月票支持,谢谢! 又是新的一月了…… 第1127章 皇上,切蛋糕了 自从缅甸大胜的消息传到京师,高务实别居的见心斋白玉楼就越发门庭若市起来,尤其是当刘世曾以边臣身份兼任谈判使节进入缅甸,这种热闹就越发抑制不住,白玉楼简直车水马龙,偌大的花园里都经常人满为患。 滇战宝钞的魅力吹嘘了那么久,现在已经到了见真章的时刻,而刘世曾所属的陈党全面投靠实学派的事显然也瞒不住京师这些消息灵通人士,于是都天天来白玉楼报到。 来的理由无论多么五花八门,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滇战宝钞的收益。 高务实倒是来者不拒,只是无论谁来,他翻来覆去也只说那些在发行滇战宝钞时说过的话,至于其他的……抱歉,无可奉告。 其实这么做是比较不符合高务实一贯的风格的,奈何这档子事比较复杂,而他偏偏处于风暴的最中心,乱动一下都可能出大事。 和缅甸谈判的事,的确是高务实在暗中主导,这一点瞒也没什么好瞒的,谁不知道啊?这都不知道,还在京师混个鬼,趁早回家守着那几亩地去不好么? 高务实的麻烦在于他既然是主导者,就必须要协调好所有利益方的平衡,这才是难点。 朱翊钧那边,态度还算比较明确的主要有三条:首先,缅甸可以不吞并,但缅甸必须恢复朝贡,必须如早前那样承认三宣六慰羁縻制度的有效性;其次,缅甸吞并或蚕食的缅北诸宣慰要吐出来;最后,缅甸必须按照高务实之前的计划赔款,数额越大越好,但不设明确额度。 内阁方面的要求和这个差不多,但张四维私底下还是给了高务实一个“任务”,要求他尽量削弱缅甸的再战之力。 这一条和高务实的想法倒也不冲突,而且比较宽容的是同样没有明确要求,比如缅甸可以保持多少军队之类。其实这在高务实看来,大舅还是过于“要脸”了,搞不平等条约这种事并不是他的专长。 这些公务上的要求说起来不是很麻烦,真正麻烦的还是滇战宝钞持有者们的利益分配。这次滇战宝钞前前后后卖出去大几十万两,按照高务实战前的忽悠,盈利怎么说也能翻倍,但指望缅甸这穷地方赔出数倍的银子来,那显然很难,所以几乎可以确定这个赔偿多半是分期的,而且不可能只收银子。 没有银子,那就只好用产出物抵账,然而一旦缅甸真把缅北交还给了各宣慰司,那他的偿还能力就更差了,因为缅北的山区才是缅甸玉的主要产出。不仅仅是玉,红宝石和蓝宝石也是缅甸的强力特产,要是缅北丢了,缅甸靠种粮食来偿还这笔巨款,怕不是要几十年? 而且种粮食也不大靠谱,因为黄芷汀改变了平缅方案,现在勃固旧地已经落入她的手中,这块地盘在缅甸的农业产出上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显然不可能还给缅甸了,所以缅甸连粮产量都面临大幅下降。 而且高务实还不仅仅只是打算割掉缅甸的南部,也不仅仅打算让缅甸只把缅北还给各宣慰,他还要把缅东的八百大甸等地也割走,从而把“勃固-暹罗及八百大甸-南掌-安南”这一线彻底打通。 这一来,缅甸就只剩下他的基本盘了,相当于是以东吁-蒲甘一线为中心的那一块。如此则缅甸几乎彻底失去了偿还能力。 如果真的这样做,张四维的要求倒是肯定达成了,但“投资者”的利益就彻底完蛋,这里尤其需要高务实来平衡。 这一日,高务实便终于难得的没做宅男,而是在一众家丁的护卫下回到他在京师昭回靖恭坊的宅府,然后稍稍歇息,换了身衣服便求见朱翊钧去了。 他求见皇帝一贯不必多等,很快皇帝便召他去文华殿——今天皇帝心情不错,在文华殿讲读。 文华殿算是高务实在宫里最熟悉的一个地方,他在这里稍稍等了一会儿,皇帝讲读完毕、讲官告退之后,便立刻传召了他。 说是传召,实际上朱翊钧对他真的没话说,竟然亲自出门站在台阶上等他,一见高务实过来,甚至下了台阶,把臂而入。高务实连礼都没行全便被他硬扯了进去。 两人没在读书的这边,而是去了配殿本仁殿,一进去朱翊钧就自己坐下,同时让高务实也随意落座,就像几年前那样。 皇帝可以这样做,用以展示圣眷,高务实却不能真的就这样生受了,毕竟眼下与当初身份有别,他还是规规矩矩谢过,这才落座。 落座之后,朱翊钧便笑眯眯地问道:“如何,快被债主们烦死了吧?” 高务实做出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唉声叹气道:“皇上圣明,臣现在真是头大如斗。” “刘世曾他们怎么说,估计缅甸一年能还多少银子?” 高务实苦笑道:“缅甸这破地方可真是厉害了,他们国库里的钱粮布帛等物算在一块儿,大概只值个二十多万两。” 朱翊钧的笑容顿时一僵,有些着急地问道:“那怎么办?他们每年能征多少钱粮?” 高务实笑容更苦:“不瞒皇上,换算成银子的话,缅甸一年正常来说大概只能征十七万两。” 朱翊钧愕然道:“缅甸逞凶西南数十载,竟还远不如一个苏州?” 这……皇上,你这个比方,苏州人听了只怕要翻白眼啊。要知道苏州这地方在后世的研究中,那可是明代历史上的“超地域中心城市”,欧洲能和它比一比经济地位的,怕不是只有君士坦丁堡——或者说伊斯坦布尔?连威尼斯、热那亚和佛罗伦萨都不够瞧啊。 但高务实还要继续打击皇帝,他叹息道:“这还是眼下的缅甸,如果把缅甸肢解掉,臣怀疑它一年顶多能征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朱翊钧惊得直接站了起来,瞪大眼睛道:“那按照你之前许下的重利,缅甸就算不吃不喝,也得还上差不多三十年?” “差不多就是这样。”高务实叹息道:“而且肢解掉以后的缅甸,他们少了很多值钱的特产,臣怀疑他们的财政最多能够收支相抵,每年挤出一万两都很要命。” “那可怎么办?”朱翊钧大为着急:“这笔钱咱们得亏进去了?这可是一大帮子人凑出来的。”然后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道:“我听说缅甸有两个王宫……能不能拆了?” 高务实对此居然早有预料,答道:“东吁城里的王宫暂时还没看过,不过勃固城那个王宫在缅甸更出名一些,现在又恰好掌握在黄芷汀手中,臣倒是得到过她派人评估的报告。” “怎么说,能拆多少东西,能卖多少?” 高务实叹道:“那王宫看起来倒是金碧辉煌,仿佛一座黄金宫,但一来占地不大,二来那金碧辉煌其实是假的。所谓的黄金只是镀了一层薄薄的熟铜,京华的人看过之后做了计算,全剥下来大概值一万两银子不到。” 朱翊钧大失所望,以手扶额道:“里头有什么珍宝吗?” “珍宝倒是找到一批,已经打包清点,准备在方便的时候给皇上运过来。不过皇上,勃固王宫并不是莽贼常住之地,有点像咱们南京的皇宫那样,所以里头的东西也不多,新奇之物或许有一些,但整体而言数量很有限。” 朱翊钧本想说“这些东西朕就不要了”,但想了想又不甘心,最终干脆不提了,而是转移话题道:“要不要把东吁城打下来,看看东吁城的王宫里面如何?” “臣觉得意义不大,而且咱们大明天朝,真把缅人的王宫给抢了也有些说不过去……那地方和勃固王宫还是有所区别的。” 当然有区别,一个是王宫,另一个其实只能算行宫,政治上的象征意义完全是两回事,朱翊钧一点就透。 “那可怎么办?你有什么想法了吗?”朱翊钧无奈地问道,又补充了一句:“这缅甸可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都这样了还穷兵黩武。” 问得好,我就等这一句了。 高务实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道:“臣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不要把缅甸分割得那么狠,得给他留一些地盘。” 朱翊钧愕然道:“可内阁的意思……” “臣当然知道内阁的意思。”高务实正色道:“不过皇上,您觉得缅甸多保留一点地盘就能翻盘吗?” 这一次朱翊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觉得留什么地方给它比较好?” 高务实并不犹豫,直接回答:“缅北。” 朱翊钧似乎也没觉得奇怪,只是问道:“理由呢?” “理由就是,把缅北还给那几个宣慰司其实根本没用,还不如留给缅甸,既给他造血,也给我大明补血。” 朱翊钧微微眯起眼睛:“此言何解?” 高务实笑了笑,道:“把缅北还给几个宣慰司,他们除了上道奏疏高呼皇上英明之外,还有什么用吗?他们会缴税吗?会赔款吗?还是会加大朝贡而不求我大明回赐?” 朱翊钧眼珠转动起来,他发现这里头的道理还真是这么回事,缅北还给宣慰司们,宣慰司只要口头诚谢一番就没下文了,大明顶多得个名声,但这次的军饷花费就算是硬生生亏进去了。 反之,把缅北继续留给缅甸,让缅甸有能力多还些钱,这才是有实际作用的做法啊。唯一的麻烦是,这样一来缅甸就喘了口气,等它休养生息之后还会不会继续闹…… 朱翊钧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之后,高务实就摇头道:“臣觉得这种事,光靠肢解它并无意义。皇上,它闹也好,不闹也好,关键在于我大明是不是随时保持能够对它发动雷霆一击的能力。” 朱翊钧微微点头,问道:“那你打算怎么保持?” “臣的想法是包围它。”高务实自己起身,在书案上找到南疆堪舆图打开,比比划划道:“臣觉得,可以把八百大甸划给暹罗掌握,堵死缅甸东面的出路;再把勃固旧地独立出来,为孟族人复国,兴亡继绝,重建大古剌宣慰司,堵死缅甸南方;而缅北就算继续保留在缅甸手中,但咱们还是要在孟养、孟密、干崖、木邦、孟定这一条弧线上建立起防线……” “为何是这一线?”朱翊钧不解地问道:“既然留给缅甸,你占了这一线,它缅北不就只保留了一半多点,而且大城几乎都还给咱们了?再说,这几个地方本身也是宣慰司啊,咱们要驻军在那儿,宣慰司不同意怎么办?” 高务实毫不怜悯地道:“不必管他们同意不同意,这些人之前都已经附逆过了,不给点惩罚如何服众?这件事不要让刘世曾和他们谈,直接让刘綎和邓子龙去谈,臣倒想看看谁敢不服。” 朱翊钧愕然片刻,干咳一声:“这……只是驻军吧?我的意思是,直接除名似乎过于严苛了,毕竟他们这次拨乱反正还算不慢。” 高务实一翻白眼,叹道:“皇上要行仁义,臣也无话可说,其实臣是打算把这几家宣慰一齐趁机撤了的。” 朱翊钧有些尴尬,解释道:“我也是怕那穷乡僻壤再闹出什么妖蛾子来,到时候不打又不行,打又不划算。” 高务实抿着嘴想了想,道:“也可以……但驻军一定要保持,而且还有一条更重要的,就是这几处地方的宣慰司本身也得把兵权交出来,由我大明统一指挥——嗯,可以另设一武职,或者由永昌参将兼管。” 朱翊钧想了想,似乎同意了这个说法,点头道:“永昌参将要管的地方够大了,兼管只怕不易,容易分心,还是另设一参将或者游击的好。” 这都无所谓,高务实不去细谈,只是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如此一来,缅甸东南北三面被围,就像是脖子上被套了绞绳一般,只要我大明自己不打瞌睡,它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大的威胁了。另外,咱们也有借口限制它的兵力……” “哦?”朱翊钧问道:“这说辞从何而来?”看来皇帝陛下不太喜欢“借口”这个词。 高务实倒无所谓,解释道:“这个容易,就说它欠了咱们那么多钱,现在周边又都是咱们大明所掌握的,没有人会去打它,要那么多兵马做什么?不如少养些兵,多存点银子还债。” 朱翊钧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又想起一件事来,皱眉问道:“不对啊,暹罗虽是向我大明朝贡,但他们欠贡已经很久了,你现在把八百大甸还送给他们了,要是他们不肯听令怎么办?” 高务实轻咳一声,道:“此事……出了点意外。” “嗯?什么意外?” “安南这次还有另一路远征军,皇上记得吗?” “记得,他们怎么了?” 高务实摸了摸鼻子:“带兵的那个阮潢怕暹罗人不肯配合,干脆把暹罗王给软禁起来了,现在暹罗除了王储纳黎萱手中有三万人立场未定之外,其余已经都在安南的控制下了。” 朱翊钧顿时愕然,但很快他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大摇其头地道:“连你的手下败将都能轻易制服他们?真是一群饭桶。” ----------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书友160701215716404”、“asf”、“单骑照碧心”、“蓝鹰00818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28章 设计 被大明天子嘲讽为一群饭桶的暹罗人,其实里头也不是真的都是饭桶,至少那个原历史中的纳黎萱大帝就的确有两把刷子。 他被阮潢卖了一把,自己带着三万兵马去清迈和缅军的三万人打了一仗,居然取胜了。 要知道,对面的缅军原本就是为了震慑暹罗才放在清迈的,乃是缅军中的精锐,莽应里从缅北南下到东吁的时候都没舍得动用这支军队,可见他们任务之重,反过来也证明了他们实力之强。 这样一支养精蓄锐的生力军,在得知纳黎萱“叛军”北上之后当然不能忍,于是主动南下迎击,结果双方就在清迈东南方向的南邦相遇,爆发了“南邦之战”。 南邦这地方靠近旺河,当时的局面是缅军已经渡河,而纳黎萱本打算打缅军一个半渡而击但却迟了一步,于是局面反而成了缅军背水一战。 众所周知,背水一战对于绝境中的缅军而言就是决死之战,此时的缅军在士气上会有加成效果,在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况下,缅军的赢面非常大。 然而意外发生了。 纳黎萱先是上去进攻了一波,但攻势比较无力,遂被缅军轻视,认为纳黎萱所部只是一群临时征集而来的乌合之众,于是果断发动反击。 纳黎萱且战且退,连退了二十里,到达一个叫做湄他的地方。缅军因为追赶,阵势早已脱节。此时纳黎萱忽然亲自射出一箭,击毙了缅军一位将领,暹罗军由之士气大振。 与此同时,纳黎萱的后手发动了,几千僧兵忽然从旁杀了出来,把缅军原本就已经不成型的阵势搅得更加混乱,纳黎萱毫不犹豫发动反击,一举打崩了缅军冲得最快的前锋军。 此时缅军主将意识到不妙,连忙下令转攻为守,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纳黎萱手下装备了明军(安南)所支援罩甲和钢刀的嫡系亲卫全面出击,一个冲锋就打崩了缅军刚刚结出的圆阵,杀入缅军核心。 纳黎萱本人毫不犹豫地亲自跟了上去,带着他在彭世洛积攒出的精锐主力,从这个突破口一举撕开缅军防线,缅军一时阵脚大乱。 在混乱中,缅军主将被射杀,缅军在群龙无首之下陷入苦战,继而崩溃,许多人转身就逃,纳黎萱则带兵追杀。 是役最终的结果是纳黎萱所部以损失两千四百余人的代价,击溃清迈缅军主力,取得了阵斩近五千人、俘虏八千余人的巨大胜利,而缅军残部四散溃逃,已无力再对纳黎萱所部及暹罗北部形成威胁。 随后,纳黎萱一面向大城方面汇报战况,一面分兵占领暹罗北方要地——即八百大甸宣慰司或称兰纳的地区。 在给他的父亲即暹罗王的汇报中,纳黎萱指责安南远征军背信弃义,让他差点陷入绝境,同时请求他的父王将阮潢逮捕,并表示自己要向大明申诉以表示抗议。 暹罗王坦马罗阇当然没有本事逮捕阮潢,甚至他本人因为软弱可欺,现在连国都大城的兵权都丢了,怎么逮捕? 眼下王室卫队和禁军(性质上是禁军)的指挥权已经转移到阮潢手中,而且他还在不断地狐假虎威,联络暹罗各地,试图掌控住除纳黎萱之外的其余地方首领或军阀。 阮潢的狐假虎威不光是用坦马罗阇的名义来给各地下令,他还同时借用了“大明天朝”、“安南都统司”等各种名义。 他甚至卖力地宣扬,说纳黎萱之所以取得南邦之战的胜利,依靠的就是京华集团给他所提供的精良装备。而这种精良装备,只要大家投靠大明、投靠安南、投靠京华,就都有机会获得。 不过阮潢也知道,光靠这样还是有些不足,毕竟他本部的人马实在太少了些,即便加上从南掌带来的兵马也不值一提——不算纳黎萱所部,光是现在暹罗的其他军队加起来就有八万多。 这些军队的实力或许不怎么样,都是当年缅军的手下败将,但八万人这个数目至少听起来很不少,如果是反了的话,那也够他喝一壶了。 因此他一边稳住暹罗国内的形式,又朝三个方面请求支援:首先当然是直接派人用最快的速度联络高务实,请求高务实派兵支援。 其次他也知道高务实离得太远,可能缓不济急,所以也向安南国内请求支援,这求援名义上是发给安南都统使司,但实际上就是写给京华顾问们的。此外他还写了两封亲笔信,一封给升龙警备军的高珗,一封写给广南三镇总领高孟男,请他们酌情派兵支援。 再次则是写给身在东吁城外的黄芷汀,一边报告自己这边的情况,一边试探着问黄副都统能不能抽调一些兵力来支援自己,或者如果不能直接派兵,那么把兵力向东北方向的兰纳(八百大甸)倾斜也好,让纳黎萱至少短期内不敢南下。 阮潢的兵力比起纳黎萱来说只少不多,但他倒不是怕被纳黎萱打败,毕竟他认为自己手头又有嫡系、又有升龙警备军的六千精锐,输是不至于会输的。只是,他担心纳黎萱一旦南下,会有一些暹罗的地方首领和军阀投靠他,到时候暹罗的大局走向就完全没法预料了。 由于地形和路程原因,黄芷汀得到消息比安南国内还要早两天,阮潢送来这个消息让她很是为难。 对于阮潢临时更改计划,黄芷汀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还认为他干得漂亮,符合高务实对他的评价“此人见风使舵,但却颇有远略”。 只是,这件事虽然办得不错,但现在因为纳黎萱的大胜,却开始出现一些不好的苗头,那就是可能逼反这位黑王子。 在高务实的评价中,对纳黎萱的能力,尤其是对他的军事能力评价很高,除此之外高务实还曾提到纳黎萱野心很大。 野心很大这个评价,从纳黎萱击败缅军之后立刻分兵占领兰纳就可以证明了,黄芷汀毫无疑义。如果按照她的想法,对于这种人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趁其还没有掌握更强的力量之前尽早扼杀。 但想法归想法,事情一时还有些难办。如今东吁城被围,明军不是不能打进去,但那样一来就相当于灭国,这会导致缅人在事后对大明越发仇恨,然而大明又不打算吞并缅甸,这种仇恨除了给今后造成麻烦之外毫无益处,也不利于大明从缅甸补血。 本来,直接灭掉莽应里,然后另找一位缅甸王族继位也是个办法,譬如莽猛等“王叔”,都是可以考虑的对象,实在不行还有莽应里的儿子,然而高务实已经明确否决了这个建议。 高务实的观点是,莽应里经此一战已经威信扫地,他在缅甸的声望全完蛋了,无论是军中还是民间,都会把他视为一个失败的大王。尤其是在他父亲莽应龙的功业面前,莽应里的表现完全就是个小丑。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莽应里失去缅甸民心,他的统治已经是无根漂萍,大明也好,安南也罢,过去自然是他的敌人,但将来却是他的债主——债主不会让欠债人简简单单死去,因为债主需要他偿还债务。 于是,大明、安南等力量,反而是今后莽应里活下去的最后稻草,他就算有滔天恨意,也只能按捺下来,乖乖给大明当狗,否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反之,如果用莽猛等人取代莽应里,这些人在此次大战之中并没有背负太大的恶名,甚至还顶着“莽应龙王弟”的名号,于是缅人就可能对他们寄予厚望。 这样的话,越王勾践的往事,可未必不可能在缅甸被复制一次。 因此,高务实认为莽应里这个废物完全可以再利用利用,从“有害垃圾”变成“可回收物”,好好发挥余热。 但这样的话,就不能打破东吁城,因为要是打破了,莽应里这个“罪魁祸首”按例肯定得“押解京师”,然后多半还得“传首九边”,那还怎么演下面的戏? 不打破东吁城,又不能让莽应里有其他想法,那就只能这样包围着,一直等签订和约、限制缅军实力等一系列操作完成才能把黄芷汀手下这批人解放出来做别的事。 这就麻烦了——纳黎萱可不会等。 黄芷汀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这件事便拖了一晚上。 第二日,北线明军一部约万余人护送着全权特使、云南巡抚刘世曾抵达东吁城外。由于刘世曾是黄芷汀的临时上司,黄芷汀向他汇报了一下近期的军务和东吁城的近况。 刘世曾好歹也是陈党骨干,自然知道黄芷汀的身份比较特殊,对她倒是异常客气,在听完汇报之后便主动问起东吁城内的守备力量如何,城外的部队加上他带来的一万大军之后,是否能够抽调出兵力向纳黎萱施压。 黄芷汀表示东吁城内的缅军老兵不多,最多不超过万人之数。不过这里是缅甸王都,城内人口充足,现在已经组织起了一些新军,东吁城中的缅军或许已经达到三万左右,只是战斗力有限,守城还能凑合,出城野战肯定没那个胆量。 刘世曾是个文官,对军务的了解程度也就一般,闻言便开始盘算起来。但他身边的一员小将反倒开口道:“听闻黄都统麾下此前俘虏缅军众多,不知如今收降了几许?” 黄芷汀不认识这小将,但还是回答道:“已收降大半,约有三万四千多人。” “此事,知晓内情的人多吗?” 黄芷汀摇头道:“外人如何知晓?自然是不多的。” 那小将便道:“既如此,卑职倒有一计。” 黄芷汀颇为意外,甚至刘世曾也有些诧异,看了那小将一眼,但最终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那小将可以发言。 黄芷汀便颔首道:“请教高论。” “不敢。”那小将虽然这样说,但态度很是平静,“卑职以为,黄都统可以修书一封,以安南副都统的名义对阮潢的所作所为向纳黎萱表示歉意,同时以盟友身份邀请纳黎萱率军来东吁城参加联合作战,并且还可以说请他前来商议阮潢之事的善后处理。卑职觉得……纳黎萱很有可能会来。” 黄芷汀一开始听的时候眉头紧皱,但后来就明白过来了,这小将前面说的那些,都是为最后邀请纳黎萱前来东吁而做的铺垫。 “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黄芷汀微微偏着头,“让纳黎萱来东吁,然后我在东吁城外,或者他来东吁的路上……解决他?” 那小将微微一笑,稍稍躬身:“久闻黄都统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黄芷汀见了,微微蹙眉,她总觉得这小将的话有些怪异,不过这话至少听起来不是在说什么坏话,她一时也懒得多想,便问道:“若是纳黎萱倾巢而出,带着三万大军过来……你也知道他刚刚击败三万缅军,气势正盛。而到那时,我一边要围困东吁城,一边还要解决他那三万大军,万一要是出了什么纰漏,坏了朝廷大事,却又如何收场?” 那小将眉头一挑:“黄都统以两万远征之军大破缅军主力六万,此等威势,近年来怕是只有辽东高中丞可及,难道黄都统还在意区区纳黎萱手中的三万暹罗兵?要知道,他此番击破清迈缅军,靠的也是装备了安南精良兵甲的亲卫一举突破缅军防线,这才趁势获胜。 如今黄都统麾下,不仅有天下闻名的广西狼兵,还有安南精锐金港警备军,如此实力,何愁不能斩纳黎萱于马下?” 这小将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黄芷汀听了却越发觉得古怪——为何此人总像是在激将一般? 黄芷汀心思一转,暗道:此人似乎是刘綎麾下,莫非是刘綎嫉妒我的战功?可这没道理啊,刘綎虽然也是高郎门下的将领,但我又不是……我又不会和他有这方面的竞争,他嫉妒我的战功完全说不通,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才对啊。 她这边心中生疑,另一边刘世曾倒是没有多想,此刻刘中丞也想明白了,这个计划听起来是可行的,唯一的问题在于纳黎萱会带多少人马过来。 于是刘世曾终于接口道:“本部院倒不觉得纳黎萱会把他那三万大军都带过来。你们想,纳黎萱打败缅军之后立刻分兵占据八百大甸各处,说明此人贪婪饕餮。就算如方才所言,黄都统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请他前来,同时他也不肯放弃亲自攻入东吁所带来的名声,但本部院仍然认为,他不会置八百大甸于不顾倾巢而来,此人必留下部分军力用心经营八百大甸,以免阮潢趁虚而入。” 黄芷汀还没开口,那小将已然抱拳道:“中丞所言极是。这样一来,黄都统解决纳黎萱的胜率也就更大了。” 黄芷汀微微眯起眼眸,再次打量了那小将一眼,忽的展颜一笑:“足下妙策,诚然不凡。方才倒是失礼了,还未请教足下高姓大名,如今在刘游戎麾下所任何职?”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oviet2003”、“hamw05”、“fengjiyue”、“熊猫小盼盼”、“勾搭诱惑”、“ouus2009”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现在月票好像是双倍啊,大家有票的不妨检查一下,不要浪费了,我记得投月票好像还能涨经验还是什么来着。 第1129章 两个女人的战争 “还未请教足下高姓大名,如今在刘游戎麾下所任何职?” 那小将听了黄芷汀的问话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不过刘游戎身边一帮闲而已,无名小卒,不提也罢。” “哦?”黄芷汀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眼,忽然一笑:“足下与我一位旧友很像。” 一般人面对这样的话,多半会问“是谁”,但那小将偏偏不同,他只是轻轻点头,道:“天下之人万万千千,偶有几个肖似的,也实属寻常。” 黄芷汀恍如未闻,继续道:“我那旧友姓岑名凌,今为安南越西镇守使。他也是如你这般清瘦俊雅,看似温润如玉,实则……” 那小将这次倒接口了,笑了笑道:“实则如何?” “实则是鞘中青锋,匣里金刀。” 小将摇头轻笑,道:“岑越西乃昔日桂西梁柱,后随高龙文抵定安南,又平定乱贼匪寇无数,如此豪杰岂是区区一帮闲可比,黄都统说笑了。” 黄芷汀也笑着,但话题却是突然一转,道:“今日领兵护送刘中丞而来之将,可是足下?” 那小将稍稍沉默,淡淡开口:“此来所领之军,乃刘游戎家丁。” 双方你问你的,我答我的,竟然打起了哑谜,连刘世曾在一旁也一时没有听懂含义。 其实黄芷汀的意思是,你既然带兵前来,自然是军中将领,何故自称帮闲而不肯透露姓名? 那小将的意思则是,我所领的兵马并非朝廷经制之军,不过是刘綎的家丁而已,只要刘綎愿意,哪怕用一帮闲领兵又如何呢? 黄芷汀微笑依旧,答道:“久闻刘氏‘降倭夷丁’纵横南国,三十余年来陷阵摧锋,无有不克。我今得足下妙策,更有降倭夷丁之助,何愁不能斩纳黎萱于阵前……足下以为然否?” 刘世曾在一边听得心头疑惑,暗道:这黄姑娘是怎么回事,刘綎派来的这支兵马乃是护卫我这全权特使的,这一点你也应该清楚才对。可你现在这话,岂不是激他跟你去打仗么?为什么?难道那纳黎萱真的那般厉害,你以手头的实力竟然拿不下他,还需要降倭夷丁帮忙? 刘世曾听得心中狐疑,但他知道黄芷汀身份特殊,要不是高务实自己提出这样的主张来,他刘某人这个云南巡抚怎么也指挥不了安南都统司的副使,是以想了想之后,还是选择保持沉默,没有开口。 那小将反而毫不迟疑,回答很快:“若黄都统需要降倭夷丁襄助一二,此事自无不可。” 黄芷汀笑容更盛:“好,好,足下这帮闲做得真够气魄。” 这句话若把潜台词换上来,那就是——降倭夷丁乃是刘家的看家本钱,你一个“帮闲”居然可以一言而决,实在是厉害啊! 但那小将面色如常,平静地回答道:“黄都统谬赞了,若刘游戎在,亦会如此。” 黄芷汀正欲再说什么,却不想刘世曾此时已经感觉出两人的谈话有些问题,他生怕两人闹出矛盾来,到时候自己这个名义上暂管两方的特使就不好处理了,干脆抢先出言道:“此言有理——那咱们先谈谈究竟如何引纳黎萱前来,以及如何对付此人吧。” 刘世曾从中调和这么一句,黄芷汀念在他也是高郎的人,只好把话咽了回去,稍稍一顿,淡淡地道:“愿闻中丞高论。” 刘世曾听她这话不咸不淡,不禁心里一咯噔,强笑道:“这……这军务非是本部堂所长,倒是黄都统你威震天南,本部堂还是希望多听听黄都统的意思。” 黄芷汀也不客气,拍了拍手,外面便有人送来一副画卷模样的东西,拿到帅案前铺展开来,原来是一副地图。 这地图不是当前流行的那种把城池画得过大的“明式地图”,而是高务实在京华体系下推行的那种等比图,精确度如何暂时不清楚,但至少看起来山川河流都是简单的弧线,而城池也只是一个圈。 好在其上都有文字标识,要不然刘世曾几乎看不懂。 黄芷汀注意到,那小将看见这幅图的时候明显眼前一亮,甚至有些出神,眸中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感情。 她不禁心中一动,很突兀地问道:“刘将军见过此图?” 本来那小将有些出神,但被这一问之下去没有下意识回答,若是马上清醒了过来,目中瞬间恢复清明,微微一笑:“多年前曾经见过一副类似的堪舆图,是高龙文所画。” “多年前?”黄芷汀微微一挑眉。 “嗯……有十几年了。” 黄芷汀笑了起来:“刘将军,我观你年不过弱冠,十几年前你竟然就看过高中丞所画的堪舆图?那时候,高中丞只怕也不过……” 那小将头一次打断黄芷汀的话,轻声道:“高龙文那年大概八岁左右,没记错的话,他就是在那一年得了‘龙文’之雅号。至于在下么……那年五岁多一些。” 黄芷汀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抚掌笑道:“足下所言之事,便是神京说书人最爱讲的‘刘大帅借丁震敌胆,高公子一语伏群雄’吧?巧了,前次我去京师,还特意派人请了赵记茶楼的茶博士到安南会馆,将这出戏反复说与我听,着实精彩,却不想刘将军你竟然也曾亲历。 我曾听高中丞提及,言刘游戎摧锋破阵天下无双,那年慑服百里峡群盗之时,他便亲眼所见。但……他说他当时对刘大帅、刘游戎父子的雄姿虽然称赞不已,但其实并不甚觉惊讶,反倒是对另一人印象极深,甚至于在很长时间里都有所忌惮……刘将军你可知高中丞所指,乃是何人?” 那小将第一次面现惊讶,而且绝非作伪的那种,而是真正“甚觉意外”的模样,愣了一愣才问道:“忌惮?” 刘世曾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暗道:我莫不是老了,跟不上这俩年轻人的神思?高中丞七八岁年纪的时候,就能对人有“忌惮”之心? 再说那‘刘大帅借丁震敌胆,高公子一语伏群雄’的戏我也听过,里头最亮眼的三个人就是高中丞和刘氏父子。前者年岁虽小但智计百出、胆魄如山,后二者武艺高强、悍不可当,没听说还有第四个厉害人物啊?就算非要说有第四个厉害人物,那也应该是曹淦才对,但这位黄都统显然不是说曹大掌柜。这可真是怪了。 而黄芷汀则呵呵一笑,点头道:“是啊,忌惮。高中丞对我说,当时他初见刘大帅父子之时,还曾见了一位小姑娘,那小姑娘正是刘大帅之女……刘将军,你想不想知道高中丞当时用了一句什么话来形容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小姑娘时对她的评价?” 那小将咬了咬下唇,似乎很想拒绝询问,但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问道:“若是黄都统愿意告知……” “多智而近妖。”黄芷汀似乎等他这句话很久了,以至于他还没说完就提前解谜,而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眸间也似乎有些别样的神采。 谁知道那小将听完,竟然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待见得刘世曾愕然望来,这才连忙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道:“这句话,只怕刘小姐担当不起,反倒是留给高龙文自己才是最合适不过的。” 黄芷汀倒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反而怔了一怔,这才微笑道:“刘将军与这位刘小姐想必颇为相熟?” 那小将微微挑眉,正视黄芷汀的眼眸:“黄都统若有什么见教,在下倒的确能代为转达。” 这员小将在之前的对话中一直处于“被动防守”,但这句话虽然本身没有问题,但语气忽然有些反过来挑衅的意思,一旁的刘世曾又忍不住有些皱眉了,只是他也发现两人的对话仿佛句句打着机锋,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要插手的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眼观鼻鼻观心——不对,是朝着那堪舆图望去,仿佛正在冥思苦想如何对付纳黎萱。 而终于激得对方用上挑衅语气的黄芷汀却反而淡然了,甚至从神情上来看还有些唏嘘,她为我轻叹,柔声道:“转达么……也可以。你不妨对那位刘小姐说:天涯芳草易寻,人间知音难觅。” 那小将皱眉问道:“黄都统此言何意?” 黄芷汀笑了笑,摇头道:“你不是转达么?何必问我此言何意?” 那小将立刻不再多问。 黄芷汀这才对刘世曾道:“刘中丞,对付纳黎萱之事,或许可以这般……” ------------------------------ 刘家降倭夷丁的大营主帐的寝帐之中,一员年轻将领卸下戎装,露出窈窕姣好的身段,旁边的戎装侍女送上装着清水的铜盆,另一名侍女伸手进去将洁白的面巾拧干,转身递给那小将。 现在说“小将”其实已经不合适了,因为此人虽然颇为高挑,但体态轻灵,一看就不是男子。 她接过面巾仔细在脸上擦拭起来,片刻之后露出真容,果然不是别人,正是那“刘小姐”刘馨。 “大小姐神情郁郁,莫非是军务不顺?”一名侍女柔声问道,“可要奴婢备下香汤,先沐浴一番去去晦气?” 刘馨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刘世曾老眼昏花,黄芷汀却是个精明人,一发现我言语有异,很快便知道我……呵,也是,要不然高务实也不至于……” 那侍女道:“大小姐见过那位黄都统了?” “见了。” “她打仗那般凶猛,想必长得也……” “不得乱嚼舌根!”刘馨微微瞪了一眼,摇头道:“她呀,长得漂亮极了,就算穿着戎装,也自有一股别样的柔美。我要是个男人,只怕见了她换上女装的样子,也该挪不动眼了。不过她戎装也不差,嗯……一身英武的戎装,偏偏面相娇媚,让人忍不住想要拼命保护她,真是个难得的人物,也不知道高务实怎么就碰上这种女孩儿了。” 噗嗤一声笑,那侍女忍不住笑道:“女孩儿?一天灭了六万大军的女孩?” 刘馨顿时把脸一板:“女孩怎么了,二十岁都不到,很老吗?” 那侍女才知道自己差点触了逆鳞,忙道:“不大,不大,小着呢。” 刘馨用力哼了一声,然后小声嘀咕了一句:“该死的早婚早育。” 两名侍女强憋着笑不敢吭声。 刘馨再次瞪了她们一眼:“我看你们两个小丫头挺欠收拾啊,是不是想去给外面那些人洗衣服去?” 虽然明知道自家大小姐刀子嘴豆腐心,但两名侍女还是连忙表示再也不敢了。 刘馨这才放过她们,但马上自己又有些怏怏不乐,没什么形象地坐到床上,微微撅起小嘴,自言自语道:“不对啊……这事不对啊。” 两名侍女悄悄对视一眼,之前没说过话的那位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小姐说什么不对?” 刘馨深深蹙眉,又像是回答她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不是说黄芷汀没读过多少书么,这水平不对啊……而且从以前的情报来看,她虽然指挥过一次谅山之战,但那一次应该是高家的炮兵发挥了最大的作用才是。她本人的指挥虽然无过,但我瞧着也没有什么特别高明的地方,怎么这次看起来比情报中要聪明多了?” 那侍女小意着道:“许是高龙文私授了学问?大小姐,高龙文可是六首状元,奴婢想着,他要是肯教,那岂不是石头都能开花?” “切!”刘馨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我要是个男人,这六首状元归他还是归我,那都两说呢……我不也是考过文综的人?” 两名侍女齐齐吓得脸色发白,她们也不管什么“文综”不文综,之前那侍女哆哆嗦嗦劝道:“大小姐慎言,状元郎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何况高龙文还是六首状元,这可万万冲撞不得。” 刘馨一声长叹,无奈道:“好好好,他是天上星君,咱们只能仰望,这总行了吧?”然后也不等她们回答,又道:“但哪怕是天上星君,也不可能那么短一段时间就能‘私授’什么了不起的大学问——你们以为读书是吃饭啊,多撑一点就能变胖? 这学问呐,得从根基打起,就他们俩在一起的那点时间,我算他高务实是柳下惠再世,天天什么别的都不做,光辅导功课去了,那黄芷汀现在也顶多生员水平才是,怎么可能一日千……呸!怎么可能进展如此神速?” ---------- 【重要ps】:各位亲爱的书友,今天特别提一下,明天本书不会更新正文,但会更新一个“不是番外的番外”,实际上是我原本规划过的另一本书的开头。那书规划好多年了,始终不敢写……明天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发出来给朋友们看看,你们看我能驾驭那类题材不? 尤其注意:明天更新的番外【与本书无关】,不关心、不想订阅的朋友请千万不要订阅,开通了自动订阅的朋友请千万先关了自动订阅,后天再开不迟,因为我实在没有退款的路子,非常抱歉。 不知道为什么明天我不更新正文的朋友……可以自行关心一下近期网文界的大事件,我签过合同的人要讲契约精神,不能说话。 ----------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陆森啊”、“哇23333”、“蓝鹰00818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30章 无正文·番外·慎重订阅 今天不更新正文,本章番外与本书剧情基本无关,请慎重订阅,千万慎重订阅! ------------------------------ “方憺、胡道,来我办公室一趟,立刻。” 华国033生命科学研究所,研究五处一科,办公室的小广播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几名科员同时朝两名年轻人望去。 这两个年轻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个一脸狐疑,问:“老胡同志,据我所知,咱们五处最近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课题’吧?领导的性子咱们都知道,这种时候叫咱们过去,有点不合常理啊,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上次挨批的时候又顺走了领导的烟……而且还是没拆包的?” 说话这人约莫只有二十出头,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色衬衫,而被称作“老胡”的那人其实也只是这个年纪,不过他长了一脸络腮胡,虽然看起来平时也应该刮过,但看他今天脸上的胡渣,估计最后一次处理少说也是一周前的事了,因此看起来显老了不少。 老胡一脸冤枉,大手一摊:“最近领导要么开会,要么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不知道瞎琢磨啥,我就算既有贼心又有贼胆,也没那个能耐摸进去啊。” “哦?那倒也是,你好像的确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两个人虽然一边说话,但动作绝没落下,说话间已经一齐快步走出科室。 “报告!” “进来。” 两人推门而入,一名身穿黑色夹克,面色威严的中年人抬起头来,把目光从办公桌上一叠摊开的文件转移到他们脸上,没有半句废话,直接说:“回去准备一下,四十分钟后,跟我去瀛口。” 两个年轻人都是一脸惊讶,互相对视一眼,胡道开口问:“领导,去哪个瀛口?辽东那个?” “对。” “瀛口有课题?”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诶?我记得,好像前两天的时候三处的人也是去了瀛口?” 领导面色平静地回答:“你的记性很糟。不是前两天,就在昨天早上,瀛口的句骊河出海口附近芦苇荡里发现一条疑似‘龙’的巨型生物遗骸。三处的同志立刻过去封锁现场,处理了一下影响。但是今天上午,苏处突然联系李所,请我们五处还有六处立刻派人赶往当地协助。” 两个年轻人相视愕然,胡道诧异万分:“疑似‘龙’尸?是从海里上去的?真有这种传说中的生物?” 方憺则是一脸疑惑,问道:“领导,要说咱们特研所的人,怪人怪物那是见得多了,他们发现的那个东西是不是‘龙’暂且不说,就算是真有‘龙’,三处和六处,一个海洋研究处,一个生物异能研究处,去了也算正管,但他们去了不就结了?我们五处是人体异能研究处,跟这个‘课题’应该是完全不沾边吧,我们过去能协助个什么?” “是不是龙,要等三处和六处的报告,再交给一处分析判断。至于我们,应该只是去给他们擦屁股。” 领导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些不满,但依旧很平静,仿佛“龙”这种号称华国图腾的生物对他而言也并不足以引起惊讶:“根据苏处给李所的汇报,有至少三十多名目击者看见了这条‘龙’。 而且比较麻烦的是,这些目击者有些是看见了‘龙在天上飞’,有些是看见了‘龙从天上掉下来,摔在芦苇荡里’,而有些则只是看见了死‘龙’。” “哦,我知道了。”方憺一拍额头,“这是要咱们去锁死这些目击者的相关记忆。” 领导不置可否,眼皮一垂,说:“去准备吧。” 这下两人也没什么好说了,应声出来之后,胡道摇头晃脑,老气横秋地感慨着说:“自打进了咱们033,千奇百怪的东西真是看了不少。好比上回那个小姑娘,明明才七岁,居然‘记得’她‘前世’清朝时的情形,什么风俗、服装、当地当时的各种事情,包括老县城的街道布局,说得半分不差……诶,话说她被咱们‘请’来033所都三年了,怎么一处到现在还没弄出个结论来? 嘿,这下更好,居然出现了一条龙!你说,这要真是条‘龙’,那些个生物学家、历史学家、民俗学家什么的,是不是全得疯掉?这可是咱们华国民族的图腾,以前不都说是虚构的,还说是什么逐步演化来着?诶,你说这龙难道真是个实际存在的……东西?” 方儋迟疑道:“我隐约记得,好像解放前的时候,瀛口那地方就曾经有过一次坠龙事件,那次的结论好像说是某种蛟类涸毙,后来又有解读说其实是长须鲸搁浅而死……至于从历史文献中来看,这类坠龙事件远的近的都有不少。但问题是远的没有实证,而近的嘛,又总会因为各种原因导致实证消失,总之最终结果都是不了了之,所以你要问我真假,我还真不知道。” 胡道睁大眼睛:“我们033所建立之后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033有介入吗?我说,是不是真有龙,只是不能让公众知道,所以封锁了消息?” 方憺摇了摇头:“领导不是说了吗,是龙不是龙,还得先去看了再说。而且这事儿吧,说到底,人家三处和六处才是正管,咱们五处不过就是去打个酱油。至于以前我们所里有没有处理过什么坠龙事件,这事儿你问我也是白搭,我们俩是一起进的033所,你不知道的难道我就知道了? 你要是真有兴趣,我建议你去一处或者三处问问,要不然六处说不定也有人知道。相比而言,我更关心的倒是这三十多号目击者的问题。” 他这一说,胡道忽然想起一件事,奇道:“哎,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事儿倒是奇了怪了,锁死目击者的相关记忆这个事,要我去干嘛的?我又没有这方面的能耐,难道上头打算杀人灭口?” “你这话要是被领导听见了,又是一周禁闭。”方憺赶紧瞪了他一眼:“再说你没有这能耐,难道我就有?” “领导不是说你属于初级脑部异能么?制造幻觉、修正思维、记忆造假……这些高端玩意你搞不定也就算了,可对这些普通人搞个记忆封锁,这种事你总搞得定吧?但我不同啊,我特么一个‘身体局部异能’,不过是有着一只‘大力壁虎爪’,掺和这件事完全说不过去啊。” 方憺耸耸肩:“咱哥俩虽然去年才进033,到现在只有短短的10个月,但是作为两个脑子正常的人,又跟着参加了三个‘课题’,看了起码大几十份详细卷宗,我觉得033的基本常识咱们一定要明白…… 那就是:033里头就没几个正常人!就算那些没有显性异能的,那他们的学识也不正常啊,对不对?何况是咱们领导!” “不是,你这思维有点跳跃啊,这跟我说的有什么关系?而且你确定你的脑子还能属于正常范畴……呃?” 胡道说到这里,忽然一拍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然后一脸神秘地四下看了看,小声说:“我听说咱领导有第六感,你说他是不是料到这次瀛口有什么麻烦事儿,就他娘的需要咱哥俩这种新时代杰出人才过去,才能搞得定?” 方憺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道:“我说咱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就咱哥俩这种层次——异能基本白给、学问纯属垫底的货色,能出现在033就已经有点拖人家后腿,怪不好意思了,你还有脸提‘人才’俩字?” 胡道听了,虽然也有些悻悻然,但仍嘟囔着:“全国十三亿多人,咱033才多少人?包括一处的那一大票分门别类的科学家在内,甚至再包括所里扫地做饭的,能有一千三不?远远没有吧?那咱就按一千三算好了,这是多大的比例你告诉我?一百万比一啊兄弟!足足一百万个人里面,才能出得了一个咱哥俩这种人才!由此可见,咱现在绝对是国家之干城、民族之精英,你能不能别这么妄自菲薄?” “快得了吧你,国家干城和民族精英老胡同志,这都到宿舍了,赶紧的,带上你的蕾丝内裤跟领导走吧。”方憺没好气地说着,自己开门进了胡道宿舍对面的房间,反手“砰”一下关上大门。 胡道气得拍了拍他的房门,吼道:“我有你妹的蕾丝内裤啊!”吼完又忽然一愣,摸摸鼻子:“这话怎么这么别扭?”他见方憺完全不理,也悻悻然开了自己的宿舍房门,整理随行物品去了。 世元2008年3月24日下午4点20分,一架军用小型运输机从首都某空军机场起飞,向辽东飞去。 下午5点35分,钢山某部军用机场,从运输机上走下来三个人。为首一人大概四十多岁,在他身后的两名年轻人,约莫只有二十三四岁,三个人面色都很严肃。 一名身着中校军服的军官从一辆军牌a6l边迎了过去,先远远地敬了个军礼,继而伸出右手:“欢迎首长。” 中年男人回个军礼,与他握手,说:“中校同志,车准备好了吗?” 中校回答:“是的,首长,我们收到通知后立刻做了准备,这辆车是我们师部的,是今年编入的新车,师长亲自指示调来供首长使用。在调来之前,已经接受了一次检查,各主要部件性能良好,可以确保出行快速、安全。”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辛苦了,让司机下来吧,我们自己开车。”然后转头对身后的方憺和胡道说:“上车。” 中校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司机叫下车,随即三人上车。 上车前“领导”朝胡道看了一眼,胡道自觉去做了司机,方儋便去了副驾驶,等领导自己也一言不发地上了车,a6l立刻启动,快速驶出机场,朝瀛口方向扬长而去。 这时中校身边走过来两名中尉,其中一人一脸好奇:“部长,这是中央来的领导?这么大架子?怎么没穿军装……什么级别的?” 中校看着奥迪车绝尘而去,摇头说:“不知道。” “啊?”两名中尉大为好奇:“那咱们这么急吼吼的给人备车不说,出车前居然还带检查,最后他们甚至还不要司机……这是多大的任务?” 中校瞥了他们一眼,轻声说:“我只知道师长说这是‘军委办下达的命令’,其他都不知道,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该问的坚决不问,不该说的坚决不说。” “是。”两名中尉立刻闭嘴。 下午6点45分,一辆军牌奥迪开到瀛口句骊河入海口北面十一里处,此处足有五公里地段已经被呈半圆形封锁。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足足动用了一个营的兵力。 一名五十多岁的瘦小老头走过来,看见车上的中年男人下车,立刻招呼说:“张处,你们可算是来了,这次‘课题’有点麻烦。” 张处,就是033所五处处长,方憺和胡道的直接领导。他听了老头的话,轻轻点头:“老苏,听李所说这边麻烦不小,有我们的人失踪?” 这个新消息让他背后的方憺和胡道大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对望一眼,愣是没敢吭声。 苏处面上闪过一抹忧色,沉沉地点了点头,虽然周围没人,却仍然说:“走,我们边看现场边说,这里已经以军事演习为名,暂时列为军事禁区了,但是现在看来……恐怕也未必安全。”说罢递上三套特制口罩,自己也另外拿出口罩,拆封戴上。 张处双眸微微一眯,接过口罩戴好,点头道:“好。” 方憺与胡道不知所以,但也接过口罩戴上。 往前走一公里多,空气中传来巨大的腥臭味,而且十分浓烈。方憺和胡道只觉得带着口罩都臭得人发晕,尤其是胡道,忍不住道:“这是那玩意的尸体腐烂了吗?这也太臭了!我觉得我们十分有必要把这破口罩升级成防毒面具……” 苏处一脸忧色,叹息着说:“已经没有尸体了。” 胡道和方憺顿时一愣,没理解这话的意思,张处却只是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不多时,芦苇荡已经到了。只见一具长约十五米左右的巨大骨骸卷曲地“卧”在芦苇荡的湿地沼泽区,皮肉已经完全腐烂成了黑色的“尸水”,隐约看得出这条“龙”的外部原先或许是黑色。 现在围在尸骸周围的约莫有十几号人,有的在拍照,有的在记录,有的似乎取了部分骨、肉和其他身体组织,正在进行现场检验。所有人都穿着防化服,离尸体残骸最近的几人甚至带着防毒面具。 张处皱了皱眉,问:“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你们三处有结论了吗?还有,所谓的麻烦是什么?” “还没有明确结论,从此前它的体表构成以及身体性状组成来看,基本可以确定是海生动物无疑。” 苏处似乎不打算说太多专业性的分析,只是摇了摇头:“至于麻烦,现在有两个,一是这条未知生物的尸体,此前两天几乎完全没有腐烂倾向,但却于昨晚迅速腐烂、变质,到今天就变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张处打量着残骸没说话,胡道却说:“也许这玩意构造比较奇怪,一开始自动保鲜,放了两天之后,保鲜能力用完,就立马烂了,就像某些特殊食物过期一样。” 方憺见他又开始胡说八道,忙说:“苏处,他这人就是管不住一张烂嘴,专爱胡说八道,想以此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不学无术,还丝毫没点眼色……您继续,您继续。” “他说的这种可能性,原本并不是一定不存在,不过我们已经排除了。”苏处微微摇头,继续说:“关键在于昨晚……就在昨晚,这条未知生物的牙齿,以及头上的两块不规则、类锥形骨骼消失了。另外,我们留下轮流看守它的三名所员也随之失踪了。” 张处盯着那怪物的骨骸和几乎化成尸水的血肉,皱眉问:“苏处,如果假设这的确是一条‘龙’,那它消失的两块‘不规则锥形骨骼’,是不是所谓的龙角?” 苏处脸色十分不好:“没错,假设它是龙的话,你可以这么理解:龙牙和龙角不见了。” “而且我们失踪了三个人。”张处接着补充。 苏处沉沉点头。 张处突然转头问了一句:“方憺,你有什么看法?” 方憺有些错愕,迟疑道:“啊?我?这个……我觉得这两件事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会不会有人为了偷窃‘龙牙’和‘龙角’,杀害了我们的三名同志?” 张处面无表情,只是说:“这里在昨晚就已经是军事禁区了,而三处和六处也有至少十名拥有不同异能的同志在此参与课题研究。” 显然,他的意思是说,无论常规力量还是非常规力量,都不大可能悄无声息地介入进来,并且又悄无声息地走掉,还带走三名所员。 胡道忙说:“方儋是学古文字学的,他哪里知道这些?这个事儿,我觉得吧……” “我没问你。”张处打断他的话,“方儋是学古文字学的,他不知道,那你这个学体育的倒是知道了?” “呃……”胡道的话被堵了回去,憋出一脸便秘般的纠结。 张处转而对苏处说:“六处应该比我们先到,他们有什么看法?” 苏处眉头皱得更紧了,摇摇头说:“六处的同志看了我们之前拍下的照片,以及这两天对此生物身体各部分组织化验的结果,最后只得出了三个远远算不上确切的初步结论:一,该生物应为海生动物;二,该生物的牙与角的成分构成,有别于我们目前掌握的任何动物身体成分构成,无论陆生还是水生;三,根据该生物所呈现的生理结构,以常理来看,不应该具备飞行能力。” 张处目光一凝:“可是,我记得此前有目击者明确表示,看见龙——也就是该生物——在天上飞。” 苏处叹了口气,沉沉点头:“是,而且有七名目击者信誓旦旦地表示是亲眼所见,在经过我们三道完全不同的测谎程序——包括异能测谎之后,我们认为他们所陈述的一切,的确都是事实——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他们自己认为的事实。” 方儋和胡道愕然对视一眼,很明显,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而言,这事已经陷入死结了。 张处却面色不变,说:“你们三处是这个课题的主研单位,你们可以决定事情怎么处理。现在只要告诉我,我们五处要做什么?” 苏处仍然是那副面色沉沉的样子,他点了点头:“目击者们的口供都已经录好,可以确保没有什么明显遗漏了,现在我们需要五处的同志封锁他们的相关记忆。” 张处平静地问:“暂时性的,还是永久性的?如果是暂时性的,封锁多久?” “永久性封锁部分记忆对人脑造成的伤害太大了,而且本身也有一定的危险性。我们的工作目的主要是研究,而研究的目的,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同胞不受未知伤害,所以我们更不能主动伤害我们的同胞,这是个原则问题,不容讨论。 因此我认为,还是暂时性封锁吧,时限六十年……这次的目击者最小的十一岁,六十年后也足有七十一岁了,如果他们那时还活着,就算突然说自己小时候曾经看到过一条飞在天上的龙,也只会被当做老年痴呆症影响下的臆想,不会有人相信了。” 苏处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再次点头做了确认,并补充道:“以五处的能力,这应该很容易。” “执行记忆封锁的授权拿到了吗?另外,那些目击者现在人在哪里?” 封锁公民记忆这种事对于具备相关异能的人来说虽然不难,但显然是不能擅自执行的,相关授权必须要到位,不然非得乱套不可。 “没有直接授权,但更高级别的授权已经提前得到了,记忆封锁是在此授权之下的允许行为,你们可以放心,一切程序都是合法、合理而且必要的。现在请同志们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做最后的确认,同时开具允许对相关目击者进行‘阶段记忆封锁’的授权单据并存档,然后就派人带你们过去。” “行。”张处说完,便径直走到一边,找了个干净点的草丛坐下,丝毫没有大领导的架势。 方儋和胡道自然跟了过去,也不客气,就在领导旁边分别坐下。 坐下之后,方儋有些迟疑地问道:“领导,苏处这个处理决定是不是有点……奇怪?光封锁记忆的话,这些目击者被暂时扣留在这里两三天的事情,回去之后他们的家人不会问起吗?到时候他们这一节记忆又‘没有’了,这不得露馅?” 张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海平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问:“你们两个,到033所快一年了吧?” 两个人不知所以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就不应该像普通人一样,用普通人的思维看待033所作出的任何决定。” 方儋干咳一声,没再说话。胡道却反而明白过来了,挤眉弄眼地说:“老方同志,我觉得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方儋不敢跟张处叫板,却不代表他也不敢跟胡道争论,当时就不满了,说:“那么老胡同志你有什么高见?” 胡道咧嘴一笑,说:“苏处那句话明显只是给你交代的任务,因为以你初级脑部异能的能力来说,顶多也就能封锁他们的记忆罢了,而且现在要封锁的时限是六十年,我看这任务对你来说难度还挺大。至于另外的事,肯定还要改动他们的部分记忆……我猜这一部分是要由咱们张处来完成的,他俩同事这么多年了,有些话肯定是不用说就知道。张处,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张处的脸上仍然一丝表情都欠奉,但却肯定了胡道的话:“对。” 胡道开心笑了起来,朝方儋挤眉弄眼:“老方,我就说你那个初级脑补异能不太行吧。” 方儋白眼一翻,懒得理他。 初级脑部异能,只是对033所自行设定的一种评级模式下测试出来的结果的称呼,其实“异能”有很多种表现形式,其“异化”的强弱也有很大的差别,其他一些国家类似033所的机构,对于异能也有各自不同的评级划分和对应的称呼。 在033所内部的评级模式下,脑部异能可能是最复杂的一个。 脑部是人体最神奇和神秘的部位,其异能也是“异化”表现形式最多的一种,譬如方儋的脑部异能,在033所内部就被定义为“主动脑电波磁场互联式异化能力”。 这种能力真要仔细解释起来是十分复杂的。但如果要简单一点说,那就是根据能力所有者的主动意识,通过将自己的脑电波磁场“调频”到与目标人的脑电波磁场一致,然后靠着远比普通人强大得多的脑电波,强行影响目标人的意识和行为,如果套用更加通俗的说法,大概可以用心灵控制来类比。 而根据一处的研究员同志指导,方儋也知道了他的这种能力还可以演化出许多种具体功能,记忆封锁只是其中比较简单的一种。不过方儋的“异能显性”还很弱,现在能够使用的也就只有寥寥可数的两三种能力,要想达到直接控制他人行为的那种程度,他还差得天远。 方儋虽然有这样的异能,但这异能的所谓原理,也就是主动脑电波磁场互联什么的,他其实并不是很懂。他读的是汉语言文字系,主攻方向是古语言学,对于脑电波之类的东西完全是门外汉,其水平之低,几乎到了研究员都没法跟他讲明白的程度。 事实上,对于这些异能原理的研究,在033所内部一直是由一处负责的。在033所,一处的正式名称是综合信息分析处,那里头全是分门别类的各种科学家和资深研究员。 可以说,一处才是033所真正的尖端科技核心部门,其他从二处到九处则是各类办事机构。 当年国家设立033所,除了应对某些世界大国在这一领域的竞争和压迫,还有一点就是希望通过对于这些异能、异象的研究,开发出可以人为获得且有利于人类进步——甚至进化——的一些功能,使得那些异能不再只靠“天授”,而是可以惠及更多的普通人。 根据这一目的,当初033所在刚成立的时候,最受重视的课题都是例如“缺损肌肉快速重组再生功能”、“缺损骨骼快速重组再生功能”、“坏死神经快速重组再生功能”等等,明显偏向于国人自古以来所一直向往的“长生”这个方向。 而仅次于这一类的,则是一些类似肌肉强化、骨骼强化、神经敏感度强化[感知能力]或者弱化[耐受能力]之类的能力。 在经过二三十年的发展之后,033所的研究才逐渐进入到百花齐放的地步,各种拥有不同异能的人士逐渐被吸收进入033所,也使得国家对于异能的了解更加深入。 不过以方儋的级别,当然是不可能知道一处对于这些能力的研究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的。 其实他偶尔也听说过一些别的国家曾经进行的试验。譬如前苏联所谓的“无畏战士”、灯塔国所谓的“自由卫士”之类,好像都偏向于战斗,但却没有听说过本国有类似计划在实行。 作为一名大好青年,他当时对此深为忧虑,为此他甚至还和胡道一起去找张处,提出“我们也应该有对应计划”,并且认为“胡道的右手异能就可以考虑研究运用到这种超级战士计划之中”。 然后,他们就被张处面无表情地赶出了办公室。 两个热血青年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出去,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对祖国最大的回报!” 雄赳赳气昂昂跨进办公室的两人,就这么臊眉耷眼地滚了出来。 此时,时间过去了差不多四十分钟,苏处仍然没有回来。 虽然张处依然还在闭目养神,但方儋和胡道已经颇有些“插不稳的一支蜡”的模样了,最后还是胡道更沉不住气:“领导,我看三处和六处的人好像突然更忙了不少,走路都快了很多,苏处又还不来,该不会是又出了什么事了吧?” 张处就跟睡着了一样,丝毫没有反应,连呼吸频率都没有丝毫变化。 方儋想了想,忽然也说:“我突然想到个事,如果那个……‘龙牙’和‘龙角’还在,是不是还可能要把七处也拉进来一起研究?” 胡道被他的话头吸引过去,忘记自己刚才的问题,回答道:“我看有可能,七处是非常规物质研究处,这‘龙牙’、‘龙角’什么的,我看应该可以算是非常规物质了吧?” 他随即又释然道:“不过这也不奇怪,咱们所虽然分了这么多处,但很多课题的确都要不止一个处联合起来研究。” 这时张处忽然站起来,说:“出事了,跟我来。”然后也不理两人是什么反应,直接便快步向“龙尸”方向走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蓝鹰008185”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算起来欠了一章正文,风平浪静之时,会抽空补上,抱歉。 第1131章 艺高人胆大 “殿下,这里已是缅甸境内了。”一名骑在矮脚马上的暹军将领对身边的金盔主将说道。 金盔主将四下打量一眼,问道:“探马还没有回报吗?可曾发现明军?” “暂时还没有……” 暹军将领话未落音,前方已经有七八名骑兵掀起扬尘而来,他顿时改口道:“看来他们回来了。” 金盔主将一摆手,顺势勒马,那将领转身大喝:“停!”大军很快停止了前进。 “报——禀王储殿下,二十里外有约一万明军扎营相候!明军大纛上写的是‘安南副都统黄’!” 金盔主将不是别人,正是纳黎萱。这位历史中位居“暹罗五大帝”之一的黑王子的确面色黝黑,不过目光炯炯,威势不凡。 纳黎萱听完探马的汇报,忽然道:“全军原地休息,可以喝水,也可以吃些干粮,但任何人都不得卸甲。” 命令传了下去,暹军开始原地休息,之前那员将领陪纳黎萱一道,坐在路边的行军地毯上,朝纳黎萱问道:“殿下,您是想休息一番,然后……作战?” 纳黎萱面无表情地道:“要不要作战,不是我决定的,是黄芷汀决定的,我只是在等其他几路探马,另外做好被偷袭的准备。” “偷袭?”那将领下意识左右看了看,见四周都是前些年战争过后形成的荒原,除了半人高的杂草之外,几乎一无所有,不禁有些将信将疑。 纳黎萱淡淡地道:“这黄芷汀虽是个女人,但她用两万人打败了至少六万缅军主力,这一点是已经可以确定了的,对于这样的人,一丝一毫的大意都有可能送命。” “可她只有一万人。”那将领道。 纳黎萱轻哼一声:“你怎么确定她只有一万人?明一手、暗一手,这很难吗?况且,就算她只有一万人,但如果那一万人是广西狼兵或者安南的警备军组成的,你认为好对付吗?要知道,我们也只有两万人。” “虽然可能不好对付,但两万打一万,优势还是在我们吧?” “打仗若是只需要比人数,大明早就天下无敌了,他们之前还犯得着和咱们联手吗?”纳黎萱摇了摇头:“我们和缅军作战,三万打赢三万都颇为费力,而她却是两万打赢六万,你觉得咱们多少人能当她一万人?” 那将领便不说话了。按照刚才这个比例来算,他们得有三万大军才好跟人家一万人比,但现在他们其实只有两万人,其余的人留在兰纳镇守地方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两支探马队回来,带来的消息都是黄芷汀所部周边二十里无其他大股军队隐藏,纳黎萱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士兵们也已经休息好了,纳黎萱便下令继续前进,去与黄芷汀会面。 而与此同时,黄芷汀扎营的地方也有几支探马风尘仆仆地先后由外而入,把周边的消息送到军中。 当最后一支探马的消息送到,黄芷汀站起身来,环顾周围齐刷刷站起来的诸将,淡淡地道:“纳黎萱的探马已经收回去了,刘将军正在按计划迂回到预定位置。现在,派出探马通知纳黎萱,告诉他我已经拔营动身,准备迎接他的到来了。” 诸将纷纷露出笑容,其中阮松道:“都统,前次作战,我部阻击不利,放走了莽应里,末将心中惭愧。此次作战还请都统以我部为先锋,我部定当拼死力战,一雪前耻!” “前次走脱莽应里,非是你部之过,你不必自责。”黄芷汀道:“至于此战么……你要做先锋也可以,不过你要记得,此战我部为正,刘将军部为奇。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所以你虽为先锋,但首先要做的是守好,待刘将军发动奇袭,才是你反守为攻的时刻,你可明白?” “是,末将明白!”阮松抱拳道。 黄芷汀四周看了看,诸将无人表示异议,不禁心中点头。她知道诸将不说话的意思:阮松部这次还是头一回主动请战,这个举动本身就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很有可能意味着这位阮倦麾下大将开始把自己真正当做黄芷汀的下属了——至少,他能够习惯自己是黄芷汀下属这一身份了。 既然如此,当然要成全他。反正现在不论是高思进、高思廉还是黄豹等人,手底下的战功都很足,而待会儿大战一起,也不可能闲着没事做,不差这一次先锋官的功劳。 由于黄芷汀“出迎”,她和纳黎萱所部的距离拉近得很快。一个时辰不到,双方便在一处名叫帕桑的小镇附近遥遥相望了。 巧得很,双方此刻中间正隔着一条河流,局面和纳黎萱与清迈缅军作战时的情形相差不大,只不过这次纳黎萱部依然在河东,而黄芷汀所部则取代了上次缅军位置,位于河西。 这条河名叫萨尔温江,发源于青藏高原,经云南而入缅甸,注入马达班海湾。 黄芷汀微微眯起眼眸看了看,下令探马过河传讯,请纳黎萱王储过河相会,并表示已经准备了军中午宴。 然而过了一会儿,探马果不其然回来报告说纳黎萱王储表示他乃“天南地主”,初次会面当由他来设宴款待才是道理,因此反过来邀请黄芷汀过河。同时纳黎萱还十分大方的表示请黄芷汀所部一同过河,这顿饭他请得起。 探马的话一说完,高思进就“呸”了一声,道:“都统,看来这纳黎萱果然小心得很,生怕被咱们打一个半渡而击啊。” 黄豹则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就凭他?我家都统即便硬打,也能打得他哭爹喊娘,要什么半渡而击?” 高思进摇头道:“话虽如此,但咱们渡河的话,他就有机会打咱们一个半渡而击了,咱们虽然未必会怕,但也总要小心一些。尤其是刘中丞那边正要和莽贼谈判,这个时候咱们可不能稍有闪失,以免弱了威风,面上须不好看。” 黄芷汀微微转头,看着阮松道:“阮将军可有什么要说的?” 阮松想了想,道:“末将愿意率本部抢先过河,请都统等末将在河岸附近稍作准备再渡河过来。” “得见阮将军虎胆,本都统甚是欣喜。”黄芷汀微微一笑,又道:“你可照此去做,不过……我看纳黎萱不会动兵,你也莫要把布置防线的动作做得太明显,免得他生疑。” 阮松还没说话,黄豹倒是有些奇怪,问道:“都统怎知纳黎萱不会动兵?” 黄芷汀道:“我与刘将军对此有过一番讨论,我二人都认为纳黎萱既然不会带满他的三万大军过来,那么只要他肯来,就一定不会打着首先攻击我军的心思。因为我军本部虽然只有两万,但击败缅军之后收降了不少,再加上勃固警备军在内,我军在缅中、缅南地区现在已经有了数万大军,他主动攻击不仅毫无意义,反而是寻死。” 高思进皱眉道:“可如果这厮因为击败清迈缅军而错估了自身实力,以为可以一战而胜,或者他指望这一战能够……呃,能够擒下都统本人……” “他没那么蠢。”黄芷汀摇头道:“即便抓了我,又有什么用呢?你们莫要忘了,在他眼里我们都是明军,而眼下缅甸境内的明军,名义上都是听从刘中丞指挥的——既然如此,抓我有何意义?除了激怒大明、激怒刘中丞之外,他不会有任何好处。 更何况他眼下最大的麻烦也不是我,而是大城的阮潢。阮潢软禁了他父王,现在处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形势,他若不听父王的命令,自己军中都有可能军心不稳,但如果听令,又不知道阮潢会不会命他孤身前往大城送死。所以对于他来讲,此时此刻唯有我能救他,他明知道这可能是个诱饵,也不得不来试着吃下去看看。” 高思进这下明白过来了,恍然道:“难怪他明明一召就来,但偏偏又小心之极,原来是怕这香饵之下等着他的,乃是一枚金钩。” 黄芷汀微微笑道:“他现在就是这般,明明将信将疑,但不来又不行……好了,诸位若是没有其他疑点,那就行动起来吧。阮将军,你可以准备渡河了。” “是!末将领命!” 萨尔温江对面的纳黎萱死死盯着黄芷汀所部的动作,见对方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渡河,心中的担忧和疑虑去了一大半,很是松了口气。 之前那位将领问道:“殿下,我军还要准备攻击吗?” 纳黎萱摇了摇头:“暂时解除战备,不过还是要提醒他们,如果对方先锋过河之后立刻往东开辟滩头阵地,则我军要立刻做好准备发动攻击。” 那将领有些担心地道:“这一仗如果是我军先开战,只怕……”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纳黎萱摆手道:“但那是没办法的事,如果对方过河之后就布置滩头阵地,那代表他们此来是有敌意的,我若不抢先反击,必被其所算。不过你也不必想太多,我就算反击,也只会打乱对方先锋军,然后立刻就走,不会在此纠缠,以免东吁城那边大军东来。” 那将领叹了口气:“若是这样,咱们的局面也不太妙啊,真要靠着区区兰纳对抗大明么?殿下……堂兄,伯父可还在明人手里,到时候你可能要背负忤逆之名。” 原来此人还不是一名普通将领,乃是纳黎萱的堂弟。 纳黎萱稍稍沉默,然后决然道:“天下无人可使我纳黎萱屈服,缅甸不能,大明也不能。” 那将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不多时,阮松所部已经扎好羊皮筏子开始渡河,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阮松部渡河完毕,开始协助后方的大军渡河。留在滩头的阮松部士兵没有往东建立阵地,只是稍稍扩大滩头,摆出简单的防御架势,甚至连鹿柴、拒马等都没有设置。 纳黎萱悄然松了口气,他身边的堂弟更是拍了拍胸脯:“还好,对方看来的确没有恶意,殿下,现在……” “下令解除战备,命令伙夫们立刻埋锅造饭,不要吝啬。”纳黎萱吩咐道。 那将领应了一声,回头下令安排去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黄芷汀所部已经全部过河,她下令稍稍整理了一下行伍,便领兵向纳黎萱扎营的地方过来。 大概相距不到一里地的时候,黄芷汀下令扎营,亲自带着一干狼兵护卫上前。 此时纳黎萱也已经放下心来,又见对方一介女子竟敢主动只带护卫过来,不由肃然起敬,也只带了大致相当的护卫便出营迎接了,双方在辕门前相会。 “暹罗副王纳黎萱,见过黄都统。” “殿下客气了。久闻殿下武勇非凡,前些天力破缅军清迈大营,更是令芷汀钦佩。” “黄都统面前,小王岂敢自诩武勇。都统轻取勃固旧地,力克莽贼主力,实乃巾帼不让须眉,小王闻之自惭。” 虽然纳黎萱是暹罗人,但一口汉话说得居然还不错,除了口音稍稍有些怪异,用词什么的几乎与汉人无异。 两个人互相客气了几句,纳黎萱便发出邀请,请黄芷汀等人入营,说自己已经备好午宴款待。 黄芷汀也不含糊,还真就吩咐护卫回去请诸将前来——实际上她留下了高思进“看家”。 这顿午宴并没有什么问题,纳黎萱不知道是考虑到黄芷汀毕竟是女子的关系,还是出于其他原因,宴席虽然堪称大方,但却没有备酒。双方一边吃饭,纳黎萱便一边开始向黄芷汀诉苦。 诉苦无非是说阮潢那件事,黄芷汀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仿佛一点不知道阮潢的所作所为,席间甚至几次佯怒,称阮潢肆意胡为,自己一定要严惩云云。 由于没有喝酒,这宴席吃得倒挺快。撤席之后,黄芷汀也没有立刻告辞,而是再次详细询问纳黎萱关于阮潢的事,听起来她似乎对于阮潢的举动颇为不解,仿佛不能理解阮潢这样的行动一般。 纳黎萱倒是真有些不解了,暗道:莫非那阮潢的所作所为真的只是胡作非为? 但他还是详详细细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和黄芷汀仔细交待了一番,并且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对阮潢表现出任何恶意,阮潢的举动完全没有道理。 黄芷汀听得连连点头,最后面色铁青地下了定论:“殿下,这事可能麻烦了。” 纳黎萱皱眉道:“都统此言何意?” 黄芷汀道:“我怀疑阮潢这厮恐怕是有反意——殿下应该知道,阮潢本是降将出身,他定然是不满如今在安南的地位,想要借机自立!” 纳黎萱先是愕然,再一想又觉得似乎也有些道理,不禁眉头大皱:“那如何是好?” 黄芷汀沉吟片刻,说道:“兹事体大,还是要最后试探一下,我且去修书一封与他,命他前来东吁与我会合,看看他是否听令。他若是听令,则此事尚有转圜之机,但若是不听令……” 纳黎萱立刻问道:“不听令如何?” 黄芷汀叹道:“那我便只好陪殿下去一趟大城了,相信只要有我亲往,殿下便不会背负骂名。” 纳黎萱松了口气,连忙道:“如此甚好,那就劳烦黄都统赶紧修书一封送去大城吧。” 黄芷汀点点头,站起来,很自然地道:“我大印关防放在营中,此处无法写信,便先告辞了。” 这话在情在理,纳黎萱并无怀疑,立刻亲自送黄芷汀出营。 一行人出了大营之后没走多远,阮松长处一口气,道:“好险……不瞒都统,末将真担心他把都统扣下,幸好都统早有准备。” 黄芷汀其实自己也暗捏了一把冷汗,但此时不好表现出来,只是问道:“他营中的布置都观察了么?把布置情况立刻送去给刘将军,我估计刘将军应该已经就位了。” ---------- 感谢书友“坐在小酒馆门口”、“蓝鹰008185”、“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想不到我千叮万嘱之后还有不少朋友订阅了番外,真是非常非常感谢。不过那一章既然是打算做个开头的,还是希望大家看了之后能给点意见……嗯,那本书在我规划中应该是一本科幻+异能的书,但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分类。 第1132章 抵定南疆 “老爷,大喜了!” 白玉楼前庭花园之中,高陌拿着一封密函,兴冲冲地走向正坐在树荫下看书的高务实。 高务实放下手中的书卷,指了指旁边的另一把椅子:“坐下说吧,什么大喜?” “暹罗的局面已经彻底掌握住了。”高陌一边递上手中的密函,一边说道:“黄都统和刘大小姐联手,在缅东大破纳黎萱,纳黎萱本人当场战死,所部被阵斩四千余,还有超过万人被俘,余众溃散。” 高务实先是眼前一亮,但马上又问:“她们是以什么名义动兵斩杀纳黎萱的?” “背弃盟约,意图叛乱等等。”高陌笑道:“阮潢此前曾送了几张空白的暹罗‘圣旨’给黄都统,上面加盖了暹罗王的大宝。黄都统便以此给纳黎萱定下了多条必死之罪,如不从王命等。然后以暹罗王的口吻请求我大明远征军诸部,为其剿灭逆贼,并许以暹罗国内多项大权以为报酬。” “好!”高务实笑道:“阮潢这次立了大功,芷汀和刘馨的表现更是出乎意料的卓越。” 高陌笑道:“安南、南掌、暹罗、缅南,这些地方终于连成一片了。老爷,安南南部的华英和南蟠已经到手,占城方面的进度是不是也该加快一些?只要将这三地完全掌握,接下来整个中南半岛几乎就只剩下柬埔寨一地没有被京华控制了,但柬埔寨是圣上许给了老爷的,想必拿下来问题不大。” 筹谋几年的中南半岛计划,现在趁着明缅战争的东风办成了一大半,高务实心里也自然高兴,不过他还是保持着一贯的理智,回答道:“占城弱小,拓殖任务加快一些速度并无不可,不过柬埔寨的事暂时先不要着急。 柬埔寨虽然不强,但它有个特殊的地方,就是它的王室历史悠久。如果按血统来算,至今已维持了约莫一千四百年,威望民心应该还是有一些的。咱们要进入柬埔寨,还得找些理由出来,不能强行而为。圣上虽然有所许诺,但那只是在事后表示承认,在咱们取柬埔寨的过程中,圣上可不好说什么。” 高陌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道:“小的会派人了解柬埔寨国内的局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人或事。” 高务实微微点头,又道:“除此之外,咱们需要等一等的原因也还有不少,比如南掌、暹罗两国,现在都是间接掌握,远不如在安南的统治那般牢固。尤其是暹罗这边,纳黎萱毕竟是王储,现在被咱们杀了,我想那暹罗王就算再窝囊,心里也一定满腹怨恨,得想法子处理一下。” 高陌迟疑道:“杀了暹罗王再换一个?” 高务实摇头道:“现在肯定不行,还需要他这大旗来号令群雄呢。之前阮潢不是请求安南方面再给他一些支援吗?我答应他了,升龙警备军方面再抽调一万人去大城,确保将这暹罗王都彻底掌握住。” 高陌犹豫了一下,道:“这样的话,升龙警备军的实力会不会削弱得太严重了一些,前后两次抽调之后,升龙警备军的兵力将下降到三万四千左右,再加上黄都统不在越北,有可能震慑不住某些人。” 高务实稍稍思索,点头道:“那就让警备军继续扩编,升龙警备军扩编一万六,依旧保持五万人的编制;金港警备军也要扩编了,之前三万被芷汀带走了七千,这次扩编一万七,在安南南部保持四万人。至于芷汀所部中的那七千,到时候让他们留在缅南,镇守当地。” 说到这里,高陌便趁势道:“老爷,小的以为这样的兵力只怕还是不够。安南的两大警备军扩编之后倒是够了,但南掌现在可没多少咱们的兵力存在。南掌国虽然穷,但据初步估计,其人口大概也有两百六十万到三百万上下……” “南掌国的御林军不是已经被咱们渗透了么?接下去就按照安南两大警备军的办法开始整编,将之彻底掌握住。” 高陌想了想,道:“如果要这样做的话,那南掌可能也需要一个《京华十六条》。” “既然需要,那就给他们。”高务实想了想,又补充道:“南掌国的那位议政长公主比亚觉,我记得她还未曾婚配?” 高陌一愣,还以为高务实打算把她收了,愕然问道:“老爷的意思是?” 高务实淡淡地道:“想办法撮合一下,看看能不能让她嫁给黄应雷。” 这个想法完全出乎高陌的预料之外,他迟疑了一下才问道:“黄都统的弟弟?” “没错。” “这……小的听说,此人……” 高务实面无表情地道:“此人纨绔轻浮,贪婪易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呃,老爷既然知道……”高陌显得微微有些不安。 “他若不是这样的人,我会让他娶了南掌国的议政长公主?”高务实嗤笑一声:“高陌,你想想看,就算比亚觉是南掌的议政长公主,但南掌国男尊女卑更胜大明,她若嫁给了黄应雷,自然就不能长留南掌,只能去安南常住,这样一来南掌国由谁主事?” “自然是她弟弟诺皎固蒙。” 高务实微微一笑:“诺皎固蒙这个人你应该打探得很清楚了,不是个有魄力的主,整个少年时代以来都是在他姐姐的羽翼下成长,比亚觉既然外嫁安南,他还能做些什么吗?况且据情报显示,这少年郎崇信佛理入了迷,一度想要出家修行……” 这倒不是胡说,诺皎固蒙在原历史上就是无子而终的。于是当时的南掌贵族们便拥立塞塔提拉之侄兼女婿伏腊旺萨为摄政王,辅佐儿子欧帕诺瓦拉——欧帕诺瓦拉的母亲就是比亚觉。 高陌当然不知道这些,于是提了一个想法:“既然如此,老爷,小的以为……可以考虑和诺皎固蒙联姻。” 高务实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说让我嫁一个妹妹给他?” 高陌躬身一礼,没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高家六房之中,高务实有两个亲妹妹和一个同父异母妹妹,单从年纪上来说,两个亲妹妹现在都可以出嫁,甚至最小的那个同父异母妹妹也不是不能嫁,不过要等两三年罢了。 按理说,反正诺皎固蒙年纪也不大,等倒是等得起的。 但高务实一想到诺皎固蒙历史上是无子而终,立刻就拒绝了,直截了当地道:“不行。” 那当然不行,不管这家伙是真的迷信佛教不肯近女色还是干脆身体有毛病,反正高务实不会同意让自己妹妹嫁给他守活寡,哪怕是同父异母的庶妹也不行。 至于高陌为什么这样提议,高务实倒是能猜出来原因,他摇头道:“诺皎固蒙一时半会又不会死,这样一个人做这个南掌王其实还不错。就算将来他死了,那时候咱们掌握南掌的时间也已经够久,不怕南掌能翻了天。甚至再退一步,到时候还需要有个傀儡,那也可以让黄应雷和比亚觉的儿子去。” 这话高陌倒也同意,于是把话题一转,问道:“那暹罗接下来如何处理?” “暹罗……”高务实想了想,道:“暹罗方面暂时不要有太大的动作,尽量先维持局面,等南掌和缅南彻底控制牢固再看。” “哦,还有件事很重要。”高务实说着,从身边的堆放的一些书卷中找出南疆堪舆图来打开,指着暹罗湾顶部湄南河出海口的位置对高陌道:“派人去这个地方勘探一下地形,目前此地应该只是个小渔村,但我打算在此处建立一座城市,你让京华基建派出得力人手好好勘探。” 高陌看了看那地方,点点头,问道:“老爷,这个城市的规模如何,定位又如何?” “规模和定位嘛……”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规模至少相当于两个金港,再大一些也无妨。至于定位……我打算给它取名为定南,你明白了吗?” 定南? 明白了,这地方看来至少也是为了取代大城所建,成为暹罗新的王都,亦或者王都留在大城,而定南成为京华在暹罗的根本。如果按照目前的布局来看,这个定南城说不定将来会成为整个南疆的中心。 实际上,高务实选定的这个位置就是后世的泰国首都曼谷之所在。(注:实际上按照高务实的指定地点,定南是在曼谷还要偏南一点,直接在出海口边上了。) 至于为什么选一个出海口的小渔村,高陌跟随高务实这么多年,也能够猜出大半了——出海口意味着它是一座海港城市,平时可以高速发展,而一旦暹罗出现什么异常,京华的援军也可以从海上快速抵达。 当然,反过来也可以说,万一事急的话也能从海上快速撤离,只不过这一点高陌不会说。 高陌仔细看了看,定南这个位置,还真是整个中南半岛最合适的“中心”。 安南虽好但是太偏,如果以安南为中心,离缅甸就太远。而定南就不同了,它处于缅甸和安南的中心,左右控扼缅甸安南如两翼。 若是按照之前的南洋计划来说,则从此地继续南下马来半岛也很容易,将来夺取马六甲的事,既可以考虑从海路进行,也可以考虑从陆路进行,甚至海陆两方共同出兵也可以,胜算大增。 而且小渔村也有小渔村的好处,就像金港一样,原本没有多少本地人,在新建城市的时候大力引入明人移民,可以有效的确保这座城市是一座完全汉化的城市,有助于扎稳根基。 高陌立刻答应下来,道:“勘探地形的事,小的会尽快安排,不过如果这定南城的规模比金港还要大,这建设资金和主事之人……” 高务实道:“建设资金的问题可以仔细算一下再说,至于主事之人,我意还是让二兄过去,他现在做这个是最有经验的。” 二兄就是高孟男,现任安南广南三镇总领。 高陌倒也不是十分惊讶,只是问道:“高总领若是去了定南,广南三镇怎么办?现在老爷决定扩编金港警备军,马上还要把华英、南蟠和占城都囊括进来,那就是广南六镇了,得有忠心可靠之人镇守才行。” “让务勤挂名总领。”高务实淡淡地道:“高珗调任金港警备军司令,并且兼任广南三镇或广南六镇副总领;高思进交卸金港警备军原职,升任升龙警备军司令;高思廉实任勃固警备军司令。” 高陌连忙记下,不过这种高务实已经决定的任命,他是不会插嘴的,他只是另外问道:“高思进和高思廉这次均立下大功,除了升职之外,要不要考虑改名?” 高务实道:“高思进改名高琎,高思廉改名高琏,这事儿我会亲自行文表彰。” 顿了一顿,他又道:“阮潢手下的警备军,是谁领兵的?” 高陌答道:“是高思危。” 高务实笑了笑:“原来是他,这名字还是我给他取的,我记得他是升龙警备军内部演习之中防守表现最好的一个?挺好,等定南城开始建造,就以他所部为核心建立定南警备军,需要多少人的编制,到时候让他自己上报过来给我审核。” “老爷说到这里,小的正巧要问:勃固警备军的编制给多少?” 高务实道:“现在就三万,不要增加了。芷汀的信里说缅甸打了这么多年仗,缅南富庶之地都已经有些残破了,若是在缅南的驻军太多,京华的负担就太大了,得先重振经济,再考虑扩军之类的事。 不瞒你说,要不是芷汀提了这么一句,我其实是想让勃固‘迁都’去大光(仰光)的,那里是个海港,比勃固的位置还要好一点。现在也只能先将就一下,只把大光的港口设施修一修,免得万一有事,舰队只能像这次一样临时在岸边停靠,避风设施都不完备——高璟前次还写信抱怨了。” 高陌想了想,略微诧异道:“升龙、金港、定南、勃固四处都设置了警备军,南掌国的万象要不要也设置一个?” 高务实摇头道:“先不急,就用南掌御林军顶一阵子,如果比亚觉嫁给黄应雷的事能谈下来,等他们完婚,比亚觉去了安南之后咱们再做这件事。” “这件事老爷打算让谁去谈?”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道:“比亚觉那边,就让阮潢跟她交流吧,我看阮潢挺能忽悠的……至于黄应雷,我先让芷汀和他说吧。另外,黄承祖那边我会亲自去信劝说。” 高陌便不再多问,把刚刚记下的事简单的向高务实复述一遍,没什么错漏之后便立刻下去安排了。 高务实右手持书,卷成一个圆筒形,在左手手心一拍一拍的,口中自言自语道:“刘世曾那边的谈判也应该差不多了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33章 缅甸跌倒,大明吃饱 刘世曾那边的确谈得差不多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根本不需要多谈。 莽应里现在四面楚歌,整个缅甸就剩一座东吁城还是他的,拿什么谈?本来他还咽不下这口气,想靠着东吁城的城防硬扛,希望能扛到明军粮尽而退。 然而这个想法简直蠢到窒息,因为明军现在几乎占据了整个缅甸,尤其是缅中、缅南平原全在明军掌握之中,粮食完全可以任由明军征用。虽说现在才五月,但缅南的水稻也是一年三熟的,现在正是收割期,怎么会缺粮? 反倒是东吁城内的存粮不多——其实本来挺多的,但莽应里北伐加南征一顿操作下来,东吁城里的粮食也就没剩多少了,现在看来顶多两月就要见底。 这个见底是对于缅甸王室、贵族们而言的,民间其实已经差不多见底了,因此在莽应里还强撑着想要负隅顽抗的时候,东吁城里发生了一场暴动。 饥饿的暴民们差点冲进王宫之中,王宫卫队大开杀戒,杀了至少七八百人才勉强维持住了形势。当时群情汹汹,情况危急,第一个赶到王宫门口的王室要人卑缪候当众表态,说会给饥民们放粮施粥三日,这才算把局面真正稳住。 经过这档子事,魂不守舍的莽应里才真的怕了,认真考虑起大明开出的条件来。 其实也没啥好考虑的,大明给出的条件在他看来基本等于亡国,不仅自己变成了一具傀儡,而且东吁王朝数十年来的战果几乎一朝尽丧。 保住了一半缅北这件事,连莽应里都觉得十分诡异,总觉得大明这么做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卑缪候则认为这不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实际上明人是故意留下缅北的给缅甸的。因为明人如果拿下缅北,就只能还给几个宣慰司,而留在缅甸手中则还可以给他们提供赔偿——好处明人拿了,强行征税之类的坏事全得缅甸去做,简直无耻到了极点。 不过这样倒也可以说明大明的立场很清晰:我只要钱财,不要这块会反过来给我增加负担的土地。 此时莽应里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能保留王位,他至少还能活下去,并且依旧是金楼白象王,而倘若跟明人谈崩,那就一切都完了,皇图霸业一场空不说,连小命都保不住。 怎么选?没得选。 担心夜长梦多的莽应里依旧如原先一般“果断”,立刻派人去和刘世曾约定次日签约,但他提了个条件:让刘世曾亲自入城签约。 他本以为文官胆小,刘世曾说不定不敢来,然而事实是刘世曾果断地答应了——反正缅甸依旧是砧板上的肉,他不相信莽应里此时敢对他有任何无礼的举动,更别说杀他了。 因为杀他对莽应里毫无益处,纯粹是找死的举动,黄芷汀部一百多门大炮摆在城外,不是没法开炮,只是朝廷的战略限制让她不能开炮而已,如果莽应里非要一心求死,这些大炮随时可以“表态”。 次日一早,刘世曾象征性的把军队指挥权交给黄芷汀,自己仅带了两百抚标入城,与莽应里签订和约。 不出刘世曾所料,莽应里根本不敢对他有任何无礼,开口“天朝”,闭口“上国”,其对大明的态度,比起此前根本不把云南抚臣的“晓谕”放在眼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份和约很长,按照高务实给出的格式,一共有十九款、三十七条。具体条款就不必细说了,反正就是高务实和朱翊钧谈话的高度完善版。 大体上来说,除了对缅甸政治、经济的一些控制之外,就是对其军事力量的严格限制等等。 另外就是分割:缅东的兰纳划给暹罗;缅南的勃固王朝“复国”并再次成立“大古剌宣慰司”;缅北按照高务实画下的那条线,北边归大明几个宣慰司,南边由缅甸保留,大明在那条线以北驻军建立防线,且缅甸不得在缅北地区驻扎超过五千兵力。 勃固王国由夏慕明(阿布拉邦)出任国王,但对大明则自称大古剌宣慰司宣慰使。勃固王国本身只保留一支两万人的守备部队,也就是之前高思廉——现在叫高琏——选剩的起义军,这支人马被拆分成七八支,作为“治安军”分驻各主要城市。 勃固警备军由高琏出任司令,以勃固王国邀请京华集团提供军事保护为名驻扎于勃固、大光等处。 高务实认可了他目前三万兵力的编制,顺便还同意在黄芷汀撤军之前,把远征军中的警备军部分临时调给他帮忙,用以震慑地方。 黄芷汀则在没有收到朝廷进一步命令之前暂时留在缅南,负责整编降军。 这次她的降军可还不少,缅军和纳黎萱部暹罗军加在一块被俘了六七万,而愿意继续当兵吃粮的竟然超过六万——主要是这些年打仗打多了,民生经济凋敝得很,当兵勉强可以吃个饱饭。 不过这批降军不是高务实要的,而黄芷汀也吃不下这么多降军,最后收编了两万人,同时她还让刘馨也去挑选。谁知道刘馨的要求比她还高,一共只要了三千多人。 其实刘馨不是不想要,而是刘家的财力有限,比不得黄芷汀这种有自家地盘的主,所以只能精中选精。当然,她是不肯输了气势的,对外宣称说自己这么做只是不肯拉低了降倭夷丁的整体水平。 但这样一来,就还剩下将近四万人没着落,如果放归民间的话,又怕这些当惯了兵的家伙到处惹事,实在是个大麻烦。 幸好高务实的信来得快,黄芷汀见他又要建城,干脆把这将近四万人打包当劳工使了,派他们去协助高孟男修建定南城,喜得刚刚接到调令的高孟男和京华基建的人嘴都合不拢。 高孟男甚至考虑再找高务实要一批家丁或者安南两大警备军中明人出身老兵过来,掺进这支军队中,再去芜存菁,直接编成定南警备军——当然这个得等定南城建设出个大概模样之后才行。 通过这件事,黄芷汀和刘馨都很感慨,财大气粗就是不同,打仗只要打赢了,几乎总能把兵力越打越多。这种事,放在刘馨这里就很难办,因为整编扩军很费钱,她刘家的钱不够,甚至换做以前的黄芷汀也肯定办不到。 南疆的消息传到京师又费了些时间,等消息送到,满朝上下都巴巴的等皇帝宣布收益——没法子,这次高务实忽悠了一大帮人买滇战宝钞,不仅勋亲贵戚,许多官员也买了。 朱翊钧没让他们失望,临时开了一次大朝,当众宣布一大批利好,这里简单说几条最重要的: 缅甸需要对大明赔款一百六十万两白银,暂定分为二十年支付,每年八万两,利息逢百抽五(即5%),由京华钱庄承揽收账、运输、入库、分配等,手续费就是这笔利息; 缅甸开放边境,准许大明商人自由入缅贸易。凡汉商,各税皆免,凡云南别族商贾,征税逢百抽三,由京华集团负责监督征税公正性并接受各族商贾举报; 缅甸玉石、宝石行业交由北洋海贸同盟名下的“珠玉联合会”全权打理——这个联合会就是以朱应桢、张元功为代表的京师靖难系勋贵组成,高务实不插手。 缅甸竹木料行业由京华集团独家承揽,当然主要是出口,而且是左手倒右手,基本都是京华自家吃进。 其主要针对的木料当然是后世的缅甸国宝柚木,除此之外还有檀木、灌木、鸡翅木、铁力木、酸枝木、花梨木等各种名贵硬木,另外缅甸还有丰富的竹类和藤木资源。 不过这些资源缅甸自身几乎没有搞过开发,高务实暂时也还没精力去搞——毕竟他有广西供货,还有安南北部山区的补充,暂时不着急竹、藤这些。 缅甸的波顿矿区(矿种挺全面的一个大矿区),金银矿抵押给内库开采,铜矿、铅矿等其他矿种抵押给京华集团开采,为期二十年。 缅甸锡矿交由京华集团开采,京华集团需每年为京师各部、院提供不低于一万两千两白银的捐献,为期二十年。 缅甸…… 总而言之,一百六十万两的净收益已经能让所有买过滇战宝钞的人赚足两倍还多。 除此之外,靖难系勋贵集团得到了宝石专卖权;京华得到了竹、木专卖权;皇帝得到了一座不小的金银矿二十年开采权;京华得到了同一矿区中铜矿和铅矿二十年开采权;文官们额外还得到了高务实允诺的二十年“锡矿换办公经费”,二十年总计24万两银子。 不仅大赚一笔,居然还有额外获益,简直皆大欢喜。 临时被叫来上朝的高务实顿时获得了大量的好感,自家实学派的不用说,大量中立派官员看到他都是一脸笑容,甚至心学派的一些官员看他都觉得顺眼多了。 不过大家还是有一点不够满意,那就是赔款期限太长,二十年才能全部拿到收益,未免有些……万一那时候自己已经致仕了怎么办? 但高务实这个人就是好人做到底,主动在朝会上表示,如果有哪位同僚觉得二十年太长不想等,也可以拿着滇战宝钞去京华钱庄做“死当”——也就是抵押物直接换钱,不拿回来的意思。 当然,死当的规矩跟眼下大明的各种当铺差不多,肯定不能按照原价值来,只是京华格外厚道,是按照原价值的九成收取“死当”。比如原价值十万两缅甸赔款的滇战宝钞,京华按照九万两来进行“死当”。 这个做法大家都认为极其合理,甚至可以说极其良心,比市面上的死当优惠大多了,因此很多人还没散朝就忍不住和身边的同僚嘀咕商讨,是不是干脆直接去京华钱庄做“死当”算了,毕竟二十年实在太久。 朱翊钧见百官难得地没有发生争吵,心里也很高兴,因为他刚才只是宣布内库拿走波顿矿区的金银矿却没有说这个金银矿的规模有多大。 实际上这个金银矿区可不小,每年能获得黄金一千多两,白银八千多两,目前金银价格比例大概一比十,这就相当于一万八千两白银了——要知道缅甸赔款落实到每年,也才白银八万两而已。 至于靖难系勋贵们在北洋海贸同盟名下临时组建的“珠玉联合会”,那更是喜不自禁。常言道“黄金有价玉无价”,珠宝玉器这种东西,本身开采虽然有些难度,但只要出几块高品质的,卖多少价那真是谁也不能断定,没准就挖出来一块“和氏璧”呢? 再说这些世代勋贵之中本来就有涉及珠宝行的,手底下有好的手工匠人,这些玉石拿到之后还能通过精致加工获得增值,更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真要说起来,大伙反而对高务实格外喜欢“买木头”有些难以理解,虽说大家都知道高务实搞海贸一贯喜欢自己造船,现在京华的造船厂可能已经把持了大明造船行业至少七成的市场,但如此“无限量”买木头,他们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不过理解不理解无所谓,反正绝大多数人也不想去抢这笔生意——造船可是大成本行业,你不砸个几十万两银子进去,在高务实面前连浪花都不算。 最简单的一点,目前两千料以上的海船,几乎只有高务实的京华造船厂会接,其他船厂包括松江徐家都很少接这种活,而徐家即便偶尔会接,通常一次开工也就一条、两条,哪里像京华一般“下饺子”。 现在大明的造船行业,除了京华之外,基本都是以小船为主,能出海到南洋、东洋的海船通常都是八百料到一千料出头的样子,而且也不像京华的船只那样有明确的“分级”。 当然这都无所谓,因为资本有限,很少有人嫉妒这笔买卖,大家真正眼馋的还是海贸生意,船这种东西……买就是了。 朱翊钧等了一会儿,见群臣终于渐渐从兴奋中平复下来,便稍稍示意了一下站在旁边不远处的陈矩。 陈矩上前一步,高声道:“众官肃静,圣上有旨!” 众官果然立刻肃静,心里都很明白,这应该是封赏要下来了。 ---------- ps:这章算是补上三天前欠下的那章,晚上还会再有一章。 第1134章 封赏 缅甸大捷,西南抵定,这样的功劳,有功人士获得封赏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只不过这次的封赏,实在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最先得到封赏的人没有问题,是内阁诸位阁老和兵部、户部的堂上官,甚至连带工部都得了赏赐,原因是他们“运筹于帷幄之中”,不过大抵都是赏赐一些虚名,诸如张四维由少师升太傅,恩荫一子锦衣卫千户之类。 接着便是刘世曾等地方官员的赏赐:刘世曾由右佥都御史升右副都御史,仍抚云南,赐大红纻丝飞鱼服;镇守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昌祚加太子太保;一干边境地区的兵备道各有加升(太多,省略)。 然后就轮到真正打仗的武将,其中:邓子龙由永昌参将加副总兵衔,仍守永昌;刘綎由腾越游击升副总兵衔,改新设孟密参将守缅北;黄芷汀因属内属都统使司,暂不封赏,命缅甸事毕回京受赏…… 到了这一条,众官就有些错愕,内属都统使司虽然有些特别,但……暂不封赏却又要求人家回京受赏是个什么操作? 难道皇上想给她升个都统使,把莫茂洽给撸了?这不太好吧?莫茂洽别的不说,至少很老实啊,要撸了他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不过百官想百官的,陈矩却是继续念到了下文,接下来受赏的居然是高务实。 一开始大伙儿还有些诧异,高务实这个辽东巡抚关滇缅之战屁事?一个东北一个西南,相隔万里啊。 但皇帝当然有皇帝的说道,按照圣旨中的说法,高务实提出并妥善处理了滇战宝钞的相关事宜,使得前线后勤保障得力,已经是一大功。 然后破家为国,动用大海船一百余艘,万里迢迢将远征军送至缅南开辟第二战场,使莽贼首尾不能相顾。先在缅北急于撤退,被刘綎大败,后在疲于奔命之下又于东吁城外被黄芷汀大败,主力尽失,遂不能再战。 总而言之,这次大胜至少有两大功劳得记在高务实头上,封赏理所当然——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嘛。 不过高务实已经是兵部右侍郎了,而且赐服已经到了坐蟒袍,因此这次的封赏只能在都察院方面想办法,最后的结果是由右佥都御史升右副都御史,加太子少保,余官照旧。 也就是说,将来要念高务实的全职务就变成了“太子少保、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 其他都好说,主要是太子太保这个加衔比较有意思。所谓三公、三孤、三少,都叫做“宫衔”,其中又以太保、太子太保、太子少保最有意思,它们都有一个别称,叫做“宫保”。 袁宫保的那个宫保。 当然,一开始只有太保被称为“宫保”,后来按照“副职按照正职称呼”的特色习俗,就慢慢的把太子太保也称之为“宫保”,最后连太子少保也成了“宫保”。 因此,从现在起高务实也可以被叫做“高宫保”了——因为太子少保这个加衔是正二品的,比他的正任官兵部右侍郎(正三品)和右副都御史(正三品)都高。 当然,说是这么说,大明虽然已经有“宫保”这个称呼,但直接称“少保”的也很多,甚至更多一些,主要还是看个人习惯。(注:我可能会恶趣味的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都写成高宫保。) 非勋贵出身却在二十出头就混成太子少保,这本来是很容易遭嫉妒的,只是眼下大家刚受了高务实的好处,这反对的话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本来有一些没有买过滇战宝钞的官员还是心中不爽,但想想高务实今后二十年还得每年“赞助”京中各衙门一笔经费,这不满的话说出来没准会被人喷。于是很多人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又咽了回去。 圣旨没念完,高务实自然不好说什么,等后面一大串封赏全部念完了,他才和张四维等阁老、部堂等一起上前请辞恩赏。 这是个例行公事一般的举动,皇帝当然不允。于是双方一个说自己坐享其成不敢受恩,一个说卿等功勋卓著不赏不行,好一幅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三辞已毕,高务实这才跟着阁老、部堂们“无奈接受”,开始了他的宫保生涯,就差鸡丁了。 也许待会儿回到白玉楼之后应该跟大厨们说一说,教他们一手宫保鸡丁的做法,唯一的缺陷是现在没有辣椒,总好像差了点什么。 想到辣椒,高务实又想起之前黄芷汀和高璟的汇报,西班牙人对于美洲特殊植物的保护这一块还挺重视的,以至于京华到现在还只搞到番薯和玉米,土豆和辣椒到底什么时候能到手啊? 辣椒也还算了,不吃也死不了人,只能说是个锦上添花的产物,但土豆可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对北方来说更加重要。 虽说这次拿下缅南和暹罗之后,粮食产地大大丰富,另外还有“问题不大”的柬埔寨湄公河流域等着自己得空了去收取。 可毕竟从中南半岛往大明北方运粮本身耗费比较大,而且还要浪费运输量——这些船只做海贸可比运粮食的利润高得多了,运粮而不海贸,等同于是在亏损。 所以说,这种事在救急的时候尚可考虑,要长期坚持那真和做慈善差不多,虽然没有真的亏本,但……少赚就是亏啊。 最好的办法,还是赶紧把土豆引入大明。要知道,历史上的爱尔兰、德国等国家,都有多次靠着土豆撑过大饥荒的经历。连地大物博的沙俄情况也差不多,甚至到了苏联时期,还出现了“西伯利亚种土豆”这种流传后世的梗。 想到西班牙人,高务实就又有些走神:上次葡萄牙马六甲总督虽然明面上认怂了,不过黄芷汀和高璟都提到,有个在阿拉干王国混出来的葡萄牙冒险家正在打缅甸的主意,如今缅甸之战都打完了,这厮怎么还没动静? 那位阿尔法罗会长该不是改变主意,不帮忙引诱那个德布里托上当了吧? 德布里托这厮虽然是个海盗,但和他打一场还是很有好处的,倒不是为了窥视西方海军、陆军的作战水平——这个已经有所试探了,西沙海战和东吁之战,高璟和黄芷汀已经见识过西班牙舰队和葡萄牙雇佣军的作战方式。 当然,这两场战斗规模都太小:西沙海战参战舰只不到十艘,而东吁之战更别提,几百葡萄牙雇佣军夹杂在六万大军之中,除了跟着溃败,啥也干不了,所以也看不出个高低来。 但不管怎么说,两次战斗下来,黄芷汀部和高璟舰队都没有觉得西方人真的多强,要不是高务实一直很重视,没准他们汇报的时候都只是随口一提了。 其实这还真是高务实鉴于原历史中的情况太过于担心的缘故,此时的西方军队并没有真正和东方军队拉开太大的差距,尤其是和火器化程度比较高的明军相比,他们的优势并不明显。 事实上,要到西方火器化程度越来越高,而鞑清却因为一句“本朝以弓马取天下”把自己都忽悠瘸了之后,双方的差距才越拉越大。 历史上同一时期的大明,除了重型火炮之外,本来在军事技术上并没有落后于西方多少,真正落后的是军工质量体系以及军队的职业化程度。 职业化程度的问题,高务实暂时帮不上太大的忙,因为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得从兵制着手,而他在这一块暂时还使不上太多力,不如先放一放。 但军工质量体系这一块,高务实这十多年来倒是出了大力,自军工私营以后,北兵换装已经有差不多一半了,南兵之中的戚继光部(戚家军即便在蓟镇,其军籍也一直隶属于浙江)、刘綎部等跟高务实走得比较近的军队换装程度也比较高。 此外还有两广督标、应天抚标、福建抚标、广西抚标等因制军、抚军属高党或者高党盟友的关系,也大多换装完成。 当然,总的来说,大明完成第一步换装的部队,大概也只占目前大明主力部队的五分之二左右(因为南军换装率低,只有几个督标、抚标),提高的空间还很大。 朝廷不是不知道这个情况,但朝廷财力有限,实在加快不了了——现在所谓的换装完成,单从火枪上来说,也有一大半是换装的隆庆二式,而不是更先进的刺刀款万历一式呢。 言归正传,高务实之所以希望德布里托主动来袭缅甸,其实是为了找一个战争借口——不是对葡萄牙,是对阿拉干王国。 阿拉干王国的主体就是后世的缅甸若开邦,在缅甸的最西南边,靠近印度洋的“一长条”,此国还占据孟加拉一部分,据有后世著名的吉大港,受“孟加拉十二邦朝贡”,历来以优秀水手众多而著称。 水手众多、拥有吉大港,光是这两条,就容不得高务实不放在心上了。 嘉靖年间的时候,实力大增的莽瑞体曾经进攻阿拉干王国,但却意外的失败了,使得阿拉干现在还游离在缅甸之外。 高务实原本以为这次失败只是单纯的战斗意外,后来才知道未必尽然,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地形问题。 从缅甸中部进入阿拉干,由于南北走向的隆格朗山阻挡,实际上很难穿行。比较好走的路只有一条,就是从缅南地区往西北方向,沿着滨海平原走。 但这样一来,行军道路就被限制了,阿拉干完全可以在交通要道扼守,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面,缅军陆军即使强于阿拉干,也只能望着坚城雄关干瞪眼。 而高务实之所以敢于把目光放到阿拉干地区,则是因为他不惧海军挑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现在就想要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舰队,让他们在海上真真正正跟人打上几仗! 阿拉干的海军可不只是单纯的东方海军,它和葡萄牙人打交道多年,已经成了一支糅合东西方海军风格的特殊海军,甚至在很多方面来看,还更偏向与西方海军的样子。 除此之外,高务实对阿拉干的兴趣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地方,那就是一旦拿下阿拉干,就等于进入了孟加拉地区,换句话说就是一脚踏进了印度边缘。 当然,暂时来说,即便能够拿下阿拉干,高务实也不会马上去和孟加拉苏丹国开战。因为万一要是真把孟加拉也给占了,那就要直面正处于国力上升期的莫卧儿帝国……呃,以一己之力单挑一个在世界史上都占据一席之地的大帝国,这有点超出他目前的计划。 就算将来会考虑,那也是将来的事,现在连南洋攻略都没有完成,西班牙控制的菲律宾还如芒在背,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树敌过多。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步子大了总是容易扯到蛋,莽应里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面前,他高务实可不打算跟着上。 眼下他的战略在“向西”这个方向,基本上就到阿拉干为止,具体的目标地就是拿下吉大港。 按照他的想法,如果德布里托现在就来袭击缅甸,那是最好不过了,因为缅甸方面现在大军云集而且士气高昂,胜率应该比较高。 如果是黄芷汀奉命北上进京受赏之后,那么至少狼兵和安南部队会撤走,之前黄芷汀收降的缅军、暹军也会跟着撤,留下的就只有三万勃固警备军,最多再加上高务实暂时给高琏调度的那七千前金港警备军。 这样的话,要拿下阿拉干,难度就大多了。 至于舰队,这次来已经耽误了两个多月,虽然舰队方面属于不差钱的主,但长此以往也不是事,不可能一直等在缅甸,该回来继续跑海贸的还得继续跑,坐吃山空谁扛得住? 走了一会儿神,高务实才发现都散朝了。他刚要走,才出殿门下了台阶,就有一名司礼监太监带着两名小宦官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将他叫住。 “高宫保,恭喜恭喜。” “原来是张秉笔,多谢。”高务实微微一笑,颔首致谢。 张秉笔自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他名叫张诚,和张鲸一样都是出自张宏门下。不过他和张鲸的关系并不好,两个人长期处于竞争状态。 这次张鲸栽了,他反倒渔翁得利,顺势升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位居黄孟宇和陈矩之后。 张诚笑眯眯地一摆手,他身后的两名小太监便托着两个大托盘出来了,两个托盘上都放着衣服。 “咱家此前还真不知道,高宫保不仅圣眷无双,连潞王都仰慕宫保得紧——瞧,这冬夏两套蟒袍就是潞王殿下特意送给高宫保的。” “哦?潞王殿下?”高务实心中顿时一动。 ----------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苏梅岛风”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忽然冒出一点想法,是关于另一本明穿的构思,嗯……明末的那种,所以这章提前发了,我去研究一下晚明史和南明史,把几个记忆里有点存疑的东西查证一下。 第1135章 蒲州急报 潞王给我送衣服? 之前曾说过,有明一代赐某袍,皇帝通常是只赐一套的,你要想天天穿,得自己找人去做,皇帝那个赏赐实际上只是赐你穿此袍的权利,因此高务实的坐蟒袍当然都是自己派人做的。 这是小事,他自然不缺这点小钱,但潞王送他两套蟒袍的意义就不同了。 理论上来讲,高务实又不是潞王府的官,潞王作为一个尚未之国的藩王,是不应该跟他有任何来往的,这属于违制。 但大明的制度……有时候只要皇帝睁只眼闭只眼,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从今天这个情况来看,皇帝显然是不管的——甚至搞不好就是他默认的,因为张诚是司礼监秉笔,正常来讲,潞王不可能使唤得动他。 更何况张诚出现的时机也很夸张,现在刚刚散了大朝,很多官员都还没走呢。这光天化日之下,潞王殿下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应该也不敢来“结交朝臣”才对。 所以说潞王的举动要么是朱翊钧授意的,要么是他默认的,不管怎么说,都意味着朱翊钧不反对他来结交一下高务实。 高务实笑了笑:“错蒙潞王殿下抬爱,臣惶恐之至,烦请张秉笔为我转达谢意。” 张诚有些发懵,暗道:这就完了?不是都说这位昔日的小阁老、今天的高宫保特别‘上路’吗?难道这还看不出潞王殿下的意图来? “这个……谢意嘛,咱家自会替高宫保转达给潞王殿下,不过,呃……”张诚没料到高务实居然不主动接茬,以至于一下子有些难以启齿。 “张秉笔可是有何为难之事?”高务实温和地笑道:“若是官面上的事,朝廷自由法度,本部院恐怕爱莫能助,但若只是手头吃紧,张秉笔倒是可以说道说道,本部院素来不珍金玉。” 张诚脑子一呆:我缺钱?我缺钱也不会找你啊,你在宫里又不需要我帮忙,我找你之后拿什么还?诶,等等…… “呵呵,咱家……嗯,咱家……” “看来张秉笔还没想好。要不这样吧,秉笔思索明白之后,去找我堂兄高国彦,京华钱庄是由他在打理的。本部院还有些俗务需要处理,就不耽误秉笔思考,先行告辞了,再会。” 高务实说着便拱了拱手,转身走了。两名小宦官捧着托盘,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跟上。 张诚脸色虽然不大好,但还是摆手让他们跟着高务实,自己则稍稍犹豫一下,自顾自去了。 高务实当然知道潞王找自己是什么意思,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希望自己在他大婚一事的花费上表态支持,要么是直截了当“拉赞助”。 然而这两种做法,高务实都不打算如他所愿——朝廷府库已经为大婚之事砸进去了几十万两了,划给他的赐田也足够多(藩王正式赐田只享受收益,具体事宜由当地官府代为操作),如果现在自己跳出来表示支持继续提高潞王大婚的花费,皇帝和慈圣太后或许高兴,但他高务实的名声就一定会受到影响。 虽然现在高务实的名声已经不是“天下称善”,有些人开始拿京华的实力太强说事,但由于他一直要求京华注重商誉,并没有搞出什么天怒人怨的勾当,因此这种说法还远远谈不上主流。 可一旦高务实支持继续提高潞王大婚的用度,这就肯定会被有心人惦记上,最起码一顶“媚上”的帽子绝对跑不了。 如果说歌功颂德就算媚上,那每一个大明官员都有媚上的经历,这根本不必解释。但具体的媚上行为,性质就不同了。支持以朝廷府库去纵容藩王“肆意奢靡”,这绝对是官员的黑点。这锅,高务实能不背是绝不肯去背的。 至于潞王直接拉赞助,让他凭空贡献一笔……呵呵,你潞王殿下有这么大面子吗? 是,哪怕你那潞王府的建造费用全让我高务实一个人承担,我也不是承担不起,但我凭什么啊? 让我出钱不是不可以,十万两?二十万两?三十万两?还是五十万两? 都行! 但是,那得劳烦你让你背后的人出面跟我谈,不管是皇帝,还是慈圣太后,他们的面子都值得这个价。 可你朱翊鏐不行。我就直说了:你一个藩王,值不了这个价,哪怕你是皇帝的亲弟弟。 潞王现在为什么还有点“值钱”?不就是朱翊钧还没有嫡子吗? 虽然皇长子朱常洛已经出生,但王恭妃不受宠的事,满神京谁人不知?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位皇子的身体并不是太好。据黄孟宇和陈矩透露,皇长子一会儿出黄疸,一会儿百日咳,好几次差点夭折。平时也麻烦,稍不留神就是吐奶、趴睡(婴儿过早趴睡易窒息)、生疮,宫里一堆人天天提心吊胆。 当然,高务实倒是知道这位小爷按理说应该是不会夭折的,不过……王皇后那边还年轻得很,李时珍又在自己这边等着随时看诊,他高宫保有什么好着急的? 虽说“自古医者难自医”,但历史上的李时珍也活了七十五岁,至少还有十年寿命呢,慌啥?只要不让他像历史上那样学习神农尝百草一样,什么玩意都自己品一品,多半还能活得更久些。 实际上这个问题的根源出在王皇后那边。 高务实原本以为王皇后只是因为生下皇长女之后产后抑郁,或者出现了生产恐惧,所以一直对再次怀孕出现了排斥,但后来才发现情况可能没有这么单纯——王皇后可能是“被道德绑架”了。 王皇后无疑是一位贤后,但自古以来的贤后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拼命的“反妒忌”。 什么叫反妒忌? 众所周知,民间早有“七出三不出”的说法,其中“七出”之中就有这么两条:淫佚、妒忌。 前者先放一放,说一下妒忌。妒忌的适用范围其实很广,但在此时女性的家庭生活中,哪怕是天家,也有一些最常见的妒忌,那就是诸如禁止或者反对丈夫纳妾、禁止或者反对丈夫与妾侍多同房。而相对“罪轻”的,把禁止或者反对换成“尽可能减少”就行。 如此,反过来说就是:鼓励丈夫纳妾、鼓励丈夫与妾侍多同房,尽量减少甚至干脆避免自己与丈夫同房,就是“反妒忌”,就是“贤”。 这可真是让高务实目瞪口呆的神操作,即便他是个男人,也觉得扭曲之极。 事实上,高务实很怀疑王皇后现在的心态已经接近这个程度了。但这不是她的错,而是社会舆论的错,是文化根源上的错。 即使去掉天家这个特殊身份,朱翊钧与王皇后之间的感情也是很好的,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王皇后依然会如此想、如此做呢? 只能说是文化导向和社会舆论所导致。她相信只有这么做了,她才是一个好皇后、好妻子。而与此同时,在她心里一个好皇后、好妻子对她的丈夫是有帮助的,于是她就坚持这么做了。 这种思维在高务实看来当然很扭曲,但麻烦在于他和王皇后根本不可能有独处的时候,所以也无法找机会去说服她,去改变她的思想。某些明穿小说中作为臣子居然泡了皇后的剧情,在他看来完全是做梦——看看永宁长公主跟他见个面有多难就知道。 那还只是一个已经孀居的公主呢,这要换做当朝皇后,你别说泡人家了,就算只是出现“单独会面”这件事,恐怕多半就要掉脑袋了啊。 高务实是编纂过《大明会典》的人,他很清楚大明朝的后宫宫禁有多严厉,作为一个没有九头虫能耐的人,他可不打算用这种方式自杀。 高务实在宫中当然潜势力庞大,即便自己不出面,也能把他的话转达给宫里的任何一个人。只可惜不管是黄孟宇还是陈矩,都不适合作为说客去为王皇后解开心结。 王皇后这样的贤后,对宦官本身就有很高的提防心,要是这宦官还劝她去“争宠”、“献媚”,绝对只会起到反效果。向来只尽量管好后宫事宜的王皇后甚至可能会被激怒,到时候黄孟宇和陈矩说不定还要倒霉。 况且眼下还没出现国本之争,要说服王皇后“为大明考虑”……这个说服力似乎还欠缺了一点。 还是等等吧,等朱常洵出生,国本之争出现苗头之后,自己再想办法。 出了皇宫,高陌马上迎了过来,面色有些焦急。 高务实心中一突,暗道:不会是缅甸或者暹罗又出了变化吧? 谁知道高陌快步走过来之后,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比南疆出现变化麻烦更大的事。 “老爷,蒲州急报,外太姥爷病重。” 高务实本来还打算一边走一边说,忽闻这一晴天霹雳,下意识就止步不前,呆立当场。 高陌也不敢多说,等了好半晌,高务实才回过神来,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病重的意思是……” “这个……”高陌也有些不好开口,但最终还是只能小声回答:“可能,时日……无多了。” 高务实这次不发呆了,果断道:“去小时雍坊,立刻!” 他说着,毫不迟疑往自己的绿尼大轿快步而去,也不待家丁为他掀开轿帘,自己一把掀开,风一般钻了进去,甚至自己喊了一句:“起轿,快点!” 高陌连忙跟上并告知巡抚仪仗改道小时雍坊。 不多时,高举回避牌的“太子少保、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仪仗一路来到小时雍坊,把张大学士府的门子惊得从里头出来看新鲜。 门子当然是一头雾水,辽东巡抚是他家表少爷这件事他当然清楚,但表少爷何许人也,怎会没有知会一声就突然前来?这……不合礼法啊,表少爷怎么会犯这种错误?难道他之前派来的人出事耽误了? 然而,更不合礼法的事出现了。 身着大红纻丝坐蟒袍的高务实从绿尼大轿里冲了出来,连官帽都取了,左手抓着乌纱帽,风一般冲过来。 人肯定不会认错,所以门子腿一弯就要行礼,然而高务实却直接伸手把他推开,声音一改平日的温文尔雅,变得十分冷厉:“我有急事要见大舅,让开!” 门子完全呆住,但这话其实是对他身后的人说的,因为那些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伸手拦了一下,结果询问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同样被高务实直接推开了。 几个张府下人又不敢真拦他,自然一下子就被他闯了进去。 偏厅之中的张四维也是刚刚回府,屁股都没坐热呢,就听见外头有些喧哗,仿佛有人在喊“表少爷”什么的,不禁一愣。 没听说哪房外甥今天要来啊,怎么回事? 张四维正要派人出去看看,却不料一个身影已经快步进来,同时而来的还有他的话:“大舅,让下人们先退了,甥儿有要事禀告。” “求真?”张四维愣了一愣,见高务实一脸严肃,这才反应过来,摆手道:“所有人退下,三十步内一个不留。” 下人们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情况,忙不迭退了出去。张四维这才问道:“求真,出了什么事了?你可不是冒失之人,先坐下喘口气……” 高务实打断道:“大舅!蒲州急报,姥爷病危!” “啪!” 张四维端在手上的一盏香茗直接掉落地上,极品的禹窑茶盏一下子摔得粉碎,散发着沁香的茶汤溅得满地都是。 高务实没有再说话,而张四维也是楞了好一会儿,才倒抽一口凉气,猛然站起身来,道:“我且去……不行,我现在思绪不清……求真,你去代我写道奏疏,就说我老父病重,心急如焚,要请辞本兼各职,即刻回乡,尽孝亲前。” 高务实先是一愣,忽然发现自己的思路不对,脸上的表情马上由急切之中又生出一股悲伤来,声音也立刻变得有些哽咽了,抽了抽才道:“好……” 但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又猛然止步,转过头来道:“且慢,大舅,此事还需再商榷一二。” 张四维刚刚无力地瘫坐回太师椅上,此时缓缓挪动眼珠,看着高务实,有些茫然地问道:“商榷?商榷什么?”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o尚书令”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如果下本书写明末,你们希望主角的性格是怎样的?是杀伐果决的枭雄式、阴谋百出的奸雄式,还是少年热血的英雄式? 第1136章 内阁调整计划 高务实在京中的一举一动都是备受瞩目的,他“急闯”元辅府的消息自然很快被京中各方势力得知,所有人都在心中揣度这个举动背后的故事,只是任凭他们怎么想,都实在想不明白。 这对舅甥不仅一直都很亲密,而且政治立场也几乎完全一致,所以高务实不可能是“因怒兴师”去找自己大舅的晦气,那么……按理说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出了麻烦事。 但现在能出什么麻烦事呢? 蒙古人去年就被打蔫了,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元气,高务实不去寻他们的晦气他们都得烧高香,断然没有大举犯边的可能。如果说小规模的犯边……李成梁又不是头猪,那也是难得的虎将,一点小事还摆不平吗? 南疆那边看起来也不像能再起波澜的样子,现在明军士气正盛,南疆的牛鬼蛇神们即便心有不甘,至少也该等大军回撤之后再生事,现在闹事岂不是送菜?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不过,他们很快又收到了新的消息:高务实进张大学士府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在张甲徵、张泰徵两兄弟的相送下出来了,三兄弟言笑晏晏,看起来并无什么纠纷。 高务实也没在张府门口多留,依旧如往常一样一路出了京城,回见心斋白玉楼去了。 白玉楼守备严密,高务实回了白玉楼,那消息也就算是断了,只是无人注意到高务实的随行仪仗之中在没出城之前就少了人。 陈矩下朝之后便去了内东厂,也和其他人一样没多久就听说了高务实闯进元辅府的事,他同样觉得这事诡异得很,本来想派人打探消息,但思索了一会儿就放弃了,而是亲自去了外东厂。 果不其然,没多久便有人持高宫保的名帖前来求见,说有要事禀告,陈矩将人叫了进来,正打算问人来意,那身穿高家家丁褐色短打的汉子直接递上一封书信,道:“督公无须多问,我家老爷说一切都在信中,请督公过目。” 陈矩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去接了信,他发现这封信居然还漆上了火漆,而且从纹路上来看,这火漆的纹章竟然不是高务实惯用的“书与剑”,而是蒲州张家的金钱豹纹。 陈矩马上明白过来,这是高务实在张府写好弥封的,那里没有他的“书与剑”纹印,只能拿张家的金钱豹将就一下。 这意味着情况十分紧急,高务实甚至来不及回府就得把消息传给自己。 他赶紧小心翼翼的拆开火漆,把信拿出来看。 “麟冈吾兄:弟方得蒲州急报,言外公病重,医者束手。弟恐大变将至,已请元辅早议增补阁臣……劳兄于陛前陈述缘由,勿多拖延,甚谢。弟务实敬上。” 陈矩对高务实的字迹十分熟悉,这封信必然出自他的手笔,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高务实把字写得如此潦草的时候。而从行文上看,这信也极其直白,宛如当面口述一般,更非高务实往日风范。 至于这封信的内容,陈矩自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二话不说打开长明灯,就着火苗直接把信纸烧成了灰烬。 “你速去回禀高宫保,就说陈矩知晓厉害,这便回宫安排,请他放心。” 那家丁长揖谢过,告辞转身离去。 陈矩急忙出了中堂,叫道:“速速备轿,备小轿,回宫!” 东厂提督的绿尼大轿虽然气派,但实在快不起来,这时候自然是换乘小轿,以免耽搁。 而高务实回到白玉楼之后也没有休息,立刻下令叫人安排了一辆寻常马车,自己换了一身天青色曳撒,只带着一马夫、两随从,轻车简从地悄然赶回了京城。 他直接回了昭回靖恭坊的状元第,一进门便有下人告诉他,说张心斋、吴环洲两位部堂都已经到了一会儿了,这时候正在花厅饮茶。高务实二话不说便快步去了花厅。 “心斋公,学生来迟了。吴师兄也到了?” 高务实直接进了花厅,张学颜和吴兑都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下午的情形,也都不去计较这点失礼,同时站了起来。 张学颜关切地道:“求真客气了,你这么着急找我二人前来,还来得这般隐秘,可是出了什么事?” 吴兑上金榜晚张学颜两科,乃是晚辈,就没抢话,只是点了点头,同样一脸关切。 “唉,确实有些事……或者说可能有事。”高务实招呼他二人坐下,道:“二公皆非外人,学生有话就直说了。学生外公——也就是元辅老父——病危了。” 这消息真是晴天霹雳,张学颜和吴兑也一时惊呆了,两个人都没有马上回话。 张学颜和张四维恰巧是同科的同年,还是反应得比较快,马上脸色一变,道:“可有延请名医看诊?” 这话属于急切之下的一句废话,蒲州张氏是什么身家,延请名医这种事哪里需要问?所以高务实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张学颜自己也马上发现这话有点慌不择言的意思,马上又问:“元辅的意思是?” 高务实道:“元辅已经决定,明日一早就会上疏皇上增补阁臣。”然后又补充道:“学生这边也已经将消息告知司礼监二公,请他们面奏皇上,此次增补阁臣一事不会拖延。” 为什么强调这个“不会拖延”呢?因为一般来说,首辅提出增补阁臣的时候,一开始皇帝通常都会按例“不允”——你首辅一说增补朕就答应,那岂不是说朕觉得你们这届内阁干得很糟,朕也希望马上补点人进来帮忙? 所以高务实特意让陈矩去找黄孟宇,两个人一起去找皇帝说明厉害。 言下之意就是皇上您别按照平时的情况来办,这事再打一下太极的话,说不定还没“走完流程”,那边张老太爷就升天了——那张四维立刻就得请辞,而且直接闭门谢客,打包行囊准备回家丁忧守制,这增补阁臣的事情没准就要被破坏。 至于什么叫“被破坏”,那当然是没有按照张四维的本意来增补,比如最后增补的人不是张四维选定的。 这事儿其实通常不太可能,但偶尔也会例外,因为一般来说张四维虽然在临走前拥有推荐权,但他不能只写自己真正要推荐的那个人或者那几个人的名字,还得另外写上几个,以免被外界抨击。而这样一来,万一皇帝没明白他的真意,恰好选了个“摆设”上去,那就坏事了。 不过高务实这么一说之后,张学颜和吴兑就同时紧张起来。 高务实当然不可能是叫他们俩来闲聊的,此时此刻叫他们来,一定是有关增补阁臣的大事。唯一的问题在于,目前内阁已经有五位阁老,分别是首辅张四维,次辅申时行,以下群辅为余有丁、许国、潘晟。 即便张四维丁忧去位,那也还剩四位,通常来说只要增补一位阁臣就够了。 谁上? 即便大家都是实学派的在朝重臣,在这种时候也没法完全心如止水——这可是入阁当阁老啊,谁能不想?谁能潇潇洒洒让与他人? 他们两位甚至已经开始猜想,高务实请他们来,说不定就是在宣布结果的同时,安抚一下“落选”的另一位部堂。 吴兑眼中的希望闪动了一下,很快便黯淡下去,他觉得自己这次恐怕没有希望了——张学颜登金榜比他早两科,资历更老。与此同时,张学颜是户部尚书,通常情况下也比兵部尚书更容易入阁。 但高务实深吸了一口气,却道:“元辅的意思是,推荐二位同时入阁辅政。” 张学颜和吴兑都是一呆。 同时? 内阁要一下子安排七位阁老? 张学颜也知道自己本是更有希望入阁的那一位,因此不太好开口。吴兑便主动道:“七位阁老,是不是有些……少见?” 高务实道:“天顺年间也曾有七位辅臣在阁的旧事,少见固然少见,但也未尝不可。再说,元辅随时可能丁忧,而余阁老嘛……” 余阁老病了那么久,现在都下不了床了,什么时候驾鹤西去都不奇怪,早点安排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他就算不死,现在已经几个月不曾“到岗”了,内阁总不能一直这样搞吧?阁老们又没有加班费! 高务实这么一说,张学颜和吴兑倒也反应过来了,互相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很满意。 不过张学颜立刻问道:“若是如此,户部谁来接手?” 恰好吴兑也问:“兵部交给谁?” 高务实道:“元辅目前的意思是,户部交给沈仲化(沈鲤),兵部交给梁乾吉(梁梦龙),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吴兑先道:“梁梦龙么……我看可以。” 梁梦龙的能力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老师,他老师是张居正。不过张居正倒台之后从来没有说过半句怨言,甚至还多次写信给诸弟子,让他们好好为官,不要想着去拖高党的后腿,因此高拱在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反而重用了梁梦龙。 此后高拱去世,郭朴辅政,再到高务实入仕收复安南,梁梦龙一直干得很稳,随后便和外任辽东的高务实结了盟,眼下他已经算是实学派的人了。 张学颜倒是迟疑了一下,道:“沈仲化学问自是不错,但他一直在翰林院和詹事府打转,既未外放地方,也未做过堂官,乍一下便来做大司徒……会不会难以适应?” 难以适应显然是比较客气的说法,张学颜的意思其实很明白:沈鲤一直在做翰林学官,根本没有实际处理过庶务,而现在正是在改革的过程中,突然让他来当杂事最多、最细也最烦的户部尚书,他干得来么?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心斋公担忧得是,元辅其实也有此虑,只是若不用沈仲化,一时却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张学颜愣了愣,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其他外放的人,就算资历和沈鲤差不多,但几乎现在的职务级别都还差了点,入中枢的话顶多给个侍郎实职。 而倘若不在外放官里选,翰林学官里头又没有比沈鲤更适合的。包括陈经邦在内,虽然是沈鲤同年,但年纪比沈鲤要小,而且也同样没有操持庶务的经历,选他还不如选沈鲤。 这就尴尬了,还真的应了当年的担忧,有点青黄不接的意思。 张学颜思索了半天,果然没有更好的人选,不由得也说不出话来。 三人都没有考虑推荐实学派以外的人来做这个户部尚书,因为大家都清楚,户部不同于礼部、刑部甚至工部这种衙门,它是直接关系到改革成败的,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才行。 党同伐异么?也许是,但改革这种事,没有实权、没有财权那是绝对不行的,何况现在的任何一项改革几乎都离不开户部的支持。 沈鲤虽然很可能在能力上不是户部尚书最合适的人选,但至少在忠诚上没有什么问题,他不仅是高拱的学生,而且还是河南虞城人,可以说连跳反的机会都没有。 张学颜也无话可说了,只好问道:“元辅既然决定了,下官自然也同意,但不知许阁老那边怎么说?还有,潘阁老此番可愿支持我等?” 高务实道:“许阁老此时应该正在元辅府上,想必元辅能够与他达成一致。至于潘阁老么……学生已经派人联络了,想必问题不大。” 潘晟么,这人本身能进内阁就是因为实学派帮忙,加上他本人性格和善,一般不会拒绝“有恩于他”的高务实。再加上……高务实还送了一句口信,许了他原价兑换手中的滇战宝钞——这老爷子上次不声不响的买了四万两银子的滇战宝钞。 随着高务实这句话,仅此一项就白赚了几千两,而他要付出的仅仅是表态支持一下元辅的推荐,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银子,为何不拿? 一番议论之后,张学颜和吴兑都认为没有问题了,这才向高务实告辞,带上斗笠,从后门悄然离去。 ---------- 感谢书友“曹面子”、“霜之宝瓶”、“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37章 风声鹤唳,所谋者谁? 次日一早,果然便有首辅张四维的上疏,请求增补阁臣。 张四维的这次上疏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大致意思就是如今不比十几年前,朝廷的事务已经繁忙了很多,内阁不堪重负,亟需年轻有为的新阁臣分担压力,以免耽误大事。 具体有哪些事呢,张四维也给出了一些例子。 譬如十几年前朝廷由于倭寇之乱渐定,朝廷只需防控蒙古左右两翼,甚至在俺答封贡之后,只需防控左翼蒙古,军事压力很小。 但随着漠南大战的告捷,朝廷西怀东制的大计已经进入新的阶段,如今开始全面备战于蓟辽方向,升级军备、储存粮草、整训士卒等等,都在大力推进之中。 同时今年又爆发了滇缅之战,朝廷费饷近百万,出兵近二十万(包括云南本土防守兵力及土司调动的兵力),南北同时发力,塘报纷沓,内阁虽勉力维持,却已是强弩之末。 至于其他方面,那就更多了。比如十几年前没有改革驿站体系,各地驿站大小问题朝廷都可以不闻不问,而眼下的驿站则要面临朝廷、地方每年的不定期巡察; 又有港口问题,朝廷每年都要派员清查各港口的经营,以免其中出现偷税漏税问题,内阁与户部的工作量大大提高。 还有一贯的水旱蝗灾等事,过去朝廷基本上管不着或者没能力管,现在至少在大灾出现之后会尽量调集人力物力赈济安置。这种工作虽然取得的效果如何还不好说,但有总好过于没有,而这也同样是会加重内阁和各部工作压力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内阁的人手不足。 顺便,张四维还把余有丁长期不能履行职务的事一笔带过——这个不好多提,否则显得不仁义,但也不能不提,否则一次增补两名阁臣就显得理由不足。 内阁的疏文一边呈给皇帝,一边下发通政司存档,但通政司这地方一直是各方争夺的焦点之一,这种公开的疏文一到通政司,其实也就相当于整个京师官场都知道了。 外间还在私下讨论这道疏文和昨天高务实的举动有无关系,下午皇帝的手诏就下来了。 “元辅与诸先生迩来辛苦,朕实知之。昔朕冲年时,高先生曾言:国之所宝,在于贤臣,而不在珠玉也。今既国事日繁,众先生累牍,朕心不安,当允所请。元辅可举堪任者来看。” 皇帝还真就一次答应了,没“走程序”! 别说外廷得知消息时人人惊讶,就算申时行在内阁中知道皇帝答复之时也愕然半晌,然后马上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了。 眼下内阁的局面是实学派两人,心学派两人,中立派一人,基本还算处于平衡状态。虽说余有丁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但他一日还在,一日就有一票之权,这局面还算能够维系。 可是,为何张四维还要增补阁臣呢?难道他想趁这次平定南疆的功劳,直接打倒心学派,以便独揽全权? 这种可能性,在往常当然是不大可能存在的,但实学派自从高务实巡按广西开始就一路建功,到现在已经可以算是完成了南北通杀!这个时候他们是不是觉得已经有把握将心学派直接踢掉单干了? 很有可能啊! 这种事虽然不符常理,有可能引起心学派的全面抗击,但申时行左思右想,居然想到一种可能:心学派一旦开始反击,实学派立刻发动蓟辽边军,大举进攻元廷! 到时候皇上的心思肯定全被这次作战所吸引,以期建立二祖列宗以来最辉煌的功业,哪还有兴趣管他们心学派是死是活? 这么一想,申时行顿时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也顾不得今日恰巧是他当值,匆忙派人向皇帝告了个假,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出宫,“探视”余有丁去了。 绿尼大轿停在余大学士府门前,申次辅的表现几乎不比昨天高务实的表现沉稳多少,就只差没有像高务实那样直接推开余府下人了。好在余家人都知道申次辅是自家老爷的生死之交,虽然愣了一愣,还是连忙请他进府。 申时行走进余有丁卧房的时候,只觉得房中药味熏人,虽然距离上次前来探视还不到十日,可余有丁看起来比前次更显憔悴。 余阁老蜡黄的脸上早已出现了不知多少绿豆大的黑色老人斑,人也瘦骨嶙峋到了极点,密布的皱纹宛如刀刻剑划。 “丙仲吾兄……”申时行仿佛有了什么预感,一时悲从中来,上前握住余有丁的右手时,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余有丁艰难地露出了一丝安慰的笑,音若蚊吟地道:“汝默勿急,我还挺得住……出什么乱子了?” 申时行本来想好了一堆的话,此刻却有些不敢说,生怕刺激到了余有丁,因此一时有些犹豫。 余有丁微微摇头:“我已经这样了,你有事就说,不然……我怕以后就,就没机会再帮你了。” 申时行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溢出眼眶,顺着脸庞流下,滴到自己胸前的仙鹤补子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余有丁颤抖着把手反了过来,抓住申时行的手握了握,仍如往日支持申时行时一般的语气道:“汝默只管说来,我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申时行从余有丁手上虚弱的力道意识到他的精力真的行将枯竭,不敢再因悲伤误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和气息,把这两日的情形和自己刚才的考量尽可能简单地表述出来,然后望着自己这位多年至交,希望他能为自己指一条明路——亦或者说,能为自己最后一次分担这庞大的政治压力。 但余有丁并没有马上作答,反而把目光从申时行脸上挪开,怔怔地盯着房顶。 申时行有心叫他,想了想却又不敢,只好安分等待。 过了好半晌,余有丁才突然开了口:“当有此虑。” 申时行马上接口问道:“吾兄可有指教?” 余有丁可能是真的没有精力说任何客套话了,直接道:“不能再让高务实呆在辽东了。” 申时行听得一愣,迟疑道:“此事乃是张凤磐所为……” “那高务实昨天为何去见他?” 申时行愕然道:“丙仲兄是说……辽东完成了战备,所以高求真以此劝说张凤磐发动政争?” “或许是,或许不是。”余有丁微微摇头:“但无论是与不是,只要高务实在辽东一日,他们就一日有可能这般做。” “吾兄是说把高务实调走,换一个咱们的人做辽抚?” 余有丁轻轻点头。 申时行摇摇头:“这怕是太难了些——吾兄当知,北边诸镇皆高党盘中之食,我欲虎口夺食,他们岂肯相让?” 余有丁平静地道:“让,则增补阁臣之事由他所荐;不让,则发动我心学内外群臣全力反对。汝默,我等背后已是万丈悬崖,只要再退一步,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申时行有些不敢相信,皱眉道:“只因为一个高求真?” 余有丁轻叹一声:“安南之战,高务实打的;漠南之战,高求真打的;辽南之战,高求真打的;滇缅之战……你敢说不是高求真打的?” 申时行一时语塞。 余有丁冷笑道:“刘世曾庸碌之辈,承平之时尚能维持,战乱之时必然盲动,若非高求真相助,他此番少不得一个削籍为民的下场。” 申时行错愕道:“有这么严重?高求真这次也就……” 余有丁摇头打断道:“也就搞了个滇战宝钞、送了两万兵渡海?你错了,汝默,他做的事多着呢。” 将死之人,说话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余有丁不理申时行的愕然,轻轻闭上眼睛,幽幽道:“你先想想,这次滇缅之战,我朝廷大军由谁统兵出征?刘綎、邓子龙。我问你:刘綎和邓子龙是谁推荐去云南的,是哪一年去的,是谁想方设法早早为他们所部换装的?” 申时行大惊失色:“这都是早几年前的事了!丙仲兄,你……你是说早几年前高求真就算到了此战,因此早已做好了准备?” 余有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平静地反问道:“你以为呢?” 申时行倒抽一口凉气:“这……这也太……太匪夷所思了!” “匪夷所思?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事。”余有丁继续道:“黄芷汀此去,说是带了两万自家狼兵,我看不是……我此前看过刘守有送来的调查,黄家虽然未必不能出兵两万,但她不可能丢下自家在安南的基业不管,万里迢迢来个倾巢而出。 而高务实在安南,却以都统使司的名义掌握着两支大军,根据刘守有的估计,这两支大军加起来至少得有七八万之众,是以我认为这次黄芷汀远征缅甸,其麾下主力恐怕是高务实的私军!” 刘守有当初调查的那些东西,申时行也是看过的,但以京华代为掌握安南这件事,皇帝本身就知情,拿这个说事并无意义。 而至于私军问题……一则那两支警备军到底如何定性本身就很复杂,高务实可以推说是通过京华而掌握的安南军队;二则那两支大军远在安南,也的确一直是在镇压安南的各种民乱,非说高务实操控他们是图谋不轨,想必他的皇帝同窗也一定不肯信。 只不过,如果此次远征军的主力是这两支警备军,那这两支“私军”的战斗力就未免太强了些——两路大军加起来也就不到四万人,居然平定三个国家?就算这些南蛮小国不值一提,但四万定三国,这也还是太惊人了些。 更惊人的是,如果高务实练兵的本事强横至斯,那他在辽东可是有十多万大军能够调动,还有蓟镇的戚继光这等名帅可以与之配合,一旦真向元廷发动攻击,已经被打得半残的图们汗真能顶住吗? 这其实就是申时行这文人眼光的局限性了,高务实在安南的军队是他自己的家丁所控制的,在辽东的部队哪有那么“纯洁”?别说指挥起来没那么如意,而且换装的事也麻烦得多——他可以给警备军随意换装,但显然不能给大明的正规军随便换装啊。 就算他本人爱国主义情绪爆棚,愿意自掏腰包干这事,那也得考虑朝廷会怎么想、皇帝会怎么想啊! 你是想把我辽东一镇变成你自家的?李成梁都没你这么作死! 余有丁也不知道是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故意不说,他睁开眼,看着一脸震惊的申时行继续道:“汝默现在知道高务实这小儿有多厉害了?” 也不等申时行回答,他长长叹了口气:“是我等大意了啊!当初高新郑那般重视他这个侄儿,我还以为他只是为了高家的长久富贵考虑,现在才知道……恐怕他那时便已确信,实学一门能否反居我心学之上,不在郭朴,不在张四维——全看此子!” 申时行闭上眼睛,好好平复了一下心情,道:“若以上这些都是事实,那这高求真实乃……多智近妖,的确不能继续让他留在辽东了。至少在我心学一脉不能掌控朝廷大局的情况下,是断断不能再让他留在辽东了。” 余有丁见申时行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意见,松了口气,又补充道:“汝默,你若信我,这次张四维无论推荐谁入阁,你都可以不在意。据我所知,张四维父母双亲的身子骨都算不上强健,他自己也是个病秧子,早些年就曾经自请去职休养。 你小他九岁,身体又好,只要师法徐华亭公,哪怕是硬熬,也能熬死他。到时候,自然便是你施展抱负之时。当务之急,是一定要把高务实从辽东调走,换上咱们的人,确保蓟辽在短期内绝无可能北伐。汝默,只要缓过这段时间,等你掌了大权,再毕其功于一役,我心学一脉对实学派最大的劣势也就扳平了。” 申时行叹息着点了点头,又问道:“就算拿两位阁老名额来换取高务实调任,可是要把他调去哪里呢?丙仲兄可能还不知道,昨天大朝之后,他已经是太子少保、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了。” 余有丁无所谓地摇了摇头,道:“不管这些,你只要不让他外任,直接调回京师就行。具体什么职务你看着办,能压就压,压不住也没关系……总之一定要让他留在京师,留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38章 臣高务实领旨谢恩 “他们要辽东巡抚一职?”高务实听完张四维的话,一脸诧异地反问:“心学门下现如今有值得一提的文帅吗?” 文帅就是文人出任大帅的意思,也就是能够掌兵的巡抚、总督。一直以来,除了王守仁本人之外,心学一脉中的文帅迄今为止还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个别几个能打的文帅也都不是纯粹的心学派。 比如梁梦龙虽然是张居正的门生,而张居正又是徐阶的门生,但张居正本人的施政理念就谈不上“心学”,到了梁梦龙就更加与心学疏远,现在干脆“跳槽”到了高党的实学派阵营中来。 其实现在大明政坛的“心学”和“实学”划分已经与十年前有了不少变化,不再单单从师生关系、出身地域来划分,而开始以施政理念来划分了。 如果非要简单一点说,那大概就是心学派坚持“道德至上”,而实学派坚持“实效至上”;心学派坚持“治国在于人,治人在于德”,而实学派坚持“治国在法,而法因时而变”。 正经的说,心学虽有反对圣贤偶像,破除经典权威的积极意义,但其宣扬的“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注:出自王守仁《与王纯甫书》。]的“四无说”最终却酿成了支配整个学界空疏无实的学风,进而成为官场作风和社会风气。 “四无说”不是提倡人们去认识和改造社会,而是把人们引向逃避现实、脱离实践的歧途,为后来心学传人们搞虚无主义打开了闸门。这些王门后学鼓吹“现成良知”、“以无念为宗”,提倡敛心禅坐、虚静寡欲,使心学日益陷入空虚简陋的绝境。 这种弃实清谈的学风即便出现在一朝盛世,也会导致严重后果,更何况其泛滥于各种危机导致“并发症”的明末,那就更糟糕了,不仅不能拯救危机,反而使危机愈发严重。 而实学派则与之争锋相对。其实高拱青少年时代曾研习过阳明心学,但他步入仕途后,目睹士风空浮,政治腐败,便逐渐认识到了心学之非。 因而他多次提出要破除“虚套”、“旧套”、“常套”、“故套”、“旧习”、“虚文”、“拘挛之说”,特别是对政治中的“八弊”陋习更是深恶痛绝,立志要彻底革除之。 在高务实的暗中保驾护航之下,高拱得以顺利进行改革,提出“修内攘外,足食足兵”的改革纲领,“挽刷颓风,修举务实之政”[注:出自高拱《政府书答·答同年陈豫野书》]的改革目标。 他还明确提出一切唯实的施政方针,强调遵“实理”,做“实事”,行“实政”,反对一切表面文章和虚浮之风。 不同于心学后进们在施政理政方面只知泛泛其他,由高拱“组建”的实学派在人才观、军事观、法治观和理财观上,也始终贯串着鲜明的实学精神,如讲究“综核名实”,“务核名实”;倡导“以实为声”,反对“以声为实”;力求“法必贵当”,“罪必责实”;主张生财理财,“民受实惠”等等。 总之,心学派与实学派的最大差别就在于,心学尚“谈”,实学尚“为”。 因为这个施政理念之差,双方在政治斗争中的关注点也就有了差别。实学派这边比较重视的职务,在中枢就以吏部、户部、兵部为主。而心学派则尤其重视礼部的归属,同时对都察院也很上心。 而在地方呢,实学派格外重视北疆各镇及沿海各省,心学派则更重视那种农业大省,比如湖广、江西等。当然,实学派也很想插手南直隶、浙江等地,只是那些地方几乎是心学派的大本营,所以实学派搞了这么多年,也就塞进去一个应天巡抚。 这么一说就很明白高务实的惊讶来自于何处了——心学派什么时候有兴趣关注这辽东巡抚一职的归属来了?他们的人能干得好这个位置的事? 张四维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我也很好奇他们为何如此,但你知道,我和申汝默不可能直截了当的谈这些事,双方都打着机锋,有些事只能靠猜。他们为何如此,我亦无从得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要让他们同意增补子愚(张学颜)、君泽(吴兑)入阁,必须把辽抚一职让渡给他们的人。” 高务实眉头大皱,沉吟道:“大舅,甥儿在辽东的布局很大,若是我此时离任,到时候他们把我布置的一些事给打乱了可怎生是好?” “都有哪些布局?”张四维问道。 这个话题很大,高务实只能简单的描述一下,然后道:“几名将领也还罢了,毕竟蓟辽总督还在咱们手里,应该不至于牵连到他们。但我那辽东发展的计划可就悬了,更别提答应永宁长公主的女校。” “女校的事你就甭想了,你当人人都是李贽?他们那些人打死都不会同意的。”张四维道:“不过玉米和柞丝的问题我看还可以谈,明日我可以就此再和申汝默提一提。” 高务实一听大舅这语气,就知道他心里是打算做这笔买卖了,毕竟两位阁老换一个辽东巡抚,怎么看都划算得很不是? 他一时就没做声,张四维见状,便主动问道:“虽说他们要走了这个辽抚,但也没说要把你给撤了啊。我看申汝默话里话外的意思还算客气……你就不问问他打算拿什么换你离任?” 高务实轻哼一声:“坏了我的大事,拿什么能换?他肯把南京兵部或者南京户部交给我吗?” 南京兵部乃是南京三大巨头之首,那肯定不能交给高务实这个实学派的下一代领袖啊。 至于南京户部,这个位置虽然不如南京兵部显赫,但其实也很重要,因为南京户部也是有实权的。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它分管南直隶、浙江、江西和湖广的征税,而众所周知的则是这几个省全是财赋大省。 上次张四维才好不容易找着机会开始在南直隶征收那么一点点商税,心学派内部还差点吵起来,现在让他们把南京户部让出来,尤其是还要给高务实,那可以肯定的说:不可能。 张四维当然也清楚人家的底线,当下便苦笑道:“这两个就不必提了,换一个吧。” 高务实有些不高兴,反正面前的这位也不仅仅是朝廷的首辅,还是他的大舅,他干脆一摊手道:“甥儿没有想过,要不大舅看着给吧。” “你都太子少保了,堂堂二品大员,怎么还使小性子?”张四维也没料到高务实会这样回答,哭笑不得地道:“我呢,是有个想法……沈仲化的办事能力不知道靠不靠得住,我想让你去做户部侍郎,帮他看着些。户部这摊子事,我看没人能比你干得好。” 谁知道高务实却摇头道:“户部的事,甥儿暂时还不想插手,因为甥儿若是去管户部,要做的事动作太大,恐怕现在还不合适。如果非要回京,甥儿宁可去兵部——反正现在甥儿的本职也在兵部。” “去兵部?”张四维微微蹙眉,问道:“兵部现在是四侍郎制,你具体想管哪一块?” 高务实淡淡地道:“去协理京营戎政吧。” “什么?” 高务实此言一出,张四维不禁大吃一惊:“你要管京营那个乱摊子?” “正因为是乱摊子,所以才得有人收拾收拾。”高务实不慌不忙地道:“况且京营那档子事,不论迟办早办,总归都是要办的,而倘若我去都办不下来……” 张四维心中一动,暗道:啊,是了,京营那批勋贵个个都是与国同休之家,别的人谁去了都白搭,他们根本不用给谁面子。可求真不同啊,他可是北洋海贸同盟的‘盟主’……难道两百多年没解决的事,要在求真手里解决了?我也不求完全解决,这‘四十万’京营里头但凡有四五万能战之士,恐怕大明的境况都要好得多。” 想到此处,张四维终于决定下来,点头道:“那好吧,既然你有此心,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拒绝,这件事我明日当值的时候会和申汝默好好谈谈,尽量给你定下来。” 高务实本来不大想放弃辽抚的位置,是以听了这话也没起身道谢,只是点头道:“大舅,京营的问题很复杂,到时候可能还需要一些帮助,尤其是户部方面……” “你放心,我会给沈仲化提前招呼一声的。”张四维说着,又补充道:“只希望他将来还会放在心上才好。” 嗯,这话的意思无非是我这首辅不知道还能干多久,万一将来沈鲤不听招呼,我也没法子了。 高务实欲言又止,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懒得多说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舅甥二人商议得倒是还算顺利,但意外的是,这件事在心学派那边似乎出现了争议,一连十来天,申时行还是没能给出答复,急得张四维差点毁约。 张四维的着急当然好理解,他老父病重垂危,没人知道到底能撑多久,也就相当于说他随时可能要丁忧,这件事若是不能早些办妥,一旦他去位,还能不能顺利执行下来就不好说了。 结果到这天晚上,申时行那边还没传来什么好消息,倒是传来了另一个好消息——黄芷汀抵京了。 高务实过去是黄芷汀的“上峰”,当然不好亲自去迎接,但他却很快接到皇帝派人送来的消息,让他赶紧告假,不要出现在明日的小朝。 高务实知道,这显然是朱翊钧怕影响他自己的名声——万一明天高务实本人在场,黄芷汀即便向皇帝提出赐婚的要求,按理说高务实也应该站出来反对,而理由则必然是“无父母之命”。 这样一来,朱翊钧如果还坚持强行赐婚,就会显得很不地道,乃是逼着高务实“不孝”,这对皇帝而言也不是好事。 但如果高务实本人不在场,事情就简单多了,皇帝大可以做出一副开心过头而且乐见其成的模样,顺势答应下来。 这是高务实个人的私事,外人不好说什么,皇帝一旦开口,也就成了“既成事实”,大家都不需要背什么骂名,顶破天也就是有几个多嘴多舌的人说皇帝乱点鸳鸯谱罢了,无伤大雅。 于是次日一早,高务实虽然早早就起了床,但却一直在自己书房左转右转,根本静不下心来,不停地在担心。 他既担心会不会有人跳出来坏事,又担心黄芷汀要当着满朝文武那么多官员的面说要把自己“赐婚”给他,会不会顶不住心理压力,等等。 一直到快到中午,家丁们快马送来消息,说皇上已经派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孟宇亲自前来宣布赐婚的旨意,高务实这才深深松了口气。 不过当黄孟宇亲自来了之后,高务实才知道他今日还是“双喜临门”。 摆好接旨的一干行头,高务实恭恭敬敬跪在下首,听黄孟宇宣读圣旨。谁知道他一开口,高务实就发现这不是一道普通的“圣旨”,而是“制”——通常要到诰命这个级别才会用“制”。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祗受贞符,恭膺宝历,惟宗社奠安之庆,皆臣邻翊戴之勋。矧德重经帏,适际风云之会;而位联台席,正资舟楫之才。眷倚既隆,褒嘉可后。 咨尔太子少保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高务实,得渊源之正学,抱康乂之弘猷。禔身以介而行必顾言,济务以诚而名不浮实。凝重见庙堂之器,公忠称社稷之臣。爰自擅誉于词垣,已即升华于讲幄。 盖先帝念辅弼之重,慎选明儒,俾冲人在东宫之年获闻至道,伴启沃者十载。秉敬慎,惟一心,乃由胄监以晋宫端,乃正秩序而跻臣路。独持睿见,屹如山岳之承;参议政机,沛若江河之下。 朕兹承继,尔实劻勷。闻顾命言,亲与公瑾之托;应大横兆,允谐汉祖之谋。遂陟孤卿,载兼宫保。贰公弘化,伫收寅亮之功;一德陈谋,亟藉论思之益。是颁涣号,庸示泰交。兹特进尔阶中奉大夫,去职辽抚,改任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锡之诰命。 於戏!殷德盛于高宗,应念甘盘之旧;唐基绍于秦府,宁忘房杜之劳?其在朕躬曰:惟卿首学焉而后臣,方茂尊贤之礼;忠焉能勿诲,益坚匡辟之忱。共保昌图,永臻至治。钦哉! 初任翰林院修撰;二任都察院监察御史;三任广西巡按御史;四任辽东苑马寺卿;五任右佥都御史兼辽东巡抚;六任兵部右侍郎;七任都察院右副御史;八任今职。 制曰:臣之事君,必有内助之良,而后得以尽心于国;君之礼臣,必有并荣之典,而后可以示劝于家。乃维枢筦之英,夙着闺门之化。爰旌淑懿,特示褒崇。 太子少保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高务实妻封淑人黄氏,毓自名门,嫔于元哲。奉先于孝,既惠于宗祊;逮下多恩,复宜于家室。惟予有相,懋左右辅弼之勋;以尔克贤,尽夙夜赞襄之道。载扬美号,诞告明廷,特加封尔二品夫人。祗受湛恩,益佐章明之内治;勉修令范,尚垂启迪于后人。 曾祖高魁 祖高尚贤 父高揀 制诰 万历十一年五月二十九日 之宝” 以上诏书其实是分夫、妻两部分,其内容简单的说就是:在一通猛夸之后,高务实改任兵部左侍郎、总理京营戎政;再一通猛夸之后,黄芷汀从夫高务实品衔而加封二品诰命夫人。虽然婚礼都没办,但金口玉言之下,他俩已经是夫妻了,而且直接得了诰命。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大声道:“臣高务实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139章 婚礼筹备中 皇帝的突然赐婚,很快引爆出了整个京师的热门话题。 高务实本身是大明士林和官场的传奇人物,而他的妻子黄芷汀原本并不为京师民间所熟知,但经过这件事之后,黄芷汀的出身和过往经历也被曝光。 此女出身于六百年土司世家广西黄氏,十三岁起便实际打理思明府军政,曾在收复安南的战争中指挥了谅山之战,获得该次战争的第一场大胜。在安南战争之后,也是她第一个响应高务实的号召移镇安南,出任海东镇守使,使得广西的改土归流得以顺利进行。 在刚刚结束的滇缅之战中,又是她率领安南远征军万里横渡,直击缅甸腹部,攻克勃固,恢复大古剌宣慰司。在作战中,她一举击溃由莽应里亲自率领的十五万缅军主力(号称),兵围缅都东吁,战后论功第一。 这样一位女将,当然是传奇一般的人物,而在大朝之上见过黄芷汀本人的官员们,在朝会后都私下表示此女美艳不可方物,消息传出,黄芷汀的美名更加惊艳了整个神京。 京师百姓将她与传说中的花木兰相提并论,一干吃饱了没事做的士林骚客、民间学子更是诗兴大发,写下了许多夸赞的诗词。 甚至还有那些受李贽等“叛逆学者”影响的士子,纷纷跑去安南会馆外边瞎转悠,希望能巧遇一番这位集美艳与智慧于一身的安南副都统。 这还真应了高务实此前的判断:汉人男子娶“胡女”是不会受到鄙夷的,反而会被好事者大大夸耀,倘若这“胡女”本身还特别优秀,那就更是传奇佳话了。 这种思维当然是典型的父系社会思维,不过现实就是如此,高务实虽然心里主张男女平等,但那还是没影的事,他这辈子估计都不可能看得到那一天。所以当前的话……自然要先好好利用一番再说。 只是这些骚客们的行为却让黄芷汀不厌其烦——她有很多话想和高务实说,但现在被一群读书人闹得连门都出不了,整天只能闷在安南会馆的西式小楼里,连被皇帝赐婚的喜悦都冲淡了几分,着实烦恼。 高务实现在也没法去看她了,只能悄悄派人去和黄芷汀交流一些急务——尤其是婚礼相关的一些事情。 由于这次是皇帝“突然赐婚”,所以高务实和黄芷汀都必须赶紧和自家父母联络,首先要确定婚礼在何处举办,然后还要安排聘礼和嫁妆等物。 别的人家在这些事上比较好办,但高家和黄家却都不是那么容易的。按理说婚礼的举办地点当然应该是新郑老家,但高务实刚刚履新不说,他本人也不太想让黄芷汀去新郑,以免万一有不开眼的族人说蠢话、做蠢事。 他其实更希望直接在京师举办婚礼,因为这样一来,京中勋贵以及很多高官就方便出席,这就能把父母方面的怨言压到最低程度,让他们不再纠结门第问题——你们的儿子早已不需要在乎这个了。 同样黄芷汀也必须立刻联系安南方面,黄承祖本人是不是方便来京不好说,但黄家一定得有人代表他来,否则这件事怎么能算得上完美? 不过黄承祖的问题相对来说比较好解决,想必他也不敢对女儿嫁给高务实有什么抱怨。真正难的还是高家这边,高揀还在外地为官,张氏本来可能好办一点,但现在外公病重,不知道她会不会已经去了蒲州。 除了婚礼的举办地点之外,这场婚礼的聘礼和嫁妆肯定也不是寻常人家可比。 高家在高务实崛起之前倒还无所谓,六房这边一共也就分了一千多亩地——这还是因为六房是老幺,包括高拱在内的几个当高官的哥哥多匀了一点给高揀。 但在高务实的京华早已成了大明第一财团之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眼下高务实的豪富是举世皆知的,他的大婚肯定会万众瞩目,这聘礼一定得是能让天下人啧啧有声的才行。 而在黄家方面,嫁妆也不能含糊。她家本来论门第就差了些,这嫁妆就更要拿得出手,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不过这件事黄芷汀倒比高务实准备得更早,只是此前没和高务实说起过罢了。 时间过去了十多天,吏部忽然收到公文,陕西凤翔府知府高揀上疏请乞骸骨——也就是请求致仕。 高揀十年前本来是在中都凤阳任职,先是通判,后来以通判兼任寿州知州,考满之后调任陕西凤翔知府的。这比他原历史中混得要好一些,因为原历史中高拱倒台的缘故,他被张党打击,干脆提前乞骸骨了,那时候才不到五十岁。 而现在,他依旧请辞了,不过原因和他在奏疏中说的肯定不同,实际上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继续做官了。 儿子比他混得好多了,他还有什么好恋栈的?他请辞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为了能来京师参加儿子的婚礼。 他知道自己这个长子对他并不亲近,不过他不怪高务实,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高务实还有些内疚。 在他看来,这孩子从小就没有过“承欢膝下”的经历,早年是母亲照顾的,七八岁之后就跟着三伯高拱了,自己这个父亲根本没有尽到责任,谈什么怪责呢? 因为这个原因,他不仅没有反对高务实在京师举办婚礼的想法,还亲自写信回新郑,希望把更多的族人一并接到京师参加这场婚礼,也算给儿子出了一点力。 他的疏文上来,吏部并没有立刻部覆,杨巍杨天官倒是立刻派人去见了高务实,问高务实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当初郭朴自请致仕之后,张四维没有像高拱和郭朴一样以首辅身兼吏部尚书,郭朴临走前推荐了已经六十四岁的老臣杨巍来做这个天官。 杨巍的资历那时候已经很老了,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金榜,同张居正一科。这个人本身没有什么派系,既不算心学派,也不算实学派,但他曾经长期在宣大、山西和陕西任职,和张四维的交情颇为密切。 郭朴当时考虑到他和高拱都是以首辅身兼吏部尚书,确实权柄太重,而皇帝已然亲政,继任首辅如果依然这般,就有可能和皇帝闹出矛盾来,因此他劝张四维不要兼任天官,这天官才给了杨巍。 杨巍这个人在官场上历来以“公正宽恕”著称,直白点说就是“两不沾”加上“好脾气”。 高揀请辞这种事,不问问高务实的意见,他怎么敢随便答应? 别看他是堂堂吏部尚书,京官见了他要和见了阁老一样下跪请安的主,但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自己这个天官在皇帝心目中,十成十没有高务实这个少司马重要。更何况高务实还不是个单打独斗的,他背后是整个高党、整个实学派,这哪敢得罪啊! 高务实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兵部衙门看卷宗——他毕竟已经履新了,不能因为要准备婚事就不“上班”,而他的工作习惯又一贯都是先搞清楚情况再制定计划,所以这十多天莱他没有烧任何一把新官上任的火,而是老老实实呆在兵部整理卷宗文档。 便宜老爹要请辞的消息,说实话他虽然有点惊讶,但也谈不上很意外。设身处地的想,要是自己和他交换处境,搞不好早就辞官不做了。 儿子要官有官,要钱有钱,做父亲的还奋斗个屁,回家优哉游哉不好么?这人生简直是提前圆满了——哦,可能还差几个孙儿什么的,但那玩意儿又不是他努力有用的,何不回家悠游林下?而且还可以没事就写信封骂儿子:老子的孙儿呢,你特么给老子抓紧点,老子急! 所以高务实想了想,简单的回了道条陈给杨巍,冠冕堂皇的说了一些跟孝道有关的话,而最后的实际意思就俩字:同意。 杨巍那边一看,二话不说直接部覆同意了,然后递交给内阁拟票——凤翔知府是四品官,致仕得有皇帝批准,所以需要内阁拟票同意。 又过了些天,天津港来了一大帮从安南来的客人,不仅黄承祖亲自带着两个儿子黄应雷、黄应聘都来了,黄家的一大帮支系几乎都是家主亲自带队而来,偶有两个病重的,也把长子派了过来。 除了黄家之外,岑家也来了一大帮人,但岑凌本人没来。他提前派人送了消息过来,说担心岑黄两家高层全体北上,有些人搞不好又要动歪脑筋,所以他决定还是留下震慑当地,不过他却把他侄儿岑云汉派过来了。 这位年仅七岁的少年乃是岑凌兄长岑绍勋的长子,也就是岑家的少主,此前曾被岑凌送到桂林为质,岑家移镇安南之后就还给他们了。理论上来讲,岑凌如果无后,此子就是岑家基业不可动摇的继承者。 岑凌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升龙警备军和金港警备军都被派出去了不小的一部分,虽说高务实已经下令让他们补充员额,尤其是金港警备军的编制还从三万提高到了四万,但那毕竟是需要时间的,募兵、政审(京华特色)、编入、装备、训练等等,形成战斗力最起码也得半年。 这段时间相当于一个“危险期”,再加上黄芷汀本人是从海路回京的,她的大军如今还黄豹的指挥下、在回安南的路上走着,就更加使得安南兵力有些虚弱。这种情况之下,岑凌这个“岑阎王”要是再走了,高珗和高琎肯定头大如斗。 不过,一下子来了这么打一帮人,安南会馆就住不下了。好在高务实自己虽然只有两个京郊别院(见心斋、三慎园),但架不住他朋友多,甚至都不需要张四维帮忙,朱应桢、张元功两位国公爷就主动跳出来,二话不说把自家的一大溜京郊别院摆出来让高务实自己挑,说是随便借用,管家下人都是现成的。 高务实倒也真不客气,挑了京师东郊南湖边的两处大别院给岑黄两家高层暂时下榻。 又过了几天,高揀和张氏抵京。高务实找同样刚刚履新的老上司梁梦龙告了个假,亲自去南郊相迎。 虽说高务实在京师啥也不缺,但张氏还是特意带了好几车新烧成的极品禹窑过来,打算作为宾客们的赠礼——这玩意可不是开玩笑,因为禹窑的窑变是不可控的,所以每一套禹窑都是绝版,根本不好拿价格衡量,用来送人最是合适不过了。 高务实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见到自己的便宜老爸,只觉得他跟自己长得挺像,只是显得有些衰老,还不到五十岁呢,鬓角就已经有了些许白发。 不过,倒是看得出他很激动,虽然尽量想维持父亲的威严,但眼神热切瞒不了人,言语之中也没有端着什么架子,稍稍有些出乎高务实的意料之外。 虽说对他没有太多感情,但高务实的演技从来没有退化,跪在老爹面前抱着他的大腿说哭就哭,哽咽着说自己这么多年来没能尽孝亲前,每每想起都痛苦万分,实在是罪该万死云云。搞得周围的围观群众都忍不住跟着抹泪,好多人事后感慨:高宫保真是忠贞至孝,天下楷模。 所以说要把官当好实在不容易,文化要优秀,能力要优秀,演技居然也要优秀。 但是好的逗哏必须要有一个高明的捧哏,高揀就配合得很好:他被儿子这么一哭,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最后父子二人当着一大群围观者的面抱头痛哭,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动人场景。 只是旁观者不知道,高揀的哭是真哭,而高务实不过是作秀罢了——当然,到最后他也还真被高揀感染,哭得有些动了真情。 一番演出告罢,高揀和张氏自然直接住进了见心斋,反正白玉楼够大,完全能够安置得了。这些事都有下人们去忙,高务实则单独和他们商议婚礼的安排了。 ---------- 昨天可能一时脑抽,忘了感谢投月票的朋友,今天一并感谢: 感谢书友“hamw05”、“胖得飞不动”、“坐在小酒馆门口”、“曹面子”、“书友20200126194018273”、“闫云鹤”、“土伦监狱编号24601”、“单骑照碧心”、“王孙疾”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40章 成婚喽! 有明一朝的婚礼相较于历代前朝而言都算是有所简化,不过这种简化主要是针对普通百姓而言,具体到品官婚礼,其实规矩还是很很多。大到众所周知的纳彩、纳币、请期等,小到婚礼过程中某一位仆人应该站在什么位置,面朝哪个方向之类,都有严格的规定,万万出不得差错。 高务实与大多数穿越者不同,他是编纂过万历版《大明会典》的人,虽说婚礼这一块当时不是他主笔,但他也参与过汇总的审核和定稿,所以他倒不至于对婚礼茫然没有头绪,被人当提线木偶一般操弄。 何为华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谓之夏。作为堂堂六首状元,天下学子心目中的神祗,高务实在礼仪方面还是下过一点工夫的,他只需要安排好各方面的人手就行。 这场婚礼是如此的万众瞩目,京师及左近各镇无论勋亲贵戚、高官名帅,即便本人无法亲至的,也都派出了重量级的代表来京,而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参加这次婚礼。 京华大东家的气派是什么? 当高务实确定不会反对这次赐婚之后,仅京师的红绸布就应声涨价三成,其余各类与婚礼用度相关的东西几乎一个不落的全线起涨,乃至于连随处可见的大红灯笼都涨价了。一大帮大商小贩们欢呼雀跃,连他们背后的大佬们也都弹冠相庆。 也或许正因为准备的物资太多,要安排的事务太杂,这场婚礼直到六月二十才到纳彩。 纳彩礼与高务实本人没什么关系,主要是他的傧相和黄家之间的事。 具体过程是这样的:高家这边先写好吉文去告庙讫,同时傧相去女方府邸。黄承祖身着公服出迎,行揖礼向傧相和媒人表示感谢。 这个时候,高家的聘礼和具有象征意义的雁就要陈列于主厅了。然后傧相站左,黄承祖站右,媒人立于傧相的南边,互相行礼再拜。 傧相的工作就要正式开始了,他需要高声对主人说:“太子少保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高务实以伉俪之重施于某,某率循典礼,谨使某纳采。” 黄承祖也大声回答道:“某之子弗娴姆训,既辱采择,敢不拜嘉。”这里要注意的是,明明是嫁女,但此处要称“子”。 接着,傧相和黄承祖就要各分西东,相向而坐,彻雁受礼完毕之后,再把雁陈列上来,同时问明礼物。傧相这时候就要开始念礼单了。 高务实这次的傧相是谁?那可真是天下少有的气派——成国公朱应桢!(此时傧相不要求未婚,实际上绝大多数都是已婚好友为傧相,可能是因为更有经验、更有阅历一些。) 朱应桢这厮,让他去带兵打仗那肯定是送菜,但他这几年的主要工作就是代皇帝主持一些拜谒、庆典之类的事,礼仪气度方面绝对无可挑剔,做个区区傧相简直是屈才。 只见他展开一幅玉轴长卷,从容念道:“高宫保纳采之礼:安南都统使司海阳府上等水田两千顷!” 这才刚开了个头,观礼的各方大佬们就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两千顷听起来不惊人是吗?那好,换个计量单位——两千顷就是二十万亩! 再比较一下好了,寿阳长公主、永宁长公主大婚时,皇帝给她们的赐田就是这个数! 朱应桢笑眯眯地享受着周围各种高官显贵们倒抽冷气的声音,故意顿了一顿,等他们回过神来之后,才继续道:“安南都统使司升龙城还剑湖别院一所,折价白银二十五万两。” 原本听说只是升龙城的一所别院,众人还松了口气,谁知道朱应桢居然跟了一句“折价白银二十五万两”,刚才呼出的一口气立刻又被他们猛地吸了回去。 其实这所还剑湖别院,原是当年莫茂洽造了送给高务实的,只是直到高务实离任这别院都没修完。 后来高务实实际掌握了安南,莫茂洽更加不敢怠慢,生生把这别院连续扩建了两次,最后修得比他的王宫(都统使府)还要气派,要不是因为安南本身就出产各种名贵木料,二十五万两银子其实根本修不出来。这还剑湖别院如果搬去南京,价格至少要翻一倍。 朱应桢继续道:“和田白玉璧十对,云纹翡翠青鸾两只,红宝石金兰花冠两顶、金镶和田玉蝴蝶花饰两对……合计珠玉首饰共百件。 又有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一千四百料三层楼台浮海大画舫一艘,二百料描金湖舫一艘……” 这长卷上写的东西实在太多,朱应桢前前后后念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念完,等他念完的时候,周围的观礼众人早已听得呆滞了。 这前前后后的聘礼折价起来,一百万两能不能打得住? 没有人敢打包票,因为有些东西的价值根本不好估算。比如那两只云纹翡翠青鸾,光这样说出来还没什么,但当高家下人打开紫檀木大箱子之后,众人才发现那两只青鸾居然高达三尺左右——这该是多大的一块原玉才能雕琢得出?这价值如何衡量? 又比如那一千四百料的海上画舫(游船),这差不多是普通大海船的两个大,而既然是画舫,那肯定不是如普通海船那样的简陋装潢,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来,那就等同于一座海上行宫——这又得值多少钱? 只怕有钱也买不到啊! 朱应桢念完,把玉轴长卷递给身边的高家家丁,再次朝黄承祖一礼,道:“高宫保慎重婚礼,将加卜筮,请问名。” 黄承祖本来也已经听得有些恍惚了,这时才恍然回神,忙道:“某之长女,妻田氏出。”然后呈上以销金纸所书黄芷汀的第行年岁等。 朱应桢伸出双手,微笑接过,然后行礼告辞。黄承祖请礼从者,礼毕,送朱应桢至门外。 至此,纳采之礼便算是完成了。不过,实际上这纳采的礼物中还有一条不能直接拿出来说的,高务实此前已经和黄家商量好了——原本由京华直接掌控的海阳府,从此之后转交给黄芷汀。 海阳府之所以此前由京华直接掌控,是因为红河三角洲的大部分地区就在此府,不仅田地最为肥沃,而且位置紧要,乃是从海路转红河直通升龙城的必经之地。而现在既然已经成婚,那转给黄芷汀就没关系了。 不过,诸位看官不要误会,这可不是简单的左手倒右手,根本没区别,实际上是有区别的。 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女子出嫁时的嫁妆虽然可以为夫家暂用,但其所有权并不属于夫家,而是仍属该女子本人。这些嫁妆无论有多少,只要她还再世,就都不是夫家的财产,唯有她本人去世之后,可以由她的亲生子女继承——当然理论上来说,她也可以指定给其他人继承,包括非亲生子女。 所以高务实把海阳府给出去,至少从法理上来说,那就是真的给出去了,再不属于他。 相比于公开下聘的那区区两千顷水田,海阳府的耕地面积十倍还不止,乃是后世著名的世界级粮仓之一,这价值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纳采之后,还有纳吉、纳徵等各种礼仪,就不再详述了。 到了亲迎之日,仍是高揀先告于庙。回到白玉楼之后,高务实北面再拜而立,高揀按照礼仪,一脸严肃地道:“躬迎嘉偶,釐尔内治。” 高务实躬身答道:“敢不承命。”然后再拜而辞。 媒人与是引导高务实上马,一行迎亲大队伍浩浩荡荡从白玉楼出发赶赴城东的成国公南湖别院。 此时,黄承祖也告庙完毕,醴女如家人礼。等高务实到了大门口,下马,就大门外恭候。 黄芷汀的女侍为她换上盛装,戴好凤冠霞帔,在闺房内南向而坐。 大明品官成婚是没有“婚闹”这种事的,高务实在外只是稍候片刻,黄承祖便出迎于门外,双方互揖而入。黄承祖入门而右,高务实入门而左,执雁者跟着高务实,至闺房前北面而立。 这时都站好之后就要换一下位置了,黄承祖立于闺房之东,面西而向。高务实再拜,奠雁,出闺房后院而回前院。此时黄承祖是不送的,他站着不动。 高务实去了前院之后,黄承祖便进闺房,南向而坐(黄芷汀母亲不在了,否则应该是父母同坐此处),黄芷汀的乳娘和侍女向他四拜。 拜完之后,黄承祖便按照规矩开始交待:“往之女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乳娘则代表她母亲训诫:“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一年长侍女则代庶母(黄承祖没有续弦,也没有带妾侍北上,因此代行)申明:“尔忱听于训言,毋作父母羞。” 这时候黄芷汀是不需要也不能回答什么话的,只要安安静静听着就行了,所以她只是低着头,一动也没动,绝对的淑女风范。 训诫完毕,乳娘及侍女翼女出门,升车。高家的仪卫导于前方,黄家的送亲者乘车在后。 高务实这时就要回后院接黄芷汀了,不过不需要抱她什么的,只是“相敬如宾”似的陪着她出门上喜车——注意不是花轿。 这一路迎亲送亲的队伍极其庞大,怕不有上千人之多,吹吹打打,器乐齐鸣,又从南湖别院一路招摇过市回白玉楼。 喜车到白玉楼庭院大门,庞大的家丁迎亲队伍出迎于门内,齐齐躬身打揖迎接女主人入内。踏着高务实独树一帜搞出来的红地毯走到白玉楼主楼大门口,高务实先升阶,然后黄芷汀在男女各一名的喜童引导下跟着升阶——这里也不兴什么新郎抱新娘过门槛,以及新娘子的脚不能沾地之类的玩意儿。 等入了北方主卧,高务实盥于室之东南,由黄芷汀的女侍执巾进水以净手;黄芷汀则盥于室之西北,由高务实的侍从执巾进水以净手。 盥毕,双方各就坐,高务实坐于东,黄芷汀坐于西。双方侍者仍然男女互换,各举食案,高务实与黄芷汀各进酒,各进馔——当然,都只是意思一下,不是要尽情吃喝。 酒食都意思了一下之后,侍女就以卺注酒进于高务实与黄芷汀面前。这玩意儿也不是后世电视剧里常演的“交杯酒”模样,而是各饮各自那一小杯。 这酒的酒味极淡,基本相当于一小杯甜酒,肯定是不会醉的。喝完之后两人再立于座南,仍然东西相向,互相再拜。 此时,各种侍女侍从就退场了,剩下的时间交给新婚夫妇——你没看错,他们不需要出去给宾客们敬酒什么的,这些活儿都是高揀夫妇和黄承祖的任务。 想想也知道,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那么强调“规矩”,怎么可能会同意官员成婚的时候出去陪酒,然后多半还陪个酩酊大醉,这要是醉酒之后胡言乱语,或者吐得一身都是秽物,岂不是有失体统! 在朱元璋看来,宴会宾客之类的事算个什么,能大得过“礼”吗?至于其他什么闹洞房之类,民间倒还是很多,但品官成婚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所以,高务实一听见关门声,整个人一下子就轻松下来了,笑道:“不容易啊,我把会典婚礼篇仔仔细细看了那么多遍,就怕今天弄错什么步骤。” 他倒是轻松了,但黄芷汀却还坐在大床西头一动不动,更不答话。 高务实愣了一愣,一拍额头,笑道:“差点忘了你还不能动……”说着便从桌上的紫檀木长匣里拿出一杆金制的秤杆,笑着靠近黄芷汀。 他把金秤杆一端伸到盖头前沿下方,一直端坐不动的黄芷汀本来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忽然下意识用力抓紧。 高务实见她两手互相用力扣紧,知道她心情紧张,忽然忍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那秤杆突然又缩了回去。 黄芷汀显然是看到了,戴着红盖头的螓首微微动了一下。 高务实笑道:“我忽然在想……我要是不挑盖头,你是不是就真的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 黄芷汀依旧没有反应。 高务实哈哈一笑,忽然毫不犹豫地伸手朝她左腰袭去! “哎呀哎呀……松手松手!” “挑不挑?” “挑挑挑挑挑……马上就挑,你快松手先!” 原来他伸手的一瞬间,黄芷汀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反手如电,抓住了他右手的小指,反转过来稍稍用力,高务实就叫饶了。 黄芷汀轻哼一声,但还是乖乖松开了手。 高务实苦着脸揉了揉小指,假意抱怨道:“赶明儿等我得了空,非要找刘綎那厮好好学上几招……你虽然是练过武的,但单论力气也不应该比我大啊?到时候看我怎么……咳!” 黄芷汀香肩微动,看起来似乎在偷笑。 高务实顿时“大怒”,拿着金秤杆,一脸狞笑:“学武怎么了,等我揭了你的盖头,还不是想怎么罚就怎么罚!” 说着,金秤杆轻轻一挑,大红色的盖头便飞了出去,露出凤冠下那张霞飞双颊、似喜还嗔的玉靥来。 (为免404警告,下略三千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陆森啊”、“书友150606153611602”、“soviet2003”、“无忧无愧k书”、“单骑照碧心”、“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41章 新婚初日的谈话 天还未亮,习惯了早起的高务实明明还很困倦,但在生物钟的坚持下依然准时睁开了眼睛,艰难地坐起身来,身上朝身边一摸,忽然猛一转头,整个人都清醒了。 黄芷汀不在。 高务实连忙把薄薄的锦被一掀,里头果然没人。 “咦,你起来了?我还打算等一会儿再叫你呢,今天没有大朝吧?” 高务实循声望去,却见黄芷汀已经穿戴整齐,正在白玉楼中特制的西式梳妆台前打点妆容,此时稍稍转头和他说话。 “我起得早不奇怪,从五岁开蒙起,我就被要求这么早起床读书。后来做了官,要么早朝、要么点卯当值,也没法偷懒。再后来,虽然没有那么严格了,但早已养成习惯,一到这个时候就自然醒了。倒是你……不多睡一会儿?” 黄芷汀脸色微红,转过去装作继续整理妆容的样子,答道:“今天要拜宗庙呢,待会儿天一亮就有人来催了。这可是大事,我爹前几天千叮万嘱啰嗦了好多遍,害得我昨晚几乎不敢睡……” “反正也没剩多少时间睡觉。”高务实掀开锦被准备下床,嘴里道:“待会儿拜完宗庙、见过诸亲,还得接受一大帮子人的道喜,有的忙喽……一会儿我得问问高陌,看看上次濠镜的葡萄牙人送的那些咖啡还有没有,我今儿可能得喝点。” 黄芷汀见他起身,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小快步走了过来,道:“等一下。” 高务实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要侍候为夫更衣?”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道:“只是今天。” “为什么?以后呢?” “当然只有今天特殊一些,你府上这么多丫鬟,难道没有侍候更衣的?”黄芷汀拿起高务实的常服开始给他更衣,一边道:“哦,对了,你以前没有通房丫头是么?” “我娘原本安排过,不过我没同意。” “现在你有了——我有两个陪嫁丫鬟,你可以找时候收了她们。” 黄芷汀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普通,就像在说今天早上安排了什么早餐一样。 高务实诧异地问:“这是谁的决定?” 他这么一问,黄芷汀也诧异起来,给他穿衣服的手停了下来,看着他道:“我们僮人土司都是这样啊,如果连陪嫁丫鬟都没有,会很丢人的。按照咱们那边的规矩,陪嫁丫鬟要么两个,要么四个……你要是觉得两个不够,我再去挑两个也行,只不过我原本身边只培养了这两个,临时再添的话可能就没她们俩那么如意了。” 高务实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看这两个都不需要。” “怎么会不需要?”黄芷汀稍稍歪着脑袋看着他。忽然露出笑容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那不是重点。按照我们僮家的规矩,陪嫁丫鬟就算做了妾,她也依旧是我的财产,可不是你的哦,我要是不开心,她们……嘻嘻,总之呢,你可以把她们当做是我的替身,在我……不方便的时候代替我。” 高务实饶有兴趣地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摇头道:“我实在理解不了你的想法。” 黄芷汀奇道:“有什么理解不了的?” 高务实想了想,道:“我听说这次纳黎萱是败在你和刘馨姑娘的联手之下的?那你和她应该见过面了吧?” “当然见过,她化妆成男子,带着降倭夷丁护送刘中丞南下东吁的。不过她那个化妆不是很传神,连喉结都没有处理,而且我看她也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从神情和动作上都很容易露馅。” 高务实却不纠结这个,而是道:“你刚才对于陪嫁丫鬟的想法,如果去跟刘姑娘说,她一定会坚决反对。” “她为什么反对?”黄芷汀诧异道:“你是在批评她善妒?” 高务实苦笑道:“我批评她干嘛,我是觉得她这样的想法很真实。你知道吗,我去广西上任的时候,和她顺道同行了一大半路程,在旅途中她说过一个观点:爱情是排他的——意思是说,爱情容不下第三个人。” 黄芷汀恍然道:“哦——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可是这和爱情有什么关系?陪嫁丫鬟只是陪嫁丫鬟,她们本就不需要和你有什么爱情。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她们只是我的替身。” 高务实皱了皱眉:“但她们也是人,她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黄芷汀听了这话,不由苦笑起来:“相公,你这样的想法,我十来岁的时候有过,可惜……有些事不是我能改变的。” “具体一点,什么事?”高务实微微挑眉:“不让她们陪嫁,你应该可以办到吧?” “不,我办不到。”黄芷汀摇头道:“不让她们陪嫁,就一定会有其他人取代,这是僮家土司近千年的规矩,当时我们黄家甚至还不是土司呢。既然总会要有,而她们是从小就按照陪嫁丫鬟培养的,与我也亲近,我为何不用她们?” 高务实还要继续说,黄芷汀伸手轻轻按住他的嘴唇,道:“相公,你知道狼兵忠心,却不知道土司家的陪嫁丫鬟和狼兵其实没什么两样,为了自家土司,她们什么都可以做,包括去死。而现在不仅不要她们去死,还能成为相公这样人中龙凤的枕边人,对于她们的出身而言,真的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 而且这种千年以降的传承是不能轻易打破的,除非……你想要僮人土司再也控制不住治下的土民。黄家也好,岑家也罢,更不必说其他土司之家,大家都不敢打破这些规矩的。” 高务实抓住她的柔夷轻轻挪开,皱眉问道:“有这么严重?” “是的,有这么严重。”黄芷汀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道:“如果哪天你想‘改土归流’,咱们再谈这件事,好吗?” 高务实心道:看来土司对土民的控制真是全方位的,不仅是人身控制,甚至连精神都控制住了,难怪她刚才用‘我的财产’来形容她的陪嫁丫鬟。在我穿越前的那个时代,“人格平等”是普世价值,但显然在她们土司看来,这就是个病毒一样的思想。 想明白了这点,高务实就叹了口气,道:“好吧,这件事先放一放。不过,如果我不去和她们圆房的话……” 黄芷汀似乎很不理解高务实为何对陪嫁丫鬟有这么大的排斥感,但还是点头道:“那自然是相公说了算,奴家又不能逼你,她们就更不用说了。” 高务实刚点了点头,谁知道黄芷汀又非常认真严肃地接着说道:“不过,如果我不能怀上孩子,那相公就一定要收她们进房了——这也是规矩,她们的孩子可以看做是我的,以后可以继承我的嫁妆。” 高务实哭笑不得地道:“芷汀,今天是你我新婚第一天,能不能别说这种话。” 黄芷汀歉然道:“只是刚好说到规矩……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她说着便岔开话题,道:“对了,刘姑娘是汉人女子,为何也跟我一样带兵?还有,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想法?你以前说她小时候就特别聪明……和这件事有关吗?” “呃……她……或许是吧,我是说也许正因为她太聪明了,所以并不认可某些规矩。” “某些规矩?是指三从四德吗?”黄芷汀诧异道:“她也是听了李贽那厮的妖言?” 高务实当然知道李贽这位“异端思想家”是提倡男女平等的,他批判“惟女子与小人是难养也”的观点,认为女子也拥有受教育的权利,批判“妇女见短,不堪学道”之说,甚至在婚姻问题上,他还提倡婚恋自由,赞成寡妇再嫁等等。 不过这位老兄的思想显然没法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流,比如现在黄芷汀就用“李贽那厮”来称呼他。 要知道,黄芷汀还是在男女平权问题上相对开放一些的僮人土司,她都不能认可,那换做汉人就更不必提了。 见高务实迟迟没有答话,黄芷汀一边给他系上腰间的玉带,一边摇头道:“这位刘姑娘确实有大才,如果……真是可惜了。” 高务实有些意外:“如果什么?可惜什么?” 黄芷汀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而是上下打量了高务实一眼,道:“好了,你照照镜子。” 原来是冠带整齐了。 高务实便走到大铜镜面前看了看,正要表示认可,却从镜子里见到黄芷汀慢慢挪步过来,心中一动,转头笑道:“这是怎么了?” 黄芷汀顿时霞飞双颊,轻啐一口:“还不是你?” 高务实走过去轻轻揽着她,道:“我听说练武的女子就算初经人事,也能比寻常女子更能适应,恢复得也会更快一些,你不会是个特例吧?”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垂下螓首,小声道:“乳娘也是这样说的,她还担心不能见红呢,吓得我也提心吊胆好久,还好……”说着说着,渐渐没声了。 高务实摇头道:“不见红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好稀奇,我知道的。” 黄芷汀顿时诧异起来,一脸狐疑:“你怎么知道?” 高务实忙道:“是濒湖先生告诉我的,他是杏林圣手,这种事他很熟悉。” 李时珍当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背了个锅,而黄芷汀倒是释然了:“原来真有这种事,以前我在思明府还断过这种案呢,是一土民状告其妇新婚未见红,我当时……看来断案断错了。不过万幸的是,那女子后来按照归化户籍制再嫁了一个安南富商,而且是正妻,现在倒也过得不错,等我回了安南就去给她翻案。” 高务实哭笑不得,道:“这个……你自己看着办吧。”但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怔:“回安南?” 黄芷汀点头道:“对呀,这事正要问你呢。相公,你看我是怀上之后就回安南,还是在这边生了孩子之后再回去?” 很奇怪,黄芷汀在说生孩子的时候居然不会害羞,高务实不知道这是不是又和她们僮人的某些习俗有关。 不过这不是重点,高务实关注的是她要回安南的想法。 “你不和我留在京师吗?怎么会想着回安南?” 黄芷汀摇头道:“舅姑不也分居两地么?还是说你想让我去新郑?” 舅姑,不是指舅舅、姑姑,古人说“舅姑”,就是指公公婆婆或者岳父岳母。比如《尔雅?释亲》中就对这一称呼有所记载。书中说:“妇称夫之父曰舅,称夫之母曰姑。” 而《礼记·坊记》中记载:“昏礼,婿亲迎,见于舅姑。與姑承子以授婿。”这说明男方到女方家里迎亲,见到女方父母,叫的也是“舅姑”。所以“舅姑”不仅可以指代公公、婆婆,也可以指称岳父、岳母。 黄芷汀这里说的“舅姑”,就是说高务实的父母,他们也是两地分居,高揀在凤阳为官,张氏则留在新郑教子。 但高务实觉得这很不合理,皱眉道:“我大人(父母)分居,是因为高氏族学冠绝中州,况且他们分居之时,我已有弟弟妹妹好几人了。” 黄芷汀心里高兴,脸上也露出笑容,但还是坚持道:“相公亲我爱我,奴家自然欢喜。不过南疆初定,安南仍是南疆基石,我若不在安南,总还是没那么放心。” 她见高务实皱了皱眉,好像要说话的样子,连忙继续道:“不过相公放心,京华舰队纵横南北两洋,奴家现在虽然要留在安南看护好这份基业,但也并非不能抽些时候北上与相公为伴的。而待异日局势平稳,或许便能长伴相公身侧了。” 高务实忽然明白过来,此时的女子,从社会要求和个人心态上来说,都和后世有很大差别。其中尤其以对“贤”的理解差异很大,之所以古人说“娶妻娶贤”,也是这种性质的要求。 何为贤?这次皇帝赐婚后,那一式两份的诰命中就有所表述:奉先于孝,既惠于宗祊;逮下多恩,复宜于家室。惟予有相,懋左右辅弼之勋;以尔克贤,尽夙夜赞襄之道。 看看,宗坊、家室都要顾及,而重要性更不必说,如同朝廷的宰相一般。 所以黄芷汀认为她应该去安南照看高务实的基业,这是很合情合理的思维。不合情合理的,反倒是高务实自己的思维——他到底不是大明“原生”的,有时候还是会把前世的思维模式带进来。 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高务实只好先用上拖字诀,道:“此事先不着急,先抓紧时间奋斗奋斗,怀上了再说——今晚我教你一个新动作。” 黄芷汀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这下顿时羞红了脸,偏过头去不敢正面高务实。 高务实见了,轻咳一声:“……更容易怀上哦。” 黄芷汀一听这句,马上顾不得羞了,连忙转头问道:“真的吗?” “当然,当然,不过你可能要累点,如果你介意的话……” “不介意!”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某家小莫”、“龙头老二”、“代号7夜”、“我是一片幸福的浮云”、“吾为主宰闯矢涯”、“1乐观向上好青年1”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42章 张四维丁忧 新婚之告庙当然不是告太庙,不过性质类似,也是告祭祖祠。不过高家的祖祠乃在新郑,只能摆上祖先灵牌遥祭一番,个中规矩颇多,却不值得详述,就此带过。 至于拜舅姑,也就是小两口先在白玉楼这边拜见高揀夫妇,再去成国公南湖别院拜见黄承祖,也都是例行公事,同样不提。 这一趟跑完,婚礼的事情就算十停办妥了九停,回到白玉楼的高务实就可以等着收礼了。 以高务实的人脉和地位,这一趟婚事办下来,光礼单摆在那边都堆满了整整六个大案台,各类礼物分门别类加起来高达两千多件,这还是不算金银俗物的。 这么多的礼物,高务实本人当然不可能去一一清点,这都是高陌这个大管家的事,他只是看看排在头前的一批礼物——确切的说是最重要的一批人所送的礼物。 天字第一号礼单不可能是别人的,正是当今圣上、万历天子朱翊钧的贺礼。 皇帝的贺礼一共三样:宸翰“安南定北”一幅,金镶玉箸两副,和田白玉送子观音像一尊。 安南定北不必说了,金镶玉箸也就是镶金的玉筷子,和送子观音像一样都是“早生贵子”的寓意。这里头最值钱的肯定是那尊一尺四寸高的玉观音,不过最尊贵的还是皇帝御笔写下的宸翰。 高务实得过皇帝不少宸翰,这一次的宸翰是写得最大的,完全可以挂在正堂之中。唯一的麻烦在于高务实现在常住白玉楼,而白玉楼里的装潢是典型的法式宫廷装潢,挂一幅皇帝宸翰进去未免有些怪异。因此他想了想之后决定,让老爹高揀带回新郑,好好装裱一番之后挂在龙文雅苑的主堂里。 皇帝贺礼之后的,便是两宫太后以及王皇后的贺礼了,不过她们的贺礼本身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们的身份,倒也不必多说。 再往下便是潞王和几位长公主的贺礼。这比较奇怪,因为一般按理来说,潞王是不能随便给当朝大臣送贺礼的。至于两位长公主,虽说没有这样的限制,但以往的长公主们通常也更愿意谨慎自守,不会去掺和朝中大臣之间的人情往来。 当然这两位长公主与高务实都有些关系,送上一份贺礼也没什么大不了,关键还是潞王的举动——潞王府拖拖拉拉这么久没修好,他前一次已经送过两件蟒袍,这次又不顾藩王禁忌再次送上新婚贺礼,要说没有深意,连傻子都不会信。 想到这件事高务实就有点头疼。他不是个小气的人,如果说现在是要破财消灾,或者说出一笔钱给潞王之后,除了让皇帝、太后开心之外没有其他不良后果,那他是不介意出个二十万、三十万两的,即便这笔钱放在民间绝对是一笔巨资也无所谓。 但问题在于出了这笔钱是肯定会有不良后果的,而且影响很坏,朝中一大帮人等着他行差步错呢! “斥巨资而亲藩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这谁受得了? 然而潞王敢这么做,本身就表示背后一定有人,不然他又怎敢?只是不知道那背后之人究竟是皇帝还是慈圣太后,亦或者二者都有,这也没法不考虑。 高务实随意看了看这些礼单,东西倒都比较寻常,全是不会被言官逮着喷的那种,他也就没再多看。 接下去就是勋贵们的贺礼了,礼单上的礼品也开始变得五花八门而且价值陡增。各种金珠玉器只是寻常货色,重要的是有不少传世孤本、善本、珍本,都是文人雅客之间难得的贵重礼物。这些东西加在一块,高务实够开个展览会了,具体价值完全没法衡量。 纵然是高揀这种出身于世宦之家的人,见了这么多雅物也不禁两手发颤,千叮万嘱让高务实一定要妥善保管,切切不能有半分马虎。高务实笑着答应了,看起来也没多上心。张氏生怕他掉以轻心,又单独交待了高陌一番。 等这些事料理完毕,高务实还不能歇息,又带着黄芷汀去跟自家亲戚们寒暄,顺便考校了一下弟弟们的功课。 要说高家的文气,可能真是被高务实一个人吸干净了,几个弟弟的功课在他看来都比较一般,取生员肯定是没问题,但拿举人就要看运气了。他随意出了一道大题,看了看他们的破题,顺手拿给高揀。 高揀看完,想了一会儿,微微摇头,道:“中规中矩吧。” “既缺灵气,更缺大气。”高务实比他老爹说话要直接不少:“时文之破题,便是全文总纲,须得高屋建瓴、纵览全局才行。似你们几个这种破题,下面的文章就算交给我来给你们续,也续不出个锦绣来。” 几个弟弟都是一脸垂头丧气、不敢吭声的模样,张氏偏偏还在一边帮腔,道:“几个小崽子平时在族学自以为了得,为娘怎么说的来着?就你们那点能耐,文章拿到大兄面前,有你们的好看,现在应了吧?” 早已过继给高拱、恩荫于尚宝司的高务观见弟弟们吃瘪,还是发扬了一点兄长的风格,劝道:“大兄是六首状元,眼光挑剔在所难免,我看这些文章虽然谈不上佳作,但也还算有了些法度,日后深读细品久了,自然会有提高——大兄,是吧?” 高务实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又道:“本来你们这样的文章我是看不过去的,应该亲自教导才是,但你们也知道,我如今事务极多,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来。要不这样吧,我有一位同年姓萧,大名良有,字以占,号汉中,乃是我同榜的榜眼,现如今在翰林院为官。我去跟他说一声,请他来给你们做些辅导……你们也就不要回新郑了,今后就留在京师吧。” 按理说六房的家长是高揀,而且他人就在这里,高务实就算是长子,也不应该越俎代庖直接定了下来。但他这个长子实在太特别了一些,加上又是说的学业上的事,高揀也不敢质疑六首状元的看法,反而只能顺着他的话道:“好,好,好!你们要是能有萧榜眼指点学问,为父也就放心了。” 然后转头对高务实道:“务正和务若要不也留在你这儿?” 高务实本有六个弟弟,其中高务观过继给了高拱,高务勤早已去了安南,现在都已经挂名六镇总领了。如此一来,亲弟弟就还有高务俭和高务忠两个,接下去就是高务正和高务若——这两个最小的弟弟是庶子,和他是同父异母。 高揀之所以说这话,当然是有些担心高务实会不会嫡庶观点太过分明,只留下高务俭和高务忠,把务正、务若撇开不管。 但其实高务实基本上是无所谓的,他甚至觉得像高家这样的门第下,庶子弟弟很可能比嫡亲弟弟还要听话得多,没准还更好教导。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道:“自然留在这儿,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何必那么麻烦。”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母亲张氏,发现张氏的表情倒也还淡定,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意思。他心中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过来:大概在她看来,这两个庶生弟弟就是拼了命读书,也不可能达到自己这个六首状元的高度,所以也就不是很在意了。 他在这边教训弟弟,黄芷汀就在另一边和三个妹妹闲聊。他这三个妹妹里头也是两个嫡妹,一个庶妹。高务实和她们交流不多,也没有什么兴趣去参与她们女儿家的聊天,觉得这样分头交流就很好了。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也渐渐开始暗了,家丁侍女们已经开始去宴会厅布置家宴,忽然有人匆匆前来拜见。 此时高务实离得远,倒是高揀离得近,而来的那人居然认识高揀,匆匆上前拜见,口中道:“姑老爷,小的是大学士府的下人,老爷刚才接到蒲州急报,老太爷……驾鹤了。” 这下人四旬上下,说话中气十足,一番话说来大伙儿全听见了。 张氏一听父亲去世,眼前一黑,整个人力气宛如被抽空,晃了一晃就往后倒,幸好高务俭和高务忠离得近,连忙把母亲扶住。 高务实也赶紧上前查看,好在张氏只是猝血上涌,被两个儿子扶住之后已然回过神来,看见高务实这个最得她欢喜的长子过来,两行热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口中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是呜呜咽咽地哭。 黄芷汀也赶紧小跑了过来,她是有过丧母之痛的,远比高务实更能感同身受,扶着张氏去一边坐下,小声安慰起来。 高务实觉得自己似乎也该哭几声,但他偏偏没有什么悲切的心思,反倒暗中到了一声侥幸:还好增补阁臣的事抢先搞定了,要不然这不得坏菜? 转念一想:不行,我还是得挤点眼泪来…… 谁知道他眼睛一瞟,正好发现父亲高揀也是一脸纠结,似乎也处于想哭又哭不出来的尴尬之中。 高务实心道:这……老爹不哭,我最好也别哭了,免得他更尴尬,那干脆就拿出点担当来得了。 于是他立刻大声道:“来人,检查车马,明日一早要用!还有你,你,你,你们几个去给太爷和太夫人收拾好东西,明日要随车走。” 张氏在一边听了,抽泣着道:“别明天了,今晚就走!” 谁知道高揀却拦住了,道:“今晚不行,得明天。”说着,朝张氏使了个眼色。 张氏这才想起今天的确不行,儿子婚礼今天才算完,今晚就走算什么事?连忙拉住黄芷汀的手道:“芷汀,为娘急糊涂了……” 黄芷汀倒没有太在意,连忙表示自己能够理解,然后接着劝她。 高揀则把高务实拉到一边,苦笑着道:“本来是打算在你这儿待一阵子的,可惜天不遂人意……” 这年头孝道大于天,高务实当然不会表示不高兴,而是一脸沉痛地道:“姥爷此时走了,孩儿又有官职在身,轻易离开不得,只能辛苦父亲走这一遭,孩儿不孝啊……” 父子两个瞎扯了几句有的没的,高揀便去安慰妻子去了,把黄芷汀给解放了出来。 黄芷汀不知道是不是被张氏感染了,居然还陪着掉了些眼泪,被高务实拉过一边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红的。 可惜高务实没有那么多的多愁善感,一开口就是正事:“姥爷过世,明日一早我大舅必然请辞丁忧,虽然他是元辅,但一般来说也就这两三天时间就该卸任了,到时候我可能会有一段时间特别忙……” “奴家知道的,相公不用担心,好好应对朝中的变化。” 高务实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次日一早并没有大朝,但高务实还是天没亮就出了门,去了兵部衙门等消息。 所有衙门都会在通政司有些门路,兵部当然也不例外,上午还没过完,张四维请辞丁忧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不过,皇帝没有立刻就批准,而是自己从乾清宫赶到了文华殿召见张四维。 皇帝和首辅君臣之间的谈话很隐秘,所有人都被下令出门在外候着,连陈矩也不例外,因此高务实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唯一的后续消息,是张四维出宫之后派人告诉高务实说他下午就走。 明代“上班”也是要点卯的,高务实捱到中午,连忙赶去了张四维府上送行——当然送行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看看大舅有什么交待。 张家是豪富之家,老太爷去世又是有先兆的,所以高务实赶去的时候,张家的车队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高务实赶到的时候,张四维独自坐在花厅之中发呆,似乎有些失神。等高务实叫了他一声,张四维才回过神来,朝外甥招了招手:“坐吧。” 高务实闻言坐下,道:“大舅节哀。” 张四维微微摇头,叹道:“这些话就不要说了,且说正事吧,我有些担心要和你说说。” 高务实点头道:“大舅请讲。”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这一卷的“三大征”,会和历史上的三大征有些不同…… 第1143章 新内阁,新七卿 无论有多少悲伤或是不甘,张四维的车队终究还是消失在了燕台马驿向南的驿道上。他的车队预计将在今晚到达京师西南方向的固节马驿,赶上提前一些出发的高揀夫妇,然后一同回去蒲州葬父哭灵,丁忧守制。 京中至少一半以上官员出现在了送别的长亭周围,面色肃然地礼送这位首辅——或者说前首辅出京归乡。 高务实当然站在最显眼的位置,甚至还不断接受旁人的“劝慰”。很显然,这不是因为他一个兵部侍郎的官职会是这衮衮诸公中最高的,而是因为逝者本身也是他的外公,而他却偏偏不能离任。 在此时的人们看来,因公不能尽孝也是很值得可怜的,至于高务实是不是真的很悲痛,倒是没人真正关注。 如果说他们真有关注高务实的地方,那也是关注他会不会“化悲痛为力量”,真把早就糜烂到根子里的京营给整出朵花来。 今天的情况与往日不同,高务实仗着自己也算是“戴孝之身”,没与众人过多寒暄,在送走了大舅之后,便沉默着离开了。 没有人会怪他失礼,至少今天肯定不会。 但大明朝今年七月的坏事显然还没完,因为在白天去位了首辅之后,当天夜里居然又死了一位阁臣——余有丁病故了。 原本次日是大朝日,但余有丁病死,皇帝只好临时下诏表示震悼,并按例辍朝一日。 又次日,大朝,陈矩代皇帝宣示了最新的一道诏书,重新给内阁阁臣进行“排序”,原本的七位阁老同时在阁的局面再次变更,继续恢复到五位阁老的状态。 如今内阁的组成是这样的:首辅、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次辅、建极殿大学士许国,群辅则有三位:文华殿大学士潘晟、文渊阁大学士张学颜、东阁大学士吴兑。 至于原本排在文华殿之后、文渊阁之前的武英殿大学士,当然是暂时空缺了——反正阁臣空缺乃是常事,不足为奇。 而此时,七卿的职务也已经变更完毕。所谓七卿,就是六部尚书外加都察院左都御史。 如果说九卿的话,有明一朝分为“大九卿”和“小九卿”。其中“大九卿”就是以上七卿再加上大理寺卿和通政使;“小九卿”则是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事、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苑马寺卿和尚宝司卿。 现在完成了全部变更的七卿任职情况如下:吏部尚书杨巍,户部尚书沈鲤,礼部尚书潘晟(兼),兵部尚书梁梦龙,刑部尚书舒化,工部尚书杨兆,左都御史赵锦。 这其中吏部尚书杨巍本是“无党派人士”,既不算心学派,也不算实学派,但他曾经长期在宣大、山西和陕西任职,和张四维的交情颇为密切。但眼下张四维去职丁忧,杨巍的态度和立场会不会出现变化,高务实其实也不是很有把握。 户部尚书沈鲤不必多介绍,他是高拱的门生。由于此前许国因为年纪更大而抢先入阁,以至于他入阁的机会就一直拖到现在都没出现。不过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在实学派改革之后变得越来越重要,他现在做了户部尚书,理论上来说也算是离阁老之位越来越近了。 礼部尚书潘晟也不必多介绍,这位老爷子出生于正德十二年(1517),只比郭朴小六岁,今年已经六十七岁(虚岁)高龄,身体方面大致上还凑合,就是有点耳背。不过这都不是大事,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或许能继续再干三年,然后混个光荣退休。 他真正的问题也和杨巍类似,无党无派,在实学派强势的时候基本听实学派首辅的话,现在实学派的首辅意外去位,他的态度和立场会不会出现变化,就成了高务实等人最关注的地方。 兵部尚书梁梦龙不必介绍,直接跳过吧。 刑部尚书舒化,江西人,幼时随父长于浙江等地,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隆庆年时为刑科给事中,在“先帝遗诏事件”中毫无疑问站在徐阶立场,反对高拱开释王金等人。 这起事件本书曾有简单介绍,此处不再赘言。总之结果是被高拱调离京师,但没有降级使用,而是外任陕西参政——算起来还升官了(史实)。后来郭朴当政时,因为舒化在外表现优异,又调回了京师,在刑部为侍郎。由于舒化这人执法很严,竟然一路做到刑部尚书,这也算是郭朴当政任人唯贤的一大表现,只要大事上没有冲突,他都不会刻意打压。 当然,“算计过甚”的高务实可没有郭朴的厚道,他始终记得舒化是心学一脉的人,只是为人刚直一些,而且在执法上比较严格罢了。将来双方之间会不会有冲突,高务实并不确定,所以在心理上,他始终有所准备。 工部尚书杨兆,陕西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此公曾任蓟辽总督、南京兵部尚书等职。其原本不是实学派出身,而更类似于无党派人士,不过后来他与张四维交好,其南京兵部尚书就是张四维在郭朴当政期间给他争取来的。再往后的工部尚书也是张四维调用来的,所以……至少算半个实学派吧。 至于左都御史赵锦,此公是浙江余姚人,本身就是著名的王学门人。不过他这个王学门人倒不纯是清谈派,还是做过一些事的。 比如其早年曾经弹劾过严嵩,疏文中抨击得很猛烈,以至于嘉靖览疏震怒,说他“欺天谤君”,被下诏狱拷讯,最后重责四十,斥为民。 赵锦于是家居十五年,到穆宗即位,被徐阶起故官。擢太常少卿,未上,进光禄卿。隆庆元年以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破擒叛苗龙得鲝等。事毕入京为大理卿,历工部左、右侍郎。万历二年迁南京右都御史,一段时间后改刑部尚书。 此后他就在南京六部里头转圈任职,一直到郭朴与张四维权力交接时期,其在申时行的斡旋之下,这才调回京师出任左都御史。 所以简单一点说,他现在应该是申时行的得力臂助。 如此一排开就能看出,户部、兵部是实学派掌握的,工部也能基本掌握;吏部和礼部过去稍微偏向于实学派,但今后如何尚且存疑;刑部和都察院则可以看做是心学派的大本营,相当于实学派手中的户部和兵部性质。 高务实坐在自己兵部的值房中细细思索,忽然发现这个情况挺有意思:实学派喜欢掌握“做事”的权力,而心学派则更乐意掌握监督、审断的权力。 也是,做事多危险啊,一个弄不好就可能决策失误、处置不佳,结果引火烧身,承担政治风险。 监督就爽多了,我看你不顺眼就骂你,而且不仅有理由可以骂,关键是没理由我也能“创造”理由照样骂。骂完还不解恨,我还可以调查,调查完之后我还负责审断——这简直太爽了。 多亏了这些年首辅一直是实学派的人,皇帝也倾向于实学这边,要不然麻烦大了。 高务实很清楚眼下的麻烦:这次大舅丁忧,虽说抢在头前临时做了些补救措施,使得内阁中的实学派阁臣人数占优,但其实这只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措施,因为根本一项劣势并不能因此得到缓解。 那就是首辅。 首辅不再是实学派的人了,而是换成了申时行。 别看大家都是阁臣,其实首辅、次辅和群辅的重要性相差可是相当悬殊的。举一个不是很恰当的例子:高务实在后世可能记得某外国的首相是谁,但这位首相的内阁同僚们都有谁,他就多半一个都不记得了。 为什么?因为总会有一个人“负总责”啊!这在中国历史中就是所谓的“总揆”,也就是宰相的代称。而首辅,就是没有宰相之名的宰相,是天子以下唯一“负总责”的那个人。 不是每一个首辅都如李春芳,更不是每一个次辅都如当年的高拱。高拱在隆庆朝之所以能以次辅之身,行首辅之实,一来是他圣眷无双,二来是李春芳个性太软。 然而在当前的局面下,申时行的个性可不同于李春芳,申时行实际上是外柔内刚,而且他是个有手段的人,几乎就是昔日徐阶的翻版。 至于说圣眷方面,这局面就更糟了,因为许国的圣眷恐怕还不如申时行——当初朱翊钧做太子的时候,高拱和朱希忠是文武两个“知太子经筵事”的大臣,而实际上充当“班主任”角色的“同知太子经筵事”则正是申时行。 按照这个角度来看,真正能和申时行在圣眷上扳一扳手腕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他高务实。其他人,哪怕是当时就充当过太子讲师的那一票老翰林们都要往后再靠靠,其中也包括许国在内。 这就有点尴尬了,因为高务实虽然在圣眷上不虚申时行,可他毕竟不是阁臣,没法和申时行在同一个战场上交锋——我内阁之中商议阁务,你高某人难道能进来?我是请你出席了,还是请你列席了? 所以,身份上的差距使得高务实其实“够不着”内阁中可能出现的争锋,他顶多只能事前事后去找皇帝,如果皇帝愿意出手“降维打击”那当然一切好说,但皇帝万一要是觉得不方便出手呢? 更何况,圣眷本就是一种多半以感情来维系的东西,如果高务实动不动就去找皇帝解决,皇帝会不会迟早有一天觉得厌烦?这也是不得不考虑的事。 同样,这也正是高务实长期以来一直执着于帮皇帝解决麻烦,而不是给皇帝带来麻烦的主要原因。 圣眷是要长期坚持维系的,如若不然,再强大的圣眷也终究会衰减,直至消失殆尽。 维系圣眷,首要的一点自然是先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高务实现在的本职工作是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这个工作要简单也简单,要难也难。 如果要简单点,高务实可以找勋贵们想点办法,精挑细选凑出一支人马来好好操演一段时间。也不必要求他们真能上阵打仗,只要把阵型练得整齐些,可以搞出一场看似威武雄壮的大阅来,这事就能忽悠过去。 到时候请朱翊钧亲自参加大阅,反正皇帝又不懂带兵,看着受阅部队好像整整齐齐、精神焕发的样子,自然就该龙颜大悦了。 然而这样的工作效果显然不能让高务实自己满意——我要这群样子货有屁用?这么干无非就是把皇宫里面的大汉将军们扩大扩大规模罢了,该是废物照样是废物! 是,京营一般来说反正也不需要出战,外战基本上都归边军包打了。 可现在的局面和原历史上的万历朝不同啊!一旦大明这边凑够了钱粮物资,随时都有可能针对左翼蒙古发动最后一击。而偏偏皇帝又很信任他,要是到时候忽然来一句:既然京营已经洗刷一新,这次作战便以京营为主力吧。 那时候他高务实岂不是要坐蜡,该上哪哭去? 所以,这京营戎政的问题,不能只当裱糊匠,那不顶用,一不小心下场雨就露馅了。只能老老实实当泥瓦匠,墙烂了砌墙,瓦没了铺瓦。 至于这房子的根基是不是也有问题……那不是他一个兵部侍郎搞得定的,不走到更高的位置,这种事梦里想一想就算了,连口都没必要开。 京营戎政既然要整理,不提兵制这个根基问题当然很难,但再难也得搞,还得搞出点模样来才行。可是,该从哪里着手呢? 这半个月下来,高务实虽然光看档案不表态,但并不是没有思考,他在分析完各种兵部现有的资料之后,觉得以他现在的权力,能够抓到的“最根本”问题就是人。 人,就是兵员,就是在册军户和兵丁。 现在京营这一块到底有多少军户,其中又有多少在册兵丁,而实际上能够到位的士兵究竟有多少人,这是最基础的,必须搞清楚,否则任何措施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看似美好,却根本不能成为现实。 高务实叫来一名员外郎,道:“你去知会一下五军都督府的诸位都督,就说本宫保明日要去都督府拜会,请诸位都督们务必到衙。”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dj000214”、“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44章 京营 七月初四,太子少保、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高务实如约来到前军都督府,会晤一众勋贵。 虽然一直都说“五军都督府”,但仅以衙门而论,其“五军”是分开的,从北到南排列于承天门和大明门之间的主街西侧。 如今的总督京营戎政(以前叫总理京营戎政,赵贞吉在阁时期改了)由武臣勋贵担任,不过这位武臣勋贵既不是成国公朱应桢,也不是英国公张元功,同样不是定国公徐文璧,而是一位老臣:彰武伯杨炳。 彰武伯这个爵位并不属于靖难系,但也不是开国系,而是英宗复辟之后册封的。这一系伯爵地位并不显赫,在神京勋贵之中的话语权也不大。然而可笑的是,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总督京营戎政的大印才落到了他的头上——甚至他都已经干了十几年了。 究其原因,大抵有两点:其一,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勋贵做这个总督京营戎政,比较不容易遭到猜忌;其二,京营戎政即便在勋贵集团内部,都已经被看做是无药可救的了,所以越是地位高的勋贵,越不想沾这个倒霉差事的边。 但今天的会晤却让高务实发现,或许还应该加上第三点:总督京营戎政的勋贵本身没有什么话语权,那么作为协理京营戎政的兵部左侍郎在京营之中的地位就异常突出了——反正高务实一进前军都督府的白虎节堂,就发现所有在京营有挂着职务的勋贵全部都到了,而且一见自己进门就纷纷起身,主动行礼。 按制,功臣勋贵在大明不同于宗室之有品级,这些勋贵们个个都属于“超品”,正经来讲是不应该对一个兵部侍郎主动行礼的,即便这位侍郎有太子少保的加衔也没有用——太子少保本身也就正二品,还是在品的职务,怎么可能跟超品的勋贵比地位崇高? 然而这只是个理论,实际上嘉隆万时期的兵部堂上官(尚书及侍郎)在任何武臣、武将面前都是爷,除了御马监直辖的净军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戎务是兵部不能插手干预的。 说“干预”或许都太轻描淡写了,实际上应该说除了净军之外的几乎任何军务,都归兵部管理,勋贵基本上只要挂名就好。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特例,那就是军户的户籍,这玩意被太祖定死了,五军都督府里世袭的勋贵都督们各管一批,兵部直到现在还插手不了。 不过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兵部这么多年以来“协理京营戎政”都没协理出个模样,京营到底有多少兵都搞不清楚。 高务实今日不同以往,是以实际上的上官身份来开会的,因此面色十分严肃,以至于一直与他交好的朱应桢和张元功都不敢放肆,放弃了笑眯眯上前招呼的打算,而是老老实实跟在彰武伯杨炳的身后上前参见。 高务实面色淡然,稍稍一揖便算是回了礼,然后直接道:“诸位都到齐了吧?那好,到齐了就开会议事了。” 众人也没料到高务实连开场白都这么直截了当,互相目视一番,一齐请高务实上座。 按照高务实以往的风格,这时候肯定要谦逊一番,但这次却不然,他竟二话不说直接便去做了主座。彰武伯杨炳朝周围的诸位顶级勋贵们——主要就是三国公——看了一眼。 朱应桢和张元功面带笑容,但没有丝毫反应,也就是没有指示。年纪最长的定国公徐文璧可能心软一些,朝他微微点头。 杨炳松了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高务实身后上前,坐在了次席之上。三位国公则按照一贯的规矩,以年龄来分席位,所以徐文璧居首,朱应桢次之,张元功再次之。此后的侯爵、伯爵们也都按历来的规矩各找位置坐下。 “有劳列位久候。”高务实果然风格独特,会议的开场白就这么一句话,然后直接进入正题了:“本宫保初任兵部之职便是协理京营戎政,此国之大事也,不可不察,但京营戎政这些年反反复复,到现在仍是一团乱麻。 不瞒诸位,本宫保在兵部花了半个月时间,调阅了无数案档,到最后竟然连如今的京营到底有多少堪战之兵都查不出个实数来,真是咄咄怪事!” 这番话说出来,自三大国公以降,所有勋贵都下意识低下了头。 当然,他们倒不是怕高务实追责,毕竟这破事又不是从他们开始才出现的。追责的话,那得追到哪一辈祖宗去? 低头,只是默认确有此事,同时避免被枪打出头鸟——顶级勋贵当然不会死在这种事上,但大家也没必要惹怒高务实,最后被皇帝下旨严饬不是? 当然了,被皇帝下旨严饬还不是最严重的,毕竟皇帝顶多会免了他们在五军都督府的职务,每年少一点俸禄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但得罪高务实就很严重了,上次清查天下田亩的风潮之中,由于皇帝带头将一大批皇庄折价卖给了皇庄佃户(佃户找京华钱庄贷款筹资),最后勋贵们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进了一些,然后参与到北洋海贸同盟里去。 这一去不得了,勋贵们很快发现搞海贸比种田划算多了,往日靠着军户种田生钱,买一亩地平均下来要三十年才能回本,但搞海贸就快了至少十倍——目前还没有哪一家是三年没有回本的,事实上大多在两年就收回了投资,以后几乎都是净利润。 甚至最快的某些生意,一趟船直接回本的都有,比如做日本扇的买卖就是,甚至两年下来都搞得日本扇在大明出现了降价。 高务实是北洋海贸同盟的发起人和实际上的盟主,没有得到他批准挂上“书与剑”旗帜,那就是万里海疆哪都去不得,因此得罪高务实就等于得罪财神爷,这可比丢官严重多了。 高务实却不管他们怎么想,而是直接问道:“彰武伯,你是总督,你能不能给本宫保一个实数——现在京营之中到底有多少兵员?” “这个……”彰武伯杨炳尴尬地道:“高宫保是问在册兵丁几何?” 高务实一摆手:“在册四十一万两千三百六十八人——我问这个有什么用?” 杨炳听得轻咳一声,又道:“高宫保,京营分两类,除了三大营等之外,还有班军……” “班军暂且不论,先说三大营。” 杨炳再一次轻咳一声,支吾着道:“这个,若是不论班军,三大营大概……大概能有四万多人……吧。” 高务实闻言冷笑一声:“早年在册四十一万,正统十四年时还有十七万。土木之后于忠肃(于谦,谥号)选编精锐得团营十万。到了正德初年再编,就只剩下六万,不得已只好又选边军入卫,号称外四家……现在可倒好,居然只剩四万了——相较于国朝早期,京营单论员额便已经十去其九!”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然后又问道:“这还只是员额,我还想再问一句:这四万人能上阵么——谁能答我?” 当然没人能答,所以直接冷场了。一干勋贵忽然集体发现自己的靴子很漂亮,都低头研究起脚尖来。 高务实环视了一眼,慢慢站起身来,众人都一直用眼角余光看着他,见他起身,也都跟着站起来,包括三大国公中年事已高的徐文璧都不例外,一副面见上官的模样。 高务实走下节堂中央,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道:“诸位与我都不是初识,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的习惯,有些事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我要办的事……从来不打折扣。” 所有人被这句话震了一震,都把头抬了起来,目视高务实。 他们当然知道高务实这话并不是开玩笑,不过他们却生怕高务实不知道京营的麻烦是出在根子上的,要是他现在忽然说一句:“我要一一查实军册,恢复四十一万大军”,那就真是要了老命了,太祖复生都搞不定啊! 杨炳毕竟是总督京营戎政,明明在这七月天里,却听得一下子冷汗都下来了,马上就要开口说话,却不想朱应桢这次总算仗着和高务实交情最深,抢先开了口。 “求真……呃,高宫保,这三大营员额的问题由来已久,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儿差不多是两百年积累下来的,要想一下子理清,我瞅着实在是很麻烦……” “六万人。”高务实伸手打断朱应桢的话,面无表情地道:“我给诸位五个月的时间,不论你们是去募集也好,是从军户中遴选也罢,总之到今年年底之前,我要看到京营有六万青壮,但有一条我事先声明:我不要那些从市井之中找来的泼皮无赖。” “这个……”朱应桢面色发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其余勋贵也全是一副被逼吃屎的倒霉模样。 众勋贵一脸晦气却又不敢拿自家那么大的买卖开玩笑,宛如集体便秘现场。 金钱之威,一至于斯。 最后还是徐文璧这位老国公见多识广,缓缓开口道:“在军户之中遴选青壮为兵,我看恐怕是难了,唯有募兵还算一个法子,这也是此前数十年一直惯用的。唯其可虑者,这募兵的款项从何而来?” 高务实似乎早已猜到会有这一问,反过来问徐文璧:“老公爷有何教我?” “不敢,不敢。”徐文璧早在隆庆年间就已经领教过高务实的厉害,现在十多年过去,小阁老都成了真侍郎,他哪敢担这个“教”字,自然连忙自谦。 “往年清查兵册、员额,若是需要招募兵丁,都是朝廷额外拨银的。这次既然高宫保需要提额两万人,则所需花费还请高宫保呈疏以奏,得内阁票拟、皇上批红,再由户部拨下银两。咱们五军都督府这边自然无有不从,一定从严选募,以期不误宫保要务。” 高务实心中暗道:徐文璧这糟老头子果然坏得很,挖了几个坑让我跳呢。 这老家伙首先把“提额”说成是我个人的要求,然后让我自己上疏要钱,这是把我和其他相关衙门撇开来论。 眼下首辅已经换成了申时行,虽然名义上我还要叫他一声“申先生”,但咱俩明显尿不到一个壶里,“申先生”会高高兴兴给我票拟一个“如该员议”? 好,就算其他阁老帮忙,如吴兑吴师兄现在分管兵部,他帮着把疏文呈上去并且票拟上表示了同意,那又如何?朱翊钧今年还能从户部抽出这么一笔银子来吗?就算他愿意,前提也是户部得有啊! 户部今年本身就已经是在亏空状态了,要不是我搞出滇战宝钞来,又各种帮忙打赢了缅甸,只怕户部现在早就骂娘了。 但即便滇战宝钞把户部的压力分担了很大一部分,可是反过来这笔宝钞的收益也没户部多大的事——户部只能拿到每年的八万两赔款,可那还得从明年开始算,因为今年缅甸自己都打空了府库,让他们拿头还吗? 更何况户部本来就是实学派自家阵地,前尚书张学颜在还好一点,现在换了一个财务方面的新手沈鲤上任,估计这半个多月下来才刚刚摸清点基本情况,指望他在这么紧张的财政局面下额外再花一笔钱给京营募兵,那怕是和逼他上吊差不了多少。 不过……高务实心中冷笑,你想拿钱来卡死我,这只怕是想多了。虽说我肯定不能拿自己的钱给京营花,但京营在我手里难道还找不出个赚钱的手段,自己把自己这笔征募兵员的钱给出了? “我听说京营的一大弊端,便是朝廷各工程总要用京营的人去当工,永定河治水、皇陵营建、顺天境内长城维护、修建空心敌台等等,都要从京营调人?” 高务实一提这事,众勋贵就来了精神,而且一个个还显得义愤填膺——主要是因为京营承担这些任务的时候经常都是工程量又大,而工部、兵部等衙门给的工钱又格外低。虽说京营的军户早已成了他们的私产,但关键是这笔“买卖”它不划算,利润微薄啊。 高务实微微一笑:“这样吧,本宫保来替京营找点事做,顺便赚些钱,把募兵的事情自己办下来,不劳朝廷烦心……诸位以为如何?”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45章 禁卫军! 文华殿偏殿中,朱翊钧刚刚听完日讲,正准备回乾清宫,忽然有內侍来报,说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高宫保求见。 朱翊钧下意识朝陈矩望去:“这都申时了,求真还来见朕,知道他这几天在忙什么吗?” 陈矩答道:“回皇爷的话,奴婢不太清楚,听说前些天高宫保一直在兵部调阅各种文书案牍,今儿好像说是要去五军都督府议事的……会不会是议事出了什么岔子?” 朱翊钧一听这话就紧张起来,脸色一变,朝前来禀报的小宦官道:“宣,快宣他进来。” 小宦官连忙去了,然后朱翊钧就有些焦躁地快速踱起方步,走着走着忽热停住,对陈矩道:“你说,求真不会是把在广西和辽东带兵的习惯用在京营了吧?卫所和边军的人他自然想打就打了,想骂就骂了,这群京营的丘……咳,这些都是勋贵,可别是他们谈不拢,求真下令打板子了?” 陈矩又哪里知道,只好一脸苦笑,却不敢轻易答话。 不过看来朱翊钧也没指望他回答,而是自己又自言自语地否决了刚才的猜测,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了:“不对,以求真的为人,他应该不会当场这样做……哎,我就怕他跑来让我下旨廷杖,这可不好办啊!” 陈矩赔笑一声,小意着问道:“万一真是高宫保和他们起了冲突,皇爷您……会打吗?” 朱翊钧脸上肌肉一抽,一脸牙疼没好气地道:“除了三位国公之外,其他人他非要打,我不还得先帮他打了再说么?他这协理京营戎政刚刚履新,我要是不帮着点,这京营的事不又得黄了?” 他说完又叹了口气:“京营糜烂,算起来应该有一百多年了,这么多年来各种制度改了又改、变了又变,却始终没个好转的迹象。上次郊迎求真凯旋的时候朕就发现了,京营的兵马和求真手里带着打过仗的兵马比起来……别看穿得好看些,那精神气根本就是天差地别,你是不知道,朕那天心里冒出过一个念头。” “皇爷生了什么念头?”陈矩作为一个优秀捧哏,自然立刻接了话过去,顺势又递了回来。 “朕当时突然想,若求真是敌将,当时他那几千人马说不定一个冲锋就能在两三大军之中把朕给抓了,就像土木之变……” 陈矩听得吓了一跳,他本来还以为皇帝想的是“朕这几十万京营若都有此军雄壮”如何如何,谁知道竟然是这么一出,慌得他忙道:“皇爷,高宫保世代忠良,又是您的……” “哎呀,朕知道!”朱翊钧一摆手:“朕不是怀疑他,朕就是一时觉得这两支兵马的悬殊怎么一看就差别那么大!” 陈矩松了口气,刚要赔笑,外头高务实已经到了——本来外臣见驾的手续很繁琐,要在宫门外等候传召,等见到皇帝基本上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不过高务实却是个特例,朱翊钧之前曾经下过旨,恩准高务实可以不经通传自行到文华殿——文华殿是他们君臣自小一起读书的地方。 这事当时还有言官上疏反对,不过朱翊钧立刻亲自朱批,用“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这句话给硬怼回去了,还顺手给了那言官一顶“离间君臣”的大帽子,来了个降调外任,世界才总算清净了。 高务实一进门,刚要上前长揖一礼,朱翊钧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伸手架住他,急急忙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高务实愣了一愣,诧异道:“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朱翊钧也愣了:“你不是来请旨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 高务实这才反应过来,笑道:“皇上多虑了,臣虽以兵部侍郎协理戎政,但不同于带兵打仗,有什么事值得去给人下马威的?再说,若真是干系到了军法,那也容不得臣还跑回宫里请旨呀!皇上,这军法可不能像朝廷议事那样慢条斯理,该打的时候就得立刻打,该杀的时候就得立刻杀,只要稍有犹豫,就可能导致兵败。” 朱翊钧诧异道:“你有阵前斩将过吗?” 高务实摇头:“没有。” “那你说得这么杀伐果决,我还以为你杀过呢。我就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种事。” 高务实笑了笑,道:“臣没杀过,是因为臣比一般人更方便狐假虎威——他们畏惧皇上,所以也畏惧臣,因此臣不必杀人,他们也不敢不遵号令,仅此而已。” 这话朱翊钧听得舒服,哈哈一笑:“狐假虎威?哈哈,你这个自谦倒是别具一格。” 高务实只是微笑,却不作答。朱翊钧便道:“好了,既然不是找我帮忙打板子,那你这么晚还来宫里,肯定是有其他大事了,说来听听吧。”顺手一指旁边的椅子,道:“坐下说吧,朕刚才急得转圈,脚都转累了。” 高务实这才发现朱翊钧走路的姿势不太自然,皱眉道:“皇上足疾又犯了?可是没有禁口之故?” 这时朱翊钧已经回到御座上落座了,闻言答道:“昨天下午写了一幅好字,心里高兴,晚上就喝了二两酒……你说这玩意儿还真是百试百灵,才二两酒,今儿这脚就肿了。”说着还很没皇帝形象地伸出右脚在空中转动了一下脚踝。 高务实立刻皱眉道:“皇上,‘子之所慎,齐、战、疾。’皇上之康健关乎天下,臣既与闻,不得不谏……” 朱翊钧一脸苦笑:“好了好了,这道理朕知道了,你的好意朕也心领了,以后朕会注意,尽量少饮酒——先说正事吧。” 陈矩在一边看得叹为观止,暗道:这也就是高观政劝谏才能这样了,换了旁人来说,皇爷还不直接来一句‘朕自有分寸’?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是喜欢一直念叨的人,既然皇帝表示以后注意,他也就不多说,转而说起正事:“皇上,京营所剩之兵,仅四万人而已。” 皇帝果然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少?世庙时经过庚戌之变,京营几番改制,几番征募操演,怎么还越来越少了?” 高务实面色如常,反问道:“先帝与皇上几番大阅,哪一次超过三万人了?” 朱翊钧愕然道:“那是因为他们说大阅有三万人就足够了啊,他们说京营要控扼京畿周边各要地隘口,不能因为区区阅兵就调用过甚……之类的。” 高务实轻咳一声,道:“京师周边各处要地的确驻扎着一些兵力,但臣日前已经看过案卷了,那些兵全都是班军,多是来自于陕西、大同等地。” 朱翊钧气得脸色铁青,一拍扶手,怒道:“几十万人在册,实际上只有四万?亏他们每年都要花朝廷那么大一笔银子!” 高务实没吭声。反正说什么都白搭,包括皇帝发怒,也一样没有意义,因为就算大家都知道这笔钱花出去完全是冤枉钱,但也还是得花。 因为京营不能乱。 乱了怎么办?调边军入卫把京营给镇压了? 好主意,好主意啊!当年袁绍也曾怂恿何进干过这事,于是董卓就进京了。 京营这玩意儿,你甭管它到底烂成什么狗屎模样了,但它只要依旧“在册数十万”,各地边军一般就不敢有什么其他想法。但那个前提是各地边军绝对不能扎堆进京,否则一旦知道虚实,有些事就不那么好说了。 之所以现在大明朝的班军都是东一支西一支从各地抽调,每支顶多也就三千人左右,就是因为要防止边军进京之后胡作非为。万一他们胡作非为了,而朝廷居然还镇不住他们,那就全露馅了。 现在各地边军对京营的看法,一般都是“以己度人”,比如辽东边军在册二十万左右,实际上有七八万比较靠谱一些的,实际最高能凑出十二万上下(少部分完全不具备野战能力),于是辽东那边的将领一般觉得京营大概还是有二十四五万实际兵力的。 至于战斗力么,边军也没有特别小看京营,因为他们觉得京营装备好、待遇高,于是将心比心的认为这支军队虽然实战经验肯定差了点,但到了关键时刻应该还是豁得出去的——装备好、待遇高那就是家丁啊,家丁能不强吗? 其他各镇对于京营的猜测,也大抵如此。 当然了,边军不造反还有两个更主要的原因:你一镇边军造反不顶用啊,大明光是北疆就有“九边”,你这一镇起事,根本都用不着京营出马好么? 更何况大明以文制武,督抚和兵备道不发令,总兵根本都不敢胡乱调兵,怎么造反?只怕是消息还没传到士兵耳朵里,总兵自己的脑袋都已经没了。 崇祯末年时为什么皇帝越来越调不动兵,杀起朝中大臣一个顶俩,却连手底下只有几千兵马的总兵都不敢乱动?因为听话的嫡系武力打没了啊,剩下那些人都是老油条,你指望用一根老油条去和另一根老油条打,你肯想,他们不肯打啊。 而那时候中央财政崩溃,文臣也越来越监督不住武臣了(无法再用军粮军饷卡脖子,人家都是靠自己抢掠了),所以局面就失控了,以至于到了京师陷落前夕,崇祯想把京畿附近的兵马集中到京师守城,结果却连一个手里只有几千人马的唐通都调不动。 现在才万历初年,这些情况当然没有出现,但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京营这个玩意,就算再“烂”,也比“乱”好。 所以朱翊钧怒了没多久就泄气了,无精打采地道:“那现在怎么办?四万人的京营管什么用啊?这也就是高先生和你伯侄两代人把土默特给安抚住了,要是土默特还跟世庙晚年时一样动不动就南犯,那宣大和蓟辽只要稍有疏忽,不就得再来一场庚戌之变?” “所以京营的局面是非要有所改善才行了。”高务实叹了口气,道:“即便现在不太可能再出现庚戌之变那样的祸事,但皇上也知道,这些年的灾害似乎越来越频繁,而且灾情也似乎越发趋于严重。 京师虽然目前尚未被严重波及过,但那也只是流民乱匪摄于‘京营大军数十万’这个名头而已,可名头这种东西向来不足恃,一旦某日真有不要命了的流民乱匪冲击神京,而京营却偏偏无力压制,甚而需要边军大举入卫,那……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朱翊钧一脸烦恼,忽然道:“求真,你和朕说句实话,现在这灾害越来越多,是不是朕真的失德了?可朕想来想去,也不至于失德到这般地步吧?” “天道有常,周行不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高务实平静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臣从来不信什么天人感应。天灾虽多,但并非没有规律,只是这规律与天子失德之类的事毫无干系。” 这就是“六首状元”的威能了,天人感应说这种被长期使用的理论,他就敢于明确表示不屑。养望养威这么多年,总得有点成果,而古往今来敢于反权威的人或许不少,但真正能反成功的,却几乎永远只有另一个权威。 高务实现在也算已经有点权威模样了。 朱翊钧听了这个说法果然精神一振,问道:“天灾还有规律?这倒是挺新鲜的,有什么证据吗?” 高务实便举了几个例子来说明一下小冰河周期的问题(为免被说水字数,这个我就略了),把这个后世也不敢保证一定正确的东西大概说明了一下。 朱翊钧听完倒是深信不疑——或许他只是为了反“失德说”,立刻大声叫好:“我就说怎么这老天爷会那么不长眼,就觉得朕失德了?合着根本不关朕什么事!我看你说得很有道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哪会管这些!” 不过这次高务实就不接茬了,因为再继续这个话题会导致一些另外的麻烦,比如说“天子代天牧民”,你要是跟老天爷没有关系的话……这就有点怂恿大家“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意思了。 这个有点政治不正确。 好在朱翊钧也不傻,见高务实不说话了,很快也明白过来,立刻把话题转了回去,问道:“扯远了,刚才说到哪了?哦,京营要整顿,对,要整顿……你打算怎么办?再募兵一次?” “兵是要募的,但那只是一部分,而且可能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高务实道:“臣有个想法,把兵、匠、农三者彻底分开。” 朱翊钧一愣:“什么意思?” 高务实拱手道:“意思就是说,臣想把现在的京营乃至于五军都督府下辖的军户重新编制,再不改变整个军户性质的前提下再细分一下,就分作‘战兵’、‘农兵’和‘匠兵’。战兵只管训练备战,农兵负责军田屯垦,匠兵承担各种工程作业——包括工部现有的那些杂七杂八差遣在内。” 朱翊钧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想了想又问:“战兵具体怎么安排?” 高务实面无表情地道:“架空三大营,对外宣称从三大营抽调精锐,编练禁卫军,首批禁卫军编制暂定为六万人。”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146章 禁军与警备军 高务实这话一说完,朱翊钧就有些不解,问道:“这不就是重复一遍十团营和十二团营的旧事么?而且你刚才说三大营实际上只有四万人了,四万人精挑细选倒能选出六万来?” 高务实无奈道:“这只是对外宣称……皇上,您要知道外头还是以为咱们京营有很多人的,四十万肯定没有,但二十万他们还是信的。” “哦……”朱翊钧松了口气:“你外任的时候,外头都这么想?” “当然。”高务实肯定了一句,然后继续道:“至于团营问题,于忠肃的十团营也好,宪庙时的十二团营也罢,主事之人都分得太散。虽说这有利于确保京营的权力不被居心叵测者一手掌握,但导致的结果就是京营糜烂,毫无战力。” 朱翊钧听到此处,微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京营的洗刷鼎革一事之中,朕只能从战力和忠诚之间做一个选择?” 高务实道:“如果要最强的战斗力,或者最稳妥的忠诚心,那么皇上就只能做一个选择。不过,如果皇上希望将这两者稍作平衡,臣倒也不是不能做出一些建议,以供皇上参考。” 高务实这里玩了一个小把戏,把戏的来源在于鲁迅的一段话:“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朱翊钧的想法显然也被鲁迅先生一语中的,立刻问道:“如何折中?” 高务实道:“这就要从禁卫军的编制组成以及主要将领的职务安排说起。” 朱翊钧一看高务实这架势就知道,这可能要花一点时间,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朝陈矩道:“传朕旨意,今儿不回乾清宫用晚膳了,让他们送到文华殿来,另赐求真御膳一席。再派人告诉两宫太后和皇后,就说朕今夜要和求真论治军之道,恐将晚归,来不及去给太后请安了。哦,还有,通知东华门戍卫,高宫保今夜可能要晚些出宫,朕会给腰牌,让他们到时候不必再去乾清宫请示。” 大明朝的宫禁规矩就是多,若不交待一下,待会儿就尽是麻烦,这一点朱翊钧当然很清楚,因此干脆提前打招呼。 安排完这些,他才转头对高务实笑道:“说起来,我与求真也很久没有这样仔细说说话了,想想还挺怀念的……得,也别在这大堂里说了,去集义殿吧,那地方呆着心情舒畅。” 集义殿是文华殿的配殿,当年他俩读书就是在集义殿,因为主殿有时候被隆庆用来接见大臣。 朱翊钧提到去集义殿会“心情舒畅”,这看起来丝毫没有作伪的意思,高务实甚至能感觉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不禁也笑了起来,还开了个玩笑:“看来臣挑的这个时间还不错,还蹭上了一顿御膳。” 这时候他俩都已经起身,朱翊钧走在前头,高务实在他身侧稍稍落后一步。 朱翊钧听得发笑:“你用得着蹭饭?” “御膳总归是御膳,人臣一辈子能吃几次?”高务实笑呵呵地道:“多吃一次是一次啊,等将来老了,含饴弄孙的时候还能和小孙儿吹吹牛,不也挺好么?” 朱翊钧开怀大笑,然后笑骂道:“胡说八道。”但笑着笑着,脸色却又黯淡了下来,叹了口气,摇头道:“也就你还会这样和我说话了……真好啊。”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高务实倒很平静,微微一笑:“高务实始终是那个高务实,从来不曾改变。” 朱翊钧用力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道:“朱翊钧也始终是那个朱翊钧,我记得我说过的话,朕也记得朕说过的话。” 这话的后半句好像有点别扭,但高务实明白他的意思,再次报以微笑并微微鞠躬。 来到集义殿,这次因为陈矩已经去传旨去了,朱翊钧对其他宦官就没那么客气,直截了当让他们都去殿外候着,然后就和高务实按照以前读书时的位置坐好——朱翊钧当然还是坐主位,但高务实不必远远坐在下首,而是就坐在他旁边,只是坐席和书案稍稍倾斜摆放,以示“陪读”之意。 “说吧,这个禁卫军和团营到底有什么不同,值得你这般大费周章。”朱翊钧对高务实的了解还是很深的,他知道高务实从来不做无用功,哪怕是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建议,通常也都饱含深意,更何况他还这么正式的来谈,那就肯定是大事了。 高务实道:“此前刘守有做锦衣都督之时,应该有向皇上禀报过关于安南的两支警备军的相关事宜?” 朱翊钧稍稍一怔,但也没怎么心虚,反而点头道:“是报告过一些,不过你知道他的报告会倾向于什么方面。”说着,居然还使了个眼色。 高务实也笑了,道:“臣大概能猜到一些,估计应该是说臣在安南掌握这些兵马,不仅于制不合,也容易尾大不掉等等。” 朱翊钧嘿嘿一笑,问道:“你现在提这件事,是终于打算要给我一个解释了?” “需要解释吗?”高务实一脸诧异:“臣以为,以皇上之圣明,这么明摆着的道理是根本不必说的。” “少来这套太极推手。”朱翊钧嗤笑道:“我只知道若是没有那两支兵马在,安南人多半不会那么老实。至于其他的内情,刘守有查得也不深,我还真不是很清楚。求真,你要知道我之所以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并不在于你的做法有没有问题,而是我觉得你这个人不会有问题,你可明白?” “臣谢皇上信任。”高务实道:“安南的警备军,说起来任务挺多,其中有一条就是臣想借警备军来做一次试点。” 朱翊钧心中一动,问道:“就像‘隆庆开海’时高先生先以月港为试点一样?你想试什么?” “京营——禁卫军。”高务实点头道:“警备军的设置,就是臣当时考虑着京营改革的问题,希望摸索出一条合适路子来。这路子,最好不要触及太多的祖制,也不要想着逼勋贵们交出所有的……嗯,所有的营生。” 喝兵血居然成了一门营生,这话其实挺讽刺的,但朱翊钧虽然年纪不大,却很清楚这个痼疾是长在大明根子上的,高务实这样说,其实避免造成太大的政治冲击——这其中的道理多年前高务实就经常和他论及,他已经不需要高务实再解释一次了。 所以朱翊钧默认了这个说法,只是问道:“有什么心得了吗?” 高务实道:“分作十团营或者十二团营太散了,不利于集中力量来指挥,所以团营的裁撤其实没问题,恢复三大营这个举措本身也没有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三大营的兵源。” “兵源怎么了?”朱翊钧问道。 高务实道:“现在三大营的兵源基本上有两类:一是军户之中挑选,二是向民间募兵。但实际上这两大来源都募集不到好兵,如果皇上要臣直白一点说,那就是这两种兵源真正最后到了三大营的,其实都是废物。” 朱翊钧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行,你能和朕照实说,朕很欣慰……那你说说为什么这两大兵源都是废物。” “军户制度运行了两百多年,个中的一些弊端,早有许多大臣上疏论及,臣这里不必多说,只说一点现状:但凡被选入三大营的,都是些军户之中最贫最弱的人,因为他们出不起钱买通各方关节。您想,这样一群人进了三大营,怎么可能练出精兵来?今儿诸位都督们和臣说三大营还有四万人,臣估计这个数目他们不敢撒谎,但这四万人里头要真想挑几个青壮,那就难了。” 朱翊钧有些迟疑,反问道:“可此前大阅什么的,我瞧着周围的士兵的确是青壮啊。” “皇上目之所及,能看清多少士兵?”高务实笑了笑,道:“这方面臣还有点经验——目力范围之内要看清士兵的颜面,顶多能看见两三千人。这还是在集训的状态下,一旦士兵们在进行换阵、行军之类的动作,能看清三五百人的脸孔就不错了。” 朱翊钧明白过来,道:“你是说,他们把青壮都摆在朕身边让朕看,其他远一些的地方就尽是些老弱了?” 高务实道:“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三大营兵源第二来历的问题了——招募的兵源相对而言会年轻一些,身体素质也比遴选的军户要好不少,但那没有用,因为这些人几乎都是些市井小儿,甚至有些人原本就是打行的所谓游侠儿,被高价请来充个场面,在校场里训练个三五日,能把简单的变阵走明白就行了,一旦事毕发了银钱,马上就星流云散了。” (注:打行,本书第一卷有过解释,和某些“有活力的社会组织”比较类似。) 朱翊钧咬了咬牙,似乎想骂人,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深吸一口气,问道:“那安南警备军是怎么处理这个兵源问题的?像戚继光那样?” 高务实摇头道:“戚都督的法子是好的,但皇上可能不知道,义乌本来就不大,民间的男丁多年来被他招去了怕不是得有一半,以至于现在义乌人除了当兵吃粮,几乎百业凋零了。而义乌男子本来有很多都是矿工……臣可舍不得把矿工这样使用。再说,太过于倚重某一个地区的兵源,本身也并不是太好。” 朱翊钧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那安南警备军的兵源是哪来的?” 高务实道:“核心部分是臣的家丁,主干部分是大明国内的流民,剩下的部分是安南的流民。” 朱翊钧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就是说主要兵源都是流民?”他忽然思索着道:“这个做法……是不是有点像前宋的厢军?” 高务实道:“前宋将很多流民、乱匪收编为厢军,再从厢军中挑选部分精壮者为禁军,这个思路与警备军大抵有些类似,但也有不同的地方。” “不同在哪?” “在于厢军地位低、待遇差、装备烂,而且不习操练,而禁军……与我大明今日之京营差不多。如此一来,自然都是不中用的。” “那警备军呢?” “警备军的待遇、装备、训练等,都是安南最好的。”高务实道:“警备军不像厢军一样什么人都收,警备军是只收精壮的。” 朱翊钧诧异道:“那如果他们原本是携家带口的流民怎么办?你收了他们之后,他们的家小不要了?” “要啊,正是因为其中很多都是有家小的,所以才更好办。”高务实笑道:“警备军的军饷足够养活他们一家老小了,如果万一还能捞点战功,甚至能过得颇为不错。” 朱翊钧一下子就泄气了:“又是花大价钱的买卖?” “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不是?”高务实笑道:“臣不是已经给皇上指明了养军的办法了么?” “呃……”朱翊钧愣了一愣:“什么时候?” “兵、农、匠分离。”高务实道:“农、匠分离之后,有义务给战兵提供一部分粮、饷,算是他们免去战阵的代价。不过这笔钱不要让勋贵们单独去收,最好是多方联手征收,再专门派员监督和核实。” 朱翊钧恍然大悟,点头道:“这个点子不错,我看很合理,不过具体收多少?” “具体收多少还待定,这种事不调查清楚不行。收多了,农、匠凄苦,收少了,兵也养不活,这个要等臣接下来慢慢办。” “好吧,总能解决一部分就对了。”朱翊钧道:“流民现在倒是多,这兵源暂时来看应该不愁了,至于将来……将来再说吧。除了兵源之外,还有什么问题?操练的问题,我记得年年都有人提,但效果你也知道,提也白提,安南警备军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主要有两条:一是调整组织结构,二是每年都有军中大比。” 朱翊钧忽然一伸手:“让我猜测看——你不想用勋贵领兵?”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秦朝小驻”、“马鲛肉”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47章 编制与第一任司令 面对朱翊钧的这句话,高务实笑了笑,道:“臣不在意禁卫军的将领是什么出身,勋贵或者普通将领都可以,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哦?什么事?”朱翊钧听高务实说不介意勋贵的时候还是有些意外的。 “禁卫军的将领必须有战争经验,并且表现突出。”他稍稍一顿,道:“勋贵领兵的情况在如今来说虽然有越来越少的趋势,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只要其有过作战经验,并且表现出了符合禁卫军将领要求的能力,那么臣也同样不介意推荐这样的勋贵成为禁卫军的将领。” 然后他最后总结了一句:“总而言之就是四个字:能者居之。” 朱翊钧微微点头,表示明白了,不过他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思索起来。 高务实却很清楚朱翊钧在担心什么,补充道:“皇上或许有两点疑虑,一是边军或各地方将领也许表现更好,但皇上对他们并不熟悉,甚至他们有些人也不是什么忠良之后,说不定就是从一名普通士兵一路升迁上来的,因此……其忠心如何,很难判断。” 朱翊钧未置可否,却问道:“第二点呢?” “第二点么,皇上可能担心勋贵们的态度。毕竟我朝京营两百年来一直是以勋贵为核心的,如果皇上突然把他们换下去,会不会引起勋贵们的不满。” 朱翊钧苦笑道:“看来你有把握说服我了?” 这就是默认了。 高务实笑了笑,道:“其实这两条都不难。先说第一条,边军或地方将领来禁卫军之后的忠诚问题。” “皇上,我们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禁卫军从设置之初就应该是作为我大明的核心武力存在的。这就意味着,禁卫军将享受最优渥的待遇,最优良的武备,最严格的训练和最荣耀的名誉。 那么,一员边将能够被调任于禁卫军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受到了兵部、内阁直到皇上您本人的密切关注,这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荣誉。您想想,普通将领在获得这样的荣誉满足感之后,他是会倾心竭力以图报答皇恩,还是会居心叵测恩将仇报?毫无疑问一定是前者,或者至少说他在短期内一定会是想着报答皇恩的。” “短期内?”朱翊钧其实理解了高务实的分析,也比较认同,但这个“短期内”却让他又有点想不通了。 “短期内这个说法,当然是比较谨慎的。”高务实道:“不过对于禁卫军而言,这种谨慎臣以为非常必要。因此,除了以上这一点之外,咱们还需要有制度上的限制,譬如说任期制。” 朱翊钧恍然道:“哦,你是说就像文官一样三年一考、九年通考?” “九年太久!”高务实严肃地道:“不能让一名将领在禁卫军主要将领位置上一呆九年,这是取祸之道。” 朱翊钧稍稍一怔,但马上很满意的点了点头,温言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三年一任,最多两任。”高务实果断道:“这个规定是专门针对禁卫军主官——按照警备军的习惯,这叫司令,当然如果要叫军长,也是可以的。一般来说,原则上以一任为主,如果的确表现突出,兵部、内阁都认为其忠诚可嘉、能力出众,可以上报于皇上,请皇上做最后的定夺,确定该员是否连任。但不管怎么说,连任最多一次,也就是一共不能超过六年,此乃铁律。” “我明白的你的意思。”朱翊钧点了点头,稍稍思考了一下,问道:“你说的编制不同,应该不单单只是主官的任期被限死这一点吧?其他的也说一说吧。” 高务实点点点,道:“禁卫军的总体编制,从上往下依次是军、镇、协、标、营、连、排、棚一共八个层级,其中以镇为基本建制——这个基本建制的意思,就是说如果需要出动禁卫军,通常不可能全军出动,便以镇为单位出动。” 朱翊钧点点头,问道:“禁卫军要分几个镇?” “五个。”高务实道:“目前臣大致编制了一下,预定每镇官兵定额12512人,由步、马、炮、工、辎重等兵种组成,每镇设一统制,一副统制,一参谋长。” 朱翊钧伸手拦了他一下,问道:“步、马、炮我明白,但工和辎重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兵、农、匠要分开么?” “是分开的,不过这工兵和辎重兵并不是简单的匠与农,这些人与步、马、炮等兵一样被视为战兵,也需要掌握专门的技能。” “这还有专门的技能?”朱翊钧愕然道:“我琢磨你说的那工兵,其任务大概就是修理武器盔甲之类吧,这就是普通军户中的匠户做的事啊。辎重就更不用说了,推车挑粮什么的,是个壮丁就能干得了,犯得着把他们算进战兵?” 高务实笑道:“皇上,军工私营之前,军中的火枪为何九成以上都不堪用,您还记得原因吗?” “哦……”朱翊钧恍然道:“你又要说那套拿多少钱干多少活的道理了。让我猜猜看,这次你也要说,把他们按照战兵算,他们的待遇就要优渥得多,所以干起活来也就更卖力,因为你肯定还要把那套军工产品质量监督体系也弄进去,哪把武器是谁修的,责任要落实到人对吧?这样一来,这些人为了保住这个金饭碗,就不能不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出来干活,这维修成功率就一定会大幅提高,对不对?” 高务实哈哈一笑,拱手道:“皇上明见万里,看来臣这点把戏已经全被皇上摸清了。” 朱翊钧笑着摆了摆手:“还是你玩得熟,我只是听你这么说了才想起来的。”但他马上又有些疑惑:“可这也只需要工兵就行了啊,辎重兵有什么用?挑夫不就行了,还能省一大笔钱,免得平时也要养着。” 您还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但高务实却摇头道:“将来没那么简单了,因为现在的火炮越来越多,而且根据京华兵工给臣做出的汇报来看,火炮已经很难只维持一二三四这四个型号了,将来势必还要细分。目前来看,陆海细分是势在必行的,当然海上那一部分暂时不必细说……” “等一下,为什么陆海细分势在必行?”朱翊钧显然不理解这个“势在必行”。 高务实解释道:“因为我们大明缺铜,目前最大的产地也就是云南,但据臣了解,云南的铜矿现在光是用来铸币都有些不够,这次缅甸或许能提供一些补充,却仍旧杯水车薪,所以我们必须尽量削减铜炮的铸造,改为铁炮。 只是这铁炮和铜炮毕竟有区别,在陆上使用,随着技术的更新,铁炮倒也未尝不可。但在海上却不行,因为海上的气候和环境的关系(高湿朱翊钧能理解,但高务实怕他不能理解高盐,所以只说气候环境),铁炮太容易锈蚀了,锈蚀之后就不能使用,所以海上用炮还是得用青铜。如此一来,陆海细分就必须尽早为之。” “原来如此,还是你考虑得全面,我大明的确缺铜,能省掉铸炮的用铜确实很重要。”朱翊钧点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因为这些炮很难运输,所以要有专门的人——也就是所谓辎重兵来干这个活?” “是的,而且其实还不止是炮,包括掌心雷(手雷)等武器,都是易燃易爆之物,也需要有专业的辎重兵来运输才更安全,以免导致不必要的损失——不论是人员损失还是武器本身的损失。” 那倒是,人员损失朱翊钧还能忍,武器本身的损失朱翊钧就不能忍了,因为……贵啊!京华的东西好归好,贵也是真的贵,至少比以前没有军工私营的时候贵多了! 当然了,朱翊钧对这种贵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据他了解,虽然京华的火炮比以前贵了将近三倍,但它基本上没出过炸膛之类的事,一尊炮比以前十尊炮还耐用,这笔账整体算起来还是非常划算的,更何况京华的火炮论威力更是远胜于以前的火炮。 一想到这些辎重兵是为了那些金贵的京华火炮、火器服务的,朱翊钧就觉得还是很有必要了,点头道:“这样的话,倒也说得通。那这些编制具体多少人?一个镇一万两千五,下面的各级呢?” “请皇上过目。”高务实从怀里摸出一张条陈递给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一看,那上头正是写的一镇编制:每镇步队两协,一协官兵四千零三十八人;每协两标,每标官兵一千七百五十六名,(马标官兵略少,为一千一百一十七名);每标又分为三营,每营四连,每连三排,每排三棚……等等。 马队、炮队各一标,每标三营,每营马四连、炮三队;工兵一营,每营四连,每连三排;辎重队一营,每营四队。 步连、炮连、工兵连每连皆三排,每排三棚;马连两排,每排两棚;辎重连两排,每排三棚。另有军乐金鼓一队。 各兵种每棚正副目两名,正兵四名,副兵八名。全镇拥有军官及司事人员七百四十八人,弁目一万零四百三十六人,兵卒夫役一千三百二十八人,共一万两千五百一十二人。 朱翊钧对这些细节上的东西不是太懂,看了之后也就是有个大体上的印象,让他分辨好坏显然是想多了。不过他却很相信高务实,认为高务实既然能打赢安南定北两战,对于战阵的理解当然是天下第一流的,所以高务实既然这样编制,肯定有自己的道理,他只要选择信任就完事了。 这个思路完美符合当年隆庆帝对他的教导:我不懂不要紧,我信任的人懂就行了,让他去做就好,而我需要做的不过是全力支持他而已。 不过他这次还真是高看了高务实这位少司马,因为高务实的这个禁卫军编制几乎是直接照本宣科抄了后世北洋新军的编制——除了把“队”改成他更熟悉的“连”之外,简直什么都没动。 甚至都没把“棚”改成“班”,因为有可能跟班军的“班”字弄混。 不过,北洋军这套体系现在倒是真的可以拿来用了,原因在于大明在他高务实的干涉下,对于火器、火炮越来越重视,已经可以适应北洋新军的编制。 当然了,具体战斗力肯定远远比不了,至少京华现在的火炮肯定远不能和北洋常用的克虏伯火炮相比,更没有水连珠、马克沁之类的机关枪。这个说法是单纯从火器使用率上来讲的。 毕竟,编制这种东西,一定要适应武器装备水平,拿后世的三三制给古代冷兵器军队用,那很可能就是自杀,好在明军现在的热兵器化程度越来越高,高务实才能把北洋新军这种过渡时期的特殊编制拿来用。 朱翊钧看了老半天,终于发现一个问题,问道:“为何这一镇的军官及司事人员竟然高达七百四十八人?” 问得好,古代的军事体制之中,这种司事人员哪有这么大编制的?朱翊钧这次问得还挺有水平。 高务实欣慰地解释道:“因为除了更上一级的军司令部之外,各镇还下辖有参谋营务处、执法营务处、督操营务处、稽查营务处等编制。这些编制的功能,臣届时会另上条陈和奏疏详细说明,总之这些都是为了确保战斗力所必须要有的机构。” 其实这几个机构的作用还是很好理解的,朱翊钧光是“顾名思义”就理解了一大半,所以也就点头表示认可了。 他看了看,觉得似乎没什么大问题,于是便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事项:“禁卫军的第一任司令,你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 高务实道:“的确有一个臣觉得目前最为合适的人选,只不过……此人现在的任务也比较要紧,所以臣也还有些犹豫。” 朱翊钧来了兴趣,问道:“此人是谁?” 高务实道:“戚继光。”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和月票支持,谢谢! ps:感觉今晚晚上可能会秒睡,所以这章赶紧提前发了…… 第1148章 今时不同往日 朱翊钧有时候还是挺有先见之明的,比如他就预料到了高务实今晚要很晚才能出宫——君臣二人“召对”完毕,已经亥时二刻。 亥时二刻相当于后世晚上十点,这么晚宫门当然早就关了。要不是朱翊钧提前打过招呼,高务实今晚估计只能在文华殿打地铺,毕竟宫里可没有“客房”一说,而即便文华殿有御榻,那也不是高务实能睡的地方。 至于去后宫睡……三百六十度后空翻转体三周半花样作死? 最终高务实还是在司礼监的一溜儿宦官们的护送下从东华门出了宫,不过这时候已经宵禁,城门也早就关了,白玉楼肯定回不了,只能在昭回靖恭坊的状元第凑合一晚。 蜜月之中就因公闹了个夜不归宿,高务实躺在床上自己都把自己给感动了,转而又觉得很对不住黄芷汀,脑子里一直琢磨是不是应该补偿一下,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就有白玉楼派过来的家丁,说是受夫人之命来询问昨晚老爷这边出了什么事,为何没回白玉楼休息。 高务实让他回去禀告,就说临时有事去了宫里,和皇上秉烛夜谈到很晚,因城门关闭所以不能出城,具体情况今晚回去之后自会和夫人说明。 那家丁明显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高务实有些意外,问道:“要不然呢?” 家丁道:“夫人以为京师出了什么事,一大清早就秘密调动了家丁护卫队在白玉楼大庭院集合,小的过来的时候,见心斋大校场已经在悄悄清点火药、弹丸等物了。” 高务实吓了一大跳,连忙把自己腰间挂着的一块御赐的玉佩取了下来递给那家丁,道:“你赶紧回去让夫人把人先散了,这块玉她认识,权当信物了——注意好好保管,这是御赐之物,要是损毁了,可有大麻烦。” 那家丁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佩一看,原来是一块白玉蟠龙环佩。这块玉佩洁白温润,整体以蟠龙为环状。龙为双角,龙发向后及左右两侧飘拂,发丝细而规整。龙首须眉上挑,左右长须,张口作吞吐明珠状。龙身盘卷,五爪,秃尾,四周缭绕卷草云纹。环佩背后一侧凸起方拱形穿,上高浮雕云纹。 别的都不用细看,单是这玉佩上的蟠龙为“五爪龙”,就知道肯定是皇帝钦赐,要不然就成逾制了。这块玉佩黄芷汀确实认得,她前次去辽东的时候高务实就一直带在身上,因为此物乃是他漠南大战之后皇帝赏的。 明代虽然有很多“类龙”图案被赏赐给许多官员,如飞鱼、斗牛都是类龙。高务实的坐蟒袍更不必说,除了没有第五爪之外根本就是龙形,但朱翊钧这块玉本身就是皇帝自己的,是他直接从自己腰间取下赐给高务实带的,因此这个殊荣格外不一般,高务实平时自己带着都挺小心,这次要不是黄芷汀的动作有点太吓人,他也不至于拿这个出来让家丁带回去。 其实拿出这块玉的意思并不简单。 首先,高务实估计黄芷汀可能是以为自己出事了,甚至可能是需要营救的那种,要不然不会悄然聚兵,因此必须拿一个有分量的信物过去证明自己现在很好,这块玉显然够格——如果自己被抓了,那这块玉肯定是要被收回的,它在就意味着自己没事。 其次,黄芷汀的这个反应有点过于激烈,高务实觉得她可能是在“化外之地”呆久了,有点不清楚在京师聚兵的严重性,所以家丁带着这块玉回去才够资格代表自己——即便黄芷汀还有所怀疑,高陌和家丁护卫队的人见了这块玉也就不敢乱动了。 家丁走后,高务实虽然心思不定,但还是只能去兵部点卯。明代的官员在“上班”问题上还是很严格的,因为规矩全是朱元璋定的。早前朱元璋定的制度,一年到头只有三天放假,这个实在太狠了一点,后来成祖朱棣稍稍放宽,一年给十天假,并且“着为永例”。 今天显然不放假,不放假就要当班点卯,因此高务实再担心白玉楼的情况也回去不了。 至于说为什么不请假,呵呵,朱元璋定的规矩哪有那么人性化!要请假,除非是同住京师的父母突丧才行,否则就只有自己生病到不能下床,而后者必然有太医院的医师要上门问诊,试问高务实怎么请假? 高务实到了自己的公房,正打算把禁卫军的编练细则好好写上一份,忽有当值的观政进士前来禀报,说是大司马有请。 梁梦龙跟高务实早已是盟友关系,他“有请”是很常见的情况,高务实也没多想,放下手里的湖笔就去了。 这时候梁梦龙似乎也才刚到不久,桌上倒是已经泡好了两杯香茗,闻着像是六安瓜片之极品“提片”的味道。 “大司马这里不仅翰墨生香,连茶香都特别浓郁。”高务实轻轻敲了敲门,笑呵呵地说道。 “求真来了,来来来,进来坐。”梁梦龙笑吟吟地起身相迎,两人便在茶案前坐下。 高务实主动问道:“大司马唤学生来有何教益?” 梁梦龙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高务实这“学生”的自称当然毫无问题。梁梦龙也知道高务实在谈正事的时候一般不多寒暄,便随着他的习惯,直接进入正题了。 他面色有些严肃地道:“刚刚接到消息,辽抚定下来了。” 高务实心中一动,但没有表露出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问道:“哪位?” “李松。”梁梦龙微微眯起眼。 咦? 高务实略微蹙眉,但马上又舒展开来,反而饶有兴趣地道:“这位申元辅的同年,终于被心学一派开始重视起来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庸中佼佼罢了。”梁梦龙微微撇嘴,道:“他们那些人里头要找一个能做得好这辽抚的人可不容易。李子节虽然没什么大才,但好歹也在宁前兵备道任上干了十余年,至少对于辽东边情还算是熟悉。我想那申瑶泉手中也的确是没有虎臣可用,只好派一守户之犬。现在,只希望他们不会坏了辽左大局。” 这话以大明官场的风气而言,其实说得有些刻薄,不过双方立场本就不同,这番话实际上也只是就事论事、就人论人,李松的水平在梁梦龙看来大概也真的就是“庸中佼佼”。申时行用他为辽抚,的确是因为手里没有“虎臣”,只好矮子里面拔将军,将就将就了。 不过高务实倒不担心李松这个“守户之犬”连大门都守不好,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学生初去辽东时便发现,李子节与宁远伯交情匪浅。大司马以为申元辅用他,会不会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梁梦龙点头道:“求真,不瞒你说,这正是我现在最担忧的一点。我总觉得,从你在辽东削了李成梁的面子之后开始,李成梁似乎已经一脚踏进申瑶泉的门槛里了。”他稍稍一顿,沉吟着道:“申瑶泉是不是想借此掌握整个辽东,然后与我们争一争平蒙灭元之功?” 高务实道:“我大明若取察哈尔,能动兵的两个方向无非就是蓟辽二镇,蓟镇他们现在肯定是插手不进去,那么想从辽东打开局面,倒也顺理成章。” 高务实这么一说,梁梦龙就忍不住摇头:“这下倒好,你在辽东时还给他们调了几员虎将过去,这不是反倒帮了他们?” 高务实笑了笑:“帮了谁都是帮大明,这倒不打紧。” 梁梦龙轻轻一挑眉:“那什么打紧?” “明珠暗投、美玉蒙尘,那才打紧。”高务实轻叹一声:“宁远伯此人,能力是有的,只是有时候私心诚然太重。学生就怕他根本不愿意用那几个‘外镇之人’,反倒打压他们,或者不给他们机会。” 梁梦龙想了想,问道:“李成梁如果要自己包打,依求真之见,他能打得了么?” 高务实道:“这取决于蓟镇这边会用多少力,而他自己又肯用多少力。” 梁梦龙问道:“蓟镇这边,若是就按之前的计划,如何?” 高务实稍稍思索了一下,道:“宁远伯若舍得他那四万精锐,无惧损耗,放手一战,学生以为还是能打的。” 梁梦龙笑了起来,摇头道:“以我对李成梁的了解,他这辈子都做不到这一点——无惧损耗,放手一战。” 高务实顿时就皱起眉头来,不过却没有反驳梁梦龙的这句话,因为他其实也觉得李成梁恐怕没那么“无私”,这从他之前的种种表现已经基本可以断定了。 梁梦龙又笑了笑:“求真若希望李家肯老老实实打这一仗,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高务实有些意外,问道:“什么办法?” 梁梦龙朝西边努努嘴,道:“把李如松调去做辽东总兵,取代他父亲。” 哦,以子代父。 高务实想了想,这倒是可以操作,毕竟李如松和他老爹的性子还真不同,这人虽然脾气不好,但却是个舍得本钱打仗的,这一点从历史上的援朝之战李如松几乎把辽东军的血都打到流干了就看得出来。 从个性上来说,他可能倒真是个耿直汉子,不像他那个做过生员的老爹。援朝之战要是换了李成梁去打,可能只要损失一万精锐他就会疯狂上疏请求救援了,哪像李如松那么实诚,咬紧牙关自己硬扛,最后还是朱翊钧看不下去了才给他调集的援军。 当然,这也是李如松作为“二代”比较要面子的表现,而李成梁作为“一代”则肯定更关心里子。 “李如松倒是可以一用,不过……那宁远伯怎么办?”高务实问道。 梁梦龙却没回答这句话,反而问道:“求真,你真打算这样做?” 高务实一时没理解过来:“怎么?” “李家若真投了申瑶泉,这场仗再按照刚才设想的打法去打,那心学一派将来也就能在边事上与我们相争了。”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高务实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若大司马要问学生,学生还是认为当以朝廷大局为先。” “好!不愧是高文正公之传人!”梁梦龙击掌称赞,但称赞完之后,他却偏偏又道:“不过,我料此事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高务实道:“请大司马指教。” “指教倒谈不上。”梁梦龙道:“求真,你一心为公,诚然可嘉,但别人可未必也如你这般。你以为把李如松换去辽东替代了李成梁,这场仗就算是十拿九稳了?我看未必,因为有一个更关键的问题以前不必担心,而现在却出现了。” 高务实毕竟也是精于计算的人,刚才被梁梦龙把思路带偏了一下,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思索着道:“大司马的意思是,李如松就算能战、肯战,但他却不是决定战否之人?” 梁梦龙欣慰地道:“与求真说话就是舒畅,言之未及而其意已自明也。不错,李如松再如何愿意去打这一仗,但归根结底,他决定不了要不要打——皇上固然可以决定,但皇上也必须依靠边臣的判断才能斟酌损益。如此,若李子节认为辽东还打不得,你说皇上会愿意拿天下如今最重要的两镇精锐去浪战么?” 高务实皱眉道:“倘若如此,我兵部自然要发挥作用,坚决主战。” 梁梦龙笑了笑,轻声问道:“若是元辅反对呢?” 操,忘了现在内阁不是实学派说了算了! 高务实猛然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于“内阁支持我”这个思维,却忘了现在的首辅已经不是高拱、不是郭朴、不是张四维,而是申时行了——这是政敌! 什么叫政敌?我支持的,他多半会反对,这就叫政敌! 梁梦龙见高务实变了脸色,这才微微一笑:“求真明白了?” 高务实铁青着脸,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问道:“那照这么看,这场仗岂不是要被强行按下来了?大司马可有什么妙策能够改变?” 梁梦龙呵呵一笑,道:“我从进枢府(兵部)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思考这件事,现在总算想明白了一点:要想申元辅主战,有一个条件必须满足。” “什么条件?”高务实问道。 梁梦龙道:“条件就是让申瑶泉觉得,这场仗打下来,他们的功劳会比咱们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49章 戚继光的接任者 让申时行觉得打这一仗能得到的好处甚至可以超过实学一派,这难度可不低。因为这里头的功劳主要就是战功,而战功么……那就相当于是让申时行觉得李成梁能够力压戚继光。 申时行虽然不是很通军事,但他也知道之前李成梁比戚继光露脸是因为朝廷的政策要求。 西怀东制嘛,戚继光又没机会“打出去”,当然捞不到什么功劳,但戚继光守蓟镇守得滴水不漏,这能耐还会有假?再加上现在大宁城到了大明手里,戚继光出兵反倒比李成梁还近一些了,这就更为“抢功”取得了先天优势。 所以正常来讲,这个工作可不简单。 不过高务实却笑了起来,道:“大司马,这有何难?把戚继光调回京师就行了。” 梁梦龙愕然道:“戚继光怎么调回京师?他又不是文臣。” 文臣边臣调回京师好安排,通常先在兵部混个侍郎,然后看怎么转任,但武臣就不同了。武臣一般没有回京这种选项,因为即便挂了五军都督府的几个都督衔之一,京师的五军都督府也没有边将边帅的萝卜坑——你回来的话,人家勋贵上哪去挂着? 高务实当然也知道这点,笑了笑道:“大司马可知学生昨夜在宫里很晚才回?” 梁梦龙目光一闪,笑道:“你的消息,京师无人不知啊。” 高务实也不去分辨,只是道:“大司马可知学生与皇上说了什么事?” “你真要动京营?”梁梦龙慎重地道:“京营可不是等闲之地,虽说你和成国公他们一直交情匪浅,但京营可是他们的命根子……” “学生没打算动他们的摇钱树,反而给他们减轻了负担——彻底减轻。”高务实微笑道。 “啊?怎么说?” 高务实便把战、农、匠分开的事和梁梦龙说了,然后又给他介绍了一番禁卫军的事。 梁梦龙听罢,有些迟疑地道:“可这样一来,京营就真的只有六万兵了,外头要是知道……” 高务实摇头道:“分开归分开,名义上他们还是掌握着数十万军户,这些人既然还是军户,那么理论上来说只要是需要打仗,他们也还是要放下锄头端起枪的,外头不敢多想。” 梁梦龙想了想,觉得倒也是这个理,便道:“这想法倒也不是不可行,但我觉得这征募流民一事,恐怕还是你自己掌握比较好。不是我背后说人闲话,这些个勋贵们……只怕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挑选兵源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说让他们负责,其实他们哪里会懂这个?此事学生心里是明白的,所以学生挑了一位天底下最会选兵之人来做这件事,只是他人还没到,因此先这么说着。” “此人是谁?”梁梦龙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但还是觉得要问出来才放心。 “正是戚继光。”高务实笑道:“他也是学生选定的第一任禁卫军司令。” “我想也是。”梁梦龙笑了笑,忽然迟疑道:“不过求真,一人掌握六万禁卫军,这件事皇上真的放心?” 高务实道:“一来禁卫军司令任期有限,二来……学生也没说不准皇上在禁卫军里放监军太监啊。” 其实理论上高务实是非常反感监军太监的,但这事他再怎么反感也没用,大明的制度、传统摆在这里,六万禁卫军没个监军太监存在,就算皇帝是朱翊钧这个高务实的老同学也忍不了——怕啊! 别的不说,唐朝的神策军那可是废立天子跟闹着玩一样的,这玩意是能说笑的? 所以现在这支规划中的禁卫军,实际上还是“三权分立”:军事主官是戚继光这个预备中的司令,文臣方面直接的管理者就是高务实这个协理京营戎政,皇权的代表就是监军太监了。 不过昨晚高务实和朱翊钧有交流过一下监军太监的职责范围,高务实坚定的表示监军太监不能过问平时的军务,他的任务有且只有一项,就是监督包括戚继光在内的禁卫军高级将领。 朱翊钧有什么真实想法不好说,但至少当时是同意了的,只是表示具体的职责划分需要高务实写出详细的细则交给他看。 梁梦龙一听皇帝基本同意了,也就安了心,又想了想,道:“若是果能如此,倒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戚继光离了蓟镇,申瑶泉应该会比较有信心一点……但戚继光若走了,蓟镇怎么办?” 高务实迟疑了一下,道:“其实学生心里倒是有两个人选,只是究竟选谁,还有些犹豫。而且学生猜想,这两个人选可能都不符合大司马的标准。” 梁梦龙哈哈一笑:“这话是怎么说的,你又知道我对蓟镇总兵有什么样的标准了?” 高务实道:“既要战功赫赫,又要老成持重,这两条总跑不了吧?” 梁梦龙笑容一僵,迟疑道:“怎么,你要推荐的人是没有战功,还是不够持重?” 高务实道:“战功倒是也拿得出手,就是这个持重……要看大司马怎么看待了,若是光从年龄来看,恐怕是不太符合。” 梁梦龙心中一动,道:“这么说,是两个年轻将领?”他稍稍一顿,点头道:“也罢,你先说来我听听。” 高务实道:“一个是麻贵,一个是刘綎。” 梁梦龙顿时恍然,不过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思索了一会儿才道:“麻贵在漠南大战有不小的功劳,刘綎在这次缅甸之战也立下殊功,从能力上来说,他们倒也应该能够胜任。” “但是……”凡事就怕“但是”,果然高务实就听见梁梦龙继续道:“他们俩的资历实在不太够,骤然出任蓟镇总兵,只怕难以服众。依我看来,求真若是当真想要用他们,也不是不行,但一开始最好只做个蓟镇副总兵,不要给总兵,容易拔苗助长。” 梁梦龙这话算是很交底了——可以给副总兵,但总兵还是得找一位老将,否则就算他同意,只怕京师的衮衮诸公也不放心啊。 这蓟镇可是京师头号门户,万一给了个靠不住的“小儿辈”把守,哪天把蒙古人给放进来了怎么办?谁负这个责? 不过如果麻贵和刘綎都不行,高务实也就一时不好推荐了,邓子龙固然年纪比他俩大了不少,但梁梦龙刚才明确提到过“资历”一项,而这一项邓子龙也不符合,因为他的仕途走得并不顺,要不是高务实这次给他机会,他还升不上来。 高务实想了想,没想到特别好的人选,于是便问梁梦龙:“那这总兵人选还是得大司马定夺,学生一时没有什么推荐之人了。” 梁梦龙之前也没考虑过这件事,高务实这样一说,他也陷入了思考。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道:“求真可知道杨四畏此人?” 知道肯定知道,高务实点头道:“此人是昌平总兵。” 梁梦龙问道:“你看他怎样?” 高务实有些意外,微微蹙眉道:“他……是辽阳人吧?” 梁梦龙哈哈一笑:“是辽阳人不错,不过听起来求真对他有些误会——你以为他和李成梁是一路的?” 高务实有些意外:“原来不是?” “当然不是。”梁梦龙摇头道:“你别以为只要是辽东将领就都是李成梁一派的,要知道李成梁崛起的时间可不算早。事实上,李成梁是隆庆四年才因为原辽东总兵战死才接任辽帅,而杨四畏在隆庆二年便已经出任昌平总兵了——确切的说,正是因为杨四畏调任去了昌平,才空出了当时的辽东副总兵位置给李成梁。” 哦,原来他还是李成梁的“前辈”。这下高务实就明白了,杨四畏显然不大可能跟李成梁是一路,因为他的资格比李成梁更老。 “此公今年有寿几何?”高务实问道。 梁梦龙之前做过蓟辽总督,昌平是他的辖区,他当然知道杨四畏这个昌平总兵的年纪,答道:“五十三或是五十四,年岁还是合适的。” 那倒是,这个年纪做大帅简直相当合适——听起来都比刚刚三十出头的麻贵和年仅二十五六的刘綎靠谱多了。 不过高务实对杨四畏还是不太熟悉,不好直接表示同意,而是又向梁梦龙了解了一下此公的过往,梁梦龙倒是知无不言,为他介绍了一番。 杨四畏字敬甫,别号知庵,原籍安庆桐城。因先祖随征北调辽东任指挥佥事,遂为辽阳人。其父杨应奇,先后驻守宁远、开原等地,由裨将升为参将,在当地也算颇有威名。 早在嘉靖三十二年,杨四畏就“领乡试、癸丑中会试(这里是指武举),授辽阳卫所镇抚”。任职不久,他感到自己虽武艺出众,但很欠缺军事理论和文化素质,恐怕将来难成大器,于是弃官不仕五年,埋头读书,学问大增。 到了嘉靖三十七年,正好碰上辽东大饥,几乎易子而食。杨四畏遂上疏“救荒四策”,其赈给、治盗,俱称有法,当地人甚敬之。于是没多久,他便重新任职,出任山海关守备。 嘉靖四十一年的时候,时任兵部左侍郎葛缙奏请朝廷增设宁前兵备道,调杨四畏任宁远游击将军。到任后,面对天苍苍野茫茫的宁远大地和蒙古铁骑的威胁,他奋起创业,白手起家,讨薪募卒而训练之,习骑射,开芜田,建营舍,很快建立起一支勇敢善战的军队——当然这是指他的家丁——为后来建功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杨四畏在进驻宁远后的短短数月间,数万蒙古军队曾三次进犯宁远属内的沙河驿、瑞昌、黑庄等地。而他仅率所属千余人马(家丁),以一当十,冲锋陷阵,出奇制胜,屡摧强虏。 据梁梦龙告诉高务实,当时杨四畏在一次战斗中,曾身中十六箭,仍令众将士“唯其马首是瞻”,奋勇追杀敌军,从此他便以能征惯战扬名。 到了嘉靖四十三年,杨四畏又随时任辽东总兵佟登大破东夷,也就是女真,然后高升开原参将,统领三万卫、辽海卫、铁岭卫三卫共十九座城堡——这里恰好是李成梁的老家。此间,他还两次大败入犯的蒙古军,改调蓟前马兰峪参将。 嘉靖四十五年,杨四畏升任辽阳副总兵。隆庆元年,蒙古军再次大犯宁远。杨四畏随总兵王治道深入敌后,反戈击之,大破敌阵,斩首百余级,获马匹、器械无数。接着,蒙古军队又入犯辽阳数次,他率领当时的开原参将李成梁联合作战,在虎皮驿大败入侵之敌。 这就是梁梦龙说杨四畏是李成梁老上司的来历了。 翌年,杨四畏从辽阳副总兵调任昌平镇总兵。从此,他与戚继光“联辔行边”。从居庸关至山海关一千两百里的边防重地,设立水关,创设四城,筑墩台一百九十九座,使明军战守兼备,固若金汤。前年,也就是万历九年,杨四畏进秩右都督,特进荣禄大夫,官至正一品。 梁梦龙的这些话让高务实除了知道他是李成梁过去的上司之外,还得知了一个重要信息:他和戚继光也是合作多年的,而且负责的同一道防线的东西两截——戚继光在东,杨四畏在西。戚继光没有出过岔子,他杨四畏也同样没有。 高务实暗暗称奇,心道:隆庆朝提拔的将领都很厉害啊,这杨四畏我都不是很熟悉,当初做观政的时候也没太在意他,但却想不到他还真是个人才。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三伯在用人上一贯严格,正是他建立了人事档案,要是杨四畏没有正才实干和拿得出手的战绩,三伯怎么可能把他摆在昌平总兵的位置上?要知道这个昌平总兵,那可是正好守着皇陵的!这位置虽然带的兵马不如他东西两面的蓟镇、宣府那么多,但重要性那可一点不低。 高务实终于笑了起来:“还是大司马熟知边务,如此看来,杨四畏的确是最佳人选,学生对此完全认同。”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不吃清蒸鱼”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波密万岁”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50章 高夫人 高务实与梁梦龙商讨完禁卫军的事,时间已经不早,只是偏偏又还没到中午,于是趁着这点空闲,他又回到自己的公房准备写禁卫军的各类细则。 然而老天爷今天可能就爱跟他开玩笑,他刚命人研开了墨,外头又有人来报,说是吴阁老来了,点名请高宫保过去议事。 吴阁老就是吴兑,他由兵部尚书入阁,在阁依旧分管兵部口子,他来兵部“视察”虽然不算常规动作,但也不算很奇怪。不过,高务实还是觉得他来得有点巧,恐怕不是为了辽抚之事而来,就是为了昨天自己进宫提议组建禁卫军的事而来。 然而结果稍稍有些出乎高务实的预料之外,等他到了小议事堂,吴兑一看见他就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道:“求真,李松接任你为辽抚的事刚才乾吉已经和你说过,我就不重复了。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是皇上早上传我召对,说了你提议的禁卫军问题,我得来和你们两个通通气; 二是告诉你一件事:辽东副总兵曹簠上疏说,建州努尔哈赤趁求真你不在辽东期间,数月以来连续用兵,已经把尼堪外兰逼到绝境。尼堪外兰十日之内派出三拨信使向曹簠求援,曹簠主张接纳,但李成梁反对。” 这件事,高务实一听就知道其中应该出了个时间差,肯定是自己卸任辽抚之后,辽抚空缺的那段时间里所发生的。 道理很明显,如果是自己还在任的时候,那么曹簠就不必上疏,直接派人向自己请示就好,李成梁也没有机会出来表示反对——有巡抚在,战和问题基本上轮不到他这个总兵来表达态度,更何况是高务实这么硬扎的巡抚。 这个道理也可以通用到李松接任巡抚,只不过李松的接任是今天早上刚刚宣布的,所以曹簠和李成梁的上疏依旧到了。 如果高务实要支持曹簠的意见,那么现在倒还剩下一点机会,就是趁这道奏疏是辽抚空缺期所上,事权归了中枢的机会,想法子让内阁同意、皇帝朱批,这样就算李松接任以后支持李成梁,他也没法反对了。 不过,尼堪外兰这货究竟要不要扶持,高务实自己也有些犹豫。 如果按能力来说,尼堪外兰确实不适合“独霸一方”,他就是个生意人。这人做生意能打个七八十分,在辽东那一块玩政治也能勉强混上六十分的及格线,但要说搞军事那就太拉胯了,高务实顶多能给他五分——此所谓战五渣是也。 能力虽然不太行,但这个世界就是有很多时候不能光看能力来决定一个人的位置和对他的态度,要不然那群宗室怎么办?那群勋贵怎么办? 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是不能搞政治的。 高务实虽然觉得尼堪外兰能力不行,但他深知尼堪外兰在女真人心目中的标签——大明的走狗。 “走狗”当然不好听,但有道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努尔哈赤把尼堪外兰打到这个份上,如果作为“狗主人”的大明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其实是会造成很严重的不良影响的。 历史上的大明在这件事上就没处理好,尼堪外兰都逃到明朝的城外了,大明当时也先收留了他,但当努尔哈赤跑来索取“仇敌”的时候,明朝边将居然又把尼堪外兰交了出去,任凭努尔哈赤处置。 这是什么脑残操作? 你要么就干脆不管,说这就是你们女真人内部的纠纷,我大明爸爸没有兴趣管你们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这没什么大问题,甚至还显得大明爸爸架子够大,地位超然。 你既然要管,那你就管到底,努尔哈赤来要人算什么?我就是不给怎么的?我的狗就算犯了点什么事,那也只有我能教训!你要是不服气,有本事现在起兵试试看? 努尔哈赤现在顶破天也就三千多兵,人口也少得可怜,连建州都没能统一,他拿头起兵反明吗? 所以这件事,原历史中就是典型的犯错,而现在当然最好不要再犯。 不再犯,那也就是两条路可走:要么直接不管,要么一管到底。 高务实对努尔哈赤的发展是有心理底线的,允许他有一定的发展,因为不发展的话他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而女真那边最有利用价值的其实也就是努尔哈赤,毕竟他的能力最强。 但这个发展不能没有止境,因为人的野心都是随着实力的增长而增长起来的。努尔哈赤已经在原历史上证明过了自己的野心有多大,高务实当然不会允许他轻轻松松取得历史上那么好的发展机会。 这时吴兑见高务实逐渐从思索中回过神来,眼神开始变得清明,便道:“如何,有决断了吗?这件事虽然上疏到了中枢,但首先肯定是兵部表态。你是前任辽抚,你的意见可以说是最重要的。” 这话几乎就是明示了:你决定吧,我这边不会跟你唱反调的。 梁梦龙没说话,只是看着高务实,那意思也明显得很:这事就由你决定。 既然两位上司都表示支持,高务实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颔首道:“就按曹簠说的办吧。而且,这事既然要办,就要办得彻底,虽然咱们现在肯定不能征讨努尔哈赤,以免坏了西怀东制的大局,但要保尼堪外兰,就一定要保到底,不能因为其他的事情把他再给卖了——那会严重影响朝廷在女真诸部的信誉和威望。” 吴兑和梁梦龙都是做过边臣的,完全能理解高务实的意思,闻言一齐点头称是。 这件事说到这里就算过去了,接下去就是说禁卫军的问题,不过那只是把之前说给梁梦龙的话再次和吴兑说一遍,无须赘述。 下午高务实才算真正写了一会儿禁卫军的编制和各项细则,然后再抽空给戚继光写了封信,算是先提前给他打个招呼。 这种事可不能搞突然袭击,毕竟人家现在还杵在大宁城,要是不给他先打个招呼,到时候忽然把他召回京,大宁城的城防怎么办?虽然据梁梦龙表示,杨四畏也算是名将了,但戚继光也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把那么大一摊子事甩给人家不是? 搞完这些,时间已晚,高务实出了兵部衙门,上了自己的绿尼大轿往北而去。太子少保的仪仗打出来,出了德胜门之后又立刻收了,换乘马车直奔白玉楼。 等他赶回白玉楼的时候,白玉楼大庭院里面早已没有家丁护卫队的踪迹,黄芷汀倒是正在前庭花园的树荫下坐在黄梨花木制成的躺椅上斜斜坐着,手里拿着一卷书,似乎正在看书。 看到高务实回来,黄芷汀立刻露出笑容,把手里的书卷往扶手上一放便迎了过来。 “夫君。” 高务实见她笑意盈盈,似乎一点没觉得早上的事有什么大不了,不禁有些无奈,挥手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人散开,然后拉着她继续去她刚才呆的树荫下。 高家的家丁们很自觉地又搬过来一张躺椅,高务实便就势坐下。 等家丁们都散开了,他才无奈地道:“芷汀,今天早上你是不是打算万一得不到我的确切消息,就要来个兵谏了?” 黄芷汀笑吟吟地道:“夫君说哪的话,我现在哪有兵?” 嗯,有其实还是有的,她的身份摆在那里,这次回京也带着两百狼兵作为护卫,只不过区区两百兵……就算是狼兵,在京师这种地方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高务实斜睨着她道:“我不在白玉楼,白玉楼就是你说了算,这里有多少人可以称得上是‘兵’,至少现在你肯定知道了,对吧?” 黄芷汀嘻嘻一笑:“是呀,现在知道了。” 高务实微微一挑眉:“所以呢,你当时就觉得可以兵谏了?” 黄芷汀饶有兴致地道:“夫君为何觉得我当时就是想要兵谏呢?皇上真的会莫名其妙把你抓起来么?” 高务实道:“这也正是我想问的——如果你不是这样想,那你当时为何要那样做?” “检查一下。”黄芷汀一脸无辜地道:“京营在京师久无征战,最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你的家丁护卫队也不像警备军那样动不动就要出动平叛、剿匪,这京师附近的山匪盗寇早在几年前就被他们剿灭一空了,现在算一算,他们怕不是也安逸了好几年?所以妾身想看看他们还是不是茶博士们口中的那支强兵。” “就这样?”高务实有些不敢相信。 “嗯……大部分是这样。” “那还有一小部分呢?”高务实又问。 “还有一小部分就是真怕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情况,所以先把人召集过来看看,有备无患嘛。” “那不还是说你在担心皇上对我会有什么恶意?”高务实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现在不可能。” “或许皇上的确不会,但别的人未必不会。”黄芷汀美目之中似乎有些调侃的意味:“比如说……慈圣太后如果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在白玉楼与我夫君‘关门密会’了那么长的时间,会不会急怒之下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来,那可不好说。” 高务实愕然道:“你……” “夫君是要问妾身为何会知道这件事的吗?” “呃……”高务实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这件事……其中有些缘故……” 黄芷汀轻笑一声,斜睨了他一眼:“妾身可没打算问哦。” 你这叫没打算问?高务实恨不得翻个白眼。 一贯脸皮够厚的高某人也不禁有些挠头,揉了揉鼻子,道:“让我想想这件事应该从什么时候说起。” 黄芷汀倒是不急不忙,甚至还露出一抹微笑,点点头,端端正正坐好,仿佛正准备好好听个故事一般。 高务实干咳一声,道:“我第一次和永宁公主见面,是在我中举之后,参加春闱的那一年。当时我刚刚抵京……” 好半晌之后,高务实基本上把他和永宁公主之间的故事说完——当然,跳过了一些可能会导致误会的部分。 不过黄芷汀冰雪聪明,这故事里头显然缺乏衔接——实际上他们二人之间会有这些故事,有一个高务实漏掉但黄芷汀一听便知的前提,那就是永宁公主本人肯定是对他有特殊情谊的,否则根本不会出现后续的那些事。 “这位长公主殿下倒也是苦命人。”黄芷汀理了理鬓角的一缕发丝,皱眉道:“这就很麻烦了。” 高务实一愣:“什么很麻烦了?” 黄芷汀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夫君,有件事妾身早就表明过态度:好比说纳妾什么的,妾身并不是很在乎。你若是和一个寻常女子——或者干脆就说只要不是公主,管她什么人都好——那么今天这事即便被妾身知道了,妾身也是肯定会劝你直接把人纳进门的。” “但她是公主,是长公主,这怎么能行?”黄芷汀一摊手:“妾身就是想挣个好名声,也没法帮夫君把一位公主弄回来呀。” 高务实苦笑道:“我也没说要这样做啊。” “哦,夫君果然是正人君子。”黄芷汀露出玩味的笑意:“但人家长公主殿下可是孀居之人,这个‘关门密谈’似乎……” “咳!”高务实干咳一声:“这件事不是说了么,事出有因,事出有因。” 黄芷汀仍然顺着他的话,点头道:“对,事出有因。”然后又叹了口气:“但皇上会怎么想?” “嗯?” 黄芷汀一摊手:“皇上都那样说了,你们又来了个‘关门密谈’,皇上难道会认为你只是和长公主殿下闲聊了那么久么?” 高务实顿时愣住了,他还真没从这个角度去考虑。 黄芷汀等了一会儿,见他似乎真的有些发愣,这才叹道:“夫君,你现在在皇上心目中的身份只怕复杂得很了……妾身觉得,你真该好好想想皇上现在对你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自己又有些什么值得注意的。” 高务实木然点了点头。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但你的问题我没法回答,更新这种事如果和打赏直接挂钩,就好像伸手要钱一样。表示感谢而加更,和伸手要钱在我心里真的是两码事。)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周衍yy”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51章 戚少保要入京了 烈日高照的大宁城中,来来往往的客商却并不少见,既有前来闯北口的汉商,也有来此与汉商交易的蒙古人。双方你会几句蒙语,我会几句汉话,竟然在大宁城西自发地形成了市集,有了如今的局面。 蓟镇总兵衙门的名字没有改,但驻地已经搬来了此处,位置就在城北偏东。 总兵衙门的气氛与西市的熙熙攘攘截然不同,此处一贯是城中最为肃静的一处地方。衙门门口巍然竖立、一动不动的戚家军守卫和时不时游哨而过巡兵则更为这种肃静增添了几分凝重的杀气。 肃杀。 总兵衙门附近,最适合的形容词便是肃杀。 不过其实在总兵衙门里头,这种肃杀感反而要轻许多,就如同此时半躺在黄竹躺椅上的戚继光一般,甚至有些悠闲。 只是戚继光虽然看似在闭目养神,但他的左手手指一直在轻快地敲打着躺椅的扶手,显示了他的心情并没有他的形象那样轻松。而他右手手中拿着的那一纸信笺,便是导致他今天在此苦苦思索的始作俑者。 “大帅?”一名高大雄俊的年轻将领小声喊道。 戚继光没有睁眼,只是闭着眼“嗯”了一声。 “您真要去京师了?” “嗯。” “不去不行吗?” “嗯。” “为什么?京师那种地方您还不知道么,咱们要是去了那里,可不定被人家挤兑成啥样啊!” 戚继光依旧没有睁眼,淡淡地问道:“谁挤兑咱们啊?” “那群公爷侯爷啊!”年轻将领一脸急切:“他们是什么身份?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啊,他们历代掌握京营,现在被大帅夺了饭碗,能不把大帅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啊?”戚继光叹了口气,摆摆手:“这档子事跟我戚某人没什么关系,国公爷也好、侯爷伯爷也罢,就算真有什么不满,那也是去找高宫保申述,找我有什么用? 我一个奉旨行事的武臣,就算被他们挤兑死了又如何,我死了就没有别人能去做这个禁卫军司令了?笑话,高宫保手底下有的是人可用,你还以为这个禁卫军司令,就我戚继光能做得来?” “大帅何必妄自菲薄?”那青年将领不服道:“早几年您要是这么说,那还有些道理,高宫保手里还有马、刘二位老帅可用,但现在他不用大帅您,还能用谁?马栋、麻贵还是刘綎?这三人虽然看似也还行,但论名声、威望,谁瞧着像是能镇住六万大军场子的人吗?” “呵,也还行?”戚继光终于睁开了眼,斜睨了那青年一眼:“你手底下的战绩,跟这三位比,拿得出手么?” 青年顿时脸色涨红,但兀自不服,硬着脖子道:“侄儿是没有那样的机会,如果把侄儿换去他们三人当时的位置,侄儿虽不敢说比他们做得更好,但也自信至少不会比他们干得差!” 原来这年轻人竟然还是戚继光的侄儿。 “戚金,你是不是后悔一直跟在为叔身边?”戚继光没有评价他的话,而是问道:“你若是想要去更容易建功立业的地方,为叔豁出这张老脸,也不是不能去和高宫保求个保举,举荐你去辽东。” 戚金愣了一愣,马上摇头道:“去辽东岂不是跟着李成梁混?不去!侄儿跟李成梁尿不到一个壶里。” 戚继光仿佛没听见戚金直呼李成梁姓名,而是淡淡地道:“也可以不跟宁远伯,去辽阳跟曹协戎。” 戚金皱眉道:“曹协戎?人倒是没什么恶名,不过现在高宫保回京了,曹协戎在辽东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 戚继光瞥了他一眼:“你是怕他斗不过宁远伯,到时候连累你了?” “那倒不是,只是侄儿怕他被宁远伯压得狠了,说不定侄儿也捞不到打仗的机会。”戚金苦笑着道。 戚继光道:“那你就更该去他那儿了。” “这是为何?”戚金愕然一愣。 “戚金,武将虽然大多数时候身不由己,但一旦你到了一定的品级、职务,就不能因为这一点便忽视了关心朝政。”戚继光叹了口气:“为叔指点你最后一次:你背后是我,我背后是高宫保。” 戚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挠挠头,陷入了思考。 戚继光却懒得等他思考了,说道:“戚家军的人,我会让你带走几个,至于兵……四千人你带走三千。” 戚金大吃一惊:“那您怎么办?您去做禁卫军司令难道不要亲兵?” “我不是还带了一千吗?怎么不要亲兵了。”戚继光摆手道:“你以为禁卫军和别家一样,是我可以任意摆弄的?这一千人带过去,说是亲兵,就真的只是亲兵,连身份都不能往禁卫军里掺的。” 戚金愕然道:“那他们的军饷怎么办?不按京营的算?” “嘁,你想得倒美。”戚继光摇头道:“依旧是浙兵军籍,算为叔的随任家丁。” 戚金一听,顿时忧心忡忡起来:“那不还是得倒贴钱?侄儿还以为到了京师,至少这钱不必自己往里头贴了呢。我说大帅,这到了禁卫军……有没有进项啊?要是没有进项,这贴钱可不是长久之计。” 这是个现实问题,戚继光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还不清楚,不过我想以高宫保的为人,他应该会考虑到这些的。” 戚金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吧。” 戚继光点了点头,忍不住再次叮嘱侄儿,道:“三千戚家军是为叔能给你的全部本钱了,到时候你在辽东可既要小心,也要大胆。该谨慎的时候要谨慎,不要仗着手头有精兵强将就肆意浪战,也不要因为担心损失而畏敌避战。个中考量,自己一定要有,明白吗?” “是,侄儿明白。” 戚继光点点头:“去吧,分头去跟你那些叔叔们说,都通知到了之后,为叔再升台点将宣布这件事。” “是,那侄儿去了,叔父好好休息。” ------------------------------ 京营原在京师城内城外各有一校场,不过这次高务实新编禁卫军之后,把这两个在他眼里“充满腐尸气息”的校场都弃而不用了,却在城北设立了一处新的大校场,今后的禁卫军将全部在此驻扎和操演。 这处地方现在的名字高务实直接没问,但他知道这地方在后世差不多就是国家体育馆到奥林匹克公园的范围。不过此时还没有奥海,因为奥海是后来人工开凿的。 这里眼下只是相对比较平缓的一块区域,田地倒是不多,已经被兵部买下来了,剩下的荒地就更不必说,直接征用了事。 今天高务实正带着一大帮子人来这里视察,以确定禁卫军大营的各类建设规划——大营这种东西可不是圈了地就能用的,房子要建妥,水源要保证,道路要筑好,粮草要储存……总之屁事还多得很。 今天陪同高务实一起来的,除了兵部的几个郎中、员外郎、主事之外,更多的还是五军都督府的一大堆勋贵和官员——虽然这群人实际上马上要和禁卫军实际“脱钩”了,但毕竟禁卫军属于京营,而京营还是归他们管,所以他们暂时还是得来猪鼻子里插葱,装个象。 当然,其实也不完全是打酱油,因为高务实还需要他们破费一二:京营所属的禁卫军建大营,你们五军都督府不能光等着兵部出钱啊,你们这些“正管”难道不得出一部分? 不过这破费,从朱应桢开始,大家基本都是认可的——这就好比一次性买断,从此之后打仗的那些破事就不归他们负责了,比以前三大营的“选锋”还要利索。 [注:明代的京营制度非常复杂,虽然一说都是“三大营”如何如何,其实很多东西记载都很混乱、残缺,比如三大营平时和卫所之间的联系如何、三大营各自驻扎何处,亦或是集中驻扎的,等等这些玩意儿,我查遍《大明会典》都没搞明白。 有一部分专著、学术论文中有提到过零零散散的一些,但我又发现他们的意见也经常不同,因此这个问题只能说是悬而未决了。本书中便不对原先京营的驻扎、与卫所联系等事项进行说明,直接从禁卫军单独建立大营开始写。望周知。] 对于高务实选定的地方,朱应桢他们根本没有二话,今天跟着来也完全只是因为“礼仪”问题,就好比大家都知道代皇帝搞一些礼仪活动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但只要皇帝点了你的名,那你就得去。不仅得去,还要显得自己荣耀万分。 无他,勋贵们现在就这点作用。所以不管这活儿多无聊也得干啊,总比带兵打仗强一点,至少不会死是吧。 看着高务实在和兵部的一群官员分析这里有水源、那里可以修条路、这边地势平坦适合做校场、那边有一圈儿小山可以设立哨岗防线等等,朱应桢他们简直瞌睡虫都上来了。 最难过的是高务实偏偏还很重视他们,每提到一个问题都要征询一下他们的意见,这可真是要了命了——咱们哪懂这些玩意啊,你问这个还不如问过几天促织大战的时候选哪只虫儿赢面最大。 前前后后花了两个多时辰,基本上圈定了主要的设施规划,大家直接到附近开野营——“炊事班”是现成的,因为这地方离见心斋不远,高家家丁护卫队已经派了人过来做饭。 高务实没和兵部的下属们一道吃,而是和勋贵们一起,当然主要原因是需要商量点事。 “二位国公爷,招募的事情,你们定下章程了没有?银子的事,我昨天已经和张公、沈公二位提过了,他们二位原则上已经答应下来,初期拨款五万两银子,后续大概还有五万到八万左右。” 一说这事,朱应桢就开始叫苦了,拉着高务实的手道:“求真,这事说得正是时候……你说,能不能把这件事交给别人来办?” 高务实看起来很诧异的样子,愕然道:“交给别人?为什么啊,这事归你们五军都督府管啊。” 朱应桢苦笑道:“五军都督府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吗?求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都督府那边的军籍就是个摆设,里头的名字和卫所里的人头根本对不上号的。” 英国公张元功也连忙插嘴道:“是啊是啊,求真,我看这事也不适合咱们五军都督府——你看这次也不是在军户里招人不是?你又不准找那些京师的游侠少年,可这流民……也不好招啊,平时倒是一会儿听说这儿有流民了,一会儿听说那有流民了。可他娘的这些流民一般也不会来京师啊,咱们这一时半会儿实在没地方招人……” 高务实皱眉道:“就不能派人稍微跑远一点么?顺天府这边没有,保定、河间、真定那些地方呢?尤其是霸州,那边的响马剿之不尽,能收编一些也是好的。” “保定什么的也还算了,霸州那鬼地方谁愿意去啊,也就打着你京华的旗帜敢往那边跑……之前鲁北黄泛,霸州那边也跟着受了波及,听说现在也乱得很,京营里根本没人愿意去那里招人。” 他喵的鲁北黄泛,霸州都受波及了?你当我地理盲? 不过想归想,高务实也算是真服了这些京营的大爷们。你们他喵的拿着银子去招兵,人家霸州响马想着受招安的看了你们不是比看见爷爷还高兴么,你们怕个毛啊? 高务实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道:“看来这事儿是有些不好办,不过京营如果不肯去,兵部衙门可也去不了,那就……只好等戚南塘上任之后,请他亲自去跑一趟了。” 朱应桢一听,连连道好:“对对对,戚南塘去招流民为兵,我看是再好也不过了,他选兵本就是大明一绝,再加上他有戚家军威震天下,区区几个响马哪里敢捋他的虎须?这事儿我看就这么定了。” 高务实却有些犹豫地道:“可要让戚南塘去做这件事,不知道他乐意不乐意,尤其是还要调动戚家军的话,若是没有一笔开拔银子……” “银子的事情好办,包在我……不是,包在咱们五军都督府身上!” 高务实终于露出笑容来,但口气还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道:“那好吧,谁让咱们是经年老友呢,这事儿等戚南塘抵京之后,我亲自去和他说。” “多谢多谢,求真,实在是多谢了。” ---------- 感谢书友“萧澄筵”、“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年久失修nn”、“周衍yy”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52章 内阁的对赌 戚继光的到任还得再等一等,因为他那个大宁城比较特殊,乃是独自悬于长城之外的一处孤城,一刻也离不得主将。 不仅要杨四畏到任,而且还得等杨四畏彻底摸透了大宁城的城防要点,并派自己的随任家丁把控要害之后,戚继光才能走得了。否则大宁城万一有失,别看他们两位大帅都是功劳一大堆的名将,照样吃罪不起。 大宁城,那可是漠南大战之后大明伸手打图们耳光的证据!朱翊钧这年轻天子能不把这个看得极重么? 更何况大宁城也是高宫保的战绩,要是弄丢了大宁城,谁去给这位新晋的少司马一个交待?别看高务实这个少司马主管的是京营,但他依然是兵部的左侍郎,是全天下武将的堂上官之一! 趁着戚继光来京还有段日子,高务实则开始主抓起后勤来——说起来这还是他的拿手戏。 按照高务实的计划,京师城北的禁卫军大营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尝试,不仅将超过六万人的训练营、驻地、粮储仓库、兵甲仓库、火药仓库等等全部规划在此,同时还按照高务实的要求,将这里建立成为一个超大型棱堡。 可以想象这地方将来肯定会有两个名字:京北大营、禁卫军堡。 不过这个规划的推行出现了很大的阻力,因为兵部的奏疏上报到内阁时,申时行表示不同意。 按理说在现在的内阁之中,实学派是有明显的人数优势的,包括次辅、建极殿大学士许国,以及两位群辅、文渊阁大学士张学颜和东阁大学士吴兑。 在一个五人内阁之中,占据了三位阁臣的位置的实学派声音肯定不小,可惜这次申时行偏偏就占据了上风。 因为他是首辅。 乘着从严嵩、徐阶、高拱、郭朴、张四维一路吹到现在的东风,申时行这个首辅依旧是“强势首辅”,不仅可以力压六部一院,而且能在内阁中一言而决——当然其他阁臣如果以辞职相迫,那是两说。 不过申时行毕竟不是高拱那样的个性,他虽然一言而决了,但还是给出了理由,而这个理由还十分的冠冕堂皇兼理直气壮:没钱了。 没钱,这两个字真是有明一朝宛如梦魇一般的存在,不知道有多少大事、要事都是坏在这两个字上头。 而现在,申时行依然靠着这两个字来驳回兵部的疏议。 他在内阁中语重心长地表示:“诸公,兵部现在要提振京营,这想法当然是好的,我本人也非常支持,你们看之前高求真要搞禁卫军,我不就同意了吗? 但是我等身为国朝辅弼,凡事不能盲动,更不能激进,有首诗诸位肯定都读过:‘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皮日休说的虽是大运河,但其中的道理放在禁卫军一事上也是相通的。 这几年朝廷花了多少钱了?大战连年啊诸位!心斋公,你是管着户部的,户部今年尚有多少余钱?” 张学颜微微摇头:“除掉预算中必须要支出的款项,今年的余银大概还剩十三万两。” “瞧瞧,十三万两。”申时行立刻接口道:“朝廷这么大的摊子,哪里都有可能出现某些意外而需要花钱,这十三万两能做得多少事来?而且我还有个疑问,这京北大营有必要修得那么夸张么?以前内外城的两处大营现在就这么不要了?” 既然说到了具体事项,身为主管兵部的阁臣,吴兑就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元辅,京北大营或者说禁卫军堡,其建设的目的还是很明确的,道理也说得通,这些在兵部的奏疏中都有说明。” 他指了指申时行桌上放着的那道奏疏,道:“京北大营之所以选址在京城以北,是因为我朝之敌在北。禁卫军屯驻京北,便是取‘为王先驱’之意。至于为什么要修建那样巨大的一座堡垒,则是从两个方面考虑。” “一方面,禁卫军六万大军驻扎于京北,则即便有敌趁我不备杀入京畿附近,在不解决掉这京北大营之前,他们也什么都不敢做,这就很好的缓解了神京可能面临的压力。 另一方面,禁卫军的选址不入城内,是为了不扰民,而就在城北不远处,则是为了一旦奉诏受令,随时便可以出动,不会影响任何任务的执行。” 他最后总结道:“因此综上所述,禁卫军的选址和建立堡垒的理由都是很充分的,至于涉及的具体银钱耗费等问题……这个要问高求真。” 别看申时行一个人压着三位阁老说话,他其实心里也有不痛快的地方——什么事都要他这个首辅直接干涉,实在是有点不方便啊。 想到这里,他甚至下意识看了一眼潘晟。潘晟这老爷子大了他足足十八岁,但偏偏看起来精神头还相当不错,除了有些耳背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格外显老的地方。 至于耳背……鬼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没准他就是为了少插嘴才装作耳背的呢。 不过申时行这一望,在场的诸位就全都理解错了。 实学派三位阁老还以为潘晟已经投靠了申时行——跟着首辅混,一般不吃亏。潘晟一个中立派人士,既然以前可以跟郭朴,可以跟张四维,那现在当然也可以跟申时行。 跟谁不是跟呢,只要是首辅就行了嘛。 但潘晟自己就很诧异了,他搞不懂申时行此时朝他看一眼是什么意思。 潘老爷子心中暗道:莫非申汝默这小子要拉拢我?可你之前什么招呼都不打,突然来这么一套,我怎么知道该如何配合你?你要的是什么我都不清楚啊! 你是单纯只是反对这个计划,还是希望借着反对这个计划打击高务实那小鬼,亦或者是想借机展示一下现在是你当政了,朝廷上的一切都得听你的? 你什么都没跟我交过底,我怎么跟你配合? 再说,我又凭什么非得跟你配合啊?现在你们两边,一边是首辅在位,一边是人数占优,谁知道这场争斗谁能笑到最后?让我老头子下注可没那么容易。我两边不得罪多好啊,你们两边就算不拉拢我,也肯定不会得罪我,让我把这剩下的两三年安安心心干完,多好的事! 不过想是这么想,毕竟人家首辅已经“眼神示意”了,实在没点表示也说不过去,至少得出来糊弄几句才行。 所以潘老爷子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这道疏文,老夫刚才也看过了,文笔极佳,道理极明,端的是一篇好文章……” 新入阁的吴兑见他瞎扯,差点忍不住翻白眼:现在是说文章的时候吗! 同时入阁但资历更老的张学颜则微微皱了皱眉。 惟独早就入阁多年的许国对潘晟的风格足够了解,优哉游哉地端起香茗,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漂浮的茶沫,浅浅的饮了一小口。 果然不出他所料,潘晟絮絮叨叨地瞎扯了一番文章好坏之后,又继续开口了:“高龙文的文章,老夫历来就是极喜欢的,当初也是元辅和老夫点中了他的会元……所以他文章里道理没有问题,老夫看了也觉得是该这么做。” 这下倒轮到吴兑诧异了,心头暗道:莫非我想岔了,潘老头根本没站到申时行那边去?可这样的话,申时行示意他说话又是什么意思? 张学颜也有些意外,微微蹙眉了一下,但没有其他表示。 申时行虽然发现潘晟刚才开口好像是误会了自己看他那一眼的用意,而他现在所说的话又似乎站在高党一边,但申时行的面色却依旧如常,丝毫没有半点动容。 潘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申时行还不清楚?现在自己是首辅,潘晟只要还想光荣致仕,就至少不会当面给自己难堪。至于他现在说的什么,那根本无所谓,因为他一定会来个转折。 果不其然,潘晟说到这里,话锋立刻一转:“不过元辅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子愚(张学颜字)刚才也说了,户部已经没剩下几个钱,要是都投到这京北大营里去,朝廷一旦再有点什么事要办,那可就抓瞎了。” 申时行的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心中暗道:就知道你这老家伙肯定还是两边都不得罪——瞧瞧,这事儿你们都很有道理,要不然还是交给皇上宸断吧? 于是申时行干脆帮他一把,说道:“如此,潘老的意思是?” 潘晟叹了口气:“时局艰难,为臣不易,这般大事咱们做臣子哪能轻断……要不还是请皇上圣裁,诸位以为如何?” 吴兑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暗腹诽:既然时局艰难,做臣子的岂不更应该担负起责任来?什么事情都拿不定主意,全交给皇上宸断、圣裁,那皇上要我们这些人干嘛来了? 辅弼辅弼,既不能辅,又不能弼,要你何用! 可惜这话偏偏只能腹诽一番,说却是说不得的,吴兑只好闷声不吭,低着头猛地喝了口茶,仿佛那茶跟他有仇一样。 他一抬头,正好许国朝他望来,还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吴兑被他这一提醒,忽然福至心灵:圣裁? 呀!圣裁好啊! 求真的疏文上去让皇上圣裁,皇上同意的几率可是相当大! 想到这里,他便朝申时行微微拱手,道:“既然如此,元辅,要不就照内阁的两条议论拟票,请皇上宸断,如何?” 申时行微微颔首:“便这么办吧——诸位可以各自去忙了,慢走。”说着便站起身来,拿着拿到奏疏往自己的公房走去。 潘晟紧接着起身,朝三人拱手作别。 许国等三人最后起身,在许国的眼神示意下,张学颜和吴兑默契地一道跟着许国去了他的公房。 进门各自坐好,吴兑便问道:“维桢(许国字,吴兑比他先中进士,因此称字而没有称他的号),你是觉得这事让皇上圣裁更好?” 许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我以为可以分开来看。” 吴兑问:“如何分开来看?” “首先,不论圣裁的结果是什么,至少咱们已经在内阁定下来一个基调:京北大营的建设,其本身是有道理的,对吧?” 这个好像没有问题,刚才申时行虽然稍稍表示了一下质疑,但在吴兑解释过之后,申时行也没有坚持。那么许国这话就没有问题了,基调确实已经定下。 张学颜捻须问道:“维桢的意思是说,即便皇上这次不准,也不是大问题?因为既然做法是对的,只是眼下银子不够用,所以将来总还是会做,无非一个早晚的事。” 许国微微颔首:“这一条的确如此。” 吴兑便问:“既然是分开来看,那另一条呢?” “另一条,则是想看看咱们的申元辅对皇上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他微微眯起眼,缓缓地道:“首辅之所以这几十年来被看做‘真宰相’,其实说穿了,根基是在于首辅对皇上的影响力。昔日高文正公在阁为次辅时,李石麓身为首辅却也只能唯唯诺诺,原因不就是他对穆庙的影响力远不如高文正公么?” 他稍稍一顿,目光也凝重了一点,继续道:“十多年来,我实学一脉一直掌握着首辅票拟之权。如今因为凤磐公丁忧,这大权骤然落到了心学一派手里,此一变局究竟会引出多大的变数,你我等辈都还只能猜测。而今日之事,则正好是一个机会……” 张学颜完全明白了许国的意思,沉吟着道:“看来维桢你是在赌——赌元辅和求真二人究竟谁更得圣眷?” 吴兑稍稍变了脸色,眉头也立刻皱了起来,有些紧张地道:“这个对赌可不大公平啊!维桢,你确定要这样?” 当然不大公平,高务实只是个兵部侍郎,在高拱改制过后的兵部四侍郎制度下,他目前只是排第二。这区区一个兵部的三把手,去和当朝首辅比“重量”,横看竖看都不公平啊。 但许国却正色道:“可是为了将来咱们能对申元辅的力量有所把握,这个赌局咱们非奉陪不可。” 吴兑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只是无言地叹息了一声。 ---------- 感谢书友“好紧张_要发财了”、“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王孙疾”、“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53章 平台召对 万历十一年的六七月,可谓是颇不安宁。 先是内阁的阁议对于建设禁卫军堡一事争论不下,最后交给皇帝宸断,而一连两天过去,这道奏疏始终没有得到皇帝的朱批。若说是被留中了,却也不像,好像只是单纯地被暂时搁置起来,不知道皇帝在权衡什么。 紧接着是蓟辽总督周咏上疏,认为建州努尔哈赤近来十分活跃,对辽东边防造成一定的压力,题请将蓟镇古北路游击戚金及所部调至辽东东部驻守任职。 兵部就这道奏疏进行了部覆,对该边臣加强辽东边防的提议表示赞赏,并进一步提出可以让戚金转任沈阳游击。 这道疏文及部覆得到的朱批就很快,皇帝第二天就表示了同意,并因为戚金的转任会引起辽东东部边防的要职出现连锁变化,于是要求兵部将整个辽东东部的调动做一个汇总报告。 这种举动不是很常见,但足以说明现在皇帝很关心的辽东的军务,其中原因大伙儿都是明白的,这是在为西怀东制的最后“东制”做准备。 兵部奉旨,立刻召开了堂上官部议——也就是尚书和四位侍郎开会。 开会的过程不必详述,总之最后呈递给吴阁老审阅的部议是这样安排的: 辽东副总兵曹簠位置不变;分守海盖右参将马栋;分守开原参将麻承恩;沈阳游击戚金;铁岭游击曹简(曹簠之弟);新设金复游击将军,张万邦任之。 至此,李成梁在辽东东部地区唯一还掌握着的重要职务,就只剩一个宽甸参将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总兵官还是他,而且李成梁的主力早已集中在辽西地区。 这道部议吴兑没有做任何改动,直接拿给申时行过目,申时行思考了一会儿,也没做出什么改动就直接呈了上去。 申时行之所以没有表示反对,是因为他觉得只要辽西在李成梁手里就没问题了,毕竟一旦发起对图们汗的大战,肯定是从辽西出兵,而不可能是辽东。 辽东顶多也就是打个下手,这无所谓,总不能自己把肉吃了,还一点汤都不给人家留下,那可搞不定——兵部怎么说也是掌握在实学派手里的,要是惹急了他们,说不定大家都吃不成。 皇帝收到兵部奏疏,很快批示同意。紧接着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意外:辛丑日,太白星白日可见。 高务实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即便在如今的大明政坛也一贯以不认同天人感应说而著名,他对这种现象当然从来不当回事。不过他不关心,总还是有很多人关心,比如申时行便就此发表了一通看法。 具体怎么说的也不重要,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皇帝派他与定国公徐文璧、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覆阅天寿山所择寿宫——虽说朱翊钧还年轻得很,但历来都是这样的规矩,再年轻也要提前勘察将来自己在冥间的寿宫。朱翊钧的寿宫之前几年就已经勘察定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开始修而已。 这一来,申时行这位首辅便暂时离京了。 天寿山并不远,像这次这样的查看寿宫一般来说也不算什么要紧事,只要没出现太大的意外,回来基本都会说一切安好,前前后后顶多花个五天时间。如果申时行很着急的话,甚至三天就能跑个来回。 但不管是三天还是五天,这个时间都够了——申时行前脚刚刚离京,次日皇帝就宣高务实进宫“平台召对”。 所谓平台召对,基本上相当于国情咨议,也就是皇帝咨询大臣某些政务,通常来说以问询地方封疆大吏,召对政务为主,个别时候也会问询朝中要员。 此处所谓的“平台”当然是有特指的。建极殿居中向后,高居三躔白玉石栏杆之上与乾清门相对者,云台门也,两旁向后者,东曰后左门,西曰后右门,即云台左右门,亦名“平台”。 凡召对阁臣等官,或于平台,即后左门也。当时的规矩是,群臣(或某臣)肃立,皇帝坐在那里,遇到问题就点官员的名,官员上前跪在那里答话,遇到皇帝允准了,也可以站在那里说,是为平台召对。 以前皇帝找高务实说事,一般情况下是直接宣到文华殿的,这种召见相对来说要显得寻常、亲切很多,当然也可以说是不那么正规。 而平台召对相对于这种文华殿宣召而言,就正规很多了,一般来说,是在有重大国务需要严肃询问的时候才会发生。 这就奇了怪了,建个大军营也算重大国务了?哪怕这个军营是堡垒化的,投资规模比较大,但这个“大”也只是个相对概念——对于大明的财政水平来说,建这样一个超大型棱堡外加各种住房、仓库等综合性军营,压力不小。 然而事实上,根据高务实的初步计算,单纯只说建筑项目上的花费,也就是“总营建费”其实绝对值并不大:大概七八万两而已。 这……还不如建一艘大海船的花费,怎么就够得上重大国务了? 高务实是怀着疑问进宫的,直到参见了皇帝,他才知道朱翊钧要问的并不只是建京北大营的事。 朱翊钧问的是,太祖‘养兵百万,不废百姓一粒米’,为何到了现在,天下开支近七成都花到了军队之上? 他同时还问,如果说花了这么多钱,军队异常强大那也还罢了,偏偏真正的善战之军少之又少,倘若各军主将不带家丁,几乎大多数军队毫无战斗力,为何? 这个问题高务实自信是能够回答的,只是他奇怪的是为何朱翊钧突然之间就冒出这个疑惑来了。 更关键的是,这件事和上次申时行表示反对现在开建京北大营禁卫军堡有关系吗?是不是申时行对皇帝说了什么话,才让皇帝把拿到奏疏中的提议暂时搁置起来了? 当然,疑惑归疑惑,皇帝的问题还是要先回答,毕竟是“平台召对”么。 这个问题其实是有历史根源的,而且追溯来看,并不是只从朱元璋说起就行。 晚唐以后,尤其是南宋后期正规军的地位就已经不断下降,而辅助兵则得到了令人瞩目的发展。所谓辅助兵,即在军队建制或地位上较诸正规军或主要战斗兵低下,居于次要地位,或者是游离于正规军编制之外,却又有一定官方合法色彩的武装力量——比如岳家军,又比如当下的武装家丁。 究其原因,是由于自北宋以来,社会上重文轻武,中枢裁抑军队,导致军人地位下降。相应的士兵待遇也不断下降,因为军户不允许从事副业,军官则把吃空额当作收入来源,无疑使得正规军的战斗力大为下降。 原来在隋唐时期地位较高的军人,现在不仅成为处于农民之下的阶层,甚至还成为不务正业的反面形象。军人地位的不断下降,导致正规军的士气日益低落,军队成分日益繁杂而不堪大用。 明代的卫所兵制在初建之时,算是解决了后勤给养的问题,使得财政负担减轻,其特点是寓兵于农,守屯结合。屯田成为各级军队指挥官的重要职责之一,依当时规定,边地卫所的守屯比例为三分守城,七分屯田,这样做节省了大量军费开支。 太祖朱元璋曾以此自豪宣称:“朕养兵百万,不费国家一钱”。然而事实上,军队的战斗力和训练程度、却因为大量的屯垦任务而日渐削弱。 之所以朱元璋时期乃至朱棣时期的军队依旧保持着强大的战斗力,那主要是因为当时的军功勋贵集团还比较强势,而且国家周边并不宁静,时不时就有“实战锻炼”的机会,所以当时的军队靠着这种惯性,还维持着一定的战斗力。 其实从靖难之役就可以看得出来,当时南京周边的部队,其战斗力已经出现了下降。单位兵力大致相同的情况下,南京的军队明显打不过朱棣的部队,原因就是南方已经承平了一些年头,而朱棣那边还动不动就和北元开片。 另外,军籍和民籍严格分开也是一个大问题。具有军籍的人分为两种:军官与士兵,这两种人都有军田,而且都是世袭。军官世袭变成了贵族,士兵世袭变成了农奴,这就很操蛋了。 而士兵世袭又是一人从军就永为军户,永不和民户混杂。尽管长处在于兵源有保证,士兵生活较稳定,但作为世袭贵族的军官由于生活太有保障,而一代又一代的懒散下去,最终就是随着时间推移而越来越烂。 而作为世袭农奴的士兵则终身任人驱使,前途没有希望,其中稍稍有点上进心的,都会自发的逃亡。而不断的逃亡,就更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卫所兵的战斗力——毕竟剩下的都是渣渣啊。 再一个,明代重文轻武之风更盛往昔,科举之兴盛也超过前朝。科举入朝成为各阶层最向往的坦途,武业更贱,卫所兵的士气、地位日益低下,战斗力也更加参差不齐。 正所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高务实为什么地位这么独特?除了出身和太子伴读的履历之外,最根源的就是他“六首状元”的身份在这个时代过于被神话。 在这种社会氛围之下,被排斥在科举仕途之外的军户子弟们社会地位显得低下,而明代又有对罪犯充军的所谓“恩军”制度,无形中让军户的社会形象更加不堪。明代商业开始发达,商人虽不入上流,却也因生活富足而被另眼看待。 惟有军户被严格束缚在屯地上,又不得经商为业,更使得军户的士气和生活状况始终低下,活都很活得跟狗一样了,对于正常的训练、征战当然没有多少积极性可言。 当然,军户之中考科举的也有,比如张居正就是军籍出身。可是要知道,张居正的军籍可不是士兵军籍,他是军官的军籍,所以才能考进士,士兵军籍的人就别想这种好事了。 另外还有一点,明代的兵制规定在战时由朝廷临时派将授印,组成战时军事领导机关,然后从卫所调兵归属其指挥,在出战时又往往拆散各卫所的原有编制,把他们重新组合,划拔给各将领。这样就造成指挥协调、管理等各方面的不便。 实际上,高务实搞禁卫军,就是把这一条悄悄绕开了的,只是他没有明说罢了。 再加之明代政治还有个绝症,就是宦官们几乎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脚。有明一朝战时除了喜用文臣为帅,还有一个制度就是太监监军,即所谓的“监军太监”,这些太监大多只知道贪污敛财,由此上行下效,军队的战斗力和纪律也就可想而知了。纵然偶尔能出现几个不错的,但要是按比例来算……杯水车薪,无改大局。 而高务实之前就和皇帝说过,禁卫军的监军必须严格规定职权范围,也正是从这个方面考虑的,否则一旦碰上该太监很得圣眷又喜欢胡乱插手军务,那这个禁卫军迟早也被他玩死玩残。 高务实娓娓道来,把这些情况逐一分析,朱翊钧的神情就愈来愈严肃了。 正像他自己所说的,这天底下也就高务实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讳地说真话,即便这真话听起来简直诛心。 朱翊钧尤其震惊乃至于钦佩的,是高务实居然认为文贵武贱是不对的——当然高务实说的是文贵武贱到如今这个地步是不对的,但那也足够朱翊钧震撼了。 不过高务实这话还真是心里话,他确实不满意现在大明的社会风向,武臣的地位实在是过于低下了。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文比武贵重一些本身不奇怪,后世的任何正常国家,在国策层面都是文重于武,因为一旦武重于文,多半便会陷入****的怪圈,并不利于社会稳定发展。 但这种文武之间的悬殊也不能太大了,像大明这样的情况绝对不应该——你不给武人合理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待遇,临战之时却要求人家拼死作战,怎么可能? 好半晌之后,朱翊钧才逐渐回过神来,目光复杂地朝高务实打量了一番,张张嘴却又叹了口气。 “求真,你知道前几天兵部的部议奏疏上来时,申先生在票拟中是怎么说的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王孙疾”、“黄金发123”、“马鲛肉”、“丕平献土”、“o尚书令”、“南沙飞雪剑”、“书友150606153611602”、“书友160429212821310”、“蓝鹰00818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54章 暗流再起 天寿山,感恩殿偏殿之中。 申时行刚刚放下信笺,正要好好思索一番,忽听得外头的随行管家来报,说司礼监张秉笔前来拜访,问老爷见是不见。 此刻的大明,“张秉笔”只有一人,便是与他同来天寿山堪覆皇帝寿宫的张诚。 申时行心中一动,问道:“定国公可曾同来?” “回老爷,不曾。” 申时行微微点头,道:“请张秉笔进来吧……不要太张扬。”后面这句话显然是吩咐管家的,管家应声去了。 不过等张诚一来,申时行才发现自己刚才的交待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张诚丝毫没有要掩人耳目的意思,穿着一身内宦制式的大红纻丝飞鱼服,大摇大摆地就进来了。 申时行见他这般行事,心中难免有些不屑,不过却并无半分显露在脸上,反而起身向前迎了两步。 好在张诚总算还记得面前这位乃是当朝首辅,主动拱手道:“元辅也没午休?” 申时行随意回礼,微微一笑:“初担大任,唯恐辅政有失,哪有空午休?” 张诚笑道:“元辅辛劳,皇上和咱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申时行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摆手请张诚坐下。他心中则暗暗冷笑:凭你也配和皇上连着念?你看在眼里?你看在眼里有什么用啊? 张诚倒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他是皇帝的近侍,这就意味着他随时可以向皇帝吹耳边风,这种能力本身就足以让外廷任何人不敢小瞧了他。 不过张诚却忘记了眼前这位申先生的特殊性,申先生不仅是朱翊钧还在做太子时的“班主任”,还是当朝首辅。按照大明的传统,即便再如何厉害的内宦,也不能阻止他申先生的声音传进皇帝的耳朵,想要靠蒙蔽皇帝来陷害首辅,那还是很困难的。 正因如此,申时行并不觉得张诚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对于张诚这种大大咧咧更是心中哂然。只是申先生毕竟是心学大佬,讲究一个气度雍然,纵然心中一百万个看不起,通常也不会直接表现在脸上罢了。 “秉笔此来,不知有何见教?可是为了陛下寿宫之事?”申时行的管家以最合适的时机送上了香茗,申时行也恰如其分地问道。 张诚立刻摆了摆手:“寿宫能有什么事?那么多高人查勘了好几年才选定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事?况且这要是真有事……呵呵,咱家难道还能看出什么名堂来不成?咱家也就是跟着元辅走一遭罢了。” 申时行暗道: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那秉笔此来……”申时行故作疑惑地问道。 张诚一指申时行身旁的书案,道:“元辅手边的这封信里头,想必说的也是平台召对的事,对么?” 申时行微微一笑:“朝中有事,总免不得有人要知会本阁部一声。” 张诚呵呵一声轻笑,道:“不愧是元辅老大人,这话说得真是举重若轻——您老就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么?” 申时行一脸诧异:“哦,是么?倒要请教秉笔,此事何以蹊跷?” 张诚竟然没听出申时行是在套他的话,闻言还以为申时行这位昔时状元读书读傻了,连这点问题都看不出来,不由有些洋洋得意,道:“元辅应当知晓,这平台召对说穿了,几乎都是让封疆边臣去回答皇爷的问题……可是,这高求真却不是封疆,他是兵部堂上官啊!” 申时行呵呵一笑,点头道:“高宫保如今虽是少司马,但一两个月前,他不也是封疆么?封疆知道的事,他也同样知道。更何况皇上既然宣他进行平台召对,十之八九是为了知悉辽东的情况。眼下周延津(周咏,开封府延津县人)、李大城(李松,霸州大城县人)俱不在京,皇上向高宫保咨政理所当然,有何蹊跷?” 张诚终于觉得不对了,皱眉道:“看来元辅对咱家不甚放心,不肯实言相告呀……”他皱了皱眉,摇头道:“元辅大可不必如此,咱家与元辅所求虽未必一致,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咱们的路上都有拦路之人。” 申时行哈哈一笑:“秉笔此言,本阁部却有些不明白,还请秉笔明言,如何?” 张诚撇撇嘴,微微挑眉:“元辅,咱家确实不怕明言相告:拦在咱家路上的人虽非高宫保本人,但若没有他在,那些拦路之人在咱家眼里,却也不过尔尔。而对于申先生您,虽然看似已经问鼎人臣之巅,但您不妨扪心自问一下,眼下的局面……您真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志豪情么?” 他说到此处,哂然一笑:“元辅,咱家就问两句话:如今您在内阁之中,可还有哪怕一位臂助?如今您在内廷之中,可还有哪怕一位臂助?” 申时行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沉吟道:“所以秉笔此来,是想寻求盟友?” 张诚笑道:“元辅难道不需要一位内廷之中的盟友?” 申时行的笑容有些清冷,淡淡地道:“前番张鲸也曾经用这个说辞与我丙仲兄合作,不过他的结局如何,秉笔应该很清楚。” “咱家当然清楚,简直太清楚了。”张诚轻哼一声,摇头道:“张鲸这厮之所以不成器,不是因为他选的盟友不对,而是他找的帮手不对。” 盟友和帮手? 申时行暗暗品味这两个词的含义。 不过张诚看来的确很“诚”,他根本不需要申时行自己品鉴,而是直截了当给了结论:“他找余阁老虽然不如直接找申先生您,但总归还是没错的,错的是他同时又找了刘守有那厮。申先生,您可知道他这错,是错在哪里么?” 申时行蹙眉道:“倒要请秉笔指教一二。” 张诚嘿嘿一笑,摇头道:“张鲸以为刘守有掌握着锦衣卫,就能暗地里去查高宫保的黑料,但他却不知道皇爷对高宫保的信任有多彻底。咱家这么说吧,在皇爷心里,就算满朝文武都负了他,高宫保也必不负他!” 申时行悚然动容。 张诚却似乎还不过瘾,依然继续道:“刘守有当时找到了高宫保在安南的一些布置,然后拿去在皇爷面前危言耸听——申先生是没看见皇爷当时的表情,咱家倒是碰巧,当时正侍候皇爷——皇爷当时一脸嫌弃,只叫刘守有下去了。但刘守有走后,皇爷却看着他的背影说了两个字:‘蠢材’。” 申时行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唉……”张诚一脸唏嘘,又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地摇了摇头:“刘守有得到的这个评价,咱家觉得真是恰如其分。” 申时行却还真没想明白这怎么就恰如其分了,皱眉道:“何以见得?” 张诚哼哼笑了笑,道:“元辅有所不知,高宫保在皇爷面前从来不说谎话。” 申时行眉头皱得更深了:“此乃人臣本分。” “本分么?”张诚哈哈一笑:“有几个人臣做得到这般本分?” 申时行的面色更加难看起来,但却不再搭腔。 张诚则摆手道:“不过咱家还没说完——高宫保虽然从不在皇爷面前说谎,但就咱家多年来的观察,却发现他虽然不说谎,但有很多时候却也不会把话说完。” 申时行心中暗道:这不也是废话?谁敢把所有的话都对皇上明言?避重就轻乃是人之常情,高务实是如此,其他人难道不是如此?就算我申汝默,难道就敢真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谁知道张诚居然还没说完,申时行只听得他又继续道:“而且高宫保做事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地方,那就是不管什么事,他总能找到一个特别符合皇爷心思的道理来说服皇爷支持他,而不是拿大道理去逼着皇爷认同他的做法——申先生,您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么?” 申时行倒是能理解这差别,只是不知为何,他忽然就觉得很生气,忍不住冒出一句话来:“此乃佞臣所为!” 这话就有些让张诚不喜了,因为他其实觉得高务实这一手很精妙,简直与他们做内宦的前辈高人们暗中掌握皇帝一般,不动声色就让皇帝接受自己的意见,而不是像那些自以为是的文臣士大夫一样,整天摆大道理,拿孔子去压皇帝。 换了你是皇帝,你也不喜欢这种人不是?谁脑子抽风了就喜欢整天被人教训?连寻常百姓、凡夫俗子们都不乐意,何况是皇帝! 但张诚现在也同样不是来和申时行谈学论道的,因此他把这点不喜抛开,将话题转了回去:“佞臣不佞臣,咱家说了也不算,就不提这个了。总之高宫保这套手段用下来,再加上他和皇爷又是一块长大的发小……刘守有找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瞧!咱家就明说了吧,刘守有想在这种事情上动摇高宫保在皇爷心目中的地位,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申时行眯起眼睛:“那在秉笔看来,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动摇高宫保的圣眷呢?” “元辅这一句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张诚哈哈笑了起来:“不过咱家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关于高宫保圣眷的来源。” “哦?”申时行微微拱手:“请教。” “天子发小、文正之侄、六首状元……这些天下人尽皆知优势的咱家就不说了。”张诚忽然伸出一指,正色道:“高宫保得以圣眷不衰的真正根源只在于一句话:他总能给皇上解决麻烦。” 申时行一听,也不由得正色起来。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张诚又道:“而且元辅你看,高宫保给皇上解决麻烦这个问题,他还不是非要等着麻烦已经出现再去解决,有时候甚至是麻烦还没出现,或者是本来这麻烦还被掩盖着的时候,他都有可能主动去把麻烦找出来,然后解决掉!” 申时行思索着问道:“譬如说?” “譬如说安南!”张诚一本正经地道:“咱家记得他在广西的时候,那会儿朝廷早就没人关心安南那点事儿了,可是高宫保呢?他当时不过是广西巡按,按理说安南的事情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却偏偏主动插手了——您说,他是为什么?” 申时行还没说话,张诚就先补充道:“这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像没事找事,但……呵呵,能把事情找出来不算什么,找出来之后还能干净利落地解决掉,那就厉害了,由不得皇爷不开心。” “就说安南那件事,宣庙时早就把事情摁了下来,大家本来都已经习惯了,可是偶尔想起,还是会觉得遗憾——于是高宫保站出来了,他不仅站出来了,还在不动用朝廷一兵一卒,不费朝廷一文半两的情况下把事情解决了! 您说说,这种情况下他在安南留着一些后手,皇爷会说什么吗?不会,因为这安南对皇爷而言,它就是路上捡回来的!在皇爷心里,所谓收复安南,最大的好处不是安南能给朝廷带来什么收益,而是在不亏钱的情况下心情痛快了——祖宗所弃,今日被朕收回!您想想,皇爷当时对高宫保的观感该是怎样的?” 申时行面沉如水却若有所思。 张诚又道:“接下来呢,高宫保刚刚回京,马上又去了土默特——这事也不必细说了,当年高文正公开了个好头,高宫保给他来了个圆满。这蒙古之患,害了大明两百多年,而他们伯侄二人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居然就这么解决掉了,甚至还给了皇爷彻底解决蒙古人的希望!元辅,您可以想象皇爷在漠南之战后对高宫保的信任有多牢固了吧?” 申时行阴沉着脸道:“我看,这也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道是‘国虽大,好战必亡’,似他这般……” “诶诶,元辅,现在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张诚摆手道:“咱们眼下要关注的不是这些道理,而是怎么断了高宫保的圣眷!现在咱们知道他的圣眷是如何维系的了,难道不该从这点事上面想法子?” 申时行皱眉道:“这怎么想法子?他怂恿皇上打蒙古人,本阁部难道还能说蒙古是我大明友邦,不宜加诸于刀兵?笑话,元廷是我大明世仇,元廷不灭,明恨不止!” 嗯……这话高务实可能不同意。当然,那无所谓,至少此时的明人基本都是这么想,谁也不会料到晚明时大明居然收买了林丹汗去和女真鞑子打仗,世仇竟然也能变成盟友。 张诚笑道:“他怂恿皇爷去打元廷,这个肯定拦不住,毕竟皇爷也想打啊。但是呢,咱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想法子。” “哦?哪个角度?”申时行问道。 张诚笑得越开心了,挑眉道:“他想打就让他去打,只要咱们能让他败掉这一仗,那就行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单骑照碧心”、“秦朝小驻”、“云天维2008”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55章 惊天大发现! “他想打就让他去打,只要咱们能让他败掉这一仗,那就行了。” 申时行忽然发现,这些个阉人虽然只是在内书房读了几年书,论学问还不知道比不比得上一个寻常生员,但他们好像都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就是很能钻研“圣眷”这个极其特殊的难题。 高务实的圣眷之隆举世无双,这一点是心学派内部所公认的。如果要类比一下,与世庙中后期的严嵩、穆庙时的高拱都完全可以分庭抗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大明的体制下,有这样一个人来做对手,实在是一件很叫人坐蜡的事,几乎根本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 心学派内部不是没有分析过怎么针对高务实,恰恰相反,他们分析得已经足够多了,但结论却很让人唏嘘——没法啊! 这人应该不贪财,因为他已经富甲天下了,甚至还动不动就扮演一下散财童子甚至财神爷,想要从钱财方面找他的茬,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完全是白日做梦。 这人似乎也不好色,虽然外界有人故意把白玉楼宣扬成酒池肉林,将高务实比作西晋时的石崇,但有一件事是人尽皆知的:高务实迄今也仅止一妻,连妾侍都没有收过一个。这就让那些传闻根本难以深入人心。 至于说不收妾侍也可以用丫鬟代替……道理是这个道理,理论上的确如此,但其实还是有差别的。至少在大明朝来说,睡了丫鬟(有奴契那种)虽然不犯法,然而通常都会顺势纳为妾侍,不收反而极其少见。 而且要说这个问题的话,看高务实两次外任时所带的人就知道,他身边带的家丁倒是很多,侍女却总是很少,任谁知道了都只会认为是带着几个打理起居的侍女,根本扯不到好色上去。 前次刘守有不知怎的,居然突发奇想,想要证明高务实和永宁公主之间有私情,其实申时行内心里一直都不相信这事。 要说永宁公主可能会倾心于她少女时代就已经名满天下的高龙文,申时行倒还可以理解。毕竟公主归根结底,也只是个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少女,平时也根本见不到除了皇帝和潞王之外的其他年轻男子,偶尔见过一次高龙文就自以为见到了一生所爱,那也不足为奇。 申时行觉得,就算换了另一个文名鼎盛而且相貌堂堂的男子,公主多半也是这个态度。 只不过当时申时行虽然不信,但余有丁认为这也算是一个可以打击高务实的地方,成了那是最好,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妨一试。 谁知道最后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还把张鲸和刘守有都给搭了进去,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过这次惨败也让申时行对高务实的态度更加谨慎起来,他甚至当时还冒出过一个很有些消极的想法。 高务实毕竟还年轻得很,虽说现在圣眷极隆,晋升极快,但只要内阁方面不出大的变动,他想要入阁还是很难的——这地方可是很讲究论资排辈的,你高务实再如何了得,也改变不了你出身于万历八年庚辰金榜的事实,在朝廷高官里头,横看竖看都是小字辈。 正常来讲,哪怕高务实推动“东制”计划完美成功,应该也就是一个尚书到顶了,至于内阁……再过十年他都不知道够不够辈分。 当然,这里的大前提是内阁不能出大事,尤其是他申时行本人不能出大事——大明朝的首辅只勉强算是有个年龄限制,又没有任期限制。他申时行今年才四十九(虚岁),如果不出事的话,即便和郭朴一样老老实实坚持七十岁就致仕,那也还有三十一年可以干! 三十一年啊,都够培养至少两代后继者了。 暗地里说句诛心的话,皇帝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好说,毕竟大明朝的皇帝……呃,高寿的可不多。 本以为就只能靠着这个法子僵持住形势,却不料今天张诚这厮居然提出了另一种思路,一下子让申时行明白了高务实那无双圣眷的真正根源。 说的是啊!高务实的出身虽然好,履历虽然完美,但如果他仅止于此,了不起也就是被恩养起来,向世人展示皇帝陛下多么的仁恩浩荡,但重用肯定就不会了。 恩养而不重用,那对心学一派而言,也就没有了实际的威胁,这事就结了啊! 然而张诚却点穿了一件事,高务实之所以被皇帝倚为股肱,并不是因为出身,也不是因为“发小”,而是因为他是真正的能臣——冒头的麻烦我能解决,没冒头的麻烦我都能给你找出来解决。 在这个前提下,再加上他的出身和履历,那还能不重用?有他一人,皇帝几乎都可以万事不问、垂拱而治了啊!换了谁是皇帝,对这种既忠心又能干的臣子也都肯定要重用的啊。 不过,对于张诚和申时行而言,高务实要真是单靠无法解释的圣眷得宠,那其实才真的无解,反倒是“能臣”么…… 呵呵,能臣就是要不停地办事,每件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这样皇帝才会依赖他。一旦他开始办不好事,甚至把皇帝看得极重的事情给办砸了,那这圣眷可不就要崩塌? 当然,一件事办砸不见得高务实就会一蹶不振,但既然有一次失败,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于无数次。而皇帝的耐心总归是有限的,失败了几次之后,高务实在他心里的地位还能如过去一般吗?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尤其是对于一个还从来没有失败过的人而言,这头一次失败对他的打击也一定是最大的。而同时,他在皇帝心目中也会从一个百事可依的信臣,变成一个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普通臣子。 传奇之所以成为传奇,要历经无数次证明,但打破这种传奇却很容易,只要有一次失败就够了。 “仅有一败”和“战无不胜”,真正的差别可并不只是那区区一次失败。 那是“有”和“无”的巨大不同! 只不过,怎么才能让高务实失败呢? 申时行很隐蔽、很委婉地道:“高求真安南定北战无不胜,错非是年仅弱冠,只怕已是本朝文帅之首……张秉笔,要他失败可不容易。” 张诚撇撇嘴,哼了一声:“安南定北这个词,咱家耳朵都要听起茧子来了。元辅,咱家就纳了闷了,你说这两场仗哪一场他不是借着别人的力给自己立功啊?” 申时行愣了一愣,有些错愕地问道:“秉笔此言何解?” 张诚两手一摊:“您看啊,咱们先说安南之战,高党是怎么给他吹嘘的来着?哦,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也不费太仓粒米半文,就为我大明收复了安南——是这样吧?” 申时行点头道:“然也。” 张诚冷笑道:“那他高某人到底是撒豆成兵,还是一骑当千、只身平乱啊?” 申时行皱了皱眉,道:“只是说不劳烦朝廷,又没说不用兵了。” “着啊!”张诚一拍桌子:“他用的什么兵?元辅,你真相信他一个文臣的家丁比我朝廷那许多武臣的家丁还要能打?” 申时行迟疑道:“秉笔的意思是……” “原本咱家也没往这上头想,但这次皇爷给他赐婚的事却提醒了咱家。”张诚难得得凝重起来,朝申时行道:“元辅可还记得高务实的夫人——那安南副都统使黄芷汀?” 申时行道:“大朝上见过一次,她怎么了?” “咱家不是说这个。”张诚摆了摆手:“咱家是说,您可还记得黄芷汀这次在缅甸的战绩?” “记得啊,泛海万里神兵天降,轻取勃固拓地千里,一战而败莽贼主力——秉笔说的可是这些?” “不错,就是这些。”张诚冷笑起来:“元辅再联系起安南一战想想看,那一次高务实取安南,这位黄副都统所部,可正是其麾下主力——谅山之战就是她的杰作。” 申时行忽然明白过来,无比惊讶地问道:“你是说……安南之战实际上是黄芷汀打的?” 这个说法太震撼了一些,申时行觉得自己实在难以接受。不过话说回来,按照张诚这个分析来看,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样子…… “咱家再问一句,高务实自己指挥过哪次大战?”张诚这时候又补充了一句,然后他轻哼一声,道:“咱家看过战报,每次轮到他高务实自己出马,对方要么是直接投降了,要么……打头阵的还是黄芷汀!元辅,您就不觉得这里头很有问题吗?” 申时行仔细想了想,发现张诚似乎还漏了一个叫岑凌的,不过那已经不是重点了,重点是张诚的这个结论,“高务实本人没有在安南之战中直接指挥过任何一场大战。” 这好像是个事实。 申时行不由得有些纠结起来,问道:“就算安南之战是黄芷汀打的,那漠南之战怎么说?” “啊哈?漠南之战?”张诚哈哈大笑:“元辅,您再想想,漠南之战的时候,高务实在哪?” 申时行不由得一愣。 张诚冷笑道:“他除开修了个城之外,自己几乎就没上过前线!打仗的都是谁啊?是把汉那吉和三娘子他们的土默特精骑,尤其是那个什么恰台吉,那才是真正打仗的人!咱们大明这边也有,比如戚继光和李成梁父子,甚至还包括张……张什么来着,反正就是那对父子——这些人才是打仗的!高务实做了什么?” 这番话,申时行心里其实是不敢苟同的。 他自己作为一个文臣领袖,就觉得不能因为高务实没有直接上阵就说他没做事。要不是高务实说服了把汉那吉、钟金哈屯以及恰台吉,并把他们联合起来,土默特铁骑再厉害也和大明没关系啊! 再说居中指挥宣大、山西、蓟镇、辽东等各镇,这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干得了的。 至于说高务实没有冲杀在第一线,那也很正常啊!大明朝这么多文帅,谁还亲自去操刀子宰人了?昔日王文成公平定宁王之乱,也没有自己跑去拖刀砍人不是? 不过,申时行也承认一点,张诚至少发现了一件事:高务实好像真的没有直接指挥过哪怕一次作战。 这是他的弱点吗? 可能是,至少值得怀疑。 然而申时行再仔细想了想,又有疑问了,他问道:“就算安南定北两战不是他自己指挥作战,而主要是靠麾下将领得力,各自发挥出了应有的战力,可是……辽南之战呢?” 张诚嘿嘿一笑,道:“辽南之战?呵呵,元辅再回忆一下,有哪位名将——不对,是名帅——在辽南之战爆发前被他召去了辽东,并且就和他在一块儿?” 嗯?还有这种事? 申时行愣了一愣,搜肠刮肚仔细想了又想,忽然睁大眼睛:“马兰溪!” “不错!正是马芳!”张诚对自己的发现得意洋洋,道:“马芳勇冠三军,当年甚至打得军力极盛时期的俺答都退避三舍,这是什么样的本事?元辅你对比看看,把汉那吉是俺答的孙子,恰台吉是俺答手下的将领,三娘子更是俺答的哈屯——俺答是不是最厉害的那个?” 呃,你这个对比好像有问题啊? 但张诚兴致正高,没在意申时行愣着不说话,他继续道:“这三个人联手,把图们和辛爱给打败了,马芳却比俺答还要厉害,那岂不是说马芳也肯定能力压图们?这不就结了么!高务实把马芳找了过去,这场仗只要听马芳的,闭着眼睛乱打他也输不了啊!” 申时行有些被搞迷糊了,这话好像有问题,但好像也有点道理……不过他和高务实一般,作为一个文臣,他还是觉得高务实应该多少是起了些作用的。 这以上种种,都说明高务实最起码也是会用人啊!会用人,难道就不是一种本事吗?这是很大的本事好吗! 当然了,张诚的话也不是完全无的放矢,申时行现在也觉得高务实的所谓战无不胜,可能真的有水分。 换句话说,倘若高务实手底下没了这些极能打仗的将领,他自己亲自指挥的话,只怕……嘿嘿,只怕结局难料啊! 这倒可以想想办法……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141205205311512”、“波密万岁”、“沈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56章 戚继光进京 张诚和申时行商议的内容,高务实毫不知情,直到申时行一行人回京,双方都没有任何实际性的举措,确切的说他们连交流都没有。 申时行历来是一个极其沉得住气的人,他作为高务实名义上的“座师”,这么多年来看多了高务实不动声色除掉对手的戏码,自然深知高务实的厉害,要对这样的人下黑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初余有丁暗中插手张鲸与刘守有针对高务实的计划,以堂堂阁老之尊都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件事给了申时行足够的警醒,所以不到万事俱备,他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再说,这样一个计划,不知道有多少前期工作要暗暗进行,现在离时机成熟还远得很呢,有什么着急的?按部就班一处处打下埋伏才是正理。 况且,要让计划中的那场仗打败虽然容易,但这里头也是有好几个难点的,必须全部解决了才能行动。 比如说,这场仗一定要让高务实亲自指挥,或者说至少要让他亲自挂帅,否则就算最后真的打败了,可那主要责任也不归他啊!这就得提前确定办法,到时候要能确保一定会由高务实亲自去领兵。 又比如说,怎么把这场败仗“利益最大化”——之前已经分析过,高务实本人就算吃了个大败仗,也未必会一蹶不振。更大的可能性是皇帝会念旧,届时给他个不轻不重的处罚就过去了,多半还会让他“策励供职”。 皇帝的这种处置,对于大勋贵、大宠臣而言实在是经常出现的结局,高务实有足够的资格享受这个待遇。所以这一波预想中的失败,只是打破了高务实战无不胜的神话,让他在皇帝心目中不可替代的地位出现动摇,但肯定罪不至死,甚至连东山再起都谈不上,只是反省一下就完事了。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为心学一派谋利呢?这就需要他申时行这位首辅好好策划周详,到实学派因为高务实之败而阵脚大乱时,他这边再突然出手,为心学派获取最大的利益。 这显然都是很不简单的事,每一件都是计中计,又由计中计组成连环计。他作为总设计者,自然要仔细一些,不仅不能盲动,甚至还要在不走漏风声的前提下完成布局。 申时行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没有在内阁问起前几日“平台召对”的事,高务实也就慢慢放心下来。他暗地里估计,可能是因为大舅的离任比较突然,申时行属于匆忙接任,可能也没做好全面冲突的准备。而以申时行的性子来说,既然胜负难料,那肯定就要拖延下去,慢慢累积获胜的几率。 高务实的这个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申时行确实不打无准备之仗,这从之前他没有亲自插手张鲸、刘守有的计划,而是让余有丁暗中操弄就可以看得出来。 当然,这也符合申时行在原历史中的表现。在各类史书——无分正史野史——几乎都一致认为申时行首鼠两端、八面玲珑。连跟他关系不错的王世贞,在《首辅传》里也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称他“富有积蓄,不近悬崖,不树异帜”。 不近悬崖,这个说法是很微妙的。 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在传统儒家思想中,“不近悬崖”看起来是一个非常褒义的词汇。然而王世贞毕竟是后七子之首,独领文坛风骚二十年的大牛,他的用词显然有深意。 深意在哪? 在于君子虽然不立危墙之下,但那只是君子平时的存身之道,实际上君子也应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往直前。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君子究竟什么时候该“不近悬崖”,又什么时候该“虽千万人吾往矣”。 什么时候呢?义之所在。 倘若只是寻常时候,那当然该“不近悬崖”,但如果是义之所在,君子就应该“虽千万人吾往矣”了。 可是,王世贞绝口不提申时行有过如此“豁得出去”的时候。所以换句话说,王世贞其实是暗暗点明了申时行并无过人的勇气这个巨大的缺点。 之所以只好暗暗点明,无非是因为双方关系还不错,不好明言罢了。 因为这些原历史中的记载和分析,高务实并没有太在意申时行的“无动于衷”,只以为申时行不想这么快激化矛盾而已。 高务实觉得申时行这样虽然不是最好,但也还算不错。只要他不选择改弦易辙,把之前实学派所推动的改革取消,开历史的倒车,那么他还是可以容忍这位申元辅的存在的。 反正他一贯的态度都是明确的:只要你不惹我,不阻拦我改革,那么基本上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忍一忍。 笑话,那些勋贵他都能忍,甚至还能想法子把他们拉去一条适合他们“改邪归正”的正道,那么其他人他又有什么忍不了的。前提就那两个:别来惹我,别拦我路。 所以,申时行不动,他也就懒得去管。他近来一直忙着禁卫军的组建工作,戚继光虽然人还没到,但一直在和他书信交流。双方把编练禁卫军的一些构想和注意事项都在书信中交换了意见,基本上算是达成了一致,现在就等戚继光和杨四畏妥善交接完毕,前来赴任了。 哦,当然,戚继光还得亲自招兵,而且这次不能去义乌了,得在北地招兵——禁卫军虽然名义上来说是允许全国招兵的,但从安家容易、指挥方便等角度而言,还是在京畿附近,或者最多不超过北直隶为宜。 又过了十来天,戚继光终于来了。 戚继光此来,可真算是不容易。四千戚家军先是直接分出三千来交给戚金,让他带去辽东履新,然后自己只带了一千人来京,还老远就主动停了下来,上报给兵部“请示行止”。 这件事很有意思。 高务实在京师的武装家丁虽然经过他“努力控制”,但也一直高达三千之多,而朝廷对此的态度是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这么多年下来,连屁事也爱管上一管的言官们,都没有就此表示过反对,更别说弹劾了。 可是到了戚继光,他只带了一千兵马过来,队伍还远在顺义就果断止步,正儿八经地向兵部“请示行止”——也就是“请问兵部,我现在能来京么?” 文臣武将的差别待遇,在这件事里显露无疑。 高务实光在京师就有三千武装家丁,其他各类家丁、仆佣、雇员等等,加起来至少有好几万青壮。如果范围扩大一些,比如说把京华最重要的“重工业基地”开平算进去,那他高某人只要一声令下,说不定明天就能拉出五万大军来。 然而朝廷对他的力量完全视而不见、恍如未闻。 可一到了戚继光,哪怕他只是带了区区一千戚家军,既无后援也无根基,却依然不敢不停下来请示明白,否则的话,估计打死他都不敢再前进半步了。 除了原本就负责镇守燕京的靖难系勋贵之外,其他任何武将到了京师都是一样的待遇,没有谁敢带超过五百家丁进京的。当年刘显带着刘綎来京师“活动”的时候,之所以手边只有那么点人,不是因为他家丁真的那么少,而是因为就算他有,也不敢带来京师。 你是来“活动活动”,还是想来搞兵谏啊? 戚继光虽然是朝廷极倚仗的边镇大将,在这个问题上也一样受到密切关注,他自己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才有这样的举动。 还别说,朝廷还真有一大帮人对此很是敏感,纷纷表示戚继光本人来上任不要紧,但他不应该带兵前来,理由是“祖制如此”。更让高务实无语的是,这些人还多以中立派官员为主。 反倒是以申时行为首的心学派,在这时候表现得相对克制一些,他们之中有好些人都上疏表示戚继光可以带“五百人”入京。 至于实学派就不说了,在高务实的影响下,他们现在只希望戚继光赶紧来上任,赶紧把禁卫军的架子搭起来,其他的事都是小事。一千戚家军就一千戚家军,你戚家军再能打,这一千人还能威胁京师不成?更何况戚继光又没疯,他难道会拿这一千人造反? 皇帝好像之前没考虑过这个情况,面对众臣的各种说法,他一时也有点拿不定主意。 朱翊钧心里是不认为戚继光带一千人来有什么威胁的,但反对派的意见也没问题,这一类的祖制还是要维护,因为它的出发点本身就是维护朝廷的稳定。 最后戚继光又硬生生被卡在顺义县进退不得整整三天,高务实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上疏请命——他亲自去一趟顺义,“率领”戚家军过来,进驻刚刚修好一批临时兵营房的京北大营。 言下之意就是戚家军不进京师,直接住进京北大营。这总不违反祖制了吧? 朱翊钧一看高务实的上疏,立刻松了口气。文臣带来的和武将带来的,这在性质上就变了——别看戚家军还是戚家军,尤其是戚继光本人就在其中的情况下,高务实去不去其实没多大差别,实际上这里头的差别大了去了。 名义上的不同,就是会导致不同的结果。 在朝中官员们看来,高务实以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的身份去领戚家军过来,这就完全没有问题了。他不仅是“正管”,而且军功赫赫,京师官员们天真的认为高务实只要去了,这支戚家军就稳了。 真是迷之自信,高务实自己都没有这么膨胀。戚继光本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哪个文官能越过他之后,还能指挥得动戚家军。道理明摆着,你越过刘綎也同样指挥不动降倭夷丁啊! 随任家丁,这是说着玩的吗?要是那么简单,后来崇祯为什么只能无限包容吴三桂、左良玉等人的? 家丁只认自家主人,他管你皇帝不皇帝,皇帝管他吃饭? 高务实的奏疏得到了最快速度的朱批,朱翊钧在朱批中甚至还说了一句“卿既协理戎政,京畿军务自然便宜行事。戚继光随任家丁亦因禁卫军编练而来,一并由戎政督制。” 争论由此告一段落,高务实不多耽搁,带上两百家丁就赶去了顺义县接人。 他赶到戚继光在顺义县的军营时,得到消息的戚继光早已下令全军列队相迎了,他本人站在队伍的最前头。 高务实知道戚继光不会因为被晾了几天就生气,但戚家军内部会不会有所不满,这个却不好断定。因此他一见着戚继光就开起了玩笑,大声道:“戚少保别来无恙?本部堂今日可是来界迎戚少保你了。” 戚继光倒没料到高务实会用这么一个开场白,大吃一惊之下连忙上前几步,大声道:“沐恩门下走狗小的戚某拜见少司马,请恕小的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跪了下来,只不过却被抢先跳下马来的高务实给伸手扶住了。 “戚少保这是作甚,莫要折煞了学生,快快免礼吧。”然后又对着戚继光身后那些随他一起下跪的戚家军官兵道:“诸位将士也是一样,都免礼,请起吧。” 加话虽如此,戚家军官兵们仍然是先看见戚继光起身之后,这才跟着起身。 “界迎”自然是高务实的客套话,他和戚继光入内先交流一下进京的程序,同时让戚继光下令戚家军准备开拔。 不片刻,戚家军就动了,而戚继光还真把指挥权全交给了高务实,由他领兵前行,自己则骑马跟在高务实身边。 路上高务实也没闲着,一边带队向京北大营进发,一边问戚继光:“南塘公,这到任的事现在算是解决了,不过我之前在信里问的那件事……” “少司马是问选定在何处招兵的事吗?”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没错,这应该是当前最要紧的事了。” 戚继光答道:“禁卫军分马、步、炮、工等各军种,目前我打算马军在霸州招募,步军、工兵等在沧州招募,惟独炮军暂时还没有确定。”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80805165523268”、“书友110818200227669”、“周衍yy”、“胖得飞不动”、“系统崩溃”、书友“20190223180428135”、“曹面子”、“丕平献土”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57章 暹罗反了 京北大营的规划很大,但目前还只修成了很小的一片区域,不过有赖于京华基建的强大,戚继光的“禁卫军司令部”在紧赶慢赶之下,总算是已经基本完成了主体建筑部分,只差庭院的精装修了。 司令部的主楼采取了独一无二的中西混合式建筑,以西式的楼宇建造之法建成了三层石砖混凝土主楼,但却加上了中式的飞檐斗拱。 高务实亲笔手书“精忠楼”三字,取岳武穆“精忠报国”之意,天下别无分号。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精忠楼里所用的木器如椅案屏风等物,皆是南洋所产的名贵木料所制,名义上是由安南副都统使黄芷汀代表安南都统使司捐赠。 这些东西在京师可不便宜,按市价来说得要两万多两银子。为此黄芷汀还被皇帝下旨褒奖了一番,赏了她一件大红纻丝飞鱼袍——高务实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穿。 此刻,在精忠楼里,高务实和戚继光正就募兵事宜进行商议。沧州这个地方属于河间府,河间府的经济情况不算糟,但具体在沧州,眼下却并不富裕,符合高务实“精兵出于贫地”的一贯想法。 而且此地紧邻山东,由于黄泛而导致的乱民一直挺多,治安状况至少在北直隶来说肯定是最差的,戚继光如果在沧州大肆招兵,反倒有助于扭转当地治安状况。 至于在霸州招募马军,那可真是瞎子都看得明白的事。正德朝的刘六刘七起义就是在霸州爆发,其军辗转南北好几个省,朝廷花了几年才平定下去——要知道正德朝时由于紧挨着弘治中兴的缘故,国力可还是比较不错的,由此可见霸州马匪之强大,民风之勇烈。 前些年由于京华联合各地官府(官府出钱,京华护卫队实际上做雇佣兵)的打击,霸州马匪们的“事业”转入低谷。很多人想着“改行”,但苦于除了一身马术和勇力,又没有什么别的谋身之道,正是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的时候,所以现在去霸州招募马军,倒也正得其时。 戚继光的麻烦在于炮军,他和高务实主要也是商议这个问题。 大明朝原先的炮兵虽然人数倒也不算少,但说实话真的非常业余,打起仗来基本上就是“放炮听响”的水平,准头这种东西……看运气。 这种情况别说高务实这个强调火力制敌的人不能忍,就算戚继光也忍不了。但戚继光也深知培养炮兵的困难,尤其是他知道高务实这些年对火器的投入很大,火枪火炮的更新换代也很快,专业化程度已经越来越高了。 这种时候禁卫军如果不能快速建成一支专业炮兵,那肯定没法让高宫保满意。 然而越来越专业的炮兵,就不是以前那样是个人都都可以去操弄的了。在京华将专业望山(瞄准器)用于火炮之后,火炮的观瞄、操控变得越来越难,纯文盲士兵已经不太适合**手了。 这就有麻烦了,因为大明朝的情况他俩都很明白,去当兵的人基本上都不可能是读过书的,读过书的人除非是家里犯事被充军,否则也绝不可能去当兵。 两个人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南塘公,你看能不能这样考虑一下:操炮这件事本身也是有分工的,其中最有难度的是主炮手,因为他要负责观瞄和调准,其他人则多半负责一些卖力的任务,如清洁炮管、装填火药弹丸等等。” 高务实稍稍一顿:“那么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暂时只重点培养一下主炮手,比方说给他们开个培训班什么的,而其他炮组成员就先将就着用,反正那些工作也未必需要识字、计算等能力……” 戚继光道:“分工问题,末将倒也曾考虑过,只是少司马所言培训一事……究竟是要怎样操办?” 高务实才想起戚继光可能不太清楚这个词,便道:“培训就是把这些人集中起来教导,教会他们需要掌握的知识,如一些基本的识字,还有计算等等,总之就是培养他们的专业技能。”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戚继光立刻就明白了,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但这炮术……找谁来教?” 高务实也迟疑了一下,他倒不是没人可以去教,京华护卫队现在完全可以抽调出足够的人手去教禁卫军炮术,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就有点……不方便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我看要不这样,让京华火炮厂派人去教——火炮制造商不仅有最专业的大匠,当然也有专业的试炮手,他们去教‘用户’如何使用他们的产品,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个想法在后世其实很常见,但放在现在的大明朝来说,就很有“创意”了。 戚继光眼前一亮,赞道:“好主意,不愧是少司马,这法子倒是两全其美!”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戚继光一眼就看穿了这其中的把戏——京华火炮厂再强大,也不可能派出那么多试炮手去教一支六万人的大军,这里头肯定是要玩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 也就是说,京华说是说派了火炮厂的人去教禁卫军,实际上这些人还是从京华护卫队出来的,只是换了个名义罢了。 但是,名义有时候就是这么重要,名义对了,可以避免很多的麻烦,带来很多的便捷。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戚继光也立刻把话题跳了过去,说道:“既然如此,那这炮兵尤其是炮手的来源倒是不必限定于某地了,只要不是城中泼皮游侠,便都可以一用。只是……末将以为,既然要学许多东西,那最好年纪不要太大。” “这是自然。”高务实点头道:“我看最好不超过弱冠之年,如果身子骨长开得早,再小一些更好。” 戚继光诧异道:“为何要弱冠之年?末将的本意是就找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既听得懂道理,又学得最快。” 高务实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古人”因为生活压力大,相对都比较早熟,弱冠之年在戚继光看来明显是太大了,十五六岁才是刚刚好。 从谏如流的高宫保点了点头,道:“也是,还是再小一点更好,那就按南塘公所说的办吧,具体的操办还要请南塘公多多费心了。” 戚继光微微低头致意,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岂敢言及费心。”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有件事可能要先向少司马询问明白。” 高务实点点头:“南塘公请说。” “京华火炮厂派员为教习,这笔开支可在禁卫军的支出里头?”戚继光看来也知道禁卫军现在是专款专用,有没有预算得问清楚了,要不然到时候账对不上号就麻烦大了。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摇头道:“这笔钱别从禁卫军出了,禁卫军要集中财力办正事。” “那这……” “从购炮银里出——也就是说,炮价会提高一些,但派员的费用就归京华自己出了。” 戚继光呆了一呆,露出玩味的笑容来:“还是少司马会计算。” 高务实摆摆手:“不是我要计算,只是避免一些麻烦。” 其实戚继光也知道高务实这么做不是为了赚钱,他多半还会亏一点,只不过他的思路是真的“灵活”。 这里头的关键在于,禁卫军的专款里头没有包括军备,军备是兵部统一负责的。而兵部给天下军队分拨装备的时候肯定会优先供给京营——哪怕是以前那个稀烂的京营,得到的装备都是最好、最快的。 现在高务实亲自管着禁卫军,他的上司梁本兵也好,吴阁老也罢,都是实学派的大佬,不可能卡他这一手。 于是把派员的教习费用从禁卫军转到武备费用上去之后,禁卫军的专款就节省下来了。 两人接下来又就具体的项目又谈了许久,诸如计算一下一共需要多少炮手,相应的需要多少炮术教习等等,都商议了个明白。 等事情基本谈妥,高务实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便和戚继光告辞,回兵部点卯下班。 从兵部出来,因为还在蜜月之中,自然早早地又往白玉楼赶。等到了白玉楼,他还没进主楼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黄芷汀从安南带来的侍女下人们好像在收拾行装? 他有些莫名其妙地进了楼,回到自己的主房,打开门便看见黄芷汀怔怔地坐在窗边。 “怎么了芷汀,她们收拾东西是要做什么?”高务实走近过去问道。 黄芷汀转过头,站起来走到高务实跟前轻轻抓住他的手,苦笑道:“之前来京来得太急了些,看来有些扫尾的事没做好,现在怕是要回去了。” 高务实眉头大皱:“什么意思?” 黄芷汀叹了口气,拉着高务实去一边的西式沙发上坐下,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高务实摇头道:“你先说,生不生气不是提前说了就一定能保证的。” 黄芷汀微微撅起嘴,但还是开口道:“暹罗出乱子了……麻烦可能还不小。高陌刚刚送来的消息,说暹罗三地出现叛军。眼下阮潢手头的实力有限,加强给他的警备军又还没有到位,他现在困守大城,不知道该先平哪一路。甚至他还担心大城与三路叛军可能都是有私下联系的,他一旦出去平叛,没准连大城都要反了,那麻烦就更大了。” 高务实听得皱起眉头,但还真谈不上生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情况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暹罗王虽然没有什么胆量,但那是在没有受到严重刺激的情况下,人一旦被刺激狠了,做出什么事就很难讲。 当初高务实拟定的暹罗计划本来就没有这么急,是阮潢到了暹罗之后发现了机会,于是改变了高务实稳扎稳打、暗中侵蚀的计划,变成了一口鲸吞。 鲸吞倒也成功了,但引出了另一个麻烦,就是纳黎萱对安南的质疑。本来这种时候如果高务实本人在南疆,他肯定有办法稳住纳黎萱,继续实行“缓缓图之”的计划,确保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迟虽然可能迟点,但一定能最后达成所愿。 然而当时高务实不在,阮潢的计划看起来也进展顺利,而黄芷汀又刚刚打下一场大胜仗,想着干脆毕其功于一役,直接把暹罗拿下得了。同时更巧的是刘馨也去了东吁城,二女不知为何,居然都想着去打这一仗。 于是,纳黎萱的确悲剧了,可暹罗内部隐患之激化,也就此埋下了伏笔。 倘若这时候黄芷汀不走,而是去坐镇暹罗,那估计暹罗人再如何愤怒都只能忍下来。毕竟东吁一战对于大明而言或许只是“云南边陲的一次正常胜利”,可对于南疆诸国而言,那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独镇南疆的金楼白象王率领缅军主力,居然被黄芷汀以其三成左右的弱势兵力一战全歼,这其中的震慑力用脚指头都可以想象。 可以说只要黄芷汀的帅旗还树立在暹罗的土地上,暹罗人别说吃熊心豹子胆,就算吃了大象胆,他们也不敢造次! 要知道,暹罗可是缅甸的手下败将,缅军都被打成傻狗了,他暹军上去有什么用?那不是白送吗? 可谁知道黄芷汀打完仗之后二话不说直接走了,她手下那支威震南疆的得胜之军,也大部分回了安南,剩下小部分留在了勃固。 这下子,悬在暹罗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不就没了?此时不造反,更待何时! 而阮潢传来的消息也值得考虑,他所部的兵马目前来看还真的不适合去平叛,尤其是当叛军有三路的情况下——本来出去平叛就有可能中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何况这“山”本身就很不稳妥。 黄芷汀和刘馨杀了纳黎萱,这可不是杀了什么阿猫阿狗。纳黎萱可是暹罗副王,是他们的王储! 暹罗王老年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精神崩溃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如果暗中支持叛军,那一点都不奇怪。这个时候阮潢选择留在大城,虽然咋一看是纵容了叛军,但其实也是逼不得已。 毕竟其他地方乱了还可以慢慢收复,如果大城有失,暹罗王脱离了掌控,那他只要一声令下,搞不好暹罗就满地狼烟了。 只是…… 高务实最烦的就是这件事来得真不是时候!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zhou4770”、“少陵居士”、“波密万岁”、“athu”、“年久失修nn”、“欢爱影响”、“龙.殇”、“nostalgist”、“hamw05”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明天六一儿童节了,祝各位大朋友、小朋友节日快乐!顺便,新的一个月了,保底月票什么的也可以清点清点……呃,我没有别的意思。 第1158章 镇暹罗 暹罗是高务实南洋计划中的中心之地,断然不容有失,这一点黄芷汀在嫁给了他之后已经非常清楚。正因如此,暹罗叛乱的消息一传来,她不等高务实回家就先命令侍女家仆们开始收拾行装。 她知道,这一趟只有她去最合适。 高务实虽然对暹罗此时生乱异常恼火,却也不得不认可黄芷汀的判断。他沉默下来想了好一会儿,发现实在没有更好的选项,也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这官做得反倒越来越像个桎梏了。” 黄芷汀柔声道:“无妨,你在京师好好做官,我记得你说过的理想,也相信你一定能达成所愿。至于我……我小时候学的就不是寻常妇人常学的那些,如今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高家夫人,若能为你看护好南疆的基业,倒也算是不负此生所长了。” 高务实笑了笑,抚摸着她的秀发道:“怎么忽然说这些?我家中倒也不缺浆衣做饭的‘寻常妇人’,正是你这样的,才是我心中所爱。” 黄芷汀心中暖暖的,面上也有些发红,但还是强行把话题转回了正事,问道:“这次去暹罗,夫君有何交待?” 高务实摇头道:“没有。” 黄芷汀微微一怔,下意识反问:“没有?” 高务实笑了一笑,点头道:“没有。我的计划都已经告诉过你,所以这次我打算把京华在整个南疆的力量,都交给你代我执掌,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什么要特别交待的了,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黄芷汀吃了一惊:“整个南疆?这合适吗?我怕……” “没有什么好怕的。”高务实打断她的话,摇头道:“南疆的摊子虽然不小,但京华本就是我的私产,你也就是它的女主人,你代我执掌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黄芷汀呆了一呆,忽然摇头道:“这个道理不对。” 这次轮到高务实诧异,皱眉问道:“这怎么会不对?” 黄芷汀道:“夫君,你有听说过皇上把天下事交给皇后娘娘打理的么?” 高务实愣了一愣:“这是什么比方,我又不是皇帝。” 黄芷汀起身去门口把下人都打发走了,回来才对面有思索之色的高务实道:“夫君,我不知道皇上在你心里究竟有多重,但有些话……也许只有我适合问。” 高务实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凝重地问道:“你觉得我有反意?” 黄芷汀摇头道:“不,夫君,我觉得你心中有顾虑,很大的顾虑。你怕皇上有一天会翻脸不认人,会对你……鸟尽弓藏。” 高务实沉默了片刻,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最晚在与安南签订《京华十六条》开始,就已经开始准备退路了——安南以及现在的整个南疆,都是你的退路。” 高务实叹了口气:“芷汀,你应该知道,大明朝已经很久很久不擅杀功臣了,甚至可以说自永乐之后,大明朝就没有再随意擅杀过功臣。” “是么?”黄芷汀摇头道:“于谦是不是功臣?夏言是不是功臣?” “他们的确有大功,但对于皇帝而言,都有很大的争议。”高务实平静地回答道。 “夫君以为,你会没有争议吗?”黄芷汀微微扬眉:“你所做的一切,以及你将来还要继续做的一切,争议只怕会比他们二人更大,到那时……怎么办?” 这一次,高务实沉默的时间格外久,好半晌不曾出声,甚至有些怔怔出神,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永远智珠在握的高龙文。 黄芷汀叹道:“夫君,我想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么做?” 高务实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挪开,透过窗纱,望向天上的新月。 再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去南疆好了。封刀看海,搁笔听涛。” 然后顿了一顿,又笑了起来:“哦,对了,还可以教你读书——你在广西时曾经提过的,还算数么?” 黄芷汀本来脸色凝重,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夫君你……” “我怎么?我说真的啊。”高务实笑道:“万一哪天大明容不下我了,我还有万里海疆,足寄此身。” 黄芷汀本想追问“要是大明不依不饶呢?”但想了想,还是按下了,只是轻叹一声:“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高务实点头道:“我也不希望有那一天,毕竟我虽然容易走,但高家这么大的家族,再加上许多同僚好友……”然后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了。” 黄芷汀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我这次以什么名义去暹罗?” 高务实似乎早已想好了这一问,直接回答道:“既然阮潢不会离开大城,那么暹罗王坦马罗阇就应该能一直为我所掌握,到时候让阮潢‘请’坦马罗阇国王致书莫茂洽,就说暹罗需要‘借师助剿’,然后邀请你过去便是了。” 虽说高务实已经表示南疆大权此次全权交于黄芷汀,但黄芷汀还是问道:“我带多少兵马?” 高务实摇头道:“不必问我,你自己决定。” 黄芷汀沉默了一下,又问:“除了安南,其他地方的兵力也可以动用么?” 高务实颔首答道:“只要你认为有必要,都可以。” 黄芷汀忽然美目一转:“我若需要刘綎所部相助……” 高务实一愣,迟疑道:“不至于吧?” 京华在南疆的实力现在怎么看也不可能连个暹罗都压不住,黄芷汀这话问得着实有些诡异,高务实下意识觉得有问题。 谁知道黄芷汀却道:“夫君放心,我倒不会借刘将军多少兵马,只是可能会借他麾下几员将领——你知道的,他手头有不少其父留给他的老人,都是戎马半生的人物。” 原来是这样?高务实松了口气,点头道:“这个倒应该没什么问题,他所部毕竟是大明的经制之军,随意调动会有不小的麻烦,至少需要刘中丞点头才好办。不过若只是找他借几个人,那就好说了。我会写封信给他,请他配合你。” 刘显、刘綎父子早就拜在高党门下,现在更被视为高务实的嫡系之一,他既然亲自写信过去给刘綎,这事当然不会有什么悬念。 黄芷汀便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道:“那就好,夫君如此信赖妾身,妾身一定把暹罗这件事处理得妥妥当当的,争取把暹罗变成第二个安南。” 高务实微微一笑:“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万事有我。” 这话本来也没什么,但黄芷汀却听得心中一暖,点头道:“多谢夫君。” “谢什么,都是为了我们……和他的将来。”高务实说着,伸手虚指了一下黄芷汀平坦的腹部。 黄芷汀脸色发红,娇嗔道:“夫君又说笑,这才……谁知道有没有?” 高务实摇头道:“我算过的,多半会有。” 黄芷汀愕然诧异:“夫君还会……这个?” 呃,这个解释起来就有点麻烦了,高务实干笑道:“我本经是《周易》,你知道的,蓍卜虽是偏门小道,但你夫君我也多少有些涉猎,多少有些涉猎。” 读书不精的人总爱把周易和算卦联系在一起,黄芷汀的水平差不多也就这样,闻言不禁肃然起敬,道:“想不到夫君还懂卦象,那不如卜上一卦,看看此战……” “这就不必了。”高务实摆手道:“这事不必算卦,稳赢。” 黄芷汀诧异道:“夫君何以这般肯定?” 高务实暗道:我给了这么大的权限,又是你这京华的女主人亲自出马,南疆那边的人马还不得抖擞精神好好表现一番?一大堆人等着改单名、加王字旁呢。这场仗别说是你全权指挥,就算你光是去坐镇一下,就已经包赢不输了好吗? 哼,就凭暹罗那几块料,有纳黎萱在都被你一战击灭了,现在没了这位号称暹罗战神的纳黎萱‘大帝’在,暹罗人还能翻起个什么浪来? 高务实笑而不语,一脸资深神棍的模样。 哦,他还真是资深神棍——在土默特,他可是降三世明王的转世金身。 黄芷汀见高务实不说,还以为真是“天机不可泄露”,点头道:“既然天机不可泄露,妾身就不多问了。请夫君连夜通知天津港备好船只,明日一早妾身便打算出发。” 高务实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 蜜月都还差两天过完,老婆就要远行,老子这命看起来也不算太好。 ------------------------------ 次日一早,高务实早期当班,顺便与同样早行的黄芷汀一路出发,到了城北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各自忙碌。 不过高务实这边暂时没有太多值得一提的大事发生,不妨先表黄芷汀。 且说黄芷汀在天津港登船,一路到了福建之后,因为热带风暴的关系在泉州港拖延了几日,最终抵达安南时已经到了八月中旬。 中秋节是没机会好好过了,她既然被授予了全权,自然也就担起了责任,先是问明了安南两大警备军的扩编工作进展如何,得知两大警备军扩编任务异常顺利,心里首先松了口气。 其实警备军的扩编比较容易,因为高务实的归化户籍制那一手玩得极其漂亮,人为地把安南人划分出了三六九等。 “古代”真的与现代不同,根本没有什么人真的认为“众生平等”,大家都习惯于人人生而不平等,所以安南本地的普通人就在高务实的政策下接受了这种划分,然后便很希望通过军功把自己的身份属性改变成归化汉人,以至于参军的积极性高得吓人。 有多高呢?京华募兵的人数原本并不是很庞大,但按手印报名参军的安南人在十日之内就已经高达二十一万之多,其中经过遴选,仅仅正儿八经的青壮就高达十七万。 最后不说百里挑一,也算是在青壮之中搞了个十里挑一,募兵任务提前了两个多月便完成了,然后现在已经训练了接近两个月,很快形成了战斗力。 当然,这个很快并不是说新兵们只需要训练这点时间就成,而是因为京华有组织优势,可以毫无顾忌的进行“老兵带新兵”模式,先用老兵搭建新编制的队伍核心,再补充进新兵。这种后世的常见军事模式比现在这个时期的僵化模式强得多。 或许是因为黄芷汀在上次收编中“吃饱”了,这次她自家嫡系便调动了一万二千人,包括八千僮人狼兵和四千原缅甸降军,军容明显征缅时更加强大。 而京华的兵力也因为扩编而得到过提升,因此她这次也调动了一万三千,凑足了两万五千主力。同时,她又下令征调南掌御林军一万与她会师,三万五千大军在南掌国都万象誓师西进,与缅甸方面过来的一万五千大军会师于清迈。 五万大军凑齐,按照当下的习惯,号称十万大军,在暹罗王“借师助剿”的名义下南下暹罗平叛。 五万大军,这个数目比她前次指挥缅甸之战还要庞大,打起暹罗人自然轻松惬意,四日之内赶到暹罗北部重镇哈里奔精,不到一个上午便轰开了城门,当夜便在哈里奔精设宴庆功了。 不过哈里奔精只是暹罗北部叛乱的“副城”,所以黄芷汀也没在那里耽搁,仅仅过了两日,便再次率军继续南下,兵锋直指暹北头号重镇——也是此次三大叛军的北方叛军老巢差良。 差良是古地名,高务实都不是很清楚这地方是后世泰国的哪座城市,但从其位置居于清迈与素可泰中间偏东来看,大抵应该是西沙差那莱。 此城的特点是城中佛寺多如牛毛,但城墙倒是并不高大,黄芷汀与麾下一众将领在视察过地形之后,认为这一战或许可以节省些炮弹——这一路来走的几乎都是山路,弹药这种东西尽可能要省着些用。 前次没捞到出征机会的黄芷汀麾下第一大将黄虎连忙表示自己可以出战,一定能先登差良,再次证明狼兵的强大。 不过,这次他多了一个对手,一个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的对手。 刘家军派来的一员年轻小将表示他愿意打这个头阵。 黄虎本来很有些不高兴,正要说话,却被自家大小姐摆手制止。 “拙夫若知今日之事,定然欣慰至极,刘——将军,有劳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熊猫小盼盼”、“神霸天下2”、“1乐观向上好青年1”、“单骑照碧心”、“黄金发123”、“年久失修nn”、“soviet2003”、“dj000214”、“白”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六一快乐~ 第1159章 《黄芷汀条约》 人在京师的高务实仍然一心扑在禁卫军的组建事宜之上,而暹罗方面则早已打得热火朝天。 这年九月二十一日,暹罗素可泰地区爆发了暹北叛军和京华联军之间的一场会战。令人意外的是,作为主帅亲自领兵出征而来的黄芷汀,并没有让自己曾经多次立下殊功的僮族狼兵作为先锋主力出战。 不仅僮人狼兵未曾获得先锋位置,甚至威震天南的京华警备军炮兵,在这次作战中都只是居于从属地位,真正的先锋是一位年轻的刘姓将领。其所率领的部队人数不算多,其以一千降倭夷丁为核心,两千缅战降兵为补充,组成了平叛先锋军。 这员将领的身份不必多言,正是刘馨。 素可泰之战有很深远的意义和影响,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这座城市在暹罗王国的特殊地位。 素可泰城原为高棉人的管辖范围,在非信史年代,传说素可泰的开国君主是神话英雄帕峦王,他是纳迦女神与一位国王的孩子,具备大智慧及法力,深受百姓爱戴,其于1208年(南宋嘉定元年)登基,开启素可泰政权时代。 不过,更受历史学家公认的说法是,1238年两名泰人将领坤邦钢陶及坤帕满成功独立,建立了素可泰王朝。坤邦钢陶被拥立为印拉第王,成为首任泰王。虽然同期多个泰国王朝相继成立,但素可泰仍被视为后世泰国的第一个王朝,是对泰国文化有着重要影响,见证了泰人向昭拍耶河流域的扩散及佛教成为重要国教的发展。后世不少泰国绘画、雕刻、建筑仍存有昔日素可泰的影子。 素可泰王朝之后,便是如今的“大城王朝”,毫无疑问大城王朝也受到素可泰王朝的深刻影响。因此,素可泰之战的爆发对于暹罗而言,就好比在大明爆发了南京之战,举世瞩目,万众挂心。 刘馨对于素可泰这个地方印象比较一般,因为在她眼里,这座城市里里外外最多的东西就是佛寺和佛塔。对于和高务实一样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她来说,这些佛寺和佛塔纯粹百无一用,建设这些东西不仅消耗民力民财,而且其消耗还是持续的——你不可能光建设不维护,而且这些东西建成就意味着浪费了大量的土地。 所以无神论者刘馨干了一件让她被很多暹罗人恨之入骨的事:她在开战之前先下令将城外的佛寺佛塔清扫一空。佛寺被用于驻扎军队,佛塔这种除了看看之外毫无用处的东西被她全面拆毁,所得的砖石被存放起来,以备将来利用。 当然,她并不是单纯因为反感佛教才这样做,实际上主要原因是有不少佛寺的位置太适合作为炮兵阵地,因此才被她“看上”。 城内的暹罗人很快被刘馨激怒,他们不顾双方攻守地位主动出击,想要阻止刘馨的“暴行”,结果却正好中了刘馨的计,两万多从暹罗北部集中在此的暹罗叛军主力被刘馨先伏击了一轮猛烈的火炮,然后降倭夷丁登台清场。 暹罗叛军大败亏输,很多人见势不妙想要跑回素可泰城中,却发现黄芷汀的帅旗已经堵在了后路上。 最终,暹罗北部叛军主力此战基本被全歼,战死四千余人,被俘一万五千以上,余众溃散。 黄芷汀和刘馨毫不迟疑发动了攻城战,京华炮兵掉头对着素可泰城开始轰击。素可泰虽然地位特殊,但城防并不强大(该王朝末期成为大城王朝的附庸,可见国防实力欠佳),加上核心主力已经损失在外,城内人心惶惶之极,仅仅一个下午不到的时间便被攻破。 京华联军攻入城中,素可泰随即失守,京华“代”暹罗王国收复了暹北。位于素可泰以东不远的彭世洛府因为暂时还打着忠于王室的旗号,得知素可泰一天失守的消息,吓得连忙派人表示愿意出人出力支援平叛。 黄芷汀倒好说话,当即收下了彭世洛府送来的财物,顺带接收了两千多民夫。 暹北既定,京华联军留下了一万两千警备军镇守当地,剩下的大军则一路南下,直奔大城,准备先稳定大城内部局势,再考虑是东进还是继续南下——剩下两处叛军,一支在东部,一支在更南边的马来半岛上。 黄芷汀大军抵达大城才知道,阮潢在之前局面最紧张的时候为防止万一,干脆把暹罗王摩诃·坦马罗阇给完全软禁了,现在大城早已戒严了两个多月,形势十分严峻。 黄芷汀考虑之后,特意让坦马罗阇召开了一次大朝,并站在王宫的城楼上向民众致意——当然,狼兵们随身“保护”着他,以免他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来。 这一举措稍稍安定了民心,黄芷汀等人连夜召开会议商议接下来的平叛方向,但众人似乎都感受到黄芷汀的精神状况不太好,似乎……很困。 商议的结果于是加速做出:先南后东,因为根据阮潢得到的情报显示,东边的叛军似乎和柬埔寨人有些联系。 接下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黄芷汀会再次领兵南征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黄芷汀宣布南征一事由刘馨负责,她本人则留驻在大城。 作为平叛主帅,本来她留驻大城也不奇怪,只是之前她一贯都是亲自领兵在外的,这次忽然改变作风,就容易引起人们猜测了。 不过,就在刘馨出征前一天,黄副都统没有亲自出马的原因从不知什么渠道流传开来:她怀孕了。 传言的说法出奇的统一:虽说黄副都统身体很好,并无太多不适,但却变得很是嗜睡,因此不宜出征。 京华方面在大城的高层们纷纷向自家女主人表示祝贺,并摩拳擦掌想要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好好表现。 刘馨的大军于次日出发南下,半个月后抵达洛坤,仅仅花了十一天时间便突破叛军的防线,兵临南线叛军老巢单马令。 七日之后,因为躲避风暴的原因而姗姗来迟的高璟舰队终于赶到,炮轰了这座沿海城市,刘馨大军则在城市另一侧发动突袭,降倭夷丁没费多少工夫就登上城楼、打开城门。 十月十九,暹罗南方叛乱平定。按照之前的约定,南方这些沿海地区暂时无须驻扎太多陆军,因此刘馨仅仅留下警备军便回师了。 然而回师是假的,她并没有从陆路返回大城,而是假意北上,实际上只走了几十里便率军上了高璟的舰船,直奔暹罗东部沿海登陆。 登陆后的刘馨所部快速东进,于五日后赶到暹罗人从高棉人(柬埔寨)手中夺来的东部重镇吴哥。 吴哥的叛军完全没料到刘馨的到来,于是仅仅靠着没有一个夜盲症的警备军所发动的一场夜袭攻城战,东部重镇吴哥一夜易手,暹罗三路叛军彻底覆灭。 消息传到大城,暹罗人完全被“坏消息”击垮了,其实他们现在也还没有很强的民族观,更不要提什么国家观了,因此……既然败了,那就任凭处置吧。 又过了十余日,刘馨大军回到大城,难得打起精神来的黄芷汀代表京华集团传召了暹罗王摩诃·坦马罗阇——是的,传召! 黄芷汀的精神可能的确不太好,因此没有多和坦马罗阇废话,随口寒暄了几句,便让人送上一份文本给他看,并让他签字用宝。 拿给摩诃·坦马罗阇的东西是一份条约,基本上来说算是安南《京华十六条》的加强版。 这个后来被称为“黄芷汀条约”或“京华十九条”的条款是这样写的: 京华集团及暹罗王国,互愿维持大明南疆全局之和平,并期将现存双方友好关系益加巩固,兹拟定签署如下条约: 第一条,暹罗王国允诺,自本条约签署之日起,京华集团即成为暹罗王国政策顾问集团,暹罗王国一应军民各政,均许京华集团派员参与并提供指导意见。暹罗王国对京华集团所提出的指导意见将予以充分尊重,并予施行。 第二条,暹罗王国许诺,王国国王在指定副王(王储)之前,须告知京华集团并与京华集团取得一致。 第三条,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之指定未获京华集团谅解并书面认可,则该次指定无效。暹罗王国可选择向京华集团申述理由,京华集团须在接受申述一年之内,派出特别调查组或谈判组与国王或国王指定的对象进行磋商、谈判。 第四条,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指定申述最终未获京华集团谅解,为确保双方友谊牢不可破,国王陛下自愿将指定副王人选之权让渡予京华集团,并保证对京华集团所指定的副王人选予以全力支持。 第五条,暹罗王国允诺,凡暹罗王国辖区内并其沿海一带土地及各岛屿,无论何项名目,在未经京华集团同意之前,概不让与或租与大明帝国以外的任意别国或别势力。 第六条,暹罗王国允诺,为答谢京华集团助暹罗王国复国并未王国平定叛乱,将大城以南、暹罗湾附近方圆五百里之地无条件赠送给京华集团;京华集团相应承诺,将在此范围内择地建设定南城及定南港,同时为答谢暹罗国王陛下之厚赠,定南港对暹罗王室直属商业之征税永久减半。 第七条,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所属人员及指定人员拥有信教自由,王国及国王陛下对相关人员之信教自由表示理解和尊重。 第八条,暹罗王国允准,京华集团承建大城以南之定南港口及城市,为确保建设顺利,大城以南沿海之诸地自即日起,一并租借予京华集团,为期九十九年。 第九条,暹罗王国允诺,为发展本王国经济民生,京华集团可于本司任意辖地开设商行、工厂、港口等,暹罗王国对其征收的税率统一定为百分之一。 第十条,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享有于本司辖区内自由购买田地、山林及其他土地之权利,其土地附着物如水稻、林木、矿产等,均由京华集团享有,其一应生产所需缴纳之赋税,一律按百分之一计算。 第十一条,暹罗王国允准,因租借协议,大城以南等沿海区域之田地、林木、矿山等,凡属无主之地,皆由京华集团裁定归属或自行占有,如未经京华集团同意,一概不准以王国名义准许外人占有、使用或开采。 第十二条,暹罗王国之主要行政机构,须聘用有力之大明人士,充为政治、财政、军事等各顾问。 第十三条,暹罗王国辖区内,京华集团所设之医院、商行、学校等,概允其土地所有权,该所有权与暹罗人一致,永无期限限制。 第十四条,京华集团驻暹罗王国辖区内的一应办事人员,均免于暹罗刑罚,如其确实涉及杀人、抢劫、淫邪等恶性案件,可由王国搜集证据并请求与京华集团设立联合调查组及联合审判庭处置,暹罗王国不得自行捉拿、羁押、审判。 第十五条,暹罗王国向京华集团采办一定数量之军械(譬如在暹罗王国所需军械之半数以上),同时准许京华集团于暹罗王国辖区任意地点设立军械厂,此为京华集团确保暹罗平靖之所需,亦大明帝国之期许,暹罗王国及其民众不得对此设立障碍。 第十六条,为保障暹罗之安靖,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之武装力量及其授权准许的任意武装力量,均可于暹罗王国境内随意驻扎,亦准进行操演、演习、作战等任意行动。 第十七条,为保障暹罗之安靖,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可于暹罗王国辖区任意海洋、河道通航,并于任意海港、河港驻泊舰队。 第十八条,为感谢京华集团在此次平叛战争中所立下的殊功,凡诸叛逆及任意附逆人员所被罚没的财产(包括且不限于土地、房屋、仆佣等),均无条件赠予京华集团,由京华集团全权分配处置。 第十九条,凡涉及叛逆及附逆人员之案件,在此条约签署时仍未断案甚至仍未发现的,在发现及审判完成后,各项贼赃罚没一如上例,由京华集团全权处置。 随着“黄芷汀条约”一并签署的,还有一本长长的细则,详细规定了各条款下的双方权益和责任。 --------- 感谢书友“o尚书令”、“曹面子”、“白”、“龙.殇”、“马鲛肉”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60章 指点还是暗示 “兄长,小弟现在可真是服了大嫂的手段。”根据京华内部的新规定,“轮流述职”的安南六镇总领高务勤,此刻正一脸慨叹地在自家大哥面前说起黄芷汀在暹罗展现出来的能力。 “不知兄长可有细看那份《京华十九条》,那可真是比《京华十六条》还狠。用兄长你的话说,那就是个‘威力加强版’!不瞒兄长说,当时小弟在金港,拿到条约文本的时候都惊呆了——你说这暹罗王国现在到底还存不存在啊?” 高务实在自己这位嫡亲三弟面前还是没有什么架子的,微笑着道:“南疆的事情,我已全权交给你嫂嫂处置了,那份文本倒是送来了一份,但你嫂嫂还没有正式来信说明,因此我也没有细看。你既然看过,还如此震惊,倒不如替愚兄分析分析,看看究竟是如何了得?” “成!”高务勤倒还真是兴致勃勃,从怀里掏出一道条陈打开来,走到高务实身边,一边躬起腰把条陈拿给高务实看,一边指着上头的文字来说明。 “这个《十九条》肯定是以《十六条》为蓝本的,这不必多说了,看这开头就知道,几乎一字不易。” 高务实轻轻点头:“嗯。” “但是这第一条就已经展现出了‘加强版’的厉害,原本《十六条》的第一条写着‘安南都统司允诺,自本条约签署之日起,京华集团即成为安南都统司政策顾问集团,安南都统司一应军民各政,均许京华集团派员参与并提供指导意见。’ 而大嫂这个《十九条》除了把安南都统司改做暹罗王国之外,这一句话整体照抄,但是大嫂却在这一句后面再加了一句话:暹罗王国对京华集团所提出的指导意见将予以充分尊重,并予施行。” 高务勤伸手弹了弹那条陈,兴奋地道:“这可就厉害了,因为原先在安南,京华的‘指导意见’理论上还是可以被都统司驳回的,但将来在暹罗就不存在这种情况了。” 高务实笑着点头:“看起来是这个意思。” 第一条解释就获得了大哥的肯定,高务勤兴致更高了,但偏偏面色却严肃了不少,道:“接下的第二、三、四条,小弟以为,乃是这新条约的点睛之笔。” “哦?如何点睛?” 高务勤道:“兄长请看,这三条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那就是关于暹罗副王——也就是王储——的指定问题。” 他的脸色越发严肃,道:“兄长也知道,此次暹罗的乱子,根源就出在此前兵败被杀的纳黎萱身上,纳黎萱正是暹罗副王。他的死,直接导致了暹罗政局不稳,继而在失去大军直接威胁的情况下出现叛乱,而如今大嫂干脆把这道门给堵了!” “兄长你看这第二条,‘暹罗王国许诺,王国国王在指定副王(王储)之前,须告知京华集团并与京华集团取得一致’——那么咱们就不必担心再出现一个纳黎萱,一个与我们作对的暹罗副王。 但是光是如此,还是不够稳妥,因为万一无法取得一致呢?于是大嫂在下一条又给了补充:‘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之指定未获京华集团谅解并书面认可,则该次指定无效。暹罗王国可选择向京华集团申述理由,京华集团须在接受申述一年之内,派出特别调查组或谈判组与国王或国王指定的对象进行磋商、谈判。’——这就有意思了。” 高务实笑了笑:“怎么有意思了?” “这个‘有意思’,有两个层面。第一呢,小弟以为根据这条规定,暹罗国王实际上已经丢失了指定副王的权力,因为他的指定只要没能得到我京华的同意,便是无效的。第二呢,这个调查和磋商也很有意思,看起来好像咱们给了暹罗王一个机会,但其实吧……咳,条约的看下第四条就知道,暹罗王如果真认为有机会申述,那他一定是个傻子。” 高务实微微挑眉:“是么?” “当然,兄长你看嘛,这第三条怎么说?‘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指定申述最终未获京华集团谅解,为确保双方友谊牢不可破,国王陛下自愿将指定副王人选之权让渡予京华集团,并保证对京华集团所指定的副王人选予以全力支持。’ 哈,这一条简直是图穷匕见,绕了老大一个圈子,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京华手里,一旦京华坚持不认可暹罗国王指定的副王,那么暹罗国王就自动把指定权让给了京华!换句话说,这三条规定其实说穿了就一句话:以后的暹罗副王由我京华来指定! 暹罗国王如果识相,按照咱们的意思来指定副王,那大家倒也可以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如果他暹罗国王不识相,那么对不住,这事总归是我京华说了算的,只是你暹罗国王的面子,到那时候可就难看得紧了。” 高务实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那么,你以为你大嫂为何要专门用了三条条款来规定这一权限呢?或者说,你以为你大嫂为什么非要拿到这条权限?” 高务勤被问得愣了一愣,愕然道:“刚才小弟不是说了吗?为了避免将来再出现一个纳黎萱,一个与咱们京华不对付的暹罗副王。” “仅止于此?”高务实微微挑眉,淡淡地问道。 瞧大哥这意思,看来大嫂这么做肯定不光是考虑到这一点了? 高务勤眼珠连转,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道:“是为了确保咱们能稳稳地控制住下一任暹罗国王?” 高务实依然淡淡地道:“或许有这个意思,但我问你,就算下一任暹罗国王有无数种自己的想法,但在本条约签署之后,在暹罗王室已经失去全国军队掌控之权的情况下,他真的能威胁到京华的权威么?” “呃,好像是不能的。”高务勤深深皱起眉头来,喃喃道:“没有军队在手,谁会听他的啊?……要造京华的反,这次暹罗三路叛军的下场就可谓是前车之鉴。兄长这边应该收到过报告,当时三路叛军加起来足有十余万人,各家号称的兵力加起来得有五十万了,而且其背后还有不少暹罗世家大族乃至小乘佛教僧侣的支持,甚至柬埔寨人都有插手其间。 但就算是这样的实力,也被大嫂轻易地逐个击破了。既然如此,那未来的暹罗国王光靠面子能够号召谁?” 高务实却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端起茶杯小饮了一口。 “兄长。”高务勤想了一会儿,依旧不太明白这其中还有什么用意,不禁求教道:“小弟想不出来了,请兄长指点。” 谁知道一项乐于指点弟弟妹妹们的大哥这次居然不肯指点了,高务实微微摇头:“想不出来就慢慢想,如果仍然想不出来,那也就不必多想了。” 这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高务勤听得一头雾水,暗道:那我到底想不想啊? 他正要继续追问,谁料高务实又半开玩笑地道:“你今个刚到京师,风尘仆仆的,想必也累了,干脆先去沐浴一番,睡个午觉。愚兄已经为你备下接风晚宴,到时候你几个在京的兄长和弟弟们都会来,你可不要精神萎靡,闹得人家还以为我这做兄长的让你做牛做马了。” 这话说得虽然亲切,但高务勤知道大兄的话是不能拒绝的,别说以大兄现在的地位、财力不是他能拒绝的,就算大兄只是常人,但既然父亲不在,长兄说的话也没他拒绝的份,当下只好起身道谢,告辞而去。 如木桩一般在旁边站着听他们兄弟说了好半天话的高陌此时出声了:“老爷,小的去给三爷指指路吧?” 高务实没说话,起身上楼去了。 高陌无声地笑了笑,又叹息着微微摇头,转身去找高务勤。 门外的高务勤当然不是自己瞎转,他当然有高家家丁引路带他去沐浴小憩,看见高陌追了上来,有些诧异道:“陌叔怎么来了?” 高陌严格来说只是高务实的随身家丁大管家,但他显然也是高务实身边最重要的下人,因此在高家的地位也就十分特殊,特殊到连高务实的嫡亲三弟见了他,也不得不尊称一声“陌叔”,不敢有些许怠慢。 “三爷客气了。”高陌摆摆手,让引路的两名家丁先退后一些,自己亲自上前引路。 “这,这如何使得……”高务勤有些措手不及,一脸地受宠若惊——他还真不是作伪,因为高陌可是掌握着京华内务部的,而这个内务部在京华体系内被很多人视为厂、卫的结合体,搞不好还包括了都察院的功能。 可以说除了高务实本人,京华内部谁看见高陌,哪怕是问心无愧的人也免不得有些紧张——人家万一要是“调查失误”,给你整个嫌疑出来,那麻烦可不小。 高务勤虽然是高务实的亲弟弟,年纪也不大,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位置在京华体系内可谓是相当重要。不知道多少人觉得他资历、威望乃至能力,可能都不够胜任这样重要的一个六镇总领,无非就是仗着血统的关系忝居此职。因此,高陌这一来,他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大哥让陌叔亲自来找他“谈话”了,表现得相当不安。 “老爷说,三爷在安南做得还不错,比他原先预计的要好一些,至少不曾犯下什么过错。”高陌也看出他的不安了,先开解了一番,半开玩笑地道:“老爷说,他原本以为三爷会给他闯下些不大不小的祸事,他甚至都已经做好帮三爷善后的准备了,呵呵……但事实证明,三爷的表现还是超过预期的,老爷也比较满意。” 高陌这话大半是真的,因为高务实之前对高务勤的期望值的确很低,而高务勤的表现……用高陌的话说就是“至少没犯什么错”,大抵还算过得去。 至于“比较满意”,那就是高陌的安慰之言了,高务实可没有说过这话。高务实的原话是:“无功无过,凑合吧”。 高务勤一听这话,很是松了口气,连忙道:“多谢陌叔替我在兄长面前美言,此番回京述职大概能留个十天半月,等得了空,一定请陌叔喝酒。” 有没有美言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说一定要这么说。高务勤在安南这两三年,看来也不是白呆的,还真是进步不小。 高陌倒没回应他这句客套话,而是直接切入正题,道:“对了,三爷,您是真没想过夫人为何要在暹罗副王的指定上面花这么大的工夫么?” 高务勤心中满是错愕,暗道:我只是因为感慨大嫂的手段完全不像一介妇人,这才关心了一下暹罗的情况。可归根结底我是安南的六镇总领,又管不着暹罗的事,我那么仔细琢磨这茬干嘛?等等……这事到底有什么玄机啊,居然能让陌叔亲自来问我? 他脑子有些迷糊,心中诧异道:总不可能让我去做暹罗副王吧? 但仔细想想,他自己先否定了:不可能,看大哥给定南城做的规划就知道,这个暹罗应该是大哥非常看重的地方。要不然,就那一个小破渔村,又不像金港一样拥有那么好的大型天然避风港,只是个普通的河口港罢了,费那么老鼻子劲又是建城、又是建港做什么? 我做个六镇总领都被不知道多少人腹诽了,让我去做暹罗副王,就算大哥肯,我也不敢去啊,这不得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再说,大哥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弟弟,怎么可能什么好事尽往我头上招呼? 他琢磨了半晌,甚至都没发现已经走到高务实给他安排的客楼了,站在门口发了好一阵呆,仍然不解其意,只好苦笑道:“陌叔,不瞒你说,光是六镇的事就已经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尤其是新拿下的华英、龙蟠和占城三镇,真是破事一大堆……我实在没有仔细去琢磨暹罗副王这件事。您老要是有什么指点,不妨明说,我一定洗耳恭听。” 高陌心中微微叹息,但这件事是很有必要跟高务勤这个六房名义上的二老爷(实际的二老爷是高务观,但已过继给高拱)说一声的,只是这话却不能明说。 他轻咳一声,挤出一丝微笑,道:“老奴哪里有什么指点,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高务勤忙问:“何事?” 高陌和蔼地微笑道:“听说夫人已经有喜了。” “呃?”高务勤一愣。 但高陌却忽然看了看天色,一拍额头:“哎呀,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忘事,老爷这会儿怕是又要赶回兵部……老奴先去给老爷备车去了,三爷请自个好好休息,老奴告辞。” “啊,啊,好,好……陌叔您先忙,您先忙。”一头雾水的高务勤忙不迭答道。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陆森啊”、“蓝鹰008185”、“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61章 首席特聘顾问 高务实当然是关心暹罗局势的,他刚才与高务勤的对话只是在考校自己的这个弟弟,实际上暹罗的局势发展一直都在他的密切关注之下——主要部分是来自于京华内务部,另一部分则是来自于黄芷汀的信件以及阮潢等人的汇报。 但相对于暹罗的局势,他其实更关心黄芷汀的身体情况。虽说黄芷汀从小习武,身体各方面都表现得很好,但怀孕这种事有时候和身体好坏并不绝对挂钩。 高务实穿越以前,单位上很多女同志在怀孕期间的表现就有很大的不同,有的人平时身体很好,但孕期反应很剧烈;有的人平时身体并不是很好,但偏偏几乎没有孕期反应。其中有孕期反应的,反应程度也相差悬殊,有些只是偶有恶心感,有些则吐得让人怀疑她会把苦胆都吐出来。 眼下让高务实稍稍松了口气的,大概就是黄芷汀的反应看来不大,甚至没有在公开场合出现要孕吐的迹象,只是变得很嗜睡。 根据高务实当年的一点了解,孕妇嗜睡应该是很普遍的早孕反应,只不过这个现象由于每个准妈妈体质不同、生活习惯和饮食习惯不同,所以嗜睡反应的轻重也不尽相同。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黄芷汀的嗜睡应该还在正常范围。 不过高务实还是没敢轻忽大意,在头一次去信询问暹罗局势的同时,他就询问黄芷汀能否抽身回京养胎,然而黄芷汀却婉拒了——理由是她认为现在正是趁着大胜之威全面巩固京华在暹罗王国地位的关键时刻,她已经确定了一揽子肃清反对党的计划,所以此时此刻她无法离开暹罗。 不仅她本人无法离开,她甚至还希望高务实给她派一位或者两位得力助手过去,分别掌握暹罗的一些重要权力——条约中光芒压住暹罗王室的京华集团顾问组现在也还在组建中,她需要人手。 高务实看信看到此处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需要找一位岑凌式的人物去负责剿灭某些星星之火,却不料黄芷汀在后面的信中倒是自己推荐了一位,只是这个人选让高务实颇为错愕。 黄芷汀推荐了刘馨。 这让高务实很是有些难以理解。 刘馨的能力目前看来倒是没有什么问题,这从她快速剿灭暹罗南方和东方两支叛军就可以确定,不过……芷汀之前似乎有把她当做情敌的意思,现在为何突然之间转变这么大呢?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自己尚不清楚的情况? 不过高务实仔细看了看黄芷汀的推荐理由之后,倒也认可她的说法。她认为刘馨“博闻广识,见地超群”,而且“熟知行伍,心无牵挂”,必是最佳人选。 把刘馨当做第二个岑凌来用?高务实觉得自己有很强烈的不真实感,因为按照他的了解,他其实认为刘馨更适合做矿业开发顾问…… 同为穿越者的客观事实,让高务实对刘馨的态度非常特别。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把刘馨当做一个并不经常交流的知己,或许可以算是无须面对面的那种“神交故友”,所以他对刘馨的包容度也很高,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 但黄芷汀的推荐不可能是单方面直接和自己说起,在向自己进行推荐之前,她肯定有和刘馨做过深入交流,而刘馨本人对她的推荐一定也是持同意态度的。 这就有些让人挠头了。 岑凌那差事,整体上来说可不算什么好差事,要不然他也不会被安南人冠以“岑阎王”的恶号。刘馨如果也接了这种差事,至少在当代暹罗人的心目中,形象一定凶恶之极,再鉴于她是女子,说不定某些言语上的诅咒就会更加恶毒。 言语诅咒这种事,高务实倒是既不信也不在乎,刘馨和他一样来自于红朝,大抵也不会相信,但要说“不在乎”,那可就未必了。 高务实之所以能不在乎,是因为他前世大小算是个基层干部。基层干部有个特点,就是事情办好了,老百姓觉得那是你理所应当的,万一要是干出点什么岔子,或者考虑得不那么周全,那不必说,各种骂声如潮而至。 所以高务实的不在乎,其实只是被骂习惯了。 然而刘馨穿越前才刚刚毕业不久,还在实习当中,高务实估计她应该还没有自己这种唾面自干的心理素质,到时候可能会对暹罗民间的谩骂与诅咒非常生气。 这是高务实不希望看到的。 可是,刘馨为什么答应了呢?她是没想到这一点,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这一切,高务实现在都还无从得知,不过他却注意到了黄芷汀推荐刘馨的其中一条理由:心无牵挂。 这句话似乎有些用意……这是在暗示刘馨根本不在乎暹罗人对她的看法么? 高务实右手手指轮番快速敲打桌面,沉吟起来。 要说刘馨不在乎别人——尤其是暹罗人——的看法,这一条高务实倒也相信。穿越者就算来这个时代再久,内心也总还是会有些“我和你们不同”的潜意识。 “我”都和“你们”不同了,那这种潜意识所造成的最直接后果,当然就是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最多只是对自己身边的人会给于关心。 在这一点上,连高务实自己都不能避免。即使他平时看起来挺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在意的其实只是自己的名望,因为名望对他来说属于“改革所需”。 可见他所谓的“在意别人的看法”,实际上只是在意自己的理想能否实现。 那么,黄芷汀和刘馨之间的交流难道竟深入到这个层次了?她们到底聊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高务实还是决定暂时就按黄芷汀的意思办,拿来自己在京华内部使用的私章,亲笔手拟了一封聘用状,聘请刘馨为京华集团驻暹罗王国顾问团首席特聘顾问。 聘用状上特意空了一小块,用于填写年薪之类的待遇——高务实打算让刘馨自己填。他相信刘馨对自己的态度也是最特别的,不可能会乱来。 当然,退一万步说,真乱来其实也没用……如今在暹罗谁管得了京华啊? 黄芷汀的要求倒是容易办,只是高务实对于她不能回京生产这件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虽说这年头当官的人看不到自己孩子出生倒也是常事,但高务实一来担心她将来生产之后可能出现的产后抑郁得不到开解,二来还特别担心这年代的生产安全——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越想越觉得不放心,干脆掀开绿尼大轿的侧帘,对一位骑丁道:“派两个人去濒湖先生那里,请他推荐几名优秀的妇科弟子,就说我要派去暹罗照顾夫人,如果是女弟子就更好了。” 那家丁连忙应了,一边安排人回见心斋通知李时珍,一边心里纳闷:既然是要照顾夫人的,那肯定得是医学系的女学员啊,怎么瞧老爷这意思居然男的也行? 他当然不知道后世妇产科也是有男医生的,甚至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产房里还经常都有男性医务人员,高务实对这一点没有什么介意之处——医生无分男女,安全才是第一要务。 不过这消息到了李时珍那边,李时珍却不敢不考虑高务实的心情,要知道这年头正常情况下,负责接生的可不是医师,而是产婆,原因就是男女有别,所以他才不敢挑男弟子去暹罗,免得惹恼了高务实,把他推广医术的理想给埋葬了——这很简单,京华抽资不管就完蛋。 所以既然是东家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世,李时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不仅在医学系现在的学员里抽调了四名他最为认可的女弟子,还把这几年外派在各地京华大药堂的女弟子们仔细在心里审视了一番,选用了一人作为“领队”调回京师,准备随时听候东家的吩咐前往暹罗。 高务实下值回到白玉楼,先是给高务勤整了一顿洗尘宴,在京的高家兄弟、族亲们基本都来了,甚至还有几名晚辈。 从这个洗尘宴就看得出来,高家现在真的是六房“掌权”了,包括高务实的堂兄们都不敢居于高务实的上席,非要让他坐上首不可。 不过席间大家的氛围倒还不错,尤其是当听说高务勤一人管着安南六镇的时候,已经掌管了锦衣卫南镇抚司的高务本还难得的开起了玩笑,称高务勤现在已经不比一个兵备道来得差了,所以打趣地叫他“高观察”。 高务勤虽然目前水平也就中人之姿,但也反过来恭维高务本,一口一个“高南司”,整个宴会气氛融洽。 高务实有些感慨,历史上的高家哪有现在这般景象?那个没有被自己穿越上身的高务实后来还和亲弟弟高务观闹起了争家产事件,两兄弟为了高拱留下的区区三千亩地争得头破血流,简直丢尽了高家的颜面。 好在这一世有了自己的小翅膀,看来争家产是不会有了。反倒是高务观虽然过继给了高拱,但高拱一共也就那点家当,因此算起来高务观现在反倒是“亏了”——毕竟自己大哥现在是大明首富,连弟弟都已经混得差不多等于一个兵备道,他却还只是尚宝司少卿,有级无权。 高务实有心问问高务观有没有兴趣“下海经商”,不过想想现在好像不是好时机,于是也就先作罢了。 宴会散场之后,高务实带着三分酒气回到自己的卧室,看着空空如也的超豪华主卧,忽然有些失落。 女主人在这里呆了才个把月就不得不走了,真是让这件大卧室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难怪黄芷汀走之前就说让他收了她的陪嫁丫鬟,现在看起来还真有些先见之明。 不过高务实还是很快把这种趁着酒意涌上来心思抛开,强逼着自己把注意力集中起来,思索暹罗或者更大一点说是南疆的下一步走向。 这次暹罗三支叛军之中,最东边的那支盘踞在吴哥。 吴哥就是后世著名的吴哥窟所在地,吴哥窟又称吴哥寺,后世被称作柬埔寨国宝,是世界上最大的庙宇类建筑,同时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高棉式建筑。 吴哥窟原始的名字是vrahvishnulok,意思为“毗湿奴的神殿”,中国佛学古籍称之为“桑香佛舍”。其为苏利耶跋摩二世(1113—1150年在位)时为供奉毗湿奴而建,花了三十多年才完工。 这支叛军在吴哥被神兵天降的刘馨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就失败了,但也正因为败得太快,很多东西来不及销毁,因此有一批他们与柬埔寨人勾结的证据便随之落到了刘馨手中。 刘馨当然把这些证据转交给了黄芷汀,而黄芷汀又写信告知了高务实,意思很明显:柬埔寨的问题可以开始考虑解决了吧? 嗯……是要考虑了。 如今的中南半岛,除了马来半岛南部的葡萄牙人占领地马六甲和柔佛等土邦王国之外,就只剩下柬埔寨还没有被纳入京华的实际控制之下了。 按照高务实的南洋战略来说,只要接下来拿到柬埔寨,应该说就算是搞定了一半。 而如今,柬埔寨人却把干涉理由主动送了过来,真是典型的刚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高务实简直想给他们点个赞。 不过,对于柬埔寨现在要不要打这个问题,高务实觉得还是不妨慎重一点。倒不是说区区柬埔寨能让他觉得棘手,而是他有点担心现在就拿柬埔寨的话,到时候没准又搞得跟暹罗似的,当时好像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但其实冰雪覆盖之下的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当然,这火山可能什么时候去拿都会有,不过有归有,等把暹罗消化好了再去拿,总好过现在就去——警备军各部虽然在南疆来说无比强大,但也最好不要连续高强度作战。 得了,还是再等个一年两年吧,反正现在年头还早,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 感谢书友“龙.殇”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62章 朝争之第一次立储风波 京华的后院灭火刚刚风平浪静,朝中的派系之争却又再起波澜。 十月初四,万历天子朱翊钧的万寿节刚过一月,皇帝忽然遣国公徐文璧、朱应桢为正使,大学士申时行、许国为副使,持捧节册,封淑嫔郑氏为德妃,宫人常人常氏为顺妃。 其中德妃的册文是这样写的:朕观鸡鸣儆戒,思得贤妃,麟趾繁昌,应繇淑女。盖欲佐宣乎内治,亦将茂衍乎宗支。匪嗣徽音,曷孚显命。咨尔淑嫔郑氏,柔嘉玉质,婉嬺兰仪。九御升华,恪守衾稠之度;双环授宠,弥遵图史之规。宜陟崇班,用彰异渥兹。特遣使持节,进封尔为德妃,锡之册命。于戏!四星之象为妃,朕既登贤于峻列,万化之原在德尔。当思义于嘉名,祗服光荣,无忘敬慎,丕荷龙章之贲,永贻燕翼之休。钦哉! 郑妃闪亮登场! 此时此刻,全天下人都没有意识到一名妃子的册封有什么好重要的。哪怕为了提高这次册封的规格,皇帝甚至破格用上了两位地位最为尊贵的国公,以及文臣之巅的首辅与次辅。 实际上,根据高务实在大内的消息,皇帝其实一早就打算册封她了,只是碰巧今年爆发了滇缅之战,所以才一拖再拖,最终拖到这个时候。 不仅如此,高务实甚至还知道皇帝已经私下答应郑妃,等她此时肚子里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无论男女,她作为母亲都会再次晋升。 再次晋升,那其实只有两等。高务实估计皇帝的意思大概是如果生了皇子,就直接晋皇贵妃;如果是皇女,那就晋贵妃。(注:皇贵妃、贵妃,是两个不同的等级。) 对于郑妃此时肚子里的孩子,高务实倒还不是很担心,因为如果历史的惯性还在维持的话,这一胎生下的应该是皇次女、云和公主朱轩姝。 在大明朝的后宫,生下皇女的意义与生下皇子的意义相差万里,尤其是排行比较靠前的皇子。 所以,郑妃现在这一胎对高务实而言还没有多大的威胁,威胁比较大的是后面再接着生的,那才是麻烦,大麻烦。 不过高务实没料到的是,这次册封不知道是不是让申时行也觉察出了一丝不同寻常,总之在册封事毕的第三天,申时行上疏了。 他这次的上疏,正是请立太子! 申时行举例英宗两岁被立为太子之旧事,认为如今皇后无嫡子诞生,皇长子朱常洛宜立为太子,以示天下之后继有望,庶几官民安心。 申时行的这次上疏,是没有提前在内阁讨论过的,因此许国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天白天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不过皇帝也没有反应。 到了晚上,许国便将实学派在京的重要大臣们请到了府上,名义上说是家里菊花开得甚好,邀请大家来赏花——他也是没法,这个时间他家里什么喜事都没有,找个理由也不容易。好在今天出了这样的大事,别人既没工夫关心他,也知道实学大佬们今晚肯定要商议事情,倒是没人拿这茬来说事。 实学派众人的主要议题就是要不要在这件事上附和申时行,或者说附和心学一派。 若是寻常事,大家当然不会考虑附和心学一派,但立储显然不是寻常事,这是国本。 按照不少人的看法,国本当然是越早立越好的,因为人寿由天定,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皇帝现在虽然年轻,但……万一呢? 这是文臣的习惯性考量,甚至超越派系,以至于实学派内部也更倾向于在这件事上附和申元辅的疏文,请立太子。 但高务实明确表示了反对,他的理由有三条:其一,皇后还很年轻,随时可能怀孕,倘若现在立下太子,将来皇后又生下皇子,那根据‘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现在的太子难道又要再废黜一次? 其二呢,则是皇长子目前的身体情况并不算好,这个小小幼童三不五时生个病,一直病恹恹的,到底能不能长成,说句不好听的,那都没准。如果咱们此时也跟着附和,将来万一皇长子不幸夭折,这对天下人心的打击可也不小。 至于其三,高务实虽未明说,但还是暗示了一番:皇帝并不喜欢皇长子以及其母王恭妃,在皇帝心目中地位最高的是皇后,其次是郑德妃。即便诸位认为皇后目前无子,且有数年未再成孕,但郑德妃肚子里现在是有孩子的——万一是个皇子呢? 不过,实学派内部对高务实的第三条意见并不认可,大家一致认为即便郑德妃现在这一胎产下皇子,那也是皇次子,既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在皇后无子的情况下,这太子还是要立皇长子才对,怎么可能跳过皇长子去立皇次子? 难道就因为皇长子目前身体不好就把他不当人看了吗?这可不行。 但是大家虽然反对高务实的第三条观点,可是对于前两条,大家还是在意的,尤其是第一条:皇后还年轻,未必将来无子。 只不过……立储这种事,不跟紧一点的话,万一将来新君真就是这位皇长子了,那可怎么办? 毕竟皇后今后还会不会生下嫡子,这玩意儿他们几个在这里讨论死了也讨论不出来啊!根本没人说得准好吧! 许国本来是觉得应该附和一下申时行的,但他现在就很头疼了。他此刻深深地感受到一派首领不好当。 此前高拱那时候没什么好说,圣眷、地位、资历等等,都是明摆着的,派系内部没人会反对他;后来郭朴在圣眷上差了一点,但他有高务实的支持,也能维持权威;再后来张四维虽然也差了点圣眷,可他既有高务实的支持,自己又有晋党嫡系在手,也能驾驭实学派的大局。 可是,现在到了他许国成为实学派地位最高的一人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看似风光,但其实屁股底下宛如坐了个火山。 论资历,另外两位实学派阁老张学颜和吴兑都比他老;论圣眷,天下官员没人能和高务实争锋;论嫡系,呃……高务实手里继承的是高拱、郭朴、张四维三位首辅留下的资源,显然实学派内部认可高务实的程度比认可他许国还要高得多。 所以现在高务实一反对,风向立刻就变了,基本上没人坚持附和申时行,都表示应该再等等——不是等郑德妃生产,而是等皇后怀孕。 高务实与皇后之间的友谊,实学派内部几乎没有人知晓,不过许国现在有些怀疑了,他感到高务实似乎已经把宝押在了皇后身上,而这绝不是高务实一贯的风格。 高务实的风格是什么风格?经常看似很大胆,但其实每一次都很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高务实是不会下注的。 这就让许国很奇怪了,你凭什么认为皇后就一定还会怀孕?难道皇上晚上去临幸谁,这也是你高求真帮他决定的不成? 还有,你这样帮着皇后,皇后就算感激你,那也得她真有儿子了才有意义,而且还得这个儿子顺利活到登基。但这都是没准的事,为何要放着一个现成的皇长子不去支持,却寄希望于未知呢? 总之,他觉得高务实的这个决定很“不高务实”。 但眼下的局面,他也改变不了,不仅改变不了,还得顺着高务实的意思来,否则他这个次辅就显得没有什么分量了——他必须保证实学派的大部分人和他意见一致,不论这个意见是大部分人附和他,还是他在附和大部分人。 至少在外人看来,大部分人和他意见一致,就相当于他还掌握着实学派的局面,毕竟他是现在实学派内部朝廷地位最高的那个人。 万般无奈之下,许国对高务实的意见也表示了支持,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表示,按照大明朝的历史情况来看,这件事就算拖得过一时,也肯定拖不了太久,因为大明除了英宗两岁就被立为太子之外,孝宗也是六岁就成了太子,甚至今上做太子的时候也才八岁。 换句话说,许国认为这事顶多也就能拖个四年或者最多六年,皇后如果要产子,那也一定得在这之前才好。 这话倒是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毕竟储君不能长期虚悬,尤其是在皇帝有儿子的情况下。迟迟不立储,会让人担心他要效仿他那位修仙入魔的世宗爷爷。 高务实勉强压住了实学派内部的一次意见分裂,事态的后续发展倒也算是在他的预计之内——申时行第二天得到了皇帝的回复。 皇帝亲自朱批:皇后正当青春,朕何以立庶子为储?于情于理,俱不妥当。所请不允,无须再议。 申时行好像也很听劝,皇帝说无须再议,他就真的没有继续上疏了。 高务实刚刚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事暂时算是过去了,谁知道次日又出了新问题:潘晟上疏,请立太子。 潘老爷子这个举动可把高务实搞懵了,虽说老潘是兼着礼部尚书的阁老,在内阁分管的也是礼部这一块,但以他老人家平时的风格,这种事显然不会跟皇帝对着干才对,这次究竟是吃错药了,还是他没仔细看皇帝对申时行的批复? 果不其然,皇帝对此表现得有些生气。以至于上午奏疏进司礼监,下午朱批就下来了,只有五个字:此事已有旨。 得,皇帝连道理都懒得重复一遍,直接说已经有旨——你要是没看见就自己去看,少来和朕叽叽歪歪。 按照过往的情况来看,潘晟这种性格的老油条见到这样的朱批之后,应该会老老实实下来,绝不会继续纠缠。 然而意外发生了,潘阁老在次日居然再次上疏,依然是请立太子。 这下皇帝就真的生气了,而且是不加掩饰地生气,回了朱批下来,直接学他祖宗的大白话:朕之前已经说过,立储之事要等皇后诞下嫡子,此事潘先生不必再请。 这道朱批下来,外廷难得的对潘老爷子出现了不少赞誉之词,大多认为潘老爷子虽然过去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但在关键时刻还是比较靠得住的,比如在这种事关国本的大事上,潘老爷子的立场就很坚定嘛!这可不就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但是更戏剧性的事情又来了,潘老爷子受到了外廷的鼓舞之后变得犹如吃了几斤钙片,骨头一下子硬了起来,翌日居然再次上疏,所请的事项依然是立太子! 不仅如此,潘老爷子还拿出了阁老们的最后一招:请辞。 这下子,可真是连高务实都惊呆了。 一贯“算计过甚”的他都有些想不明白,潘晟老爷子在搞什么名堂?你又不是个无法替代的人物,在内阁里头本身就是个做平衡的,现在对皇帝这么刚,难道是要政治自杀吗? 莫说高务实,连朱翊钧也被潘晟给闹糊涂了,拿到潘晟的第三封请立储君疏,朱翊钧甚至怀疑潘晟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和嘉靖末期的严嵩似的,脑子已经完全糊涂,甚至弄不懂皇帝想表达的意思了。 但不管潘晟是不是已经糊涂,他的举动都已经是在挑战皇帝的底线,朱翊钧认为自己不能不给个最直接的回应了。 于是这次朱翊钧没有再做任何解释,朱批之中在照例挽留潘晟为内阁阁臣的前提下,准许潘晟辞去礼部尚书一职。 言下之意就是,朕觉得你现在可能已经老糊涂了,就不要再直接管着一部,留在内阁好好做个泥菩萨也就是了。 不过出于尊重老臣的态度,朱翊钧还是在朱批中表示请潘晟推荐一位礼部尚书的继任者。当然,他同时也给内阁下达了手谕,让内阁准备一下,会推新一任礼部尚书。 高务实很想知道潘晟到底在干什么,他想来想去,觉得潘晟是不是发现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所以估计自己可能干不长了,于是打算在致仕之前捞个好名声? 不过,这个怀疑到第二天就烟消云散,因为潘晟推荐了徐学谟接任礼部尚书。 徐学谟又如何? 嗯,倒也不如何,只不过他是申时行的姻亲。 ----------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63章 大危机 潘晟老爷子一顿骚操作,先把自己兼任的礼部尚书丢了,转头又推荐了申时行的姻亲徐学谟来接任这个空缺出来的大宗伯。 这里头要是没有问题,高务实愿意把高字倒过来写! 只是,这问题的症结究竟是怎样,那就很值得商榷了。 乍一看这件事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潘晟这老家伙见首辅换了人,于是按照一贯的风格跳到了申时行一边,而这次骚操作的根源说穿了无非就是站队。 但这是有疑点的,因为潘晟虽然在阁几年一直存在感不强,但他人老成精,不可能不清楚内阁的真实情况。 真实情况是什么?是内阁虽然现在以申时行为首,但由于余有丁的突然去世,申时行现在根本就是个孤家寡人,只要他想反对实学派的意见或者建议,不论大事小事都得亲自出来摆明车马,这在内阁之中其实是比较忌讳的。 为什么忌讳呢?举高拱的例子就知道了,高拱在隆庆朝那毫无疑问是足够强势的,但他在内阁之中其实也有帮手,如想方设法将他起复请回京的张居正,当时就是他的帮手。而且一个帮手还不够,高拱又在高务实的建议下把郭朴也请了回来——原历史中他是把高仪提了起来,但这两者从本意上来说没差,都是找帮手。 可见即便强势如隆庆朝的高拱,也知道在内阁之中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必须坚持“一个好汉三个帮”的原则,才能把局面掌握牢。 申时行现在面临的局面,与高拱当初起复回京时相比还要糟糕,而且他的圣眷虽然不差,但肯定也比不了昔日的高拱。这种时候,潘晟这样的老狐狸真的会一声不吭地选择站到申时行这个胜算并不大的首辅那边去么? 这恐怕要打个问号。 再有一点就是,潘晟在内阁之中的立身根本,总结起来说就是“基本中立,略偏风向”。 这态度说穿了,就是哪边强势听哪边,但任何时候都不冒头,每一次都表现出“大势如此,我也是没法啊”的模样来。 这个态度的好处就是既不得罪掌握风向的“真宰相”,也没有过分得罪另一派——另一派又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他老潘的分量。他是根本反对不了,顺势表个态而已,你还要把他往死里整,最后彻底整到“真宰相”那边去吗? 堂堂阁老,谁会那么幼稚?中立派都是能争取尽量争取,争取不到也要尽量让他别跟自己作对的。 现在毕竟还不是历史上明末党争最严酷的时期,没有到那种非此即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大家还保持着最后的思想清明。 所以从这两点来看,可以得出两个基本结论:一是潘晟自己没必要跳火坑;二是申时行也不太可能逼着潘晟亮明立场。 这就太奇怪了,高务实连着喝完了两盏茶,都没把其中的道理理顺。毕竟,总不能得出一个结论说潘老爷子单纯就是疯了吧? 搞政治可不能这样开玩笑,即便人家真的是疯了,也得把他的行为当成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来看。 宁可多虑,不能失察。这是高务实的一贯原则。 但这件事现在好像陷入死胡同了,横看竖看,道理都说不通。 “道理说不通,那就是一定还有我没能掌握的情况。”高务实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脑子里则不断回忆近期以来潘晟和申时行的一些举动,仔细审视这些举动之中是否可能存在某种联系。 哦,对了,还有徐学谟。 徐学谟是申时行的姻亲,这是实学派众人一听见这个名字就会首先想到的事。不过高务实到了此时,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先囿于成见,也总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现在应该先跳出这个桎梏,站在更高的角度来审视。 徐学谟是个怎样的人?此人字叔明,一字子言,号太室山人,南直隶苏州府嘉定人。他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金榜,资历可谓极老,不过年纪也不小,已经六十四岁(虚岁)了。 苏州人,那也就是申时行的同乡,他们成为姻亲算是不怎么让人意外的。 但潘晟为什么举荐徐学谟呢?潘晟是浙江人,跟申时行、徐学谟又不是同乡,且他金榜题名更早,乃是嘉靖二十年的榜眼,也不是申时行、徐学谟的同年。 见了鬼了,他总不可能是无缘无故提携后辈吧?后辈要提携的话,那他可以提携的人简直太多了——这老头当了这么多年的礼部尚书,自己的门生也有一大堆,偏偏他在内阁的权力又不太“真实”,怕是连门生都提携不过来,还有工夫管徐学谟的闲事? 再说徐学谟现在本就是刑部侍郎了,地位又不低,也算是心学派的大佬之一,犯得着让他潘老爷子提拔?申时行好歹也是首辅,就算自己推荐姻亲不太方便,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通融——比如说把刑部尚书舒化找个机会提拔一下,舒化难道就不会投桃报李一番,举荐徐学谟接任自己的位置? 做官嘛,花花轿子人抬人,这点道理都不懂,还混个什么混,早点回乡悠游林下不是清华得多? 得,又进死胡同了。 高务实有些心烦地把茶杯端起来,发现第三杯茶也空了。他愣了一愣,不禁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正烦恼间,高陌在门外求见。 高务实让他进来,然后问道:“查出什么来没有?” 高陌微微鞠躬,道:“回老爷,内务部方面略有些线索,但不知是不是跟此次潘阁老的举动有关。” “说!”高务实眼前一亮,立刻便道。 高陌便不多言,把手上一本账册模样的书本打开,翻到提前插了书签的位置看了看,道:“两个月前,浙江有两家海商将自己家中所属的宁波私港泊位一共二十七个,以远低于市价的低价卖给了潘益——此人是潘阁老的嫡亲侄儿。” 高务实的眼睛陡然眯了起来,眸子里一抹精光闪过。 “想必还有相关的事情?” “老爷明见万里,的确还有。”高陌又翻了两页,看了看,道:“松江徐家私港那边,把此前刘守有家族掌握的股份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私下转给了潘益,所用的理由是下聘。” 下聘,那肯定是要联姻。不过具体是徐家的谁和潘家的谁联姻,这个高务实没有兴趣多问,他只需要知道这其中代表的意义就行了。 “呵呵,原来是这么回事。”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明白问题的根源所在,但还是下意识问了一句:“还有吗?” 谁知道高陌却答道:“是,还有。” 高务实这次倒是一愣,皱眉道:“申时……申元辅手里应该没有什么港口股份吧?” “不是申元辅,是另外两人——也以低价出让了一些股份,甚至还有一些船只给潘益。”高陌翻着手里的账册道:“港口股份的价值大概有十一万两到十三万两左右,而船只的市价则更高一些,约莫有十七八万两左右。加在一块,差不多可以按三十万两来算。” “这么大的手笔?”高务实也不禁有些吃了一惊。 三十万两啊,朝廷国库一年收入的二十分之一了。这笔钱如果节省一点,甚至差不多够打一场滇缅之战(只算朝廷花费的部分)。 “这是哪两家出的钱?”高务实正色起来。 “王锡爵、徐学谟。” 高务实一愣:“王锡爵?” 徐学谟是这次潘晟骚操作的最后受益者,他参与其中不奇怪,高务实刚才已经在心里估计到了。不过王锡爵……他为何也掺和了一腿?这家伙不是在家里丁忧,甚至还莫名其妙的跟王世贞那个自称成仙的女儿学什么仙家妙术去了么?(注:此事前文有述,为史实,正史有载。) 高陌只是简单地回答道:“是的,老爷,正是王锡爵。不过不是他亲自操办的,但也没什么差别——负责此事的是王家的外府大管事。” 难怪“涉案金额”高达三十万两之巨,王家多年前就已经是苏州首富,家底之厚用脚指头都能想象一二,肯定不差这三十万两——这可是苏州啊,以一府之地交了天下田赋将近十分之一的流金之地。苏州首富得我成色如何,那还有必要怀疑吗? 高务实甚至怀疑蒲州张家搞不好都不如苏州王家有钱,毕竟垄断长芦盐场虽然很厉害,但张家在商界崛起的时间却比王家要短一些。这财富积累总还是要时间的,又不是人人都能像他高务实一样,在十多年里搞出一个京华集团来。 问题的症结找到了,但这背后的锋芒却让高务实都有些坐不住了。 他让高陌把相关的资料都留下来让他自己好好检查确定,然后便让高陌先去休息,自己在房里仔细研究其中的事件脉络。 现在这些事情浮出水面,那么潘晟的举动就可以解释得通了,不再是死胡同,这是眼下坏消息里头唯一的一个好消息,可以让自己避免盲目。 不过,这件事背后的意义,却让高务实真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在高陌把情报说出来的时候就想起了之前吴兑之子吴逊和他分析的事情(注:参见“抚辽东”卷,第233章“谦之不让”)。 看来,浙江海商世家们最终没有选择单纯的搞一个“浙江海贸同盟”或者“浙江海商同盟”,而是至少联络上了南直隶的文官集团代表,也就是心学派中出生于南直隶一带的大佬们——联合起来了。 这件事的具体发展过程高务实不太清楚,也无从详细推测,但大致上来说,可能是浙江海商世家与南京勋贵们寻求联合未果之后,转而向心学派大佬们求援的结果。 高务实可以断定的是,别看眼下手里的证据只查到徐学谟和王锡爵给了潘益股份和船只,但其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的利益转让。而这个利益转让,一定是浙江海商出血,补充给徐学谟和王锡爵——徐、王二人不会自己亏着血本收买潘晟,他们实际上应该是浙江海商世家准备花钱捧起来的朝中代言人。 这其中徐学谟不必说,人家资历不差,乃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本身又已经是刑部侍郎,稍稍推一手便能找机会上位——这不,潘晟就主动让贤了嘛! 而王锡爵那就更厉害了,别看人家如今丁忧在乡,他可是嘉靖四十一年会试的会元,廷试的榜眼,乃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铁三角的其中之一。 可以这么说,要不是之前恰好老父病重,他需要回乡照顾老父顺便养望,继而又真的丁忧了的话,那么既然申时行和余有丁都入阁了,他入阁基本上也是铁板钉钉的事。甚至以其朝中和士林的声望而言,他至少应该比余有丁更有机会。 高务实算了算,更发现一个大问题:王锡爵丁忧之期马上就要满了! “艹,一环扣一环啊!”高务实想到此处,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桌子,低声骂道:“心学派现在水平提高了呀……还是说之前由于首辅一直是我们的人,让他们即便有水平也发挥不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局面已经摆在面前了,潘晟这老头应该是已经被糖衣炮弹击倒,甚至打算用自己让位的手段来给心学派铺路了。 这可真是讽刺啊。 糖衣炮弹这玩意儿,一直是我高务实的拿手好戏,谁知道这次居然被心学派占了先手,说出去谁敢信? 不过,“浙江海商给了多少,我京华给双倍”这种事高务实还是不考虑的,倒不是舍不得钱,关键是这件事里头可能还有地域派系问题——潘晟自己就是浙江人,而且年纪已经很不小了,本来正常干到致仕也就两三年的事。他如果得罪了根深蒂固的浙江海商,将来回到家乡会面临什么局面,这也谁都不敢保证。 直接杀人或许不至于,但浙江那种地方如果冒出几股“倭寇残余”把潘晟家给灭了……这事虽然震撼,但其实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知道以前倭寇猖獗的时候,多少高官家里被洗劫一空?大家都习惯了。 即便不搞得这么猖獗,等潘晟本人一死,他家族里头要是没个能当顶梁柱的朝中后起之秀存在,浙江海商集团要弄死他们家不也轻而易举?所以潘晟既然选择“投敌”,那就不必再争取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高务实轻轻叹息一声,微微摇头。 ---------- 感谢书友“willwolf”、“龙.殇”、“坐在小酒馆门口”、“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64章 道统之争(上) 派系大了,地位高了,一些事就没有那么容易快速做出反应。就如同此次潘晟突然选择站队心学派,实学派的反应就不算太快,直到半个月之后的重阳节,许国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再一次开会。 中国自古有尊老的传统,不过此时的重阳日还不仅仅是尊老,更有一项传承千年的活动,便是登高。 在京的实学大佬们则在前几日得了见心斋送来的请帖,请帖都是统一制式的,上书:“九月九日,登高萸觞。香山白玉,静候莅临。” “香山白玉”是近年来被好事之人称为“神京新景之最”的一处景致。这地方对外人来说颇为神秘,但对高务实而言就司空见惯了,因为说的就是他位于香山脚下的见心斋白玉楼别院。 许国许次辅召集实学派在京官员“私下”会晤,最后却选址在了白玉楼,这里头说明了什么事,本身就很引人遐思。 有些人认为,这是许次辅驾驭不住如此庞大派系的体现,所以才最终不得不求诸于掌握了实学派三位党魁所留“遗产”的高务实。 有些人则认为,许次辅这样做,其实也是和当初郭朴、张四维一样,不得不依靠高务实手中的“高党嫡系”,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表现出他已经取得了高务实的支持。 又有一些人认为,取得高务实支持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重阳大会”选定于白玉楼,说明的是高务实已经完成了实学派内部的“篡权”——现在的许次辅其实已经控制不了庞大的实学派,实学派的大权已经转移到了高务实手中,许次辅不过挂名而已。 甚至还有阴谋论者信誓旦旦的表示,白玉楼“重阳大会”是高务实定下来的,许次辅乃是被迫答应,搞不好这就是一场实学派内部权力斗争爆发的大会,高务实一定会想办法在这次大会中取得实学派的实际控制权,以侍郎之身力压次辅。 高务实本人也听高陌转述了神京官场的这种种传言,只不过他对此根本不屑一顾。 力压次辅? 我为什么要压他?许次辅是我的敌人吗? 显然不是。 他是我高某人的师兄,是现在实学派的招牌门脸,我力压他做什么?吃饱了撑的? 是,许师兄这个人,论个人风格,的确不像前三位实学派首辅那样分明。 他不像高拱那样锐意进取,凡事只要认定,永远都敢为天下先;他不像郭朴那样仁厚,对皇帝忠心,对同僚诚心,对下属关心;他也不像张四维那样外柔内刚,看似好说话,实际上你忤逆他一下试试?回头就给你好看。 许国这个人,正是典型的儒家官员。他有理想,但不追求唯我独尊,对于一些简单好办的事,他表现得很热烈。对于一些比较麻烦、很难判定影响的大事,他则有些犹豫,更倾向于暂时妥协,以图后效,避免在他主政时激化冲突。 具体到这次潘晟事件,许国在听了高务实的分析之后,就倾向于保守——也就是静观其变,暂不应对。 他的理由是,潘晟以前虽然相对而言略微倾向于实学派,但那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首辅为实学派之人。而且潘晟也只是略微倾向,他至始至终都不算是实学派的人,而是个中立派。 如今,虽然潘晟倒向了心学派,但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发现:那又如何呢?实学派本身的力量没有受损。 许国认为,在实学派三位首辅接连当政的时代过去之后,眼下不管大家愿意不愿意,实际上都已经进入了心学派为首辅的新时代。在这个新的大局之下,实学派首先要做的应该是确保派系内部的团结,确保整个实学派官员仍能坚定信念,继续以推进改革为目的,而不是陷入党争,忘记了昔日高文正公再三强调的“一切为了做事”。 然而很可惜,高务实只承认他的想法足够崇高,却不看好这样做的前途。 高务实一贯认为,派系斗争的本质就是战争,而且是不得不应战的战争。 派系斗争和他操控和平“演变”土默特、拉拢勋贵放弃“土地财富”而转为“海洋财富”等等事情都完全不同。 后者都是技术手段可以解决的,因为它们不涉及什么政治理想,涉及的只有利益,或者说利益的重要性远远大于所谓的政治理想。 派系斗争就不同了。实学派也好,心学派也罢,按理说都是儒家,算起来甚至都还批着理学的皮,可是它们之间的矛盾偏偏是不可调和的。 在中国学术界,关于实学的性质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而在中国思想史上,实学是一个被广泛使用的概念。 中国所谓实学,实际上就是从北宋开始的实体达用之学,是一个内容极为丰富的多层次的概念。它既包括有元气实体哲学,道德实践之学,又有经世实学和实测实学,还有考据实学和启蒙实学等等。” 实学的主要内容是什么?高务实以为可以归结为三点,即“崇实黜虚”、“实事求是”和“经世致用”,这三点构成了实学的精神内核。 儒家文化中的实学精神,其源头还可以再向上追溯,如陆九渊所说:“人无不知爱亲敬兄……此唐虞三代之实学。”从儒家整理、修订的古代经典中,可以看到实学精神是如何逐步发展起来的。 如高务实的本经《易经·泰》六四就说:“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象》曰:“翩翩不富,皆失实也。不戒以孚,中心愿也。”泰卦六四的爻辞是说家中本不富裕,但偏要向邻居吹嘘、炫耀,这是一种“失实”的心态,应当引以为戒。 类似“尚实反虚”的思想,在三代的历史文献中还有许多,当时虽没有实学这样一个词汇,但是日后实学中所包含的基本精神却于此时正在凝聚生成。 春秋战国是中国的“轴心时代”,传统宗教的瓦解造成了社会上极大的精神空白,致使诸子百家蜂拥而起,纷纷提出自己的治国主张。 孔子所开创的儒学,正是先秦诸子中影响最大的流派之一,由孔子揭橥的“崇实黜虚”的精神方向,奠定了中国实学文化的基础。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凡是对于不能实证的东西,孔子都给予存疑的回答。面对古代宗教所遗留的庞大遗产,最虚幻的东西的就是彼岸世界了,于是“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孔子虽然没有彻底否定彼岸世界的存在,但是他强调自己治学的重心在于“知生”、“事人”。因此在此岸与彼岸的关系上,孔子主张“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也就是说,精明的统治者虽然尊敬鬼神,但要与鬼神保持距离,将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现实的世界中。 儒家哲学的入世倾向,是“崇实黜虚”精神的必然结果。在探讨现实社会政治发展规律的过程中,孔子所倡导的也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 他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求学应当具备客观的态度,不能以自己的主观想像替代实际的学习。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学习不是为了知识而知识,将学习当成一种智者的游戏。 先秦诸子与古希腊哲人的重要区别在于:促使他们进行研究的动力不是形而上的兴趣,而是生逢乱世,救国救民的忧患。所以孔子一向强调“学以致用”。 例如他要求学生学习《诗经》,他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学习《诗经》意义重大,甚至到了“不学《诗》无以言”的地步。 但是,学习《诗经》绝不是仅仅为了个人的欣赏或消遣。孔子指出:“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即使把《诗经》背诵得非常准确,但是授予政权不会行使,派往列国担任使者,在谈判的时候不会对答,那学习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孔子特别强调“学以致用”,他说:“君子学以致其道。” 实学精神是儒家文化中的一种基本倾向,而且具有普世性的价值,这可以从儒学几千年的发展中得到证明。 从西汉到东汉,儒生们过度开发了儒学内部外在超越性的思想资源,致使社会上出现了“虚饰浮夸”的学术空气。今文经学离题万里的“微言大义”,古文经学日趋繁琐的“训诂考据”,都背离了儒学关注社会现实问题的治学旨趣。 东汉王充一部《论衡》,就是针对社会虚浮弊病发出的战斗檄文,“实”与“虚”可以说是全书出现频度最高的关键词。王充还对社会上所以会产生这样多虚浮之词的原因进行了分析,根子就在于迷信儒家圣贤留下的所谓经典。 他说:“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贤圣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睹真是之传与虚妄之书相违,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高务实在检索经史子集文献时,发现最早将“实”与“学”两个概念连用的也是王充。 他说:“韩子非儒,谓之无益有损,盖谓俗儒无行操,举措不重礼,以儒名而俗行,以实学而伪说,贪官尊荣,故不足贵。” 当然这里所使用的“实学”概念与宋明以后学者的用法还有区别,此处的“学”是一个动词而非名词。但是谁都知道,汉语的语法是不严谨的,各种词性可以相互转换,后世的实学就是从这些词汇中发展而来。 王充偶然用到实学一词,一方面说明当时实学还属于儒学的一种精神倾向,尚未形成稳定的学术流派;另一方面王充力辟经学发展过程中的各种“虚妄不实”的错误,也就是在开拓实学。 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是中国佛教、道教发展的高峰时期,儒学发展相对停滞。宋明理学要恢复圣王的“道统”,必须重新振奋儒家原有的实学文化,故又一次在思想界掀起了“崇实黜虚”的文化潮流。 宋初儒生胡瑗首先举起“明体达用”的旗帜,反对社会上“尚声律浮华之词”的不良学风,后来被黄宗羲称为“笃实之学”。 以后,张载主张“太虚者,天之实也。万物取足于太虚,人亦出于太虚。”“惟太虚无动摇,故为至实。”他以“太虚即气”的元气本体论思想,反对佛老宗教思想中的空无。 二程则说:“夫诚者,实而已矣。实有是理,故实有是物;实有是物,故实有是用;实有是用,故实有是心;实有是心,故实有是事。”他们把万物的规律看成天地间的实理,以此反对佛老超自然、超人间的宗教学说。 朱熹发挥二程的“实理论”思想,指出:“吾儒万理皆实,释氏万理皆虚。”一时间“崇实黜虚”成为宋明思想界的主要话题,“实学”一词频频见诸于当时思想家的著作中。 当时思想家所反对的“虚”就是佛老,这一点并没有疑义,但是要倡导什么样的“实”,各家的见解并不统一。 高务实觉得,程朱陆王注重对儒家内在超越精神的发展,注重本体论的研究和心性道德的修养,所以他们的实学可以称为“道德实学”。 而王安石、李觏、陈亮、叶适、王廷相(注:大家注意一下这位,他对高拱的实学理论和实践影响很大,一般看法都认为高拱就是王廷相经世实学思想的继承者和实践者)等人则侧重于儒家的事功思想,他们的实学可以称为“经世实学”。 高务实对于“道德实学”是没有太多好感的,他从穿越以来一直都认为“只有实学可以救大明”,这里的“实学”其实指的就是“经世实学”,也就是高拱传承自王廷相的实学。 可是,“经世实学”怎么就和陆王心学严重对立,以至于高务实认为这个矛盾不可调和了呢? ------------------------------ ps:这一章讲实学尤其是经世实学的本质,可能又要被认为我水字数了,但我今天动笔前想了足足一个小时,还是认为这一章非有不可。 本书的核心,从始至终就不是装逼打脸之类的事,这一点诸位能看到今天的读者应该都可以感觉出来。“经世实学改革”才是本书剧情推动的根本内核,因此我必须找一个节点把实学精神说明白,把它与晚明时期的陆王心学“道统之争”的根由说明白,否则全书的所有内容就都成了空中楼阁——书中这些人为什么要争? 因此,不仅这一章,连带下一章我也还要把陆王心学的相关问题讲一讲,然后双方对比一下,解释一下高务实的做法根源。不过整个“水字数”的篇幅就是今、明两章,后续我就不会集中讲述了。 对于“不爱看理论”的朋友,今天这章我忘了提前说明,非常抱歉,但明天的一章您可以不订阅,直接跳到后天的实学派高层会晤,对于“直接剧情”影响应该不会太大。 ---------- 感谢书友“willwolf”、“hamw05”、“曹面子”、“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65章 道统之争(下) “经世实学”怎么就和陆王心学严重对立,甚至于还让高务实认为这个矛盾不可调和了呢? 因为陆王心学其实也是实学出身,至少在其早期,它也是实学这个大体系下的一部分,即所谓的“道德实学”。 或许有人会奇怪,陆王心学走到今天,不是早已经开始虚无主义了吗?怎么它居然还是一种实学? 而且,既然它也是实学的分支,高务实又为何反而觉得两者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了呢? 这些问题还真是有些源远流长,不是一句话能总结清楚的。 在中国学术史上,“心学”是指宋明理学中主张以人的心性作为宇宙万物本原的学术流派。 心学发端于儒学内部“思孟”一系的对人主观能动精神的弘扬,如孟子所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万物皆因人而存在,只要是能够自返本心,依推己及人的“恕道”而行,就是一个道德上的“仁人”。 孟子又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通过自返本心,就可以了解人性,通过洞识人性,又可以获得天理。 当然这里特别要说明一点,儒学所言之天理,主要就道德修养的终极依据而言,而并非西洋哲学视野中与人的主观世界相对峙的客观规律。 陆王心学的“陆”即陆九渊,他继承了孟子内向型的治学思路,他指出:“是诚之者人之道也,由大化而化则为圣,而入于不可知之之神,是诚者天之道也。此乃孟子之实学,可渐进而训至者。” 他认为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求知理路,完全是为了突出儒家“忠恕之道”的道德修养“实学”。 所以他也学着孟子的口吻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其目的,都是为了反对当时的学者只知在书本上钻研,在名物上考索,却不知在自家修养上下功夫。 他又说:“古人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亦用制字,其言多少特达,全无议论辞说蹊迳,盖古人皆实学,后人未免有辞说之累。” 陆九渊的心学,是为了反对当时因科举考试而形成的,将儒家经典当成进身之阶,而全不落实于道德修养之实,从而导致社会风气腐化的不良学风。 同时,陆九渊的心学,也有反对佛、老虚玄之风的倾向,在反对佛老出世主义的虚玄倾向上,心学、理学、气学是完全一致的。 陆九渊指出:“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则得之,得此理也……古人自得之,故有其实。言理则是实理,言事则是实事,德则实德,行则实行。” 儒家之理与佛老之理相比,是儒家不追求什么彼岸,而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此岸世界的宗**常上。对此陆九渊便说:“吾儒之道,乃天下之常道,岂是别有妙道?谓之常典,谓之彝伦,盖天下所共有,斯民之所日用。” “别有妙道”即指佛老之道,尽管佛老之道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也具有“阴翊王化”的作用,但是毕竟不能成为国家的主导文化。 陆九渊说:“此理(儒家文化)乃宇宙所固有,岂可言无?若以为无,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矣。”这是从维护封建纲常名教的立场出发。 陆九渊强调人们不仅要明“实理”,而且还要重视“实行”。他说:“宇宙间自有实理,所贵乎学者,为能明此理耳。此理苟明,则自有实行,有实学。” 学习的目的,一定要落实到道德践履上,否则就是欺世盗名的“虚学”,他曾不止一次地表明,学者应当“明实理,做实事”,“一意实学,不事空言。” 因此朱熹也曾经赞扬陆九渊的治学精神,说:“子静之门,躬行皆有可观。” 可见陆九渊时期的心学,是一种典型的“道德实学”,其出发点是为了纠正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以来,由于佛教、道教的大发展造成的士大夫阶层过分关注彼岸世界,轻忽现实伦常的“虚玄”倾向。也是为了纠正士人只关注儒家圣贤的经籍,忽视个人道德修养的劣习。 说了陆,自然要说王。王阳明是明朝中叶的思想家,与张载、二程、朱熹、陆九渊等创立学说的思想家一样,他们提出一家之言,都是为了解决现实的社会问题,并且因为有一定的实效才能够在历史上流传。如果是主观主义、脱离实际的学说,早已被历史发展的大潮淹没了。 不过,每一个时代的思想家所面临的历史课题不同,故他们所反对、所提倡的学说性质也不尽相同。 王阳明所面对的历史问题是:朱熹的理学已经被钦定为官方哲学,是对儒家经典的权威解释,是国家科举考试的标准教材。 众所周知,在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下,每一个学者都会面对这样一种历史的悲剧:他的学说如果不被官方接受,就不可能在社会上广泛传播,从而产生实际的影响;而他的学说一旦被官方接受,则立即凝固、僵化、丧失面对不断发展的生活现实,以及不断调整、改造、发展的生命力。 这是政治意识形态相对稳定的特性,与学术思想不断变化的性质的内在矛盾决定,朱熹的理学也是如此。 王阳明的青年时代与那个时期大多数学子一样,也是笃信程朱理学的,“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但是,循着朱熹“格物致知”的思路,王阳明在“竹子”上并没有格出天理,从此他转向陆九渊的心学。 他说:“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 王阳明继承了孟子“万物皆备于我”,陆九渊“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心学传统,将人的主体意识与万物联系起来,认为格物不是格外部的客观事物,而是格人心中的万物影像。 所以他又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 由此,王阳明得出了“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结论。 关于王阳明与朱熹学理上的关系,后世国内外的学者研究甚多,此处不多赘述。总之,王阳明走上反对程朱理学的道路,除了学理上的原因,更多的还有现实考虑,就是由于程朱理学成为官方哲学、科举教材以后,日益走上了凝固、僵化之路。 他批评当时的社会风气说:“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当时许多士人将程朱理学当成升官、发财的敲门砖,而忽视了程朱理学道德修养的意义,所以完全违背了程朱理学纠正人心,改良社会的初衷,反而导致理学出现严重的“虚伪化”。而王阳明弘扬“知行合一”的心学旗帜,根本目的就是要恢复儒家“内圣外王”的经世致用传统。 从内圣的角度讲,他的“吾心”、“良知”就是天地万物运行的“实理”。他说:“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实理流行也。” 他将宇宙万物运行的规则称为“实理”,而对“吾心”格致的过程,就是对这些规律的认识过程。他说:“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也?” 所以在王阳明的心学体系中,心中之理,也是万物之理,二者是可以完全等同的。他又说:“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因此他认为,格致心中良知,就可以获得宇宙万物的实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获得实理之途。 在获得了“实理”以后,王阳明主张还要将其推致于日用常行之间。他曾激烈反对佛老那种脱离修齐治平路线的修养路径。 他说:“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佛教将现实世界君臣、父子、夫妇的责任和义务都看成是人生的累赘,要“不著相”,其实就是要逃避。而心学坚持儒家经世致用的传统,强调一切学问都必须服务于宗法家国的大事业。 他努力划清心学与佛学的界限,说:“是故良知皆实理,致知皆实学,固非堕于空灵,一与事物无干涉,如禅家者流也。”凡是宣扬脱离伦常、事功而进行的道德修养,都不是儒家的“圣学”。 曾有一官员对王阳明说:“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王阳明回答他说:“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簿书讼狱之闲,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著空。” 王阳明历来反对脱离现实的政治、经济、社会事务来讲学术,认为真正的心学、实学一定要能够应用于“簿书讼狱”之类的政治实践中。 所以他又下了一个定论:“使在我果无功利之心,虽钱谷兵甲,搬柴运水,何往而非实学?何事而非天理?” 在他看来,道德修养只是要人去除心中的私欲,回归社会的公德,并非要人们躲避社会的事务。如果只能在没有钱财之处可以不贪、不盗,那么道德修养还有什么意义? 故王阳明提倡的“致良知”,一定是在“钱谷兵甲”之中。所以他的心学本身并不空虚,“何往而非实学?” 不仅学说如此,王阳明本人文治武功赫赫于世,恐怕也是一些“唯物主义”思想家所不及的。所以说,王阳明也是一位“道德实学”的倡导者、实践者。甚至可以说,与陆九渊相比,他的“事功”方面的成就更为突出。 综上所述,心学本来也是实学一派,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然而正如理学本是实学,却逐渐走向虚妄一样,陆王心学从实学走向虚妄也照例发生了,甚至这个变化的过程比理学更短——在王阳明的弟子辈就开始跑偏了。 比如王学一脉最为著名的泰州学派(注:我依稀记得很早前有读者让我说一下泰州学派?)就是跑偏的典型。而且最厉害的是,这个泰州学派的“一哥”王艮,在王阳明本人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跑偏了,而且还根本拉不回来,差点把王阳明气死。 此公三十八岁时远赴江西往游王阳明之门,下拜执弟子礼。王阳明一开始觉得他个性高傲,因此把他的名字改成带有静止之意的“艮”字。 但是没什么用,王艮不仅经常与其师王阳明争论,“时时不满师说”,坚持自己的观点,于是自创“淮南格物说”。 他主张:“即事是学,即事是道。人有困于贫而冻馁其身者,则亦失其本非学也。”强调身为天下国家的根本,以“安身立本”作为伦理道德的出发点——后来演变成了极度自私的“心学末流”。 此人有一次坐“招摇车”招摇过市,遭王阳明指责。嘉靖二年,又北上入京,沿途讲学,受到各方重视而轰动一时。但王阳明闻讯大为震怒,欲设法召他回来“痛加制裁”,可惜已是鞭长莫及,他的学术思想已流传四方——高务实认为那根本就是流毒四方。 嘉靖五年,王艮应泰州知府王瑶湖之聘,主讲于安定书院,宣传“百姓日用即道”的观点,求学者纷至沓来,这为泰州学派的创立准备了条件。 王艮的门徒以平民百姓居多,“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沿途聚讲,直抵京师”,但亦不乏著名学者如徐樾、颜钧、王栋、王襞、罗汝芳、何心隐等人,子弟至五传共有487人,一般认为罗汝芳为其集大成者。 不过,这一派心学传至如今,已经完全脱离了社会现实,比如著名的“异端思想家”李贽,就是他的几代徒孙。 李贽的很多观点并非不好,比如男女平等之类,是有进步意义的。但正如高务实在穿越十几年后,已经不再考虑和身边的家丁讨论“人格平等”一般,再先进的思想也得符合社会现实,李贽以及泰州学派的很多观点,根本不应该在明朝中后期这种时代流传——过于超前本就是罪,何况他们除了部分的“超前思想”之外,还有很多真正的“异端”。 比如说“散漫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这两者都是泰州学派中人流传很广的思想,看起来已经“先进”到开始讨论“自由”这种后世的所谓普世价值了。 但高务实从来不认可这两种思想。 无政府主义不多说了,这玩意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中国文化的土壤当中——如此大一个国家,倘若“无政府”了,那简直是人道主义灾难。 举最简单的两个例子:重大天灾来临,没有强力的政府,谁来救场?外敌兵临城下,没有强力的政府(军队),谁来救场? 而散漫自由主义——嗯,米帝感染快两百万啦! 可想而知,如今的心学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实学”模样?早已经虚妄得无边无际,虚妄得绝不能让他们染指国家力量了! 这,就是高务实认为经世实学与陆王心学不得不战的根由! 往深了说,是为了“继往圣之绝学”,坚持儒家最根源的“务实”;往浅了说,是要在冷热兵器交界这个关键时期,保住大明这个至少相对先进的汉人王朝! 这不仅是实学的道统之争,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儒家的道统之争! 如此,何以不战?何敢不战!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书友160429212821310”、“龙.殇”、“o尚书令”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其实这章没把书中这个时期的心学现状说清楚,但是限于篇幅,我又不得不止笔,以免挨骂了。因为后续也不会专门再说这个,感觉有点遗憾。 第1166章 重阳大会(上) 九月九日的白玉楼,群贤毕集,高朋满座。 重阳节时,正是金秋送爽、丹桂飘香、风霜高洁之际,最宜登高望远,赏菊赋诗。早在战国时代就形成此节,及至汉时,过重阳节的习俗遂成流行。 不过民间传说却有不同,相传汉高祖刘邦的妃子戚夫人遭到吕后的谋害,其身前一位侍女贾氏被逐出宫,嫁与贫民为妻。贾氏便把本属于宫中的重阳活动带到了民间。 贾氏对人说:在皇宫中,每年九月初九,都要佩茱萸、食篷饵、饮菊花酒,以求长寿。从此,重阳的风俗便在民间传开了。 《续齐谐纪》又另有记载:“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之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举家登山。……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不过,重阳的来历究竟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天在明时早已成为潮流,即便皇帝也要亲登万岁山,配茱萸囊,饮菊花酒。 当然,皇宫中如何过节,与今日之高务实无关,他有他的重阳节。 白玉楼今日作为主场,接待着实学一派在京的大大小小官员两百余人,上至一品辅弼,下至九品末流,高务实来者不拒,一概倒履相迎。 重阳的活动种类颇多,倒也无须一一描述,总之高务实这汉白玉版的枫丹白露宫今日简直成了文人盛会,赏花的赏花,饮酒的饮酒,赋诗的赋诗,各有乐趣。 其余各类休闲活动也足够丰富,甚至有人在庭院里打起了叶子牌,还引来不少人“观战”。 京师流传最广的活动里头,大概就剩下掷骰子和促织没有被搬来了——毕竟都是官员、都是文人士大夫,这些被公认为“纨绔行径”的活动还是不便参与的。 社会是金字塔形的,明代尤盛,因此庭院中的官员们大多都是七品及以下,而白玉楼楼中则是地位更高一些的官员。 白玉楼三楼的小会议厅就更不必说了,那是今天真正的核心主场:“阁部级会议”召开之地。 会议的召集人自然是高务实,他同时也充当主持者,不过坐在首位的仍然是许国许次辅。在许国身边的两位也不必多介绍,自然是另两位实学派阁老张学颜与吴兑。 再往后的与会者还有如下几人:户部尚书沈鲤,兵部尚书梁梦龙,工部尚书杨兆,通政使张孟男,太仆寺卿雒遵,光禄寺卿涂梦桂,翰林院侍读学士管院事韩楫,翰林院侍读学士兼詹事府詹事陆树声,翰林院侍讲学士兼国子监祭酒张一桂,户部左侍郎程文,吏部右侍郎宋之韩,以及工部右侍郎郜永春。 最后再加上高务实自己,一共十六人。 这以上也就是实学派在京师中枢之中最为核心的成员了,没有一个在三品以下——即便翰林院的那几位按本职品级不高(翰林院特殊性),但加衔也都够了。 只要一看这些人,就知道为何连许国这个次辅也不得不照顾高务实的意见。 沈鲤、张孟男、雒遵、涂梦桂、韩楫、程文、宋之韩这七位,全都是高拱的门生,其中张孟男不仅是门生,还是高拱的妻侄。 剩下的几人,陆树声是郭朴的好友,而张一桂、郜永春二人则是郭朴的门生。至于杨兆,他是张四维的人。 如此一来,除了三位阁老之外,就只剩下梁梦龙一人,但梁梦龙虽是张居正的门生,却从没被高、郭二人打压,最后被高务实拉进了实学派,他显而易见更亲近高务实。 换句话说,除了三位阁老之外,这间小会议厅里头的人,个个都跟高务实有关——高拱、郭朴、张四维三位首辅留下的政治资源,现在可以说已经全部集中在他手里了。 那么,另两位阁老呢?高拱是张学颜的伯乐,若无高拱提拔,老师很早便离开中枢的张学颜能不能爬上来都是两说。至于吴兑那就不必说了,高拱被徐阶逼退的时候,只有吴兑一人顶着满朝的压力亲自前往送别,可谓是高拱的门生之中骨头最硬的一位。 乃至于许国本人也是高拱的学生,按照现在的规矩,他与高务实私下见面的时候也要叫高务实一声“世兄”呢。 什么叫桃李满天下?这就是高、郭两代首辅桃李满天下的表现。要知道,他们的学生光在中枢最高层就有这么多,那么在地方上、在级别稍低的一些位置上该有多少?这些门生的门生又有多少? 至于张四维,他主考的时间比较靠后,目前在官僚体系的最高层还看不太出来,但那可不代表他没有门生——过个十几二十年再看看? 何为政治资源?这就是政治资源。 这种政治资源在手,可不是跺跺脚京师乱颤就能打住的,那是跺跺脚天下乱颤! “事情的缘故大抵便是方才求真所言。”许国轻叹一声,环顾在场众人,道:“今日之所以请诸位来此,为的便是议一议这件事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以及我等应该如何应对。诸位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都可以畅所欲言,国与子愚兄、君泽兄等,皆洗耳恭听。” 这番话说完,并没有人立刻开口,反倒很有些人下意识朝高务实望去,可惜高务实也还没有准备说话,从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倾向。 稍微过了一会儿,国子监祭酒张一桂最先开口了:“求真方才说,潘阁老是故意让位于徐学谟,但我对此却有一个疑问:潘阁老就算要让于徐学谟,他也大可以直接上疏,就说阁务繁忙,自己又已然年迈,精力不济,因此请辞大宗伯而推荐徐学谟继任即可。他又何必搞出那许多名堂,还惹得皇上不满?” 许国看了高务实一眼,问道:“求真,你来解释?” 高务实当然得解释,他颔首道:“这件事按常理来说,的确应该像稚圭师兄(张一桂是郭朴的门生,所以高务实是正经的小师弟)所言来发展才对,不过潘新昌(潘晟,浙江新昌人)此举,恐怕是有其他用意。” 张一桂点头道:“愿闻求真高论。” “不敢。”高务实接着道:“我以为潘新昌此举至少有两层意思:其一,他既是礼部尚书,又是管礼部的阁老,早正国本对他而言算是本职,他左右也是要在此事上表态的,不如做得干脆一些,揪着这件事不放,以期博一个朝野美誉。” 张一桂微微撇嘴:“他也有‘朝野美誉’可言?”不过,他倒也就说了这么一句,看起来没打算展开来讲。 高务实笑了笑,道:“正因为美誉不多,所以老了老了,有机会还是要争取一下嘛。” 然后微微一顿,继续道:“至于其二么,我以为他正是担心咱们的态度。” “哦?”张一桂微微蹙眉,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道:“潘新昌所以能够入阁,早前也是有咱们一份力的,这一点他自己不会不知道,如今他要站去申元辅那边去,这过往的人情就显得有些尴尬了,因此如何让这种尴尬变得最轻微,是他不得不考虑的事。” 天底下最难还的债就是人情债,哪怕人渣败类,在欠了人情债之后经常都不得不还,潘晟再怎么说,也还没到人渣败类的程度,他当然也会觉得棘手,也会想尽量化解这种尴尬。而当他不得不站队的时候,化解尴尬的手段却又不多,只好把让位这件事做得好像不是自己主动的一般。 至于别人信不信,反正他自己信了。 掩耳盗铃或许没用,但掩都不掩一下,那就是态度问题了。 涂梦桂这时候插了一嘴:“我看尴尬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他怕激怒咱们。” 高务实笑了笑,没搭腔,但默认的意思很明显。 张一桂则点了点头:“如此,倒也说得过去。” 涂梦桂便朝高务实道:“潘新昌若果是这般心思,那我倒有另一个担忧了:他既然让得了礼部尚书……会不会把自己的阁臣位置也给让了?” 这个问题有些意思,因为按理来说,潘晟让掉礼部尚书是无所谓的,但让掉阁臣位置就比较狠了,简直是杀身成仁,自己不混了也要捧徐学谟上位。 天底下除了爹妈对儿女,恐怕找不到对别人也这么好的人了。 高务实还没回答,旁边韩楫先开了口:“还别说,我也有这样的担忧——既然做了初一,他就不怕再做个十五。” 两位同年都表了态,程文便也道:“没错,按求真方才所言,江浙一带的海商们实力相当不弱,既然能逼得潘新昌站队心学,那也就有可能逼他干脆早两年致仕,换徐学谟上来。” 身在吏部的宋之韩也跟着分析道:“我也附议。潘新昌此举既然开罪了皇上,想必他心里已经是豁出去了,说不定正是在给彻底让位做准备。只是他此番牺牲可不小,不知道那些海商们到底许下多大的利益?” 许下多大的利益,这不是靠猜就能得到答案的,只能靠查。然而江浙太远,查起来不大方便,不可能是现在就能弄明白的事。 高务实沉吟道:“眼下倒不必管他们许下了什么,我以为我们不如要先做最坏的打算:倘若潘新昌真的连阁老之位都要让出去,咱们该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大伙儿都不着急说话,各自开始思索起来。 等过了一会儿,韩楫忽然朝许国问道:“次辅如何看?” 许国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果然不出高务实的预料,他摇头道:“他如真要‘让贤’,咱们也管不着,甚至不好反对,我看还是先镇之以静,待事情果然这般发展之后再做打算。” 众人听得此话,都有些微微摇头,韩楫更是连连摆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等大事,我等岂能没有提前的应变之策?” 许国看了他一眼,但没说话。他知道韩楫这么说多半是有私心的,因为在场诸人之中,韩楫所在的位置是最有希望“两步入阁”的。 他现在是翰林院实际上的一把手,按照大明的传统,这个位置入阁非常方便。通常来讲,可以给他调出翰林院,任礼部尚书或者吏部左侍郎、礼部左侍郎这几个位置之一,而这样做一般来说就是为入阁做准备,大抵调任不到一年就会入阁。 韩楫离入阁如此之近,当然会对阁臣位置最为敏感。不过也怪不得他,许国是他的同年,却已经入阁多时甚至成为次辅了,凭什么他就要瞎等? 不过,有希望入阁的可不仅止于韩楫,户部尚书沈鲤同样是实学派内部下一个入阁的热门人选。 沈鲤今年五十三岁,若是在农乡,自然已经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但对于一位朝廷要臣而言,这却是一个很合适的年纪,足够成熟而又不至于言老。 他的优势也很多,不仅曾是朱翊钧的东宫讲官,后来朱翊钧成了皇帝,他又负责经筵日讲,甚至还数次“兼职”,教授内书房的宦官们。也就是说,他不仅和皇帝关系密切,和皇帝身边的人关系也很密切。 在这一点上,他甚至与申时行都能比一比。 只不过之前张学颜和吴兑入阁抢了先,沈鲤才落后了一步,得了个户部尚书的位置。 这件事本身是迫于无奈,因为张四维是突然丁忧去职的,户部这个实学派手中的要地不能没有大佬坐镇,这才把沈鲤调来。而正是因为沈鲤调任了户部尚书,韩楫在翰林院才得以掌院事。 说到丁忧,沈鲤还有一大优势:他父母都是在万历六年接连去世的,所以他一直丁忧到万历九年才回中枢,而现在他就有了“不必丁忧”这个优势了。 此时,沈鲤便开口了:“依我之见,潘新昌若是真要让出阁老的位置,到时候要换上的人恐怕不是徐学谟。” 高务实眼睛微微一眯,而许国已经问道:“不是徐学谟?那会是谁?” 沈鲤面无表情地道:“王锡爵。”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丕平献土”、“系统崩溃”、“尔等咸鱼”、“sovie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昨晚没睡好,今晚码字的时候困得要命,这章如果有些手误了的错别字,还请大家海涵。 第1167章 重阳大会(下) 王锡爵?王锡爵! 沈鲤的这番话,犹如惊雷一般在所有与会之人的脑海中炸响。 是啊,相比于徐学谟,王锡爵才是真正最应该担心的心学派大佬。 徐学谟虽然也是心学派目前的头面人物之一,可就如同今天与会众人一般,头面人物也是分了几等的,徐学谟在王锡爵面前算什么? 不错,徐学谟论资历那是远超王锡爵的,可大明朝的官场又不是只论资历!倘若只论资历,那高务实一个万历八年的状元,是怎么在几年之间做到兵部左侍郎的? 王锡爵乃是申时行同榜的榜眼,此后一直做着翰林史官,但他在史官任上可没有划水磨洋工。 早在隆庆年间,他就在南、北国子监都带过许多学生,而且在隆庆五年就成为了会试同考官,还曾在南京翰林院掌过院事。 到了万历时代,他不仅继续充当同考官,而且作为《穆宗实录》的副总裁实际编纂了《穆宗实录》,而当时《穆宗实录》的总裁就是首辅高拱。 其实当时高拱对王锡爵的观感并不算太好,因为王锡爵这个人和申时行不同,他从来不是一个低调隐忍的人。既然不低调又不隐忍,偏偏又是心学一派的重要人物,高拱对他的印象显然好不到哪去。 然而,王锡爵的士林声望使得高拱也不得不用他为实录副总裁,否则这本《穆宗实录》就有可能在朝廷和士林之间遭到猛烈抨击——众所周知你高拱是穆宗朝第一人,你还想把持《穆宗实录》的编纂?那你在这里头说出的话、记载的事,我等正人君子肯定一个字都不会信!不仅不信,还要把它批倒批臭,把你这个穆宗朝首辅也一齐批倒批臭! 所以仅此一事就能看出,名声、威望这二者在大明朝的重要性。 高务实不就是这么快速跻身朝廷决策层的?他就是用《龙文鞭影》以及自己一路凯歌拿下六首状元,外加编纂《大明会典》来扬名天下,又用“安南定北”两场决定性大胜来获取朝野威望。 等到名声、威望都够了,再加上皇帝认可他的能力,其他人也无法在“事功”上唱反调,他自然而然便可以跻身高层了。 而王锡爵在《穆宗实录》编成之后,又实际主持了《世宗实录》的编纂(修订和补全性质的编纂),因此他的事功也不差——相比高务实来说,在武功上差了些,但他的文功是完全可以和高务实媲美的。 嗯,一定要说差了点什么,那大概就是六首状元这个称号的确过于牛掰了一点。王锡爵纵然也是榜眼出身,而且还桃李满天下,却也依然在这“学功”上差了高务实一线。 但他也有高务实比不了的地方,比如说: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孝子。 孝道在大明朝的意义已经不必再赘言,而高务实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机会展现他的孝顺,因此与老父生病就请辞回家“日夜亲奉”的王锡爵相比,他就差得远了。 这也是王锡爵的一大优势。 甚至他太仓王家之富裕,可能都仅次于高务实,与蒲州张氏相比也毫不逊色。 既然和高务实相比都已经差不到哪去了,那和徐学谟相比……还有什么必要? 今日到场的在京实学派核心人物里头,国子监祭酒也好,詹事府詹事也罢,都是王锡爵此前曾经做过的官,他若是丁忧守制结束被召回,肯定不会继续在这些位置上打转,必然要更进一步了。 “王太仓若是召回,至少也得一个礼部左侍郎才能打发。”吏部右侍郎宋之韩沉吟道:“但以他在朝野、士林之望,若落于徐嘉定之后,却也有些说不过去……依我之见,他此番若回朝,皇上恐怕只能考虑让他顶替潘新昌了。” 宋之韩这番话算是完全肯定了沈鲤的意见:如果潘晟要致仕,取代他的不会是徐学谟,而是即将回朝的王锡爵。 已经七十五岁高龄却仍然被召回朝中的陆树声今天第一次发言:“王元驭德才兼备,其在心学一派之中更是难得的有为之人。学望虽高,却不多讲学;文章虽好,却不多制义。他若回朝,原是该做个大宗伯才合适的。但如今大宗伯一职偏偏给了徐叔明……此事原本以为只是意外,现如今看来却恐未必。” 陆树声年纪大、辈分高,是以他称呼王锡爵和徐学谟是称字,而不用籍贯指代。 许国这时候也渐渐发觉事情不大对劲了,闻言皱眉道:“泉老(陆树声号平泉)的意思是说,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被计划好的,一环扣着一环,为的就是把潘新昌走后留下的两大要职完完全全吃到他们嘴里?” 陆树声点了点头,但没有再多说。 许国见状,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压力重大。张四维刚走,心学一派的首辅甫一上任居然就有这么大的动作?申时行难道真想挑起两派的全面斗争不成?可这……似乎不太像是申时行的做派啊。 高务实一贯最善察言观色,他发现许国看起来有些动摇了,但还差着一点没有完全下定决心,于是终于主动开口,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众人听得都是一怔,许国更是一头雾水,诧异道:“求真何来这般感慨?” “无端感慨罢了。”高务实哂然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算完全无端……人呐,有时候心里想的和手上做的,总是大相径庭。尤其是身居高位之人,更有许多身不由己,很多事都是你想做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陆树声饶有兴致地道:“求真,以你治学治政之顺遂而言,似乎不该有这些感慨才是,若是老夫所料不差,你当是在借此说申汝默此举乃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高务实笑了笑:“泉老高看了,晚辈胡言乱语罢了,当不得真的。” 说是这么说,但没有人觉得高务实会在这种场合胡言乱语,他肯定是意有所指,其中最合理的猜测也正是刚才陆树声的发问。 韩楫忽然思索着道:“求真所指,我或许猜到了一些。” 待众人都朝他望过来,韩楫不慌不忙地道:“求真是说,那些江浙海商已经联合起来向当地出身的官员施压。这压力层层传递,最后全压在了申瑶泉的肩上,因此他这位心学派自徐华亭、李兴化之后的第一位首辅,也不得不一改过去的做派,变得强硬和急切起来。” 众人一听这话,都觉有理,不过涂梦桂却还补充了一句:“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那便是申瑶泉与当年徐华亭一般,不得大权在握之时便唯唯诺诺,让人以为他个性懦弱,以图保存。却不知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看来当初师相高拱被徐阶逼退那件事对涂梦桂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他现在看申时行也会联想到徐阶。 不过说起来,申时行和徐阶的确颇有关系,而且还都是苏松一带人士,不仅同学派,甚至还是乡党。 当然,王锡爵和徐学谟也是这一带的人。 讨论到这一步,大伙儿不管怎么看待申时行本人,至少这一次心学派的举动大家算是得出了基本一致的意见,剩下的就只有三个字了。 怎么办? 许国为难的环顾了一下众人,叹道:“诸位,潘新昌若是自请去职,推荐即将回朝的王太仓入阁,我与子愚兄、君泽兄倘使反对,总需要有个切实的理由。然而王太仓此人一直都在翰林院与詹事府打转,若要说他不职,却是有些不太好办。” 看来许国现在也感觉到与会众人至少绝大多数都不认可镇之以静的应变思路了,所以只好从另一个方向来提醒他们。 王锡爵一直做翰林官,那也就意味着,除非他自己上疏言事触怒皇帝,否则基本上不太可能出现什么把柄。 众人各自思索,片刻之后,国子监祭酒张一桂开口了,他试探着问道:“王太仓数任考官,不知其中是否有过营私舞弊之举?” 大家听了不禁微微摇头,尤其是陆树声,他直接道:“一来,王元驭应该不是那种人;二来,即便是有,事情也太过遥远,现在回头去查,还能查出个什么花来?” 翰林院掌院事的韩楫也道:“泉老所言甚是,而且还有一点,王太仓做考官都是做同考官,他又不是主考。须知那隆庆五年和万历二年的主考官……” 嗯,隆庆五年的主考官在原历史上是张居正,但由于高务实的影响,这个世界里是郭朴为主考,张居正为副主考,而王锡爵当时是右中允,为“十八房”中第二房的房考官。 至于万历二年的主考官么……是张四维。 所以,拿科场弊案来搞王锡爵,那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不对,是杀敌八百自损三千,完完全全的馊主意。 张一桂这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差点把已经致仕回乡的师相郭朴给搭进去,不禁下意识缩了缩头,再不敢多言了。 接下去,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找出王锡爵过往的“劣迹”来打击他,让他没有机会入阁,但讨论来讨论去,竟无一个靠谱的。 甚至说到最后,把王锡爵那位自称成了仙的女儿都拿出来说事,认为可以借此说王锡爵不遵孔子教诲,没有“敬鬼神而远之”,连女儿都管教不好,还推波助澜,以为自身批上一层别样的光辉。 到了这一步,高务实终于看不下去了。 这都哪跟哪啊?王锡爵的女儿自称得了道,这事虽然的确让人很无语,但他那女儿早年因为许下的良人早逝,自己守节不再婚嫁。这在外界而言,就是所谓的“贞洁烈女”,而在高务实而言,这种事对一个妙龄少女来说搞不好就是精神刺激过大,没准是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在他原先的时代,这多半就是什么精神分裂之类的玩意儿,只是一种可怜的病态。 拿这事去怪王锡爵?怎么着,王锡爵没看出来对方人家的男子可能有所隐疾,因此寿元不长,那他就不配做阁老? 这是什么道理啊! 他王家嫁女又不是皇帝嫁公主,你还能把人家先绑回来做个婚前体检? 高务实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等众人都朝他看过来,才道:“诸位,以务实愚见,与其翻王太仓的旧账,倒不如翻潘新昌的旧账。王太仓的旧账不好翻,但潘新昌的旧账可就好翻多了。况且,翻王太仓的旧账即便成功,也只能限制他一人,心学一派目前虽然以他名望最著,但也不是说就只有他一人可以入阁。但若是我等换个思路,直接把潘新昌的旧账翻出来,把他弄下去……这时候他还能推荐人入阁吗?” 这番话简直是醍醐灌顶! 众人恍然大悟:对啊,刚才这是钻牛角尖了,非要找王锡爵的麻烦干什么?人家既然是环环相扣,那我不跟着他们的思路走,而是直接干倒了潘晟,这后面的环啊、扣啊什么的,不就都白搭了?何必要吊死在王锡爵那一棵树上? 一干人等立刻表示支持,其中高务实的堂外表哥张孟男也是今天第一次开口了:“求真所言极是!王太仓目前劣迹不彰,但潘新昌可就不同了,此人能够入阁,本身就有问题,乃是当初不得不为之,而且从操作手段上来说也并非无懈可击。我若没记错,他入阁廷推之时,争议就很大,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即便廷推之时争议不小,但他却连请辞都没有便直接接受了,这一点完全可以拿来说道说道。” 好嘛,当初潘晟入阁明明是郭朴主持的,申时行也表示了赞同,所以廷推时争议固然挺大,但内阁的意见总是统一的,皇帝也就承认了。 按理说,这明明就不算什么,毕竟争议再大,他的廷推还是通过了啊。可是到了现在要秋后算账的时候,那就顾不得许多了:即便廷推勉强认可了你,可你居然在这般争议之下没有主动请辞,那你这个人的品行就是有问题啊!怎么配当阁老呢? 至于我为什么以前没说……我当时没注意,怎么着,不服? 党争就是党争,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那也还是党争。虽然该妥协的时候一定得要妥协,但到了该斗争的时候,那也没得说,斗就斗! 许国心中叹了一声,转头朝高务实问道:“求真,你意下如何?” 高务实微微颔首,答道:“阁臣乃是百官表率,若果有品行不端者,我看该弹劾的……就该弹劾。” ---------- 感谢书友“哇23333”、“willwolf”、“soviet2003”、“1乐观向上好青年1”、“尔等咸鱼”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68章 安得倚天抽宝剑 高务实这句“该弹劾的就该弹劾”,可以算是今天重阳大会一锤定音的最终表态。其代表的绝不仅仅是他个人,而是整个高党、整个实学派集团的战斗宣言。 以高务实的意志所发动的第一次万历党争,就此爆发。 在他看来,这次党争的核心驱动力,是保证阁权优势在没有实学派首辅压阵的情况下依然不失。而其更直接的驱动力,则是确保申时行此次无法在内阁中塞进第二位心学派官员。 即便大舅丁忧去职,我也要让你申汝默孤掌难鸣! 还有潘晟。 不管你是见利忘义,还是迫不得已,总而言之,你已经改变了你此前的中立立场,明显站到了心学派一边。 这是你先背叛了过去的情谊,既然如此,也就不要怪我高某人不讲往日情分了。 如果背叛这种事也能轻易原谅,那我实学派这么多人,若是将来一天来一个背叛的,我还怎么“带队伍”? 杀鸡儆猴有时候未必好用,但杀猴儆鸡的效果总不会太差。 一位阁老,够资格当这只猴了。 党争党争,有党则必有争!更何况,这是大明朝的党争,可不是宋朝那种,没有那么温文尔雅,废法而不废人。 有明一朝的党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高务实很清楚,历朝历代皆有不同程度的党争,但它们的影响也各不相同。虽然孔子曾有云:“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但历史告诉他,党争这玩意儿从来就不是小人的“专利”,君子也一样会党争,甚至争起来比小人还厉害得多。 为何高务实认为明代的党争与宋代不同?最能说明宋代党争的特点,要属“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 北宋庆历三年(1043年),距离北宋开国已近九十年,此时的北宋已经经历过对辽和西夏数次战争,国力消耗严重。同时,国内也出现了饥民叛乱,可谓“内忧外患”。 便在这个时候,名臣范仲淹向当朝皇帝宋仁宗上疏《答手诏条陈十事》,针对当时制度上的种种弊端,提出改革措施。之后,仁宗据此颁布多条诏令,史称“庆历新政”。 由于新政直击许多既得利益者的要害,所以“党争”的种子在一开始就被种下,最终使得庆历新政“无疾而终”。 为推行新政,宋仁宗有意提拔夏竦担任枢密使(全国最高军事长官)。本来夏竦对新政并无多少意见,但同为“改革派”的王拱辰、欧阳修、余靖等人对此坚决反对,最终夏竦未能如愿。就此,夏竦彻底站在了“改革派”的对立面。 随着新政的推进,改革派与反对派的矛盾逐渐公开化,斗争也日趋激烈:先是欧阳修上书指责御史台官“多非其才”;做为反击,监察御史梁坚弹劾与改革派领袖范仲淹关系密切的两位大臣,最终使得范仲淹和御史台长官王拱辰先后辞去官职,以示对同僚的支持。 在这之后,党争进一步“升级”:前文提到的夏竦使人篡改书信,诬称改革派官员的行为是“伊、霍之事”。这个“杀人诛心”之举令改革派中坚范仲淹和富弼深感恐惧,二人随即辞去朝中职务,出朝巡边。 持续不断的党争,使得变法无疾而终:仅在新政实施的一年之后(庆历四年),范仲淹就被罢去参知政事(约等于副宰相)之职,富弼也于同日去官,二人均被改任为边抚使,远离朝廷。在这之后不久,改革措施被尽数废除,“庆历新政”就此落幕。 而与“庆历新政”相比,“王安石变法”更具有代表性。 宋神宗熙宁年间的这次变法可谓将“党争”的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朝中几乎所有官员都选择了“站队”,而由于神宗力挺新法,“变法派”一开始便占据上峰。 随着新法的推进,反对派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御史中丞吕诲上疏弹劾王安石,神宗拒绝答复,前者就自请出朝;知谏院范纯仁上疏攻击王安石变法乱度,神宗未置可否,范纯仁也坚决辞职;元老重臣富弼称病罢相;司马光上书无果,主动要求到洛阳修《资治通鉴》;苏轼、苏辙上书陈说变法之弊,结果苏辙被贬河南,苏轼自请离京出任杭州通判…… 可以说,反对派的官员无一例外都离开了中枢朝政。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终的结果仍然是变法失败,保守派再一次掌权(省略一点,不想偏题写太多宋史)。 但最关键的情况在于,这些看似激烈的争斗基本上没有导致死人,或者说没有出现政治本身之外的人身攻击乃至于肉体毁灭。 相较于大明而言,宋朝的党争那是真够克制的。 那么大明的党争是什么风格? 有人一说明朝党争就说万历末期,其实那是误解,实际上早在太祖朱元璋时期,“党争”的苗头已经显现。 当时,随朱元璋打天下的人中以淮西人居多,而朱元璋本身也是淮人,是故明朝建立之后,这批人大都封公列侯,身居高位。 当时其中的核心人物便是韩国公李善长,以他为首形成了朝中的淮人官僚集团。 由于身兼功臣和皇帝同乡两重身份,因此在开国后,李善长任左丞相,位列朝中第一。而在他之后,由其同乡胡惟庸继任为相。 在他们先后掌权的十几年中,由于淮人集团的排挤,使得非淮人官员很难在朝中立足。譬如说身为朱元璋亲信谋士的刘伯温,就因为其是浙东人,所以自入朝后就备受打压。 刘伯温的才华和功劳在一干功臣中显然不算差,但由于淮人官员从中作梗,在大封功臣时,他就只被封为诚意伯,而淮人出身的李善长则被封为韩国公。 由于李善长的挑拨,仅仅在洪武四年,聪明的刘伯温就告老还乡,自此远离官场。但这并非结束:由于之前朱元璋在向刘伯温征询丞相人选时,后者没有为李善长说好话,于是李善长记恨在心,之后借故革掉了刘的俸禄。 经过一连串的打击,刘伯温不久便忧愤成疾,而此时淮人集团的胡惟庸,则借机派医生为其诊治,但蹊跷的事情随之发生:刘伯温在此后一个月便病故了。 由此可见,即便远离政治,淮人官僚依然不肯放过自己的敌人。刘伯温只是他们的对手之一,远远不是全部。实际上当时的淮人集团几乎是以一派之力压制全国——要不然你以为朱元璋真的是脑子抽风了,居然那样大杀功臣? 他是因为发现淮人集团实力已经过于强大,他本人在世的时候倒是压得住,可是太子早逝,太孙有没有这样的威望和能力,那就完全说不准了。于是便有了朱元璋的大杀功臣。 而到明代中后期的嘉、隆、万时代,派系更加分明的“党争”正式登场。 先是嘉靖时,以内阁首辅严嵩为首的“严党”和以内阁成员徐阶、高拱等为代表的“清流”之间的争斗——注意,这时候的“清流”二字不带贬义。 当时严嵩结党营私、大肆贪污,“清流”官员借此不断攻击“严党”。而严嵩也没闲着,他利用权势,先后罗织罪名杀害“清流”领袖夏言等。但在严嵩掌权的二十余年里,“清流”对其的攻击也从未停止:沈炼、杨继盛等先后上疏弹劾严嵩的罪状,只是都未能获得成功,反遭严嵩陷害致死。 严嵩败亡之后的事本书中已经说得不少,此处不再赘言,稍分笔墨说一说原历史上的明末党争。 明末,“党争”之势达到顶峰。先是在万历立太子的问题上,浙人出身的浙党官员基本选择了顺从万历的想法(主要是因为他们正当权),而著名的东林党官员则上疏强烈反对。对此,其他党派又群起攻击东林党。 由此,在围绕太子人选的问题上,各派官员争斗长达二十余年之久。 到了天启时,“党争”又演化为“内朝”和“外朝”之争。因宦官魏忠贤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得以参预机要,又提督东厂,能任意罗织罪名、掌握官员生杀大权,故围绕其身边迅速形成了一个集团,东林党人将之称为“阉党”。 由于魏忠贤得天启信任,故其在朝廷内外权势滔天、为所欲为,对其趋炎附势者络绎不绝,甚至称其为“九千岁”。 见“阉党”专权,败坏朝纲(东林党认为的),于是东林党人开始激烈攻击魏氏一党:左都副御史杨涟上书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结果被诬下狱,后受尽酷刑惨死狱中;其余东林党人如左光斗、魏大中等也因反对魏氏专权而被下狱折磨致死。 至此,“东林党”势力大为受挫,“阉党”遍布朝廷,直到崇祯时,才被“圣君”一招“斩首战术”给消灭掉——顺便圣君也把自己消灭了。 纵观宋、明两朝的党争,前者多为纯政见之争,如变法派和保守派,且斗争结果仅止于罢相、去官(远离中枢)。 而后者多以官员籍贯划分派别,同乡之间相互抱团,对于非本派者必加以打压、排挤,发展到后来变成“为了争而争”,事事都要攻讦一番,而且相争的结果可谓惨烈:失败者很多都被处以极刑,死于非命。 高务实曾经思考过造成这两种不同局面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他觉得,或许在于两朝的立国之本并不相同。 宋朝堪称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最幸福的朝代,宋太祖赵匡胤曾立下“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誓言并刻于碑上。因此,宋代对知识分子(士大夫)极其宽容,只要不是罪大恶极,引起全国上下的公愤,那便不会被施以刑罚。 即便是与君主相争,往往也没有性命之虞,最多就是外放到地方,远离朝政罢了。这点从范仲淹和王安石的境遇上体现得最为典型。 大明就不同了。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贫民,对了于吏治的腐败有切身体会。立国后,更以严刑峻法整顿吏治,对官员要求极为严苛,稍有贪腐行径就会被处以极刑。 但偏偏在对待大臣的问题上,他和他的儿子朱棣又为后世做了很不好的示范:朱元璋在处理胡惟庸、蓝玉两位功臣的案子上,光是受牵连而被杀的官员就达到四万余人; 朱棣也不遑多让,在方孝孺一案上更是做出了“诛十族”的壮举,连方孝孺的门生、朋友都没有放过。因为方孝孺一人,导致前后共有八百多人被杀。 由是,明代的党争几乎都以人身消灭为结局,失败者往往连性命都保不住。 如果说这还只是开国皇帝所作所为形成的“祖制”惯性,那么实际的社会根源也是有的。 这个社会根源的关键点,就在于长江流域的开发。 北宋时,江南的开发已有规模,经济、文化水平较高,但黄河流域也并未衰落,且由于国都在开封,所以整个南北方的发展比较均衡。 这点从北宋一朝名臣的籍贯上可见一斑:范仲淹为苏州人,王安石为江西临川人,寇准为陕西渭南人,韩琦为河南安阳人。 但到了明代,长江中下游流域已经开发得很成熟,经济和文化水平都盖过了北方;加之南京是开国时的首都,故其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一直不坠。 自此就导致了一个结果,“金榜题名”者大多来自于这个区域,以至于皇帝不得不改变科举的全国一榜,将之划分出南北榜等,目的就是为了尽量保持平衡。 但即便如此,效果也并不是特别好,至少应该没有达到皇帝们想要的结果。因此到了明末,影响最大的“东林党”、“浙党”、“昆党”等,更是无一例外集中于苏锡常地区。 这就使得他们在文化观念上更容易相互认可,进而抱团结党,共同进退。 高务实若是没有出现,高拱的那个“高党”不过就是昙花一现,完全只依靠高拱一人,高拱本人一倒台,高党便直接烟消云散了。 同样,如果没有高务实帮高拱整合出一个高党的话,张四维的晋党其实也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能控制的——除了蒲州张家之外,王家、马家等都是晋党的大佬,原来是不逊于张家的。 只是由于高务实把张四维和高拱给“串”了起来,使得张四维可以反过来借高党之力树立自己在晋党之中的绝对优势,从而形成独大的权威,这才把本来有些零散的晋党也整合了出来。 双方联合在一起,基本上就形成了实学派的基本盘,而站在它对面的,便是如今的心学派了。(实际上也由于高务实的经营,浙党几乎难以出现,至少难以如历史上的浙党那样出现。) 而眼下,随着高拱离世、郭朴致仕、张四维丁忧,心学派终于从十多年的隐忍中发觉机会,在某些海商的金元支持之下,开始做出了“收复失地”的第一次试探。 它伸出了第一支爪子。 许国没有看出这一点,或者即便看出来了,但却因为自己这个党魁有些名不副实而显得犹豫。 如此,高务实这个实际上基础了三代首辅政治资源的幕后之人、昔日的小阁老终于站了出来。 重阳大会结束之后,高务实站在白玉楼上,忽然念出一句他曾经读得滚瓜烂熟的词句。 “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成三截。” ----------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莫问七剑”、“曹面子”、“hamw05”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下一章的章节名我想好了,就叫“把汝裁成三截”! 第1169章 把汝裁为三截 弹劾潘晟之事乃是高务实一锤定音决断下来的,那么由谁去弹劾,当然也要由他来安排。 这种弹劾阁臣的事,高务实本人肯定是不会出面的,最起码不会一开始就亲自出面,这是基本规则。 就好比下象棋,没听说起手就动将、帅的。 坐镇中军,策动全局,这才是“将帅”的本职工作,至于冲杀驰骋,自然有手底下的兵卒乃至于车马炮去做。 弹劾这种事,首先安排谁去做呢?当然是监察官员,也就是科道官。 有明一代监察官员的权力甚大,所弹劾的对象亦甚广,不囿于其品级和地位。举凡皇亲国戚、勋旧百僚,乃至基层皂吏、青衿士林,甚至同署官员,监察官员一律可以弹劾。 纵观大明两百年,弹劾事件生成的背景和契机也名目繁多,且具有明显的时代性特点。既有在重大政治事件背景下的弹劾,也有在某些特定制度背景下的弹劾,还有对官员个人作风行为之劾。 从《明实录》的记载来看,大明朝弹劾案发生最多、最密集的时代乃是隆庆朝——你没看错,正是老好人、小蜜蜂的隆庆时期。 隆庆时期,平均每年有12.5件弹劾案被记录进了《实录》,乃是大明朝建国以来的顶峰;其次是宣德年间,平均每年发生11.3件弹劾案;再次是景泰年间,平均每年记录下10.375件弹劾案。 “人气圣君”崇祯帝的记录不高不低,平均每年7件。 有着“大礼议”的嘉靖朝,被记录进《世宗实录》的弹劾案反而只有每年4.67件。这一点,乍看颇为诡异,其实不然。 首先“嘉靖”时期很长,高达45年之久,而大礼议是嘉靖前期的事,后期由于嘉靖帝的权谋手腕,虽然斗争激烈,但朝局本身还是比较平稳的。尤其是严嵩当政时期大权独揽,一般人当然也就不敢胡乱弹劾了。 反过来这就可以解释隆庆朝的弹劾案为何格外多:隆庆头一年,徐阶与高拱斗法,双方从“小兵”一路弹劾到“主帅”,就已经创造了记录;后来高拱回朝,帮隆庆收拾乱局,少不得也要弹劾几个不配合工作的。 偏偏隆庆皇帝本人又英年早逝,这样一来,弹劾案当然就显得很密集了。 实际上,原历史中弹劾案被记录进《实录》最多的数据是万历创下的,在他48年的统治生涯中,《神宗实录》里一共被记录进240次弹劾案;其次就是万历的爷爷嘉靖帝,一共记录了210次;再次则是正统年间,也有182次之多。 神奇的是朱元璋的洪武年间,在他31年的统治生涯里,只出现了63次弹劾,平均每年约等于两件。 统计这玩意并不是闲着没事做,而是从这里面可以看出明代官员履行劾奏行为的情况具有鲜明的阶段性特征。 明初诸帝在位期间,政治形势整体平稳,政治斗争不甚激烈,弹劾行为大体在一种较为平稳有序的制度框架内运作。 宣德后弹劾次数逐渐增多,并在正统间达到最高峰,这是因为英宗时期宦官佞幸大肆干预朝政密切相关。 到了弘治朝,再度出现回落迹象,这应是弘治中兴、政治气象有所改良的结果。 此后直到明末,总体来看,可以说弹劾行为愈发泛滥,始终处于居高不下的境遇,由此亦可见明代后期政治斗争之惨烈。 明初、明中都已经是过去式,高务实虽然编过《大明会典》,对此心知肚明,但却不甚关心,他真正关心的还是当前。 或者说,是嘉靖之后的朝局走向。 以原历史中而言,嘉靖之后的大明朝就算是走向了后期阶段。在此期间,政治事件可谓此起彼伏,直到明末亦不显颓势。伴随着这些重大的政治事件,弹劾在其中更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几乎与每次政治事件相始终。 除各种重大政治事件之外,在某些特定制度的运行过程中,如科举考试,以及对官员进行任免、考核、廷推,乃至官员致仕、夺情之时等,也可觅得弹劾之踪影。 在这些制度运作当中,伴随着官员的升降迁擢,政治利益的天平出现倾斜,势必也会产生争斗,弹劾便在这种情况下孕育生成。 从《实录》的记载来看,最常见且威力最大的弹劾,大概有如下四种:一曰京察之劾;二曰廷推之劾;三曰夺情之劾;四曰科举之劾。 重阳大会时,张一桂想到用回头去查科考弊案的方式找王锡爵的麻烦,也是由于科举之劾威力巨大的缘故,至于王锡爵的数次考官生涯没什么小辫子可抓……那是另一回事,并不意味着张一桂的思路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是“针对具体对象的可操作性不强”。 而这一次高务实要针对潘晟发动的弹劾案,则正是四大弹劾案之一的“廷推之劾”。 所谓廷推,是指当朝廷中的重要官职空缺时,由廷臣推举人选以备皇帝任命的制度。 按明制,大臣入阁或受廷推,或奉特旨,执行时“内阁……廷推上二人”——也就是内阁提供两个人选让皇帝从中挑一个用。 当然了,皇帝也并非就只能从这两个人选里挑,如果他实在对这两位人选都很不满意,也可以让内阁重新拟定人选,甚至干脆绕过内阁直接“中旨入阁”。 由于名额较少,故争议不可避免;加之有保荐之权的皆为九卿重臣,掌握一定的话语权和拥护者,因此更加深了斗争的纷杂程度,明代因廷推所引发的弹劾情状也聚焦于末期吊诡的政治气候中。 不过按照高务实的看法而言,原历史中最著名的廷推弹劾案应该是发生在万历后期的事。 在万历三十五年廷推阁臣的时候,如今已成为高务实门生的李廷机名列其中,当时他遭到了隶属东林党的曹于忭等人坚决反对。后来李廷机虽然在万历的支持下入阁甚至当到首辅,但始终受到抵制,乃至遭“数十人交章力攻”,最后在多次请辞不得的情况下,干脆径自离去。 无独有偶,不久之后凤阳巡抚李三才在东林党的运作下,被提名掌都察院事,又引起了浙党的不满。 于是到了万历三十七年,在沈一贯主使下,工部屯田司郎中邵辅忠极劾李三才“大奸似忠,大诈似直,而为贪险假横之人”,竭力阻止其上位,最终导致李三才也辞职而归。 实际上如果只说能力,那么李廷机可以算得上遇事有方,清廉居慎;而李三才也颇有政治能力,“世以三才为贤”。这两人若居其位,对朝政或许都能有所裨益。 然而党争的时候,首先要看的永远不是能力,而是派别。 只是高务实目前在这一点上很看得开:潘晟的能力么……倒也不说很差,但的确不属于无可替代的那种,把潘晟搞下去,他实学派这边用的是人可以顶上。 毕竟潘晟主管的是礼部这一块嘛。 礼部的工作,说句不好听的话,凡事进士出身的人,谁还干不了这个?真要说对能力的要求,其余五部不管哪一部,都比礼部要求高,尤其是“业务能力”。 拿隆庆朝来举例,吏部、兵部这种衙门,让高拱、张居正这类经世致用派主政,就肯定好过让李春芳上,连解释都没必要。 重阳大会晚宴告罢,宾客逐渐散去,但有几人被高家家丁悄然通知之后却留了下来。 留下来的人很有意思,是两对兄弟。 萧良有、萧良誉兄弟,以及王庭撰、王庭谕兄弟。 说来有趣,萧良有、王庭撰这两位和高务实一同进入庚辰科“三鼎甲”的两人,现在都成了高党人人看好的“新骨干”,连带着他们两人的兄弟也被实学派力捧。 萧良有和王庭撰被看好,这还比较好理解,毕竟本来就是三鼎甲,乃是“天上神仙”。虽然两人进入翰林院这几年来,也就那次跟着高务实编纂《大明会典》的时候捞了一笔功劳,都从编修晋了修撰,其后并无升迁。 然而他们的履历摆在这里,加上又是高务实的同年,自然被视为将来高务实的臂助,实学派的前辈以及高务实的师兄们当然是能帮一点就帮一点,提拔虽说不好办,但说说好话,没事给他们的考评填个“优”,那不是举手之劳? 但萧良誉和王庭谕被看好,这就只能说是高务实的面子太大了——萧良誉是二甲第五十六名,庶吉士馆选没通过,留京为官;王庭谕的名次更是位列三甲第一百三十五名,馆选什么的根本没戏,却也捞了个留京为官。 留京为官本来就被视为好过去地方,哪怕是去当知县,“主政一方”,也不如留京。 而且他们留京之后的仕途也特别顺畅,某种程度上来说还好过在翰林院混资历的兄长。 这一点,看他们现在的职务就知道了:萧良誉时任浙江道监察御史(不是巡按),王庭谕时任吏科给事中。 此刻,在白玉楼后庭花园的水榭之中,高务实与两对兄弟已经说了一会儿话。 “情况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四位年兄有何看法?”高务实把重阳大会上发生的事情说了说,就进入正题了。 萧、王四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很清楚高务实的用意,这肯定是暗示他们上疏弹劾潘晟了。 萧良誉立刻先开了口,道:“我是浙江道监察御史,潘阁老恰好是浙江人,这件事我自然义不容辞。” 这话其实在道理上说不通,某地监察御史又不是按户籍所在地管事的,潘晟是不是浙江人和这个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高务实也不会纠结这个,他知道萧良誉只是给自己找个出手的理由,于是便微笑着道:“年兄的雄文,前几年务实就曾拜读多次,想必此番出手必然一击即中。” 王庭谕见萧良誉抢了先,也不甘示弱道:“庭谕虽然不才,但对这等忘恩负义之辈,却也深恨焉,明日必奏弹章,呼应萧兄。” 高务实满意地点了点头,拱手致谢道:“多谢二位年兄仗义出手。” 两人忙道不敢。 高务实顿了一顿,又道:“对了,这弹劾之事,有一点虽然二位年兄必然心中有数,但务实还是要多说一句,希望二位年兄莫嫌务实唠叨。” 两人忙道不敢。 高务实便一字一顿地道:“此次弹劾,一定要就事论事,就人论人——就事者,便是只说潘新昌入阁廷推曾在朝中引起争议,而且他不曾上疏恳辞;就人者,便是说只说潘新昌一人,切记不要提到旁人,不要扩大打击范围。” 嗯,高务实此前说得客气,但在具体安排事情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就明显有一种“交代任务要点”的感觉了。 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才是话事人,这是客观现实。 不过他这话说出来,两人都似乎有些不太理解。萧良誉倒还好点,只是微微蹙眉,似乎陷入了思考,而王庭谕则有些意外地反问道:“不扩大打击范围?宫保是说不要对心学一派的其他人也带上一笔?” 高务实还没说话,王庭谕的兄长王庭撰先开口了,指点弟弟道:“尤其是申元辅……提也休提。” 王庭谕有些不明白,深深皱眉,一脸疑惑,问道:“可这是为什么呢?这事不就是申元辅搞出来的?我总觉得,这……不需要敲山震虎吧?” 高务实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觉得“敲山震虎”没有意义,因为动潘晟,申时行肯定明白实学派是在对他进行反击。 不过王庭谕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并不是什么敲山震虎,也不是什么打草惊蛇,这的确是没有意义的事。自己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现在把申时行捎上有什么用?他不过是刚刚捡了个首辅,如今张四维刚走,对皇帝而言,这朝局本来就是求稳的时刻,除非申时行要造反,否则必不可能现在这种时候把申时行怎么着了。 既然如此,动申时行有什么必要?倒不如集中力量把潘晟打下去,只要潘晟被劾罢,将来其他中立派想要投靠心学派的时候就不得不仔细审视一番,考虑考虑自己有没有那么头铁了。 “劾罢潘新昌,则心学一派将来再想要拉拢谁,人家就不得不思索一下今日潘新昌的下场,如此心学、中立、摇摆不定者三类人之间便会出现鸿沟。” 把心学派与中立派隔离开来,再让一部分摇摆不定的人不敢再投奔申时行,这便是高务实的“把汝裁为三截”! ---------- 感谢书友“周衍yy”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70章 倒潘 大明朝假日极少,因此重阳的次日,该当值的、该当班的,便都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状态。当然,也有人还沉浸在重阳的欢乐之中。 譬如潘晟,今天来内阁当值的时候就还挺开心的。重阳嘛,他一个地位尊崇的老头子,当然得到了家中最好的对待,孝子贤孙们都承欢膝下,把他哄得眉开眼笑,好心情直到今儿个还没散去。 整个重阳的当天,他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先是得到了潘益从浙江老家传来的信,告诉他浙江的几个私港泊位都已经到手,苏州、松江那边送给他们家的海船也已经抵达了十六艘,浙江的买卖已经可以开始进行。 剩下的十一艘海船则留在了松江府,原因是徐家从刘守有家中转给他们潘家的私港股份契约已经到手,现在这批船可以在徐家私港停靠,并且将来也会以此为锚地开始出海行商。 如果说这条消息里头有什么缺憾,大概就是船还不够多。不过潘益对此表示乐观,据他宣称,浙江海商们打算把名下有船厂的大商人联合起来,搞一个浙商船厂来和京华造船厂抗衡,到时候他们会很乐意给潘家提供一个优惠的购船价格。 对于这条消息,潘晟持谨慎的态度。原因是在商场这一块,他心里对高务实有些发怵。 高务实是什么人?他是八岁创办京华、在短短十余年时间里打造出了京华集团这个大明商业霸主的人! 和他在商业上竞争?这说法简直让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潘晟看信看到此处之时,长长的寿眉抖了两抖,一脸愤怒,脱口而出地骂道:“潘益这个糊涂蛋,老夫前次回信的时候就已经和他再三强调过了,别去激怒高求真!” 一家子人都被潘晟吓了一跳,正要上前请问缘故,潘晟却已经继续骂道:“老夫要不是迫不得已,怎么可能会去虎口拔牙,惹高党惦记?老夫是怕百年之后,你们这些小辈被浙商联盟害死!” 一干人立刻上前问明缘故,潘晟怒掷手中信函,道:“自己看看吧……浙商船厂?他们拿什么和京华比造海船?老夫就算不懂造船,也想问他们一句:大明朝最好最多且最便宜的造船木料,现在控制在谁手里?” 潘家人其实也都不太懂造船这个行当,不过这次因为浙商联盟逼得他们家老爷子不得不站队心学派一事,他们也顺便了解了一下海商的各种行当,对于造船业刚刚有了点皮毛了解。 正经来说,大明朝现在并不是很缺木料,寻常的造船木料其实没有人能垄断,哪怕是京华也不行。 但潘晟刚才问的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原因就在于寻常木料虽然大家都弄得到,但一来造船并不是一种木料用整船,它需要把很多种木料用在不同的部位,而有些部位所用的木料好坏悬殊,“最好”的木料如柚木、榉木、栎木等等,还真是被京华控制了大半。 这种控制不是单一的控制产出,而是连同运输、储藏(要阴干)等在内的全产业链控制,这就导致了其他船厂在一些关键木料上的选择余地大大降低——你要么买京华高质高量而且价格稳定公道的;要么就去找那些小木料商人,但他们通常货源单一,供货能力不足,而且质量时好时坏,价格也随市场波动而起伏很大。 浙商联盟实力虽然不小,但“联盟”这种东西,内部利益分配肯定比京华要麻烦百倍,就算他们能搞出一个联合起来的浙商造船厂,也不可能去和京华抢夺整个产业链。 既然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在制造成本上就不可能占优。 这还只是制造这一块,如果说到出海,那就更复杂了。因为京华是大明海上商道的霸主,在外海行船,你要是没有京华的旗帜或者干脆跟着京华的舰队一道走,指不定哪天就被海盗给劫掠了。 当然,浙商联盟很有实力,也可以配备自己的武力,这没问题。问题在于你配备武力也绕不过京华——刀枪剑戟这些还好说,但枪炮你还能从哪搞? 现在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大明最好的枪炮就出自于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价格虽然是贵了点,但京华这两家厂子的产品质量,那绝对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综合来看买京华的枪炮肯定比买其他家的更划算。 你一边搞船厂、搞武装商船队和京华竞争,一边找京华买枪买炮?京华的东家只有高务实一个人啊,他疯了才会卖给你! 潘晟发了一通火之后,大家也渐渐从此前的狂喜中回过神来。 没错,这次虽然因祸得福赚了一笔,但这笔钱拿了也就拿了,自家却还是不能陷入太深。潘家本来又不是海商世家,拿着这笔钱老老实实闷头发大财也就罢了,真要跟浙商集团绑在同一根绳子上当蚂蚱,那可太不明智了。 毕竟他们的对手是京华,是高务实。 于是潘晟口述,其子执笔,很快写了回信往浙江老家送去,严令潘益不得参与浙江船厂的任何事务,并且平时行事一定要保持低调,尤其不能和京华宁波私港起任何形式的冲突。 接下去,潘晟的心情便逐渐好了起来——只要不激怒京华,不激怒高务实,这次潘家总归是白赚了几十万两啊!心情能不好吗? 至于说在朝廷层面会不会激怒高务实,潘晟觉得还是不会的,因为自己这次本来就做得比较谨慎、委婉,而以高务实的本事,他一定能查明自己这么做是迫不得已。 既然如此,高务实就算有所不满,应该也不会把矛头直接对准自己——我老头子本来就只有两三年好干了,你没必要针对我啊。 至于明年年初王锡爵就要结束丁忧……呵呵,到时候老夫都已经致仕走人了,高务实这小子那么重名声,总不能对我一个致仕老臣赶尽杀绝吧? 你处心积虑花了十几年时间才积累出来的好名声,就为了我一个已经交权卸任的老头子忽然不要了? 不得不说,潘晟的如意算盘打得真是不错,如果昨天的重阳大会没有高务实力主,许国还真是不打算对潘晟如何的,那就完全遂了潘阁老的意。 只是潘晟没料到的是,他今儿个一到内阁,就有到他值房“见习”的“观政进士”匆匆前来禀告,说潘阁老您被弹劾了! 潘晟的笑容僵在脸上,呆了一呆,连忙问道:“是谁弹劾老夫?所为何事?” “浙江道监察御史萧良誉、吏科给事中王庭谕,这两人同时在今日上疏论劾阁老您。至于所为何事……”那观政进士有些犹豫。 潘晟一看就知道没好话——当然了,弹劾都没好话。所以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沉声道:“知道了,弹章副本有了么,可有送来老夫这里?” “有的,已经在阁老案上放着了。” “好,你且去忙,老夫自己去看便是。” 等潘晟到了自己值房,坐下去拿起两本弹章副本一看,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臣浙江道监察御史萧良誉,劾大学士潘晟:今有大学士潘晟者,清华久玷,不闻亮节,其能廉耻尽捐,但有甘言媚色。其初为礼部尚书也,秽迹昭彰,先帝常斥之。其再起也,舆情共恶,皇上又斥之。彼得以鄙夫冒宫保,优游林下,已为过分。乃兹举具瞻之位,论思之职,一朝畀而予之。臣恐贪荣竞进之徒有以窥皇上之举动也。请罢遣行人,更择耆硕,以昭平明之治……” 潘晟又拿起王庭谕的弹章看了看,所言大同小异,并没有论及其他事,只是单就他的“节操”猛烈抨击,最多顺带说几句此前穆宗也曾经批评他的旧事罢了。 老实说,先帝批评他的理由和当前并无什么关系,当时他只是在徐阶当政的时候顺着徐阶的意思批评了高拱几句,而且话说得也不重,有些模棱两可的意思。而隆庆帝的所谓“斥之”,也不过是以为高拱辩白为主,顺便警告潘晟不要听风就是雨,非要说那是“斥之”,其实有点拔高了。 不过,既然这是两道弹章,那把隆庆当时的话拔高一些也就很正常,潘晟当了几十年官场老油条,经验足够丰富,并不会对这种字句太过在意。 甚至说实话,这两道弹章具体弹劾了他什么事,他都不是很在意。 他在意的是这两个人。 萧良誉和王庭谕这两个人,在潘晟眼里当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理论上来说潘晟还是他们那一科的总监考官(不是主考,主考的主要任务是阅卷,而潘晟在那一科是主管监考),说是他们的半个座师也不为过,双方地位悬殊之极。 潘晟在意的,是他们两人背后的那个人。 萧良誉的兄长是萧良有,王庭谕的兄长是王庭撰,而萧良有和王庭撰这两位翰林院修撰的官场背景是京师百官都十分清楚的——其同年三鼎甲之首的高务实是也。 萧良誉和王庭谕出手,基本相当于萧良有和王庭撰出手了,而他们俩出手也基本就相当于高务实出了手。 高务实居然真的出手了!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然天气尚未转凉,此刻的潘晟却突然感到背后一阵阴寒,仿佛有股寒气从脚下升腾而起,经后背直抵头顶。 堂堂潘阁老,被心底冒出来的“高务实”三字惊得当场打了个冷战,脑子里一时空白一片。 过了好一会儿,潘晟忽然腰背一垮,瘫坐在太师椅上,闭上眼睛,宛如死人一般呆坐不动。 他有些想不明白,高务实为何突然出手了呢?这件事对他来说应该没有太大的冲击才对啊。 甚至他还有些阴谋论的觉得,即便王锡爵被顺利召回,真的取代了自己在内阁的位置,这对高务实来说也并非一定是坏事才对。 为什么?因为一旦内阁的局面变成那样,许国的压力就变大了。 许国在内阁的压力一大,就不得不更加依靠高务实所接收的三位首辅留给他的政治资源。 理论上来说,在高务实本人还没有资格入阁的时期,许国对他的依赖程度越高,则他高务实本人在实学派内部的地位也就越加巩固才对。 这对高务实难道不是好事? 潘晟闭目苦思:到底哪里不对?到底哪里出了岔子?难道是自己高看了高务实,他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关键? 可是,这不应该啊。从高务实此前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不可能看不穿这其中的道理,这一点潘晟是可以肯定的。 那高务实为何还要就此出手? 就这么思索了好半晌,潘晟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低声惊呼:“糟糕!高务实这小子根本没把许国放在眼里,他怕是连申时行都不当回事!这小子至始至终就把自己当做实学党魁,他关心的只是延续高肃卿和郭东野的改革!老夫这手棋失算了!” 潘阁老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所谓“面如土色”大概就是他此刻的真实写照。 可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高务实这个人他是清楚的,虽然平时很多事他都愿意商量,但如果他选择不商量而直接出了手,那就再也没有弥合的机会了。 正因为他谨慎,所以一旦出手,就一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断,一定是他认为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了,再无转圜之机。 潘阁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落寞的苦笑,随即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在他眼里,我这堂堂阁老也不过一猴罢了……唉。” 潘晟叹息完这句,微微摇了摇头,不再愁眉苦脸,反而平静下来。他也不叫人进来,而是自己摊开一本空白奏疏放好,然后开始研墨。 片刻之后,潘晟在奏疏上抬头写下“臣潘晟受言自辩及因疾请辞求乞骸骨疏”一行大字。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纵浪”、“周衍yy”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71章 风箱里的老鼠 潘晟的这一次请辞,暂时还不能视为投降,因为正常来讲,即便阁臣受到弹劾,第一反应也是主动请辞,以示清白。 甚至可以说此处还不该用“即便”,而应该用“但凡”,因为越是地位高的文臣,在受到弹劾时,就越应该及时请辞,用以昭示立场。 通常来说,皇帝在这种时刻肯定不会批准,大抵都是“温言挽留”,更有那些极受宠信的阁臣在被弹劾之后一边被皇帝温言挽留,一边还有皇帝下旨切责弹劾者,就好比高拱当年就多次受到这样的待遇。 不过,潘晟在朱翊钧的心目中地位显然没有那么高,他得到的就是单纯的“温言挽留”,既没有说明原因,也没有责备弹劾者。 潘晟虽然以唾面自干著称,但终归还是要脸的,皇帝这种反应,他显然不能将之当做诚恳挽留,只好自己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谢客。 这也是常规操作,甚至高务实上次都搞过,意思就是我现在自己“停职反省”了,你们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我已经不具备干涉能力,绝对不会妨碍司法公正。 于是皇帝也只好跟着“常规操作”一番,下旨让他“出而视事”。 一般到了这一步,如果外界对他没有继续穷追猛打,那么他就可以重新回到内阁当值了,也就意味着这次风波基本上已经安稳渡过。 然而高务实既然动了手,当然不会让他如此轻易过关——这又不是过家家,意思意思就算完了。 于是就在皇帝命潘晟“出而视事”的当天,又有弹劾递进了通政司。 这一次上疏弹劾的人比萧良誉、王庭谕两人资历稍微老一点,乃是万历五年进士、时任贵州道监察御史的李弘道。 李弘道这个贵州道监察御史为何能弹劾潘晟呢?因为按明制,监察御史的所谓某“道”,除了该省布政司外,还有兼管。比如说贵州道监察御史,按《大明会典》记录,他的职责就是“掌理贵州布政司、按察司及都指挥司,协管吏部及直隶苏州、河间、顺德三府督察事。”(注:其余各道也都有不同的“协管”,此制度是为了避免某部、某地只需要面临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因为监督的人多了,就不好“打点”了。) 李弘道所以弹劾潘晟,正是因为他协管苏州府。他弹劾的理由是,发现潘晟的侄儿近期平白得了一批海船,并且停靠在苏州的某处私港。(注:此时的苏州辖区与后世有所差异,简单的说就是大了一些,有河口港。) 李弘道就此认为其中必有问题,因此弹劾潘晟借身份权位谋取私利。 大明朝的监察御史历来有很多特权,这是此前多次提过的,比如此番就是典型的“风闻奏事”——李弘道没有拿出任何确凿证据,仅仅是听说潘家多了一批海船,就能名正言顺的弹劾一位堂堂阁臣。 不过,其实李弘道并不是拿不出证据,如果有必要的话,高务实完全有能力提供给他更加详细的数据,甚至可以帮他搞到参与此事的某些中间人的口供,乃至于让这些人反水、出面作证都。 这种罪名对于中间人来说是不致命的,高务实完全可以花钱“说服”他们,他们也一定乐意被高务实如此说服。 只不过没必要罢了。 高务实要造成的结果仅仅是坐实潘晟的丑行,而不是现在就把整个心学派拉出来决战,所以现在隐隐约约一些会更好,反正对皇帝来说,他只要知道潘晟不干净就行了,具体怎样的不干净反倒不是重点。 有人说“难得糊涂”,这种思想放于此处就非常合适,因为皇帝也知道有些事不能真的彻查到底,否则一旦牵连太广,到时候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那是给自己找麻烦。 但凡一个政权建立日久,这种情况基本就难以避免,所以通常从上到下都会尽量避免扩大化,皇帝本人也会装傻,因为朝局动荡对皇帝而言显然也不是好事。 李弘道的弹劾一上去,潘晟当然就没法“出而视事”了,不仅出不得,反而还得在家里继续写自辩疏和辞呈。 但这次和上一次不同,皇帝没有继续“温言挽留”,而只是下旨安慰了几句,同时却让内阁行文给都察院,要求都察院查清问题,洗刷潘阁老的清白。 洗刷清白云云,当然是客气话,不能傻乎乎的只看字面意思。皇帝的实际意思就是让都察院把这事“调查清楚”。 这一来,就有人急了。 急了的人倒还不是潘晟,因为潘晟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都已经在考虑如何回乡的事了。 急了的人是申时行。 以浙江海商之力逼得潘晟让贤给王锡爵,是他在和张诚一番恳谈后,又思考很久才想出来的一手妙棋。这一手不仅完美地用了一招“乾坤大挪移”,把海商们带给他的压力转移到了潘晟头上,而且还顺势解决了自己在内阁缺乏帮手的窘境,简直两全其美。 申时行和潘晟对实学派可能出现的反应,大致上持相同或说相近的观点,都认为这一次不会彻底激怒实学派,因为张四维刚刚丁忧,实学派面临这么大的变局,肯定要先完成内部调整,然后才能统一对外。 申时行认为,在内部调整完成之前,实学派应该都会谨慎的面对此时的任何朝局变动,尤其是对于没有直接给他们造成伤害的变动,更应该暂时视而不见,以免出现盲动,导致意想不到的坏结果。 然而潘晟既然算错,申时行当然也算错了,高务实很不给面子的选择了直接反击。 但申时行现在没工夫细细思索高务实为何如此,他只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潘晟在推荐王锡爵接替自己之前意外倒台! 虽说他本人就是首辅,而首辅本身就可以直接推荐阁臣,哪怕潘晟倒台了,他也可以自己出面推荐王锡爵。 但事实上,王锡爵入阁是潘晟举荐的,还是申时行举荐的,其中大有差别。 潘晟举荐的话,一点事都没有,因为潘晟是个中立派,不论他举荐谁——除非是他自己的门生——都不会引起朝野反弹。 但如果是申时行自己举荐王锡爵,那就有可能被人指责,说他是“任人唯亲”甚至“暗植党羽”。 这种说法只要皇帝不当回事,那就并不致命,只不过却也会影响他申元辅的威望。 和高务实一样,申时行也极不愿意看见声望受损的事发生。 所以到了这一步,申时行比潘晟本人反而着急得多,当天就悄悄派了自己的内府管家私访潘大学士府。 申府管家带给潘晟的话,是申时行提醒他切记不可坐以待毙,更不要寄希望于实学派此番会给他留什么颜面。 申时行强调,既然对方在如此时刻依然发动猛烈反击,最大的可能就是实学派内部的主战派已经占据了明显上风,倘若还祈盼对方会放自己一马,那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申时行提出,潘晟最好赶紧发动自己在朝中的力量进行辩解——倘若不好辩解,至少也要把水搅浑,比如搞出另一件大事,转移朝廷的注意力。 这一来,潘晟也犹豫了。 虽然申时行没有指名道姓,但潘晟当然知道申时行口里的“主战派”必然是以高务实为首的。因为许国一直都是主和派、稳健派,而实学派内部目前又没有第三个峰头,既然不是许国,那当然就是高务实。 可是,时至今日,高务实都没有要和自己谈一谈的意思,反而有条不紊的继续推动此次劾案,显然是不打算和谈了。 可以预料的是,高务实手里肯定还有后手,因为直到现在,出面弹劾他潘晟的都还是言官,实学派内部的高层并没有谁跟着上疏论劾自己。 高务实肯定是有能力让实学派内部的高层人士出面论劾的,之所以现在还没有,那只是火候未到。 潘晟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自己通过任何手段把李弘道所弹劾的事压下去,高务实都会继续发动进一步的打击,而且出动的人物多半就不是寻常的监察御史,而多半会是朝廷高官出马了。 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潘晟就真的卷入了这次党争,而且很不幸地站在了风暴的中心,到时候还想全身而退,那就几乎真的是在做梦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潘晟慨然长叹:怎么就搞成现在这样了呢?老夫不过是把最后两年仕途生涯卖给了心学一派,而且这也不是老夫本来就乐意的啊。高求真啊高求真,老夫此前可没有得罪你,你就不能高抬贵手,让老夫混个光荣致仕吗? 可惜感慨没什么用,高务实怎么做,他还真没办法改变。 潘晟思来想去,又觉得申时行的主张也暗藏私心:自己现在开始反击,甚至去把水搅浑,到时候申时行会不会亲自下场? 他如果亲自下场,那就坐实了自己这次是真的彻底背叛了中立原则,站到了心学派一边,如此高务实的打击只会来得更猛烈、更彻底。 到时候,申时行背后好歹是整个心学一派,即便打不过高务实,起码自保是绰绰有余的,可他潘晟在实学派面前算什么?就和孤家寡人没多大区别,一旦申时行略有不支,转身就能把他卖了当炮灰,到时候他潘某人找谁哭去? 而如果申时行本人不下场,那就更扯淡了,就凭他潘晟和自己门下那几个还能使唤得动的门生们,也配和实学派的“嫡系继承人”高务实交手? 潘阁老不怀好意地想道:没准申时行这么做只是想投石问路,而我潘某人不过就是那颗石头罢了。他的目的,多半就是为了看看高务实到底掌握了实学派多少家底,能够发动起多大规模的劾案。 凭什么啊? 你申时行想要知己知彼,想去称一称高务实的斤两,所以就拿老夫当秤砣? 高务实仗着三代首辅的余荫和皇帝的圣眷,不把我潘某人当回事也就罢了,你申时行有谁的余荫啊? 不错,你是已经做到首辅了,可你这个首辅能和高拱当年的情况相比吗?高拱可以把与他政见不同的人排除出内阁,你申时行也能做到?老夫被你们害成这样,你不考虑千金买马骨,赶紧先救了老夫再论其他,反而指望老夫来给你当秤砣,掂量掂量高务实的斤两? 就你这气魄,老夫瞧着也不像是个能成大事的主,顶多有点修修补补的本事罢了! 潘阁老闷在书房发了一通脾气,心情倒是畅快了不少,可是问题一点都没解决。 他发现自己现在真是前狼后虎、进退两难,简直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有心想要豁出去干一把,干脆就听了申时行的建议,去看看高务实究竟能厉害到哪去。可是一想到实学派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京华集团的势力更是无孔不入,他又有些提不起胆气。 有心想要去和高务实认个怂,寄望于高务实毕竟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把自己的情况说得惨一点,没准他多少继承了他老师郭朴的半分仁厚,也就放了自己一马。可一想到这次浙商联盟是要挖高务实的根,要在商场上和高务实死磕…… 潘阁老由己及人,又觉得高务实恐怕也大度不到这样的地步,把数百万的买卖不当数。 难啊! 仅仅两三天的时间,一直以老当益壮著称的潘阁老,竟然连头发都白了七成。看起来这件事再纠缠下去,只怕迟早把他逼死。 不过潘晟没有料到的是,他在收到申时行的警告之后又犹豫了两天,最终让申时行沉不住气了。 九月十四,申时行以首辅身份上疏,言徐学谟既然升任礼部尚书,则其出缺的刑部左侍郎一职不可就悬,因此举荐时任吏部右侍郎宋之韩升任。 宋之韩是高党骨干,申时行这么做当然不是要送高务实一个人情,而是他又提出了另外一点:既然宋之韩由吏部右侍郎升迁刑部左侍郎(注:明制,左尊于右。),那么吏部右侍郎也该补上。 申时行推荐南京吏部右侍郎赵志皋继任。 赵志皋,浙江兰溪人(属金华府),隆庆二年进士,年纪虽然不小了,但辈分不算高,也是心学派的“后起之秀”。 ---------- 感谢书友“发光的老虎”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之前很久就不太灵的e键还没坏,但今天z键却忽然之间彻底坏掉了,以至于今晚码字不得不把输入法的软键盘调出来,一需要按z就去软键盘上用鼠标点一下,写得简直糟心。 不过我定了一个同城发货的新键盘,显示明天就能到,希望没忽悠我……话说码字工也真是厉害,机械键盘都只能用一年。 第1172章 立威(上) “赵兰溪?” 高务实是在兵部衙门得知申元辅今天的上疏的,彼时他正在和前来讨论禁卫军军饷支给问题的戚继光议事,忽然被梁梦龙请了过去,梁梦龙便告诉他申时行今天的上疏举荐一事。 看着一脸慎重的梁梦龙,高务实忽然笑了起来。 梁梦龙诧异道:“求真,何故发笑?” 高务实一脸轻松地笑道:“我笑申长洲(注:申时行籍贯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病急乱投医,眼看得咱们要提前把王太仓回朝的路给截了,居然不先想着如何确保王太仓能够顺利回朝,反而‘虑胜先虑败’,打算把赵兰溪先弄回神京再说。” 但梁梦龙还没有从中发觉申时行这个做法有什么问题,甚至觉得……这样做难道不是很稳健么? “虑胜先虑败,申瑶泉这个做法有何不妥?” 高务实摇头道:“虑胜先虑败本身并无不妥,但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时机去做,效果是大不相同的,如申元辅此番的时机就挑得很不恰当。” 他稍稍一顿,道:“潘新昌此次之事,明眼人都知道是代人受过,按理说申元辅应该大力搭救才对,既可以显示他关心同僚,是一位可靠的首辅,同时又可以千金买马骨,为他心学一派乃至于他个人挣个好名声。 可申元辅倒好,不仅没有出来申救,反而继续推行此前的计划,急于给他自己找帮手。只不过是稍稍变换了一下先后顺序,将王太仓回朝一事往后挪了挪,而将赵兰溪北调之事提前。 如此做法,不仅会让潘新昌后悔不迭,而且难免让旁人齿冷,这对他申元辅有什么好处呢?更何况他挑的是赵兰溪,而赵兰溪此人……呵呵。” 前面的意思,梁梦龙听懂了,不过赵志皋有什么问题? “赵兰溪怎么了?”他问道。 高务实稍稍扬眉:“倘他日申长洲去位而以赵兰溪代之,则心学一派必为我实学一派力压之。” “哦?何以见得?”梁梦龙有些诧异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高务实当然不能告诉他说这是“历史已经证明”赵志皋这人“软而懦”,只能道:“鸣泉公在翰林院为时颇短,似乎只有馆学一段时间?” 梁梦龙点了点头,答道:“不错,我庶吉士散馆之后便去做了兵科给事中,在翰林院的时间很短。” 高务实笑道:“而且鸣泉公馆学颇早,是以不知赵兰溪在翰林院时,曾有人给他取过一个绰号,叫做‘赵阿婆’。” 梁梦龙一愣,继而皱眉道:“堂堂翰林院,怎会有人如此讥讽同僚?” 咦,你的思路有问题啊大司马! 高务实不接这个茬,只是微笑着摇头,道:“晚生在翰林院时日也不长,为何会有此番情形,倒也不太清楚……不过,鸣泉公难道不觉得,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赵兰溪此人缺乏魄力和手腕么?” 梁梦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高务实关注的重点是这个。 “原来如此。”他沉吟着点了点头,缓缓地道:“常言说得好,名字或会取错,绰号却难失真。看来赵兰溪此人在外界传言中的‘老成持重’,只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辞罢了。倘是如此,让他回京倒是没什么大不了。” “正是。”高务实点头道:“别说他回京只不过做个吏部侍郎,就算过几年让他入阁,晚生也并不过于担心。因此申元辅此举,在晚生看来并无什么意义,反倒是可能给我等防止王太仓回朝又创造了一些机会。” 梁梦龙暂时没接这个茬,反而笑问道:“一个吏部右侍郎让出去你或许不怕,可要是将来让他接任了吏部尚书呢?” 高务实倒没有表示吏部尚书也无所谓——那真的有所谓,很有所谓。 他沉吟了一下,摇头道:“吏部尚书自然不能轻易让出去,只不过那也得看情况,要看对方拿什么来换,以及是谁来做这个天官——若是让赵兰溪来做,那还是可以谈的,但倘若他们要让王太仓来做,那就没得谈了。” 王锡爵比赵志皋硬气十倍,让他做吏部尚书,那实学派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尤其是万一还赶上京察之年,非得被王锡爵整死一大波人不可。 梁梦龙点了点头,又道:“这么说,赵兰溪北调一事咱们可以默认了,不过说起来,我还是觉得拿一个吏部右侍郎去换刑部左侍郎……似乎并不太划算,尤其是现在的天官也不能算咱们的人。” “鸣泉公是担心吏部失控?”高务实问道。 梁梦龙并不否认,微微点头:“我知杨天官历官宣、大、晋、陕多年,与凤磐公也素来交好,但是求真,今时毕竟不同往日……” 高务实摇头道:“梦山公三辞本兼各官回乡赡养老母,前后相加足有十余年,前次若非元辅(指张四维)再三相邀,只怕他都不肯再入朝为官了。这样的人……晚生以为至少不会被人收买了去。” 杨巍也是著名的孝子,曾经在仕途顺遂的时候三次辞官回乡照料母亲,最后其母亲以超过百岁高龄才安详离世,使他极得世人称赞。前次张四维就是因为他老母去世三年已满,才亲自修书多次与他,请他出山,他才受邀回朝出任吏部尚书的。 高务实从各个方面——包括他的任官经历等——仔细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杨巍或许不是正经的实学派,但他从实际意义上来说,是免不了一个“晋党”标签的。 既然肯定被外人划为晋党,那和直接划为实学派也就相差不大了,毕竟现在的晋党和历史上的晋党已经完全不同,算是整体加入了以高党为核心的实学派一系。 因此,杨巍看似中立,不群不党,但其实绝对是站在实学派立场上的伪中立。 梁梦龙是张居正的门生出身,对于晋党的这些“旧闻”不是特别了解,但既然高务实如此肯定,他也只好选择相信。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问道:“申长洲的这个交换,咱们可以答应下来,不过潘新昌的事接下去该怎样?要不要趁申长洲对他不管不顾的机会,再把他拉过来,也好让王太仓即便回朝,也没有机会入阁?” 这个嘛,要做倒是可以做的,不过高务实却不打算这样办。 高务实摇了摇头:“这次情况与过去不同,潘新昌的劾免,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为何?”梁梦龙问道。按照梁梦龙对高务实的了解,他觉得高务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是用一种生意人的态度来行事,生意人是什么态度?态度就是只要利益到位,没什么不能谈的。 打垮潘新昌或许不难,但打垮他之后,实学派似乎也未见得能捞到什么实际利益。按照梁梦龙对高务实的了解来看,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够稳住潘新昌,甚至把他拉拢过来,利益应该更大,高务实应该不会拒绝才对。 但高务实却道:“此前晚生便说过,这一次对付潘新昌,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让心学一派的人知道,咱们就算现在没有了首辅压阵,却也一样不可欺、不可辱。这就意味着,这一次不能随便妥协,一定要打出声威来。” 他顿了一顿,微微眯起眼睛:“况且,我料申元辅此次之所以不救潘新昌,多半是想掂量一下我的斤两。呵呵,我这位座师倒也是个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了解一下,下一次做好准备再来一战吧。” 梁梦龙当然不会傻到把这番话完全当真,他可不信高务实真是想要把底牌都亮出来给申时行看个明白,然后跟他堂堂正正一战。 这哪是高务实的风格? 梁梦龙有十足的把握,高务实所谓的“让他了解一下”,绝对是计算好了的,所有能让申时行了解到的东西,都是他希望申时行能够了解的。 这些东西,或许是真,或许是假,或许是真假参半,但那都不重要。 至于原因,梁梦龙当然也猜不得那么具体,但大致上来说总逃不了“挖坑”二字。 他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接下去该谁来上疏论劾他了?是不是该换一位够分量的重臣了?” 高务实笑了起来,点头道:“鸣泉公所言极是……这次论劾他的人,足够分量。” 梁梦龙微微挑眉:“是哪位?” 高务实道:“确庵公。” “呀!”梁梦龙惊讶道:“魏确庵远在南京,你这么快便联系到他,甚至能上疏论劾潘新昌了?” 高务实心道:那当然,你该不会以为我真是等到重阳大会那天议论完,这才开始执行计划的吧?前头那段时间我难道全在睡大觉? 他笑了笑,没有解释这其中的细节,只是道:“确庵公前次因为丁忧,回朝的时机不太好,朝中没有了空缺,只好去南京做个南京户部尚书,这次却是碰巧了。他前段时间调查应天、浙江等地的赋税情况,发现有些地方的经济发展极好,但赋税却低得让人目瞪口呆,因此就顺便查了一下当地的一些事,结果便发现了不少弊案……” 高务实这番话,梁梦龙显然也不会全信。比如魏学曾做了南京户部尚书之后调查应天、浙江的赋税情况,这或许是真的,但他“碰巧”查到某些弊案就很不对劲——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碰巧? 梁梦龙觉得,极有可能这“碰巧”完全就是高务实安排或者授意魏学曾的。 至于原因么……浙江海商又不是今天才跟京华作对,包括应天的大商人们在内,他们明里暗里抵制京华的“入侵”至少得有十年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次刘守有的事情,就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而江浙大商人们既然视京华为仇寇,京华又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说不定早就在搜集他们的罪证了。 其实梁梦龙的猜想基本属实,不过他高看了高务实的精力。 自从金榜题名以来,这几年高务实一直在忙,根本空不出手来针对东南商帮搞多少反制。 京华真正开始调查应天、浙江等地的大商人,还是前次吴兑携其子吴逊和高务实一番谈话之后才出现的。而负责这件事的人,也正是京华宁波港同管吴逊。 次日一早,通政司按例整理好各地、各衙门送来的奏疏递呈内阁。申时行申元辅早早就来当值,在自己的值房之中一边喝着肯定是真品的西湖龙井,一边开始审阅各类奏疏。 看了没一会儿,写了几道票拟,翻开下一本奏疏时忽然面色一僵,随即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这本奏疏的抬头写着《劾大学士潘晟并请加宁波等地粮赋亦或提高商税税率疏》。 弹劾潘晟和在宁波等地加税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 申时行还没看正文就猜到这道疏文极不寻常,他立刻看了一眼上疏之人,结果赫然写着“南京户部尚书臣魏学曾”! 申时行倒抽一口凉气——魏学曾远在南京,怎么这么快就上疏弹劾潘晟了?这不可能是凑巧啊! 再一看正文内容,申时行的脸色越发难看,很快便面沉如水。 魏学曾在奏疏里表示,他在调查应天、浙江等地田赋、商税等情况时发现,如宁波等地明明民间十分富庶,但田赋收得极低,而商税(不包括港口)的比例则低得可怜。 以宁波为例,如今朝廷最大的一笔收入居然是当地的几个私港。但私港所纳的关税恐怕也有很大的问题:单个私港规模最大的京华宁波港一年上缴的关税高达两万七千两,而宁波其他几个私港加起来,论规模是京华宁波港的两倍多,可上缴的赋税反而只有一万九千多两。 大明朝的关税,现在所执行的是当初高务实给高拱建议的那套办法,也就是不管货物,只按船只大小来论。所以京华宁波港既然规模相对其他私港的总和要小,那么按理说纳税也应该更少才对,为何现在京华每年缴税两万七千两,其他私港加起来却还比京华少了八千两? 至于这件事怎么又和潘晟挂钩了呢?这个简单:魏学曾查到,潘晟的侄儿潘益忽然成了某处私港的大东家。 看到此处,申时行立刻坐立不安起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200611115727398”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周衍yy”、“阴天好心情”、“1乐观向上好青年1”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73章 立威(中) 让申时行坐立不安的,并不是高务实已经够资格让魏学曾出面帮他——虽然这本身也是一件很具有代表性的事。 魏学曾是什么人?隆庆年间高拱回朝,以次辅兼掌吏部尚书,彼时魏学曾便已经是吏部左侍郎,是高拱实际上的“第一助手”。 换句话说,他是和高拱一辈的。只是他这个人的官运说好也不太好,当时如果正常发展的话,他其实是挺有希望赶在许国之前入阁的,谁知道……丁忧了。 后来回朝几年,其中还经历了高务实中状元等事,原以为这次该入阁了,结果不仅没入阁,还又丁忧了,最后就导致现在这个局面。 等他丁忧完要回朝,燕京方面一个萝卜一个坑,全都处在满编状态,张四维实在没办法给他弄回燕京(他资历太高,不可能降级用为侍郎)。万般无奈之下,便只好让他去南京先做一任南京户部尚书,等京师出缺再北调回来。 谁料,接下来张四维自己丁忧了。 不管怎么说,魏学曾在实学派内部的地位是比较特殊的,他即便不是现在的实学三阁老之一,但其在实学派内部的地位绝对不弱于现在的许国、张学颜和吴兑。 高务实能请动魏学曾为他站台、办事,足以说明高拱、郭朴、张四维三代首辅所留给他的政治资源已经被他完全掌控。 可以说,随着魏学曾的上疏,申时行“掂量高务实斤两”的计划算是已经完成,他已经知道了高务实的实力,知道他在实学派内部的实际地位不会弱于许国这个名义上的党魁。 但对于高务实现在这样的实力,申时行好歹也是有心理准备的,虽然真的摆在面前的时候会让他叹息一声,却不至于感到惊惧。 让他惊惧到坐立不安的,是魏学曾这道上疏的矛头所指。 这道奏疏,咋一看是弹劾潘晟,但申时行敏锐的发现那并不是魏学曾的重点。魏学曾其实只是顺便弹劾了一下潘晟,他真正要做的是在应天、浙江一带重新拟定税率。 大明朝的税率基本上是太祖朱元璋时期就已经定下的,它不像后世的税率那样拥有全国统一性,而是一地一税,以开国时各地的经济发展水平为根基搞出来的,后续调整的幅度非常小。 理论上来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这种固定的税制肯定会逐渐积累越来越多的问题。既然如此,那就该多调整调整,让税率始终符合各地的实际水平和承受能力。有些地方发展快了,这税率就可以稍稍提高;有些地区发展慢了,这税率就应该稍稍降低。 但以大明朝廷在财政问题上的一贯僵化表现,这种想法显然是在做梦。简单的说是怎样呢?不管你朝廷想提高哪一地的税率,当地(本县、本府、本布政使司)都势必跳出一大堆人来哭穷卖惨,只有朝廷表示要降税、免税什么的,才会听见歌功颂德的声音。 为何大明收税越收越少,这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而具体到应天、浙江等地,提高税率这种事就更是以往碰都没人敢碰的禁忌话题。 为什么?因为这些地区虽然经济最发达,可是它们培养出来的官员也最多,朝廷中当政的大佬们一抓一大把,你要在他老家提高税率?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啊你! 即便朝廷搞出了科举南北榜来平衡官员选拔的地域问题,但这种局面的改观也不是很大,因为东南官员背后依靠着全国经济最强的地区,该地区的大商人们为了确保自身的利益不被损害,都在背地里出资支持本地官员的“发展”,这个问题前文有述,此处不赘言。 于是这样一来就导致了一些很不好的结果:大家的出身本就有了差别(南榜看不起北榜,除非你是三鼎甲),现在双方所受到的额外支持还不对等,那当然是南榜进士更容易混出头。 于是这般一来,两百年过去了,东南一带虽然富冠天下,但其税率却始终不见上调,反而有个别地区居然还下调了一部分。 然而这种“大好局面”在高拱推进商税改革之后,终于出现了一点松动。 首先就是关税的征收问题。高拱主持了隆庆开海,一开始没敢大搞,只是在月港搞试点,用开海来换取征收关税——以前当地照样出海,但毕竟说起来都是违法的。高拱的这个开海实际上就是收一笔钱来交换他们合法出海经商的权力。 这笔关税的税率此前已经说过,不仅本身就定得很低,而且高务实考虑到“社会压力”问题,还给高拱建议了一套按船征税而不是按货征税的办法。这套办法其实是暗中给了船主合法避税的空间的,目的也是为了让海关机构不至于在草创期间被沿海大海商们联合起来整崩了、喷没了。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高拱接下去就在这个基础上慢慢扩大“盘子”,一开始只有一个区位优势比较一般,港口也不阔大的月港,逐渐发展到现在的一长串港口。 郭朴主政偏稳健,与高拱处于萧规曹随的状态,没有开创性的搞其他路数,只是继续扩大港口数量。 但到了张四维,上一次他就利用局势和心学派达成了一笔交易,在东南沿海地区开收商税——这个是陆地上的,不是关税。这笔商税的税率依然定得极低,平均算下来只有百三(百分之三)罢了。 然而仅仅就是这百分之三的商税,却搞得东南怨声载道——当然,具体哪些人怨声载道就不必细说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那件事给申时行、余有丁等人带去了很大的压力,后来余有丁之所以会支持刘守有干的那些事,除了两派本来就有党争的趋势之外,东南方面带给他的压力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同样,申时行没有明确反对此事,而是选择默认,也正是由于他知道这些内幕。 由此可见,只要朝廷方面考虑在东南沿海征收额外的税收,无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和名目,最终都会导致反弹。这反弹最先影响到的人,也正是如申时行、余有丁这样的东南籍贯官员。 他们本就是这些人在朝廷的代理人,这种时候当然要出面维护“东家”的利益。 东南沿海商业发展的水平在后世被称为“资本主义萌芽”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种金元政治本身也算是资本主义的特性之一。 此番魏学曾的上疏,刀锋所向便正是东南一带的税率问题。而且魏学曾的胆子格外大,他不像高拱当年开海那样又是试点,又是特意定下有漏洞可钻的税法,也不像张四维那样通过政治交易达成目的。 他居然打算以这次潘晟事件为契机,直接对东南的田赋动手! 他居然想要调整东南某些地区不合理的低田赋政策! 申时行目瞪口呆了一会儿,脑子里嗡嗡直响,这响声最后汇聚成一句话:魏学曾,你这厮是想翻天! 田赋啊,田赋你都敢动?! 不错,东南最有钱的不是大地主而是大商人,尤其是大海商,可是……这天底下出了高务实那个奇葩之外,哪家大海商没有大量的良田? 你要问为什么大海商也有大量良田?笑话,在大明朝没有大量良田,你的社会属性就是单纯的商人,而不是地主士绅! 大明朝的商人有多少社会地位谁不知道啊?不是地主士绅,靠什么跟官面上打交道啊? 你当人人都是高务实,自家就是实学宗门,根本不担心门第问题啊? 人家高务实不担心门第,是因为他家本就是世宦,而他伯父是文正公,他自己还是“两百年来真魁首”的六首状元啊! 你又是谁,也配跟他比? 所以魏学曾这一手,让申时行震惊得无以复加。 可问题在于,魏学曾一个人就敢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吗?他的背后站着谁?这么做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按照当前的局面来看,魏学曾背后的那个人十有八九是高务实,只有他有这样的胆气敢搞出这样的举动来,其他人……呵呵,不是我申时行小瞧了天下英雄,这种事除了高务实之外,根本没人敢做,甚至提都不敢提! 可是,高务实真的要借此机会调整东南税率吗?他有这样的把握? 他应该很清楚,从这个方面动手的话,那心学派和他们实学派的斗争就不得不全面打响了,而其不仅是打响,甚至连调和的余地都没有了——幕后金主全被你得罪了,我不应战都不行啊,不死战也不行啊! 申时行急得不仅是额头冒了冷汗,甚至不一会儿工夫连脚底都汗湿了。 他现在突然觉得很后悔,原以为实学派这次突然失去了核心,许国和高务实之间这种“双核心”必然不稳固,搞不好甚至会出现一定规模的内斗,正是自己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谁料许国根本就是空有其名,高务实看似平时不声不响,实际上他在实学派内部的地位稳固得很,一旦出事,立刻就能调集资源、集中火力来反击。 而更没料到的则是高务实的反应,明明这小子一贯谨慎,偏偏这次跟吃了火药似的一点就炸。现在更好,他居然连东南的田赋都惦记上了! 为什么啊?难道他知道浙商联盟的事了? 一想到浙商联盟打算跟高务实在东南商场上开战的事,申时行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对啊,浙商联盟要跟京华开战,高务实自然不肯坐以待毙,但高务实的根基在北方,他在东南跟浙商联盟开战明显不占优势。 既然如此,先出一套“乱拳”来搅动局势,打浙商联盟一个措手不及,那又有何不可呢? 申时行逼着自己站在高务实的角度来思考,如果自己是高务实,现在这一手的目的何在? 想了一会儿,他自觉有所收获:我且把东南的水搅浑,让朝廷上下都把目光聚集在东南的税率问题上,到时候潘晟的事情就变成小事了,而心学派这边为了确保东南根基不坏,肯定没有余力去估计区区一个潘晟,到时候大有可能放弃潘晟,先保住东南根基再说。 如此一来,潘晟必死无疑,这个阁老位置肯定等不到王锡爵来接任,到时候混乱之下搞不好就便宜了高务实安排的人。而与此同时,东南税率没人敢提的局面也被打破了,即便这次事件只是高务实虚晃一枪,不一定非要真的取得成效,但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也就不奇怪了。 这样搞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让高务实得逞! 申时行想明白这些,只觉得自己手足发麻,口中干得冒烟,也顾不得讲究什么了,拿起一杯早已放到凉透的冷茶就灌。 一大杯茶水惯了进去,脑子也清醒了不少,他忽然下定决心:丢掉一个潘晟不打紧,甚至丢掉王锡爵这次进京取代潘晟阁老位置一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绝不能让“提议改革东南税率”这个话题蔓延开来! 这玩意简直就是绝症,一定要防范于未然,一定要扼杀于萌芽! 申时行不再犹豫,甚至也不急于在这道奏疏上做票拟,而是直接派人把自家的随从叫了过来,当场写下一封拜帖交给他,让他立刻送去给人在兵部衙门的高务实。 半个时辰之后,高务实在兵部衙门值房接到申大学士府送来的拜帖,这拜帖居然还是申时行的亲笔。拜帖中没有提及什么正事,只是表示申元辅觉得近来天气甚好、秋高气爽,希望在今晚拜会高宫保于白玉楼,同赏明月。 高务实面色平静地看完拜帖,对申府下人道:“师相(申时行名义上是高务实的座师)莅临,学生万分荣幸,白玉楼蓬荜生辉。请转告师相,便说学生今夜一定扫榻相迎。” 他的表现至始至终都很是镇定,直到那申府下人走出院子,他才猛然站立起来,用力一捏拳头,大笑三声。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174章 立威 从申时行的拜帖送到自己面前开始,主导了这次潘晟劾案事件的高务实总算放下心来。 申时行堂堂首辅,又是在眼下这种时刻,该他去忙的事情多了去了,当然不会是因为眼馋白玉楼的景致,真要和他去赏花赏月赏秋香。 申时行主动要求拜会,唯一的可能就是要和谈,这一点高务实完全可以确定。 虽然还不清楚申元辅打算拿什么条件来交换,但有一点很明确:只要是他急着来谈,这事情的主动权就算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当然了,谈判归谈判,对方毕竟是自己的“师相”,该做的表面工作还是要做到位,因此高务实马上派人回去通知白玉楼做些待客的准备,不过这些事倒不必细说。 高务实主管京营,但京营不仅包含现在新编的禁卫军,还有之前所说的农、匠等部分,他倒也不愁没事做,这些天一直在和朱应桢等人商议,怎么把这些人利用好,创造更大的收益。 拿国家的“经制之军”去创造收益,这种事也就高务实不仅敢做,而且敢说了。他不仅是公开的做,而且公开的说——打的旗号是“秉承太祖遗志”。 太祖什么遗志啊,居然拿军队赚钱? 还真有。 太祖说过,他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米一黍。换句话说,太祖的遗志就是军队应该自己养活自己。 既然要养活自己,赚钱当然就是正当行为。没理由说他们搞军屯可以,搞其他的就不行啊。 所以,现在既然京营已经开始分工,禁卫军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常规作战任务(无论这个任务是不是存在),那么剩下的人,当然就该承担赚钱养军的任务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高务实也是这么安排计划的,不过他对朝廷只说京营会尽最大的努力自己养活自己,却没说具体的标准,也没说万一养活自己之后还有富余又该怎么办。 朝廷方面,上至皇帝,下到吏员,都没人察觉出高务实在这话里所挖下的坑。 不过此事先不必细说,且先说高务实与申时行的会晤。 高务实下值之后便径直回了白玉楼,虽然申时行没有表示要来他这里吃晚饭,不过考虑到大明朝晚上是要闭城和宵禁的,他估计申时行即便地位特殊,恐怕也不会久留城外,来吃晚饭的几率很大,因此还是回去等着。 没过多久,便有骑丁跑来传讯,说申元辅的车仗已经出了德胜门,正往白玉楼而来。 高务实在见心斋放着三千武装家丁,当然不愁打探不到这点情况,因此申时行只要出城,就等于已经处在高务实的监控之下了,这消息肯定是确定的。 高务实立刻下令备宴,不过考虑到申时行大概没有心思大吃大喝,所以这宴分为两个部分,他和申时行两人单独设一小宴,而给申府下人们设了一桌大宴,两席完全分开。 等到申时行来的时候,高务实已经大开中门,亲自站在门前迎候了,“学生”的姿态可谓做得无比到位,给足了申时行座师的面子。 “学生见过师相。” 申时行才刚下轿子,高务实便迎了上去,躬身一揖:“师相莅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 “求真客气了。”申时行的宰相气度倒也不错,甚至还微笑着开了个玩笑:“你这白玉楼若还是‘寒舍’,老夫家里怕是不能住人了。” 高务实笑道:“师相这是批评学生呀,学生知错了。”然后伸手虚引,“师相里边请。” 申时行一边走,一边摇头道:“老夫可没批评你,以你的身家而言,只有见心斋、三慎园两处别业,已经算是难能可贵。据老夫所知,南北二京的勋亲贵戚之中,不知多少家都有着十几处乃至于几十处别业的。听说前次魏国公又修了一座园子,花了十几万两还只修成不到一半……你这白玉楼花了多少银子呀?” 高务实倒也不避讳,答道:“前后大概二十来万两。” “咦?”申时行诧异地打量了一眼周围,尤其是看了看高大的主楼建筑群,有些不可置信地道:“这白玉楼只花了二十万两?求真,你可别欺老夫不懂行啊。” 高务实只好又把前次曾给朱翊钧解释过的道理再向申时行解释了一遍,然后叹道:“其实学生一直秉承一种观点:事要办好,钱要少花。” “哟,这可不容易呀。”申时行呵呵笑道。 高务实一边将申时行引进小宴会厅,亲自给他拉开椅子,请他落座,一边笑答道:“师相有所不知,这些事看起来难办,其实倒也容易,只是有时候得换个角度来审视,不能陷入先人经验之桎梏。” “是吗?”申时行微微眯起眼睛,话里有话地问道:“既是先人之经验,何以又成了桎梏?” 高务实却假装没有听懂他的意有所指,而是答道:“师相此问,学生确有几点愚见,便以这白玉楼为例试言之。” 申时行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个,不过高务实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反对,便微微颔首:“愿闻高论。” 高务实道:“世人以珍贵木料为建房之极材,却不知木料虽好,毕竟难用百年。学生研习西洋历史文化,发现西洋人虽在道之一事上不及我中国甚多,但其于建筑、机巧等事,倒也颇有可观之处。 譬如这房屋,我中国历朝多用木质,乃是从五行相生、阴阳和谐而考虑,然西洋人则追求永恒不朽。早在西洋大秦(罗马)时期,其国建筑大匠便提出‘坚固、实用、美观’三大原则,因此西洋人便有许多古建筑一直流传至今。而我中国便无此等情形——阿旁宫名动天下,其见之者谁?” 申时行微微蹙眉:“求真,你既是六首状元,自然知道这五行相生、阴阳调和的道理,难道……却不同意?”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高务实的白玉楼名动九州,但迄今为止却很少有人仿白玉楼这般西洋建筑的。只有在安南,或是安南在京师的安南会馆,才有一些模仿。 其实中国古代建筑与西方一个重土木,一个重石,并不是建筑水平上又很大的差异,而是一个文化取向方面的问题。 西方人对石头有着特殊的爱好。古代希腊神话中,遭遇大洪水的人类,是通过石头再造出来的,石头是创造人类的物质,因而用石头建造最重要的建筑,是合情合理的。 中世纪的学徒之人,被看作是未经雕琢的石头,而学成有为之人,被看作是柱石之材,因此可以推测,在西方人的文化象征谱系中,石头处于较高的层位,如西方神庙与教堂中的圣坛,都是用石头雕琢的。 而中国的情况就不一样,古代中国人讲求阴阳五行。五行中的五种物质金、木、水、火、土,对应五个方位(西、东、北、南、中)。 这其中,土代表中央,代表负载万物、养育万物的大地。因此,土德就具有了很高的地位,如大明朝象征“中央”的紫禁城三大殿,就是建立在一个“土”字形的三重汉白玉台基上,而代表国家的社稷坛,也是用“五色土”来象征的。 五行中的木,代表的则是春天,是东方,是象征生命与生长的力量。 此外,五行中的金象征西方,也象征武力与刑杀,所以,凡是与武有关的建筑,如紫禁城的武英殿、京师内城的宣武门等,都在城市或宫殿中轴线的西侧。 而五行中的水象征北方,紫禁城中轴线北端的钦安殿,便是供奉水神玄武大帝的,也具有厌火的象征。此外,建筑物内部用的藻井装饰,建筑屋脊上用的鸱吻装饰,都具有与水相关联的厌火性象征功能。 所以很显然,五行中所代表的中国人最崇尚的五种材料中,只有剩下的土与木是最适合建造为“人”居住的房屋的,因此,中国古代建筑的基本材料,就是“土木”。人是居住在由“土”(台基)承载,由木(柱子、梁架)环绕的空间中的。 面对申时行的这个问题,高务实笑了一笑,淡然道:“不知师相是否知晓学生名、字之意?” 申时行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起来。他当然知道务实、求真的意思,只不过他却没料到高务实还真把这个看得挺重要。 他沉声问道:“五行相生、阴阳和谐,难道便不实、不真了吗?” 高务实却没他那么严肃,而是轻笑道:“或许真、或许实,不过师相可能误会了学生的意思。” “你是何意?”申时行此时依然显得很严肃,或许在他此刻的心中,这番对话已经有了维护道统的意义。 但高务实却很简单地道:“学生的意思很简单:避免浪费。” 申时行一愣:“避免浪费?” “是。”高务实道:“朱子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须知木质建筑不易保存,若要长久,便不能不定期重修。且不说其他,便是三大殿,两百年来整修过多少次,花费了多少银子? 而学生虽富,不敢浪费物力。情愿不论五行生克,不顾阴阳调理,只为天下人做一表率。房子这事物,只要经济耐用便好,倘还有些余钱,便考虑一下美观;倘若没有余钱,那也不过是个存身之所罢了,何须顾忌许多?这,便是务实,便是求真。” 这下子,申时行倒没话好说了。正如高务实所言,他足够富裕,即便见心斋是土木所制,他每年把见心斋翻修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他宁愿住在“一堆石头”之中,乃是以自身为表率,号召天下人求真务实,这还有什么好说? 按照他所言,他不是不懂,他是为天下人节省物力——这简直是圣人所为了! 申时行一时语塞,终于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件事上浪费口舌,干脆点了点头算是默认,然后便把话题引回到他关心的事情上,干咳一声,问道:“近日以来,朝中颇有纷扰……” 谁料这话才刚开了头,高务实便接了过去,轻笑一声,道:“不知师相说的是潘阁老的事,还是魏部堂的事?” “呃……”申时行支吾了一下,有些狼狈地咳了一声,小声道:“这个,都有些纷扰。”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这两件事,学生刚才已经表明态度了。” 申时行闻言,顿时一怔,诧异道:“什么时候?” 高务实轻轻一挑眉:“便是学生的名与字啊。” 申时行愕然道:“你的名字与这两件事有何瓜葛?” 高务实一脸无奈,道:“师相,学生方才说的虽是建筑,但也已经说明了学生处事的态度。” 申时行见他不像说笑,不禁沉吟起来,片刻之后才皱眉道:“你自然是‘有余钱’的,所以现在不光要求‘经济耐用’,而且还要‘美观’?” 看来申时行这下子是理解高务实刚才说那一通建筑方面的“闲话”用意何在了,换句话说就是高务实现在不光要里子,而且还要面子。 以申时行的理解,高务实言下之意,就是不仅潘晟的位置他要了,而且这次争锋他一定要名正言顺的“取胜”。 申元辅看了看笑而不语的高务实,心里一阵不悦,但此时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沉声问道:“潘新昌的事可以谈,魏泾阳(魏学曾为陕西泾阳人)的事,老夫以为就不必谈了。” 咦,你申元辅原来也会“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呀? 高务实笑了一笑:“这样吧,一件一件来……师相觉得潘新昌的事应该如何谈?” 申时行不敢与他对视,目光一转,叹了口气道:“高文正公的几位门生,恐怕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得了的。” 高务实懂了,心学派的底线就是潘晟的位置不能由实学派嫡系官员出任。 他也不着急,只是笑了笑,问道:“元辅以为谁合适?” 申时行这次没有一点废话,直截了当地道:“王山阴。” 高务实道:“就依师相。” 申时行这里所说的王山阴,其“山阴”不是浙江绍兴之山阴,而是山西朔州之山阴,王山阴就是王家屏。 不过王家屏这人性格很强势,他虽是山西人,却并非实际意义上的晋党,反而更像是个中立派,申时行之所以提出让王家屏来代替潘晟,就是因为这一点。 而高务实之所以同意,则是因为王家屏固然性格强势,也不是正经晋党,但他毕竟是山西人出身,对于东南一带的官员并无好感,换了他上,自己还是有机会在大事上争取他的。 况且他既然是山西人,一旦他上去了,外界还是会认为这是实学派的胜利,也就拿到了高务实刚才所说的“面子”。 申时行虽然有些担心高务实答应得这么直截了当,会不会是其中有诈,但话已经说到这般地步,再反悔却也不是他的风格,只好道:“那么魏泾阳提到的事……” 高务实淡淡地道:“只要师相能答应学生一件事,确庵公那边,学生倒也可以做个中人,劝他慎重。” 申时行悄悄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不知求真所言何事?” 高务实道:“朝廷的事朝廷解决,商场的事商场解决。” 申时行张了张嘴,却又似乎有些犹豫,迟疑了片刻才道:“这般大事,商场之上恐怕不好解决吧?” 高务实摇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申时行迟疑半晌,见高务实态度丝毫没有软化,长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便依你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150606153611602”、“书友20190223180428135”、“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75章 朝廷的事朝廷办(上) 高务实虽然说“扫榻相迎”,但申时行显然不会在他白玉楼过夜,要不然传出去心学、实学两派都会犯嘀咕,实在大为不美。既然正事已经谈完,晚宴过后申时行便起身告辞了。 高务实完全没有刚才谈判时的凌厉,客客气气——甚至可以说是恭恭敬敬地将他这位“师相”一路送出府门外。等申时行的绿尼大轿都得近乎看不到了,他才转身回去,做足了门生弟子的恭谦模样。 申时行在回城的路上已经听下人报告了高务实刚才的举动,这让他更加神思不定。 在申时行看来,高务实这小子实在太难对付了。一般的年轻人虽然冲劲足,但弱点也很明显,大抵都是顺境中得意忘形,逆境下颓废自弃。然而在高务实身上,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出现过。 从高务实过去的“小阁老”时期开始,申时行就是他的老师,已经很多次观察过高务实。当时高务实就顶着神童的名声成为太子伴读,又是当朝首辅的嫡亲侄儿,还因为京华香皂的爆火赚得盆满钵满。 顺境之顺,简直无以复加。可是申时行注意到,即便在那个时候,高务实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得意忘形的模样,甚至可以说谨慎得过分——申时行有时候觉得,即便换了自己是他,恐怕也没法比他更小心翼翼了。 当时申时行以为这应该是由于高拱的反复交待,不过这个想法在高拱去世之后,他又有些动摇了——因为那时候的高务实依然保持谨慎。 这是顺境中不得意忘形,还有逆境中不颓废自弃。 高务实也是经历过逆境的。当初他以六首状元入翰林院,又有“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的加持,简直是光芒万丈。 全天下人——包括申时行在内的心学派官员都认为他的前途一片大好,甚至觉得根本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然而偏偏就在这种时候,他却莫名其妙地被贬官乃至外任了,还被派去了在京官们眼中鸟不拉屎的广西。这般局面,比之当年的杨升庵也没强到哪去。 可是要知道,杨升庵当年被贬,后来可是大半辈子全耽搁在云南了呀!高务实会不会也落个这样的下场?朝野上下众说纷纭。 但被贬至广西的高务实却丝毫没有半分气馁,一如既往地按照自己的风格做事。他不仅很快将广西内部多年的纷争逐一解决,甚至还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把安南给收复了。 这样一个胜不骄败不馁的人,本来就已经极难对付了,偏偏他还政商两道通吃,动他任意一道都已经难以下手了,两道相加之下简直无懈可击。 然而问题也就出在这儿,既然政商两道相加的高务实几乎无懈可击了,他为何还要主动要求“朝廷的事朝廷解决,商场的事商场解决”呢? 按照申时行的想法,浙江、应天两地财阀联合起来与京华为敌,从账面数据来说,只要这场“战争”是在东南进行,江浙财阀应该还是赢面更大的。 如此情况之下,高务实却愿意“商场的事商场办”,这实在有些不合情理。 然而申时行本身并不很懂商场,他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这件事高务实究竟是怎么看待的、怎么计划的,到了最后也只能放弃,打算赶紧派人通知一下江浙的财阀们也就是了。 他申元辅本人,还是先应付一下“朝廷的事朝廷办”。 虽然“朝廷的事朝廷办”随着今晚他与高务实“君子协议”的达成,大致走向已经是很明确的了,不过具体的操作还是要小心一些。 此时申时行开始后悔自己给潘晟的建议,要是潘晟真听了自己的话,忽然跳出来要把水搅浑,那就坏事了。而且还不知道万一真出现这样的情况之后高务实那边会怎么想。 但申时行还是小看了高务实的动作之快,也高看了潘晟的胆量。 潘阁老最终还是没敢在两大派系之间作死一般的搞出某些骚操作来,依然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自我停职反省。 而实学一派在得到了申时行的默认之后,突然发动了猛烈的攻势。 次日仅一个上午,弹劾潘晟的奏疏如雪片一般飞入通政司,又从通政司递呈内阁,继而进入司礼监。 申时行派身边的观政进士数了数,发现潘阁老可能无意中创造了一项记录:一上午的时间,他被弹劾了四十三次。弹劾他的人从科道到翰林院,无所不包;从七品到一品,一级不落! 这局面到了下午,甚至还变得更加失控,乃至于连高务实本人都有些懵了。 因为他发现,下午的时候不仅实学派的官员在他的示意下正在继续掀起狂风巨浪,甚至还有其他人加入了战团——比如说他的同年顾宪成。 顾宪成这个人在后世非常有名,原因在于他是“东林先生”——东林党的前身东林书院就是他建立起来的。 高务实纠结的一点在于,他个人很不屑后期的东林党,乃至于一听东林二字就反感,可是此时的东林先生顾宪成偏偏是个明显倾向于实学的年轻官员,他高务实作为实学派的实际主导者,又好像没有立场能拒绝此人。 这次的情况也是一样,顾宪成虽然和高务实一样不过是万历八年的金榜,为官资历浅薄,地位也不高,只是区区一个户部主事,但他上疏论劾潘晟时的语气却十分激烈。疏文中直接抨击潘晟“执掌礼部,未见其节;称老阁中,未见其德。臣不知此等老朽,以何面目忝居其位!” 其言语之激烈,论劾之酷厉,比起实学派的嫡系官员都是有过而无不及。 高务实不得不仔细思考起顾宪成这个人的使用问题来。 他忽然想到一个大问题:明末的东林与早期的东林,真的是同一回事吗?只怕不然。 最起码现在顾宪成批评心学的劲头,怕是不比他高务实来得差。 高务实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历史上早期的东林党人,尤以顾宪成、高攀龙的思想最具代表性。而顾、高二人一直都明确表示对王守仁至善学说不满,指责王守仁“无善无恶”是释禅空学,败坏了儒家实学风气。其中尤以顾宪成的批评最为激烈。 不过顾宪成倒也并不是不同意道体之至善,而是不同意至善为无善无恶。就此他提出了道体的实与空的概念,进而形成其实教概念。由此也就展示了他的实学观。 然而这里有一个大问题,即顾宪成的“实学”与高拱、高务实他们这一派的经世实学不同,顾宪成讲的是“道德实学”。(这一点前文有述,就是重阳大会前的那一章。) 此前也说过,心学本来也是“实学”大概念下的一类,它早前也是“道德实学”这个流派的主要代表,只是走着走着就岔了。 现在顾宪成这个“新道德实学派”冒出来,一门心思跟心学这个“老道德实学派”争个你死我活,到底关不关“经世实学派”的高务实什么事? 其实高务实不是不明白,同佛、老的对抗使宋、明儒学都变成了广义上的“实学”,而历史上东林党人对王阳明的批判部分是出于误解。在实学意义上,他们仍是一家人,而且同属于“道德实学”这个流派。 他们同佛家辩论时,都回到孟子告子之争,因为他们看到这两次争论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意味着“性善”与“性无善无恶”之争,也就是性实与性虚之争。 只不过在孟子时,并没有佛家虚或空的概念出现,因此孟子也就没有提出具有针对性的实之概念。只有佛家思想泛滥的宋、明时代,才有了实之概念。 如是,从概念上说,实学是在宋明才产生的;而从本质上说,孔孟儒学本身就是实学。 那么也就是说,在儒家性善实学总特征下,又表现出各种不同层次的实学。按照体用合一的原则,道或性本体会散入万事万物当中。这样,无论是性本体,还是寻常日用,就皆是实学了。 而寻常日用,就包含到了人们生活的各个领域,既包括道德文章,也包括世俗功业;既有格物穷理之学,也有经世治国之术。 这样,宋明儒者在儒学旗帜下所做的所有事情,就都可以称为实学了。 这一时期有着五花八门的实学概念,有的提倡儒学之实效性,如徐光启;有的提倡儒学之格物穷理特征,如李之藻;有的提倡儒学之性学特征,如杨廷筠;有的提倡儒学性善一元论,如黄宗羲。不管他们偏重于那一方面,看上去好像互相矛盾,但都属于儒学实学化总倾向中的一部分。 在以上这些人里头,高务实当然更认可徐光启,因为理论上来说徐光启就是他高氏经世实学的后继者之一,讲究的是学问要看到实效。 但此时高务实不能不思索另一个问题:这五花八门的“实学”,究竟有没有希望统一?又究竟有没有必要统一? 学术这种东西,按照高务实的看法,本身是应该“百花齐放”的,即便他不认可如今的心学末流,但也不好说心学末流里头就没有一点好东西了。 同样的,东林党难道就只有“头皮痒”、只有“水太凉”?早期的东林党人里头,气节盈胸的可也不少啊! 我到底应该怎么区分,怎么对待? 高务实很少见的坐在自己值房中发起了呆,而且这一“呆”就是一个多时辰。 直到有人来告诉他,说潘阁老一天之内连续上了三道奏疏,每一道都是坚决请辞,高务实才慢慢回过神来。 一天之内,三疏求退? 看来潘晟是彻底认栽了,不过这倒也不奇怪,申时行不救他,他拿什么勇气和实力来与实学派的“倒潘”大潮对抗? 三疏求退才是给自己留最后一点颜面,否则要是皇帝下旨夺职,那可就真是和严嵩一样的待遇了。 高务实没有料错,又过了大概只有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司礼监方面加急送出了今天的朱批,其中就有朱翊钧对潘晟三疏求退的批复。 潘晟第一疏求退,用的是“因疾求退”的理由,而朱翊钧的批复是“潘先生年老违和,着太医院派员详细诊治。所请不允。” 潘晟第二疏求退,除了“因疾”,还说自己近来精力不济,恐怕是油尽灯枯之兆,不如早归,因此乞骸骨。 这次朱翊钧的批复是“已着太医院诊治。所请不允。” 而到了下午的第三疏求退,那是包括顾宪成等非实学派官员也开始参战之后的事了,这次潘晟除了前两疏的理由之外,又加了一条,大致意思就是老臣既然已经失去了同僚朝臣的信任,为自清故,不得不退。 这一次朱翊钧的批复就有些意思了,他先是不轻不重的夸奖了潘晟几句,当然无非是几句套话,然后表示“潘先生求退之切,朕已详知。虽心中留恋,亦不得不体谅先生之情。准潘先生辞,赐传驿送归。” 客套话不必多看,总之就是同意了。不过朱翊钧还是遵照了传统,给阁臣留了颜面,不仅用的是准许请辞这种说法,而且还特赐了车马——赐传驿送归就是要求沿途驿站公费送潘晟回家。 至此,高务实的“倒潘”行动完美收官。潘晟在王锡爵还没守制结束之前便早早的下台去职,回乡养老去了。 不过,这次事件却还没有完全告终,因为根据他昨日和申时行的“君子协议”,潘晟致仕之后所留下的那个阁臣位置还没有尘埃落定。 “朝廷的事朝廷办”,也还要继续办下去——至少也得等这个阁臣位置定下来才算完。 于是次日一早,申时行以首辅身份上疏,言潘晟既然致仕,内阁辅臣不宜虚悬太久,请求皇帝同意廷推阁臣。 朱翊钧很快做了批复,对这个要求表示同意,下令准备廷推。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76章 朝廷的事朝廷办(下) 廷推这个制度,后世有人将之看做是某种程度上的皿煮选拔制,但本书前文中对此已有所述,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至少有明一代的廷推与皿煮基本没关系。 不过大明一朝还是很喜欢用推举这个手段来展示官员得位之正的,于是廷推就与类推、部推、敕推一起,构成了明代官僚铨选最重要的部分。 理论上来说,廷推的推举对象通常是大九卿和巡抚,而参与者是阁臣与大九卿。以参议推升之官员票决的结果,作为皇帝参考的主要依据。 这与类推(参与者为吏部,推举在内六品以下与在外五品以下官员)、部推(参与者为吏部,推举小九卿、方面[如兵备道]、知府等)、敕推(参与者为九卿、科道,推举阁臣、吏兵二部尚书、总督)相结合,形成了公意表达的递升。 考虑到科道官僚的选举亦参照公意,明代的铨选同时在事实上构成了一种公意表达的循环,并凭此作为对抗皇帝特简的办法——皇帝拒绝廷推结果,实际上是间接否定部推、类推的结果,并可能影响敕推的合理性。 这么一说明,诸位看官可能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推荐阁臣不是应该叫敕推吗? 是的,正式来讲的确叫敕推,只是后来这两者有合二为一的趋势,慢慢的就都以廷推来一概而论了。 这种推举制度之所以能形成并且延续下来,其实有两点最根本的原因,这两个根本原因都出在皇帝身上。 其一是,推举制度方便省事。这个其实很简单,满朝上下那么多臣子,作为皇帝而言,他可能连“全部认识”都做不到,遑论知根知底了,因此有些职位并不一定都要仔细考虑。让大臣们拟定几个人选,大致差不多的就可以了。 这有点儿像后世的人们用电脑,当懒得动脑子、或者面对无关紧要的问题时,电脑会为人们推荐几个选项,人们只要作个简单的选择就可以了,相当体贴。而对皇帝而言,推举出来的这几个人选可能在他的印象中都差不多,用谁不是用? 从这一点上来看,还能顺便想明白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明代中后期的内阁阁臣绝大多数都有“帝师”经历(这里是指做过日讲官)。 答案很简单:你做过日讲官,皇帝对你印象比较深刻,至少大致上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那你相较于其他仅在皇帝脑海中存留一个名字作为符号的官员来说,优势当然大了无数倍。 推举制度可以形成并延续至今的根本原因之二,则是对于皇帝而言,这种制度并未削弱皇帝的人事任免权。 这是该制度最重要、也是最容易引起误解的一个地方。事实上,明代的廷推其实只是个推荐过程,而并非参与讨论和推举的大臣们有最后决定权。关键的决定权始终还是在皇帝的手里。 之所以容易引起误解,是因为在后世的现代社会中,实行君主立宪的皿煮国家也会搞这一套。譬如英国女王,不要说英国本国的首相,就是前几年的澳大利亚总理已经选出来了,但也必须有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的批准,才算是正式生效。 当然了,英国这个做法基本已经只是法律上的一个形式而已,还从没听说过“从善如流”的女王陛下有不批准的时候。 然而在大明就完全不同了,最大的差异也是两点: 一则廷推所推举出来的人选不会只有一个,通常是两、三人,而最后由皇帝做最后定夺。换句话说,即便你入围了,成为了被推举的人选,也不是说那位置就已经是你的了,你还是有竞争者存在的。 再对比英国来看,你肯定没听说过近现代社会还能推出两、三名英国首相候选人,然后再让女王来选的事情吧?假设真有这种情况的话,你还会觉得英国女王只是个摆设吗? 二则廷推的人选是可以被驳回,甚至被直接跳过的。这一条本书前文有述,此处只简单举例:嘉靖时的张璁就是被中旨特简入阁,隆庆时殷士儋也是中旨特简入阁,这都是跳过廷推的例子。 至于驳回,也是有的,原历史上的朱翊钧就干过这事:当时顾宪成任吏部文选司郎中,掌管官吏班秩迁升、改调等事务。万历二十二年,朝廷廷推内阁大学士,顾宪成提名的人都是朱翊钧所厌恶的,于是触怒了皇帝,被削去官籍,革职回家。而那一次的廷推人选也被皇帝驳回,要求吏部重新拟定。 所以综上所述,廷推作为一种制度来说,其象征意义更大一些,真正的最终决断权始终掌握在皇帝的手里。 当然这并不是说廷推就不重要了,恰恰相反,廷推的重要性还是很高的,甚至可以说意义重大。 这个意义的来源,在于明代士绅对于公意的坚持——“天子不能夺之公卿大夫,公卿大夫不能夺之愚夫愚妇”。 这种思想,使得皇帝的独裁始终处于一种在道义上不被接受的状态,因此哪怕是天下至尊的皇帝,贸然对抗公意也是很危险的。 传统中国的政治期许,在于希望皇帝劳于求人、逸于使人,而非威福自专、权不下移。而在官僚系统高度体系化的明代,皇帝本身就是官僚系统的最重要的齿轮,因此他对于官僚集团达成的公意通常都必须抱持肯定态度,因为如果他否定其他齿轮的意志,就可能导致官僚系统运转不良。 为了维护皇权而跟官僚集团敌对,从协调者变为对抗者,先不说长远来看是一种自掘坟墓的行为——因为其自曝了独裁者本质。甚至短期的代价就非常大,是很容易被官僚集团抵制乃至抛弃的——别忘了万历后期官员解印自去的风潮,以及崇祯后期孤家寡人的态势。 万历遭遇的是抵制,是因为国本之争而导致的一种君臣之间互相的“非暴力不合作”;而崇祯就更严重了,那真的就是被官僚集团给抛弃了,甚至不仅仅是文官,他竟然被武将集团也一同抛弃。把明朝这种体制下的皇帝做到那个程度,也是没谁了,死得真不冤。 当然现在的万历还没有遭到明显的抵制,因此这次廷推在他的谕旨之下,很快便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了。 即便是廷推阁臣,首先也是吏部先圈定人选。在某些强势吏部尚书掌权的时代,这个圈定人选是不容易受到其他干涉的。 不过现在么,就不同了。从严嵩之后直到如今,基本上都算是内阁强势时期,吏部方面只能紧跟内阁的指示行事。 而具体到眼下,也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吏部整体来说是实学派当权的状态。这当然有历史原因,主要就是当年高拱以首辅之尊兼掌吏部,由于他独掌铨务八年,导致吏部从此贴上了高党的标签。 如今的天官虽然是杨巍这个貌似中立而实际上的晋党,但反正在张四维丁忧之后,高党、晋党其实已经没法分家了——都是高务实说了算,因此吏部推出的人选当然会秉承高务实的意志。 只是,这次所谓高务实的意志也不是他的意志,这只是个妥协产物,唯一聊以**的是这次的妥协是申时行退让更多,高务实好歹还略占便宜。 不过这次吏部推举还是挺有意思的,高务实摆明了不给面子,或者说他真的贯彻了自己和申时行对话时表达的意思:这次的面子里子我都要拿! 因此吏部推荐的三个人选,几乎都和高务实有关。 这三个人选分别是王家屏、陈经邦、于慎行。 王家屏,山西人,不管他自己怎么看,在外界眼里山西人就是自然而然的晋党; 陈经邦虽然是福建人,但他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金榜二甲第七名,而那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也就是说高拱是陈经邦的座师。当初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陈经邦才成为朱翊钧太子时期的第一批讲官。换句话说,他既是高务实的老师,又是高务实师兄……某种程度上有种代师授艺的感觉。 至于于慎行,他是高务实乡试的宗师,高务实的解元就是他点的。另外他们还有一个渊源:于慎行其实是张居正的学生。 当初张居正倒台之后,门生们由于地位大多都不高,倒没有怎么被高拱打压,而且其中爬得最快的梁梦龙现在还成了高务实的盟友,直接加入了实学派,因此于慎行的背景是没有问题的。 这一来,三个人选里头除了真正打算推上去的王家屏之外,后面两人都是高务实和朱翊钧过去的老师——当然,王家屏后来也是做过讲师的,只是并非第一批罢了。 这个推荐送到皇帝手里的时候,并非表示现在就让皇帝拿主意,这只是第一次过目,之后如果皇帝同意,就会让内阁与“大九卿”廷推。 朱翊钧对这三个人选基本都还满意,因为三人都是做过他讲师的人,他对他们还算了解。 只是朱翊钧有些奇怪,因为按照一般情况来看,陈经邦和于慎行现在即便要简拔,似乎也就在尚书一级打止了,直接推上阁老好像还差了点资历。 他想了想,觉得吏部实际上的意思就应该是主推王家屏,否则不会把他排在首位。 朱翊钧其实也不清楚王家屏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晋党,他只是琢磨王家屏既然是山西人,那么把他补进内阁倒也算是不错,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于顶了张四维留下的缺。 于是皇帝很快通知内阁,就以吏部报上的三位臣工作为廷推的举荐对象举行会推,看看大家都是什么意见。 有明一朝有“大九卿”和“小九卿”之分。其中“大九卿”就是六部尚书加上左都御史,再加上大理寺卿和通政使;“小九卿”则是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事、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苑马寺卿和尚宝司卿。 有资格廷推阁臣的是内阁大学士和大九卿,因此高务实也没有资格参加,他只能老老实实等会推的结果——虽然这基本上不可能出现意外。 参与这次会推的,便是内阁大学士申时行、许国、张学颜、吴兑四位阁老,再加上吏部尚书杨巍,户部尚书沈鲤,礼部尚书徐学谟,兵部尚书梁梦龙,刑部尚书舒化,工部尚书杨兆,左都御史赵锦,大理寺卿李世达,通政使张孟男,一共十三人。 其余人前文都已有述,惟独大理寺卿李世达没有提到过,这里补述一句:这位老兄是陕西泾阳人,和魏学曾是同乡……补述完毕。 廷推虽然是在内阁值房的大通房举行,离六部比较远(内阁在宫里,六部在宫外),不过高务实得到消息一贯很快,在内阁廷推结果出来不到半个时辰之后,高务实就知道了结果。 丝毫没有意外的,王家屏得到了与会大佬们的一致赞誉,被“公推”为新任阁臣的最佳人选。 这其实真的不会有什么意外,看看与会众人的派系就知道,几乎不是实学派就是心学派,两派实际上的掌权者既然达成了君子协议,这次会议还能有什么变数? 廷推结果由申时行、许国两人共同送去文华殿给提早在那等着的朱翊钧,朱翊钧对此结果也一点不意外,只是朝申时行和许国问道:“朕觉得廷推的结果可以,不过王家屏现在还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如要入阁,总得先调六部,二位先生以为该如何调任?” 这话朱翊钧虽然说是“入阁要先调六部”,其实这只是个统称,实际上翰林史官入阁之前,先调的去处一般只有两个,要么吏部,要么礼部,这和张学颜、吴兑入阁的路线是不同的。 申时行早有准备,闻言立刻回答道:“可先外任吏部左侍郎。” 其实吏部左侍郎现在并没有空缺,不过入阁前的这个加官有特殊性,偶尔并不需要实任。 朱翊钧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直接便道:“那就请申先生代朕拟旨,王家屏升任吏部左侍郎,加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陆森啊”、“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77章 商场的事商场办(上) 朝廷的事办得快,那是由于没有距离限制,申时行与高务实达成一致之后,顶多花一天时间就能通知本派系的官员们知晓,接着按部就班举行廷推就行了。 相比之下,商场的事办起来就没那么快,因为这次商战的主战场远在江南。 申时行显然不会知道后来有个叫罗斯柴尔德的家族发家就是靠着信息迅速之故,因此他虽然在与高务实会晤后的次日便派人往江南送信,但却没有太重视传递消息的速度,以至于其门下信使选择了走便民驿路。 便民驿路是早年经过高务实的《纾驿路疏》,朝廷推动驿站改革后的产物,当时这项改革由郭朴负责,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来进行,一共费时八年才全面完成的。 而“便民驿路”则正是后一个阶段的改革重点。这项便民驿路改革的核心就是将原本属于朝廷的驿站半商业化。 此事若详细解释未免太费笔墨,因此大致说一下就好。简单来讲就是经过这次改革,驿站变成了一个有着招待所功能的高速公路服务区。 朝廷官员、往来公文以及军情通报等,还是按照之前的标准(第一阶段改革后的标准),由朝廷和相关衙门各自负责各自的部分。 而与此同时,驿站也开始对民间开放,民间人士只要出示相关文书(以路引为主),便可以使用驿站,享受相关服务——包括且不限于住宿、车马、餐饮等。 至于价格嘛,相比于可以公费报销的价格要高一点,但依旧会比自行赶路、打尖来得便宜,且安全更有保障——因为驿站的收费是按照高务实的要求明码实价且随时接受举报的。 不过这项改革当初还曾引起过一定的争议,有不少官员表示半商业化后挤压了他们本有的服务,经常出现驿站房间被占用、车马不足等情况。还有一些官员认为官民同宿不妥,简直“有失体统”。 但他们显然小看了商业化之后驿站的自我调节能力,很多驿站后来都自行扩建,通常是扩建民用部分,这就大大减轻了新驿站系统在官僚体系内部遭受抨击的压力,最终定了下来。 说起来,这项改革还是高拱、郭朴与高务实的一大政绩,因为现在的驿站系统每年花费朝廷的银子已经很少了,尤其是几条主干道上的驿站,甚至每年还能上缴部分盈余给朝廷。 要不是因为一些边陲驿站民用体系开发不足——如甘肃等地区就始终还在亏损——搞不好现在整个驿站体系都能自给自足。 不过高务实相信,随着改革的持续推进,大明的商业活性逐渐提高,这个新驿站系统迟早有一天是能够盈利的,只是具体时间说不准,连他也算不出来。 申时行的门下信使选用便民驿路本来很正常,因为眼下绝大多数民间远行都会这样选择,只是他低估了高务实对信息传递的重视程度。 高务实有陆海两条信息传递链,海路不必说了,肯定是十分快捷的,不过海路有时候会有限制,如只送沿海地区,如需要风向等等(硬帆船风向不对也能走,但速度会下降)。而在陆路,高务实的优势也非常大。 因为高务实不缺马。 作为顺义王把汉那吉的安答、右翼蒙古的降三世明王转世,高务实早就是蒙古马贸易的头号中间商,虽然他本人很少过问这些事务,但曹淦这个当年的马匪头子却把这些边贸买卖打理得非常好,京华根本不缺好马。 不缺马的京华当然会给高务实十分重视的信息传递留下好马,尤其是从京师送往各地的信,京华的信使虽然也走驿站,但他们都是用自己的马,一般是以寻常旅人两倍以上的速度赶路,相当于朝廷的六百里加急。 如此一来,等高务实发出的消息已经送达到上海港和宁波港的时候,申时行的信使才刚刚过了山东,进入徐州境内,几乎就是慢了一半。 此时,京华坐镇于松江的是京华海港同管兼上海私港主管帅嘉谟——就是当初徽州丝绢案时被高务实拉过来的那位数学人才。 帅嘉谟由于本身是南方人,所以在天津港锻炼多年之后,被派往松江主持上海港的建设和发展事务,而在前不久又被高务实提拔了一下,加上了“海港同管”一职,也就是所有京华在大明内的海港,他都有插手的权利。 京华海港主管也是有的,不过只是挂名——高务实的四弟高务俭为京华海港主管,但他其实就呆在京师,还不管事。高务实正在派人给他慢慢讲解海港方面的各类事务,打算过一两年再让他去天津上任。 接到高务实加急密信的帅嘉谟十分振奋,这一次行动是他期盼许久的,而且高务实也对他十分放心,让他主持此次“商场的事商场办”行动。 虽然在高务俭出任了海港主管之后,帅嘉谟估计自己在京华的职务已经不可能再提高了,但他也要为将来考虑:老爷的弟弟们可不少,而且听说夫人好像也已经有孕了,所以东家这个六房将来一定会变得更庞大。如果自己不展现出足够的能力,那不是迟早有一天要被取代么? 帅嘉谟是此次的总负责人,在他之下还有一位副手,也是熟人——吴兑之子吴逊,时任宁波港同管。 他们两人就是要为京华掀起这波商业巨浪的正副手。 如果是在后世的商业化时代,京华作为大明商场上的头号霸主,会有很多的办法可以选择,比如最简单粗暴的一种:竞争太麻烦,那我就买下你。 但这种办法在大明就不太好使,因为此时的人非常重视“祖产”,不到万不得已,那是绝对不肯出售祖产的,你想收购他家的祖产,某种程度上来说和挖他家的祖坟性质差不多。 所以收购不是好主意,得另想办法才行。 本来帅嘉谟是有好几个预案的,不过由于高务实临时传来的命令让他不得把事情捅到官府层面,导致一部分预案直接胎死腹中,现在能够执行的就只剩几个纯商业手段的预案了。 好在帅嘉谟想了想之后觉得,就凭商业手段也应该够让对方喝一壶了。 他以海船快信通知了宁波港的吴逊之后,自己抢先出手。 九月二十一,京华上海港突然宣布:由于缅甸、暹罗等地局势紧张的影响,京华两洋舰队需要调集大量舰只前往护航。因此,大明本土各港口的护航舰队将会同时缩编,不再接受非京华系港口舰只的护航业务,所有非京华系港口的商船将无法再得到京华两洋舰队的护航。 与此同时,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京华将收回此前发放的“书剑旗”,凡不是从京华各私港出海的商船,将不允许再悬挂“书与剑”旗帜——这意味着京华不再为他们提供保护,也不再提供追还被劫掠货物等服务。 由此,京华的海上保险业务也同时宣告暂停,原先已经买下保险时限的商船虽然保留保险剩余期限,但却暂停服务,“直至局面改善”。 消息传出,东南沿海商家一时哗然。 这些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了京华的护航业务,现在突然之下失去了京华的护航,那感觉就像洗澡的时候房子塌了,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有一种无处藏身之感。 包括徐家私港在内的江浙一带私港拥有者连忙联系帅嘉谟、吴逊等人,询问南洋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为什么京华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帅嘉谟与吴逊的回答当然是:“实在抱歉,事关机密,在下无可奉告。” 大海商们对于这样的答复当然不能满意,又追问到底如何才能知悉内幕,两人便很默契地向他们表示:需要直接向京师咨询。 换句话说,这得问东家,咱们两个打工仔只是奉命行事,哪里知道其中详情? 他们俩当然不着急,但大海商们不能不着急。货物囤在这里看似无所谓,但不卖出去就没有进项不说,就说囤在这里本身也是有耗费的啊,每耽误一天都相当于是在往外流银子,这谁受得了? 于是大家飞快达成统一意见,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去京师,直接找高宫保求问情况,并且催促他早日解决问题,恢复护航。 甚至有部分海商们私下商议,认为现在外海的海盗们已经被京华在前些年清剿得差不多了,眼下京华才刚刚宣布停止护航,海盗们肯定还得不到消息,要不然咱们就赌一把,在没有京华护航的情况下直接出海如何? 大部分海商们对这个提议都不太看好,原因是外海的大股海盗们虽然被京华清理得七七八八了,但也有不少是被京华临时打散了,现在分化成了七零八落的小股海盗。 这下小股海盗虽然不比以前的大股海盗那样凶猛,打劫的时候敢一口吃下整个船队,但他们一次出手搞下两三条海船还是有不少成算的。 虽然大海商们如果结成队伍一起出海,每次丢两三条船问题也不大,可是账不是这样算的。 他们虽然号称联盟,但却不像京华一样是一家整体,这两三条船损失了算谁的?是算整个联盟的损失,大家一起来承担,还是丢了谁的就算谁倒霉? 如果算整个联盟的损失,且不说大伙儿答应不答应,至少船上的货物是要提前公示吧? 谁愿意公示? 要知道,由于朝廷征收关税只论船只大小,不问货物多少,大家都是悄悄咪咪搞了各种小动作的,这些小动作显然只能自家知道,哪怕是联盟内部也不可能“分享”。 这要是公示出来,你偷运了生铁,他偷运了硝石,大家还怎么愉快地自称君子?将来万一内部出现矛盾,或者干脆联盟内部出了叛徒,将之报告给官府,那又怎么收场? 所以这事不能这么办。 既然不能一起承担,那就只好各顾各的,但各顾各也有问题。一些手头上船只建造时间比较长,在海上跑得比较慢的海商就强烈反对——万一碰到海盗,你们仗着船新先跑了,留下老子的人落海喂鱼? 于是双方吵了一阵之后不欢而散,议论的事情也就没了下文。 大家没柰何,只好安静下来等候京华总部的答复。 但他们还没等到答复,京华的第二波攻势又到了。京华方面突然又宣布,因为缅甸和约的关系,现在有大量的云南贸易单子需要赶紧处置,因此京华内陆的物流系统将会把重心向西南倾斜。 向西南倾斜似乎不关这些大海商的事,但他们没料到的是,京华的这个倾斜对他们真的有影响——因为京华要提前把东南的“单子”先完成,于是加快了之前约定的货物运送,甚至把本该在明年年中才需要送达江南的货物提前送来了,预计全部送到江南只需要再有一两个月时间。 这就要了老命了! 原先大海商们下单子的时候都是按照一般的送货速度来下定的,但是这个年代基本只担心送货太慢,还没有人考虑过对方送货太快会导致什么后果,结果就是现在他们板着指头一算——糟糕,早了半年多抵达的货物将会第自己的存储造成巨大的压力,而且由于现在的货物无法出海,这种压力还要翻倍! 去你奶奶的,这可真是日了狗了,货多了也要命啊!这么多货全送来了,老子要堆在哪儿去? 大家顿时急得口舌生疮,互相打探了一下,发现全是难兄难弟。 终于有人想起一件事来:京华的港口修建得有大规模的“标准仓库”,而现在京华自家的船还是可以出海的,他们的仓库岂不是就有盈余吗?咱们实在不行就去租用他们的仓库,至少先渡过眼前这道难关呀! 于是大家只好再次去找帅嘉谟和吴逊,不管是松江还是宁波,大海商们几乎都把他们两个的住所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帅嘉谟和吴逊却客客气气地回绝了他们的请求,原因是“由于京华正在按照合约要求,快速建设暹罗定南城,因此仓库中早已存满了京华基建要转运去暹罗的水泥等物资,现在没有余力相助各位,实在万分抱歉。” 江浙海商们倒抽一口凉气,心道:这下坏了,怎么这么巧?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160205225421459”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78章 商场的事商场办(下)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江浙海商们倒霉竟然倒得如此密集、如此环环相扣,那显然就不会是单纯的倒霉,而是京华在故意针对他们了。 这些大海商们本身也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然也发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于是私下一串联,最后便决定去太仓开个会。 之所以要去太仓开会,主要是由于王锡爵的关系。王锡爵乃是苏州首富,只要南京的魏国公府不出来争抢名号,那他大概率也是东南首富,妥妥的江南商道扛把子级别的人物。 不过这并不是江浙海商去太仓州开会的主因,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王锡爵本人目前仍处于丁忧之中,他确实没法在此时离开家乡——这种举动对于他天下至孝的名声来说是灾难性的,所以就只好让别人来迁就他了。 不过,众海商一到太仓就赶上了一条大消息传来:申时行的信使虽然姗姗来迟,但总归是到了,并且带来了京华的“宣战书”。 一阵哗然之后,海商们分成了两派。 大多数江浙海商对于京华的狂妄显得义愤填膺,纷纷叫嚷着要让京华好看。主流说法是:高求真竟敢以眇眇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此乃取死之道也,吾等此番便要一正天下公理,膺惩此獠! 客气一点的说法则是:高龙文此举属实不智,但恐怕是有小人游说其中。然我等谦谦君子,岂能效那匹夫之举,动辄喊打喊杀?不如先联名致书白玉楼,使高龙文知晓其中利害,如此或可使他回心转意,庶几两全其美。 只不过,在这两派的背后,还有一些人嘴上或支持膺惩派,或支持协商派,可心里却早已打了退堂鼓,觉得己方根本斗不过京华,还不如早些投降,干脆遂了高务实的意算了。 这最后一种人其实并不笨,也不是天生软骨头,只是他们的生意实在离不开京华。 江浙海商并不是个个都以贩卖丝绸为生,还有很多人从事的买卖是需要从其他地区拿货的。譬如说瓷器,就有很大一部分需要从景德镇运过来,而长江航运的霸主毫无疑问也是京华。 用京华的内河航船运输物资,不仅船只优异、运输价格波动小,而且京华的面子也足够大,沿线各地都不会有人敢对它设关设卡,这些优势都是其他航船远不及的。 甚至还不止是有景德镇的瓷器,京华自家的禹瓷(钧瓷,避讳朱翊钧)也是被追捧上天的热门好货,这让瓷器海商们怎么敢轻易和京华撕破脸? 义愤填膺又如何,难道真就有那么大的决心,因为一时气愤,便敢说老子不吃这口饭了? 更不要说朝廷搞漕运海运并行之后,一旦黄河有事,江浙海商还有不少人搞运粮的买卖,而江浙一带的农业,现在实际上以经济作物的种植为主,大部分的粮食要从湖广一带运来。 这就又转回了长江航道的问题,一旦京华不供货,他们要运什么?运沙子去燕京,插标卖首送人头吗? 所以这样一来,其实只有丝绸海商们是“不怕事大”的,因为京华至少现在还并未涉及丝绸产业——其实有也是有的,不过京华做的是辽东的柞丝,双方的产品档次不同,针对的买家不同,跟他们不存在直接竞争。 这样一来,与会众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搞得王锡爵这个地主头大如斗。 王锡爵本人当然是强硬派,他是苏州首富嘛,是大明苏丝、苏绣产业的霸主,他又不需要看高务实的脸色吃饭。 只是他的身份却严重限制了他,使他无法明确表达自己的意愿。 一来他作为这次会议的召集人,必须要照顾到方方面面,不能仅凭自己一时喜怒而表态。 二来他和高务实不同,高务实作为经世实学一派的代表人物,平时就敢展现自己有钱这个事实,甚至把赚钱当成一种实践其经世实学理论的手段。 可他王锡爵是心学大佬,之前已经说过心学属于“道德实学”,重点在于道德,所以他历来都是表现出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形象。如果因为京华现在的做法他就立刻恼羞成怒,气势汹汹地要与之一战,则多年辛苦建立的形象就全毁了。 由此可见名声有时候真是一把双刃剑,高务实偶尔都要受其所迫,又何况王锡爵这种身份? 再加上王锡爵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回朝之路被高务实几近堵死,对高务实更是暗恨不已。 因此这次会议中的王锡爵简直憋屈得想揍人,明明恨不得跟京华来个总决战,但偏偏还要把话说得极其委婉、极其圆融、极其“顾全大局”,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过王锡爵到底是王锡爵,他知道此时绝不能激化内部矛盾,只能先尽可能的把人团结起来,形成同仇敌忾的气氛,这样才能有资本和高务实较劲。否则丝绸海商与其他海商一个谈不拢直接一拍两散,到时候光凭丝绸一行,肯定斗不过京华。 所以他先劝大伙儿平静下来,且先在他这里休息一日,好好思索其中的利害关系,等明日大家再议。 一般来讲,对于他一个强硬派来说,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人在冲动之下,其勇气是倍增的,王锡爵如果想要更多人同意向京华“宣战”,那就应该趁今天很多人被愤怒冲昏头脑之际来行事,甚至最好搞一个表决,搞一个联名信之类的东西出来,白纸黑字就没法抵赖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干。 但王锡爵显然有他的考量。 他不是单纯的苏州首富,他是士林大儒、朝廷重臣,论名望、论资历、轮人脉,他都是很有希望入阁的人。 对于这样一个人而言,钱虽然不能说可有可无,但至少其重要性肯定比不上入阁这个前途。 王锡爵出身于中国历史上传承千年的顶级豪族之一太原王氏,其先祖在元末“红巾起义”中,为躲避战火而弃官逃到江南,其后代中的一支在弘治年间进入太仓,便是王锡爵这一支的来历。 王锡爵的祖父王涌善于经营,成为一代巨富,晚年更是问鼎苏州首富。其父王梦祥早年中秀才,入过南监为监生(南监就是南京国子监)。不过后来因为官司纠纷,被迫弃儒经商操持家业,但却也因此让王梦祥认识到在大明朝光有钱是不行的,官场地位的重要性比有钱更甚,所以立志把两个儿子培养成材。 这种思维严重影响了童年、少年时代的王锡爵,以至于他从小就表现得“视钱财如粪土”。当时王氏族人之中有两兄弟争家产,其中一人为了取得王梦祥这个家主的支持,悄悄包了一封红包给王锡爵,请王锡爵代为说情。 结果王锡爵勃然大怒,当众把那包银子丢进河里去了,还责骂那位堂兄弟:“你敢看不起我?”——意思是我王锡爵怎么可能把钱当一回事。 不仅品行表现极佳,王锡爵读书的本事更是了得,他不负父祖之望,在嘉靖四十一年会试名列第一为会元,廷试的时候名列第二为榜眼,仅次于申时行——而且王锡爵本人对此还不怎么满意,因为他自觉落后于申时行是因为自己容貌不及后者——晚明史学家、崇祯朝署南京户、工部尚书何乔远在《王文肃公像赞》中形容王锡爵“赤眼黄须,病鹤瘦龟”。 鹤与龟本来是褒义词,但病与廋显然不算,这还是人家带着恭维来说的话,可见王锡爵的长相恐怕是过于“清癯”了一些,而赤眼黄须……这就更加不符合寻常审美了。 因此王锡爵甚至对申时行的学问不都太服气,,自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国朝栋梁。 这样一个人,他真正想要的显然是官居一品、宰执天下,以此重振太原王氏的家声,舍此之外的事,都是小事。 因此他劝海商们先休息一晚,是为了将来不被人说是挟众意而启衅。但与此同时,王锡爵也不是真的就打算让他们老老实实认怂,明天一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被京华整成这样也不吭声。 他首先是把众丝商悄悄请到他后院议事,等送走他们之后,又把几家涉及造船的大商人请来,最后则把与长江航道有关的瓷商、粮商等再请来。 前前后后一共请了几批人,商议到子时都过了才算告终。 等到了翌日清早,王锡爵身着孝服,再次出席并主持了海商大会。 由于昨天的夜谈,今天大多数人都表现得比较沉默,只有一批实在跟京华无法脱钩的商人们还在吵吵着京华不可战胜,不如干脆“投降输一半”得了,免得真把京华惹毛了,到时候大家都没好果子吃。不说别的,没有京华的两洋舰队轮番护航,这出海的生意怎么做? 去日本,日本本来就有一堆的倭寇海盗,甚至一些大名白天是诸侯,晚上就变成海盗了,没有京华的“书剑旗”罩着,去日本也是免费送货。他们这些人又不是当年的净海王汪直,可没有本事震慑住那些大名。恰恰相反,现在唯一能震慑住他们的正是高务实的京华。 日本去不了,南洋就更别想了。闽海海盗集团前两年被京华打败之后虽然大部分都被京华给遣散,其中少部分被收编,但还有不少人星散四处,现在都是零星海盗。 京华可以无视这些海盗,因为京华习惯于编成大编队出动以方便护航,动辄几十艘大海船的编队根本不是那些零散海盗敢于觊觎的。 但现在京华不带他们玩了,那他们这些人怎么办? 更何况下南洋要面对的还不仅仅是闽海海盗,广东沿海也有、吕宋也有,整个南洋地区那就更多了。除了海盗之外,那些番人(欧洲人)也经常打劫过往商船——这些殖民者的风格谁不知道啊?都是好抢的就抢,不好抢的才老老实实做生意。 王锡爵淡定地听他们说完,这才环顾四周,问道:“诸位还有什么疑虑,不妨一一说来我听。” 朝廷大员说话的气魄就是不同,一副接见上访群众的态势。 不过这是大明,大家还真就吃这套。于是又有几个海商提出了一些比较细节的小问题,王锡爵轻轻颔首,面带微笑地听完,这才缓缓站起身来。 王锡爵的个子并不高大,甚至还显得有些瘦弱,但他的气场很足,双手微微抬起,然后轻轻下压,众人就都安静下来,屏息凝神听他说话。 “诸位所忧心之事,锡爵昨夜已有考量。”他伸手朝场中几人示意了一下,道:“王、徐、陈、张等七家家主昨夜已经达成协议,将会联手创办一家船厂,以最快的速度打造一批内河航船,为诸位从沿江各地运送货物,摆脱对京华的依赖。” 这条消息算是比较震撼,不过集七家之力,实力的确不小,即便不能与早已问鼎造船之王的京华造船厂相比,但只供江浙海商的话,似乎还是可以期待的。 只是这还不够,有人又问:“内河航船,七大家自行打造也还罢了,那大海船却只怕没有那般容易吧?在下倒不是说七大家造不了海船,毕竟这手艺也不是今天才说要学的,但海船上的火枪火炮怎么说?荆石公(王锡爵号荆石)该不会要说七大家还打算自创一个火枪厂、一个火炮厂吧?这可不比造船,咱们谁也没干过这买卖。” 王锡爵早有所料,捻须笑道:“彭兄所虑甚是,我等七家的确没有哪家能立刻建起火枪厂、火炮厂来,不过这火枪火炮倒也未必只能找京华才拿得到——王某自有手段,管教各位将来的海船不至于无炮可用。不知王某此言,彭兄可信?”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书友20171207172606535”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商场这一章虽然我两章就给它结了,但从剧情来说显然还没写完,此处属于留白,过段时间等事情进行到重要的时候再捡起来插叙一下,呃……主要是避免在这里着墨太多。 第1179章 京营生产建设兵团 江浙一带商战骤起,京师的风波倒是大致过去了,至少是恢复了表面上的和谐。 王家屏对于自己的意外入阁表现得比较淡定,依然坚持自己做人做官的原则。即便他已经从自己的渠道得知了此次入阁是高务实所推动的,却也没有跑过去向高务实道谢。 高务实也懒得计较,反正他早就知道王家屏这人比较拧巴,能够顶了潘晟的位置入阁,本身也就是个妥协的结果。 再说高务实也不着急,王家屏一个山西人,就算在内阁表现得不偏不倚,他也得不到心学派的真正认可。况且心学派的官员除了最上层的几个人之外,其他人也谈不上有多少全局战略思维,搞不好还会莫名其妙地针对王家屏,到时候王家屏就知道谁能依靠了。 当然,王家屏自己也知道现在朝廷就是实学、心学两派之争,他一个无依无靠的空头阁老怕是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再加上自己刚刚入阁,很多“业务”都还需要一个熟悉过程,因此倒也没有怎么冒头,暂时只能算是充当一个举手工具。 至于申时行那边,或许是这次事情给了他一些震动,这位上台不久的元辅也收起了前段时间浑水摸鱼的心态,开始变得小心起来,在内阁里处理事情也会象征性地多征求张学颜和吴兑的意见。 整体来说,朝廷已经算是度过了张四维突然丁忧而带来的混乱期,重新进入正轨。 一时间,大家都沉静了下来,惟独高务实与过去无异——他既没有突然搞得跟销声匿迹一般,也没有刻意高调、处处露脸,而是秉承他一贯的风格:低调做人、高调做事。 作为协理京营戎政的兵部左侍郎,高调做事当然只能是有关京营的事。 在接下来两三个月的时间里,高务实主要做了两件大事。一是京营成立了一个很新鲜的组织:“京营生产建设兵团”;二是禁卫军初步完成了预定编制。 说来惭愧,高务实这个“禁卫军缔造者”居然再次做起了甩手掌柜,从募兵到安顿,从安顿到训练,他全部丢给了禁卫军第一任司令戚继光。至于他自己,则只是“打打下手”——好吧,简单的说就是负责提供钱。 当然,这钱肯定不是高务实自己出,他是负责帮禁卫军搞到钱。 搞钱有两条门路,一条是找“上头”要,另一条是自己挣。 但高务实决定双管齐下。 所谓找上头要,实际上兵部本身就是禁卫军乃至于京营的“上头”,但兵部的钱是从户部拨过来的,是以归根结底,这笔钱主要得去和户部扯皮。 按照一般理解,户部是实学派的大本营之一,户部尚书沈鲤更是高务实的师兄,要钱这种事应该比较好办才对。 但其实不然,这笔钱并不好要。 屁股决定脑袋这个道理在哪都说得通,沈鲤虽然是实学派出身的重臣之一,但他既然做了户部尚书,就不可能不为自己掌握的衙门考虑。虽然今年滇缅之战所带来的经济压力被高务实用滇战宝钞等手段消除了不少,但眼下朝廷的收支情况依然很紧张。 此时兵部忽然提出要钱,他作为户部尚书当然要慎重,不能因为你是我实学派内部公认的“未来魁首”我就要无条件听你安排——我这里要是出了大纰漏,责任可还是我沈某人来担的,我总不能倒在入阁前的最后一关上。 即便是给足了高务实面子,又得到高务实的保证说户部要真是有事,我高务实绝不袖手旁观,但沈鲤最终也只拿出十二万两银子来,并且首批到位的只有八万两——这笔钱是用来给禁卫军更换武器装备的。 京营的武库其实听起来挺不错,毕竟之前各种换装都是把京营排得很靠前的,但听起来是一回事,真实情况又是另一回事。 高务实亲自查验了京营的武库之后才知道,除了近几年从京华直接购买并调拨给京营的武器装备还“尚可一用”之外,以前的武备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那其中的数目倒没有太大的不对,至少勉强让人可以对得清账,可保养水平就着实令人瞠目结舌了——有些铠甲已经烂得拿手一提甲片哗啦啦掉一地的程度。 至于武器的保养水平,那也差不多,比如说高务实亲自查验的至少四万把雁翎腰刀就锈蚀得能不能砍柴都要打个巨大的问号。 这种玩意儿高务实怎么肯拿去给禁卫军用?所以这些基本装备差不多全部要重新采购。结果一算账,就算暂时不给禁卫军多少备用武器和装备,仅仅六万人的换装就要差不多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现在肯定拿不出来,所以高务实只好自己破费了一下,上疏给朱翊钧说兵部打算先赊账从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拿一批军火,分两年或三年付清,京华此次不收利息。 朱翊钧倒是挺感动的,当天就批准了,谁料大明朝的言官生怕自己被忽视,居然一下子跳出来四五个科道官上疏弹劾高务实,说他这么做是以权谋私。 按照他们的说法,京营的武备是天底下最好的,即便新练禁卫军也大可够用,毕竟禁卫军才六万人,以过去四十多万人的武备来武装区区六万人,怎么可能不够?怎么可能还需要再次购入?因此这里头肯定是高务实动了手脚,他是为了给京华的军工招揽生意。 如此指责一位立过重大军功的文官重臣,按理说当然需要确凿的证据,但大明朝的言官并不需要,因为他们“风闻奏事”,只需要说自己“听说”京营武备充沛就行了,实际情况什么的……那不归他们管。 高务实只好上疏请辞,同时自请皇帝派员彻查,顺便把自己关在见心斋“不予视事”。 朱翊钧对高务实的态度那可比对潘晟好太多了,在收到高务实的请辞之后当场就发了火——“上震怒,御文华殿,召诸大学士至,斥言路放纵,毁谤重臣,论罪当诛。姑念祖宗有制,今且权寄彼等人头于项上,俱降三级外任。倘再有不知收敛者,不问今居何职,皆流三千里。” 朱翊钧这一通火发得有些大,尤其是几个用词显得杀气腾腾,“论罪当诛”、“权寄彼等人头于项上”、“不问今居何职,皆流三千里”。 回想一下,自从今上继位以来,这好像是对言路最严厉的警告了。 于此同时,朱翊钧也下旨温言勉慰高务实,在先夸了高务实一大通之后,要他“即出视事”。 但高务实还是得照大明朝惯有的剧本演,因此还是继续上疏以求皇上彻查,同时继续留在家中“读书自省”。 朱翊钧没法,也只好继续配合演出,再次下旨温言勉慰,也再一次要求他“即出视事,切莫负朕衷心之望。” 这下子戏就演到位了,高务实正式回到兵部“视事”,同时请梁梦龙以兵部尚书名义行文,“打白条”给京华两大军工厂调拨枪支火炮,补足禁卫军所需(在高务实的要求下,禁卫军的火器化程度相当高)。同时又拿真金白银找王家的兵工厂购入一批新的罩甲、棉甲等物,勉强算是凑足了禁卫军当前所需。 这样一来,禁卫军的武备问题算是初步得到了解决,但是养兵的钱就没了着落,于是高务实又打起了京营的主意。 对于世代管理京营的这批勋贵,高务实现在已经了解很深了。这批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建功立业之心——因为他们建功立业也没什么鸟用,祖上的成就便已经决定了他们现在的地位,而要超过祖上的功业,那……也太为难人了。 因为没有建功立业之心,同时又不敢真正揽权以免遭到文官们的围攻,因此他们的习性其实很好摸清:确保地位尊贵的同时又能够捞到金钱上的实惠,那就是他们最大的期盼。 高务实有本事帮他们这个忙,同时解决禁卫军军饷不够的麻烦。 “京营生产建设兵团”就是这样一个产物。 这个名字当然是高务实直接照抄了红朝某地区的编制,其工作性质倒也和红朝相似而略微简单。这个“京营生产建设兵团”的主要任务当然就是生产和建设,不过更通俗的说也就是赚钱。 高务实和朱应桢他们商议了多次,最后决定还是要发挥现有优势,利用京营“有人有地”的优势来赚钱。具体到短期内的做法,则还是免不得要和京华联手合作。 由于京营本身属于五军都督府,而燕京的五军都督府管理着京师周边许多军屯和各类国初就划给军方的土地,因此其手中是有资本的。 只不过,原先由于这群勋贵也就认得几亩田,所以京营也是守着金山讨饭吃。实际上属于各京畿地区卫所的土地很是不少,其中根据高务实依稀的记忆,有很多也是很有用的。 但有用归有用,高务实不可能买下所有的地然后自己去挖,这其中有一个成本问题。譬如说各类灰岩、大理石、汉白玉之类的产区,高务实就不是很有兴趣直接买地。 但对于京华基建而言,这些产地的重要性又是很突出的,现在京华基建手头的任务也很重,尤其是暹罗那边在大力建设定南城,对于基建原料用量很大,京华基建已经数次建议高务实扩大该系统在京华体系内的编制规模,打算亲自下场组织原材料产出。 然而高务实思考之后觉得现在京华的业务范围已经覆盖得太宽,如果连这些材料都要自己一手搞定,恐怕要不了多少年,京华的各类雇工加起来非超过百万不可,那太恐怖了,也容易引起朝廷警惕——尤其是言官们没事找事。 所以该放手的时候要懂得放手,类似这些基础材料的产出,京华完全可以交给比较靠谱的合作伙伴来搞,就像他在广西和安南找土司们提供木料一样。 京华不需要完全控制,只需要控制其物流环节,那么上游的供货商为了不积压货物、下游的销售商为了不被切断货源,就都不得不重视京华的态度。 这就行了。 更何况具体到基建这一块,京华除了物流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掌握加工的生意——比如说各类灰岩,除了京华要过去有用,其他人买这玩意纯属银子多了没地方花,他们又生产不了各种水泥、熔剂、耐火材料之类的东西。 因此京华和掌握了土地和人丁的京营是有很广阔的合作前景的。 京营生产建设兵团因此首先成立了开采部,以往农闲时无事可做的军户们大多捞到了“就业机会”,纷纷在京华矿业的简单培训之后开始进入采矿业。 不过高务实被这群勋贵的吸血特性搞怕了,还特意和他们协商出一个基本薪酬标准,用以确保他们不会把军户当奴隶使唤。 高务实甚至还给他们集体“开了一堂课”,特意为他们讲解“生产积极性”方面的问题,并以京华自身举例来说明“多劳多得”的好处,而不是搞奴隶关系——那玩意只会束缚生产力的解放。 或许是高务实口才了得,也或许是高务实的以身说法让他们信服,他的这堂课还真说服了勋贵们,定出一个在他们看来已经十分仁慈的“多劳多得”原则:所有军户的生产所得,七成归五军都督府与他们的所属卫所,三成归他们自己。 不过,显然这些吸血鬼还要玩点花样,所以又规定他们所拿到的这三成所得不能自行销售,得由卫所计算,然后折价给银。 高务实当然知道这里头有鬼,比如卫所方面故意压一压价格,军户们就得被剥削,不过他也实在管不了那么宽,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这样一来,他们总还是能靠着努力多得到一些报酬,比以前白白帮这些勋贵做事要强多了。 高务实的这些做法,由于和朝廷本身关系不大,而军户的管理又是国初时就归五军都督府负责的,因此并没有在朝中引起多大的反响。 然而高务实自己知道,这件事的影响远比看起来大得多。 事实上,他甚至可以说自己的这些做法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五军都督府的性质,这意味着经世实学改革已经进入到了新的阶段。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无忧无虑k书”、“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80章 军制改革的第一步 高务实之所以自认为他在兵部一阵捣鼓之后,经世实学改革便已经进入到了新的阶段,也是有原因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随着京营被分为禁卫军和生产建设兵团,五军都督府的性质出现了变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连朱元璋定下的“军籍”制度都被他悄悄动摇了。 众所周知,大明军民分籍。所谓军民分籍,就是把老百姓分为两种。一种是“军”:每家世世代代要有一个人当兵或军官。另一种是“民”:世世代代均免除兵役,除非是自愿投军的。 朝廷的户籍因此也有两套,一套是军户,一套是民户。 这是来元璋所手创的奇特制度,总的来说综合了汉的屯田、唐的府兵,与宋的尺籍。朱元璋本人很以此种军民分籍自豪。他说:“朕养兵百万,不费国家一钱。” 朱元璋早在占有和州之时,就开始试行军士屯田:拿下了南京及其外围以后,更是十分注意于此。他的军队,从不缺乏粮饷,因此才能做到对人民秋毫无犯,到哪里都受欢迎。 洪武元年,天下事已经大定,他开始考虑如何于胜利以后,安顿庞大数量的军官与兵士。 裁减,编遣,复员,都不是好办法。 裁谁?不裁谁?编谁?遣谁?复员,复到哪里去?复到农村,农村吃不消;“退伍军人”无田,无牛,无农具,无种子,也复不进农村!真要去了,那全都是地方上的不稳定因素。 于是,朱元璋想出了这个军民分籍的办法,不仅安顿了兵士,酬庸了军官,而且替他自己与他的子孙保存了庞大的军事力量,也就是替大明帝国维持了长治久安的国防军。 当时朱元璋的办法大体是这样的:兵士,每人赏官田五十亩。条件是当兵到老(六十岁);老了或死了以后,由儿子孙子一代一代地继承下去。每代只须有长子一人服役,次子以下作为“余丁”,也就是补缺的兵。不过这五十亩田也要纳税(称做粮),每亩二斗四升,但并不运到中枢朝廷或地方官府,而是集中储藏起来,预留为可能出现战事时的军粮军饷。 军官,每人封一个“世官”:最高的是指挥使,管一个卫,其次有“千户”、“百户”,管千户所与百户所,最小的是镇抚,有资格管一个总旗或小旗。千户有正有副,百户之下有所谓“试百户”。指挥使与正千户之间,有所谓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卫镇抚。 总而言之一共分作九等。 至于大军官有大功劳的,封为指挥使不够,那便封国公、封侯、封伯、封子、封男。这五等封爵,不属于“卫所体系”以内(后来不封子、男两级了)。 卫所的军官与兵士,分别居住于指定的地区以内,遍于全国。而全国的卫所,在洪武十三年的时候,共有四百九十三个卫,卫之下各有若干千户所、百户所。独立的干户所有三百五十九个。 此外,属于羁縻性质的边境卫所,也有四百多个。“世官”的总数,在洪武二十三年,有一万六千五百名左右。“世兵”的总数,有一百二十万名左右。 当时大明全国的总人口,依照洪武二十六年的统计,是六千零五十四万五千八百一十二人(注:不确定这个数据的“人口”是不是仅指丁口)。 军籍单独开列于民籍之外(其实还有匠籍,属工部管理),这为“大都督府-五军都督府”前期的强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大都督府的往事,限于篇幅关系,这里就不说了,单说五军都督府。五府的设立,始于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以大都督府事权太重,将大都督府一分为五。“十三年,改大都督府为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分领在京各卫所及在外各都司卫所。” 虽然五府的设置目的是为了分化兵权,但这仅仅是对于军事系统内部的调整,而且朝廷五府所掌管的仍然是一支实力雄厚,能征善战的卫所军队,其在权力基础上与大都督府时期并没有改变,所以五府还是继承了大都督府的一些权力,只是具体到高级将领们手头的权力,则相应地被分化了一些。 但五府分权并没有彻底打消朱元璋对于军权过重的顾虑。用于分治兵权的办法,除了五府五军相制这种武臣互制之外,最主要的便是利用文官系统中的兵部去制衡五府。 其实,早在中书省和大都督府尚未废除之时,这种相制之法就己开始实施。当时,命中书省兵部定给武官诰敕之制。在程序方面不但需要由大都督府将武官资料转交兵部,又考功监察对其资格审査,再移交翰林院撰文,司文监校勘,中书舍人书写然后在交由承敕、考功二监等等,一系列繁杂的文移手续之后,兵部才能给予升授。整个过程当中,兵部和大都督府都不可以专擅武官的选用。 最重要的是,兵部设立之后有奉旨调兵之权而无统兵权,五府有统兵之权而无权调兵,“凡军制内外相维,武官不得辄下符朝廷征发”。遇有战事发生,由皇帝命将为帅,兵部奉旨调兵,调五府所掌辖卫所之兵佩印出征。军还即归印于朝,兵回卫所。 在这样的模式下,最大限度朝廷的避免了武将专权的可能性,也使得文武相制的原则在国家制度朝廷层面上确定下来。 总体说来,五府在洪武年间还是具有一定的权势和地位,由于五府堂上官皆由公侯伯推选,掌握五府机构运转的主要官员均为武臣,所以五府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即为武臣势力在中枢的代表。 五府代表着武臣在国家当中所占有的地位,其品级高于六部,拥有参政权,可以统辖当时大明的主要军事力量,这也为朱元璋所认可,并定以为制。 然而,在众所周知的大肆杀戮功臣之后,五府的力量大为削弱。比如在胡惟庸之狱中被诛杀的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和吉安侯陆仲亨,就曾任大都督府同知、佥事。以及在蓝玉党案中被诛杀的蓝玉本人,以及鹤寿侯张翼、舶胪侯朱寿、定远侯王弼,都曾就任大都督府高级长官(同知、佥事)。 因此也可以说,朱元璋对武臣大加杀戮,背后原因之一就是对于五府军权的掌控。 再然后,到了英宗土木之变,随着张辅之死,五府的势力在朝廷中枢几乎被一扫而空。而与此同时,中枢之中由文官所掌握的兵部从于谦设置团营起,重要性开始出现飞跃,就更加使得五府的地位一蹶不振。这两点本书前文有述,就不多说了。 但是,五府的衰落绝不仅仅只是由于其首脑人物被打压或者战死,其中还有更加深刻的内在因素,而这个内在因素才是眼下高务实关注的重点。 内在因素是什么?是卫所的衰落,是军户的逃亡、不堪一战。 按照高务实的理解,明代的以文制武政策固然在很大程度上限制和削弱了五府的地位和权力,但是对于五府为代表的卫所军事体系来说,只能算是一种相对的外部作用,而其在内部的因素亦有深刻影响。 明初,“五府—都司—卫所”建立起来的卫所军制,在洪武至正统时期承担了最主要的军事职能,自朱元璋着手统一战争开始,至正统年间的屡次军事行动,无不由卫所军队为主力进行。 直到正统十四年,王振挟英宗出征瓦剌所统帅的五十万京军,仍然是以卫所军制为基础的。所以,在如此情况之下,作为卫所军队的主要领导机构,五府权力势必不容小觑。 然而土木之变以后,中枢决策核心便完全集中于以文官为主的内阁和以内臣为主司礼监之上,武臣对于国家政策的干预亦不复存在。 出现这种现象,除了皇帝使用以文制武的政策之外,一个主要的内部动因便是卫所制度的不断瓦解。卫所官军已逐渐不能担任国家作战的主力,从而被募兵制所取代,导致五府在此过程中丧失了权力基础。 为什么大明对于京营的改制从来没有停过,但却始终改不出个效果?原因也就在于此。 你五府掌握的直属卫所本身都已经糜烂不堪了,怎么指望从这些卫所里挑选出来的京营能有战斗力? 而且,朝廷还长期随意使用五府统帅的军户、工匠等来做事,尤其是京畿附近有什么工程,几乎都会使用到军户。这就让京畿卫所的战斗属性越发不明显,越发显得像是一支在编奴隶。 但现在就不同了。 第一个不同,是禁卫军彻底不要军户,而是直接向民间募兵,其做法与各地边将招揽武装家丁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禁卫军募集的兵马不属于将领本人。 第二个不同,是军户身份的“老京营”从此不问战事,专心专意负责屯垦等工作,实际上成了“后勤部”。 五军都督府成为单纯的“后勤部”,这还不算从本质上动摇了朱元璋定下的制度吗? 不过,高务实很清楚,他现在还只是刚刚对军制进行了初步的改动,这可不算完。 事实上,他对于这些京中勋贵谈不上很大的恶感,主要的观感是“怒其不争”,同时伴有一定的“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这个不必解释;哀其不幸,则是因为以文御武的确是时代潮流,哪怕到了高务实穿越前的那个时代也不例外。 但这不意味着五军都督府就活该是个摆设,它还是有必要发挥一些作用的——搞后勤也是发挥作用啊,总比一事无成好吧? 更何况随着热兵器时代即将到来,后勤的作用只会日渐提高,即便五军都督府“废物利用”之后也只能供一支禁卫军,但它的作用也会很明显。 高务实一直认为大明对武臣压制得太狠,但光凭他一个人空口白话并不能提高武臣的地位,只有逐渐恢复武臣的作用,他们的地位才会相应的提升。 试想一下,当一支能征善战的禁卫军是靠五军都督府养活的,这五军都督府还能被当做一个纯粹的摆设吗? 当然,五军都督府的改革只是现阶段的,以后在边军中也会有相应的变动,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了,高务实眼下的权限仅止于京营,当然是先做好手头的工作再说。 京营生产建设兵团开始和京华合作开采各类矿产,所赚的银钱按照高务实与朱应桢等人早前约定的比例开始供给禁卫军,禁卫军也因而逐渐稳定下来,在戚继光的主持下开始了新兵训练。 两个月后,已到年尾,戚继光在向高务实的汇报中表示,现在的禁卫军看起来总算像一支军队了。 言下之意,并非是说禁卫军已经“可堪一战”,大抵应该是指“可以一观”。 这个消息让高务实多少有些欣慰,花了这么大的工夫,踩钢丝一般的搞了这些改革,现在总算是有了点效果。他和戚继光商议,既然队列、纪律等问题基本搞定,那就尽快进入作战训练,争取到将来对图们发动最后一击的时候禁卫军已经可以拉出去见见仗。 戚继光便问高务实,朝廷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对图们出兵?他需要有个比较明确的时间,才方便对禁卫军的训练计划进行针对性的调整。 但这个问题高务实偏偏回答不了。 高务实苦笑道:“南塘公,实不相瞒,对于什么时候能够出征察哈尔,目前真的的麻烦并不在于兵力、战力这些,而是在于户部什么时候能够凑出钱来。” 戚继光皱眉问道:“听说太仓都要见底了,如果指望户部攒够银子才开战……似乎有些碍难。” 高务实叹了口气,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可这也没有法子。” 戚继光有些意外,问道:“少司马点石成金,居然都说没有法子?” “我倒是……”高务实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叹道:“我毕竟是兵部的堂上官,而不是户部的啊。再说眼下最大的问题,一是朝廷对于民间灾害的赈济开始关注起来,不光免赋减赋,而且还动辄拨银,以至于户部压力颇大;二是潞王那边……”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181章 潞王背后有太后 潞王那边? 戚继光听到“潞王”二字的第一反应就是“潞王又出什么妖蛾子了?” 高务实从他的脸色就看出了他的想法,但这次戚继光倒是误会了。 “这次倒不是潞王做了什么。”高务实笑着摇了摇头,道:“是有礼部的官员上疏,论及潞王早该之国,但却至今留在京师,未免于礼不合。因此,便向皇上询问潞王之国的具体时间。” 戚继光问道:“那皇上如何答复?” 高务实微微挑眉:“皇上当然没有立刻答复,不过据我所知,皇上拿着礼部的奏疏去请示慈圣太后了。” “太后的意思是?”戚继光又问道。 “太后能有什么意思。”高务实摇摇头:“她自然是恨不得潞王干脆就别走了……” 戚继光眉头大皱:“这恐怕不成吧?” “当然不成了,国朝的祖制摆在这儿,哪有藩王成年而不之国的道理?昔年朱高煦之祸是怎么生来,就算太后不知道,难道皇上也不知道?” 然而戚继光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叹息道:“皇上或许知道,但此前潞王大婚,皇上用了各色金三千八百六十九两,青红宝石八千七百余颗,珊瑚珍珠两万四千余颗,银十万两……合计一共花了九十多万两白银,这些事少司马你也是知道的。” 高务实轻轻闭眼,但没有回答。 戚继光又轻叹一声,道:“眼下潞王府也修得差不多了,据说光是修房子就又花了五六十多万两了?这还不算土地,毕竟土地是赐的……末将就是担心,这潞王迟迟不肯之国就藩,那他的王府只怕也会一直就这么修着,到时候还要花多少钱?” 高务实依旧闭着眼睛,但却回答道:“潞王府的预算是六十七万多两银子,不过这个数目肯定打不住,就算下头的人控制着修,最终竣工也肯定得超过七十万两……七十万若能打住,那也还算不错,我就怕皇上心里的底线恐怕还不止七十万,说不定还要再加十万。” 戚继光捏了捏拳头,压住气道:“这次滇缅一战,咱们也没花八十万两吧?” 那肯定没有。在高务实的操作之下,朝廷打这场仗实际上只是临时花了些钱,长期来看甚至还盈余了不少。 况且就算是临时花费的部分,也没有超过八十万两——准备的军饷倒是差不多这个数,但由于刘綎和邓子龙所部只开进到阿瓦城附近,南部和中部的主要战事是由黄芷汀率领的安南远征军完成,所以那笔饷银其实远没有花完。 高务实淡淡地道:“正儿八经花掉的部分,大概只有三十七万多两,后来犒赏什么的又花了一些,拢共就算四十万两好了。” 戚继光嘴角抽了抽,慨叹道:“如此一场灭国之战也不过花了四十万两,潞王修个王府倒要七八十万两之巨,这可……唉,末将心里似乎总有些话想说,仔细想想却又无从说起。” 高务实当然知道戚继光想说什么,这钱要是朝廷拿来养兵练兵,今年就……哦今年不行,现在已经入冬了,不适合出塞作战——但明年开春之后拿着这笔钱,只怕都够进军察罕浩特了。 “南塘公,有些事,你我都知道症结所在,但知道症结所在未必就能对症下药。这就好比我是一位郎中,我知道某人患疾,但那人若不肯请我医治,甚或觉得我只是在危言耸听,我总不能冲过去把他给绑了,然后强行给他医治,你说是么?”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戚继光也明白,所以他只是微微摇头:“倘若少司马都无从着手,那看来这件事是真的没有指望了。” “君子思不出其位。”高务实说道:“我毕竟只是兵部侍郎,眼下能出力的地方也就是尽量把禁卫军的事办妥,待到朝廷能发动雷霆一击之时,禁卫军也能出关塞外,扬威于草原。” 戚继光点了点头,道:“末将自当尽力练兵,以期不负少司马之望。” 高务实道:“此非我一人之望,实朝野之众望。”然后顿了一顿:“刚才说到哪了?” 戚继光答道:“说到皇上去请示慈圣太后了。” “哦,对。”高务实点点头,忽然笑了起来:“南塘公不妨猜猜看慈圣太后说了什么。” 戚继光摇头道:“少司马,这个末将可不敢乱猜。” 高务实便轻笑一声:“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慈圣太后说:‘藩王之国虽未限制年龄,但大抵是在大婚之后,这一点哀家是明白的。不过,之国就藩虽是祖制,但此前皇帝说把景王的产业转给潞王,不知道潞王现在拿到了没有?若是拿到了,那哀家没什么好说,当然同意潞王就藩。可要是没拿到……皇帝,你不会看着亲弟弟去卫辉喝西北风吧?” 戚继光一听,脸色立刻就变了,沉声道:“景王的产业现在还在朝廷手里?末将怎么听说……” 高务实淡淡地道:“景王的产业早就没了,都还籍给当地百姓了。” 戚继光愣住了,迟疑道:“此事慈圣太后可知晓?” “若不知晓,她何必有此一问?”高务实撇撇嘴道:“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件事恐怕有人在背后给太后出主意。至于原因么,一是拖延潞王之国的时间,二是即便拖不下去,也可以使潞王财囊丰厚、满心欢喜的就藩。” 戚继光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话。 其实关于潞王在历史上到底拿到多少赏赐的产业,高务实是仔细回忆过的,他甚至把整件事认认真真理了好几遍。 大明早年间是很少有给王府额外赏赐产业的,一切都按照朱元璋定下的标准来办,然而也就在明初,便已经渐开奏请和赏赐土地之例,只是数量不大且未成为定制。 宣德以后,由于靖难之役和高煦叛乱的经验教训,朝廷对宗室的防范政策越来越严,各藩护卫军和兵权相继被削夺,在政治上便基本上是“徒拥虚名坐靡厚禄”。 各亲王、郡王在政治上不可能也不敢有任何作为,所以便转而向不择手段聚敛财富、扩置庄业的方向发展。 这一时期的朝廷也乐于给各王府优厚的禄赐,从而剥夺其政治上的权利,所以奏请之风渐盛,赏赐土地的数量亦逐渐加大。 在这样的形势下,早封王府利用特权以奏讨、纳献、侵占等手段兼并大量土地。后封诸王便在产业上向早封王府看齐,力图于就藩前后赶上或超过早封王府。 成化年间就藩的德、崇、吉、徽诸王请乞并得到钦准的土地数额已达数千顷,各王府兼并土地的步伐大大加快。 至嘉靖朝的景恭王朱载圳(就是和裕王时期的隆庆争宠的那位),以世宗的宠爱,利用之国之机,以奏讨手段获得四万顷土地及大量的房租坑矿盐税。 不管当时的朝臣们如何反对抵制,嘉靖都没搭理,因此景王依然开了通过奏请大规模获得土地的先例。 眼下潞王乃是朱翊钧的唯一同母弟,朝野称之为“诸藩之首”,“诸藩观瞻”,论恩宠优渥,比景恭王朱载圳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务实记得,在原历史上潞王可不是现在就藩的,他在万历十七年时才正式就藩,同时利用其特殊的地位,援景王之先例,奏请景王遗业。 朱翊钧对于潞王的奏请向来是有求必应的,这次当然也是如数准给,并令有关院、司、道、府从户部抄出原来景府庄田的数额转行各县,丈勘定界,议处应纳钱粮之数。 问题在于当初在景王之时,因奸民的混淆投献,徒张虚名,其名下产业之虚额己是甚大。时为黄陂知县的洪其道称:“先年景府奏讨,多有奸民投献,隐有民田在内。” 且从景藩国除至潞王之国,这中间已过去二十四年,原属景王的实数肯定只会减少,而不会增多。《明史》载:“已而景王之藩,病薨。阶奏夺景府所占陂田数万顷还之民,楚人大悦。” 景府的虚额原为四万顷,又于其国除后被徐阶“奏夺数万顷还之民”,说明基本上全部——或者至少是绝大部分都还给了原来的业主,或田归佃种者纳课当差。 比如黄陂县,于景王薨后“田归民间”,历史上的万历九年,通过丈量土地之后,已经“悉入版籍”。说明原景藩的土地已入国家版册,田归民间纳税当差。 因此当潞王奏讨景王遗业之时,“院、司、道、府准户部抄出景府庄田等各项数目,转行本县丈勘定界。”而该县“于摄源乡近株木岭查照部额采割租田六百零七顷”,遵照原景府收租龙票收租。 所以,潞王府庄田的拨勘工作实际上系执景府原来的虚额,按照户部档案的记载,于原有景府庄田的县份内无中生有地强行刮夺民业!此举引起了朝野的强烈抵制。 而乡民则“闻之色变”,集合绪绅会议上请府、县,请求改派或减免;府、县令则联名上请有司处理解决,在朝廷则有司反复题奏进行抵制。 万历十六年八月,户部在上疏的题覆中指出:欲把原来景府奏讨的原系民间佃种的纳粮地土“复归潞王府,恐上亏国课,下病民生。”要求将“其湖广湖地、河泊、州坑原系民产者仍还业主。” 但是,为了这个“诸藩观瞻”,朱翊钧不顾地方和部臣的反对,谕旨:“庄田准给,抚按官与丈勘立界,以便永远遵守。”并且还让“再查相应地土,不妨数外加给,副朕友爱同气至意。” 在具体的拨勘工作中,要把数十年的虚额变为实数,虽有明旨,仍非易事,困难和阻力仍然很大,不能顺利进行。 万历为此龙颜震怒,夺监、司以下官员俸禄,并波及到有关府县官吏,“如布政司左布政司王应乾、分守武昌道左参政赵钦汤等”及有关官员,均被停发俸禄。 在此压力下,被夺俸的有关大小臣工不得不“仰体皇上友爱周亲之意”,“清查备极苦心”,“在各官业已智尽力索,在地方见为竭泽而渔”的情况下,终于变景府的虚数为潞府的实数。 至万历二十一年,户部题:“潞府奏讨景府遗业,已经道、府查补派租明白,请开住俸官员俸。从之。”由此可知,拨勘工作最后使潞王和皇帝满意后,被停发工资的官员才重新开俸。 这样,从万历十六年八月潞王奏讨开始,至二十一年十月拨勘工作结束,共历时五年,潞王终于获得了四万顷土地和大量的房租、坑矿、盐税。 实际上,自明中期以后,投献之风愈来愈盛。早年景王之国时,投献的数量已相当惊人。 万历年间,投献之风更烈,以至在万历三十四年《上圣母徽号礼成责天下诏》中还特别提出:“小民因差役苦累,将田产投进王府以希影射。……百姓不许私卖田产予王府,除以前置买者,姑听家人看守。如仍踵前弊,百姓着有司究惩,宗室长史启王戒谕铃束。”足见投献已为朝廷严重关切的问题。 而投献主要集中的目标是享有特权的王府。时为诸藩之首的潞府,纳献当不在少数。此外,各王府夺买和侵占民产之事史不绝书,于各王庄所在地方普遍存在。 《上圣母徽号礼成责天下诏》中亦谓:“有等豪暴强宗,往往擅离封城,于各州县吞占田产,有司知而不问。” 而潞府庄田分布很广,与民田犬牙交错,奸陌相连,夺买、侵占民田之事也会经常发生。 胡仲澜在《王庄议》一疏中以黄陂县摄源乡为例说:潞府奏讨景王遗产,在该乡七十里之内刮得607顷田地,但“(潞府)佃户苦于租重,所争疆界七十里,不思七十里之内有民田数十顷亩。景府原额不过陆佰柒顷,岂得界七十里之多?在佃民多欲增田以减租,在百姓又不欲割地以重差。数年以来,此所以纷纷难定也。” 潞府的佃民尚依七十里之名争夺民产,何况潞王府呢?若无潞王府作后台,岂能因佃民争之而使有司数年不能处理解决?不过是胡仲澜只敢讲佃民,不敢讲潞府罢了。 由此可知,潞府夺买、侵占民产之事当亦不在少数。王毓铨说,“明代亲王获得庄田的途径不外这么几条:钦赐、奏讨、纳献、夺买、直接侵占。”综观潞王府庄田形成的原因和过程,也不外乎这么几条。其中以潞王奏讨,朱翊钧钦准的四万顷土地为主,其次当有一定数量的纳献和侵占。 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如此之多,李太后一个从小就入王府侍候的女人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所以高务实才说有人在背后给李太后出主意。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戚继光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问道:“太后背后那人,可是李文进?”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周衍yy”、“书友160205225421459”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本书早期时便有朋友问潞王到底费了明朝多少钱,我当时表示后续会写到……嗯,这章算是基本答复了。 第1182章 戚继光的彩虹屁 戚继光不愧是个早在外地为边帅时便于中枢埋有线报的武将,他居然能猜到在李太后背后出主意的人是李文进。高务实听了也不禁有些意外,光凭这政治眼光,戚继光就算做个文臣,恐怕也不会混得太差了。 当然,原历史上的戚继光就可以说是他同时代名将中,政治眼光最靠谱的一个,所谓俞龙戚虎北马南刘,可不是他混得最好?至于万历十年之后被调任广东,以至于郁郁而终的问题,那实在怪不得他的政治眼光——谁能知道张居正死得那么早?戚继光又不是李时珍,怎么可能有这个本事。 说起来,戚继光是高务实穿越以来觉得特别有意思的一个人。后世不怎么研究历史的人想起戚继光,脑子里大抵只有“抗击倭寇,民族英雄”八个字,但其实戚继光远不是如此“简单”的一个人,他十分复杂。 在高务实看来,土生土长于大明的戚继光,身上居然有着和自己这个穿越者类似的特质,这一点最有意思不过了。 抛开民族英雄这一条众所周知的情况不多说,戚继光这个人最“矛盾”的一点便是终身贪腐却又一世清廉。 这仿佛是个笑话,在历史与现实中似乎不应该又这样矛盾的人。但是不幸的是,在中国的历史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会发生,尤其是在大明这样有着各自扭曲祖制的体制下,要想做官、为将,如果从不贪污、受贿,还想要做成一番事业,那其实才是真不太可能的。 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个硬骨头的海瑞,这是大明树立起来的第一清官。按记载来看,恐怕也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清官。但是除了海瑞之外,实在再难找到几个这样的清官了,况且海瑞虽然自己官做得不小,但到底算不算成就了一番事业,其实也很难定义。 而确实做成了一番事业的民族英雄戚继光,他肯定不属于清官这个行列,但是他确实又是清廉一生。 当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儿》一书中这样评价戚继光:“戚继光——一个善于搞关系、迎合领导、请客送礼、拉帮结派的人。在无数史书中,戚继光是英勇无畏的化身,他能谋善断,所向无敌,这一切都是事实,但他也有另一面,比如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去拜码头,请客送礼,大吃大喝一通,然后再认同族找祖宗,大家就算是兄弟了,但是依照他的工资,绝不可能承担得起这么高的花销,所以结论就是:戚继光是一个既收礼又行贿的人。” 虽然当年明月用了很通俗的说法来评价戚继光,而且也并没有真正拿出证据,只是“因为所以”了一番,但这个评价其实基本是属实的。 大明这样的体制,从来不是搞什么“高薪养廉”,它只能是“低薪养贪”,因为大明的官员俸禄十分低下。 你要是在大明为官,而且并不打算拿自家的钱来填坑的话,那么你不贪污、不受贿、甚至不接受各种孝敬,最后只有一种结果:不但不能维持官场的各种关系,甚至连养家糊口都会感觉困难。 在朝廷中枢为官,比如当初高务实在翰林院的时候那样,如果他不是曾经的小阁老、实学一派的未来之星,其实他倒也可以比较省钱。只不过,那也是建立在无须太多应酬的基础上,而实际上除了翰林院之外,大明很少有不需要太多应酬的官。 如戚继光这样的武将,倘若不贪污、不受贿、甚至不接受孝敬,别说手底下凑不出一支精兵来,甚至只能够像海瑞那样,不但自己成为一个叫化子式的官员,同时还要让自己一家人都过着叫化子式的生活。穷到了一年到头连一斤猪肉都买不起,偶尔买上一斤猪肉,竟然会成为轰动全城的新闻。 事实上,像海瑞这样的清官,只能够成为被朝廷大力表彰的人物,他的官场地位才能不被动摇。但是这样的人物从来只有特例,而不可能有什么普遍性,正如高拱最后把海瑞“高高挂起”一样——你只适合做个楷模,绝不适合真正使用。 大明的官场复杂险恶,之前已经解释过。在大明为官,如果没有派别支持、没有老师照顾、没有同年帮衬、没有足够的钱财来疏通人脉、打通关系,你还想做到官运亨通,安然无恙,能够保官保命,基本上不太可能。 因此戚继光早就丢掉了祖训,入乡随俗,到什么山便唱什么歌。既然进入了大明官场,也只好当贪官。 可是,戚继光确实不想贪污、不想受贿,因为他的确是一个有志向的人,正如他自己的诗中所言: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事实上也是如此。 戚继光一生历官无数,转战大半个大明,南到福建、广东、海南,北到蒙古、辽东、穷处、富地,他都待过;小将、大帅,他都做过。但是,他每离开一个地方,都是身无分文,净身而出,甚至也没有为自己的后代留下什么遗产。 由此可见,戚继光贪污也好、受贿也罢,但是基本上是左手进、右手出。到手的钱在一个地方离任之前会全部都花光、用光、送光,他不是要做守财奴,他贪污受贿来的钱,除了用来养兵之外,就是用来为自己的官场生涯架桥铺路了。 就好比高务实根本不缺钱,但戚继光从来没有在任何重要节日,包括高务实的生辰漏掉过哪怕一份礼物——即便他知道高务实的家底和为人,给高务实送的礼物可以不必在意礼物本身的价值,但他也从来不会少送一次。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看他的上司,同为抗倭英雄的胡宗宪的命运就不难明白,官场关系十分复杂微妙,稍有不慎,不但官做不成,甚至脑袋也要搬家。 胡宗宪当年想要做官,想要做一番事业,几乎只有投靠严嵩父子一条路。而戚继光为了自己的前途,先是巴结自己的上官谭纶,在自己地位提升之后又靠上刚刚成为阁老的张居正,最后在张居正被高务实弄下台之后,又彻底投到了实学派门下。 倘若单以个人节操而言,戚继光是不符合中国历代称颂之标准的,他的为官风格也是风吹两边倒,谁强跟谁混,但高务实却非常理解他的做法。 因为高务实觉得戚继光和他自己一样,“只要我的志向没有改变,具体手段是可以商榷的,阶段性的妥协也并无不可”。 什么叫务实,这就是务实。天下间很多事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要不然原历史中怎么可能出现国本之争?皇帝都有许多事没法坚持本意,何况他们这些为臣子的。 也正是因为“本意”,高务实才没有对朱翊钧不断加恩潞王的做法过于计较,甚至没有特意去干涉。 为什么?因为朱翊钧这样不断的加恩,未见得是他的本意,他其实也只是因为皇帝加儿子加兄长这个三重身份,而不得不如此做。 做给母后看,做给天下人看。 谁让大明讲究以孝治天下,讲究兄友弟恭呢?他为什么在诏书中不断强调“副朕友爱同气至意”?原因便是:即便他这个皇帝,也怕天下人说他不孝。 在大明,没有人能承担“不孝”这个罪名,一旦被打上“不孝”的标签,任你有千般能耐、万种变化,等待你的都只能是被鄙夷、被嘲讽乃至被声讨。 杨巍被张四维请回朝廷为天官,主要是因为孝名动天下,所以他回朝的时候没有什么人反对;王锡爵之所以此前被心学派内定接替潘晟,也主要是因为孝名动天下。 如今换到了朱翊钧身上,其实也没有本质的区别。 他对潞王的恩宠,十有八九来自于他必须顺着李太后的意。这一点有个很明显的证据:原历史上李太后一死,潞王既惊又哀,没多久自己也病死了——他知道一旦没了母后的护佑,他的皇兄很可能就会改变态度。 所以高务实觉得,朱翊钧的所作所为并不一定是出于本意,他只是不得不作秀,哪怕作这个秀的成本很高昂,也没办法不做。 只要是吃政治这碗饭,天下谁人不作秀?不仅朱翊钧要做、戚继光要做,他高务实难道就能不做? 高务实淡淡地道:“李文进深知太后宠爱幼子,他自己又一贯是靠着太后才有如今风光的人,自然要顺着太后的意思,想方设法将潞王留下了。至于景王遗业,那便是他拿来堵塞天下人悠悠之口的工具。” 戚继光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但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问道:“南塘公想说什么?” 戚继光苦笑道:“末将只是担心,这潞王之国就藩的事不办下来,怕是朝廷始终没有对图们发起最后一击的本钱。” 高务实知道他这话还有保留,于是平静地道:“如果皇上非要凑足了景王遗业的实数给潞王,我看也不是办不下来,到时候终归还是能在咱们手里完成对图们最后一击的。” 戚继光苦笑道:“少司马刚过弱冠之年,自然是能等到那一天的,但末将的年纪却已不小了。若是以北马南刘两位大帅的情况来看,再过个三四年,末将怕是也该请辞本兼各职,回乡悠游林下去了。” 哦,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高务实心里点了点头,暗道:这倒是很“戚继光”,他担心的是自己赶不上这场对北元最后的一仗。也是,他这样一个想要做大事业的人,怎么会甘心不在这样一场重要战争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潞王这件事……朱翊钧不大可能妥协啊。 或许是看见高务实似乎若有所思,戚继光燃起了一些希望,小声问道:“少司马历来一步三计,这些年来什么样的难事到了您手里就没有办不下来的,您看这件事……是不是也还有机会改变?” 高务实嘴角轻轻一抽,暗道:嗯,果然是戚继光本尊,这彩虹屁简直要把我吹上天了。 不过他的确不想拒绝戚继光,毕竟戚继光的出发点并不坏,而且他想在对图们的战争中表现一把本身也很合理——“西怀东制”这么多年,他一直让着李成梁在辽东大杀四方,自己却只能守着京师门户,换了谁也不甘心啊。 再说高务实自己也觉得应该赶紧让戚继光表现表现,因为现在李成梁看起来已经铁了心投靠申时行了,倘若戚继光再不表现一下,到时候可别一场仗打下来首功真的归了心学派,那我高某人岂不是也得坐蜡? 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踱起方步。戚继光从来不会失礼,也立刻起身,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着高务实想办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务实才忽然站住,似乎是在对戚继光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潞王之国不能成行的原因,看似是由于景王遗业拿不到手,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利益本身。” 戚继光刚才自己也在思考,一时没跟上高务实的思路,下意识道:“利益本身?” “不错,利益本身。”高务实肯定地道:“其实潞王也好,太后也罢,真正关心的未必在于他拿到的是不是景王的遗业,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拿到的实惠不能少于景王遗业那个数。” 戚继光皱眉道:“可这不还是一样么,景王遗业已经还给了民间,现在朝廷拿不出来了,而要另给一个‘景王遗业’的财富,户部恐怕也照样抓瞎。” 高务实摇头道:“不然,这里头只要可以变通,那事情就还有希望改变。怕就怕皇上或者太后认死理,非要揪着景王遗业不松口,那才让人头疼。” 戚继光一听有希望,也懒得再问高务实其他了,直接问道:“少司马可是有了办法?” 高务实沉吟着道:“主意是有了一个,不过这法子恐怕又要‘开风气之先’了,不知道能不能说服太后与潞王母子……看来我得亲自与太后和潞王谈谈。” 戚继光立刻奉上彩虹屁:“有少司马出手,天下还有什么难事?末将这厢就先预祝少司马马到成功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提前剧透一点:潞王这件事不光是单一事件,还会引出宗室问题。 第1183章 高忽悠再次上线 高务实现在身为外廷臣子,和当初做太子伴读以及观政的时候就不同了,想见已经交权给了皇帝的慈圣太后并不容易,因此第二日白天当值的时候他就派人联系了潞王那边,下值之后便去潞王府与朱翊鏐见面。 高务实对朱翊鏐本身倒也谈不上有什么恶感,毕竟他们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偶尔见面又多半是朱翊钧也在场的情况下,自然都是“礼尚往来”的状态,双方都很客气。 反而朱翊鏐对高务实倒是观感不错,或许是因为朱翊钧夸得多的缘故,潞王殿下一直认为高务实乃是天下奇才,若不是肯定没戏,他还真希望高务实能做他的潞王府长史才好。 因为这样的心态,当高务实派人送来拜帖的时候,潞王殿下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把王府上上下下的属官全叫了过来训话,让他们切实安排好晚上的接待。 王府属官都是些没背景的官儿,就像当初在裕王府当差的高拱和张居正一样,基本都是些边缘人物,潞王府中偶有一两个实学派和心学派的官员,也都是出于“为策万全”而安排进去的人物,但也同样是地位不高的那种。 这一堆边缘人物得知高宫保要来拜访,哪里还需要朱翊鏐啰嗦,一个个早就干劲十足了,就指望给高宫保留个好印象,将来要是有机会被他保举,一两句话之间就能让自己脱离王府这个火坑。 王府官地位一般,升迁又没戏,一贯不是官员们想去的地方,除非那种混吃等死型的官员,否则基本不会有主动想要做王府官的。 隆庆当年算是半个意外,高拱、张居正、陈以勤等人的水平倒是都不差,之所以说是“半个意外”,则是因为嘉靖帝虽然不肯立太子,但他心里其实还是有所准备的。嘉靖知道万一裕王或者景王将来继承大宝,身边熟知的官员却都是一群饭桶的话,那就没法玩了,这皇帝肯定被朝臣玩得团团转。 因此,不立太子归不立太子,但对裕王和景王的属官,嘉靖还是很费了些心思的。 但眼下的潞王则不同,他出阁读书的时候朱翊钧已经掌权了,而朱翊钧是他的哥哥,又不是老爸,当然不会考虑培养弟弟的政治水平,因此对于王府官的选拔就没太在意能力,考虑的都是所谓品行——换句话说,你们把朕这弟弟忽悠得老老实实的就行了,能力培养什么的那都不重要。 毕竟是靖难以后的王爷嘛,不需要什么能力,只需要乖乖的就好。 说起来,崇祯圣君之所以是历史上那般表现,很可能也和这一点有莫大的关系——瞧瞧他那治理水平就知道,各个方面都完全是被忽悠瘸了的表现。 隆庆帝当时的治政水平本身也一般,但架不住他有个好老师,而且自己也慢慢摸索到了一些关键,所以他在临死前的一段时间里曾经教导朱翊钧,大意就是说治理天下只要找准了对的人,让他们去搞就行,至于皇帝本人,只需要抓稳厂卫和军权就行了。 眼下的潞王没有好老师,一群可怜巴巴的王府属官只想巴结好高宫保,以求万一得到他的赏识,让自己能够脱离苦海,因此别的不说,对晚宴还是非常用心的。 潞王毕竟是“诸藩观瞻”,又有个疼他的母后,因此政治上虽然没什么发言权,但经济待遇比裕王当年就强了十倍还不止,搞个接待工作还是可以搞得有模有样的。 这一来,高务实赶到潞王府的时候就对王府的隆重其事有些意外。他看了看几乎是列队欢迎自己的王府属官们,又看了看明显搞了临时“大扫除”、只差没有张灯结彩的王府,心里慢慢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当着众人的面,高务实马上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把王府属官挨个夸奖了一番。似乎这批人比朝廷上当班当值的衮衮诸公都要能干一般,听得大伙儿眉开眼笑,就差抓耳挠腮了。 为了迎接高宫保的大驾,潞王殿下也很是费了些心思,甚至在征求了长史等人的意见之后,他居然大开中门,亲自恭候在王府的大门外迎接,把高务实吓了一大跳,忙不迭从轿子里下来连连自责。 嗯,这是没法子的事。潞王殿下可以礼贤下士,他高某人可不能顺着杆子往上爬,今天这会面本来就是公开的,他要是敢这么做,明天就要被人骂到臭大街。 为什么?因为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摆在那儿,亲王的尊崇“下天子一等”,远远高于各种朝臣。不管他朱翊鏐有权无权,至少这份尊崇是不能被无视的。 起码表面上不能。 两人客套了一番,朱翊鏐喜滋滋地亲自引着高务实入府,两人到了偏厅落座,王府长史等人也跟着伺候在一旁。 这是规矩,高务实知道,不过这规矩有点麻烦,因为高务实今天要找潞王说的事,在没有确定下来之前,最好不要流传出去。 “皇上常常在小王面前称赞高宫保忠满乾坤、才冠天下,小王一直希望能得到高宫保的教诲,不想今日终于得偿所愿,真教小王欢喜之至。” 高务实自然先谦虚了一番,然后才问道:“今日臣来拜见殿下,是想问一下景王遗业相关的问题,不知道殿下是否方便一叙?” “哦,景王遗业的事呀。”朱翊鏐的政治经验果然不丰富,“表演水平”也不到位,高务实一眼就看出他目光闪动了一下。 不过朱翊鏐还是很快回答:“这件事小王了解得也不太多,不知道高宫保具体要问些什么?” 两人似乎都跳过了“景王遗业关你高务实屁事”这个问题。毕竟他虽然是戎政侍郎,但却有另一个身份:实学派的实际掌舵者。 也就是说,他今天问的话和表的态,不见得只是代表他个人来了解,很可能代表的是整个实学派官员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高务实不想多耽误,直接问道:“殿下可知道景王遗业具体有哪些、值多少,以及它能给殿下带来何等样的收益?” 朱翊鏐眼光中闪过一抹谨慎,小心地道:“这个嘛……户部还没有拿出具体的条陈来,小王并不是很清楚。” 这个答案高务实并不满意,追问道:“大概情况也不了解么?殿下,恕臣冒昧,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啊,这……”朱翊鏐稍稍迟疑了一下,看了长史一眼,可惜长史马上把目光垂下了,一点表示也没有。 朱翊鏐又看了看高务实,在他的目光之下,只好干咳一声,道:“呃……大致上,小王听说至少应该有四万顷良田?” 高务实心里一翻白眼:你特么在做梦呢?四万顷这个数的确天下皆知,可你说四万顷全是“良田”,莫不是把老子当白痴? 他呵呵一笑,淡淡地道:“臣带着诚意而来,希望殿下也以诚意待臣。” 朱翊鏐果然脸色一变。 高务实这话,说起来有些逾越了。 不过,高务实的厉害他是知道的,朱翊鏐还真有些怵他。因此他挤出一丝笑容,略显尴尬地道:“高宫保言重了,小王岂敢慢待高宫保的诚意?不过高宫保所问之事小王确实不是很清楚,不知道高宫保这边是不是有更详细的情况能够告知小王?” 高务实假意沉吟了一下,然后道:“具体的那些东西说起来也挺麻烦,要不然臣直接告诉殿下一个数目如何?” “什么数目?”朱翊鏐问道。 “景王遗业即便全部实数,每年可以带给殿下的收益数额。” 朱翊鏐愕然道:“高宫保连这都知道?” 高务实淡淡地道:“殿下应该知道,京华还是挺擅长算账的。” 哦,京华……难怪。 朱翊鏐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然后沉吟道:“既然如此,便请高宫保见告。” 高务实道:“寻常年景之下,景王遗业按全部实数来计算,每年大概能给殿下带来五万三千四百二十七两银子的收益。” 朱翊鏐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这么多?” 谁知道高务实却没搭理他,而是继续道:“倘若这一年,遗业所处的各地皆是风调雨顺,则这个数目还能有些增长,其收益大概能上升到五万七千多两银子。” 接近六万两,而且是年收益,这的确很高了。因为景王遗业是以田产、矿产乃至于渔获等收益为主,肯定不能去和海贸比盈利能力。 此前一直都有说种田的收益其实非常差,通常一亩地买下来,单靠种田本身来“回本”的话,即便风调雨顺也要三十年以上,景王遗业一年能有将近六万两的年收入,的确已经非常了得,难怪朱翊鏐吃惊。 不过朱翊鏐还是吃惊得太早了些,因为高务实下面的话马上让他更吃惊了。 高务实叹息着,摇头道:“恕臣直言,景王这些产业看起来倒是庞大,不过盈利水平实在太差了,若是臣名下有这么些产业的话,肯定要想方设法趁早脱手卖掉。” 朱翊鏐整个呆住了,愣了好半晌才问道:“这……这是为何?一年五六万两银子还算盈利太差?” “当然,太差了。”高务实一脸惋惜地道:“景王这些产业,若算全是实数,那它的总价值大概能有一百六十万两银子……殿下,一百六十万两的本钱,一年居然只能赚不到六万两?啧啧。” 高务实轻哼一声,一脸鄙夷地道:“京华下属的各大掌柜、主管,无论是哪一行哪一业,如果臣给了他们一百六十万两的本钱,他却只能给臣每年六万两的收益,哈……第二年他就别想再吃京华的饭了。” 朱翊钧吃惊地道:“啊,这,这不是已经赚了不少了吗?” 高务实摇头道:“三十年才能回本的买卖,也叫赚了不少?殿下,恕臣狂妄,若是京华用这样的速度赚钱,您觉得今日之京华,能有多大的规模?一个京华香皂厂恐怕就要打住了吧?” 呃……好像也是这个道理?京华香皂厂早年的投入好像只有几千两,现在也就搞了十几年而已,按照这个盈利速度来说,它现在能有几万两的规模就不错了啊。 可实际上呢?京华香皂厂的分红他是有些了解的,按照那些勋贵们的说法来算,整个香皂厂每年的盈利好像都应该超过十万两了啊! 超过十万两…… 朱翊鏐忽然眼睛都红了,一个京华香皂厂居然比本王将来的产业还要赚钱?这世道到底怎么了啊?本王不是诸藩之首吗?不是诸藩观瞻吗?怎么本王会这么穷? 高务实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此时恰好又说话了:“哦,对了,京华香皂厂现在的总本,大概也就值个四十万两左右,最多不会超过四十五万两——臣是指如果变卖的话。” 朱翊鏐立刻瞪大了眼睛:“不会吧?京华香皂厂这么便宜?” 高务实呵呵笑了起来,道:“这是按总本的价值来算,但并不代表臣会卖它呀。”他顿了一顿,解释道:“总本是总本,盈利是盈利。殿下,正因为香皂厂总本不高但盈利颇佳,所以臣才不可能卖它,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啊,那当然,这样一只下金蛋的鸡,傻子才会卖掉嘛。 朱翊鏐连连点头。 高务实笑道:“所以啊殿下,这么一对比来看,景王遗业一百六十万两左右的总本,一年居然只能赚五六万两——就按六万两算,它不也是个没用的?要换了是臣,早就直接变现,拿这钱去做其他事了,干点什么不比这个来钱?” “是是是。”朱翊鏐连连点头:“这玩意来钱真是太慢了……诶等等,不对不对。” 高务实问道:“怎么不对?” 朱翊鏐很没形象的挠了挠头,皱着眉头道:“一百六十万两拿在你高宫保的手里当然能赚大钱,可……这个,这个……小王却不会啊。” 高务实哈哈一笑:“殿下,您觉得您不会这些,可这很重要吗?您想想看,成国公、英国公他们,难道就很会这些吗?” 朱翊鏐愣住了,迟疑道:“哦?也是啊,他们应该也不会啊……” 没错,大家都不会啊,可凭什么你们不会做生意也能赚钱,到了本王就不行了? ---------- 感谢书友“一念刹那永恒”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曹面子”、“ddfdgds”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84章 不是为了忽悠 潞王殿下心里很是吃味。 在他看来,这些勋贵们和他其实差不多,都是光挂名不办事的主,凭什么他们可以加入那个北洋海贸同盟,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本王就只能靠着那盈利极差的景王遗业度日? 何况这景王遗业水分极大,自己能不能拿到实数还不好说,母后虽然私底下已经答应了自己,可毕竟眼下这个大明,真正当家的已经是皇兄了。 皇兄要是好说话也就罢了,万一不好说话,或者不想为自己顶下外廷的压力,那自己岂不是一年五六万两都拿不到? 我这也叫诸藩观瞻?观瞻现在的王爷们有多穷困潦倒吗? 眼看着潞王殿下的脸色越来越差,高务实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不过这下面的话最好还是不要由自己先开口,得等潞王主动提及才合适。 于是他装作口渴的模样轻轻咳嗽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举止优雅地拿着杯盖轻拭了两下根本不存在的茶沫,施施然小饮一口。 这个举动没有惊醒正在出神的潞王殿下,却惊动了潞王府长史。这长史生怕怠慢了高务实,一见这个动作,马上小声问道:“高宫保,茶汤可凉了?” 高务实有些无语,你好歹也是王府属官之首,曾经身登金榜的正儿八经文臣,怎么这话问得像是要亲自来给我斟茶似的?就算你好意思来斟,我也得好意思接啊。 高务实刚刚微笑摆手,还没来得及客气,潞王殿下倒是被他的长史这话给惊醒了,忽然问道:“高宫保,你刚才的话虽然很有道理,但本王突然想到一个麻烦。” 咦?这位殿下的水平看来比我想象中倒要高那么一点点,居然没有马上向我问计? “殿下有什么麻烦,不妨说来听听。” 潞王便长叹一声,道:“高宫保虽然点石成金,但且不说小王并无高宫保这般能耐,即便是高宫保愿意指点小王一二,可那也得小王有了本钱才能成事。眼下这景王遗业,户部方面连个条陈都拿不出来,要想全数到位还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小王即便再如何心动,却也无能为力呀!” 高务实听了这话,心里不禁冷哼一声,暗道:这小子还没之国就藩便已经如此贪婪了,难怪后来他的陵寝规格严重超标。嘿,我既然亲自来见你,又说了这么一番话,当然是不想你拿到这些景王遗业,给当地百姓造成伤害,也给当地官员造成麻烦,你居然还心心念念要把景王遗业拿到手再说? 你莫不是还想先拿了景王遗业垫底,然后再慢慢投钱进来搭我京华的顺风车?想得倒美。 高务实摇头道:“舍得,舍得,天下之事,必先有所舍,而后有所得。景王遗业名动天下,世上之人皆知其庞大,却少有人知晓他的收益并不突出。如今殿下必欲先取景王遗业,臣以为此乃因小失大之举,实非智者所为。” 高务实不等朱翊鏐发问,继续道:“”臣如此说,殿下或许不以为然,不过无妨,请殿下听臣细细道来。” 朱翊鏐对高务实刚才的这番话的确不以为然,但他不敢对高务实这个人不以为然,因此还是点头正色道:“愿闻宫保高论。” 高务实也不客气,颔首道:“既然天下人都知道景王遗业十分庞大,一旦殿下追讨且要实数,则天下人必视殿下为豪富。如此一来,将来殿下想要再做些什么,便要承受无尽的窥视,所有人都会注意着殿下的一举一动。但凡其中稍有不慎,殿下只怕就要上受朝廷斥责,下遭民间议论……” 潞王的脸色并无太多变化,看来他并不怕这个。 高务实也不意外,只是轻声道:“或许殿下认为,有太后和皇上庇护,这些斥责也好、议论也罢,对殿下而言都不算什么。可是殿下当知天数无穷,而人寿有尽,太后能护佑殿下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亦或三十年、四十年?” 朱翊鏐一脸震惊地看着高务实,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的话你都敢说? 那位长史更是听得恨不能自己把耳朵割下来才好——我为什么在这里?这是我该听的吗? 但高务实的神情看起来却越发地诚恳了,他叹息道:“此言本非人臣当发,然昔日先帝命臣为太子伴读时曾有叮嘱,‘小高卿家今后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如今先帝言犹在耳,臣不敢不直言正谏,以忠先帝之托也,望殿下海涵。” 先帝说过什么话是有起居注可以查的,既然高务实敢说,朱翊鏐当然不会怀疑。而“先帝”二字摆出来,他当然也没什么好说了,只能点头表示理解。 不过,高务实的话对他震动的确很大。 以朱翊鏐这个年纪,还不会考虑到母后也会有去世的那一天的,这和几百年后的人没什么两样,更何况他母后身体挺好,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他就更没有往这个角度思考过。 但现在高务实却直截了当地把这话说了出来,意思简单之极:你是靠着母后庇护才有现在的“无可畏惧”,但你母后毕竟比你年长二十多岁,她终究是会去世的,到时候你要靠谁呢? 靠你皇兄么?理论上当然是这样,可是论真心疼爱,皇兄真的比得上母后吗? 这根本不必求证,朱翊鏐当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诛心一点想,要是皇兄终身无子,他对自己的态度可能会比较好,但那也不是真正可以比拟母后的疼爱,那只是没法子罢了。何况皇兄是有子的,那在他眼里,自己这个弟弟究竟算什么? 自己若老实一些,那就是诸藩观瞻,倘若要是不老实……嘿嘿。 朱翊鏐深吸一口气,脸色开始显得纠结起来,好半晌才道:“小王现在相信高宫保今日的确是带着诚意而来的了,不过高宫保方才说,有舍才有得……若是小王理解得不错,高宫保是想劝小王放弃景王遗业吧?可这景王遗业若舍了,小王究竟能得到什么?”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高务实平静地道:“殿下若能放弃景王遗业,天下称贤那是一定的,但这还不是全部。除了这一条之外,既然天下人皆知殿下放弃了景王遗业,那么殿下通过其他途径赚些银子,岂不是也理所应当?” 潞王皱眉道:“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可这不就绕回来了么?没有景王遗业,小王拿什么去赚银子?” 高务实轻笑一声:“拿眼光,靠先机。” 潞王疑惑道:“未知高宫保所指为何?小王出阁读书时日未久,见识浅薄,还请高宫保说得详细些。” 高务实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从信封里拿出几张纸,选了其中一张递给朱翊鏐,道:“殿下可以和皇上说,为免使民间免于滋扰,殿下的封地虽然不变,但景王遗业却不要了,只拿来换这幅图上标注的那个岛便是。” 谁知道朱翊鏐看了半晌也没看出高务实地图上画的是哪,只好向自己的长史请问。 那长史看了一会儿,也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回答道:“从此图上看,这岛似乎是在广东,而且离珠江口不远。” 高务实笑起来,点头道:“不错,此岛为广东新安县所辖。” “还不到一个县?”潞王瞪大眼睛看着高务实,不可置信地问道:“高宫保劝小王拿景王遗业换这区区一个小岛为食地?宫保,就算这地方是个渔场,小王将来远在河南卫辉,只怕也吃不到这里的新鲜海鱼。” 这话显然已经带了气,甚至都快要压不住了。 但高务实却一点也不慌忙,而是一脸正经地道:“不错,只要殿下能劝皇上以此岛来交换景王遗业,最迟三年之后,殿下的年收益至少也该在十万两以上。” “什么?”朱翊鏐震惊万分:“高宫保不是在说笑吧?这小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用处大了,这个小岛在后世可是厉害得很呢。 这座小岛在隋唐和隋唐以前的发展比较一般,直到宋元时期,内地人口大量迁至,这才促使当地的经济、文化得到很大的发展。其地在元朝时属江西行省,元朝时,在此岛西南的屯门和广州的外港的屯门设了巡检司,长期驻军,防止海盗入侵,拱卫广州地区。 万历年间,从东莞县划出部分地方成立新安县,具体来说,此岛自此由万历元起开始属广州府新安县管辖的。 这座岛屿的名字在后世几乎无人不知:香港是也。 不过在原历史上,英国占领香港前,香港基本上是一个荒岛,岛上南部的赤柱、大潭笃和石排湾,东部的阿公岩、水井湾等,只有一些渔民居住。其他黄泥涌、灯第洲、七姊妹等几处,则有一些小村湾,当时岛上的居民只有约3000人。 但英国人当时看中了香港的维多利亚港有成为东亚地区优良港口的潜力,所以一直着力于从鞑清手中夺取。 大明时期,香港岛上的人口也不多,同样是一个荒凉的渔村小岛。但是和英国人在原历史上的情况一样,高务实也看中了香港。 英国人当时是怎么看中香港的?当时世界已经进入了殖民时代,大英帝国在全球许多地方已建立起了殖民地。不过,此时英国还是一个商人国度,在制定对外政策时都会进行周密的成本核算,仍然是以考虑成本和收益作为制定对外战略决策的出发点。 究竟是将这个地方变为殖民地,还是保持其原样;是由英国人来直接统治,还是扶植本地代理人,思考这些问题的关键仍在于成本如何。 所以,当一些地方没有多少人口,缺乏完备的社会组织或政府机关时,英国人可能就会直接占领此地作为殖民地。如果当地有首领——哪怕只是个土酋长,英国也会利用一下这些首领,然后一步步地使这一地方殖民化。 英国人明白,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完全摧毁其国家机器,进而建立起一个新殖民政府的代价太高,不是它的利益所在。 英国人也承认自己就是商人政府,它当时跟鞑清交战只是先迫使鞑清开放市场。这就是后世所说的,英国把中国拖入其世界体系的第一步。 英国之所以迫使鞑清割让香港,也是出于此种目的,当年派马戛尔尼使团来华,也是想谋求一块地方作为其商业据点。 马戛尔尼的理由很简单,当年大明给了葡萄牙人一个澳门作为据点,为什么现在不能给我们英国人一个呢?当时英国人考虑了宁波,考虑了舟山,最后选定了香港。 但高务实本来就有广州私港,他为何也要把香港弄进京华私港链中来呢? 这事和上次黄芷汀与那位西班牙的阿尔法罗会长有关。简单的说,实际上是高务实答应了西班牙人,在大明取代葡萄牙的地位,然而实际上高务实并不打算直接把葡萄牙排挤出去,他希望平衡一下“两牙”的实力,让他们保持竞争——即便现在两牙处于共君联邦关系,但由于各有各的政府,高务实依然可以从中利用。 甚至还可以悄悄挑动他们的矛盾。 因此高务实打算把香港作为西班牙人的落脚点,只是不能用租借之类影响主权的方式,而是必须限定在商业租用上——比如说租给西班牙人一些港区土地,让他们可以在那里卸货以方便和广州港交易。 这里要说明一点,按照大明的规矩,不管是葡萄牙人还是将来的西班牙人,他们都是不允许主动去广州港的,只能由广州港的大明商人去和他们接洽——总之就是他们的船和人不能入大明内地,要交易只能大明主动,因此他们才需要一个离内地很近的落脚点。 高务实看中香港的也正是这里,将香港岛介绍给朱翊鏐的原因也在于此。 朱翊鏐拿到香港岛,只要和西班牙人的贸易顺利开展,别的都不说了,光是收租就肯定比景王遗业的利润要高。 舍得舍得,这就是得。 即便将来西班牙人依旧可能衰落,但香港的地理位置摆在这里,区位优势足够明显,今后哪怕不做西班牙人的生意,自然也还有荷兰人、英国人来代替。 这是一笔绝不会亏本的买卖。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yuwc”、“好事终”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85章 李文进的指点 高务实从潞王府离开之后,潞王殿下就彻底坐不住了。他在书房转了好些圈儿,感觉还是拿不定不主意,于是干脆把自己的几位老师都请了过来,向他们请教高宫保提供的这个建议,看看究竟可不可行。 给潞王殿下配备的先生们学问自然也是不错的,然而术业有专攻,要说理财这样的事……题目就有些超纲了。 不过那没有关系,先生们都是做题高手,转移文章重点这种事他们还是很擅长的,因此从左右长史到正副审理,都没有在潞王最关心的赚钱上下功夫,而是仔细为潞王殿下分析“让出景王遗业”在名声上的好处。 只不过,他们分析来分析去,也无非就是认为让出景王遗业可以使潞王殿下得到一个大明贤王的头衔,可偏偏潞王殿下对贤王不贤王的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高务实提到的“得”。 那个小破岛将来真的会变成一个聚宝盆? 潞王殿下实在看不出来,也着实没有什么信心。 如果非要说有,那还不如说他对高务实的眼光和对京华的能力有信心。 高务实点石成金的名头不是开玩笑的,十几年来还没有失手的时候,换了谁对他在生意上的提议都不得不仔细思考一番,哪怕他的建议听起来完全就是天荒夜谈一样,那也不能例外。 人的名,树的影。什么叫名头?这就叫名头。 就好比在后世的时候,哪怕高务实完全不能理解时间这玩意儿怎么还能倒流,但爱因斯坦说了可以,他就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水平差太远,所以才不能理解,而不是回头去怀疑爱因斯坦胡说八道。 反权威也得有个基础,有些人在某些方面的权威已经高到接近神话的程度,这就很难让人有胆量去反了——你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水平差人家三万英尺,怎么好意思没搞明白就先反对了再说? 潞王现在的心态大抵便是如此,他实在看不出那个只有几千人口的小破岛有什么“钱途”,但他又不敢随意质疑高务实的说法,而现在几位先生们又一个个顾左右而言他,这简直让他抓狂。 终于等到先生们都说完了,潞王松了口气,道:“诸位先生的意思本王都了解了,此事今天便先议到这儿吧,诸位先生们且去休息,本王也要再好好想想。” 等他们一走,朱翊鏐就立刻站起身来,悄悄叫人过来附耳说了一通话,然后便在王府翻箱倒柜,想找一找广东的堪舆图。 可惜堪舆图这东西在“封建时代”不是大众读物,除了京华内部有不少打着“商道图”旗号的堪舆图之外,一般人是不敢收藏这种东西的,乃至于潞王这座在京的府邸里也没有。 找了半天没找到,朱翊鏐也就放弃了,干脆盯着沙漏等消息。 过了一会儿,之前那人回来了,还带回来另一个身着宦官服色的人。 对于一位还没有之国就藩的王爷而言,朱翊鏐应该是可以把任何宦官视作家奴的,然而这位来者显然是个例外,因为朱翊鏐一看见他便起身迎了过去,甚至还主动打了招呼。 “幺舅来得正好,本王想立刻进宫一趟,但眼下宫门早就关了……只好劳烦幺舅帮忙。” 原来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太后的幼弟李文进。 前文曾经说过,像李文进这样的大宦官并不一定要住在宫里,他们几乎都有外宅,李文进这种搂钱上瘾的人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刚才朱翊鏐便派人去他的外宅请他过来帮忙了。 大明的宫禁规矩一贯很严,朱翊鏐虽然没有之国就藩,但因为已经大婚并且出阁读书,原则上来说就已经不能随意去皇宫了,更何况现在还是宫门早已落锁的大晚上。朱翊鏐虽然得宠,却也不敢拿宫禁这种事开玩笑。 要知道,大明朝廷为了保卫宫廷的安全,皇城内外警卫林立,门禁森严,光是皇城的守卫就由旗手、金吾、羽林等二十个卫来担负。 皇城内每日轮值都督及带刀、千百户各有一人,领申字十七号令牌于内值宿及点各门军士。后更定都督府,改令五府佥书侯、伯,每夜一人轮值。内皇城左右设坐更将军百人,每更二十人轮流值更。四门设走更官八人,交互往来巡逻检查,每更持印官员在巡检簿上加盖印章。 换句话说,只要他潞王殿下这个时间出现在宫门附近,明天一早消息就能传遍整个京师,这些侯、伯勋贵们哪有可能保密?即便他们自己不说,身边的人也保密不了。 那么悄悄溜进去呢?嗯……这是做梦,守卫皇宫的人员素质可能是比国初下降了很多,但宫城守备的制度可没有作废。 宫城城墙与筒子河之间四周设有四十个警卫值班室,每室有十名军士日夜守卫,四周有二十八个铜铃,作为警戒信号。每添初更,从阙右门外第一个值班室发铜铃,值勤士兵手摇铜铃传到第二个值班室,一直接力传递到阙左门外第一个值班室为止,第二天一早再将铜铃传至阙右门第一个值班室重复发铃传递。 而皇城外四周还设有七十二个警卫值班室,每室也是由十名士兵守卫,设七十八个铜铃,每天夜间从长安右门第一个值班室发铜铃,一直传递到长安左门止。除此之外,宫城四周每夜还要派游动巡检官检查士兵值勤情况。 这个制度的来历,应该是肇始于永乐十七年二月,当时成祖朱棣命工部铸造皇城四门铜符和夜巡铜牌,同年三月又铸宫城夜巡铜牌。那皇城铜符上分别铸“承”、“东”、“西”、“北”等字,各代表其城门名。夜间巡检官持左半,守卫者持右半,守官遇到巡官来检查时,铜符相符而从事。 这些严格的警卫规章制度规定:值勤时不许顶替,不得擅离职守,不得拨散队伍,不得过问官员军民奏事,不得索要财物等。眼下的执行情况可能比不上成祖时期了,但毕竟框架还在,没有铜符在手,溜进去是不可能的。 不但皇宫外戒备深严,就是皇宫内也是重兵重重。在高务实搞出禁卫军之前,担负皇帝贴身侍卫的有锦衣卫大汉将军一千五百零七人,府军前卫带刀官四十人,红盔将军两千五百人,把总指挥十六人,明甲将军五百零二人,把总指挥两人,大汉将军八人,五军营叉刀围子手三千人,把总指挥八人,勋卫散骑舍人无定员,旗手等卫带刀官一百八十人,总共有八千三百多人。 当时设有侍卫官六人统领,其中一人管大汉将军及散骑舍人、府军前卫带刀者;一人管五军营叉刀围子手;四人管三千(神枢)营红盔、明甲将军。 侍卫官刚才已经说过,是由公、侯、伯、驸马都尉等勋戚担任。平日里当值将军共有数百人,朝夕分别候等在午门外,夜间则司更。五军营叉刀围子手全部在皇城值宿。掌侍卫官实行轮班制,每日一个,掌锦衣卫大汉将军和叉刀手,每日都要值班。宫廷如举行重大活动时,侍卫亲军便按定制部署警卫。 而在高务实此次进行了京营改革之后,禁卫军成为了京营唯一的野战力量,而生产建设兵团则负责后勤等事,如此一来皇宫的护卫就显得尴尬起来。 最后经过与勋贵们的商议,以及向朱翊钧请示,便搞出了另一个换汤不换药的宫禁制度,即原先负责宫禁的这些人员继续留任,后续缺员依旧从京营各卫所中选拔,但这些人在“上岗”之前需要去禁卫军的京北大营参加为期三个月的特训,以免京营改为生产建设兵团之后选拔的人根本连刀都不会用。 当然,由于禁卫军的改革本身也就刚刚开了个头,所以这些守卫现在都还没有换,依然是原先那批人。 不过规矩虽然严格,但任何规矩执行两百年之后,都肯定会出现松动甚至变形,宫禁规矩当然也是如此,因此潞王虽然自己不敢去大晚上跑去闯宫,但并非没有办法可想,比如请李文进带他进去,那就没关系了。 李文进的特殊性毋庸多言,他不仅是宦官,还是太后的亲弟弟、皇帝的亲舅舅,而且众所周知的是,他平时除了慈宁宫之外,也根本不去其他地方掺和。他既然晚上进宫,肯定是去慈宁宫见慈圣太后,因此他就算带着朱翊鏐进去,旁人也只会认为是太后相召潞王,这就当然没事了。 不得不说,李文进这厮虽然贪钱,但他作为没有生育能力的舅舅,其对姐姐李太后的儿女还是很好的。朱翊鏐这大晚上要进宫,李文进直接就答应了,带着外甥上了自己的马车,一路往皇宫而去。 在路上,他才问起朱翊鏐夜间进宫的原因,朱翊鏐对他很是信任,直接便把高务实刚才和他说起的事转述给李文进听,并且顺便问起李文进对这件事的看法。 原本朱翊鏐以为这样一个难题,幺舅听了也应该要很纠结、很慎重才对,谁知道李文进的反应快到让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文进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这还有什么好想的?高求真如果认为能赚钱,那就肯定是能赚钱,这是不必有任何怀疑的事。” 朱翊鏐愣了一愣,刚要提醒他那“小破岛”只有几千人口,谁知道李文进的话却还没说完。 只听李文进又接着道:“唯一要搞清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高求真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意思是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好的后果。” 朱翊鏐愕然道:“幺舅此言何意?” 李文进看着自己这个外甥,微微摇头道:“论做买卖,这天底下下没有人能和高求真相提并论,尤其是他的眼光,那更是无人可及,这一点想必你也应该是同意的。 但你要知道,高求真其实并不把做买卖这些事看得多么重要。纵观他这些年来的行事风格就能发现。他做买卖恐怕只是为了证明他们家经世实学的理论,对大明天下的确有所助益。” 朱翊鏐迟疑道:“那这……” “这就是关键了。”李文进思索着道:“他让你辞了景王遗业,然后给你指点了一条赚钱的康庄大道,这对你来说看来是很有好处的,可对他却有什么好处?或者说,他要如何证明这对大明有好处?” 朱翊鏐皱眉道:“无非是户部现在的那些说辞罢了,什么景王遗业之中虚数太多,一一追讨会惹出民怨之类……哼。” 李文进一翻白眼:“高求真现在是户部尚书吗?” “呃,不是,他是戎政侍郎啊。”朱翊鏐显然没明白舅舅的意思。 “既然他不是户部尚书,户部的麻烦关他屁事?你不会以为沈鲤是实学派的人,他高求真就得事事帮忙吧?我听说前次禁卫军的军饷问题,沈鲤可也谈不上如何帮他了。” 朱翊鏐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道:“可毕竟他才是实学宗门之后,是高文正公的亲侄儿啊,沈鲤可以不管不顾,他总不能丝毫不顾及团结吧?” 李文进轻哼一声:“殿下还是太年轻了,有个道理你要明白: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就算沈鲤解决不好景王遗业的事,高求真现在也没必要伸手帮忙——等沈鲤真的办砸了差事,他高求真再出手不好么?到时候沈鲤是不是应该更加感恩戴德一些?他高求真的地位是不是就更加稳固了?” 咦?好像是这个道理啊。 朱翊鏐不禁挠了挠头。 李文进见了,知道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说法,这才沉吟着道:“所以我才说,现在最关键的是高求真想要什么——那个什么小岛既然现在荒凉得很,而两广总督张任又是高求真的老同僚,那他如果想买下这个岛,我看应该容易之极。这种情况下,他偏偏要拉上你去发财……凭什么啊?” 朱翊鏐心里有些不服:这叫什么话?我是潞王啊,我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皇帝的同母胞弟,是诸藩之首、诸藩观瞻啊! 但李文进显然没在意他的神色,而是微微眯起眼睛,忽然说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需要殿下你的招牌。”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n123”、“soviet2003”、“asf”、“书友141205205311512”、“陆森啊”、“胖得飞不动”、“ddfdgds”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又到月底了…… 第1186章 了解 李文进这番话显然不是无的放矢,他在得知高务实今天去劝潞王放弃景王遗业这件事之后,在去潞王府的路上就一直在想其中的缘由。 如果高务实只是与寻常那些朝臣一样,拿“贤王”之类的虚名来劝说,李文进肯定是白眼一翻就懒得多说了,直接劝潞王不要搭理这种废话就好。 但高务实显然与寻常朝臣完全不同,他虽然也提了一句“贤王”云云,但话锋一转,立刻就奉上了真正的诚意。 这份诚意如果真依他所言,那肯定比景王遗业更有诱惑力,毕竟高务实的商业眼光几乎无人敢于质疑,就算是他李文进,也跟着高务实也赚了不少钱,当然更加对此信心百倍。 可以这么说,在李文进眼里,只要高务实是真心诚意地认为那个小破岛将来会是个聚宝盆,那它就一定会是个将来的聚宝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嗯……那不重要。天下间想不明白的道理多了去了,人家高求真是六首状元,比自己聪明一点也很正常嘛。 反正李文进相信,高务实不会愿意砸了他自己的金字招牌,因此那个小破岛的前景——哦,是钱景——肯定是可以放心看好的。 但高求真这个人做事一贯都有他的目的,这个目的最好还是先弄清楚。 李文进虽然贪财,而且还把自己弄成了宦官,但其实比他的太后姐姐更善于思考。他通过这些年的观察,发现高求真的目的有时候会定得非常非常远,甚至可能远到给十几年后的事情做铺垫。 李文进有时候也会感慨,这可能就是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吧。 高务实肯定是个想要“谋万世”的,毕竟他是个文官,而“谋万世”也算是文官的传统了。 只是在李文进看来,高务实的“谋万世”与寻常文官却不太相同,他虽然也重名声,但却并不在乎寻常文官重视的那些所谓“铮铮铁骨”的清流之名,他似乎更喜欢谋求能臣的名声。 何谓能臣?高才干练,能尽为臣之道者也。 换句话说,各种事情都能办好,而且还很忠心,这就叫能臣。 刘守有事发之前也曾经想要收买李文进,希望他能在太后面前给高务实上点眼药,但李文进那次表现得几乎不像个贪财之辈,面对上万两的贿赂也无动于衷,根本不肯参与。 不是李文进真的突然之间转了性,而是他有两点最基本的判断。 其一,高务实对皇帝的忠诚没有问题,他绝对不会像刘守有在自己面前危言耸听的那样有什么不臣之心。 安南那边的事情本来就是高务实一手包办的,皇帝在事前就和他有过约定,这一点外人不知道,他李文进还能不知道? 而且高务实在安南权倾一方这事有什么好说的?宣庙之后,大明本来就没有管过安南的“家务事”,安南谁当家不是当,真要是高务实当家,那也总比莫茂洽好吧? 其二,高务实绝不是刘守有能够扳倒的,掺和进这件事里头对他李文进来说虽然谈不上灾难,但肯定会严重影响他在京华的利益——高务实之前都是在京华的某项买卖上给于一些干股分红。 干股这种东西历来不靠谱,今天愿意给你,他就给了;明天不想给你了,他就不给了。所以李文进不用掰指头都算得清楚,京华这边细水长流明显比刘守有的贿赂靠得住。 何况京华这边的干股分红可不是“细水”,去年他光拿干股都分了将近一万两千两,这种大笔稳定收益比什么不强? 至于为什么刘守有不可能扳倒高务实,李文进倒主要不是从高务实的名声地位来考虑的,他只是很清楚自己那位皇帝外甥对高务实的信任之重。类比一下,在如今的万历朝想要扳倒高务实,大概就和在隆庆朝想要扳倒高拱差不多。 当初徐阶掀起“满朝倒拱”的风波,高拱的确是自己请辞回乡了,可到头来呢?最终真正走人的还是徐阶,而高拱在家休息了一年多之后便风光回朝,开启了他走向“文正”的光辉之路。 现在的高务实比起当年的高拱来说,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高拱扳不倒,高务实当然更不可能倒。 成功的要诀是什么?无非是要么自己成为胜利者,要么就站在胜利者那边。 李文进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胜利不胜利的,所以他选择站在必然会成为胜利者的高务实一边。 这样的心态也影响着李文进此刻的判断:高务实肯定有自己的目的,但他肯定有他的底线,那就是不会陷害潞王。 为什么?因为陷害潞王的话,比如今后潞王如果真的让出了景王遗业,却把自己搞得穷困潦倒,这就势必会引起皇帝的不满。且不说皇帝是不是真的心疼弟弟,至少他肯定会认为高务实坏了他的“观瞻”。 高务实绝不会拿自己的圣眷开玩笑,这一点李文进是有信心的,所以他认为高务实给潞王做出的保证没有太大问题,问题只是在于潞王需要为此付出些什么。 但这个问题就差不多涉及到朝廷的大政了,李文进虽然精明,但对这些却不太在行,所以想来想去也没法理清。 等他们靠着李文进的面子进了慈宁宫,慈圣太后听说潞王来了,惊诧间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很快便从佛堂出来相见——她礼佛甚笃,这时候还在佛堂颂经呢。 潞王先鬼扯了几句思念母后的废话,然后便把高务实今天去见他时所说的那番话再次说了一遍。 慈圣太后在这种事情上的敏锐性果然比不上李文进,她的第一反应也和儿子潞王一样,觉得一个几乎荒无人烟的小岛怎么可能比得上四万顷田地,当时就沉下了脸色。 好在李文进对他这位太后姐姐足够了解,马上站出来把自己说给外甥的话换上更委婉的方式又说给慈圣太后听了。 这下子李太后就犹豫起来了,她对这个弟弟本来就信任,更何况他说的这些话听起来也的确很有道理。 “那……文进你以为,高务实此举其意若何?”李太后终于问道。 李文进不由得沉吟起来,迟迟没有答话。潞王可能是因为到了宠爱自己的母后面前,现在却反而有些沉不住气了,忽然道:“要不母后干脆请皇兄过来问问好了,高务实当了他十年的伴读,他对高务实的了解肯定远超他人,儿子觉得他肯定明白高务实这么做的用意。” 这话其实本身没有错,不过潞王不知道李太后其实担心的是朱翊钧会不会故意“包庇”高务实,毕竟他做这种事可是有前科的。 于是慈圣太后便沉吟起来,看起来有些迟疑。 但刚才潞王这番话却提醒了李文进,李文进一拍额头,道:“啊,我想起来了,太后,您看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可能:高务实这么做的用意其实没那么复杂,他说不定只是单纯地为了皇上考虑。” “为了皇帝考虑?”李太后诧异道:“这话从何说起,又关皇帝什么事了?” 李文进自认为看穿了事情的真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道:“太后,潞王追讨景王遗业这件事现在已经闹得朝廷上下沸沸扬扬了,尤其是户部方面对这件事抱怨很大,皇上虽然是九五至尊,但朝臣一边倒的反对,他当然也会有压力。” 这话李太后可不爱听,她沉下脸色道:“哀家就不明白户部到底在闹些什么!潞王册封之后总是要赏赐的,那景王的遗业原本就说好要转给潞王,这件事甚至早在先帝之时便有过议论,当时怎么没见他们反对啊? 哦,现在倒好,潞王都要之国就藩了,他们这时候跳出来,说景王遗业已经还籍给了民间,潞王不能拿!怎么着,先帝当初虽然没有明旨,但这件事又不是哀家在这里自说自话,一大堆老臣都是知道的,现在却要反悔不成? 哼,潞王乃是诸藩观瞻,现在他们一个个催着潞王之国就藩,却又不想拿钱出来,这大明朝的祖制就是被他们拿来说笑的吗?对他们有用的,就事事不离祖制二字;对他们没用的,就说现在事已至此,不是他们不肯配合,只是没有办法?笑话,朝廷一有事,他们就没办法,那皇帝要他们何用!” 这番话说得怒气冲冲,看来慈圣太后对于朝臣总想着“克扣”儿子应得赏赐这件事,实在是怨气很大,以至于“皇帝要他们何用”都出来了。 不过李文进倒不怕,又不是说他的。他不仅不慌,甚至还有些暗喜,因为太后既然是这样的心态,那他刚才想到的理由就更有说服力了。 “太后,这件事的对错自然不出太后所言,不过外廷那些人的行事风格您也是知道的,他们就看不得天家得半点好处,为这些人动怒却是大可不必。” 李太后听了,又是一声冷哼,不过毕竟是李文进劝的她,她总算没有反驳。 李文进则又道:“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皇上那边才更为难。毕竟此事虽然是朝臣们的不对,但景王遗业看起来的确是大半已经还籍出去了,现在想要回来,势必惹出一些杂音。可也正因为这样,高务实才会这么做呀。 您想,现在皇上左右为难,坚持要回景王遗业吧,朝臣肯定认为皇上以天下为私,心里只有潞王;可若不要回景王遗业,皇上又要被说是不顾兄弟至亲,而且还惹得太后不悦,是为不孝——皇上怎么做都是错。 这种情况下,他高务实站了出来,劝潞放弃景王遗业,此事一旦成功,皇上岂能不念他的好?朝臣们又岂能不念他的好?何况如果真像他所言,那小岛将来真的成了聚宝盆,那就连潞王乃至太后您都要念他的好了!如此一举多得的事,高务实当然乐意做。” 咦,有道理啊。 慈圣太后想了想,微微点头:“你说的倒也在理……既然如此,那就是说高务实并没有什么坏心了?” 李文进点头道:“不错,我看就是如此。” 李太后又朝朱翊鏐望去,问道:“鏐儿觉得呢,能同意吗?” 朱翊鏐想了想,道:“只要那小岛真的能变聚宝盆,儿子觉得也是可以的,倒也不是非要景王那些田产不可。” 李太后于是点了点头,盖棺定论道:“那好吧,既然你没有异议,哀家这里也就不说什么了。只希望文进的推测没错,高务实真的会把那小岛经营好才是。” 李文进松了口气,说道:“此事最终还是要皇上下旨的,现在既然看来没有什么阴谋在里面,那是不是应该早些知会皇上一声?” 李太后看了看沙漏,点头道:“这个时辰皇帝应该还没有就寝,哀家觉得事不宜迟,就先知会他吧。来人,去和皇帝说说……” 李太后不知道的是,朱翊钧此时已经知道高务实和朱翊鏐刚刚会晤过,而且还给朱翊鏐指明了一条发财路。不过,他对高务实动机的判断,却比李文进还要更深一些。 除了不使自己左右为难之外,他觉得高务实这么做恐怕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利用潞王“诸藩观瞻”的特殊身份,再次潜移默化地希望改变宗室亲王们平时的理财理念。 高务实可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只不过过去他做这些事的目标不是潞王,而是京师勋贵——瞧瞧京师勋贵们这几年卖地的有多少吧。这些人现在恨不得把祖产的赐田都卖掉才好,然后凑足更多的本钱去跟着京华发财。 勋贵在这件事上已经做了好些年,大明的王爷们却还很少参与其中。朱翊钧按照自己对高务实的了解,他可能是想要让宗室们也和勋贵们一样,不要执着着去和百姓争夺田产,而是最好把地都卖了,然后跟着他去做海贸的买卖——包括港口收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paulra”、“hamw05”、“潇洒的pig”、“王孙疾”、“安北啊扶朕起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87章 皇帝宣召 潞王虽然只是个自私自利的毛头小子,政治水平也确实不怎么样,但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他刚才就有句话说的很对:高务实当了朱翊钧十年的伴读,朱翊钧对高务实的了解远胜他人。 朱翊钧几乎完全猜出了高务实这样做的用意,他的确是在“一举多得”,而且总的来说已经近乎于面面俱到,无论哪边都要对他报以感激。 这很高务实,因为他一贯善于平衡各方利益,总能在旁人理不出头绪的纷乱之下切中肯綮。只是……朱翊钧不是朱翊鏐,也不是李太后、李文进,他需要考虑得更全面、更长远,所以他对高务实的这个做法暂时还存有一定的疑虑。 朱翊钧并不怀疑高务实的动机,而且也认为高务实可以确保那个小岛将来的收益,潞王放弃景王遗业而换做那小岛,暂时来说肯定不会吃亏。 可是朱翊钧认为,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高务实这个人的基础上。只有高务实在,这小岛的收益才能得到保障,那万一要是高务实不在了呢?毕竟他又不是神仙,又不可能万寿无疆! 谁能保证高务实的儿子也有他爹爹的本事? 封王建制,是为了让这一藩永享富贵,赐田赐产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可倘若按照高务实的这个做法,那么潞王一系将来安身立命的产业就变了性质,从稳定的田产收益变成了不可预知的商业收益。 还是那句话,高务实在,这笔交换肯定是划算的,因为没有人敢怀疑高务实的商业眼光。但高务实一旦不在了,潞王一系真的能靠着这种商业收益永享富贵吗?这没人敢保证,朱翊钧也不敢。 应该说,朱翊钧对自己这个亲弟弟还是很关心的,只要他不威胁皇位,朱翊钧还是挺乐意为他多打算一些。 再说,万一将来潞王一系真的因为这个交换而闹得贫困潦倒,后人议论起来只怕还是会归咎于他朱翊钧这个皇帝哥哥目光短浅,这当然不可接受。 朱翊钧现在不光想要中兴大明,而且想要建立太祖、成祖未有之功业,将蒙古这个两百年宿敌彻底征服,永远杜绝北方边患。在这种心理的推动下,朱翊钧现在对自己的名望相当看重,当然不乐意自己将来的“圣君”光辉受到潞王产业之事的影响。 只是……现在的麻烦在于高务实的这个主意至少暂时来看肯定利大于弊,而且他显然是一番好意,是为了帮自己摆脱两难的境地,自己实在不好拒绝。 朱翊钧正在为难,慈圣太后派来的人已经到了。朱翊钧听说是母后派来的,立刻就知道母后肯定是为了弟弟的事,当下便宣那宦官进来。 这次李太后派来的宦官倒不是什么知名人物,也没有多说什么其他话,只是老老实实把太后让他转达的话转述给皇帝听了,然后便恭恭敬敬告退而去。 朱翊钧听完却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还有些发呆,或者说是陷入了思考。 “朕是不是想得太远了些?”他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母后和弟弟显然根本没有考虑到多年之后的事,他们只是关心现在的收益,而现在的收益……反正有务实在,那肯定没问题,所以母后就这么决定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也只能自行苦笑一下,暗道:希望是朕庸人自扰了吧。 摇摇头,朱翊钧便把陈矩叫了进来,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去兵部宣召务实来宫里,就说朕要见他,问他……嗯,就说要问他禁卫军的事。” 陈矩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不过景王遗业归属问题事关重大,皇帝不肯马上宣之于众也是理所当然,于是连忙应了下来。 次日一早,陈矩便亲自带着人去兵部宣召,高务实一看陈矩亲自来了,顿时知道昨夜宫里多半已经有了定论——潞王进宫是瞒不过他的,只是他不知道潞王是单独和太后说,还是干脆去找了自己的皇兄。当然,潞王和太后说了之后,太后再找皇帝也有可能,这对高务实来说差别不大。 皇帝宣召的地点依旧是在文华殿,时间是讲读之后,所以高务实还可以稍微迟一点再走,他先在兵部看了看戚继光递交上来的练兵计划。 这份计划制定得比较谨慎,实际上是一个计划两种应变。按照这份计划,禁卫军最早应该在明年的三、四月左右具备战斗力,达到可以参战的水平。 这个时间节点显然比较早,原因是大明能对察哈尔部发起总攻的时间最早不会早于明年三月——现在已经是年末了,冬天肯定不适合对蒙古动兵,毕竟蒙古人哪怕是在冬天也可以说走就走,后勤压力并不大。 而反观明军,由于是以步军为主,且配备了大量的火器,后勤压力远胜于蒙古,所以要在冬天出塞的话,那就和自杀相差不大了。甚至退一步说,即便明军出塞的主力也以骑兵为主,那也没法和蒙古人比后勤——人家早就习惯了,四舍五入相当于没压力,这玩意还怎么比。 因此戚继光这个计划的第一种应变就是针对这个最早的时间节点,争取要在明年三四月份达成初步训练目的,也就是“可堪一战”的水平。 不过戚继光在这份报告中也明确说明了,如果真的在明年三四月份参战,那么禁卫军最好不要作为先锋主力冲杀在前,应该考虑作为中军存在,只有在战争的关键时刻或者打顺风仗的时候才出动出击。至于其他时候,则还是要以求稳为第一要务,切记不可浪战,否则损失兵力是小,损失士气事大。 这个原则高务实很满意,因为他知道军队的特性就是胜仗打得越多便越强,一支“常胜军”的军心士气是一支“常败军”所远远不能比拟的,纵然他们兵力相差仿佛,装备水平一样,“常胜军”也一定能完虐“常败军”。 这也是后世很多部队明明都是一样的制式装备,但其中那些有着光荣历史的王牌军就是比普通部队敢战、能战一个道理。 所以戚继光的这个思路就是一旦“早战”,那就把这次战争也变成练兵的一部分,用胜利来使这支部队更快的进步。为了达成这一目的,谨慎是必须的,其要求相当于一些演义小说中的“只许胜,不许败”。 而戚继光练兵计划的另一个应变则是“晚战”。倘若明年三四月无法发动战争,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禁卫军这边都不管那些,只管逐项提升训练水平,时刻保持闻令则征的状态。 “闻令则征”是戚继光的用词,换做后世的话来说大抵就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至于其下戚继光写了足足近万字的练兵细则,高务实暂时就没有细看了,这个方面他还是很相信戚继光的能力的——反正肯定比他这个半吊子强,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 别看高务实麾下的武装家丁也好、南疆各地的警备军也罢,说起来都是一流强军的水平了,但这里头他高务实的功劳其实不大,充其量也就是早些年和戚继光商讨过一些战术,然后请戚继光按照这些战术构想来帮忙制定训练计划。 换句话说,他只是提供了一些历史曾经证明过有效的战术,而相应的针对性训练计划其实都是戚继光操刀的,真要论练兵大师,还得看戚少保。 于是他代表兵部写了部覆,同意戚继光的练兵计划。同时又写了一封私信,让他专心练兵,只需要考虑禁卫军的战斗力,不必考虑战时的补给问题。 这话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但戚继光肯定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高务实是在暗示他万一真的早战了,京华也有能力帮他在后勤上“兜底”——毕竟朝廷的后勤水平没个准,大家齐心协力的时候表现还不错,万一朝中有点什么变故,那就什么都说不好了。 真要到了那种时候,高务实为了确保胜利,肯定得让京华给禁卫军兜底,至于时候的账怎么算,那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回完部覆,高务实便动身入宫。 文华殿是高务实在皇宫中最熟悉的地方,就不必多介绍了。此时讲读已毕,朱翊钧正在休息,听到宦官们高声禀告:“戎政侍郎高务实觐见——”之后,他立刻便宣高务实进了殿。 应有的君臣礼仪在文华殿中一贯被省去大半,朱翊钧直接让高务实在当年做伴读时坐着的位置上坐下,然后道:“务实,潞王府昨天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过还想听你说一说。” 潞王府里肯定有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高务实当然知道朱翊钧肯定清楚昨晚自己去过潞王府。再加上潞王这小子也不会商议什么“机要”,事后还光明正大的开了个会,那就连具体的对话都可能被皇帝知晓了。 不过这事对高务实来说本身就没什么值得隐瞒,他本意只是不希望在事情没有定下来之前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罢了,但对朱翊钧却没有保密的必要,因此又把昨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朱翊钧听完微微点头,道:“后来潞王进宫找了母后,你知道吗?” 高务实摇头,答道:“潞王进宫臣是知道的,但进宫之后的情况臣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回答朱翊钧很满意,尤其是高务实不隐瞒他手中有自己的情报系统,说明他对自己依旧忠诚。 其实情报系统这种东西并不稀奇,高务实有,申时行难道就没有?无非高务实特别有钱,他那京华的人手又多,所以可以布局得范围比较广、比较细罢了。 而申时行的情报系统则主要靠他们心学派的官员、门生等形成,局限性更大一些罢了。但不管怎么说,性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只要他们并没有把手直接伸进宫里,对于这些潜规则,朱翊钧都可以视而不见。 当然,他们在宫里都有自己的“盟友”,这也是潜规则了,朱翊钧照样懒得多问——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大明当然不能免俗,他没兴趣在这方面费神,只要不出格,他就和历代皇帝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太后和潞王大抵同意你的想法,不过……”朱翊钧微微皱眉,似乎迟疑了一下,缓缓地道:“你跟我说句实话,那小岛将来的收益可以确保多长时间不会出大漏子?” 高务实愣了一愣,有些意外地问道:“皇上此言何意?” 朱翊钧一摆手:“做买卖嘛,我也听说过,就算是那些盐商也有生意失败的时候,你就和我交个底,潞王在这小岛上收租,至少能保证多少年红红火火?在你有生之年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高务实这才知道朱翊钧现在想问题想得这么远了,不过他提出这个问题也表示他的确还是一个单纯的“皇帝”,对于商业上的事情仍然不理解。 李嘉诚说过,“决定房地产价值的因素,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还是地段。” “那个小岛”之所以能崛起,后世有人以为关键因素是英国人,其实不然。 英国人当然是其中的一个因素,但历史上英国人占的地盘那么大,手底下又出了几个香港? 它能崛起的根源还是在于“地段”,也就是区位优势,英国人之所以看上那地方,本身也是因为这一点。 高务实的计划相当于是提前了两百年将香港开发出来,其所利用的是它可以充当西班牙人的贸易落脚点,这和英国人在原历史上干的事基本类似。差别当然有,但那主要只是主权方面的,贸易属性没有太大变化。 “原来皇上是担心这个?”高务实哈哈一笑,摇头道:“皇上,臣不会害潞王的,那小岛只要开发起来,潞王府就算是端了金饭碗,只要潞藩一系自己不把地卖掉,几乎不可能会有破落的一天。” 不等朱翊钧再问,他顿了一顿继续道:“皇上,臣打个比方吧:这就好比是把长芦盐场永久赐予潞藩一般,您说,潞藩只要自己不出事,怎么可能败落?” 朱翊钧愕然片刻,问道:“你确信?” “臣确信。” 朱翊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点头道:“好吧,那这件事便依你的意思办。不过今天找你来,还有另一件要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zhou4770”、“神霸天下2”、“书友20191018172646328”、“无效信罢了”、“系统崩溃”、“athu”、“哇23333”、“秦朝小驻”、“愤怒龙神”、“yanhx_100”、“书友160205225421459”的月票支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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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看存档时间,果然是万历四年的。下头还有朱翊钧的朱批直录:“靖江王立藩偏远,宜享厚遇,从弘治十六年例给之。” 这件事其实比较简单,大意就是嘉靖四十四年的时候,朝廷推出了《宗藩条例》,把郡王一级的俸禄比例调整了一下(注:此为史实)。这个调整是对比弘治十五年以前的,在那之前的郡王俸禄就是朱元璋规定的一千石,但是“米钞中半兼支”。 什么叫“米钞中半兼支”?意思就是一半给米,一半给宝钞。 然而这里有一个要点,那就是米是农业国家永远的硬通货,而大明宝钞这玩意……从朱元璋时期就已经开始贬值,到弘治十五年的时候早就不值钱了。 换句话说,当时这个“米钞中半兼支”就意味着靖江王的俸禄实际上只有五百石米和一堆比废纸强不到哪去的大明宝钞。 结果到了嘉靖四十四年,这个情况进一步恶化了。因为根据那一年推出的《宗藩条例》,靖江王作为郡王,只能拿三分米,剩下七分全是大明宝钞。 这就很坑爹了,不仅又少了两百石米,而且嘉靖四十四年的大明宝钞比弘治十五年更垃圾,已经可以直接和废纸相提并论。 于是靖江王不服气,上疏请求“更定”,也就是改定。他倒也不是无理取闹,因为靖江王属于国初所封,当时虽然是郡王级别,但有明确规定,他这一藩“制度、体统、官属、礼仪、岁时进贡、庆贺祭祀等项,悉得与亲王比。” 所以靖江王认为自己虽然是郡王,但俸禄显然也应该和亲王一样——我除了名头其他都和亲王一样啊,包括进贡的档次也一样,凭什么俸禄就不一样了? 这道奏疏事关礼部,于是送到礼部部议。结果礼部当然而然的选择了和稀泥,部覆的大意就是“您的确不同于一般郡王,但毕竟名头还是郡王,所以咱们折中一下,王爷您的俸禄比例就来个四六开好了:四分米,六分钞。” 不过礼部虽然和稀泥,但朱翊钧——其实严格说起来当时实际上应该是高拱决定的——没有和稀泥。于是圣旨下来:按弘治十五年的半。 弘治十五年,那也就是对半开。靖江王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件事当年高务实只是知道,但并没有太关注,因为在当时来说,这无非是相差两百石米的小事,这点小钱在高务实眼里几乎不算钱。 不过现在回头想想,高拱当时的决断可能是出于两点考虑:一来是帮皇帝树立一个仁厚的形象,这个不必解释原因; 二来是在他的改革下,朝廷的岁入正在逐年提升,他可能也没把这两百石米当成多大个事。何况按照礼部的搞法,相当于朝廷在斤斤计较那区区一百石,这就太丢份了!要知道靖江王的情况本身就是个特例,其他宗藩并不能援引靖江王的例子来说事。 不过高务实也知道,现在朱翊钧把这么早的一封存档找出来给自己看,显然不是要为那一百石、两百石的破事翻案,应该是和后面的奏疏有一定关联。 于是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继续翻看下面一封存档。 这封存档上记载:“礼科都给事中林景旸言:《宗藩条例》一书定自世宗,续次损益,不无异同,有昔不议裁而今裁者,如亲王之选娶妾媵、庶男之请给婚资是也。有昔不议与而今与者,如世长子夫人之继选、将军生母之准封是也。他如奏请过期之年渐增,名粮冠带之给渐广。以辅国而进亲王之尊,同越关而别三等之禁,诸若此类,不一而足。近闻以滥生通作正报,以别生顶补宗牒,以擅婚诡称礼娶,源之不清,名封日滥,宜敕下礼部详议奏请,著为令典。部覆报可。” 高务实心中一动,大致上猜到朱翊钧是要说什么了。 这份存档中说到的具体事务不必细言(主要我怕你们又说我话多),但其内涵很简单:朝廷开始注意到宗室人口出现大幅度增长,因此开始有人要求严查。 查什么呢?查本来不该册封的一些低级宗室是不是有滥封的情况。 这件事的结果是什么呢?是“部覆报可。” 也就是礼部认为说得有道理,于是禀明皇帝,而皇帝也表示同意。 这就意味着皇帝也觉得宗室人口的增长太快太快,快得完全不对劲了,不查不行。 高务实看了看,这道奏疏是万历五年的。他依旧保持沉默,继续打开第三封存档。 这封存档相对比较长,是这么写的:“沈王恬烄为其庶第五子珵垲请封,不许。仍着为令。 先是,署礼科事左给事中顾九思等题:部议,查宗藩条例,郡王进封亲王者,本王郡爵不许补袭。以后世子世袭亲王,次嫡庶子每世止照原封,世次受本等官职。 又,万历二年礼部题准:今后各王府虽条例以前但系从弟侄及再从弟侄进封亲王,其次嫡庶子除已封袭者,本王身终之日其子但授以本等官职,不得妄援前例,滥请二例,甚明。 今恬烄父宪王原以沈恭王侄孙怀王再从堂弟因恭王绝嗣,由灵川王进封亲王。珵垲系恬烄第五子,律以本王继嗣袭封郡爵不得世袭之例。则珵垲不应封今沈王,所以奏乞者以其弟恬焯于嘉靖年间得封。镇康王恬爖得封安庆王,其子珵坦得封保定王,珵x(这里字迹难辨)于隆庆六年得封德化王,若自谓应得,故复请封不已也。 不知以条例律之,其封于隆庆年者是谓例后当以冒封而议革,以近例律之,其封于嘉靖年者虽在例前,当俟其身后而停革者也。则珵垲之不得复觊郡爵,昭然矣。 至如本王自谓其为亲支子孙,然所谓亲支者,盖指亲弟亲侄而言。若宪王于恭王为侄孙,以服属考之,与从侄再从弟等耳。其得以继绝进封者,子孙世袭不啻足矣,尚可多求哉?谓宜杜塞其请,刊布申明,唯亲弟亲侄进封在条例以前者,子孙姑许照常袭封。其例后进封者虽系亲支及从支,其次嫡庶子俱不许加封。” 这份存档的原奏是万历七年六月的,说的是沈王恬烄为其庶第五子珵垲请封。而皇帝的意思也很明确了:不许。仍着为令。 下面的记载都是礼部解释“为什么不许”这个问题,这个就太过复杂,涉及到一大堆根本没听说过的宗藩,就不必细说了。 高务实也不关心具体哪位王爷的哪个儿子袭封了什么职务,亦或者朝廷又拒绝了他袭封的请求等等。 他在意的是这道奏疏背后的动向。 动向其实很简单:朝廷在严格审查袭封的问题,不过给出的理由还是从“袭封合法性”来说事的。 高务实依旧不说话,继续翻看下一本。 “礼科左给事中史继宸条议宗藩未尽事宜:查会典,亲郡王外禄入皆厚,今天潢繁衍,关支禄米,且浮于二税之入合。自镇国将军下至中尉,如例递减,而听其相生相餋,一无所禁,则岁减禄米而时给之,当亦所甚愿也。” 嗯,这次开始严抓俸禄发放了。 高务实没有细看,放在一边,再次翻开下一本。 “查会典,郡主仪宾而下,岁禄多者八百,小者亦二百。中尉天潢尚用袒免而量减。岂编泯上婚久享全禄乎?除亲王郡王及仪宾外,县主仪宾以下递减其半,或减三之一,而有司于仪宾稍加礼待,及优免其差役。彼虽半禄,计必甘之矣。 二查会典,仪宾犯充军者,必待主君身后,发遣夫宗室,一干禁固,尚不少贷,今以主君故而法不行于仪宾,非平也。以后仪宾凡犯充戍者,姑照议罚应得禄米三之二以赎其身,待主君身后另议。庶不废法,亦不失议亲。章下所司。” 这就更有意思了,朝廷已经开始追查到“仪宾”,也就是驸马爷这个级别了。换句话说,除了亲王、郡王之外,其他的宗室都开始进入朝廷的严格监督和审查之下,基本上全部开始减少俸禄,而且一旦犯错、犯罪,还要追剿原先发放的俸禄用以“赎罪”。 当然,仪宾毕竟是驸马爷,朝廷还是给了公主、郡主们一个面子,驸马犯罪的一般会等公主、郡主薨后再正式议罪和惩处。 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对于高务实来说,他要了解的东西已经够了。他已经可以确定朱翊钧现在要和他说什么事了。 宗藩俸禄的压力越来越大,让朱翊钧开始承受不住了。 即便朝廷的岁入也因为实学派改革而始终在增长,但由于朝廷“西怀东制”大计现在已经进入收官阶段,朝廷要把财力往军备上倾斜,以便确保即将爆发的“察哈尔之战”能够取得胜利,所以朱翊钧现在应该是开始考虑削减这笔开支了。 可是宗室毕竟是宗室,都是太祖的血脉,皇帝从理论上来说也只是其中一支的继承人,他恐怕也不好说减就减、说免就免。 家族之亲,那也是孔子非常提倡和重视的,皇帝也不能无视这一点,否则到时候不得被人说是刻薄寡恩? 但眼下国家局面如此,不减不免也不行,因此他才会来找高务实商议对策。 高务实此刻已经心中了然,放下手里的文书,轻声问道:“皇上,宗藩俸禄现在占了朝廷岁支几成?” ---------- 感谢书友“143023.q”、“hamw05”、“soviet2003”、“1乐观向上好青年1”、“丕平献土”、“曹面子”、“ouus2009”、“撒旦”、“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月初啦,大家看看上个月有没有保底月票留下,咳。 第1189章 绕开祖制 高务实并没有一上来就顺着皇帝的心思大喊削俸除爵,虽然他心里其实也很想这么干,但从政之人最忌感情用事,理政尤其应当谨慎。 为什么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小鲜就是小鱼小虾之类的东西,这种肉质细嫩的食物你不小心点弄,火候稍微过头就全糊掉了,那就没得吃了。 治国也是这样,毫无规划、毫无远见地拍脑袋做决定,那是要出大事的。理政一定要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地一步步来。就如同红朝,没有太祖打出朝鲜之威,就不会有和平发展的环境;没有太宗摒弃左右之争,就不会有四十年超英追美的发展神迹。 每一个时期有每一个时期该做的事,每个时间段都做好当时该做的事,这大势就差不了。 现在大明的趋势是什么?的确是在逐渐“中兴”,但也因此把一些过去的短板暴露了出来,有些事不办不行。 如果没有高务实出现,现在的大明不会考虑彻底拿下蒙古。毕竟高拱时代的俺答封贡奠定了大明北疆的局面,至少察哈尔威胁不到大明的生死存亡。那么,大明内部也就不可能急着凑钱准备一举荡平蒙古右翼,于是宗藩俸禄之类的问题也就不会显得那么要紧,要么不得不办。 这不是由于国家变弱了,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国家变强了,有了新的更远大的目标,所以才出现这样的迫在眉睫的问题。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越要考虑得周全,不能因为急于求成反而把内部搞出了麻烦,那就和既定目标南辕北辙了。 因此高务实不急于表态,也不急于提建议,而是要先问清楚当前的实际情况。 不过朱翊钧的水平虽然肯定比原历史上更高,但还是没能理解高务实的深意,他只是顺口回答道:“去年太仓岁入五百七十八万多两,宗藩这一块的支出大概是一百六十四万……或者一百六十七万,我记不太清了,总之大概就是这个数吧。” 高务实正要点头,谁知道朱翊钧又立刻接了一句:“不过户部说了,今年这笔钱只怕要超过一百七十五万两。” 这话让高务实吃了一惊,追问道:“一年要多十万两?” 朱翊钧苦恼道:“是不是每年都要多十万两还不知道,但今年大致错不了。” 高务实的脸色立刻严峻了起来。 一笔原本就已经高达一百六十多万两的固定支出,现在居然一年要涨十万两,这谁受得了?这笔开支原本就占了大明岁入的四分之一,现在这是要直奔三成去了,不管换了谁当家,面对这种局面也不得不想办法啊。 看着朱翊钧期盼的眼神,高务实没有直接给他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因为他知道朱翊钧现在最期望的是解决财政上的困难,而不是一定要解决宗藩问题。 这是不行的。 高务实不是不能从增加财政收入着手,把宗藩问题继续压一压,但那没有意义,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宗室人口爆炸已经开始了,越拖得久只会越严重。 “皇上。”高务实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皇明祖训条章》颁布之时,太祖曾有明令训诫,‘后世敢有言改更祖法者,即以奸臣论,无赦’。今臣若提更张之策,不知皇上欲定臣何罪?” 朱翊钧愣住了,呆了一会儿,忽然泄了气,塌下肩膀往椅背上一靠,无力地道:“这祖制……”他迟疑了一下,又道:“能绕过去吗?” “可以一试。”高务实虽然这样说,但同时又摇头道:“朝廷方面,文武臣工大概多半都是会赞同的,但是皇上,如果您真要这么做的话,恐怕要做好某些心理准备。” 朱翊钧一听有机会绕过去,而且高务实还判断朝廷文武百官大抵都会支持,不禁精神一振,后面的话就不是很在意了,只是顺口问道:“什么准备?” 高务实一脸肃然,道:“天下宗藩可能出现一些……群体事件。” 朱翊钧的面色顿时一僵,迟疑道:“造反?这不……不至于吧?” 大明朝现在的藩王们能造反?开什么玩笑,就这群废物点心,别说早就没兵没权了,就算有也造不起来啊。 现在的情况是这群藩王基本全是废物,而朝廷对于控制宗藩这件事,不拘实学派还是心学派,其态度基本上都是可以取得一致的。 这个道理很简单,宗藩拿的钱是哪里来的?朝廷给的啊。 朝廷的银子多拿一两给宗藩,咱们这些文武大臣能利用的不就少了一两?这能主导的钱变少了,那权力不就相应的变小了?那还能不反对? 所以朝廷这边的态度没有问题,甚至搞不好是个万众一心的局面。 难点在于宗藩的态度——当然不是说造反。造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一群养了两百年的家猪能造什么反啊,猪八戒来了都不顶用。 看来朱翊钧对“群体事件”这个词不太了解,于是高务实换了个说法:“皇上,臣不是说宗藩之中会有不肖者造反,臣所言是指聚众骚乱或者聚众闹事之类,用以向朝廷施压。” 朱翊钧恍然大悟一般长长地“哦”了一声,但从表情来看,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危险,甚至可能以为这点事没什么大不了。 高务实提醒道:“皇上,若只是个别宗藩如此,那自然不打紧,朝廷有的是办法处置。但倘若涉及的宗室人数太多,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政治影响会非常恶劣。” “是么?”朱翊钧看来还是有些不信。 高务实叹了口气,只好举例道:“臣举个例子——皇上恕罪,这只是举例,并非臣要暗指什么。” 朱翊钧点头表示理解:“你说。” “洪武中,河南开封只有一个周王府。”高务实身为河南人,新郑又恰好是开封府治下,所以直接举例开封了:“到了嘉靖年间,开封仅郡王府便有三十九座,辅国将军等高达五百余,以下中尉、仪宾等更是不可胜计,举一府而天下可知矣。今举嘉靖年间又数十年,所增之数臣现在并未详查,但亦可推也。” 朱翊钧也是头一次知道仅仅开封一府居然有至少三十九个郡王府,当下也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而高务实还没说完,他又继续道:“太仓的银子有多少臣不太清楚,不过此前因为漕运改为河海并行,京华也参与了一部分海运,是以臣知道岁供粮食的分配情况,不知皇上可知确数?” 朱翊钧摇头道:“我只知道京师每年大概是需要四百万石粮食从南方运来,其他的具体情况倒不太清楚。” “不错,京师的粮食缺额大概是每年四百万石左右。”高务实微微一挑眉:“但皇上可知各外王府禄米需要多少?” 他这次不等朱翊钧回答,直接给出了答案:“是八百五十万石,不啻京师两倍开外。” 朱翊钧直接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没法不倒抽凉气了,京师这么多人吃饭,缺额也就是四百万石,而这四百万石粮食闹得朝廷要专门为了漕运问题设立总督和一大堆官员来运筹,甚至还要设置兵力沿途护送等等。 然而除此之外,各地宗藩每年居然要消耗八百五十万石,是京师所需的两倍还多!这其中朝廷又费了多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这才得以保障供给不断?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个大包袱,打个区区察哈尔算什么?难道八百五十万石军粮砸下去,还砸不下一个察哈尔? 但他忽然想起高务实之前说的事来,不由问道:“可你刚才说的那个群体事件……” 高务实一脸平静地道:“是啊,群体事件——皇上,八百五十万石禄米说没就没了,这些宗室们吃什么?能不闹事吗?” 朱翊钧果然语塞。 高务实则继续道:“臣之所以说各藩王不至于有造反的想法,那是因为各藩王除了俸禄之外还有大量私产,他们即便少了这点禄米,所受的影响其实也很小很小,犯不着为了这点禄米闹得身死国除。真正会出麻烦的是那些远支宗室。” 远支宗室其实是个好听的说法,其实高务实就是指那些低级宗室,这一点朱翊钧当然清楚。 此时朱翊钧也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沉沉点头:“是啊,藩王们其实不差这点禄米,真正靠禄米度日的是那些远支。” 高务实接口道:“这些远支宗室能拿到的禄米本来就折上加折,实际到手的并不多,而他们又不能出仕为官,也不能务农、从军和经商。这禄米一断,他们的活路也就断了,不闹就只有乖乖饿死,这怎么可能?蝼蚁尚且贪生,况乎人哉! 然而他们是宗室,刑不加身,即便犯法也不归法司管辖,而只能通过宗人府,最终由皇上亲断。如此,一旦他们在各地群起骚乱,则地方官势必投鼠忌器,那万一脑出些烧杀抢掠之类的事来,不仅天家颜面难存,地方也一定深受其害,岂不严重?” 啊这…… 朱翊钧这下也头疼了,宗室刑不加身,只能由宗人府调查明白,然后交由皇帝亲断,这也是祖制——这祖制咋就啥玩意都管啊?烦不烦啊! 管也就算了,还尽是些馊主意一般的管! 有那么一瞬间,朱翊钧真恨不得找本《皇明祖训》过来一把火烧了才好。 但这也就想想罢了,《皇明祖训》要是能烧,那他这个皇帝岂不也是能换的? 这下倒好,闹了个互相矛盾,还是进退两难了。 “那现在怎么办啊?”朱翊钧很没形象地挠了挠头:“这宗室已经多得朝廷马上养不起了,偏偏还动不得!这要是再过十年,朕要拿什么去养活他们?” 本来他这句话只是发泄情绪,想不到高务实偏偏点头道:“不错,皇上已经明白问题的关键在哪了。” 啊?朕这就明白了?不是,朕不明白啊! 高务实直接无视了一脸呆滞的皇帝,点头道:“是啊,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一个‘养’字——皇上为什么非要把所有宗室都养起来?” 朱翊钧一愣,心道:不是我要养啊,这不也是祖训吗? 不过他到底熟悉高务实,心里猜到高务实这应该是要提出对策了,不禁心生希望,装模作样地道:“啊,对,对,你说的是……不过朕还是有点不太确定的地方,你不妨说得再详细些……” 很好,很上路,这才是乖皇帝嘛。 高务实一脸沉重地道:“皇上,既然问题在于‘养’,那为什么不把这个问题开解掉呢?” 他长叹一声,道:“今天下之至重而难处者,莫如宗藩,至急而不得不处者,亦莫如宗藩。臣于编纂《大明会典》之时,曾历考前代,未尝有宗室坐食县官者。我太祖独厚宗亲,世授爵禄,恩至渥也。 然太祖当天潢发源之始,故奉以数郡而易供。至于今日,当宗支极茂之时,则竭天下之力而难给。以天下通论之,国初,亲、郡王、将军,仅只四十九位,而今则玉牒内见存者已有数万位之多,岁支禄粮八百五十万石有奇。郡、县主君及仪宾尚不在其中。于是较之国初,殆数百倍矣,如何能依然奉养如故?” 朱翊钧迟疑道:“若不养……” 高务实道:“臣想,皇上大概有两个担心:一是能否绕开祖制,二是不养也会导致宗室骚乱。” 朱翊钧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就是觉得你这办法好像又绕回去了。” “那却不然。”高务实笑道:“其一,绕开祖制之事方才已经说过,只要皇上认可而文武百官都同意,这祖制也就绕开了——总不能全天下的官员通通都是奸臣吧?自然是时移世易,有些成法不得不加以变通。” 朱翊钧点了点头,很以为然。 高务实又道:“至于宗室骚乱……其实之所以他们可能骚扰,无非是因为断了生路。但如果皇上和朝廷给他们生路呢?” 朱翊钧忙问:“怎么给?” “好给。”高务实平静地道:“开藩禁即可。”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书友20191018172646328”、“霜之宝瓶”、“阴天好心情”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90章 《请开藩禁疏》 高务实上午入宫,到了宫门快要落锁之时才出得东华门,皇帝对他的重视可谓显露无疑。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对高务实的重视是满朝上下人尽皆知的,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高务实不仅是皇帝幼时的伴读,还是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第一位六首状元。同时他又是实学宗门新郑高文正公之衣钵传人,自己的表现也无可挑剔,年纪轻轻便有“安南定北”的大功业。 这种人再怎么受皇帝重视,旁人也只有羡慕的份,连嫉妒都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 只是他受重视归受重视,像这样一进宫就呆了几乎一整天的情况毕竟还是少见,是以消息灵通的官员都开始猜测起来——莫不是又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说来也是好笑,这消息传开的速度极快,仅到当天晚上,在京官员七品以上者,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当然好笑的不是这一点,而是接下来众官的反应:实学派的官员都开始兴奋起来,他们以为高务实要有什么大举动,而他们作为“自己人”,肯定会近水楼台先得月。 于是他们纷纷开始琢磨,思考着要如何于近期在高宫保面前露个脸,以免这件还不知道是什么大事的大事没自己的份,高宫保一不小心把自己给落下了,那就大大的不美了。 而心学派的京官们则开始紧张起来。高务实一进皇宫就是一整天,这是干什么去了?是给皇上打谁的小报告,还是干脆长篇大论了一番,给皇上灌输那些只注重一点眼前蝇头小利的所谓实学思想? 不过前者不会耗时一整天,后者则似乎现在并不是好时机——因为京察是明年的事,今年高务实不可能整出什么大动作,能够一下子搞翻心学派一大帮人。 说起来,京察本身也是实学派对心学派最具优势的一个撒手锏,因为京察的最核心部门是吏部,而吏部是实学派的主阵地之一。如果高务实真要在朝廷“搞事”,那一定会拖到万历十四年这个京察之年,现在则是不可能的,现在最多也就针对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不会也搞不了什么扩大化。 只是这样一来,高务实进宫到底是去做什么,就更让心学派官员摸不着头脑了,大伙儿资历和级别够格的,就都悄悄递了拜帖到申大学士府,想去问问情况或者讨些指点。资历和级别不够的,就只好派人往那些能去申大学士府的官员府上候着,等着第二手情报。 总之,因为高务实进宫一天这个小小的异常,整个京师官场几乎都悄悄动了起来。 举足轻重,或许就是现在高务实在朝堂地位的写照了吧。 可惜,这些人全都表错了情,高务实根本没打算整谁,至少没打算整这些当官的。 他本来自己也不知道京师百官会因为这点小事暗流涌动,直到一堆拜帖送到面前,他才明白同僚们全都“过敏”了。 为此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接待了一番,给他们解释今天入宫的大致情形——当然,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他也没说很细,只是表示皇上对宗藩人口与俸禄日渐增长有些担心。 不过这些京官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高务实虽然只是稍稍透露,但其实已经算是明示了,大家哪里还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纷纷道谢而去。 高务实自己也没闲着,仔细把自己的想法捋了一捋,然后才睡下。 自从黄芷汀回了安南,高务实留在昭回靖恭坊状元第的时间倒比白玉楼还多,今日也不例外。当然,这也是为了“上班”方便。 次日一早,高务实很准时到了兵部,不过禁卫军现在已经在戚继光的主持下进入正轨,生产建设兵团那边更不必说,朱应桢他们虽然对打仗没有兴趣,但对赚钱还是很有兴趣的,几乎不必高务实催促,他们自己就搞得很不错,倒是给高务实省心了。 如此一来,高务实没有太多事需要操心,便派人去户部、礼部要了些资料过来,自己开始捣鼓关于宗藩改革方面的事。 宗藩改革,这是一项势必涉及到“违反祖制”的事,一般人是不敢乱搞的,迄今为止也只有些言官在这件事上提过一些看法,不过很可惜,不管提得多么诚恳,朝廷接受的部分依旧很少很少。 这件事复杂就复杂在祖制和“亲亲”之上。祖制不必说了,“亲亲”不是指某种著名的动作,而是“亲近亲人”的意思,这是儒家的传统,也是皇帝本人不得不表现的一种特质——无论真假。 于是这事就很麻烦了。 违背祖制,在这个时代就等于是失去正统性和合法性,通常情况下大家都是不敢的,臣不敢,君也不敢。 不过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民意不可违”。高务实现在就是打这个主意。 当然,民意这个东西几千年来基本上一直都是“被代表”的,大明朝当然也不例外,所以高务实不需要去民间征集上百万个指印之类的东西,或者搞万名伞啥的,他只需要带起朝廷的舆论,造成“疏进不止”的局面,这就够了。 因为文人的意思就是“民意”,而大明朝的官员本身就是文人的代表。这个解释真是简单粗暴。 这样过了三天,高务实估计自己暗示出去的事大家应该都做好了准备,这时该是他自己打响第一枪的时候了,于是第四日一早,高务实的上疏递进了通政司。 这封疏文的题目是《为解民困丰国用亲宗室请开藩禁疏》。题目已经点名了此疏主旨,那就是“解民困,丰国用,亲宗室”,手段也似乎很简单:开藩禁。 “方今宗藩日盛,禄粮不给,不及今大破常格,早为区画,则将来更有难处者。 昔高皇帝众建诸臣,皆拥重兵、据要地,以为国家屏翰,此固一时也。 迨靖难以后,防范滋密,兵权尽解,朝堂无懿亲之迹,府僚无内补之阶,此又一时也。 嗣是而后,骄侈渐盈,间作不典,法多圜土之收,辟有勒尽之,此又一时也。 合则人多禄寡,支用不敷,乃有共室而居,分饼而膳,四十而未婚,廿载而不空,强者劫夺于郊衢,弱者窜入于舆皂,此又一时也。 夫高皇帝草创之初,利建宗子,文皇帝靖难之日,思鉴前事,用意不同,各有攸当。至若列圣以迄于今时,移世改恩,以义裁其分,其理自有不能曲尽者也。 国初,亲郡王将军才四十九位,女才九位,永乐间虽封爵渐增,亦未甚多也。而当时禄入已损于前,不能全给。今二百年,宗枝入玉牒见存者,三万八千四百九十二位,视国初不啻千倍,即尽今岁供之输,犹不能给其丰,况乎十年之后,所增当复几乎?又将何以给之? 议者谓祖制不敢擅更,殊不知法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且国初亲王之禄五万,其余缎绢茶盐等用亦复万计,然不数年而止,给禄米又不数年而减为万石,又不能给而于代、肃、辽、庆、宁国诸王耳,岁给五百石,是高皇帝令出自己,而前后之言已不符矣。 永乐间,禄数日殊,秦、鲁、唐府各五千石,辽、韩、伊府各二千石,肃府仅七百石,庆府虽七百五十石,而郡王常于数内拨给,是文皇去国初未远,而祖训之文亦不尽守矣。 况亲王出城,岁时训练,搜兵备武,祖训也,而靖难之后则寝之。郡王子孙一体,任用升转,祖训也,而累叶以来皆无之。则高帝祖训,列圣已难悉遵而行之矣。 其在今日,事势愈难,尚可胶柱以调瑟乎? 臣不揆狂陋,敢僭拟五事上请,惟陛下裁择: 其一,限封爵。查得嘉靖中议者请行限子之法,而世庙未允,臣谓生不必限,封则可限。今国朝历世二百余年,以亲论之,亦递降矣,除初封亲王姑照例袭封侯,三世而后再加详议外,其累朝所封宜立为限制。 如亲王嫡长子例袭亲王矣,嫡庶次子许封其四,共五位焉。郡王嫡长子例袭郡王矣,嫡庶次子许封其二,共三位焉。镇辅奉国将军有嫡子许封其二,无嫡子止许以庶子一人请封。镇辅奉国中尉,不论嫡庶,许封一子。以上各爵职,如有生子,数多不得尽封者,照旧请名。 有志读书者,与民间俊秀子弟,一体入学,应举登名科甲者,一如亲王事例,止外任官。其他力田通工等业,从便生理可也,如虑其力不能谋生,宜量为给资。 亲王之子不得封者,年至十六,赐之冠带,给银六百两;郡王之子不得封者,年至二十,赐之冠带,给银四百两;将军中尉之子不得封者,有志入学,赐之衣巾,与各子俱给银二百两。则或仕或不仕,咸可无失所之虞。 倘其中更有游荡废业者,则譬诸家有不肖之子,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 或曰:‘如此则擅出城郭,如国之明禁何哉!’然臣常稽之祖训,并无禁出城郭之文,盖为近日放纵不法者设也。苟能各务生业,谨守王度,一有不检,稍加绳之,虽出城何害! 或曰:‘宗室有罪,例不加刑,今入仕失职与交易愤争,将刑之乎?亦一切贷之乎?’臣谓宗室不加刑责,原非古道,夫人情有欲,所其平其情而不乱者,恃法耳。今宗室有过,不治以有司,是导之乱也。 且闻今之贫宗慵工,隶卒无所不为,匿名执役,甘心捶楚,若显拔缙绅之列,而均受举劾之公,分授四民之业,而平以市官之法,此大公至正之道,何辱之有! 其二,议继嗣。查得郡王无嗣,止许本支春祀,不得援兄终弟及之例,今申明人之共守,惟亲王尚得以亲弟亲侄继袭。 臣愚以谓亲王之得封,谓其为天子之次子,故崇之以体貌,不使与兄弟行辈大相悬绝耳。今子孙相继,世世富贵,故不必言,但至乏嗣,则统绪已绝,即以本支奉祠,使香火不泯而已矣,而何为又使亲弟亲侄继袭其爵哉? 请自今有绝嗣者,止推一人管理府事,不得冒请复继王爵。 其三,别疏属。查得国制郡王六世孙以下,世授奉国中尉之职,自亲王而推则七世矣,自郡王而推则六世矣,即自奉国中尉而推,世世不改,则与终始将万世矣。 臣观祖庙之制,亲尽则祧在祖宗,且然而于卑属,乃录及祖免以下,不倒置乎? 今后奉国中尉受封,再传而下,不必赐封,只将所生第一子给银一百两,使为资本,传至五世而止,其余悉听自便。 其四,议主君。查得郡县主及郡县乡君,各随父之差等请封,初不限其数之多寡,今男封既有限制,合无将亲王之女止封其三,郡王之女止封其二,将军中尉之女各封其一。 主君之禄,俱各照旧,外其迁配仪宾,既有职事诰命例之官阶,足为荣宠,合将俸米免给。以上各女有不尽封者,仍各给以婚资,使为赡用,出自亲王者给银二百两,出自郡王者一百两,自将军者八十两,出自中尉者五十两,选配之婚,听其自为主理。 其应举入仕者,悉援外任,宗女宗婚除以前者勿论外,以后各女婿给银五十两之外,不必另给婚资,一体听其自便。 其五,议冒费。查得冒妾子女、擅婚子女、革爵子女,与一应庶人,既许其各从生理,则口粮可以无给。但其间或有年老废弃,及家贫无业者,一概论革,恐不聊生。合无将以前者俱各照旧外,自今以后所生之子,各宜预为教训,听其从便生理,不必给以口粮。 此中尤重议擅婚。查得宗室婚礼例,经礼部再行覆请,方许成婚。今各府擅婚最多,皆不显言,其弊假捏名色,人各不同,彼既不肯自首,而奏抄到部,必不能违例题覆,则一切立案不行,固其法之不得不然者也。 夫各宗格于例而无由,伸其愿臣等拘于法,而难以狥其情,乃有老大未婚,而饔飧不给,种种苦抑,不可胜述者矣。 今莫若使各宗自首明言,其为擅婚之子照旧例给以本等口粮,士农工商仍听自便。以后生者,止许赐名,不必再给口粮,听令从宜生理,庶宗室有资生之路,而图家垂永久之图矣。” 此疏一入内阁,自元辅申时行起,至新晋东阁大学士王家屏止,五位阁老都是齐齐倒抽一口凉气,面面相窥,全都半天做不得声。 高务实果然是高务实,原以为他只是为了给皇上“抠”出一笔银子用作下次对图们汗作战的军饷。 想来无非是继续缩减宗室俸禄罢了,最多把冒名、滥生的一批“非法宗室”剔除出去也就不错了。 却不想他竟然如此大手笔,竟然要直接打破宗室的铁饭碗,让占据宗室至少八成甚至可能九成以上的人全部自谋生路去! 不仅如此,他胆子更大的还有另一条:允许宗室入仕为官! 这是什么?这几乎是要彻底开放藩禁了! 祖制?他娘的高务实眼里根本没有祖制这种东西啊!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阴天好心情”、“霜之宝瓶”、“黄金发123”、“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ps:高务实目前为止的几次上疏,每一篇的内容估摸着都够载入史册了——至少在本书里是够的,因为都挺震撼。 第1191章 天下文胆 高务实的这道奏疏着实把几位阁老惊呆了,在议事堂中面面相窥了好一会儿,才听得申时行轻咳一声,道:“诸公以为,这道奏疏我内阁应当怎样拟票?” 许国迟疑了一下,没吭声,张学颜见了不禁暗暗皱眉,然后道:“这样的疏文,内阁怎好擅拟,肯定是要交由皇上宸断的。不过,调理天下是内阁之臣责,若是一遇大事便全无己见,却也不妥,总要拿出个态度。” 申时行好容易碰上个敢搭腔的,哪里肯放过,立刻便问道:“心斋公所言极是,这样事关天下大局之疏文,内阁不能不拿出一个态度来——不知心斋公如何看待高求真此疏?” 他本以为张学颜只是用“内阁总要有个态度”来逼自己这个首辅先表态,所以才抓住时机赶紧反将一军,却不料张学颜居然并不怕表态。 只见张学颜忽然朝兵部方向拱了拱手,道:“高求真虽是士林晚辈,但自今日起,我必不敢称尊于他当面。” 申时行愣了一愣,还没弄明白张学颜忽然这么捧高务实一句是何用意,便见张学颜沉声凝神,缓缓道:“不愧六首状元,果然天下文胆。” 申时行听得一惊,六首状元也就罢了,那本来就是高务实的荣誉,可这天下文胆……这话是能随便定论的吗? 文胆一词,本来有好几个意思,用处、用法也不尽相同,可一旦冠以“天下”这个前缀,那通常来说就只有两种情况了:一是士林领袖,一是朝廷首辅。 请问高务实是其中哪一个? 申时行的脸上虽然依旧挂着笑容,但这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僵硬。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出言反对,因为他也知道,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说出这些话来,那真是勇气可嘉。 高务实在这篇疏文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以至于申时行也会这样想? 这篇疏文,高务实一开篇便举例论述了一件事:祖制并非不可违,时移世易之下,没有什么祖制是一定不能违背的,什么事都要根据当时的情况来定论。而且列祖列宗也并非无条件遵守祖制,甚至太祖高皇帝本人在确定了“祖训”之后,自己也曾经多次进行相关调整。 既然太祖自己也调整,后来的成祖等“列圣”也都按照当时的国情做出过多项调整,那么现在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调整呢? 说明了祖制也可以进行调整的理由之后,高务实就开始“开方抓药”了。他的“调整”办法一共有五条。 摆在第一位的就是封爵问题。高务实提出应该严格限制封爵人数,如亲王嫡长子照例袭亲王,而嫡庶次子就最多只许封其中四个,一共五位可以封爵。郡王嫡长子照例袭郡王,而嫡庶次子最多只许封其中两个,一共三位可以封爵。镇、辅、奉国将军有嫡子的,许封其二,无嫡子的就只许以庶子一人请封。至于镇、辅、奉国中尉,那就不好意思,不论嫡庶都只许封一子。 不过封爵作为最关键的问题,到这里还没说完,高务实继续提出要求。 以上的这些宗亲之外的宗亲,因为不得册封,安排如下:其中有志读书的,就与民间俊秀子弟一体入学。而其中应举登名科甲者,该授官的就授官,但是有个要求,就是只能在外任官——换句话说就是不能为京官,不能至中枢。 其他读书不行而选择种田或者务工的宗室,听其自便就行,朝廷不必多管。如果考虑到其中一些宗室可能并没有谋生手段,那么不妨考虑由朝廷给他一笔“初始资金”。 比如亲王之子不得封者,到了十六岁,朝廷赐给冠带,再另外给银六百两;郡王之子不得封者,年至二十,赐给冠带,给银四百两;将军中尉之子不得封者,有志入学,赐给衣巾,与各子俱给银二百两。如此一来,不管是读书当官还是去做其他谋生,都不怕没有照拂,出了差错。 而如果其中还有一些完全不成器的……高务实表示,天下各家都有不肖之子,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换句话说:朝廷不养废物,你爱死哪去就死哪去,老子这里没给你们这些废物做考虑。 在此之后,他顺便把另外两个相关的问题解决了:一是宗室不能出城。高务实认为宗室出城并不碍事,而且“祖训”之中其实没有这一条,至于后来为什么形成这种说法,高务实不管——其实那是靖难之后的事,而且只是潜规则,所以高务实这里干脆不承认。 另一条就是他和朱翊钧之前谈到过的“刑不上宗室”,这里高务实给出了意见:没有册封的宗室通通转入法司管辖,与民无异。顺便他还论述出这样做是“大公至正之道”。 封爵问题解决完,第二件事便是继嗣问题。这个比较简单,高务实不同意各种兄终弟及的继承,他认为只有亲王这个级别可以兄终弟及——这是考虑到亲王算是“一国”,不好动不动就给人来个“国除”。当然,如果兄终弟及都没人继承,甚至亲侄儿都没有,那就是绝嗣了,该“国除”的还是“国除”。 第三条就很厉害了,高务实直接废除了宗室封爵的“低保”——原先的宗室,到了最低级别的奉国中尉以后就不会再降了,因为那就是宗室的最低级别。奉国中尉生了儿子,也还是奉国中尉,孙子也一样,总之推之无穷。 宗室人口爆炸其实主要就是因此而来,所以高务实这次就要求奉国中尉以下不得再封,其所生长子给银一百两作为资本,后来再生的朝廷就不管了。而且这个政策只管五代人,五代之后朝廷完全不管。 按照高务实的观点:给你五代长子各一百两,你要是还败落了,那是你这一家子实在太无能,反正我朝廷已经仁至义尽,你该饿死就饿死算了吧。 第四条不是很重要,主要是封爵既然处理了,那么各郡主、县主和其家人的相关待遇,当然也要随之做出相应的调整,基本都是与封爵调整相对的,不必细说。 第五条则是严肃法纪相关的提议,高务实要求彻查冒妾子女、擅婚子女、革爵子女等等,反正就是身份不合格的所谓宗室,全部都要查出来、剔除掉。 当然,考虑到这其中最多的是“擅婚子女”,所以高务实还是很仁慈的先给他们发放一定的口粮,然后士农工商让他们自己选条路走。 以上这些处理办法,高务实其实搞起来还挺熟悉,因为他前世深入接触过类似的事——国企破产买断。 当时他是在县委秘书任上接触这些的,曾经跟着自己领导参加了很近百次会议,跑遍了全县二十多个要破产的企业,跟企业上的人或商议或扯皮,总而言之就是经验丰富。 高务实觉得眼下大明的宗室问题就和当年的那些亏损国企差不多,光靠救是救不过来的了,该搞破产买断的就必须狠下心来搞,不搞就只能大家一起歇菜。 而且宗室问题其实比国企亏损问题更严重,因为那国企就算再怎么亏,至少产品还是有的,只是资不抵债、产品滞销之类的麻烦很大。 而宗室问题根本就是朝廷纯亏,而且越亏越多。你能负担得了今年、明年,也总有负担不起的一天。到时候你朝廷亏到没钱做任何事,宗室本身也因为拿不到钱全得饿死,这又何必呢? 不如早改。 然而,申时行之所以最终没有反对张学颜把高务实夸耀成“天下文胆”,还不单单是因为高务实提出了这些,因为高务实提出的办法虽然比较集中、比较全面,但在他之前其实也有一些言官分别提到过其中一些,比如严格审查啦、宗室犯罪应该一体交给法司啦,这些之前都有人提过。 高务实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不仅集中起来一次说完,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是第一个以“非科道官”身份提出这些改制的人,是第一个提出这些问题的朝廷大员。 这就厉害了,因为言官是“不以言治罪”的,而朝廷大员反倒没有这样的“优待”。 换句话说,以高务实的身份说这些话,是要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的,一个弄不好就可能激怒皇帝,那就完蛋了。 虽然高务实与皇帝关系特殊,但申时行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很保守,他认为君臣关系再亲密也改变不了“君君臣臣”这个事实。 只要皇帝依旧是皇帝,高务实依旧是臣,那皇帝的逆鳞就依然是不能碰的。 宗藩问题是不是皇帝的逆鳞?没人可以保证,但的确很有可能,因为皇帝本身也必须摆出一副关心宗亲的态度来,这是儒家思想历来所提倡的,谁都不能把它不当回事。 因此高务实提出这些改制办法,不管怎么说,都是在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 尤其是,你这样做就不怕激怒天下宗藩,最后闹出个什么“七国之乱”来? 你就不怕自己最后成了晁错? 因为这些原因,申时行沉默半晌之后,终于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道:“高求真胆气冲霄,吾不如也。” 张学颜捻须不语。 吴兑则立刻道:“既然元辅也如此以为,那内阁不妨便票拟赞同吧。” 申时行有些迟疑,沉吟着没说话。其实站在他的角度来说,他的确比较难办。 一来宗藩俸禄问题确实已经成了大麻烦,他作为首辅来说应该支持这样的改制,毕竟这个改制一旦成功,朝廷的包袱顿时就要轻上许多。 但二来这件事是高务实提出的,如果办成的话,首功肯定归高务实,没他心学派多少成绩,然而他作为首辅如果表示支持,偏偏又肯定会为高务实吸引很多火力过去,相当于白白帮了高务实的大忙。 为高务实火中取栗,自己却捞不到多少好处,这要是笔买卖的话,那真是怎么看怎么亏。 另外就是万一办砸的情况了,正如同他刚才觉得高务实胆子大的理由一样,这事一旦操作不慎,搞出几个藩王造反那就麻烦了。 虽说从大明这些年的军威来看应该是不怕区区几个藩王造反的,可谁知道今上这位年轻天子的胆子够不够?万一他也和汉景帝一样,脑子一抽觉得可以靠“诛晁错”来让诸侯息兵,到时候他会选择杀谁? 是杀高务实这个始作俑者,还是杀自己这个首辅? 这可没准啊。 申时行正觉得为难之极,忽然目光瞟到一言不发的许国,陡然福至心灵,立刻问道:“颍阳兄,你意下如何?” 他本来想,许国身为实学派名义上的魁首,刚才既然不说话,那只怕是高务实连这么大的事也没和他商议,他心里多半很是不高兴,所以才会不表态,因此自己这一问之下,许国恐怕就会说出一些他申元辅爱听的话来。 谁知道许国的表现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许次辅只是淡淡地道:“宗藩宗禄之害早已有之,我身为阁臣,没有早些为君分忧,已是失责。如今既然有求真首倡,我自然愿附骥尾,共襄盛举。” 申时行心中愕然,但脸上却也不好表露,只能勉强一笑:“颍阳兄虽是自责,无异于责我,此事若说谁当首过,必时行也。” 这其实是句客套话,或者说逼不得已之下才会说的话,但既然说了,就没法收回。 张学颜与吴兑对视一眼,正要一齐表示赞同,谁知道竟然被另一人抢了先。 东阁大学士、吏部左侍郎王家屏轻轻一拍太师椅的扶手,大声道:“次辅此言极是,这样的大事,我内阁没有首倡本已不该,如今既然有朝廷重臣郑重提出,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自甘人后,至此不置一语?为解民困、丰国用、亲宗室,我愿附议:请开藩禁!” 申时行听得,立刻朝王家屏望去,同时心中一紧,暗道一声:坏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ps:昨天一章发完之后,有读者朋友说文言文没看懂几句,觉得很亏,所以今天这章特意用申时行的思维加旁白的方式把《请开藩禁疏》的大意梳理了一下,现在应该没有什么阅读困难了。 第1192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 王家屏的表态让申时行不由得变了脸色。 他此刻的心情与方才听到张学颜称高务实为“天下文胆”时有很大的不同,后者顶多是让他不满,而前者却是让他紧张。 高务实头上的光环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天下文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无非是养望养出了一个新的高度罢了。然而问题在于高务实现在缺的根本不是名望,甚至都不是威望,他真正欠缺的几乎已经只剩资历这一条了。 申时行之所以刚才能勉强默认张学颜对高务实的夸耀,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任你能力再强、名望再高、圣眷再隆,你资历也还是摆在那儿的。一个万历八年金榜出身的后生晚辈,现在不可能就让你入阁。 申时行的想法其实也不复杂:只要高务实不入阁,他们实学派就始终还是存在“双核心”问题。在阁的次辅许国就算很多事愿意配合高务实,但无论怎样也不可能事事听高务实的吩咐,而同时高务实也不可能会放弃实权,按照许国的想法去做。 许国是限于地位没法彻底低头,高务实嘛…… 申时行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平时看起来不声不响,但其实内心非常坚定的人,偏偏他的那一套实在是过于“开风气之先”,连许国也不敢次次都顺着他来。 他们固然是同一个派系的重要人物乃至核心人物,但政见却未必完全一致。在申时行眼里,这就是可供利用的地方,至于有没有机会能利用到,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因此,眼下高务实的名望再继续提升其实也没多大意义,正如同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并不是取决于最长的那块板,而是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高务实的短板是资历,这东西很难从时间以外的地方来弥补。 所以申时行对张学颜的话只是有些不满,却并不至于紧张。 但王家屏表态支持高务实,那就不同了,这是一个非常不妙的风向。 王家屏这次能入阁,原本就是他和高务实互相妥协出来的。高务实的想法暂时不去说,至少申时行之所以能够答应,主要就是因为王家屏这个人脾气臭,在政治上一贯坚持个人己见,从来不去依附谁。 可谁曾想,这才过去多久啊,他居然就开始旗帜鲜明地支持高务实了! 申时行不得不未雨绸缪一下,思考思考王家屏这个举动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是单纯因为在这件事上和高务实的看法一致,还是已经在实学、心学两派之间做出了选择? 如果只是前者,那也就算了,毕竟高务实今天这道奏疏上去,朝臣不论品衔高低,只怕都要表个态,要么支持,要么反对,很难维持所谓的“中立”——因为高务实的矛头是对着宗藩去的,又不是在朝臣之中搞党争,你中立个什么玩意? 这么大的国策调整,难道你居然一点想法都没有?那皇上养你这废物干什么,他钱多得没地方花吗? 但如果是后者的话,那麻烦就大了。本来把王家屏弄进内阁就已经是一次妥协了,原本申时行的计划可是先拉住潘晟,然后让潘晟在临走前推荐王锡爵,这样王锡爵入阁就几乎是十拿九稳的事,如此便让申时行在内阁有了一位得力帮手,打破实学派对他的“包围”,从此不会再孤军奋战。 只是事情后来出了意外,高务实出乎意料的强硬,逼得申时行又缩了回来,万不得已之下,只好和高务实“各退半步”,弄了个虽然出生于山西但却并非晋党的王家屏来凑数。 可是,在申时行看来,王家屏凑数可以,但如果靠上高务实,那就完全不能接受了。因为一旦如此,则相当于自己在内阁的处境比当初潘晟在时还要糟糕。潘晟原本是中立派,后来却被自己拉拢——或者说通过浙商集团给控制了,然而王家屏这个中立派要是反投了高务实,自己岂不是血亏? 更何况,浙商联盟能够控制住身为浙江人的潘晟不奇怪,可那又不代表他们也能帮自己去控制身为山西人的王家屏! 申时行不仅脸色难看起来,甚至还有些走神,直到许国的声音在一边响起:“元辅?元辅?” “啊?”申时行清醒过来,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问道:“怎么?” 许国面色平静地道:“我等四位阁僚均已赞同高求真的上疏,元辅该拿主意了。” 许颍阳!你可真会说话! 申时行心中怨怒不已:你们四个都同意了,那还问个屁!难道让我一个人“独排众议”,站到那群一年吃掉近两百万两银子的废物宗藩一边去?我还要不要在朝堂立足了? 此时此刻,他忽然心中一动,由衷的佩服起高务实来。 高求真啊高求真,你是真会找机会、找角度啊。拿这群宗藩开刀,全天下官员不管京官还是外官,可不都得为你拍手叫好? 即便是那群勋贵,只怕也是幸灾乐祸、乐见其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嘛,凭什么老子们当初被高新郑和郭安阳清查田亩,一个个只能破财消灾让出了那么多田地,而你们这些宗藩就屁事没有,甚至在皇上都做了表率让出大量皇庄的情况下还不拔一毛? 大家都是与国同休,当然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咱们赔进去那么多也没说什么废话(当然主要是生意上被高务实绑住了,担心因小失大),你们就不能意思意思了? 所以申时行忽然发现,高务实这次上疏,虽然是开了朝廷大臣提议开藩禁的先河,但其实他安全得很! 全天下的文官们只要脑子里还没烧开水的,就绝对不会反对他,只会扯开嗓子高呼支持到底;两京勋贵也不会反对,甚至还很可能站出来明确表示支持——武臣也是朝臣嘛,朝廷的财政富裕了,文官们哪怕从指缝里流一点出来,对他们而言那也是出门捡到宝,平白发财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至于说宗藩们这下可能被高务实给得罪狠了…… 申时行想了想,觉得恐怕也未必。 现在宗藩们其实就是两极分化,肥的肥得流油,瘦的瘦得挖肉,高务实把藩禁一解,那群穷得跟叫花子差不多却又没法去自食其力的所谓中尉们,搞不好还要对高务实感激涕零。毕竟高务实不仅允许他们自行去谋生,不必一辈子天天就巴望这那点宗禄过活,而且甚至还会给他们一笔初始资金。 这可不是申时行想多了,他是有证据的。就在前些年,河南周王府下就有一对穷到家里揭不开锅的“镇国中尉”父子,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议论朝政(有明令禁止宗室议政)而被告到宗人府,最后如愿以偿地混了一张“发往凤阳囚禁”的长期饭票。 很显然这对父子就是故意犯罪,因为他们议论的所谓朝政只是一点屁大的小事,而且和他们宗室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这点事本身不值一提,但由于“藩禁”的规定,干这事就是圈养一辈子的结果,因此他们就安全地混到了一辈子的饭票,虽然坐牢肯定不自由,但至少不会饿死了。 这就是底层宗室生活的真实写照。 可以想象,这样的宗室要是知道高务实不仅让他们可以去自由的谋生,甚至还会给至少一百两银子的资本,那该是何等的喜出望外!没准都要恨不得给高务实建生祠了。 真正要说被他得罪了的,大概就是那些亲王、郡王和其儿子们了。高务实卡死了他们分封诸子的范围,给他们限定了人数,这肯定让他们不爽。 可是,藩王们不爽又如何?你是打算也来议一议政,混一张凤阳大牢的门票,还是干脆打算造反,把脑袋送去京师给皇帝参观参观? 都不敢?都不敢就老老实实呆着,又不是要削你们的宗禄,朝廷已经很客气了! 如此一来,高务实唯一要面对的危险,就是皇帝会不会认为他在破坏帝胄宗室的“亲亲”关系了。不过申时行现在想来,觉得这一条只怕也不太可能成立。 按照前次张诚的分析,高务实圣眷的最大来源就是能帮皇上解决问题,那么反推一下就可以看出,这次高务实的举动虽然看似反常,但正因为反常,所以很有可能是皇上暗示他做的。 高务实是戎政侍郎,既不是礼部尚书,也不是户部尚书,宗禄问题本身不关他的事,他没有理由突然跳出来玩这么一出。 申时行微微眯起眼睛,暗道:原来此事的幕后推手居然就是皇上本人……好啊,好啊,这对同窗联起手来,可真是六亲不认。 “诸位既然都以为该准,时行也就放心了。既如此,这道票拟便由我亲自来写吧,也好让皇上知晓我等以及百官的态度——藩禁实是早就该解了。” 吴兑略微有些意外,下意识问道:“元辅也以为然?” 申时行呵呵一笑:“当然,当然。正如颍阳兄、对南兄(王家屏号对南)所言,此事本该由我等阁臣首倡。今未能首倡,已是失职,高求真既然秉笔直言在前,我等焉能不附骥尾,共襄盛举?依我之见,不光应该票拟赞同,最好我等还一同觐见皇上,向皇上明白陈述、说明利害——此天下之大事,可不能因为‘亲亲’而耽误。” 申时行之前的神态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显然是不太高兴的模样,现在忽然来了如此大一个转变,众人自然都有些意外。 不过在场诸位都不是小孩子,当然不会认为申元辅是一时没考虑明白而被带偏了思路,恰恰相反,申元辅肯定是在刚才走神的那段时间里把一切都理顺了。 这一点从他忽然建议全部阁臣联袂觐见也能看出来——这是要抢功啊! 或者至少也该说是想分润一些高务实《请开藩禁疏》带来的名声! 这很理智。 我既然阻止不了,那就干脆和你一起上。就算最后还是你吃了肉,但我起码也能捞到一口汤,总比站在一边看你吃得满嘴流油,自己却饿得肚子咕咕叫要好。 果然都是经年的狐狸成精,谁也不是好蒙的。 许国和张学颜、吴兑对视一眼,虽然没有互相点头,但大家都了解了对方的意思。 “元辅所言乃是正理。”许国微笑道:“事关重大,内阁既然统一了意见,的确是该联袂觐见,向皇上陈述道理。” 首辅和次辅都这么说了,那事情也就决定了下来,当下几位阁老便各自交待了一下政务,等申时行去写好票拟,然后派人知会司礼监,请皇上准许觐见。 朱翊钧本来正在乾清宫焦急地等待内阁的反应,乍一听全体阁臣一起求见,还以为内阁集体反对,不由惊出一身汗来。 好在今天是黄孟宇亲自坐镇司礼监,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特意问明过下头的小黄门几位阁老的脸色,知道他们此来肯定不是“逼宫”,因此把这条消息也转达给了陈矩。 陈矩一见皇爷脸色都变了,自然猜到是何事,连忙上前悄悄低语了几句,朱翊钧这才长出一口浊气,放松下来,吩咐道:“那就好,让几位先生来乾……呃,去文华殿稍候,朕即刻便到”。 他本来想说让阁老们来乾清宫觐见,但想想一来阁老们走得慢,二来乾清宫又离内阁比较远,让他们过来显得自己这个皇帝不体恤辅臣,不如还是去文华殿。 文华殿那地方一来离内阁很近,二来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而且呆在那里就好像高务实也在他身边支持他一样,心里最觉得踏实,因此话到嘴边就变了。 皇帝与内阁的会面暂时且不必多表,此时高务实上《请开藩禁疏》的消息已经从筛子一样的通政司传到了外廷,各部衙都已经收到了风声。 这消息外传之后的局面,那可就比刚才在内阁时还要热闹得多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80512114751102”、“大地候”、“书友150606153611502”、“系统崩溃”、“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93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中) 礼部。 履新不久的礼部尚书徐学谟今天有些头疼,原因当然就是高务实的那道《请开藩禁疏》。 按理说,高务实这件事对于徐学谟而言比较不地道,因为宗藩问题除了宗人府之外,其在朝廷属于礼部的当管。高务实作为兵部的戎政侍郎,这道上疏实在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嫌疑。 你要是个科道官,那也还罢了,你一个兵部侍郎插手我礼部的事情,你眼里有我这个大宗伯吗? 哦,不好意思,这个真没有。 徐学谟所恼火的,首先也就是这点:高务实的确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虽说他徐部堂资历够老,乃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比高务实强了起码七八条街,可资历这东西也要看怎么比、什么时候比。 他徐部堂资历如此老,在朝廷摸爬滚打数十年,也才刚刚从侍郎晋升尚书,可人家高务实区区一个万历八年的金榜,现在居然已经是侍郎了,这怎么比呢?比起来实在让人气短,还不如不比。 资历之外,朝臣还可以比的无非就是事功和圣眷,顶多再加一条士林威望。可这三项徐学谟就更不敢比了。 论事功,高务实安南定北;论圣眷,高务实天下无双;论威望,人家是六首状元,甚至刚才传出的紧急消息还说内阁一致评价高务实为“天下文胆”。这还比个屁? 但实际上,在这三条之外,徐学谟知道自己最不能和高务实比的还有另外一点:势力。 高务实何许人也?那是许国一位堂堂次辅都压制不了的实学派头号人物,身兼三代首辅之遗泽,能够和申元辅面对面谈判的人。 他徐学谟呢?连眼下这个大宗伯都是靠着乡党关系,由申元辅悄然运筹,从前辅臣潘晟手里巧取豪夺而来的。 如此,高务实当然不会把他徐学谟放在眼里,或许在人家眼中,心学派中唯一可以称之为对手的,也就申元辅一人而已,余者皆不值一提。 所以徐学谟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强迫着自己思考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无非就是在高务实这么一搞之下,礼部到底该摆出什么态度来,是同意还是反对,亦或者作壁上观。 他首先排除了作壁上观这一条。宗藩问题毕竟是礼部的正管,别人都还可以考虑在事情明朗之前先不置一词,可礼部显然不能这样做,要不然皇上到时候问起来,难道礼部还能表示“我们局外中立”不成? 剩下的就无非赞同还是反对了。其实从内心本意来说,徐学谟是同意对宗藩动手的,虽说高务实今天这手笔看起来实在是太大了一些,怎么看都过于激进了,搞不好会惹出麻烦来,但他的思路徐学谟还是赞同的,那五条措施都算得上对症下药。 可是朝廷的事,又岂是心里赞同就一定能表示赞同的呢?高务实今天这一手,完全占据了全部的先机。可以这样说,将来只要朝廷对宗藩问题动了手,不论动到什么程度,取得了多少成绩,最后论功的时候都跑不了高务实的首倡之功。首功归了高务实,也就是归了实学派,这是毋庸讳言的。 既如此,我心学派往哪摆?难道就甘愿给人家鞍前马后打打下手不成? 而且眼下还有一个麻烦,那就是从内阁最后传出的来风声,只是说五位阁老已经联袂去见皇上了,但却没有说阁老们最后商议出的立场。 这麻烦就大了,礼部作为宗藩事务风口浪尖的主管衙门,现在外头都在等着礼部表态,而申元辅偏偏没有传出消息来给他。徐学谟明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放出些风声安抚百官的心情,但却又实在不敢越俎代庖,以免万一曲解了申元辅的本意,那就彻底玩砸了。 靠着打太极打发走了第四批悄悄派人来询问礼部意思的心学派官员,徐学谟急得满屋打转,一边派人悄悄催问宫里的最新消息,一边派人出去了解各衙门的动向。 各衙门里头,工部肯定是最安静的,毕竟宗藩什么的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原先和他们有关系的也无非是新封亲王、郡王时可能需要工部安排修王府,但这种时候工部无非是个做事的,有就做,没有就不做,关系不大。 刑部方面的反应也不大,虽说宗室犯罪问题这些年变得逐渐严重,但由于宗室犯罪一般轮不到刑部乃至三法司过问,都是宗人府先处理,所以刑部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也是无可无不可。 只是因为考虑到朝廷一旦按照《请开藩禁疏》的提议开放藩禁,那么将会有大批低级宗室转归刑部处置其犯罪,所以现在刑部内部有些人就已经开始琢磨,是不是可以借机向朝廷申请更多的经费?——宗室案件肯定比较难办嘛,咱们多要点经费岂不是理所当然? 兵部方面反应一般,除了兵部职方清吏司有些兴奋之外,其余各司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应。 至于职方清吏司为什么会兴奋,其实也简单——这个司负责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换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他们负责拟定作战计划。 呃……你们是不是闲得慌,现在拟定什么作战计划? 其实不然,职方司现在还真是在拟定作战计划,而且目标还非常广泛,把二十几个亲王的藩国全部打上了可能谋逆的标签,然后在职方司内部搞推演。 但那不是最有意思的,有意思的是其推演中代表朝廷出征主力的不再是各地戍守的卫所、边军等等,而是新近编成的禁卫军。 职方司在各种推演中都把禁卫军当做朝廷出征的主力来用,只不过每次动用的都只有两镇到三镇,也就是两三万人左右。这倒也好理解,毕竟禁卫军现在是京营唯一的野战部队,乃是朝廷震慑天下用的,总不好随便一个平叛就全部开出去了。 要知道他们可不是以前的京营,没有“四十万”之说,拢共就那六万人马,可不能轻易开玩笑。 兵部的这个反应,徐学谟只觉得荒谬。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吃多了撑的,哪家藩王能蠢到造反?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吗?顶多也就是闹点事,到时候无非和朝廷慢慢扯皮罢了,怎么可能打仗。 何况就算真打仗,徐学谟也不觉得禁卫军有什么机会出战。北方的重要藩王基本都在边军的包围之下,怕是还没宣布起兵就要被传首京师;南方的藩王周边虽然未见得有什么边军,但他们离得太远,就算要剿也肯定是由当地督抚调本镇兵处理了,哪里等得到从京师派禁卫军过去?等禁卫军赶到,黄花菜都凉了。 吏部的反应就比较正常了,阖部上下异口同声,都表示支持开藩禁。好吧,吏部是实学派的大本营,有这个反应也不算意外,徐学谟听了报告就当没这回事。 六部之中便只剩下户部。户部的态度可就激烈多了,不仅全部上下议论纷纷,而且还众说纷纭。有说高宫保这次不愧是大手笔,如此一来户部的压力顿时轻了许多,终于不必一天到晚挂着苦瓜脸了;有说高宫保手笔虽大,但还是给朝廷或者说给天家留了颜面,没有把亲王、郡王一网打尽,尤其是潞王什么的…… 言下之意,这些官员对于“即将之国就藩”的潞王还是保持戒心,不明白高宫保既然已经这么大手笔了,为啥还要留下这点尾巴不肯斩断。 按照他们的想法,那当然是一次搞定最好,像潞王这样的所谓“诸藩观瞻”,更应该当做榜样严格限制——他那潞王府到底还要花多少钱?那个景王遗业到底怎么办? 当然,持这些想法的基本都是品级比较低的官员,他们甚至没有得到风声,不知道高务实劝说潞王放弃景王遗业这件事。 事实上除了六部之外,真正表现得态度最激烈的还有一个衙门,那就是都察院。 都察院的反应甚至比户部还要夸张,一大堆言官们聚集在一起嚷嚷。有的兴奋地表示高宫保果然是“天下文胆”,竟然敢以朝廷重臣之身提出宗藩问题,甚至还一出手就是如此大手笔;有的则更进一步,表示大家应该赶紧着手准备声援高宫保,以期把这件事闹大,让皇上不敢因为“亲亲”而拖延不决。 甚至还有人提出,说大伙儿不如更决绝一些,干脆一起去午门外“叩宫”,逼着皇上亲自出面,“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当场答应开藩禁。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总而言之就是都察院的御史们兴奋得无以复加,一个个都嚷着要参与其中,“愿附骥尾,共襄盛举!” 而科道官一贯联系紧密,都察院激动成这样,六科当然也不能免俗,一些给事中甚至从宫里跑了出来(六科的办公地点在宫里,离内阁不远),和都察院的御史们一起商议该怎么扩大声势,声援高宫保的“义举”。 呃,之所以是义举,当然是因为高务实理论上不管这茬,他这么做完全应该是“基于义愤”。不管这事的高宫保都站出来了,咱们这些监督天下万事的言官岂能落后于人? 这些兴奋的科道官们还真不含糊,当场就让人找来笔墨,泼墨挥毫,写下声援高宫保的奏疏,然后问众人谁愿意附署联名。 此时此刻群情激奋,那是肯定不能装傻充愣的,于是不管心里是不是真的那么激动,反正一个个都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纷纷抢着上前,在那道奏疏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没过多久,一道附署了一百多名御史、给事中姓名的奏疏即告完成,很可能创造了两个大明记录:科道官附署名字最多,以及完成速度最快的上疏。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现在已经过了上疏的时间,理论上来说,此时通政司已经开始准备接收司礼监下发的圣上朱批了。 不过没关系,在座诸位谁都不是普通人,尤其是六科给事中们更是拍着胸脯担保,说一定能把这道奏疏直接送呈君前。 这话倒也不是吹牛,六科是有其特殊性的,不仅本身就在宫里办公,而且他们久在宫里,和司礼监也混得熟,直接把东西送到司礼监手中倒也不奇怪。 至于说程序问题……都这种时候了,几乎全部的科道官都签名附署的奏疏,于情于理也有直送君前的资格嘛!大明朝的科道官特权,那是和你说着玩的吗? 于是六科给事中们马上带着联名奏疏匆匆往宫里赶去了。 消息传到礼部,徐学谟急得嘴上冒泡,简直恨不得直接入宫去找申元辅请示机宜才好。他此刻忽然想到一件事来:为什么高务实突然要插手礼部的事啊? 疑神疑鬼之下,徐学谟产生了一个怀疑:莫非高务实是因为不满自己从潘晟手里得到这个大宗伯的位置,所以才在宗藩问题这个礼部直管的事情上下手,为的就是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让皇上觉得自己这个大宗伯极不称职,然后再想办法把自己弹劾下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止不住了,徐学谟甚至还顺势联想到,一旦事情真的如此发展,那对申元辅来说也是巨大的危机。 本来申元辅不仅想要拿下礼部,还要拿下潘晟当时在内阁的名额。而现在内阁的名额虽然没拿到,但好歹礼部尚书还是到手了,可要是高务实的“奸计”得逞,这礼部岂不是就得而复失了?要是这样的话,申元辅这小半年时间岂不是就完全白费力气了?兜兜转转许久,一下子全回了原点。 想到此处,徐学谟在三冬之下居然冒了一身冷汗,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出了礼部衙门,也不管周围的官员们上来打听他的态度,一概冷着脸拒绝,然后匆匆上了绿尼大轿,直接往皇宫方向而去。 _____ ps:电脑端登录不上起点,说我网络问题,现在手机端发书,很不方便,所以昨天的打赏和月票致谢留到明天一起发,抱歉。 第1194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 申时行携众阁老回到内阁,听说徐学谟来了,不由得微微蹙眉,暗道这个徐子言怎么回事,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臣,怎会这般没有城府? 他不是不知道徐学谟今天肯定会有些被动,毕竟说起来整个心学派今天都被高务实这一疏弄得挺被动的,而徐学谟正巧是大宗伯,肯定是最被动的那个。 可是,那又如何呢?你被动一点就被动一点好了,这个时候内阁也才刚刚拿出主意,正在紧急觐见皇上表明态度,你就算再被动,那也总比盲动要好啊! 这么急吼吼来见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个大宗伯没有主见吗?而且你还是我申汝默的乡党,如此做法让旁人见了怎么想? 不过不满归不满,人都来了也不能不见,申时行只好和阁僚们随意客套几句,然后便去值房见徐学谟。 场面话不多赘言,徐学谟一见面就对申时行直接道明了来意,然后忧心忡忡地道:“如今科道沸腾,已经派了人进宫,要将联名疏直呈天子,我恐此辈所为被高求真利用……” “嗯?此言何意?”申时行有些诧异,问道:“你说高求真利用科道?他要做什么?” 徐学谟便把自己之前的担忧说了出来,表示高务实可能是看上了礼部。 谁料申时行摇头道:“这却不然。我意,高求真不太可能会对礼部有什么觊觎之心——至少现在不会,现在他呆在兵部才是最适合的。” 徐学谟有些将信将疑,问道:“元辅可肯指点缘由?” “岂敢言指点。”申时行的面子功夫一直做得很好,此刻也客客气气地道:“子言兄,你以为高求真最善何事?” 徐学谟微微一怔,沉吟片刻,道:“高求真文名动天下,但以其近年所为而观之,我以为其最善者,反倒是兵与财。” “不错,子言兄看得透彻。”申时行微微笑道:“其实高求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按理说以他六首状元之身份名望,又是实学宗门之后,他若只是希图进阶,大可以在翰林院闲着,凑上六年、九年的资历,仗着有与皇上同窗之实,那时说不定便可以加少宰(吏部左右侍郎,申时行这里特指左侍郎)而入阁,但他偏偏不肯如此。 安南定北不必说了,其去辽东也不肯闲着,先打了一场辽南之战,接着又是引种那个……嗯,那个玉米,还搞起了柞丝,同时又把盐业梳理了一番。你看,他在辽东才呆了多久,竟然忙活了这么多事。子言兄以为,他为何如此?” 徐学谟皱眉道:“想来无非是要证明他们实学那套有用于国。” “不错,时行也是这般以为。”申时行点头道:“高求真宁可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却偏偏选择证明其所学,这是值得注意的——这意味着他在行事之时一定会先考虑如何展示实学之实效,而不会先考虑如何升官。事实上,我甚至以为高求真并不怎么在乎官阶,或许在他眼里,官阶不过是唾手可得之物,无须太过费神。” 徐学谟有些不乐意听这话,当时便表示反对了,提醒道:“元辅莫要忘了,高求真昔年外任广西可不是自己要去的,他是被贬官。” 申时行摆手道:“那件事是有内幕的,不过我这里的消息也不太彻底,只知道他那次可能是代君受过……还是不提了吧。” 徐学谟一听他这样说,也知道这件事不好深谈,便道:“此事可以不提,可他回京之后——我是指漠南大战之后——他被外任辽东,这件事难道也是他自己主动的?” 申时行淡淡地道:“算是。” 那就没法了。 徐学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话题一转:“就算高求真本人对礼部没有太多想法,但他们实学派内部难道就不会有其他人觊觎这个大宗伯么?” “这个么……”申时行稍稍皱眉:“倒是不能排除有此可能。”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们在翰林院还有好几人身处要职,如韩楫、张一桂等,都是随时可以调任礼部的。” 徐学谟立刻道:“岂止这两人?程文、宋之韩、郜永春乃至于涂梦桂等,如果内阁推荐,哪个不能来接任大宗伯?” 这话也没错,但申时行沉吟了片刻,还是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但他们对礼部的兴趣一直不大……前些年内阁尽在他们掌握之时,他们却宁可将手里的大员外任督抚,也没见往礼部塞人。” “不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徐学谟正色道:“正是因为此前十余年,高新郑、郭安阳、张蒲州三人接连宰执天下,他们为了掌握事权,这才没有把主意打到礼部头上,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 申时行心中一动,若有所悟,但还是问道:“敢请教子言兄有何不同?” “元辅客气了。”徐学谟答道:“现在最大的一点不同,便是朝廷换了元辅。” 申时行却摇头道:“看似不同,实则……呵,时行在内阁之中处境如何,子言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这般说?” “不然。”徐学谟肃然道:“无论元辅自认为处境如何,都不能改变宰执更易这个事实,至少如今他们不论想做什么,最后都有元辅你可以把关,真要是到了关键时刻,元辅是可以否决的。” 理论上来说这话没错,但申时行知道那只是理论上,实际上正如今天内阁讨论之时的情况一样,一旦其他四位阁僚统一了态度,即便他这个首辅也不能真的不管不顾,来个什么“独排众议”。 独排众议这种举动,自严嵩罢相以来,这些年里就只有高拱偶尔会做,其余不管是昔年的徐阶、李春芳,还是郭朴、张四维,都没有干过这种事。 毕竟,“独排众议”实在太考验胆色和圣眷了,这二者只要缺了其一,就不可能会有人敢选,哪怕首辅也不敢这么干——你是真不打算要身后名了吗? 至于高拱,他属于特例。此公一贯主见极强,当时又有高务实给他在旁策划周详,他认为他做的事都是对的,自然不怕身后名被人诋毁,而圣眷这一块又是他的强项,那还有什么好说? 眼下申时行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本身就不是高拱那种性子,圣眷虽然还行,但偏偏有个高务实珠玉在前,他可不敢和高务实比这个,于是“独排众议”这种事在他看来当然是不能为之的。 不过这话却不好明说,于是申时行选择了沉默以对。 徐学谟见他不反对,便继续道:“另外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礼部从今日起,恐怕就不再是个清水衙门了。” 其实礼部以前也不能说清水衙门,毕竟除了那些各种大典之外,诸如科举也是归礼部管的,这在大明朝怎么能算是闲差?只是说相比于实学派最重视的吏部、户部、兵部而言,礼部的差事显得没有那么紧要罢了。 不过徐学谟这话却点醒了申时行,他目光一凝,问道:“子言兄的意思是说,在今日高求真上了《请开藩禁疏》之后,礼部恐怕就要负责宗藩改制之事了,而此事不仅牵连甚广,且干系重大,今后礼部的权力必然要远过与此前?” 徐学谟立刻表示肯定:“元辅睿见,正是如此。” 申时行迟疑起来,左思右想之下却有些另外的担忧浮上心头,脸色微微一变:“坏了。” 徐学谟有些愕然,问道:“怎么?” 申时行急道:“内阁方才已经同意了高求真此疏,并且联袂去见了皇上……” 徐学谟插嘴问道:“皇上同意了?” “还没有,不过那恐怕只是做个样子。”申时行急道:“皇上说事关重大,他要多考虑一些时候,还说要通过宗人府了解各地宗藩对此事的态度,然后才会‘慎重决断’。” 徐学谟错愕地道:“如此大事,皇上慎重一些,难道不是好事么?” “问题不在这里!”申时行紧张道:“我看这件事说不定本身就是皇上暗示高求真出面来做的,也就是说皇上迟早是会同意的。不过眼下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子言兄你这个大宗伯只怕要被人架在火上烤了。” 徐学谟先是怔了一怔,但他到底也是久历宦海之人,很快反应了过来,惊道:“高求真上疏开藩禁,但最终去做这件事的人却是我徐学谟!” 徐部堂脸色陡然一白,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如此大事,要是一个弄不好,激出什么事来……” 嗯,那你就是背锅侠呗。 申时行也坐不住了,问道:“外头现在到底有何议论?” 徐学谟便将自己知道的六部、科道等衙门的情况说了一说,然后忧心忡忡地道:“现在整体来说是群情激奋,而内阁又表示同意了。我看皇上那边……按元辅所言,只怕也就是做做样子便要放行。如此这般,恐怕开藩禁一事已成定局,无非时间早晚罢了。” 申时行以手扶额,捏着眉心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事情既然阻止不了,礼部也是我等绝不能轻易放弃之地,那么要想化被动为主动,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徐学谟忙问:“哪两条路?” 申时行道:“第一条便是撇清干系,想方设法让各地宗藩知道此事并非礼部主导,实在是高求真搞出来的名堂,礼部无非碍于朝廷决议,不得不为之罢了。只要把这一点向各地宗藩暗示清楚,想必他们即便心生怨望,这怨望也该是冲高求真去,而不是冲你子言兄而来。” 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徐学谟知道这是不够的,于是沉声问道:“可朝廷决议只要一出来,这执行者仍然只能是礼部。到时候,即便宗藩们知道背后黑手是谁,可面对礼部只怕也不会有好脸色吧?” 这是个简单的道理,其实很好懂。就好像后世的城管,可谓是骂名震天,可是他们本身的职业压力是哪里来的呢?还不是地方政府要求他们要把市容市貌整顿成什么样子,他们才会去搞? 甚至于执法手段粗暴什么的,真要算起来,也是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各地在此问题上没有严格的规矩,后来被喷多了,规矩逐渐严格,这些现象也显然是在逐步好转。可是城管的招牌依旧坏了,依旧是许多人抨击的主要目标。 干这种事,倒霉的虽然未见得只有执行者,但执行者总是免不得要遭恨、要被喷的。眼下礼部的情况就类似于此,虽然这事是高务实提出的,然后百官群情激奋之下“逼得”皇帝只能答应,但归根结底要礼部去办。 结果很可能就是高务实说完便不管了,而皇帝更是“被迫”,至于群臣嘛……法不责众,最终倒霉的就只剩下礼部了。 这可真是天降奇锅! 徐学谟想到将来可能要面对的糟糕局面,明明刚才还在担心高务实是不是在打他这顶大宗伯帽子的主意,现在却恨不得赶紧撂挑子不干了才好。 这可真是心学派的一贯风格,有好事我一定要凑个热闹,有坏事那我可是三不沾的——尤其是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 心学嘛,之前就说过,它是道德实学的范畴,而道德最直接挂钩的就是名声。 事情办砸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名声不能坏啊!如今徐学谟眼见得自己的名声已经到了悬崖边上,自然紧张得不行。 他有些病急乱投医地道:“能不能想法子换个其他人上来?现在左侍郎是宋之韩……” 申时行心中大怒,强压着不满,语气也沉了下来,森然道:“子言兄是要请辞吗?” 那当然不是,徐学谟只是想换个衙门罢了。 不过申时行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他的心情,徐学谟一时不敢明言,只好尴尬道:“这个自然不是……呃,我是说王太仓眼下还未回朝,为大局计,恐怕还不是学谟言退之时。” 申时行忍不住轻哼一声,但语气总算还是缓和了不少,点头道:“子言兄能这样想就最好了,眼下时局艰难,真是需要我辈同声共气之时,岂能动辄言退,不肯立持?” 徐学谟想附和他笑一笑,但最终还是只挤出一脸难看的苦笑。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的打赏,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周衍yy”、“paulra”、“xmzenv”、“胖得飞不动”、“1乐观向上好青年1”、“大地候”、“酷酷滴猪”月票支持,谢谢!尤其感谢“单骑照碧心”的18张月票支持,厉害了…… 第1195章 有诏 整个京师纷纷扰扰不得消停,掀起这股旋风的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高务实高宫保却居然并不在兵部。位于兵部隔壁的几个衙门都有人过来,想向高宫保当面问个仔细,却全被告知高宫保去了京北大营,据说是视察防务,众人只好惋惜离去。 所谓高宫保去京北大营视察防务一说,其实半真半假,他的确在戚继光等人的陪同下视察了几个京北大营外围的棱堡,但二十四个棱堡只看了三个就没有继续了,反而留在其中一处临湖的棱堡与戚继光对弈闲谈。 高务实的棋艺完全配不上他六首状元的身份,即便客气点说,也不过平平常常罢了。好在戚继光的棋艺看起来也不太行,居然和高务实杀了个半斤八两。 两个臭棋篓子对弈三局,反倒是高务实三局两胜,勉强赢了。 可惜高务实棋艺虽然不佳,但眼光却从来不差,就在戚继光笑着认输之时,他忍不住摇头打趣道:“我这手臭棋艺怕是难为南塘公了,既不好随便赢,又不好随便输,下得很辛苦吧?” 戚继光见高务实并无愠色,这才哈哈一笑,拱手道:“以宫保之智,岂能棋艺不佳?依末将看,宫保不过是将心思放在了今日那件大事上,这才一心多用,差点平白送了些虚名与末将。” 高务实随意伸手,将棋子拨开,摇头道:“有人说棋艺乃天子之艺,有人说棋艺乃将帅之艺,我独不以为然。” 戚继光略微有些意外,问道:“哦?却不知宫保如何看待棋艺?” “棋如人生。”高务实道:“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小胜靠术,大胜靠德。” 戚继光若有所思,但还没开口,高务实却又自顾自地道:“前些年,我请恩师东野先生来京,当时先生或以为我为可琢之玉,遂伴我来京。但后来没过多久,先生便曾批评于我……南塘公可知先生如何说我?” 戚继光诧异道:“以宫保天纵之才,末将实难想象还能如何批评,想必恩相必有别具一格之高论?” 不愧是戚继光,就是会说话,一边肯定高务实“天纵之才”,一边又说郭朴“必有别具一格之高论”,真是玲珑剔透,四面圆融。 高务实呵呵一笑,随即捏着一枚棋子轻叹一声,幽幽地道:“先生责我算计过甚。” 戚继光不由愕然,迟疑了一下,道:“这……也算批评?” “自然是批评。”高务实道:“先生当时便是教在我‘小胜靠术,大胜靠德’的道理,只可惜当时我并未理解,怕是辜负了先生的苦心。” 戚继光摇头道:“恐非如此。依末将看,宫保无论学业、事功,均已是当世之首,倘若如此还不足以令恩相满意,那恩相的标准也未免太高了一些。”戚继光在高拱时代便已经投入实学派麾下,因此对郭朴也以“恩相”相称。 不过,高务实此时似乎有些出神,闭上眼睛,口中还在喃喃念道:“小胜靠术,大胜靠德……” 戚继光心中一动,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恩相果然法眼如炬,从高宫保这模样来看,他仍然还是“算计过甚”嘛!甚至看起来他现在恐怕要把这“德”都给算计进去了。 就好像方才对弈,他知道我必不敢赢他,所以随心所欲的落子,根本不加思索,反而累得我“既不好随便赢,又不好随便输”,只能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输得更“真”一些。 戚继光的这个想法,可能把“德”和“势”有些混淆,不过也没准在他看来,高务实身为上官,本身就代表了“德”,至少他自己身为其麾下将帅,若不尊重上官肯定是失德的。高务实知道这一点,因此肯定戚继光不敢赢他。 这便是将“德”也算计进去了。 只是,戚继光不敢肯定高务实现在思考的是什么,惟独能揣测一二的,就是肯定和今日之局势有关。 术与德? 高宫保到底想算计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戚继光才忽然听见高务实道:“理之所在,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世无孔子,谁能定是非之真?” 戚继光倒也读书,甚至还有《止止堂集》问世,但在高务实面前,让他谈兵则可,让他论道却实在有些不够自信,闻言只好道:“末将愚钝,惟知先恩相高文正公曾言:‘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今宫保欲开藩禁,末将以为正当其时。此即理也,何必管他人所是所非?” 戚继光这话倒让高务实有些意外,他都不知道戚继光居然也读高拱的著作,竟然知道高拱说过这话。 不过,这句话倒也是高务实自己非常认可的,尤其是他觉得高拱能说出这句话来,实在是表现出了一个真改革家的胸怀。 其实戚继光刚才只引用了这句话的一半,高拱的原话是:事以位移,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注:此句出自高拱《程士集》卷4《孔子言权》) 事实上,也正是高拱这句话,确立了“隆万大改革”变法的理论基础。 这句话如果用最最简单的理解和概括,会是什么? 其实就四个字:与时俱进! 社会现实是会变化的,现实变化了,那么与之相适应的事也好、法也罢,都应该随之变化,否则如何适应? 不适应,就会坏事,直到亡国灭种! 虽然戚继光没有细论,但这句话似乎给了高务实一颗定心丸,他的目光坚定起来,缓慢而用力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南塘公所言甚是。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如今藩禁已成我朝之痼疾,我若不改,所求者何人?虽千万人,吾往矣。” 戚继光微微躬身:“如蒙不弃,末将愿从宫保往之。” 高务实哈哈一笑,转身用力拍了拍戚继光的肩膀,道:“有南塘公在侧,天下何处吾不能往?” 戚继光略微迟疑,问道:“宫保此言……莫非宫保担心有宗藩称乱?” 高务实摇了摇头,摆手道:“宗藩多半无人敢乱,但保不齐有人故意引变,继而怂恿皇上‘诛晁错’。” 戚继光脸色一变:“何至于此?若这般胡为,便不怕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么?” “南塘公,你莫以为我说的是朝中诸公竟敢如此。”高务实摇头道:“我所言者不在外朝,而在内廷之中。” “内廷?”戚继光有些意外,暗道:内廷黄孟宇、陈矩二公,岂不都是你高宫保的臂助? “当道诸公虽执掌权柄,却也不能视内廷如无物。今黄、陈二公与我等齐心,势必便有欲取而代之者也,于是内外相合,总有一日要再次联手……”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来:“此次我欲掀起开藩禁之风潮,明面上自然文武相合,俱是其言,但恐怕这暗地里总免不了有人要打鬼主意。我思来想去,最有可能既不顾天下安危,也不惧后世名声的,便是那内廷中的野心之辈。” 戚继光狐疑道:“可若光有内廷中人居心叵测,此事怕也难成气候。” “然也。”高务实点了点头,却又冷笑道:“不过,若是外廷也有人为形势所迫,到时候却未必不会被内廷野心之辈所利用,做出些人神共愤的事来。” 这番话没有一个确指,戚继光听得云山雾罩,总也想不通高务实所指的都是哪些人,不免有些头疼。但高务实既然不明说,想必也有他的理由,戚继光却也不便多问,只好道:“想必宫保已有应对之策?” 高务实叹了口气:“小胜靠术,大胜靠德。此事非我一个戎政侍郎所该深涉,这‘术’是不好乱用的,只好靠德了。” 戚继光越发听不明白,苦笑道:“只要宫保胸有成竹便好,末将也没旁的本事,只能好好替宫保练兵,一旦朝廷有事,禁卫军总可托付。” 高务实含笑颔首:“那便够了,我将来能否过关,说不定也应在禁卫军的表现上。” 戚继光心中一惊,但面色还算沉稳,只是有些忧虑,道:“禁卫军本为击灭图们所练,真不希望用于神州之内。” 高务实淡淡地道:“或内,或外,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更法以趋时’,倒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戚继光听了,便不再多说,只是心里更加担心了一些。 高务实也不再多言,看了看天色,道:“该是回去点卯下值之时了,却不知这次要跳出来的是谁?” 说着,他便转身离去。戚继光送了一程,望着他的绿尼大轿渐渐远去,目光有些忧虑。 身边一员体态敦实的将领见了,忍不住问道:“高宫保今日说话怎么这么云山雾罩,朝廷要削藩?” 戚继光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削藩?还有什么藩值得一削的?” 那将领莫名其妙地道:“既然不削藩,何来‘诛晁错’一说?” 戚继光叹道:“高宫保的意思是,朝廷本不是要搞什么削藩,但保不齐有人会故意把开藩禁说得如同削藩一般,然后暗中策划,弄出一些事来,借此陷高宫保于危地。” 那将领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道:“这倒也不得不防,有些宗藩看起来实在不大聪明,弄不好真被人糊弄了也说不定。” 戚继光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此非我等可以与闻,想必高宫保既然有所准备,那些人总难在他手上讨了好去,我等还是安心练兵,等待朝廷军令便是。” 那将领倒是个心大的,一听这话,连连点头:“司令说得对,咱们还是练兵等开战才是正理,管他打谁呢——打谁不是军功?” 现在禁卫军中喜欢称戚继光的新职务“司令”,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个职务只有禁卫军使用,实在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听起来格外与众不同,也就显得禁卫军格外与众不同。 戚继光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转身离去。 而高务实到了兵部,果然还是没逃过“采访”,不少人特意在兵部门口等他。见他一来,都围了上来,一边称赞高宫保天下文胆,一边拐弯抹角问这件事究竟要如何操办。 但高务实只是得心应手地和他们闲扯,并不肯说太多,只是推说奏疏才上,皇上也只是和内阁商议了一番,并未正式下诏表示该如何处置,因此不便细谈。 众人又试探了一番,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好纷纷告辞。 高务实或许是在和戚继光一番交谈中因为高拱那句话而下定了决心,现在反而很淡然,也不多打听什么消息,自顾自回了他在昭回靖恭坊的状元第休息,甚至还抽空写了一封信给远在暹罗的黄芷汀,一边关心她的身体情况,一边将自己这边的状况大致说明了一番,惟独没有问暹罗的事。 这倒是高务实的风格,既然说了让她处理,那么只要她不主动开口,高务实就不多问。 到了第二天,高务实刚到兵部自己的值房没多久,便有下属进来报告,说是吴阁老来了。 吴兑和高务实关系与众不同,这边通传的人才刚刚告诉高务实,他竟然便跟着进来了,一见高务实便道:“求真,皇上一大早新下的诏书你看过没有?” 高务实苦笑道:“师兄说笑了,我才刚到兵部,连口茶都还没来得及喝,哪里看得到什么诏书?师兄在内阁,这诏书自然看得早,可兵部哪有那么快的?” 吴兑“哦”了一声,也没介意,只是摆手让其他人先出去,然后在高务实的招呼下坐了下来,喘了口气,道:“当初你选的那位驸马爷升官了。” 高务实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问道:“驸马爷?哪位?” 驸马爷?哪位驸马爷啊,他升官不升官关我什么事? 吴兑却嘿嘿一笑,眨巴了一下眼睛,道:“求真,你不会是还没睡醒吧?你难道还选过几位驸马爷不成?还不就是那位侯拱辰侯都尉。” 哦,侯拱辰啊…… 高务实恍然道:“原来是他,他升什么官了?” 吴兑再次眨了眨眼,凑近了一些,神神秘秘地道:“宗人府左宗正,掌府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嘉辉”、“爱竞技”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又是一个埋了好几年的线索被启用了……嗯,原则上我之前的确没有胡乱给谁剧情,给了就说明是有后续安排的——除非后来我忘了。 第1196章 多事之秋 宗人府眼下并没有宗人令在任,左宗正实际上就是宗人府的第一人,掌府事倒也理所当然。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侯拱辰在此时此刻突然出任左宗正并掌府事,要说与昨天高务实的上疏没有关系,恐怕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不过,这个决定其实是朱翊钧自己做出的,高务实并没有在他面前进言举荐。只是这话说出去有没有人信,那就不好说了。 毕竟满朝上下都知道,侯拱辰这位驸马爷是当初高务实奉密旨帮寿阳公主挑的,为此他甚至还将侯拱辰接到自家府上住了一段时间。 如果选驸马和考科举能够类比的话,高务实就相当于侯拱辰的座师兼房师,或许还要算荐官。 因此以大明朝的传统而言,就可以简单的表述为侯拱辰是高务实的人。 当然这话不会有人明说,因为侯拱辰现在只能算做是天家的人。而且另一方面也挺有意思,那就是侯拱辰现在官比高务实更“大”。 按照太祖朱元璋的设置,宗人府位列天下各衙之首,更是文职第一,所以宗人府五位堂上官的品衔尤其尊贵——通通正一品。 侯拱辰现在成了左宗正,那是堂堂正正的一品大员,比高务实这个三品侍郎看起来岂不是厉害多了,怎么能算是高务实的人呢! 只不过大明朝的官员很多时候不能单以品衔论高低,正如同强势的七品巡按能让二品布政使规规矩矩自称下官一样,这宗人府堂上官的品衔虽高,但若是论实权,那就呵呵了。 除了太祖时期的第一任宗人令秦王朱樉之外,后续的宗人府堂上官实权都不太行,因为它负责的实际事务,大部分被慢慢转移到了礼部。 这里头当然有很多原因,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永乐之后,宗藩没了实权,既然如此,那你这宗人府还要实权干嘛? 宗藩地位的下降,导致宗人府地位当然而然地跟着下降。 因此宗人府的主要任务几乎就剩下那么几样,比如掌管皇帝九族宗族名册并撰写帝王谱系,记录宗室成员子女的嫡庶、名称封号、嗣职袭位、生卒年间、婚嫁、丧葬谥号等事——注意宗人府只是记录,决定权在皇帝手里,而实际上这些工作都先由礼部议定,然后报禀皇帝,宗人府不过是个文书罢了。 所以宗人府实权如何?嗯,大概就类似于党史办吧。 所以侯拱辰出任左宗正对于高务实来说,本身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他的突然上任对于外界而言却一定是个信号。 皇上对高务实的上疏意见动心了。 这是最基本的政治觉悟,因为皇帝如果真的只是非常慎重的在考虑,那他现在就应该镇之以静,顶多让宗人府派人联络各地宗藩,明察暗访了解宗藩、宗室们对于开藩禁一事的态度,是支持,是反对,亦或者犹豫不决?唯有先搞明白这些,才好做出宸断。 然而皇帝并不是如此,而是二话不说先把一个和高务实关系非常密切的驸马都尉侯拱辰推了出来,直接任命为左宗正。 这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皇上认为侯拱辰是外戚之中最了解高务实的人,而且与高务实非常亲密,将来推行高务实《请开藩禁疏》中的建议时,他甚至可以直接去向高务实求教。 至于为何是外戚,这个倒简单:永乐之后掌宗人府事的几乎全是外戚,已经形成惯例了——外戚既是皇帝的亲戚,又不是真正的血亲,其管理宗室在理论上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 高务实想了想,点头道:“看来侯都尉——哦,侯宗正将来有的忙了。” 吴兑仔细看了看他,忽然问道:“求真,你和我交个底,这件事皇上究竟有多大的决心要办下来?” 高务实稍稍沉吟,答道:“只要皇上想一战定残元,此事就非办不可。” 吴兑面色了然,点了点头,但马上又皱起眉头,沉吟道:“听你这话的意思,要拿下图们,至少一两年之内还不可能?” 果然是当过大司马的人,一下子就察觉出了高务实这话中的异常。 因为开藩禁这件事本身是为了给朝廷减轻负担,但是这样的事并不可能一两年就完成,甚至由于高务实的《请开藩禁疏》里给了不少优待政策,尤其是要给自谋生路的宗室发放初始资金,所以一旦愿意自谋生路的宗室人数较多,那么朝廷的突然支出反而可能会加重。 这种情况之下,朝廷怎么可能有钱去打图们? 果然,高务实很平静地点头道:“是,以我的估算,三年之内,朝廷都没有可能凑出这笔饷银和赏钱——除非皇上愿意找京华借款。” 吴兑听了,不由得眉头大皱。 三年啊,这是不是太久了点?你这禁卫军也练了,各方面的人员安排也差不多到位了,结果事到临头,一句朝廷没钱,仗就打不起来了? 可要说反对,吴兑也反对不了,因为高务实的这个做法本身也是远近都照顾了——不开藩禁朝廷也存不了银子,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同样没个准,而开了藩禁之后,至少可以有个比较准确的预估。 更何况开了藩禁之后,朝廷的负担一下子轻了许多,将来如果还有其他的意外,也就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左支右绌,做什么都捉襟见肘,最后什么事都畏首畏尾办不利索了。 所以此时开藩禁正是时候,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也避免了后续更多的麻烦。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这发动大战的时间肯定得耽搁。 “为什么非要三年不可?”吴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高务实道:“头一年做试点,次年大办,第三年扫尾——我是指一切顺利的话。” 好嘛,那就是说万一不顺利,三年可能还打不住。 吴兑有些忧虑地道:“能确保一切顺利吗?礼部徐学谟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是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那就看他如何理解圣意了。” 吴兑心中一动,有些意外地问:“你要对礼部动手?” “动手?我动什么手?”高务实轻轻挑眉:“礼部若是不能好好执行圣意,耽误了开藩禁的要务,继而影响到西怀东制的最后一战……我看不必我动什么手,自然有人会急着将礼部好好整肃一番,以免误了国策。” 吴兑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道:“要说这趁势、用势之道,我看天下无人能出你高求真之右了。” 高务实笑着谦逊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师兄今日前来,就只是为了这件事?” 吴兑一拍额头,道:“你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辽东起了争执,你这边得到消息了没有?” 高务实皱眉道:“什么消息?” “那就是没有了。”吴兑想了想,点头道:“也对,这件事是走的辽抚路线,直接递进了内阁,可能还没送来兵部。” 李松? 高务实没说话,静静地等吴兑解释。 吴兑果然继续道:“那个叫努尔哈赤的家伙,已经彻底击败了尼堪外兰,尼堪外兰走投无路,去投了戚金。” “戚金?”高务实有些意外,不过也没多想,点了点头,问道:“戚金怎么办的?” 吴兑道:“你之前让曹簠留着尼堪外兰,戚金自然是按照曹簠之前的命令办,所以他把尼堪外兰留下来了。不过也正是因此,努尔哈赤带兵在抚顺关外徘徊不去,辽东震动,戚金便亲自带兵去了抚顺关,并且给曹簠报告说努尔哈赤来多少他打多少。” 高务实听了这话不由莞尔,戚金这家伙倒是挺有气魄的,要是他知道努尔哈赤在原历史中的成就,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的胆气。 不过话说回来,戚金去做沈阳游击的时候,虽然官职只是一个游击将军,但他麾下带着三千戚家军,这可是天下第一劲旅。说他现在手底下比一般的总兵还强,那也不算很过分,所以他胆气壮点倒也不奇怪。 吴兑却没笑,反而严肃地道:“不过戚金不怕,曹簠不怕,却有人‘怕’了。李松在第一时间就派人要求曹簠,让他不得轻易激怒努尔哈赤。至于理由嘛,无非两条:一是辽东方面现在重心转回了辽西,要准备对图们的进攻;二是努尔哈赤与尼堪外兰之战本身是我大明所乐见,而如今努尔哈赤兵锋正盛,此时与他交锋并不合适。” 高务实微微挑眉:“谁说尼堪外兰与努尔哈赤交锋是我大明所乐见的了?” 吴兑一愣,迟疑道:“让他们内战,不是一贯策略吗?” “那得看时机。”高务实摇头道:“我大明若是无事,自然可以稳坐钓鱼台,然后扶弱击强,使他们之间的力量能够维持在一个平衡上,以便我大明控制。但眼下我们马上可能就要有事要办,这种时候怎么还能让他们继续打下去?更何况眼下努尔哈赤优势已成,尼堪外兰败亡在即,若我大明再不出手相助,尼堪外兰要是死了,建州就是努尔哈赤一人说了算了。” 吴兑有些意外:“可努尔哈赤不是你扶植起来的吗?再说,他也还算听话啊。” 高务实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努尔哈赤又不是我儿子,我当时帮他,不过是因为要分叶赫的势。眼下清佳砮、杨吉砮已死,叶赫正遭到严重打击,此时努尔哈赤偏偏又彻底击败了尼堪外兰,若是再让他继续做大,没准就要变成第二个叶赫,而那时我大明恐怕又要分心去和图们决战,必然顾及不到努尔哈赤,万一到时候他继续扩张,那便如何是好?这可不是我大明需要的。” 吴兑这才明白过来,恍然道:“所以你让曹簠收留尼堪外兰,并不是念及他效劳有年,而是他还有利用价值?” 高务实点了点头,但还是补充道:“不过,这样做也是为了大明的脸面——尼堪外兰是彻底站在大明一边的,若是他就这样身死族灭,对大明的威信也是一大打击。我们的政策就是务必要让女真人明白:只要你是大明的忠臣,大明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吴兑皱起眉头,沉吟了一下,道:“那现在的情况可就复杂了,李松命令禁止曹簠、戚金继续激怒努尔哈赤,要求他们放人,把尼堪外兰交给努尔哈赤处理。不过曹簠似乎不肯听,上疏辩解说这是按照你离任时的交待来办的,请朝廷详查并重新下令。” 高务实有些意外,暗道:曹簠这家伙倒是真把他当成我的嫡系了,竟敢直接拒绝巡抚的命令? 不过说实话,曹簠这个反应,他还是很高兴的,这至少说明自己当初没有白白把他从大牢里捞出来。 想到此处,高务实果断道:“此事要支持曹簠——当然,手法上可以稍稍讲究一些,比如先让周乐轩(蓟辽总督周咏)表态,然后再部覆支持他的意见。” 这个手法吴兑当然理解,高务实的意思是说不能出现“副总兵对抗巡抚”这种恶劣事件,必须把蓟辽总督周咏拉出来和李松打对台,把这件事的性质改变一下。 督、抚意见相左,而兵部支持蓟辽总督,这样的情况就很寻常了,不会被人拉出来批判。否则要是副总兵就可以理直气壮不把辽东巡抚放在眼里,而兵部居然还去支持这个副总兵,那兵部马上就要被天下文官给声讨了。 只要把周咏抬出来,之前曹簠的行为就会被理解为他是受到了周咏的暗中支持,这就不是性质问题,只是政见之争了。 吴兑迟疑了一下,问道:“让周乐轩说话倒是容易,他本来就是咱们的人,只是……那努尔哈赤不会真敢乱来吧?要是他真的发兵攻打抚顺关,这事可就不太好收场了。” 好不好收场先不说,至少要是真出了这样的事,李松手里可就抓着证据了——你们看,果然不出我预料吧,努尔哈赤果然被他们激怒了,这都是曹簠和戚金的错啊。 努尔哈赤会不会胆子这么大,高务实心里其实觉得是不会的,不过这事最好不要单靠心里感觉,他想了想,道:“努尔哈赤那边么……我亲自修书一封与他,命他退兵。”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神霸天下2”、“阿勒泰的老西”、“纵浪”、“书友20190223180428135”、“书友160429212821310”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97章 努尔哈赤的命脉 高务实说修书一封给努尔哈赤,这倒不是因为他膨胀了,而是他的确自信有这样的威望可以压制住努尔哈赤。 至少在此时,他相信努尔哈赤不敢有激怒自己的勇气。 也许漠南之战离辽东还有些太远,可是辽南之战对于女真而言,那就是爆发在家门口的一场大战了。其战争过程,辽东周边的各部,无论女真还是蒙古,现在都很清楚。 高务实在此战中不仅运筹帷幄,而且展示出了女真人无可企及的力量。他手下不仅悍将云集,而且除了可以动用大明朝廷的力量之外,还有一支随时可以化为战兵的家丁队伍,这支家丁队伍的人数还特别巨大。 怎样的数量可以叫特别巨大?反正努尔哈赤掰着指头算了算,他现在控制的人口都还不如京华在辽东所拥有各类雇工的两成,即便排除那些从事柞丝产业女工,建州左卫的人口也不到京华在辽东雇工的一半。 人口和雇工当然不是一回事,但京华在辽东的产业因为新建辽阳基地的缘故,现在有大量的矿工、铁匠等青壮为主的雇。按照京华的习惯,这样的基地一定会有护矿队、护厂队,努尔哈赤知道,这些人是可以随时化为战兵的,一定要算在京华的武装力量之中。 而努尔哈赤本身有多少兵力呢? 别看他刚刚击败了尼堪外兰,实际上他的兵力也就三千多人,还不到四千之众,这点人连京华辽阳钢铁厂都未必能拿下,何况其余。 要知道,高务实可不仅仅是京华的东家,他还是大明的兵部左侍郎,真把高务实惹毛了,说动朝廷先剿了他努尔哈赤也不奇怪。 更何况,因为人参贸易的原因,现在努尔哈赤根本就离不开高务实。 控制了辽河水道的高务实,现在已经事实上成为辽东商业的幕后天子,几乎任何大宗贸易,都难以避开京华的贸易网络。 在辽东的贸易市场上,人参、毛皮、蜂蜜、蘑菇、木耳、榛子、松子都深受关内欢迎的特产,而其中尤以人参最受欢迎且几乎不可替代。 众所周知,在古代中医宝典里,人参都被列为药中上品。历代医家认为它有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治男妇一切虚症等功效,因此人参的价格一直不菲。 而偏偏此时原本盛产人参的山西上党,因为人为采摘过度,当地的人参几乎灭绝,因此人参的主要产区已经转移到了女真聚集的辽东地区,这就让辽东抚顺的边市成为了全大明乃至全世界最大的人参贸易市场。 据京华这边自己的统计,女真对大明的人参年交易量均在数万斤以上,按此时的人参价格,依照人参品相的不同,大约每斤在三两到五两白银上下(注:此为《本草纲目》中记载,即约莫在万历初年的价格,而明末前夕的人参价格已经暴涨至15-20两),所以每年交易额就高达十几万两甚至二十多万两,这对于穷得叮当响的女真人来说,其中的利润如何可想而知。 可以说,人参贸易不仅是女真人生活的重要经济来源,更是努尔哈赤实力扩大的重要经济支柱。换句话说,此时的高务实只要扼死人参贸易,努尔哈赤的实力就要大跌,甚至出现内部纷乱,那也是没准的。 这种时候,努尔哈赤岂敢挑衅高务实的权威? 因此高务实在送走吴兑之后就直接在兵部写了信,派人走京华自家的渠道送去辽东,直接交到努尔哈赤手里了。他相信以努尔哈赤在原历史中表现出来的水平,不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关键,不会做傻事。 你不是要韬光养晦积累实力么?可以,那你就继续老老实实呆着,现在这几年别跳出来给我惹事。至于几年后,到底是你养出的力气更大,还是我搞定了辽东最大的威胁图们汗后回头来找你算账,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高务实本人对于人参的药性其实是持一定怀疑态度的,因为他记得后世的现代医学分析人参的成分后得出的结论是“与胡萝卜根差不多”,而且人参的逐渐神话过程他也很清楚。 中国最早有关人参药用价值的记录,见于成书秦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到了东汉末年,张仲景在《伤寒论》中,说人参“主治心下痞坚,旁治不食呕吐等”。后来南朝《名医别录》、唐朝《药性本草》、宋朝《诸家本草》、元朝《用药法象》等历代医书,对人参的药用功能都有提及,但都谈不上神妙无比。 可是到了明朝,人参就忽然变得厉害起来了,成了“人参治男妇一切虚症”,包括“发热自汗、眩晕头痛”,及“痎疾、滑泻久病”等。人参遂从普通中药材种脱颖而出,荣登“神药”地位。 方才曾说,明代以前中国人吃的人参,主要产于上党地区(今山西长治),被称为“上党参”;其次就是辽东地区的辽东参,又称辽参。 早年间,人参只被视为一种普通食材、药材。比如苏轼在给朋友王定国的信中就说,“必欲寄信,只多寄好干枣、人参为望。如无的便,亦不须差人,岂可以口腹万里劳人哉。”在给章质夫的信中又说,“万一有南来便人,为致人参、干枣数斤,朝夕所须也。” 从这里可以看出,对苏轼而言,人参就和干枣一样,只是一种满足口腹之欲的食品,而非包治百病的神药。且他动辄托人顺路带上“数斤”,也说明这种食品在当时并不名贵。 当然在明代之前,也有少数人参品种被认为很名贵。比如,上党参中有一种“紫团参”,据说仅生长在上党地区的紫团山上。《梦溪笔谈》里就有记载,说王安石患有哮喘,需用紫团参医治而不可得。有朋友送来几两,王安石坚辞不受,说:“平生无紫团参,亦活到今日”。 不过,从苏轼为满足“口腹”之欲,“朝夕”食用人参来看,至少普通上党参在北宋仍属普通之物,只有其中个别特产参品别高看一筹。但这也没什么奇怪,就好比普通的茶叶才值几个钱,但你要说名茶,那价格又要翻上多少倍? 人参的价格也很能说明问题。直到嘉靖年间,人参仍是一种价格低廉的商品,一斤人参只要白银一钱五分。而到了万历年间,参价上涨至约3两白银每斤——原因前文说了。而至崇祯时,参价已高达到十六两白银每斤。 而人参地位大变,直接成为神药,其实还是发生在鞑清代明之后,其主要原因大概有四条。 其一便是人参被视为清朝王气的具现。本来人参的命名,就有着很强的神秘性。比如,隋唐志怪传奇小说《广古今五行记》中有一个故事:“隋文帝时,上党有人宅后每夜闻人呼声,求之不得。去宅一里许,见人参枝叶异常,掘之入地五尺,得人参,一如人体,四肢毕备,呼声遂绝”。 这种说法一直流传下来,甚至影响了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也将这种志怪玄谈视作人参药效的由来写了进去:“参渐长成者,根如人形,有神,故谓之人参、神草”。 具体到清朝,因为产参的东北乃是“龙兴之地”,充斥“王气”,人参很自然地被视为这种“王气”的具现。比如,乾隆年间的著名文人阮葵生就说:“自辽阳以东,山林中皆有之,盖地气所钟,岂偶然哉?”——这是明确将人参的生长与东北的地气联系在一起,至于他这个说法明显是捧鞑清臭脚的问题,那倒是不必多谈,总之这些说法加强了人参迷信,这是肯定的。 其二则是清廷垄断人参贸易,推动参价暴涨,加剧了民间的人参迷信。 上党参从市场退出后,大明只能从关外女真人手中大量进口辽东参作为替代品。女真和大明的人参贸易数额极大,是女真崛起的最重要财源。 比如在原历史上,从万历十一年七月到次年三月,八个月时间里,海西女真人在边境和大明交易二十六次,售出人参1733.75斤。万历十一年至万历十二年,仅大明朝廷为购买人参就付出了白银三万两。 以上这两次交易还只是官方收购,不算数量更大的民间贸易。所以为减轻国库压力,降低人参价格,原历史上的大明朝廷就曾一度关闭边市,导致建州女真积压的十多万斤人参全部烂掉。 这里头还有一些其他事,眼下暂时先不详说,总之在纠葛不断的人参贸易中,女真渐渐集聚起了对抗明朝的力量。 鞑清入关后,其皇室继续将人参贸易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清初,皇室在东北设有专门的采参组织“打牲乌拉总管衙门”,八旗王公也被允许派人到指定的山上采参。私人采参被严厉禁止,甚至有“采参处如遇汉人,一概缉捕”的诏令。 乾隆年间,为加大对人参贸易的控制,又成立了“官参局”。规定凡进山采参的民众,必须持有官府发放的凭证。官参局收上来的人参,部分上品供宫中使用,部分交给内务府售卖或处置,剩余的才卖给参商。 清朝的人参管理制度极为复杂,但归根结底,其制度保证了东北人参贸易的利润,大部分落入皇帝私囊——最多时,数额达到每年100万两白银。 朝廷垄断人参贸易,其结果就是参价的暴涨。比如,在江南地区,内务府指定“江南三织造”(江宁织造、杭州织造、苏州织造)、粤海关等为人参特许经销商。这些官办经销商不遗余力哄抬人参价格,于是到了乾隆中期,人参价格已达六百至八百两白银每斤;嘉庆年间,更突破至两千两白银每斤。 参价的暴涨,是与人参的神化相辅相成的。生活在乾隆时期的医生徐灵胎,曾经写过一篇《人参论》,提到时人存在着一种“因人参价格高而迷信其疗效”的心理:“夫医者之所以遇疾即用,而病家服之死而无悔者,何也?盖愚人之心,皆以价贵为良药,价贱为劣药。” 这段话的大意很简单:患者觉得参价既然这么高,那人参自然是最好的药。医者也乐于利用患者这种心理,动辄给他们开人参吃——患者吃了人参后,病情好转当然是人参的神妙,若病情仍不见好转,也不会埋怨医生。因为在他们看来,人参治不好的病,那肯定就是真治不好了。 嗯……后世某些所谓气功大师,对这种思维的利用也是很到位的。 其三则是鞑清皇室大量服用人参,对民间起到了示范效应。大量上品人参被清宫留用,是因为皇室对人参的消耗量很大。 据清宫档案《人参上用底簿》,乾隆帝生命最后两年,“共进人参三百五十九次,四等人参三十七两九钱”。他还写过一首《咏人参》诗,说人参“五叶三丫云吉拥,**朱实露甘溥。地灵物产资阴骘,功著医经注大端”。乾隆朝的妃嫔、公主也服用人参。乃至慈禧也常吃人参,其从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到次年九月,300多天的时间里,“共用噙化人参二斤一两一钱。” 清朝皇帝还时常用人参赏赐大臣。如大学士嵇曾筠请求回乡养病,乾隆帝下令赏赐人参十斤;大学士傅恒在金川领兵作战,水土不服,乾隆帝赏赐人参三斤。清朝的藩属,如暹罗国王、安南国王等,也都收到过人参这种特别赏赐。 有了皇室带头示范,民间对人参“神效”的迷信一发不可收拾,有了“非参不治,服必完全”的执念。 最后一条则是江南的“温补”文化,迎合了人参迷信的盛行。大概也是从乾隆时期开始,江南发展起一种古怪的补药文化。如当时的医生徐大椿说:“今则以古圣之法为卑鄙不足道,又不能指出病名,惟以阳虚阴虚、肝气肾弱等套语概之,专用温补,以致外邪入里,驯至不救。” 徐大椿的批评非常到位——当然,他所说的“外邪入里”云云,高务实觉得也比较玄乎,只能理解为病毒感染什么的。总之当时很多江南医生都喜欢开补药,而各种补药之中,最受欢迎的,又数人参。 医界的这种风气,其实也是在迎合时人的人参迷信。既然“都门诸贵人喜服人参,虽极清苦亦竭力购参以服之”——无论贫富,都相信通过人参温补能治好痼疾,那么作为医生,最安全、最赚钱的办法,无疑也就是开药时多开人参。 鞑清对人参的神化影响至高务实穿越前,当时仍有很多中国人相信人参是一种包治百病的补药。但科学检测早已证实,被认为药效最强的参根,主要成分与胡萝卜相似;参根中的其他成分,在提取后也仅表现出很低的药性。 唯一让高务实不敢完全否定人参的原因,不在于人参本身,而在于中医用药与西医有很根本的差别。 西医用药通常很直接,我这个药是治什么病的,你就用于什么病,它的药效是很明确的,指向性很强。但中医则不同,中医讲究君臣佐使,同样的几味药,哪怕只是搭配的分量不同,有时候药效也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可能不是针对同一种病的,这就复杂了。 高务实不通医学,虽然他很相信现代医学,但中医几千年来治愈的患者也数不尽数,他可不敢认为中医无用,所以眼下对于大明进口人参一事,他也不敢仗着商场地位直接给断掉。 不过,断虽然不断轻易断,可拿来威胁努尔哈赤却是完全可以的。 按照高务实在信中的说法,断绝人参贸易,大明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对于你建州左卫而言,却有生死存亡之虞。如果你再不退兵,今年的边市就将不会再有大明商人去抚顺关收参。 至于我是不是能做到……你若想证实,那就不妨试试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特斯拉的漏电保护器”、“神秘的菠萝”、“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ps:问一下,其他小说中可有说到努尔哈赤崛起的命脉其实是人参贸易的吗? 再ps:本章说明人参神话用了些篇幅,所以这章送了800字。 第1198章 担当 把给努尔哈赤的信派人送到白玉楼留档并往辽东送去之后,高务实也没落下空闲,先应付了好几批派人来探听消息人官员,午餐后小憩片刻,下午便又去了五军都督府与朱应桢等人议事。 朝廷官员的日常往往就是这样,一大堆的事情里头挑重要的几项来主抓。高务实眼下的情况比一般官员当然要复杂一点,不过归根结底他的本职是戎政侍郎,所以禁卫军和生产建设兵团这两块算是他最基本的工作任务,属于“万万不容有失”的项目。 今天来五军都督府本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五军都督府方面提出的请求,据说是“倘高宫保不至,五府束手无策矣”的麻烦事。 行吧,好领导就是要能帮下属解决他们自身解决不了的大麻烦的,高务实有这个觉悟。 彰武伯杨炳这位贵为总督京营戎政的伯爷很没有架子,亲自在中军都督府大门口将协理京营戎政高务实迎了进去,高务实笑呵呵地客气了两句,也就施施然一副主人模样进了中府大门。 不熟悉大明特殊体制的人怕是很难理解为何二把手比一把手还硬气,到底谁才是总督,谁才是协理。 杨炳显然没有这样的疑惑,他完全清楚自己的地位——就是个吉祥物罢了,真正管事哪里轮得到他?别说高务实这个“协理”的实权至少比他大十倍,就算五府的其他几位都督,如徐文璧、朱应桢、张元功等人,无论哪个站出来说话都比他好使得多。 要问为什么? 嚯,人家是国公爷啊,另外还有两位也是侯爷,自然都比他一个伯爷说话好使啊!这就是个祖宗成就决定子孙地位的时代,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真要是接受不了,你去考科举啊!你要是有本事和高务实一样蟾宫折桂独占鳌头,那你倒是也可以改变改变,只是这路子适不适合勋贵那就两说了,反正没听说哪家勋贵家里出了进士老爷甚至状元文曲星的。 杨炳把高务实迎到白虎堂外,朱应桢、张元功几人已经迎在了门口,见高务实进来,都笑呵呵过来行礼。 不过这时候高务实就不能让他们先行礼了,国公毕竟是外姓勋贵的顶端,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所以高务实抢先抬手一揖:“二位公爷、诸位侯爷、伯爷,务实有事来迟,万乞海涵。” 今日定国公徐文璧不在,朱应桢地位最高,因此连忙代表众人应道:“诶,宫保哪里话,原是我等有事劳烦宫保,要说‘万乞海涵’也该是我等来说。再说,宫保近日肯定诸事繁忙,能够抽空前来,我等已是感激不尽了。” 咦?朱应桢今天说话的风格有点不太对劲啊。他平时可是一副和自己亲密无间的模样,说话行事也自然得很,怎么今天这样客气? 高务实心中一动,不过想想之前他们说有大麻烦事,也就释然了,总之先听他们说说是什么麻烦再看。 “国公爷客气了……”高务实话锋一转:“不过这几日的确有些忙,咱们也都不是外人,就不要多费闲工夫客套,进去说正事吧。” 朱应桢等人互相看了一眼,连忙把高务实请进了白虎节堂。 到了这里头,高务实就不能“一副主人模样”了,朝廷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于是总督京营戎政的彰武伯杨炳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上首主位,高务实坐在他旁边一点的次席上,其他四位都督分列两旁而坐。 不过彰武伯却先对高务实解释了一句:“定国公近来身体欠佳,一直都在京郊的别院养病,是以今日不能前来,他托我向高宫保致歉……” 高务实点了点头:“定国公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前几天还派人送了几味药过去,此事无须多言,只愿国公爷早日康复。” 徐文璧的身体情况一直不太好,要说有什么大病倒也不是,就是他有些先天哮喘,而且每每换一个新环境就容易引发。 这个情况中医怎么说的高务实没太注意,不过按他前世的思维来理解,大概就是此人呼吸道比较容易过敏,而一过敏又引发哮喘,导致什么呼吸困难之类的毛病。这种情况只要将养得好,致死是不至于的,不过就是要尽量避免到处乱跑,最好呆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隔绝过敏源。 估计太医院的太医和他家延请的名医应该都和他说过这些注意事项,所以近来他很少到处走动,不是极其重要的事情他都会不亲自出面,实在不行就派代表。比如今天也有他的代表到场,就是高务实很熟悉的徐希臯——他是徐文璧的长孙。不过因为他既没有袭爵,也没有正式职务,因此只能敬陪末席。 闲话说完,高务实环顾众勋贵一眼,问道:“行了,有什么麻烦,说来听听吧。” 嗯,谈事直入正题,这很高务实。 不过在座诸位和高务实都是老熟人了,这个风格他们很熟悉,因此倒也不觉得别扭。 几个人对视一眼,还是由朱应桢作为代表开口:“是这样,生产建设兵团本来已经渐渐上了路,但眼下有个麻烦事……求真,你知道皇上的寿宫位置已经定下来了吧?” “知道,怎么了?”高务实有些不明所以。 皇帝提早修寿宫是正常事,尤其朱翊钧经历过他父皇穆宗驾崩之后居然一时没地方下葬的窘况,所以他的寿宫修得很早,好像是二十岁那年就开始计划了。现在拖了这么久才要开工,已经是因为连续大战的原因。现在好容易暂时不打仗了,这事立刻就被朝臣们提上了日程——朝臣也觉得像穆宗那样的情况不太好,当臣子的脸上也挂不住。 而且说起来,当时穆宗还多亏了他父皇嘉靖帝曾经给自己父亲兴献帝在天寿山修过一处寿宫,而最终又没有把兴献帝的墓从湖北迁过来,因此这寿宫一直空着。后来穆宗驾崩,朝廷没人敢乱出主意,新修一座寿宫在时间上又来不及,最后还是高拱一锤定音——就拿这座寿宫用了。 于是,孙儿就住进了原本爸爸给爷爷准备的寿宫。 这……只怕也就高拱敢拍这个板,毕竟在大明这个极讲祖制的朝廷里,可没几个重臣敢说要“更法以趋时”。 朱应桢干咳一声,略微有些支支吾吾地道:“这个,按理说,皇上修寿宫这样的事,京营出些力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求真你曾经在生产建设兵团在建立之时说过,今后不能总让朝廷白白使唤这些人,该发的银子总是要发的,要不然这生产建设兵团和过去的京营有什么两样……”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朱应桢这么一提,高务实就猜到是什么事了。肯定是皇帝修寿宫需要用人,而工部方面就直接按照过去的“传统”下了调令过来,征调京营的匠人去修寿宫。 有人或许要问:工部又不是兵部,它凭什么调京营的人做事? 这个情况如要展开来说,那是比较复杂的,但可以简单一点说。大概就是此前的京营因为反正也没什么地位,经常性被朝廷调去干工程,各种各样的杂活都有,高端的如修帝陵,低端的如掏粪坑,重要的如修城墙,次要的如铺马路,反正京营啥玩意都干过。 但干过不代表什么,关键是有两点很惨。 一开始要调动他们,工部首先需要请示皇帝,然后由皇帝下令给兵部,兵部出具调令,五军都督府才会调兵做事。后来可能是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比如疏通京城的下水道这种也要请示皇帝,皇帝当然也觉得烦,于是慢慢的这些流程就被简化了,直接由工部下令就行,而且逐渐形成了默认规则。 第二点则是,工部让京营去干工程,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开工钱的。因为按照大家的理解,你京营本来就有军饷,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去做工程本身也是朝廷给你的任务,你凭什么还要另外拿一笔银子? 这就让京营很倒霉了,因为朝廷虽然给京营发饷银,这是没错,但那个饷银里大部分不是属于“薪酬”这个性质,理论上都是以换装、养护军械、维护军营设施等为主。至于真正薪酬性质的军饷嘛,其实很少很少,原因是京营本来就有大量的土地在册,这些土地就是按照朱元璋当年的构想,用于养兵的。 至于这些土地现在到底是在养兵还是养勋贵,乃至于养那一大批世袭军官,不好意思,朝廷可不问这个…… 于是每每京营被调去开大工,倒霉的都是底下的人。他们不仅多半时候拿不到工钱,甚至还要自带干粮去做工,只有偶尔工程量实在过于繁重,亦或者交付工程的时间非常紧张需要轮班倒的时候,朝廷才会“酌情”给一点工钱作为补贴——这个酌情,如果有市面上正常工钱的一半,那京营的人就可以烧高香庆祝了。 但是这个局面在高务实新设了生产建设兵团之后就被打破了,因为按照高务实的规定,生产建设兵团不管做什么工,都必须考虑收益问题——最起码你不能亏本。 这一来就有些麻烦,虽说朱应桢等人其实并不在意工部调用生产建设兵团,因为他们其实早就习惯了,而且说实话,倒霉的又不是他们这些勋贵。 但现在不同了,生产建设兵团的性质不同于过去的京营,它现在是需要交账的!高务实规定生产建设兵团内部要执行一套类似于京华体系内的营收与支出管理流程,这个账目是要交给兵部过目和审批的——当然实际上就是交给他这个协理京营戎政过目和审批。 这样一来,工部直接调用生产建设兵团的人去修寿宫,最大的麻烦就卡在高务实这里,没有他的批准,朱应桢他们根本不敢放人,否则到时候账目对不上号,高务实是敢让他们自己贴钱的。 其他都好说,自己贴钱怎么能忍?于是朱应桢他们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还是只能把问题上报给高务实。 咱们实在搞不定了,还是你们兵部去和工部打官司吧。 本来朱应桢支支吾吾把这件事解释了一番之后,是有点担心高务实不肯直接插手的,因为文官的风格一贯如此:我只管交待任务,你们武臣搞不好,那是你们自己无能。 然而高务实的反应却大出勋贵们的意料之外,高务实不仅没有推脱,反而连连点头,夸赞道:“好!诸位能严格坚持生产建设兵团的制度规定,这很好,本部堂十分欣慰。” 虽然高务实一脸笑容,但因为他这次没有自称“我”,而是换成了“本部堂”,也就是表示现在开始以协理京营戎政的身份说正事了,所以众勋贵也都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一副恭听训话的模样。 不过大伙儿心里还是没底:表扬虽然好,但这玩意不值钱,关键还是高务实肯不肯直接出手帮忙解决问题。 深知勋贵们是什么臭德性的高务实当然不会让他们失望,只是稍稍沉吟片刻,便微笑着道:“诸位或许以为此事只需要本部堂去和工部协商即可,不过这个想法大谬不然,此事的关键其实不在工部,也不在兵部。” 众勋贵都是一愣,张元功插嘴道:“那在哪儿?”然后自己又自问自答一般补了一句:“难道要找内阁?” 高务实摇了摇头:“内阁方面肯定是要呈报过去的,不过最关键的还是皇上那儿。” 众人一脸恍然大悟,听着高务实补充道:“原本调动京营的人去开大工就得有皇上批准,而且这次工部又是为了修寿宫而调动……只要皇上明白了生产建设兵团的难处,愿意支持生产建设兵团的改制,那么这件事就自然会有转圜,甚至从此改变过去的流程,确立一套新的办法。” 彰武伯杨炳本来不想说话,但被朱应桢和张元功眼神示意了一下,不得不站出来问敏感话题了,他干咳一声,尴尬地问道:“宫保此言,自是有理。不过此事……呃,毕竟是给皇上修寿宫,按理说也是咱们该当的……” 屁,你想的说的根本不是这个,你想问的也同样不是这个。 高务实直接打断道:“伯爷是不是想问:生产建设兵团为皇上修寿宫居然还要收银子才肯开工,皇上会不会因此震怒?” “呃……”杨炳滞了一滞,尴尬地赔笑道:“这个,宫保果然……果然法眼如炬。” 高务实笑了笑,淡淡地道:“诸位可以放心,新制既然是本部堂所定,这说服皇上的责任,自然也该由本部堂来担当。”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哇23333”、“爱竞技”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199章 夜会 在五军都督府答应起来倒是痛快,但这件事要想能成功劝说朱翊钧答应,其实还是有些难度,即便是高务实也不得不仔细考虑考虑说辞。 这件事之所以难,有几个要点。 其一就是朝廷使用这批免费劳动力已经形成习惯,不管是工部还是朱翊钧本人,极有可能都难以理解为何使用这批“闲置劳力”居然还要出钱。难道你们不是朝廷养的兵?既然是,为什么不听朝廷调遣? 其二则在于工部是文官衙门,而京营除了高务实这个协理京营戎政之外,其余基本都是武臣,顶多也就五府里头有几个低级文书官罢了,地位上实在相差悬殊。 文臣衙门面对武臣衙门,心理上的习惯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工部方面估计是这样想的:我工部调用你们的人办事,那是瞧得起你们,你们应该觉得万分荣幸才对,为何如此不知好歹,居然还跟我谈钱? 当然这种心态的形成除了文武地位的巨大差异之外,此前京营实在没什么用处也是原因之一,工部方面估计也存在一种废物利用的心态。 既然都已经是废物利用了,那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就好比在大街上拾马粪,难道还要给马主人付钱吗? 其三则是朱翊钧可能也算不清这笔账。其实这笔账直接在纸面上看,朝廷一旦出钱,看起来就的确是亏了,但高务实知道这种看法实在太肤浅,国家层次的经济账怎么是这样算的? 京营或者说三大营这个朱元璋和朱棣两父子搞出来的玩意,原本就是作为朝廷的“中央军”存在的,而“中央军”有什么特点? 特点就是不管你这朝廷的财政糟糕到什么地步,都必须维持这支军队的稳定,因为一旦连这支军队都不稳定了,你这朝廷距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这一点参看崇祯末年就很清楚,朝廷真正能够顺利调动的部队都完蛋之后,甭管是吴三桂还是左良玉亦或者别的兵头,崇祯除了哄着捧着之外,就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了。 现在朝廷当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京营这里每年还是要投不少钱进来,武器装备的保养更迭是一方面,维持京营至少不会饿死人、冻死人则是另一方面。 但眼下高务实进行生产建设兵团改制之后,实际上朝廷在这一块已经解放了,因为从此之后的生产建设兵团不仅“自负盈亏”,而且还要养活供给真正作为中枢野战军存在的禁卫军。 在这个过程中,朝廷要负担的比例已经很低,大抵是常规用度全归生产建设兵团负责,而朝廷的拨款只负责装备更迭——比如添置新型的大炮、火枪等等。 当然,战时这支特殊情况例外,这个属于“战争经费”性质,还是得朝廷出钱的。 那么这样一来,既然京营都要自负盈亏了,它平时不管接工程还是自行生产,就都属于商业经营性质。这个时候你朝廷还要来白白使唤人家,怎么说得过去? 至于说亏不亏,一来是朝廷本身的常规负担已经减轻,户部无须再支出这笔开支,这笔钱当然就可以回头拨给工部开大工。二来生产建设兵团被高务实定义为商业性质之后,它本身也是要纳税的,而且还是一笔特殊税——高务实将之命名为“生产建设盈余贡”。 这笔“生产建设盈余贡”,是在经过高务实这个戎政侍郎核算之后,将生产建设兵团每年盈余的四分之一,作为一笔特殊“纳贡”缴纳给内帑。 为什么是内帑而不是户部呢?因为高务实觉得这笔钱只要跟户部挂钩,眼下实学派掌握户部的时候或许还能控制着不去过多干预,但将来万一户部不归实学派掌控了,按照文官集团的习惯,多半就会打鬼主意。比如直接插手,乃至于通过改动缴纳比例等手段来压榨生产建设兵团,那就完蛋了。 生产建设兵团实际上是禁卫军的财政基础,它要是被户部给吃垮了,那禁卫军也只能跟着完蛋,如此高务实在京营这块的改制也就夭折了。 所以这笔钱高务实宁可给内帑,也不能给户部,哪怕户部现在还是实学派掌权的,他也不敢开这个口子。 而且这样一来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朱翊钧哪怕就是冲着这笔钱看,也会更多的考虑维护生产建设兵团的利益,而不是任由他们被文官集团欺压而无动于衷。 不过从工部这次的举动来看,要么朱翊钧还根本不知情,要么就是他还没有适应这个思路,甚至更直接一点,他可能还不知道生产建设兵团到底能给他“纳贡”多少。 或许在朱翊钧想来,生产建设兵团能够按照高务实的计划养活他们自己和禁卫军就已经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至于纳贡什么的,他说不定根本就没指望过。 高务实把这其中的利益关系自己在脑子里再三剖析,直到理得清清楚楚之后,这才轻松下来。看了看时间,又要下值了。 今晚还是和前段时间一样,直接在昭回靖恭坊的状元第过夜,就不去白玉楼了。 不过意外的是,等他回到状元第,却发现居然已经有客上门了。 这位客人对高务实的这状元第极为熟悉,此刻正坐在观景凉亭之中欣赏夕阳下的什刹海风光。 看见高务实过来,身着一身大红纻丝麒麟袍的客人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拱手笑道:“求真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想要蹭一顿晚饭,不知求真兄可肯施舍一二?” 高务实哈哈大笑,拱手回了一礼,半开玩笑地道:“堂堂左宗正上门,下官有失远迎,已是无礼之极,设宴赔罪也是应该的,谈何施舍?” 原来这位“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任命为左宗正的驸马都尉侯拱辰。 侯拱辰在这里曾经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对此处极为熟悉,甚至连府上的门子都跟他很熟,再加上高务实老早有过交代,侯拱辰属于可以直接请进门的客人,因此他才得以直接在府内等候高务实下值。 高府的下人自然都是很有眼色的,在侯拱辰刚刚来的时候就知道他肯定要和自家老爷有一番恳谈,因此早已备好两人的晚宴。高务实因为前世有过减肥经历,所以习惯于晚饭早些吃,这时便直接拉着侯拱辰一道。 侯拱辰此来是为何事,那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的,高务实等菜上齐便将下人们都打发出去,两个人自斟自饮,相对而食。 高务实是个有酒量没酒瘾的人,晚上即便是待客,也只是用了一小瓶葡萄酒。 “此酒是从极西之地的佛罗伦萨漂洋过海运抵大明而来的,数量颇为有限,不过恰巧我这里倒有几瓶。今儿咱们就开上一瓶,算是庆贺侯兄履新。” 高务实笑着,亲自打开酒瓶,给侯拱辰斟酒。 侯拱辰有些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哦,对了,候兄你看这酒瓶塞,有没有觉得与我大明有些区别?” 侯拱辰愣了一愣,下意识接过来看了看,轻轻“咦”了一声,又用力捏了捏,迟疑道:“这瓶塞的木头好软。” 高务实哈哈大笑:“候兄果然一点就透,这是软木塞。以这样的方式密封储存,可保此酒永不变质。” 侯拱辰有些纳闷地道:“永不变质?可咱们的泥封也可以啊。” 高务实摇头道:“泥封的确也可以,但是候兄不觉得用这样的软木塞封口,在格调上会更高一些么?” 侯拱辰有些不明白高务实想表达什么,但他知道高务实肯定清楚自己此来的目的,因此也不敢不当回事,只好顺着高务实的话道:“哦,那倒是,这样显得干干净净的,倒的确比泥封要好看一些。” 高务实点头道:“对,就是好看……候兄,有时候啊,这做事要想获得好的结果,好看与否,其实也是很重要的。” 侯拱辰心中一动,正在思索高务实是在暗示什么,冷不丁又听见高务实继续介绍:“除了这软木塞之外,还有这酒瓶——你瞧,这东西叫做玻璃,晶莹剔透,宛如淡绿水晶,在极西之地也只有一个叫做威尼斯的地方,能够有这样的工艺可以将玻璃制造得如此精美。” 侯拱辰这才注意到那葡萄酒瓶,接过来看了看,仔细把玩了一番,却摇头道:“水晶虽好,却不如君子之玉。” 高务实笑道:“我中国早有琉璃,其实那琉璃与玻璃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因为我中国尚玉,故常常仿玉之浑然,不肯将之做得这般晶莹剔透……不过,浑有浑之美,透有透之妙,这玻璃一旦做得极透,也是有很大用处的。” “哦?”侯拱辰有些意外,但瞧那模样,像是将信将疑。 高务实便起身道:“我拿两样小物什给候兄一观,候兄便知其妙了。”说着便转身去了旁边的暖阁,不多时拿来两件东西。 “这两样东西,镜子不必介绍了,另一样叫做望远镜,可将人之目力倍增。” 不过话是这样说,高务实还是先递过镜子,同时道:“候兄且看这镜子与铜镜有何不同?” 侯拱辰才看了一眼,便吃了一惊:“这镜子我曾在公主府见过,据说是西洋珍品,可以纤毫毕现,寿阳公主出阁时便有一块……不过也比求真兄你这块要小了不少。” 他心中暗暗咂舌:不愧是天下首富,这么大一块水晶镜,他居然就这么当做寻常之物随意摆弄,这东西只怕就连宫里也没几块。 高务实笑道:“候兄若是喜欢,这块镜子就送给候兄了,下次可以带给公主殿下。”说着根本不当一回事地递给了侯拱辰。 “啊,如此贵重之物,拱辰岂敢收之?还请……” “诶,有什么大不了的。”高务实摇头道:“这门技术虽然被威尼斯人看得比上帝还重要,不过对我而言却也不算什么秘密,要不是咱们的玻璃制造技术还有两处难点没有攻克,我分分钟——咳,我是说,我京华随时可以造出许多来。至于这一块,就当是提前送给候兄的履新贺礼好了。” 侯拱辰惊讶道:“这镜子就是玻璃做成的?” 啊这……你不是废话吗? 高务实嘴角抽了抽,但还是点了点头:“正是。” 却不料侯拱辰皱眉道:“那咱们用水晶岂不是也可以磨出来?” 天然水晶当然是可以磨成这样,不过你是不是根本不考虑成本的? 高务实摇头道:“玻璃制造技术一旦攻克,成本当然是比水晶要低的……不过咱们今天先不说这个,你再看这望远镜。” 侯拱辰拿过望远镜来,在高务实的指点下一看,当时就吓得往后一缩脖子,惊道:“怎会这般……神异?” 嗯……你老兄果然出身不太行,有点缺见识。我把这望远镜通过戚继光等人之手引入大明军中都有差不多十年了,甚至现在京华自家都已经不用这种单筒望远镜而改用双筒望远镜了,你却还是头一回见。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是要嘲讽人家,他耐心的给侯拱辰介绍了一番,才道:“候兄,你看这玻璃用处如何?” 侯拱辰点头道:“倒是个好东西,不过……求真兄,你一直给我介绍此物,该不会只是一时兴起吧?我今日此来,是为了……” “我自然知道候兄今日为何事而来,这不正在给候兄出谋划策么?” 侯拱辰一愣,迟疑道:“求真兄的意思是……宗藩这次的事居然和玻璃有关?” “不是和玻璃有关,而是和银子有关。”高务实摇头道:“之所以给候兄看这个,是因为开藩禁最大的碍难其实就在于钱,即便一切顺利,皇上和朝廷也要花费大把的银子来给愿意自谋生路的宗室提供那笔初始资金。 可是,不论是朝廷府库,还是皇上的内帑,现在都肯定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来,候兄今日难道不是为了此事而来?呵呵,候兄你看,我已经把解决此事的对策都送到候兄手上了,候兄为何视而不见?”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1乐观向上好青年1”、“书友20191124105331057”、“花生瓣”、“王孙疾”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00章 又面圣 侯拱辰到底还是精明的,一听高务实这话,立刻指着那玻璃镜子问道:“莫非求真兄的意思是……造镜子?” 高务实颔首道:“大致不错。” “大致不错?”侯拱辰心中一动,忽然脸色有些犹豫:“可这造镜之术本是求真兄你的手段,即使要造,那也是京华的买卖,这和宗藩有甚关系?”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我若愿与天家乃至宗藩合作造镜呢?” 侯拱辰闻言果然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按照侯拱辰的想法,这玻璃镜如此珍贵,造镜这门生意的利润肯定很高,就像高务实方才说的那样,极西之地的那个什么威尼斯人把玻璃制造技术看得比上帝还重要,由此可见其珍贵。既然如此,高务实何必要与其他人分享这份利润?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大明,为了皇上? 要真是如此,高宫保还真是天下头号大忠臣啊。 高务实当然不会直说自己的目的,只是笑了笑,淡淡地道:“候兄你也知道,赚钱这种事与我而言不算什么,京华的买卖也着实不小了,我并不缺钱。” “那是自然,求真兄才绝乾坤,无论学业亦或商道,天下无人能出你之右。” 高务实浅笑摆手:“赚钱这事,我不过是为了证明实学之效用,本身并非我所好所求。这造镜之术,于我不过闲暇偶得,造于不造均无不可,但此物本有用处,造些出来却也可以方便民间,甚至有用于军旅,那倒也可以一造。 况且眼下府库困窘,朝廷为了开藩禁之事,也需要一些开源的手段……当然,朝廷开源应该着眼于大局,不该从这些小器物上想法子,因此我便想,不如与皇上和宗亲们合资造镜,将来的卖镜之资也可以弥补一下朝廷所缺,如此倒也两全其美。” 侯拱辰大喜过望,不过马上又有些郝然,道:“诚然如求真兄所言,这开藩禁一事所需的初始资金恐怕颇为巨大,皇上即便想要出资,内帑也实在捉襟见肘……不过,这造镜恐怕也需要大把银子投入,我恐内帑也有些囊中羞涩……” 高务实微微摇头:“内帑无须出资。” 侯拱辰一愣:“无须出资?那怎么叫合资?” 高务实呵呵一笑:“出资有几种,一种是直接出银子,一种是出技术,此外还有出地皮、出材料等等,都是出资嘛。” 侯拱辰恍然大悟:“哦,求真兄的意思是你出银子和技术,内帑……出地皮和材料?” 高务实颔首道:“大抵如此。” 侯拱辰心中了然,当下便问道:“却不知求真兄看中了哪个地方,又需要一些什么样的材料?” 高务实道:“地方倒是不必另找,只要把开平三大厂附近的地面再扩充一下即可,不过那是卫所的地,得要皇上同意才行……嗯,那地皮就可以当做是内帑出资了。至于材料,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矿石,不过用量较大的一些在开平附近也都是有的,只要地皮到位,材料的事情交给京华去办即可。” 制造玻璃的主要材料,无非是石英砂、纯碱、石灰石、长石等,这里头除了纯碱要从土默特获得(即此时所谓的“口碱”,口指“口外”),其余几种在后世唐山都有产出,也就是开平三大厂附近。 因此高务实只需要继续扩大开平三大厂的矿区范围,这些材料便都能轻易获取,甚至连配方都没有必要泄露。 至于口碱问题,此前已经有稍稍提过,土默特那边的蒙古人卖这些东西基本上不需要多少成本,只需要直接在碱湖里装车运来大明就行了,再加上高务实在土默特的特殊地位,京华买碱的价格十分低廉,而且货源也有足够的保障。 至于玻璃的制造,高务实原本只记得些大概。这些年通过一边自己努力回忆,一边搜罗各地琉璃制造的匠人,两相印证之下总算是把后世最常见的浮法玻璃的方法搞了出来。 原本高务实以为造玻璃的难点可能会是熔制,谁知道京华钢铁厂的炼钢炉技术水平远高于造玻璃所需,只需要把炉子进行相应的改型就能轻易完成熔制这一步,因此这一点居然根本没有为难到京华。 不过后来玻璃虽然是搞出来了,但是残品率实在高得惊人,一方面是玻璃成型的技术不熟练导致非常易碎,另一方面则是玻璃气泡的问题还很恼人。 当然,这两点基本上都不属于技术问题了,而是操作熟练度的问题,高务实认为只要舍得投入、舍得花成本锻炼熟练工,都是可以在不长的时间里解决的。 只是这个“不长的时间”毕竟不是一天两天,至少也是数月,因此他才会把解决宗藩问题的时间初步设定为三年——玻璃虽好,京华的物流和销售体系虽强,但打开市场总还是需要时间的,再计算回本的时间,这至少就一年过去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此前才说第一年主要是试点——这里一方面是实学派现在搞改革都喜欢先试点,另一方面就是从资金上考虑。 万一要是第一年就全面解开藩禁,十多万宗室一齐申请初始资金,那除非京华亲自下场垫付,否则朱翊钧就算把皇宫卖了估计都拿不出这笔钱。 十多万人啊,就算全部按照最低标准的一百两银子来算,那也是上千万两银子,就凭现在朱翊钧那点内帑,拿头给吗? 甚至就算京华亲自下场,也不见得能一口气直接拿出上千万两现银,搞不好还得从各个产业里面搞股权置换才能摆平,这就太坑了。 因此时间是必须要等的,该走的步骤一定要走,不能扯着蛋。 侯拱辰听高务实简单介绍了一下,心里暗暗盘算,发现这笔买卖实在是相当不错。 开平附近的地面,虽然高务实这次开口要的的确不小,但开平卫早就整体迁徙走了,原先的烂地真的成了烂地——原本有些民户也因为京华三大厂的吸引力而跑去三大厂周边落户住下,平时可以卖点农副产品给三大厂的工人赚些小钱。 这么一来,三大厂周边除外,再向外的几十里都快没了人影,没人了自然就是荒地,而荒地自然不值钱,想必皇上也不会放在心上。如果能拿这么些百无一用的荒地换得宗藩问题的解决,那简直可以称作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不答应谁是傻子。 不过高务实只答应给三成纯利分红,这一条侯拱辰却不敢做主,虽然他自己认为完全没问题,反正都是“白捡钱”,但毕竟那“荒地”也是皇上的荒地,最终拿主意的还得是皇上才行,他哪敢在这种事上越俎代庖? 于是侯拱辰只是原则上答应了下来,表示具体的分成问题要请示皇上,高务实也很通情达理的认可了。 侯拱辰便又问高务实为何刚才还提到了宗藩入资,高务实便道:“此是给皇上留下的后手,万一某些宗藩态度紧张,皇上便可以用部分玻璃买卖的分红去安抚一下。” 侯拱辰迟疑道:“这部分分红是从皇上那儿出?” “皇上那儿要不要出,还得看情况,总之我这里给宗藩单独留出一成分红来——不过还是那句话,这是留给某些态度紧张或者……比较特殊的宗藩的,而且皇上什么时候想要,我便什么时候给,在皇上没有拿走之前,依然由京华处置。” 侯拱辰有些不明白高务实为何要交待最后这一句,不过他觉得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还是先答应了下来,然后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了。 次日一早高务实刚到兵部,司礼监便派了人过来,说是皇上宣召,请高宫保立刻去宫里面圣。 高务实对此早有预料,他估计昨晚侯拱辰可能是连夜入宫汇报了结果,因此皇帝的宣召才会来得这么快。 由此也可见朱翊钧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当然这不奇怪,谁有机会能扔掉占据朝廷岁出四分之一的一笔大负担,都会像朱翊钧这样着急,更何况还是在急需用钱的时候。 到了宫里,朱翊钧这次少见的没有在文华殿见他,而是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高务实悄悄问了一下陈矩派来带路的小黄门才知道,朱翊钧今天又有些“足疾”。 高务实听了也不禁有些叹气,后世他曾听说定陵里的万历遗骸牙齿有些不好,看来多半这家伙在吃喝上面真的比较缺乏节制。 朱翊钧的所谓“足疾”,高务实早就知道其实是痛风引起的,一些注意事项也给朱翊钧说过不少次,可惜效果看来一般,这家伙不太能禁口。 这种事说一说也就是了,每次都说势必惹得皇帝不高兴,高务实也不好次次都拿出来叽叽歪歪,因此也只能装作没看见。 毕竟,吃喝这种事在中国历来不好限制,普通人都有追求,何况一个皇帝?方便的时候提一嘴也就尽到义务了。 到了西暖阁,高务实发现朱翊钧精神倒还不错,就是不肯起身,只是坐在那儿让陈矩给高务实看座。 他上前行了个揖礼,施施然坐下。 朱翊钧放下手里一本奏疏,朝陈矩摆了摆手,偌大的暖阁之中便只剩下他和高务实两个人。 “你觉得那个造玻璃镜的事,一年能有多少收益,其中三成收益能够支撑开藩禁吗?” 到底不是一般关系,朱翊钧开口就直奔主题了。当然,这倒也是高务实喜欢的。 “如果是十年后,臣以为应该够,但这两年恐怕还是有所不够。” 这里有一个市场推广和接受所需要的过程,头一两年虽然理论上单位收益会更高,但产量肯定达不到巅峰,市场培养也还没到位,收益肯定不如后期,因此不够也不奇怪。 朱翊钧有些忧虑地道:“还是不够吗?那可怎么办才好。” 高务实道:“皇上还有其他收入可以暂时用来支撑这三年开藩禁的花费。” “哪有?”朱翊钧一愣。 “辽东盐场今年已经可以开始获得纯利了,而且数目不小。臣前几天收到过对账单,大概算了一下,皇上能分到七十多万两。” 朱翊钧果然大喜:“此言当真?” “皇上,臣在这种事上从来不开玩笑。”高务实平静地道:“如果不是因为臣离任,辽东盐场方面要是有臣亲自过问,说不定效率还能再高一点,至少能凑足八十万两。” “诶,七十万两已经很好了,务实,不是谁都有你的本事,你也不要对下面那些人过于吹毛求疵。不瞒你说,这笔银子已经远超我的预计了——对了,明年这笔盐场的收益也能到这个数吗?” 高务实点了点头:“只要没有人力不可控的天灾等因素干扰,臣以为至少不会低于今年这个数。” “那就太好了!”朱翊钧兴奋得大笑:“朝廷上下为了潞王那点事闹得差点互相指着鼻子开骂,结果你这一个盐场就把潞王那些花费给我赚了大半回来。现在这笔钱的确可以挪到宗藩改制的事上垫一垫,等咱们把宗藩的问题解决,这笔钱还可以用作对察哈尔一战的打赏。” 高务实笑了笑,拱拱手却没说话。 朱翊钧又想了想,沉吟道:“盐场的收益加上玻璃镜子的收益……大概能支撑改制了吧?” 高务实答道:“应该差不多,即便还有些小缺口,臣到时候再想点小主意也就应该能应付过去了。” 朱翊钧大大松了口气,点头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只要咱们解决了宗藩问题……嗯,现在又还多了两笔收入,则凑足察哈尔一战的军饷也就不难了。” 高务实问道:“如此,皇上是答应卖地了吗?” “当然。”朱翊钧对此倒是很看得开,大手一挥:“不过一县大小,而且又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既然能用来解决如此大的难题,为何不卖?” 说完,他可能觉得这句话细想有些不妥,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你京华又不是不纳税了,这地卖得值啊。” 高务实笑了笑:“本来此是涉及到臣,臣是不该插嘴的。不过……呵呵,皇上圣明,的确是这个道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酆镐二京”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01章 君臣相商 银子的事有了着落,朱翊钧心情大好,跟高务实闲聊了几句,高务实以一贯的态度应对了一下,然后话锋一转,提到辽东问题。 “对了,臣听说辽抚李松上疏,让曹簠把尼堪外兰放回去任由努尔哈赤处置,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是肯定的,吴兑一个内阁辅臣传来的消息还能有假?高务实这么问只是尽量不要把吴兑给牵连进来,就装作只是“风闻”罢了。 不过大明朝“自有国情在此”,宫里的消息一贯跟筛子似的往外流,所以朱翊钧倒没多想,闻言就点头道:“是有这事……诶,你还别说,我正打算问你怎么看呢。好像曹簠是说,收留尼堪外兰是你的意思?” “不错。”高务实颔首道:“这事是臣在辽东之时就有决断的,当时尼堪外兰便有些不支,臣当时又要入京了,便交待曹簠,万一尼堪外兰走投无路,肯定要来投奔大明,臣让他果断收留并且保护起来。” 朱翊钧沉吟着问道:“为何要这么做呢?尼堪外兰这厮此前有那么大的优势,却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被努尔哈赤击败,可见此人之无能,而且他又不是汉民,我大明留着他这等羁縻酋长有什么用处?” 羁縻地区嘛,都是按照实力给的分封,为的是边疆稳定,其酋长当然就不是什么“有德者居之”,而是“有力者居之”。朱翊钧这话虽然显得有些刻薄寡恩,但那也要看具体对谁,他毕竟明确说了“又不是汉民”,可见这态度是专门针对羁縻地区的。 高务实摇头道:“此事却没有那么简单。建州女真的问题臣在辽东时曾经仔细观察和思考,包括对尼堪外兰与努尔哈赤二人的考察在内,臣有几个判断。” 朱翊钧微微点头:“好,你说说看。” 高务实道:“首先我们可以确信的两点,一是尼堪外兰此人善经营而不善军务,二是此人的确是我大明的忠臣,他这半辈子能有今日,全靠大明栽培,他自己对大明也是诚心投效。” 朱翊钧想了想,道:“或许是,但那又如何,努尔哈赤不忠吗?” “努尔哈赤现在看来倒也是忠臣,但他的忠诚与尼堪外兰不同。”高务实言之凿凿地回答道。 朱翊钧稍稍坐直身子:“有何区别?” “尼堪外兰之忠深入骨髓,他对大明是倾心投效的,这从他倾心学习汉话并且要求手下都尽力如此就可以看出来——他是深恨自己不是汉人的那种。皇上,您若记得当年与臣论史时臣的一些分析,就应该了解这种人往往比寻常汉人还要忠诚。” 那倒是,这个问题高务实以前举例说明过,其道理大抵相当于汉奸投敌异族后,往往比那异族本族人还要忠诚一样,原因是他根本没有后路可以退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尼堪外兰也是如此,他在女真里头连本名都很少被提及,而被称之为“尼堪外兰”——汉人文书。这忠诚度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哪怕连汉臣都叛变了,这种人都不会叛变。 朱翊钧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努尔哈赤呢?我记得好像哪次看到过,他在李成梁手底下呆了好几年,而且后来他能成事,也是你栽培的?” 高务实道:“这两个情况都是确有其事,不过那并不说明什么。宁远伯当初的情况,臣并非当事人,不好过多置评,不过臣所谓‘栽培’努尔哈赤,那是对事不对人。当时的情况下,建州左卫因为觉昌安之死,实际上正处于分崩离析之际,若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稳住形势,这建州左卫迟早要被尼堪外兰吞并……” “嗯?等等,等等……”朱翊钧皱眉提醒道:“你刚才说尼堪外兰是忠臣。” “他是忠臣,但他死后呢?”高务实一摊手:“尼堪外兰已经五十多岁了,什么时候死可不是臣能决定的,万一将来他的继承者对我大明并不像他这样忠诚,而那时建州各卫又被他一统,这对我大明而言可不是好事。因此尼堪外兰是忠臣,我们对他好一点也就是了,可以提高他的地位,但并不能一直不加限制地让他掌握更多的实权、实力。” 朱翊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比了个手势让高务实继续说。 高务实便接着道:“其实对于努尔哈赤,臣也是这般处置。他的作用是稳住建州左卫,但他并不像尼堪外兰那样对大明从心底里倾慕、服帖,因此臣当时是打算让他就止步于建州左卫的。” “可他当时要找尼堪外兰复仇,你并没有阻拦啊?”朱翊钧显然有些不解。 高务实笑道:“臣为什么要阻拦?尼堪外兰当时势大,几乎有一统建州之势,让努尔哈赤出面跟他唱对台戏,双方打上一场,可以避免建州成为第二个哈达、叶赫。而且努尔哈赤一旦要是赢了,尼堪外兰岂不是更加需要依赖我大明?” 朱翊钧想了想:“可努尔哈赤当时若万一输了……” “那大明就支持努尔哈赤,帮努尔哈赤兜底。”高务实无所谓地道:“理由很简单,你们打来打去,影响了我大明边境之安靖,所以现在我大明要调解双方夙愿,要求双方各守边境,为我大明好好戍边,谁敢再起刀兵,我大明便要出兵镇压了。” 朱翊钧忍不住笑了起来:“好手段。那时候努尔哈赤新败,当然恨不得‘各守边境’,而尼堪外兰畏惧大明,也不敢继续进攻……好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就是想让尼堪外兰这个不会打仗的保持实力上的优势,但又让努尔哈赤这个会打仗的能够随时有能力威胁到他,如此一来,双方就都必须看我大名眼色行事了。” 高务实也笑道:“原来的打算的确如此。” 朱翊钧叹了口气:“只是后来努尔哈赤太能打,因此出了意外?” “嗯……这是一方面。”高务实倒也不谦虚:“不过臣若是还在辽东,是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大抵在努尔哈赤确立优势之后,臣便会出面干预,让尼堪外兰割让几座城给努尔哈赤作为当时‘意外’的赔罪,然后命努尔哈赤撤兵。” 朱翊钧有些无奈:“这是个意外,当时若不把你召回来,滇缅之战只怕有些麻烦。” 嘿,那何止是麻烦,只怕到时候滇缅一战又要打成原历史上那样,拉拉扯扯打了十几年,最后明明是大明战局占优,却把外属的宣慰司丢了个干干净净,简直让人无语。 而现在的问题在于,高务实当时被召回京师述职之时其辽抚并没有卸任,后来改任兵部之后,辽抚一职又空悬了一段时间才重新任命,在这段时间里努尔哈赤恰好完成了对尼堪外兰的打击,将尼堪外兰打得大败亏输、走投无路。 换句话说,当时辽东没有人能决断该怎么应对建州的局面,形成了实际上的权力真空,于是努尔哈赤乘势取得了大胜。 高务实想了想,道:“努尔哈赤这次在抚顺关外表现强势,甚至要求曹簠放人,逼得戚金亲自带兵从沈阳赶去了抚顺关,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 朱翊钧皱眉道:“什么问题?努尔哈赤现在就已经势大难制了?” “那倒不至于。”高务实摇了摇头:“他现在虽然实力大增,但建州右卫等地盘还没有完全消化掉,其核心力量还是来自于建州左卫,此时还谈不上难制。不过他敢在抚顺关外耀武扬威,这一点就可以说明他在试探我大明……” “哦?”朱翊钧冷笑起来,森然道:“他想试探什么?试试看他那三千多兵能不能拿下抚顺关吗?” 高务实微微摇头:“他现在当然还不敢真和大明动刀兵,他此番举动的意思是想看看大明会不会因为不愿看到边疆不稳而继续纵容他。” 朱翊钧面色一沉,凝声道:“你是说……他猜到我大明要对图们动手,所以认为大明不会在此时把精力浪费在他身上?” 高务实点头道:“臣以为八九不离十。” 朱翊钧稍稍有些重视起来,皱眉道:“务实,我不是质疑你的判断,但你会不会高看这厮了?量他一个女真蛮子,能有这样的眼光?” 高务实知道此时的大明对女真人是有巨大的心理优势的,大明眼中的大敌是蒙古人,而女真人现在还根本排不上号,因此朱翊钧才会有这样的心态——毕竟女真人这么两百年来一直是被大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忽然说他们能有这样的大局观,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但努尔哈赤显然不是一般的女真人,这不必解释了。只是高务实没法这样说,他只能道:“皇上,大明要对图们动手这件事,其实在辽东周边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努尔哈赤能看出来也不足为奇。” “这又是为什么?”朱翊钧有些不明白了,难道是保密工作又扯着蛋了? 高务实道:“辽南之战结束之后,我大明击败炒花,重新获得了辽河河套地区,按理说此时可以很方便地把重心向辽河以东倾斜,但其实却没有。我们在继续加强辽西,各种战略储备,包括兵甲、火药、粮草等等,都在尽力往辽西囤积,努尔哈赤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看出大明的重心在辽西而不是辽东。 辽西囤积这么多战略储备能用来干什么呢?炒花已死,辽西唯一的目标已经只剩下图们而已,大明这么做当然是为了继续针对察哈尔部,努尔哈赤依此就能断定,大明一定是打算一举击败图们,彻底征服蒙古这个宿敌。 那么换句话说,在大明击败图们之前,他努尔哈赤在建州不管打成什么样,大明应该都会先容忍下来。而且他还应该清楚,这段时间是他扩大实力的最后空窗期,一旦大明腾出手来,携征服蒙古之余威转向辽东,他恐怕就没有什么机会了。 在他看来,唯一的机会就是趁此做大,并且寄希望于大明在征服察哈尔的过程中自身也受创不小,如此他就能统一建州……虽然统一建州也并不能与大明争锋,但若是大明到时候果然受创不小,他便有机会争取使大明默认他的战果,如此也算是达成了目的。” 这样一分析,朱翊钧就明白过来了,冷笑道:“蚍蜉撼树。” 不过,说是这么说,朱翊钧一时还真觉得有些棘手——正如高务实所分析的那样,现在大明在辽东的力量其实聚集在辽西,而这些力量都是为了对付图们而准备的,并不好用于辽东。 这里主要问题还是出在钱上面。打仗必然花钱,而今年不仅是朝廷已经没钱了,内帑也因为潞王的那档子事而搞得空虚不堪,高务实虽然拿出了不少办法,前景也足够看好,但钱毕竟不是嘴皮子一张一合就有了,这得有个积累过程。 现在问题就出在了时间上,若是等个三年五载,图们的问题解决掉了,努尔哈赤那点麻烦当然不算什么。可现在图们还在,朱翊钧为此甚至把宗藩这样敏感的问题都下了决心要解决,那显然不会因为努尔哈赤这点小事而将西怀东制半途而废,转而去用兵辽东。 所以,即便朱翊钧说努尔哈赤是蚍蜉撼树,可惜现在却腾不出脚来踩死这只蚍蜉。 好烦啊…… 朱翊钧眉头深皱,想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你现在的意思……还是收留尼堪外兰?” 高务实点了点头,非常简单地道:“是。” “那努尔哈赤耀兵于抚顺关外这事怎么办?”朱翊钧沉声道:“戚金不会一时气愤,真出去和努尔哈赤干一仗吧?我倒不怕他打不过,就怕把努尔哈赤打红眼,整个建州都动荡起来,届时万一让叶赫等部也看到机会,一起闹将起来,那这察哈尔还打不打得成……可就难说了。” 高务实道:“努尔哈赤那边,臣日前曾写信警告了一番,他应该不敢继续主动挑衅。不过皇上说到叶赫等部,此事倒是不得不防……臣的意思是说,努尔哈赤说不定会暗中联络他们,只是他们具体会如何打算,臣还没来得及细思。” 朱翊钧叹了口气:“难为你了,已经不是辽抚,却还在为辽东筹划。”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202章 翻云覆雨等闲间 那可不是?现在他高务实整个就是一救火队长,哪里麻烦管哪里。 俺答死后,为了确保土默特继续并且越发忠于大明,高务实全权出使,然后指挥了漠南之战,奠定了对蒙古左翼的战略优势。 调任辽东之后,由于图们联络炒花发起对辽南的攻掠,高务实又指挥了辽南之战,不仅生擒炒花,而且重新拿回了辽河河套,把辽东辽西完完全全连接起来,同时也扩大了辽东的战略纵深,不必担心将来图们能轻易斩断辽东与辽西的联系,为察哈尔之战奠定主动出击的优势态势。 紧接着,他又对日渐崛起的叶赫部来了一次“斩首战术”,直接伏杀了叶赫二贝勒。可以预见在一定时间内,叶赫都无力对外扩张,只能忙于收拾内部局势。甚至还在这个过程中离间了叶赫与爱新觉罗的关系,让努尔哈赤背负了一个杀害岳父的罪名,使他们将来更不容易出现意外的联合。 然后他又因为滇缅之战的财政困局被召回京师,靠着滇战宝钞的神来之笔兜底了此次军费,甚至动用安南的力量将缅甸彻底打崩,给朝廷集中精力于蒙古左翼创造了条件,强行捏合出一个稳定的南疆。 最后,为了确保对蒙古左翼的军事优势,又用他为戎政侍郎,彻底整合京营,新编了禁卫军,让大明的京营重新具备战斗力,尤其是野战能力,强化了对察哈尔的军力优势。 纵观以上种种,连一贯心底里认可“能者多劳”的朱翊钧都有些觉得不好意思,担心高务实被他用得过度了——朱翊钧生怕把高务实用成了诸葛亮,可别到时候累得星落五丈原才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朱翊钧自己有些发福的趋势,他看了看高务实,总觉得自己这位昔日同窗似乎又瘦了些,不禁关心道:“务实,我瞧你好像越瘦了?你可得保重啊,咱们当年约定的事现在可才刚刚开了个头,你将来的担子可还重得很,可别给我撂挑子。” 这话说得很不像个皇帝,但言语中的关怀却是情真意切,即便高务实这样理性的人也不禁有些感动,微笑着用他特有的方式安慰道:“皇上,臣这可不是瘦,这是体型更匀称了。” “胡说八道,我觉得你万历八年蟾宫折桂的时候才是体型匀称,现在就是瘦了。”朱翊钧理解的匀称看来和高务实有些差别,他也不管高务实是不是反对,冲着外面喊了一句:“陈矩,记一下,待会儿赐高宫保肥羊两只,腊肉二十斤。”外头陈矩立刻应了。 高务实哭笑不得:“皇上,臣家里不缺……” “我知道你不缺这几只羊、几斤肉,但这御赐的食材,你总得吃掉吧?”朱翊钧摆手道:“好了好了,先不提这些闲话……咱们刚才说到哪了?” 高务实只好先谢恩,然后答道:“说到努尔哈赤此刻虽然明面上不敢与大明作对,但私底下可能会考虑做些合纵连横的事来,给我大明添堵。” 朱翊钧轻哼一声:“我是不太相信他有这等眼光和能耐的,不过你既然觉得该防他一手,那也不是不行,就当是为策万全好了。不过……该怎么做呢?你现在毕竟不是辽抚了。” 高务实沉吟片刻,答道:“辽东副总兵曹簠及麾下开原参将麻承恩、沈阳游击戚金、铁岭游击曹简等辽东北部诸将,均是敢战能战之将。尤其是麻承恩,更是在辽南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之人,不妨以他所部为主力,以视察防务为名巡游辽北边境。同时让曹簠亲临抚顺关,召努尔哈赤前去训话,告诉他朝廷决议,命他立刻撤兵,归还原属尼堪外兰之浑河部全部城池山寨。” 朱翊钧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吃惊:“这条件努尔哈赤会答应?” 高务实眉头一挑,轻哼一声:“皇上或许有所不知,建州虽设三卫,实则有五部,分别便是努尔哈赤所统之苏可苏浒部以及浑河部、王甲部(完颜部)、哲陈部、董鄂部。尼堪外兰虽然出身寻常,但他早年便因为经营有方,成为图伦城城主,后来因为相助宁远伯有功,新建了嘉板城,实际上控制了浑河部,并以浑河部为基础,收拢建州女真其他各部投诚者,成为建州头号强酋。今日之局面下,我大明可以暂且让努尔哈赤保留部分战利品,即浑河部以外的城寨,但浑河部本身却必须要求他归还尼堪外兰……” 朱翊钧皱眉道:“若是努尔哈赤不肯,咱们打是不打?” “要尽量通过各种手段让努尔哈赤答应下来。”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但若最终不能说服他,那恐怕还是要小打一场的。” 朱翊钧眉头皱得更深了:“小打一场?怎么控制这个‘小打’的规模?” 高务实道:“出兵护送尼堪外兰至嘉板城,并且驻军保护,除此之外,我大明暂时不和努尔哈赤争夺其他地方。” 朱翊钧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咱们的做法就是一定要把尼堪外兰摆在浑河部,让人觉得浑河部始终还是存在着的,并没有被努尔哈赤吞并?” 高务实道:“大致可以如此理解。” “可尼堪外兰只有一座嘉板城的话,够让人承认浑河部还在么?”朱翊钧有些迟疑。 高务实答道:“够的,只要尼堪外兰还能继续得到大明的支持,其他人就会承认他。” 朱翊钧想了想,觉得这话倒也有道理,毕竟只要大明承认,那就是大义在手了——谁让女真诸部的首领都需要有大明的承认才算合法呢? 但他还是有些迟疑:“就算他名义上得到了女真诸部的承认,可那时他手上仅仅只有一座嘉板城,这点实力恐怕已经不足以与努尔哈赤为敌了,难道我大明官军还要一直帮他守城么?” 高务实想了想,道:“最好是帮他守一守,不过这件事不需要太多人马就可以办好。” 朱翊钧有些意外:“是么?努尔哈赤所部既然颇为能战,人马少了怎么守得住?” “守是一种态度,守不守得住反倒不是关键。”高务实摇头道:“我们的人只需要做好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嘉板城是不是守得住,一定要保证尼堪外兰本人活着。” 朱翊钧狐疑地看了看高务实,沉吟道:“你是不是故意在引诱努尔哈赤出兵?” 高务实笑了笑:“倒也不是,其实臣的本意是觉得……只要有大明的旗帜插上嘉板城的城楼上,努尔哈赤现在就不敢轻举妄动。至于刚才说必须保证尼堪外兰本人活着,这其实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朱翊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想了想,然后问道:“除了畏惧大明这一条之外,还有什么原因让你觉得努尔哈赤不敢轻举妄动?” “不是原因,而是手段。”高务实道:“其实我大明现在能出的叶子(叶子牌)很多,譬如说臣前次伏杀叶赫二酋,最终却是由努尔哈赤完成了最后一击,如此叶赫与苏可苏浒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大明忽然愿意支持叶赫报仇,皇上以为叶赫的新贝勒会不会非常乐意?” “嗯……”朱翊钧沉吟道:“叶赫新贝勒若想尽快坐稳位置,向努尔哈赤复仇的确是一条好主意,只是这里头有一个问题——此前叶赫二酋之死是你所为,那也就是我大明的手笔了,现在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把账也算到我大明头上来,而是单单揪着一个努尔哈赤不放?” “皇上,这个问题其实没有那么复杂。”高务实微微笑道:“您瞧当初努尔哈赤找尼堪外兰复仇这件事——觉昌安父子实际上是死于宁远伯之手,尼堪外兰不过是个背黑锅的倒霉蛋罢了,可努尔哈赤从头到尾可曾提过一句他和宁远伯有杀父杀祖之仇么? 当然没有,他怎么敢把宁远伯列为不共戴天之仇敌?宁远伯既杀得了王杲,杀得了阿台,就不怕多杀他一个努尔哈赤!柿子要捡软的捏,打尼堪外兰既能团结内部,又能扩张实力,何乐而不为?打宁远伯却只是自杀而已,努尔哈赤当然会选择打尼堪外兰呀! 而对于眼下的叶赫而言,也和此前努尔哈赤一样,他们刚被大明教训了一顿,现在怎么敢打大明的主意?就算要团结内部,就算要扩张实力,也只能去找努尔哈赤的麻烦。因为大明不是软柿子,但努尔哈赤在他们眼里却很有可能是!” 这下道理说清了,朱翊钧明白了过来,当下笑道:“得亏了你不是女真人,要不然的话,不说其他,就这纵横捭阖的能耐,只怕就要给大明惹来大麻烦了。” 高务实随口谦逊了一句,朱翊钧却又皱眉道:“不过……叶赫现在打得过努尔哈赤么?他们新败于我大明之手,现在内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清楚,而那努尔哈赤却是兵锋正盛,这万一要是叶赫也败了……” 这倒是个好问题。高务实其实也不敢保证叶赫是不是能打得过努尔哈赤。 虽说按照目前双方的实力而言,叶赫对努尔哈赤的优势还是挺大的——即便是新败之后,高务实认为叶赫至少也还能轻易聚集起一万多人,而努尔哈赤手底下算来算去也还只有三千多军队,决计不到四千。 但从原历史上的情况来看,叶赫兵力就算两倍甚至三倍于努尔哈赤,最终也是大败亏输的份,这里头到底是什么原因,其实也有点难说。 努尔哈赤吞并叶赫之后,原叶赫出身的兵、将同样挺能打,在各个战场的表现并不比努尔哈赤的老部属差多少,但在双方进行女真争霸赛的那会儿,叶赫偏偏就是被努尔哈赤吊打的存在。 问题出在哪呢? 将领不行?或许有这个因素,但就像刚才所说,叶赫部出身的将领后来表现并不差,可见这个差距至少不大。 兵不行?更不对,女真各部整编为八旗之后,虽然努尔哈赤时代的正黄镶黄两旗的确最能打(苏可苏浒老底子),但各旗的强弱悬殊也并不是很大,而且两黄旗能打还有装备优势的原因在里头——嫡系嘛,肯定装备最好喽。 那看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制度问题。八旗这个制度其他先不说,至少在当时的情况下的确能够让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出现明显提升,叶赫之所以明明占据实力优势却依然被努尔哈赤连续吊打,应该主要就是制度不如人。 不过高务实想了想,觉得如果真是制度因素导致战斗力差异的话,那其实现在双方的差距就还不会太大——努尔哈赤现在可还没搞八旗。 有了这个判断,高务实就道:“叶赫现在内部的确可能不太稳,但只要发起了对努尔哈赤的战争,那么这种不稳就反而会暂时被压制下去。东西两贝勒麾下之人不论究竟怎么想的,都不得不先放下其他心思,等打败了努尔哈赤再说。 而且通常来说,两位新贝勒甚至还可能互相竞争——谁成为击败努尔哈赤的主力,将来在叶赫内部就越有可能成为唯一的首领,改变东城、西城两贝勒并立的局面,甚至可能一统叶赫,雄霸女真。” 朱翊钧一听这话,就不由得谨慎道:“那咱们岂不是前门赶狼,后门进虎?” 高务实摇头道:“不着急,首先这种情况只是推测,本身也只是很多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中的其中一种;其次即便真是这样发展了,我大明可以利用的手段也还很多——叶赫倘若要一统,哈达部着不着急?乌拉部着不着急?这些部落在那种情况下也就变成了我大明随时可供利用的力量。 总而言之,我大明控制女真,未必要时时刻刻亲自出手,只要保持大明对女真的巨大优势,永远坚持扶弱击强,女真内部出现任何‘一统’的趋势,我大明都积极反应,用最快的速度给它制造内部敌人,就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翻云覆雨等闲间。”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酷酷滴猪”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03章 缺朝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新春将至。 如同此前十多年一样,今年的冬天也十分寒冷。大雪漫漫,一下就是好几日,放晴一两日之后便又接着下,循环往复,寒不胜寒。 前日也有大雪,是以今日城中屋顶上都盖有厚厚的白被,只剩屋脊上的脊兽刺了出来,身上也都覆盖着雪。屋檐上倒挂着冰晶,门前的灯笼多已熄灭,一些人家的门联滑落在地上,都冻成了脆生生的薄片,背面还带着硬得像石头的发黄浆糊。这种浆糊通常都是用面粉加白矾调制而成,本来粘性极好,若不是遇上这极冷的天气,也不至于结冰脱落。 街道上的雪两日前就已经被铲除,都被堆放在道旁。然而一夜下来,路面上又结起了一层冰。此刻的街道上还不见什么行人,重要的路口都横着粗重的拒马,旁边有官兵守候。巡逻的更夫有上百人,一整夜疲惫下来,此刻大多蜷缩在巷角屋檐下打盹。 大明朝廷一贯律法严格,尤其是在天子脚下的神京,很多制度不管是否真的合情合理,都必须按律执行。这是二祖列宗定下的规矩,京中每日一更三点暮钟响后便不得外出,违者叫犯夜,按律便要受五十鞭子。直到五更三点晨钟响起才算是解了夜禁,各路口拒马、铁栏等物才会一同撤下。 一般而言,除了有紧急公务在身,或是生病、生产、死丧的,其余人等一律不得例外。至于官员……到了某一层次之后,当然永远可以“有紧急公务在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夜禁一过,城中便开始热闹起来,平白多出许多人来。这些人多头戴乌纱帽,穿团领衫,束腰带,显然都是官员。 寻常百姓在这个时辰一般都是闭门不出的,为的便是避免冲撞这些赶早朝的官员。 这些官员常服的袍衫并未规定服色,只在管式和刺绣上做了要求,所以区分文武官员和品级便只用看胸前的补子。当然也有例外,如高务实这等身穿特赐超品服饰的,大抵都是“大红纻丝”。 今日是常朝,便是这般规定,不过若换了每月朔望,百官们需要身着公服参朝,那便又是另一种区分。 品级相同的官员可并马同行,若是遇到比自己高出一品及以上的官员,那便要避马了。若高出三品及以上,无论你当时赶着什么大事要事,除非是六百里加急的驿马,否则都要下马行跪礼。 这便是朝廷礼法,所谓祖宗规矩是也。 在这些赶早朝的官员中,是看不到补子上有仙鹤、锦鸡、孔雀图案的,因为此时的这些人都是品级在三品及以上的文官。 按本朝规定,这些官员是可以乘轿上朝的,其余的便只能乘马。如今这天寒地冻的,这些官员大多缩在自己的轿子里,外面自然看不到。 万历天子朱翊钧现在并不怠政,相反还特别勤政,一心想着要做一番超越祖宗的大事业,所以每每上朝,大臣们都不敢怠慢,总是天不亮就准备好,夜禁一解便立刻出发。只是无论出发的多早,一路上也紧赶慢赶的,只有到了午门前,那悬着的心才能真正放下。 到午门之前,必须要先过大明门。大明门是紫禁城的正南门,门外是棋盘街,此时天尚早,还没什么商户开门。 大明门前竖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俗称下马碑,盖因为这上面刻有“官员等到此下马”八个大字,旁边还有官军守卫。参朝官员无论品级,乘马的也好,乘轿的也罢,都只能到这里,接下来的路便只有步行。 大明门是用砖石建成的,屋顶是单檐歇山的样式。门两边刻有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出自成祖时内阁首辅解缙之手。 自古天子坐北朝南,因此南门的地位尤其独特,大明门也就享受国门待遇了。若不是特别的日子,那都是紧闭不开的,而官员们上朝都是从大明门内东北角和西北角处的左、右长安门进。 两处长安门的门口都有管理门籍的人。所谓门籍,就是一本写有参加早朝官员的册子。官员到这里自报身份,门籍上便会有今日到朝的记录,抱病官员名字下面会注上一个小小的“病”字,因此这也被称作注门籍。这样的记录也是为了方便每月的清查,可以及时找出缺席官员,并依律法进行相应处置。 门籍记录后,便会领到一块牌子,按规定这块牌子必须系在腰间,此所谓京官腰牌是也。过了左、右长安门,还有承天门、端门,接着才是午门,这两门同样有官军守卫,若无腰牌挂着,那是断然不让进的。 等到了午门外,大家都是找自己熟悉的同僚,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交谈。等到鼓声响起,便要按次序站好位置。 这时会有御史出来纠仪,凡是看到吐痰、喧哗、穿着不和规矩等有失仪行为的大臣,御史就会上前纠问,并记下名字以备弹劾。 名字被记下的,依律罚俸是必然,严重的甚至有可能丢官去职。当然,对这些官员来说,被罚事小,当众被斥失仪,丢了文臣的体统,那才是天大的丑事。 文官班序站立在左掖门前,武官班序则站立在右掖门前。等到午门城楼上钟声响起,便按顺序从各自面前的门进去,过了金水桥,便来到皇极门前的丹墀停下,分东西相向而立,只等着皇上就坐,然后鸣鞭行礼,接着便开始早朝。 皇帝的御座设立在皇极门下正中,面朝南方,四周有黄色的帷幔,以隔开站在御座旁边的阁臣、锦衣卫和司礼监的人。所有官员都垂手而立,等待着皇上的到来,然而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御座却依旧空空如也。既不见皇上出现,也没有内侍来传旨。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没有消息,站得离御座较远的官员们终于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了。 阁臣都站在御座的东边,此刻底下文武官员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这里,大家都在等待着首辅申时行发话。 高务实所站的位置也不远,此时也将目光朝申时行那边投去。 高务实身边的官员此刻都有些冻得慌,虽然大家品级高了,一般御史也不会对着六部的堂上官们“找茬”,但朝廷重臣自然有朝廷重臣的体统,这些尚书、侍郎们反而站得格外老实,甚至很少暗暗跺脚活动气血,于是虽然站在了避风的位置,现在却也手脚冰凉,轻轻发抖。 高务实倒还好,一来他在这些官员里头最为年轻,二来他不怕露财是天下尽知的,这会儿除了外头的坐蟒袍之外,里头还穿着特制的狐嗉中衣,根本不觉得冷。 嗉,就是俗称的“鸡嗉子”、“鸭嗉子”部位的意思,指狐狸下巴、脖子下面、部分前腹部位的毛皮,以及用这些部位毛皮拼接制作的名贵裘皮衣物。狐狸这个部位的皮毛,绒毛厚密,保暖性好,相比于用狐狸其它身体部位毛皮加工拼接的裘皮,如狐腿、狐腋、狐肷制品,保暖性更佳,当然价格也更加昂贵。 六部的堂上官除了海瑞那样的人以外,穿得起狐嗉的倒也并不算少,但敢于像高务实这样光明正大的就不多了。这就是要面子不要里子的典型风范,可能也是大明朝的特色之一。 高务实的目光朝申时行望去之时,申时行也正为难。 今天这种情况,申时行不是没有碰到过,但那还是隆庆朝的时候,而万历朝出现这个状况,今天倒还是头一回。 隆庆朝时,出现过常朝开始之前皇帝临时通知免朝的情况,申时行一共碰见了两次,原因都是皇帝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头晕目眩,无法坚持上朝。 穆宗的身体不好,这一点大伙儿都知道,所以出了这种情况的时候,朝臣总体来说还算淡定,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反应,司礼监宣布之后,大家也就按规矩散朝了。 但万历朝不同,朱翊钧的身体在大家看来还是挺好的,而且又很年轻,按理说不应该出现穆宗当年的情况才对。可眼下这常朝临时不至却又该如何解释、如何应对呢? 许国身为次辅首先开口了:“元辅,皇上迟迟不到,这常朝不能进行也还罢了,文武百官可都还在吹着风呢。万一要是冻坏几个,皇上或许一句‘龙体欠佳’便圆过去了,可咱们内阁只怕就……” 申时行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朝身边的司礼监內侍招了招手,吩咐他去请皇帝——其实也就是催一催。 这內侍下去没多久便回来了,申时行老远便问道:“如何?皇上可有说什么时候能到?” 那內侍尴尬道:“回元辅的话,宫里乱成一团,小的没见着皇上。” “乱成一团?”申时行心中一紧,眉头大皱:“这是为何?”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 申时行心中恼火,你好歹也是司礼监的人,怎么这点能耐都没有? 许国瞥了强忍怒气的申时行一眼,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去了。 张学颜却有些忍不住,朝不远处的高务实招了招手。高务实向梁梦龙稍稍欠身示意了一下,便朝几位阁老们所在的位置而去。 申时行眼见得高务实被张学颜叫了过来,心情更加不悦,不过他最不缺的就是城府,心情虽然不好,面上反而挤出一丝笑容:“求真,有什么事么?” 他当然知道高务实是为何而来,也知道是张学颜叫他来的,不过他不能主动承认自己问不出皇帝的情况,这点小事居然还要高务实插手。 然而张学颜却不管这些,他不仅年纪大,资历也老,一直估计自己也就能干最后几年了,所以并不怕申时行对他有什么不满。 张学颜直接了当地道:“求真,皇上迟迟不到,文武百官都在这冰天雪地里喝风也不是道理,你在宫里伴读十年,司礼监的人你都认识,还是你找人去看看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吧!” 高务实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头朝申时行一拱手:“元辅?” 申时行看了一眼外头冻得瑟瑟发抖的官员们,轻叹一声:“去吧。” 高务实依旧没有多说,更没有展现出什么得意洋洋的模样,而是微微点头,转身去找人。 他也只是随意挑了个司礼监派来的內侍,吩咐道:“你进去先找黄公或者陈公,就说是我问的: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內侍连忙应了,正要走,高务实却又补充道:“还有,即便皇上真被什么事情耽误了,你也要亲自找皇上讨个口谕,哪怕就是让百官先散了也好,要不然真冻死几个,于朝廷的颜面也大有影响,听明白了吗?” 那內侍是陈矩的人,自然不敢在高务实面前拿大,连忙应了,匆匆而去。 高务实便回去向申时行和张学颜复命,申时行捏着架势不肯先问,张学颜可没这心思,点了点头,又直接道:“你前几日见过皇上,皇上可有龙体欠安之相?” 高务实微微摇头:“皇上只是有些足疾,其余并无不妥。” 吴兑和高务实关系最亲近,说话也没什么遮掩,皱眉道:“求真,我记得你并不通医理,你可别是没发现吧?” 高务实想了想,还是摇头:“我虽不通医理,但皇上当时精神很好,这总不至于走眼。” 吴兑还想说什么,申时行摆手道:“既然再次派人去请了,咱们也就安心再等一会儿便是。君君臣臣,哪有做臣子的因为等得不耐烦而再三议论君上的道理。” 他是首辅,既然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不好多说,高务实也不想大庭广众之下过于张扬,于是便打算回列。 但张学颜却又把他叫住,道:“司礼监的人是你吩咐去的,你还是在这儿等着,免得等会他回来还要再找你。” 申时行面色更加阴沉,但也没说什么。高务实看了他一眼,又朝张学颜望去,却见张学颜微微点头示意。 他大致上能猜到张学颜的意思,也不好拒绝,只好站到几位阁老们身后去。 这一幕被文武百官们看在眼里,一时议论之声仿佛更大了些。 过不多时,那內侍匆匆忙忙过来了,老远便向高务实行礼,口中道:“高宫保,事情问明白了,皇长子突然有恙,两宫太后和皇上、皇后都去了钟粹宫!”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花生瓣”、“soviet2003”、“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04章 棘手 这內侍的声音不算很小,远处的官员们可能听不太清,但内阁和六部堂上官这一批人却是完全听得一清二楚的,当下就是人人色变。 皇长子“有恙”其实不是新鲜事,这位小爷可谓是经常“有恙”,主要是这次“有恙”的程度只怕有些严重,否则何至于两宫太后连同皇上皇后都赶过去了? 这其中又尤其以皇帝为最——他可是扔了常朝不顾而去的,可见情况紧急。 申时行等人都震于这句话,一时全都有些惊呆,没有立刻说话。 谁料高务实突然喝问道:“眼下皇长子并非太子,皇上岂可因此置百官于不顾,却去了钟粹宫!还有,本部堂方才叫你至少请得皇上口谕,你可请到?” 高务实不仅在朝中很少疾言厉色,在宫中多年更是从来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此刻忽然喝问,惊得那內侍慌忙下跪,口中道:“有,有皇爷口谕!” 申时行这下也反应过来了,立刻跟着喝问道:“那还不说!” 那內侍忙不迭就要开口,谁知道高务实却一摆手:“既是皇上口谕,站起来说。” 申时行听得一惊,背后忽然冒了一阵冷汗。好在那內侍被他们俩个吓傻了,也没多想,连忙站起来道:“是,是……皇爷口谕:外廷让申先生看着办,你把高宫保请来。” 这话有点意思,内阁几位阁老面色各不相同,但都不肯先说话。高务实微微蹙了蹙眉,也没答话。 王家屏这时却忽然道:“既然皇上有了谕旨,且按皇上的意思办就是。元辅,你看这常朝还要继续么?” 申时行看了一眼站在远处喝风的百官,心知继续是肯定不能继续的。本来常朝之上一般也不会说什么要事,现在皇上又不知道还能不能赶过来,继续让百官呆在这里的话,只怕真要冻死几个,那到时候就成了他申时行的处置不当了。 “司礼监派人宣告一声,就说皇长子临时有恙,皇上爱子心切,已嘱内阁取消今日常朝,命百官依制退朝。”申时行终于做了决断。 依制退朝,那就是该磕头的还得磕个头,高务实也就先回列了。 不过礼仪告毕之后,高务实还没随那內侍而去,申时行却主动走了过来,招呼了高务实一声,然后道:“求真,你方才所言……是不是有些欠思量?” “学生不知元辅所指为何,还请元辅见告。”当着外人的面,高务实就不叫申时行“师相”了,以免让人真把申时行跟他当成师生看。 申时行可不信高务实不知道他言下之意,因此他只是淡淡地道:“皇长子虽未正式册封,但如今皇后无嫡子,皇长子岂不就如太子一般?你怎可说皇上因此放弃今日常朝是‘弃百官于不顾’呢?” 高务实平静地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皇长子固然身份特殊,但一日未获册封,便一日不是储君。既不是储君,则只是陛下一子而已,其有恙只是家事而并非国事,学生以国事责陛下,不知有何不妥,请元辅指点。” 申时行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并无不悦,只是仔细看了看高务实,然后轻声道:“求真此言,果责陛下乎?” 不等高务实回答,他却轻轻一甩袍袖,施施然走了。 许国跟着上前,看了高务实一眼,微微一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莫要冲动。” 高务实刚点了点头,张学颜和吴兑也上前了。 张学颜冲他轻轻点头,道:“以国事责陛下,于理自然相符,不过眼下皇上未必听得进去,不如等事情稍缓,再谏不迟。” 吴兑也道:“这事可能出得有些急,皇上或许也是没来得及多想,你也莫要太过苛责了,且先弄明白发生什么事再说。” 高务实笑了笑,谢过两位阁老的提醒,王家屏也正好经过,朝他点头道:“从前只见高龙文之才,今日方识高龙文之节,不错,不错。” 王家屏脸上并无笑容,但眼神里似乎流露出一抹难得的激赏。 高务实微微欠身,王家屏没有多说,直接走了。 阁老们都走了,接下去便是大小九卿等,高务实和梁梦龙等人拱手示意了一下,便跟着那內侍往后宫而去。 在路上,高务实本打算问一问那內侍后宫中的情况,谁知內侍刚才被高务实催着去请旨,其他事根本没心思多管,几乎一问三不知。高务实无法,只好决定见招拆招。 等到了钟粹宫外,他便发现两宫太后和皇帝、皇后的仪仗果然都在,心里不禁暗暗嘀咕:原历史中朱常洛虽然幼时多病,不过至少肯定是没死的,怎么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可别是要死了吧? 朱常洛要是死了,那将来继位的岂不是就成了福王?哦,不对,只要能说动皇后接受李时珍的治疗,到时候产下一子养大成人,就还是没福王什么事…… “务实,来这里!” 高务实正走神间,忽然听得朱翊钧的声音在一边响起。他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进了钟粹宫,朱翊钧正在兴龙殿前左侧的那棵大树下站着,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 “皇上怎么在这?”高务实说着朝后殿努了努嘴:“两宫和皇后娘娘都在圣哲殿?” 这钟粹宫是朱翊钧当太子时的住所,高务实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此宫前殿叫做兴龙殿,后殿叫做圣哲殿。前殿兴龙殿是朱翊钧当年读书的地方,后殿圣哲殿则是他的居住之所。 皇长子朱常洛本来不住这儿,而是和他母妃王恭妃一起住,但前次出现第一次国本之争的迹象,事情虽然被压下去了,但后来申时行还是说动了朱翊钧,让他把朱常洛的住处换来了钟粹宫。 当时申时行的理由很有他的个人风范。他告诉朱翊钧说,现在百官很重视这件事,但皇上不想这么早册封太子的理由我也理解了,如今不如双方各退一步:皇上这边可以用皇后还年轻的理由坚持不册封,但为了安百官之心,不如请皇长子暂居钟粹宫。 申时行表示,如此一来,既不必担心皇后将来诞下嫡子之后需要废立储君,又可以确立皇长子的特殊地位,让百官不必为了国本不定而忧心忡忡,庶几两全其美。 其实说起来,申时行的这个主意的确挺聪明,他实际上是钻了制度和习惯之间的漏洞,因此朱翊钧听了也觉得颇有道理,当下便同意了。 但事后才得知消息的高务实很清楚,朱翊钧这是上当了。 本来,朱翊钧的本意的确是要等皇后生下嫡子,但他还有衍申意义,就是外廷不要插手我确立谁为储君这件事。 结果被申时行这么一搞,实际上他的立场就显得没有那么坚决了——让朱常洛住进钟粹宫难道不是一种对百官的退让吗? 钟粹宫是他自己的“潜邸”,现在给了朱常洛,正常人都知道要怎么理解。 高务实唯一不能确定的,只是申时行这么做究竟只是他个人作风的习惯性展现,还是本身就包藏祸心,让皇帝悄然退让,让百官觉得只要继续努力,就能逼得皇帝最终完全依照他们的意见行事。 这个怀疑,高务实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确定。 此时朱翊钧听了高务实的话,没好气地道:“我去圣哲殿做什么,我又不会看病,凑在那儿也是碍事。” 咦? 高务实听出他的语气不对劲,试探着道:“两宫和皇后……” “两宫自然是急得不得了,皇后历来孝顺,就跟着去了呗。”朱翊钧轻哼一声:“外廷怎么样了,散朝没有?” 高务实答道:“散了,申先生说奉口谕命百官按制散朝。” “那还好。”朱翊钧松了口气:“我在这儿都觉得冷,来朝的臣工只怕还有些连东西都没吃,吹了这么久的风,可别冻倒几个,到时候又说我这做皇帝的不体恤下情。” 我还以为您老真关心臣工呢,原来只是担心自己挨骂? “你冷不冷?”朱翊钧顺口一问,又自己摇头道:“哦,你应该不冷,我记得你一直不怎么怕冷。” 高务实忍不住一笑:“臣年轻,吃饱了就不冷,再说也穿得多。”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道:“外面有什么议论吗?” 高务实忽然正色起来,肃然道:“旁人倒似乎没有太多议论,不过臣议论了。” 朱翊钧果然一怔,诧异道:“你议论?和谁议论?议论什么了?” 高务实退后两步,拱手道:“臣有谏。” 朱翊钧忽然伸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且慢,先让朕猜上一猜……你是不是要说,朕不该放着常朝不顾,先来钟粹宫?”既然高务实说要进谏,朱翊钧就不再自称“我”,而正式用了“朕”。 高务实道:“皇上既然知道……” “你再等等,朕也有一问,要先问你。”朱翊钧微微眯起眼睛,朝圣哲殿努了努嘴:“太后忽有懿旨,召朕侍奉在侧,此时朕是该先侍奉太后,还是该先去常朝?高宫保可有道理教朕?” 高务实一怔,心说原来你是被太后叫来的,不是自己急着来的? 不过既然是这样,那情况就不同了,他轻叹一声:“倘是如此,皇上的确是该先来侍奉太后左右。” 朱翊钧露出笑容,却还不依不饶地问道:“是什么道理?” “皇上先是身为人子,而后才是皇上。正如我朝官员,若父母有召,哪怕官居一品,也得辞官归里,亲奉双亲于堂上。再者,即便身为皇上,须知太后亦是先帝敌体,敬太后即敬先帝,皇上仍该先太后而后百官。” 朱翊钧顿时笑了起来,然后一摊手:“那么现在你还要谏言么?” 谁知高务实仍然点头,道:“是,臣还有谏。” 朱翊钧一怔,诧异道:“这又是何故?” 高务实道:“皇上先太后而后百官,于情于理都没有过错,不过皇上在来侍奉太后之前,仍该派人知会百官,亦或者至少知会内阁知晓其中缘故,同时命申先生酌情处置,方是万全之举。” 朱翊钧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好吧,你说得有道理。”他看了一眼周围,见內侍和宫女们都离得比较远,这才接着道:“求真,不瞒你说,我当时颇不高兴,因此做得不太周全,倒不是故意把百官晾在一边。” 高务实只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却并未说话。 朱翊钧叹了口气,摇头道:“常洛是我之子,我也不是不关心他,但他……既非嫡子,身子骨看来也不甚强健,岂是储君之相?我实在不愿因为他这点事耽误了常朝。 但太后总以为眼下只有一位皇孙,必须看得要紧些,以至于今日原本不过一点小事,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唉,我总担心再这样下去,外廷只怕会要借太后之势来要挟我……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高务实皱了皱眉,思索了片刻,道:“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如皇后诞下龙子。” 朱翊钧一听这个就有些泄气,有些烦恼地道:“皇后千好万好,就是太在乎旁人的看法,我去坤宁宫稍勤一些,她就恨不得往外赶人才好,你说我有什么法子?” 这尼玛……你们夫妻间的闺房事,难道还要我一个外人来出主意?我是不是也管得太宽了啊? 高务实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之后,忽然想到:咦,朱翊钧这个说法有点问题啊,难道皇后真的只是出于“在乎旁人看法”所以“赶人”? 他忽然想到一种实在不便谈及的可能:该不会是朱翊钧和皇后第一次圆房的时候过于急躁,皇后那边只感受到了痛苦,根本没有什么闺房之乐吧? 这个情况虽然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但也的确是很有可能的,毕竟皇后大婚的年纪按照后世来算,根本就还是个未成年的小萝莉。当时朱翊钧虽然理论上应该不是初哥了,可显然也还谈不上经验丰富,况且他的身份摆在那儿,估摸着也不太可能考虑对方的感受,于是…… 高务实虽然一贯以多智著称,但面对这种情况,一时也觉得甚是棘手。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无忧无虑k书”、“老山国”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05章 财迷 这个猜测实在不可言说,哪怕是高务实,也不敢暗示朱翊钧或者拐弯抹角地询问什么。 毕竟谁也不敢去问皇帝,说您是不是那方面技术不到位。 这不是找死? 见高务实深锁眉头好半晌却依旧没有开口,反而脸色越来越慎重,朱翊钧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这话站在高务实的立场确实没法接。 总不能指望一名文官大臣来教皇帝怎么哄皇后开心吧?这事从来只有宦官会做。 “呃……求真。”朱翊钧赶紧岔开话题:“各镇总兵的自陈现在应该已经到兵部了吧?” 高务实也暗暗松了口气,点头道:“到了。” 朱翊钧没话找话地问道:“都有哪些人,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嗯? 高务实心道:这事不归我管啊。 兵部现在是四侍郎制,戎政侍郎地位倒是不低,但各地总兵、副总兵等每年的按例自陈却并非高务实这个戎政侍郎管理,而是兵部尚书梁梦龙亲自审阅,朱翊钧这一问按理说是问错了对象。 不过幸好,这事在兵部是开过会的,高务实倒也不是不知道,因此便答道:“迄今为止,计有辽东总兵李成梁,蓟镇总兵杨四畏,昌镇总兵张臣,保定总兵董一元,宣府总兵王国勋,大同总兵麻贵,山西总兵李如松,延绥总兵贾国忠,宁夏总兵张维忠,固原总兵李真,甘肃总兵刘承嗣,四川总兵李应祥,浙江总兵王化熙,福建总兵于嵩,广东总兵刘凤翔,广西总兵呼良朋,贵州总兵张澡及副总兵张玠等,各遵例自陈不职。” “兵部有何见解?”朱翊钧问道。 高务实道:“此事大司马已召集几位同僚商议,大抵只有宣府总兵王国勋年老当退,另外有几位副总兵该当轮调。” 朱翊钧便问道:“宣府乃京师门户之一,王国勋既退,谁可继任?” 高务实道:“麻承恩可以继任。” 朱翊钧一愣,问道:“麻承恩不是在开原吗?前几天刚刚让他去巡视辽北,若现在把他调回宣府,开原参将换谁?” 高务实答道:“换麻承勋,他二人是堂兄弟,所统主力都是麻家达兵,麻承恩既然镇得住开原,麻承勋也不会差。甚至据臣所知,他二人手中的达兵人数相差仿佛,调任之时没准只需要换将而无须换兵,还能省些开拔银子。”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麻承勋前次漠南之战也是有功的对吗?” “是。”高务实点头应道。 “那好,就这么办。”朱翊钧颔首道:“麻家久镇宣大,麻承恩去了宣府,将来我大明去攻图们之时,也免得侧翼不稳。” “皇上圣明。”高务实说到此处,稍稍一顿,道:“对了皇上,有件事须得注意。” “什么事?” “青海土默特首领著力兔、火落赤二酋,因嫉妒顺义王把汉那吉得我大明厚赏,如今已不再听从土默特本部号令。顺义王把汉那吉欲出兵征伐,但恰巧河套鄂尔多斯万户切尽黄台吉忽患急症,鄂尔多斯部内暗流涌动,顺义王恐大军西征之后河套有变,因此只能暂且按兵不动,同时行文兵部,提醒朝廷留意。” 朱翊钧皱眉道:“竟然出了这种事?这其中可有什么内幕吗?” 他当然知道高务实的京华在蒙古渗入多深,因此直接了当问起了内情。 高务实也不藏着掖着,答道:“事情基本属实。著力兔、火落赤二酋原是兄弟,此二人当年是被俺答赶去青海的,对土默特本部并无多少忠诚。当日顺义王势大,加上鄂尔多斯的切尽黄台吉力主奉把汉那吉为彻辰汗,因此他二人只好暂时表示臣服。 今年秋天之时,切尽黄台吉染疾,不到两月便已形销骨立,难以掌控局面,著力兔、火落赤二酋便隐隐有些不听丰州滩的王令。而此时,据说有图们的使者绕道漠北而至青海,不知许以著力兔、火落赤二酋什么好处,总之此后二酋便不再听命丰州滩,开始完全自行其是起来。” 朱翊钧顿时皱起眉头:“这里头还有图们的黑手?看来辛爱的那个儿子还真有些能耐,有点谋主的模样。” 高务实正色道:“布日哈图虽是臣手下败将,但此人的确有些本事,不能等闲视之。以臣之见,他既然出手,便不会仅仅只布这一局。” 朱翊钧果然重视起来,沉吟道:“你以为他还会做什么?” 高务实道:“具体会做什么,臣还没来得及细思,不过臣以为他之所为总逃不了两大主旨:一是尽量孤立土默特,二是尽量争取拖延我大明的战争准备。” 朱翊钧不大的双眼中精芒一闪,冷然道:“朕亦以为然也。” 他稍稍一顿,又问:“察哈尔部在辽南之战失败后损失不小,现在恢复得如何,你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么?” “略有一些。”高务实皱眉道:“图们对布日哈图依旧十分信任,而从目前能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布日哈图至少给图们献上了两策,用以加快察哈尔部的恢复。” “哪两策?”朱翊钧立刻问道。 “一是发展农业。现在察哈尔部也与土默特一样,在一些可供种植之地开辟农田,种植粮食,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些棉花种子,开始种植棉田,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弄到织布机。” 朱翊钧微微蹙眉,沉吟着问道:“可知道他们开辟了多少农田?” 高务实摇头:“京华的马队也去不了察哈尔境内多远,具体情况暂时不知。” 朱翊钧想了想,又道:“我看他们应该搞到了织布机——否则的话,他们种棉花有什么用?总不能光弹几床棉被吧?” 关于棉花,后世似乎不少人都有误解,以为中国古代没有棉花,这其实是不对的。 中国在秦汉及之前就已经有棉花种植的记录,种植区域主要分布在南方的海南岛、两广、云南、福建、四川等地;北方也有,但是大抵在西域(新疆)、河西走廊等地区。只不过在当时,棉的种植面积很小,也很少用来做成衣服穿着。 到了宋朝,棉花开始传入中原地区,但此时的棉花,主要作为花卉观赏,并没有人想起来把棉花织成布,做成衣服。也是从宋朝开始,正式出现了“棉”字,之前都是“绵”。 到了宋末元初,种植棉花的南方地区出现了一位伟大的人物,她就是“布业始祖”黄道婆。黄道婆改进了棉花织布的整套设备,并将织布技术推广到了大江南北,人们开始穿棉布衣衫。元朝军队也开始装备用棉花填充的棉甲。 大明建国之后,太祖朱元璋用强制的方法推广棉花种植,才让棉布、棉衣开始普及起来。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有载,“棉布寸土皆有”、“织机十室必有”,此时的棉花已经在明朝非常普及了。如万历年间的江南地区就是两大纺织业中心:丝绸和棉布。 不过江南的棉花并不算高产,因此大明的棉花主要产地其实反而在北方。 比如明代的山东,无论是丝绵还是棉花,都属重要产区。《农政全书》卷35《木棉》中就有记载,说“齐鲁人种棉者”,“亩収二、三百斤以为常”,属棉花亩产量高的地区。 当然,这个产量和现代产量没法比,但在古代没有化肥农药的情况下,这个产量还是很高的。 不止山东,河南、山西和陕西三省都有棉花生产。高务实的家乡河南,植棉业也相当兴盛。《太祖实录》中有载,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辛未载,“彰德、卫辉、广平、大名、东昌、开封、怀庆七府”,“今年所收”的“绵花千一百八十万三千馀斤”——那还是在明初,七府之地就有一千多万斤的棉花产量了。 除了产量高,种棉花的收入也很高,如山东六府皆种棉花,史载“五谷之利,不及其半”。因此,很多地方就放弃种粮,特别是南方棉纺织业发达的地区,连高产的水稻都不种了,十分之八九用来种棉花或者养蚕,原因就是种棉花或者养蚕的收入更高,当然这也是为什么江南富庶之地反而需要湖广供粮的原因。 面对朱翊钧的问题,高务实摇头道:“臣倒觉得这也是有可能的。” “你是说他们就只弹棉被?”朱翊钧诧异道:“这是为何?这样的话,他们还是需要想方设法搞到我大明的布帛才有用啊。” 高务实道:“辽南之战那年的冬天,察哈尔恐怕是冻死了不少人,对于他们来说,穿得好不好倒在其次,关键要解决的是冻死人的问题。棉布的外流其实大明是禁不住的,察哈尔只要愿意多花些本钱,总能搞到,而有了棉布,那些棉花用棉布包裹一下,无论是做棉被还是棉衣,其实都是可以的。至于做出来的衣服是不是难看,这显然不是他们现在会在乎的事。” 朱翊钧眉头大皱:“为何棉布外流禁止不住?现在还有人敢和察哈尔私市?” 有没有人还敢和察哈尔私市高务实也不知道,甚至从他的角度来看,他其实并不反对和察哈尔互市,毕竟他一贯能利用这种互市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过他也知道大明对察哈尔的态度和对土默特完全不同,所以也懒得在这件事上去劝朱翊钧什么,只是说道:“察哈尔未必需要直接和我大明互市或者私市才能得到布帛,他们大可以去和女真各部做买卖,甚至可以和部分土默特人做买卖——彻辰汗麾下也未必没有人敢对大汗阳奉阴违,这和大明也有罪犯一个道理。” 朱翊钧听了这话,就有些恼火,恨恨地道:“真恨不得把他们的市赏都停了才好。” 市赏,是大明这边的说法,大意就是和你们互市乃是我大明的恩赏。 当然朱翊钧这只是句气话,他当然知道把互市全停掉会导致什么后果——当年俺答汗时期的土默特之所以跟大明打生打死几十年,不就是要求个互市吗?眼下土默特如此老老实实,总不可能只是高务实的面子,大明给了他们稳定的互市,这才是最基础、最根本的。 高务实果然摇头:“互市断然不能停了,不仅不能停,在拿下察哈尔之前甚至还要酌情增加一些总量,用以稳定诸边。” 朱翊钧叹了口气,无奈道:“除了转而重农,察哈尔还有什么举动?” 高务实道:“另一项其实刚才已经说到了,就是重商。” 朱翊钧略微有些诧异:“重商?” 对于他这个大明皇帝而言,重农听得多了,但重商好像还是头一回。 高务实点头道:“不错,重商。按照臣手头得知的消息来看,布日哈图应该大大加强了和女真人的贸易往来。” “什么样的消息?” “女真各部这一年多来,所食用的牛羊肉远比过去要多,而且各部所保存的马匹也比过去增加了一些。臣以为,这一定是从察哈尔流向女真的物资。换句话说,女真人把其他货物卖给了蒙古人,交换到了这些牛羊马匹。” 朱翊钧皱眉道:“女真人能卖给蒙古人什么东西?人参、鹿茸和各种毛皮吗?可蒙古人对这些东西也没多少需求吧?” 高务实果断摇头,道:“女真人当然不是卖这些给蒙古人,他们可以把这些东西拿来和大明交换,然后换了大明的货物再去和蒙古人交换,两头吃,两头赚。” 朱翊钧一听,顿时瞪大眼睛:“那咱么岂不是吃亏了?” 啊这……你才反应过来?女真各部现在摆明了就是仗着“中立国”身份两头赚啊,就和珍珠港之前的米帝没差。 “正是如此,咱们和残元决一胜负之前,女真各部就始终有这样的机会。” 朱翊钧听得心头冒火,在大树下转了几步,恨恨道:“好,好,好,就先让他们再赚三年,等到三年后我大明彻底覆灭残元,这笔账朕迟早要和他们再好好算一算!” 高务实脸上的肌肉稍稍一抽,暗道:史书上说你是个财迷皇帝,想不到你还真是啊……幸会幸会。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206章 故友刘馨,敬上 缺朝那一日皇长子急病,但最终只是有惊无险。 这场惊吓的起因是这位小爷在院子里玩雪摔了一跤,当时大概是雪太大,他整个人没入雪中,有些雪进了衣服里,虽然宫女们连忙将他抱进房里换了干衣裳,但一贯体弱的他还是着了凉,并且很快发烧,命悬一线。 之后的情况便是慈圣太后得知消息,传懿旨叫皇帝同去,仁圣太后和皇后也随之赶到,而皇帝则因此缺了常朝。 朱翊钧当时叫高务实过去,本来不是要讨论布日哈图作为图们的谋主对察哈尔做出了哪些改革,而是想问高务实另一件事。 这件事倒是高务实的正管:皇帝问他禁卫军在新年开春之后能不能举行一次大阅。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虽说禁卫军训练的时间还不算很长,但戚继光是大明练兵第一人,禁卫军现在又有高务实亲自监督的京营生产建设兵团提供补给,称得上军饷充足,再加上兵部尚书梁梦龙与高务实关系密切,禁卫军的军械补充也被放在第一优先级,种种条件加持之下,这兵当然练得快。 新年之前,高务实就和戚继光仔细商讨了大阅需要注意的事项,并且大致编排好了大阅流程,高务实在把这份公文交给梁梦龙之后,朝廷就放假了。 见心斋人声鼎沸,白玉楼车水马龙,但对高务实而言,今年依然是一个寂寞年。 新婚第一年,妻子已然有孕,这在大明来说当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可惜,他的妻子却远在万里之外的暹罗不得回返,连过年也只能分居南北,这就悲催了。 眼见得距离黄芷汀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高务实也逐渐紧张起来。 但和许多他看过的小说、影视剧里的准爸爸都不同,他心里最担心的反倒不是孩子如何如何,而是妻子会不会有危险。 这话要是说出去,外人可能都很难相信,但在他心里,曾经与他千里同行过的妻子的确比根本连面都没见过的孩子重要。甚至,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者,他还有一种“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妻子没了就真的没了”的担心。 他静下心来想了想,自己琢磨这种心态,也觉得很诡异,后来才想到可能是前世小时候身边发生的一件事影响了他。 当时他父亲单位上有一对小夫妻,人都挺好,高务实管他们叫叔叔阿姨。但那位阿姨可能是由于身体原因,“怀不住”,第一次怀孩子到了快生产之前就流产了,两夫妻都很伤心。 后来第二次怀上,夫妻俩各种小心翼翼,终于到了生产,谁知道又出了情况。具体什么事情高务实当时年纪小没弄清楚,总之就是医生让那位叔叔做选择题: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那位叔叔痛苦万分,最后选择保大人,但事情传到他妻子耳朵里,她坚决不肯,极其决绝地非要把孩子生下来…… 后来的事就不提了,总之高务实当时印象极其深刻,那位叔叔好好一条汉子,好几次因为旁人提到类似的情况而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自己当时没有坚持住,骂自己鬼迷心窍起了侥幸心理。 这件事或许成了高务实的童年阴影之一,现在距离黄芷汀的生产越来越近,他就老想着当年这件对他影响很大的旧事,生怕自己也要做这样的选择题,甚至提前在自己脑子里把这题的答案都写好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担心天气对生产的影响,比如他很担心暹罗气温较高,容易滋生细菌,进而降低顺利生产并安胎的成功几率等等。有时候甚至很想不顾一切地派舰队过去,直接把黄芷汀接回京师生产才好。 但他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最终还是选择尊重妻子的意见,只写了封信劝她暂时回京,等一切顺利且养好了身体,再回暹罗也不迟。 可惜,除夕这天高务实接到回信,黄芷汀婉拒了这个建议。她在信中很自责地表示无法让他亲自看见孩子出生,因为之前的一项计划正好进行到关键时刻,她实在无法抽身北上。 同时她还表示,京华工匠学堂医学院派出的几位医师也对她强调了另一点:她本身就是广西人士,对暹罗的气候适应可能反而比对京师的气候适应更好。况且此时暹罗气候温暖,而京师则是极寒,她如果在此时万里迢迢赶回京师,两地温差着实太大,恐怕反而坏事。 这封回信让高务实心情越发复杂。从道理上来说,黄芷汀的回信中已经把理由说明得很清楚了,高务实也相信李时珍的学生们不是胡说八道。 但是从情理上来说,高务实又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没有尽到职责——虽然这年头的官员经常都是孤身在外地,留着妻子在老家生产,但高务实毕竟不是他们,无法把这种做法看得理由当然。 一个人发了好一会儿呆,高务实才发现黄芷汀的回复除了这封信之外,似乎还有附件。 再一看,附件似乎还是一封信。高务实拿过来一看,原来不是信,而是一份写着暹罗当前局势的条陈,从字迹上看,不是黄芷汀的笔迹。 这条陈上说,暹罗内部的局势已经基本稳定,暹罗王已经被彻底被架空,而且下诏宣布要巡幸定南——也就是京华新建的定南城。 随后,他便被黄芷汀接到定南城软禁了起来。 这时,有两件大事几乎同时发生,一是那位在阿拉干崛起的葡萄牙海盗德布里托终于上钩,引兵侵犯缅南沿海,而且还带来了葡萄牙果阿总督派给他的援军。 黄芷汀虽然现在肯定无法出海,但在她的布置下,高璟的南洋舰队驻暹罗分舰队(临时编制)倾巢而出,在缅南东部外海——即后世安达曼海东部终于找到葡萄牙海盗军主力,双方在土瓦角以西约两百里的海域爆发了大战。 是役,京华出动2400料的一级巡洋舰一艘(旗舰谅山号),2000料的二级巡洋舰三艘(按照本书之前的说明,2400料相当于排水量1200吨),京华制式武装运输舰二十七艘;主动从征的民间武装海船也达到十九艘。 葡萄牙人的舰队规模也不算小,至少在远东来说,规模很大了,只不过大小差异有些大,不仅有西式软帆船,也有东方式样的硬帆船。共计有大船十七艘,小船二十余艘。 如果非要按照总吨位来算,京华方面还是占据明显优势,葡萄牙海盗舰队的总吨位大概在京华舰队的三分之二左右。 这场仗打了将近一整天,过程无需详述,总之葡萄牙海盗军被击沉大船四艘,被俘七艘,余下六艘战船有四艘逃走,两艘因为受创过重,被俘后无法拖走而被高璟下令放弃。葡萄牙海盗军的小船没有被高璟放在眼里,几乎都是直接击沉、撞沉或者逃匿,因为战局混乱,各具体数目不详,高璟的报告中只说“约有半数击沉或放弃”。 但是高璟舰队的损失也不小,或者甚至应该说是迄今为止京华在海战中伤亡最大的一次。 京华战损了一艘二级巡洋舰“清化”号——该舰不是被击沉,而是重伤不治,已经接近倾覆,由于当时时近傍晚而且海上出现大风,高璟认为没法拖回岸边(更不可能直接回港),只好下令凿沉。 除了这艘正经军舰外,京华还战损了八艘制式武装运输舰,其中当场战沉的是三艘,剩下五艘虽然被拖回土瓦(发动进攻前的临时港口,属缅南),但回去之后发现已经无法修复——意思是修复还不如重建。 在战斗中仅仅作为辅助力量的民间武装海船也几乎全部负伤,轻的重的都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出现战沉的情况。 此外,旗舰谅山号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据说战后从谅山号上清理出一百一十三颗实心炮弹,其中包括四颗链弹。 多亏了这艘功勋战舰是一艘完全按照军舰要求打造的一级巡洋舰,吨位又大,材料又好,制造也最为精良,这才没有战沉。可即便如此,经过事后评估,修复这艘战舰至少也需要三个月以上,而且在南疆还修不了——即便安南金港都没有这个实力,必须拉回大明才能修复,这意味着修好它怎么也得四个月以上。 这次海战的结果,也算让京华舰队前段时间有些冒头的“老子天下第一”思想被狠狠扼制了一番。 同样是高璟指挥,同样是集中了最精锐的战舰,面对葡萄牙军官加阿拉干水手的组合,京华舰队仗着火炮和总吨位优势才取得胜利,而且还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试想一下,如果葡萄牙人动用的是他们在远东的主力,清一色都是葡萄牙的船、葡萄牙的人,京华还能轻易战胜吗? 即便是高璟本人都觉得有些悬,因为他到现在都还不能确定葡萄牙在东方到底有多少海上力量可以动用——果阿对于京华来说还是有点远。 条陈最后说,在此战之后,黄芷汀对阿拉干地区兴趣大增,尤其是对于盛产优秀水手的阿拉干吉大港更是志在必得,几次三番要求高璟立刻加强对阿拉干尤其是吉大港的侦查,以供“将来攻略”。 顺便,她还要求高璟再接再厉,想办法打上德布里托在印度洋的老巢——斯里兰卡岛。 不过黄芷汀并不清楚现在的斯里兰卡岛其实并不是全岛都被葡萄牙人占据,该岛实际上只是葡萄牙正在攻略的地区,岛上的斯塔瓦卡王国实力目前还不错。(原历史中葡萄牙至始至终不曾攻占全岛,甚至还大败了几场,如穆勒利亚瓦会战,乃至于全军覆没,如丹图尔战役——当然那主要都是因为葡萄牙陆军比较拉胯,而且人手严重不足。) 德布里托实际上只是占据了一块不大的临海地区,不过高璟对此并不清楚,他已经开始准备按照黄芷汀的命令向西远征了。 除了这条海上的消息之外,条陈中另一件大事则是关于柬埔寨。 柬埔寨金边王朝的吉塔一世国王不承认柬埔寨与此前暹罗叛乱有任何关系,但京华方面经过详细调查,发现金边王朝不仅向暹罗东部叛军提供过粮草,甚至还低价售卖过一批军械,包括长枪枪头、朴刀等,甚至还有二十把不知从哪里搞到的过时火枪。 除此之外,京华甚至还弄到了一份书信,信件是柬埔寨磅清扬(地名)守将写给暹罗东部叛军首领的,里头提到了一些敏感信息,包括武器交易、粮草支援等,甚至还暗示了一场交易。 这个交易大概是说一旦叛军获得初步成功,金边王朝将会直接出兵与他们联合作战,直到把“明军”赶出暹罗。而金边王朝的要求也“不过分”——他们要求暹罗割让明宣德五年(1430年)吴哥战役后,暹罗当时强占的柬埔寨西北部地区。 实际上,叛军当时的“根据地”就是那片地区,这个交易实际上是以全暹罗换柬埔寨旧地。 叛军方面的回信虽然没有找到,但想必他们是答应了的。只可惜,计划终归只是计划,这路叛军很快就被平定,一切的计划都归于尘土了。 然而这封信的发现,却让暹罗东部的局势一下子扑朔迷离起来。柬埔寨金边王朝无比紧张,立刻行动起来,拼命加强西北防线和首都金边的防务。 黄芷汀也果然不出金边王朝的意外,立刻加派了六千大军到东线,一时间风云突变,战云摧城,仿佛大战已经一触即发。 不过,“明军”到了东线之后却没有真的发动进攻,反而在大张旗鼓的做了一番战争准备之后就忽然偃旗息鼓了,守军和援军居然同时转而摆出防御姿态,紧守几处边境要地不出。 金边王朝紧急派细作侦查详情,这才知道黄芷汀有孕在身,现在可能已经离生产不远了,根本不可能指挥这场大战——按照金边王朝的看法,这样一场国家级的战争,黄芷汀当然是要亲自指挥的。 然而,高务实手中的这条陈中却很明确的表示:黄芷汀不会亲自指挥这场作战,因为这次作战的计划根本不是柬埔寨方面所想象的那样。 “我受尊夫人委托,明日即将由海路而至安南,一个月后便将率领金港警备军主力由东而西攻入柬埔寨。希望能用金边城作为对你荣升父亲的贺礼。——故友刘馨,敬上。”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谢谢! 感谢书友“asf”、“酷酷滴猪”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07章 绝代双娇(上) 柬埔寨,首都金边,四臂湾大王宫。 这座王宫坐落于柬埔寨金边东部,面对湄公河、洞里萨河、巴沙河交汇而形成的四臂湾,是典型的高棉式建筑。自宣德九年柬埔寨国王蓬黑阿·亚特迁都金边后,即在金边修建了这座王宫。从此,这座王宫就成了金边的标志,成了统治柬埔寨的权力中心,迄今已有约一百五十年左右的历史。 与东吁、勃固的缅甸王宫一样,金边四臂湾大王宫也是木质建筑,但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涂抹金漆或贴上金箔,远看其整体,便是一片金灿灿的模样,倒也颇有南疆特色。 相比之下,似乎只有当初的安南王宫不是这种风格,而更多的与大明的建筑类似——当然整体来说无非是紫禁城的“微缩版”。 柬埔寨王室历史悠久,据说如果把母系都算进去的话,甚至超过号称“万世一系”的日本,而即便只算父系,那也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至少在这方面可以吊打大明的朱家。 不过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重大的意义,因为金边王朝实力很差,这从四臂湾大王宫的面积也能看出来——这座号称大王宫的王宫,实际上还不如高务实的京郊别院见心斋大,只比见心斋的高务实个人居住区白玉楼建筑群稍大一点。 当然,白玉楼本身是仿造的法式宫殿,这就不好多说了。 金边王朝现任国王是吉塔一世,登基已近十年,比朱翊钧大十岁左右,算是正当壮年的一位君主。 壮年君主大多比较有野心,吉塔一世也不例外。不过他虽然有野心,但这个野心说大倒也不大,他只是希望能够收复一百五十多年前吴哥王朝丢掉的西北领土,“中兴吴哥”,混一个柬埔寨圣君的名头。 可惜的是,金边王朝的实力实在太弱了,以至于错失了好几次机会。 此前缅甸的金楼白象王压着暹罗吊打的时候,金边王朝就想过趁机收复失地,可惜莽应龙太过霸道,他根本不在意金边王朝提出的所谓“出兵协助”,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击败暹罗,开创霸业。 莽应龙做到了,暹罗向他表示了臣服,而金边王朝遂只能继续窝在金边等待时机。 在此期间,甚至还发生了南掌国(老挝)入侵的倒霉事,幸好那次居然莫名其妙的打赢了,总算在南疆这块地面上挣了些面子,接下去一段时间没有被人继续暴打。 当然,这要感谢莽应龙、莽应里父子,若不是他们动不动就暴打暹罗、南掌一顿,哪有金边王朝这十多年的和平? 除此之外,还要感谢华英、占城、南蟠三个小国拦住了安南人南下的道路,否则金边王朝的东北边境只怕也很难安靖。 糟糕的是,以上这些和平条件现在几乎都不存在了。 曾经不可一世的金楼白象王被大明天朝轻松击败,暹罗、南掌、安南则一齐换了主人,连带着华英、占城、南蟠也被安南轻取,金边王朝环顾四周,除了南面是大海之外,东西北三面已经全被明人包围。 明人,确切的说是那个叫做京华的奇怪组织。 消息不太灵通的金边王朝最开始只知道京华是一家“商社”,所以根本没有在意。后来发现,这家商社似乎有点庞大,不仅有至少数万人的庞大马、步军,甚至还有规模巨大,号称千帆覆海的水师。 而且这家“商社”除了做生意之外,它还“经营”其他产业,比如……控制王室。 从最开始的安南王室,到此次滇缅之战后的勃固王室、暹罗王室、南掌王室,南疆的各国王室几乎全被京华“商社”给掌握了,甚至就连苟延残喘的东吁王室,实际上也要仰京华之鼻息而活。 吉塔一世虽然谈不上什么圣君,在这种情况下也知道自己的局面非常不妙——换了谁是“京华商社”或者“京华集团”,现在都该打他的主意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句话吉塔一世不知道听过没有,但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所以当暹罗叛军开始接触金边王朝的地方守将时,吉塔一世亲自干预,不仅“大力”提供援助,而且私底下表示愿意在对方起兵之后率军响应。 幸好磅清扬守将比他清醒那么一丢丢,把这句话稍加变动,说是“一旦贵军获得初步成功,柬埔寨王国就会直接出兵与贵军联合作战”——他强调了一个“贵军获得初步成功”。 事实证明这句话没有强调错,因为如果没有这句话,当时黄芷汀、刘馨就可能直接连柬埔寨军一起打了——暹罗东部叛军根本没有取得任何“初步成功”,就被从天而降的刘馨一举歼灭于老巢。 对于这个局面,得知消息的吉塔一世惊出一身冷汗。 暹罗东部叛军的实力他是知道的,至少有两三万大军,其镇守吴哥等地时,甚至还能威胁柬埔寨,让柬埔寨人只敢小心翼翼守着边境,根本不敢西望。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在他们看来足够强大的军队,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明军女将一举歼灭,所谓的叛乱最终只成为了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吉塔一世又惊又气,明军强大这一点他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只是这明军也tmd太诡异了一些,之前那位安南副都统是一位女将,这次平叛的居然又是一位女将? 你们大明到底是只有女将了,还是根本看不起南疆各国,认为只需要女将就能收拾下来? 嗯? 然而,无论吉塔一世此时是惊也好、气也罢,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接下来他的心情很快变成了慌乱。 坐镇暹罗,被天南各国私底下称之为“南疆花木兰”的黄芷汀黄副都统,居然很快发现了柬埔寨和暹罗东部叛军的联系,并“代坦马罗闍国王致函陛下,询问明白”。 吉塔一世当然矢口否认,一口咬定这是暹罗叛军的诡计,为的是离间“暹柬两国邦交友好”,“使暹罗疲于用兵,彼等宵小遂再有可乘之机”。 如果没有证据,这个“道理”倒也是说得通的,可惜黄芷汀手握双方交通之信函,显然不认可吉塔一世的鬼话,因此再不回复,而是直截了当派出了六千大军东行,很快抵达吴哥。 暹柬战争,似乎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吉塔一世惊恐万分,一边拼了命地往西北前线调集兵力粮草,一边连续向定南城派出使节,“解释嫌隙”。 对于吉塔一世而言,现在只能拖一时算一时了,毕竟打是肯定打不过的。 压着柬埔寨打了一百多年的暹罗人都不是大明之敌,何况他柬埔寨?他现在就算是做梦,最美好的梦也不过是如同此前抗击南掌一样,不小心打个胜仗,莫名其妙杀掉或者俘虏了敌军主将,然后对方审时度势,觉得打他柬埔寨没什么意义,于是收兵回朝。 至于称臣纳贡什么的,吉塔一世现在一点也不拒绝——反正对大明称臣纳贡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而且根据数百年的经验来看,向天朝称臣又不亏本,甚至多半还有的赚,那在当前这种局面之下,自然不能为了一点小小的面子而抵触。 于是吉塔一世每天都去玉佛寺——大王宫中的佛寺——虔心礼佛,希望能感动佛祖,帮他和柬埔寨度过这次劫难。 或许是吉塔一世的诚心真的感天动地,军威极盛的明军忽然莫名其妙的转入了守势。 吉塔一世欣喜若狂之余,又生恐明军有诈,于是一边严令前线不得有丝毫放松警惕之举,一边疯狂派出探子打探明军消息。 明军的消息比他想象中还容易得到——探子们无比一致地发回消息,称前线明军现在全部发了双饷,而原因则是黄副都统正在备产,发双饷是为了给即将降临尘世的孩子积德。 啊哈,还有这种好事? 吉塔一世得知消息,简直喜出望外。这年头女人生孩子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个弄不好命都可能要丢。就算人家是“南疆花木兰”,身体好得不得了,生孩子也没出现危险,但她在生孩子这段时间,包括生完孩子之后的休养期,明军总不可能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了吧? 吉塔一世掐指一算,这么一来,自己至少又获得了半年左右的备战时间。 况且备战归备战,除了备战之外自己也还能做些别的事,比如想办法直接去燕京朝贡,乞求天朝皇帝原谅他之前的那点“小错误”,下诏让黄芷汀收兵等等。 天朝皇帝嘛,大人有大量,而且一贯也懒得管他们南疆的这点小事,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劝和的。 如果是以往的暹罗,天朝皇帝劝和也未必一定有用,毕竟暹罗也不认为大明会打到他头上去,然而眼下却不同了。坦马罗闍或许不把大明皇帝当回事,但黄芷汀不可能不把大明皇帝当回事——她自己还是大明的官呢! 摆在吉塔一世面前的麻烦只有一个:自己的人怎么去燕京? 暹罗、南掌、安南三面包围之下,陆路肯定是走不通的,那就只能走海路。然而海路也是京华的天下,前些年在南洋横行无忌的佛郎机人,最近都不知道为什么颇有些销声匿迹的意思,要走这海路似乎也不容易。 然而,容易要走,不容易也要走,吉塔一世已经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力了,甚至没有选择的时间。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征集了几艘能够在外海远航的快船,立刻把使者打发上去,船上还准备了一大批五花八门的贡品。 可惜他不知道,京华方面因为土瓦角海战只获惨胜,这段时间正好把舰队开回去修整,路上好巧不巧地正好碰见了柬埔寨这支小得可怜的使团船队,然后…… 然后就顺便俘获了——连炮都没开,只是围过去,使团船队就直接打了白旗。 不投降是不可能的,他们那四艘小船加在一块儿也就相当于京华一艘谅山号的体量,而京华此时的全舰队有三十多艘大海船,打什么打?送死也不是这么送的。 况且那位正使本身就是个旱鸭子,根本不懂海情,人在海上胆色都小了九分,一看京华舰队的规模,连站都要站不稳了,让他为国王捐躯……根本没戏。 高璟这家伙也是运气好到爆棚,本来土瓦角海战惨胜之后他生怕被黄芷汀怪罪,却不知道黄芷汀是受过高务实影响的,一直对葡萄牙海军很重视,将之视为大敌,面对这样的胜利虽然有些不甘,但却并不怪罪高璟,反而打起精神勉慰了一番,顺便让他仔细把这次战斗回忆一番,写个详细的报告直呈高务实。 于是在回大明修船的路上,高璟一直在修修改改写报告,生怕哪里不够详细,耽误了老爷的大事。结果报告还没写好,居然平白捡了一份功劳,得知了柬埔寨国内最详细的一手情报。 而更好的消息则是受黄芷汀委托,此次对柬埔寨作战的真正统兵大将刘馨,此时就在高璟舰队之中! 黄芷汀和刘馨的计划,其实说复杂一点也不复杂,就是一个简单的声东击西——或许应该叫声西击东。 吴哥方面的明军(警备军)只是一支虚兵,虽然人数没有掺水,的的确确是六千大军,但其中只有一千多人是老兵,剩下的全是新兵蛋子。这支警备军放在吴哥的唯一目的就是吸引柬埔寨的注意,让他们把人力物力财力都往西北边境聚集,而刘馨则搭乘高璟舰队的顺风船去安南,率领以金港警备军为主力的安南军,由柬埔寨东部趁虚而入,直取金边! 当然,在约定的时间里,西部吴哥方面的警备军也会动起来,虚张声势,做出马上要发动大战的模样,把柬军主力牢牢吸引在西北边境,无法他调一步。 而现在,不仅此前的计划可以顺利实施,刘馨甚至更进一步得知了柬埔寨国内的详细情报,这场仗还没开打,结局基本上便已经决定了。 四日之后,刘馨在金港下船,吉塔一世的使节也同时被押解下来,关押在了金港,等候高务实的决断。 次日,手持高务实信物(黄芷汀转交)的刘馨在金港集结兵力,遴选出兵部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老山国”、“系统崩溃”、“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08章 绝代双娇(中) 刘馨此次来到金港,并非孤身而来,随行带来的还有几名刘家将,以及高达一千名动天下的刘家家丁——降倭夷丁。 滇缅之战后,刘家家丁的人数上升到四千出头。刘綎这次算是把刘家四分之一的家底交给了妹妹,让她带来金港。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时,刘綎甚至不清楚黄芷汀给他妹妹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这个妹妹自小聪明,她不会胡乱拿刘家的家底去挥霍。 直到一千降倭夷丁到达定南,刘馨才给刘綎回信,信中虽然没有直接说明,但却也稍稍暗示了一些东西。 譬如黄芷汀曾经表示,京华内部一直都有论功行赏的传统,大抵是在哪立功,就会在哪“封赏”。 比方说曾经作为华英拓殖使的高思廉,曾经为开辟华英领地建立功勋,所以他本人虽然现在缅南任职,但他在华英就有高务实奖赏的三千亩良田和大概五百亩宅地。而他在缅甸立功之后,又获赏在缅南大光港(后世仰光)拥有一处不小的仓库用地(只给地,需要自己按照京华标准建设),以及在勃固城中的一处从缅甸王室收缴的侯爵宅邸。 高思廉当时只是方面之将,身份也不过高务实的家丁,其奖赏便已经如此丰厚,而此次刘馨是作为“方面之帅”使用的,而且要打的是一场“灭国之战”,只要顺顺利利打赢了,刘家能获得的酬赏肯定不是小数,这对于刘家实力的加强一定只有好处。 毕竟,将门强不强看的是家丁,而家丁强不强看的是能砸多少钱。 厉害的将门如铁岭李氏,就能砸出四万家丁来。更厉害的如高务实,刘綎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家丁。 反正如果把天南地北的高家家丁都算在一起,刘綎觉得高务实就算想凑个十万大军出来,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在高家家丁中真正按照“经制之军”经营的部分大抵都在南疆各国,大明国内除了少量家丁护卫队常驻京师见心斋和三慎园,在其他地区基本都是以护厂队、护矿队存在,另外就是常年往口外跑的骑丁,总体来说还算不那么显眼。 不过,高家的“水师”很强,而且几乎不加掩饰,这一点和“陆师”的风格不同。朝中上上下下,不管是勋亲贵戚还是文臣大儒,都知道高务实的“船队”厉害得很,不光是“纵横南北两洋”,甚至国内的主要内河,几乎都是高家船队的势力范围。 水师嘛……在常人眼里就是“再强你也上不了岸”,所以大明朝廷没有人觉得有人能靠水师造反,高家的船队再强大也无所谓——你新郑老家还在大明呢,祖坟你都敢不要咋地? 但刘馨现在的感受,恐怕就完全不同于朝廷上的衮衮诸公。 在她看来,高务实摆在南疆的实力,仅仅就她亲眼所见的部分,就已经堪称恐怖了。 呆在黄芷汀身边几个月的刘馨知道,在年前的那次“南疆大扩军”之后,高务实在南疆的实力已经攀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峰。 陆师方面,现在京华在南疆一共有五支主力警备军,分别是升龙警备军、金港警备军、万象警备军、定南警备军、勃固警备军。 这其中,各警备军的编制有些不同,根据黄芷汀的建议,高务实在年前十月初的时候重新调整了五大警备军的编制兵力。 按照最新编制,现在最强大的一支警备军变成了定南警备军,全军高达五万人,负责的防区是包括吴哥、清迈在内的“暹罗最大版图”。而且这支警备军还不是孤军奋战,它还拥有包括黄芷汀所部狼兵及缅甸降兵在内的“安南协防军”支援,这支“协防军”也有近三万人。 实力位居第二的则是升龙警备军,该军依旧保持了高达五万的重兵。之所以要排在定南警备军之后,则是因为该军从滇缅之战爆发一直到现在,始终处于给其他友军“供血”的状态,军中老兵被抽调了一波又一波,现在已经是一支新兵将近四万的部队了——老兵只剩一万左右,实力比其巅峰时期差了不少。 况且定南城被高务实规划为将来南疆的核心之后,高务实对定南警备军的军备补充也最为大方,新型的火枪、火炮在定型量产之后都是先装备定南警备军,相对来说升龙警备军的地位和实力也就相应的下降了。 排在第三位的则是金港警备军。金港警备军的情况与升龙警备军相反,由于高务实早有攻略湄公河三角洲的计划,所以它的重要性处于上升状态,其兵力也由早前的三万提高到了四万,装备优先级也比较靠前。 排在第四位的则是勃固警备军。这支警备军除了要镇守重新“复辟”的“勃固王国”之外,东吁王朝所剩的领地也在其监视范围之内,不过由于“勃固王国”本身还有一部分孟族人的地方军队(由前义军整编,一时不好全部裁撤)存在,因此这支警备军的人数只保持在三万人。 不过这三万人的勃固警备军实力倒是不差,因为其中大部分都是远征军出身,也就是老兵占了绝大多数,所以战斗力倒是比较靠得住。 五大警备军中实力排在最末的就是万象警备军。这支警备军是近来新编的,核心部分只有三千人,都是从升龙警备军中抽调而出,总兵力也只有两万——主要因为南掌国实在是穷,而京华的警备军按例是由当地王国提供军饷的,京华本身只负责武备。 南掌国不仅穷,而且人口也少,高务实估计顶破天三百万人,而且他们那个地方交通不便,虽然现在发现了两处矿产,但高务实甚至都没有什么兴趣开发——除非是大型金矿,否则运不出来有什么用?金矿那是因为量少而价高,单位运输成本低。 因此目前来说,南掌国那边顶多只能维持两万警备军,再多的话高务实就得倒贴军饷了——其实现在已经在倒贴了,只是贴得不多,因为比亚觉公主应高务实的要求裁撤了部分南掌国的御林军,把军饷省出来给了警备军,她自己则去安南完婚去了。 黄应雷对于娶一位公主殿下还是比较满意的。虽说只是小国公主,但南掌国再小也是个王国,而且其国土面积其实并不小,比整个广西还大呢。(注:此时的老挝比后世要大,因为西南部分没有被暹罗占据) 这件事算是黄应雷多年来对自己姐姐最满意的一次,不过他可能弄错了一件事:他以为比亚觉公主做过南掌国摄政,自己将来也有机会去摄政南掌。 这其实是他想多了,高务实根本没有考虑过让他去摄政南掌国。高务实让他娶比亚觉,只是为了稳住南掌,顺便也算在侧面提高一下黄家的门楣。 如此一来,五大警备军一共就有高达十九万人的正式编制,再加上高务实可以调动的岑黄狼兵、安南旧军以及三支拓殖军(华英、占城、南蟠,人数较少,编制上属于金港警备军的属军),高务实在南疆可以调动的军队至少有二十五万以上! 刘馨甚至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是现在南疆大局完全平定,高务实再好好经营一番,搞出二十万精锐北伐中原,只怕也是完全有机会的。 以刘馨对大明当前实力的了解,她觉得高务实如果用二十万警备军这样的精锐北伐中原,不说一举倒转乾坤,至少来个划江而治那是怎么看都没有问题的。 而以高务实的出身和士林名望来说,他还很有可能不会被读书人完全抗拒,至少肯定比后来的李自成等流寇强一百倍,很容易拉拢一批希望成为“从龙功臣”的地主、富商,造反成功的可能性并不低。 只是……不知道高务实有没有这样的想法。 在这一点上,刘馨直到现在都还不敢确定。因为在她看来,高务实的表现比较矛盾。他一边努力扩大在南疆的实力,一边又老老实实在大明做官。 他自己从三位前首辅处继承而来的明军嫡系将领,也都被他用在北疆一线,看起来完全是为对外作战而准备的,根本看不出要对大明朝廷动手的意思。 这就让刘馨比较迟疑了,因为高务实如果想要倒转乾坤,这些嫡系将领应该尽量用在京师附近才对,将来一旦决定动手,燕京方面直接就能拿下,而南疆的军队也可以从海路直抵淞沪,继而闪电攻下南京。 两京易主而兵雄天下,这大明江山不就等于是到手了? 但现在看来,好像高务实并没有这样的计划,他不仅把嫡系全扔在边疆要地,而且还帮朝廷把京营给整理好了,让戚继光编练了六万禁卫军……咦? 难道这禁卫军是一步暗棋,明面上是加强了朝廷直属的“中央军”,实际上这支军队是高务实私下控制的? 刘馨现在对这些事都不敢确定,她只是很想赶紧打完柬埔寨这一战,然后找机会亲自去燕京与高务实见一面,问问他到底想怎么做。 至于自己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刘馨自己告诉自己:我只是看在和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面子上,能帮一把是一把——再说我要是不帮他,老爹三天两头写信催婚的问题也没法解决啊。 如果高务实要起兵造反自己当皇帝,那我帮他打仗立了功,将来换个“金口玉言”终身不嫁,岂不是就没人敢多说了? 至于这个理由靠不靠谱,反正刘馨自己是这样把自己说服了。 金港警备军除了约一万有明确驻守任务的部分无法调动之外,剩下的三万人都在金港聚集,举行了一次“非例行”的大比——按照黄芷汀的授权,刘馨将抽调其中两万人作为此次出征的阵容。 两万人,看起来兵力不多,但那要看跟谁比。 当初打缅甸的时候,缅甸东吁王朝基本上还处在巅峰时期呢,黄芷汀所部的兵力也就比这稍多一点。虽说当时缅北还有刘綎、邓子龙所部在虎视眈眈作为牵制,但实际上黄芷汀就是靠她自己手头那点人击败了不可一世的莽应里。 而现在,她要对付的只不过是柬埔寨罢了,两万警备军完全有能力拿下来——柬埔寨是暹罗的手下败将,暹罗是缅甸的手下败将,缅甸是京华的手下败将。 这还能打输? 花了五天时间,认认真真看完了整场大比,刘馨觉得虽然这支新扩充完的金港警备军新兵有点多,看起来的确比之前的远征军要差一些,但抽出两万人打个柬埔寨应该还是问他不大。 这个想法并不是完全“纸上谈兵”,因为金边王朝的实力如何,不仅京华早就侦查了好几年,而且这次吉塔一世派去大明的使者也交待了很多,两相印证之下,刘馨觉得自己对柬埔寨实力的判断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倘若单说兵力,柬埔寨现在倒也的确不少。 可能是由于掌握着湄公河三角洲那块沃土的原因,柬埔寨的人口甚至和暹罗差不多,比眼下的安南可能还要稍胜一筹,约莫有六百万左右,而且关键是它不缺粮,所以在黄芷汀派兵“增援”吴哥之后,吉塔一世光在西北边境就放了四万多人,而金边周围至少还有一万多兵,东部各地虽然比较空虚,也应该还有一万多。 这样算起来,柬埔寨至少有六七万兵力。 不过,人数虽多,在刘馨眼里却只是土鸡瓦狗——根据吉塔一世使者的交待,柬埔寨国内生产力低下,这些军队甚至连每人一把刀都凑不齐,很多人的武器不过是竹矛罢了。 竹矛不是不能打仗,比如狼兵就很喜欢用竹矛,但狼兵的竹矛不仅矛身是桐油浸泡的特制产品,而且矛头都是精铁打造的。 然而柬埔寨的竹矛就真的只是竹矛了,所谓矛头就是竹子削尖完事。 你要说这东西也能杀人,那倒也不假。可是,装备差就是装备差,面对警备军装备的最新款万历二式带刺刀火枪,以及给这两万人配备的一百余门轻重火炮…… 这样的垃圾武备,刘馨觉得就算把柬埔寨军换成岑黄狼兵帮他们打,这场仗自己也输不了,无非是伤亡可能要大点。 她现在相信黄芷汀和她说起过高务实的一句话不是开玩笑了。 “其实一路平推才是我最喜欢的打法,因为可以少动些脑子。”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70326134130147”、“河马骑兵”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09章 绝代双娇(下)【为盟主单骑照碧心加更】 高务实的这句话半真半假,因为“一路平推”并不代表不需要动脑子了,甚至可以说,在古代战争中,“一路平推”的技术含量其实并不低。 巨鹿之战时的秦军按理说是有实力“一路平推”的,淝水之战时的前秦按理说也是有实力“一路平推”的,官渡之战时的袁军按理说依然是有实力“一路平推”的,可是结果呢? 他们都输了。 诚然,这三次著名的以少胜多之战都有一个相同点,就是战前两军隔河相对,从战术地形上来说比较容易出现“计战”,但不要忘了,金边的位置在什么地方? 在“四臂湾”——由湄公河、洞里萨河、巴沙河交汇而形成,可谓水网密布,易守难攻。 如果刘馨也只是一路平推,重蹈王离、苻坚、袁绍覆辙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但凡你有足够的兵力让自己觉得可以“一路平推”,实际上你现在面临的后勤压力也就远远超过你的对手了。 过往的战例也都表明,但凡准备“一路平推”,必然先囤积大量物资补给。 四十万秦军在巨鹿以北的时候,项羽为什么要破釜沉舟?因为只要他不能一战拿下,那可能就永远拿不下了,秦军不仅兵力庞大,而且物资充沛。 袁绍在官渡之战失败的关键,为什么被认为是“失乌巢”,正是因为乌巢乃是袁军粮仓。乌巢被烧,粮草告急,十万袁军军心动荡,焉有不败之理?更不要提还有其他因素共同作用了。 所以高务实打仗就一贯重视后勤,迄今以来,除了漠南之战中受他统一指挥的土默特骑兵之外,其余任何一场战争,高务实的主要工作都只有两样:战略和后勤,具体某一场战斗的指挥他基本不问,那是统兵将领的工作,他既没有超过他们的能力,也没有那个必要插手,以免变成常公凯申。 然而,刘馨现在却没有高务实此前那样优渥的条件,因为京华现在很忙,忙到没有太多的余力给她提供足以“一路平推”所需要的巨量物资补充。 京华在南疆的扩张实在太快了。原本在滇缅之战以前,京华只掌握了安南,如果以后世的区划来说,实际上只是越南北部和中部地区。 可是一场滇缅之战打下来,京华近乎完成了一次蛇吞象的壮举:一次性拿下了除缅北和柬埔寨外的差不多整个中南半岛(地理上一般不把马来半岛算做中南半岛)。 中南半岛有多大?206.5万平方公里。 去掉当前的缅北和柬埔寨,京华的实际控制区域至少已经超过130万平方公里。然而在滇缅之战以前,京华实际控制的安南只有二十多万平方公里。 一下子扩大了四五倍的实控区,京华在南疆有多忙是可想而知的,这也是黄芷汀在有孕在身的情况下,也不得不留在暹罗坐镇的最关键因素。 除了在军事上肃清反对派,持续维稳各地之外,京华还要同时在这些地方建立起自己的那套行政机构,其中主要就是将安南的傀儡政府模式移植到暹罗、南掌、勃固等国,使之逐渐与安南一样,成为京华牢牢掌控的领地。 安南模式已经在这几年时间里证明了它的可行性,移植到国情与它类似的南疆各国,理论上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实际上各国的国情还是不尽相同的,在实际操作中肯定需要进行有针对性的微调。 比如说暹罗,由于之前爆发了叛乱,京华方面以雷霆手段立刻完成镇压,肃反工作干得最好,再加上定南警备军与安南协防军两支军队凶名赫赫,又有黄芷汀亲自坐镇,于是各项政策的移植就推行得最快。 不过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暹罗的建设任务很重,尤其是定南城的建设,不仅是京华迄今为止最大的建设项目,也是暹罗有史以来最大的城市建设项目。按照京华的计划,定南城的建设至少分为三个工程阶段,其花费的时间分别是三年、三年、四年,累积长达十年之久。 第一阶段的建设任务,主要是在确定城市整体规模的情况下建立核心区域。外城的城墙暂时不修,但会修建环城小型棱堡十二座。而核心区域就是内城,包括王宫(暂时只修五分之一,以便软禁坦马罗闍和偶尔让他露面接见臣工)、各部衙门、中心商业区和内城居住区,另外就是临时港口了。 第二阶段的建设任务主要有两点,一是把临时港口升级为一个规模很大的标准海港,而且要建成外城城墙,如果还有富余建设能力,则可以建设部分外城内的其他设施。 第三阶段就不必多说了,补全外城内各项建设,把定南城真正建设完全。 而在三个阶段的建设同时,京华还必须全力以赴迁徙人口补充定南城——有城无人算什么城市? 但这里别有讲究:京华将会不公开地悄然控制定南城的人口比例。简单的说,就是暗中确保定南城的明人必须占据绝对优势。当然,考虑到实际操作中的各项困难,这个“绝对优势”暂时只是被确定在百分之七十。 至于“明人”具体是什么民族,高务实却不做任何要求。你是汉人也好,僮人也罢,乃至于苗人、瑶人或者甚至是安南血统的“归化汉人”,在定南城都统一被算作“明人”这一大类,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必须在任何时间都说汉话。 高务实坚持他的一贯观点:中华民族从来不是以血统划分的民族,它是以文化来划分的。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在这一点上,高务实完全认可孔子的主张。 当然,他认为这种转化需要一定的时间,就好比安南的“归化汉人”也不是高呼一声“我是汉人”就能被京华认可为汉人了。 在安南实行的“归化户籍制”也同样被移植到暹罗,暹罗人愿意“归化”的,只需要完成汉语学习,然后通过如参军、纳献等方式完成各种名类的“社会贡献”,就能申请京华的考察,顺利通过考察即可成为归化汉人,享受与汉人完全一致的各种优待和社会福利。 刚刚穿越时还做梦“人人平等”的高务实,现在不仅早就抛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甚至变本加厉,把人的等级搞出了越加复杂的划分。 作为安南人、暹罗人等原住民,高务实现在是一边严加控制,一边又给于其中的优秀人才以上升空间,使他们把人生目标从“打倒明人”改变为“成为明人”。 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这一招真是百试百灵——只要你的确又有大棒,又有胡萝卜就好。 暹罗可以很好的执行安南模式的移植,但勃固和南掌却有所不同。 勃固方面,高务实和黄芷汀需要考虑孟族人的反应,因为阿布拉邦陛下——哦,他现在叫夏慕明了——虽然原本只是京华自说自话推出来的“勃固国王”,但滇缅之战胜利后,他的地位得到了大明皇帝的确认。 朱翊钧已经正式册封他为“大古剌宣慰司宣慰使”——按照一般惯例,大明册封的这些外藩宣慰使基本都是对内自称国王的,大明也从来不会认真追究,只是他们进贡的时候落款要落某某宣慰使而已。 于是夏慕明一边作为京华当初的“盟友”,一边又作为大明的“顺臣”,地位就比较特殊,京华也不好完全不考虑以他为代表的孟族人的利益。 另外,孟族人在战争结束之后虽然在京华的“建议”下,以财政困难为由裁撤了很大一批“义军”,但现在依旧保留了两万人作为地方部队存在。虽说高思廉未必把这两万装备垃圾的民兵放在眼里,但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毕竟两万壮丁一旦要是化为**,那也是不小的麻烦。 于是安南模式在勃固王国的推进就比暹罗慢多了,甚至连“归化户籍制”都暂时没有推出。至于移民方面……京华现在任务实在太重,光是台湾、安南和暹罗这三处,就已经让京华忙不过来了,一时半会儿又哪里顾得上缅甸?估计至少要等定南城建设完成,京华才会有余力考虑往缅甸移民。 最后就是南掌。南掌……唉,这地方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实在是太穷了,而且光从地理上来看,就很不好发展。 现在这个年代,又不可能修高速、建高铁,高务实左思右想,觉得也只能利用水路来带动南掌的经济发展。 可是利用水路也不是动动嘴就行的,原本高务实已经把定南城定为将来中南半岛的核心城市,理论上来说南掌的经济最好能够和暹罗产生互动。 然而事实上这很难办,因为南掌国内虽然是不少水系的发源地,但它们却大多往东流向了安南,或者先东再南,流向了柬埔寨。极个别有流向暹罗的河流,偏偏因为南掌是其上游,水浅而窄,并不适合通行运输性质的内河航船,顶多也就能使用些竹筏子——那管什么用? 京华的一贯手段,就是军事威慑加利益捆绑,现在对于南掌而言,军事威慑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利益捆绑的问题就很突出了。 因为京华的利益捆绑,前提是“先把蛋糕做大”,而南掌这边的情况,京华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根本不知道这个蛋糕要怎么做,遑论“做大”。 既然如此,针对南掌的各种改革就不好办了。因为在没有提供新利益增长点的前提下,不管怎么改都会触动一部分南掌人的利益,到时候很可能是改革还没改出什么成绩,反倒把南掌人对京华将他们从缅甸人手上解放的谢意消耗殆尽,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亏大了。 所以在南掌,京华“安南模式”的移植工作进展非常不顺,比在勃固王国还要糟糕,几乎可以说是停滞不前。 从以上种种就可以看出现在京华本身也面临巨大的压力和挑战,因此在出兵柬埔寨这件事上,京华除了能给刘馨这两万金港警备军之外,就很难再给她多少支援了。 刘馨在黄芷汀那里得到的保障也只是“确保火器使用不匮”——除了火药和弹丸,其他的你得自己想办法。 这也幸好是在中南半岛作战,不需要准备军队的冬装,而且考虑到目标地区是湄公河三角洲,则只要把发动战争的时间控制好,还是很有机会“就地就食”的。 换句话说,就是在粮食收割期出兵,到了柬埔寨之后,直接收割当地粮食来供给军队,或者更直截了当一点,去抢柬军的粮草,以战养战。 这种事高务实没有做过,让他来指挥这种作战,他恐怕是心里打鼓的,但刘馨却不怕这个。 刘馨本人倒是也没有干过这种事,但她带来的刘家军将领却有不少对此经验丰富。 毕竟当年刘显还没投入高党怀抱的时候一贯被文官和南京勋贵打压,以至于刘家军待遇极差,军纪自然好不了,抗倭的同时搂草打兔子也是时有发生,军中的一些将领早就练就了一身搜刮地皮的好本事。 刘綎成为高务实看好的将领以后,刘家军待遇肉眼可见的得到提升,这种事倒是越来越少,但这就好比一个人学会了游泳之后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样,现在让他们重操旧业也没有什么困难,甚至在刘馨和他们说过之后,还有不少人一脸怀念的模样…… 人呐,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 大明大统历万历五年正月十六,元宵节刚过,金港警备军的两万大军在刘馨的率领下悄然出兵,向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湄公河三角洲的水稻一年三熟,春节前刚插完秧,此时过去算上赶路和作战的时间,抢收第一波稻米正是时候! 而刘馨预备的切入点,正是京华刚刚到手不久的占城。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岳晓遥”的月票支持,谢谢! 特别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成为本书第一位盟主,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包括今天在内,本书将会连续三天加更,每天加更一章,聊表谢意。(ps:本章是加更,晚上还有一章正常更新。) 第1210章 变生肘腋 位于洞里萨湖东南侧湖口不远的柬埔寨西北要害磅清扬城,这几日再次提高了警惕,城东的洞里萨河河面上也有越来越多的小型快船不时巡逻,防备从西北顺流直下的暹罗明军。 这些快船的形制有些像大明水师的鹰船,两头尖翘,不辨首尾,进退如飞,机动性强。这些船的船身四周用茅竹密钉以掩护,竹间留着铳眼。在大明水师的使用中,通常是冲入敌阵,与沙船配合使用。 不过柬埔寨军仿制明军船只的时候可能有些欠考虑,连铳眼也一并照抄过来,而他们实际上根本没有几支火铳可用,即便有也不会用在这种巡逻的仿制鹰船上,何况这些鹰船还是浓缩版,比大明水师中本来就作为小船存在的鹰船更小了一号。 磅清扬守将木萨利对此不闻不问,倒不是他不知道这些船不经用,而是即便知道也没有意义。金边王朝就是个守着金山要饭的王国,明明坐拥湄公河三角洲这样的好地方,但除了粮食不缺之外,几乎什么都缺。 造船这种事实在太难为他们了,就算照抄明军水师的小型战船都不容易,这些浓缩版的鹰船虽然肯定不足以和暹罗的明军水师对战,但如果只做侦察船,凑合凑合倒也还能使唤一二。 现在木萨利最想知道的事,是明军到底会从水路来,还是从陆路来。 如果从水路来,那不必说,肯定是直接走洞里萨湖,沿湖而入洞里萨河,然后不到一天就能顺流直下抵达磅清扬。 这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长一千里,宽两百余里,在柬埔寨国内的地位比大明的洞庭湖、鄱阳湖还重要,号称生命之湖。 不过,自从一百五十年前吴哥王朝被暹罗击败而逃至金边,建立金边王朝之后,洞里萨湖就基本全部失陷在了暹罗人手中,柬埔寨人只能紧守洞里萨湖的东南湖口磅清扬,勉力苟延残喘罢了。 早在吴哥叛军还没有被黄芷汀、刘馨消灭之时,洞里萨湖中就有暹罗人的水师,这支水师的存在也是磅清扬始终只能保持守势而不敢西望的原因之一。 因为柬埔寨人的水师完全拿不出手,一旦陆师从磅清扬出征,不管是去打什么地方,只要暹罗军队乘坐水师战船顺流而下,就能直接进攻磅清扬。 后方战略枢纽都要不保了,前线还打什么打?柬埔寨人又不是两百多年前的蒙古人,可以无后勤远征万里之外,他们如果要出征暹罗,首先第一步就是必须保住磅清扬。 这也是木萨利之前和吴哥叛军做出那个约定的原因——木萨利必须确保那支水师不会威胁磅清扬之后,才敢考虑出兵和吴哥叛军联手作战。 简单地说,柬埔寨如果丢了磅清扬,将比大明丢了宣府、大同还要危险。 而今天,木萨利突然紧张地再次加强防备,正是由于最新的情报传来了。 两天前的情报刚刚送到他手中,上面说吴哥的明军一改前段时间的轻松,十分突然地进行了极其紧张的动员,所有士兵都被要求回到军营,军营外更是三步一岗,根本不可能再像前段时间那样抵近侦查。 同时城中的官员也忙着调拨粮草和各种武备,好几处仓储都被临时清点了一番,甚至还抓了一名吏员当场砍头——据说是因为他负责的仓库中出现了一些霉米。 总之种种情况表明,吴哥明军要有大动作了,他们甚至连城中的柬埔寨探子都懒得清查,所有文官武将都是一副马上要紧急出兵的模样。或许在他们看来,只要出兵够快,探子也没法把消息及时传回柬埔寨,尤其是磅清扬。 木萨利对此当然很紧张,马上进行了战争动员和准备。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紧张和吉塔一世还是很有区别的。 这个区别首先是君臣有别,但这一点不必多说。第二个区别则在于木萨利的血统——他姓木。 这个“木”不是音译,它真的是个汉姓。 柬埔寨国内是很早就有汉姓存在的,其来源有两种,一是直接从“中国”而来,另一种则是从安南而来。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表示他家的祖上是汉人,或者至少说是有汉人血统。 柬埔寨的人名体系比较复杂,本地的高棉人比较流行以父名为姓,而汉人血统的人,乃至于祖上和汉人通婚过的高棉人,后代则大多遵从汉人的姓名原则,永远追随父姓。 木萨利的“木”就是这一种,而他的名则是高棉人常见的名字之一。 作为柬埔寨金边王朝的高层将领,他是知道安南这几年变化之大的,尤其是安南的“归化户籍制”,更是他关注的重点。 汉人的父系文化传统或许对他还是很有影响,他一直以体内的汉人血脉为荣,在得知安南的“归化户籍制”之后还曾洋洋得意地对左右亲信说:“倘天朝混一南疆,我即汉人也。” 不过,他到底是金边王朝之臣,就算天朝要“混一南疆”,他也没有打算直接举手投降——再说就算要投降,也得先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和重要性才能降啊,一仗没打就降,人家天朝能重视?所以对于磅清扬的防务,他还是很重视的。 眼下侦查了许久,洞里萨湖方面都没有传来消息,木萨利认为吴哥明军大概率应该是不打算走水路来了。 不走水路走陆路,那就有两种可能——要么从洞里萨湖以东而来,要么从洞里萨湖以西而来(注:洞里萨湖有点像个拉得细长的葫芦,具体吴哥和磅清扬的位置,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个地图看,比较直观。)。 但木萨利认为,虽然从洞里萨湖以东而来会比较近,但明军多半不会这样选择,因为那样的话,明军要进攻磅清扬还得先攻过洞里萨河——这年头渡河作战从来都是危险的代名词,在中国如此,在南疆当然也如此。 那么明军最大的可能就是从洞里萨湖以西绕行,极有可能会在菩萨(这是个地名)修整一下,然后直奔磅清扬而来。 木萨利算了算时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明军最早明日下午,最晚三日之后,就将抵达磅清扬。 留给他的准备时间已经不多了。 世代从军,镇守磅清扬已经七年的他,此刻精神居然莫名振奋:名扬天下在此一举! 不求彻底击败明军,只要把这支曾经击败金楼白象王的明军抵挡在磅清扬城外,他木萨利就是柬埔寨第一名将! 如果这场战争最终能以平局收场,那么将来他回金边的时候,国王陛下一定会率领文武百官郊迎于金边城外。 想想真是让人心潮澎湃呢。 可惜,美好的思绪总会被人打断,一名官员带着一群小吏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拿着金灿灿的书卷。 但木萨利马上回过神来,那不是书卷,因为那位官员已经高举“书卷”大声道:“有诏!” 木萨利连忙从白虎节堂的上首下来,在下方跪拜,口称:“臣木萨利恭聆圣谕。” “诏谕驻磅清扬西北总大将木萨利:安南背信弃义,其屯于占城之明军五万余人突启兵衅,今已攻陷普利安哥,正往金边疾进。社稷之危已近,君上之急尤切,朕以卿世代忠良,岂由坐视不理?着木萨利即刻领兵回援金边,护卫朕侧。钦此。” 木萨利听完早已大惊失色,但紧接着却又目瞪口呆,半晌没有反应。 那官员急得大喊:“总大将!木将军!你要抗旨不接吗?” 木萨利这才被惊醒过来,连忙伸手把诏书接了,但没有按例谢恩,甚至一句多话都没说,直接站了起来,紧张地道:“巴林安列,明军五万从安南而来,一举攻下了普利安哥?这消息确实吗?” 被他称之为巴林安列的官员满头大汗,喘了几口粗气,艰难地道:“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圣使到磅清扬的时候累得不行,连传旨都坚持不了,当时见了我就昏过去了。不过我估计消息只怕是真的,至少普利安哥肯定是丢了,要不然国王陛下也不会如此急切——你看这圣旨写得像什么样,一看就是临时写了直接发过来的……” 木萨利赶紧打开圣旨看了一眼,果然不像话——不仅潦草,甚至还有两处被御笔涂改成一片墨迹黑块的地方。这玩意平时只怕连草稿都算不得,现在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用了宝,发给他来了。 这得是急成什么样了! 木萨利倒抽一口凉气,眼珠转了转,迟疑道:“可是巴林安列,我磅清扬地位紧要,而且吴哥明军此时恐怕已经出兵到了半路,我若此时领军回援金边,只怕……” 巴林安列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谁说不是呢?可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磅清扬地位再怎么紧要,还能紧要得过金边?” 木萨利刚要说话,巴林安列却摆手制止了他,又道:“更何况,以敌军威胁之大小而论,磅清扬当面之敌人数并不算多,因为此前根据我们的侦查,吴哥明军一共也只有一万八千余众,即便加上水师,这个数目也肯定不会超过三万。 而攻下普利安哥的明军,那可是五万大军啊!木将军你说,如果你不带兵回援,就凭金边那不到两万人,能够挡得住五万明军的雷霆一击吗?” 木萨利心道:要真是五万明军,那“雷霆一击”当然是挡不住的——金楼白象王十五万大军也没挡住那位南疆花木兰的不到三万明军呢,何况是咱们?可问题是,要真是五万明军冲着金边去了,我回援不回援又能有多大区别? 他一脸愁苦地道:“眼下西北一带兵力虽然还算充裕,但磅清扬城内也只有不到四万兵力,除开留下守城的必要兵力之外,即使我愿立刻领兵勤王,这兵力……只怕也远远不够在五万明军之下保陛下之万全啊。” “那也不能不救。”巴林安列摇头道:“诏书写得是糟了点,但诏书就是诏书,这勤王总不能不去。只是……领兵多少,咱们恐怕还需要商议一番。” 木萨利忽然心有所感,不动声色地问道:“总督阁下的意思是?” “我以为木将军之前说得有理,磅清扬地位要紧,乃是金边门户,即便眼下金边东南有警,但也不能把磅清扬给放弃了。毕竟,只要磅清扬在,至少西北明军就不能去金边与东南明军会合,围攻金边。因此我以为,磅清扬这边还是需要有重兵压阵的。” 木萨利微微眯起眼睛,微笑道:“那么,我领兵多少回援金边呢?” 巴林安列道:“我看,就五……呃,一万吧。”他说完又连忙解释道:“木将军乃是我军梁柱,只要你领兵回援金边,金边守军必然士气大振,以一当十,力克明军于国门之下!届时将军以微弱兵力击败强敌,自然更是我朝首屈一指的名臣良将,流芳百世不在话下……” 木萨利呵呵一笑:“然后,总督阁下便以这西北三四万大军为凭,献磅清扬于大明,博一个高官厚禄,甚至世袭罔替,是吗?” 巴林安列一脸震惊,甚至下意识退后两步,惊怒交加地指着木萨利:“木将军,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巴林安列是那种不忠不义之人吗!” 木萨利半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巴林安列一番,施施然道:“这个么……我原本也以为不是的,不过现在看来却不一定了。” 巴林安列眼珠一转,脸色怒容更盛:“木萨利,我看你是想借机杀我灭口,然后行你方才欲加于我身之罪行吧?你莫要忘了,你虽是西北总大将,但这内城之中的守军却都是我的亲兵,而你的亲兵仅限于这座大将府中的五百人。木萨利,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不到一个时辰,你这大将府就是鸡犬不留的下场!”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ps:这章是正常更新。明天、后天都有双更,多的一章都是向盟主“单骑照碧心”的致谢。 第1211章 谜底揭晓【为盟主单骑照碧心加更】 刘馨穿着一身天青色男装道服,在金边城外临时搭建的瞭望台上端着双筒望远镜查看敌情,面上毫无表情。 她身边的几位刘家军将领和金港警备军将领则在小声商议着围城作战的战术布置,双方将领看起来关系还不错。 这多亏了刘馨的限权举措,她并不允许作战经验更丰富的刘家军将领直接指挥警备军,而是要求他们除了带好降倭夷丁之外就“仅限参议”,尤其不允许他们对警备军的各种行动指手画脚、品头论足。 刘馨知道,警备军这个体系是高务实打造出来的,而高务实的风格肯定严重受到后世红朝的影响,很多做法与现在的大明军队必然不同。倘若刘家军的“老将”们未经反复叮嘱,肯定会有议论,这有可能导致双方的不睦。 现在因为刘家军将领们的克制,金港警备军体系内的将领在她面前地位又不够高,因此双方倒能维持较好的合作关系。 唯一让金港警备军将领们有些不习惯的,大概就是刘馨喜欢以男装示人这一点的了。 女将带兵这个情况金港警备军是没有不习惯的,不仅是因为黄芷汀的关系,实际上岑黄狼兵里头有些仅次于土司的土目本身也是女子,因此狼兵中的女将其实并不是很少,警备军久在安南,可谓是早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无论是黄芷汀也好,其他女土目也罢,她们是不会穿着男装的。如是戎装,那倒是没有专门的女性款式,也就还罢了。但平时她们要么如黄芷汀这样的,直接穿汉式女装,要么就穿僮人传统的女装,总之不会身着男装。 惟独刘馨是个例外。她若是进了城中,倒也是穿着大明的正常女装的,但只要一出城行军,除非是明确知道可能要交战,那就会穿戎装,否则必然一身男装,看得大伙都觉得很别扭,偏偏她自己似乎毫无不适。 有警备军将领私底下拐弯抹角地向刘家军将领提及,刘家军将领们也是一脸无奈,表示自从老爷北上之后,家里没人能管得了大小姐。 不过,警备军将领们的腹诽也就到此为止了,除了这一条之外,刘馨的表现可以说无可挑剔。 这次作战,按照警备军方面的想法,最好是从占城出发之后就直奔金边,目的就是打柬埔寨一个措手不及,争取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争——原因之前说过,京华现在任务很重,金港警备军也知道给上头减压。 但刘馨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她非要先拿下普利安哥不可。这还不算,在拿下普利安哥之后还在当地收割了一波水稻,硬生生等着晒干、打米等做完,这才不慌不忙的北上朝金边而来。 这个做法一开始让金港警备军将领们很是不满,认为完全是本末倒置,耽误了正事。他们虽然在高务实的信物之下并不敢抗命,但私底下的怨言很是不少。 尤其是在“等米”的过程中,刘馨居然还在普利安哥附近“游山玩水”,就更加让他们腹诽不已了。 直到高璟派来的一支分舰队在普利安哥某处一个叫做“争莱湾”落锚,并开始建设临时港口,金港警备军将领们这才停止了私下的议论。 他们自己就是“京华人”,当然也知道京华的习惯,舰队的这个表现基本说明将来很有可能要在那个地方建港了,刘馨的“游山玩水”多半是寻找建港位置。 只是,这么专业的事情,交给一个将门出身的女子来办……那位置也不知道挑没挑对,警备军将领们把这个怀疑暂时先埋在了心底。 一路慢慢北上,行军的速度忽然比“闪击”普利安哥慢了一半还不止,警备军将领们从旁侧击提了几次,刘馨都没明确解释,只是让他们“静观其变”。 直到两日之前,刘馨又突然下令全军急行军,加速赶到金边,并将此地基本包围起来。 “基本包围起来”的意思就是还留了一道口子——西北角被留了出来。 而就在当夜,一支约莫两万人的柬埔寨大军忽然出现在金边西北,然后凶猛无比地杀入了城中。 当时金港警备军方面当然不肯轻易放人,正要调动兵力围堵拦截,却忽然发现负责守卫西北方向的降倭夷丁大张旗鼓地上去“迎敌”,但鼓噪了一阵之后却又莫名其妙的败下阵来,退后的时候还向准备增援他们的警备军表示敌军强大,刘将军已经下令不要阻拦了。 啥?你们在开玩笑吗? 凶威赫赫的降倭夷丁,在大明国内差不多能跟戚家军相提并论的强兵,居然会觉得柬军强大? 还有,我金港警备军驻地靠海,食物多鱼虾,待遇也不差,可没几个夜盲的,你们分明只是装模作样的上前鼓噪了一番就“溃退”了,当我们看不见? 然而不仅刘家军的兵将们这样说,甚至刘馨的军令也到了——很明确的要求“各部谨守营盘,不得违令夜战”。 警备军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万柬军杀入城中,大大加强了金边城的守城力量,一个个心里憋屈之极。 不过,这份憋屈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当最后一名柬军士兵进城,金边城西北角城门关闭之后,警备军将领们被鼓声吓了一跳——那是点将鼓。 点将? 刚才人家没进去的时候不作为,现在人家都进去了,还点将干嘛,难道还要深夜攻城不成?那只怕是疯了! 但将令就是将令,金港警备军无人敢违背——刘馨现在的命令是有黄芷汀背书的,而黄芷汀……那是夫人啊,何况还有老爷的信物在。 一众金港警备军将领压着心头的火气赶到帅帐,才发现刘馨依旧换了一身戎装,笑容满面地朝他们摆了摆手:“诸位辛苦了,刚才这出戏演得相当不错。” 众人都是一愣。 演戏?刘大小姐说的是杂剧吗? 不过刘馨并没有解释,而是让刘家军的两名将领摊开一副堪舆图,自己走上前去招呼众人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根马鞭,朝堪舆图上比划了一下,道:“这是金边,城里原本大概有柬军一万两千到一万三千左右,其中八千人是柬军御林军,武器装备相对较好。其余四五千人都是近期汇聚至金边勤王的,良莠不齐,预计战斗力比较差。” 然后马鞭一指磅清扬,忽然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道:“磅清扬现在应该已经被阮潢暗中接管了,城中大概还有一两万柬军,正在接受整编。”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尤其是金港警备军的三位团长,互相对视一眼之后,几乎异口同声的发问:“阮潢这么快就拿下了磅清扬?” 说起来也难怪他们惊讶,因为此时的磅清扬,其实很可能是柬埔寨国内防御能力最强的城市,甚至超过首都金边。 这个地方对于柬埔寨来说,地位甚至超过大明的大同城——此前说过,大同在这个时期的城防水平,至少在硬件设施上甚至还要超过燕京,因为大同在此前很多年都承担着抵挡蒙古袭扰的一线枢纽责任。 磅清扬同样承担这种责任,而且与大明至少在国力上来说远远强于蒙古不同,柬埔寨的国力是弱于暹罗的。 同时,它们双方又没有大明善步、蒙古善骑这类军种差异,大家都是以步兵为主,辅以少量象兵,于是打起仗来很多时候就是拼国力。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柬埔寨西北地区的政治、经济和交通枢纽的磅清扬,其城防水平甚至超过金边就不奇怪了。 毕竟,要想“御敌于国门之外”,磅清扬就是唯一的要害。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把暹罗当成头号大敌的前提下。 既然磅清扬这么坚固,加上柬军主力又早就云集西北,那么实际兵力最多不超过柬军一半的阮潢又是怎么闪电攻克此地并且还能这么快就顺利整编降军的呢?难不成阮潢这厮打仗的水平都要赶上黄副都统了? 刘馨听后笑了笑,公布了答案:“我军拿下普利安哥之后,金边自觉岌岌可危,吉塔一世下诏给驻守磅清扬的西北总大将木萨利,让他带兵勤王,结果磅清扬就爆发了内乱……” “啊?”一位金港警备军的团长诧异道:“金边危急,木萨利勤王乃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是怎么会内乱的?” “问得好,此事说来倒也有趣。”刘馨笑道:“柬埔寨朝廷在磅清扬城中,本有一文一武两位重臣,武将自然就是西北总大将木萨利了,文臣则是西北总督巴林安列。这两人因为木萨利勤王之军应该带多少人而发生了分歧:巴林安列只肯让木萨利带一万人勤王,而木萨利则指责巴林安列想率重兵向我军投诚,于是双方爆发了火并。 最终还是木萨利厉害,在大将府将巴林安列悄然拿下,然后假以巴林安列的名义允许城外守军入城,同时又召集将领商讨迎战之策……这自然就好办了,忠于巴林安列的官员被木萨利一网打尽,城中原属巴林安列率领的守军也都换了主人,木萨利控制了整个磅清扬。 接着,木萨利权衡轻重,大概是认为磅清扬经此已经无法团结一致抗击我军,因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联络上了刚刚绕路赶到磅清扬西北的阮潢所部,请求投诚。 阮潢这人胆子大,这一点你们也是知道的,他当场就表示接受木萨利的投诚,然后加急报告给了定南的黄副都统,又同时把消息转来我这里——这就是当时我在普利安哥忽然不肯立刻北上的原因。” 这个原因大伙儿一听就懂了:磅清扬的木萨利虽然清洗了忠于那个巴林安列总督的人,但这样的大事之后,磅清扬内部恢复平静肯定需要时间,更何况他还突然要投诚,这其中一定有不少工作要做,否则权力不统一的话,事情根本办不下来。 如此一来,刘馨就不能急于北上,要不然那位吉塔一世着急之下学着赵构一样一天下十二道金牌给木萨利,木萨利也会很不好办。 不过他们还是没有完全猜对,因为刘馨又继续道:“当时的情况,木萨利直接投诚并不是不可以,但此人……嘿,他和阮潢还真是天生一对,就想做点‘大事’。” 众人一听,知道还有下文,也都被吊起了兴趣,连忙追问后情。 刘馨笑道:“这俩人悄悄见了个面,然后一合计,觉得光是一个磅清扬,功劳还不够大,得再弄得惊天动地一些。于是他们就搞了一个计划,希望我这边能配合一下。 这份计划的关键就是向金边隐瞒磅清扬已经投诚的消息,然后木萨利亲自率领两万精锐回援金边,在我军的配合下通过‘英勇战斗’杀回城中……”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其中一位团长问道:“所以刚才降倭夷丁才会大张旗鼓的假意阻拦,却又飞快地退了回来?可是,为什么要卡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上呢?末将的意思是,木萨利抢先回援金边,入城防守,岂不是更不容易出现破绽?” “你说得不错,那样的确不容易出现破绽。”刘馨笑道:“但你要知道,我们现在这样做,并不是单单要让木萨利顺利‘回援’金边,更关键的是要给木萨利造势。” “给木萨利造势?”那团长有些不明白:“造什么势?” 刘馨拿马鞭指了指堪舆图上的金边城,撇撇嘴道:“你看这局势,金边是不是已经岌岌可危?在这种情况下,木萨利依然不畏凶险,亲自领兵前来勤王,同时还在城外一举击败了兵锋正盛的我军而杀入城中,这样的战功摆在吉塔一世面前,你以为吉塔一世会作何想?” 那团长这次瞬间明白了过来,一脸震惊道:“啊!木萨利本来就是西北总大将,在柬军中威望甚高,现在又有了这样卓越的表现,吉塔一世只怕会把他当做救命稻草,说不定会将金边城的军事力量全部交给木萨利,期望他能力挽狂澜于既倒……” 刘馨笑得更开心了:“然而木萨利已经是我们的人了,一旦掌握了金边的全部军力,那这金边城,我们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而轻取入手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ps:盟主建了个书友q群,群号:691201920,大家有什么想讨论的可以进群讨论一下,我忙完这两天的加更后也会进去潜水…… 第1212章 陷城还是献城? 刘馨所说的“不费吹灰之力”最终没有出现,因为第二天木萨利就悄悄传出一个消息,说明了他现在的情况。 整体而言,木萨利的确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吉塔一世对他也的确表现得仿佛格外尊敬和信赖,不过这信赖还不够彻底,因为吉塔一世虽然把金边的城防重任当场交给了他,但却没有交出内城的御林军指挥权。 柬军御林军有八千之众,装备精良——当然这是个相对概念,总之在木萨利看来,如果他此时献城,虽然不是不可以,但还谈不上“克尽全功”。 他还表示,虽然大明天兵所向无敌,打个金边内城不在话下,但这八千御林军多少会让大明天兵费一些手脚,他对此深感不安。 另外他又表示,那金边内城之中还有不少财货,万一外城丢失,吉塔一世绝望之下学着纣王一样上了鹿台,一把火把自己和财宝全给烧掉,那就未免美中不足了。 最后他终于说了自己的想法:希望刘馨能够发动一次声势浩大的攻势,最好能让金边城中的吉塔一世受到巨大震慑,因为如此一来,他就比较有希望能够获得全城力量的调动权限,从而完整无缺地将金边城双手奉上。 应该说木萨利的提议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因为刘馨也知道京华现在任务很重,如果金边城被打废了的话,将来多半还要费时费力费钱的去搞重建,那肯定不如直接拿下一个完整的金边城,对这座城池造成的伤害越少越好。 然而这个设想其实和木萨利的计划本身就有冲突——你既要我打得声势浩大,能够给予吉塔一世巨大的震慑,又希望我别把金边城打废,那你到底让我怎么打? 不过,刘馨毕竟是刘馨,是昔日多智近妖,曾让高务实都觉得可怕的人,怎能没点本事? 她没有先召集众将讨论,而是自己悄悄算了笔账就把打法确定下来了。 当天下午,木萨利从细作手里收到了刘馨的回复,认真记下了每一个字之后,他就按照刘馨的回复去操办相应的事情去了。 次日一早,自从抵达金边城下起,已经修整了一天半的“明军”终于要行动起来了,虽说明军只有两万人,还不如城中守军的兵力充足,但这次进攻光是进攻准备就看得城内的吉塔一世和勋亲贵戚、满朝文武胆战心惊。 不为别的,就为明军阵前那上百门火炮,以及火炮周围刺刀上膛后的森然刀林! 城中望台上的木萨利一脸肃然,稍稍偏过脑袋,对吉塔一世道:“陛下可见到明军之战阵与我军有何不同?” 吉塔一世并不懂军务,闻言只是紧张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地道:“只看得出他们的队伍真是……特别整齐。” 那是当然,高务实这个半吊子特别重队列嘛,搞得京华的警备军队列严格得好像要上红朝的国庆大阅兵一样。这刺刀阵的队列别说横看竖看了,就算斜着看,那斜线都是笔直的,这一点连刘家的降倭夷丁都办不到,吉塔一世这种外行看了,肯定要被震撼。 当然,木萨利这种内行也很震撼,因为越是内行越清楚,把队列练出来并不简单,练到这种程度更是难上加难,他反正是只在书里见过形容,有生之年还头一回亲见。 不过,木萨利却不是要强调这一点,所以他严肃地道:“明军军容之严整的确是臣从未见过的,这也可以说明明军之强大的确绝非幸至,不过臣想提醒陛下的是他们阵前那些火炮。” 木萨利拿手一指明军阵前的二十多门二号炮,道:“陛下此前可曾见过那等巨炮?” 嗯……二号炮并非高务实手中最大的火炮,但却是目前舰队常见的火炮,警备军方面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动用的。眼前这二十多门二号炮,还是高璟那支到普利安哥修建临时码头的分舰队帮刘馨运过来的,目的倒也正巧是为了攻克金边,只是刘馨本来还以为用不上它们了,没成想最后还是得推出来让它们露一露脸。 二号炮作为警备军极少使用的重炮,本身就是为了攻克坚城而存在,目前已经是京华火炮厂的第三代产品,相比于当初谅山之战时所使用的第二代产品,在技术标准上提高了一些,工艺上也精湛了不少。 这种火炮如果换成欧式表述,大概接近于12磅炮,即便推后一百年,也是绝对的重炮了。而且由于大明缺铜的客观原因,京华火炮厂采用了铁质火炮(舰队还是青铜炮),因为材料水平的关系,铁质火炮要达到同样的效能,目前只能把火炮的炮管造得更厚,使得这些火炮看起来尤其巨大敦实,仅那漆黑浑圆的大炮口,看起来就足够震撼。 当然,这个震撼是对于那些对火炮有些了解的人来说的,而可惜的是,吉塔一世根本不了解火炮,所以他反而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居然还需要木萨利提醒。 只是,即便提醒了,吉塔一世也还是没有特别重视,毕竟他没有切身的体会,不清楚下面这些黑漆漆的巨兽一番“发言”,会是怎样的石破天惊。 然而,还没等到木萨利向他阐明问题的严重性,操炮水平完全在标准以上的警备军炮队已经要开始试射了。 木萨利其实也不知道“试射”这种专业程序和术语,但他看得出那些火炮阵地上忙碌的炮手们不是在跳舞,更看得懂炮手们往炮口填装的东西是火药和炮弹。 这位柬军的救世主惊得仔细看了看自己所在的望台,发现望台边上插着印有他们木家家族族徽的旗帜,这才安下心来。 还没来得及说话,城楼前方警备军炮队阵地上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巨响陡然响起。 望台上的人只觉得心头猛地一震,甚至感觉自己脚下的望台都晃了晃一样,然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得不远处的城墙上一阵乱叫鬼嚎。 木萨利到底是柬军的定海神针,最先定下心来,大声下令,让那边城墙处汇报情况。 情况汇报来的短短一段时间里,明军炮队阵地又发了两炮,同样是震得人心头发抖。 这下子连吉塔一世这个不懂火器的人也知道厉害了,虽然他还没看见那东西到底造成了什么后果,但光听声音就已经把他吓得不轻。 要不是强忍着不敢在这么多臣民面前丢脸,他其实连腿脚都软了,恨不得瘫坐地上才好,而现在也只是靠着两手扶住面前的围栏,这才勉强站着。 明军一共发了三炮,就开始调整京华特有的射击参数去了,而这三炮造成的损失,也立刻被汇报上了城中的望台。 三发炮弹,造成三处城墙严重损坏,其中两处打出大坑,周边出现手指粗细的裂痕,另一处更加严重,炮弹的弹丸甚至没有弹跳后掉落城墙之下,而是直接砸进了城墙里面,甚至导致城墙上方出现小幅度坍塌,要不是金边城的城墙还算厚实,这一炮下去没准就要直接破城了。 吉塔一世听了这话,瞬间面色惨白,膝弯一软就要瘫倒。 木萨利连忙将他架住,脸色无比严肃地道:“陛下,国事危矣,陛下一人身系天下,还请先回宫中安坐,此处自有臣拼死力战——明军若陷城,则臣不在矣。” 吉塔一世这个时候当然不会发现木萨利这句话本身有漏洞,他只是慌慌张张地道:“木,木大将,这火炮威力如此惊人,金边城还……还能坚守吗?” 木萨利一脸严肃:“能不能已经不重要了,陛下,我们没有退路。” 吉塔一世用力吞咽了一口吐沫,面色挣扎了一下,似不甘又似胆怯地问道:“这……明军……过去可……可有杀俘之举?” 木萨利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凝神问道:“陛下欲降?” “啊这……朕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吉塔一世慌忙道:“朕的意思是万一……要是万一他们攻了进来……” 木萨利冷冷地道:“陛下若想做个大明的安乐侯,只怕列祖列宗并不同意。” 吉塔一世心中一凉,看了看周围的臣民士兵,全都是一副死了爹娘的表情,不由得悲从中来,浑身力气消失殆尽,无力地道:“既如此,一切都拜托木大将了。” “是,但臣需要全权调度金边城所有能够调动的人手,否则……” “都给你,都给你。”吉塔一世心力憔悴地摆摆手,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摇头道:“都交给你了,朕……朕就在大王宫里等你的消息。”说着,从怀里掏出半边虎符,看也不看地塞进木萨利的怀里。 不用想,这半边虎符就是调动御林军的信物。 木萨利心中火热,面上却是一片肃然,非常明式地拱手道:“臣……遵旨。”根据此时柬埔寨国内的习惯,木萨利这个有“中国”血统的臣子,是可以在某些时候用拱手礼的,而不必如高棉人一样只能匍匐式的跪拜。 吉塔一世却根本懒得理会这些了,他把虎符塞进木萨利怀中的时候就已经转身,在两名内宦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了。 一众文臣也都失魂落魄地跟在他身后,偶有两三名武将看着那半边虎符似有话说,但一看目光冷厉之极的木萨利,心中发颤之下终于都闭了嘴。 兵是将的胆,现在金边的所有军队都要听木萨利的指挥了,谁敢在这个时候违逆他?他们这些已经手无兵权的将领,不管怎样也不敢在此时跟木萨利过不去。 都这种局面了,随便给你个扰乱军心的罪名,说杀也就杀了,甚至不光是你本人,你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一个都跑不掉。 大家都是带兵出身的人,谁还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 明军校正射击参数完毕,现在正要开始第一轮正式炮击。 木萨利一脸严肃地看了看警备军炮队阵地,颇为专业地传达下去一连串的命令,都是调度兵力加固城防的,顺便还吩咐了临时修补刚才三处城墙破损的指令。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假象,或者说是他展现给金边文武百官最后的表演。在吩咐完这些之后,他就去自己的白虎节堂“紧张调度”去了。 紧张调度是真的,只不过是调度如何献城。八千御林军被他全面调离了内城的防守,换上去的是他的五百亲兵,面对御林军将领的质疑,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表示:“战局如此明显,诸位难道还看不出来么?眼下外城若失,内城无论如何都是保不住的,既然如此,御林军自然要出来守卫,至于内城大王宫……有本大将的五百亲兵,已经足以,再多也没有意义了。” 本来御林军将领们有好几个都想问他“何不留五百御林军守卫大王宫”,但想想又还是算了——木萨利说得也没错,都这个局面了,还争这些有什么用? 在这些御林军将领的眼里,木萨利这个金边主将是不可能投敌的,他要投敌的话,在磅清扬就能投了啊,还自投罗网跑到金边来做什么?难道金边就是风水宝地,死在金边比死在磅清扬舒服些? 更何况他在磅清扬有四万多大军,就算投敌也是那样投才比较有分量不是?到了金边,最有分量的人就成了国王陛下了,他木萨利在明军眼里再怎样也不可能比国王陛下更重要啊。 于是大家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依然遵命执行了,御林军很快在外城的隆隆炮声中撤出了内城,来到外城协助守城。 城外的刘馨面色如常地看着炮队轮番炮击,心里却也有些怀疑:该不会是出了变故吧?按理说这样的巨炮光是摆在阵前就应该能吓坏金边的掌权者们了,怎么试射之后又间歇性地打了三轮齐射,木萨利依然没有反应? 到底是吉塔一世死都要紧紧抓着御林军的军权不放手,还是木萨利此前只是诈降,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但就在此时,一直在旁边整装待发的降倭夷丁们忽然翻身上马。刘馨转头一看,一名刘家军的将领一边下令给降倭夷丁,让他们准备抢夺城门,一边匆匆朝刘馨这边纵马小跑而来,口中大喊:“大小姐,城门开了,城楼上挂的是木萨利家的家徽!” 刘馨心中松了口气,玉手一挥,娇喝一声:“降倭夷丁迅速占领城门,金港警备军第三团刺刀跟上!炮队调整方向,但不得随意开火!” ---------- ps:这一章是正常更新,明天也是和今天一样,还有一章盟主加更。 第1213章 处置【为盟主单骑照碧心加更】 “我又不是什么大王,甚至只是个客将,可不敢住这大王宫。” 刘馨笑吟吟地拒绝了木萨利的好意,看了那位不到四十岁的吉塔一世一眼,问道:“他会汉话吗?” 木萨利稍稍一怔,摇了摇头:“恐怕不会。” “哦,好吧。”刘馨随意道:“你告诉他,就说这大王宫暂时还归他住,不过会有我军接手防务,而且他不能离开寝宫,直到高宫保或者高夫人传来新的指令。” 木萨利闻言一楞,迟疑道:“京华集团要保留柬埔寨王国?” 刘馨望向他,微微笑了笑,缓缓道:“此事既非我可决断,亦非你当与闻。” 木萨利心中一震,刘馨又已经继续道:“木萨利将军,你和阮潢将军既然见过面,应该知道他昔日也是主动投诚的,他现在的地位如何,你也可以看见。窥一斑而知全豹,我想你不会怀疑高宫保的雅量,眼下我唯一可以提醒你的是……有舍才有得。” 木萨利心中一动,躬身道:“多谢刘将军好意,木某感激不尽。只是木某化外之民,愚钝粗鄙,不知刘将军能否指点得更细致些?” 刘馨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道:“木将军过谦了。”然后稍稍一顿,话锋已转:“关于金边驻军的安排,我想是时候商议一下了,木将军此刻可方便一谈?” 木萨利听得心中舒坦,因为这话虽然肯定是客气成分居多,但至少的确是把他当做“投诚”而非“投降”看待的。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木萨利父系血统到底是汉人,倒也知道这个道理,闻言立刻拱手道:“岂敢岂敢,末将愿听刘将军吩咐。” 刘馨也没把他这个“末将”当回事,毕竟她自己的身份也只是客将,既非大明的经制之将,也非京华所属。 她能够指挥这次作战,一方面刘家军是她家的家丁,她是以大小姐的身份指挥的;另一方面金港警备军是听从高务实信物的调遣,而具体事权则是黄芷汀授予的——归根结底这权力来自于高务实这个东家。 而木萨利,投诚之前他便是柬埔寨王国的西北总大将,实际上的柬军第一实权人物,现在虽然投诚,但如何安排他,那也是高务实夫妇才能做决断的,刘馨可没有打算越权。 当然,实际情况摆在眼前,双方已经“主客互换”,作为京华征讨军的主将,刘馨当然拥有金边城城防安排的权力,她刚才那样说,的确只是客气——或许也是不想因为言语上的不周而导致出现意外。 “好,木将军果然通情达理,深明大义。既如此,刘某就直说了。” 木萨利面带笑容,微微躬身,心中却暗道:这位刘将军说话倒真和男人一样,连自称都是,听细作说她家乃是大明顶尖的将门,这姑娘怕不是从小就在军中长大的?要不然,不说“奴家”,怎么也该是个“本姑娘”才对。 刘馨倒没在意木萨利的想法,真的直接说道:“我意,王宫由我亲兵把守,我的行辕就设在王宫旁边那座大宅子里,内城则交给金港警备军负责。至于外城么,四处城门由警备军把守,木将军的部下包括御林军在内,暂且留驻城内大营之中,等候黄副都统的近一步指令……木将军以为如何?” 木萨利对此早有预计,倒是没有太反感,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皱眉道:“末将麾下那两万人可以确保无虞,但御林军……此军非末将曾领,军中上下也不见得服膺末将,这样安排的话,只恐……” 刘馨瞳孔一缩,语气却淡淡的,道:“木将军的意思是,这御林军很难掌握,甚至可能是个乱源?” 木萨利苦笑道:“不敢隐瞒刘将军,末将对此的确有此担心。” 刘馨稍稍思索,点头道:“好吧,既然如此,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看来这金边一战虽然顺利,但总还是要见见血的……” 木萨利稍稍犹豫,最终还是问道:“此时可需要末将协助一二?” 刘馨摇头道:“这件事不用,倒是有另一件事需要木将军协助,当然……那件事想必木将军应该是会很乐意相助的。” 木萨利心中一动,语气却未见波动,只是赔笑道:“哦?却不知刘将军所指何事?” 刘馨朝被捆缚在一旁的吉塔一世等人望去,淡淡地道:“甄别敌我。” 木萨利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对刘馨生起几分感激,连忙躬身道:“多谢刘将军厚待,末将感激不尽,必当尽心尽力协助将军,尽快辨明忠奸贤愚。” 他之所以感激,是因为刘馨这个举动等于是在帮他清理政敌。虽然柬埔寨王国将来到底会怎样还不清楚,但他今日这样卖了国王和满朝文武,在柬埔寨国内的名声怕是彻底臭不可闻了。 如此,要是不狠狠清洗一波,万一将来京华在柬埔寨也照搬安南模式,那他的政敌可就太多太多了。即便在安南模式下,这些人未必能真正掌握什么权力,但蚁多咬死象,到时候肯定还是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更何况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些人将来如果不停地向京华打他的小报告,哪怕全是污蔑,迟早也可能会闹出事来。如此,提前清洗其中一部分顽固派,既是抢先除掉隐患,也是一种杀鸡儆猴。 刘馨看他领悟过来,也很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具体的事情我会让警备军的三位团长与木将军细说,刘某还要准备军报呈送定南,就先告辞了。” 木萨利忙道:“末将恭送将军。” 刘馨一边走一边摆手道:“不必,你留在这里安排柬埔寨君臣,警备军三位团长可连你们国王陛下的寝宫在哪都找不到。” 木萨利立刻止步,躬身道:“是,末将领命。” ------------------------------ 五日之后,定南城中。 此时的定南,其实能不能算“城”都有些不好定义,因为它此时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工地。 真正算是修建出了一些模样的,大概就只有两处。一处是港口,一处是高府。 港口就叫定南港,高府却有别称,而且这别称还挺多。 很多人私底下把定南城高府戏称为“暹罗摄政王府”,简称“摄政王府”;也有读过一点书的人说,这高府其实是“太安宫”。 太安宫,其实就是大安宫,乃是唐代的一所宫殿,此宫初名弘义宫。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门事变之后,唐高祖李渊传位其子李世民,称太上皇。贞观三年,太上皇李渊自太极宫徙居弘义宫,改名太安宫。 而原本,此宫乃是始建于武德五年,当时是李渊为秦王李世民所建的一处别宫,“武德五年七月五日,营宏义宫,至九年七月,高祖以宏义宫有山林胜景,雅好之……” 定南城这些读过些的人将高府称之为“太安宫”,大抵应该是从“太上皇所居”这个意思而来。不过后来也有传言,说这其中还有“秦王早年别宫”之暗喻,乃是意有所指,这就众所纷纭了。 不过,不管是“太上皇”还是“秦王”,反正都只是民间谈资,能够有希望做“太上皇”或者“秦王”的那位高宫保此时远在万里之外,甚至根本都没有来过此处。 此处所有的,只有他的夫人,安南都统使司副都统黄芷汀。 黄芷汀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按时间来看,约莫再有十天半个月可能就要生产。 她此前的孕吐现象着实不轻,动不动就呕,有时候感觉自己快把苦胆都吐出来了,心情很是不好。但在高务实派来了工匠学堂医学系的几位名师高徒之后,她的情况好了很多,主要是在她们的建议下调整了饮食,把一日三餐改为少吃多餐,一天吃八九餐,每次却只吃一点点,另外再辅以食谱的调整。 按高务实的理解,那调整就是加大了蛋白质的补充,顺便多加了不少清淡汤品,另外就是如核桃之类的坚果。这些调整高务实也觉得有道理,因为他印象中后世的孕妇一般也会被医生这样建议。 黄芷汀的身体倒是真的好,渡过了怀孕早期的嗜睡期之后,这后面三四个月几乎与正常人无异——除了那挺得尖尖的肚子之外。 按照她自己对身边人半开玩笑的抱怨,就是“给我一辆安乐车,我甚至能带兵出征。” 定南城中的要人,绝大部分不是高务实的家丁就是她黄家的奴仆,所谓带兵出征当然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敢让她这么做——真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所以黄芷汀虽然自我感觉很好,但还是被限制在高府不能出门,即便她实在呆不住了,也只被允许到海港便散散步。 这个“权力”,是高务实给那几位女医师的。 不过,医师们只限制她的活动范围和时间,在此之外,黄芷汀还是正常的处理南疆各类事务,代高务实做出许多决策,或者将某些问题转呈给白玉楼。 这一日,近来被医师们要求静养,不得多召见属下的黄芷汀,罕见地召集了定南城中的几位重要人物前来高府议事。 为了尽量不影响黄芷汀的静养,包括前安南三镇总领高孟男在内的定南京华高层约好时间一同前来,在高府“金鳌阁”请见。 虽然高孟男是高家长房养子,但时至今日,高家六房崛起大势已成,高孟男本人更是在高务实名下效力多年,因此虽然是“大伯”,他却也是以下属身份规规矩矩拜见主母的。 不过黄芷汀对他格外优待,不仅单独赐座,而且还微微做了个起身相迎的姿态——当然高孟男肯定是连道不敢,连连请她安坐的。 这场议事实际上更多的还是“走程序”,毕竟在这偌大的南疆,只有黄芷汀一人是受高务实全权委托负责大局的人,其他人包括高孟男在内,都有自己的职责所限,而黄芷汀今天要说的偏偏是柬埔寨的事。理论上来讲,与会诸人都没有权力干涉。 而之所以又说“走程序”,则是因为南疆诸事现在毕竟都是以安南为基业,以暹罗为中心,黄芷汀也需要这几位曾经在安南任事,现在又西调暹罗的京华要员给她参考。 今天的议题归根结底就是一项:柬埔寨的战后安置。 这个议题细分的话当然很复杂,不过最重要的倒也就那几条,而其中最基础的则是柬埔寨王国是否保留。 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高孟男呆了一呆。 因为据他了解,很早以前高务实是做过规划的,柬埔寨王国和安南、暹罗、南掌等国都没有什么区别,肯定是保留下来,然后京华按照安南模式架空王室,代行治理权。 但黄芷汀今天拿出的一个议题就是“是否保留柬埔寨王国”,这就太出乎意料了——到底是求真改变了看法,还是这位号称南疆花木兰的弟媳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高孟男环顾了一下,除了他之外,其余要么是定南警备军的正副军长,要么是“安南协防军”的军长黄虎,总之都是军方的人,只有他一个人算是“文臣”。 这事,几位军方人物估计是不会有什么意见发表的,换句话说,黄芷汀其实几乎就是专门来询问他的意见了,难怪刚才的礼遇都不同。 高孟男稍稍思索,沉吟着问道:“据我所知,求真昔年对柬埔寨的计划,是没有打算抹去柬埔寨王室之意的,今日都统此问……恕我冒昧,可是因为什么其他变化?” “大伯不必多虑,并非是出了什么变故。正相反,柬埔寨传来的消息非常好,甚至超过了妾身此前的期待。”她说着,便微微招手,自有侍女奉上军报,不仅是高孟男,其余诸位也都得到了军报抄件。 高孟男很快看完,也有些讶然:“这可真是大出意料之外了,战前咱们以为会最难打的磅清扬和金边两城,居然都是兵不血刃拿下的?这刘姑娘果然有些门道,这功劳可不得了……” 黄芷汀微微一笑:“刘姑娘的功劳妾身也不敢妄定,得请拙夫决断,不过妾身想说的是,既然柬埔寨眼下是这样的局势,那这王国还有必要保持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老山国”、“dj000214”、“哇23333”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盟主加更的三章全部奉上,接下去就是正常更新了。说实话我现在有点困,很想下去买点什么零食醒醒脑,但是外面好热…… 另ps:关于打赏致谢和月票致谢,我都是看手机作者端后台的提示记录来的,没有提到就说明我没收到提示。如果确定打赏成功但我没有致谢,可能你需要联系一下客服了解情况。 第1214章 联名信 就在高务实越来越担心黄芷汀生产安全的时候,来自定南的消息格外让他紧张。 这天下值,刚回到昭回靖恭坊的状元第,便有家丁告诉他说定南急报到了,一下子让他紧张起来,匆匆进了书房。 看着案台上火漆完好的特制信封,高务实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来一看…… 嗯? 不是生孩子那档子事? 高务实整个人又像是泄气,又像是松了口气,往太师椅上一屁股坐下来,毫无形象地往后一摊,以手扶额,小声嘀咕道:“这个时候寄什么政务报告,吓死老子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政务报告也是要看的,他平息了一下心情,这才坐直了身子,将报告打开来看。 这一看就愣了。 由黄芷汀本人领衔,南疆一大批重要人士附署的一封宛如奏疏的东西摆在他面前。其大意很简单,就是他们认为柬埔寨王国不应该保留。 这就很奇怪了,你们关心这个干嘛?这不是明显有悖于我之前架空王室、暗中执政的思路吗? 高务实顿时皱起眉头来。 他之前的计划之所以总要架空王室而不废黜,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从维持当地稳定考虑,因为这些王室毕竟是当地人的代表,让他们挂名统治,底层的本地人就不会太过于抗拒,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降低统治成本。 这个思路是从原历史的西方殖民者那里学来的,不过高务实也没有打算一直学,因为他还有他自己的后半部分计划。 按照他的计划,这种“间接统治”是有期限的。确定这个期限的条件很简单,不是说京华实际占领了某国某地多少多少年,而是一个确切的数据——人口比例。 高务实的想法是,当汉人(其实包括僮人等在内。在京华统治区,这些大明国内的少数民族被整体归纳为汉人)和“归化汉人”占据该王国的人口一半以上,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废黜王室了——当然,一般来说会考虑“禅让”这种看起来比较温和的手段。 不过在高务实的计算当中,这个时间的到来应该会比较晚,因为即便是汉化程度最高的安南,高务实都认为至少需要二十年才能达成这一条件。 毕竟,仅仅现在安南的版图之中,本土安南人就超过五百万了,而京华提高“汉人”比例的手段毕竟也有限,主要是移民和归化汉人。 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从他拿下安南开始计算,二十余年的时间正好可以“培养”出一代人来,这一代人是在京华的“全覆盖式文化入侵”环境下长大的,他们对汉人、对京华的认同感会远远超过他们的父辈、祖辈。 当这一代人成为社会主流,尤其是成为京华的稳固“兵源池”之后,京华就可以完全不畏当地人可能出现的反抗了。到那时,取代早已渐渐隐退幕后的王室,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高务实的风格是一如既往的,他不是杨广,不会想着三年五年修一条大运河,然后动摇自己的根基,墙倒众人推。 就像他指挥作战一样,他一般不考虑出什么奇兵,而更愿意稳扎稳打。花二十年时间来给自己的民族扩大出一个王国大小的稳定版图,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更何况这些王国的“同化”工作又不是一个完成了再接着做下一个,他们前后相差的时间并不大,最终完成这一计划的时候,也可能是“接二连三”的。 移民加“归化户籍制”,有个几十年的时间,当地人就一定会成为少数派,甚至搞不好会直接消失——其中大一部分已经“归化”成汉人了。 而且这种归化还是一种优胜劣汰的手段,优秀的人归化为汉人,剩下的么……消亡也是正常的嘛。 正常消亡总比搞种族灭绝来得好,至少高务实可以问心无愧了:我不是没给你们机会,不是没给你们选择的余地,但你们就是不肯进步,就是不肯努力,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能给你们换血、换脑啊。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除了以上这个原因之外,高务实没有考虑过废黜当地王室的另一个原因就更加“现实”了。 避嫌。 他毕竟还是大明之臣,对方毕竟还是大明的藩属国,他高务实以大明臣子的身份废黜大明藩属国的国王,这在法理上也说不过去啊! 当然,大明对于这一类型法理的讲究程度可能比不上欧洲国家,但大明有另外一种讲究:君君臣臣。 你高宫保废掉了南疆某国的国王,现在是要我大明封你去做这个国王吗?那你到底是打算去做国王,还是继续在我大明为臣? 间接统治的时候,高务实完全可以回避这个问题,因为京华集团再怎么强势,也只是“国策顾问集团”,可一旦把间接变成直接,这个问题就只能摆上台面上来谈了。 更何况,南疆又不是只有一国,你高务实打算做哪一国的国王? 哦,你还想做整个南疆的国王?当我大明朝廷是傻子吗! 南疆一统,那至少也有两千多万人口(实际不止),想当初一个安南就让大明劳心劳力成那样了,你高务实一统南疆,我大明还能睡个安稳觉? 是,朱翊钧和高务实的关系很独特,非常不一般,在他当政的时期也许有一定的几率不会把高务实南疆一统当做边疆威胁,可是朱翊钧如果不在了呢? 国家大事不是儿戏,皇帝也许认为高务实可靠,百官却未必觉得,尤其是高务实还有大把的政敌呢。而在这位和他有独特友谊的皇帝不在了之后,可能就是他们的晚辈当政的时期,大明和统一的南疆之间说不定也会变成“不得不战”的局面。 为什么? 因为高务实还有很多事没做成,尤其是国家意志的转变,这一条相当重要。在当前的国家意志之下,大明只能认可周边都是它的属国,绝不会认可周边有一个能够威胁到它的存在。 而且大明现在“走向海洋”的力量都是跟着他高务实的,一旦他高务实自己离开了,这种力量会不会反过来被传统力量扼杀于萌芽,导致大明继续忽视海洋,只重陆地? 很有可能。 而当时的南疆呢?或许会走向海洋,但它也同样没法忽视陆地,因为南疆其实处于两个陆权帝国的中间位置——大明和莫卧儿帝国。 你光是注重海权,万一大明忽然要打你,或者如今巅峰时期的莫卧儿帝国要打你,你是反抗还是不反抗? 反抗,多半打不过,因为在这个前提下,高务实很难完成南疆的汉化,靠这些当地人哪有胜利的希望啊? 可是不反抗,海权的希望就“中道崩殂”了。那他高务实辛辛苦苦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到头来岂不是南柯一梦? 所以这大明的官还得继续做,不把大明内部理清了,很多事根本就不好继续展开,甚至不仅要“理清”,甚至最后还要有国家体制上的调整。 即便那些后话暂时还不必说,至少眼下高务实是不认为要“暴露”自己的“野心”的,南疆的和平演变应该坚持不懈慢慢来。 不过,高务实仔细看了下去,才发现黄芷汀他们倒也并不是现在就要搞“劝进”,因为他们提出的柬埔寨王国处理办法,并非废黜王室之后让高务实上台,而是瓜分。 黄芷汀建议,拿柬埔寨王国来个“三家分晋”:暹罗分掉包括金边在内的整个西部,安南分掉东南部分,南掌也能获得柬埔寨东北。 高务实面无表情继续看下去,果然黄芷汀给出了这么做的理由。 把她的意思概括一下,大概有这么几点:首先柬埔寨王国实力很弱,弱到当初暹罗都已经被缅甸吊打了,也只需要吴哥一镇之兵就能震慑住他们,可见他们空有将近三百万人口,实际上根本毫无战斗力——换句话说,瓜分他们也不会有多少阻力。 其次柬埔寨王国位置紧要,它是可以直接从陆路连接安南的。对于这一点,黄芷汀特别强调了,因为安南实际上是京华在中南半岛的基础,如果要打造将来的“定南核心”,不能光靠海路连接,一定要把定南和金港乃至升龙由陆路连接起来。 在这种要求下,如果柬埔寨始终保持王国状态,那么在行政上面就多了一道枷锁。“跨国境”肯定比“跨省境”麻烦,这是不必解释的。 这一点让高务实也不禁凝神思索了好半晌,这才继续看下去。 黄芷汀提出的第三个原因,则是从酬功考虑。她认为,随着京华在滇缅之战后的迅速扩张,原先的酬功实际上已经不足以“酬功”了。 这个观点又需要细分一下,她认为主要有三类人。第一类是当地王国的降臣降将,比如前次的阿布拉邦(夏慕明)和这次的木萨利。 夏慕明的运气很好,由于当时京华方面本来没有计划真的拿下缅甸,对于缅南的勃固王国复辟也是临时为之,因此平白无故捡了个勃固王国的国王来当,对他的酬功那当然是足够的。 可是木萨利的酬功就比较麻烦了,因为他这次立下的功劳实在太大,算起来可能仅次于逼降柬埔寨的刘馨。那如果保留柬埔寨王国,木萨利该怎么封赏?难道让他去当宰相吗?他要是当了宰相,京华对柬埔寨的控制力就肯定会受到限制。 但如果柬埔寨王国本身不复存在,那么木萨利就只能“调用”,调到哪里可以再谈,总之没有柬埔寨王国可以让他留任了。如此之下,就算调他去安南当大学士(安南内部制度仿大明,大明方面不问),木萨利也翻不起风浪来,而且他还不好说京华不重用——调你到我京华在南疆的起家之地当阁老,这还不够重用? 当然,这是临时措施,就像一开始安排阮潢一般,等他和阮潢一样展示了忠诚,也不是不能真的委以重任。 第二类人则是家丁,包括警备军体系和国策顾问体系,前者是军方,后者是“文官”。但不管哪一类,目前来说都是按照京华老一套的赏赐来的,大多数情况下就算功劳很大,也无非赏赐些田产或者商地,对其个人而言也就是晋升。 现在的问题在于,这样的赏赐可能会逐渐显得吸引力不够,而问题的根源就出在“家丁”二字之上。 家丁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于警备军中那一溜儿改了高姓的家丁,意味着他名下的产业即便再多,实际上由于连他本人都是高务实的“私有财产”,所以这些产业归根结底还是高务实的,如果高务实愿意,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收回,而且合理合法。 换句话说,高务实给他们的赏赐无论有多少,其实都只是给了个“使用权”,根本就没给“所有权”——也给不了,因为他们连人都是高务实的。 黄芷汀的建议就是,哪怕出于忠诚考虑,暂时不能废除他们的奴契,也至少要想个办法提高赏赐,最好是能绕开奴契问题给“产权”,如果不行,那也该提高赏赐量——这个量就只好从柬埔寨王国出了,因为其他地方已经分配了,重新再分比较麻烦。 第三类人就是以岑黄两家为首的广西土司。黄芷汀因为自己已经嫁给高务实,按照此时的习俗,她就完全站在高务实的立场来看待这个问题了,她认为移镇到安南的广西土司现在有两个隐忧。 其一是封地过于集中。这一点看看地图就知道,由于当时只有安南一地,而京华又把安南南方全划拉进了自己碗里,这就导致广西土司全部被封在安南北部。如今京华的统治区已经覆盖了几乎整个中南半岛,需要用到土司狼兵这股既忠诚又有战斗力的力量的地方很多,还把他们局限在那么小的区域是很不合理的。 同时封地集中还有个隐患:万一其中的一些人搞串联,对京华的威胁也比较大。黄芷汀在这里甚至暗示了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弟弟黄应雷。 其实她这也是为黄应雷考虑——高务实一旦接受这个建议,把随他移镇的广西土司封地分开,他也就串联不起来了,实际上反而就安全了。 除了封地集中之外,还有就是掺沙子这个因素,或者说平衡人口比例。目前来说,安南的“中国之人”比例是最高的,而由于广西土司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就是高务实的京华,而且他们战斗力最强(从民间结构来说),所以把他们分封各地,既可以提高“汉人”比例,又可以保证不会被当地土人欺负,进而给新移民过来的汉人打下良好的生存环境。 这些观点可谓有理有据,绝不是一时兴起搞出来的东西,可见黄芷汀是仔细考虑过的,要不然即便她是自己的夫人,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愿意署名附议。 高务实看完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215章 承意详处 高务实仔细思考了一番,忽然觉得这世界上最有意思的就是人了,难怪红太祖说“与人斗,其乐无穷”,不过他想到这一点倒不是因为要和谁斗,而是感慨于黄芷汀的成长与进步。 韩非子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大明朝没有按他说的来,结果历史证明大明错了。固然大明有不少“宰相”并非“起于州部”,但也堪称良相;不少猛将并非“发于卒伍”,但也堪称能战。 可是,比例呢? 不能因为高拱这样的良相没有“起于州部”就认为良相无须起于州部,因为高拱原本就是官宦世家出身,跟着其父辗转了多地,而且三十好几才中进士,他是知道地方上有些什么问题的。 不能因为戚继光这样的名将也是世袭出身就认为猛将不必发于卒伍,因为戚继光生平第一战就差点打输了,要不是靠着自己的神射当场爆了对面敌将的脑袋,他估计就得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正因此,他这才认识到光是自己有本事并不足够,一定得练出一支精兵,才能发挥指挥才能。 而且,大明有几个高拱,有几个戚继光? 世宦、世将之门的子弟固然有从小熏陶、耳濡目染的优势,但真正想想,他们之中出现杰出人才的比例其实也并不高。承平时期或许尚可维持,可一到天下有变,问题就大发了。 想想明末之时,世宦世将之家真正表现出有杰出才能的人多吗?不多。难得有个吴三桂还算几把刷子,人家还降清了。到最后指望有人力挽狂澜于既倒,全是做梦。 由此可见,大明朝对人才的培养,从制度和模式上就有问题。 高拱在吏治改革的时候曾经给天下官员设立了“人事档案”,经常重用一些在地方上政绩斐然的官员,但他作为一个典型的“保皇党”,在这件事上的“格局”其实也不够,因为他这个格局顶破天就是在吏部这个层面做出的改革,而且还有赖于后来的吏部尚书们都遵循他的这个规则,否则就会失效。 在高务实看来,这种改革也得从顶层改起。阁老们早年都在翰林院,的确见识了无数的前辈阁老们是如何处理国家大事,是如何票拟、商榷,以及如何与皇上打交道。可是,这些都只是中枢层面的经验,谁知道他们做得对不对呢,谁知道他们的政策最后在地方上落实到什么程度,又起到了怎样的效果呢? 中枢的格局要有,地方的经验也不能缺,这样的人如果能入阁为辅臣,不敢说一定卓尔不凡,至少肯定是万金油,起码不会犯低级错误,考虑问题也会比较全面——中枢、地方,他都会尽量平衡。 黄芷汀的进步,就有点这样的意思。她十多岁就被迫代父母主持思明府的政务,虽然格局不大,而且很多事情都有传统可依,但也足以锻炼人了。后来与高务实相识,逐渐发现读书还是有用的,因此开始慢慢提高自己,同时也把土司领兵的本事发掘出来了。 但真正的进步,还是高务实北上且让她“留守”安南以后,黄芷汀的格局明显一步步变得高了起来,开始能够从整个安南考虑问题。在这次代掌南疆之后,这种水平继续提升,时至今日,竟然能先高务实一步发现这么多问题来了。 这固然和高务实离南疆太远,有些变化无法直观了解有关,但黄芷汀的进步却是必须肯定的。 她的想法整体来说很有道理,高务实也承认这一点,只是仔细思考很一番之后,高务实仍然敏感的发现,她可能还有自己的“小算盘”。 这个小算盘并不是要害他,恰恰相反,这小算盘的来源是黄芷汀仍然担心他在大明这样继续下去会有危险,因此很着急于将南疆的大权集中起来。 换句话说,她其实是希望尽可能快的让南疆拥有不惧大明的力量,因为只要有了这样的力量,一旦高务实在大明事有不谐,也大可以退走南疆,获得保全。 看来,上次的谈话对她影响很大,她还是希望选择一条最保险的路,不希望自己的夫君以身犯险。或许在她看来,只要高务实在南疆的基业足够强大,强大到大明也要投鼠忌器的时候,那么她的夫君即便身在京师,也是安全无虞的。 高务实不由得笑了笑,有些苦涩,但更多的还是欣慰。 通过分析探明了黄芷汀的心态,她提出的建议就很容易理解了。 高务实既然决定把暹罗在建的定南城当做将来的南疆核心,那么暹罗的力量就要加强,这就是在黄芷汀的计划中,暹罗要划走柬埔寨一半国土的主要原因。 而与此同时,安南划走了东南沿海的领土——大致相当于后世越南夺取的那部分,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安南是京华在南疆的基础,且安南南部一直是京华直接掌握的部分,这一部分划给安南,实际上就是直接划给了京华。 高务实老早就惦记湄公河三角洲了,黄芷汀当然很清楚,所以她计划让京华直接取得这部分地区。 有意思的是南掌国居然也分到了东北一角,而且黄芷汀没有说明原因。 虽然从地图上来看,南掌划走的这部分土地并不大,最多不超过柬埔寨王国的五分之一,而且还是东北波罗芬高原的土地,相对来说并不如何富庶和适合开发,但是要知道,南掌国在这里攻柬之战中可是一点力气都没出的啊,这里头显然有古怪。 高务实思索了半晌,终于猜到一种可能:这块地是给黄应雷移镇的。 换句话说,她其实是希望高务实把黄应雷从安南北部早些调离,就调去从柬埔寨划给南掌的这块领地上去。 高务实又想了想,觉得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但依然是七成有利,三成有弊。有利的部分主要是两点:一是可以让黄应雷与其余广西土司割裂开来,断了继续串联的路;二是比亚觉公主便又可以“回归南掌”,有利于南掌的稳定和牵制她那位弟弟——虽然原历史上她那弟弟没什么大威胁,但这样毕竟可以使南掌的顶层权力被分割开来,反过来让京华的地位更加稳妥。 只是这样也会导致一个弊端:黄应雷可能也会因此获得新的地位提升,不仅是统治区大了两倍,而且可以借助比亚觉公主的名望对南掌国拥有部分影响力。 这个提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京华只控制着一个南掌国,那高务实肯定不会同意这么做,但京华已经实际控制了几乎整个中南半岛,这局面就不算太糟糕。 因为高务实发现,按照黄芷汀的这个计划,黄应雷虽然实力加强了,但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却非常不利于他“搞事”。 这个位置,北边有万象警备军,东边有金港警备军,南边也有肯定会按例出现的金边警备军——三大警备军包围之下,他黄应雷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定南的手掌心。 高务实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然后又觉得黄芷汀真是不容易。 她作为姐姐,还是会想着给弟弟更高的地位、更多的领地,但作为高务实的妻子,又千方百计限制这个不安分的弟弟心中的野心。 高务实并不因为看穿了黄芷汀的心思而生气,反而还有些心疼她。 这是怎样的两相为难啊。就像他穿越前的时代,也经常看到一些新闻,因为姐姐是“扶弟魔”而导致夫妻关系破裂的情况,而在眼下这个宗族社会里,可想而知黄家土司内部因为黄芷汀的“飞上枝头变凤凰”多么兴奋,又多么希望黄芷汀给他们带去利益! 这种“希望”,肯定会转化为对黄芷汀的压力,让她左右为难。 如果她只是和寻常女子一样嫁入深闺不理事,那或许局面还要稍微缓和一些,可现在却大不相同——高务实把南疆全权都委托给了她! 在这种情况下,黄氏土司肯定认为这是“天助我也”,必然要想方设法去联系黄芷汀,让她多给自家人扒拉一些利益过去,并且他们还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种心态,并不能简单的看做“不忠”,实际上他们现在对高务实的忠诚度甚至可能是最高的时刻,因为高务实现在是“黄家女婿”了嘛,是一家人了。 可是,也同样是因为这个时代的风俗习惯,黄芷汀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从她出嫁那一刻起,夫家才是她的家,她必须要站在夫君的立场上来做事,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一边是血缘,一边是理智,怎么选?她毕竟也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女子”啊。 看来,她这次的举动真的是冥思苦想之后才做出来的,为此不知道费了多少神,才拿出这么一个基本上还算两全其美的办法,也难怪她会拉着这么多人一起附署。 其实她心里明白,在京华这样的体制下,再多人附署其实都不能给高务实真正的压力,就好比大明朝宫里的太监再怎么跳,要杀要剐也不过皇帝一句话的事。 京华的情况也是如此,高务实是主,下头的人全部是奴。而且高务实这个主人不仅掌握整个经济命脉,还可以随意升黜任何人——下头的人既然从根本上身份一致,那他换谁上都可以,其他人巴不得取代上位者,你在京华内部再怎么身居高位,只要高务实一句话,下头的人就不会听你的,只会大喜过望来取代你,这你还怎么可能造反? 更何况京华这种体系实际上已经可以算是“近代军队”体系了,只要断了你的补给,你拿着火枪火炮也就是个烧火棍,而且自己手头还无粮无银,这要拿头造反吗? 所以高务实心里清楚,黄芷汀这么做,无非是希望他重视这件事。 这就麻烦了,因为从他的角度来看,柬埔寨这个王室还是要维持的。 为什么呢?因为大明朝对于藩属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尤其是对于“兴亡继绝”这个问题,大明尤其看重。当年大明打安南,一开始也是由于“兴亡继绝”。 那时候安南国内叛臣篡位,老王室后裔历经千辛万苦到了南京求见朱棣,朱棣一听就暴怒了,几乎是不顾各种反对,非要把这个人送回去当国王——当时他还真没有吞并安南的意思,之所以后来吞并,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那位送回去当国王的倒霉蛋挂了,王朝血脉断绝。 朱棣一看也有些傻眼,我兵都出了,你王朝绝后?那咋办,只好老子自己拿了算球,总不能便宜叛臣。 朱棣当时重视这件事,固然和他自己得国不正有些关系,但大明朝后来的皇帝们由于文臣们的教导,也对兴亡继绝重视得不行,所以如果现在高务实直接把柬埔寨王室给废掉,这在大明国内肯定要掀起一波骂战。 而且还有一点就是,朱翊钧的立场也必须考虑。虽说拿下柬埔寨这件事是朱翊钧当时答应了的,但朱翊钧可没说准他把柬埔寨王室给灭了,从皇帝当时面对的局面和他说那番话的语境来看,他明显是表示可以把柬埔寨变成第二个安南——也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同意,因为安南现在算内属,大明朝是赚了面子的。 所以黄芷汀要直接把柬埔寨吃干抹净,高务实是不能答应的,这会坏了他的整个布局。 不过,黄芷汀的瓜分方案本身很有道理,高务实认为完全可以做一些变通,把这个问题分为“明面上”和“实际上”两个部分。 叫来一杯浓茶,高务实盯着南疆堪舆图看了许久,终于提笔给黄芷汀写了回信。 “……据查,柬国臣事暹罗有年。今既逆反而为我所平,诚当再拾旧体,为暹罗之臣藩。暹罗为酬京华之功,可将柬国东部赠予……京华内部重整各镇,我内弟曰应雷者,既与南掌公主连理,可改镇阿速坡,以免公主思乡之苦……以上种种,皆由吾妻承意详处。” ---------- 感谢书友“好紧张_要发财了”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oviet2003”、“丕平献土”、“胖得飞不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16章 喜得贵子 刘馨所部驻留金边的第五日,阮潢已经领着定南警备军一万两千余人,以及初步整编后的磅清扬柬埔寨降军八千人,合计两万大军加急赶到。 原本木萨利离开磅清扬之后,磅清扬投诚的守军高达两万三千之众,如果按照阮潢早年在安南时的标准,这批人里头至少有一万八千左右还是可以继续从军的。 不过,阮潢现在已经彻底投靠了京华,并且是第一个以安南降将执掌京华警备军一部的人,他的选兵标准已经提高了很多。如果按照他现在的标准来挑选,这两万三千人可能只有零头能保留下来——三千人而已。不过现在局势还比较敏感,肯定不能进行那样严苛的整编,因此他最终保留了八千人。 他只给吴哥留下极少的兵力,自己带领大军前来金边,自然是有要事,这个要事就是准备按照黄芷汀的意思瓜分柬埔寨。 其实此时黄芷汀的信都还没到高务实手上,这件事成不成尚在两可之间,不过黄芷汀认为夫君即便不会完全同意,但肯定也是需要在柬埔寨搞个“十六条”、“十九条”出来的,阮潢所部赶到金边,肯定能让这件事办得更顺当一些。 况且,木萨利部的整编也需要阮潢所部配合施压,否则刘馨即便有能力压制,也难保不会有束手束脚的可能。 毕竟在黄芷汀看来,就算柬埔寨王国依然保留,也肯定不需要那么多兵力,当将来柬埔寨王国的武力和其余诸国一样变为“金边警备军”的时候,原先至少七万以上的兵力最起码会削去一半,很可能只会维持三万左右。而这就肯定要大削木萨利手中的兵力,阮潢所部开进金边就是为策万全。 刘馨手中两万一千加上阮潢的两万,相当于三万两千警备军和一千降倭夷丁、八千柬埔寨降军,足够威慑木萨利和金边守备部队了。 而事实上,事情比黄芷汀预想中还要顺利一些,当阮潢赶到的时候,刘馨竟然已经基本完成了对柬埔寨御林军的整编——好吧,也许叫清洗更合适一些。 在木萨利的指认下,柬埔寨御林军中的强硬派以及王族、外戚等不稳定因素,被通通清点出来,刘馨当场下令斩杀了五名暗中串联的军官,其中包括一名王族、两名外戚和两名统兵将领,随后则将剩下的人“打包”发往定南,等候黄芷汀的亲自处理。 接着,柬埔寨御林军立刻迎来了整编。 柬埔寨御林军的职责性质比较像大明的京营,但其内部的人员情况却比较类似于锦衣卫,功臣勋贵乃至王族,都会往御林军里塞,以便镀金混个资历,或者代表王室控制军队。 柬埔寨王室历史悠久,国内拥有王族血统的人并不少,虽然其中绝大多数都和国王本人血脉很疏远了,但御林军内依然充斥着很多王室后裔,乃至寻常士卒里都有很多人拥有王室血统。 刘馨现在肯定不会让他们留在军中,因此王室血统由过去的加分项变成了现在的扣分项,而且还是一票否决的那种扣分。 得亏了御林军原先王室血统的士兵不少,御林军中的士兵素质倒是比磅清扬守军要好一些,至少从体格而言,御林军优势明显。 这样一场清洗下来,原先的八千御林军也就只剩下三千人,而且由于刘馨没有权力抽调警备军中的人去掌握这三千人,所以这三千人并没有配给武器,并依旧停驻于兵营当中等待后续安排。 本来木萨利是认为那些被从御林军剔除的人全都是“不稳定因素”的,因此建议刘馨干脆斩草除根,把这批人全杀了,但刘馨却不同意,只说“另有安排”。 木萨利对此有些担心,他怕刘馨毕竟是女子,在杀人这个方面可能会有些心慈手软,而且他也知道,在汉人看来杀俘是不祥的事。 不过他的担心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就在第二天,刘馨就宣布了对这批人的处置决定:为“赎罪”而被组团发往普利安哥参与港口建设。 普利安哥是此时柬埔寨人的称呼,这地方实际上就是后世的西贡,也就是原历史上越南内战结束后的胡志明市。后世的胡志明市具体位置在湄公河三角洲东北、同耐河支流西贡河右岸,距出海口80公里,面积2090平方公里。 不过现在的“普利安哥”称呼的含义更加广泛一些,是包括胡志明市在内的一片地域总称。高务实在此前的规划中,就把此地列为将来需要建城的一处地方——因为现在的普利安哥古城并不大,实际上顶多算是大明国内一处下县的水平,甚至还远不如高务实的老家新郑县。 不过,原历史上的西贡最先前是自发形成的,而高务实认为胡志明市在后世的位置并不能让他满意——主要是离港口太远,有一百六十里(80公里),虽说有西贡河流经,但依然不是纯粹的港口城市。 京华的习惯,一直都是优先发展港口城市,这是京华的战略态势所决定的,因此在普利安哥建设新城的问题上,高务实也坚持这一原则,给出的建城位置实际上是后世胡志明市以南临海的位置,此地在后世叫做“鹅贡”,属于前江省,位于湄公河与西贡河两河出海口的中间。 当然,由于高务实也没去过当地,不知道当地的具体地形地貌,因此他划出的范围还是比较大的,给了南疆方面较大的选择余地,以免在一处不便建设大城市的地方浪费资源。 这个时候,木萨利才知道刘馨的用意,她是不是心慈手软不好说,但肯定是很会废物利用的。只是木萨利不知道,这个处理办法其实对京华来说并不新鲜,高务实当初就是这么办的,刘馨其实也是萧规曹随。 阮潢赶到金边之后,木萨利就有了预感,知道自己手头的兵力现在是个烫手山芋,可他也不敢轻易交权,生怕京华会来个卸磨杀驴。 这种可能性在他看来是完全存在的,因为他在柬埔寨军方的威望很高,现在又把柬军乃至柬埔寨王国国内的很多政敌都借刘馨之手清洗掉了,换句话说:他自己变得更加明显起来,简直鹤立鸡群。 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在哪都是通用的,现在柬埔寨军政两方面只剩下他一个强人,如果京华认为有人会威胁其统治,那这个人就非他木萨利莫属了。 到底是抓着一支强军作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还是老老实实交权赌一赌京华或者高宫保的气量? 这个题目对木萨利来说是很难的,因为他连高务实的面都没见过,仅凭传言就让他打心眼里相信高务实是个“雅量高致”之人,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阮潢出现了,阮潢果然“胆子很大”,孤身一人前往木萨利在金边的大营,与木萨利会晤,谈了大半个晚上,然后在木萨利和麾下柬军将领的恭送下回营。 次日,木萨利带着一干将领去大王宫旁边的“索空托别院”求见刘馨,当着刘馨的面交出了象征兵权的半边虎符(另一边本来保存在大王宫,已经被刘馨收缴),麾下将领也都纷纷交出吉塔一世赐予的大印关防,以示交出兵权。 刘馨很是满意的勉慰了他们一番,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吩咐属下拿出黄芷汀早前准备好的命令,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三份命令,挑了一份宣布。 三份命令,是木萨利等人一起亲眼所见的,当时就吓了一跳——这明摆着是提前准备了三种对他们的处理决定,而具体选用哪一种,则由刘馨根据实际情况来决定。 刘馨现在选用的这个决定,看起来应该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了:木萨利交卸兵权之后去定南城报到“另有重用”,其麾下将领分调升龙、金港警备军,各有任用——全都是副职,但整体提高了半级。 命令中甚至明确表示,提高半级是对他们主动交权的奖励,而“皆任副职”是因为警备军的作战方式与落后的柬军不同,他们需要学习并熟悉警备军体系之后才有可能“转正”。 这样明确的说法反而让他们安心下来,虽然并不能完全抹去他们脑海中“明升暗降”的担忧,但至少看起来还挺有道理的——他们也见识过那天金边城外的炮袭,自问是不会指挥炮战的,甚至别说炮战了,就算警备军的那种刺刀阵、火枪战列线该怎么变化和使用,他们也完全不清楚。 说起来,现在心里最没谱的反而是木萨利本人,他的这个处置虽然明确说了是“另有重用”,但首先需要他亲自去定南,这就总显得有些“调虎离山”的意味。 不过阮潢在一边面色淡定地冲他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安慰他“没事,放心”,木萨利有没有“放心”不好说,但事已至此,后悔是肯定来不及了,因此他干脆表示愿意“即日启程”,去定南城拜会夫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先大多以“黄副都统”称呼黄芷汀的人现在很多都改口叫“夫人”了,或许是因为京华系的将领都是高务实的家丁?反正木萨利也没多想,就是顺口跟着叫罢了,他只是觉得这样似乎显得亲近一些,符合他现在应该尽量表现的模样。 刘馨也没有纠正,不过还是劝他不必如此着急,因为接下来还要对他所部——哦,原先他所部——的军队进行整编,有他本人从旁配合肯定效果更好。 木萨利倒也光棍,反正都到了这一步,将来自己是死是活、是高是低,就看高宫保夫妇到底有多少“雅量”,从旁配合就从旁配合吧,表现得老实些没准还能给人留个好印象,争取一个“从宽发落”。 金边的整编因为京华大军云集,又有木萨利全力支持,终于平稳地度过了危险期,只花了短短十余日的时间便基本宣告完成,剩下的就是拿警备军的将领往里头“掺沙子”,这个要等黄芷汀那边的统一调度,暂时没个准信。 木萨利于是告别刘馨和阮潢,踏上了前途未卜的定南城之行。 不过他还没到定南城,就先得知了一个消息,让他觉得自己的“另有任用”只怕还要等上一段时间。 这个消息倒是好消息,不过那是对京华来说的:黄芷汀于二月十五顺利产下一子。 后面的路途上,木萨利一路上都在感受京华的统治——沿途的人群仿佛过年一样,庆祝高夫人顺利生产,庆祝小公子诞生。 让木萨利比较难以理解的是,除了那些汉人在庆祝,暹罗本地人也有很多笑逐颜开参与庆祝的。 木萨利心中呐喊:高家添丁关你们暹罗人什么事,你们高兴个什么啊? 后来他派随从一打听才知道,暹罗人庆祝还真是有原因的。 就在黄芷汀顺利生产,四位女医师联合宣布母子平安之后,原本几乎完全退居幕后的暹罗王室突然跳了出来,传檄全国,公开宣布:为庆贺高宫保、高夫人喜得贵子,暹罗全国免赋一年。 这项免赋是各项赋税、杂税全免,相当于暹罗人一年不必缴纳任何赋税,消息一传出来,当然是举国欢庆,喜大普奔,暹罗人的高兴就是因此而来的。 木萨利先是恍然大悟,紧接着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且慢,为何这条消息是暹罗王室主动宣布的? 木萨利毕竟曾是一国高层,很快发现了这其中的猫腻:暹罗平叛战争结束之后,现在暹罗的实际统治者其实根本就不是王室了,而是京华。换句话说,受高务实委托而坐镇定南的黄芷汀,实际上就相当于摄政,所有暹罗的政令发布都应该是从她手中出的,但她刚刚生产,不可能为了自己庆祝自己而下达这样的命令。 所以也就是说,这道“王命”是暹罗王室跳过京华自己搞出来的,只是京华方面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阻拦——黄芷汀刚生完孩子可能阻拦不了,但高孟男等人却完全有这样的能力可以阻拦才对,为什么也没有阻拦? 暹罗王室这一手,目的实在太明显了,就是在和京华争民望啊,而且不仅是民望,由于现在暹罗所有大权都在京华手中,暹罗王室的这道免赋令如果执行下去,京华在财政上不是也要吃大亏吗? 为什么没人阻拦? 木萨利实在没想通。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岳晓遥”、“嘉辉”、“发光的老虎”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17章 高渊抓周 京华方面的确是完全有能力阻止暹罗王室这条诏令执行的,只不过高孟男犹豫了一下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不阻止。 不阻止当然有不阻止的理由,高孟男主要考虑了三个方面:首先以京华在暹罗的地位,对于高务实嫡长子出生这样的事,本就应该有所庆贺;其次暹罗王室现在只是个傀儡,急急忙忙宣布免赋虽然有争取民心的嫌疑,但也不能排除有坦马罗闍国王畏惧过甚,主动跳出来献媚的可能;最后免赋虽然可能导致京华本年在暹罗财政更加紧致,但同样也能提高京华在暹罗人心目中的美誉度。 你坦马罗闍以为免赋是你宣布的,最终这好处就能被你得了?开什么玩笑,你一个被软禁在定南城的过气国王,这样的好处能让你沾点光就算咱们仁慈了,你还想撇开京华而独占? 木萨利一边往定南城前进,一边感慨于京华的手段:一开始外界的传言很直接,就是国王陛下宣布全国免赋一年。走着走着,新消息出现了,京华集团表示不敢接受这样的“过爱”,因此婉拒了这次免赋。 当时木萨利还以为京华这是恼羞成怒,要直接驳回国王的面子,谁料再走了一天,路上的消息又变了:国王陛下坚持要“为高公子降世庆贺”,派人“请”高孟男等人入宫,说是要亲自说服。 又过一日,消息再变,这次成了国王陛下改变主意,决定把这一年的贡赋全部作为贺礼,送给那位可能眼睛都还没睁开的高公子。路上的暹罗人明显变得沮丧起来。 然而再过一次,又有更新的消息传来,说是京华方面再三婉谢也没法拒绝,只好答应下来,但同时京华集团决定,还是把这笔赋税减免掉,目的是“愿与万民同喜”。 已经走到定南城外不远的木萨利感慨万千,这京华集团真是翻手为云覆手雨,明明最终还是免赋,可是被他们这一运作,就变成了“国王献媚京华,京华与民同喜”。 坦马罗闍国王带资入组白白出演了一场大戏,原以为自己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谁料最后才发现,他不过是个丑角,主角始终是京华。 真惨,惨不忍睹。 木萨利感慨了一番之后,自己也变得更加谨慎,他发现这京华集团绝不同于他印象中的“天朝”,人家虽然也讲面子,但他们并不愿意为此放弃里子,更了得的是,他们还有本事能够一举两得。 糊弄看来是不行的,只能按照阮潢所说的那样,“君若以诚相待京华,京华必以诚相待于君”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以诚相待京华”,反倒是“京华必以诚相待于君”发生在前。 木萨利刚到城外,离城门还有大概十里地,就发现京华摆出了大阵仗,以高孟男为首的定南高层率领万余大军列阵城外,欢迎他的到来。 郊迎十里啊,木萨利激动得手都有些发颤了。 一番客套和亲热,高孟男这人际老手把木萨利抬举成了柬埔寨第一名将不说,还带了无数顶高帽子给他,什么“我汉家之沧海遗珠”,什么“深明大义”之类,说得木萨利满面红光——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喜的。 总之,木萨利整个人都是在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下进入定南城中的。 进了定南城之后,木萨利先是交卸了押送任务——他此次来还负责押送柬埔寨的“战犯”,这是要交任的。然后高孟男便告诉他,由于夫人眼下不便接见,因此还需木萨利将军在城中安住一段时间,等夫人休养好了,便会亲自见他,并且决定如何任用。 木萨利对此倒是早有心理准备,而且他也知道这是事实,总不能让人家高夫人在坐月子期间就见他一个外人吧?就算人家真这么客气一句,他也不敢去啊。 不过,事实上黄芷汀坐月子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难熬。 由于高务实有过交待,黄芷汀坐月子并不需要什么坚持“紧闭房门”、“不洗头”之类的事。甚至高务实还特意交待过,要她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在房间或者没有大风、寒风的院子里每天走动走动。 至于洗头洗澡,只要水温不冷就行,另外就是不要洗盆浴,得改为淋浴——这个好办,在她生产之前就调了工匠在高府后院专门修了新的浴室,这新浴室是个两层小楼设计,二楼烧水储存,一楼则是浴室,放水就洗。 要不是定南城没有地热温泉,高务实甚至想给她建个“华清池”出来。 因为这些原因,黄芷汀这个月子坐得并不“自虐”,再加上她身体极好,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就能下床了。 接下去便是哺乳。这件事本来不算什么事,以京华的偌大产业,完全可以找最好的乳娘——的确也找了,但高务实却有一个交代让南疆这边很是为难:他要黄芷汀亲自哺乳,并且明确表示,除非母乳不足,否则不用乳娘。 对于这件事,派往南疆的四位医师都是不同意的,黄芷汀的侍女们甚至包括将她带大的乳娘也都很反对,理由主要是两条:一是以高家的门第和财富,不用乳娘说不过去;二是她们认为亲自奶孩子可能会影响身材。 所谓乳娘,说通俗一点就是后世的奶妈,即便在后世,各种奶粉五花八门的时代,这样的职业也是存在的,而在古代来说,乳娘更是一个不可缺失的职位,尤其在皇宫里,不管哪位后宫嫔妃生下孩子,都会由专门的人喂养。乳娘就是这样诞生的,传承到各个朝代都有乳娘这个说法。 古代人请乳娘,一般都是家庭比较富裕的,而他们的妻子或者儿媳妇自然也是大家闺秀,或者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受不了晚上哺乳,或者照顾孩子这种苦,所以都会请奶娘帮助自己喂孩子,以及照顾孩子的生活。 这些女性含着金钥匙长大,自己都得由仆人伺候,生完孩子尤其身体虚弱,更不会亲自照顾爱哭爱闹的小宝宝了。而且,在这个时代,喂奶还会被认为有辱斯文,因此为了身份和面子,一般都会选择把娃给乳娘照顾。 但高务实除了交待下人之外,还给黄芷汀亲自写了一封私信,说明这样做的原因。 其实母乳喂养的好处,现代社会的人都是知道的,不过一般来说更了解对孩子的好处,而事实上对母亲的好处也有不少,高务实在信中就主要说了这些方面。[注:想了一下,这里虽然都是很正经的知识,但由于某些关系,可能会有屏蔽词,我就干脆略过了。] 其中有一条很有意思,就是高务实说母乳喂养不会导致身材走形,反而能让她更快的恢复身形。 或许是出于对夫君的信任,最终黄芷汀亲自拍板,按照老爷交待的办,孩子由她亲自喂养,除非奶水不足,否则不用乳娘的奶水。不过,于此同时,乳娘的其他工作还是要由她们来完成,包括在黄芷汀卧室的隔间设床带孩子睡觉等等。 这些事安排妥当,黄芷汀现在就等着高务实的回信了——取名这件事没人能代替他,所以孩子刚生下来,就有信送往燕京,等着老爷取名。 而黄芷汀自己,除了喂养孩子之外,每天甚至还能处理一些公务。只不过,由于医师限制她过度用眼,不准她多看文书,因此这些文书都是她的贴身侍女念给她听,然后她只表明处理态度,由侍女写下,交给她稍稍过目便转给高孟男执行。 外界对此极其叹服,想不到高夫人在月子里也坚持处理政务,包括高孟男这个“大伯”在内,都因此对黄芷汀肃然起敬,私底下对身边人说:“求真贤弟实乃前世积德,方得如此佳妇”。 木萨利也得知了黄芷汀还能处理政务的消息,他一边感慨“高夫人不愧南疆花木兰”,一边暗暗算着时间,好等高夫人出了月子好召见自己。 赶上春天的季风顺利,黄芷汀要出月子的前一天,高务实的回信到了。信中不仅用一半的篇幅极力夸赞了自己妻子,又费了许多篇幅交待她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但全都是生活琐事,没有一句提到公务——哦,也有一句:“余事仍劳娘子费心”。 到了最后一段,才说“念及昔日与娘子相识,千里同行而至海渊,仙音绝色宛在,而昨日之日不可留矣……吾儿可名为‘渊’,以寄此情。” “仙音绝色”四字出现,黄芷汀微微咬住嘴唇,美目之中忍不住泛起氤氲。 切切曹曹阅五经,勿使伏九乱我心。追风逐浪平生愿,击水挑灯酒满襟。 立峰遥望真绝色,刻壁难书妙仙音。回首中原八千里,师法前贤念狄青。 当日高务实留给他家丁的这首藏头诗,虽然本意是要求家丁们“切勿追击,立刻回师”,但现在看来,他诗中所写的“立峰遥望真绝色,刻壁难书妙仙音”并非只是书景,而是真的在说她。[注:参见“按广西”卷第074章真绝色,妙仙音] 黄芷汀虽然泪水迷蒙了眼睛,心里却是一阵甜蜜。 可笑当时自己初看便觉羞怯,被他一忽悠,却又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谁知现在他自己又在信中承认……真是被他捉弄得团团转。 好在,不论如何终算是修成正果,此生无憾了。 高渊,这个名字在定南城一宣布,马上又要进行庆祝,与此同时还要进行的则是抓周。 抓周是传统习俗,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便已经兴起,高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当然免不了。 高渊的抓周也是按照惯例,在中午吃长寿面的时候进行。一张紫檀木大床前设下大案,上置印章、儒、释、道三教的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小木剑等物,甚至还摆了一艘战船模型。 连爬都还爬不太动的高渊被放在这些东西的中间,在周围一大群人的注目下,开始睁着无邪的眼睛挑选自己的玩具。 兴许是那战船模型个头最大的缘故,小高渊似乎一眼就看中它了,伸着手像是要去抓它。 特意赶来参加仪式的高璟紧张得一下子屏息凝神,用力握紧拳头,周围的人也都朝他投去善意的笑容。 黄芷汀看来只是微笑着,其实心里也很紧张,本来想说句什么话,但话到嘴边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小高渊都已经伸手快要抓到那船模了,忽然上半身有些支撑不住,人往前面俯了下去,这一俯身,他却又看见了另一个让他觉得高兴的物什,伸手就去抓来。 这东西倒比那船模要小不少,被他轻易抓在了手里,咯咯笑了起来。 “印章!” 高孟男忽然一拍手,大声宣布道。 黄芷汀整个人居然有些脱力,然后深吸一口气,放下心来。 “恭喜夫人,公子选了印章!” “恭喜夫人,小少爷将来必将宰执天下!” “哈哈哈,是啊是啊,夫人,小的就觉得小少爷是权倾四海之像,抓印章这才对了!” 只有高璟有些尴尬,干笑道:“抓印章的确最好不过了……” 黄芷汀刚才是看过他表情的,当然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不过那也是人之常情,黄芷汀并不生气,反倒带着些许安慰地道:“我瞧渊儿也挺喜欢那战船模型,你今后也可与他多亲近些……” 高璟大喜过望,连忙应了,心里喜滋滋的,也没去想黄芷汀这话里有什么深意。 倒是旁边一贯笑呵呵的高孟男眼中精光一闪而没,看了看高渊,又看了看高璟,心中若有所思。 还没有来得及单独参见黄芷汀便被叫来参加小高公子抓周仪式的木萨利本来碍于降将身份不敢凑得太近,现在却也忍不住多看了高璟一眼。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深思,忽然便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木萨利将军,夫人请你至中堂会见,请。” 木萨利连忙转头去看,却见高夫人已经在一众侍者的簇拥下离去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141205205311512”、“1乐观向上好青年1”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又要到月底了…… 第1218章 幕后 黄芷汀与木萨利的会面其实无甚可说,双方地位摆在这里,黄芷汀明面上的身份已经无关紧要,实际上其实就是主母,她或许需要安抚一下木萨利这位降将的忐忑,但并不需要为此花费很多时间。 大体上而言,黄芷汀只是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客气语态赞扬了木萨利的明智之举,然后便直接安排工作了:木萨利调任暹南镇守使,不仅独领定南警备军第四师,而且还授命组建暹南独立守备师,全面负责暹南军务。 与他配合的人是暹南巡阅使,负责暹南政务。这位巡阅使的地位非常特殊,名叫高瑞雏,乃是高家长房的长子长孙,也就是当年曾与高务实兄弟起过冲突的那位大兄高务滋的长子。 高务滋虽然是个不成器的,但他的两个儿子为人倒都还不错,两人都是国子监生。高瑞雏国子监读完之后也参加过乡试,可惜运气不佳,那年河南宗师是个心学派出身的,对他的观点不以为然,所以高瑞雏只中了个副榜。 当时高瑞雏写信给年纪比他还小几岁的堂叔高务实,顺便还把自己的考卷默写了一份附上。他的本意是想请堂叔指点迷津,谁料高务实回信告诉他,以他目前的笔力,乡试若是实学派宗师阅卷,则他“或可一试”,但春闱就算了,他还差些火候。并且又说,他的想法不错,但文章不适合考试,倘若坚持“汲汲研习”,或许十年之后有望三甲。 高务实堂堂六首状元,他对时文的看法,肯定没人敢跳出来说老子不服气,所以高瑞雏一看回信,直接凉了半截腰。 十年之后也只是有希望拿个三甲同进士出身,这前途到顶也就是一任巡抚了,而且那还得看在他们高家的门第面上,他当然不甘心。 可是高务实的学问他又不敢怀疑,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最后居然是他那纨绔老爹提醒了他:“你这孽障,考个屁的科举啊?尽耽误事!直接去找务实要个官做不就完了,大明境内不好办就去南疆,那边万里江山全在他操控之下,你再怎么说也是他侄儿,拉下脸来亲自求他,大家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来,他能不答应吗?” 要官这个说法让高瑞雏很不高兴,但他是比高务实进京更早、早年就受高拱影响的,他忽然心下恍然:我在大明做官是为了证明实学,在南疆做官不也是为了证明实学?而且五叔(高务实在全家族同辈中行五)一直都在往南疆迁徙汉人,指不定哪天南疆也是中华了,那我在南疆做官又有何不可?何必蹉跎大好年华在考场之上? 想明白这个道理,他就启程去京师找了高务实,当时高务实刚从辽东被召回京师述职,听了他的想法之后果然没有多犹豫,只是思索了一会儿,就让他先去金港呆着,名义上是“你七叔(高务勤)将归,你且去金港看着些”,于是高瑞雏就先到了金港。 他当时没有实际职务,全靠高务实那句话,就相当于代理了高务勤的“六镇总领”。实际上他虽然辈分低,但年纪不仅比高务勤大,甚至比高务实都大,帮高务勤代理一下并不困难——本身高务勤的活就不多,下面的人基本包办了,他只要审阅一下,确定是不是同意,这当然也难不倒高瑞雏。 于是高瑞雏干得居然颇为不错,金港在滇缅战争和后来的暹罗平叛之战中都提供了有效的援助和支持,得到黄芷汀的认可。于是就在前不久,黄芷汀在请示过高务实之后把他调来了暹罗,出任暹南巡阅使,主掌暹南政务。 木萨利一听高瑞雏是“皇亲国戚”,而且还是“皇侄”,心里不由一阵打鼓,小心翼翼地问黄芷汀:“末将愚钝,不知到暹南之后该如何配合高巡阅,还请夫人示下。” 他这句话其实是真情实意的,因为对方的身份对他而言有点高不可攀,那平时肯定是以高瑞雏为主,他只能为辅。 谁料黄芷汀摇头道:“不是你配合他,是他配合你,你的任务比他重得多了。” 木萨利大为诧异,愕然片刻,刚要追问,不意黄芷汀似乎有些乏了,起身道:“具体事项,你到了洛坤自会收到行文告知,瑞雏也会与你交流,到时你自然便知。” 木萨利知道她刚出月子,也不敢拖延叨扰,只好连忙起身告辞。黄芷汀也不挽留,随意一摆手,便让他出去了。 木萨利刚走,高孟男便从隔间出来,微微有些迟疑地道:“夫人……” 黄芷汀微微摇头:“大伯不必如此,还是叫弟妹吧。” 高孟男稍稍欠身,道:“都统,木萨利领兵之能未得证明,以他为暹南镇守使负责如此大事,是否有些冒险?另外,瑞雏虽是晚辈,毕竟是高家之人,让他配合一员降将,我担心他不能领会其中的要义……” 以高孟男之谨慎,当然不会是黄芷汀让他叫自己弟妹,他就真的叫了,也是干脆换了官方称呼。 黄芷汀也知道他的为人,不在称呼上多纠缠,而是稍稍点了点头,道:“木萨利的领兵之能的确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才好确认,不过至少有两点他已经自证过了。” 高孟男微微有些意外,反问道:“哦?哪两点?” 黄芷汀道:“其一,他会审时度势;其二,他至少很能安抚军心。” 第一条是不必解释的,至于第二条,高孟男稍稍思索,也表示同意。毕竟,柬军那么大量的投诚,后期又进行了大规模的整编,居然没有闹出任何麻烦事来,这的确可以证明木萨利对于掌握一支军队的军心很有一套。 原则上讲,对于拥有这种特长的降将,使用起来需要小心一些,不过高孟男却不担心这点,因为京华的警备军不具备单独造反的能力。这支军队完全有赖于京华这个体系才能维持,单独拧出来是谁也稳不住盘子的。 更何况定南警备军的核心是高家家丁,主力是升龙、金港警备军中的汉人和归化汉人,剩下的则是暹罗人,他木萨利只有在高务实承认的情况下才具备指挥的权力,反之则根本谁也不会听他的。 “那么瑞雏……”看来高孟男还是挺担心这一点。 黄芷汀此时格外严肃地道:“大伯,此事我须特别交代你:千万不能私下提醒或者警告瑞雏,因为这是一次锻炼,而且并非我的主意,是外子信中清楚交代的。” 高孟男一听是高务实亲自交代的,顿时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一边点头,一边心下盘算,大致猜到了高务实的用意。 这的确是一次锻炼,其目的很可能便是用这次安排来确定高瑞雏的心性。 高孟男暗道:看来务实对务滋的不信任真是深入骨髓,连带对一贯听话懂事的瑞雏也不够放心,故意让他去配合一个降将,如果他不能老老实实遵令而行,只怕将来给他的机会就不会太多了。 高孟男也是长房出身,只不过他是养子而已,但毕竟“算是”高瑞雏的亲伯伯,如果黄芷汀没有特意交代这一声,他回头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之后,免不了要告诫高瑞雏一番,然而眼下他就不敢这么做了。 他没有私人的渠道,连送信都是京华自家的体系,天知道里头有多少高陌那内务部的人?这玩笑他可不敢开。高瑞雏就算没有经受住考验,至少长房还有他高孟男在,处境不会太糟,而如果连他都“落水”了,那长房可就真要完蛋了。 高孟男于是连忙答应下来。 黄芷汀想了想,又道:“暹南的事虽然重要,但也不必过于着急。苏洛鬲、大泥、丁加庐、彭亨和柔佛等国,国力皆不值一提,我京华要拿下它们并不困难,其间的碍难之处仍是马六甲的佛郎机人……” 高孟男闻言,也是蹙眉叹息:“是啊,这些佛郎机人的确有些手段,其手下支持的一支海盗舰队居然能和高璟打成那样……不瞒都统说,我当时看到战报的时候都愣了,还以为是误报。” 黄芷汀也很难得地叹了口气:“此事是咱们的失误,夫君曾多次提醒,说佛郎机人海战甚强,但此番南洋舰队仍然没有全力出击,出战规模不及此前远征之时,忘了夫君‘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警诫。否则的话,或许就不会以这样一场惨胜而收场了。此事是我之罪,我会向夫君请罪。” 高孟男却不同意,摇头道:“这却不然。从滇缅之战起,南洋舰队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战后又不停地运送兵力、物资供刘馨将军千里奔袭,不战之时还要给定南城万里输送建设物资,他们也不是铁打的,至少这轮休总还是要的吧?我就听说好几起舰队在海上行船时,海员因为太累而落水的意外事故,可见他们已经是在透支使用了。 不仅如此,前次咱们又以为只是打一群海盗,谁知道佛郎机人的果阿总督也掺和了一手?此番惨胜非战之罪,归根结底是咱们自己打累了,打疲了,该好好休养一番才是。” 黄芷汀心中一动,微微笑了起来,问道:“大伯是在批评我打吉大港的主意?” 高孟男没料到黄芷汀说得如此直接,稍稍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都统言重了,怎能说是批评?不过,我虽然也知道都统欲取吉大港,是冲着吉大港有大量优秀水手而去的,但我的确认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道:“京华眼下是真的疲了,不光是各警备军和舰队,连咱们一贯自认天下无敌的物流体系都已经疲累不堪……这定南城的规模实在太大,所需的方方面面物资足称海量,其中能在暹罗产出的还好一点,若是要从安南、缅甸运来的,就已经颇为吃力,而事实上还有一些甚至要从大明境内运来,这实在是太过为难。 另外我还实在有些不明白,安南连钢铁厂和兵器厂都有了,那水泥厂为什么不能在安南建一个?又或者,直接在暹罗建一个不好么?” 黄芷汀摇头道:“夫君说南疆这边的矿产分布由于他没有亲来,所以还不甚清楚,他要等刘姑娘去京师向他汇报之后,才能决定在何处设厂。” 这话显然是高务实打马虎眼,他或许记得一些大型铁矿、煤矿的分布,但中南半岛的石灰石之类玩意,他又不是专业人士,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当然要等学地理的刘馨去和他亲自说明,他才能继续“观天而知地”。 “原来如此。”高孟男点了点头,问道:“那么刘将军什么时候赴京?” 黄芷汀道:“这要看她自己,她什么时候觉得柬埔寨安定下来了,就会什么时候启程北上,这件事我与她提前就说好了的。” 高孟男稍稍颔首,又问道:“柬埔寨的后续安排,求真既然已经安排了下来,想必不会再耽搁太久,不过……求真似乎没说三分之后的柬埔寨各地行政与军务之规划,这件事也是交给都统决断了?” 黄芷汀微微一笑:“是。” 高孟男略微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黄芷汀便问道:“大伯若有什么指点,还请明言。” “岂敢称指点。”高孟男连忙摆手,然后犹豫着道:“我是在想,柬埔寨东南东北划给安南与南掌之地,倒是容易处理。但那西部……求真既要保留柬埔寨王国,又要它向暹罗称臣,如此则必须留下一人掌控柬军,或者再成立一支金边警备军来,如此则何人合适?” 黄芷汀很是平静地道:“大伯认为阮潢不合适吗?” 高孟男为难地道:“以功劳而论,当然是合适的,但他毕竟是降将出身,这次靠着滇缅之战和其后的这些事,现在已经提升得很快了,手中甚至掌握着定南警备军第三师,若是这次再升一升,那可就是金边警备军军长了。” “若是功劳足够,忠心也可嘉,为什么要因为是降将就不用呢?我虽读书不多,也知道唐太宗李世民麾下的降将是相当多的。” 高孟男笑了笑:“都统过谦了,唐太宗麾下降将的确很多,不过咱们有咱们面对的情况——阮潢若是一下子升得这么高,莫玉麟、阮倦他们,会不会有别的想法?” 黄芷汀微微皱起眉头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发光的老虎”、“小橙子爱粑粑”、“秦朝小驻”、“nostalgist”的月票支持,谢谢! 【重要ps】:昨天脑子抽风,把准备在高渊周岁时写的抓周桥段写到满月的场景去了,那是个bug,请大家海涵。不过按照大纲,这小子周岁去不了京师,剧情其实还是这个剧情,就当提前剧透吧。 另外特别说明,这个bug要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是他的书评提醒了我,我才发现出了这个bug的,特此致谢。 第1219章 战略与降温 南疆的事自从交给黄芷汀,高务实就没怎么操心过,只是从内务部收到或探知的各种报告中进行了解。 其间也不是没有个别时候让他想对黄芷汀的安排进行微调,不过到底还是忍了下来。一则黄芷汀的处理没有大的纰漏,二则他很重视用人不疑这一条,再加上他坚信做人要言而有信,包括对自己的妻子也不肯稍稍失信,因此干脆“只看不说”。 差不多可以从高渊出生的时候算起,南疆的局面就算是安定下来了。 从高务实这边的计划来说,这次安定的时期可能还不会短,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高务实都没有打算多动。 开疆拓土固然很爽,但疆土这种东西光打下来是不够的,还要能够建立起长久稳定的统治,才算是真正落到了自家口袋。亚历山大征服看起来很爽,但他一死就立刻分崩离析,帝国并未能统一的延续下来。 当然,亚历山大大帝的死之所以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与他当时无后也有很大的关系,而高务实虽然不是“大帝”,但好歹现在已经有后了,而且还是嫡长子,是他法理上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不过,有后也未见得就一定能确保自己的基业稳稳当当,甚至就算他本人也不能确保,真正能确保这一点的,是让京华永远保持警惕,不盲动、不激进。 李世民那么厉害的人,渭水之盟时也得沉下心来先发展壮大自身呢,何况他高务实。况且人家是皇帝,而京华在南疆的统治可谈不上名正言顺,这就更要小心了。 不过,他也知道黄芷汀现在盯着两个目标,一个是缅甸更西边的阿拉干,更确切的说是阿拉干的吉大港,另一个则是暹罗再往南的马来半岛。 吉大港是黄芷汀自己盯上的,高务实没有暗示过什么,甚至都很少提及。 原因并不复杂,要打吉大港的话,陆路几乎只有一条道,对方比较容易防守,而要走海路的话,阿拉干本身就是个以海军立国的国家,不仅舰队实力不弱,而且海防工事肯定比较完备。若战,会导致舰队出现什么样的损失,那是谁都不敢说可以提前预料的。 二来,吉大港与孟加拉王国相邻,而孟加拉已经被莫卧儿帝国征服了将近十年之久,京华如果在莫卧儿帝国的“卧榻之侧”忽然大动刀兵,难保这个扩张欲处于最强时期的帝国会不会脑子一热就宣布东征。 莫卧儿东征本身倒也不至于让高务实多么害怕,毕竟莫卧儿帝国现在的优势兵力其实是骑兵。所以,了不起京华往东退一点,退到缅甸西部山区和莫卧儿帝国打山地战,拥有狼兵作为“教官”或者“模范军”使用的警备军,可不怕跟莫卧儿帝国在山里玩一玩。 但不怕不代表就要有,莫卧儿是一个帝国,国土面积现在大概有四百万平方公里,比大明小不到哪去,而且它和大明不同,现在还在第三代皇帝阿巴克的统治之下,乃是全盛时期,国力非常强盛。 简而言之,莫卧儿帝国现在应该是并不太怕拉锯战的,而高务实虽然也可以号称不怕,但至少吃亏——京华打仗,花的可是他自家的钱,而南疆各国刚刚从战争中走出来,哪有多少盈余?不倒贴就算治理得很好了。 所以能不能打赢是一回事,划不划算是另一回事,为了一个区区阿拉干王国而冒着和莫卧儿开战的风险,这并不划算。吉大港水手固然是一笔财富,但也不是绝对不可替代,至少大明开海这么些年以后,高务实现在在东南沿海各省招募水手,已经不像早年那么困难了。 黄芷汀的另一个目标是马来半岛,这个目标的出现就和高务实的关系很大了。主要原因就是高务实在给她讲解南洋局势的时候,对于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再三强调。 “车行半百,船行千里”,在交通工具落后的此时,海运的优势不言自明。海峡作为海上交通要道和航运枢纽,必然是兵家必争之地。 马六甲海峡,是亚洲出海口,宛如门户。在海洋时代即将到来之时,谁控制这里,谁就是亚洲海洋的霸主。 早在十五世纪初,大明与马六甲就形成了一种类似于战略同盟的关系,马六甲王国在大明的支持下成为区域强国,而大明则通过在马六甲设立航海中转站,建立了以马六甲为中心的朝贡圈,进而控制太平洋到印度洋的航线,成为那个时代掌控亚洲海洋的帝国。 1403年,已经登上皇位的朱棣,继承了中国历史上的朝贡体制与外交思想。上台伊始,他立即派遣使臣分赴四方,宣告朝廷帝位的轮替,并重新确认帝国在海外的影响力与控制力。随即,琉球、日本、暹罗各国使节陆续到大明朝贡,建立了宗藩与册封关系。 此时的马六甲王国,被大明称为满剌加。它处在战略通道上,受到明朝廷的高度重视,很快将它纳入了大明的朝贡体制之下。1403年10月,朱棣派遣宦官尹庆往谕满剌加,赠送其国王礼物,“拜里迷苏剌大喜,遣使随庆入朝贡方物”,开了永乐朝御笔题赐的先例。 明成祖还亲笔写碑文赐以满剌加,碑文上盛赞满刺加及其国王:王好义善思朝宗,愿比内郡伊华风。然而“华风”是什么,拜里迷苏剌当时其实不太关心。他最关心的是立刻摆脱暹罗的统治,这是他与大明交好的实质意义。 开国之初的马六甲王国,强敌四绕,拜里迷苏剌以柔软的身段争取生存的空间。一面与暹罗王国搞好关系,每年缴纳40两黄金给暹罗国换取暂时和平,一面与南面印度尼西亚群岛上的王国结亲联盟,同时以大明为宗主国,并建立政治意义大于实质管辖意义的宗藩关系。 1406年,拜里迷苏剌率妻子及陪臣540余人,随郑和船队来大明访问,这是明朝以来到访大明的最庞大外国使团。这次访问,拜里迷苏剌受到明朝朝廷的礼遇。当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日、二十八日、八月初一、九月初一、九月十五,明成祖均宴请或赏赐使团,当九月十八日使团离开南京回国,明成祖又命在龙江驿设宴饯行。这样的规格待遇,在明朝接待其他国家来访的国王中是仅见的。 1411年,拜里迷苏剌第二次访华。1414年,也就是郑和第四次率团远航的返程的时候,拜里迷苏剌第三度率团访问大明。 马六甲对明帝国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控制马六甲海峡意味着大明将拥有长久的海疆安宁。大明对马六甲海峡的控制,是通过建立密切的宗藩关系及远洋航运中转站达到的。 此后的一个世纪中,马六甲与大明维持着密切的关系。在郑和七次下西洋的经历中,他六访马六甲。 马六甲航运中转站的建立,意味大明建立了以东南亚为基地的战略缓冲区,那时的南中国海真正成为大明的内海。 然而随着朱棣驾崩,大明的海上战略大幅收缩,开始禁海,马六甲等地的“中转站”失去意义,逐渐离散崩溃,到如今已经只有广东水师偶尔派船只南巡,作用几乎只是显示存在。 而当大明战略收缩百余年之后,葡萄牙人来了。 葡人获得相对真实的中国的印象是从马六甲开始,迈向中国的脚步也从马六甲开始。 达伽马的船队抵达今印度半岛西南部喀拉拉邦的科泽科德一带的古里后,便大规模系统地搜集有关亚洲的地理和人文资料,主要目标是远东的大明。 葡萄牙占据果阿后,更加关注大明。在印度生活半个世纪的历史学家戈雷亚称当时遇到chinacota,意即“中国人的堡垒”,因为“黑长头发的白种”华人在印度一带也曾有过许多“官厂”。 1508年葡萄牙国王唐·曼努埃尔一世要求舰队司令塞格拉:“你必须探明有关秦人(即中国人、明人)的情况,他们来自何方、路途有多远?他们何时到满剌加或他们进行贸易的其他地方?带来些什么货物?……他们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他们的国家大吗?国内是否不止一个国王?他们的国土扩展到什么地方?他们与哪些国家为邻?” 1512年,征服马六甲的葡人收买了五位大明船主,开始策划赴大明的计划。 1517年,葡人正式达到大明东南沿海,1557年左右,以欺诈、贿赂的方式占住澳门。 葡萄牙殖民者看中的当然大明的财富,而且幻想大明会如同马六甲一样轻易落入他们之手,尽管等到他们来到大明沿海的几百年中,发现这个帝国并不是他们能够吞下的,但占领马六甲确实开启了葡萄牙海上帝国最辉煌的历史。 马六甲王朝的灭亡,除了遭遇强大的外敌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内部的衰落与纷争。而当时名义的宗主国大明早已无视海权,他们对马六甲的陷落表现出无动于衷。 大明朝廷得知马六甲被侵占一事是在1520年,当时距马六甲落入葡人之手已经过去了九年。而在这九年之中,葡萄牙人的脚步早已穿过南中国海,进入广东沿岸。 如果不是葡人的放肆,以及马六甲王子宾塘王公的使者穆罕默德来到燕京,向礼部送来马六甲的求援信的话,马六甲落入葡人之手一事,明廷甚至可能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当时正是正德朝,而恰好正德帝那时已经失去了解决此事的能力——他在卧病三月后晏驾了。不过,在当时一批大臣的建议下,朝廷终于还是对马六甲的沦陷做出回应:不许佛郎机(葡萄牙)入贡,同时葡萄牙出使大明的皮雷斯一行于同年春夏被押往广州,并作为归还马六甲疆土之人质投入监牢。 面对马六甲朝廷的屡次求援,明廷声明,要求葡萄牙归还马六甲,否则扣押使团直到归还马六甲为止。 这种以扣押使节的方式来应对武装占领的葡萄牙人,在高务实看来简直扯淡,不仅是无能,也是缺乏国际海洋观的表现。 不过,毕竟此时的大明在南洋一带早已没有军事存在,它与这些南洋国家的朝贡关系只是彼此的一纸政治承诺书,完全苍白无力。确切的说,当郑和船队这样的王师绝迹于南洋之后,大明毫无力度的外交辞语与交涉,挽救不了马六甲灭亡的命运,更无法将帝国的声音宣达于四海。 要想将中华的声音宣达四海,必须拥有强大的舰队,还必须切实掌握马六甲。 黄芷汀急得印象最深刻的,是高务实当时在地图上比划着太平洋和印度洋道:“拿下马六甲,就是京华控扼两洋的开始。” 黄芷汀一贯心折于高务实的战略眼光,因此对他这句话也深信不疑,从那以后就一直在考虑如何拿下马来半岛——是的,她不会像葡萄牙人那样只拿下个马六甲城,靠着这个据点控扼整个海峡。 她要拿就要连陆地一起拿,整个马来半岛都必须要牢牢的掌控在手中。 至于道理么,就像中国历代分久必合一样,骨子里的文化传统就是赢家通吃。后世有外国教育家提到自己所带的中国学生有什么缺点时曾说,中国学生胜负心太强,不拿第一就觉得自己失败了。 其实这也是一种赢家通吃的精神体现,甚至包括朝贡制度,都和这种思想逃不脱关系。 朝贡的精神本质是什么? 就是老子天下第一,“尔等罔不臣妾”。 哪怕黄芷汀是女子,也同样受到这种文化的影响,因此在她的理解中,高务实要控扼马六甲,那就是要拿下马来半岛。 夫君想要,南疆又交给她管,她当然就一心一意开始图谋起马来半岛了。 高务实从她把高瑞雏调去暹南的动作就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虽然一如既往地同意了这次调动,但他还是希望给妻子的头脑稍稍降点温。 思虑良久,他走到桌前坐下,开始写信。 ----------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190223180428135”、“年久失修nn”、“书友20170517221025416”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月底了,大家可以检查一下月票,哪怕不投本书也不要浪费,好像能加经验还是啥的。 第1220章 西北望 给黄芷汀的信写完,时候已经不早,高务实便准备就寝。才刚刚脱了衣服去床上躺好,连被子都还没焐热,忽然听见外头叫“老爷”。 叫他的声音是男声,不是侍女,因此高务实连忙坐了起来,立刻披衣下床——若是侍女则一般没什么大事,是家丁则不然。 由于他现在已经成亲,虽说夫人不在燕京,但大户人家的规矩是不会因此而废的,除了高陌那个特例之外,平时并不会有男性家丁来到后院,即便是高陌来了,也必然是在侍女的陪同下来见他。 这都快三更天了,竟然会有男家丁来后院找他,必然不是小事。 小楼下先是有些喧哗,高务实在楼上只隐隐听到几句,大概是后院的侍女在呵斥家丁不懂规矩,竟敢半夜入后院。听声音,似乎是黄芷汀留在燕京的侍女,据说还懂些武艺,不过高务实并没有亲眼见过——他也没那兴致。 即便是在昭回靖恭坊的状元第,家丁护卫队也留下了差不多两百人里外把守,这要是还能出现需要靠黄芷汀侍女上阵保护自己的状况,那这只怕也没救了。 刚刚开春,燕京城还冷得很,高务实只是随便披了件外衣,就没立刻下楼,而是打开窗户朝下面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几名侍女正在小楼楼下和几名家丁“对峙”。侍女们自恃此乃内院,面对几名魁梧高大的护卫队家丁毫不示弱,劈头盖脸一顿好骂。 高务实听了两句,大意是责备他们不该打扰老爷休息。他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就在楼上大声道:“何事喧哗?” “老爷,这几个人说有事要求见老爷,晓兰姐姐让他们明早再来,他们都等不得,竟然闯了进来……”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侍女们要告状了,连忙摆手道:“这些迟点再说——你们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见我?”后面这句显然是对几名家丁说的了。 三名站在前面的家丁连忙让开了一些,露出身后隐在黑夜中的另一人,似乎是那人有事要说。 高务实眼神不好不坏,在夜色中虽然看不清那人相貌,但一眼就看出他的服饰不对——家丁护卫队的衣服是褐色短打,而来人穿的则是褐色曳撒。 这是骑丁的款式。 来人是被两名护卫家丁左右架着双肩的,他看来有些脱力,直到看见高务实,这才精神一振,用嘶哑的声音尽量大声道:“老爷,甘肃出大事了,曹爷八百里加急送了密函,连内务部都来得及报告……” 大事是什么大事,现在高务实还不知道,但是京华内部的八百里加急是什么概念,他却很清楚。 不要看影视剧里屁大点事都会“八百里加急”,其实那一般都不可能是真的。实际上,在唐朝时的最高加急传信是每天五百里,大明由于驿站系统庞大而完整,因此又提高了一些,达到最高六百里,真正所谓“八百里加急”,目前考证大概是在鞑清咸丰时期太平天国运动期间发生的。 其实想想也知道,施耐庵在《水浒传》中创造的“神行太保”戴宗,也不过就是所谓“日行八百里”,联系《水浒传》本身属于古代“高武”性质的小说来看,八百里就是古人对于非神话体系下速度的想象极致了,哪有那么容易达到,动不动就来八百里加急? 大明的六百里加急已经很厉害啦!也就是京华既不缺马,也不缺好骑手,这才能整出这个八百里加急来,然而事实上直到如今也只用过区区几回,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按照高务实自己的规定,八百里加急可以在任何时间直接送到他本人手里,甚至可以跳过内务部报备,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你们几个,带他上来说话。”高务实吩咐道,顿了一顿,又吩咐楼下的侍女:“去看看还有热水没有,给他准备些温茶,不能冷,也不能烫。” 侍女们听了自然心里不太高兴,但老爷的话相当于天条,她们也只好遵命而去,临走前还有个丫鬟故意做出凶巴巴的样子压低声音警告几人:“虽然老爷让你们进去,可要是弄脏了里头,明儿本姑娘一定找你们算账!” 众家丁不敢得罪老爷身边的丫鬟,只好赔笑说一定小心。 高务实没听见这些,他回去穿衣服去了,现在丫鬟们全在楼下,他也只好自己动手。 穿好衣服,从卧室来到书房,几名家丁已经手足无措地站在里头,其中两人架着那名骑丁。 高务实看了一眼,心头也是一惊。他本来还在想骑丁赶路又不是自己两条腿跑步,怎么会跟脱力了一样,原来这位骑丁的大腿处裤管都磨破了,大腿内侧甚至看得见血迹。 这可是冬天啊,要赶路赶成什么样才会弄成这样? 高务实连忙一指旁边的椅子,责备道:“扶他坐下啊,这还要我说?” 家丁们不敢说刚才被警告过,可是又更不敢反驳老爷的话,只好忙不迭告罪,同时把那骑丁扶着坐下。 骑丁这时候颤抖着从马靴里抽出一封被封得极其严密的信来,颤抖着递给高务实,自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高务实结果密函,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冲他点了点头:“你辛苦了,回头高陌联系你的时候,你跟他说,就说我说的,给你一个一等功。” 那骑丁立刻挣扎着想要下跪,高务实伸手将他按住,道:“不必谢了,好好坐着休息,等我看完若是没有什么要问你,你就下去休息,也不必去其他地方,去前院客房便是。” 那家丁更是感激,只是实在嗓子冒烟,说不出话来,只好用力点头。 高务实安慰地冲他笑了笑,然后走回书案边坐下,检查火漆,拆开弥封。 这封密函是从西安发来的,看字迹和印章,应该是曹淦的亲笔无误了。 高务实先前来比较镇定,没看几行就变了脸色,看到最后更是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忙不迭又再看了一遍加以确认,连侍女送来了温水给那骑丁都没注意。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除了密函,一路上可有转达的口信?” 那骑丁连忙放下水,用力摇头。 高务实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喝,然后起身对另外几名家丁道:“等他喝完,你们送他去前院休息。”然后也不管他们,直接下了楼,抢先去了前院。 到了前院,高务实才发现前院早就惊动了,护卫队的一些当值家丁立刻围了过来。高务实随便点了一人,道:“找几个人,拿我的名剌去……” 说到这里,他却忽然又犹豫了下来,顿了一顿,才缓缓地道:“去吴阁老和大司马府上,就说我有要事,今晚就要见他们,请他们过府一叙。” 家丁们正要分头行事,不料高务实又道:“另外派人出城,让高陌也立刻进城见我。” 大明不仅有宵禁,而且晚上的城门是要关闭的,当年身居辅臣高位的张居正都被高务实在这一手上坑惨了。 不过张居正那次是因为高务实早有准备,这才导致阁老身份都不好用,实际上现在的规矩相比明初早就松弛多了,尤其是在平时,哪有那么严格。 至少,他高务实要派人出城就并不困难,高陌要进城也不会遇到多少麻烦。 钱能通神,这话不是白说的。如果通不了,那只是说明钱还没给够。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让高务实半夜三更临时通知吴兑和梁梦龙来与他会面? 简单的说:西宁城丢了。 是的,这座后世的青海省会,在原历史中都稳如泰山的西部要地,这次居然丢了。 丢掉西宁已经是大事,更严重的是,这次丢失西宁还和京华逃不脱干系。 西宁地区,东接秦陇,西通西域,南交蜀藏,北护甘凉,一直是引人瞩目的战略要地和历代王朝重点经营的地区。 洪武元年(1368)明朝建立,元顺帝弃大都北遁。元朝虽亡,但汗廷退据漠北,仍保有相当强的军事力量,与明朝遥相对峙。 为了更好地西控诸番,加强对西北的军事戍防,大明在“关陇藩翰”的河、湟、洮、岷一线,建立了西番诸卫,以防蒙古,用军事卫所制度管理边卫地区的军民等事务。明廷于洪武五年(1372)设置西宁卫,加强对该地的军事戍防与政治管控,进一步稳定和巩固了西陲的安定,成为明朝边陲保障体系的重要支柱。 “明代武功定天下,革元旧制,自京师达于郡县,皆立卫所”,于洪武五年(1372)冬置西宁卫。从地缘上看,明代西宁卫所辖,“东至庄浪、西抵西石峡,又西出塞外至罕东卫故地,北依大通河,东南四百里,并河州界,东北六百里,至古浪城;西南一千五百里,抵安定卫故地;西北六百里,接永昌卫境;东去陕西布政司二千三百里,并有古之西平、乐都、西海、浇河之地,十五蕃部所居,犹为附属”。 在建置上,西宁卫始设之初属陕西都司,洪武十一年(1378)改隶陕西行都司,明后期又受甘肃总兵官和甘肃巡抚节制。明朝视西宁为“西夷重地”、“河西巨镇”,洪武时长兴侯耿炳文即统兵驻守西宁卫。 明成祖时又置镇守官于西宁卫,以右军都督府都督或陕西行都司都指挥等充任。成化八年,镇守官改置分防守备。嘉靖三十一年改置分守参将,万历时又改置协守副总兵。 此外,弘治元年(1488),明廷又设整饬西宁兵备道,掌抚治沿边少数民族事宜,整饬兵备,统辖西宁、庄浪、古浪、凉州及镇番五卫所,兵备官(多由陕西按察使司副使出任)驻西宁卫,军政兼摄,地位显要。 西宁卫设有指挥使一员,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各七员,属下有镇抚、经历、知事各一员,各所设正千户、副千户、镇抚等职,民事由经历司办理。 与西宁卫设立相伴,地方武职官制建置体系相继构筑,“明置都指挥以领卫所,置总兵、参将、游击、守备以司攻守,又理以宪臣,监以御史,抚以都宪,统以总制”。 西宁地区“设镇守西宁等处地方总兵官一员;中营中军游击一员,中军都司一员;左营游击一员;中军守备一员;右营游击一员;提塘守备一员”。营兵设“参将下中军一,千总三,哨把总六,管火器把总二。游击下中军一,千总二,把总二。守备下中军一,把总一。” 此外防守官又以卫治为中心,四向分守,这里暂不多说。 卫所官军分番校阅,置屯遣戍,主要以护守城池、防御胡虏、备遏盗贼为任务。 西宁卫与高务实曾任的辽东地区有些类似,都是军民兼治,下辖西宁、碾伯、镇海、北川、南川、古鄯六千户所,同时兼领“塞外四卫”——即洪武八年(1375)后,相继在柴达木盆地西部所设安定、阿端、曲先、罕东四卫均由其节制。以“西番之势益多,其力益弱,西陲之患亦寡”的施政策略,维护明廷于此的统治秩序。 西宁卫作为兼司地方行政的机构,其下有编户四里,即巴州、红崖、老鸦和三川,由卫经历司进行管理,对周围藏族各部(明朝统称“西宁十三族”)也行使监督权,各部落僧俗头目“每岁遇万寿圣节、正旦、冬至俱赴卫行庆贺礼,又每月赴卫听受约束”。 卫指挥一级的官员中有专司“抚夷”之职者。弘治初置西宁兵备道后,“抚治番夷”也是副使的重要职责。 明朝西宁卫城大致在现今的西宁市中心(现存北城墙、东城墙、南城墙部分残垣)。对于明朝西宁卫治西宁城池的修筑,有明一代,洪武、嘉靖乃至万历年间都曾动土兴工。 洪武、嘉靖年间的修建没必要多说,万历年间的修建却不得不提一下。 万历三年(1575)三边总督、兵部尚书石茂华、巡抚都御史侯东莱以西宁城“土垣渐圮,历亦不时窃忧,驯至可忧”为由而加修。 此次工程由西宁卫兵备副使平康裕和董汝汉、分守参将萧文奎、凉庄游击吴钺督率军民庀材修筑。这次修筑可谓“砖包城”,其规模及牢固程度空前,在西宁卫参议张问仁所撰《重修西宁卫城记》碑文中记载了这次修成的城池的建制大小。 这个新的西宁城,在换算后的周长为5704米、高15.3米、底宽16.65米、顶宽10米,较之明洪武、嘉靖年间的规模都要大。 这次工程“图形势、议工力、料物用、分职报、约程限、申法令”,兴师动众,颇费财力、物力和人力。城池修成后楼橹、铺舍、杆具,无一不精,炳如翼如,且固且丽。 就是这样一个新修不过十年出头的西宁新城,居然极其突然的被青海土默特部攻破了。 本来这是朝廷军务,跟曹淦这个京华商社的大掌柜没什么关系,但他却在密函中告诉高务实,青海土默特的著力兔、火落赤兄弟很可能是靠着京华的火药炸开了西宁城墙而一举攻破西宁的。 此事还得从京华矿业说起。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o尚书令”、“岳晓遥”、“黄金发123”、“soviet2003”、“河马骑兵”、“n123”、“曹炳铎”、“好事终”、“nostalgist”、“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明天就是7月的最后一天了,检查一下月票啊盆友们!还是那句话,投谁无所谓,但不要浪费啦,这可是钱换来的…… 第1221章 火药遭掠案 京华矿业是京华集团内部非常重要的一个部门,前几年才单设,其总部设在开平,但管理和指导京华全部矿业的勘探和生产。 在土默特彻底臣服之后,京华矿业在大明国内的开发从专注华北、华中和辽东三地开始扩大化,首先的一批就是西北地区。 西北地区之所以是第一批重点开发,政治是主要因素,因为实学派或者说高党的基本盘依然偏重北方地区。尤其是张四维当政之后,晋党几乎融入进了高党内部,这样一来除了山西之外,原先张四维的主要盟友马自强家族在陕西的势力也为高务实所用,这就为京华矿业开拓西北创造了必要条件。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关键因素,就是土默特的臣服使得原先处于“环甘皆虏”不利局面下的西北地区忽然之间变得安靖下来,有了大举开发的基础。 当时,京华矿业的重点在于陕北的煤矿——即后世的神木、榆林地区。该片区的煤矿加上土默特铁矿(后世包头,该矿由京华开设,其中雇佣了部分蒙古人)和鄂尔多斯芒硝(同包头),构成了京华在陕西打造一个新兵器厂的基础,因此京华在延绥巡抚的驻地葭州开建了延绥兵工厂,主要生产火枪,少量生产轻型火炮,用以供应西北军需。 到这个时期都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下一步。延绥兵工厂建成并顺利投产之后,京华开始了西部拓展的第二步。恰好此时京华商社在行商的过程中听过甘肃当地传闻——听传闻是这个时期发现矿产的重要来源——说是甘肃永昌卫的军户经常发现铜矿。 这个消息引起了京华矿业的注意,很快派人去永昌卫附近查询勘探,结果真的发现了一所大铜矿。 消息很快传到高务实这里,但他对甘肃也不了解,拿不定主意,于是写信给刘馨问询。刘馨不久后回信,认为京华矿业发现的铜矿很可能是后世的金昌白家嘴子铜矿,储量很是不小。 这就让高务实精神大振了,因为大明缺铜缺得厉害,他现在又需要铜矿来造炮配给舰队,因此一听有大铜矿,马上批准了在永昌卫开发的计划——虽说地方偏远,但再偏远也在丝绸之路的必经道上,而且这里可以跑马,还能比云南运输更困难吗?现在大明的铜矿可是大半看云南呢。 永昌卫这个地方就是后世的金昌,位于武威西北不远处,当然现在的武威一般称之为凉州。大明在甘肃这里所面临的局面,就像方才说的“环甘皆虏”,北面是土默特,西与南两面是吐鲁番和青海土默特。 吐鲁番还好一点,由于实力有限,一直以来对大明都比较恭顺。而青海土默特则不然,他们一开始还是比较老实的,尤其是俺答在位时期,因为畏惧俺答的声威,青海土默特一直跟随俺答的主张:俺答打大明,他们就跟着骚扰甘肃;俺答受封,他们就老老实实做生意。 到了俺答死后,漠南大战爆发,大明与土默特联手击败图们和辛爱,鄂尔多斯部的切尽黄台吉领着火落赤投了把汉那吉,这是最后的和平时期。 把汉那吉受封顺义王之后,切尽、火落赤等人的地位没有太大变动。切尽因为鄂尔多斯部是蒙古的济农,因此地位还只是稍逊把汉那吉一筹,而火落赤等人就不行了,包括他兄弟著力兔在内,个个都只是个指挥佥事——还不如指挥使。 这当然不能让曾经做过图们手下“五执政”之一的火落赤满意,甚至连著力兔都大为不满,认为至少应该给个指挥使才对。 两兄弟一合计,这还忙乎个屁啊?搞到最后居然比把汉那吉那“毛头小子”都差了一大截,说出去简直丢脸! 于是两人就开始于把汉那吉生分起来,渐渐地不服管束。把汉那吉于是按例联络切尽黄台吉,准备两相出兵教训一下这兄弟俩,但切尽不愿意看见蒙古人继续自相残杀,于是表示愿意出面调停。 切尽是俺答的侄儿,早年就很受俺答的器重,在蒙古左翼还是比较有威望的,他出面之后,火落赤和著力兔老实了差不多两年。 然而好景不长,切尽去年忽然病了,而且是病来如山倒,很快形销骨立,甚至都已经召集部下的首领们交代后事了。 及至此时,火落赤和著力兔的心思就活泛起来。在他们看来,切尽的面子是要看的,但把汉那吉就无所谓,这小子辈分既低,能力也不出众,漠南大战看似是他的大功劳,其实不然。 论战略,那是高务实的手笔;论作战,那是脱脱的个人秀——关把汉那吉什么事? 于是乎,两人故态萌发,又开始不稳了,开始骚扰甘肃边境,被大明“革除市赏”,也就是禁止贸易。 但是革除市赏这种事,其实不仅有损于火落赤与著力兔,对于大明本身而言也有害处。其具体表现就是,京华商社在西北的行商变得困难起来,不仅少了青海土默特的生意,而且与吐鲁番做买卖也要防止火落赤、著力兔的打劫。 这种局面之下,京华为了补上这个“亏损”,就只好加大对永昌卫铜矿的开发,于是做了一个重要决定:减少雇佣人工,而使用火药炸矿的方式来开山采铜。 在这个思路之下,京华矿业开始往西北运送火药,大量火药被送去永昌卫的铜矿等待使用。 火落赤与著力兔因为并没有火枪火炮,本来没有对此产生什么兴趣,但恰好来了一位客人,帮他们出了一个主意。 这位客人真是老熟人了,正是辛爱之子布日哈图。 布日哈图千里迢迢从漠北绕行到青海,当然是有要事的,这个要事就是说动火落赤、著力兔兄弟反抗把汉那吉的“倒行逆施”。 把汉那吉有没有倒行逆施不重要,重要的是布日哈图带来了图们的汗谕,图们册封火落赤、著力兔两人为大蒙古国执政,同时又表示,只要他们将来能配合图们灭掉把汉那吉,虽然蒙古左右两翼必须一统,但图们只要土默特本部,鄂尔多斯部保留的大蒙古国济农职位将给于青海土默特。 这个册封基本打动了火落赤、著力兔兄弟,但兄弟二人也有要求,那就是现在青海并不完整,最重要的西宁地区掌握在大明手里。 他们两兄弟提出,如果大汗能帮他们夺回西宁,凑足完整的青海,那么不仅现在就可以立刻宣布脱离把汉那吉的管辖,开始骚扰明边,而且还愿意歃血为盟,将来图们对把汉那吉发动统一之战的时候,他们两大部落一定“无分老幼为大汗效力”。 这么一来,难题就转到了布日哈图头上。 图们远在千里之外,中间隔着土默特本部,当然没有能力出兵帮忙,布日哈图只能凭借一己之力想办法帮他们两人拿下西宁重镇。 这个难度,听起来不比当年唐朝王玄策打印度低多少了。 但布日哈图毕竟是布日哈图,是能够被图们倾心相待的谋主,他在松山一边汇集情报,一边仔细思索筹谋,竟然真的想出一条主意来。 很快,火落赤开始派人联络永昌卫,明面上是继续请求大明重开市赏,暗地里则联系永昌卫,说要和他们私市。 众所周知,大明边军穷起来是顾不上禁令的,或者说禁令的效果是会大打折扣的,向永昌卫这种远在甘肃的边军,当然不介意私市。 只不过往常而言,边军也会接口禁令而把私市的价格倾斜得很厉害,蒙古人通常并不太肯受这种“剥削”,所以一般而言,这种私市的规模并不大。 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以往,火落赤表示,他和著力兔两兄弟要对瓦剌发动一场大战,要彻底奠定“西域之雄”的地位,因此需要大量的物资——换句话说就是这次交易的规模远远比平时的私市大得多。 永昌卫区区一个卫所,当然不会有那么高的战略思维去关注“西域之雄”这种问题,对他们来说,蒙古人愿意当冤大头就是最好的消息,交易这种事那真是不怕你生意大,就怕你生意小。 大也是违反禁令,小也是违反禁令,朝廷法不责众,又不可能把永昌卫上上下下全砍了脑袋,那为什么不干一笔大的? 于是这件事很快谈拢,火落赤的人和永昌卫在某处人迹罕至的城墙脚下进行私市。 私市这种事属于潜规则,信誉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在过去那么多年的时间里,双方都不会破坏这种默契。然而这一次出了意外,交易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火落赤、著力兔的大队人马忽然出现,把进行私市的永昌卫人杀的杀、俘的俘,然后找些会汉话而且长得像汉人的人,穿着他们的衣服,拿着他们的信物去扣关…… 永昌卫当时就被偷袭破了边关,纷纷退守各处坞堡——这不算新鲜事,边军在边疆除了关墙之外,还有一大堆的坞堡,用处就是万一边墙告破,还能退守坞堡等待大军救援。 但意外的是,火落赤和著力兔的大部队并没有去啃那些修得固若金汤的坞堡,而是直接去京华的永昌铜矿——他们不是去抢矿石,这玩意虽好,他们却几乎处理不了,搞不出什么铜来,他们是去矿上的仓库。 京华在铜矿倒是有护矿队,但因为永昌卫并未向他们提前示警说有外敌入侵,所以他们当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都还在矿上做工。 等到他们拿起兵器,组织好队伍准备保卫铜矿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并不是对着铜矿而来,甚至不是对着已经炼成的铜锭而来,这些蒙古人呼啸着去吧仓库洗劫一空,尤其是用来炸山采石的火药,一包不剩地被蒙古人抢走。 火落赤与著力兔抢走火药之后,永昌卫一边隐瞒情况,一边和京华永昌铜矿扯皮,甚至惊动了远在西安坐镇的京华商社大掌柜曹淦。曹淦得知消息之后也很纳闷,青海的蒙古人抢火药有个屁用?他们既没有火器,又不会炸山开矿,难道是要卖给西域的其他势力? 不过,自家被打劫了这么多火药,曹淦也不得不管,因此亲自赶往凉州了解情况,甚至还准备伺机报复。 结果这一去,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大吃一惊:火落赤与著力兔得到火药之后根本没往西域去,而是直接南下,一路奔着西宁而去。 曹淦大惊失色之下,一边派快马通知西宁方面,一边亲自带队,率领三千多人的马队往南追赶。 但这肯定迟了啊,他从西安一路过来,在凉州又耽误了半天,哪里还追得上火落赤和著力兔两支蒙古部落的主力? 他刚刚翻过祁连山,就得到了消息,西宁失守! 更让他震惊的是,西宁之所以失守,是因为火落赤和著力兔的人冲到西宁城下和西宁卫对峙,而在当天晚上,蒙古人挖地道“挖一半”,在西宁城的城墙下埋下大量火药,一举把西宁城的西城门给炸塌了! 蒙古人居然会这一手? 曹淦顾不得许多,把能用上的手段全用上了,花了几千两银子才摸到一条内幕消息:图们汗的军师布日哈图已经在火落赤军中坐镇一个多月,这办法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主意,连带着火药炸城的主意也是他想出来的。 曹大掌柜震惊之余,也顾不得布日哈图怎么会懂这个,赶紧派出快马,八百里加急给高务实送信报告情况。 按照他的想法,这件事最开始出问题,责任固然在于永昌卫,但京华丢失的大批火药,实际上才是西宁城失陷的主因。要是没有这批火药,布日哈图纵有万般能耐,他也撬不开坚固的西宁城。因此他认为朝廷搞不好要追究京华的责任,所以老爷必须提前有所准备,不能等到西宁失陷的消息传到京师再紧急灭火。 高务实倒不怕这件事让京华陷入多大的麻烦,毕竟京华本身也是受害者,而且是“无过错方”,朝廷中就算有人要找麻烦,他也足以应付。 他是对整个局势感到焦急! 因为现在的情况太符合布日哈图的谋划,这个局面必须要扭转过来,要不然到时候大明还没搞定“开藩禁”之事,外头布日哈图已经成功策划围攻土默特。 土默特万一顶不住,那自己此前十多年的规划可不就全部付之东流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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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梦龙没有多说,但心里很明白。如果时任三边总督是个与“大家”无关的人,兵部现在是不必着急的,毕竟人家也没向朝廷报警求援,那这事就还是该督臣自己的差事,兵部犯不着这么积极主动。 但郜光先不同,他是山西长治人,晋党出身的督臣,属于“自己人”里的重要边臣,该帮的忙就得早些准备一手。 再说,张四维丁忧已经这么久了,万一到时候他回朝发现自己的重要属下因为兵部办事不力、支援不足而倒台了,这气不得撒到他梁梦龙头上来? 其实连高务实都不知道他大舅还能不能回朝,因为在原历史中,张四维的父母是相继去世的,张四维本人因为受不了这重连续的打击,悲伤过度而自己也辞世而去了。不过梁梦龙又不能未卜先知,当然不知道这点,所以他担心张四维回朝会找他算账,这是很正常的想法。 毕竟论起亲疏的话,晋党出身的郜光先反倒比他梁梦龙在张四维心里更重要呢。 吴兑身为阁老,考虑的层次更高一些,他这时摇头道:“朝廷或者说兵部能给他的支援只怕也有限。” 梁梦龙一时没能理解,反问道:“这是为何?咱们眼下没有其他大战,调动一两支精兵支援甘肃方面,这应该并不困难。” 这里顺便说一句,陕西三边总督并不是只管陕西,这个职务有必要说一下(便于后文情节理解,而且我看了下,百度百科说得太简略了)。 陕西三边总制,又称三边总督,与两广、宣大、蓟辽总督并称为明代常设四大总督。 元朝灭亡后,蒙古各部退居草原,长期与明朝南北对峙,几乎与明朝统治相始终,两者形成了密切的政治、军事、经济关系。三边总制即是应对北边军事形势而产生的,并与陕西三边四镇的形成与建设相辅相成。 明代所谓的“陕西”,其实在大多数时候,指的都是整个西北地区,包括了后世的甘肃、宁夏、陕西、青海及内蒙古的部分地区。 为加强对该地区的军事防御,大明在此先后建立了四大军事重镇,即宁夏镇、甘肃镇、延绥镇、固原镇(陕西镇)。三边,即指其中宁夏、甘肃、延绥地区。最迟至明代中期,三边军镇已经设立并逐渐完善。 据《明会典》记载:“弘治十年议遣重臣,总制陕西、甘肃、延绥、宁夏军务。十五年以后,或设或革。至嘉靖四年始定设。四镇兵马钱粮、一应军务从宜处置。镇巡以下悉听节制,军前不用命者,都指挥以下听以军法从事。” 而关于陕西三边总制的初设时间,历来有多种说法,比较主流的一种说法是认为当早于弘治十年。具体而言,成化十年时,王越已有总制之名,统驭各路军马。 时孛罗忽、满都鲁、自加思兰等常居河套地区,连年入寇陕西沿边一带:“成化初,毛里孩乩加思兰、孛罗忽、满都鲁继至、初犹去住不常。六年以后始为久居计,深入诸郡杀掠人畜,动辄数千百万,岁常四三入。边将拥兵坐视,或视其出而尾之,偶获所遗老弱,辄虚张以为斩获之数。甚者,杀吾民为虏级,皆冒为功,被升赏无笄,有败衄者,罪止降谪且多宥之。” 正是由于此时边将多不用命,虏患由是日炽。而王越几次攻之,稍有所获。成化九年九月十二日,王越袭破“虏营”于红盐池。成化九年十月十一日,王越等获韦州之捷,夺还男女一千九百三十四口。 宪宗欲从长计议,迫使“虏贼”不敢犯边,遂授予王越节制大权,以促其大成。然而在成化十年七月,王越因病势渐增而回京。 弘治十年,蒙古人寇肃州之沙窝堡,巡抚甘肃都御史吴珉不能抵御,兵部乃议设总制官,遂令王越总制甘凉各路边务兼巡抚地方。不久即命甘肃、宁夏、延绥三边军马俱听王越总制调用,巡抚甘肃都御史另选他人。 王越任总制期间主要应对贺兰山后蒙古一部,孝宗特告之:“贺兰山后乃虏贼巢穴,累次寇边,皆自彼而入,使其住居年久,熟知地方或诱引北虏大众,或招来野乜克力等夷,为患不小,尔须运谋追剿,母令滋蔓。” 正德元年二月,时在陕西一带督理马政的巡抚杨一清因宁夏花马池屡被侵袭,所调延绥游兵久不至,故请设总制居中调度。经兵部会同廷臣推举,武宗简命杨一清总制陕西、延绥、宁夏、甘肃等处边务兼督理各该地方马政。 由此可见,三边总制最初具有临时设置的性质,多是为应对严峻之军事形势,且在任时间较短,或因疾病召回,或因战事稍息召回。随着派设次数的增多,总制在任时间的延长,该官职的派设渐趋稳定化。 杨一清于嘉靖四年五月上任,十一月离任,王宪即于是年十二月接任,一直到嘉靖七年二月方被召回,徐琼于王宪离任的当月即被任命,至十年九月方离任,后任的总制基本连续上任,很少出现间断的情况。 由此可见,自嘉靖四年以后,朝廷中枢派遣三边总制已成为定制,不论是否遇到军事危机皆遵循定例,连续任命,成为比较固定的中央派遣官。 而到了嘉靖十五年,因为避“制”字(圣旨中有一类,曰制),于是朝廷将陕西三边总制更名为陕西三边总督。自后,一直采用“总督”之名。 三边总督的权责说清楚了,郜光先这个陕西三边总督的责任也就很明确了。 由于他“总制陕西、延绥、宁夏、甘肃等处边务兼督理各该地方马政”,而且“四镇兵马钱粮、一应军务从宜处置。镇巡以下悉听节制,军前不用命者,都指挥以下听以军法从事”,所以按照“权责对等”的原则,这四镇出了事,首先就是他的首尾。 梁梦龙因为担心他由于西宁失陷而被劾罢,导致将来张四维对自己不满,所以一听吴兑这话里仿佛有不想管的意思,当时就有些着急了。 吴兑可以不担心这个,因为他是根正苗红的高党,而且与高务实关系极佳,梁梦龙自问与高务实关系倒也不错,可惜没有吴兑这么好的出身,自然就不能不紧张。 但吴兑听了这话,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朝高务实望去。 梁梦龙有些纳闷,也随即向高务实投去探寻的目光。 高务实稍稍皱起眉头,然后苦笑道:“鸣泉公,朝廷倒不是没兵可调,难处是没钱。” 梁梦龙当局者迷,居然忘了这茬,被高务实一提醒,这才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腿,有些恼火地道:“又是没钱,我大明煌煌天朝,怎么总是因为没钱而许多事都办不得?” 高务实差点没忍住要翻白眼,暗道:那可不是么,我大明怕是历史上最穷的“天朝”了,只不过这个穷仅限于朝廷,民间可特么一点都不穷。 但高务实也不能一声不吭不搭理梁梦龙,只好苦笑道:“鸣泉公,再忍个两三年吧,等藩禁开解成功,朝廷少了三成负担,许多事也就好办了。” “唉,我倒不是不能等,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眼下怎么办呐?”梁梦龙满脸写着烦恼,一言三叹般地道:“西宁丢不得啊,这地方有多重要,二位难道不清楚?” “二位”当然是清楚的,吴兑也是从兵部尚书任上进的内阁,怎会不清楚?高务实就更不必说了,他编纂过《大明会典》,又是穿越者,对于这个时代而言简直称得上古今贯通,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表述,那就是:西宁在,甘肃安;西宁失,甘肃危! 从地形上来说,甘肃的“丝绸之路”一线,都是在祁连山以北,而西宁卫则在祁连山以南。如果西宁卫丢失,从战略形势上来说,就是青海土默特占据了整个祁连山以南地区,处于易守难攻的状态不说,还可以随时北出祁连,威胁整个丝绸之路。 别以为只有汉唐的丝绸之路是通畅的,明代同样通畅,因为大明同样需要这条路来与西域贸易,获得一些西域特产乃至个别资源,而西域更需要这条道来获得大明的各种拳头产品。 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那还只是经济上的威胁,实际上西宁卫的丢失更严重的是会处在战略上的严重劣势。从态势上来,彼时的青海土默特就有些像安史之乱后的吐蕃,是一种“我想打你就打你,你想打我不可能”的状态——除非你翻越祁连山之后还能去死磕要塞。 当然,大明与唐朝还是有不同的,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大明有火器。 唐朝没有火炮,翻过祁连山之后望着那些险要位置的要塞只能拿人命硬堆,而大明有火炮,理论上还是可以靠着火炮攻克这些要塞的。另外还有一点,吐蕃人虽然也游牧,也有不错的骑兵,但他们是比较擅长要塞守卫的,而蒙古人在这点上似乎就不太在行。 吴兑此时道:“我自然知道西宁要紧,可朝廷没银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阁老也变不出钱来……唉,这事只能看郜文川自己的能耐了。” 梁梦龙大失所望,又朝高务实望去,满怀希冀地道:“求真,你是点金圣手……” “收复西宁和打缅甸不同,这可没法为闲钱没地方花的勋亲贵戚们带来什么真金白银的收益,我看,要为这事筹钱可不容易。”高务实回答道。 他倒不是真没办法搞点钱,但现在皇帝藩禁一事盯得紧,就算能搞钱,估计也会被拿去先顶上开藩禁的缺口,所以高务实不太想在这件事上使力。 梁梦龙果然泄气了,往后一靠,喃喃道:“那怎么办?陕西三边这些年换装也换得不勤,现在又没有援兵……” 高务实有些看不下去,轻咳一声,道:“曹淦带了三千商社的骑丁过去……如果郜文川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把这三千骑丁借他一用。” 此时的高务实不知道,因为这句话,居然导致了后续连环变数,变得他这个穿越者都把握不了西北局势了。 ---------- 感谢书友“江湖一滴泪”、“胖得飞不动”、“神秘的菠萝”、“曹炳铎”、“年久失修nn”、“好事终”、“曹面子”、“ouus2009”、“豆儿852”、“willwolf”、“老山国”、“丕平献土”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祝最可爱的人们节日快乐。顺便月初求个保底月票。 第1223章 召见 朝廷的消息虽然也有六百里加急,但比高务实得到情报依然慢了两天多,由于高务实是晚上得到的消息,所以朝廷方面实际上是到了第三天才获悉西宁失陷。 西宁虽然重要,但可能是由于地处偏远,朝廷上下的反应居然没有高务实三人想象中那么大,除了兵部反应激烈之外,就剩户部比较紧张了。 沈鲤这个户部尚书本来就不太“专业对口”,一听见西宁丢了,第一反应就是去兵部拜会梁梦龙和高务实。由于双方都是实学派的大臣,所以沈鲤也没怎么绕弯子,直截了当问他们有没有打算“动大兵”,并且不等他们回答,自己先自说自话表示户部是拿不出钱来的。 沈鲤的意思是,你们要打的话,兵部今年的预算还有半个月左右就要拨付到位了,你们就拿这个预算自己看着办,反正后续也不要伸手管我要钱就是。 梁梦龙沉着脸没回话,他当然不能这么答应——兵部今年的预算是没有动兵的款项的。 这是因为,年初刚刚重新开衙(春节结束开始上班)的时候,朱翊钧就传达了旨意,今年朝廷的财政预算全面朝“开藩禁”倾斜。兵部方面别说没有战争预算,连换装和各种维护都被压到最低,只有蓟辽总督下辖的四镇(蓟镇、辽东、昌平、保定)维持了平时的军费,连宣大三镇(宣府、大同、太原)的军费都缩减了两成多将近三成。 至于陕西三边那就更不必提,直接砍了三成五,按理说是要全面转入防卫的。 这种时候让兵部自己拿预算去调动大兵夺回西宁,那岂不是年初打得爽,年尾火葬场?哦,可能根本撑不到年尾,年中就要火葬场了…… 拖欠官员的俸禄一般没大事,虽然朝廷上上下下看似吵得很凶,但其实大家并不靠这点俸禄吃饭,吵一吵只是为了展示自己廉洁奉公、两袖清风。 拖欠军饷就很要命了,尤其是有些偏远地方,军饷本来就不足,还总被上峰想尽各种办法克扣、冒领什么的,再一拖欠下来,就经常会出现骚动甚至哗变,这是大明朝的常事,大家都很清楚。 在今年这种情况下,兵部能稳住各地形势就要费大力气派员巡察了——这是郭朴任上搞的一个办法,大致上是兵部派员调查各地军饷发放情况,具体来说是兵部武库清吏司派员调查,由武库清吏司郎中主管。 原历史上的武库清吏司于万历九年并革,但现在由于实学派改革,该部门反而被加强,主要是加强了军饷、军械、军资等物资调度的监督权,另外武库清吏司还负责军工私营方面的监督工作,这就更不可能并革掉了。 今年预算出来的时候,兵部就已经讨论要更加严格的监督个地方克扣军饷等问题,就是担心地方军队哗变,现在又怎敢挪用这里的预算去打仗? 不过梁梦龙也没有指责沈鲤,他知道沈鲤现在压力也很大,甫一上任大司农就面临开藩禁这种需要大笔钱款支撑的大事。而且沈鲤又没有在户部工作的经验,现在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人都清减了十多斤,本来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现在都能看见明显的颧骨了。 所以沈鲤说拿不出钱,那应该是户部真的没法子。上次他甚至想出个“馊主意”,想要由户部牵头新辟两三个海港,然后转手卖给京华。 可惜这条主意也夭折了,因为两点:一是户部现在本来就没余钱,开海港连基础都打不好,怎么拿来卖? 二是高务实表示京华今年也很紧张,估计没钱买港口——他也不是开玩笑,南疆那边的投入实在太大了,而且主要投入都是京华自己的钱,靠着南疆各国的那点收入完全入不敷出。 事实上,现在南疆各国的财政除了安南已经进入“盈利”,其余不论是暹罗、勃固、南掌,都是彻底的“亏损”,更别提柬埔寨了。与此同时,京华又在开建定南城,还要修复一些战争中受损的城市,这都是需要花钱的。 京华固然有钱,但一下子往几个王国里砸钱,当然也会紧紧巴巴,哪里还能去买什么海港?这事将来当然能做,现在就算了。 所以直到沈鲤离去,梁梦龙也没有表态,等沈鲤走后,他才愁眉苦脸地对高务实道:“求真,这次只怕真有麻烦了……你觉得郜文川能不能仅凭三边自身之力解决这次危机,收复西宁?” 这问题高务实也回答不了,只能道:“现在陕西三边只是上疏报告了西宁失陷之事,郜文川的疏文里也只说自己正在协调调度,具体什么情况我们也还不清楚……且先看他怎么处置吧,或许能有什么惊喜呢?” 梁梦龙叹了口气,心里觉得这实在有些不靠谱,但正像之前吴兑所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军饷说什么都白搭。 这边没有议出什么结论,朝廷上对这件事的关心度也不太够,高务实本来打算就干脆冷处理一下,先等郜光先那边明确了部署再说。 谁知道朝廷不急有人急,下午就有内宦来兵部找高务实传旨,说皇上召见,请高宫保立刻进宫觐见。 高务实没有太意外,很干脆地就跟着司礼监的人进宫面圣去了。 到了宫里,朱翊钧果然还是选择在文华殿见他。日常寒暄不必多说,高务实受赐坐下之后,朱翊钧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西宁的事,兵部应该已经议过了吧?现在有什么结论?” 高务实苦笑道:“兵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郜文川自行安排收复西宁。” “看来又是没银子闹的?”朱翊钧有些头疼的捏了捏眉心,皱眉道:“那你觉得陕西自己能夺回西宁吗?”他这里的“陕西”,指的也是三边。 高务实沉吟道:“如果单从兵力上而言,三边其实还是有这个实力的,但麻烦也和兵部是一样的,三边现在能发挥多少力量,关键也在于有没有银子。” 这话不是高务实信口胡言,三边的问题真的不是出在“兵力”上。所谓三边,前文已经说了,一共有四镇,即延绥、固原、宁夏、甘肃。 延绥镇东起黄甫川堡,西至花马池,全长一千七百余里。在原历史来说,其永乐时期驻军兵力2.5万人,崇祯时期驻军约4.5万人。而在这一位面,当前的兵力也介于这两个时期之间,去年是约莫3.7万人,不多不少。 固原镇东起延绥镇饶阳水堡西界,西达兰州、临洮,全长约一千里。 这一镇要单说一句,大明初期,西北地区只设了延绥、宁夏、甘肃三镇,但由于战线太长,距离较远,一旦遭遇战事,三镇之间无法做到遥相呼应,因此在弘治年间又新增了固原镇。 该镇兵力在原历史上的崇祯时期是近6万人,而现在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另外还有一点需要说明,三边总督就是常驻固原的,因为此处在地理位置上来说比较方便居中调度。 宁夏镇东起花马池,西至宁夏中卫喜鹊沟黄河北岸,全长约两千里。原历史上,其永乐时期驻军兵力约7万人,崇祯时期驻军兵力约2.5万人,而目前的兵力是约3万余——这是由于土默特臣服之后,鄂尔多斯部也比较老实,所以该镇驻军兵力不多。 甘肃镇东南起自后世兰州的黄河北岸,西北至嘉峪关讨赖河一带,全长约一千六百里。原历史中,其永乐时期驻军兵力约9.6万人,崇祯时期驻军兵力约4万人,目前兵力约6万余,不到7万。 由这个驻军多少也可以看出大明目前的边防压力重心的转移,面对土默特本部乃至鄂尔多斯部的部分,驻军兵力就相对偏少。而面对青海土默特的部分,驻军就偏多。 甘肃镇、固原镇,两镇加起来的兵力将近十三万之多,可见其面临的军事压力也肯定是很大的。 这个不能去和宣府、大同、蓟镇、辽东四镇比,因为这四镇的前三镇都是京师门户,而最后一个辽东镇的“工作压力”又特别大,既要直接面对残元的察哈尔本部,又要镇抚整个女真各部,甚至实际上还有防范朝鲜的责任——当然这一条现在似乎已经被忽略不计了。 甘肃、固原则不同,甘肃镇现在的主要防范对象就只有一个青海土默特,而固原镇虽然从设定上而言任务很多,但其实现在的主要任务也是支援甘肃镇,所以这两镇实际上都是因为青海土默特的缘故,所以实力特别雄厚一些。 但是反观青海土默特,别看它占地面积很大,实际上这个时期的人口很少,即便是蒙古人占据了青海之后,青海的蒙古各部人口也很有限。如这次偷袭西宁得手的火落赤、著力兔两兄弟,其本部人口都不过十来万,部落控弦之士通常来说也就两万多,肯定不到三万。 按照高务实从京华商社得知的消息了解来看,他们两兄弟正常来讲能调动的“铁骑”大概也就是五万左右——这还是全族进入战争的情况之下,平时应该更少一些。 大明固守城池和边墙,为了应对这最多五万蒙古骑兵,就得准备十三万大军,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现状。 城池不会跑,你想守住就得处处驻守;骑兵往来纵横,他想打谁都可以集中兵力千里奔袭。所谓战略劣势,这就是其中一种典型。 处处驻守的缺点很明显,兵力分散嘛。丝绸之路这一条线,路上的城池就像一颗颗珍珠,少了哪一颗都不能构成完整的珍珠链,所以哪一处都得守住。 原先西宁在手的时候,主要牧地在大小松山附近的火落赤、著力兔二人为了避免被明军“烧荒”,平时也不敢长期远离老巢,于是祁连山以北的丝绸之路一线就比较安全。 现在西宁丢了,大明在祁连山以南虽然还有归德州、积石州等处在手,但它们的位置都太靠南了,并不能有效威胁火落赤、著力兔兄弟,这两兄弟已经能够“抽时间”北出祁连给丝绸之路造成严重威胁,甚至万一再搞出一个火药炸城之类的事来,失陷某颗“珍珠”也不是不可能。 朱翊钧沉着脸听高务实在堪舆图前给他分析局势,听完之后就有些焦躁,问道:“咱们不好动兵是没法子的事,今年的预算早就安排好了。而且开藩禁之事是你提出来的,你也知道此事之重要,其事关西怀东制的最后一战,咱们现在不能因此乱了阵脚。” 高务实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他当然知道,所以他此前才一直打算等郜光先自己先处置,看看情况再说嘛。 但朱翊钧却有其他见解,他话锋一转,道:“咱们是动不了,但土默特是不是可以动一动了?之前是因为切尽病了,现在切尽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下文?” 高务实叹了口气,摇头道:“从最新的消息来看,切尽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朱翊钧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他若是死了,把汉那吉是打算怎么办?” 高务实道:“得看鄂尔多斯部内部是谁继承他的遗产。” 朱翊钧沉吟片刻,问道:“我听说著力兔、火落赤二人都是切尽的弟弟?” 高务实答道:“是。” 朱翊钧一拍书案:“我知道了,布日哈图那厮只怕是对火落赤、著力兔二人许诺,切尽死后的遗产归他们两个!” 不得不说,这个猜测和正确答案已经相去不远,高务实也基本同意,但却补充了一点:“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 朱翊钧立刻问道:“什么问题?” “著力兔和火落赤是两个人,而且他们去青海已经这么久了,如果要瓜分切尽的遗产,那他们是回河套,还是把河套的切尽遗部带去青海?亦或者,两人重新分配一番,一个留在河套,一个回青海?” 朱翊钧迟疑了一下,摇头道:“这的确是个问题,但不是关键,关键是……我记得切尽有儿子啊,图们说把他的遗产赏给他两个弟弟就能赏了?他儿子能同意吗?” 高务实笑道:“这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键:不论他两个想要怎么分,顺义王都不可能坐视不理,肯定要帮切尽之子,以确保鄂尔多斯部依旧忠于土默特。而火落赤和著力兔二人既然是要‘瓜分’,则不管怎么分,这其中都牵涉到利益——牵涉利益,就是我大明可以从中上下其手的基础。” 朱翊钧心中一动:“你是说……”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丕平献土”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这章写完,想必大家猜到“新三大征”的第一征要发生在什么方向了吧?不过,嘿嘿,可以想大一点…… 第1224章 朱翊钧的烦躁 朱翊钧的猜测并不深入,只是根据高务实的习惯而下意识猜到他大概在打离间计的主意,或者更直白一点说,在打分化瓦解的主意。 高务实的想法基本符合他的猜测,只不过想得更多一些。但高务实刚要解释清楚,便听见外间有脚步声响起,他和朱翊钧对视一眼,都暂时没了声音。 “皇爷,司礼监刚刚收到三边总督郜光先的疏文,您现在看吗?” 这声音是陈矩的声音。 陈矩是知道高务实在此的,他又是个谨慎的人,那他依然前来呈上郜光先的疏文就说明这疏文肯定很重要。 朱翊钧和高务实都明白这一点,因此两人稍稍对视,眼神交流了一下之后,朱翊钧便道:“拿进来吧。” 陈矩于是进来,双手将一本疏文奉上。 朱翊钧看了看,这道疏文应该已经经过内阁了,上面有申时行的票拟,不过票拟写得极其简单:“其俟兵部部覆。”——就是先等兵部回答再说。 朱翊钧轻哼一声,没说别的话,打开疏文看了起来,刚看一两行就皱起了眉头,飞快得扫完全文,一声不吭递给高务实。但等高务实双手接过,他却又忍不住道:“你也是兵部堂上官,看完直接代表兵部部覆吧。” 咦? 高务实心中有些意外。我虽然也是兵部堂上官,但我这个左侍郎实际分管的工作是京营这块啊,怎么让我代表兵部部覆三边总督? 不过想归想,在没看到疏文内容之前,他也不好妄加揣测,便默默打开疏文看了起来。 这篇疏文写得有些啰嗦,先是说了一通三边今年预算大减,各种差事都办不利索——难怪朱翊钧刚才一看开头就眉头大皱,毕竟今年暂削三边军饷的决定是他亲自做出的。 接着,郜光先话锋一转,说到西宁失陷一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简而言之就一句话:千错万错都是永昌卫的错,永昌卫指挥使罪该万死——他已经将其先拿下了。 三边总督拿下个指挥使当然轻松得犹如喝口凉水,不过郜光先的行文只怕有些问题——不是说遣词造句有问题,而是他表现出的态度有些问题。在他的疏文中,这件事谁都没有责任,有责任的只有永昌卫,因此处罚了永昌卫指挥使之后就万事大吉了。 这风格高务实很熟悉,但也不太熟悉——推诿罪责是很熟悉的官场套路,可是你这个三边总督怎么说也是永昌卫的头号上司,他永昌卫犯了事,你好歹也提一句说要“负领导责任”嘛,完全三不沾怎么可能?难怪朱翊钧脸色难看。 高务实心中叹了口气,面色却一如既往地淡定,继续往下看。 接下来郜光先总算开始说正事了,他提到在西宁丢失的消息一传到固原,自己就做出了反应,责令甘肃巡抚曹子登、甘肃总兵刘承嗣二人即刻展布机宜,率军进剿,伺机夺回西宁。 这一条其实没什么大问题,毕竟在朝廷看来,三边有事找三边总督,而在三边总督看来,甘肃有事肯定先找甘肃巡抚和甘肃总兵。 一级压一级,历朝历代一直都是这个道理。 不过问题出在下面,郜光先表示,他本来想调动固原兵力“助剿”,但固原本就贫瘠,今年削了军饷之后,平时的操练都已经大打折扣了,要想出动近千里而助剿西宁,那几乎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他现在没法出兵,而是在竭尽所能调度银钱物资,争取早些凑够了出征所需,然后才能启程。 这下子,连高务实也忍不住皱眉了。 郜光先这人怎么回事啊?你一个三边总督,边境出了这么大的事,火急火燎才是正常表现好不好? 结果你倒好,手头那么大的权限你不会用?调度?调度个屁啊,这种时候有多少库银都得先拿出来用了。 大明朝的财政制度谁不知道啊?中枢虽然没钱,地方上也未见得多富裕,可是地方衙门毕竟也是有一大笔自己管着的税款的,而现在才特么年初呢,去年的钱难道就见底了,你没得拿还是拿不得? 事有轻重缓急,这话难道你都没听过? 高务实心里憋着气,继续往下看,结果这一看差点得背过气去。 郜光先表示,陕西等地府库不充裕,地方官都不肯调动钱粮,而且庆王等各西北地区的王爷们也都表示大军不宜轻动,因为现在切尽黄台吉好像不太行了,万一他死了之后鄂尔多斯部寇边,固原大军又走了,那到时候丢了宁夏、固原等地该怎么办? 郜光先认为王爷们的担忧也很有道理,因此决定先等一等,看切尽到底死不死再说。另外关于钱粮,他还是会尽力再催促一番…… 高务实看完,简直说不出话来。 你特么是朝廷三边总督啊,王爷们说话对你来说管个屁用,你居然听他们的?而且陕西地方官不肯调拨钱粮? 见了你的鬼了!多大的地方官在你这个挂兵部尚书衔的制台大人面前能直着腰杆子说话?他们不肯给,你还就没辙了?你这是去做总督还是去做家丁啊? 朱翊钧见高务实也气得翻白眼,忍不住冷哼一声,道:“怎么说?这位郜制台究竟是拿不出钱来,还是压根就不肯拿啊?” 皇帝这句话里已经明显带了火气,甚至把“郜制台”这种词都说出来了——制台这个说法其实没问题,过了大礼议那段时间之后,朝廷上下包括民间,依然把总督叫做“制台”,皇帝也不是不知道,但并不会去追究。毕竟当初“总制”改“总督”是有时代背景的,就是大礼议。 然而皇帝这么叫就不正常了,因为正常来说皇帝称呼臣子应该是统统直呼其名。当然在实际中,对于亲近的大臣,皇帝有时候会称呼其字、其号,对于做过他讲官的大臣以及阁老们,则也可能以“先生”称呼。 然而不管怎么说,皇帝通常是不会用该员的职务别称来称呼的,如果用了,多半是带着讽刺或者愤怒,只有极个别的情况下可能是开玩笑。 朱翊钧现在肯定没有兴致开玩笑,所以他一定是带着怒意的讽刺。 可是他这话……高务实却不太好回,因为郜光先毕竟是晋党出身,如果自己现在顺着朱翊钧的意思说话,搞不好郜光先当场就能丢官。 对于高务实而言,郜光先的官也不是说一定不能丢,而是不能这么简单、这么仓促的丢了,因为他现在没有做好任何应变准备。万一郜光先丢了官,阁议又出了状况,结果朝廷派了个心学派的大臣去接任三边总督,那实学派方面岂不是亏得吐血? 退一万步说,这种情况没有发生,但是派了个中立派大臣过去,那也未见得靠谱。陕西三边这些年来一直是实学派当权,忽然空降个非实学派的总督过去,镇不镇得住场面那谁知道? 眼下军情紧急,要是还出了这种事,这西宁城只怕……至少今年是别想拿回来了。 再退一万步说,以上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而是皇帝让高务实推荐一个人去,这也有麻烦,因为高务实眼下没有这种准备,手头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一个绝对靠谱的边臣党羽。 于是高务实只好艰难地道:“陕西三边贫瘠是肯定贫瘠的,但要说一点银子都凑不出来,臣以为却也不太可能。眼下从郜文川的疏文来看,他恐怕既不是拿不出钱,也不是不敢拿这钱,而是他还没有意识到眼下局面之凶险,因此还在按照寻常的情形来处置……” “寻常的情形?”朱翊钧轻哼一声:“寻常什么情形啊?总督拿不到出兵的银子,这就很寻常吗?” “不,不是拿不到,而是要先经过一番扯皮。”高务实双手一摊:“臣在边地也是做过官的,深知这种时候边官、边将和边军的心思。” 朱翊钧毕竟还是相信高务实,闻言稍稍放缓了语气,皱眉道:“什么心思?” “不肯离境。”高务实道:“皇上看这疏文,或许只能看到推诿塞责,但臣因为在边地干过几年,倒是能猜到当地的情形。眼下固原等地的局面大概是这样:切尽重病,鄂尔多斯内部不稳,主战派甚至可能占了上风,固原等地官员觉得西宁不关他们什么事,大军一旦离开,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一旦河套有变,他们就有危险了……” “大军又不可能全走!”朱翊钧稍稍加大声音:“难道郜光先连这点权衡都没有,六万大军全带去青海不成?还是说固原当地官员贪生怕死一至如斯!” 高务实摇头道:“皇上,这倒未必就是贪生怕死了,他们其实是从仕途考虑——大抵当官之人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固原大军云集之时,即便河套生乱,鄂尔多斯部易主易帜,也不太可能直奔固原而去,如此他们就不必担心遭到什么损失——皇上,不遭到损失就不会有惩罚啊,他们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呢?他们是固原的官,又不是西宁的官。” 朱翊钧气得一拍桌子:“合着就我这个皇帝该满天下操心劳力,这些人都只顾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他们都不知道以天下为己任?读书读到狗身上去了!” 高务实轻咳一声:“朝廷之中,以天下为己任的还是有不少的……” “我没骂你,我骂那些地方官员……我,我是骂那些不顾友邻的地方官员!” 也是难为皇帝了,因为他说到一半想起来,高务实也是当过地方官的。 高务实知道他不是骂自己,也懒得计较这些,把话头扯了回来,道:“所以眼下的情况,以臣之见大概是郜光先的判断有些失误——他是三边总督,考虑到鄂尔多斯部本身没有错,但他错在不知道鄂尔多斯部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朱翊钧光顾着生气,一下子脑筋也没转过来。 “鄂尔多斯部要是生乱,最急的应该是顺义王啊。”高务实稍稍摊手,道:“土默特之强大,固然主要是其本部够强,但鄂尔多斯部也是其中一个关键因素。皇上是否还记得,当年把汉那吉之所以来投大明是因为何事?” 朱翊钧脑子清醒了一点,回忆了一下,道:“是因为他爷爷俺答把他的未婚妻嫁给了鄂尔多斯部的那个谁……” “那个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连俺答都会因为担心鄂尔多斯部的态度,而将原本打算嫁给把汉那吉的女子转而送去给鄂尔多斯。”高务实道:“这说明即便是强如俺答,生恐鄂尔多斯部与他离心离德。” 朱翊钧恍然大悟,然后反而又有些紧张起来,问道:“那万一鄂尔多斯部真的生乱了,土默特能制服他们吗?” 高务实沉吟道:“单从实力上来看,还是可以的。不过这里也涉及到战略态势:皇上请看……”他一指堪舆图,道:“鄂尔多斯部的位置大抵算是在土默特西南方向,其正北方便是顺义王把汉那吉当年的直属领地,换句话说,鄂尔多斯部如果真的乱了,只要直接出兵黄河以北,便是一刀捅进了顺义王的腹部。” “嗯,然后呢?”朱翊钧皱眉问道:“你不是说土默特有能力制服他们吗?” “是有,但土默特大军一旦西趋或者干脆南征,那丰州滩就空虚了——鄂尔多斯部虽然稍弱于土默特,但相差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以臣个人之见,其实力大概相当于土默特本部的六七成左右,因此土默特要想一举压服鄂尔多斯,肯定也得全力出击才行。 然而问题来了,土默特大军全力出击,丰州滩就空虚了,如果图们此时突然西犯,土默特就要面临前狼后虎的不利局面。而且还有更糟糕的事,那就是土默特本以我大明为靠,而现在我大明却不巧正处于无力出兵相助的境况之下……” 朱翊钧听得有些烦恼起来,焦躁地道:“怎么丢了一个西宁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哇23333”、“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25章 臣要要官了 朱翊钧有理由烦恼,毕竟这件事的起源在他看来确数意外,而重要的则是这个意外发生的时间非常不巧。 大明为了一举击败察哈尔,现在正在进行最后的力量积累,因此开了藩禁,而开藩禁这件事本就很难,想要比较平稳地办下来,高务实的那套办法几乎就是最优解,所以才有朱翊钧全力支持,甚至大削全国军饷的举动。 如果能够安安稳稳地渡过这三年,可想而知当时的大明就能够暂时摆脱财政窘迫的不利局面,可以集中力量征服察哈尔的残元势力,达成大明王朝两百年多的夙愿。而他万历天子朱翊钧不敢说比肩太祖,至少也能比肩成祖的丰功伟业了。 作为一个年轻的天子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潮澎湃的? 可惜,高务实漠南之战打得虽然千好万好,却也造就出了一个布日哈图,此人在其父辛爱万分危急之时冒头出来,最终被图们收留,成了图们如今赖以为靠的谋主。 真是乱世出英雄,要是没有漠南一战,或许布日哈图这个非长子出身的台吉就泯然于众人了呢。 高务实始终怀疑,西宁这件事没那么简单。道理并不复杂:以布日哈图所受图们器重之深,大抵应该算得上是“一日不可稍离”,而即便如此,他依然千里迢迢绕道漠北而到达青海,其难道只是为了忽悠火落赤和著力兔两个蠢蛋? 火落赤、著力兔二人的实力,在京华内部的情报下大抵被计算在中等偏上的水平,合起来能有五万人。 这个实力说弱的确不弱,但非要说强,那也未见得很强,毕竟他们这个实力一则是两人所部相加,二则还需要全部落动员才行。若是分开来看,两人自家一部之众也就两万余,充其量也只是前年炒花的水准,甚至可能还差一些。 如果没有切尽将死这档子事,布日哈图要拉拢他们恐怕非常不易,因为切尽不仅是他二人的长兄,而且实力很强,称雄河套——比名义上的鄂尔多斯部万户之主、大蒙古国济农博硕克图还强。 有切尽压制,鄂尔多斯部不会生乱,火落赤、著力兔二人畏惧土默特与鄂尔多斯联手,也不敢轻易答应布日哈图的拉拢。 但切尽一旦不能视事,这种局面就立刻发生动摇了,布日哈图很可能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西行青海,欲以火落赤二人为突破口,不仅扰乱青海、甘肃,甚至可能是想借此祸水东引,把土默特的忠实盟友鄂尔多斯部拉下水,造成土默特要么左右皆敌、要么痛失一臂的局面。 不管最后把汉那吉怎么选择,布日哈图或者说图们汗都能在此事之中捞到好处——敌人衰落了,就是自己强大了。 高务实估计,布日哈图选择西行的时间点,应该是确定切尽病重将死的时候。不得不说,他对于局势的把握相当准确,因为切尽黄台吉实在是一个维系土默特与鄂尔多斯主从关系的重要人物。 当年,他就能在俺答封贡成功之后代吉能请贡。为此,切尽进行了求贡的艰苦努力,并取得了成功,还得到了王崇古的肯定和大明的奖励。 隆庆辛未(1571),吉能遣切尽等“请贡市比宣、大”,切尽亲为表文。内中“大都感上许俺答封王通贡恩,顾辞多参以佛语”。王崇古“令其表视俺答式以进。切尽谨如约”。 于是,王崇古“念切尽迎敕撰表,多积功劳,乃请赏彩段等”,诏报可。紧接着,召切尽赴清水营颁给,乃望阙叩头谢恩。 这说明,从很早之前开始,切尽就是蒙古人里的封贡派,而且是鄂尔多斯部内部实际主持这件事的人物。 还有一点也高务实在得知西宁丢失后已经思索的,那就是切尽的实力对明蒙关系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无疑,切尽的实力在鄂尔多斯部中的确是首屈一指的,他“雄视一套,投足左右,便有轻重”,当初便深受俺答、吉能所倚重,甚至在整个蒙古部落中都有重大影响。 昔日土蛮“聚集起六万户人众,制定了大法规,指令左翼万户中察罕儿[万户]的那木大·黄台吉、罕哈[万户]的威正·速不亥、阿速[部]的那木答喇·合落赤那颜、土蛮[万户]的纳木歹·扯力克·黄台吉这几个人执掌法规”。[注:以上用的蒙文史籍的译名。] 换句话说,当时蒙古的五执政,俺答这边派去察哈尔的是他辛爱的长子扯力克,即俺答的长孙(他是代表父亲辛爱去的),而鄂尔多斯部派出的正是切尽,可见切尽当时在鄂尔多斯部内就已经是仅次于吉能的人物了。 但是,切尽的实力是否对大明、对明蒙和平构成威胁了呢?高务实回忆了一下,切尽当年无论是西行,还是东归,切尽都极力约束部夷,并且采用严格的纪律和手段约束部夷,他本人肯定是不会威胁到大明的。 “吉能死,切尽日夜伤世父,亟还套治丧。所过道上,皆以抢番为戒。” “壬申(1572)春二月,切尽乃踏水临边……乃以书告抚臣,大略称:‘不敢违太师明禁,而走黑山,雨雪连旬,艰苦万状,以致马牛消耗,惟太师哀怜,为我许开市,敢以火落赤为比也?’……诫诸部所过毋抢番、毋犯汉,令下即起营。 于是,从乌鸦口往黑城,行未至草古城,遗达马二匹,游击朱勋使使者追而予之。而虏部亦焚毁我吴家庄土房椽四间,切尽罚羊四十匹,套旗一杆,罚羊四足。自是,汉虏所损遗,罚治率以为常。”并且约束部众,谨遵训诫。“切尽传檄酋妇,令其边外行。” 高务实仔细回忆这些年的犯边记录,都没有找到切尽犯边的记载。也就是说,切尽一生遵守约定,是诚心款贡,决不是什么“谬为驯谨”。 这种十几年来一以贯之的驯谨是装不出来的——比如火落赤、著力兔二人,他们早在以前就有犯边的记录,甚至在封贡之后都曾经出现过,是被切尽传书责备之后才收敛起来,直至此番切尽病重。 而且,高务实不同于朱翊钧,朱翊钧大抵不会考虑到深层次的文化之类问题,而高务实早在当年力主封贡开始,就一直支持蒙古人崇佛。在蒙古崇佛这件事上,切尽也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 后世史学界有一种说法,是说“切尽引俺答迎佛”。这个说法在《万历武功录》里甚至还有史料支撑,《万历武功录·切尽黄台吉列传》的传文中有交代,说早在壬申年(1572)的时候,切尽西行中就曾经向抚臣廖逢节索取经书和佛珠等物品,说明他在此时已经信奉藏传佛教了。只不过,在当时的大明官员看来,切尽“非忠心诚好佛者”。其到丁丑年(1577)的时候,切尽“诱骗”俺答率军西进迎佛,实际上是为了到达肃州、西海一带挑起明蒙间的争端。 《万历武功录》在这里的说法有些问题,大抵是这个时期大明官员对“鞑子”都不怎么信任的缘故,实际上切尽黄台吉是忠实的藏传佛教的信徒。他在嘉靖后期的一次率军深入到青海地区作战过程中,接触到了当地三位高僧,并将他们带回鄂尔多斯部,《蒙古源流》中详尽地记载着切尽引进佛教的过程。[注:这个记载太长了,我懒得引用。] 那么,当时切尽引俺答西进的原因和目的究竟是被动还是主动,究竟是真的信佛还是意图侵边?高务实认为他是真的信佛。 因为实际上俺答汗与藏传佛教的渊源,从嘉靖年间就建立了联系。见于史料记载的是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俺答汗出征撒里畏兀儿(黄头回鹘)的时候,在西海遇到并俘获了一些藏族商人和1000多名喇嘛,随后将他们释放了。 但是,实际上此前蒙古右翼各部已经多次出征西海,俺答汗第一次亲自率兵出征西海是在嘉靖十一年(1532)。即便以《阿勒坦汗传》为准,嘉靖三十七年以前,俺答汗还有三次出征西海地区的记录,分别是嘉靖十一年、十三年和二十二年,所以到嘉靖三十七年的这一次,实际上已经是第四次了。 如果说,此前俺答汗出征没有遇到佛教的僧侣和寺庙,那恐怕是不现实的,也是绝对不可信,只不过这些活动没有见于史籍记载罢了,毕竟蒙古文献比较粗枝大叶,不能和汉文文献相比。所以高务实可以确定,俺答汗接触佛教应该在嘉靖三十七年之前。 当然,俺答详细地了解佛教应该是在隆庆五年,或者是万历元年,但俺答汗的信奉佛教并不是切尽蛊惑的结果,这一点在《阿勒坦汗传》中也有记载,此处不多说。 总而言之,切尽肯定是佛教的忠实信徒,俺答和他促成了土默特与鄂尔多斯同时改宗佛教这件大事。那么对于高务实来说,维护切尽所订立的方针就很重要,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促使大明在这件事上帮助土默特。 “西宁之失虽然事出突然,但归根结底是布日哈图之谋,而布日哈图此谋的关键,不在于火落赤、著力兔,更不在于西宁。”高务实沉声道:“此事真正的关键,在于河套!” 朱翊钧凝神朝他看去,高务实伸手朝堪舆图一指,道:“皇上请看,由西往东,青海、鄂尔多斯、土默特、察哈尔。这四处势力,原先察哈尔是孤身在东的。如果布日哈图想搅乱土默特内部,仅凭一个青海其实并不足够。 火落赤、著力兔二虏所部不过五万,倘使河套不乱,其最多不过是我大明西疆癣疥之疾。皇上,臣做个最糟糕的假设——假设我大明放着西宁丢失不管,局势会如何?” 朱翊钧微微蹙眉,迟疑道:“这个……有些难堪吧?” “只是假设。”高务实强调道。 朱翊钧无奈道:“那就先放着,让甘肃各地小心几年,等咱们灭了残元再说。” “正是如此。”高务实点头道:“没有西宁,我祁连山北麓一线这几年肯定要遭些骚扰,但布日哈图不可能长期呆在青海为火落赤等人出谋划策,如此他一旦东归,甘肃各地只要小心一些,还是可以防住的。即便会遭受到一些损失,但对大局而言并不致命。” 他稍稍一顿,又道:“而一旦鄂尔多斯部乱了,事情就严重了。刚才便已经说过,一旦河套生乱,土默特将不得不做出选择,要么南征河套,重新掌控局势,但这样就很可能被图们偷袭丰州滩。 要么就固守丰州滩,放弃河套,但这样一来,土默特就彻底被孤立起来了。万一布日哈图再接再厉,说动博硕克图(蒙古济农、鄂尔多斯万户领主)与图们会攻土默特,那我大明十余年的心血就有可能付之东流。” 朱翊钧面沉如水,沉默良久,道:“你有什么主意?” 高务实道:“土默特南征这件事,能不发生最好不要发生,因为即便一切顺利,那也是一场内战,损害的是土默特与鄂尔多斯的实力——皇上,这两支力量现在至少都是从属于我大明的,也是可以用来制衡甚至威胁察哈尔的。” 朱翊钧一摆手:“这个我知道,问题是现在我大明帮不上忙!” “我们还是可以帮上一些忙的。”高务实摇头道。 朱翊钧诧异道:“是么,怎么帮?”然后立刻补充道:“你可不要说出兵,那不行,会耽误大事。” 高务实微微一笑:“缩回来的拳头才最有威慑力。”说着,做了一个捏拳回收的动作。 朱翊钧不由心中一动,思索着道:“你是说……咱们故布疑阵,吓唬吓唬图们?” 高务实听得哈哈一笑,道:“何止是吓唬图们?臣以为最好除了土默特之外,全都吓唬一番!” 朱翊钧眼前一亮,来了兴致,忙问道:“怎么吓唬?” 高务实忽然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拱手一礼:“皇上,臣要要官了。” “啊?”朱翊钧愕然一愣:“要官?”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1乐观向上好青年1”、“酷酷滴猪”、“单骑照碧心”、“书友2018051211475110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26章 七镇经略 朱翊钧眼见得高务实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眼角却怎么看都带着笑意,不禁也笑了起来,乐道:“想当官的人很多,但敢当着皇帝的面要官,这却不多见。说说看,你要朕给你个什么官啊?嗯……你已经是少司马了,莫非现在想做大司马?” 高务实笑着摆手,道:“大司马责任重大,臣年轻识浅……” “年轻是不假,识浅未免过谦。”朱翊钧呵呵一笑,然后又道:“哦,你继续说。” 高务实本想谦虚一番,被他这一打断,干脆也懒得继续了,直接道:“臣还没想好要个什么官……” “嗯?”朱翊钧一愣。那表情的意思很明显,你都没想好,那你还说要官? 高务实继续道:“不过原则上……要听起来像是在准备发动对察哈尔决战的样子。” 朱翊钧微微一怔,但很快明白过来,眼前一亮:“哦,我明白了,你是要借着漠南大战的威名,假意挂帅吓唬图们?” 高务实含笑拱手:“皇上圣明,臣确属此意,只是不知道那点虚名够不够震慑图们。” “你那点‘虚名’若是不够,我看也没人够了。”朱翊钧哈哈一笑,略微思索片刻,点头道:“这主意我看不错。正如你方才所分析的那样,火落赤、著力兔二虏,不过布日哈图棋局上的两颗闲棋,得之则幸,失之则命,根本无足轻重,真正要紧的还是鄂尔多斯部的动向。” 他微微撇嘴,轻哼一声:“然则,切尽什么时候会死,这却没人能打包票。至于切尽若真的死了,局势到底会怎样发展,眼下也还莫衷一是。既然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图们不敢动弹。只要他不敢动,那么土默特就能安心压服鄂尔多斯,确保我大明宣大、三边等地千里防线深固不摇。” 高务实颔首道:“皇上所言极是,而且还有顺带的一点:一旦图们忧心我大明出兵,则布日哈图必不敢久留青海,无论是图们将其召回,亦或者他主动回返,都会让火落赤、著力兔二虏失去依靠。以二虏之智,一旦没了布日哈图从旁指点,其计将安出?无非冢中枯骨,早晚必为我大明擒之,枭首传边近在眼前。” “然也!”朱翊钧觉得这番话听起来格外提气,显得有些兴奋起来,道:“布日哈图一走,火落赤、著力兔不值一提,到时候没准都不需要固原大军调动,甘肃一镇或许便能收复西宁。而且布日哈图若真是回去了,那也就意味着他的阴谋彻底落空,土默特仍将号令整个右翼蒙古,为我大明藩篱。” 高务实微笑点头。 朱翊钧想了想,道:“你现在已经是戎政侍郎,倘若按例平调外放,也不过做一总督,蓟辽?宣大?似乎都不足够……”他有些挠头,显得有些踌躇。 此时,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的陈矩忽然小声提醒:“皇上,按朝廷旧例,似可临时委为经略。” 朱翊钧眼前一亮,双掌一击,喜道:“对啊,总督不够还有经略!”他这次反应很快了,立刻说道:“我看这样,原来按照咱们此前的谋划,对图们一战的主力也都是出在蓟镇、辽东、昌平、保定、宣府、大同、太原这七个镇,你这次既然是要吓唬图们,让他以为大明出兵在即,那就干脆把这戏做个全套,甚至就当成是一次预演,把七个镇都经略起来!” 高务实迟疑道:“此七镇事关重大,臣仕官历浅,若是一人经略七镇,不知朝议能否认可?” 朱翊钧完全没当回事,摆手道:“只让你经略蓟辽、宣大七镇已经是考虑到朝议了,若是不然,连三边四镇也让你一并经略了——那样必能让图们更加畏惧。” 高务实却依旧道:“但通常而言,对图们动兵,似乎只需蓟辽四镇即可……” “不然。”朱翊钧摇头道:“单单震慑图们,或许只需要一个蓟辽,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去把周咏(蓟辽总督)换下来就是了,还要什么经略?” 朱翊钧正色道:“让你把宣大三镇也经略下来,不止是为了图们,也是为了河套的鄂尔多斯。你刚才分析那些话之后,我忽然想起一桩事来,此事是锦衣卫上报的,事关卜失兔与切尽。” 卜失兔就是博硕克图(有别于土默特本部的另一个卜失兔),是蒙古济农,鄂尔多斯万户领主,正经的“汗”,老汗吉能是他的祖父。 锦衣卫历来又对外侦查的职责,而对蒙古各部的侦查又是其中重点,所以锦衣卫对鄂尔多斯部有报告是很正常的事。高务实闻言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朱翊钧道:“博硕克图(为了区分土默特的卜失兔,以后都用博硕克图,但请注意博硕克图不是明人对他的称呼)之父布延巴图尔(同上,明译“把都儿黄台吉”,又区别于土默特的把都儿,不过后者不能称黄台吉)你记得么?” 高务实点头道:“此人死于万历元年,臣没记错的话是死于西征。” 朱翊钧赞道:“求真果然熟知边情!不错,此人在隆庆六年袭父职位都督同知,万历元年时,或许是为了立威,亲自率军出征瓦剌,降服了瓦剌辉特部,但却旋即被收降的辉特部虏酋额色勒贝所杀,当时鄂尔多斯部群龙无首……”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笑:“倘若是在其他地方,切尽此时只怕就该趁势而起,自己争一争这济农之位了。” 高务实笑了笑,却摇头道:“臣料切尽并非这等人。” “你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朱翊钧眉头一挑,问道。 高务实平静地道:“鄂尔多斯之周公旦也。” 朱翊钧一怔,有些意外地道:“你对切尽的评价,可真是出乎意料的高。”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朱翊钧便懒得纠结这个了,继续道:“你没猜错,本来此时博硕克图年幼,切尽是很有机会取代他的,但切尽没有这样做,而是认认真真地抚养他……哦,对了,切尽还是台噶勒准根哈屯的堂弟,也就是博硕克图的堂舅。” 这种情况在蒙古很常见,再说切尽本来也是有“黄台吉”称号的人,是俺答的侄儿,大家多少都沾亲带故。 高务实依旧没说话,朱翊钧便又接着道:“虽说蒙古人有‘哈屯摄政’的传统,但当时的情况并不太妙,因为布延巴图尔在位不到一年,本来是想打个立威之战,谁知反而死在了瓦剌,这对他这一支的威望打击是非常大的,鄂尔多斯内部很多人都希望切尽取而代之,倘若切尽不肯,就另立布延巴图尔的弟弟——随便哪个。” 高务实思索着道:“以切尽的为人来看,他应该会着力稳定内部,等局面稍定之后,说不定就该出兵为布延巴图尔报仇了。” “不错,他的确是这样做的,所以济农大位悬空了四五年之久,直到切尽亲自出兵西征,把仇家的人头带了回来,这才借着兵威,将博硕克图扶上济农宝座。” 高务实点点头:“这么说,切尽对博硕克图有抚养之恩、拥立之功,那么博硕克图应该对切尽深怀感激了?” “常人诚当如斯。”朱翊钧撇嘴道:“可惜,只怕未必。” 高务实有些意外:“怎么说?” “去年,切尽先博硕克图一步上贡。”朱翊钧微微眯起眼睛:“锦衣卫本身就是去调查这件事的,因为这不符合惯例——结果你猜怎的?” 高务实思索着道:“切尽不是冒失之辈,他当然也知道按照惯例应该是济农先贡,其后才轮得到他。他既然抢先上贡,只怕是博硕克图那边出了问题。换句话说,他这是在逼博硕克图表态。” “你还真是料事如神了。”朱翊钧讶然道:“博硕克图那边还真出了事……当时切尽刚刚染病,而博硕克图那边正巧有图们的使者拜访,其使者名义上是说图们有意重设五执政,其实是去游说博硕克图与土默特反目。如此一来,博硕克图就想故意拖延上贡,看切尽还能不能有所反应……结果就是切尽抢先上贡,反逼他表态。” 高务实叹了口气,摇头道:“切尽对博硕克图真算仁至义尽了,可惜天不假年,他的病还是越来越重了。” “是啊,这真是好人不长命……”朱翊钧感慨了一声,又继续道:“而且这事还有后续。” “又怎么了?”高务实问。 朱翊钧道:“原先切尽没病的时候,不管他做什么,鄂尔多斯内部不会有人胆敢反对,或者说至少不会有人胆敢摆在明处反对。但这次不同,切尽抢先上贡之后,虽然逼得博硕克图也赶紧补了贡品来朝,但是很快鄂尔多斯内部就有不少人鼓噪起来,责备切尽不该不讲规矩,先济农而贡。” 高务实轻哼一声,不屑地道:“乘人之危。” 朱翊钧很是认可地点了点头,又道:“但这件事却足以证明,如今的鄂尔多斯内部至少已经形成了两派,一派亲我大明,一派亲图们。” 高务实稍稍思索,摇头道:“皇上,这却未必。以臣之见,这其中有很多人未见得是真心亲近图们,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恐怕只是不希望始终屈居土默特之下——皇上莫要忘了,如果按照蒙古人的传统来说,济农既是全蒙古的‘副汗’,也是其‘储君’,鄂尔多斯的地位原先是高于土默特的。” 朱翊钧思索着道:“你的意思是说,图们想利用他们,而他们也想利用图们?” “然也。”高务实点头肯定。 朱翊钧想了想,道:“有道理,不过我看他们也没多少智计,这些举动不过是见风使舵,风吹两边倒罢了。他们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早已身在布日哈图棋局谋划之中。” 高务实笑了一笑:“这是肯定的了,在布日哈图眼里,鄂尔多斯各部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并不重要,他只需要鄂尔多斯乱起来就行。嘿,博硕克图等人想反过来借图们的手削弱土默特,让他鄂尔多斯部重新成为真正的‘济农’,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朱翊钧点了点头,认同了高务实的观点,然后叹息一声,把话题转了回去,道:“这也是我让你把宣大三镇一并经略起来的用意。眼下这鄂尔多斯的一干蠢材被布日哈图之计骗得团团转,原先的定海神针切尽又病入膏肓,眼瞅着没多少时日能活了。此时若不借你的名头对他们震慑一番,我真怕这些蠢材干出什么蠢事来,到时候他们把自己害死了不打紧,可是却坏了咱们的大计,殊为不美。” 高务实思索片刻,叹了口气,道:“人言物议诚然可畏,但皇上既然推心置腹如斯,臣也只好勉为其难,假此经略之名,希望能让那些人清醒清醒了。” “不是假经略之名。”朱翊钧却摇头道:“让你经略你就好好经略,这七镇的事——两总督六巡抚(蓟镇、昌平没有巡抚,两者并归顺天巡抚所辖)都由你管着,除了暂时不真正发动对图们的决战之外,各项备战的事宜你都提前经略起来,我看这也是好事,可以准备得更充分些。” 高务实迟疑道:“不是故布疑阵吗?臣本意只是……” “我知道。”朱翊钧摆手道:“但布日哈图可不蠢,咱们若只是单纯的故布疑阵,我看布日哈图只怕是看得出来的。还是的真正做些事情,甚至要展现一下你这个经略的权威,让布日哈图发现你的确能调动这七镇之力,那样他才会有所畏惧。” 高务实愕然道:“可是臣连这经略该驻于何处都没有考虑过……” 朱翊钧无所谓地道:“那你就现在赶紧考虑。嗯……不过我觉得你最好不要离京太远。” 高务实问道:“这又是为何?臣刚刚想要不要干脆去大宁,这样图们肯定最紧张不过。” 朱翊钧摇头道:“那肯定不行啊,你是戎政侍郎,你人都跑去大宁了,禁卫军谁管啊?” 高务实大吃一惊:“既然要真做经略,臣这本兼各职不先卸任吗?” “为什么要卸任?”朱翊钧把眼一番:“禁卫军和生产建设兵团刚有点样子,你这时候卸任了,谁管得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leexy”、“熊猫小盼盼”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27章 手握大军八十五万 这年二月大事连连,先是月中惊闻丢了西宁城,接下去没多久,朝廷不仅没有对事涉西宁的三边总督做出什么指示,只是斥责他行事拖沓,让他早些调集军、粮等物资好收复失地,然后反倒十分突然的设立了七镇经略,由高务实以原官兼任,并重新加了都察院衔。 高务实现在的职务全称是“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左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经略蓟辽四镇及宣大三镇等处边务兼理粮饷”。除此之外,朱翊钧还顺便把他的文散官官阶从嘉议大夫升至通议大夫,理由是京营改制顺利的加赏。余官并如故——余官就是宫保之类的虚衔。 这道旨意能被顺利通过,就已经让外界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公开讨论,怀疑内阁和六科都疯掉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和有明一代巡抚、总督、经略等职务的设置演变有关。 有明一代,始终缺乏军事高级长官的经制官职设置,朝廷文官被派遣到地方上,大都是以兵部、都察院等挂衔的特殊身份,驾凌于三司之上。 巡抚、总督两职的来历和差别本书前文已有所述,这里就不赘言,主要只说这个“经略”。 《明史》曰:“天启元年,置辽东经略。经略之名,起于万历二十年宋应昌暨后杨镐。至天启元年,又以内阁孙承宗督师经略山海关,称枢辅。崇祯四年并入总督。十一年又增设总督于保定。” 然而《明史》这里显然错了,因为从《明实录》中的资料来看,最早的经略并不是出现于天启年间。当然,这里可以将“经略”理解为动词,作为“经营军务负责功略”之类的意思来理解。 如弘治十八年六月丙辰:经略山海关工部左侍郎李鐩回京,上经略事迹。起庙山口迄于密云墓田谷关,展出荒地五十顷二十庙,修边墙二万四千七百九十余丈、糠沟三千三百余丈、墩台、敌台、城楼、营堡等项共一百七十余座,营房三百八十余间。(《武宗实录》) 正德十三年正月癸卯:鞑贼五赤金率众往牧河套,将入寇延绥,守臣以闻。兵部议令:“延绥副总兵朱銮、参将杭雄、游击周政、刘玉军安边营等处,纪世楹、冯大经以次东驻便利城堡;总兵柳涌守镇城相机发兵,宁夏总兵安国守镇城,副总兵路英、游击李永定军清水营、花马池、定边营等处,与东路参将各饬兵巡哨、应援,陕西总兵赵文、都御史郑杨驻固原经略。请将俱听自为战守,不必遥制。”从之。(《武宗实录》) 正德十六年七月庚午:兵部奏:“居庸、紫荆、倒马三关修筑墩堡、城楼、墙壕凡九百有奇。都御史李瓒所经略也。”(《世宗实录》) 万历三十年十一月甲申:起都察院右都御史蹇达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经略御倭;右佥都御史户应元巡抚浙江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神宗实录》) 《明史》也有后期的记载,如万历二十六年六月丙子:巡抚天津佥都御史万世德经略朝鲜。 在这里可以看到,工部侍郎也可以就任“经略”一职,因此“经略”的实际最低“标配”就是侍郎,换句话说,就是六部堂上官及以上的大臣可以在朝廷认为有需要的情况下出任“经略”。 而明史中提到的杨镐,则是在万历四十六年闰四月庚申:起升杨镐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神宗实录》) 从字面上来理解,杨镐的实际职务是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负责“经略辽东”,“经略”在这里当成动词来理解更为合适。 当然有些时候,总督和经略都常常作为动词混淆在一起使用,如《明史》记载,万历二十二十五年春正月丙辰:朝鲜使来请援。二月丙寅,复议征倭。丙子,前都督同知麻贵为备倭总兵官,统南北诸军。三月乙巳,山东右参政杨镐为佥都御史,经略朝鲜军务。己未,兵部侍郎邢玠为尚书,总督蓟、辽、保定军务,经略御倭。 这里的邢玠就更有意思了,他是以兵部侍郎的身份既担任了总督,又担任了经略。 综上所述,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和过往事功而言,他做个“经略”本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甚至就连他一人兼管大明的最强七镇,其实也不是大问题。 大问题出在哪呢?就出在高务实自己之前所惊讶的:他没有卸任戎政侍郎,实际上是以戎政侍郎兼任了七镇经略。 这个性质就大不相同了。 众所周知,戎政侍郎虽说名义上只是京营的“二把手”,但由于大明文贵武贱已久,“总督京营戎政”和“协理京营戎政”其实早就出现了高低错位甚至上下倒悬的状态——你让彰武伯杨炳在高务实主持京营会议的时候真把自己当“总督”,对高务实颐指气使试试看?他怕是要吓尿。 所以协理京营戎政早就是实际上的京营“一把手”了。而且那还是以前,经过高务实去年的一番骚操作,京营分成了禁卫军和生产建设兵团,此二者都直接听命于“协理京营戎政”——即高务实本人。 而这其中,生产建设兵团不负责作战,只负责后勤、装备等事务。于是负责作战的禁卫军变得有且仅有唯一一个顶头上司,也就是戎政侍郎。 换句话说,现在哪怕是皇帝要调动禁卫军,理论上来说都必须通过高务实这个戎政侍郎。 本来这个制度的设立,是因为当时高务实要确保禁卫军不会也被当成过去的京营一样,被朝廷各部呼来喝去瞎使唤,做些扫洒大街、疏通下水道之类的事情而耽误了练兵,但后来就形成了一种情况,即戎政侍郎正儿八经地拥有了禁卫军的控制权。 这个局面,相当于戎政侍郎和禁卫军司令之间已经形成了类似于总督与总兵的关系,也就是文官控制武将,文官实际上是“文帅”。换言之,如果现在京营体系下面又新设诸如御林军、羽林军之类与禁卫军并行的编制,则他们也都应该是戎政侍郎管辖的。 如此麻烦就来了,高务实以戎政侍郎兼任蓟辽、宣大七镇,就相当于是掌握了大明京师及周边几乎全部的作战兵力。 有好事官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辽东有兵十八万,蓟州有兵十八万,昌平有兵六万,宣府有兵十三万,大同有兵十二万,山西有兵七万,保定有兵四万……七镇总兵力高达七十八万有余。 如果再加上禁卫军的六万,那就是将近八十五万大军! 错非高务实是个文官,而且是“历代忠良”的出身,否则现在等着他的可能就不是什么“质疑”或者“议论”,而是直截了当的口诛笔伐,甚至“人人得而诛之”了。 其实现在质疑这个任命的官员倒也不是怀疑或者担心高务实会造反,因为那其实并不可能——文官的统兵权是直接来自于皇帝的临时任命,并不代表他对这些军队有所经营。 换句话说,就是他手底下的这些军队只是因为“奉皇命”所以听他的临时指挥,平时并不归他管,这个就显然不满足造反的必要条件。 造反需要的是长期把持一支军队,把这支军队养到只认这个统帅,而根本不认皇帝的程度——所以朝廷压制的一贯都是总兵,而不是什么巡抚、总督亦或者经略之类的文官。 毕竟,这年头的总兵基本上都是靠家丁打仗,而家丁是不认皇帝圣旨的,他们只听家主的吩咐。李成梁等就不说了,即便戚继光号称不养家丁,但实际上整个戚家军都相当于是他的家丁,差别只是他没有拿戚家军士兵的卖身契罢了,从威望上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也是去年戚继光进京任禁卫军司令的时候明明只带了那么点人,也老老实实停在京师之外早请示晚汇报,询问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进京的原因。 因为文官的军权来自于皇帝,自己没有“嫡系部队”,所以不必防备他造反,而武将都是有嫡系部队的,这就不得不防。 大明朝廷对这个问题其实是有深刻认识的。 现在对高务实的质疑,虽然是由于他直辖的军队过于庞大和精锐而起,但矛盾的焦点不是他会不会造反,而是他现在责任太过重大——手底下的军力已经达到全大明的七成以上,而且全是“九边精锐”,再加上“拱卫神京”的禁卫军,这些全都是能战之军,远不是南京各卫所的那些望风而逃之辈可比。 二十多岁的年纪,掌握如此大的力量,一举一动都事关天下安危,这万一要是出了事,他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质疑这一点的官员尤其奇怪的一点在于,高务实虽然身份地位很是特殊,实学派官员肯定不介意他执掌这样的大权,可是……心学派呢? 为什么内阁也同意了,六科也同意了? 明明首辅申时行就是心学派的人,六科之中的心学派官员也不在少数啊? 为什么? 因为申时行认为局面并不失控。 他和张诚此前一番交谈后,申时行深思熟虑许久,已经定下了对高务实的应对之策。 申时行其实心里是很认可高务实的能力的,他并不怀疑高务实干不好这个七镇经略,也不担心他捅出什么大篓子来——甚至他还早就猜测过,皇帝原先心中对于尚未发生的“察哈尔决战”之主帅人选,恐怕早就定了是高务实。 既然如此,他现在提前挂上经略的头衔其实根本无所谓。 再加上,皇帝的这道旨意能够下达,本身也是和内阁商议过的,甚至朱翊钧还亲自把申时行请到乾清宫西暖阁密议了一番,告诉他高务实这次的所谓“经略”,主旨不过是震慑图们和博硕克图等辈,并不是真的现在就打算动兵。 当时申时行的表现是“大松了一口气”。 但朱翊钧所不知道的是,其实申时行这个表情只是做给他看的,实际上申元辅并不担心高务实这次就真正出兵,也不担心高务实吃败仗。甚至诛心一点说,申元辅还巴不得他早点吃个败仗,乃至于败得惨些也不要紧。 在和张诚一番恳谈之后,申时行已经意识到,高务实最大的一个优势就是“永远都能帮皇帝解决麻烦”,其他方面,比如什么出身、与皇帝的同窗发小关系等等,那都只是锦上添花。 高务实能解决财政麻烦,这一点申时行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那是只能干瞪眼的,毕竟高某人在这件事上的能力全天下没人敢说不服。 但他的另一项能力却并没有“金刚不坏身”,这项能力就是所谓的“帅才”。 按照张诚的分析,高务实打仗“其实不怎么样”,可以说极少亲自指挥作战,都是靠着手底下的武将“太能打”,所以这才赢了。 比如说,他征安南,靠的是黄芷汀、岑凌所部狼兵勇悍无匹;战漠南,靠的是蒙古第一悍将恰台吉所向披靡;定辽南,则靠的是马芳暗中指点。 总而言之一句话,张诚认为高务实的所谓帅才其实是名不副实的,有这样的部下可以指挥,换谁去谁行。 申时行的看法虽然没有张诚那么绝对,但也大致认可张诚的分析,而且他还发现高务实打仗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弱点”,就是太花钱了。 而眼下的局面则是朝廷根本没钱,所以一旦高务实真的出兵,不管是和图们还是和博硕克图打了起来,高务实恐怕都很难顺利的获得胜利。 申时行也不是没有考虑战败的后果,他毕竟是当朝首辅,不可能完全不考虑这一点,但他认为问题不会太大。 不管他心里愿不愿意承认,大明从高拱回朝算起,到现在十几年过去,局面真的已经改善了很多。九边当年的兵力虚夸得厉害,最危险的时候差不多能缺额一半,现在却已经补充得七七八八,如果只说高务实此次经略的这七镇,总体满编率可能高达八九成,而且优良火器的列装和换装也因为军工私营而进展顺利。 这七镇的真实实力,按照申时行心中的估算,至少两倍于十几年前。即便高务实出兵吃了个败仗,甚至是大败仗,哪怕一次损失十万大军,大明也是扛得住的,至少不会被鞑子打进关内,搞出第二次庚戍之变。 既然如此,他申时行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让高务实去弄,自己只需要相机看看要不要提前执行“那个计划”就行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228章 两道命令 外界的议论当然会影响到高务实。如果只是“士林清议”,那无关紧要,高务实如今也算身居高位,当然可以装作不知情,但眼下不仅是“士林”有清议,而且还有言官上疏论事,认为不能开了戎政侍郎兼任外镇经略的先河。 这就不容高务实不做反应了,于是他也就按照惯例上疏请辞。一辞,二辞,三辞。 三辞不就。 戏要演全套,所以接下来就是“上愠,下旨且责,言:卿已三辞明志,如若再辞,朕虽足疾,必亲登卿府,效三顾武侯故事。” 于是高务实就“不敢辞”了——人家皇帝说了,你已经三辞明志,如果再辞,朕虽然有足疾未愈,也要亲自来三顾茅庐。言下之意,现在就看你这做臣子的敢不敢劳动朕抱病亲临啦。 那当然是“不敢”的,所以高务实只好“勉为其难”地上疏领旨,表示就任七镇经略。然后又仿佛是特意写给某些人看的一样,说自己上任之后必将谨言慎行,一举一动都会向朝廷、向皇上详细汇报,凡遇大事,绝不擅作主张云云。 然而这道奏疏上去,皇帝虽然痛快地对高务实终于肯领命表示满意,但又“批评”了他一顿,圣旨的意思大概就是说经略之所以是经略,便是独当一面,事权总揽,若是你事事汇报,那朕要你经略什么呢?你切不可辜负朕的期盼,发挥才干,把七镇军务经略得当。 由于高务实曾经给皇帝提醒过,说布日哈图可能有收集大明朝廷邸报的习惯,因此朱翊钧又在圣旨中特意了加了几句话,大意就是让高务实“大局独断,相机战守”。 这八个字很有分量,相当于皇帝已经授权给高务实,让他可以独立决断大明朝的战争立场——也就是说,要不要和蒙古人开战,全在高务实一念之间。 虽然说大明朝的边臣在某种程度上都有“相机战守”之权,但是很显然,其他人的相机战守和高务实的相机战守,从影响上来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毕竟,高务实现在手里的军队,名义上已经高达八十五万之巨,简直是打个喷嚏都要地动山摇。掌握这样的力量,需要他“相机战守”的事又有几件? 这次大事知道的人极少,内廷连皇帝在内一共三人,剩下两个当然是黄孟宇和陈矩,这不必多说了。而外廷也只有三人知晓,除了高务实之外,就只有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知道事情真相。 其余人等,无论官职多高,地位多重,通通被蒙在鼓里,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给高务实的威慑计划创造条件。 新官上任的高务实首先宣布了一件事:七镇经略行辕设在大宁城。 什么,经略行辕居然直接设在大宁城? 这消息一经散布,京师百官先是哗然,接着就一个个都开始兴奋起来。 大宁城的位置在后世内蒙古宁城县西南的大明镇,其西面是七老图山,东面为努鲁虎儿山,西辽河南源老哈河从南面流过。因此也可以说大宁北控辽河上游,东扼大凌河流域,西与宣府相连,南靠燕山长城,战略地位相当重要。 但是眼下的局面却不是那么简单,因为大宁城还是此前高务实漠南大战所收复,至今不过三个年头,各项“指标”远远不能如此轻松的一言以蔽之。 当时高务实收复大宁城后,大宁城由戚继光亲自镇守,靠着他的周密防备,图们与布日哈图的确拿这座临时翻新加固的城池没什么好办法,但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打击粮道——事实上就是打击后勤线。 这个策略当时对大明造成了一定的麻烦,因为长城以北放弃多年,原先通往大宁道路上的卫所早就荒废掉了,以步兵为主的明军等同于是在几百里荒野和草原上行军,时时刻刻都处在图们可以打击的状态之下,因此在早期很是遭受了一些损失。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损失,当时朝廷内部还议论过到底要不要固守大宁城。 然后高务实站了出来,通过与把汉那吉商议,谈成了一笔“交易”,大明向土默特派出各种教员指导土默特蒙古人学习汉人的文化知识,而土默特则派出恰台吉所部驻牧于大宁之南,巡游防备图们的蒙古骑兵。 以蒙古对蒙古,这是高务实的一贯思路,事实证明效果的确很好。大明的粮道很快畅通,大宁城迅速得到翻新和加固。 接下来朝廷也没闲着,在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又将从长城到大宁之间原先放弃的卫所慢慢兴建起来,重新设置了会州卫、富峪卫、新城卫以及宽河守御千户所。 按照明军建制而言,这三卫一所真正编成之后,应该至少有一万六七千的实际兵力,如果按照边镇卫所兵力普遍大于正规编制的情况来看,那就应该破两万人。 然而事实上没有那么容易,因为这几处地方连城池都是新建的,城中的汉人百姓太少,卫所虽然可以从内地征发调度,但也并不容易,所以两年多下来,这三卫一所一共也就一万一千多兵力,甚至达不到满编,而人口也少,差不多每个城池都只有三四万人,还不如一个下县。 但不过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三卫一所,总算是勉强形成了一条稳定的粮道,使得大宁城不再像此前那样完全孤悬关外——用高务实的话说就是插了根呼吸管。 既然只是插了根呼吸管,大宁城的兵力显然也不可能雄厚到哪去,实际上现在的大宁城一共也就三万两千多人,处于守还能守,攻就完全是做梦的状态。 但高务实宣布要把经略行辕放在大宁,这就连傻子都能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大宁城这个位置,对于大明来说是个“突出部”,守起来很不容易。对于察哈尔来说,那就更难受了,就好像一把尖刀始终抵在自己的要害,如鲠在喉都不足以形容,得说是眼中钉肉中刺,不得不拔。 双方一个把大宁城看做自己的心腹之患,一个把大宁城看做自己胜利的起点,所以只要事关大宁城,双方都会特别关注。 现在高务实宣布经略行辕放在大宁,图们若是得到消息,肯定会十分紧张,因为高务实觉得按照他们的预想,大明只要想跟自己开战,其主力大军的出发点肯定是在大宁。这一点高务实还是比较肯定的,毕竟大宁城离察罕浩特比其他地方要近太多了,从大宁出发可以大大抵消大明步兵过多的劣势。 朝廷百官乃至民间的酒肆茶楼里都开始谈论高经略这次只怕是要对察哈尔动手了,否则不会把行辕直接放去大宁城。而且皇上的圣旨也似乎意有所指,就更加证明这个猜测恐怕八九不离十。 大明这几年,真是国势渐振,兵锋日盛啊! 在这样满城兴奋的一日,多几个离京的生意人是一点也不会引人注目的。 不过,到了第二天,消息似乎变得有些奇怪:高经略人还没动身,就先传出几条命令,其中有要求七镇清点兵员、武备、粮秣的,有要求各镇汇报边墙维护修复情况的,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则肯定是要求各镇按照他新发布的标准来进行春操。 春操?春操是个什么玩意? 京师官民都很纳闷,自古只有秋操,也就是所谓“大操”,什么时候冒出个春操来了? 大操者,大阅合操之举,又名秋操,盖秋成之后,田野宏旷,既利于操演兵队,复不致有害田苗,所以恤民间之疾苦如此。 春天是农耕的季节,这时候不好好耕田,反倒要出操? 须知这里说的出操,那可不是早上起床去跑几圈,而是军队大规模集结起来进行集训和演练,属于大规模军事活动的范畴。其所费时间虽然历代不等,但至少也是按月计时,断不是三五天就能办完的。 这就奇怪了,眼下刚刚开春,大家都等着雪融冰消气候转暖之后好开始春耕,包括七镇的各卫所在内都是如此,而你高经略却一声令下要搞春操?你不会饿肚子,但别人会啊,你这是不让人活了? 不过,高经略显然还是给人留活路的,所以大家一看命令,原来是首耕过后,等农活忙完再举行春操。如此,大家总算松了口气。 然而却有有心人留意到一件事,高经略在命令中很不起眼的提了一句:俟春操阅毕,即领雄兵经略大宁。 这就很奇怪了,春耕完毕只怕还要两个月,然后再花至少一个月进行春操,这些都忙完了你才去大宁?那时候怕不是要入夏了吧? 好,就算春耕不能耽误,春操也非举行不可,但这样一来等你到了大宁,即便马上发起进攻,留给你的时间也很短了——你总不会带着大军出征在外,放着自家粮食烂在田里吧? 卫所兵能够出征的,那可都是家里的头号劳力,他们不回来秋收,难道指望家中的妇孺老人?那明年的日子只怕也够呛啊。 这高经略……到底靠不靠谱? 不管靠不靠谱,高经略的命令已经传达下去了,他自己则开始准备“巡阅禁卫军及各镇春操”。由于禁卫军现在只管练兵,什么其他活都基本不做了,所以一次场巡阅就是禁卫军。 戚继光的金字招牌不是路边捡来的,所以禁卫军的巡阅反倒没多少值得一说的,真正有意思的事发生在蒙古——察哈尔、土默特、鄂尔多斯都挺有意思。 不得不说,不管后人怎么看,现在的大明真的是东亚霸主,一举一动都牵动周边局势。 土默特在封贡之后,因为高务实的斡旋,其在大明有一定的特权,那就是可以派几个常驻使节在燕京,用以随时和顺义王联系,将大明的要求或者通知尽快转达给顺义王王庭。因此土默特是最早得知高务实出任经略的蒙古万户。 把汉那吉颇为兴奋,当场下令把相对比较分散的部落都开始有序的往归化王庭调集,尤其是原先放在东线的部分,很是调集回来了不少。 他的用意很明显,有了高务实坐镇,大明只怕是要对图们动手,此时此刻正是他压服鄂尔多斯的最佳时机,所以他要开始集结力量,准备南征了。 紧接着收到消息的就是图们,靠着布日哈图这三年的卖力辅佐,图们已经在燕京安插了眼线,而且这些眼线靠线报吃饭,传讯比土默特使节更快,所以图们虽然比把汉那吉离得远,但却只慢了一天边收到消息。 一听高务实出任七镇经略,图们当时便感到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直冲脑门,整个人都惊醒过来了。 大明要动手了! 事关生死存亡,图们来不及多想,紧急发出汗令要将布日哈图召回察罕浩特。 汗令发出,他才松了口气,开始回过头来思考高务实出任七镇经略的真实含义。 图们觉得,高务实做这个七镇经略,目标肯定是自己,而不是处理火落赤、著力兔偷袭西宁得手这茬事。因为如果是后者,高务实至少没有必要经略蓟辽,有个三边四镇作为主力,有个宣大三镇作为后援,别说大火落赤、著力兔了,就算连着鄂尔多斯一起打,恐怕也足堪一战。 蓟辽则实在太远,帮不上西北多少忙才对。而且图们也不觉得大明会从蓟辽抽调军队去西北——毕竟本汗才是正主,哪有从我面前抽调部队去别处的? 所以高务实兼掌蓟辽宣大七镇,肯定是冲着他图们而来。 于是图们接下去就开始琢磨高务实可能会做些什么。 此时,图们的第一个疑惑产生了:高务实把经略行辕直接放在大宁,他难道不知道大宁城的粮食乃至许多生活物资都要靠关内运送而来吗?这些东西送到大宁城,涨价都要超过三四成,一旦高务实真带“雄军”先来,别的且不说,大明的府库支撑得住吗? 图们想到,布日哈图离开察罕浩特去青海的时候曾经说过,大明因为连续开战,导致朝廷现在穷得叮当响,今年又搞那个什么开藩禁,府库越是吃紧,是不可能有什么大动作了的。 但眼下的局面却让图们对布日哈图这个判断不敢全信,他甚至怀疑高务实是不是又搞了个滇战宝钞之类的玩意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纵浪”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29章 三道汗令催谋主 大明在滇缅之战时靠着滇战宝钞,在财政困局之下获得了稳定的军饷,最终顺利击败缅甸,得到了包括赔款在内的大量收益。这件事当时由布日哈图汇报给图们时,图们着实惊讶了许久,原来仗还能这么打? 不过布日哈图却道,这个打法其实蒙古人一直也在做,只是由于双方作战的风格不同,所以换到大明去做的时候会显得比较惊人而已。 图们很是意外,问我们什么时候也这样做了?本汗可从来没有找部下借过银子或者借马匹、借弓箭什么的。 布日哈图平静地道:“大汗每次袭扰明边,难道不是用打草谷的收益激励部下,让他们愿意跟从大汗出兵吗?” 图们闻言愕然,半晌之后才道:“原来他这一手竟然是学咱们的?” 布日哈图摇头道:“是不是学咱们的不好说,但大致上是同一种手段。” 图们叹道:“明人之中出了这样的人物,对我蒙古而言可不是好事啊。” “谁说不是呢。”布日哈图也微微叹息了一声,但马上又道:“不过他这一手对于缅甸可用,对于我们蒙古而言却不好用。” 图们闻弦歌而知雅意,哈哈一笑,抚掌道:“不错,缅甸和大明其实没什么差别,打仗都是以步兵为主,而且也是靠种田吃饭的,却不比我们蒙古人逐水草而居。他若想用这一手来对付本汗,那却没什么用处,因为他抢不到东西。这茫茫草原幅员辽阔,也不是他们大明能够守得住的,取之无用也,谁肯为此花钱?” 这些对话发生在去年大明打赢缅甸之后,距离现在也还并不太久,图们记得非常清楚。只是如今真等到高务实出任了七镇经略,并且宣布把经略行辕设在大宁城之后,他又有些不安起来。 高务实这厮的鬼主意实在太多了,谁知道他会不会临时又想出什么歪门邪道来? 而且大宁城的地理位置的确太过要命,如今只有三四万兵力便已经让自己不敢轻易动弹,以免大军离开察罕浩特的时间稍长一点,就被大宁城的明军偷袭端了老巢——这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嘉靖三十九年的时候,明军就曾突然出塞,一把火烧掉了土默特的大板升城呢,现在的大板升城则是嘉靖四十四年新修的。 大板升城烧得,察罕浩特就烧不得?上次李成梁虽然没烧,但显然不是不能烧。布日哈图曾经分析过这件事,认为李成梁没烧察罕浩特并不是像他给大明朝廷汇报的那样因为“走得匆忙”,更不是什么忘记了,而是故意不烧的,理由就是所谓的“养寇自重”——他生怕把察哈尔打得狠了,让朝廷觉得蒙古已经不足为惧,从而影响到他的地位和利益。 所以,自从大宁被明军稳定控制,尤其是后来通往大宁城的沿线卫所被重新建立,图们就觉得自己的日子很难受,仿佛每天都被人拿刀尖指着喉咙,自己只能小心翼翼看着,根本不敢轻举妄动,以至于连打草谷都不敢了。 这种滋味当然很难受,因为明人不止是用大宁这把刀子对着他的喉咙,还用禁市这跟绳索套住他的脖子,让他慢慢窒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明虽然冒出来一个厉害的高务实,可他图们大汗总算也得到了一位谋主布日哈图。 布日哈图提供了两个办法来应对这件事,其一就是向土默特学习,也开始在适宜种植的地区开垦农田,使蒙古人不再对白灾黑灾畏惧异常,而是能够获得一些稳定的粮食来补充自身,至少可以渡过这些天灾。 其二则是想法办通过二道贩子们来获得大明的物资,这里当然主要就是指女真人了。不管是之前的哈达,还是后来的叶赫,乃至于现在布日哈图正考虑着要积极联络的建州左卫等等,察哈尔部都想方设法和他们做生意。 哪怕明知道从二道贩子手里获得的物资肯定比直接和大明做生意要亏不少,但正如布日哈图和他解释的那样:一来,有总比没有好,尤其是布帛类的物资,这是必需品,虽然察哈尔也在想办法自己种植棉花,但现在的利用水平还很差,堪用的布帛还是要从大明获得;二来,女真人从中得利并不可怕,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蒙古人反而是好事。 当时,这第一条理由图们是一听就懂了的,但第二条理由他没听懂,于是又向布日哈图提出疑问。 布日哈图解释道:“女真之先祖即是金,其在明人眼里,与我蒙古人一样,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一批人,所以大汗不要以为大多数女真人是真的和明人一条心,那只是个假象,原因不过是女真人现在实力太弱,没法子挑战大明罢了。 大汗不妨想想,明人对女真人的态度,是不是嘴上一套,手上一套?嘴上是只要女真各部乖乖听话,大明就给予各种市赏之类的优待,而实际上呢? 哈,无非是谁强大起来了,大明就想方设法找个理由去打——高务实杀叶赫二贝勒,那两位贝勒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错事了吗?没有吧,不过就是实力强大了,对之前大明分给哈达的敕书起了觊觎之心而已,可这关大明什么事?他们说要打大明了?” 这话多少有点夸张成分,因为叶赫的两位贝勒当时对大明的态度的确没有之前那么恭顺了,只是……用“态度恭顺”与否来决定要不要打,这显得有点理由不足。 然而其实不然,这个举动的理由,站在大明的立场来说,或者说站在千百年来一贯的天朝立场来说,是完全足够的:你不恭顺天朝,天朝当然就可以讨伐,这不需要其他理由,因为这种战争在天朝眼里属于“天伐不义”,是完全正义的举动,绝不是出师无名。 但站在图们或者说蒙古人、女真人的立场来说,大明这种举动就很霸道:凭什么我就天生是那个“不义”,你就永远都是正义的? 利益决定立场,立场决定态度。古往今来,这句话一直都适用。 不过,不管怎么说,图们明白了布日哈图的意思。他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女真人在这其中赚了,对蒙古人而言不算坏事,因为女真人一强大,自然就会成为明人眼中的威胁,大明肯定要费力气去讨伐。 明人和女真人谁输谁赢,这对蒙古人而言根本无所谓,只要能够消耗明人的战争实力,对蒙古人来说就都是好消息,布日哈图果然目光犀利,看得透彻。 于是,因为大力加强农业化和商业化的缘故,察哈尔虽然一直被大明扼着脖子,但不仅没有被窒息,甚至还一点一点慢慢恢复了元气。 或许是有鉴于此,或许是布日哈图还不满足于此,总之布日哈图仍然日夜策划新的动作。 蒙古人不怕被动挨打,但归根结底也并不喜欢被动挨打,因此布日哈图精心策划了一个抢在大明主动出兵之前搅乱其计划的计划。 大明的“西怀东制”因为邸报关系,其实根本就是个公开的国策,所以土默特人从封贡成功以来根本不担心大明对他们有什么想法,同样的,察哈尔人也知道大明的目标始终是他们。 虽说邸报中没有提到什么时候出兵攻打察哈尔,但根据布日哈图分析,限制这一点的已经只剩下军饷问题。换句话说,等明人搞完手头这个“开藩禁”的大事,足以凑出出兵征伐察哈尔的军饷,大概就离正式出兵不远了。 察哈尔能不能避免被数十万大军征讨,就在于他的计划能不能顺利实施。 于是图们大汗二话不说就表示全力支持他,哪怕布日哈图说要亲自万里迢迢赶去青海,图们也没说多话,只是叮嘱他一定要保证安全,一定要早日回来。 而眼下,大明突然将高务实这个在图们看来最危险的敌人推上七镇经略的位置,而他又确定经略行辕将设立在大宁,图们当然会紧张。 在图们看来,这或许意味着布日哈图的设想出现了偏差,大明要么并不缺钱,要么是另外想到了弄钱的法子。总而言之,他们似乎现在就能动手! 经过漠南大战和辽南之战,图们其实已经有些被高务实打怕了,因此在“想明白”以上道理之后,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保险,干脆又发了一道急令,要求布日哈图接到之后立刻返回察罕浩特。 到了次日,又有新消息传来图们的汗帐,说的就是高务实要求禁卫军和蓟辽、宣大七镇进行春操的事。 和明军打了大半辈子的图们汗听了这个消息也很懵,因为明军出兵的风格他是了解的,明人的“作息时间”他也同样是清楚的。 汉人是农耕文明,历来最讲节气,所有的活动几乎都是围绕时节来进行。而整体来说,时节又因四季而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这其中,春耕和秋收是天底下最大的事,万万不能耽搁,因为农时这种东西,误了就误了,基本上没有办法弥补。今年误了农时,不仅今年可能过不下去,明年更是糟糕透顶,很难想法子渡过难关。 因此,春耕和秋收两个时段,通常是不会有大规模军事行动的,所有的大事都要给庄稼让路。 而“冬藏”这个时段,在南方或许影响比较小,该动兵的还是可以动兵,比如广西什么的,就根本不必考虑太多,冬天要打仗就打仗。 在南疆就更不必提了,黄芷汀打柬埔寨就是冬天,和其他四季有啥区别吗?哦,也许季风的风向有点区别,东南风换成了西北风,但是其他区别几乎没有。 然而其在北方,区别就很大了,尤其是这些年来北方好像有越来越冷的趋势,连蒙古人都不太愿意在冬天乱窜,更何况后勤比蒙古人复杂繁重十倍的明军?所以明军也肯定不会在冬天出征塞北,这一点不管高务实多厉害,图们都不相信他能违反。 因此,实际上明军能够出兵的时间段就只有两个:一是春耕结束而秋收未至的时段,二是秋收结束而冬藏未至的时段。 两个时段是分开的,而且每一个都不算太长,约莫只有两个月,哪怕稍微拖延一点,也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月。 言下之意,明军出征塞北的军事行动通常来说无法超过三个月——明初如永乐年间或许可能,但那个局面和眼下不同。永乐朝可没有多少军户逃亡,前面的军户打仗去了,家里可是还有人能够做农活的,并不缺他那一个劳动力。 图们对高务实的态度反倒和大明国内的官民不同,他是真正被高务实按着脑袋暴揍过的,所以宁可“高看”高务实一眼,也不敢小看了他。因此在图们看来,高务实这个七镇经略如果要出兵,恐怕不会拖到秋收之后,而应该是在春耕和春操完成后立刻出征。 至于道理么,图们觉得他看出来了:高务实没有卸任戎政侍郎。 不同于大明国内的看法,图们认为高务实没有卸任戎政侍郎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这个七镇经略其实是个非常临时的差遣,临时到了只有区区几个月的时间,所以他的本职不需要卸任。 皇帝对他的使用,应该主要还是在戎政侍郎的工作上——京营改革的事又瞒不了布日哈图,图们当然也很清楚这件事对大明的影响不小。 既然如此,图们就对“春操”这件事产生怀疑了:莫非春操只是虚晃一枪,高务实实际上是用“春操”来麻痹自己,结果到时候反而在春操的时候突然发动攻击,来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有鉴于高务实诡计多端,图们越想越觉得这事极其可疑,而算算时间,从信使绕道去青海,再到布日哈图接到汗令绕道回来,这怕是也要一两个月……糟糕,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留给本汗的时间也不多了! 自诩精明而且吃一亏长一智的图们汗赶紧行动起来——先二话不说再派出一次使者,带着他第三道汗令,要求布日哈图接令之后立刻回返,一刻不得耽误! 第1230章 布日哈图的杀招 图们的汗令尚未送到青海,早前高务实下达给曹淦的命令却已经到了。 当时曹淦带着三千高家骑丁已经退回了凉州卫,正等候高务实的命令,此地在永昌卫西南不远,即后世之武威市。 收到老爷命令的曹淦总算一改前些天的焦虑和犹豫,风风火火的行动起来——带着三千骑丁二话不说撤回了兰州。 虽然说是“撤回”,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举动是“开溜”。恰恰相反,撤回兰州意味着这支骑丁部队可能要进行战争准备了。 理由很简单,从凉州到西宁,因为中间隔着祁连山,迄今为止朝廷都没有也不太可能设置驿站,所以正常来讲,也并不符合大明出兵的路线安排习惯。至于火落赤和著力兔为何这样走……高原牧场听过吗? 当然,火落赤和著力兔能走,意味着曹淦本来也是可以这样走的,只是高务实并没有打算让自家骑丁单独跑去收复西宁,他只是让曹淦去兰州等候大军,然后从旁协助。 毕竟,火落赤和著力兔虽然在朱翊钧和高务实看来不算什么大敌,但那是站在整个大明层面来看的,如果单从西北的角度来说,他们当然还是劲敌——整个甘肃镇也才六万多军队,不到七万人呢,火落赤兄弟加起来五万骑兵,怎么说都不是小寇了。 如今盘踞西宁的火落赤兄弟虽然肯定不会把全部主力都塞进城里,但想必也不会是三千骑丁能拿下的,毕竟骑丁们也没有太多的攻城手段,这一点哪怕他们换装了短筒款的万历二式骑枪也改变不了。 攻城这种事,要么靠炮,要么靠围,要么就靠堆——拿人命堆。三千骑丁没有一条能符合的,去西宁也是白搭,当然先撤回去等待大军。 但“大军”的动作并不算太快,即便甘肃巡抚曹子登和总兵刘承嗣没等固原的三边总督郜光先吩咐,就已经抢先开始调集军队,但由于甘肃军队是分布在一长串的河西走廊各地,现在又要担心被蒙古人偷袭,因此调集的速度实在也有限。 而且还有一点颇为麻烦,那就是甘肃巡抚的驻地在比较偏西北附近的甘州,也即甘州五卫的位置,相对来说比永昌卫还偏西北一些,从它那里调集大军,显然最终还是要南下。 而从陕西方面过来的大军如果要去西宁,则也肯定要走兰州,因为这一路可以溯河而上,中途可以在碾伯守御千户所的高店子营落脚,避免一路全在无遮无拦的旷野之中,随时要面对蒙古人的袭击。 只不过,曹淦抵达兰州之后很快又开始忧郁起来了,因为三边总督郜光先的表现实在谈不上积极。这么些天过去,固原的大军别说出兵了,甚至没有完成集结,三三两两分布在固原镇无数的坞堡城堡之中,固原本城到现在都只有两万多兵马。 更让曹淦忍不住暗中骂娘的是,郜光先居然还应庆王所请,派了一千多人去庆阳保护庆王,理由是庆王乃是守边的王爷,要直面可能生变的鄂尔多斯部。 曹淦毕竟管着京华商社多年,坐镇西北也有些年头了,到底还是有几分薄面,至此只好亲自修书一封,告诉郜光先说自己已经秉承自家老爷的意思带了三千精悍骑丁在兰州等他,希望他能尽早赶来,争取早日收复西宁。 顺便曹淦还根据自己的经验提了一句,说火虏(火落赤)既下西宁,恐有继续东向之隐忧,因为西宁一下,火虏只要再攻破碾伯守御千户所和庄浪卫,便可以彻底切断甘肃与陕西的联系,而且也打通了青海土默特与他们兄弟大小松山老巢之间的联系,到时候可就真的“环甘皆虏了”,只怕要闹得天下震动。 然而曹淦虽然有直接把信送到郜光先手里的特权,却并不意味着郜光先会听他的话。郜光先这样的文臣,平时能把曹淦当回事不过是因为高务实的关系,可不代表他真的会认为曹淦一个草莽出身的商社掌柜能有什么高见。 至于曹淦提到的火落赤东进将甘肃斩断这个威胁,郜光先认为可能性也不大,毕竟火落赤应该知道大明不可能容忍这一点。他虽然可以这样做,但做了就代表他需要承受大明三边的围剿,郜光先觉得火落赤肯定明白自己承受不起,因此不会这样选择。 然而郜光先这次又失算了。 火落赤当然知道他们兄弟切断甘肃一线会导致大明暴怒,进而对他们发动大规模反击,但是布日哈图那三寸不烂之舌足以说服他们。 就在此时,西宁城中的布日哈图正笑吟吟地说服火落赤与著力兔二人出兵东进。 “松山乃是二位之旧地,亦是二位之根本,如今二位能在青海翻云覆雨,其倚仗皆为松山旧部。如今西宁即下,只需继续东征,拿下碾伯与庄浪两地,青海土默特便与松山连成一片,将明人之甘肃包夹其中,犹如盘中之食,随时可以享用……” 火落赤却连连摇头:“碾伯和庄浪卫能不能打下来先不说,就算打下来,后面的事恐怕也不如台吉你说的这般轻松。” 著力兔也道:“是啊,碾伯和庄浪卫或许好说,可你要说甘肃到时候就是咱们兄弟的盘中之食,这可就太瞧得起咱们兄弟了。台吉,不瞒你说,咱们和甘肃镇大大小小也打过多次了,这甘肃镇的明军早些年的时候是不怎么样,但后来…… 嗯,大概是几年前吧,就开始慢慢变得厉害起来了。咱们有好几次甚至都吃了些小亏,东西没抢到多少,还每次总要损失两三百多勇士,跟他们打不划算啊。” 火落赤继续补刀:“没错,而且甘肃明军还只是一方面,要是碾伯和庄浪卫丢了,陕西的明军就是不想动也不得不动了,到时候咱们兄弟左右是敌,就像汉人说的那个双拳难敌四手,总是吃亏的。 哦,还有,咱们一旦拿下庄浪卫这一线,到时候为了保持和松山的畅通,就必须守住这一块,那就代表咱们还不能说走就走,这就更不划算啦!” 这里有一点要说明,明时的“大小松山”是一片没有明确边界的地区,大致上是在兰州的正北,长城之外的一片地区。这片地区在地图上看,大致就是明朝凉州卫和宁夏卫之间。 如果说宁夏卫和甘肃是大明对土默特、鄂尔多斯、青海土默特形成的“突出部”,那么反过来也可以说大小松山是蒙古人对大明形成的一个突出部。 两兄弟二人都不看好继续东进,但布日哈图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只是微笑着道:“二位执政,我想请问一句:如果陕西明军没法对二位动兵,二位可有兴趣拿下甘肃?” 火落赤和著力兔果然立刻脸色大变,双双对视一眼,不知道从眼神中交流了什么,火落赤立刻沉声道:“台吉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三边总督丢了西宁还能说是个意外,要是到时候再丢了庄浪卫一线,导致甘肃孤悬于外,他还能端坐固原看戏?我看朱皇帝也不会容他吧?” 著力兔则紧随其后道:“难道台吉居然说动他投靠我蒙古了?这只怕不可能吧。” “说笑了,郜光先投我蒙古,大汗拿什么赏给他?”布日哈图笑了一笑,把手朝一副有些潦草变形的简易堪舆图上一指,道:“大汗高瞻远瞩,胸怀四海,所图所谋岂止区区一隅之地?二位且看这里……一旦二位打通松山,你们与鄂尔多斯本部之间还有什么阻隔?” 火落赤一摆手:“这还需要看什么图?松山和鄂尔多斯之间隔着一个宁夏啊。” 著力兔这次倒似乎想得远一点,皱着眉头道:“怎么说?难道博硕克图那小子翅膀硬了,竟然有胃口打宁夏的主意?我看,咱们那位大哥只怕是不会同意的吧?” 布日哈图微笑道:“切尽执政(他以前做过五执政之一,虽然最后实际散伙了,但图们没有宣布罢免)或许是不太同意的,不过二位台吉也知道,切尽执政现在还能不能开口说话都不好说了,又怎么能继续限制济农呢。” 火落赤和著力兔这才真正重视起来,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地图,似乎思索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火落赤率先摇头道:“宁夏诸卫不好啃啊,尤其是宁夏本镇,周边既有明人的河套长城,又有大大小小至少好几十个大型坞堡……就算换成大哥亲自去打,也未必打得下来,何况是博硕克图这个小济农?” 著力兔也点头对此表示认可,并道:“不错,宁夏这地方难打得很,要是好打,早些年大汗在时可不早就拿下来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他这里说的大汗,是指俺答汗——他们兄弟现在对把汉那吉可不承认了。 布日哈图依旧不慌不忙,只是神秘一笑,轻声道:“那若是……宁夏自己投了咱们呢?” “什么!”火落赤和著力兔同时大吃一惊:“宁夏要投咱们蒙古?” 布日哈图不答,只是微微笑着。 火落赤沉下脸来,问道:“此事事关重大,台吉还是不要打哑谜了。宁夏总兵张惟忠虽然谈不上多么了得,但至少没听说他跟咱们蒙古有什么接触,而且据我所知,他仕途也还顺遂,我瞧着也不像会叛逃大明的模样,台吉你……该不是开玩笑吧?” 著力兔也目光炯炯地盯着布日哈图,要不是布日哈图是图们的亲信,且刚刚帮他们拿下了日思夜想的西宁,此刻只怕他早就变脸了,毕竟布日哈图现在这样的说辞,很像是要诳他们去送死。 然而布日哈图依旧不慌不忙,微微一笑:“张惟忠是不会投我们,可是哱拜呢?他虽然早年受到一些不太公正的打压,以至于叛逃南国,但毕竟还是我们蒙古人。如今他想通了,与其在大明也被当成其心必异之徒,还不如干脆回蒙古来,对于这样的人,我总不好拒之不理,二位台吉说是不是?” 火落赤和著力兔惊讶不已,再次互相对视。 哱拜,时任宁夏总兵标兵参将。此人原是蒙古土默特部的一个小酋长,因与其直属上司英台吉有矛盾,于“嘉靖中得罪其部长,父兄皆见杀,遂率领部众投奔宁夏官军”。后来因为作战勇敢,以军功被提升为巡抚标下把总。在后来因屡建战功,渐渐由把总升至守备、游击、参将,并授宁夏卫世袭都指挥使。 哱拜原本就是为了逃命和报其父兄之仇而亡命投靠明军,所以始终心怀异志,居心叵测,其在宁夏站稳脚根之后,便招降纳叛,吸引地痞恶棍,并在家中豢养号称“苍头军”的武装家丁三千余名。 他的长子哱承恩更是“独形枭啼,性狠戾”,其平时也是多畜亡命,目无上司和法纪,只是大明边军之中蒙古人一贯不少,朝廷对于这些能打仗的蒙古人也比较宽容,因此对于哱拜的惩罚很少。 这些情况,火落赤和著力兔都是知道的,所以他们也有些疑惑。著力兔问道:“可是明人对哱拜不算坏啊。” 火落赤则想得更多,皱眉道:“哱拜不过是个参将,就算他要投靠咱们,能有多大的本事?单只是拿下一个宁夏城可不够,那宁夏周边数十城(城堡、坞堡),个个都不好办啊。” 布日哈图笑道:“二位这就有所不知了,哱拜在宁夏数十年,虽然地位不过一参将而已,但那只是因为他乃蒙古人出身,不得重用提拔罢了。我已经仔细调查过了,宁夏周边的四十九城,绝大多数都是他过去的部下,平时对他也敬重有加,一旦他宣布反正,没有人敢不追随。 更何况,到时候若还有济农和二位呼应,明人之西北局面便彻底被咱们翻了过来,他们这些人难道还看不出应该跟谁吗?至于二位,也自然不必担心什么陕西明军与甘肃明军合力围攻之事了,到时候他们连固原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呢。” 火落赤和著力兔二人一听这话,顿时兴奋起来,四只小眼睛里冒着精光。 ---------- 感谢书友“人不作死枉少年”、“蓝鹰008185”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新三大征的第一征布局到今天为止应该算是展开了画卷,这是一个威力加强版的哱拜之乱…… 第1231章 高宫保的信 云销雪霁,春风解冻,萧疏的树木开始生出点点嫩芽。 大同总兵衙门之中,麻贵手里捏着两封信,沉吟良久而不语。 一名十四五岁的雄壮少年忍不住问道:“父亲踌躇许久,不知究竟是何事不能决?” 麻贵被这一声父亲惊醒,转头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哂然一笑:“不是不能决,只是……罢了,与你说你也不懂。去,把你马叔叔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麻贵长子麻承诏。麻承诏年纪虽小,但颇有麻家儿郎的传统,从小就长得雄壮,十四五岁的年纪看起来和成年的北方壮汉差不多,只是有些面嫩罢了。 麻承诏似乎并不是特别畏惧父亲,闻言嘟囔道:“父亲又不告诉我,又说我不懂,可您有事总不和我说,那我什么时候能懂?” 麻贵一怔,然后忽然大笑起来。他的嗓门一贯雄浑,这一笑犹如虎啸,仿佛连堂中摆放的薄胎瓷花瓶都震动了起来。 麻承诏忍不住道:“父亲真是虎威。”原来他正在变声期,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对于父亲这样的声音尤其羡慕。 麻贵止住笑,但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对麻承诏道:“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和为父当年倒也有些相像。”然后微微一顿,感慨道:“麻家子弟历来早经军旅,你今年也已经荫官得职,今天这事倒也可以说与你听上一听了。” 麻承诏眼前一亮,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麻贵倒先不说正事,而是朝他一招手,指了指下手的椅子道:“坐下吧。” 这一说,麻承诏就更高兴了,原先他在父亲面前都只有站着听训的份,瞧今天这模样,父亲好像打算把他当手下将领看待了,真是可喜可贺。 兴奋得浑身都有些发颤的麻承诏赶紧麻利的窜了过去,飞快的坐下,挺胸直背,一副等待军令的样子,很有些架势。 麻贵却只是心中暗笑,面上反倒沉静下来,略一沉吟,问道:“既要为将,我便不止是你父亲,更是你的官长、大帅,你有什么能耐,我总得考校一番。” 麻承诏腰杆听得笔直,大声道:“儿子……末将就算在大帅手底下,也至少能走三五十招。” 麻贵瞥了他一眼,却没搭这个茬,只当没听见一般,淡淡地道:“你若是打算止步于把总,这点匹夫之勇倒也不是没用。” 麻承诏一时没领会这话的意思,愕然道:“可末将恩荫的是指挥使。”这话说完他倒是反应过来了,又连忙补充道:“末将不是恃勇斗狠,但这武勇毕竟也是为将的根本,昔日大帅在……” “好了,不必吹捧。”麻贵打断他的话,平静地问道:“近来九边有何要事?” “九边?”麻承诏还以为父亲会问他大同的城防或者边防之事,想不到问题摆得这么大,一开口就是九边。 麻贵没有再多说,麻承诏只好赶紧回忆一下近来看的邸报,然后道:“九边大事有两件,一是甘肃镇丢了西宁城,二是高宫保兼任七镇经略。” 麻贵点了点头,又问:“你对这两件事有什么看法?” “啊,我,末将……”麻承诏本想说这两件事离我都太远了啊,我能有什么看法? 他悄悄打量了父亲一眼,却见麻贵已经轻轻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急不忙等他慢慢想好了再回答的样子。 麻承诏心中一宽,给时间考虑就还好,他刚才还以为要他立刻作答呢。 思索了片刻,麻承诏这才答道:“西宁丢失这件事离咱们大同太远了,那边也不是咱们麻家经常活动的地方,而且以末将来看,高宫保对咱们麻家将的使用都在宣大、蓟辽,可见这件事应该和咱们麻家关系不大。” 麻贵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麻承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至于高宫保兼任七镇经略,末将以为是朝廷要准备对图们动手了。” 他分析道:“高宫保有安南定北的偌大名声,又是皇上最亲信的大臣,再加上三位元辅的恩荫提携,在朝中留给他许多的臂助,其乃‘灭元第一人选’的呼声一直都很高。如今皇上命他兼任七镇经略,恐怕也是提前措置,既可以让他将平定察哈尔的一些前期准备做好,也绝了其他人临时插手其中的可能。” 麻贵闭着眼睛,轻声问道:“你觉得灭元这件事已经快了?” 麻承诏点头道:“是,末将以为快了。” “多久算快?”麻贵继续问。 “呃……如果今年动手,应该算快吧。”麻承诏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高宫保要先搞春操,末将总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样一来,如果还要在今年发动进攻的话,时间上似乎有些紧张。” 麻贵点了点头,虽然依旧没有睁眼,但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然后道:“你能看出今年不便出兵,还算动了动脑子。” 麻承诏诧异道:“真的不是今年?” “不是。”麻贵摆手道:“眼下朝廷的关注要点在于开藩禁,开藩禁的要点在于处理好那许多宗室的后路。为父虽然不是户部文臣,但想想也知道这里头需要花费的银子至少也得有个好几百万两。在这般局面之下,朝廷迄今没有加征加派就已经难能可贵了,怎么可能还主动出兵察哈尔?” “可若是如此,皇上这么早就让高宫保兼任七镇经略,却又是为何?”麻承诏有些不理解,朝廷的习惯不都是要打仗了才临时拜将吗? 麻贵知道儿子的意思,他是说高宫保以戎政侍郎兼七镇经略,本身兵权就已经极大了,如果还拖上许久不打仗,朝廷难道就不怕他把手底下的人都真正笼络住了?要知道,大明之所以最高的带兵武将也不过一个总兵,麾下的实际兵力一般都很有限,就是怕过重的军权长期集中在某人手里。 但麻贵自有看法,淡淡地道:“高宫保是文臣,而且深受皇上信重,本就不是我等可以相提并论的。另外,若是为父所料不差,高宫保所谓将经略行辕设在大宁之说,恐怕只是虚张声势、掩人耳目罢了,他根本不会去大宁,甚至不会离京太远。” 麻承诏张嘴结舌,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哦,他是要吓唬图们?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河套不宁。”麻贵说道:“以图们眼下的处境,要他以现在的实力来攻略大明,那已经是痴心妄想了,所以如果他想扭转颓势,唯一的出路就是先统一蒙古——就算先不提瓦剌,至少要先统一鞑靼。唯有如此,面对大明将要发起的灭元之战,他才有一战之力。 可是,要统一鞑靼又岂是易事?右翼蒙古自俺答崛起之后,已经力压左翼多年,要不然当年察哈尔怎么会东迁以避俺答锋芒?图们好不容易靠着年纪熬死了俺答,正要想法子朝右翼伸出手去,却偏偏被高宫保一刀给齐腕斩了,他不得不退回老巢舔舐伤口。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夺回土默特的意愿也就越强。 可是怎么夺回呢?土默特不仅本部能与察哈尔部并雄,而且还有河套鄂尔多斯部的支持,早年还要加上青海土默特等等,就更不是察哈尔能够以一家之力拿下的。所以,图们想要在与土默特相争的过程中至少不处于劣势,至少也要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除了土默特本部之外,没有人能够出手相助顺义王把汉那吉。” 麻承诏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但又觉得还有关键没有把握住,只能迟疑着道:“所以高宫保是觉得图们有可能趁河套内乱、顺义王出兵的机会偷袭归化,因此才虚张声势,以期吓唬住图们?” 麻贵欣慰道:“你听懂了?好,好。” “末将其实也没全懂……”麻承诏依旧皱着眉头,问道:“朝廷缺钱这件事,图们手底下那个军师应该不会看不出来啊?既然朝廷缺钱,高宫保就算兼任七镇经略,他也出不了兵,那图们又何必畏惧呢?” 麻贵哈哈一笑,微微抬起下巴,道:“这就是为什么这七镇经略只能由高宫保兼任的原因了。” “哦?”麻承诏诧异道:“这是为何?” “因为只有高宫保点石成金的大名能够让图们疑神疑鬼。”麻贵笑眯眯地道:“换了其他任何人去做这个七镇经略,朝廷说没钱,经略就只能干瞪眼,一点法子都没有。但是若是高宫保,这事就未必了。 至少在图们看来,高宫保从石头里都能变出金子,即便朝廷看起来实在不像能拿出银子来的模样,但高宫保却未必凑不出钱。因此为策万全,图们肯定不敢轻举妄动……至少,高宫保一日还在京师附近或者蓟辽一线,他就一日不敢离开察罕浩特半步。” 麻承诏这下总算彻底明白过来了,一拍大腿,赞道:“这便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古人诚不欺我——大丈夫当如是!” 麻贵微笑道:“高宫保之能,为父十余年前便亲眼见识过……不过今天不提这些。”他顿了一顿,扬起手中的一封信,道:“这是高宫保送来一封私函,我看天底下没人能猜到他在信中说了什么。” 麻承诏一下子来了兴致,问道:“父帅,这信里的内容……能透露吗?” “你既是我膝下长子,亦是我帐下将校,这信倒是不必瞒你。”麻贵道:“高宫保让我做好准备,春操之后或许就要打仗了。” 麻承诏听得呆住,莫名其妙地道:“刚才不是说朝廷没钱出征吗?” 麻贵的笑容有点神秘:“出征塞北是肯定没钱的,但若是内乱,这仗还能不打吗?朝廷若是实在没钱,皇上也只好拿内帑垫上了。” “内乱?怎会有内乱?”麻承诏大吃一惊:“是因为今年军饷削得太狠吗?咱们大同应该不会乱吧?” 毕竟蓟辽宣大一线是朝廷重心所在,更是京师门户,所以大同的军饷削减还比较少,麻承诏刚才这一问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然而麻贵却摇了摇头,道:“哪里会乱,高宫保没有明说,但我刚才思来想去,发现他暗示了这个地方是我曾经出镇过的……” “那糟了啊!”麻承诏惊道:“父亲这些年一直就在宣大三镇转,今年宣大削得不多,可太原好像削得多一点,而且太原富庶之地,削得狠了只怕下头闹得也凶……莫非高宫保是暗示太原要出事?” 麻贵道:“为父刚才也想过这一点,但恐怕不是。”他微微抿嘴,轻哼道:“太原虽然正如你所言,有那些情况在,但你莫要忘了如今的太原总兵是谁——李如松啊!这小子可是带着五千辽东骑兵去太原赴任的,真正是猛龙过江。 如今山西镇虽然有六七万大军,可那太原城中毕竟只有一万多兵,这点人只怕不够辽东骑兵一顿打的——人家那五千人全是他李家的家丁,真打起来是没有悬念的。” “娘的,铁岭李家是真有钱。”麻承诏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然后道:“若不是太原,那就只有宣大,可大同有父亲在,我看下头也没谁有这个狗胆吧?难道是宣府那边承恩兄长镇不住?” 麻承恩是前段时间被高务实举荐,代替王国勋成为宣府总兵的,不过王国勋下台是因为年老,而他麻承恩的问题在于太年轻,作为堂弟的麻承诏有此担心也不奇怪。 但麻贵并不想背后评价自己的侄儿,而是提醒儿子道:“你还忘了一个地方——为父是从哪儿调回大同来的?” 麻承诏稍稍一怔,猛地睁大眼睛:“宁夏总兵!”然后大惊失色:“张惟忠这家伙虽然忠正,但父亲之前就说过,他这个人有些魄力不足,若是他麾下出事……” 麻贵沉沉点头,又把另一份信扬了扬,道:“这是承恩送来的,高宫保也给他去了信,同样是要求他做好作战准备。另外,给我和给他的信里,高宫保也提到过他给张惟忠同样去了信,让张惟忠小心部下生变……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张惟忠能够听进去了。” ---------- 感谢书友“神霸天下2”、“willwolf”、“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32章 宁夏之变(上) 宁夏巡抚,全称为巡抚宁夏地方赞理军务。此职初设于正统元年,以右佥都御史郭智镇抚宁夏,参赞军务。天顺元年罢。二年复设,去参赞。隆庆六年,加赞理军务。 此职本由陕西巡抚所析出,专司宁夏一地。因宁夏乃是九边之一,因此宁夏巡抚与宣府巡抚、大同巡抚、延绥巡抚类似,不仅军政齐管,而且尤重军务。 时任宁夏巡抚名叫梁问孟,字尚贤,河南卫辉府新城县人,军籍,与高务实一般治《易经》,其年二十八岁时,中式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第三甲第三百名进士。 别看他最终殿试定榜于第三甲第三百名,但其实他会试的排名非常高——高居会试第八名,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殿试可谓是“考砸了”。 然而他的这个“考砸”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于当时有人刻意打压那位选中了他卷子的当科座师。 座师就是当科主考官,而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时任礼部尚书高拱,至于当时能够打压高拱的人,那也就不必多说了。 梁问孟虽然因为殿试排名被打压得厉害,但因为他的卷子是高拱亲自点出来的,因此后来的仕途还算顺遂,曾经与雒遵、陆树德、宋之韩、程文其名,同时任六科都给事中,而当时的涂梦桂都还只是右给事中,尚且低他半阶。 不过,三甲第三百名这个身份对他到底还是有影响的,因此他后来主要还是在地方任职,同科的许国都已经做到次辅了,他才由陕西左布政使升任宁夏巡抚,那一年是万历十三年。 梁问孟到任宁夏不久,便发现宁夏总管标兵参将哱拜桀骜,其本人及家人皆多行不法,因此颇为不满。只因其上任未久,尚不及搜罗详细证据,于是只对其进行了一番训诫。 当然,也不仅仅只是训诫,梁问孟还同时对哱拜的兵权加以限制,比如将宁夏周边的几处城堡守备调职,换上与哱拜关系不太密切的人,其中尤其是离宁夏城最近也最重要的横城堡守备,梁问孟就改调汉将江廷辅任之。 如果仅是如此,他与哱拜之间的关系倒也不至于完全激化,毕竟宁夏巡抚奏请调动麾下守备乃是常事,哱拜即便有所不满,却也没什么合理的理由反对。 然而恰好今年陕西三边军饷大削,梁问孟又对哱拜不放心,这就闹出事来了。 梁问孟既然不放心哱拜,认为他私蓄家丁(边将的武装家丁朝廷是给饷的,私蓄意味着超额了),所谋叵测,自然就不肯照哱拜上报的数目给饷,而是坚持派人详查,因此宁夏城中现在已经隐隐有些不安的气息在涌动。 这一日,梁问孟忽然接到戎政侍郎兼七镇经略高务实的来信。 览信良久,梁问孟忽然下令,以横城堡守备江廷辅兼任巡抚标兵中军坐营,即日赴任。消息传出,宁夏城中的气氛尤其怪异——这中军坐营,本是哱拜之子哱承恩所任,如今居然被梁问孟忽然换掉,而且没有给明理由。 次日,城中官兵忽然骚闹起来,巡抚衙门派人查看,原来是城中官兵与供应官争执不休。 宁夏官兵本就多次拖欠粮饷,且去年的冬衣布花银发放不足,虽然这并不是宁夏一镇所独有,整个三边诸镇都是如此。 然而,毕竟大量官兵已经饥寒交迫地捱过了一整个冬天,正希望朝廷补发这笔银子好作为春耕之用,但不料反被催逼屯田赋税。一时间闹得群情激愤,供应官陈汉喝止不住,卫官李承恩虽然出面弹压,但宁夏军镇四营官兵仍然喧闹不止。 李承恩跃马巡营,喝斥官兵道:“宁夏乃边防重地,岂容尔等喧哗作乱!粮饷发放,赋税缴纳,皆有朝廷明文公示,持异议者应述及上官,寄送公文至有司衙门审议!尔等目无王法,鼓动骚乱,若使关外之贼有机可乘,其罪当与叛党通论!” 官兵此时群情激奋,哪里管李承恩说什么,想着反正法不责众,依然鼓噪不止。 供应官陈汉见不是路,转向李承恩悄声耳语道:“如今官兵骚乱,本镇所余饷银尚在抚台手中,如若酿成哗变该如何是好?”李承恩忙掩陈汉之口,示意陈汉此事应当请巡抚定夺。 此时宁夏巡抚衙门之中,巡抚梁问孟正坐堂中听取饷银发放明细,整饬宁夏河西兵备副使石继芳则坐于一旁襄赞。 此时恰好石继芳开口道:“抚台,不知何人传出,说本镇饷银并未尽数发放,尤其是近三年来的冬衣布花银仅发放了一年,且催逼赋税又严……下官了解到,军营中已多有声讨,若是不加遏制,恐有变故生出。抚台,您看是否再发放一些?” 梁问孟眉头一皱,轻喝道:“一派胡言!朝廷所拨饷银,本镇已尽数发放,此等说法莫非疑我私藏自肥?如今国家艰难,府库难支,原因何在?固然有朝廷开藩禁所需甚巨之由,然则各地卫所屯田不力,军纪涣散,上缴微薄却贪婪无度,难道就不是原因? 今年朝廷节流,所谋者大,宁夏军饷能有此数已是皇恩浩荡。就算寻常士卒不明道理,可各部将校怎不知道体谅着些,去好好与麾下兵勇说道?传令下去,令各营需感国家之艰,思自身之责,恪守本分,否则军法从事。” 石继芳听得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道:“本卫指挥使、标兵参将哱拜父子拥兵自重已久,下官得报,言哱拜父子与军营中部分下级军官近来多有往来,且……抚台,您上任以来曾多次责处哱拜,下官恐其早已怀恨在心,若借机生事,定有不测。” 梁问孟听得他这一说,忽然眯起眼睛,思索着道:“这哱拜倒是有些名头,不仅你来与本抚说起,前几日高经略竟然也特意来信,让本抚注意此人,这可当真是奇了怪了——高经略远在京师,也从未来过宁夏,他是怎知哱拜心怀叵测的?” 石继芳当然也不会知道,但他灵机一动,沉吟道:“本镇前任总兵官麻贵,据说是高经略看重之良将,他回任大同不久,会不会是他曾与高经略提及哱拜不轨之举?”然后又道:“既然高经略都已有耳闻,想必此事的确需得当心一些。” 梁问孟听罢,悠然一笑,摆手道:“哱拜不过我大明蓄养的蒙古家奴罢了,本抚到任以来,早已深悉此獠始终心怀异志,居心叵测,招降纳叛,圈养私兵,美其名曰苍头军。其子哱承恩独形枭啼,性狠戾,多蓄亡命、目无法纪、杀良冒功、虚领军饷、为非作歹、强抢民女、实为一方祸害。也正因如此,本抚才多次斥责。 不过,虽然哱拜之实力足以影响宁夏一镇之安全,但我大明文官节制武将,军政大权不在哱拜,粮饷军械及险要之处尽在我手,其区区胡虏三千家丁又能如何?当然,高经略所言须得重视,因此本抚不仅将江廷辅调回中军坐营以为监督,且已上疏请旨,只待旨意一到,即令其束手就擒。倘若哱拜唆使叛乱,何异于自取灭亡,本抚有何惧哉?” 话音未落,外头有李承恩与陈汉前来拜见,要向梁问孟陈述军营骚乱详情。 梁问孟自问没有从中私拿一分一毫,因此听完并不紧张,反而下令陈汉编纂饷银明细公示官兵,传达国事艰难之情,再次令各营严守本职。除此之外,又命李承恩监察营中异动,有再鼓动骚乱者即军法从事。 石继芳则另行叮嘱陈汉及李承恩务必以稳定军心为要,陈汉李承恩领命而退。 此时哱拜正于城外狩猎。哱拜此人膀大腰圆,外形粗犷目光炯炯,那是多年厮杀养出来的杀气。此刻他身披重甲,策马飞驰,今日射得野猪五头满载而归,得意洋洋。 随后的义子哱云、哱洪、哱塞带队,既是陪同射猎,顺便也是操练骑兵。哱拜见之欣喜,招呼哱云等同饮食肉。 席间,部将土文秀言道:“太师,宁夏巡抚梁问孟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三番五次整治惩处,瞧这架势,只怕迟早要请旨将我等斩杀,太师莫非要坐以待毙不成?” 哱拜当然不是什么太师,不过蒙古人有个习惯,喜欢将大明的高官称呼为太师。哱拜原先在蒙古时连“台吉”称号都混不上一个,但降明之后逐渐获得提拔,麾下为了满足他的虚荣,便常常以太师称他,他也欣然受之,因此成为军中习惯。 此时哱拜闻言,轻哼一声,答道:“梁问孟此贼,我早晚必杀之!不过,如今时机未至,不可贸然行动,且权寄此贼人头于项上。” 土文秀问道:“听闻梁问孟再度克扣军饷,如今正值开春,各营士卒都指着这笔钱与家中春耕所用,因此都很愤慨,足见梁问孟已犯众怒。” 哱拜继续饮食一番,丝毫不理会土文秀询问,土文秀再三请问之下,哱拜这才答道:“你有所不知,这明军制度繁杂苛刻,等级森严,互相制衡之处极多,若非实在忍无可忍,绝不能轻易铤而走险。我也一样,只想自在逍遥,出征伐寇,收缴财货,安身立命而已。” 土文秀皱眉道:“怕只怕现在连这点心愿都已经难成了。” 哱拜抓着一块熟肉不言不语,良久之后,目光里露出一抹杀机,冷冷地道:“欲成此般大事,便如伏猎一般,总得沉得住气,等到好的时机才能行动。” 土文秀便追问什么样的时候才算好的时机,但哱拜却只是摇头,不肯多说。 少时,哱拜之子,现在只剩卫指挥使一职在身的哱承恩差人送信前来,哱拜取信览毕,冷笑道:“时机将至。” 土文秀大喜,众将也都目光炯炯。 又次日,哱拜父子密邀宁夏镇四营军官刘东旸、许朝、刘川白、张文学等人共商大计。哱承恩率先说道:“诸位皆是军营兄弟代表,自知众兄弟受苦以久。实不相瞒,家父自归宁夏已数十年,早已视宁夏为家。因此诸位受难以来,我父子无一刻不心系宁夏军民。 诸位,我哱家父子受人欺侮也便罢了,但各位兄弟虽身在军籍,实则与家畜无异。王府、官府、地方士绅侵占军田,逼军户为奴,废征战而以苦力为生,粮饷克扣反而催逼屯田赋税!此实天人公愤,忍无可忍!” 众人果然鼓噪,刘东旸拜道:“卑职听闻指挥日前无过而被夺职中军坐营,愤慨万千,又知指挥连日来为兄弟们东奔西走,实为辛苦,但指挥究竟因何受人欺侮?” 哱承恩尚未开口,哱拜却摆了摆手,起身说道:“众位皆知,我哱拜原是蒙古一酋长,率众投奔,多蒙不弃得以留居宁夏,此情哱拜终身难忘。因此每战更身先士卒,同甘共苦,以求立功为报!渐由把总升至守备、游击、参将、乃至如今世袭卫都指挥使。 或因出身蒙古,平时作为未尽礼数,便总有人认为其心必异,欲杀之而后快。尤其自新任巡抚梁问孟就任以来,先是不允我部出关寻那松山火落赤、著力兔晦气,致使二贼竟有余力偷袭西宁得手。后又屡屡鼓动部下检举污蔑,栽赃陷害,列举我父子所谓不法情事达十数次,甚至诬告我儿承恩强抢民女,将堂堂卫指挥使不由分说当众鞭责二十军棍。 这还不算,听闻其前日又上奏我等冒领军饷等七项罪状,我料不久之后,朝廷闻报定会准奏,届时我父子二人人头落地已成定局。我父子死不足惜,但家中多少还有些余财,与其便宜了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朝廷,倒不如在此之前对众兄弟则便多尽义心——我哱拜今日向诸位兄弟言誓:愿散尽家财,保众兄弟渡过此番削饷扣饷之大劫!”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233章 宁夏之变(中) 面对一群自己的亲信党羽和昔日部下,哱拜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然不是真要倾家荡产为大家,而是要激起他们感恩与同仇敌忾之心。 手段虽然老套,但只要效果好,就是好手段。众将听了这番披肝沥血的话,一起跪拜下来,个个高呼说愿与哱拜父子荣辱与共。 哱拜见状大喜,急忙上前一一扶起众将,口中赞扬和感谢的话仿佛不要钱似的往外抛。 但当他将大伙都扶起之后,哱拜却又辗转踱步,眉宇之间似有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众将之中有那聪明人见了,立刻出言询问。 哱拜做出一副瞒不过去的模样,唉声叹气地道:“宁夏巡抚梁问孟贪婪无度,虐待下属,大奸似忠,心狠毒辣。他知我哱拜历来对属下极厚,我哱拜一日不死,他梁问孟岂能顺顺当当从军饷中伸手?是以我与梁问孟之间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至于你们,也是一样。士卒哗变素为文官之所忌,你等若继续留守营中,届时上官责切,生不如死;逃离宁夏,则如孤魂野鬼,妻小难存。我与弟兄们如今得罪梁问孟至此,为弟兄计,恐怕只能诛杀梁问孟,起事自立,尚有一线生机。无奈此举乃是犯上作乱,行之则再无后路可退……如何是好,还请众弟兄好生思量。” 刘东旸、许朝等人思忖良久,最终还是一贯胆子最大、实力也最强的刘东旸站了出来,向哱拜表明愿同生共死,相约起事。其余人见刘东旸如此,也都纷纷效仿,请哱拜为首领,带大伙“闯出一条生路”。 也许是因为做戏要做全套,也许是哱拜还有其他顾虑或者思考,总之哱拜父子依旧不肯答应,哱拜甚至义正言辞地与众人明言,说自己绝不行叛乱之事。不过他又留了个后门,说如果诸将认为不举兵不足以让朝廷重视,那也只能以讨响为要。 众将认为哱拜是真心为他们考虑,纷纷表示同意。于是哱拜令诸将回营联络各级军官,立约于本月二十九集体再谏。 此后,在刘东旸带领之下各营下级军官频繁借故走动,拉拢兵卒。下级军官如王文德、何应时、陈雷、白鸾、冯继武等,串联者高达八十余人。 除了宁夏城中的四大营之外,宁夏附近的许多堡坞守备军官也都参与其中,并夜会关帝庙,共遵刘东旸、刘川白、张文学为会长,义结金兰。 刘东旸立于正中,高声起誓道:“今各营兄弟义结金兰,同心起事,诛杀恶官,以图活路。抚标参将、卫指挥使哱家父子智勇双全,义薄云天,历来深得军心,值得我等追随。众兄弟务必严守机密,谨慎行事,不得被梁问孟察觉以免败露,枉送弟兄性命。今日我等在此立誓,不求同生,但求共死,拳拳之心,天日可鉴!” 刘川白紧随其后,也大声道:“正如哱参戎日前所说,此次我等一旦起事,那在朝廷看来就是叛乱谋反,再难回头。然则事已至此,不反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放手一搏,或能博得一条出路!我知众兄弟有不少人都对哱参戎父子乃是蒙古人有所忧心,但拥立哱拜、哱承恩父子也是迫不得已。诸位兄弟,如果不是朝廷大削军饷,如果不是梁问孟再三克扣,甚至……如果朝廷届时肯再招抚,那我等又何须背负叛贼之名?” 张文学也在一旁帮腔,作势叹道:“是啊,本就是欠饷激变,但凡还有条生路,谁肯铤而走险?委实被逼无奈,众兄弟都再难忍受折磨,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等此番所为,若朝廷能有明断,那自是好事,但如果朝廷是非不分,那兄弟们也只好起兵自立,也不枉此生能做一回好汉子!” 好的,坏的,硬的,软的,该说的都说了。众人本就一肚子不满,现在当着许多同袍,谁也不肯自承是个孬种,于是纷纷下定决心,相约起事。而哱拜则命家丁部将巧借名目,携本部私兵逐次入城,各行安顿,以待军令。 本月二十四,宁夏巡抚梁问孟派人请总兵官张惟忠陪同视察城防,张惟忠引宁夏镇城游击将军梁琦、宁夏镇城守备马承光拜见。 张惟忠虽是武将,但素有忠直名声,梁问孟对他的态度倒还不错,温言道:“自本抚到任,就面临朝廷大削三边军饷,事关重大,职责如山,因此一直忙于庶务,以至于迄今对宁夏防务尚不知全部。 日前,戎政侍郎、七镇经略高宫保念及同门之谊,还曾特意致函与本抚,说本抚如今在宁夏是内外交困——外有套虏,内有骄兵。他提醒本抚小心提防,二者皆不可轻视,不知张总戎对此有何见地?” 高务实现在早已不仅是“文名鼎盛”,其武功更是名动天下,尤其是九边各镇常年与蒙古人作战,对于前几年打出了漠南大胜的高宫保更是人人夸赞、个个景仰。梁问孟此刻特意点明高务实是他的“同门”,又说高务实日前亲自致函与他,本身倒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在不经意之间拉近自己和张惟忠的心理距离,同时也让张惟忠对他更有信心一些。 拉大旗作虎皮嘛,这一手不止是高务实会,梁问孟看来也是个中好手。 张惟忠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陕西汉子,原打算少说少错,但一听梁抚台摆出了高宫保,心中一动,决定仔细说道说道,于是拱手一礼,认真地道:“回禀抚台,宁夏镇城直辖五卫,其余领有灵州、兴武、韦州、平虏五个千户所及宁夏中卫、宁夏后卫,另有正兵营、奇兵营、援兵营、游兵营等其他营各三千。 如今,宁夏一镇在册且实有的马步军人数,拢共是三万七千八百名,但边将私兵均不在其内,具体多少时时有变,末将不敢轻言。各部兵马平时划地而守、各司其责,战时则彼此策应,协同作战。 宁夏镇城堡众多,兵以堡聚,墩台以明烽火,边垣以限华夷,至今已修筑墩台三十五座、营堡十七座,与宁夏镇城内外两城合称宁夏四十九城。此外,还有关墙沟壑四百五十三处,年年加固改进,关口石砌十八丈,高二丈三尺;女墙高七尺下阔三丈上阔一丈八尺。 若说外防局面,则北斩山长五百九十七丈,南斩山七十六丈,深沟高垒,重兵守护,中依黄河,西据贺兰。惟河东至花马池一带地势平缓,无险可守,故设河东重险四道,并先后修建沿河边墙、陶乐长堤、北关西关等工事,可谓固若金汤。 若说内兵叛乱,我朝律法森严,上下协防之下,作乱者实为少数耳。不过虽则如此,但宁夏城内依然设有多重关门,只需引领一部据险而守,施令各部驰援,便可万无一失。” 梁问孟听张惟忠说得如数家珍,心下满意,大加赞赏。两人站在城楼高台上看了看,梁问孟指着宁夏城中两处人声鼎沸的大宅问道:“这两处是何方人家,怎的如此兴旺?” 张惟忠看了一眼,答道:“东北角那处便是哱参戎的宅府,他从军数十载,家资殷实,府中家丁众多,是以热闹;南边那处倒不是寻常宅邸,而是京华商社的宁夏分社,因有许多仓库、马厩等,占地颇大,再加上家丁和雇工也多,还有许多商人来往,自然车水马龙。” 梁问孟恍然,看了看,心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想到张惟忠对宁夏城如此熟悉,不仅心中满意。 不过,他心下却也有些疑虑,暗道:求真世兄在信中说张惟忠老成持重、忠直可信,如今看来是不假了,但他又说此人临机决断有所欠缺,御下之道亦恐过于宽厚,让我多加留意,这却不知道是真是假。倘若是真,求真世兄是从何处获悉?难道是麻贵那儿? 他心下有所迟疑,便命亲信江廷辅小心警觉,暗中查访,一有消息即刻禀报。 数日后,中军坐营江廷辅果然察觉营中似有异动,急报梁问孟并恳请即日补发不足粮饷,以期安定军心。 江廷辅言:“近日标下察觉营中异动,各级军官轮番走动,有名有姓者恐已不下百人,此必与本镇多次拖欠饷银有关,府库克扣之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军营异样,以标下观之,长此以往恐生兵变,请抚台垂怜军户贫寒,开恩拨饷,以免引发大祸!” 梁问孟大怒,斥道:“封疆大吏岂是彼等可随意污蔑!本官为官清廉,刚直无私,朝野上下何人不知?宁夏军镇军官贪婪,士卒忘义,竟如此放肆至污蔑上官,纲常何在法度何在!” 江廷辅不敢多言,只是慨叹一声。 梁问孟怒气稍消,又道:“你只知本抚手中尚有军饷,却不知这军饷乃是本镇一年之用,倘若年初就开始增发,待年中一过,难道就不吃饭了?更不必说一到冬天,花费还要更多,届时本抚难道就上奏朝廷,说宁夏已然断饷,请皇上再补一笔款子?若果然如此,皇上当作何想,内阁当作何想,户部又当作何想? 再有,如今河套或有变故,一旦局面有异,本抚这里又无银子在手,如何防守边关?更不必说西宁丢失之后,郜制台三番两次催缴,以期能聚兵西征,此乃国之大事也,本抚难道抗命不征那些欠赋?” 这些事,显然就超过江廷辅的思虑范畴,他只能保持沉默。 梁问孟骂了一顿,消了些气,便命他自行回去,随即则召集营兵,明令下发:凡里通外敌,劫掠百姓者,必斩之;凡造谣生事,污蔑上官者,必杖责二十;凡犯上作乱,挟持上官者,必引灭族之祸! 梁问孟自认朝廷天威之下,各营受此严令,必不敢轻举妄动,对各营串联之事并不太以为然。 二十八日夜间,哱拜父子突然传信各级军官,信中言及梁问孟意欲在次日将生事官兵尽数剿灭,以儆效尤。 原本各营日前受了梁问孟一番警告,不少人想起朝廷的威严和文官的手段,都有些暗中打退堂鼓,但此刻一听梁问孟要拿他们祭旗,顿时顾不得许多了。 各营立刻躁动兵变,宁夏镇四营官兵群起响应,哱拜引部将继云在城中忽然暴起,第一时间擒杀了游击梁琦及守备马承光。 宁夏总兵张惟忠这才知道哱拜已经把本部家丁全部悄悄聚拢在城中。张惟忠对宁夏城十分熟悉,知道在镇城游击梁琦及守备马承光死后,没有人能再抗衡本来就是抚标参将的哱拜,只能一边派人紧急通知梁问孟,一边领着亲兵去找哱拜,想劝他赶紧悬崖勒马。然而哱拜自问内可以控制宁夏,外则有强援照应,根本没有回头的打算,因此张惟忠立遭扣押。 张惟忠一被扣押,哱拜二话不说就持总兵印信大开城门,引乱军涌入,继而进占险要、武库、粮仓等地,城内官防士卒不知情者全数扣押。哱承恩则带兵强入庆王府。 庆王府早在正德年间就因获罪而被削去护卫亲军,此时庆王府内不过数十名护卫家丁而已。 三边总督郜光先此前倒是派了一千多人来保护庆王,但郜光先和梁问孟都只是把河套的鄂尔多斯部当做假想敌,根本没想到宁夏城内居然会出事,因此那一千多人现在还在城北之外安营,根本不在城内,丝毫也帮不到庆王。 待叛军一通乱杀,庆王府的那几十名护卫家丁早已四散逃窜,而此时的庆王朱帅锌其实尚未正式袭封庆王——他父王倒是薨了,但他这个世子还在“考察期”,因此所谓“庆王”只是大家按习惯这么叫。 这位小庆王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本就年少胆弱,此刻惊慌失措,好在被其母妃带入地窖躲藏。可惜,小庆王倒是暂时无忧了,其母妃却因挺身而出阻拦叛军,而被叛军当场砍杀。 哱承恩搜索庆王不到,便下令尽取庆王的王服王冕,着身材相仿者穿戴,挟持出门,招摇过市,用以威服宁夏——毕竟在理论上,庆王就是镇守宁夏的藩王。 哱拜则带次子哱承宠、义子哱云、哱洪、哱塞及部将土文秀等,自引家丁三千直入巡抚衙门。 梁问孟刚收到张惟忠的示警,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被团团包围。 不过,当梁问孟看见耀武扬威而来的哱拜之时却面不改色,反倒手指哱拜,当场喝骂道:“鞑靼小贼,我早知你必生异心!本想待旨意下发再将你拿获,未曾想你居然能鼓动宁夏镇四营叛乱,此事是我失察,有负皇上封疆之托,惟一死谢罪而已。然尔等叛臣贼子犯上作乱,残害忠良,早则旬月,晚则半年,亦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受万世唾骂!” 哱拜大怒,发起狂性,一掌便将梁问孟抽至墙角,冲他怒骂道:“狗官死到临头,还敢故弄忠义!我哱拜平日不懂礼数,骄横跋扈,却从未心生叛乱之心。倒是你这宁夏巡抚,总想置我于死地,加之你贪婪成性,视兵卒为牲畜,军心已失,不然我也难以鼓动四营叛乱,此皆为抚台之功也!” 梁问孟哈哈大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梁某人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岂会在意尔辈禽兽之语!吾此生余恨,不过是宁夏之失在我,有负皇上信重,有负求真示警,唯此而已!哱拜,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阴天好心情”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明天起要回老家办点事,目前预计可能需要三天,虽然不会断更,但更新的时间不确定,也有可能暂时不会在章节后附上打赏和月票致谢,待回来后再一并发出,望周知。 第1234章 宁夏之变(下) 梁问孟一心求死,哱拜却不打算如此轻易杀他。在哱拜看来,梁问孟一直与他作对,当然是罪该万死的。不过此人毕竟是宁夏巡抚,若是一刀杀了,只怕朝廷免不得要立刻调集大军前来围剿。 哱拜此刻信心膨胀,并不是担心朝廷围剿,只是他有点小算盘:如果此时立刻遭到朝廷围剿,那无异于是自己将自己摆在明处,为博硕克图与火落赤、著力兔兄弟吸引火力。 到时候自己在这边力抗朝廷大军,而博硕克图却趁机去取延绥、陕西,火落赤、著力兔兄弟则去取甘肃,闹到最后就自己倒霉,他们两方却是吃得满嘴流油,这他娘的是何道理? 左右梁问孟已经在自己手里了,正如他刚才所言,要杀要剐已经是“悉听尊便”,既然如此,等上几天又有何妨?不如趁此时间,先赶紧让河套和青海的援军动起来。 哱拜认为,只要他们一动,朝廷那边面对西北皆反的局面就会权衡轻重,到时候多半不会先挑宁夏来打——道理明摆着,朝廷方面肯定认为自己为大明效力了数十年,若不是真被逼得没法了,怎么可能造反? 博硕克图作为蒙古济农,明显是更重要的目标,朝廷多半会先拿他开刀。即便不是先打博硕克图,那也应该先打火落赤——只要他们兄弟真的如约向东进攻碾伯和庄浪卫的话。 毕竟,碾伯和庄浪卫一旦丢了,整个甘肃都有可能失陷。而将陷未陷的甘肃,朝廷不可能不救,否则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随后,宁夏巡抚梁问孟、副使石继芳同时被哱拜囚禁,巡抚、兵备副使的符印等物尽归哱拜所有。 哱拜同时派出快马联络西宁、松山与河套鄂尔多斯部,要求他们如约起兵襄助,还特意悄悄派人去见布日哈图,为他送上了一份厚礼,原因不言而喻。 这些事情办毕,哱拜便立刻召集军官,并命哱承恩擒拿卫官李承恩、督粮官陈汉于军前斩杀,又宣读梁问孟“十二罪”以泄兵愤,当众表示会将梁问孟“择日杀之祭旗”。 除此之外,哱拜以刘东旸、许朝、刘川白、张文学等人为主各领一部,释放狱囚,大赦宁夏以收民心;焚烧公署以息众怒,且严禁侵扰百姓,号称违者立斩;开仓放粮、尽取官帑、查抄以梁问孟为首的一干官员宅邸家资,多少不论;命人取巡抚及总兵符印,伪令各府营卒停止训练,力行屯田,迎上官检查;命王文德、何应时、陈雷、白鸾、冯继武领兵各据城门,严守待命,以备不测。 军令一出,各营官兵分队行至,宁夏囚犯全数放出,因有严令,各自登记成册,按册统计内容送还家中,家中无人者则征召入伍,明令狱囚曰:今日释放为恩义所致,再犯同罪立杀不赦。经大释囚徒,入伍者竟也达三百余名。 另一部则分头查抄宁夏巡抚衙门等主要公署及其宅邸,搜罗器物财货,收缴官帑,得银九十二万两——其中宁夏军饷仅三十余万,反倒是久居宁夏的武将们财货甚多,占据绝对大头。 被安上“克扣军饷,贪婪无度”大帽的宁夏巡抚梁问孟,府中搜出财货相加尚不到三千两,却被哱拜大笔一挥,改成三万两公之于众,且“恐有余银早被转移”。 宁夏总兵张惟忠被扣押于囚室,哱拜前来命张惟忠上奏污蔑梁问孟扣饷激变,张惟忠不从,痛斥哱拜叛乱并趁机挣开缚绳,夺刀连斩三人。哱拜大笑,赞赏张惟忠英勇,并抽出腰刀,傲然道:“想不到张总戎如此忠义,失敬失敬。拜久闻总镇昔日便是少年英雄,武艺精湛,历练于塞外,每战必胜,终得升总兵官一职。可惜我为鞑靼之时未曾与总镇相遇,今日倒也算得偿所愿!既如此,就请总戎赐教吧!” 说罢哱拜亦持刀跃起,直向张惟忠砍来。 哱拜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其身高力大,纵身跃起力不可挡,而张惟忠则已经半饥半饱地被饿了几日,此处乃在室內,腾挪不便,他横刀硬拦不免被震退数步。 随后张惟忠刀锋突起,连续从不同方向挥刀而至,身法敏捷,刀光闪烁,显然哱拜说他是昔日“少年英雄”应该不假。 但哱拜毕竟酒足饭饱力气足,任张惟忠几路刀法,哱拜仗着力气尽数挡去。十余招之后,饿得力气远不及平日的张惟忠明显慢了下来,哱拜冷笑一声,猛然一刀劈出,将张惟忠逼至死角,然后连环砍出三刀。张惟忠闪转不及,左腿被哱拜砍伤。 张惟忠见机不妙,知道自己力不能久战,只好持刀急进,欲与哱拜拼个同归于尽,然而哱拜早有防备,雄壮的身躯竟然能一个急闪,躲开张惟忠的偷袭,并顺势夺刀,脚踢张惟忠在地,令人再行绑缚。 张惟忠再次被擒,目眦欲裂,却不肯说话弱了气势。 哱拜呵呵一笑,把腰刀扔给属下,再次令张惟忠书写奏疏。 张惟忠仍旧不从,甚至转头不去看他。哱拜大怒,命人脱去其靴,削断一根脚趾以作惩戒。张惟忠疼痛之下,却仍不肯就范,反而破口大骂。哱拜冷笑一番,下令连断其左脚五趾,张惟忠近乎晕厥。哱拜再问,张惟忠只是冷笑,已不屑与之交谈。 哱拜阴森森地盯着张惟忠看了一会儿,寒声道:“既然张总戎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哱拜手段酷烈了。” 当下令人唤来张惟忠妻女,下令若张惟忠再行顽抗,则当面奸辱其妻小,再断其趾!甚至连张惟忠的三个儿子也被叫来,说是亦可做个兔儿爷试试。 张惟忠急切间跃然奋起,一头撞向哱拜,仍是欲与哱拜同归于尽,但这次哱拜的亲兵有了防备,在他刚刚跃起的一瞬间就一起动手把他拽了回来,并且按压倒地。眼见妻女幼子将遭横祸,张惟忠泪流满面,无奈乞于哱拜,应允上奏。 哱拜猖狂大笑,令人取来纸笔,张惟忠泣泪陈书:“臣宁夏总兵张惟忠泣血上奏,万历本月二十八,戊辰,宁夏巡抚梁问孟扣留军饷,强征旧赋,鞭斥士卒,引军卒激愤。梁问孟抚军无道,致使宁夏兵变。臣身为总兵,虽深体将士饥寒交迫之苦,却难违宁夏巡抚军令;虽负保境安民之责,却无制止兵变之力。深负圣恩,无颜苟活。本卫都指挥使哱拜,久经战阵,士卒爱戴,处事果决,已平抚军心,罪臣临死请旨,恩赏哱拜定乱之功。” 奏疏写毕,哱拜哈哈大笑,监督用印之后,立刻差人急送京师以为缓兵之计。 哱拜下令为张惟忠松绑,又假意请张惟忠回府暂住,“等候朝廷封赏”,但张惟忠惨然一笑,反身夺了一名哱拜侍卫的腰刀自刎而死,连一句遗言也未交待。 哱拜怔了一怔,脸色不由冷了下来。其次子哱承宠面露厉色,问哱拜是否杀了张惟忠妻小。哱拜小眼珠转了转,打量了早已泣不成声的张家家眷一番,摆手道:“张惟忠也算是条汉子了,他的妻小杀之无益,且先囚于其府上即是,各部不得骚扰。” 而后哱拜严下军令,令各营收缴府库粮饷后尽数上交,再另行平均分发,用以稳定城内民心,勿再生骚乱,并令一个时辰后,各营大小军官集合,共商战备事宜。 当夜哱拜占领宁夏城,乃封刘东旸为宁夏总兵官,以哱承恩、许朝为左右副总兵,土文秀、义子哱云为左右参将,次子哱承宠、义子哱洪、哱塞、继云、刘川白、张文学、王文德、何应时、陈雷、白鸾、冯继武等其余大小军官也都一律升赏。 封赏完毕,哱拜便向众将授计,道:“如今宁夏初变,各地卫所尚不知情,朝廷亦未闻报,宜速攻各处而固本立足。传令,哱承恩、许朝各引一部持巡抚及总兵印信,出兵宁夏中卫及玉泉、广武、灵州,奇袭河西诸堡。令,哱云北攻平虏,夺占宁夏北部边防重地。令,土文秀率众出关,结盟河套之蒙古济农博硕克图,请他从南下相援。拜则自领一军南下,以防固原官军北上,并伺机击之,以威慑诸道府县。总之我等当务之急,便是趁朝廷察觉之前,联合蒙古攻占宁夏全境。” 众将领命,刘东旸则问道:“那西宁城的松山二台吉怎么办?” 哱拜听闻,胸有成竹地笑道:“有布日哈图台吉在,松山二台吉之动向无虑也。” 刘东旸虽然将信将疑,但他也知道从宁夏到西宁,中间隔着还没到手的宁夏中卫以及甘肃重地庄浪卫,派精锐探马作为信使潜行尚可,大军联络则显然时机未到,于是也只得应命而去。 土文秀部出关后飞马疾驰直往河套鄂尔多斯部大营。路遇蒙古游骑拦截,土文秀随即以蒙语交涉,以向博硕克图投诚为由使游骑引路。 土文秀面见博硕克图后,随即奉上哱拜书信,恳请结盟相援。谁料博硕克图年轻气盛,虽然对身为黄金家族台吉的布日哈图甚为满意,但对哱拜却早有不满,今见哱拜来示盟好,心中不齿,出言讥讽道:“哱拜贱奴,果然是两面三刀的小人。他原先虽非本汗(济农现在也称汗)所部,但既是蒙古人,便本该与蒙古人情同手足肝胆相照,谁知他却愿意去做汉人的狗,来咬自己的族人!哈,现在这狗当不下去了,又来与我兄弟相称,真是不知羞耻。我,蒙古济农博硕克图,身体里流动着黄金家族的高贵之血,岂是他这等贱奴可以相提并论的?” 黄金家族的血脉在蒙古人的思想中的确不同凡响,土文秀听了这话也不禁一时语塞。 博硕克图冷笑一声,又说道:“眼下我等与明军虽然剑拔弩张,但到底并未引发全面战争,我河套水草丰美,若贸然开战只怕草场不存。但若拿下你,说不定倒还能从大明皇帝手里换来不少财货呢!” 土文秀一听便知博硕克图这位济农根本没有什么远虑,眼里只不过有些近利。他稍加思考,很快跪地大拜,博硕克图刚一愣,便听土文秀说道:“尊贵的济农,您误会我们首领了,自大汗(这里指达延汗)死后,蒙古分裂,各部连遭汉人追击,分崩离析,牛羊尽失,死伤无数,每一个蒙古人都悲痛欲绝!首领不愿眼看同族尽遭屠戮,只好屈身事明。 所谓杀害同族,不过是首领对早年仇人予以报复,也可借此堵明军口舌。仇人消灭之后,我家头领再无杀害同族之举,所谓军功,皆是以汉人冒充。但汉人自古华夷有别,我等虽然假意事明,其实无一刻不在忍受欺凌羞辱,便暗作准备直至今日,愿占宁夏而与全族共享!” 博硕克图虽然年轻,但到底是知道当年旧事的,听后勃然大怒:“巧言令色!哱拜降明之时,左右两翼三万户早已分家,当时俺答大汗兵威正盛,打得明军喘不过气来,哪有什么被汉人追杀殆尽之忧?至于什么忍受羞辱,依我看就是唯利是图!而且,你又说占宁夏与全族共享,那我倒要问了,既然是哱拜占宁夏,那又怎么共享啊?” 土文秀听他一开始还在纠结旧事,后来却话锋一转到了当前的分赃事宜,知道此人见小利而忘义,真正关注的还是能从这次事变中得到什么,便立刻答道:“我家首领愿以河西花马池一带任由济农住牧!”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博硕克图身边几位台吉听后立刻大喜,其中一人连忙向博硕克图道:“大汗,花马池一带地域广阔,水草丰美,实乃绝佳天土,若享有此地,我部无忧矣,且依仗其他险要,与哱拜共守宁夏看来也并非难事。他日再联合从西宁东进的火落赤,甚至能使我族再入关内,得偿所愿!即便不能席卷天下,至少也能做个‘关中王’了!届时,大汗这济农谁敢说不是名正言顺?” 博硕克图一听这话,果然心头痒痒,而土文秀则再接再厉,继续鼓动道:“若济农别无异议,还请早日助我发兵平虏,到时花马池与此地一切金银物产皆归济农所有。同族手足之情,我家首领定终身不忘,荣辱与共,永结盟好。” 谁料博硕克图却突然打断土文秀,冷笑道:“光说得好听可没用。拿下平虏堡不难,可那草场牛羊、金银奴隶着实动人,若是他哱拜事后反悔,本汗又该如何啊?就凭你三言两语,就想本汗出兵?那也太高看你们首领了!你们占据宁夏,大明朝廷焉能坐视不理?到时候大军来剿,莫非还指望我去救你们?” 土文秀听到此话,暗道这博硕克图还真是“见小利而忘义,干大事而惜身”,但眼下若要站稳宁夏,还是需要此人相助的,于是再劝道:“济农大可放心!大明朝廷虽然必来征剿,但此事我家头领早有预料,并已做足准备。到时自有我们吸引住朝廷主力,您便可率部肆意袭掠,无人可挡……” 博硕克图打断道:“哱拜有这么好心吗?” 土文秀笑道:“这样做有何不可?虽然我家头领看似吃了些亏,但其实这样一来便是我部与济农前后夹击,明军攻不破我部防守,后路又被济农所断,甚至连就地取食都做不到,焉能不溃? 即便明军有所察觉,分兵来拒,那我家头领这边便也有机可乘。您与我家头领皆为草原英雄,边塞之上谁人不知?所率部众堪称群狼天鹰,双方联手,里应外合,关内之地唾手可得! 若济农现在订立盟约,我还将奉上定金。来日我家头领如有背盟或形势不利,您可直接撤出关外,留我们孤军困守。彼时明军久战疲乏,就算对您有所不满,也只能忍下来倾心安抚,您也同样可保万无一失。” 一听还有这样的好买卖,博硕克图果然大喜,当下便与土文秀订立盟约,召集部众,奔袭平虏堡而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马鲛肉”、“系统崩溃”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这章是昨晚凌晨提前码好的,果然今天大清早就出发,整整忙了一天,刚刚得空就来更了,可以安安心心睡觉去啦~ 第1235章 三边震动 出关邀约博硕克图的土文秀算是达成所愿了,但哱拜的其他计划却是有成有败,并不能算是一切顺利。 其中之一,便是哱承恩及许朝攻占河西诸堡之事。 哱承恩率军先至宁夏中卫,宁夏中卫参将熊国臣眼见贼势浩大,尘烟遮蔽天地,熊国臣自忖寡不敌众,面对此情此景,无非三条路可走:降、战、走。 他平时与哱拜关系并不算密切,而且双方都是参将,他也不是哱拜过去的属下,实在很难相信自己将来能获得哱拜的信任,因此不肯投贼。 但若要战,他也没什么信心。尤其是今年军饷大削的情况下,闹饷又不是宁夏镇城的专利,他宁夏中卫的情况与宁夏镇城几乎一模一样,无非宁夏城乃是西北大城,兵力聚集而人口众多,宁夏中卫却是分驻镇虏堡、永康堡、宣和堡宁安堡等诸堡,兵力分散不易聚集闹事,且既非雄城,军士生活压力相对较小罢了。归根结底来说,比宁夏城的情况略好,但也好不了多少,屁股底下其实也坐着火药桶。 降既不甘心,战又不敢战,熊国臣思来想去,最后竟以搬兵为由,擅自弃城而逃。他这一走,宁夏中卫官兵当然手足无措,百姓慌乱。 卫指挥使司驻地所在的镇虏堡中,有在乡举人周哲见状,义愤填膺,登台高呼,号召士绅捐饷,百姓据门分守,拦截逃兵协同守卫。 哱承恩令部将王虎率众攻城,王虎一声令下,一边搭高台射箭雨于城内,一边以火炮轰击城门(宁夏镇因为位置关系,火炮配置偏轻型,且为实心弹,攻城能力不强)。 这一来城外杀声震天,城门两侧均陷于相持。西门守备韩范肝胆俱裂,自忖连熊参戎都跑了,我一个守戎何苦自蹈死地?遂大开西门向王虎请降。 王虎见状大喜,一马当先闯入西门,叛军突入分路斩杀,城中军民大乱,各门失守,周哲被擒。 城陷之后,哱承恩因为宁夏中卫分驻各堡,取一地不算全功,因此令王虎部就地休整,自领大军继续开拔。 王虎恨周哲聚众相抗,便欲杀之以警示兵民,同降者大惊,力劝周哲向王虎请罪保命为大,以免一家老小身首异处。 周哲闻言大怒,欲以头撞柱,口中怒喝:“吾为大明士子,岂肯屈膝求贼以全命!” 王虎闻听,更加怒不可遏,左右暂充幕僚的书吏急忙拉住王虎,劝道:“我宁夏文风不盛,这周哲虽只举人,却乃宁西大儒,性情刚毅,深孚民望,杀之委实不祥。将军欲收民心以保城内安定不乱,则必安抚其心。如此我等离城掠地之时,方不致民乱。” 王虎毕竟也是这个时代的人,深知文人在乡里的威望,犹豫片刻,终于应允,只命人将周哲软禁于其自家府上,不准他随处走动。 数日后王虎征召降卒,遣兵出城北上,自领五十人暂居镇虏堡据守。周哲得知,便于其子周邦筹划:“如今中卫守备空虚,独留王虎等不足百人。王虎粗鄙无谋,只需备足酒食前往恭贺,必能令其麻醉大意,汝速去挑选十余名志同道合之人,假扮儒生暗藏利刃,伺机下手。” 周邦对此仍存疑虑,对其父说道:“父亲,王虎护从虽少,却难调离左右,一旦行刺,恐我等也难保周全。” 周哲笑道:“叛军乱党,有甚忠义之念?不过势利之徒,无知草莽,待先格毙王虎再行喝斥,又分以钱财,趁其不备之时则尽数可擒。我儿不必担心,速去准备便是。” 周邦筹备完毕后,周哲即带队往王虎处前往恭贺。王虎不知何故,心有疑虑。 周哲答道:“哱参戎军威壮盛,镇虏堡已为将军所有,既时局如此,我等草民理当顺应时势。今日所来尽为本地儒生翘楚,饱读诗书,通晓民政庶务,可助将军稳守整个中卫。为表达我等顺降之意,学生已自备酒食,望与将军一醉方休。” 王虎大喜,自忖自己久经战阵,哪里怕这一群儒生?当即驱赶左右,与众人豪饮。待酒至半酣,周哲示意之下,众人皆以敬酒之名围住王虎,随即共亮匕首刺杀之。 周哲此时也展示出西北边镇文人与江南文人的不同之处,亲自上前,眼睛都不眨地割去王虎头颅,激起一片叫好之声。随即便引众人赶至门外,喝斥其余叛军,并假以分金安抚,乃令集于屋内纵火焚之。城中奔走相告,镇虏堡乃得光复。 可惜好景不长,后贼军哱承恩主力复来,周哲吃过上次的大亏之后,已知城中力量不足以对抗,遂带着家人家丁并王虎的首级前往固原示警。宁夏中卫遂为哱拜父子所有。 宁夏镇城以北的平虏方向,叛军攻势最是艰难。平虏军制虽只是“平虏守御千户所”,但此时早已常设参将镇守,名为“分守宁夏北路平虏城参将”。 土文秀、哱云率军赶至平虏,平虏参将萧如薰出城迎战。平虏因是宁北最重要的主城,因此兵备完善,火器众多,萧如熏更是将门出身,自然不肯投降。 他以两翼骑兵策应,遣火铳枪支及火炮、弓箭手压制土文秀中央锋线。由于哱拜并未给这支叛军太充足的火器,在火器不足且移动之中精度散乱的情况下,战事一度由萧如薰占据上风。 当平虏守军几轮齐射过后,步兵列阵向前,且由两翼步骑各分一部予以夹击,但此时萧如薰右翼移动失误,出现自相阻碍的情况。哱拜义子哱云立刻紧抓战机,纵马领军向右翼冲阵。这哱云既能被哱拜收为义子,自然是骁勇善战,武艺高强之人,再加上他麾下所领乃是哱家兵,这一出手便势不可挡,萧如熏急令前营回防,但哱云仍得以数次威胁萧如薰本阵。 哱云一边冲驰,一边厉声高骂:“延安萧氏,无胆鼠辈!有再多护卫也只能保你一时,身为武将,可敢出阵与我决一死战?能死于我手,也算你虽败犹荣!如若不然,我定会将这平虏堡夷为平地!” 萧如熏闻言大笑数声,回口骂道:“尔等原是塞外胡虏,今日来到这平虏城,想必心中自以为有了万全之策。你这等鲁莽愚蠢之人,本将才羞于与之动手。逆贼哱云,休得猖狂!我知你此来是为了早日攻破平虏,将叛军连成一片,可任你如何作为,也攻不破我这平虏堡!届时,我倒要看你如何向哱拜那将死之徒交待!” 哱云听得暴怒,拍马上前,领兵再度冲阵。萧如薰所部明军后队结阵死守,前营赶至,从侧袭击,哱云不得轻进,旋即再向后迂回行动。 萧如熏本欲随同变阵,但忽然惊觉,若行变阵移动则贼兵将紧邻关门,分割平虏堡内外守军。于是萧如熏鼓舞军心,亲挑军中精锐杀出,逼退贼军一部,又急令大军阵型转向,再次横设于平虏堡前。 哱云见萧如熏所处位置靠前,此刻急于指挥,阵前有所分心,偷偷急射一箭,却不料仍被萧如熏避开要害,只是射中大腿。 萧如薰中箭虽然看来并无大碍,但叛军士气因此高涨。萧如薰见状,知道此时再战已然不利,遂下令徐徐退回城内。 此后萧如薰坚守不出,誓死固守。平虏城郭坚固,城中积粮满仓,水源充足,但这边城毕竟贫瘠,府库之中尤其缺钱。为长期坚守待援,萧如薰之妻杨氏变卖首饰,购置食物充作军粮,又每日劳军。此外,杨氏还动员城中妇女,其中亦多有守兵妻小,日夜照看,料理后勤。为保家人安康,为保城池不陷,城中兵卒深受鼓舞,皆愿死命报效。 每日敌军攻城之时,萧如熏便亲上城门督战,指挥士兵间歇之时则交替维护军备,加固城防,同甘共苦。他不顾腿上伤势未愈,仍坚持每日四次巡视城防、照料伤兵、指挥防御、鼓舞军心、与守军同锅而食,同歌而唱,因此军中战意激增,更为百姓所敬仰。 因久攻不下,土文秀与哱云畏惧哱拜责罚,苦思破城良计。 土文秀言道:“平虏不愧为边防重地,守备完善,士卒敢战。不像其他地方一触即溃,我军兵员不超守军一倍,连日攻城之下已是死伤众多,再加上火器不足,难破平虏大门,这该如何是好?” 哱云怒道:“不如孤掷一注,明日我冲将在前,誓破平虏!” 土文秀反责哱云莽夫之勇,不谙计谋。哱云一番豹眼,道:“那你又有何妙策?” 土文秀懒得和他置气,自顾自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倍则攻之,若破平虏,必增兵势。听闻其余诸将已相继占领宁夏各地,独我军此处受阻,深以为耻!如今可借用之兵惟有博硕克图所部。” 原来土文秀也没什么妙策,不过是拉上博硕克图一起来围攻罢了。于是便令哱云前往博硕克图处,引其军相攻平虏,土文秀则从旁侧击破城。哱云得令飞马离营。 土文秀欲邀博硕克图为援之事后被萧如薰所探知,萧如薰心思哱云勇武过人,博硕克图年轻气盛,若得套部蒙古相助,相比其他叛党援军更是凶恶。平虏虽坚,亦不可听任其两股合流。于是一日之后,萧如薰亲率精锐,趁夜密至南关设伏,欲行瓮中捉鳖。 博硕克图设大营于南关西十里之处,哱云引蒙古骑兵呼啸而过于南关之前。萧如薰领兵急袭,哱云见萧如薰前来大喜过望,令分左右合围而射再分进突击。 博硕克图虽然年轻,但他毕竟是蒙古济农、鄂尔多斯万户领主,麾下蒙古骑兵战斗力很强,萧如薰奇袭未能如愿,反被他们合力打得击败,引兵败退南关。 哱云欲生擒萧如薰,传令鄂尔多斯此次出兵的蒙古主力万余人追入关内。 然而,待蒙古主力全数入关后,关门忽然紧闭,山岩之上火光四起,火铳齐射,流火飞矢,萧如薰也突然率部回杀。 蒙古兵没料到这一出,一时大乱,四散溃逃。夜色之下烟火笼罩,马匹受惊,除战死之兵,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其余蒙军连忙勒马直冲关门,根本无心恋战。 哱云喝止不住,分神之际被萧如薰一箭射落马下,死于乱军之中。 萧如薰随即下令大开关门,趁势掩杀,直往博硕克图大营而去。博硕克图闻报大惊,集合残部后撤五十里,暂避萧如薰兵锋。萧如薰便顺势捣毁博硕克图大营,同时还俘获部分敌兵及牛羊牲畜,然后故作声势,凯旋回城。 土文秀见此情形,自然大惊失色,乃先行退守十里,留部继续驻扎,他自己则领亲随回宁夏向哱拜领罪。 固原方面,一开始闻听宁夏调动异常,郜光先虽然未曾料到宁夏出现了这等巨变,但还是立刻派了五百骑兵,分两路探查实情。 然而哱拜领兵三千设伏于北山小径,固原骑兵猝不及防,当场折损过半,哱拜即令全军掩杀。另一路固原兵在半途得报宁夏兵变,连忙绕路折返固原,但仍被哱拜追至,以众击寡全数灭之。 哱拜乘胜进军固原,先行佯攻且分兵向东袭扰府县,叛军恃强,所袭府县皆献城请降。但固原与宁夏同为大明九边重镇,城郭坚固,固原镇辖区驻兵共达六万之众,虽大多分散各地,但城中驻军尚有万余精锐为哱拜所忌。 郜光先此前虽然连续判断失误,但面对此情此景,他总算没有给高务实继续拖后腿,亲自督战,死守固原。哱拜攻打两日之后觉得无机可乘,又怕各地明军来援,只好引兵北返。而郜光先终于明智了起来,一边开始下令强行调集兵力,不再纠结于军饷问题;一边紧急上疏报告军情,且同时向皇帝请罪。 哱承恩、许朝所领各部叛军,或奇袭强攻,或以巡抚、总兵关防诱城。由于其兵众势强,来去如风,擅杀无忌,猖獗骄狂,各地驻守明军或因猝不及防,或因势单力弱而难以相抗,更兼博硕克图吃了一亏之后怒不可遏,真正调集自家主力相助,以至于叛军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宁夏四十九城及要塞险地,除平虏外尽归哱拜。 此时哱拜已拥兵六万余,傲视边塞,传言哱拜自号“哱王子”(仿达延汗在大明的俗称“小王子”),欲裂土封王,三边震动。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sol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36章 西暖阁中 在短短的时间里便占据宁夏全镇,志得意满的哱拜此时正集合众将商讨后续安排。 哱承恩率先贺道:“如今父亲已占据宁夏全镇,仅剩平虏未克,但其亦处在我军包围之中。尤其是自父亲大破固原军后,固原一线府县望风归顺,郜光先西有西宁火落赤兄弟威胁,北有父亲压制,如今虽然聚兵点将,但其敢不敢北上亦未可知。加上河套博硕克图骑兵策应,拥大兵六万余,占据险要,已可称王划地,成就霸业!” 刘东旸对于哱拜称王不称王无所谓,他只忧心朝廷何时征剿,急盼哱拜能有应对之计,便岔开话题向哱拜道:“事到如今,朝廷必出兵征剿,我等如何应对,还需早日谋划。哱王子久经战阵,用兵如神,还望指点弟兄们如何部署。” 此言一出,许朝等众人也都附和,反而没人接着哱承恩的话谈论称王,皆请哱拜定谋抗击朝廷征剿。 哱拜厅内踱步,心生两策,对众将说道:“如何应对,我有两策可供诸位参详。其一为趁朝廷尚未及时反应,以疑兵布固原,大摆攻取西安之势,而主力则秘密东进,奇袭京师!若能攻占京师,擒杀皇帝及皇子,则天下必乱!各地藩王争做皇帝,百官之中各有拥立,这大明天下便会乱作一团,则我等便可称王图霸!只是那三晋之地素有表里河山之称,重关峻岭,悍将众多,难以轻进。若绕道关外聚战京师,以今势论之,实则胜负难料。” 许朝一听这话,立刻大摇其头,接话道:“此策如何可行?山西有名将麻贵出镇大同,麾下麻家达兵勇悍异常,昔日便连俺答大汗亲征亦敢相抗。而李成梁之子李如松现也在太原领兵,其麾下辽东骑兵装备精良,与图们大汗的察哈尔本部交战亦丝毫不落下风。恕我直言,有此二将在,我军若直入山西,恐怕根本到不了京师。” 刘东旸也附和道:“山西境内崇山峻岭,一旦遭遇阻击,便不再有奇袭之效,而宣府、大同两镇,战力居九边前列,不可轻视。况且,万历初年,戚继光得内阁鼎力支持,北修长城,鞭练士卒,治火器研战法,京师周边防务一新,我军缺少火炮,岂能轻易攻克?” 许朝接着道:“至于绕道关外,此举也不可行。近日朝廷已令高求真为七镇经略,此人安南定北数次大战皆获全胜,是个知兵的文帅,且其与土默特彻辰汗结为安答,土默特十万铁骑说不定都能受他调遣。我军绕道塞外,在河套或许可行,一出河套只怕便要被把汉那吉所围,岂是用兵之道?” 哱拜答道:“进取京师既然不通,这其二便是固守备战,待朝廷兵至,先骄其兵,再择机全歼。朝廷重整调兵之际,火落赤、著力兔想必已然行动,届时我军再次南下固原、西安,进占陕西全境。如此,火落赤可东出西宁府,占领庄浪卫等地,与我等联合,领土相连,自成一片,如此便进退有余,攻守兼备。待族人内迁,所得兵卒则可达二十万之众。依我之见,此计可行,此中关键全在于如何全歼官军及南下西安之时机把握。” 众将思索良久,觉得这个思路总算还比较靠谱,于是皆点头称是。 随后哱拜下令,令哱承恩领兵两千守灵州千户所,令许朝领兵两千守兴武千户所,令继云领兵两千守韦州千户所,令刘川白领兵两千守中卫千户所,集兵五千围攻平虏,三十六堡各驻三百屯守。 博硕克图率主力迂回关外策应,做出东渡黄河进攻山西之假象,以此牵制山西明军,使其不敢“离巢”,而博硕克图所部其余则驻扎花马池一带布防,算是提前收到了一半战利品。 至于哱拜本人,则与刘东旸、土文秀及哱承宠等人一道,亲自领兵两万自镇宁夏,备战朝廷征剿。 就在哱拜等人商议行止的同一天夜里,近来一直住在禁卫军京北大营的高务实忽然收到司礼监紧急传召,皇帝漏夜召其入宫商议紧急军务。 高务实知道皇帝闻报只比他略晚,对此召见已有思考,也不管春寒仍在,批了衣服便走。 他发现到了战争爆发的时候,朝廷的传讯比往常还是会快一些,比如他是昨天上午得知宁夏之变,今天晚上皇帝就有了反应,这就比前一次快了一天多。 这一天多的时间里,高务实并不是干等皇帝召见,他在烦闷之余,也给京华下达了一连串的指示,作为接下去一段时间里的应变。只不过其中有效无效,还要看西北方面的表现,尤其是宁夏城中。 临危不惧的高经略甚至抓紧时间在马车上眯了一会儿,等他被叫醒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皇城门外。 下得车来,便看见陈矩带着人守在地安门门口,一见高务实下车,一边朝他走来,一边向身边人招手。 高务实一看,却是有内宦牵了一匹御马过来。陈矩也没说什么客气话,只是面色严肃地道:“宫保,我知你应该已经收到宁夏之变的消息,这些事就不细说了,但有一点您需要小心一些:现在皇上对郜制台的表现相当不满,最好不要力保。” 高务实微微点头,又叹了口气,道:“我已仁至义尽,现在确实保不了了,只能尽量挽回局面,好在此前我对宁夏已有所关切,倒也不算毫无考虑,万化可以放心。” 陈矩面色稍松,不再多说,指了指那匹御马,道:“军情紧急,此马是皇上特赐,可于紫禁城行走,宫保上马吧。” 高务实也不多说,走过去翻身上马,动作娴熟得宛如马上之将,看得陈矩也是一愣,连忙自己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此时本该是陈矩引路,但高务实的骑术明显好过随行的司礼监宦官,甚至宫廷守卫也比不得他,闹到最后,反倒是他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今夜真是规矩全无,陈矩居然没有把高务实当做外廷臣子那样从东华门带进,而是在过了煤山之后便直接由玄武门带了进去——玄武门之南乃是后宫,外廷臣子一般是不可能走这里的。 高务实也免不得问了一句,陈矩只道:“皇上说了要尽快,其他的都是小事。况且我等不去东西六宫,南趋乾清宫只需要避开坤宁宫即可,省时省事。” 高务实稍稍犹豫了一下,也没坚持绕道,于是一行人很快绕过坤宁宫而直抵乾清宫外。 乾清宫此刻灯光璀璨,看起来恐怕还有其他人在。高务实没有多想,只让陈矩前去通报,陈矩却道:“不必,皇上有旨,殿前通报即可。”换句话说就是走到门口了再通报就行。 等高务实被批准入内,一进西暖阁就发现果然还有人在,不过只有一人,乃是首辅申时行。 高务实上前见过皇帝和首辅,申时行因为有皇帝在,只是微微颔首致意,皇帝则一摆手道:“求真,你再来得迟点,朕就要派出第二批人找你去了。你先来看了这份军报。” 其实军报没什么好看,高务实心里清楚得很,只不过皇帝这份军报到底还是有所不同,主要在于附上了郜光先的请罪疏。 高务实先是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军报,然后又看了看郜光先的疏文,沉吟不语。 朱翊钧见他看完,微微动了动嘴唇,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他似乎有些犹豫,又朝申时行望过去。 申时行便轻咳一声,似乎是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求真对这份军报和奏疏有何看法?” 高务实沉吟道:“宁夏此时反了,其中只怕不仅是宁夏本镇有变。元辅,河套、青海的局面我看也大为不妙,内阁最好要有所措置。” 申时行微微蹙眉,淡淡地道:“内阁自有内阁的考量,我现在是问你对这份奏疏有何看法。” 高务实用眼角余光观察了皇帝一下,略带诧异地回答道:“郜光先已经请罪求辞了,他手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三边总督当然得辞。至于定罪,此事只能决断于圣上,元辅怎来问我?” 申时行心中暗骂:你当我想问你?要不是皇上顾忌你的想法,甚至于不肯亲自问询,我怎么可能开这个口? 但高务实这么说了,他也不好不回答,只好保持刚才的格调,淡淡地道:“你是七镇经略,大明九边,你独掌其五(保定、昌平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九边”)。对于军务,想必你自有你的见解,而我为首辅,也有征询之必要。” 这番话有点首辅风范,高务实听了便笑着微微躬身,道:“元辅教训的是,学生受教了。”然后对皇帝一拱手:“皇上,臣以为郜光先当罢。” 朱翊钧心里松了口气,轻叹一声:“那他的罪名是什么,该如何处置?” “颟顸无能,贻误军机。”高务实平静地道:“锁拿进京,再行详查吧。” 申时行在一边,嘴唇动了动,但迟疑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本来按他的想法,郜光先这晋党骨干出了事,当然应该直接一棍子打死才好,不过对方毕竟是挂兵部尚书衔的三边总督,又不是当年曾铣那个局面,总不能说杀就杀了。 高务实刚才的说法虽然看起来狠厉,连“颟顸无能,贻误军机”都出来了,但却并不给他定罪,只说再行详查,这当然没法让申时行满意。但问题在于,高务实偏偏又用了一个“锁拿进京”,这又不好说他包庇同党——都锁拿了,可见默认有罪,而且是有大罪,你怎好说他包庇同党? 朱翊钧倒不必想那么细,他只是生怕高务实硬挺着说不关郜光先的事,那就有些难办,毕竟自己接下来能依靠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高务实。所以,只要高务实愿意放弃郜光先,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至于郜光先到底该定个什么罪,这事还真不着急:他又不会跑,定罪急什么,当然是先把宁夏的事情压下去再说。 “朕看可以,就这么办吧。”朱翊钧不想在这件事上耽误工夫,话题一转:“郜光先去职,三边总督由谁接任?申先生有何看法?求真,你又有何看法?” 申时行瞥了高务实一眼,淡淡地道:“高经略熟知边务,还是请高经略先一述高论吧。” “高论不敢当。”高务实还真不客气,微微拱手,然后朝皇帝道:“臣有两个人选供皇上参详。” 朱翊钧点头道:“你说。” 高务实道:“南京魏学曾,或者宣大郑洛。” 朱翊钧沉吟了一下,朝申时行问道:“元辅以为如何?” 申时行平静地道:“郑洛坐镇宣大有年,如今宁夏大乱,套虏博硕克图趁切尽病重参与其中,于是山西方面恐也未见得太平安宁。是以,臣以为郑洛不便轻动,仍以督晋为要。” 朱翊钧道:“那就是魏学曾了?” 魏学曾、郑洛都是高党,对于申时行而言都不是好选择,只是申时行现在根本不愿插手这档子事,所以他们两个选谁都一样。不选郑洛,申时行还真是为了山西稳定考虑,那么挑个魏学曾去三边也就无所谓了。 至于申时行为何不愿插手,其实很简单:宁夏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而且河套、青海都不安生,可见西北局势糜烂得厉害。 西北糜烂是高党的烂摊子,关他申时行什么事,为什么要帮他们收拾?也许可以说是为了争功,但这个功可不好争。他申时行上哪找到能够平定西北之乱的人出来? 掰着指头数一数,心学派这边拿得出手的战将也就李成梁一个,但李成梁在辽东任务极重,不可能派他去西北吃沙。 那么退一步,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上次在漠南之战的表现也很亮眼,似乎也能一用。可是李如松本部就只有从辽东带到太原的五千骑兵,其他的兵马只是名义上归他指挥,皇帝当然可以给他权限,但是……呵呵,宣大三镇和陕西三边都是实学派的地盘,只要高务实暗中指使一下,李如松除非能靠他那五千骑兵包打整个西北,否则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在宁夏也非吃瘪不可。 申时行以己度人,觉得此时让李如松去宁夏完全是推他入火坑,因此宁可放弃这次抢功的机会,也不愿意这样做。 “臣以为魏学曾虽然未必是最佳人选,但目前来看也算合适。”申时行如此答道。 朱翊钧微微皱眉:“既然不是最佳人选,又谈何合适?申先生,你以为谁是最佳人选?” 申时行单手朝高务实一摊,道:“最佳人选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高经略另有要务,分身乏术,去不得宁夏罢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180512114751102”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纵浪”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37章 西暖阁中(补) 申元辅这番话看来是“深得朕心”的,朱翊钧听得连连点头就是明证。 然而高务实却忽然疑惑起来,悄悄打量了申时行一眼。可惜申时行也是多年的老戏骨,面色一片平静,只是眉宇之间似乎有些忧虑,仿佛在为西北局势担忧。 哼。 高务实心中轻哼一声,他可不相信申时行这番话只是吹捧一下他高某人,不过看来暂时是没法从他的神情中观察出什么来了,只能自己分析。 申时行不愿插手西北之事,这一点高务实完全可以理解,毕竟那是实学派的势力范围,事情又是出在郜光先手里,这个烂摊子只要有一天还摆在那儿,就是实学派的责任,他申元辅跟这乱局一点干系都没有,又有什么好操心的? 哪怕抢功也不是这个时候上,除非他肯把铁岭李家那四万家丁全调去西北作为主力中坚,让李如松强行收复西北,否则这个功劳他们心学派根本抢不了。然而铁岭李家看似是投靠了心学派,可实际上因为局势关系,李家的地位颇为特殊,申时行不大可能强令李成梁豁出身家,帮他来火中取栗。 李成梁自己会乐意去西北吗?不可能。会愿意把四万看家资本丢去西北吗?也不可能。 原历史上的哱拜之乱发生时,西北局面比现在简单多了,可李成梁也推三阻四坚持不肯去,只有李如松这个手上战功还不够充足的李家少帅接了圣旨之后二话不说,带上自己的五千随任家丁就去平叛。 李成梁是李成梁,李如松是李如松,这父子二人的习性差别还真是挺大的,李如松比他爹耿直了十倍。 只是眼下西北这个局面,李如松那五千家丁虽然强,也肯定不够用,申时行没必要害他白白损耗实力。 可即便如此,申时行似乎也不该说出刚才这番话来,因为这番话里头要不是有那句“只是高经略另有要务,分身乏术,去不得宁夏罢了”,那就相当于是在推荐高务实挂帅去西北。 这就很不正常了。 当前宁夏的局面虽然糟糕,不仅宁夏本镇丢得只剩一个平虏城,而且西有火落赤、著力兔兄弟,东有蒙古济农博硕克图。只怕小孩子都看得出来,这三方势力肯定有暗地里的联合,朝廷要平定西北并不容易。 但这个并不容易也要看是谁,高务实要是亲自挂帅,以他在九边的威望和在实学派内部的特殊地位,是可以把朝廷在西北的力量牢牢控制在手的,其成功平叛的几率也就比其他人大得多。 在高务实看来,申时行肯定不愿意看到实学派轻轻松松就平定此次大乱,所以他没有理由推荐自己去挂帅三边。于是他刚才的这番话就解释不通了。 “求真?”朱翊钧突然叫了他一声。 “嗯?”高务实清醒过来,道:“臣在。” 朱翊钧只当他在思考宁夏局面,没有多想,只是问道:“申先生刚才的话很有道理,其实你才是处理西北乱情的最佳人选,不过也正如申先生所言,你现在另有要务,分身乏术……嗯,我是想问你,若是让你去平定西北了,图们这边还镇得住么?” 高务实微微皱眉,沉吟片刻,慎重地道:“难说。” 他稍稍一顿,解释道:“西北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已经可以说是布日哈图谋划成功了。此时此刻,若是臣不在蓟辽这一线,难保图们不会趁机而动。” 朱翊钧皱眉道:“若是顺义王不动呢?图们还会西征吗?” “也未必不会。”高务实知道朱翊钧的想法,叹了口气道:“又是几年过去,也不知道脱脱还是不是像前几年那般能战?皇上,土默特所部实力虽强,但近年来似乎有些名将凋敝之状,脱脱年纪一年年大了,切尽又重病将死,顺义王本人虽然经过漠南之战锻炼,但到底未曾亲自指挥大型战斗……臣担心图们在有布日哈图辅佐之后,或有奇计击败土默特,而这是我大明所绝对不能接受的。” 朱翊钧闻言很是烦恼,叹气道:“可这样就把你限制在这儿不能动弹了,未免让人恼火。” 他说到这里,高务实就忍不住道:“臣坐镇蓟辽一线,其作用在于使战争规模得到控制,为大明开藩禁夯实基础、拖延时间。如今西北乱起,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打乱了咱们的计划,为今之计,西北不但要平定,而且还要从速……” “所以我才想着让你去啊。”朱翊钧无奈道:“能平定西北的或许不止你一人,但要说从速,我看还没人能比你更有希望。” 这可真是两难。 朱翊钧这会儿觉得,相比较而言魏学曾还真是一个仅次于高务实的好选择,至少他在实学派中的威望足够高,能够镇得住西北的场面。 但就在此时,申时行冷不丁开口了:“皇上如果要从速,臣以为此事高经略或许还真能‘分身’一二。” 朱翊钧一愣,反问道:“申先生此言何解?” 申时行道:“魏学曾远在南京,从调任三边总督的旨意下达,到他赶赴固原上任,这其间一个月都打不住,而在这段时间里,三边总督还得出缺,这对于西北乱局的平定本就影响甚大。既然如此,为何不让高经略暂时兼理三边军务呢? 皇上,以当前的局势来看,仅靠陕西三边自身的力量,恐怕很难快速戡乱了,而朝廷若要派遣援军,暂时也只能就近从宣大三镇调用。高经略统管七镇,宣大三镇也在他的经略之下,调动援兵也算是他的职责。因此臣以为,不妨以高经略提督援军,在魏学曾未及赴任之前统管西北军务,看看能不能从速平定……即便不能,想必也能给魏学曾打下更扎实的戡乱基础。” 这个提议颇有创意,朱翊钧果然心动,但想起图们那边,他还是有些犹豫,问倒:“那图们那边万一要是动了……” 申时行道:“从时间上来看,图们在一个月之内恐怕动不了,因为布日哈图不可能直接穿过土默特领地回察罕浩特,他要绕道漠北,这样行程就会大受耽搁。而他即便在一个月之后赶回察罕浩特,筹备出兵也总要些时日,若是高经略再如漠南大战那般,这时候怕不是都已经平定西北了。” 高务实心中暗骂:你还真是看得起我!漠南大战虽然打得挺快,但那是因为提前有所准备,而且实际上战场也离得比较近,可是打宁夏光是距离就远了一倍,怎么能打那么快? 可是想归想,申时行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少魏学曾从南京去固原上任的确不可能那么快,这段时间也不能就平白无故耽搁掉,给哱拜稳定宁夏的机会。这么一想,高务实也不好再次推脱。 朱翊钧见高务实没说话,兴致也上来了,思索着道:“申先生老成谋国,此言甚是有理。务实,要不你就趁此机会,领山西援兵走一遭宁夏?” 高务实面有难色,皱眉道:“若只是月余时日,去是可以去的,但这点时间恐怕并不足以抵定西北。” 朱翊钧一摆手:“无妨,你愿意去就行,我料那火落赤等人一听你亲自去了,说不定也会畏首畏尾,就算时间的确不足,料来也能如申先生所言,给魏学曾打好基础,至少不会让宁夏周边的局面继续糜烂下去。” 皇帝都这么说了,高务实当然不能再推三阻四,只好点头道:“既然如此,臣愿意去一趟宁夏。” 朱翊钧大喜,笑道:“好,那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明日便会有圣旨命你提督援军节制西北军务,直到魏学曾到任为止。嗯……你此去宁夏,可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高务实想了想,道:“臣需要调动宣大三镇兵力之全权。” 朱翊钧先是一怔,继而笑道:“你本来就是七镇经略,这全权早已在手了,何必再问我要?” 这是什么话?我那个七镇经略只是挂名啊,你看我除了让他们交报告之外,就只命他们搞一次大操,其目的也只是震慑图们,顺便来个“摸底考察”,什么时候真敢胡乱调动这八十五万大军了? 不过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高务实也不好多说,只是点头道:“既然如此,臣别无其他要求了。” 朱翊钧却忽然笑了笑:“真的没有了?” 高务实一怔:“皇上这话……臣有些不太明白。” 朱翊钧哈哈一笑:“你出兵不花钱的?还是说你打算搬空山西府库?” 还别说,高务实本来真是打算搬地方府库的,只是朱翊钧这么一问之后他就不好说了,只能笑道:“钱自然是要花的。” 朱翊钧便道:“内帑可以先给你二十万两,至于军粮什么的,你自己去翻府库,山西、陕西的都行,你自己看着办。” 这个权力可不小,高务实连忙谢恩,然后道:“臣方才想起件事,宁夏总兵官张惟忠自杀殉国,正副总兵官均已告缺……” 朱翊钧道:“你是要外调一将为宁夏总兵么?” 高务实摇头道:“不然,臣另有一人举荐。” 朱翊钧闻言露出笑容,道:“可是那平虏城萧如薰?” 高务实也笑道:“正是。此人镇守平虏,宁夏皆陷而平虏不失,使哱拜不得安心四处掠地,诚然骁将也,不可不重用。” “用自然是要用的。”朱翊钧略微皱眉:“但从参将直擢总兵,是不是有些仓促了?要不然,先提他为副总兵,待他在你麾下另立殊功,再以总兵官酬之,你看如何?” 高务实想了想,点头道:“倒也可以,不过,如此则总兵官依旧缺员……” 朱翊钧本想说那就先缺着,反正那宁夏总兵是给这个萧如薰留着的,何必急着安排? 谁知申时行此刻忽然插了句嘴,拱手道:“臣以为,这宁夏总兵一职或可使山西总兵李如松调任之。” 朱翊钧一愣,朝高务实望去,高务实心里也有些不明白,沉吟着没有立刻答话。 申时行平静地道:“西北亦是骑兵纵横之地,李如松麾下有五千随任精骑,正适合此战。且李如松正值壮年,此前在漠南大战中也曾阵斩敌酋,足见其勇。以他为宁夏总兵,庶几还能再立奇功……高经略一贯知人善任,不知你以为老夫此荐如何?”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大致猜出申时行心中所想了,但他依旧微微一笑,点头道:“元辅此荐甚是有理,学生也深以为然。” 朱翊钧见他们俩居然英雄所见略同了,也颇为开心,笑道:“李如松朕也见过,高大英武,的确是一员悍将,他去做这个宁夏总兵想必是绰绰有余的,就这么定了吧。” 申时行和高务实都拱手一礼,然后申时行又道:“还有一事须得请皇上定夺。” 朱翊钧点头道:“申先生请讲。” 申时行道:“宁夏之变骤起,虽然郜光先这个三边总督必有过错,但从目前获悉的情况来看,罪责最大的恐怕还另有其人……” 朱翊钧眉头一皱,缓缓地道:“申先生是说宁夏巡抚梁问孟?” 申时行若无其事地朝高务实看了一眼,平静地道:“正是。皇上,哱拜事前串联上百名将校,这样严重的情况,若非梁问孟迟钝自大,怎么可能顺利进行?” 朱翊钧微微皱眉,朝高务实看了一眼,问道:“求真以为如何?” 这话可不好回答,从刚才申时行的切入点就知道他对这件事是用了心的。按照一般情况来说,梁问孟现在最大的麻烦是他作为巡抚竟然被哱拜给抓了,这对朝廷而言是很被动的,申时行正常来说应该用避免被动这个理由来提议更换巡抚。 但如果是这样,高务实就还有话好说。比如梁问孟虽然身陷敌手,但他迄今没有帮哱拜说话,可见他并没有屈膝投降。这就代表他行事虽然可能有过,但其大节不亏,此时就先不必急着罢职,等事后查明再行定夺不迟。 但申时行根本不从这里着手,而是直接质疑他的能力:哱拜那么大的动静,你居然一无所知,你这个巡抚是怎么干的?又或者你不是一无所知,但却没放在心上,那也说明你妄尊自大、目无余子,以至于惹出这么大的事来,你怎好意思继续做这个巡抚? 高务实心道:这次可亏了,三边总督的位置好歹还保在手里,但这宁夏巡抚……看来申元辅是志在必得了。 算了,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总得有人负责…… 高务实只好拱手道:“诚如元辅所言,梁问孟虽然眼下看来于大节无亏,但毕竟此事也算是因他而起,如今朝廷若无贬抑,恐难服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rasma”、“书友20190223180428135”、“雪碧无量”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38章 议定 宁夏巡抚梁问孟的乌纱帽丢了,宁夏巡抚一职总得重新安排人。元辅既然在场,皇帝当然首先征求他的意见。 申时行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当即道:“臣举荐贵州巡抚叶梦熊平调宁夏。” 此言一出,高务实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叶梦熊啊……此人说起来倒也不是无能之辈,可惜有两个问题:其一此人是心学派近年来重点培养的后起之秀;其二此人是个不问缘故的激进主战派。 叶梦熊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按理说高拱还是他的座师,但他一个心学门人,当然不肯拜在高拱门下,而且由于他金榜排名也不靠前,在三甲之中也只是个中游,因此没有留京,而是直接出任福清知县。 隆庆二年,他内调京师,出任户部主事,又迁监察御史,平时非常活跃。隆庆四年,重要的转折点来了——他明确反对俺答封贡,与高拱、高务实理念相悖,而且因为上疏之时言辞激烈,惹怒了皇帝,于是贬为陕西郃阳县丞。 但他的举动引起了心学派大佬们的注意,开始着力培养,不久之后便右迁归德推官,又转南京户部主事,督理凤阳仓。到了万历二年,再转户部郎中,不久出任赣州知府,任上因丁忧而去职。 丧期结束,申时行依然没有忘记他,立刻给他补了安庆知府。万历十年,郭朴、张四维交接权力之时,申时行又为他运作了一番,于是出任浙江巡海兵使。在此任上,他创制“叶公神铳”,并交与松江徐家准备进行军工私营,作为“防备倭寇”之用。 要注意的是,这个叶公神铳并不是火枪,而是一种车载炮。而且他采用了京华火炮的思路,不用铜制,而用纯铁打造炮身——此前把陆军炮材料换成钢制的只有京华一家,其余军工企业或者衙门都没有这样的技术,或者说无法在保质保量的情况下将尺寸控制住。 叶公神铳与京华的“一二三四”号炮稍有区别,它只分为天、地、玄三号。天字号神铳重280斤(已换算,下同),长3尺5寸;地字号神铳重200斤,长3尺2寸,玄字号神铳重150斤,长3尺1寸。每炮有三轮炮车一辆,前有两轮,轮高2尺5寸,后面有一轮,轮高1尺3寸,前高后低,炮口昂扬。 简单的说,这叶公神铳算是京华系火炮的简版,正好卡在一二号炮、二三号炮、三四号炮的中间水准。虽然后来兵部实测其火炮威力略逊于京华等比水平,但由于这是南方第一家能够私营的军工企业,因此仍然得以量产——这也是京华系火炮主要装备于北军而不是南军的一个重要原因,毕竟南方的心学派官员实力很强,南方各省一直都不是京华能够轻易渗透的地区。 因为这一贡献,叶梦熊很快又调任永平兵备道,很是恶心了高务实一波——永平道下辖开平,很是刁难了京华三大厂一段时间,一会儿说三大厂扰民,一会儿说三大厂私蓄家丁过多,得亏了那时候高务实已经回京,在申时行主导给了叶梦熊“廉能第一”的评价之后,想办法给他调任为山东肃政廉访使,这才清净了下来。肃政廉访使是个临时差遣,很快叶梦熊就右迁贵州巡抚,直至今日。 简单的说,叶梦熊能力还是有的,但他跟实学派非常不对付,而且此人“斗志昂扬”,大明与周边势力不管出现什么争端,你要是问叶梦熊的态度,这家伙肯定都是一个字:干! 如果要多几个字,那就是:通通干他娘的! 就像彼时俺答封贡,高拱早就阐明了封贡的理由,也提出了“西怀东制”的具体步骤,完全符合当时大明的实际情况,但叶梦熊就是不同意,连续上疏,言辞激烈地表示对蒙古人只有打到底,没有什么拉一派打一派的必要。 大哥,能打的话还要你说? 正是因为这两个原因,申时行一提叶梦熊,高务实就皱眉了。一来是叶梦熊这个臭脾气的心学派官员做了宁夏巡抚,自己到时候可能要面临一些阳奉阴违甚至抗命不遵的麻烦,二来就算最后打赢了,也相当于给心学派官员免费赠送边功。 然而申时行的时机挑得实在太好,他刚才没有和高务实争三边总督的人选,又亲自出面“举荐”了高务实一把,这种时候如果高务实反对他的提议,就未免显得有些不近情理,甚至有恃宠揽权的嫌疑。 高务实不是叶梦熊,不会不顾及现实情况而瞎嚷嚷,所以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出言反对,于是面无表情的地沉默不语。 但朱翊钧已经不记得叶梦熊当年的事迹了,听了申时行的举荐,下意识就问高务实:“求真,你以为如何?” 高务实心中叹了口气,但面上还要做出平而静之的样子,淡淡地道:“臣与叶抚台不甚相熟,不太清楚他的为人和能力,不过元辅既然认可,想必总有可观之处吧。” 这话的意思很简单: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儿别问我,出了麻烦也别找我。 不过朱翊钧到没多想,毕竟他也知道高务实这几年外任了两回,下意识觉得高务实可能是对朝廷的人与事没有当年那么了解了,所以不熟悉某人也实属寻常。 但不了解也就代表不反对,朱翊钧于是笑了笑,道:“既然如此,就让叶梦熊去宁夏吧……元辅,叶梦熊还在贵州,去宁夏需要多久?” 申时行思索着算了算,道:“他走四川入汉中便算是进了陕西,这一路虽然是山道居多,但总会比魏学曾要快一些。”然后顿了一顿,朝高务实瞥了一眼,轻声一笑,道:“况且宁夏现在只剩一个平虏城,他这巡抚只怕一时也没什么事能做的,晚一些倒也无妨。臣倒是希望高经略进兵神速,等叶梦熊到时,已经只需要收拾战场才好呢。” 朱翊钧只当申先生说笑或者是说点吉祥话,听得哈哈一笑,却没有深思。 然而作为一个“算计过甚”的人,高务实虽然也面带笑容,但心中却不禁有些嘀咕,暗道:申瑶泉今日三番五次暗示我平叛能够“从速”、“神速”,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想激将,还是想捧杀? 以高务实的为人,他是不可能相信申时行对他有“好意”的,就像今晚申时行的表现一般,先让一让,是为了最后的收获。 本质上来说,他的行事风格和高务实还挺有几分相似。 人事问题安排得差不多,接下去就是商议具体的军务了,朱翊钧首先问道:“求真,眼下西北的局面可是够坏了,你率山西援军入陕,博硕克图和哱拜方面是你兵锋所向,我倒是不太担心,可那火落赤和著力兔相距却有些远,我担心你一时够不着他们……你看要不要从四川再调些兵马支援一下?” 高务实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先问道:“如果川军北上,兵饷是神京调拨还是南京调拨?” 他这话不是随口瞎问的,因为四川的兵马平素是由南京兵部管理而不是北京兵部直管。这就像当年刘显身为四川总兵,调去南方各省打仗的时候,粮饷都是南京负责,甚至其留驻狼山之后还被魏国公府刁难了一番。 但这里有个情况,即南兵如果北调使用,一般就会改由北京兵部负责粮饷,一如戚家军的使用和供给一般。四川属于南京兵部管理的范围,但如果川军入陕,则算是进入了北京兵部直辖的范围,按理说就要换成北京兵部提供粮饷了。 显然,高务实之所以这么问,是不希望再加重朝廷的负担,朱翊钧也马上反应过来。 不过朱翊钧还另有考虑,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现在不是考虑钱的时候——平定叛乱和主动出击不同,后者可以等,前者不能等。求真,这笔钱如果是要花的,那就一定得花,你先不要担心这个。” 高务实听得颇为欣慰,皇帝虽然年轻,但很拧得清轻重缓急,自己那么多年的“伴读”也算没有白干。 于是他笑了笑,道:“皇上既然这么说了,臣自然也不怕‘多多益善’的。” 朱翊钧听了忍不住一笑,道:“那行吧,川军能调动哪些,你回兵部之后和梁梦龙议一议,上个条陈说明一下。现在先说说山西兵马的调动,你准备调谁去?调多少?” 高务实道:“麻贵和李如松。大同调两万,太原调一万。” 朱翊钧一愣,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麻贵和李如松……他们俩本事是有的,但你这加起来才三万兵,会不会不够用?军报中说,光哱拜就已经拥兵六万了,博硕克图那边估计至少也能出动三四万骑兵,火落赤和著力兔就更不必说了,早前就已经弄清楚,他俩加起来最多能凑足五万呢。” 博硕克图所谓的三四万,其实只是其本部在不进行大动员的情况下所拥有的实力,实际上他作为济农,真要发了狠,五六万人也是凑的出来的。只不过鄂尔多斯部的实力有些分散,切尽那里还有三万多将近四万骑兵。 由此也可以看出,平时保持十万左右兵力的土默特的确并不比鄂尔多斯强到哪去。只不过,土默特的人口比鄂尔多斯多了一倍不止,真要动员起来打,优势还是比较明显,更何况土默特已经有一部分农业化地区,长期战争的潜力明显胜过鄂尔多斯。 至于火落赤和著力兔,之前已经说明过,五万是他们俩合力之后的极限,平时很难保持。 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只从山西调三万人,看起来好像真是有些太少了。而且关键是山西三镇并不缺兵,宣府有十三万,大同有十二万,太原也有六七万,加起来可是三十万出头了,为何只调用十分之一? 不过高务实却摇头道:“哱拜的所谓六万大军,其中精锐的最多不会超过三万——原本宁夏镇就只有三万驻军,总不能全是精锐吧?而他那多出来的三万人,除了其蓄养的自家私兵四千之外,其余大抵都是新近招揽的乌合之众,不足挂齿。 火落赤与著力兔二獠虽然合起来能有五万人,但只要布日哈图东归,凭他们两个的本事,想要攻破碾伯与庄浪卫的边墙只怕都甚是困难,只要固原方面能对这两处要地保持供给就能暂时稳住,因此也不必急于一时。 至于博硕克图……臣还有些办法想试一试,若是能成的话,或许无须一场大战就能让他老老实实回河套呆着。” 朱翊钧听得一怔,继而一喜,问道:“还有这等办法?快说来听听!” 高务实却比较严肃,冷静地道:“办法就是多方施压:先请顺义王聚集大军,让他号称土默特十五万精骑已经在丰州滩准备妥当,随时便要南征;然后宣大三镇兵力频繁调动,同时悄悄放出风声,就说臣所领的三万人只是幌子,实际上朝廷打算调集二十万大军,在土默特的配合下一举荡平河套;最后派人说动台噶勒准根哈屯和切尽,让这姐弟俩把博硕克图强逼回去。” 台噶勒准根哈屯就是博硕克图的老娘,也是切尽的堂姐。其当年在切尽的支持下终于保住了博硕克图的济农大位,同时她对博硕克图所部也有很大的影响——理论上来说,当年布延巴图尔死后,他的嫡系部落就是掌握在这位摄政哈屯手里的,博硕克图实际上是从他母亲手里接收的这股力量,因此台噶勒准根哈屯在军中当然也有相当大的余威。 朱翊钧听得大喜,夸赞道:“求真果然厉害,这一手妙棋下去,博硕克图除非疯了,否则非乖乖回河套不可。”不过顿了一顿之后,朱翊钧又有些担心地问:“把汉那吉那边不会真动吧?还有,图们要是把这消息当真,也准备出兵土默特,那可就麻烦了。” 高务实摇头道:“布日哈图一日不回察罕浩特,图们就没有信心出兵的。况且,咱们也可以再多做点事,比如让杨四畏和李成梁大张旗鼓地操演一番,或者干脆调动一下兵力什么的,让图们紧张紧张。” 朱翊钧见他考虑得甚是周全,松了口气:“好吧,你既然已有通盘规划,那我也就放心了。今天时辰不早了,申先生,求真,你们就先回去,明天就把刚才论及的诸般事务料理妥当。尤其是求真,你时间有限,能早些去就早些去,也好早去早回。” 申时行和高务实拱手应了,在司礼监宦官和皇城守卫们的护送下各自回府。 ---------- 感谢书友“曹面子”、“胖得飞不动”、“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39章 提督西北军务 次日一早,便有圣旨由司礼监而出,内阁和六科以最快的速度附署放行,圣旨马上又送去了兵部。 这一天,戎政侍郎兼七镇经略高务实难得的没有呆在禁卫军京北大营,而是端坐兵部值房——等的就是这道圣旨。 圣旨无非还是那个风范,先说一通西北局势紧张,再骂一通叛贼们背信弃义,接着夸一通高宫保奇才无双,最后命他在新任三边总督到任之前“以本兼各职提督西北军务,准便宜行事,内阁及兵部不为遥制”。 这句话有点意思,理论上来说前半句是不需要交待的,但圣旨里头特意说了一句。 圣旨这种东西,别看废话看似很多,但其实每一个字都肯定有其作用,这里特别交待高务实是“以本兼各职提督西北军务”,实际上就意味着在强调他的“本兼各职”。 高务实的本兼各职其实很多,比方说他那个宫保也是职务,不过宫保什么的肯定不是这里强调的重点,重点只能是实权职务,也就是“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左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经略蓟辽四镇及宣大三镇等处边务兼理粮饷”。 高务实思来想去,发现圣旨里真正强调的地方恐怕不是戎政侍郎,也不是七镇经略,反倒是前不久为了能匹配七镇经略而给他新加的那个“都察院右都御史”。 这一乍看也许有点让人生疑,其实不然。京营改制之后的戎政侍郎虽然实权很大,实际地位也挺高,一溜的国公爷都得乖乖听令,但归根结底,它依然只是一个三品官,只是个侍郎罢了。 三边总督可是以尚书衔就职的,无论之前的郜光先,还是马上要上任的魏学曾都是如此。 高务实所掌控的蓟辽、宣大两个总督区,蓟辽总督周咏还好,同样是兵部侍郎衔,但现任宣大总督郑洛却也是挂兵部尚书衔的,所以高务实要经略蓟辽、宣大,就不得不加一个右都御史,以免镇不住场子——当然这只是朝廷的习惯,实际上不管是周咏亦或者郑洛,都是实学派的人,没理由不给高务实面子。 现在高务实去提督西北军务,一般人就会下意识认为他是以七镇经略去提督西北,但七镇经略本身无品无级,所以圣旨才会点名本兼各职,这其中能给高务实提高头衔尊贵度的就是那个右都御史了。 右都御史,正二品,与左都御史平级同品。当然实际上以左为尊,左都御史才是都察院一把手,而右都御史则一般都是给外放大员提品用的。 与此同时,由于都察院职务的特性,高务实挂着右都御史的头衔去了西北,就有监督整个西北官场的特殊属性,这也是一种加权。 总而言之,朱翊钧的这句话其实就是充分给权,整个西北大局全交给高务实一人打理的意思。 嗯,这很朱翊钧。原历史上万历帝用人也是这个风格,不管是在边镇还是在中枢,他都很习惯于这一套。 这次对高务实的任命虽然是临时属性,但朱翊钧依然保持了他的习惯,除了明确高务实是以“本兼各职”提督西北军务之外,还赐了尚方剑——真的叫这个名字。[注:《明实录》里的记载就叫尚方剑,但没有宝字。] 随着尚方剑赐下的圣旨里还有专门的说明,原文为“将帅不用命者,军前斩首,毋庸上报”。 换句话说,“西北军务”所属的武将,现在人头都被高务实提在手里了。不过,文官到底地位不同,圣旨里只说了武将,没有提及文臣。 领了圣旨拿了剑,高务实立刻动身,与梁梦龙拜别一番,便带着“随任家丁”上任去了,除了随任家丁之外,还有朱翊钧临时起意写进圣旨中让他带去的四千禁卫军。 禁卫军的编制,六万多人分为五个镇,按照高务实一开始的规划,每镇官兵定额12512人,由步、马、炮、工、辎重等兵种组成,每镇设一统制,一副统制,一参谋长。后来因为“统制”的“制”字在大礼议之后不能随便用,因此直接改为“协统”和“副协统”。 每镇有步兵两协,一协官兵四千零三十八人;每协两标,每标官兵一千七百五十六名,(马标官兵略少,为一千一百一十七名);每标又分为三营,每营四连,每连三排,每排三棚……等等。 按理说高务实去西北,应该给他马军,但不知道朱翊钧是忘记了还是另有想法,给的一协步军,一共四千零三十八人。高务实自己估计,皇帝的意思大概是让他用禁卫军充作亲军,以示殊荣。 第一个统帅禁卫军离京执行军务的记录,就这么落在了高务实的头上,不过反过来想想倒也没错,毕竟他是禁卫军的创始者,有资格享受这一记录。 禁卫军派出了四千,随任家丁也只比这个数略少,一共是三千人。因为高务实在京师周边一般只放这么多武装家丁。 三千随任家丁,在很多地方差不多都是总兵级别的家底了,不过对高务实而言不算什么,他现在带的这些家丁也只是给京里的百官看看,实际上他在西北三边还有不少武装家丁,尤其是还以骑丁为主。只不过这些家丁之前比较分散,比如此前曹淦就带了三千骑丁等在兰州。 当然,现在看来曹淦恐怕要动一动,西北变局如此,他继续呆在兰州等候大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鬼知道大军什么时候有空去兰州。 高务实的行军路线,第一步是直奔大同。不过说是说直奔,由于眼下的道路条件摆在这儿,所谓直奔还是得经过宣府,全程大概七百里,如果全是步兵,光走过去就得十多天。 但高务实带出来的这一协禁卫军不同寻常,他们是有马匹代步的,与骑兵的差别只在于他们的马不算战马,只做代步之用,而且也没有什么双马,每人一匹,没有余量。 而高家家丁就不必说了,高务实在此前一段时间已经调派过了,这三千人都是骑丁,除了一人双骑之外,还带了五百匹“预备役”,现在也临时承担一下禁卫军所部的“马匹预备役”任务。 高家家丁的训练大纲原本就是戚继光根据高务实的要求编写的,现在禁卫军的训练要求也很高,所以两支军队七千余骑都挺能跑——双方的训练标准是一致的,每日一百四十里。 这个速度不是高务实拍脑袋得出的,是戚继光根据明军马匹耐力严格考证的结果,实际上和三国时期夏侯渊部骑兵的速度基本一致。 当时夏侯渊所部以速度著称,号称“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把汉尺换算一下,差不多就是一天一百四十里。 现在高务实也以这个速度前进,第五日下午赶到了大同。此时麻贵已经全部准备停当,所部两万人中有约五千麻家达兵,全军整装待发。 但高务实时间虽然紧张,却也不会夜里赶路,因为其他人可能还受得了,炮队却不行,即便有京华那加了弹簧底盘的特制炮车,全程以骑兵速度“马拉大炮”跑过来也累得不行,正常的休息是完全有必要的。 于是这一夜就在大同城外露宿,高务实本人都没进城。 他不进城,大同官员就只好出城见他,于是从大同巡抚、大同镇守太监到麻贵这个大同总兵,都只能通通出城拜见经略。 现任大同巡抚还是个老熟人,正是高拱的门生、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出身的顾养谦。原历史中顾养谦于万历十四年由蓟州兵备道升任辽东巡抚,但这一世因为高务实的小蝴蝶翅膀扇得厉害,于是他没去成辽东,倒做了大同巡抚。 不过这都无所谓,大同巡抚和辽东巡抚的重要性差别不大,顾养谦依然是实学派外任的要员之一。至于大同镇守太监,依然是黄孟宇的人——黄掌印对这个他起家的职务很重视,所以自他回京以后,大同镇守太监一直是他这一派的。 现任大同镇守太监也是黄孟宇的“干儿子”之一,不过具体情况高务实没太在意。而这位镇守太监在高务实面前也低调得很,不知道是不是黄孟宇有所交代,总之他基本就把自己当个摆设,任由高务实与顾养谦、麻贵商议军务,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插过嘴。 顾养谦对于高务实只从大同带走两万人有些担忧,因为他已经知道高务实拢共也只打算从宣大三镇调动三万人马,他觉得这个数目实在太少了一些——即便加上四千禁卫军也太少。 按照顾养谦所说,大同养精蓄锐十来年,别说两万,翻一番到四万人也可以轻松调动出来,至于防务问题……大同北边是土默特本部,这都十几年没事了,而且顺义王把汉那吉是大明的铁杆支持者,只要有他在,大同简直固若金汤。 就算图们杀过来了,他打个土默特都不知道打不打得赢,哪有余力来大同犯边?退一万步说,就算图们真的打败了土默特,大同这时候也还剩下七八万大军,攻出去或许不好说,但守还能守不住吗?更何况宣府就在东边不远,它与大同本就是互为犄角的,大同有警,宣府必有支援……总之宣大两镇现在根本不怕图们过来。 高务实对顾养谦表现出来的信心感到颇为欣慰。曾几何时,大明对蒙古人的信心早已崩溃,尤其是当年被俺答打出庚戍之变时,边军边将面对俺答大多畏首畏尾,很多人一看见蒙古骑兵就几乎望风而逃,现在这种局面已经彻底得到了扭转。 看来当年的思路还是对的,边军这种部队不能走叫花子路线,只有装备精良、衣食无忧才能练出好兵来——尤其是在整体和平的时期。 不过,当高务实表达了这一态度之后,麻贵却有不同意见。 这位麻家军此时的中流砥柱叹了口气,道:“枢台有所不知,如今大同边军虽然相比过去算是能吃口饱饭,平日里也有时间操演了,可是这军队承平日久,十余年不经战阵……末将还是很担心他们被磨平了啊。”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事光靠猜想不行,到底顶用不顶用,还得打一仗才知道——现在这机会不就来了么?西泉,这一仗你是主力,希望你尽心尽力,让本部堂也看一看大同边军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对于接下来的……嗯,也很有参照价值,你明白吗?” 麻贵连忙抱拳道:“末将明白,末将一定好好打,一来不负枢台厚望,二来也让枢台能够准确评估大同边军的真实实力。”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对顾养谦道:“益卿师兄……” “世兄有何吩咐?” 一个称师兄,一个称世兄,这就是按着高拱的关系同门论交了,换句话说就是有些私人的话要谈。 那位镇守太监和麻贵同时起身,都说自己还有要事,需要先行告退。 高务实向顾养谦告了个罪,起身送他们出了辕门,回头再来与顾养谦说话。 “益卿师兄,这次出兵最大的难题有两点:一是我只有月余时间能呆在西北,因此此战须得从速;二是朝廷府库已经没有余银支撑一场大战,我这次出来所带的银子,全是皇上从内帑挤出来的,而且目前只有二十万两。” 顾养谦闻言立刻皱起眉头:“我知道朝廷用度紧张,却不料已经紧张到这个地步了。求真,你是不是想问大同镇能不能匀些银子出来?” 高务实叹了口气,但还是点头道:“不错,我确有此意,不过益卿师兄也不必太过为难,能有多少算多少也就是了。” 顾养谦点了点头,没有马上答话,而是细细盘算了一番,这才缓缓道:“此事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此也没有提前做多少准备,眼下……我是说立刻能够提供交割的银子,我能确保十万两。至于接下去,或许还能有点,但恐怕就不会太多了,求真你看……” “那就先十万两,这笔钱应该够处理好博硕克图那边了。”高务实果断地道。 顾养谦一愣:“求真此言何意?”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willwolf”、“sandmark”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40章 “生意”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肯定是万万不能的。 由申时行举荐、朱翊钧认可的这次任命,之所以三边总督依旧是实学派人选,而临时提督西北军务之人也是高务实,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俩比较方便“化缘”。 权力对应责任,西北乃至绝大部分九边地区都是实学派的“势力范围”,那么他们相应地也要为这些地区的稳定负责,而以战争手段重新恢复稳定,也同样是一种手段。 战争就要花钱,然而朝廷已经没钱了,朱翊钧的内帑可以支撑一部分,但内帑又不是聚宝盆,不可能无限的提供钱粮。因此,无论是魏学曾也好,高务实也罢,其上任之后都有一个不必明言的工作,就是找地方衙门要钱。 大明的财政体制摆在这里,地方衙门除了上缴很少一部分“中央税”之外,大部分税收都是原地截留的,大抵相当于红朝分税制体系下的地方税,只是这个分配比例太神奇,地方拿得太多了。 然而更神奇的是,地方上拿了大头之后并没有产生多大的“生产效益”,它们的主要作用居然仅仅只是“维稳”,至于“保稳定促发展”中的发展……抱歉,这个年代的官员绝大多数没有这种思维。 不过,可笑又可叹的是,在这种思维定式之下,当西北出现如此大的变乱,高务实找他们要钱反而就方便多了,甚至找相邻的宣大三镇要钱都变得容易起来。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大家辖区相邻,而且事关蒙古,陕西三边的乱子要是没控制好,战火也不是没有可能波及到山西来。与其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这点智慧大家还是有的。 只不过智慧归智慧,如果来的人不是高务实,换个心学派官员来,那么如顾养谦这样的官员,哪怕只是为了展示自己与来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说不定也有可能不给,反而全心全意加强自身的防卫——历史上明朝末年为什么很多地方都是各自为政?这也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政争,无处不在。 高务实当然知道这不是好现象,但正所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官场本就是政治派系的角力场,哪有不斗不争的?有政治必有派系,古今皆然。无论任何一国,任何一朝,为了权力和利益,各个派系之间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有形或无形的较量,这又岂是他高务实说变就能变的。 变不了,那就只能争胜,只有获得胜利、获得全面的控制力,才能将这种内耗控制在最低的程度。 所以他来了,也如朱翊钧所愿的开口向地方大员要钱了。 不过顾养谦对他刚才这句话的理解却不对。顾养谦以为高务实是说十万两银子的军饷已经足够摆平博硕克图,所以他刚才的话里才有些疑惑。 毕竟,蒙古济农的本部并不弱,尤其他们是骑兵,如果对方不肯拼命,非要带着高务实兜圈子的话,别说十万两了,二十万两也打不住。 但高务实一开口他就愕然了,因为高务实轻轻摇着头道:“这笔钱是拿来做生意的。” “做生意?”顾养谦眼睛都瞪大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考虑做生意?” “正是这个时候,才更要考虑做一笔特殊的生意。”高务实道:“益卿师兄,如今切尽虽是垂死,但毕竟还没有死,博硕克图捅出这么大的祸事来,为何切尽毫无反应?” 顾养谦明显有些诧异:“你怀疑切尽?” 高务实摇了摇头:“不,我不怀疑切尽,此人是蒙古人——尤其鄂尔多斯部内一位难得的理智之人,他若身体康健,博硕克图不会闹出这些事来。” “那你说这话的意思是?”顾养谦又问。 高务实道:“切尽可能真的病入膏肓,但切尽并非没有儿子,而且他的长子、次子都曾多次随他出征,战功也不弱于他人。既然如此,即便切尽本人无法视事,但只要他吩咐一句,他的儿子们难道就不能发挥一些作用吗?” 顾养谦听完稍稍沉吟,道:“或许他们虽然能战,却并无切尽之威望——你知道,限制博硕克图这件事,对他们而言本身也是一种犯上。切尽之所以敢做,一来他是博硕克图的堂舅,二来他在套部身份特殊,从很久以前起就充当套部在俺答汗庭的代言人,后来又做了蒙古五执政之一,再加上博硕克图本身便是他所拥立,这般威望自然不是寻常人所能企及。” 高务实点头道:“此言自是有理,但我仍然倾向于另一种可能,即切尽病重之后,不仅鄂尔多斯内部整体分作两派,甚至他自己的儿子对他的立场也有所怀疑——我的意思是说,切尽长子鄂勒哲依·伊勒都齐并不像切尽那般坚定地站在我大明一边。” 顾养谦眉头大皱:“伊勒都齐也打算反水?” “反水倒不至于。”高务实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但他或许想要待价而沽。” 顾养谦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眯起眼睛,思索着道:“呵呵,却不知他想要什么呢?世兄可有定论?” 高务实道:“定论谈不上,不过大致不过两样。” “哪两样?” “财与势。”高务实微微一笑:“不知师兄可有研究过切尽这个人?” 顾养谦道:“只是略有所知,未明其详。” 高务实道:“隆庆年间,俺答封贡,我朝廷一共授予蒙古右翼诸部一百一十五位首领都督、指挥、千百户等品级不同的官职,而这其中,又有几个特点。” 顾养谦倒没仔细研究过这个,闻言颇有兴趣,道:“愿闻其详。” 高务实道:“咱们对比俺答封贡与昔日永乐时期对瓦剌三王及和宁王、兀良哈三卫的封授,就会发现如下几点。 其一是所授官职普遍较低,数量也比永乐朝少了很多。昔日瓦剌、阿鲁台部下头目及使臣被授予都督的为数不少,授予都指挥使的也很多,三卫也有都督、都指挥,加上后来升授的那就更多了。 而在顺义王部下的六十五人中,授都督者仅两人,指挥使仅一人,指挥同知、佥事、正副千户共六十人,百户两人,没有一个都指挥使。后来吉能所部五十人,吉能本人授都督,其余四十九人为指挥、千百户,规格上要低得多。 相比较而言呢?昔日成祖封和宁王的时候,被朝廷授予官职的阿鲁台所部头目多大两千九百六十二人,相比于俺答封贡时期只对右翼各部一百一十五人授职,相差简直天壤之别。” 顾养谦闻言也有些意外,点头道:“你这么一对比,好像的确差得有些大。” 高务实又继续道:“另外,隆庆年间的俺答封贡,出现了新的形式,也就是各色将军名号,这是此前所未有的。什么龙虎将军、明威将军、昭勇将军等等,都是此时弄出来的花样。而这其中受封之人几乎都是在封贡一事中影响较大的人物,如把汉那吉当初就是如此。 然而这一类型的授封主要是俺答的子侄辈,具体到鄂尔多斯部里头受封的人却很少……” 顾养谦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稍稍打断并问道:“切尽当时受封过吗?” 高务实笑了笑:“这正是我接着要说的:切尽当时在封贡一事上是立了大功的,尤其是吉能受封一事,全程都是切尽在帮他忙乎,结果时候切尽本人却只得了个指挥佥事。” 顾养谦面色微微一变:“那岂不是要糟?切尽当时是否怀恨在心了?” “没有,至少从他的表现上来看,没有。”高务实一摊手,道:“他一如既往约束部下,并协助吉能与大明进行互市,于是到了隆庆六年五月,宣大总督王鉴川公上疏,请朝廷将切尽升授。 于是,我三伯高文正公派员详查,才知此时吉能老病不能御众,切尽已是套部除济农外最强一人,兼此人的确能够御众不犯我边,因此升授其为指挥同知。” 顾养谦笑道:“师相授官何其谨慎,似切尽这等,其实给个都督佥事我看也并不为过。” 高务实微微挑眉:“你所想之事,或许正是切尽膝下诸子所想。” 顾养谦听得笑容一僵,慢慢皱起眉头来:“你是说伊勒都齐不甘心只做个指挥同知?” 高务实叹道:“我所掌握的情报显示,切尽所部大概有精锐骑兵三万八千之众——我是指他的本部。”他微微一顿,摇头道:“将近四万精骑在手,若是在我大明内地,该做个什么官了?” 顾养谦尴尬道:“这却不好比……若是在关内,当然是做总兵,至于衔头嘛,都督或者都督同知也是可以的。” 废话,那当然可以,人家切尽的本部大抵相当于明朝的家丁,明军将领要是有将近四万精骑的家丁部队,那就是李成梁第二啊,宁远伯都给了,何况一个都督?人家宁远伯李成梁挂的可是左都督,切尽就算少他两千人,挂个右都督总没事吧? 然而实际上切尽别说都督了,连都指挥使都没混到,甚至没混到指挥使,只能老老实实干他的指挥同知。 啊这……也压得太狠了。或许切尽本人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对此并不在意,但他的儿子们就未必有他那样看得开了不是? 顾养谦见高务实只是笑而不语,轻咳一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这和那十万两银子又有什么关系?” 高务实轻哼一声,道:“伊勒都齐要钱,我可以给他钱;伊勒都齐要势,我可以给他官职。” 顾养谦知道他肯定还有下文,微微撇嘴,问道:“然后呢?”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道:“生意嘛,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要我给钱给官都可以,但他也得拿出本事让我瞧瞧——比如,逼回博硕克图。” 顾养谦哈哈大笑:“果然。” 高务实也笑。 顾养谦笑了一会儿,又问:“既然如此,这钱你打算怎么给?就当赏赐给下去吗?” “那自然不行。”高务实一摊手:“朝廷府库已经如此紧张,我却眼都不眨地拿十万两银子给‘套虏’,这不得被言官骂死?” 顾养谦又笑,然后道:“所以你打算怎么给?” 高务实道:“自然是做买卖——买马,买牛羊,反正他们有什么我买什么,只不过价格比平时更优厚一些罢了。” 顾养谦微微一怔:“那这……咱们也亏不了多少吧?换句话说,伊勒都齐能赚的也不多啊,他会肯吗?” 高务实淡淡地道:“他为什么不肯?他听我的吩咐,才有这笔买卖可做,不仅赚钱,还能升官。若是不肯听我吩咐,土默特十万铁骑已经在丰州滩磨刀子了,到时候一旦南下,管他博硕克图还是伊勒都齐,谁有好果子吃?换了是你,怎么选?” 顾养谦恍然点头,但马上又迟疑道:“可是土默特那十万大军并不一定敢南下河套啊,他自家还受着图们的威胁呢。” 高务实笑了笑,道:“那也得伊勒都齐有这个胆量去赌才好——我会让他相信,土默特一定敢南下的。” “哦?”顾养谦有些意外:“怎么让他相信?” 高务实神秘一笑,道:“我是降三世明王啊,我肯定站在土默特一边对不对?” 顾养谦莫名其妙的道:“这我知道,但那又如何?朝廷本来就站在顺义王一边啊。” 高务实摇头道:“不同,我说的是‘我’肯定站在土默特一边。” “你?”顾养谦有些糊涂了,朝廷和你有什么区别吗?你本来就是朝廷的七镇经略,现在还提督西北军务,朝廷站在土默特一边,你当然也只能站在土默特一边啊? 但高务实却呵呵一笑,轻声道:“我自然是朝廷一员,但我也是京华的东家。” 顾养谦猛然睁大眼睛,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伊勒都齐会相信你能以京华的力量,在蓟辽等地牵制住图们无法轻举妄动,所以土默特大军想南下就一定可以南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sandmark”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41章 切尽二子之决断 “阿哈(蒙语:哥哥),出大事了。”一名蒙古贵族打扮的壮年男子猛地掀开大帐,风一般的冲了进来。 大帐中一名正在饮酒的蒙古贵族轻轻抬起头,略有责备地道:“楚库克尔,读了这么多年的佛经,怎么还没把性子养得稳重一些?” 楚库克尔,全名锡塔台·楚库克尔,乃是切尽黄台吉次子,因此他面前这位也就不必多说了,正是切尽长子鄂勒哲依·伊勒都齐。 楚库克尔恍如未闻,左右两手同时扬起,道:“彻辰汗和明国太师高务实的信,你先看哪封?”(注:此前有解释,蒙古人对明朝握有实权的边臣大员有以“太师”相称的习惯,并不表示其真是明朝的太师。) 伊勒都齐瞳孔微微一缩,但面色仍旧平静,淡淡地道:“我是蒙古人,自然先看彻辰汗的信。”说着便朝楚库克尔伸出一只手来。 楚库克尔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很干脆地上前两步,递出一封信放在他阿哈的手上。 伊勒都齐接过信,还没打开,便微微一顿,皱眉道:“你看过了?” “当然看了啊,要不我怎么说出大事了?”楚库克尔毫无自觉地答道。 伊勒都齐一翻白眼,轻哼一声:“汉人说男子三十而立,你却是一匹长不大的小马驹。” 楚库克尔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看个信而已,又不合规矩了吗?” 伊勒都齐懒得再说,他这个弟弟从小就是这样不把自己当外人,但好在他对自己这个阿哈倒是真心实意的服气,连自家领民都可以交给阿哈代管,所以伊勒都齐对他倒也宽容。 伊勒都齐也不招呼楚库克尔坐下,径直抽出信来,刚看了两眼,眉头就深深地皱了起来。但他看完一遍,又认认真真再看了一遍,似乎在确认什么。 终于看完之后,他轻轻把信放在一边,右手压在上面,五根手指有节奏地在上面快速点动,似乎正在思索。 楚库克尔却沉不住气,挠了挠头,道:“阿哈,咱们是不是把大汗气着了?他该不会真要来打咱们,还褫夺咱们的草场吧?” 伊勒都齐没有抬头看他,好像依旧在深思,只是顺口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可能啊!”楚库克尔一跺脚:“要是我有十万骑兵,然后谁敢不听我的话,那我还不打得他哇哇叫?” 这话很孩子气,但伊勒都齐却仿佛被他的话触动了,抬头看了看他,问道:“谁不听他的话了?” 楚库克尔一愣,诧异道:“博……呃,我是说济农啊,还有咱们。” 伊勒都齐哂然一笑:“济农先不去说,咱们什么时候不听大汗的话了?” 楚库克尔瞪大眼睛道:“阿布(爸爸)好些年前就说过,咱们要帮大汗看着济农,让他别做得罪明国的蠢事,可现在济农都跑去和明人开战了,咱们还坐在这里干等,这不就是不听话么?我要是大汗啊,只怕大军早就开进伊金霍洛啦!” 伊勒都齐撇嘴笑了笑,道:“大汗要是和你一样莽撞,他那位置顶多能坐三年。”顿了一顿,他又朝有些不服气的楚库克尔道:“你别看有些人动不动就私下议论大汗,说他就是靠着高太师、钟金哈屯和脱脱三人才有今日,这些人都是些浅薄之辈,他们懂什么?咱们这位大汗聪明着呢,他只是擅长装傻充愣。” “是吗?”楚库克尔一脸怀疑,问道:“可他确实没有什么本事啊?” “哈哈,你说大汗没有什么本事?”伊勒都齐大笑三声:“他要是没有什么本事,怎么能轻易击败图们大汗而自己并无太大的损失?” “那是因为高太师运筹那个……什么大帐,然后还有脱脱天下无敌的武勇!” “我不否认这两点,可是若换了别人,高太师会帮吗?脱脱愿意听令吗?未见得吧,他把汉那吉既不是长子,又不是长孙,凭什么就得他当大汗啊?钟金哈屯又凭什么就要嫁给他啊?” 楚库克尔显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闻言愕然道:“呃,也许是因为他和高太师乃是安答?” 伊勒都齐无奈地朝他摇了摇头,道:“算了,我要和你说明白这件事,只怕得等大河水流干才行,咱们说正事吧——大汗信中说的话,你信吗?信几分?” 楚库克尔诧异道:“当然信啊,部下不听话,可不就要出兵讨伐么,要不然还有什么威严?” 伊勒都齐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大汗的确可以带他的十万大军南下讨伐,而现在济农不仅不在伊金霍洛,甚至和咱们也不是一条心,这种情况之下,鄂尔多斯想打赢几乎不可能,但这并不代表大汗就真的能够说南下就南下了——图们大汗还在他背后死死盯着他呢,他若是走了,丰州滩不要了吗?” 楚库克尔一愣:“阿哈,你说这个……那你得先看看高太师怎么说。”说着,他就把另一封信递给了伊勒都齐。 伊勒都齐接过来,抽出信看了看,还没看正文内容呢,就笑道:“要说这字写的好看,那还是高太师的字好。” 切尽是蒙古人里的学问大家,著有《十善福白史经》,因此他的儿子都是读过书的,并且不止是学蒙古文化、佛教文化,还学汉人文化,伊勒都齐对于如何分辨汉字的好坏完全有发言权。 实际上原历史中切尽这一脉可谓人才辈出,比如伊勒都齐的长孙就是一位著名的蒙古大学问家,甚至写成了《蒙古源流》这本在后世可以说是最重要的蒙文巨著,他家的家学渊源放在大明来说,并不比新郑高氏来得差,这一切也都起源于切尽。 楚库克尔楞是楞了点,汉文也是同样学过的,闻言立刻点头:“正是正是,高太师是明国最厉害的状元,这字是写得真好,我刚才一边看,还一边跟着比划了一会儿呢——阿哈,你待会儿看完了信,不如把它送给我,我拿回去还能临摹一番,到时候练好了字,抄几卷经书给阿布看,阿布一定很开心。” 伊勒都齐原本打算拒绝,一听最后这句,面上浮现起一丝忧伤,沉沉地点了点头,然后便不理楚库克尔,认认真真看起信来。 不知道是高务实的信用词比较委婉还是怎样,伊勒都齐一直面色如常,只偶尔抖了两下眉毛,随即便平静如水。 等他看完了信,又恢复到之前那思索的模样,一边想一边问:“楚库克尔,高太师开的出来的条件,你看如何?” “我看挺好的啊,挺合理的。”楚库克尔笑道:“人人都说高太师是大明巨富,我看应该是真的,你瞧高太师出手何等大方?这么大一笔买卖,还愿意把价格上浮两成,战马甚至上浮三成,这种好事上哪找去啊?阿哈你说是不是?” 伊勒都齐淡淡地道:“这就算合理了?” 楚库克尔一脸诧异,问道:“这还不合理?宣大边市上明人买大汗的牛羊马匹好像都不到这个价格呢,我看简直太合理不过了!” “呵呵,那你也要看他要求我们做什么。”伊勒都齐微微摇头道。 “不就是让济农……呸,让博硕克图这小子赶紧回来,别跟着瞎闹腾了吗?阿布本来就是这个主意啊,要不是阿哈你压着阿布的命令不肯公布,咱们现在只怕都该出兵抓人了。” 伊勒都齐微微眯起眼睛,问道:“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觉得……错也不能说错,要不然咱们可能拿不到这笔买卖,而且高太师还说了,咱们家的官职还能提一提,我看这也不错,免得咱们兄弟还和一群酒囊饭袋作伴。” 楚库克尔说着,又有些担忧地道:“可这么做对不住阿布啊!他病了之后,把四万控弦交给阿哈和我两个人,让我们早些把博硕克图那小子逼回来,甚至还告诉我们,可以去找台噶勒准根哈屯请一道命令,这样就是额吉(妈妈)管教孩子,不算以下犯上了。可咱们呢,不仅没有去,还派人骗阿布说已经出去集合部众了……这可不是好儿子该做的事啊。” “雏鹰不能总呆在巢里等着父母喂食,总要自己翱翔天际的。”伊勒都齐沉着脸道:“阿布的病势已经……这样了,咱们若还只会老老实实听从阿布的安排,没有自己的主见,万一阿布不在了,谁来照看咱们?所以,为长久计,这一次咱们一定要既大胆,又小心,不仅要保证我们的地位财富,还要尽可能地更进一步……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懂,要不然我怎么会一切听阿哈你的命令行事?”楚库克尔挠头道:“可是我看这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再继续按兵不动的话,土默特的十万铁骑和明国的百万大军可不会跟咱们客气,到时候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伊勒都齐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始终觉得高太师这信中的威胁有些……难以确定。” “这有什么难以确定的?”楚库克尔瞪大眼睛:“京华商社的实力阿哈你还不清楚?更别提咱们早就知道,京华除了京华商社之外,还有好多这啊那啊的……高太师说他在蓟辽一线放了五万家丁,将在图们异动之后,配合蓟辽两镇三十余万大军对察哈尔大举扫荡,我看这完全是可能的啊。甚至以他的财力而言,五万一点都不多,我甚至怀疑他还在其他地方布置了兵力……” 伊勒都齐听到最后这一句,忽然眸中精光一闪,森然问道:“你说什么?” 楚库克尔一愣,重复道:“我甚至怀疑他还在其他地方布置了兵力……”然后他自己也愣住了,忽然瞪大眼睛:“糟了,莫非他还布置了兵力准备应对咱们违令?” “很有可能!”伊勒都齐猛然一拍桌案,道:“京华商社的曹大掌柜之前去过青海,后来又去了兰州,再后来忽然就没了消息。咱们的细作说了,他当时率领的三千京华骑丁也随之消失不见——楚库克尔,你说这支人马去了哪里?” 楚库克尔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问道:“悄悄来咱们草场附近了?”但他说着,马上又皱了皱眉:“可是不对啊,京华骑丁虽然火器厉害,可曹大掌柜手里毕竟只有三千,来咱们草场的话,那可讨不了好。” 伊勒都齐摇头道:“他当时只带了三千人去永昌卫,是因为当时他以为那批火药只是失窃了,这样的话多半是某些不听话的小部落所为,他带三千骑丁完全可以剿灭这样的小部落了——这种事京华干得可不少。 但他如果是奉了高太师的令来河套找咱们的麻烦,怎么可能还只带这么点人?因为大汗与高太师交情极好,京华这些年在宣大方向已经不需要放多少兵力了,重心已经转移到辽东和陕西三边,所以曹大掌柜就算调一万,甚至两万骑丁过来,我看也不是做不到。” 楚库克尔面色大变,忙道:“那怎么办?高太师这封信该不会是……是那个什么计来着?就是先稳住咱们的那个……”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伊勒都齐冷冷地道。 “啊对,就是这个!”楚库克尔急道:“会不会是这样?” 伊勒都齐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想了一会儿,等楚库克尔都急得额头冒汗了,他才摇了摇头,道:“也许有这个可能,但是我敢肯定,一两天之内,曹大掌柜就算到了附近,也一定还会继续按兵不动,除非……” “除非什么?” 伊勒都齐森然道:“除非咱们始终不动,或者没有朝他们想看到的方向往西南进发,这时候他们才会动手。” 伊金霍洛的西南方向,那就是宁夏。 楚库克尔再次倒抽一口凉气,牙痛一般叫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出兵把博硕克图这小混蛋抓回来啊!他自己死不打紧,还要害死咱们吗?虽然曹大掌柜就算带了两万骑丁来找咱们晦气,咱们也未必就怕了,可是这一仗打下去不仅是太不划算,而且一旦打了起来,咱们还怎么瞒得住阿布?到时候阿布生了气,咱们可怎么办啊?” 伊勒都齐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道:“不错,这一次你想得很对,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了。高太师的手段厉害得很,阿布给我们分析过好多次,连他都说高太师是明人里头不世出的大英雄,咱们可不能和高太师真闹僵了。 现在高太师既然肯明修栈道,那咱们就得赶紧就坡下驴,事情就还能够挽回。再说高太师既然答应,以他的身份地位,肯定不会言而无信,我此前的谋划也不算没有收获……还是见好就收吧。” “对对对,见好就收,见好就收……阿哈,那我赶紧去召集部众准备去宁夏?” 伊勒都齐摇了摇头,缓缓站了起来:“你留下来照顾阿布,宁夏这一场仗,得让我来打才行,要不然将来恐怕还会有其他麻烦。” ---------- 感谢书友“马鲛肉”、“曹面子”、“雪碧无疆”、“sandmark”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42章 一支穿云箭 伊勒都齐坐在马上,听着身边的楚库克尔絮叨,过了一会儿,他才突然开口:“楚库克尔,你有没有觉得高太师这一次……有些托大?” 楚库克尔的絮叨应声而断,诧异道:“托大?阿哈是指哪方面?” 伊勒都齐没料到楚库克尔会这样说,也有些意外,反问道:“你以为我是指哪方面?” 楚库克尔道:“高太师是明国的大官,手下有好多好多军队……诶,他现在到底是什么职务来着?” 伊勒都齐一翻白眼,没好气地道:“兵部戎政侍郎兼七镇经略,提督西北军务”。 楚库克尔毫不羞愧地点头道:“这就是了,你看他又不姓朱,却在二十多岁就当了这么大的官,这相当于什么?” “哦,什么?” “相当于三十年前脱脱在大汗心中的地位啊!”楚库克尔一翘大拇指:“脱脱是谁?哲别神射,蒙古第一巴图尔(勇士,也音译为巴特、巴特尔,后世学界主流观点认为满语“勇士”的“巴图鲁”也是出自于此),大汗麾下除了阿布之外,还有谁能比脱脱更受信任、地位更尊贵?” 伊勒都齐笑了笑,问道:“那你为何不说高太师是蒙古的切尽黄台吉(此时蒙古不避父讳),偏拿脱脱说事?脱脱是武将,阿布好歹才更像身为文臣的高太师一点吧?”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高太师又不姓朱,但阿布是黄金家族的台吉啊,这不能比!” “好吧,那你说这个的用意何在?” “哦,我的意思是说,他在大明的地位这么高,而咱们在大明的官职哪能跟他比啊,他下令让阿哈你去见他,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算不得托大。” 原来伊勒都齐和楚库克尔点齐兵马之后,还没出征就收到了高务实派人送来的“命令”。这份命令是高务实以大明兵部侍郎兼七镇经略、提督西北军务的身份下达给“大明指挥同知切尽”的,要求他本人或遣将“即刻检点兵马,至永兴堡外拜见。” 不过,楚库克尔这般一说,伊勒都齐却大摇其头,道:“你误会了,明人文官架子大,这我是知道的,但我所谓高太师托大却不是说这一点。” “哦?那阿哈的意思是?”楚库克尔有些不能理解。 伊勒都齐目光闪了一闪,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部此次调动了两万精骑,高太师手里却只有三万余步兵。这般情况之下,他若是让我孤身去永兴堡内拜见,那也还罢了,也符合明人的一贯做派。可他的命令却不是如此,他是让我去永兴堡外拜见——永兴堡外就是我们鄂尔多斯的领地了,他的意思是自己会率军在堡外等我,这还不托大吗?要是我忽然反戈一击,他的人头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呢。” “阿哈万万不可!”楚库克尔大惊失色,连忙拉住伊勒都齐的手道:“阿哈忘了阿布对高太师的评价了?这般明显的破绽,连咱们都能看得出来,高太师还能看不出来吗?我看他要么就是自信手底下这三万步兵一定有能力抵挡阿哈的偷袭,要么就是另有安排或者埋伏,就等阿哈做出这办事来,他才好名正言顺的动手了!” 伊勒都齐一开始听着还不觉得如何,听到后面这句,才真正吃了一惊,心道:这一点我都没料到,怎么楚库克尔竟然想得如此之深? 那边楚库克尔却没察觉伊勒都齐的疑心,自顾自地道:“阿哈你也知道,阿布曾经仔细研究过高太师在漠南大战的表现,他说高太师这个人最厉害之处就是始终能料敌如神,而所谓料敌如神其实说穿了就是总能猜到对方会怎么想……这就厉害了啊,你要是想在永兴堡外动手,他岂不是早就在那里准备好了要守……守什么来着?” “守株待兔。”伊勒都齐心中不忿,气道:“你这浑小子,竟把我比作兔子?” “我只是那个……学以致用。”楚库克尔随口解释了一句,又道:“阿哈,这件事真的不能乱来,要不然到时候只怕连阿布都要被你连累了……” “好了好了,我只是这么一说,又不是真要做,你着什么急啊。”伊勒都齐甩开楚库克尔的手道:“不过,既然你这么相信高太师厉害无比,那咱们就走着瞧,等我到了永兴堡外,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什么埋伏或者倚仗。” 楚库克尔见他答应下来,总算松了口气,伊勒都齐与他从小长到大,别的先不去说,至少“一诺千金”是当得起的,他既然说不会,那就肯定是不会了。 “好吧,阿哈想看就自己小心着看看,我还要回去守住老营、照顾阿布,就不远送了,阿哈自己一路小心。” “好,你也小心一些,我这次带走了两万精锐,你要防备博硕克图那小子的同党,千万不能让老营出了事。” “我知道,阿哈保重。” 伊勒都齐不再多说,点了点头,转而大声喊道:“全军加快速度,明日午时之前必须赶到永兴堡!” 伊勒都齐这一路行军果然很快,次日上午便赶到永兴堡外的荒原,翻过一座平缓的山头,永兴堡已经遥遥在望。 但比永兴堡本身更加明显的,则是堡外的联营和分作数十个小方阵的整齐军伍。 伊勒都齐微微眯起眼睛,精于射术的他看得很清楚,这些联营至少是昨天扎下的,而且扎得很有法度。无论是间隔距离,还是鹿柴拒马的分布都十分严谨合理,一看就知道住在此处的是一支精锐之军。 不过,他也发现自己的情报有误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多少情报,只知道高务实此来所带给陕西三边的援军是三万余人,但却并不知道高务实此时并没有与从太原出发的李如松部会合。实际上,眼下永兴堡外只有他的家丁和京营七千,以及麻贵所部两万,一共不到三万人。 “托大”这个词又在伊勒都齐脑海中浮现。 “是支精兵不假,但在这荒野之外,不到三万步兵只怕拦不住我。”伊勒都齐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然后转头吩咐道:“一会儿咱们先上前,等离明军阵地五里……算了,离十里处你们便停下来,我带两百人上前参见高太师——除非我大旗倒了,否则你们绝对不可轻动,知道吗?” 蒙古骑兵甩了甩膀子,纷纷笑着道:“知道,咱们不会吓着明军的!” 伊勒都齐笑骂了两句,带着两万骑兵上前。 过了一会儿,高务实端坐阵中闭目养神,有传令兵上前与侍立一旁的麻贵耳语数句,麻贵摆手让其下去,然后走到高务实身边,抱拳道:“枢台,来者是伊勒都齐,他把大军留在了十里之外,自己带着两百骑过来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道:“想不到这伊勒都齐还挺瞧不起我嘛。” 麻贵略有些尴尬,但还是道:“蒙古,蛮夷也,只服于武力,却不知智谋之可贵……” “这却不然。”高务实摇头道:“蒙古未必是蛮夷,也未必不知智谋之可贵,只是伊勒都齐毕竟既没在我手底下办过差,也没在我手底下吃过亏,大概是有些不服气罢了。他将大军留在十里之外,明面上是向我表示没有恶意,暗地里其实是在嘲讽我军不足一战,只有离得这么远了,才能让我安心,呵呵。” 麻贵下意识捏了捏拳头,瞥了正朝这边过来的伊勒都齐一眼,问道:“若是枢台想要教训一下这厮,犬子虽然年幼,倒也还有几分武勇,可以让他去挑战一下伊勒都齐。伊勒都齐是蒙古台吉,且在前次随切尽西征之时就拿到了‘巴图尔’称号,如此一来他要么亲自接受挑战,要么选一部将接受挑战……” 高务实摇头道:“没有必要。” 麻贵一愣,迟疑道:“蒙古人服于力,一般不会因为比武失败而羞恼,反而会敬重胜者……”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耽误时间。”高务实微微一笑:“令郎承诏少有勇名,我也是知道的,这一次若你放心的话,我也会给他一些机会证明自己,这一点你不必着急。” 麻贵面色郝然,微微退后。 过不多久,外头报伊勒都齐已至,请求拜见。高务实淡淡地吩咐:“让他过来。” 前军变阵,空出一条宽大的道路,伊勒都齐摆手让随从骑兵停下,自己也从马上下来,昂然步入中军。 直到走到高务实的点将台前,伊勒都齐才收起倨傲之色,以汉礼遥遥参见:“番外属臣伊勒都齐代父库图克台(切尽蒙语音译)指挥同知参见枢台,枢台万福金安。” 高务实打量了伊勒都齐一眼,发现此人身材不算格外魁梧,没有大多数蒙古贵族那种五大三粗的感觉,倒和“明化”得非常厉害的把汉那吉有些类似,偏于瘦削清隽。要不是他依然长了一张典型的蒙古圆脸,还真看不出他是个蒙古人。 “起来吧。”高务实吩咐道,但却没有看座。 伊勒都齐心中想什么没人知道,但他似乎也不因为高务实未曾看座而恼怒,起身之后就安安分分站在那里。 高务实道:“我与令尊曾有过数面之缘,对他的印象颇为不错,一直认为他是蒙古人中难得的智者。听说他现在抱病在身,我也非常遗憾,并时常为他颂祷祈福。” 伊勒都齐连忙道:“多谢明王。” 因为切尽本身笃信佛教,高务实此刻既然说“颂祷祈福”,所以伊勒都齐只好改口叫“明王”了,毕竟他这个“降三世明王”转世真身是huo佛认定的,当然否认不得。 不过高务实只是提醒一下他,自己有这样一个让信了格鲁派佛教的蒙古人无法抗拒的身份,却并不打算一直拿这个说事,因此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令尊虽是大智者,但你身为其子,却还有待进益。” 伊勒都齐心中一愣,继而有些恼怒,强压着怒火问道:“不知枢台所指为何?” 高务实淡淡地道:“十里,不远不近,对于蒙古骑兵而言,可谓是既可示恭,亦可示威。伊勒都齐台吉,你是这个意思吧?” 伊勒都齐心中一惊,有些不安地道:“恕伊勒都齐愚钝,不知枢台所言何意……大军远离,只是为了避免因为双方语言不通而可能出现的冲突。” 高务实笑了笑,根本不理他这茬,反而淡淡地道:“或许你以为这已经足以示威了,不过很可惜,你此举并无意义。” 伊勒都齐面色慢慢沉了下来,依然坚持道:“伊勒都齐不知枢台何意。” “是吗?”高务实叹了口气,摇头道:“那就看看我为何这般说吧。”然后朝麻贵摆了摆手。 伊勒都齐立刻朝麻贵望去,麻贵却不看他,只是从身边家丁手中接过一支古怪的火器拿在手中,然后又拿过一个火折子点燃,对着那古怪火器底部伸出来的一根引线点了火,用力往空中一抛。 “啾——砰!” 那颗火箭式的信号弹带着巨大的声响飞上天空,在空中炸出一朵不小的大红色火花。 大明朝的特色火器之一就是火箭,而且各式各样,名目繁多。高务实参与军工之后,尤其此次协理京营戎政之后,将京营也就是禁卫军的“花样火箭”砍了一大半,只留下几种他认为有发展前途的,其中之一就是信号弹。 而且留下的几种也被他下令去掉火箭上的什么“鸟嘴”、“龙头”之类的装饰件,只留下实际有用的部分,麻贵刚才使用的就是其中京华产的新型号:穿云箭一号。 此刻高务实忽然神秘一笑,朝伊勒都齐道:“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伊勒都齐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冒出一丝不妙的感觉,连忙伸长了脖子朝周围望去,心中暗道:难道真有埋伏?可是我已经孤身入了他的大营,这埋伏还有何用? 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思,面色就已经变了。 目力所及的四周远处荒原上,地平面的位置忽然出现了滚滚扬尘。 有大量骑兵! 伊勒都齐微微眯眼,尽量让自己的目力提高到最大,仔细盯着黄尘之中一面最先出现的大纛,然后瞪大双眼,惊得声音都变了:“脱脱?”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andmark”、“机的大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43章 降服 脱脱! 蒙古第一勇士,哲别神射恰台吉! 哪怕他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但正如与土默特打了几十年的马芳拥有“威名万里马将军,白发丹心天下闻”的美誉一般,年过五十的脱脱,那也依然是脱脱! 更何况以伊勒都齐的年纪,他本就是成长在脱脱神话之下的一代,眼见得脱脱跟从高务实的“穿云箭”,难免惊得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恰台吉的旗帜如此耀眼,如此震撼人心,以至于没有伊勒都齐亲自坐镇的两万鄂尔多斯骑兵虽然惊恐不安,但竟然没有一人敢于临阵脱逃。 不是不想,是不敢。 谁敢保证自己能在脱脱面前逃走? 这就像一群人面对手里只有一支飞刀的李寻欢,却没有一个人敢先上同理。 伊勒都齐一下子就急得满头大汗,下意识想跑出去回到自己军前与脱脱交涉,但理智却又告诉他,那根本不可能。 而且现在的情况明摆着,脱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但持刀者却另有其人。 眼见得脱脱率领的土默特骑兵明显比自己麾下更多,而且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对自己部众的包围,伊勒都齐知道事不宜迟了。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飞快转身,“扑通”一下跪倒在高务实面前,大声道:“枢台,伊勒都齐知错了,请枢台高抬贵手,放过卑职这些部众!” 伊勒都齐此言一出,点将台下的明军将领个个挺胸凸肚,同时悄悄朝高务实望去,眼神中充满了与有荣焉的崇敬。 蒙古人在请求贡市的时候并不介意“言辞甚恭”,但让他们黄金家族的台吉乖乖跪下自称卑职,这在庚戍之变后却只怕还是第二回——第一回是把汉那吉求封。 这些事,明军将领们都是清楚的,所以高经略此番轻而易举就逼得伊勒都齐如此奴颜婢膝,大家自然无比振奋,对这位名动天下的文帅也有了更清晰、更直接的认识。 按照大明文官的习惯,对方既然服软,那接下来也就好说话了,因此大伙儿都等着高经略亲自上前把伊勒都齐搀扶起来,笑容满面、温言勉慰的戏码。 可惜高务实却似乎并没有那么好说话,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伊勒都齐一眼,然后缓缓走到他面前,看也不看跪在脚边的伊勒都齐,道:“真的知道错了?” “真的知道错了,请枢台看在卑职粗鄙不文,不知礼数的份上高抬贵手。” 伊勒都齐的声音显得很是惶恐,但高务实却从眼角余光中看到伊勒都齐微微抬了抬头,似乎看了看自己站在他面前的双脚。 高务实轻声一笑,道:“我现在离你不过三尺,你是不是在想,如果突然暴起,将我擒下,今日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伊勒都齐身子猛地一震,本来就跪在地上的他甚至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浑身都开始发颤了。 此刻的伊勒都齐心中真是震怖异常,暗忖:难怪huo佛说他是明王真身,此言果然不虚,否则他怎能洞悉我心中所想?幸好我方才犹豫了一下,要不然他既知我所想,岂能没有准备?纵然其为文人,但只要周边早有火铳手安排在侧,我又如何在被打死之前擒下他来? 伊勒都齐悄悄朝旁边瞥了两眼,果然发现有火铳手持铳瞄准着他,而且不止一人。 好歹是切尽之子,伊勒都齐自然并不是蠢蛋,知道现在抵赖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再说,此刻在明王面前他也不敢抵赖了,只能两股战战地伏地求饶。 高务实稍稍等待了一下,这才叫他抬头,伊勒都齐惶恐地抬起头来,高务实见他眼神中已经带着瑟缩之意,知道他这才是真怕了。 高务实很清楚,伊勒都齐本人怕的不是火铳手,甚至未必是恰台吉,他怕的是自己对他心中所想洞察无余。这种感觉或许是伊勒都齐这半辈子都没有感受过的,今日他体会到的这番惶恐,恐怕要陪伴他一生,将来他只要想起“高务实”三个字,这份惶恐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心头。 高务实淡淡地道:“降三世明王,降服过去、现在、未来之一切贪、嗔、痴念。你事前不肯听令尊教导,按兵不动,待价而沽,是为贪也;得闻我令旨,不肯老实就范,非要耀武耀威,是为嗔也;明王法驾当前,仍敢心生恶念,不知自己所思所想均在我洞察之中,是为痴也。 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令尊与我又是昔时旧交,我今日法外开恩,且饶你这一回。你既已有畏惧惶恐之心,便还有迷途知返的机会,望你好自为之……你且起来吧。” 高务实说罢,转身便走回了点将台上,同时故意大声朝麻贵吩咐道:“打旗语,请脱脱将军过来一晤。” 伊勒都齐这时候终于回过神来,在点将台下学着汉人的模样拜了三拜,口中大声道:“多谢明王开恩宽恕。” 高务实平静摆手,示意他站到一边。伊勒都齐此刻已经没了半分傲气,老老实实站到右侧一排明军将领的最末——这群能在高务实面前露脸的将领最低都是指挥使头衔,而伊勒都齐的老爸切尽黄台吉在大明也不过是个指挥同知,因此他只好靠后。 高务实没有说话,坐回点将台上便开始闭目养神,其余人几乎全是武将,在他面前也没有主动搭茬的资格,于是一时安静了下来。 伊勒都齐这时候悄悄观察了一下,虽然高务实已经闭目养神,但自他身边的麻贵起,明军这一溜儿的将领却没有任何一人敢于松懈,个个目不斜视的站得笔直,仿佛仍在等候“点将”一般。 伊勒都齐心中暗忖,明人虽不排斥佛教,但并不像我们蒙古人这般崇佛之极,显然不会在意他明王转世的身份。那么这些将领在高太师面前如此老实恭敬,究竟是枢台之威一至于斯,还是安南定北战无不胜的威名已经让这些领兵将军心服口服了呢? 他正思索间,忽然听到前军传令兵高声报告:“报——昭勇将军脱脱恰台吉军前求见!” “报——昭勇将军脱脱恰台吉军前求见!” “报——昭勇将军脱脱恰台吉军前求见!” 连续三声,由远及近的宣报传来,高务实终于睁开眼睛,道:“有请。” 此时高务实的中军乃是禁卫军,禁卫军是有鼓乐手的,等高务实这一声“有请”说完,立刻便开始奏起了迎宾曲。 伊勒都齐心中有些吃味,心道:我来时怎么没这般礼遇? 但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有些心中叹息,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和脱脱相比,除非今天来的不是自己,而是阿布本人。高太师三番两次说他与阿布乃是旧交,要是阿布亲来,想必也能听见这迎宾曲吧?可惜阿布现在已经病得连说几句话都断断续续,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伊勒都齐的心态转变得还真快,他此刻忽然冒出一丝争胜的心态,目光朝辕门外望去,看见从远处走近的高大身影,暗暗下定决心:汉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脱脱,你的时代即将过去,这一次我就要证明给天下人看看,我伊勒都齐的巴图尔称号也是实至名归! 恰台吉的依旧如过去一般来去如风,即便他脸上的风霜之色更重了一些,但高大的身形依旧剽悍而敏捷,目光也仍然凛冽如刀锋一般。只有当他看见高务实之后,那三十年来无敌手的冷厉才顷刻散去,换上了由衷的笑容,仿佛见到经年老友。 但他依然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下,高声道:“外臣脱脱,代顺义王殿下问大明皇帝陛下圣安。” 高务实端坐不动,微笑道:“圣躬安,脱脱将军请起。”顿了一顿,又问:“顺义王可好?” “顺义王很好,就是思念安答,思念孩子。”代顺义王问安结束,恰台吉起身后,说话就随便多了,甚至有些开玩笑的意思。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手道:“额尔德木图很好,他的学业进步很快,我年前的时候还曾想过要不要让他去考个生员,但考虑到县试要回籍参考,归化城只怕是考不了的,只得暂且作罢,容后再议。” 脱脱惊讶道:“额尔德木图都能考秀才了?这可真是名师出高徒,我和大明朝廷派来‘支教’的秀才们交谈过,知道他们都很有学问。” 所谓“秀才支教”,就是前次戚继光刚刚镇守大宁时因为图们打击大宁城粮道,高务实与把汉那吉达成的那笔交易——由脱脱率领本部精锐游牧于大宁城南部,换取大明派往土默特一批读书人教导儒学等知识,那批秀才被高务实用后世术语称之为“支教”。据说他们到了土默特以后颇受尊敬,如今看来倒还真不假,连脱脱这样的悍将都和秀才们交谈过。 高务实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脱脱将军还有这般雅趣,却不知道你和秀才们都谈了些什么?” “谈的可多了,天南地北五花八门,不过咱们今天先不说这个吧。”脱脱拱手道:“伊勒都齐所部我已经安抚好了,他们不会乱来的……不过我刚才问过了,他们大概什么都不知道,这事估计要么是切尽糊涂了,要么就是伊勒都齐自作主张。” 高务实微微挑眉,看了伊勒都齐一眼。 伊勒都齐面色涨红,心中叹了口气,出列朝脱脱道:“脱脱叔父……” 脱脱是俺答汗的义子,切尽是俺答汗的侄儿,切尽比脱脱正好大一岁,因此伊勒都齐只能叫叔父——此前已经说过,由于成吉思汗当年的做法,因此蒙古人的义子甚至是可以有一部分继承权的,所以脱脱虽然不是黄金家族出身,依然能被冠以“台吉”称号,只不过要加一个“恰”,大致就是“相当于台吉”的意思。 脱脱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很不客气地问道:“博硕克图乱来,你阿布为何不管,真的病重了吗?” 伊勒都齐有些黯然,点头道:“阿布已经吃不了多少东西了,食量恐怕只有往日三成。” 脱脱有些变了脸色,沉默了片刻,叹道:“他是难得的聪明人,比我也聪明很多,真是可惜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他是六万户之中崇佛第一人,将来定然能够往生极乐,你也不必太过悲伤。” 高务实在一边觉得这对话有些诡异:人都还没死呢,你怎么就先说让人往生极乐了? 他对蒙古人的习俗说到底还是不够了解,此时的蒙古医学并不发达,加上蒙古人的饮食偏油腻,特别是这些贵族们,早死的很多,长寿的反而少,因此他们倒也看得开。如今信了佛,就更看得开了,特别是那些觉得自己礼佛甚笃的,都认为自己死后能够往生极乐,因此并不把死亡看得多么恐怖。 伊勒都齐默然点头,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但脱脱显然也不关心他是什么心情,说完又继续道:“既然他病成这样,那这次没有看住博硕克图的责任就该你担负起来了——你为什么没有看住他?” 伊勒都齐道:“此事……方才明王已经降责,我已认错,接下来如有需要效力之处,我必奋勇当先,请脱脱叔父监督。” 恰台吉显然有些意外,看了高务实一眼,见高务实微微点头,这才信了。他又转头看了看伊勒都齐,沉吟了一番,勉强点头道:“好吧,既然高枢台已经处置过,那顺义王的处置我就暂且按下——不过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要是接下去你的表现不能让我满意的话……”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根金箭令,冷冷地道:“我就只好亲自抓你去彻辰汗面前等他发落了。” 伊勒都齐心中也是一惊,他都不知道把汉那吉竟然是打算要抓他去归化城问罪。他心中暗道:“难道脱脱此来就是为了抓我?那为何他又听高太师指挥了?” 此时高务实正好轻咳一声,道:“这件事就先谈到这吧,咱们时间都挺紧张,就不要再耽误了——诸位,准备拔营,与脱脱将军和伊勒都齐将军一道,穿越河套,直奔宁夏!” ---------- 感谢书友“闫云鹤”、“dj000214”、“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44章 惟高枢台一人而已 明之平虏城,即后世宁夏平罗县,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有古籍载:“苟失平虏,则无宁夏,无宁夏则无平(平凉)、固(固原)。无平、固则关中骚动,渐及内地,患不可量矣。”实为宁夏北境之门户,“朔方之天堑”。 各朝代都在此设有重要军事机构,派重兵把守。从历史上来说,平虏境内屡有战争发生,汉代抗鲜卑,唐代抗突厥、吐蕃、党项的入侵,宋代党项破威远,西夏与辽宋的战争,成吉思汗灭西夏,直到明代抵御鞑靼,乃至于民国年间西北“三马拒孙”等战争,都在这块热土上进行过鏖战。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此地铁马金戈、刀光剑影的场景,几乎到了红朝建立之后才得以渐渐远去。 平虏城如今的守将名叫萧如薰,字季馨,延安卫人,出身于武将世家。其祖父萧汉,官至凉州副总兵、都督佥事。其父萧文奎,曾任京营副将、都督同知。其兄如兰,现任陕西副总兵,都督佥事;如蕙,历史上曾做到宁夏总兵官,都督同知;如芷,历史上曾做到提督南京教场,都督佥事。 这样一个武将世家,门第自然是不差的,至少在延安当地,那是实打实的名家。“名”到什么程度呢?到了够资格和顶级文官联姻的地步。 萧如薰的妻子杨氏,是前尚书杨兆的女儿,深明大义,支持丈夫死守,每天准备牛肉、美酒犒赏军士。 这里有一点很重要,杨兆这个工部尚书前不久还在任,这才刚刚引疾乞休,人都还在京师没走呢,宁夏就出了这档子事,他当时着急万分,直到前几日高务实挂帅西征,他才稍微放心一点,并且连夜拜会了高务实。 其实杨兆这个人,前文中曾经简单介绍过(见本卷第003章新内阁,新七卿)。此公本身便是陕西延安人,乃是嘉靖三十五年的金榜,曾任蓟辽总督、南京兵部尚书等职。 其原本不是实学派出身,而更类似于无党派人士,不过后来陕西、山西两党高层联合,他也与张四维逐渐交好,因此他的南京兵部尚书就是后来张四维在郭朴当政期间给他争取来的。再往后他曾经丁忧隐退,其工部尚书也是张四维给他起复来的,所以至少算半个实学派是没有问题的。 他在工部尚书任内对高务实也算配合,主要是在工部进行大工等方面,全力主张使用京华的各种水泥代替过去常用的夯土、糯米等古老手段进行替代。 当然,这本身是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因为夯土虽然便宜,但需要年年维护,算上后续成本则并不划算;而将糯米作为粘合剂则直接就成本巨大——比水泥筑城还费钱。毕竟糯米这东西本身也不是主粮,产量并不高,需要高价购入。 除此之外,杨兆掌控工部之时,也很配合高务实的京营改制。前头说过,工部以前用工,是经常性无偿征用京营兵卒的,而高务实改制的两个关键点之一,就是生产建设兵团“接活儿”必须收费,当时如果工部坚持不同意,就算皇帝也不得不考虑一下工部的感受。 然而杨兆同意了,而且几乎没有提什么条件,反而上疏说京营累改无成,为人臣者都该为此尽心竭力,不敢以为要挟云云。总之结果就是皇帝很高兴,不仅下旨褒奖勉慰了一番,还亲笔手书宸翰“公忠体国”一副相赐。而高务实也投桃报李,表示生产建设兵团将来永远以九折的优惠价接受工部的工程,优惠幅度仅次于修皇陵。 总而言之,双方关系很和谐,交情颇为不错。 宁夏变乱之后,杨兆听说宁夏全镇皆失,惟独他女儿女婿独守孤城,又是骄傲又是担忧。他顾不得自己已经卸任,按理说已经“人走茶凉”,亲自上门拜访高务实,请他一定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把女儿女婿救出来,而高务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因为这对夫妻,在高务实看来完全有全力相救的必要。 萧如薰本身就是西北将门中的翘楚,按理说也是他实学派的武将旁系,算是自己人,没有理由不救。何况他本人也还年轻,这次表现也足够亮眼,完全可以当成接下去在西北“军区”的重点培养对象。 而杨兆的女儿这一次更是名动天下,要不是有她的支持,平虏城中的军心士气也不会那么高昂,在举目皆敌的情况下依旧安如磐石。因此高务实不仅答应相救,还亲自给杨氏请了圣旨褒奖,并给她要来了一份诰命。 高务实本人带着大军,来得虽然不慢,但毕竟比不得快马飞报,平虏城内已经得到皇帝褒奖萧如薰夫妇的消息,只差没见到圣旨了——因为平虏城还在哱拜叛军的包围之下,只有从老远的灵武马驿飞鸽传书才能知道一些消息。 平虏城中的萧如薰夫妇也不知道高务实的大军到了哪里,不过萧如薰思来想去,估计高务实也只能从延安、庆阳或者固原三个方向来救他。 不过这三处都位于宁夏以南,由东到西分布着,而平虏城则在宁夏以北。换句话说,高务实的大军要先攻克宁夏,平虏城之围才算是不解而解。再换句话说,那就是他只能继续固守平虏,直到高务实平定哱拜之乱,夺回宁夏城,他才安全了。 但萧如薰有些不甘心。 虽说他一介武将,肯定不敢和实学派的未来党魁争功作死,但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在这次战争中获得更大的战功和名望,尤其是在收到皇帝已经提拔他为宁夏副总兵的情况下——都已经副总兵了,这总兵不得争一争? 要知道,现在新换上的总兵李如松是辽东人,按照大明朝的规矩和习惯,那是迟早得回辽东去的,而他父亲李成梁的年纪也不算小了,搞不好没几年就要引退,到时候李如松肯定会回去继任辽东总兵,那这宁夏总兵的人选自己不是很有希望么?想要这希望更大一些,最简单牢靠的法子就是继续立功。 因此萧如薰积极准备,只等高务实的大军在宁夏南部发动总攻,他就打算打破包围、杀出城去,直奔宁夏与高务实会合,争取不仅做个铁壁铜墙,还要做个无坚不摧。 然而让他万万不曾料到的是,这天他忽然接到细作线报,说原本在关外平虏城东游走、作为哱拜接应力量的博硕克图主力忽然全军向东南撤走,而且走得极为匆忙。 这个消息让萧如薰陷入了怀疑之中。 平虏城兵力不算少,有三千兵马,一共三个千总、六个把总,此外有他自己的家丁约五百余人,战斗力相当了得。不过,他这三千五百人面对的是城外哱拜派来的五千军队,领兵将领一开始是刘川白,前两日好像换成了土文秀。 这五千军队实力不弱,原是宁夏卫的主力,土文秀这次来的时候好像还带了他自己的家丁,人数不清楚,但总归是实力再次得到加强。 五千多人要拿下萧如薰这万众一心的平虏城的确有点难,但土文秀本就是哱拜军中较有智计之辈,也不像当初哱云那般莽撞,他要长期围困平虏城,不使萧如薰主力突围,这还是基本能够胜任的。 在这种时候,乍一看的确不需要博硕克图的主力呆在附近——他们本来也有个任务就是一旦萧如薰真的突围而出了,也能轻易追上剿杀之。但是,博硕克图主力还有另一个更加主要的任务,就是充当整个宁夏的援军,机动增援各处。 那么,博硕克图此时突然离开,究竟是为什么呢? 站在萧如薰的立场,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调虎离山”。换句话说就是把他萧某人从固若金汤的平虏城中骗出去,在野外伏击或者直接击败剿杀。 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据他了解,博硕克图之主力本有三万余人,后来派驻在花马池附近一部分,现在身边应该还带着两万或者更多一点。两万蒙古骑兵加上土文秀的五千宁夏主力,在野外肯定能打得过他,这一点毫无疑问。 毕竟他麾下的主力和宁夏卫战力大致相当,而他的家丁也就五百来人,只要博硕克图舍得本钱,不可能会输。博硕克图舍得本钱吗?为了哱拜许诺的花马池,他肯定舍得。 花马池附近不仅有上好的牧场,而且土地肥沃,即便效仿土默特开垦农田也是极好的。更别提花马池本身还是个盐湖,盛产上等好盐,那就更是聚宝盆了,博硕克图不可能不上钩。 然而即便如此,萧如薰仍然觉得不太对劲:为何博硕克图早不走晚不走,刚听说高经略领兵由山西入援,立刻就走了? 他是去狙击高经略了,还是畏惧高经略的兵锋而逃跑了?萧如薰一时不敢断定。 狙击高经略的援军是有可能的,虽然高经略名动天下,但毕竟博硕克图麾下是蒙古骑兵嘛,打不过还能跑。他完全可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骚扰一番,试试这批山西援军的成色,这未尝不可。 但畏惧高经略的兵锋而逃跑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博硕克图的处境萧如薰也清楚,切尽黄台吉是肯定不同意他这么乱来的。先前博硕克图趁着切尽病重杀了过来,那可能是切尽在病中反应比较迟钝,谁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反应过来了,用了什么手段要求博硕克图立刻回到伊金霍洛? 切尽只要还没死,就应该有这个能力和威望做到这一点。 犹豫良久,萧如薰始终无法断定,干脆在草草巡视一番之后回到府中,请夫人杨氏出来为他参详一番。 杨氏虽是女流,但家学渊源,看问题很是独到,萧如薰经常和她商议这些事情,杨氏也总能给他正确的建议。 此时杨氏听了他的话,细细思索一番,问道:“妾身听说山西援军乃是分作南北两路入援陕西,其南路由李总戎(李如松)率领,北路则由高枢台亲自统帅,不知是否确实?” 萧如薰道:“确实,此事为夫已收到过飞报,李总戎的太原诸卫援军是走汾州府而来,应该是先去延安府;高枢台的主力则是从大同而来……想必应该先去榆林(卫)。” “高枢台威震漠南,熏郎何以认定他只走关内?”杨氏思索着道:“妾身以为,高枢台说不定会直穿河套!” 萧如薰睁大眼睛:“直穿河套?不可能,鄂尔多斯可不是土默特,没有他的安答在,直穿是何等危险?要是一个不小心被博硕克图断了粮草,弄不好这两万余大军就要交待了,以高枢台用兵之谨慎,我看他不会这般冒险。” 杨氏见他不信,依旧道:“夫君所言诚然有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妾身以为高枢台此次恐怕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须这样做。” “哦?”萧如薰皱眉道:“是何等理由要让他冒这么大的风险?” “朝廷没钱。”杨氏身为杨兆之女,虽然可能不清楚朝廷缺钱缺到什么程度,但肯定清楚朝廷“缺钱”这个局面,因此她分析道:“正是因为没钱,所以皇上才不得已让高枢台在本兼各职俱不卸任的情况下临时领兵出征……” “等等,这还有什么讲究的吗?”萧如薰作为一名年仅二十余岁的年轻武将,显然对这些官场高层的弯弯道道不如杨氏清楚,因此有些疑惑。 杨氏知道这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便简单地道:“意思就是皇上需要高枢台亲自出马,以最快的速度打完这一仗,因为只有打得越快,才会越节省开支。”说完稍稍一顿,又补充道:“若是站在皇上的角度来看,此时朝中虽有衮衮诸公,但换谁来能比高枢台更有可能顺利完成这一差事?” 萧如薰这下大致明白了,稍稍思索一下,恍然道:“所以高枢台现在时间很紧,没有工夫绕道南行,去从韦州、灵州一路往北打到宁夏,他只能穿过河套,直奔宁夏,来个直捣黄龙、黑虎掏心?” 杨氏欣然道:“妾身以为正是如此。” 但萧如薰却紧张起来,道:“那可糟了,博硕克图那里的两万余骑都是套部精锐,是昔日吉囊、吉能父子能够稳坐济农大位的根本,他现在带着这些精骑突然离去,恐怕正是要去截击高枢台!不行,我得想法子突围出去,追上博硕克图……” 杨氏朱唇轻启,欲言又止。 萧如薰立刻发现了她的反应,停了下来,问道:“怎么,夫人难道不以为然?” 杨氏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博硕克图的确可能是要这样做,不过妾身以为这一切应该都在高枢台的预料之中。” 萧如薰一愣,皱眉道:“你是说为夫不必去救?” 谁知道杨氏却摇头道:“不,夫君若是能保证自身安全,那么妾身以为夫君当去,不仅当去,而且非去不可。” 萧如薰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杨氏温柔地看着他,幽幽地道:“萧家若想与东李西麻齐名,天下可倚仗者,惟高枢台一人而已。” ---------- 感谢书友“雾凇散人”、“soviet2003”、“哇23333”、“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45章 各有所谋 土文秀的行军大帐立于平虏城外的一处山岗之上,山岗虽然谈不上多高,但也能较好的监视城内的动静。今夜这大帐周围有不少军中将校,正轮流拿着三支单筒望远镜观看城内举动。 哱拜本是明军参将,因此这被高务实引入军中的望远镜自然也是有的。只是此前陕西三边的装备优先级不算太高,因此宁夏军中配备有限。此次土文秀出征平虏,全军一共也就五支,除了斥候队拿走两支,剩下三支都集中于此。 土文秀本人的脸色比较阴沉,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他身边一位亲信将领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是在为哱王子处事不公而生气吗?” 土文秀瞥了他一眼:“哱王子什么时候处事不公了?” 那将领挑了挑眉,道:“将军本是他手下头号大将,如今不能坐镇宁夏城中,反而被派来平虏城吃沙,这还不算处置不公?别说将军您了,就是诸位同袍提起此事,也是气愤填膺。” “哼,蠢材。”土文秀冷笑道:“哱王子麾下诸将,但凡出征或者出镇在外者,以我兵力最为雄厚,这叫不公吗?” 那将领似乎倒真是土文秀亲信,根本不怕被骂,闻言反而硬起脖子道:“将军这话就不对了,论兵力,将军麾下自然是雄厚,可论地位呢?凭什么刘东旸那厮居然能做宁夏总兵?他昔日也不过四营营头之一,尚且不如将军呢,现在却能与哱王子父子一道坐镇宁夏,反把将军远派平虏,我瞧他对哱王子说不定都有异心!” 土文秀沉默数息,叹道:“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军中有不少人都这么看?” “是啊!”那将领立刻回答。 “你们看得浅了。”土文秀摇头道:“出征平虏,是我主动请缨的。” 那将领一愣,诧异道:“这是为何?平虏城咱们之前打过一次,忒不好打了。萧如薰这厮守得跟个乌龟壳似的,要拿下这平虏城不知道要费多少手脚,要死多少弟兄。这种差事咱们推都生怕推不掉,怎么将军还主动请缨?” 土文秀轻哼一声:“若是宁夏守得固若金汤,这平虏城就算再怎么坚固,咱们迟早有一天围也把它围到投降,费什么手脚?可若是宁夏本镇守不住呢?”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那将领,阴森森地道:“咱们就万死不辞地陪哱王子父子二人,一道被传首京师不成?” 那将领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忙不迭看了看四周,见自己和土文秀是单独站在一边,周围将领至少隔了四五丈远,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问道:“将军,你这是不看好哱王子的出路了么?” 土文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原先倒是看好的,现在么……不管看好与否,先备下一条后路总错不了。” 那将领迟疑道:“这后路和围困平虏城有关?” “当然。”土文秀淡淡地道:“宁夏是嵌入蒙古的一颗楔子,而这楔子的头部便是平虏城,朝廷大军若来平叛,只有最后才能打到平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那将领此时若还反应不过来,那就真是白混到如今了,闻言立刻道:“意味着万一宁夏有失,咱们倘若自忖不敌,也能够立刻遁入草原,不会连命都保不住。” 土文秀点头道:“现在你明白了?” 那将领忙道:“明白了,明白了,将军真是高瞻远瞩,末将望尘莫及。” “我还没说完呢。”土文秀轻笑一声,道:“刚才说的是朝廷占优的情况,还有哱王子占优的局面没说。” 那将领诧异道:“哱王子还有机会占优吗?” “机会总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你都不伸手,什么机会也是白给。”土文秀道:“哱王子要是一点机会没有,我跟着他闹什么闹,嫌命长吗?他当然还是有机会称雄一方的。” 那将领看来还是更向往这个前途,闻言眼前一亮,问道:“不知这机会在哪?还请将军指点则个。” 土文秀道:“若是郜光先不丢官,哱王子机会还挺大,不过郜光先丢了乌纱帽,这一点我也懒得再说。总之现在换成高务实来,这局面就没那么轻松了——这也是我临时请缨来平虏的原因。” 那将领脸上闪过一丝畏惧,小声道:“听说这高务实安南定北无一败绩,而且所胜皆是大胜。安南的事末将不太清楚,但他漠南和辽南两仗打得是真狠呐,咱们大……哦,朝廷近几十年来边帅所得首级之和,怕不是也没这两仗来得多。” 土文秀的脸上也闪过一抹阴霾,沉沉点头:“要不然我来平虏做什么?不过这高务实虽然了得,但我细细思索,他也不是没有弱点。” 那将领又惊又喜,连忙问道:“是么?他有什么弱点?” “花钱太狠。”土文秀沉声道:“我记得漠南之战后,朝廷就曾经掀起过一阵风潮,质疑高务实那一仗花了太多钱,后来似乎是皇上觉得这笔钱花得倒也不亏,这才把事情给压下去。” 那将领大失所望:“就这样?那怕是没什么用啊。世人都知道高务实是皇上宠臣,他只要能打赢,皇上就不会怪他,如此倒霉的岂不还是哱王子和咱们?” “不然。”土文秀大摇其头:“此一时彼一时也,漠南大战时,朝廷虽然也谈不上格外富裕,但在高拱、郭朴、张四维三代首辅经营之下,至少还是能做到略有盈余的,偶尔花一笔钱打个大胜仗,朝廷也还负担得起。 可这次却不同了,朝廷去年开始开藩禁,据说要花上千万两银子才能办下来,因此连我们宁夏的军饷都削了许多,这才给了哱王子起事的机会。这种时候,朝廷居然换了高务实这样一个打仗特别花钱的人来打这一仗,真是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思来想去,觉得朝廷这意思大概是希望高务实来个三板斧,用最快的速度平定宁夏,也算长痛不如短痛。” 那将领恍然道:“哦,就是说朝廷其实也在赌,赌高务实能打得够快?” “不错,我以为朝廷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土文秀冷笑道:“所以现在我得观望一下,也算看看哱王子值不值得辅佐……他若是能扛住高务实的三板斧,我土文秀便可以安安心心跟他打天下,纵然不能横扫六合,但他也说不定有个秦王好做,我与你们也能有个指望。 可他要是扛不住,那也怪不得我与诸位弟兄。咱们也不是路上捡回来的小命,一个个拖家带口的,哪能轻易陪他传首京师?你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将领迟疑道:“可是将军,咱们接着刚才的话说,若哱王子仍然占优,咱们在平虏有什么用啊?” 土文秀哈哈一笑,道:“刚才我还说起平虏的位置,你怎么又不当回事?宁夏反出大明以后,平虏就是宁夏的后方、后路,这就好比打仗的时候,若不是绝对亲信,我能把后路交给你么?我土文秀坐镇平虏,宁夏打得再好也不能忽视我。” 那将领大喜:“原来是这样,将军果然高见。” 土文秀笑了笑,又忽然露出一抹杀机,轻哼道:“若是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到时候宁夏大军出征在外,我一怒之下挥师南进入驻宁夏,他们就都成了无根漂萍,这个道理相信哱王子不会不懂。” 那将领不由叹服:“将军真是算无遗策,这督战平虏可真是一步妙棋,是进可攻退可守的神来之笔。” 土文秀得意大笑。还没笑完,有将领来报:“将军,平虏城中似乎并无异动,是不是他们断了消息来源,还不知道博硕克图走了?” 土文秀止住笑,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语气也变得有些迟疑起来:“萧家的家丁之中也有不少蒙古人,眼下我军兵力又不算太充足,他们充作探马细作跑出去查探一番并不困难,按理说应该不会断了消息才对。既然能得到消息,那城里怎么会没有反应呢?” 前来汇报的将领道:“会不会是萧如薰这厮前次受了点伤之后胆子小了,即便博硕克图走了,萧如薰也不敢追着他的屁股跟过去?” 土文秀摇头道:“这却不至于,否则哱云怎么会死?我看,萧如薰可能是担心博硕克图离开一事有诈,担心这是咱们故意骗他出城,因此才不为所动。” 那将领苦恼道:“这可怎生是好?要不然咱们也退一退,让萧如薰知道周围没有埋伏?” 土文秀皱眉骂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马尿?前脚博硕克图走了,后脚咱们也跟着后撤一段距离,那萧如薰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看出来咱们是希望他赶紧出城,换了你是萧如薰,这种时候你还会出城吗?” 这将领被骂得满脸通红,但土文秀不仅是他的上官,说得也的确有道理,因此他也只能低头认错。 之前那位土文秀的亲信将领则打了个圆场,岔开话题道:“说起来,博硕克图这一走,咱们的兵力的确就显得不那么充足了。兵书不是说了吗,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咱们现在相比平虏城中的兵力,莫说五倍了,连两倍只怕都不到,这种时候咱们稍稍后撤一些,或者来个围三缺一,似乎也是有道理的,将军您以为呢?” 土文秀道:“后撤太明显了,但围三缺一倒是可以一试。”他倒也是个爽快人,说围三缺一就围三缺一,立刻下令调动军队,放开北门。 而此时的平虏城中,萧如薰没有打大纛,悄悄站在某处城楼上观察敌情,见土文秀那边忽然把北城城门外的防卫撤开,不由得冷笑一声:“围三缺一,放我出北城?” 已被看做巾帼英雄的杨氏带着围有轻纱的斗笠跟在他身侧,闻言微微一笑:“土文秀也想夫君离城,好趁机拿下平虏,给哱拜留一条后路。不过他放开北城却不太聪明,夫君去北边做什么?难道还能去偷袭伊金霍洛不成?” 萧如薰摇了摇头,道:“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咱们只要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就好。夫人,为夫离开之后,平虏城的防卫重担就落在你肩上了。你虽是女中英雄,但毕竟不像高夫人那般,有个土司身份,不好亲自指挥。我且把关防印信留在府中,你平日只以我的名义发布命令即是,以免将来被物议所伤。” 杨氏轻叹一声,道:“熏郎,这些事迟些担心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你出现在高枢台面前的时机要恰到好处;二是你也要防备博硕克图反戈一击,半路上忽然调头找你的晦气。博硕克图身边至少有两万余骑,这茫茫原野之上,他要是真的反身攻你,纵然熏郎年少英雄,也难免双拳难敌四手,若是有个好歹……” 萧如薰笑了笑:“为将者虽然用兵应当谨慎,但谨慎不是胆怯,若是这也怕那也怕,那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至于博硕克图,我料他既然走得如此匆忙,必然是情况紧急,虽然具体出了什么事还不清楚,但想必他是没空回头再跟我较量一番的了,我此去看似凶险,其实并无大碍。 倒是夫人你这边一定要千万小心,那土文秀虽然谈不上什么名将之姿,但也算哱拜军中难得的智将了。尤其是在为夫离开之后,他手中的兵力将倍于平虏,夫人切记不可小觑了他,依然要谨慎防卫,切勿贪功出击,只要守住平虏不失,待为夫在高枢台面前露个脸,将来萧家便是又一个麻氏,夫人在几位嫂嫂面前也更能……” “好了好了,怎么说到这里来了?”杨氏伸手按住萧如薰的嘴唇,笑道:“嫂嫂们对我不过是见外一些,又没有欺负打压,这些事情还不用夫君来操心,夫君只要打好这一仗,在高枢台面前给他留下一个年少有为的印象,便是最好的事情了。还记得妾身之前和夫君说过的话吗?高枢台喜欢用年轻将领。” 萧如薰哈哈一笑,道:“好吧,算是为夫多嘴了。眼下风寒露重,夫人不必陪我在这里冻着了,且先回去安歇,我自去领兵。” 杨氏倒也不矫情,闻言嫣然一笑:“如此甚好,妾身祝夫君马到成功。” 萧如薰点了点头,深深看了自己夫人一眼,转身离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系统崩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46章 博硕克图的野望 博硕克图济农比高务实还小两岁,正是雄心万丈的年纪,大抵处于天老大、成吉思汗老二、他排老三的思想状态之中。 这样的年轻人青春朝气,有把想法付诸实践的勇气,所以他对于堂堂蒙古济农反被把汉那吉压过一头十分不满,却因此忽略了现实因素——把汉那吉比他更加拥有天时地利人和。 所谓天时,其实就是大明的态度。无论他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认可也好,不认可也罢,现在的大明依旧是国力碾压蒙古的存在,而且内部基本平靖,只是在这一次出现了一点意外。 一点在急于完成开藩禁计划下,出于阴差阳错而导致的意外。但大明的体量和号召力依然远不是他鄂尔多斯部所能比拟。 博硕克图本来认为有图们汗的牵制,土默特根本不可能在已经失去对青海土默特控制的情况下,还对他发起实际的打击,因此答应了出兵。即便后来听说大明朝廷派出了那位在草原上被称为降三世明王的高务实前来平叛,他也没太当回事。 在博硕克图看来,高务实的漠南之战和辽南之战虽然打得不错,但那两战都有一个前提,即蒙古人在主动进攻之下被高务实判断准了目标,实际上打了两次守株待兔的战争。战争的过程虽然复杂,但并不改变这一基础。 博硕克图对此不屑一顾,他认为只要自己发挥蒙古骑兵的机动优势,不和高务实打什么决战,就能避免遭受漠南、辽南类似的败绩。 他记得切尽在辽南半年之后曾给他分析过,说明军的实力在这十几年中呈现出不断增强的趋势,无论是军队的武器装备,亦或者军心士气,乃至于出操的时间都比十几年前要强得多,战斗力也因此自然获得了很大的提升。 这种时候,还指望像庚戍年一般,两三万骑兵压着十多万明军随便打,还能打得明军不敢出城,那已经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漠南之战中明军虽然实际出战的机会不多,但却打出了劣势兵力的步兵顶着骑兵冲击还能反攻的战斗,这便是其中的明证。 至于辽南之战,那就更不必提,明军不仅是水陆联合作战打得精彩无比,而且再一次用步兵顶住了炒花部精锐骑兵的决死冲锋。这说明什么?说明至少在正面战场上,蒙古骑兵相对于火器质量明显提升的明军步兵已经没有了优势。 博硕克图虽然已经和切尽基本闹翻,但他对切尽的智慧还是有比较清醒的认识的,况且切尽当时的分析十分详细,他就算不想承认也不行。 所以,他这一次倒也算是正视了明军在正面作战上的优势,打定主意不和高务实打正面决战,而是把思路又换回了蒙古兵的老传统——袭扰战。 尤其是当他得知高务实的大军居然没走长城以南,反而直接从河套过来的时候,他就更加坚定了这一看法。 在博硕克图看来,高务实两三万大军直插河套,那么他能带的粮秣肯定不会太多,自己如果找准机会发动奇袭,不求把高务实的大军当场击败,只需要想办法烧掉明军粮草,这次战争实际上就已经取得了胜利。 明军可不是蒙军,丢了后勤那就是丢了命,说今天饿死就不可能捱到明天,一旦高务实所部粮草丢失,自己只要在草原上绕着他们监视几日,便可以过去打扫战场了。这胜利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其中唯一的一处隐忧,就是切尽所部的动向。据探子传来的消息说,切尽长子伊勒都齐在“数日之前”领了一支兵马往东去了,看起来很可能是去拜见或者迎接高务实。 考虑到探子同时汇报说楚库克尔在切尽老营的兵力依旧充足,博硕克图认为伊勒都齐并没有带去切尽部的主力,或者顶多他和楚库克尔一人领了一半——这符合蒙古人的传统。 如果伊勒都齐真的带了切尽所部一半去帮高务实,事情还是棘手的,因为最起码自己想搞偷袭就难了很多——大家都是蒙古人,你能发现我,我就能发现你,这就无法形成突然性了。 不过,博硕克图很怀疑伊勒都齐是不是真的会全心全意相助高务实。伊勒都齐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用汉人的话说就是花花肠子太多,想让他下死力气打仗可不容易。 博硕克图估计,等自己集合了花马池的兵马,带着三万余骑出现在伊勒都齐面前时,伊勒都齐有很大的可能会直接避战绕道,把战场让给自己和明军。 不过那无所谓,伊勒都齐指望自己去和明军死拼,自己却只是想去烧掉明军粮草,到时候一把火烧下去,自己转身就走,伊勒都齐就算想拦也拦不住了——再说那个时候伊勒都齐说不定就不想拦了呢? 他又不是切尽那个老顽固,一旦明军丢失粮草,他难道就看不出这是一只即将饿死的老虎么?两头狼不去分食这头将死之虎,反而自相残杀,那是什么道理? 本着这样的思考,博硕克图这两日一边往花马池奔去,一边悄悄派人联络伊勒都齐,希望和伊勒都齐私下里达成“合作”。为此,博硕克图甚至许诺,只要这一次作战顺利,自己能够稳定取得花马池地区,则将自己伊金霍洛本部离切尽老营最近处的一片草场划给伊勒都齐,同时还送他三千头羊作为赏赐。 考虑到鄂尔多斯部的经济实力不如土默特,这可以说是一笔很有诚意的交易,博硕克图觉得以伊勒都齐喜欢打小算盘的性子,多半是会接受的。 探子比他想象中回来得晚了一夜,不过带回来的消息还算不错。伊勒都齐用上好的纸张给他回了一封信,信中先是表示自己目前的确是跟随着高务实的大军在行动,不过这只是由于“父命难违”,他本人对此是非常不乐意的。 然后他还说起了他不乐意的一条重要理由,说是高务实这个人架子非常大,对他非常不尊重,开口闭口以切尽旧友的身份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让他十分不满——伊勒都齐比高务实大十几岁呢,被如此对待当然不开心。 接下来伊勒都齐才对博硕克图的提议做出回应,他表示基本认可济农的安排。只不过还是出于“父命难违”的考虑,他不可能现在就带着所部骑兵离开,只能等济农的大军发动进攻之后,他才能假意做出遭到偷袭的模样,佯装不支、边打边撤,给济农“重创或歼灭明军”创造条件。 与此同时,他对于济农的赏赐也稍微有些异议——他认为花马池比济农愿意划分给他的那块牧场好多了。因此他还希望济农能够答应在花马池到手之后,再每年给他两万车盐。如果济农能够应允,这件事他就完全答应下来了,甚至不惜回到老营之后被父亲责罚。 博硕克图见信,先是一阵冷笑,对左右人道:“伊勒都齐拿这样上等的好纸给我写信,意在显示投靠明军的好处,用以威胁我若不按他说的行赏,他就继续帮明军做事,哼。” 他手中的好纸大家都看到了,也都颇为羡慕——不是开玩笑,当年吉能请封,由切尽代笔写了贡表先交给时任宣大总督王崇古,结果王崇古认为贡书的言辞还不够谦卑,要求切尽重新写一道给他。 结果你猜怎的?等在关外的切尽很快派人答复,说写贡表的事好办,但是塞上无好纸,请王太师先赐些纸张…… 由此可见,上好的纸张在套部还真是个稀罕物,伊勒都齐选这样的好纸写信,应该的确有什么用意。 一名将领愤愤道:“有什么好显摆的,等这次哱拜的事成了,咱们别说一个花马池,就算拿下延绥甚至陕西也是可能的。到时候只要把潼关守住,关中便是咱们的了,别说一张纸,便是一万张又如何,还不是想要就有?” 另一名将领则道:“这事似乎有些矛盾,伊勒都齐一边说高务实在他面前托大,一边又能拿出这样的好纸……” 博硕克图摆手道:“这没有什么好矛盾的,高务实托大无非是明国那些迂腐书生的习惯罢了,但他毕竟不是蠢人,自然还是会用些东西收买伊勒都齐,这也是明人的一贯做派。伊勒都齐就是想告诉我,虽然他在高务实面前不是很开心,但至少还是有些收获,我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不肯违背切尽的命令了。” 那将领恍然道:“哦,他是在讨价还价。”然后顿了顿,补充道:“切尽一家读汉人的书读得多了,说话做事怎么这么多弯弯道道,真不像我们蒙古勇士,亏得他们父子还都有巴图尔称号呢。” 博硕克图懒得说这个,略微思索了一下,沉吟道:“两万车盐不是小数目,不过若能拿下花马池,这些盐我倒是也给得起,而如果能击败高务实……” 想到高务实在蒙古的赫赫威名,和击败高务实之后自己声望大涨的前景,博硕克图热血沸腾,缓缓而用力地道:“这点条件也就不算什么了。” 众将都是一阵夸赞,其中有人道:“不错,济农若能击败明朝的高太师,就好比当年阿鲁台俘虏了明帝,从漠南到漠北,从右翼道左翼,还有谁敢不服他?我鄂尔多斯部从此不必再看土默特脸色行事。” 另一人补充道:“不仅如此,咱们最好还能把高太师给抓了活的,我听说他和朱皇帝是同窗好友,到时候拿他去和朱皇帝谈,让咱们鄂尔多斯部的贡市不必再受土默特的管辖,如此才能真正显得鄂尔多斯部不在土默特之下!” 这个说法就更加实际了,因为当年俺答封贡的时候,顺义王是俺答,而俺答控制了包括鄂尔多斯部在内的整个右翼,于是明朝这边就规定凡是蒙古右翼所部,在贡市方面都受顺义王所辖,由顺义王提前报备给朝廷他们每年需要的贡市规模,以及大致交易的货物有哪些,朝廷会根据顺义王的报备来决定最终的贸易量等细节。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顺义王方面从某种程度上掌握了鄂尔多斯部和青海土默特方面的经济命脉。但是这也是一把双刃剑,当鄂尔多斯部或者青海土默特的掌权者认为他获得的贡市额度不足时,就会对土默特怀恨在心,认为顺义王处事不公,继而形成逆反心理。 博硕克图一听这个,也很赞同,昂然道:“不错,我乃蒙古济农,鄂尔多斯三万户领主,凭什么要听把汉那吉分配?这个贡市自决的权力必须要拿回来!” 这话说得好像很霸气,但他似乎忘记了一点:你不还是要贡市吗? 不过有人想起来了,之前那位主张拿下关中的将领道:“济农所言自然有理,不过这是在咱们不能拿下关中的情况下才需要做的,如果能够顺利拿下关中,这贡市是不是还需要,我看倒也未必。” 然而其实“拿下关中”这个雄心万丈的想法并没有真的被大多数人看好,所以大家也没有仔细思考过拿下关中之后能如何如何,听了他的话之后便有人问道:“只要拿下关中,咱们需要的东西就都不缺了吗?” 那将领回答道:“那是自然,我之前了解过,关中就是以前的秦国故地,秦国能以关中而定鼎天下,可见关中富庶,这些财货肯定是不缺的。咱们只要能拿下关中,根本不必再和明国谈什么贡市,甚至可以考虑效仿当年,南下再取四川!” 博硕克图听得心潮澎湃,一拍桌案:“好,说得好!既然如此,咱们事不宜迟,先给伊勒都齐回信,把这件事定下来。不管是关中也好,四川也罢,咱们若想拿到手里,首先都必须打败高务实!” 众人齐声应诺,心气高昂,仿佛关中已经唾手可得,连四川也近在咫尺。 所谓得陇望蜀,如今陇还未得,他们倒已经开始望蜀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247章 无间道 雄心勃勃的博硕克图带领主力在花马池地区的柳树堡会合了自己的偏师,合兵三万两千,绝不稍停地立刻转道向东,出了原本属于大明的边城,往河套鄂尔多斯部南部重镇伊克锡巴尔奔去。 根据他从伊勒都齐处得来的绝密情报,他获悉高务实的明军主力原本打算走河套中部直取宁夏。但后来不知何故,高务实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改道西南方向,拿下了鄂尔多斯部所属的白城子。 伊勒都齐没有提出自己的任何猜测,只是把这一情况迅速通知了博硕克图。 博硕克图得知消息后与诸将商议,蒙军将领一致认为,高务实可能是得知了己方所部已由宁夏东部草原撤走的消息,因为畏惧在草原上与蒙古铁骑野战,于是改道西南方向,目标则极有可能是花马池。 至于高务实此前明明曾连续两次以步兵击败骑兵,为何这次却会突然畏惧鄂尔多斯铁骑而转道,蒙军将领看法不一。 有人认为高务实的所谓“以步制骑”不过是虚有其名,他自己心里清楚,因此一到关键时刻就怂了。 也有人认为高务实只是用兵谨慎,毕竟战场无绝对,就算他有过两次“以步制骑”获胜的经历,但万一要是这次失败了呢? 在河套中部战败与在河套南部战败显然不是一回事。在河套南部,即便战败也可以就近往南撤退,退入依旧被延绥巡抚牢牢控制的靖边地区(靖边守御千户所辖地),庶几不至于全军覆没。 但如果是在河套中部战败,那就真是四面楚歌了——明军又跑不过鄂尔多斯骑兵,只要战败一次,基本上就算完蛋了。他们离边境那么远,跑都跑不回去,只能在路上被蒙古人一点一点慢慢蚕食干净。 这部分蒙军将领认为,高务实应该就是听说了套部主力消失的消息,出于上述担忧,所以临时改变了计划。 除了这两种观点之外,还有一部分“少数派”,他们认为伊勒都齐说不定已经暴露了,高务实的举动实际上是对伊勒都齐不放心,怕伊勒都齐耍花样,所以才不肯再走河套中部。 不过这一派说法没几个人支持,很快便淹没在了乱哄哄的讨论之中。毕竟伊勒都齐要是真暴露了,怎么可能还有能力把高务实的行军消息传给他们来? 博硕克图也觉得伊勒都齐还不至于暴露。切尽一贯都算是铁杆的亲明派,从他这位济农刚刚记事起,切尽就坚持通过与大明交好来争取贡市机会,这一情况大明朝廷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又怎么可能胡乱怀疑切尽的长子? 漠南大战时,大明难道怀疑过把汉那吉?没有。 而且,以大明的一贯作风,他们要是真发现伊勒都齐“叛变”,只怕当场就得割了他的脑袋,哪怕火并一场也在所不惜,因此高务实肯定还不知道伊勒都齐和自己的密约。 这一条可能性被排除之后,博硕克图就放心多了。因为前两条不论哪一条是事实,都不影响他的作战计划。 无非是由于高务实变得谨慎,自己在偷袭成功、一把火烧掉明军粮草之后,还需要再努一把力,持续不断地进行袭扰打击,让明军的全面崩溃来得更早一些,不使其有机会逃回靖边地区的长城之内。 博硕克图认为这一点难不倒蒙古人,高务实的临时改道虽然导致自己的作战难度提高,但并非不能克服,依然可以按照原计划行事。 随着他的决心,蒙军开始判断高务实的进军方向,最后认定高务实如果既要在长城之外“炫耀武力”,又不敢离长城太远,那么其下一步最有可能的去处就是伊克锡巴尔。 伊克锡巴尔,位于后世内蒙古乌审旗南部地区,由于是牧区聚落,少有中原式样的土木建筑,遗址在后世几乎不可考。 不过,这里现在却是一处颇为重要的地区:因为它离明边很近,只有八十多里路,是去与大明进行贡市的边境重要聚落。 同时还有一点不得不说的,伊克锡巴尔乃是切尽所部领地的最南端。自从吉能受封以来,边市贸易对鄂尔多斯部影响极大,随着经济交流的加深,切尽对伊克锡巴尔越来越重视,几乎是除其老营外最重要的据点。 博硕克图对此简直欣喜若狂。伊勒都齐既然投了自己,在伊勒都齐的地盘偷袭高务实所部明军岂不是胜算更大? 为了确保己方能够先明军一步抵达战场,博硕克图下令全军奔袭。他的想法很简单,按照伊勒都齐给出的明军进军路线和行进速度,自己全力赶往伊克锡巴尔的话将比明军早两日抵达。 这样的话,既可以获得休息时间,让人和战马恢复体力,又可以守株待兔,打明军一个以逸待劳,胜算必然再次大增。几条好消息累叠在一块儿,博硕克图甚至认为自己要是运气再好一点,当场击败明军也是很有可能的,没准能俘虏高务实本人! 想到这一点,年轻的蒙古济农激动得浑身颤抖。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鄂尔多斯三万户济农本部主力,便在博硕克图建功立业的急切心态下全力向东奔驰而去,只在塞上留下滚滚黄尘。 博硕克图很急,麻贵则很忙。 作为高枢台此次出征所带的主要部队,麻贵所部几乎要负责绝大多数常规作战任务——他自己也是这么理解和自我要求的。 毕竟禁卫军的情况他也有所了解,虽然武器装备很好,又有戚继光坐镇操练统带,但毕竟成军时间太短,连半年都不到,实际战斗力究竟如何,谁又敢打这个包票? 况且禁卫军那批人马是皇上特意派过来给高枢台当中军用的,按照大明的习惯,他们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能“轻易浪战”,所以麻贵一开始就没指望禁卫军给他帮什么忙——实在要说帮忙的话,大概就是给自己节省了一些兵力,不必拿去保护高枢台的安全,而可以用于一线作战了。 但麻贵没有料到的是,刚刚赶到伊克锡巴尔,高枢台就把禁卫军最让他羡慕的宝贝交给他使用了——高务实把这一协禁卫军所属的炮营拨给了麻贵,让他能够更好的完成自己交给他的任务。 麻贵的任务是什么? 是在伊勒都齐派出的向导指引下,侦查伊克锡巴尔附近地形,判断博硕克图所部将取何道而来,从而提前布置埋伏,步炮结合,一战击溃博硕克图主力,甚至要争取俘获博硕克图本人,迫使鄂尔多斯部就此彻底退出此次战争。 这一道命令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高务实所部明军主力其实已经赶到伊克锡巴尔! 伊勒都齐报告给博硕克图的消息,除了时间之外,全部都是准确的。 然而时间却决定了一切。 麻贵亲自出马,在一天时间里跑遍了伊克锡巴尔地区,观察了整个地区的各处地形,最后认定博硕克图所部一定会经过一个叫做“呼日呼梁”的山峰,经过呼日呼梁山南部而去东边的小河饮马休息。 埋伏行动立刻展开,麻贵依然亲力亲为,仔细分配兵力,同时与禁卫军两个炮营的营长以及高家家丁护卫队炮队的队长讨论炮兵阵地的安排——高务实这么多年来一直强调炮兵属于技术兵种,没有专业的炮兵知识绝不允许瞎指挥,所以哪怕是麻贵这样一个总兵级别的名将,在炮兵战术上也必须与该支炮兵的主官进行商讨。 确定完炮兵隐藏阵地,再把兵力基本布置到位之后,麻贵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伊克锡巴尔聚落,在高务实的行军大帐中汇报了相应情况。 高务实听完之后还没来得及表态,一旁的伊勒都齐却有些着急,连忙问道:“麻总戎,我听你的布置好像没有给我部安排差事?这可不行,我部在伊克锡巴尔本就是主人,最是熟悉这里的地形环境,若能出战,必能以一敌二,重创博硕克图!” 麻贵怔了一怔,心说这家伙这么积极主动,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别有所图? 不过这话心里想想可以,却显然不能宣之于口,只好笑着答道:“贵部毕竟非我所辖,因此不好胡乱指派。”他见伊勒都齐张口欲要抗辩,又连忙道:“不过枢台就在此处,你若想有个出战的机会,何不直接向枢台请战?” 伊勒都齐一听有理,连忙又转向高务实,学者明军将领的模样抱拳一礼,道:“枢台,末将请为先锋!” 高务实笑了一笑,心中暗忖:蒙古人怎么这么喜欢做先锋?你们蒙古骑兵明明并不是最适合干这个差事的啊……做斥候不好吗?等中军击破敌军之后,充当利爪撕裂敌军有效阵容不好吗?作为战场清洁工把敌军的残兵败将逐一清除不好吗? 轻骑兵就干轻骑兵的事嘛,为何老把自己当重骑兵使?你要这么干的话,我手头这么多步兵难道就来河套打个酱油,然后坐等获胜吗?那我怎么利用这次机会验证一下在多年和平之后,大明边军的战斗力到底是上升了还是下降了? 高务实正在组织语言,想要既不打击伊勒都齐的积极性,又不让他“抢功”,却听见一边的恰台吉笑道:“伊勒都齐,你不用着急,在高枢台麾下的仗要怎么打,那可和在蒙古不同。你不要以为先锋官就一定能捞到大仗,很有可能先锋官就是上去骂阵一番,然后佯败退回,引敌军入伏,接下来就没什么事了。” 伊勒都齐听得一愣,朝高务实愕然问道:“枢台,果然如此么?先锋不是用来破阵的?”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先锋可以破阵,亦可以诱敌,究竟做什么,还得看战局之需要。”高务实说了一通套话,然后微笑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忧,你部乃至脱脱将军所部这一次都是有任务的。” 伊勒都齐稍稍松了口气,连忙问道:“我部做甚?” 高务实本来还真是就打算让伊勒都齐引博硕克图入伏,只是连“先锋”这个名头都没安排给他,不过眼见得他现在求功心切,如果还是按照原计划来,只怕会打击了此人的积极性,如此反倒不美。 不过高务实转念一想,你想多打一打,交个投名状,那也未尝不可。 于是稍稍沉吟,把原本打算全部交给脱脱的任务也分了一半给伊勒都齐,道:“你部有两个任务,其一便是主动派出部分兵力‘接应’博硕克图,确保他一定会走呼日呼梁山南麓而过——伊勒都齐将军,本部堂先要强调一点:虽只是诱敌,但这个任务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此次作战的基础,如果做得好了,此战你便是首功。” 听说这就能拿首功,伊勒都齐果然十分高兴,不过他到底是个蒙古人,总觉得光是如此并不足以证明他的武勇,因此先感激了几句,先表态道:“此事包在末将身上,博硕克图此人末将了解得很,鲁莽少谋,志大才疏,末将只要派人奉承他几句,他必然着道。” 然后又忍不住问道:“”却不知这第二个任务又是什么?不瞒枢台说,末将还是想要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恰台吉笑道:“你是怕一仗未打,高枢台会小瞧了你?” 伊勒都齐听得有些尴尬,但他又不敢和恰台吉当众唱反调,正略显狼狈,谁知道恰台吉却已经转过脸去,对高务实道:“枢台,伊勒都齐小时候经常被切尽带在身边,好些年都是在大汗营中,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小伙儿…… 枢台,您别看这小子看似精瘦文弱了一些,简直不像咱们蒙古人,其实他的身手可不差。这么说吧,论马术,他在右翼的台吉里头至少能排进前三;论武艺嘛……在他们这一辈里,大概也能排在前五。总的来说,还是值得一用的。” 高务实听得也有些诧异,想不到脱脱竟然会主动推荐伊勒都齐。 伊勒都齐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他到底是切尽的儿子,很快反应过来,朝恰台吉行了蒙古礼,谢道:“感谢脱脱叔父称赞,愿您的牛羊永远平安。” 高务实心中一动,却明白过来脱脱的用意,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点头道:“既然是脱脱将军举荐,那好吧,本部堂这里还有一桩重要任务交给你办……” ---------- 感谢书友“书友141205205311512”、“蓝鹰00818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48章 破虏(上) 塞上雪融,莺飞草长。 陕北高原的东南部从地势上而言是高原中的一片洼地,呼日呼梁山算是这片洼地中不多见的一处山峰,名声虽不响亮,但在这附近倒也称得上“地标”。 约莫三千人左右的蒙古骑兵正静静地等待于此,领头的伊勒都齐面色沉肃,甚至隐隐中有些忧虑。 伊勒都齐有理由忧虑,他虽然是一贯亲明的切尽黄台吉之子,但毕竟不是把汉那吉,行事做不到那么决绝,能够义无反顾地视自己为明臣,甚至以身为明臣而兴奋开心。 伊勒都齐虽然也算熟知汉学,但还是有很重的蒙古思想,他认为对博硕克图的诱敌深入计划本身也是在背叛。 蒙古虽然分裂已久,以至于连“忠诚”的概念似乎都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变化,比如从俺答汗起,蒙古右翼就根本没把身在左翼的大汗当回事,似乎左翼是左翼,右翼是右翼,左右两翼根本就不是同一家似的。 可是,不论怎么说,他伊勒都齐所属仍是鄂尔多斯三万户,博硕克图有再大的不是,他也还是蒙古济农兼鄂尔多斯三万户领主,是他本应该效忠的对象。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对博硕克图撒谎、用计,甚至刀兵相向,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有心理压力的。 能开解他的只有两点,一是父命难违,二是脱脱带来了把汉那吉彻辰汗的金箭令。 这道汗令认定博硕克图启衅攻明既不曾上报彻辰汗应允,又有违鄂尔多斯部所誓(理论上请封时是立誓永不背叛的),更严重的是还连累了先汗俺答的誓言——俺答当年可是当众立誓效忠大明并且说过要约束诸部的——因此,把汉那吉彻辰汗颁下汗令,“拿博硕克图至归化城问罪”。 这里还要说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情况,那就是当初俺答封贡时,俺答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考虑,自己宣布建立了一个“大明金国”(史实)。这个不为后世太多人知晓的国家,是包含了整个右翼蒙古的,言下之意鄂尔多斯部也是大明金国的一部分,作为鄂尔多斯部领主的博硕克图当然也是土默特彻辰汗或者说大明金国大汗的臣子。 呃,这可能有点绕,但整体来说意思还是比较明显,就是俺答把自己控制的部落、地域整合打包,然后在本属蒙古国之外又披了件马甲,用这个马甲挂靠在大明集团借壳上市了。 借壳不借壳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一来,土默特汗就拥有了另一个身份,即“大明金国”的国主、大汗,借此也就有了命令鄂尔多斯部的名义。 现在伊勒都齐用以说服自己对博硕克图动兵的理由,最主要的也是来自于此。 当然,更直接理由的是高务实和脱脱加在一块儿的七万大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这屋檐又大又坚固,跑不出去也顶不破,不低头难道打算一头撞死吗? 切尽遗传给他的理性终于压倒了传统的蒙古等级思维,让他决定做“鄂尔多斯的叛徒”和“大明金国”的忠臣。 “台吉,时间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可以迎上去了?” 伊勒都齐刚刚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便听见身旁的将领问道。伊勒都齐抬头看了看天色,轻轻一叹,点头道:“是差不多了,走吧……顺便派个人去告诉恰台吉。” 三千骑兵很快飞驰而去,向西迎接蒙古济农、鄂尔多斯三万户领主博硕克图。 此时博硕克图的大军离呼日呼梁也只有二十余里了,对于骑兵而言并不远,甚至早已能远远看见呼日呼梁山。 “济农,前面那就是呼日呼梁,过了这座山,再往东走大概十余里,便是萨拉乌苏河了,咱们可以在河边稍稍休息,吃个午饭,不到入夜就能抵达伊克锡巴尔。”一名将领对博硕克图说道。 博硕克图看了一眼呼日呼梁,笑道:“这山虽是不高,但周围实在太低,倒让这山有一种高大巍峨之像。”然后顿了顿,轻哼一声道:“就像那高务实在明国一般,本事不大,名头倒是不小。却不知待他被我击败之后,该要如何狡辩?” 之前那说话的将领笑道:“济农这就有所不知了,明国的文官最会推卸责任。像高务实这般读书厉害,朝中同党又多,还很得皇帝宠信的文官,根本不用担心战败的责任会落到他脑袋上。” 博硕克图一愣,反问道:“这是为什么?他领兵打仗打输了,不是他的责任是谁的责任?” 那将领嘿嘿一笑,道:“自然是麻贵、李如松的责任了,说不定延绥这边如延绥中路参将和延绥西路参将都要担责。” 博硕克图大为诧异,问道:“关他们什么事?他们能做什么决定?” 那将领大摇其头,答道:“他们自然都做不了高务实的决定,可是只要咱们偷袭成功,朱家皇帝和朝中文臣肯定会说高务实乃是文臣将兵,无须为作战细节负责,而麻贵作为世代武臣、经年宿将,居然会连防备偷袭这点的事都做不好,完全就是该死。” 博硕克图愕然半晌:“还能这样说?” 那将领哈哈一笑,道:“还有更厉害的呢!济农,您是不是觉得李如松离此处至少也有三百里之遥,肯定就没有责任了?” “难道不是吗?”博硕克图诧异道:“他走山西中部入陕,就算高务实兵败,也跟他没关系啊。” 那将领摇头道:“您会这么想不奇怪,但其实明人朝廷可不会这么想。他们会说高务实这一路为主,李如松那一路为辅,此所谓有正有奇,而李如松那一路既然是辅,自然就有掩护高务实这一路的责任,所以高务实一旦遇袭,李如松又不能及时赶到救援,那就是天大的责任啊!若是李如松在朝中没人帮他说话,丢官去职也不是不可能的。” 博硕克图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忽然想起一茬,问道:“那延绥中路和西路参将……” “济农是说他们的职责是守边,而高务实大军却在塞外,因此不关他们的事?”那将领嘿嘿笑道:“哪有那么轻易……这两路的辖地正在咱们所处位置以南不远,和李如松的罪名一样,只要来不及援助,就是‘陷帅’的大罪啊。 而且他们俩个小小参将,只怕比李如松的下场还要惨,朱皇帝甚至有可能把他们和麻贵一道都砍了脑袋,通通给高务实陪葬。而李如松嘛……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大抵只要丢官一段时间,将来或许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博硕克图深吸一口气,重重摇头,嘟囔道:“这些明军将领也是见了鬼了,就这么被欺负到头上还要老老实实的?我是真想不明白。” 那将领本是博硕克图他爹布延巴图尔的部下亲信,自问有教导博硕克图的职责,因此才说了这番话,说完之后才正色着说起他的真实用意:“济农,我说这些话不止是让济农了解明人朝廷的习惯,更要紧的是想提醒济农:正是因为如此,只要出现高务实本人有身陷险境的可能,别说麻贵那家伙肯定要拼命,就算南边长城内的两个延绥参将,乃至更远处的李如松,只怕都不得不巴巴赶过来拼命——他们就算为了自己,也不得不拼一把,这一点请济农千万不能大意。” 博硕克图听完他的分析,再被他一点拨,自然也是心有戚戚焉,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会当心的。” 话刚说完,他转念一想,又发现了盲点,眼前一亮道:“不过没关系,咱们这次和往常不同,不是高务实守城而我们攻城。野战偷袭这种事不耽误多少工夫,等到长城以南的那些人反应过来,说不定高务实都已经被我抓去伊金霍洛了!” 那将领脸上肌肉一抽搐,叹道:“即便如此,那麻贵却也不是好惹的,此人十三岁便……” “好了好了,这些事我听说过,没什么大不了,我不也是骑着小马的时候就跟着阿布出征作战的吗?”博硕克图摆手打断道。 那将领见博硕克图已有厌烦之色,只好心下叹息一声,闭口不提。 正在此时,前头探马来报,说伊勒都齐前来迎接济农。 博硕克图没料到伊勒都齐居然能猜到自己此刻的位置,当下背后就冒出一股寒气直透脑门,口中忙问:“他带了多少人马?” 探马道:“三千左右。” 博硕克图这才松了口气,对身边亲信道:“才三千人,看来的确是来迎接我的。嘿嘿,他倒是比他阿布识时务多了。” 众人见伊勒都齐与切尽的态度不一,也都颇为欢欣,一齐恭贺博硕克图。惟独之前那位四十余岁的将领眉头深皱,沉吟着道:“此事咱们倒是有些失算了。” “失算”这个词显然博硕克图很不喜欢,闻言就有些不悦地道:“这明明是意外之喜,怎么能说失算?” 那老将地位可能也有些特殊,明知道博硕克图已经暗暗不满,却仍然坚持道:“不然,我所言失算并非指此,我是说……伊克锡巴尔虽然是切尽的领地,伊勒都齐能料到我们会走这条路并不奇怪,但我们忽略了一种可能:万一伊勒都齐临时变卦,反而与济农为敌,却当如何是好?” “他敢!”博硕克图瞪着眼睛道:“我鄂尔多斯汗帐精锐齐聚于此,他此次出兵只带了两万左右,怎敢临时变卦,与我为敌?真以为本汗因为同为黄金家族血脉,就不敢对他怎样吗?” 那当然不会,黄金家族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内战简直多得不能更多了,就算杀掉对方也不过是常规操作罢了,再多一个博硕克图杀伊勒都齐当然也不算什么大事。 那老将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不过博硕克图所言倒也并非没有道理。汗帐精锐到底还是精锐的,现在又有明显的兵力优势,伊勒都齐如果是把切尽的主力全数带来,那倒是能打一场大战,但他只带了两万兵马,这种时候“造反”岂不是得了失心疯? 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一种可能,问道:“那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伊勒都齐已经投了高务实,高务实的大军已经到了伊克锡巴尔,伊勒都齐此来只是引诱我们去敲高务实的乌龟壳子?” 博硕克图听完哈哈一笑,道:“本汗幼时便随父出征,可不是不会打仗的雏鹰。明军行军速度太慢,本汗之前就已经算过,高务实至少还需要两日才有可能抵达伊克锡巴尔。” 那老将稍稍一怔,他倒真没想到看似粗豪的博硕克图居然也是有头脑的,还会计算明军的行军速度了。他心头一宽,看博硕克图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点头微笑道:“济农英明,原来早有计算,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博硕克图得了他的夸赞,不免得意洋洋,但又不好自己再自吹自擂一番,只好假装不在意,朝那探马道:“好了,你去请伊勒都齐台吉过来吧——他那三千人就留在原地好了,我这里安全得很,让他不必担心。” 所有人都知道这话背后的心思,不过大家当然不会点破,因此探马很快便去了。 没过多久,伊勒都齐单骑入营,驱马来见博硕克图,在离博硕克图大概二十丈处,连马速都没有控制,便直接翻身跳下马,恍如没事人一般朝博硕克图走来。博硕克图等人这才想起,伊勒都齐的马术在整个右翼蒙古都是出了名的好,刚才这一手似乎有些显摆之意。 然而伊勒都齐的显摆又似乎不是故意为之,因为当他快步上前之后,立刻恭恭敬敬地以蒙古礼参见了博硕克图,口中道:“伊勒都齐见过济农,愿济农身体健康,牛马成群。” 博硕克图见伊勒都齐面色如常,甚至还难得地当众给他行了全礼,不由得心花怒放——切尽身体康健的时候,他的儿子们在博硕克图这个同辈面前可都是以兄弟自居的,怎么可能行这么大的礼节? 博硕克图由此认为伊勒都齐果然“想通了”,要和自己一起来发财了,不由开心地亲自走了上去,将伊勒都齐搀扶起来,道:“伊勒都齐阿哈(哥哥),你来了就好,咱们是兄弟,不必行如此大礼……来,咱们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那老将在博硕克图接近伊勒都齐的时候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甚至一度手握刀柄,直到伊勒都齐仍然老老实实行完大礼,被博硕克图拉了起来都没有任何不轨的举动,这才略微放松了一下。 不过,伊勒都齐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吃了一惊:“多谢济农,不过眼下咱们恐怕没时间喝酒了——高务实的大军马上就要抵达伊克锡巴尔!” ---------- 感谢书友“哈哈哈”、“尘*埃”、“曹面子”、“机的大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49章 破虏(中) 高务实的大军马上就要抵达伊克锡巴尔? 博硕克图与其麾下将领听了这话,不由都是一愣。尤其是博硕克图本人,他刚刚还说自己计算过明军的行军速度,因为实在太慢,至少还要两天才能赶到伊克锡巴尔,谁知道这么快就被事实打脸了,面子上实在有些挂不住。 博硕克图沉下脸来,声音也由刚才的热情开始转冷:“这是怎么回事?按照你此前的情报,高务实所部现在离伊克锡巴尔至少还有百二十里以上。” 这话的言下之意简单至极:你他娘的之前是在谎报军情? 伊勒都齐却很淡定,严肃地道:“这就是我亲自来见济农的原因——高务实是三天前突然加快行军的,但理由我却没有问出来。而且不仅如此,三日之前,他忽然加强了对我的提防,我平时被要求陪伴在他左右,不能轻易稍离……” 博硕克图打断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又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不是说‘不能轻易稍离’么?嗯?” 他这么一说,空气都仿佛立刻变得有些阴冷,周围的将领们也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伊勒都齐。要不是他的确孤身入营,只怕这时候就有人要抽刀子了。 但伊勒都齐不仅毫无惧意,反而笑了一笑,道:“这不多亏了伊克锡巴尔是我阿布的领地么?对了,济农,不知你对高务实此人有什么了解?” 博硕克图一时摸不清伊勒都齐的意图,面露狐疑道:“伊克锡巴尔?嗯……高务实么,你想说什么?” 伊勒都齐一脸轻松,笑道:“一说高务实,世人总是先想起他六首状元、安南定北,殊不知此人恐怕还是大明首富,坐拥无数产业。什么‘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这些对他而言不过沧海一粟。 这样的一个人,既然到了伊克锡巴尔这样的边市大聚落,该讲究的地方自然就得讲究一下。他命我为其前驱,先到伊克锡巴尔给他准备一些东西……”说着就拿出一张纸来,递给身边一人,让他呈给博硕克图看。 博硕克图勉强能识得一些汉字,虽然这纸上所列之物他认不全,但也知道都是些奢华用具,似乎还提到了一些菜式之类。 博硕克图的脸色轻松了一些,但却露出一抹嘲讽:“出征在外,仗还没打出什么模样,要的东西倒是不少,哼哼。” 伊勒都齐一副非常赞同的样子,附和着笑了笑,又道:“济农所言极是,不过倒也多亏了他有这些要求,我才能独领一步先来向济农报告这一新变化。” 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又道:“可惜高务实对我仍有疑心,因此让我把另外那一万七千勇士留在他那儿,只允许我带三千人马来伊克锡巴尔……错非如此,我本部两万勇士配合济农大军,直接反戈一击将明军击破,生擒高务实于阵前,岂不是干净利落?哪里还需要这般麻烦!”说着一脸惋惜的模样。 博硕克图疑虑尽解,也不免有些惋惜,但想了想,又道:“你说得没错,这是有些可惜,不过也不算什么大碍,只要你与本汗一同杀至明军军前,你本部人马难道还不会临阵倒戈么?到时候他高务实仍然是死路一条!” 伊勒都齐欣然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不过这里有个情况需要禀告济农知晓。” 博硕克图现在已经放松了对伊勒都齐的警惕,闻言点头道:“什么情况,你直说便是。” 伊勒都齐略带忧色地道:“伊克锡巴尔因为是临边大聚落,这几年又成了我阿布着力经营之要地,因此加强了防备,甚至修起了一些砖墙……虽说比不得明人的那些高墙,但也有将近一丈高。” 博硕克图隐隐猜到伊勒都齐的意思,但却不敢肯定,于是问:“那便如何?” 伊勒都齐叹道:“济农或许有所不知,高务实此来还带了些火炮。这些东西若是架在城墙之上,往下轰击,威力恐怕不小。再加上一旦他进了城墙之内,我那一万七千勇士无法发挥骑兵优势,想要临阵倒戈就不太好办了……” 博硕克图倒是相当果断,立刻道:“那好办,咱们只要赶在高务实之前赶到伊克锡巴尔,不让他有机会进城不就好了?”然后稍稍一顿,问道:“他现在到哪儿了?” 伊勒都齐稍加思索,答道:“恐怕再有三四个时辰,就能赶到伊克锡巴尔。” 博硕克图吃了一惊,急急忙忙道:“糟糕,离得这么近了?”然后二话不说,立刻下令道:“儿郎们,战机稍纵即逝,摧破明军主力的机会就在眼前,大伙儿准备一下,立刻出发,赶往伊克锡巴尔!” 众将领都听着他和伊勒都齐的对话,对伊勒都齐的怀疑已经尽去,现在剩下的都是和博硕克图一样的急切了,闻言立刻去找自己的部众准备动身,连那位老将也没有多犹豫,回头去领兵了。 博硕克图则对伊勒都齐道:“你阿布是伊克锡巴尔领主,你也就是这里的主人,你带着你那三千勇士为我引路。哦对了,等到了伊克锡巴尔之后,还要你多辛苦一番,去把高务实骗过来,本汗会布置埋伏,彻底击败他!事成之后,本汗答应你的事,一字不改都给你立刻兑现。” 伊勒都齐一脸惊喜,连忙谢过,然后拜别博硕克图,匆匆领兵引路去了。 呼日呼梁附近并非一提到蒙古人就想到的“大草原”,而是比较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不过,此时的黄土高原还没有后世那么糟糕,还是有些树林灌木的,只是做不到青草葱葱,地表上经常露出一些没有被绿色覆盖的黄土地。 此时塞上雪融冰消,这些不太密集的树林灌木也都焕发出生机,给黄土高原带来了不少绿意,同时也为高务实所部兵马创造了隐蔽藏身的基础。尤其是黄土高原这边深沟大壑特别多,麻贵将自己所部军队和炮营藏在纵横密布的沟壑之中,倒也不容易被发现。 麻贵本人也藏身在一处沟壑之内,此时正有探马前来报告,道:“脱脱将军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博硕克图所部正在全力疾驰而来,打头的三千人果然还是伊勒都齐。” 麻贵轻哼一声,对身边的麻承诏道:“伊勒都齐这家伙看来这次是免不得要立个大功了,就是不知道战后顺义王会怎么处置博硕克图……他要是把博硕克图给废掉,改立切尽或者伊勒都齐什么的,那套部可就有得乱了。” 麻承诏对这些不关心,他关心的还是自己能不能立下战功,因此问道:“伊勒都齐立什么功劳,跟咱们应该不冲突吧?” 麻贵稍稍思索,摇头道:“应该不冲突,不过具体什么情况还得看枢台如何考虑。枢台若是想要加大渗透右翼诸部,说不定会故意拿蒙古人和咱们一并来叙功,那就有些影响了。” 麻承诏顿时露出些仿佛牙疼的样子,不高兴道:“原来这厮居然是来抢功的?”他不敢说高务实的不是,只好把气撒在伊勒都齐头上。 麻贵却轻哼一声,不满道:“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你能拿多少功劳,最终还是要看你有多大能耐,难道别人不立大功,你就能一枝独秀了?别人立了大功,你就不能异军突起了?凡事只要你自己努力,该得的功劳在高枢台这里就少不了,你管别人怎么做?” 麻承诏不敢跟父亲顶嘴,只好悻悻然收声了。 过了一会儿,麻承诏忽然一指西方,道:“父亲,博硕克图来了。” 麻贵和他一样俯身在沟壑边缘上部的灌木之中,闻言平静地道:“这头前的烟尘较小,是伊勒都齐的那三千人,后面滚滚黄尘的才是博硕克图主力……嗯,两军相距约莫只有一里多远,这却不太好办……” 麻承诏撇嘴道:“这有什么不太好办的,父亲是担心打博硕克图的时候会顺便打了伊勒都齐的屁股?” 麻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若以为‘误伤’伊勒都齐所部无伤大雅,那你最好现在就撤回伊克锡巴尔,去给枢台做个帮闲,也好沾上点聪明气,免得害了我们麻家。” 麻承诏愕然一愣,然后有些不服地道:“这伊勒都齐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误伤他麾下几个家奴罢了,又不是误伤了他本人,就这也能害了麻家?” 麻贵的语气依旧很冷:“幼稚!为了一个伊勒都齐,枢台费了这么大的工夫,甚至连脱脱将军都来做戏,你以为只是因为伊勒都齐手底下这两万骑兵?” 麻承诏吐了口浊气,道:“那倒不是,切尽不是还有将近两万人马么?这应该说是四万……” “说你幼稚,果然幼稚。”麻贵轻哼一声:“你这就叫鼠目寸光。” 麻承诏不服道:“那父亲有何高见?” 麻贵伸手“啪”地在麻承诏的头盔上拍了一下,打得麻承诏一晃,虽然不疼,但有些发懵。然后麻贵才冷哼一声:“老子教训你,你还敢阴阳怪气?回头非让你回去把孝经抄一百遍不可。” 麻承诏张了张嘴,但根据他的经验,这时候再多话,一百遍可能就要变成两百遍,因此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闭了嘴。 麻贵见他老实下来,反倒开了口,道:“你老子我虽然也不能猜到枢台大计的全部,但我琢磨着,这个伊勒都齐恐怕要时来运转了……枢台很可能要把他树立成套部台吉们的榜样,也就是千金买马骨的那架马骨,所以肯定会对他特别优厚。既然如此,你这时候给他的部下来个误伤,万一他去找枢台哭诉,你让枢台怎么处理?” “咱们麻家可是枢台嫡系!”麻承诏睁大眼睛道:“难道枢台会因此就怪罪咱们吗?” 麻贵无奈道:“枢台既有可能选择帮麻家,也有可能选择帮伊勒都齐。帮麻家,那就说明此刻伊勒都齐的作用还不是特别重要;帮伊勒都齐,则说明枢台马上就有针对套部的大计划…… 可是不论枢台怎么选择,你麻承诏办事不力的印象就都留在枢台心里了,将来你还指望能够捞到多少机会立功吗?还指望有机会能够平步青云吗? 做梦!连你老子都能猜到,这时候枢台多半会把你调去一个不靠边境的狗屎卫所,让你老老实实在那儿打磨心性,或许三五年,或许七八年,甚至让你一呆十年,背上都长了绿毛才再给你些机会证明给他看——你愿意去吗?” 麻承诏吓了一大跳,忙道:“那自然是不愿意的,没打仗太难受了。” 麻贵冷哼一声:“那你就老老实实照老子的话做,别给老子惹麻烦,更别给枢台惹麻烦,听到没有?” “是是,父亲说的是,儿子一定规规矩矩的。”麻承诏连忙点头。 麻贵转头一看,那边伊勒都齐的三千骑兵已经朝山下而来了,距离山脚不过三里左右。麻贵对麻承诏道:“小心些打旗,放他们过去,顺便提醒儿郎们注意,马上就要等到正主了,都给本帅打起精神来。” 麻承诏立刻照办,完事之后忽然一指伊勒都齐所部,有些意外地道:“咦,这鞑子还挺精明的……父亲您看,他提速了。” 麻贵也注意到了伊勒都齐所部快到呼日呼梁山脚下的时候,突然之间提高了速度,迅速拉开了与博硕克图的距离,不由沉吟着道:“看来伊勒都齐对咱们也不是特别放心……哼,不过无所谓,这样拉开距离,老子倒是打得方便一些。” 然后麻贵便不再废话,看了一眼呼啸而过的伊勒都齐所部,又仔细盯着博硕克图所部,对麻承诏道:“打旗语,给我把博硕克图叛军从中间截断!顺便让炮营的地雷炸准点,千万别把博硕克图那小子给当场炸死了,枢台可是已经答应过脱脱将军,要让他带着博硕克图去归化城复命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纵浪”、“pml5339”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50章 破虏(下) “景隆、英、杰藏火器地中,人马遇之,辄烂。战既解,燕王从三骑殿后,迷失道,下马伏地,视河流,辨东西,始知营,自上流仓猝渡河而北。”——《明史纪事本末》。 这段话说的是公元1400年,靖难之战中的白沟河之战。当时李景隆及郭英、吴杰等合军六十万,号称百万,在白沟河驻扎,严阵以待,平安还带着一万精锐骑兵在附近准备游击。 这场仗双方打了很久,由于李景隆在地下埋了地雷,威力惊人,人马踩到基本都会被炸碎,于是搞得朱棣只剩三个骑兵,甚至差点被活捉,还迷了路,最后只能下马趴在地上听水流声音,才辨别方向,找到回营的路。 这里出现了一种火器,可以藏于地中,威力很大,“人马遇之,辄烂”。毫无疑问,这玩意只能是地雷,或者说地雷的先声。 由于前期地雷主要是石制外壳,所以主要靠里面的火药爆炸石壳杀敌,所以叫“石炸砲”——注意这砲字是石字旁。到了后来,明代的地雷开始出现铁质,并改进了引火装置。 起初的引火,就是火线,看到敌人来了,估摸一下时间,然后提前点燃引线,这样敌人到了,差不多就能爆炸了。但是这个缺点太明显,万一你估算的时间不准,亦或者对方忽然改变了行军速度,那这个地雷就炸不准了。 于是后来就用了钢轮发火——这种装置可以算是触动发火设备,只要踩到,里面的火石就会和钢轮摩擦生火,点燃引线,能精准爆炸。据说最开始是戚继光搞出来的,但这一点存疑——高务实了解到,这东西在戚继光之前可能就有了,只是不太好用,戚继光后来调集人手对此进行了比较成功的改进。 但戚继光的改进也只能说是在对比此前的钢轮点火地雷进步比较大,却并不能让高务实满意。早在军工私营之前,高务实就已经知道戚继光式钢轮点火地雷的点火成功率也没超过一半,而另一些则又过于容易点燃,导致莫名其妙的自己炸了,以至于当时运送地雷的差事跟玩俄罗斯轮盘赌差不多,会不会在运送过程中顺便把小命也搭上,那都是没准的事。 于是隆庆年间,高务实就用自己画的图册送给戚继光,请他继续找人改进地雷。 然而高务实本身也是个半吊子,他只是知道基本原理,自己画的图其实也有一些小问题,比如设计累赘等等,于是等到了军工私营成功推行之后,京华兵工才算是真正开始了地雷系列的大发展。 提到京华的系列地雷、水雷、手雷产品,有一个人是绕不过去的,他叫高翊。 高翊原是逃难军户出身,因其家传制造火器技艺出众,早年被高务实的大伯高捷在提督操江时收于麾下,尤善制造各种霹雳火球。后来高务实得到三慎园时,被高陌推荐给高务实。[参见本书“小阁老”卷第044章人才不少] 一开始,高务实对他的使用比较宽泛,结果高翊也没搞出什么特别优秀的好东西,后来高务实通过考察发现此人对于火铳、火炮这些不是特别擅长,但是对地雷这一性质的东西天赋既佳、技艺也精,于是开始量才使用,让他专门造“雷”。 这个决定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高翊在五年内设计出十三种各式各样的“雷”,包括地雷、水雷、掌心雷(手雷),甚至还突发奇想搞了火箭雷——大明的火箭发展还不错,当然不是后世那种发射卫星的品种,是火箭弹类似的火箭。因此高翊也想利用一下,设计了两款“载雷火箭”,说是既可以用于攻陷堡垒,又可以用于海战。 可惜这个设想因为被高务实否决而夭折了,高务实认为这两件事交给火炮就能解决,暂时不需要考虑用什么“载雷火箭”。 其实高务实自己也觉得“载雷火箭”的思路未必不行,但他知道京华当时还不能瞎搞。 一来,京华在他的个人定位中,是要给科技发展指明方向的,而“载雷火箭”算不算正确方向,由于并没有历史证明,所以他也不敢肯定,犹豫了几天之后还是选择谨慎一些,先不搞。 二来,京华当时也还没有那样的财力,可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项武器的开发又不是真的只需要画个图就完事,那是需要不止一个关键人才去设计完善,需要不知道多少试制品来验证的,要是走错了路,不仅浪费财力,还浪费人力。 于是高翊这一次被高务实下了命令,只集中精力搞三样东西:地雷、水雷、手雷,其余的玩意就先别搞了。 随着实学派政治集团和高务实本人在朝廷地位的逐渐稳固,军工私营也成为了朝廷的“惯性制度”,京华的“雷系列”火器和火枪、火炮一样,慢慢进入了大明的制式兵器行列,开始批量装备军队。 不过,限于朝廷的经费有限,这各种“雷”的装备也遵循了与火枪火炮基本类似的优先级排序,首先装备京营(包括后来的禁卫军),紧接着就是宣大、蓟辽,再然后是各地水师(水雷)。总的来说就是还没有全面铺开,而陕西三边并没有拿到过。 由于把汉那吉和切尽的压制,宣大三镇已经有好些年没打过什么正经仗了,所以京华的新式地雷别说鄂尔多斯部没有什么了解,甚至连土默特都不清楚明军的“霹雳火炮”出现了跨越式发展。 这原本不是什么问题,但今天却成了博硕克图的梦魇。 博硕克图有幸成为第二个尝到明军“京华零零叁式地雷”地雷的方面首领——第一位是莽应里,他上次被刘綎炸过一波,当时刘綎也是用的这款地雷。只不过刘綎因为离得远,手里的储备有点少,几乎是被高务实当做新武器实战检验来给的一批样品,所以当时表现虽然也抢眼,但却没有引起强烈反响。 然而这一次就不同了,高务实本人都亲自出马了,这些东西还能少得了?别说麻贵直接拿走了大同镇三四年积累下来的一半库存,禁卫军这边更是带了一大堆——反正京华的地雷与过去不一样,它们有“保险”,不会随便自己爆炸,因此多带一点可以有备无患。反倒是高务实的家丁护卫队并没有带多少地雷,他们主要携带的是枪炮和手雷。 不过一开始的时候,禁卫军带这批地雷倒不是为了打埋伏战,而是准备协助攻破宁夏的——这个打法最近一次出现,就是布日哈图教火落赤、著力兔兄弟攻破西宁,无非他们用的办法更原始一点,是直接埋炸药罢了,而地雷其实也可以同样这么使用,并且需要的“当量”更少。 博硕克图见到伊勒都齐突然加速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他只当伊勒都齐是担心高务实提前赶到伊克锡巴尔,影响作战计划,因此着急上火,加快了速度。 正因如此,博硕克图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下意识也加快了自己的马速。不过他并没有要立刻追上伊勒都齐的意思,因为在他看来,伊勒都齐只需要去骗过高务实就行,并没有承担多少作战任务,而他是需要保持一定马力用以接下来和高务实所部作战的。 一念之差,博硕克图的倒霉就来得更势不可挡了。他要是更快追上伊勒都齐,由于麻贵不想误伤伊勒都齐所部,则博硕克图面临的伏击没准还能稍轻一点,但现在却没有机会了。 如蒙古军历来的习惯一般,博硕克图本人的位置虽然不是“锋矢”,但也颇为靠前,因此一直等他跑过了呼日呼梁山脚,周围的一切都还相当平静。 然而,正当他毫无防备的继续前进时,忽然听到背后不远处出现了一连串天崩地裂也似的轰隆巨响。 “砰砰砰砰砰……” 每一声巨响都伴随着脚下的巨震,不少人被惊慌失措的战马甩下马背,人仰马翻,哪怕是蒙古战士,在这种时候也没法稳住战马了。 博硕克图本人离得稍远,情况倒还好点,虽然他的战马也人立而起,但他靠着过硬的骑术,硬生生把自己固定在了马背上,等战马四蹄落地,他才转身朝背后望去。 这一望不得了,博硕克图整个人都懵了。 刚才还气势汹汹地鄂尔多斯汗帐精锐一片混乱,依然从地下不断出现的爆炸把他们炸的人仰马翻,残肢断臂到处乱飞,鲜血、脑浆甚至肚子里花花绿绿的肠子,全都迸溅得满地都是。 博硕克图的确是年少就上过战场的人,他能闻到空气中强烈的硫磺、硝烟气息,也知道那至今仍在持续的爆炸骗不了人。这并非是地震,这是明军的火器,是霹雳火球之类的东西造成的。 遇伏。 博硕克图脑海中立刻出现了这个词,只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的思维毕竟也被影响到了,一时来不及想这遇伏是怎样造成的,而背后又出现了什么问题。 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济农,伊勒都齐必已反了!济农快快聚拢人马,先撤离此处再作计较!” 博硕克图被这一声高呼惊醒,脑海清明了不少,他现在也顾不得伊勒都齐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又是不是真的反了,总之先聚拢人马撤离是肯定正确的! “吹号!扬旗!”博硕克图知道这种时候大喊大叫毫无意义,根本没几个人能够听清自己的声音,唯有号角才有这样的能耐,让所有人下意识朝声音的源头聚拢。而当他们查找声音源头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的旗帜,继而慢慢从慌乱中走出来,恢复平静。 不得不说,博硕克图从小学会的战争知识确实不少,而鄂尔多斯汗帐精锐的表现也让他足以自豪——他们顾不得伤亡,在号角吹响的一瞬间,就开始缓慢而坚决地朝博硕克图的济农大旗靠近。 只可惜这一场连环爆炸威力太大,博硕克图所部被炸成两截不说,而且中间部分的地面都几乎被炸塌陷了,出现了一条毫不规则,但大致有四五丈宽、丈余深的大坑,使得其后续部分无法立刻过来。一部分人正在紧张试探着,看看能不能从“地陷”处趟过来,另一部分人看起来则打算绕道。 博硕克图的位置离得稍远,只看得到一片地陷,却看不到地陷到底有多深,因此也不敢催促强令,只好尽量搜罗靠前部分的蒙古骑兵朝他聚拢。 此时他特别担心埋伏在此的明军一拥而上,因为那样的话,即便他能冲出去,也必然要遭受严重的损失。 不过明军似乎干得不怎么样,博硕克图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大军被炸得极惨,但就是没有明军忽然冒出来包围自己。 然而当他刚刚有些庆幸的时候,他却忽然听到自己左边远处忽然有人极其洪亮地大笑。 博硕克图立刻转头望去,只见约莫不到一里之外出现了几列明军,中间靠前的位置立着一根大纛,大纛上写着斗大一行字:镇守大同总兵官前军都督佥事麻。 麻贵! 博硕克图目中寒光一闪,仇恨的厉芒犹如实质,直勾勾盯着阵前骑着高头大马的那位名军大将。 博硕克图本欲大骂,谁料麻贵却先开了口,嘲讽般的大笑道:“博硕克图,你这乳臭未干、不明教化的鞑虏!吾皇念尔等在塞上食不果腹,赐准尔等受封贡市,你不感念天恩,日颂夜祷,反而恩将仇报,起兵助逆?博硕克图,似你这等所为,与禽兽何异!今有我朝廷少司马、七镇经略高枢台,点起天兵讨逆,不过略施小计,便可斩尔狗头,传首京师,以正天道!博硕克图,你如今死期将至,本帅上体天心,施恩问你一句:可有遗言交代?” 博硕克图闻言怒极,见麻贵身边不过三五百人,料想定是高务实大军来不及布置,只好派了少量精锐来此设伏,人数必然不多,不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冷笑一声:“遗言吗?不如你麻贵来说!” 然后大吼一声:“鄂尔多斯汗帐勇士们!你们是守卫成吉思汗陵寝的战士,是全蒙古最光荣的人,你们愿意任由汉人宰杀吗!” “不能!” “成吉思汗!” 博硕克图深吸一口气,再次大吼:“既然不能,便随我拿下此人,我要用他的人头,祭奠今日死于阴谋诡计之下的勇士!成吉思汗会在腾格里(长生天、苍天)之上看着我们英勇杀敌!” ----------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51章 地雷阵 鄂尔多斯部作为守卫成吉思汗陵寝的特殊部落,对于光荣一词有着独特的认知,因此博硕克图一把“成吉思汗”的招牌打出来,刚刚被炸崩的士气立刻就回来了。 虽然此时场面混乱,博硕克图身边聚拢的汗帐精锐撑死也不够四千人,但能在此时聚拢的人也意味着他们的战马还在,换句话说,这仍是四千骑兵。 而此时站在不远处列阵的麻贵反而处于严重的兵力劣势之中,以博硕克图的估算,他手边或许只有五百人上下。 五百人? 不是博硕克图脑子不好使,面对这样的局面还不去怀疑麻贵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阴谋,但他同时认为:在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上,骑兵从助跑提速到发动冲阵是最为合理的,当前的条件正好可以发挥这四千骑兵的冲击力,达到强破明军弱势军阵的目的。 麻贵本人就在对面军阵之中则是更好的消息,毕竟这支从大同而来的援军,位在高务实以下的,也就是他这位大同总兵了。何况高务实这支大军的主要战力就是大同镇兵,如果能就此拿下麻贵,甚至可能在很大程度上让高务实这支大军运转不灵。 这还不值得赌一把吗? 之前那位多次提醒过博硕克图的鄂尔多斯老将,此刻正在不远处的地陷附近收拢军兵,他本人似乎也受了点轻伤,不过并非不能听见博硕克图的冲阵动员,然而他却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出言阻止。 战况如此,反正济农必然需要先冲出这块危险区域,那么向哪冲不是冲呢?如果麻贵那厮真的只是得意忘形,将自己置于险地,这一冲就有可能产生奇效,何乐而不为? 博硕克图附近骑兵云集,在他的一声号令之下,开始慢慢向前跑动,继而逐渐加速。 这是非常典型即将发动冲阵的“前置动作”,麻贵这样和蒙古从小打到大的将领当然一看便知,按理说此时他应该后悔自己这样轻忽大意了。 然而麻贵非常镇定,他只是冷然说出了三个字:“刺刀阵!” 明军以刺刀阵破骑兵并非第一次,不过从第一次出现直到如今,刺刀阵出现的时间毕竟也只有短短数年,其“传说”流传得还并不是很广。在鄂尔多斯部内部,也就高层的台吉、首领们知道得比较详细,普通牧民、骑兵等并不是特别了解。 博硕克图在明军阵列亮出刺刀,前排立地倒竖,刀尖斜指着他的时候就已经心中一凛,不过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博硕克图自己并未吃过刺刀阵的苦头,显然缺乏“感同身受”,因此也就是“一凛”罢了,并不至于吓得收回成命。 不仅没有收回成命,博硕克图那年轻人特有的不服气还爆发出来了,你不是能破骑兵吗?那咱们今天就看看,到底是你这区区几百把刺刀厉害,还是我蒙古勇士前赴后继的冲阵更强! 毫无征兆之下,博硕克图忽然猛喝一声,再一次加快速度。鄂尔多斯部汗帐精锐都是打老了仗的,不仅早年和明军交战,还曾多次远征瓦剌等地,哪里需要过多的战术指挥,当下跟着博硕克图开始提速。 他们明白博硕克图这个举动的用意——对方的防守可能很强,己方需要不留一丝余力地强行击破! 这是破釜沉舟的一冲,有进无退! 站在麻贵身边的麻承诏只觉得自己握刀的手有些出汗,下意识吞了口吐沫,问道:“父亲,咱们真的不上马?” 知子莫若父,麻贵知道麻承诏武艺不错,但其马上工夫比马下略胜一筹,眼下又是他们麻家达兵头一次在战场上使用“刺刀阵”,所以麻承诏这个初次上阵的新兵蛋子面对千骑席卷,有些紧张再正常不过了。 麻贵纹丝不动地站着,甚至连刀都没抽,只是平静地道:“为将帅者,当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定力。” 麻承诏面色立刻涨红,刚想辩解一句“儿子不是害怕”,谁知麻贵却已经接着道:“何况当前这一战,其实很可能都用不上刺刀阵。” “啊?”麻承诏一愣:“为什么?” 但麻贵并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因为地雷抢先了。 博硕克图的冲阵选了个好地方——麻贵前方的一片区域,是早就设置好的“雷区”,密密麻麻埋着五百多颗地雷。 虽然这片区域略有些偏大,地雷埋得不够密集;虽然此时的地雷即便经过京华的改进,威力也依旧远不如后世,但五百多颗地雷依然足够让这四千骑兵喝一壶了。 这支精锐的骑兵宛如一头冲进了十八层地狱中的火山地狱,钢轮发火的地雷以猛烈爆炸来回应他们的英勇,而在这雷声与火光之中随之起舞的,则是他们与胯下战马碎裂迸飞的血肉之躯。 血与火,在这一刻强烈地刺激着所有人,包括目瞪口呆的麻承诏。 麻贵的话不幸言中,这场仗真的用不上刺刀阵了。由于博硕克图两次加速,鄂尔多斯骑兵在冲进刺刀阵之前就已经接近于冲刺般的飞奔,而这样的飞奔是不可能说停就停的,即便发现前面出现了异常,处于后方的骑兵也已经停不住了,只能继续向前。 蒙古勇士们就这样一头扎了进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能出来。 博硕克图自己也没能逃过“雷神”的关照,虽然没有直接踩雷,但有一颗地雷在他不超过一丈之处爆炸,在炸飞了几名骑兵的同时,一匹横飞的战马用它早已不可控制的马蹄当心一脚“踹”中了博硕克图的肚子,将他当场“踹”落马下,还撞飞了另一名骑兵。 但博硕克图的运气已经算是极好了,因为在他落地并不可控制地滚了七八个圈之后,居然没有被后方的骑兵战马踩死,只是捂着肚子在地上抽搐翻滚不止。 冲阵实际上已经破了,但麻贵并没有下令上去缴械,反而让士兵们开始用蒙古语大喊着什么,同时打出令旗。 随着令旗的招展,更多的沟壑之中开始冒出明军士兵,并以最快的速度朝他这边奔来,麻贵一摆手,他们便开始远远的包围博硕克图这支溃兵。 地雷阵嘛,谁知道有多少已经炸开,有多少还安静地睡在地里,自己人当然不能这样傻乎乎地上去自杀。 得亏了这年头的钢轮触发还比较迟钝,换做是后世那样的产品,埋下去了只怕都拿不出来。现在这一种还能在战后进行回收,只是需要挖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能用铁锄、铁锹之类工具,要换木铲一点点挖——这也是禁卫军为什么要单独设置工兵的原因之一,毕竟这已经属于专业的排雷工作了。 军事科技的进步,必然导致军事战术、军事组织的各种变化,高务实在这些事情上虽然不够专业,好在还是知道基本原则。他的“先知先觉”加上戚继光的天才,到底还是摸着石头过了河。 然而,劝降工作进行得并不是特别顺利,因为那位老将此时已经聚拢了不少鄂尔多斯骑兵,也已经发现济农刚才这一波冲阵出现了意外的失败。 他无比焦急地点起人马准备冲过来救人,即便他知道那块区域很有问题,可能地下暗藏了大量的霹雳火炮。 这些霹雳火炮的威力远超他过去的了解,使用手段也与过去不同。明军不再是稀稀拉拉沿着堡垒的外围埋放霹雳火炮,而是将其集中使用。 如果是过去那样的使用,这位老将其实是有办法的——蠢办法,直接趟,赌的就是谁运气背、谁运气好。这个办法虽然蠢,但在此前一直都是很有效的,因为明军的火器虽然五花八门,但每一样的存量都很少。像霹雳火炮这样的东西实际上很少很少,偌大的一个坞堡外头可能顶多也就埋个十来枚,而绝大多数坞堡则根本没有。 既然少,那就不碍事,直接趟过去也死不了几个人。但这次明显不同了,从把鄂尔多斯大军直接一通爆炸炸成两截,到刚才这片区域的密集爆炸,都可以看出明军这次调用的霹雳火炮之多,更别提这次的霹雳火炮威力巨大,远不是过去那种废炮能比。 嗯……过去的霹雳火炮虽然也有炸死人的,但也经常连马都掀不翻,毕竟当时明军的军工体系就是那么糟糕,枪炮炸膛霹雳不响全都是正常操作。 想必是由于地雷阵刚才表现出来的威力过于惊人,所以这位老将不打算冲阵了,他下令缓缓逼近,自由射击靠近的明军。 麻贵看得分明,知道此人不是为了突围,而是为了救出生死未卜的博硕克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那种。 他并不着急,冷哼一声,下令道:“尽起伏兵,列阵推进。另外……穿云箭也可以放了。” 随着这一声令下,明军伏兵尽起。原来除了麻贵本人所在的这片区域埋伏了伏兵,整个呼日呼梁山南麓各处都埋伏了多少不等的伏兵,按照地形条件,有些沟壑之中埋伏数百人,有些大的沟壑之中则埋伏了上千甚至两三千人。 这些伏兵现身之后,皆按照明军最近一两年开始推行的新式阵型开始集结,然后缓缓由四周朝中心逼近。 中心,就是鄂尔多斯汗帐精锐遇伏的地区。换句话说,博硕克图此前担心的“明军一拥而上”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只不过并非“一拥而上”,而是缓慢合拢。 那名老将立刻发现了明军动向的奇怪——按照常理而言,伏兵的动作应该尽量快一些,打的就是被伏之人一个措手不及,像此刻明军这样缓慢合拢是很少见的,尤其是当对手乃是蒙古骑兵的时候,更是近乎没有。 因为从前没有人奢望过靠步兵全歼一支蒙古骑兵,而眼前的麻贵,似乎打破了这种思维定式。 那老将眉头大皱,他现在哪里敢小看麻贵?麻贵这个举动虽然反常,但在他看来却是一定有其道理的,只是……现在想不通为什么。 他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麻贵认定他必须先救出博硕克图,然后才会突围而走,因此只要博硕克图还没有被找出来,麻贵就有时间慢慢包围。 但老将没空细想了,只能继续执行之前的命令,鄂尔多斯骑兵开始向地雷阵推进,无惧死亡的威胁。 麻贵附近的明军也顶着时不时射来的冷箭保持阵型缓缓向前,但他们手中的火枪始终没有开火,仿佛一定要等到命令才会发威一般。 蒙古骑兵之中有些精锐射手能够用威力更大的马弓,射得比普通骑兵更远,但明军用的是火枪,射程基本上是一样的,不到距离开枪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因此这段时间几乎是明军单方面在挨打。 但当距离再近一些,情况就不同了。那老将也没注意到双方到底是相隔多远的时候明军开了第一枪,总之瞬间便是一排明军同时开枪,然后另一排从他们身侧穿插到身前,下蹲,瞄准,开枪…… 仅仅是在一个方向,那老将就震惊的发现,在三轮排枪过后,鄂尔多斯部精锐的汗帐勇士倒下了至少两三百人! 明军在漠南大战时就开始展现出来的新火器威力竟似乎比传说中更厉害一些,这位老将顿时心中一凉,直觉告诉他今天的麻烦非常大,甚至可能是他二十多年征战生涯中面临的最大一次危机。 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能咬牙下令继续。 不料此时地雷阵中忽然窜出一匹马来,马上一名骑士以镫里藏身的高超马术躲在一侧,飞快地冲回了鄂尔多斯骑兵阵前。 “济农!”这老将其实也只有四十多岁,非常眼尖地看见那骑士露出来的裤腿和马靴正是济农所穿,因此立刻做了手势,让蒙古骑兵不得射击。 明军方面因为采取齐射,不允许零星射击,因此眼睁睁看着那骑士冲回了鄂尔多斯主力阵中。 骑士回到阵中便不再保持镫里藏身姿态,而是旋身坐起,果然是博硕克图。 博硕克图身上有血,不过看起来可能不是他自己的,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他似乎并未受到什么重伤。 那老将连忙问道:“济农可好?” 博硕克图没有回答,而是面沉如水、眉头深皱地四下看了看,飞快道:“不妙,再不突围今天就走不掉了,你看他们——全是火枪配刺刀。” 那老将道:“无妨,只要济农安安无恙,我们现在就能走,还有时间。”然后手一扬就要下令。 但好巧不巧地,麻贵又在不远处发话了,依然是那令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大笑开场:“哈哈哈哈,博硕克图,时至如今你还以为能够逃出生天吗?” 博硕克图刚才吃了他的亏,现在根本不想和他答话,依旧示意那老将下令。谁料麻贵的眼神似乎也好得出奇,居然又卡准时机继续说话:“你以为我只有一处埋有地雷?” 博硕克图听得一惊,连忙拉住那老将的手,疑神疑鬼地到处看了看,似乎在分辨哪里有地雷。可惜,这哪是能让他看出来的? 那老将也不敢让博硕克图再被炸一次,也四下张望,希望能发现埋雷之地与寻常地面有什么不同。 但这不望还好,一望之下心里忽然升起了一阵绝望,挺直的腰背也突然一塌。 博硕克图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那老将一指远处,整个人仿佛都被抽走了精气神一般,喃喃道:“土默特骑兵……脱脱亲自来了。” ---------- 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小眼镜000001”、“神霸天下2”、“vvincentv”、“尘*埃”、“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n123”、“书友150712220731178”、“cqychina”、“pml5339”、“当年子规”、“秦朝小驻”、“书友20170129154653779”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要不是今天的月票比平时明显多了不少,我都没发现又到月底了。看来我也是佛系写书佛到一定的程度了…… 第1252章 以“理”服人恰台吉 脱脱恰台吉。 当这个人站在自己这边的时候,但凡是个蒙古人,都会觉得信心百倍;而当他站在对阵的一边的时候,却几乎每个蒙古人都会心底一寒。 一个人的武勇其实决定不了一场战争的胜利,但蒙古人崇拜英雄,在这个冷兵器还没有被取代的蒙古社会里,脱脱这样的英雄人物总会有格外的魅力与威望。 更何况,脱脱的威名也并非完全来自于他的个人武勇,实际上他的战绩同样辉煌。三十余年的征战生涯,他随着俺答汗转战万里,从漠南到漠北,从塞北到西域(瓦剌),从兀良哈到青海……他从未在独当一面的作战中被击败过。 更不要说前次在漠南大战之中,脱脱的表现堪称完美,除了高务实这个实际上的总指挥之外,就属他最为耀眼。 这样一个人,当他出现在这种痛打落水狗的场合,他的敌人谁能做到平静以待,而不是勇气全失透心凉? 当脱脱的旗帜与土默特骑兵出现在四面八方,带着滚滚黄尘而来,上至博硕克图,下至寻常的鄂尔多斯骑兵,全都在一瞬间失去了勇气。 地雷很厉害,明军也越来越强,但这些都不可怕,因为只要冲出去,就有了生路。 然而此时出现的脱脱却是最可怕的,这意味着鄂尔多斯部在本次作战中,已经失去了赖以自傲的根本——机动性。 大家都是蒙古骑兵,脱脱不仅能力高绝,而且以逸待劳,要剿杀他们这群已经吃了大亏的鄂尔多斯骑兵有什么难度?即便不说轻而易举,恐怕也费不了多少手脚。 何况刚才麻贵的话言犹在耳,谁知道这附近到底哪里还埋着大量霹雳火炮就等着他们撞上去了? 恰台吉的包围圈迅速缩小,他本人更是一马当先跑到了阵前,在离麻贵不远地位置与麻总戎遥遥一礼,然后勒马站定,从怀里掏出金箭令来,朝博硕克图一扬,喊道:“博硕克图,可认得此物!” 博硕克图自然认得,但他实在很不乐意回答,身边那位老将悄悄伸腿轻轻踢了踢他右脚踏着的马镫,小声提醒道:“济农?” 博硕克图叹了口气,朝恰台吉大声喊道:“脱脱叔父此来,是要杀我吗?” 恰台吉大声道:“脱脱此生早已有誓,效忠于土默特汗麾下,把汉那吉彻辰汗并未命我取你性命,我自然不会对黄金家族后裔下杀手!” 博硕克图呵呵一笑,又喊道:“既然如此,我那位好阿哈又是给了你什么命令,让你以下犯上,包围济农所部?” 恰台吉闻言也是哈哈一笑,然后陡然一敛笑意,冷然道:“博硕克图,好教你知晓:彻辰汗已经着手召集库里台大会,商议是否要废黜你的济农之位!如今大会虽然尚未召开,但他已决定暂停你济农之权,我此来则正是奉命将你带回归化城,等待大会召开!” 博硕克图乃至身边老将都是面色巨变,博硕克图大怒道:“我鄂尔多斯部济农之位不仅由来已久,且贵为大蒙古国副汗,岂是他把汉那吉说废就能废的!” “济农”为蒙古语jinong的音译,明代汉籍中译为“吉囊”和“吉能”,是汉语借词,源自元代“晋王”一词(注:实际上到了鞑清时期才译为“济农”,本书中是为采取广为人知的用法才以济农称呼)。 忽必烈即位后,废弃漠北旧都哈拉和林,营建大都和上都为元朝的两都。虽然大汗和汗廷离开了漠北,元朝政治中心南移,但蒙古高原腹地作为太祖龙兴之地和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所在,仍是蒙古族统治的根本之地。 为了加强对漠北根本之地的统治,忽必烈实行以亲王镇守漠北、代表大汗实行统治的制度。于至元三年(1266)封次子那木罕为北平王(后改封北安王)镇岭北。 那木罕死后,至元二十九年(1292)以梁王甘麻剌改封晋王,镇漠北,“统领太祖四大斡耳朵及军马、达达国土”,漠北诸王千户均受其节制。 这样就形成了身兼大汗的元朝皇帝坐镇两都统治天下,晋王出镇漠北、代表大汗镇守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节制漠北诸王千户的格局。 甘麻剌死后,子也孙铁木儿嗣晋王。成宗死后,也孙铁木儿凭借手握的漠北强大军事力量登上皇帝宝座,是为泰定帝。泰定帝即位后以次子八的麻亦儿间卜嗣封晋王,镇守漠北。 元致和元年、天历元年(1328)两都之战中,时在上都的八的麻亦儿间卜丧命,自此,晋王一系结束了对漠北的统治。 元代晋王长期统领太祖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并负责主持蒙古地区的成吉思汗祭祀活动。而元室北迁草原后,与游牧经济基础相适应的蒙古旧制逐渐恢复,至达延汗时期,蒙古便正式建立了济农制度和左右翼体制。 在这个制度下,大汗作为蒙古政权的最高领袖,统领左翼各部,驻帐察哈尔万户;济农则作为副汗,统领右翼诸部,并直接领有成吉思汗八白室所在的鄂尔多斯万户,负责八白室的守卫和祭祀活动。 可以说,明代蒙古的济农制度,正是对元代以晋王为代表的亲王镇守漠北、代表大汗实行统治的制度传统的一种继承。 事实上明代蒙古的济农,最早可以追溯到由瓦剌贵族脱欢、也先父子拥立的岱总汗脱脱不花时期。目前见于记载的第一个拥有“济农”称号的人,是达延汗的曾祖父阿噶巴尔济,他也是岱总汗脱脱不花的胞弟。 在《蒙古源流》中有记载:“太松台吉于己未年自立为合罕,时年十八岁,封十七岁的阿黑巴儿只为吉囊。”这其中,太松台吉即岱总汗脱脱不花,阿黑巴儿只即阿噶巴尔济济农。阿噶巴尔济被封为济农,并被派往右翼。 然而,据蒙文史籍记载,这位济农在其兄脱脱不花汗与也先矛盾激化,双方诉诸武力的关键时刻,惑于瓦剌贵族的挑拨离间之计,背叛了汗兄,投奔了也先,致使脱脱不花汗势孤力单,兵败而死。而阿噶巴尔济济农随后也被也先设计杀死,其子哈尔固楚克台吉也在逃亡途中被杀。 见于记载的第二位拥有“济农”称号的人,是阿噶巴尔济济农之孙、达延汗之父巴彦蒙克,蒙文史籍中也称其为孛罗忽济农,汉籍史料中则有孛鲁忽、孛罗、孛忽等多种称呼。 据蒙文史籍记载,巴彦蒙克为哈尔固楚克台吉的遗腹子,为也先之女所生。他在三岁时被送往东蒙古,留在阿罗出少师处,后来阿罗出将女儿嫁与他。 而据汉籍史料记载,成化六年(1470),孛罗忽率部与出入河套的阿罗出少师联合,“平虏将军、总兵官、抚宁侯朱永奏:虏酋阿罗出潜据河套,出没边境,近孛罗又率穷寇作筏渡河,并而为一,贼势愈众。”此处的孛罗即孛罗忽。 孛罗忽与阿罗出二人还曾联合遣使至明朝贡。孛罗是阿罗出的女婿,可见孛罗忽与阿罗出通过游牧民族传统的缔结姻亲的手段联合起来,“并而为一”。但是在高原板荡、群雄逐鹿,诸部纵横捭阖、动荡纷争的环境下,双方的联合并没能维系多久。 成化七年(1471),孛罗忽又结新贵,联合实力强大的异姓贵族乩加思兰将阿罗出逐出河套,吞并了阿罗出的部分属众,势力逐渐强盛。此后,孛罗忽与加思兰、满都鲁一起行动,不断大规模深入明朝边境劫掠。 成化十一年(1475),加思兰“乃与众商议,欲立孛鲁忽太子为可汗,而以己女妻之,因立己为太师,孛鲁忽不敢当,让其叔满都鲁”。孛罗忽让出汗位,与白匕加思兰共同拥立叔祖满都鲁为大汗。 满都鲁即位后,封其为济农,称孛罗忽济农,“由此,满都鲁合罕、孛罗忽吉囊祖孙二人协议一致,共同治理着六万户”。 孛罗忽济农尽力协助满都鲁汗,复兴黄金家族统治,一度颇有起色。然而,大汗与济农祖孙二人协力统治局面并没能维持多久。因为对已经习惯于擅权弄政的异姓权臣来说,他们不希望看到黄金家族统治的复兴,因此处心积虑破坏满都鲁汗与孛罗忽济农之间的团结。 当年,阿噶巴尔济济农受瓦剌贵族挑拨,背叛其兄,与瓦剌联合,结果大汗败亡,济农本人也被杀。如今,同样是在异姓贵族的极力挑拨下,满都鲁汗与孛罗忽济农二人很快矛盾激化。 成化十二年十月(1476),“满都鲁与加思兰杀孛罗忽及满都知院、猛可等三人”,孛罗忽济农被杀,所部被吞并。 后世有学者曾高度评价孛罗忽济农,“他显然率领一个相当强盛的部落群体,这是自明初以来第一位不受他人掣肘,统帅一个强大土绵的台吉。最后虽然也失败了,但他的识见、才干,在明代蒙古封建主群里,显然属于上乘”。 在满都鲁汗与孛罗忽济农的经营下,黄金家族初步复兴,为达延汗的中兴奠定了基础。 所以可以这样说,在达延汗之前,只有上述二人拥有济农称号,其时的“济农”应该如太师、丞相等一样,仅是一个职衔称号,还谈不上是一项稳定的政治制度。 济农作为明代蒙古的一项重要政治制度,其正式确立或形成,应该是在达延汗征服右翼蒙古之后。 达延汗即位后,应部分右翼贵族所请,命次子兀鲁斯孛罗特为“济农”,前往右翼。这可能是达延汗建立济农制度的首次尝试。 然而这件事出了很大的岔子,兀鲁斯孛罗特在八白室前举行济农就职仪式时,被右翼异姓贵族设谋杀害。这一事件也成为达延汗武力征服右翼的直接导火索。 正德五年(1510),经达兰特里衮战役,达延汗对右翼的军事征服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于是,达延汗在八白室前重新宣布汗号,并正式封第三子巴尔斯孛罗特为济农,统辖右翼三万户。 “答言合罕彻底收服了右翼三万户,收聚平抚六万户大国,在圣主的八百帐前重新宣布了合汗的称号,降旨说:‘我的十一个儿子当中,令长子铁力?孛罗的儿子不地继承我的合汗之位!功勋卓著的巴儿速?孛罗曾经亲自陷阵,为我夺回了右翼三万户的政权,就令他在右翼作吉囊”。 达延汗在八白室前正式授命巴尔斯孛罗特“在右翼作吉囊”,以济农身份统辖右翼三万户,这标志着明代蒙古一项重要政治制度——济农制度的正式确立。 而关于济农的职权和地位,乌兰指出:“元代,皇帝坐镇都城大都,晋王镇守蒙古本土,守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明代,大汗掌管全权,吉囊掌管右翼,守成吉思汗八白帐……吉囊的职位相当于大汗的副王,执掌右翼之权,一般由大汗的儿子或兄弟出任。” 由此可见,明代蒙古济农的职权主要有三点:一是掌管右翼,协调各部关系;二是守卫八白室,负责成吉思汗祭祀活动;三十直接统领鄂尔多斯万户。 如果就其与大汗的政治关系和其守卫成吉思汗八白室等职权而言,济农与元朝的晋王颇为相类,但就政治地位而言,显然明代的济农要高于元代的晋王。 元代,晋王是以大汗代表身份镇守蒙古本土,守卫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而明代,济农则是以副汗身份统领右翼,守卫八白室。 按照达延汗的制度安排,作为最高首领的大汗住帐于察哈尔万户,直接管辖左翼三万户,济农住帐鄂尔多斯万户,掌管右翼三万户。大汗、济农分别担任左、右翼之长。因此,在蒙文史籍中大汗与济农被并称为二主,所谓“上天有太阳、月亮二物,下土有合罕、吉囊二主”。可见济农地位是很高的。 至于济农的选任,后世一般认为是由大汗的儿子或兄弟出任。这一点在巴尔斯孛罗特之前的确无误,如阿噶巴尔济济农是脱脱不花汗之弟,孛罗忽济农则是满都鲁汗侄孙(满都鲁汗无子嗣),履职前夕被杀害的兀鲁斯孛罗特以及其后继任的巴尔斯孛罗特均是达延汗的儿子。 然而,在巴尔斯孛罗特之后,济农选任制度发生了根本改变,由选任制改为嫡长子继承制,这与汗位实行嫡长子继承制是相一致的。 巴尔斯孛罗特之后,其嫡长子衮必里克继为济农,之后济农一职一直由衮必里克一系嫡长子孙继承,在原历史中直至明末清初为止,而在本书中,目前当然就是到博硕克图为止。 博硕克图的这番话,按照济农制度的历史渊源而言毫无问题,不过蒙古的形势早已大变,脱脱对此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冷然道:“昔日先汗建立大明金国之时,你祖父并无异议,乃率鄂尔多斯万户加入其中,如今把汉那吉彻辰汗以大明金国大汗的身份处置你,有何不可? 至于你说他无权废黜你的济农之位,这就更加荒谬了——库里台大会连全蒙古大汗都能废黜,何况你区区济农!另外,博硕克图,我还要提醒你一句,我脱脱乃是武将,此来只是奉大汗之命行事,不是来和你讲道理的。你要讲道理也不是不行,但我劝你留着些气力,到了库里台大会上再讲!” 博硕克图大怒,正要喝骂,谁知恰台吉的话还没说完,紧接着已经抢先大吼一声:“脱脱奉彻辰汗命,请济农去库里台大会说理,可有人要拦我?!”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200516141431603”、“zhou4770”、“单骑照碧心”、“神秘的菠萝”、“潇洒的pig”、“143023.q”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这章说济农的历史是意有所指的,后续剧情中,会有两个不同的阶段需要依靠今天的说明来做基础,嗯……我觉得这个你们应该猜不到我的安排,嘿嘿。 第1253章 曙光 前方的战斗有麻贵和恰台吉在,高务实在布置完策略之后就没有再管。他安安心心呆在伊克锡巴尔的矮墙之后等结果,顺便处理一下各方送达到他这里的报告。 文帅和武帅的差别在大明是非常分明的,如果要简单点说,那就是武将不论级别多高,基本上只要负责作战就好,而文帅就不同了,方方面面的事都要一手管起来。 得亏了他现在只是以援军主帅身份暂时代管西北军务,政务方面的事情自有巡抚们打理,所以才算是轻松一点,只问军务方面的事情。 不过以眼下西北的局面,军务方面的麻烦也很大,甚至可以说是一团乱麻。 这一团乱麻的局面,郜光先当然是有责任的,但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怪他,因为归根结底,明军自身的问题才是对各种局面都应对无力的根源。 什么问题?老问题,缺钱。万恶之源全在于缺钱。 陕西三边虽然是“九边”地区,但它其实是九边之中相对而言最不受重视的地区。这个“相对”还不是近期出现的,当初王阳明就说过,大明有四个地方最为重要,万万不容有失,失之则大明危矣。 哪四个地方?蓟辽宣大。 其实这也不是王阳明一个人的独有看法,大明高层对此都有明悟,要不然为何高务实兼任了七镇经略之后,名义上竟然能掌握八十多万军队?原因就在于大明把精锐几乎都放在这四处了。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蓟辽宣大拿走了大头,其余部分显然就只能拿小头。陕西三边从军事上而言虽然比南方各地要更受重视,但架不住人家南方各省经济条件比较好,而陕西三边这里嘛……自从关中衰退,早已不复汉唐之盛久矣,怎么可能比得上南方?是以只要朝廷的财政倾斜不够,陕西三边就只能过苦日子。 本来就不够,再加上今年大削军饷开藩禁,光靠固有财政体系,连维持局面都岌岌可危,一旦出事哪能不糟糕?郜光先此前之所以总想镇之以静,还不是因为觉得打不起? 当然,这个问题是需要二分论的,比如高务实就认为郜光先太寄希望于对方不要闹大,而严重地缺乏主观能动性以及对于大事的决断能力。正因如此,他才在出手弥补失败之后,果断放弃了郜光先,然后亲自上阵,来给三边实学派擦屁股了。 在外行人看来,三边现在的问题就是多路挨打,只要高务实的大军一举荡平叛军,将无论哱拜也好,博硕克图也罢,亦或者火落赤兄弟之流,通通击败甚至剿灭,三边的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这个想法,非要说错,倒也没错,但实在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治标不治本。自古中原农桑文明与北方游牧文明的交锋,绝大多数时期都是农桑文明主守,游牧文明主攻。 汉唐两大盛世,在国力最巅峰的时期都曾发动反攻,也取得了颇为辉煌的战绩,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因为只要你稍有衰弱,攻守转换立刻就回来了。 有人说,这是民族特性决定的,说什么人家是狼图腾,崇尚进攻云云。然而高务实并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认为这主要是武器水平和军事战术的发展程度决定的。 后世的外蒙古依旧保持游牧民族的绝大多数传统和特性,怎么没见他们南下? 这个比方或许有点不合适,但道理还是明摆着的:热兵器发展到一定程度,游牧民族的兵器优势被倒转,还南下做什么,送人头吗? 骑兵的战马本身也是兵器,就好像机械化部队的运输工具,哪怕它们不装备武器,你也不能说它们就不是兵器的一部分了。 那么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为什么蓟辽宣大现在几乎已经很少挨打,而陕西三边这次就挨打了呢?兵力是一方面,财力是一方面,而这两方面加起来就可以得出一个答案:游牧民族的首领们认为,打蓟辽宣大危险,打陕西三边安全。 蓟辽宣大方面,通过漠南之战和辽南之战两场战争回答了蒙古人,在这两个方向上,只要你敢动手,我就敢斩断你的手,而且必能斩断! 战争必然是有目的的,如果不能达成目的,反而还要导致自身严重的损失,不管谁当政都不会傻兮兮的一直要打,蒙古人当然也不例外,更何况蒙古人对损失的承受能力其实远比大明要差。 正因为如此,布日哈图成为图们的谋主之后,才会劝图们放弃了过去那种徒劳无功地袭边行动,转而一边抓紧时间休养生息,发展农业、商业,一边积极主动地为火落赤等人出谋划策,鼓动他们去给大明找麻烦。 对布日哈图或者说对左翼察哈尔部而言,针对蓟辽的袭边已经成了亏本生意,与其每次都打得损失惨重而又捞不到好处,还不如想办法从其他途径得到大明生产的那些生活所需,至于大明对他们越来越严峻紧迫的军事压力,则需要通过其他途径来释放。 土默特跟着大明混得好好的,肯定不愿意做这个“途径”,因此布日哈图把目光投向了西北,搅动起整个西北的乱局。 不得不说,布日哈图的确是个人才,这一手不说打到了大明的七寸,至少也算是击中了大明的软肋。 但这样一来,高务实要解决的问题就分成了两个部分,首先当然是解决眼前的军事危机,接下来还要将其他的不稳定因素尽可能的抹平。 当前的军事危机在高务实看来,其本身并不可怕,原历史上的哱拜之乱虽然没有这一次的西北之乱来得猛烈,但几处势力基本上也都涉及到了,只是涉及的程度没有这一次严重。 从军力的角度讲,只要今天的行动取得成功——高务实不怀疑这点——那么西北之乱就将只剩下哱拜一党与火落赤、著力兔兄弟,没有了博硕克图的套部精锐,高务实有信心在不太长的时间里摆平。 至少可以比原历史中平定哱拜之乱要快很多。 不过接下去的问题却比较复杂,毕竟朝廷没钱是确实存在的客观事实,而且事已至此,朝廷也不可能把开藩禁一事又按下来,回头给陕西三边补发军饷。 国家大计最忌朝令夕改,顶多也就是在小细节上做出一些调整,否则影响就太大了,根本难以控制。万一开藩禁一事由于银子不到位而闹出乱子,不仅本身造成的损失难以预估,而且会对皇帝、内阁乃至整个朝廷中枢的威望造成严重冲击。 大一统的国家,中枢威望是万万不能衰落的,一旦衰落就是乱世将临的征兆,所以高务实不能指望朝廷拨银子来帮忙,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 京华当然是大明首屈一指的商业巨无霸,但京华现在投入在南疆的银子已经很多,而且暂时看来还是个无底洞,鬼知道后续还要花多少钱才能算完,所以也不可能让京华直接在西北砸钱——何况这个举动在政治上还有“收买民心”的危险,高务实更不敢轻易尝试。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就地找出银子来,不过这听起来几乎就是天荒夜谈,陕甘宁这些地方上哪找银子啊? 纵然高务实可以用他在实学派内部的威望来调集地方上的库银,也就是各地不必上缴给中枢的那些,但这些银子一来数量未必管够,二来高务实也不能真把人家府库全给搬空,一点余粮都不给人留,所以究竟能做到哪一步还不好说,但肯定是不够的。 高务实思来想去,甚至都开始考虑滇缅之战时期对缅甸的惩罚性条约是不是也能适用于鄂尔多斯部了。 可惜,鄂尔多斯部和缅甸的情况还真不同,不能这么简单的照搬。 为什么呢?因为土默特。 土默特在高拱、高务实伯侄的先后操弄下,现在可以算是大明比较忠诚的小兄弟了,但这个小兄弟虽然相对忠诚,可是他的地位还是比较特殊的,即便是大明也必须要谨慎对待。大明对待土默特,不可能向此前高务实对待努尔哈赤那样,直接一封信过去,理由都懒得给地就让人退兵。 努尔哈赤现在毕竟只有三五千兵,可人家土默特那是分分钟就能拉出十万骑兵的蒙古右翼核心,这也能比吗? 而鄂尔多斯部呢,偏偏又是土默特默认的“势力范围”,甚至是他们自认为自身实力的一部分,要不然这次高务实怎么说动把汉那吉在自身都“有可能”遭到图们偷袭的情况下,依然派出恰台吉领兵三万来河套的? 无他,土默特视鄂尔多斯为自身的一部分而已。 那么换句话说,如果高务实要求鄂尔多斯部割肉,就相当于土默特也在割肉了,到时候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怎么摆平内部,就可能出现麻烦。 而土默特现在是不能出麻烦的,因为东制的前提就是西怀,右翼要是稳不住局面,这个东制就无从谈起了——至少也会大大延缓大明东制成功的时间,这就等于是与国策相悖。 按照高务实的推算,把汉那吉或者说土默特方面能够接受的对鄂尔多斯部的惩罚,恐怕基本只能限于对博硕克图本人的惩罚,了不起加上几个“战犯”,打击面不能过于扩大化,尤其不能严重损害鄂尔多斯部的实力。 不过,这里头也不是一点工作都不能做,比如把汉那吉肯定不会反对将博硕克图打压得狠一点,甚至就像计划中的那样,用废黜博硕克图济农之位来做恐吓,使博硕克图在鄂尔多斯内部的威望大大衰减——高务实和把汉那吉暂时没有真的打算废掉他,因为当前局势不允许鄂尔多斯内部出现太大的动荡。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另一回事了,与高务实解决西北财政困局已经没什么关系。 至于哱拜和火落赤兄弟嘛,哱拜那边没什么好说,肯定是打完了一切归公,但哱拜大肆招兵买马之后,原本宁夏府库里的银子都不知道还能剩多少,指望从他那里发财基本不靠谱,能不亏太多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而火落赤兄弟……这两位能有什么钱?就算连部落一起剿灭,估摸着也就能弄些牛羊马匹,虽然这也是财产,但那也要考虑西北的消化能力。现在西北都打仗了,民间更不可能胡乱花钱买牛羊,马匹又有很多不是民间允许购买的,所以即便一切顺利,这些东西要变现也是难上加难。 何况这件事还不一定能那么顺利——火落赤和著力兔并不比博硕克图,这两人不是冲动小青年,很难让他们有胆量去想着把高务实给抓了,所以诱敌深入、埋伏围歼这种策略基本上都不可行。 不能诱敌深入、埋伏围歼,那明军对这几万骑兵就真的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有了刺刀阵和远超原历史水平的热兵器,这两兄弟如果上来硬杠,那当然不怕,怕的是人家不肯来啊。 青海那么大,两兄弟如果见势不妙掉头就跑,哪怕是高务实也只能干瞪眼。他如果敢于集结部署在大明境内的全部高家骑丁,再配合明军中的骑兵部队,亦或者能说服土默特派兵协助,也不是说就不能深入追击,可问题在于他现在根本就没这个时间。 他来西北的主要任务是重新稳定西北局势,而不是千里追击两个蒙古长腿将军,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火落赤这边也捞不到钱,稳定西北需要花的银子,还得另想办法。 就在高务实这个大明财神都开始头大如斗的时候,战报来了——伊勒都齐第一时间查明了情况,亲自前来汇报战况。 高务实稍稍有些意外,因为伊勒都齐在他的计划中只有两个任务,先是诱敌,接下来是一旦博硕克图成功突围,则由伊勒都齐与恰台吉两部合力追剿。 既然他应该去追剿,那来汇报情况的可不就应该是完成了伏击但跑不过博硕克图的麻贵吗? 不过伊勒都齐却带来了好消息,原作战计划中最为顺利的一种可能出现了——博硕克图没跑掉。 其被包围之后,因为脱脱的突然出现,本就被伏击打懵的鄂尔多斯部士气直接崩溃,博硕克图本人也失去了信心,最终率部投降。 同时伊勒都齐还带来了另一个意外的好消息,这个消息让高务实欣喜不已,甚至仿佛看到了解决西北财政难题的曙光。 ---------- 感谢书友“143023.q”、“曹面子”、“年久失修nn”、“蓝鹰008185”、“阿勒泰的老西”、“cqychina”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54章 借刀 这个曙光出现在哪里?在王府。 宁夏兵变的时候,庆王府告破,庆王(老庆王已薨,此为世子但尚未袭封)因为年幼,被其母妃藏于地窖而躲过了一劫,但庆王府在宁夏境内所属的田产、物产和金银细软等物,则被哱拜一党洗劫一空。 这笔钱原先是打算做为哱拜一党招兵买马的资本的,但后来因为平虏城久攻不克,哱拜等人担心后路有失,花了大价钱说服博硕克图充当其强援。为此,哱拜不仅将花马池许诺给了博硕克图,还把从庆王府得到的金银细软打包送给了他,只有田产房产之类的东西还留在手中。 这个消息高务实此前也略有耳闻,但不是十分确凿,更不清楚庆王府究竟被哱拜刮去了多少财产,而现在伊勒都齐却将答案告诉了他。 虽然留在哱拜等人手中的庆王府田产房产情况不明,但仅博硕克图所得到的金银细软,总价值就高达一百四十七万两之多,这其中还不包括博硕克图根本闹不明白的那些古董文玩,博硕克图只知道这些古董文玩“共有十九大车”。 这个消息真把高务实都吓了一跳,像京华这样出了名的有钱,其在西北也不见得能随时随地拿出将近一百五十万两的现银来,更多的财富其实体现在各种不动产和商品、货物之上,而区区一个庆王府,居然就能搜刮出这么多现银,委实令人目瞪口呆。 不过高务实仔细想想,好像也能理解。庆王这一支不是“后起之秀”,初代庆王叫做朱栴,也有记为朱?的,他是太祖朱元璋的第十六皇子,号凝真、凝真子。 明洪武戊午,即洪武十一年正月壬午,出生于应天府。正统三年八月乙卯初三日病逝,享年六十一岁。逝世后,埋葬在今宁夏同心县韦州明王陵。朱栴死后,被英宗谥曰“靖”——这是褒谥,大抵是说他为国藩篱有大功。 这位初代庆王二十六年就藩宁夏。以饷未敷,令驻庆阳北古韦州城,就延安、绥、宁租赋。二十八年诏王理庆阳、宁夏、延安、绥德诸卫军务。三十年始建邸。 按照朝廷的官方记录,“王好学有文,忠孝出天性。成祖善之,令岁一至韦州度夏。宣德初,言宁夏卑湿,水泉恶,乞仍居韦。不许,令岁一往来,如成祖时。正统初,宁夏总兵官史昭奏王沮边务,占灵州草场畜牧,遣使由绥德草地往还,煽惑土民。章未下,或告王阅兵,造戎器,购天文书。朱栴疑皆昭为之。三年上书,请徙国避昭。英宗不可,贻书慰谕。其年薨。” 整段话的主要意思是这位庆王不喜欢宁夏,想内迁一点到韦州,但一直没有获批。后来被宁夏总兵举报,说他又是占草场,又是阅兵、造兵器、买天文书——意思是有造反嫌疑。 于是庆王为了避开这位总兵,同时也为了自证清白,就上疏自请内迁。这时候已经是英宗朝了,朝廷对藩王的压制已经比成祖时期放松了很多,所以英宗没答应,于是庆王一系就一直留在了宁夏。 初代庆王有没有想过造反,这一点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但是这里有一个线索值得注意,那就是早在初代庆王时期,庆王府就有“占草场”这种行为。 草场本身不值钱,但早期明军的草场是用来养马的,庆王占草场肯定不是为了欣赏大草原的自然风光,其要么养牛羊,要么也就是养马,但不管养什么,由于此人其实并没有造反的举动甚至迹象,所以他占草场都肯定是为了赚钱——换句话说,初代庆王就已经开始经营活动了。 庆王一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代,目前这一代即将袭封的“庆王”是第九代,庆王府钱滚钱两百年,哪怕一直呆在并不富庶的宁夏,富裕一点也的确不奇怪。 按照大明的传统,藩王的产业那当然是要格外保护妥当的,高务实既然击败了博硕克图,甚至连人都给抓了,那么博硕克图手里的这笔银子当然应该作为“脏银”被追赃,然后原封不动还给庆王府才对。 不过高务实显然不打算按照这个惯例办事——给庆王府干做什么?朝廷开藩禁也没损害王爷们的利益,这笔钱还给庆王也无非继续养猪。与其如此,为什么不拿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呢? 至于说庆王府将来的生计,那个其实根本不必担心,因为高务实也只能拿走这笔能从博硕克图手中得来的浮财,庆王府的田产房产之类,等到平定哱拜之后肯定还是得还给他,庆王府不可能会饿死人。 不过这笔浮财也不能顺手拿走就完事,有不少可能出现的麻烦最好是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比如将来打完仗,庆王上疏要朝廷把这笔钱还给他,自己就得有个说法,还得让朝廷有个说法才行,不然就很被动了。 最简单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直接宣称不知道这笔钱,或者不知道这笔钱去了哪里;另一种就是光明正大的表示这笔钱我收缴了,将花在陕西三边的军务上。 第一种办法,如果不出事那当然是极好的,怎么花都行,但麻烦在于不大可能不出事,庆王丢了将近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他能不吭声吗?别说以这些王爷们的德性了,就算换了是他高务实也忍不了啊,这么大一笔钱平白无故没了,怎么可能不闹腾? 而只要闹腾起来,这事就肯定瞒不住,因为知道的人实在太多,现在博硕克图所部一大堆人知道,伊勒都齐也知道了,将来高务实一收缴,还会有更多的明军知道。乃至于将来要花这笔钱,也不可能不说明这笔钱是从哪来的,那就更是人尽皆知的局面,怎么瞒?没法瞒。 所以这条路子走不通,得看第二条。 光明正大的收缴了这笔脏银,然后用在陕西三边的军务上,理论上来说好像是占据公理公义了,但其实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里是大明,不是红朝,高务实不可能用“人民群众高于一切”这样的道理来说服人,那没几个人会听的。虽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这笔钱上升不到这个程度,因为它本身算是庆王府的私产——大明可能没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一说,但并不代表没有这种思维,尤其这财产的所有者还是宗室亲王的前提下,更不可能随意侵犯占有了。 看朱翊钧的表现就知道,以孝道治天下的天下中,“亲亲”关系属于宗**理关系,连皇帝都不敢轻忽,所以皇室虽然能够打压宗藩的军政权力,却不敢轻易动他们的财产——怎么着,你这皇帝连给同宗一口饭吃都舍不得? 谁当皇帝也承受不了这句话,否则高务实上疏开藩禁的时候,为何大量篇幅都花在了解决宗藩生存问题上?还不是不敢挑衅这种宗**理,也不敢让皇帝背这么大一口锅么。 因此原因,直接收缴也不好办,还得另想办法。 回过神来,高务实夸赞了伊勒都齐一番,却发现伊勒都齐似乎并不是很开心,他眼珠一转,明白了其中原因。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伊勒都齐将军可是因为此战没能一展军威而失望?” 伊勒都齐怏怏不乐地叹了口气,道:“是啊,本以为能打一仗,立些功劳,回去也好向阿布……呃,向家父交待,谁知道博硕克图被脱脱叔父一番话给吓唬住了……唉。” 高务实微笑道:“此次作战,将军你已经立下大功了。” “这算什么啊。”伊勒都齐摇头道:“枢台有所不知,这功劳在大明或许是算数的,但在咱们蒙古人眼里却是不算数的,蒙古人算战功,必须得是实打实的打了胜仗才算。末将拿这个战功回去和阿布说,阿布没准能把我赶出来。” 高务实哈哈一笑,非常贴心地道:“原来如此,本部堂明白了。不过,将军你要立战功其实也是很容易的,只是……” “只是什么?”伊勒都齐连忙问道。 高务实叹道:“只是怕将军不愿意呀……” 伊勒都齐毕竟不是蠢人,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枢台的意思……是让末将去打宁夏?” 高务实微微挑眉,问道:“宁夏?嗯……将军以为如何?” 伊勒都齐微微张嘴,欲言又止。 高务实笑道:“将军有什么话不妨明言,虽然本部堂一旦宣布军令,那的确是不打商量的,但平时却不然,万事都好商量。” 伊勒都齐苦笑道:“末将倒不是要打什么商量,只是末将所部这两万勇士都是骑兵,去打宁夏怕是不太好使……宁夏周边既有长城雄关,又有内外双城及四十七堡。不怕说句犯忌的话,末将所部要是有这个本事,宁夏城至少几十年前就该归鄂尔多斯部所有了。” 哦,那倒是,蒙古人要真能拿下这些坚城和坞堡,当初俺答汗称雄塞北之时早就该打下来了,哪里还需要等到今天? 高务实听得一笑,也不计较他的“犯忌”,而是点头道:“将军所言倒也有理,不过本部堂倒也没打算让将军去死磕宁夏坚城。” “哦?”伊勒都齐有些意外,但他想起高务实用兵善谋,忍不住就想岔了,有些诧异地问道:“末将久闻枢台乃是天下第一聪明人,难道枢台有办法将哱拜骗出城来打野战?” 高务实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成了“天下第一聪明人”,估摸是蒙古人把“状元”的意思理会错了,不过这倒也不是关键,他只是微微摇头:“本部堂暂时没有这样的考虑,倒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宁夏之战不该这样打。” 这倒是个新鲜事,怎么打还有区别吗?伊勒都齐甚至忘了自己的事,诧异道:“为什么?哦,末将是说……那该怎么打?” 高务实淡淡地道:“不用计,强打。” 伊勒都齐一脸愕然,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 高务实轻声一笑,淡然中流露出一抹冷厉:“因为要让有些人看一看,无论什么坚城巨堡,大明天兵都能攻无不克。” 伊勒都齐心中一凛,还以为高务实的意思是警告自己或者其他蒙古首领,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高务实刚才说的是“无论什么坚城巨堡”,但蒙古有个屁的坚城巨堡?就算是把汉那吉的归化城或者大板升,在大明的城池面前也显然远远谈不上什么坚城巨堡啊,那高务实这番话中所指的对象显然不是蒙古人才对。 可若不是蒙古人,那还能是谁?南边有个缅甸,据说前些年闹得很欢腾,但去年已经被大明收拾了;东边还有女真人,可女真人和蒙古人的情况差别也不大,虽然有些寨子也号称是“城”,但那玩意儿在大明面前算个屁?显然也谈不上“坚城巨堡”。 能够谈得上坚城巨堡的……好像只有大明自家才有啊,这是咋回事? 其实伊勒都齐猜得没错,高务实所指的对象其实就在大明国内,只不过并没有明确实指——任何一个在开藩禁过程中可能举兵造反或者闹骚动的藩王,都是高务实要通过宁夏之战给予警告的对象。 伊勒都齐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但既然不会是指蒙古人,他也就懒得一直去想了,回头提起了自己那茬事:“既然宁夏之战无须末将协助,不知道末将这战功还能上哪里找?” 高务实笑了笑,道:“自然是去火落赤、著力兔兄弟那儿找。” 伊勒都齐恍然大悟,马上问道:“他二人现在何处?” 高务实指了指自己桌案上的一对军报,道:“今日刚刚收到的消息,他们于十日之前出兵,已经逼得碾伯守军东撤,现在正在攻打庄浪卫辖地西大通河堡。” 伊勒都齐作为套部的一员,对于庄浪卫附近的情况并不陌生,如果碾伯已经丢了,火落赤正在攻打西大通河堡,那就说明大明通往西域的“走廊”已经岌岌可危——这条通道的宽度甚至不到一百里了,简直随时可能会断。 这果然是个立功的好地方! “末将愿往!”不过伊勒都齐还有个很大的疑问必须要问清楚:“不过末将若去了庄浪卫,这指挥权……”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霜之宝瓶”、“1乐观向上好青年1”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55章 忽悠 麻贵与脱脱先后回到伊克锡巴尔,至高务实的行辕参见。 按照战前约定,此战之中,凡鄂尔多斯部战死之人,其尸身整体归明军所有;凡鄂尔多斯部被俘或受伤之人,则由脱脱处置。 由于明军只要尸体,装车载马就能拖走,而脱脱则必须想办法控制这大批的俘虏,麻烦多得多,因此明军打扫战场的速度要比土默特方面更快,麻贵也就比脱脱更早回到高务实的经略行辕。 至于后续的事情,也是明军这边更简单,土默特更复杂。 明军这边论功只看首级,拖回来之后砍下脑袋,用石灰等物进行“消毒”和“保鲜”处理,剩余的尸身找个地方堆好,一把火烧掉就算基本了事,麻烦不多。 土默特方面就比较麻烦,他们要安排鄂尔多斯部俘虏的管控、饮食、住宿等各种问题,虽然高务实很大方的让他们同时接手鄂尔多斯部的“辎重”,但众所周知蒙古人的所谓辎重其实很少,与“军粮”有关的其实主要是行军携带的牛羊。 牛羊虽然无须“运力”,却比战马跑得慢很多,因此脱脱还要派人往花马池方向去抢——鄂尔多斯部的牛羊还在后面没跟上来呢。再加上要防备俘虏逃跑、骚动等情况,脱脱还必须重新安排营帐的布局等等,总之就很耽误时间,比麻贵慢了一个多时辰才赶到高务实的行辕报告此战的具体情况。 其实此时麻贵早已把战况报告清楚了,高务实也无需脱脱再复述一遍,因此这位蒙古名将只是简单陈述了一番,便把话题转移到大家都关心的问题来上——接下去怎么办? 恰台吉有些头疼地道:“不瞒枢台,此战的发展有些超出我的预计,原本按照大汗的意思,我主要是来配合枢台击败博硕克图,然后单单带着博硕克图本人去归化城质询问责的。然而眼下……博硕克图的济农本部主力至少有七八成都被一网打尽了,我现在押着这么多人,怎么处置都不合适,实在是为难得很。” 要是可以的话,高务实当然想说“既然为难,那不妨就送给我大明好了”,可惜这是肯定不可能的,土默特人就是疯了估计都不会同意。 而且真要这么做的话,鄂尔多斯部内部的平衡也会完全打破,纵然一时之间肯定是势力大衰,看似对大明有好处,但大明现在又不可能把河套吃下来,那么此后一家独大的切尽部搞不好就能趁机统一鄂尔多斯。 这本身也是高务实要防止出现的情况,所以他也不能让博硕克图济农本部真的就此一蹶不振,甚至可能还要稍稍扶他们一把。 “脱脱将军看来是觉得这三万多俘虏现在成了你手上的烫手山芋,怎么处置都好像不合适?”高务实笑了一笑,道:“那将军可有什么初步意向?” 脱脱苦笑道:“我能有什么意向啊?这是济农本部,我只是个恰台吉,总不敢吞了人家的,否则非被全蒙古视为叛逆不可。甚至,我也不能把他们带去土默特——济农本部有保护成吉思汗陵寝的责任,带去土默特的话,万一大汗忍不住……呃,到时候大汗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成吉思汗在蒙古几乎等同于神祗,谁也不敢把他不当回事,甚至对他的陵寝也不敢稍有不恭。 “鄂尔多斯”这个名字来自于古突厥语,大意就是“汗的殿宇、陵寝之地”,可见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成吉思汗陵寝,因此哪怕济农换人,那都是小事,但他的这支本部却是绝不能乱动的,否则就是对成吉思汗的不敬。 脱脱担心把汉那吉忍不住吞并济农本部主力,原因也在于此,因为一旦这么做,就给了图们一个极佳的借口,可以宣称把汉那吉不敬成吉思汗——类比一下就相当于说朱翊钧根本不姓朱,后果可想而知,连继承权的合理性都没了。 但既然把汉那吉也不能把他们怎样,这批人带回归化城也就成了负担,脱脱要是真带回去,把汉那吉也肯定不高兴,会觉得自己也接了个烫手山芋在手上。 高务实听了这话,便问道:“按照蒙古的习俗,此时应该怎么办?” 恰台吉道:“父死子继,如果济农死了,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无法履行职权,当然是他的儿子接掌。” 高务实便问:“博硕克图有儿子了吗?” “麻烦就在这里,博硕克图目前只有一女,还没有儿子。”恰台吉苦笑道:“况且就算他有儿子也不管用啊,他自己才二十一岁,儿子能多大,如何管得了偌大的鄂尔多斯万户?” 高务实道:“那么按照蒙古传统,此时是不是该由哈屯摄政了?” “按道理说是这样,但这里更麻烦,博硕克图的大哈屯去年年底难产死了,现在还没有新哈屯。”恰台吉一副头疼的模样,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所以哈屯摄政也找不到人。” 高务实又问:“还有其他的选项没有?” “有是有……”恰台吉眉头皱了起来,犹豫了一下,道:“那就只有大臣暂摄了,不过一般而言会由两位大臣摄政。” 高务实不动声色地问道:“倘若这般,鄂尔多斯部能做摄政大臣的有哪些人?” “目前来看,恰好有两人。”恰台吉依旧皱着眉头,说道:“一是切尽黄台吉,一是莽固斯楚古克尔岱洪台吉。”[注:黄台吉、洪台吉、鸿台吉等词的意思是一样的。] 高务实想了想,道:“后面这位我不太熟悉,他是什么人?他的名字似乎和伊勒都齐的弟弟楚库克尔有些相似?” “相似只是巧合,此人是博硕克图最小的亲叔叔。”恰台吉解释了一句,又问道:“枢台应该记得我们蒙古的传统,幼子守灶——所以古克尔岱是掌握着不小的兵权的,甚至这次他也与博硕克图一起出征了。刚才我所说那个提醒了博硕克图多次的老将,就是古克尔岱。”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那人甚至不怎么怕博硕克图生气,想不到他居然是博硕克图的幺叔,这就可以理解了。 高务实道:“脱脱将军认为这两人不妥?” 脱脱稍显迟疑,答道:“其实这方面的事,我不是很擅长,不过古克尔岱是博硕克图的主要支持者,应该是很强硬的,若是他摄政,我担心鄂尔多斯部恐怕还会生事。至于切尽,他倒是个好人选,可惜现在病得厉害,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万一要是过不了多久便升天了,到时候只怕鄂尔多斯部内又有一番动荡,也好像不太妥当。”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脱脱在这种事情上的确是真的不擅长,实际上不论古克尔岱还是切尽,的确都不适合摄政,但原因并不是像脱脱所想的这样。 脱脱说古克尔岱是博硕克图的主要支持者,这应该是不会错的,但他当初支持博硕克图,恐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彼时切尽的实力实际上已经比博硕克图更强了。如此,他作为吉能之子,为了确保他们这一大支在鄂尔多斯部的主导权,就只能帮助博硕克图,以免切尽反而成为“大宗”。 可是,如果博硕克图本人因故失去权力,或者失去自由,他为了确保本宗大权不失,就有可能不仅仅满足于与切尽共同摄政,而很有可能会考虑自己掌握博硕克图的“遗产”。 这个道理很简单,切尽掌握的是他自己的本部,而他古克尔岱只是代博硕克图掌握汗庭本部。“代”字就意味着权威不足,本来汗庭本部经此一役,实力就被切尽明显反超,现在还权威不足,那他这个摄政岂不是要被切尽压制得死死的?长此以往,谁家才是鄂尔多斯部的主人? 因此,他将不得不想办法改变这种局面,而改变这一局面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他直接夺权。 然而这种夺权本身是有风险的,成败都在未知之数,稍有不顺就可能导致鄂尔多斯部直接乱套——这显然不是高务实想要的。 高务实不想鄂尔多斯乱套,他只想鄂尔多斯内部保持基本平衡,保持双方都必须想方设法获得大明支持的局面,这对大明而言才是最好局势,这样的鄂尔多斯部也才便于控制和加大渗透。 反观切尽成为两位摄政大臣之一呢?脱脱认为切尽摄政本身是好事,唯一可虑的是切尽可能快要病死了。 这个想法也有问题。切尽当然是亲明派,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切尽在鄂尔多斯部的威望本就已经很高,近几年来好不容易因为博硕克图进入“青春叛逆期”,开始和他唱反调,所以威望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下降。 如果这次切尽又成为摄政,甚至力压古克尔岱,那局势就回到十年之前。然而此刻的大明不是十年之前的大明,十年之前的大明需要切尽牢牢控制鄂尔多斯部不生乱,此刻的大明却不仅要求鄂尔多斯部不生乱,还要要求鄂尔多斯部内部不能有人一家独大。 为什么?因为在高务实看来,大明针对蒙古各部,无论亲疏敌我,最终都是要乾坤一统的,但这种乾坤一统未必都需要用战争来强制实现。 比如土默特、鄂尔多斯这样接受了封贡,与大明的关系总体比较缓和、亲近的部分,就完全可以依靠政治、经济的渗透和影响来达成目的,这样的统一也更有社会基础,将来不容易出现反复。 那么,切尽在封贡初期维持好了鄂尔多斯部的大局之后,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接下去已经不需要他这样的强者来控制鄂尔多斯。鄂尔多斯现在需要“分权”,需要形成“各个派系争明宠”的局面,这样才便于大明逐渐分化瓦解,逐渐暗中掌控,逐渐将他们一一汉化。 所以,切尽或者伊勒都齐,都不适合出任摄政,这个摄政应该是另一个地位虽高,但并不具备统一鄂尔多斯内部可能的人物。 当然,脱脱不擅长政治,在此时反而成了一个好消息,因为这样才方便高务实干预。 高务实假意思索片刻,然后才缓缓地道:“脱脱将军言之有理,古克尔岱既然是个鹰派——哦,我是说,他既然是个强硬派,那就的确不适合摄政,以免将来其与彻辰汗的意见不一,又出现河套不听命的情况,对我大明而言,也多少是个麻烦。 至于切尽,他是鄂尔多斯部屈指可数的大智者,彻辰鸿台吉之称名副其实(注:彻辰,即蒙古语聪慧、智慧之意,切尽在蒙文史籍的称呼即库图克台彻辰鸿台吉)。不过将军方才也说过,他现在重病在身,一则恐怕无法承担摄政重任,二则万一其身故,其子伊勒都齐……” 高务实说到伊勒都齐,面色似乎有些迟疑。 脱脱心中一动,问道:“枢台担心伊勒都齐不忠?” 高务实没有立刻回答,思考了一会儿才微微摇头:“这一点我倒只是稍有担心,其实更重要的是这一次他助我击败博硕克图,古克尔岱本人也因此被俘,恐怕对伊勒都齐极为不满。伊勒都齐呢,你也看见了,他似乎也有些好战……这两个人如果同为摄政,那万一将来要是打了起来,对大明也好,对土默特也罢,可都不是好事啊。” 脱脱这才想起还有这种“可能”,顿时心中一惊,连忙点头道:“不错不错,这可不是好事,鄂尔多斯不能再乱了!要不然到时候我土默特一边要对抗图们,一边还要分心关照鄂尔多斯的局面,岂不是自找麻烦?” 高务实面色沉肃的点了点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心里却乐开了花。 要是老子在政治上的对手都是脱脱这样的水平,那可真是天下大吉了,可惜申时行的水平怎么看也能甩脱脱七八条街,唉……玩政治还是汉人比较棘手,全是些成了精的老妖怪。 脱脱见高务实都有些犹豫,就不由得焦虑起来,坐立不安地问道:“那可怎么办,我刚才大致清点了一下,光是现在手头的俘虏就有三万出头,再加上正在进讨的博硕克图后军辎重部队,估计到时候可能有三万三千到三万五千之间,这么多人我要怎么处置啊?” 今天这一仗虽然看似规模宏大,但因为主要的战斗只是埋伏和一个短暂的交手,所以鄂尔多斯汗帐本部的真实损失并不大,估计顶多也就是两千左右,因此脱脱的焦虑是有道理的,他手头到时候可能真会有三万五千左右的俘虏。 高务实又假装思考了一番,这才终于图穷匕见,忽然眼前一亮,道:“啊,我想到了一个最好的摄政人选。” 脱脱大喜过望,连忙问道:“是谁?” “太虎罕同——台噶勒准根哈屯。” ---------- 感谢书友“soviet2003”、“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56章 萧如薰到了 台噶勒准根哈屯即布延巴图尔之妻,博硕克图之母。太虎罕同是大明这边的俗译,“太虎”为汉语“太后”的蒙语音译,“罕同”则即“哈屯”。 她是切尽黄台吉的堂姐,而且与切尽同为亲明派,十余年来尽力维护与大明的通贡互市关系,深得大明朝野赞赏。 在原历史上的万历十五年,其子博硕克图济农率兵出河套西行,欲攻略明边,她曾再三哭劝,又派人劝阻,可惜博硕克图均未听从。结果不出所料,博硕克图不仅本人兵败受伤,还连累爱女被俘(注:百度百科写的是孙女被俘,此记载应有误,因为此时博硕克图年仅二十二岁。亦或者百科里的“孙女”是指太虎罕同的孙女,那就无误)。 太虎罕同遂出面向明廷谢罪,博硕克图之女被释还,博硕克图本人亦获准从西海经甘肃返回河套,大明与鄂尔多斯部遂恢复了通贡互市关系。 由此可见,台噶勒准根哈屯与土默特钟金哈屯一样,都是亲明派,亦或者也可以称之为“鸽派”。 但高务实选她代博硕克图摄政的原因还不仅仅如此,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和钟金哈屯还有区别:钟金哈屯因为继承了俺答的大量本部,乃是实打实的实力派,而台噶勒准根哈屯却没有钟金哈屯那样的实力,她在其子博硕克图“亲政”之后,就“奉还大政”了,手里只有很少量的一支卫队,除了本人的身份和威望之外,她在河套内部并无太多势力可言。 高务实的考虑是,台噶勒准根哈屯作为博硕克图的亲生母亲,在孙儿没有、儿媳也已经不在的前提下,代儿子摄政是理所当然的事,同时她又没有个人势力,不至于搞出什么汗帐本部的内部倾轧,使济农本部实力受损——她要是真有这个意愿,当初博硕克图说不定也没法顺利拿到大权。 与此同时,她和切尽一系关系密切。高务实认为即便切尽本人真的去世,伊勒都齐也不大可能对他的姑妈如何,毕竟台噶勒准根哈屯是个很克制的女人,不会轻易去挑衅侄儿,伊勒都齐就算有心,也很难找到什么合理的理由去和姑妈相争。 但双方的这个“不争”本身也是表面上的,台噶勒准根哈屯肯定不会允许伊勒都齐蚕食她儿子的部下、领地,这是一个母亲必然的心态。而如果她届时所面临的压力真的过大,按照她亲明派的身份来说,可以求助的对象就只剩下两个,要么是土默特,要么是大明。 然而不管她是求助土默特,还是求助大明,高务实的目的其实就都已经达到了,大明都有机会将力量和影响力更加深入的渗透进鄂尔多斯部内,尤其是其高层之内。 长此以往,就如同土默特现在根本离不开大明一样,鄂尔多斯部迟早有一天也会如土默特一般无二,能且仅能充当大明的小弟。 打仗可以快速把问题压下来,但打仗无法长久的解决问题,要想长治久安,还得从基础下手,而以上这些,便是高务实给鄂尔多斯部重新塑造基础的手段。 脱脱显然想不到高务实所想的这些,他只是觉得台噶勒准根哈屯如果摄政,从当前的局势来看是最稳妥的,她既有合理的摄政理由,也有合适的身份,还不会和切尽一系起冲突,简直完美。 于是恰台吉对此表示了支持,不过他也表示这个支持只是他个人的,大汗那边该汇报的汇报,该请示的请示,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把汉那吉而不在他。 当然,他认为大汗那边不会有问题,毕竟这个人选怎么看都没问题,又是高务实提出来的,大汗不可能拒绝。 这件大事谈妥,恰台吉便轻松多了,略微思索一下,问道:“如今我南下的差事便算是办妥了,不知道枢台这边还有没有其他吩咐?倘若没有的话,待博硕克图部后军的牛羊到来,我就该北返土默特向大汗复命了。” 高务实当然不肯这么轻易就放恰台吉回去,面露难色道:“按理说脱脱将军的任务既已完成,北返复命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眼下套部的情况你也看在眼里,我以为目前尚不是将军北返的最佳时机。” 脱脱虽然到不了政治家层次,但到底是蒙古名将,当前的军事局面他还是看得懂的,因此高务实这么一说,他便直接问道:“枢台是希望我留下来,在宁夏之战中再出些力气么?不瞒枢台,我倒不介意留下来打一仗,不过这其中有两个问题,我希望能和枢台达成一致。” 高务实笑道:“将军且先不说,让我来猜一猜如何?” 恰台吉哈哈一笑,道:“枢台聪睿,天下皆知,想必已经猜出我要说哪两件事了?” 高务实笑了笑,道:“这第一件事,想必将军是希望我能确保图们不会西犯,对吗?” 恰台吉还真是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直接了当地点头道:“不错,这是第一条,不知道枢台能否保证?” 高务实平静地道:“我能确保察哈尔部绝不可能以主力西犯,充其量也只能佯攻或者稍加试探——不知道现在土默特东线由谁把守?” “是青把都。”恰台吉认真地问道:“他手头有两万余骑,不知枢台认为他能应付这个‘佯攻’或者‘试探’么?” “可以。”高务实肯定地道:“若是图们身边没有布日哈图,他这次会不会倾兵西犯我或许还要更细致的想一想,但算起来布日哈图再过最多十日就该回到察罕浩特了,他既然回去,图们必不可能大举西征。” 恰台吉有些疑惑:“布日哈图这小子还是有些本事的,他既然回去了,图们便是如虎添翼,为何反而不会西征了?” 高务实道:“因为布日哈图知道,此时西征土默特不仅无利可图,反而还会让他这两年的成果付之东流。脱脱将军,你可以想一想,如果眼下大明和土默特仍是敌对关系,彻辰汗是否会在我大明数十万大军兵锋直指归化城的情况下,反而大举出兵攻打察哈尔?” 脱脱摇头道:“那当然不会,这不是疯了吗?他一走,归化城和大板升肯定被夺,就算打下察哈尔,自家的根本之地却也丢了个干干净净,这可太不划算了。” “然也。”高务实立刻道:“图们眼下的局面其实也是一样的,只要他敢大举西征,大明就敢去察罕浩特。届时要不要直接驻军且不说,至少也能一把火给他把察罕浩特给烧了,让他有家难归。而他出兵土默特本就未必能胜,现在又有如此后顾之忧,他怎么敢呢? 况且这两年察哈尔也开始如土默特一样,开始开垦荒地,与女真各部私市,察罕浩特比之数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一旦丢失,损失就太大了,图们哪里舍得?他还要积攒家底来应付将来大明对他的打击呢。” 恰台吉点头道:“枢台所言诚然有理,只是不知大明天兵是否真会出击?我听说大明朝廷现在也缺钱。” 这尼玛,朝廷缺钱连土默特都知道了…… 高务实心中暗骂大明的财政体制真是一坨狗屎,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朝廷今年要开藩禁,府库的确比往年要紧张一些,不过只要真能对图们进行一次大的打击,我想朝廷还是愿意花钱的。” 恰台吉是个痛快人,既然高务实这么说了,出于对高务实历来守信的信任,他也就相信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不知枢台以为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高务实道:“蒙古骑兵不善攻坚,我料将军应该是不想浪费兵力在宁夏城下,是么?” 恰台吉哈哈一笑,道:“不愧是高枢台,没有谁的心思能瞒得过你,我的确是认为打宁夏其实用不到我——除非哱拜要逃。不过,既然枢台知道……” “宁夏不必脱脱将军出马,将军你该去会一会火落赤、著力兔二人。”高务实说着稍稍一顿,又道:“伊勒都齐也会去,他所部也由将军你统一指挥,这一点我已经和他说过了。” 恰台吉思索了一下,道:“火落赤他们俩应该快到庄浪卫了吧?那里除了我和伊勒都齐之外,想必还有明军重兵,不知道里头有无总兵?若是有的话,我和伊勒都齐……”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脱脱担心什么,伸手虚压了一下,安抚道:“将军放心,你与伊勒都齐二部直接向我负责,无须听从地方调遣。当然,这里有一个前提,既然是在大明境内作战,我不希望二位的部下有任何虐民扰民之举。” 恰台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道:“那我军的补给怎么办?我此来并没有带太多牛羊,而且也没想过要去庄浪卫那么远,想必伊勒都齐也是一样。” 高务实道:“此事我早有考虑,贵军两部只要进入大明境内,其补给便由大明各地方负责,不过鉴于汉蒙饮食习惯有别……” “这个不必担心。”恰台吉伸手打断了一下,道:“这几年咱们也种粮食了,我和伊勒都齐的部下都吃得惯米面等物,至少打仗的这段时间不会有问题。” 高务实还真是好久没有在他说话的时候被人打断了,不过对方既然是蒙古人,礼节上还是可以包容一点,于是也没介意,微微一笑,颔首道:“那就最好不过了,那么这军纪?” “只要不饿肚子,军纪的事情我来处理,这些小崽子们还不至于敢在我面前放肆。”恰台吉说这句话的时候信心看来很足,当然他也的确有这样的威望。 高务实点头道:“好,既然如此,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除此之外,贵军两部所立军功,届时我也会向朝廷表明,这里我也做个保证:朝廷对贵军的战功赏赐会与我军所部一视同仁,嗯……就按麻贵所部大同镇的标准来算,将军以为如何?” 脱脱笑道:“枢台豪气,我没有意见。” 大同镇的战功赏赐标准不算最高,因为其上还有各家将领的家丁,他们才是赏赐最厚的,远超普通士兵。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同镇的标准毕竟是明军标准,比蒙古人自家的标准可高了不知道多少,对于恰台吉和伊勒都齐而言,这是怎么看都是划算的。 高务实和恰台吉又继续商议了许多细节,到了快要入夜的时候,外头忽然嘈杂起来。 恰台吉听了听,道:“来了很多牛羊,看来博硕克图的后军已经被带来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刚要答话,却听得外间有传令兵大声通禀:“报——宁夏副总兵官萧如薰领兵来援,正在辕门外等候参见枢台!” “萧如薰?”高务实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一下子惊得站了起来,脸色大变,问道:“他不是在平虏城吗,怎么来我这里了?平虏城安在?” 帐外的传令兵哪里知道这些,只能答道:“这个萧副戎没说,不过萧副戎看起来风尘仆仆,而且还是和博硕克图的后军一同前来的……哦,脱脱将军的骑兵也是和他一道来的。” 高务实和恰台吉对视了一眼,心中都忍不住一咯噔,同时冒出一个念头:糟糕,他们该不会打了一场吧? “传萧如薰进来问话!”高务实心中焦急,说话就不是很客气了。 不多时,门口传来一个年轻洪亮的声音:“沐恩门下走狗小的萧如薰,求见枢台大人。” “大人”都出来了,可见萧如薰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 但这一来,高务实却更紧张了,他怕萧如薰是因为丢了平虏城才这般低声下气的。 “进来说话。” 大仗外立刻走进来一人,与高务实个头差不多,身形也颇为相似,五官俊秀,一表人才,只不过浑身尘土,真是“风尘仆仆”。 “沐恩门下小的……” “萧副戎不必多礼。”高务实直接打断道:“你何以至此,如今平虏城安在?” ---------- 感谢书友“东莞光头王”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57章 利用 “你何以至此,如今平虏城安在?” 高务实的这个问题,萧如薰似乎早有预料,他不慌不忙但很迅速地回答:“回禀枢台,平虏城仍在我军之手,末将是在确保平虏城不失的前提下过来的。” 听到平虏未失,高务实轻松了许多,不过还是对萧如薰的到来有些奇怪,问道:“方才说你是‘来援’?援什么?” 萧如薰忙道:“回枢台,此事是末将唐突了。原本末将听说枢台本部仅三万余人,博硕克图部骑兵从平虏城外转移,似是奔着枢台而来了……因其济农本部便不逊于三万之数,又是在套部领地之中,切尽等部的态度也不明朗,末将担心枢台这边或有变故……” “哦,是这样。”高务实笑了笑:“你的好意本部堂心领了,起来说话吧。” 萧如薰连忙谢过,站起来肃立一边。 高务实摆了摆手,道:“你远来辛苦,不必站着,坐下说话吧。来人,给萧副戎奉茶。” 萧如薰受宠若惊,忙道:“枢台面前,哪有末将之座?末将边塞粗人,站着就好,站着就好。” “叫你坐就坐,你也不是外人,不必客套了。”高务实坚持道。 “不是外人”都说了出来,萧如薰不敢不识抬举,只好小心翼翼坐了半边屁股,腰背挺得笔直,说不定比站着还吃力。 高务实对他的姿态倒也满意,微笑着道:“平虏城的局势究竟如何,你来之后,平虏城有危险么?” 萧如薰立刻道:“平虏城目前由叛将土文秀主攻,此人的举动颇为奇怪,一直以围城为主,强攻极少,是以平虏城在前次遭受大规模进攻之后,目前这段时间还算平静。至于末将,虽然带走了两千余人,但平虏城本也不大,留守兵力仍然足以守城,末将认为至少一个月内不会有失。” 高务实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稍微思索了一下,问道:“土文秀这段时间没有发动一次强攻?” “是。”萧如薰很肯定地回答。 高务实饶有兴致地问道:“对此,你有何看法?” 萧如薰道:“末将以为,土文秀可能是因为前次吃了些亏,现在不想再损耗太多兵力了,所以才改强攻为久困,意图等平虏缺粮自溃。” “平虏缺粮吗?”高务实问。 “暂时不缺。”萧如薰道:“据末将计算,平虏城只要省着些吃,至少半年是可以坚持的,如果事有不谐,调动城中大户劳军的话,便是再多顶两三个月,应该也可以做到。” 高务实又问:“你以为这些情况土文秀是否一无所知?” “呃……”萧如薰迟疑了一下,皱眉道:“按理说应该不至于一无所知。”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你还算清醒,没有太小看别人。平虏本是宁夏重地,北部门户,平虏城有多少储备,宁夏乱党不可能一无所知。尤其是哱拜这个原先的宁夏抚标参将,更应该对平虏城有足够的了解,所以他们肯定知道平虏城的粮食够用半年以上。” 萧如薰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枢台的意思是?” 高务实不答,反问道:“土文秀既然知道平虏城的粮食够用半年以上,为何还会选择围而不打,你有想过吗?” 萧如薰其实刚才提过一句,见高务实再问,只好重复了一遍,道:“应该是不想折损兵力。” “然后呢?”高务实问:“你可有想得更深入一些,比如……他为什么不肯再折损兵力?” 这话让萧如薰有些意外,当将领的人当然谁都不想自己折损兵力啊,否则岂不是表现得自己很无能么? 高务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摇头,指点道:“土文秀对哱拜已有二心。” 萧如薰瞪大眼睛:“怎么会?”然后发现自己这话有点怀疑枢台的意思,连忙补救道:“啊,末将是说,这土文秀乃是哱拜嫡系出身,他为何会突然有此想法?” 高务实淡淡地道:“史思明也是安禄山的嫡系,你以为他对安禄山有多少忠诚?” 萧如薰一愣,然后有些反应过来了,思索着道:“枢台的意思是说,土文秀对哱拜逆贼不甚看好,因此有了拥兵自重之意?可他既然鼓动哱拜谋叛,为何又不看好了?” 高务实不屑地笑了笑,道:“他们原以为朝廷今年开销太大,面对西北大乱的情况,极有可能选择安抚,却不料朝廷连谈都不谈,直接出动大军前来平叛。土文秀自诩是哱拜麾下难得的智将,面对此情此景,自然要考虑后路。” 萧如薰想了想,仍有些不解,问道:“既然要考虑后路,岂不是更应该早些拿下平虏?没有平虏城在手,他这后路也不稳当啊。” “不然。”高务实摇头道:“就算他拿下平虏城,也只能算是一个可进可退的容身之所,但平虏城周边物产不丰,并不能做到自给自足,说起来连个根本之地都做不得,因此他拿下不拿下,其实差别不大。 若是哱拜能挡住我大军雷霆一击,则土文秀就有必要拿下平虏,因为平虏虽然物产不丰,但到底也还有点产出,他有平虏城在手,总比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要好;而若是哱拜挡不住这一击,平虏城是不是在土文秀手中就并无区别了,因为他若要拿下平虏,则必然折损兵力,可时候哱拜既然失了宁夏,他土文秀就只能选择逃走或者投降,那他此前这部分兵力损失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下子萧如薰就真的明白过来了:只要哱拜丢了宁夏,那么不管他土文秀是投降也好,是逃跑也罢,其手中的兵力都是他的本钱,这笔本钱当然不能损失在大局未定之前。相反,如果哱拜真的扛住了,那他就可以拿下平虏,安安稳稳做他的叛军大将,独镇一方。 真是好算计啊。 萧如薰笑着恭维道:“枢台果然法眼如炬,土文秀这点心思,当真瞒不过枢台分毫。” 高务实对恭维话近乎免疫了,闻言没有什么表示,直接问道:“土文秀的心思既然已经明白,那你觉得此时我军该如何做?” 萧如薰立刻道:“此等大事自有枢台决断,末将岂敢不自量力多嘴多舌?” 高务实心中摇头,暗道:这就是大明的问题所在了,武将们就算明白了眼前的局面,在文臣主帅面前也甚至不敢多一句嘴。 但他一直是想培养武将们的独立思考能力的,尤其是萧如薰这样的年轻武将,因此摆手道:“决断自有我来决断,现在我只是了解你的看法,你不必多虑,尽管说来听听。” 萧如薰仔细观察了一下高务实的脸色,见他似乎不像说笑,只好当做是高务实在考察他,不禁重视起来,仔细思索了片刻,才缓缓答道:“末将以为,这要看枢台打算如何平定宁夏之乱。” 高务实淡淡地问道:“怎么说?” 萧如薰拱手一礼,道:“枢台请恕末将冒昧,若是枢台打算效仿唐定安史那般平定,则枢台只消直取宁夏即可。宁夏收复,余者自然改易旗帜,举手投降或者北遁而走,如此西北之乱便算是告定了大半。” 高务实不置可否,又问道:“还有呢?” 萧如薰回答道:“若是枢台坚持除恶务尽,则末将以为最好先北后南。先堵死了平虏城这个口子,击灭土文秀所部,或者将其逼回宁夏,然后逐一清除宁夏周边四十余堡,最后再一举攻破宁夏,克尽全功。” 高务实颔首轻笑,夸奖道:“萧副戎能在宁夏全镇皆失的局面之下,独镇平虏而安如磐石,果然并非幸至。” 萧如薰宛如一口喝下一碗蜂蜜,心里喜滋滋的,但嘴上却忙不迭道:“枢台过奖了,末将不过身负皇恩,不敢有丝毫懈怠罢了,些许微功,不足挂齿。” 高务实摆手笑了笑,示意他不必过谦,然后却又问了一句让萧如薰震惊的话:“可若我既想直取宁夏,又想除恶务尽呢?” “啊,这……”萧如薰有些傻眼,心说这如何可行?你打宁夏,土文秀势必随时关注、随时可能跑路;你打土文秀,还要清除宁夏周边四十余堡,那宁夏方面也就谈不上“直取”了啊。这两条明显只能二选一,怎么可能一齐来?难道你有十几万甚至二十几万大军,能够全面进攻不成? 高务实笑了笑,道:“萧副戎是不是认为以眼下的兵力做不到这一点?甚至也不明白本部堂为何有此想法?” 萧如薰忙道:“末将愚钝,还请枢台示下。”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首先你要知道,此次西北之乱发生得既突然,也很不是时候,朝廷需要我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损失来平定,不能久拖。” 萧如薰道:“是,末将省得,只是末将不知这要如何做到。” 高务实又道:“唐平安史之乱除恶不尽,留下了河北百年遗患,所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本部堂岂能效仿?因此除恶务尽是必然的选择,此次宁夏乱党,本部堂必然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高务实虽是文官,但他近年来军功之盛,几乎是大明从未有过的。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当真是杀气凛冽,连萧如薰这样的大将也不禁心中一寒,仿佛感受到了刀锋在侧一般,以至于都不敢插嘴了,只是下意识把头低得更厉害了些。 高务实又继续道:“你之所以担心不能在堵死叛军退路的情况下同时直取宁夏,无非是因为我军能用的兵力有限,若是双管齐下,则宁夏所受威胁不大。如此,宁夏的哱拜便有可能仗着其麾下骑兵的优势,机动增援各处,甚至因为我军兵力分散,可能还要被他各个击破。 而这样一来,我既难以扫清宁夏外围、堵死叛军退路,又不能快速克复宁夏,平定大乱,反而给了对方喘息之机,甚至让对方建立起对抗朝廷天兵的信心,将来更难对付,是么?” 萧如薰觉得这话有点难接,脑筋一转,福至心灵地道:“枢台神机妙算,看来已是胸有成竹,末将着实佩服之极。” 高务实听得好笑,心道:这家伙倒也聪明,他不敢说自己真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形,以免有小看了我的嫌疑,干脆跳过这一出,直接恭维我,说我已经胸有成竹……嘿,真不愧是汉人出身的武将世家,可比麻贵他们会说话多了。 不过高务实也知道,古往今来能够做到从不溜须拍马的官员实在是凤毛麟角,尤其是这大明的武将,本身地位就低到了极点,在文臣面前若不“恭敬”一些,几乎等于自杀——至少是政治自杀,所以高务实倒也不至于因此怪罪萧如薰,毕竟人家的出发点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 连戚继光都不得不如此做官,又何况他萧如薰? 高务实道:“神机妙算倒也谈不上,不过这件事眼下的确不像你所想象的那般困难了。”他顿了一顿,道:“你刚才应该已经对今日本部堂与博硕克图一战有了些了解?” 萧如薰自家军中就有不少蒙古人,当然也会蒙古话,他的确已经从恰台吉派出的那支骑兵处得知了今日一战的大体情况,闻言点头道:“是,末将已经略有耳闻。” 高务实点了点头,朝恰台吉伸手虚引,介绍道:“你眼前这位,便是蒙古第一勇士脱脱恰台吉,今日之战他居功甚伟。” 萧如薰其实倒不见得对恰台吉有多少尊敬,不过他显然看得出高务实的态度,因此连忙对恰台吉一拱手:“原来是脱脱将军,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恰台吉笑道:“大名恐怕未必,恶名倒多半是真的。” 要说这蒙古人说话就是过于耿直了些,连萧如薰这样会做人的人都有些接不住话,强笑道:“陈年旧事,何须再提……” 高务实倒知道恰台吉并无恶意,但他也不想萧如薰太过尴尬,于是打断道:“脱脱将军暂时不会北返土默特,他麾下的三万土默特骑兵将会和由伊勒都齐率领的切尽部两万骑兵,以及博硕克图济农本部的部分骑兵一道,为我大明而战。” 这话不仅完全出乎萧如薰的意料之外,甚至连恰台吉都愣了一愣,迟疑道:“枢台,我和伊勒都齐是没问题,但博硕克图的济农本部不是要交给台噶勒准根哈屯吗?” 高务实微微一笑:“博硕克图犯了这么大的错,台噶勒准根哈屯难道不认为应该帮他弥补一下?” 恰台吉忽然心中一凛,暗道:难怪我来之前大汗特意交代不要和高枢台耍心机,这人真是一丝一毫都能算计上,这回咱们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不仅要帮他打仗,居然还得表现得荣幸之至才行……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纵浪”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58章 全面攻势 高务实所部明军在伊克锡巴尔停留了整整四日,看起来很不符合速战速决的预定计划,但在高务实看来,这是必要的举动。 就在这短短的四天之内,台噶勒准根哈屯日夜兼程从伊金霍洛赶到了此处,并在高务实、脱脱、伊勒都齐三方的“推举”之下宣布暂代博硕克图济农摄政鄂尔多斯部。 当然,理论上来说高务实和脱脱其实都不算是“推举”,这个过程最正经的表述应该是先由伊勒都齐初步向顺义王使节脱脱推举台噶勒准根哈屯代行摄政,然后脱脱代表顺义王把汉那吉认可,并转呈代表大明的兵部左侍郎兼七镇经略、提督西北军务高务实,最后由高务实表示认可并上呈皇帝,请求皇帝最终批准。 皇帝肯定拥有最终决断权,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高务实此来,圣旨里明确说了给他便宜行事之权,所以上奏皇帝本身也只是补一道手续,在高务实同意的那一刻起,台噶勒准根哈屯便是名副其实的鄂尔多斯部摄政哈屯了——相当于大明这边的太后摄政。 蒙古人的摄政哈屯(或皇后)是可以领兵作战的,一如达延汗那位大他二十五岁的妻子满都海一样。当初由于达延汗年纪幼小,满都海出征时甚至把他装在一个箭囊里挎在身上保护。 满都海首次征讨卫拉特的战绩在《蒙古博尔济吉特族谱》中记载如下:“满都海赛音哈吞亲统骑兵,使克式克滕部之阿来通开道,至特思布尔都之地,与威勒特战,大胜之,服其四万威勒特。下令威勒特国士将:嗣后,房舍不得称殿宇,冠缨长不得过四指,居常许跪不许坐,食肉许啮不许割,改“乌苏克”(酸奶)之名为“扎格”。其部众以食肉用刀跪请,许之,余悉如今。威勒特至今犹奉行焉。”威勒特就是卫特拉。 由此可见摄政的哈屯和大汗的权力并无二致,领兵作战也完全合情合理,蒙古人对此习以为常,并不会有任何排斥。再加上台噶勒准根哈屯在博硕克图“亲政”以前本就担任过好些年的摄政,因此这件事进行得顺顺利利,高务实也和她谈好了鄂尔多斯部的赎罪条件。 四日之后,大军启程。 此时的高务实大军正式超过十万人,只不过其中明军本部尚不到总数的一半,更多的居然是蒙古骑兵。哱拜苦心积虑经营打造的塞上后路,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塞上绝路。 或许是由于河套复定,或许是为了堵死哱拜,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总之高务实依旧没有南下进入延绥巡抚辖区,而是趋兵向西,先收复了至关重要的花马池地区,重新将盐池控制在手。 这时候高务实收到李如松的禀报,李如松本部行军甚速,已经在两日之前过了庆阳,正在按计划增援固原。他来报的主要目的是请示高务实,他这支军队到了固原后的作战任务是什么。 李如松顺便还报告了一个颇为惊人的消息:京华商社在宁夏城内的部下救出了被哱拜囚禁的前宁夏巡抚梁问孟!同时,此前曾经在家乡宁夏中卫组织抵抗哱拜乱党的周哲父子也在京华商社的协助下逃到固原。 李如松为此请示:一是应该如何对待梁问孟,二是是否需要给周氏父子上疏请赏。 按照正常来讲,在当前态势下李如松所部最合适的战法应该是配合高务实本部的西进而北上,双方分进合击,包围宁夏。 然而高务实的胃口显然更大,他给李如松的回信是命令后者在固原周围耀武扬威一日,然后趁夜出城,直驱兰州,预备下一阶段的作战任务。 与此同时,高务实还非常大方地把自己已经调至固原的曹淦所部三千骑丁划归李如松指挥。 至于梁问孟和周哲父子的事,前者是个意外之喜——当然,是不是真的“喜”暂时还不好说,因为他虽然没有投敌,保持了身为文臣的忠贞,可激起宁夏之变这个罪名却不好洗脱,连高务实也不敢为此定性,只能让李如松代他将梁问孟暂时“留在固原将养”,实际上也就是先软禁起来。而高务实本人则立刻上疏,向朝廷禀明此事,同时略微露了些自己的口风。 周哲父子的事倒是比较简单,高务实二话不说就上疏为他们请赏,并且还在奏疏中提议,可以留他们二人暂于军中效力,俟宁夏告定之后再行论功,“或可委以府县之任”。 周哲本人只是个举人,他儿子周邦更不过是个生员罢了,现在却有机会在战后充当知府,亦或者最低也是个县令,着实是意外之喜。 高务实此举本有延续高拱昔日在吏部的改革思路,即重用举人,同时更直接的则是用这种宁夏的士绅名流安抚地方,为战后消弭隐患打下“人和”的基础。 安排完李如松所部的任务,高务实又给同样是送信前来问明行止的甘肃巡抚及总兵回了信,让他们不必急于反攻,安心守好庄浪卫这个最后的通道即可。 在花马池修整一日,明军调拨了一批粮草分发给三路蒙古骑兵,同时补充了一次火药弹丸等军资,而三路蒙古骑兵则在花马池草场好好喂了一天马,恢复一下马力。 次日,各军准备完毕,不再集结一处,在高务实的授命之下,向着宁夏分路出击。 北路方面,由宁夏副总兵萧如薰任主将,麻贵派去协助他的大同西路参将马孔英为副,合兵五千回师平虏城。而鄂尔多斯部摄政台噶勒准根哈屯领兵三万,作为萧如薰所部的策应力量,按计划用于困死土文秀部,不使其有北上逃亡草原之机会。 南路即高务实本部,所部恢复了此前的状态,以高家家丁护卫队、京营一部和麻贵所部为主,一路由花马池向西,直逼宁夏。由于麻贵所部被分出三千人,此时高务实南路本部主力约为三万五千上下。不过,延绥游击姜显谟、榆林游击俞尚德等延绥镇兵已经在向高务实本部接近,届时各军汇聚,高务实本部依然可以超过四万大军,或许能达到四万五千之数。 而兵力最为庞大、机动能力最强的,则是由脱脱、伊勒都齐合兵一处的土默特-鄂尔多斯联军,不过这支军队虽强,足有五万铁骑,但却并不适合用于攻打宁夏,因此被高务实用于奔袭正在攻打庄浪卫的火落赤、著力兔兄弟所部。 花马池已经是长城以南,所以这支联合骑兵也不必绕道,在高务实给于的关防之下,他们只需要一路向着西南方向狂奔而去就行了。同时高务实也派出了信使,下令各地衙门沿途提供军粮补充,但考虑到西北这边目前明蒙关系相对紧张,与山西宣大远不能比,因此他也允许各地不开城门,仅在城外“劳军”。 从高务实自大同出兵开始算,迄今尚且只有半个月,大明朝廷即已经度过了叛乱刚爆发时的混乱,开始全面卷入反攻。 除了高务实、李如松这两路援军之外,固原总兵李昫奉命谨守固原,但在高务实本部自宁夏后卫(花马池附近)逼近灵州之后,他就要出兵北上韦州,若能夺取韦州自然最好,即便不能,也要让韦州叛军无法回援宁夏或者灵州。 另外,甘肃方面有总兵刘承嗣,川北方面有总兵董一奎等都在积极调兵,或是固守甘肃要地通道,或是北出河洮堵住火落赤兄弟归途,总之四面八方已经通通行动起来。 以高务实如今的身份、威望提督西北军务,而且还带着尚方剑,下头这些总兵参将之流,根本没有谁敢把自己的脑袋不当回事。毕竟双方地位和圣眷的差距太大太大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此时的高务实若要杀他们,和踩死一只蚂蚁的区别实在不大。 如果把这些军队全部算进来,此时西北方向光是参与作战的军队,总数估计已经要接近二十万了。规模是够了,气势也很足,但其面临的困难只有高务实自己心里清楚。 军饷其实已经几乎见底,高务实手头还捏着的银子只剩五万两左右,剩下的部分要么拿去给诸军补发军饷,要么用于购买粮草分送各部,还有一部分则类似于“开拔银”,赐给了各将领用于给家丁们鼓劲。 而这还不是全部花费,实际上因为高务实的命令,许多尚在明军手中的地区都在调集物资和银两,这些物资和银两全是地方上的,高务实几乎是纯粹靠着上官的威严和在实学派内部的面子来调动它们,别说将来会不会扯皮了,就算这些东西够不够都很难说。 毕竟这些钱财物资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地方小金库,而小金库这种玩意,各地所拥有的数目是完全没准的,有的多一点,有的少一点,有的甚至少得几乎等于没有。这其中也还有很多的平衡工作需要高务实去做——比如出钱的多的地方肯定不满意,高务实就需要用各种手段去安抚,偶尔甚至还要强压,当然更多的是软硬兼施。 战争这种事,从来都不仅仅只是打仗那么简单,背后的工作很多时候比前线打得如何还更加要紧。这就好比刘邦身后有萧何,所以他哪怕打输了那么多次,也总能卷土重来,而项羽背后没有了亚父范增之后,就几乎是根本败不起了。 余者先不去说,且说高务实本部主力从花马池出兵,三日后即抵达灵州外围,对这个“宁夏南门”虎视眈眈。 灵州城中的兵力并不充裕,只有两千人,守将正是哱承恩。 不过,这个不充裕只是相对于高务实现在的四万余大军而言,其实就在宁夏之变以前,灵州城的守军还不到两千呢,只有大概一千五六百人左右,现在已经是哱拜加强了城防的体现了。 灵州这地方,古往今来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发生过的战争简直数不胜数。不过时间到了大明这会儿,灵州城本身却算不得多么雄伟,哱承恩两千兵力守灵州,本来也还挺正常,不至于显得城防不修的样子。 然而这一切是建立在过去的城防形势下的,过去什么形势?灵州的主要任务是防备蒙古人,而蒙古人的特点是几乎只有骑兵,并没有多么强大的攻城能力。 现在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高务实本部几乎全是步兵,虽然其中很多人都是骑马来的,但他们实际上是“骑马步兵”,这些人无论守城还是攻城,无疑都远不是蒙古人能比的。 最让哱承恩心惊胆战的是,他的探马告诉他,高务实这支大军不仅“绵延十余里”,而且带着“大将军百余”——这个说的不是将领百余人,是指大型火炮百余门。确切的说,是一号炮和二号炮超过百门的意思。 当然这些叛军探马的话其实夸大了,高务实因为要速战,所携带的重型火炮并不多,一号炮其实根本没有,二号炮实际上也只有三十余门,反倒是三号炮挺多,高达八十四门。 不过由于高务实所部有精锐的麻家达兵充当探马,叛军探马并不敢深入窥探,只能远远看上一眼,因此瞧走了眼,把所有的火炮都当成重型火炮看待了——此时大多数人对待火炮的态度并不怎么科学,都以为这东西就是越大越好,水平和原历史上的袁崇焕差不多。至于运输难度、是否合用之类,他们一般是不考虑的。 得到错误情报的哱承恩也吓得够呛,他也是蒙古人,只不过从小在宁夏长大而已,在他的心目中,火炮这玩意在外头野战并不好使——对手是蒙古人嘛,人家平时当然不肯顶着火炮的轰击和明军打野战,他们通常是迂回骚扰慢慢打,欺负明军火炮调转不及。 但哱承恩却知道火炮这东西攻城的厉害,虽然这年头都是实心弹,可由于西北这边的城墙除了宁夏城之外,大部分并不是高大巍峨的青石砖墙,而大多都是夯土筑成。巨大的实心弹砸过去,只要某个地方被连续命中两发,这附近的墙面非裂开不可,再继续轰着轰着,城墙轰塌几乎铁板钉钉,只是个时间问题。 高务实手头有“大将军百余”,按照哱承恩的理解,只要高务实舍得钱,说不定一天就能轰塌灵州城的城墙,然后就是四万对两千…… 这怎么打?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259章 复宁夏(上) (防盗章节已更新为正式章节,可以刷新阅读了,谢谢大家的理解。另,昨天表示赠送的500字已包含在正式章节内。) 哱承恩在城里吓得够呛,高务实在城外也烦得头大。 百余门火炮对高务实而言早就不稀奇了,昔日他打安南的时候都不止带了这个数的火炮。然而那次安南之战,他因为提前很久便开始调集兵马与物资,开打之后又有陆海两条通道提供补给,因此并未陷入到物资不足的窘境当中。 这一回却大不相同,麾下主要的战力从他自己的家丁部队换成了明军的经制之军,相应的后勤补给体系也就换成了寻常明军的体系,本来效率就已经远逊于从前,再加上这是在西北内陆作战,水路显然没有太大的指望,后勤保障能力就更差了。 京华在黄河河道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船只,但鉴于河套不在大明手中,京华在黄河河道上的活动基本局限于中下游。往西还算深入一点,抵达与黄河相连的渭河流域,大体到西安府为止;往北则只到府谷县、保德州(前者属延绥,后者属山西,两地隔河相望),并且没有向支流扩展。 如此一来,水路运输就算没什么戏了。 京华商社本来有很强的陆上运力,但京华商社本身在这次宁夏之变中损失不小,多处产业和仓库被叛军抢夺,尤其是在救出梁问孟之后,更被哱拜细细搜查了一番,连之前隐藏的一部分货物都被收缴。 损失如此之大,高务实也不好逼他们继续倒贴着帮官军运送物资。更为难的是,他也不方便把朝廷正规军的粮草辎重运输买卖“私自”交给京华商社,以免前线的仗还没打完,自己先在朝中吃一波弹劾。 这么一来,高务实就开始头一次体会到了物资不足的烦恼了。 据说后世米军有句话,叫做“如果你除了敌人什么都缺,那说明你已经处于交战中了”,以米军当时全球最佳的后勤保障体系都是如此,高务实现在的麻烦倒也不奇怪。说起来,反倒是他过去的仗打得太有准备。 经过初步统计,此前他从大同出兵时所携带的几类地雷目前已经所剩无几,当然这个可以理解,毕竟呼日呼梁伏击战靠的就是那惊天动地的地雷阵。 火炮方面,火药暂时还算充足,但弹丸不够——由于实心弹过于沉重,一开始高务实就带得不多,以免影响行军速度。按照现在的携带量,禁卫军两个炮营的营长认为只够打破灵州城,打完灵州之后再打宁夏的话,很可能就要陷入有火药而无弹丸的麻烦了。即便还能回收一些,也肯定是不够的(变形严重的弹丸无法直接再次使用,需要回炉重铸)。 打宁夏不用火炮是高务实根本没有考虑过的,但事实是如今只够打个灵州,这就逼得高务实不能不做出选择了。 是直接轰破灵州震慑宁夏的哱拜,争取到时候不战而胜,还是在灵州采取其他战法,留着这些炮弹看看到时候能不能轰破宁夏?亦或者干脆也来一手挖地道,然后埋炸药直接炸塌城墙? 高务实一时之间也觉得有些难以决断,每一条都不是没有机会,但每一条也都不能确保快速成功。 快速,这是目前最大的难题。如果只是需要打赢,那就简单多了,可惜不行,现在最关键的就是速度,每拖一日,都相当于被图们和布日哈图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也给大明本身带来了更多的变数、更大的压力。 朱翊钧的内帑的确应该还有些钱,但这些钱原本是不必花在西北的,倘若能早些发动对图们的决战,这些钱显然可以花得更有意义。 犹豫之下,高务实干脆把麻贵叫了过来,打算和他讨论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灵感。 应经略之召而来的麻贵听了高务实的话,表现得反而很果断,当即便道:“枢台,末将以为不论宁夏最后要采取何种手段攻破,但至少灵州这一战必须速战速决,一定不能稍有延误。” 高务实有些意外他的果断,问道:“缘由何在?” 麻贵道:“如今随着枢台主力抵达,末将以为宁夏叛军内部恐怕早已惊慌失措。如今我军主力已至灵州,此乃宁夏南门,而其北门平虏原本即在我手,至此更是反攻在即。若末将是哱拜,面对这南北两路包抄的趋势,想必也没什么胆量敢再把诸军分布四十余堡,最大的可能就是收缩兵力,合兵一处,死守宁夏……” 高务实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也就是说,你认为哱承恩未见得会选择死守灵州,而且其余地方的守军也有可能向宁夏转移?” 麻贵点头道:“哱承恩现在被堵在灵州城里,他只有约两千人,敢不敢突围而走尚难预料,不过其他各地的叛军除了韦州之外,应该都会紧急向宁夏转移。” 韦州为什么除外呢,因为韦州更在灵州以南,当高务实兵临灵州之时,固原总兵李昫也已经出兵北上,做出攻击韦州的态势。如此一来,韦州现在的局面其实就和宁夏很像,南北都有大军。 但韦州的局面却远比宁夏更糟,因为宁夏有将近四万大军,而韦州守军只有继云所部两千人,前来攻打的李昫所部则有八千——固原本有一万三四千兵力,李昫留下部分守军之后,带来的这八千人算是固原镇的野战精兵。 按理说打不过可以逃,但刚才已经说过了,韦州更在灵州以南,继云如果现在弃城逃跑,北上这条路肯定是找死——北边就是高务实的主力。往东转进也不靠谱,因为高务实主力刚刚由东而来,但他走得快,后续还有延绥方面的兵马正源源不断地朝西边进发,继云如果向东转移,十有八九会一头撞上。 这么看来,继云如果想跑,只能往西边绕,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碰上脱脱和伊勒都齐,不碰上倒没事,碰上的话……估计要完。 除了这两支部队之外,宁夏中卫那边还有刘川白的两千人,但想必他在风闻脱脱和伊勒都齐正在西进之后应该就会撤回宁夏。剩余就是各堡的驻军了,每处是三百人,应该也在紧急调动,同样以撤回宁夏为目标。 高务实微微点头,道:“也就是说,以当前的情况来看,我军只要拿下灵州,实际上宁夏就算是一座孤城了。” 麻贵道:“是,末将正是此意。”他稍稍一顿,补充道:“如此一来,我军拿下灵州越快、越是摧枯拉朽,对哱拜等逆贼所造成的威慑力也就越强。” 这句话提醒了高务实,他忽然想到一策,微笑道:“西泉看事明白,本部堂以有了破敌之策。” 麻贵问道:“破灵州?” 高务实摇头微笑:“不,灵州轻易可破,何须用计?本部堂说的是破宁夏。” 麻贵正欲再问,高务实却已经吩咐传令,让探马快速送信去平虏,告诉萧如薰,不要把土文秀部全歼,至少要给他留两千人以上,然后再赶回宁夏。 麻贵细细思索片刻,眼前一亮,问道:“枢台是想用反间计?”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反间是否能成,首先要看灵州破得快不快。西泉,我把火炮全交给你用,给你明日一天时间,你能不能拿下灵州?” 麻贵回忆了一下刚刚视察过的灵州城防,抱拳道:“回枢台,能!” 高务实既然有了决断,麻贵也领了命,自然今天这半个下午和一整夜就都成了备战时间,明军援军主力开始全力准备明日的战事。 次日一早,明军吃过早饭,开始不慌不忙地准备攻城。按照高务实的安排,麻贵把炮营主力集结于南城,意欲直接轰破城墙,强行杀入。 城中的哱承恩反应很快,南城门的城楼和城墙上很快涌上更多的士兵,而且城墙上也开始出现火炮。 宁夏镇的火炮在整个九边体系中来说不算多,但不多不代表没有,此刻的灵州城墙上也出现了十八门炮。高务实与麻贵举起双筒望远镜查看了一番,发现城楼上的火炮也是轻型炮,其中大概有十二门为老式虎蹲炮,六门为京华产的三号炮。 三号炮本来是一种野战轻炮,按照设计目的来说并不是很适合用于守城,此时出现在城楼上多半是病急乱投医,想着有总比没有好。 这也不是不对,毕竟就算不适用,但从城楼上打下炮来,只要是打中了目标区,总会有所杀伤,的确比没有要强。 但麻贵看了一会儿,却没有下令更改预定部署,明军战阵依旧在井然有序地排布,然后随着鼓点的变化开始慢慢向前推进,包括炮营的炮车。 城头山的叛军明显有些惊惶,人头不断攒动,看起来有要抢先开炮的意思。 高务实和麻贵都没有反应,他们知道眼下这个距离开炮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事,如果非要说有,那或许就是壮胆了。 “砰!” 城楼上还真开炮了,可惜离得太远,根本没够得着明军的战阵,那一发火炮的弹丸只是落在不算太宽的护城河以南两百步处。 高务实轻蔑地冷哼一声,淡淡地道:“宁夏镇的炮手如果都是这种水平,张惟忠难辞其咎。” 麻贵没有幸灾乐祸,反而认真地分析道:“这一发不是京华三号炮打的,是老式虎蹲炮。以末将之见,恐怕不仅是射角没有调准,装药量应该也很不充足,弄不好只装了七成药。” 高务实点了点头,他知道麻贵这一路上和禁卫军炮营的两位营长天天讨论火炮,进步可谓是一日千里,虽说都是经验和理论上的东西,不见得能亲自操炮,但作为指挥官而言已经相当了得了。 刚才这一发炮虽然远远谈不上威胁,但官军的战阵似乎还是受了些影响,往前推进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一些。 高务实斜睨了麻贵一眼,麻总戎脸色一红,朝身边的麻承诏大喝一声:“麻承诏,你领达兵上前督战!凡不按鼓点前进者——斩!” 麻承诏二话不说,抱拳一礼,立刻策马调头,领着三百达兵上前宣布总戎的军令,自己也抽刀在手,面露凶色地看着大同镇兵。 少将军都亲自出马到阵前督战了,身边还带着三百麻家达兵,大同镇兵一见此情此景就知道不能再乱来,要不然等下可能就要被杀了祭旗——这可是连抚恤都没有的,与其这样死,还不如被宁夏的炮砸死。 官军马上恢复了速度,坚定地南城城墙推进,城楼上的宁夏叛军更加紧张起来,乱哄哄地又发了几炮,可惜最准的一炮也只是砸到某个方阵的边角处,砸死或者砸伤了两个倒霉蛋——自从新式操演法推行以后,大同军队在这样推进中是没人敢去看这两人的具体情况的,而医官也不会现在上前。 这有些残忍,但高务实眼中的近代军队的确就是以残酷条例取代封建军队的,而不仅仅是武器,所以他也无视了这一点。 官军炮营终于移动到了合适位置,在两名营长的喝令下停车,开始做开炮准备。步兵也停了下来,硬挺挺地列阵在前。 城楼上叛军空气仿佛凝固了,大同镇兵是一等一的精锐,这一点他们原本就知道,但他们却不知道大同镇兵现在能做到如此稳如磐石地站在炮口之前一动不动,就算这是有天下闻名的麻家达兵督阵才做到的,那也已经远超他们此前的预计。 毕竟,原先大伙儿都觉得自己和对方差距不大。 通过炮营的打旗,麻贵知道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刚刚下令展开进攻,命令炮营开始直接对准灵州南城门城楼齐射,身旁的高务实却轻轻“咦”了一声。 麻贵转头问道:“枢台?” 高务实此刻正举着望远镜在观看敌情,目不转睛地道:“你眼神好,你看看城楼上——哱承恩是不是走了?” 麻贵吃了一惊,连忙也举起望远镜查看,果然城楼之上已经不见了哱承恩的踪影,但奇怪的是哱承恩的大纛却还矗立在那儿。 麻贵赶紧把自己的发现汇报给高务实知晓,高务实放下望远镜,略微思索,眯起眼睛道:“看来哱承恩是想在南门吸引我们的主意,然后趁机开溜了。” 麻贵立刻道:“那末将马上吩咐其余三门兵马准备堵截。” “不,不要堵截。”高务实似笑非笑地道:“让他们准备放水,放哱承恩走。” “啊?”麻贵愣了一愣,迟疑道:“枢台,哱承恩乃是哱拜长子,将其击毙或者擒获能大大提升我军士气,也能极大的打击叛军的气焰,而且若是将他放走,朝中……” 高务实摇头道:“这些本部堂都知道,但哱承恩回宁夏远比死在这儿更有好处。按照我后续的计划,宁夏城中的乱党聚集得越齐越好。至于朝中,你不必为此担心,本部堂此来不仅是钦命的便宜行事,而且带着尚方剑,这西北的一应军务,却还轮不到旁人饶舌。” 麻贵一听这话,就知道高务实是有其他考虑,朝中的局面也肯定够稳。他想了想,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当前朝中这些衮衮诸公,横看竖看也没有谁配和高枢台论军务,枢台既然说应该这么打,想必皇上那儿肯定是信枢台的。 麻贵不再多言,领命招来传令兵,吩咐其余三门一旦发现哱承恩突围,必须装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模样,将哱承恩放走。 ---------- 感谢书友“东莞光头王”、“曹面子”、“sdfghjiop”、“雪碧无量”、“阴天好心情”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60章 复宁夏(中) (昨天的防盗章已经更新成正式章节,已经订阅的朋友只需要刷新一下就能看到了。) 明军火炮威力不足的后果显现出来了,按照高务实上次收到的南疆战报来看,一二号炮集中较多的时候,轰破此时的大多数城墙并不特别困难。 运气好的时候,某处位置连续挨两炮基本就要出现垮塌,如果这个垮塌位置比较低,垮塌之后几乎就能当做一个缺口开始进行步兵突击。倘若这样的缺口再多几个,对方的城防体系基本上就算告破了。 就算运气不好,几乎没有出现同一位置被多次命中的情况,但只要城墙整体中炮的次数累积多了,也容易引垮塌,而且这样的垮塌比前一种更严重,经常是一垮垮一大段,导致城防直接崩溃。 然而这一次,他的火炮比较不足,三号炮虽然是很好用的野战炮,但对于轰击城楼就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二号炮倒是能给城楼造成不小的威胁,但此时刚进四月,处于边塞的灵州虽然解冻,可气温仍然很低。低温下的这种夯土城墙相对会更坚固一些,客观上提高了轰塌城楼的难度。 再加上二号炮数量又少,更加使得轰击效果不佳。前前后后打了七轮齐射,也只是把城楼的上层建筑砸塌了半边,城楼本体的一角砸出一个缺口。什么时候能砸塌,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高务实和麻贵虽然脸色看起来都还淡定,其实心里都有些不满意,但他们却不知道,这七轮齐射实际上已经把城内叛军的胆子都快吓破了。 这里有一个关乎心理问题:明军是东亚范围内唯一具备大规模火器运用能力的军队,虽然说此时已经进入战国尾声的日本也有不少的铁炮(注:不要被名字蒙蔽了,日本的铁炮其实是火绳枪),但那只是火铳,其在火炮上的水平和使用率远低于大明。 换句话说,宁夏叛军作为原明军的一部分,他们虽然并非不了解火炮,但他们真的没有被大量的火炮压着轰过——三十余门二号炮对于他们而言已经很“大量”了,毕竟此前的敌人蒙古人可是连一门都没有的。 而且短短的时间里,城楼上的“楼”就被砸塌了一半,这给他们造成的冲击也足够大,甚至由于他们人就在城墙上呆着,这“楼”塌带来的震慑力甚至超过了城楼本体被炸缺的那一角,让附近的叛军魂飞魄散,仿佛整个城楼的倒塌已经进入倒计时,而他们都将会被埋葬在这土墙之下一般。 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毫无反抗能力的等待着死亡降临。此刻城楼上的叛军就处于这种心境之下,看似还在顽强抵抗,实际上已经距离崩溃不远了。 禁卫军炮营的两个营长也十分紧张,甚至明明只是负责指挥炮击,也都同样满头大汗——他们背后站着的可不只是对他们没有真正管辖权的大同总兵麻贵,他们背后站着的是禁卫军真正的统帅,是以戎政侍郎为本职的高务实! 放在后世,大抵相当于国防部常务副部长兼中部战区司令员正在观看两个营长的军演,这俩营长能不紧张吗?何况还是在实战中处于进攻效果不达预期的前提下。 两个营长急得嘴角冒泡,亲自下到一线督促各炮炮长仔细校对射击诸元,“再打飞了的炮组今晚通通不给饭,战后回京自己去找戚司令领罪!老子领罪之前也要先处置了你们!” 明军可不是红朝的子弟兵,从规矩上就没有什么“不准体罚”之类的东西。按照高务实的“近代军队”原则,所谓的日常训练,除了那些真正的技战术之外,最根本的一点就在于“让士兵畏惧上官更胜于畏惧死亡”。 封建军队、近代军队、现代军队这三个不同时期的军队到底有什么区别?高务实一贯认为,主要体现在纪律、组织能力和主动性这三个方面。 封建军队算是军队的早期形式。简单来说,封建军队的组成形式是将领加士兵的捆绑形式,士兵往往是将领的私有物,就如同现在的明军。所以封建军队的约束力是分级的,上级军官约束下级军官,下级军官约束基层军官,再由基层军官去约束士兵。这种分级体制是松散的、粗放的,缺乏统一的纪律要求和组织能力。 在这样的军队中,军队好坏很多时候取决于军官的个人能力,也就是所谓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然而事实上个人能力总归是有限的,再优秀的军官,也难以兼顾手下所有的军队,所以封建军队的素质是参次不齐的,即使有精锐部队,规模也难以扩大。 戚家军的人数为何始终很难破万,跟这一点也很有关系。不过,戚继光组织戚家军之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戚家军才会格外强调纪律,也因此戚家军在戚继光死后,不管是谁去为将,都能保持很高的战斗力,直到朝廷把他们送上绝路,全员战死为止。 而近代军队则是封建军队的升级版。其最大的不同,就是确定了统一的纪律(注:此处的纪律不是仅止于遵纪守法,更主要的是说必须遵守的行为规则)。 近代军队是打破了封建军队的组成结构,从军官到士兵,全部归于统一的指挥之下,用统一的纪律进行约束,从而提升了军队的整体素质。而军队的整体素质提升,又让组织能力得以提高,可以完成复杂的,大规模的战术动作(而不用担心士兵无法完成)。 所以近代军队与封建军队作战,优势是明显的:近代军队素质整齐划一,在战场上如同墙一般推进,不需要优秀的将领指挥就可以发现和突破封建军队中的薄弱环节,并且任意一只部队都可以根据战场情况进行战术变动,对战机的把握远胜封建军队。 而封建将领对于这种硬桥硬马的对攻就毫无办法,即使封建军队也全部出动精锐人马,近代军队还是可以在整体性上胜过它。因此鞑清末年的所谓满蒙铁骑才会在面对英法强盗联军的时候根本翻不起风浪来——那不仅仅是武器压制,更重要的是军事体系上的碾压。 至于现代军队,在纪律和组织能力上相对于近代军队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突破,但是其在单兵主动性上更胜一筹,甚至不止一筹。近代军队要求士兵无条件服从,好处显而易见,然而一旦失去指挥,近代军队的士兵就很可能会不知所措。 而现代战场上兵器兵种众多,形势更加复杂,瞬息万变,近代军队的僵硬的体制就不适合了,于是才会出现士兵读书越多,战场上表现越好的这种情况(这是就整体而言)——这里读书的根本作用,其实并不是文化知识本身,而是由其带来的思考能力与自行决断的能力。 当然,现代军队的体系和高务实没什么关系,此时的大明既不适用这种士兵,也培养不出这种士兵。在高务实看来,大明在他的有生之年能够努力触及的,也就是近代军队的水平了,不可能会更高。 当然,也没有必要更高。 大同镇兵有着麻承诏的督阵,禁卫军的两个炮营也有营长亲自上前督战,明军的火力很快变得更加威力十足起来,火炮的命中率也出现了明显提升。 又是三轮齐射先后发出,明军火炮本该进入“中场休息”,以免炮身过热,谁知灵州南门城楼忽然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摇晃,城楼上的叛军士兵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开始惊慌失措地乱窜。 然后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城楼仿佛雪崩一般直接垮了下来,城楼上来不及夺路而逃的军官、士兵通通随着城楼坠落,大部分被埋在了残垣断壁之中,剩余一部分没有直接被砸死或者掩埋的叛军则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哀嚎。 灵州南城门仿佛在一瞬之间化作了修罗炼狱,血腥无比,悲惨至极。 远处观战的高务实和麻贵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禁看得有些头皮发麻。他们不是没见过死人,也不是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只是这一瞬间的活埋终究还是过于震撼了些。 然而前线的军队却和他们不同,这些顶着对面炮火站在原地的人本身也是面临着生死压力的,此刻则宛如被困了五百年的孙猴子忽然被放了出来,根本没有觉得对面的惨状有什么血腥,只是觉得解气万分,一个个都发出了兴奋的大吼! “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处于变声期的麻承诏也兴奋地大叫了一声,然后急急忙忙朝身后看来,用力地朝他父亲麻贵挥手。 麻贵深吸一口气,转头朝高务实看了一眼,沉声道:“枢台,城门已破,可以发动总攻了。” 高务实盯着垮塌的城门,微微抿嘴,低喝一声:“准!给我踏平灵州!” 麻贵转头,猛一挥手,军鼓之声立时大作,隆隆不绝,越来越快。明军步兵并没有一拥而上,而是在麻承诏的呵斥下踏着鼓点,整齐前行。 论场面虽然不如一拥而上来得壮观,但论震撼敌军,则一定是这样的效果更佳! 高务实在中军看着前方的麻承诏,露出一抹笑容,对麻贵道:“西泉有此佳儿,麻氏荣宠不绝矣。” 麻贵心中欢喜,却仍然忙不迭朝高务实鞠躬行礼,谢道:“犬子顽劣驽钝,本不值一提,此战若有些许微功,也都是枢台苦心栽培之果,犬子才得以有此机会。倘使将来犬子有一二可用之处,也必以为枢台效犬马之劳而万幸。” 高务实笑着摆了摆手,道:“西泉过谦了。” 麻贵知道高务实这话虽然看似简单,但实际上就是默认了麻承诏今后在他麾下的地位,心中不由得大喜。不过麻贵不是不分轻重缓急之人,高兴归高兴,该做的事还是记得做,他立刻提醒道:“南城已破,哱承恩若是想走,应该就在此时了……” 高务实刚要点头,谁知麻贵话未落音,远处已经有传令兵大声报告:“报——枢台、总戎,北城有一支精锐骑兵由城中突然杀出,我军拦截不及,已被其冲破包围而去。周参戎请示枢台、总戎,是否需要追击?” 正常来讲肯定是要追击的,这根本不必问,之所以这位周参戎派人来问,原因不言而喻:哱承恩之所以能让“我军拦截不及”,就是他周参戎奉命放水的结果。既然如此,要不要追,追到什么程度,当然也需要问一问。 麻贵笑着对高务实道:“枢台,末将以为不妨就让他追一阵,左右他也追不上,只是能教哱承恩自以为得计,似乎也是好事。”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可以,让他追吧,最好还能杀几个,让哱承恩不至于怀疑我放他回宁夏是别有用意。” 麻贵于是把这话让传令兵带给那位周参戎,自己则向高务实告了个罪,开始调动大军准备入城。 仅仅巳时初刻,明军官兵已经破城而入,城中叛军此时才发现哱承恩的大纛虽然立在那儿没动,但哱承恩本人早就不见了,替他坐在那里督战的只是个穿着他铠甲的西贝货。 封建军队失了主将的后果不必多说,整个士气一下子就崩了,什么组织体系几乎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军官指挥不动士卒,士卒也懒得再找自己的上峰,乱糟糟地都想夺路而逃,或者找个地方藏身起来。 更多的叛军士兵既没地方跑,也没地方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跪倒在路边,将兵器高举过头,抱着侥幸心理投降了。 不过他们的做法还真没错,高务实一向是反对内战的,当然不可能会搞屠城之类的事。明军士兵在战前就被反复告知要善待俘虏,而且高务实还调整了赏格,俘虏一人不仅战功与“获首级一”相同,而且另外打赏五钱银子。 五钱,这真是高务实有史以来开出的最低赏格,但他也真是没办法,手里的军饷已经少得岌岌可危了,他又不敢自己往里头砸钱,能赏五钱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 好在大同镇兵也谈不上富裕,况且五钱也是银子,抓两个不就是一两银子了吗?怎么着也总比杀掉划算,因此灵州城里的叛军一时之间居然成了香饽饽,大伙争先恐后要俘虏。 平时脾气很大的刺头们都不肯胡乱杀人了,碰上那种不老实的叛兵,也只是揍一顿出气了事——生气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嘛。 不过,也正由于局势既然不可挽回,官军又“极其克制”,叛军们投降的动作也就变得更加顺畅,从一开始的零星投降,逐渐发展成大片大片的投降。灵州城谈不上太大,城中被哱承恩抛弃的部队也不足两千,这样的投降只是过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算了事。 灵州城在短短三个时辰之间便彻底易手,宁夏的南大门已经牢牢掌握在高务实统领的官军手中。 ----------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昨天的防盗章已经更新成正式章节,已经订阅的朋友只需要刷新一下就能看到了。 第1261章 复宁夏(下) 哱承恩逃出灵州城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三百苍头军,也就是哱家的家丁,乃是宁夏叛军中最精锐的部分。按照他的预计,自己出逃的时间选得非常好,当时官军刚刚破城,所有的注意力都应该在尽快控制城门缺口,以及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大军杀入城中控制局面上。 这种时候,官军是注意不到他的。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高务实与麻贵手中的望远镜和他们宁夏镇配备的初代单筒望远镜有性能差,因此当他悄悄从城楼上溜走的时候就被发现了。至于下城楼之后使用替身伪装什么的,高务实他们虽然看不见,但却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一点点失误就导致他的出逃计划被先行识破,加上后来高务实的那道追击令,最终使得苍头军在突围中损失了将近一半人手。 不过哱承恩天性凉薄,哪怕损失的是自己的家丁也没有让他多么伤心,他只是有些后怕,紧接着就是逃脱牢笼的兴奋了。 哱承恩的“幸运”甚至到此仍没用完,在从灵州逃亡宁夏的途中,他又遇到好几茬从各堡紧急调回宁夏的叛军。这些人原本并不完全是哱拜父子的手下,但此时哱承恩借口军情紧急,以哱拜长子的特殊身份将他们全部收归麾下,等他抵达宁夏之时,居然又凑够了两千人——相当于他把自己在灵州的部队全部带回了宁夏一般。 此前得知灵州被围而在宁夏急得团团转的哱拜听说儿子回来了,自然兴奋异常,尤其是当他知道哱承恩还一路收编了其余诸将的一些部众之后,更是心中暗喜,不仅没有怪责,甚至也没有让他将部众还给其余诸将。 哱承恩回到宁夏是在上午,中午宁夏城中还给他摆了接风宴,但没料到的是到了下午居然又有人狼狈地回到了宁夏。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雄心万丈的土文秀。 土文秀回到宁夏的时候可比哱承恩惨多了,带出去的五千大军只回来了两千出头,还有好些都带轻了伤——重伤员早就不要了,而且辎重也几乎丢得一干二净,到宁夏的第一件事就是哼哼唧唧要吃饭。 为何会如此之惨?当然是被打了。再确切一点说,是被爆锤了。 土文秀所部本来实力不弱,萧如薰就算带了麻贵麾下的马孔英部一起回去,但平虏城城里城外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七千左右。按理说,以这样的兵力就算能打败土文秀,也不至于把土文秀打得差点全军覆没,之所以最终打成这样,其实是太虎罕同的功劳。 太虎罕同就是博硕克图的母亲,那个曾经做过套部摄政,又在数年前把大权让给刚成年儿子的套部“太后”,太虎就是“太后”的明译音,罕同就是“哈屯”。 太虎罕同得知儿子博硕克图兵败被擒之后,马不停蹄赶去伊克锡巴尔向高务实告罪。她本身和钟金哈屯一样是个明粉,面对轻易击败过图们大汗的高务实,可谓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姿态摆得相当低,各种“愿效犬马之劳”一类的话不要钱地往外撒,充分证明她是一个真正的蒙古女人。 蒙古女子的特性和汉人女子大相径庭,她们不必顾忌什么忠贞、名节之类的东西,她们唯一的传统作风就是服从强者,而蒙古男人也不会对此有何异议——传统就是力量。 要不是高务实对她没有某方面的兴趣,想必就算让她伺寝也不会有什么困难。说起来,太虎罕同的年纪并不算大,她十六岁生博硕克图,今年才三十七岁呢,正是风韵犹存的年纪。 当然,高务实没有这个兴致,她本人虽然来之前都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毕竟还是担心儿子的安危和将来的“前途”更多,也不至于主动去勾搭,双方便只是立场明确地就当前局势做了一番探讨。 说探讨当然是给面子了,实际上就是高务实下指示,太虎罕同全部表示“一定照办”。 当时最重要的一个“指示”,就是命她率军协助萧如薰稳定平虏城局势,堵死土文秀可能出逃北疆的路线。 这场战事不必具体细说,总之就是太虎罕同并不满足于堵死土文秀去路,她想要多立点功劳,争取大明对儿子能够宽大处理——理论上来说是把汉那吉处理,但实际上大家都清楚,只要高务实发话,把汉那吉绝不可能拒绝。所以太虎罕同知道,给高务实立的功越多,自己儿子的罪就越小。 萧如薰得知她的意思之后,深思良久,想出来一条主意:让太虎罕同所部装作受命去攻击火落赤兄弟的模样,绕平虏城而向西而去。然后萧如薰本部出城与土文秀野战,将土文秀拖住,最后太虎罕同再来个回马枪,与他合力击败土文秀。 萧如薰的这个主意不坏,可惜的是土文秀看出来了。土文秀得知太虎罕同西去的时候还没觉得有问题,但她走了才一天,萧如薰就领大军出城挑战,这就一下子让土文秀警觉起来。 由于担心太虎罕同随时杀回来,土文秀选择暂避萧如薰的锋芒——撤退。谁知道这一撤却撤出麻烦了。 本来按照土文秀的猜测,萧如薰此前去而复还,带回来三千援军,一看就是为了死守平虏待变,并不会有其他过于激进的举动。 这个道理很简单,宁夏之乱以来,整个宁夏全都丢得一干二净,只有他这平虏城始终屹立不倒,他的名字肯定已经上达天听,该封赏的、该晋升的,什么都少不了他的那一份。既然如此,只要稳守平虏就已经是极好的局面了,他又何必冒着危险出城野战? 但他却出来了,那就是说这里头肯定有鬼。 按照土文秀的想法,只要自己立刻退走,萧如薰为了求稳,肯定不会铆足了劲来追,如此就算自己碰上太虎罕同杀过来的回马枪,也能一战了。 然而想象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几乎亲眼所见高务实主力一战搞定套部汗庭精锐三四万大军的萧如薰,现在根本不需要“求稳”了——反正能对他形成威胁的力量已经只剩下土文秀这一支人马,要想消除这个威胁只需要击败他就行了,还求什么稳? 况且萧如薰本身也是年轻人,建功立业的心思正盛,指望早点混到总兵呢,大好机会岂能错过? 于是萧如薰根本没有如土文秀所料的那样,“击退强敌”之后马上退回城去,写战报给朝廷邀功请赏,反而穷追不舍,大有一副直接把土文秀赶尽杀绝的气势。 这时候土文秀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一边指挥作战边打边撤,一边派出探马查探太虎罕同所部精锐的位置。 果不其然,太虎罕同所部鄂尔多斯汗庭精锐正想打一场漂亮仗挽回惨败给明军的面子,此刻不仅已经在往回杀来,而且速度奇快,是近乎不惜马力的那种狂奔。 土文秀闻讯大惊失色,光是萧如薰、马孔英部联军就已经在兵力上对他形成优势了,再加上两万多的套部汗庭精锐,这仗怎么看都是必输,搞不好命都要搭进去。 宏图大业在这一刻被他完全抛之脑后,悄悄隐瞒了战况的他耍了个小心眼,将全军分作两部,宣称是一部压阵、一部先退,然后自己带着一半人马匆匆逃窜。 这个举动的确救了他一命,太虎罕同杀回去的时候,只来得及与萧如薰、马孔英联合将那两千五百被留在后方压阵殿后的叛军缴械——对方一看来了两万余骑,很光棍的弃械投降了,毕竟这仗一看就知道没得打,何必白白送死? 当太虎罕同发现土文秀跑了之后,当下也是勃然大怒,连和萧如薰打招呼都来不及,直接又追了过去。可惜这一次土文秀有准备,他仗着熟悉地形,躲猫猫一般走山路绕行,最终只被太虎罕同抓了一次尾巴,丢了三四百人之后成功逃脱,最终回到宁夏。 另一边萧如薰、马孔英报捷,太虎罕同一边报捷一边请罪之类的事情暂时可以不提,却说哱承恩与土文秀先后回到宁夏,看似加强了宁夏的力量,其实也给宁夏内部造成了不稳定因素。 土文秀虽然此前有他自己的算计,但其本身一直都是哱拜的亲信,所部五千人之中除掉临时招兵买马的部分,其余算起来都是哱拜的嫡系部队。 这一次土文秀一下丢了将近三千大军,对哱拜的力量而言是很大的损害,甚至有些动摇哱拜的统治基础。 “号称”且不去管,实际上原先宁夏叛军总共有六万出头,而在这六万人中,属于哱拜父子这一系的,其实也就将将半数。 半数,也就是三万,土文秀直接丢了哱拜十分之一的力量,影响当然不小,尤其是在此消彼长之下,相对于其余诸将而言。 但土文秀丢了三千人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哱承恩也丢了将近两千,而更影响大局的则是他丢了两千人之后却把原属于其余诸将的各堡部队收编了一些——也是接近两千。 矛盾的种子就这么种下了。 现在宁夏城中的情况,论兵力是以刘东旸等为首的诸将略微占优,而哱拜一系虽然兵力稍处劣势,但他有三四千苍头军家丁在手,质量上又扳回一城。某种程度上而言,双方几乎势均力敌,恰好能维持平衡。 但这个平衡很快就被打破,因为高务实出阴招了。 哱承恩与土文秀回到宁夏的第三天,高务实所部的主力尚未赶到宁夏城下,但其所部先锋麻承诏部已经抵达,开始在宁夏城外查探地形、准备设寨。 哱拜派人探明,发现麻承诏部最多不超过五千人,立刻要求刘东旸等人派兵袭击,力图打麻承诏一个措手不及,给高务实一个下马威。 然而刘东旸等人也不蠢,当着众将的面直接拒绝了,并且表示自己出战可以,但他出战多少人,哱拜就得派出多少人一道出战。 哱拜本来也有借刀杀人的意思,此时被直接点穿,虽然心中恼怒,但为了大局着想也还是忍了下来,派次子哱承宠与刘东旸部一起出战。 不过最后刘东旸本人没去,老“四营”内部商议了一会儿,由刘川白领兵三千出战——所以哱承宠也领兵三千。 按照一般来看,六千打五千,又是以逸待劳,基本上不可能打输。谁知道意外发生了,对面官军不仅早有防备,而且火力异常强大,依靠原本只是听说过的“戚家军车营”,在几轮反冲锋齐射中几乎把刘川白和哱承宠部当场打崩。 尤其是年轻气盛的哱承宠本人由于位置过于靠前,还很不走运地被流弹打中了脚背,不得不和刘川白一起撤了回去。回去之后两人复述了一下战场局势,尤其是形容了一下对方的军旗形制,才知道对面不仅有麻家达兵,还有火器配备冠绝大明的禁卫军! 下马威成了笑柄,大家面子上都很难看,商议了两个时辰也没好主意,只要暂时听之任之,哱拜最后也只表示说反正宁夏城墙坚不可摧,绝不是区区灵州可以比拟的,到时候大伙死守宁夏,“以待天下有变”即可——他至今仍然相信火落赤兄弟能杀过来和他连成一片,也相信布日哈图能够鼓动图们出兵土默特。 然而他们打算当鸵鸟,麻承诏却不肯这样玩。当天夜里,麻家达兵的精锐弓手从城外射进来不下数百檄文。 这些一模一样的檄文先是把呼日呼梁一战大大夸耀了一番,紧接着就开始行离间计。 这离间计简单得惊人,大意就是高务实说此次宁夏之变朝廷已经查明原因,按照前宁夏巡抚梁问孟的供词,此次变乱全是因为哱拜父子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而起。其余诸将要么是受其蒙蔽,要么是受其裹挟,都不是真正意图谋逆。 因此,高枢台大发慈悲,表示宁夏叛军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与哱拜逆党划清界限,宣布弃暗投明,高枢台通通既往不咎! 宁夏城中,因为这区区一些檄文,顿时暗潮汹涌起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东莞光头王”、“vvincentv”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看来这一章还需要一个(补)才能写完…… 第1262章 复宁夏(完) “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史记·季布栾布列传》。 古往今来,一诺千金者何止季布一人?高务实的承诺同样有口皆碑。这一点,早在他童年时期在卫辉的壮举过后便已传遍天下。空口白话借了三十万两,一文不少地归还,这可远远不止“黄金百斤”,按照正常的换算,那是三万两黄金。 更叫人无法说出半句质疑之言的,则是他当时借那三十万两还是为了用于赈济灾民,而不是用于谋取私利。即便后来人们发现高务实这三十万两花得根本没有吃亏,但也只能说那是他经营有道了。 对于这样一位素有美名又身为堂堂七镇经略之朝廷大员的表态,即便是早已认为自己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的叛军将领,也不由得怦然心动。 说不定这真是一线生机呢? 宁夏当前的局面大家都看在眼里,哱拜虽然一直吹嘘宁夏城防坚不可摧,但大家都是武将出身,谁还不知道围城这种事,只要对方有能力长久围困,呆在城里迟早都是死路一条。 官军有没有能力长久围城?答案仿佛是不言而喻的,偌大的大明当然有这样的能力。 就算大伙儿都知道朝廷缺钱,但大伙也都知道朝廷的缺钱是由开藩禁引起的。开藩禁和平叛谁更重要?显然所有人都认为肯定是平叛更要紧,所以朝廷如果实在被逼无奈,其实只要暂停开藩禁,或者把预定的完成时间从三年大幅延长,绝对可以挤出钱来用于长期围城。 既然朝廷有能力长期围城,那么也就意味着宁夏早晚要完蛋,哱拜父子早晚都得成为输家。至于他们所谓的“以待天下有变”,诸将现在绝大部分都不看好了。 这个道理其实是明摆着的,原本哱拜用以说服他们的理由之所以显得很充分,关键在于布日哈图特意勾勒出来的大好前景:察哈尔收拾土默特;鄂尔多斯帮助宁夏稳定局面,双方伺机瓜分陕西;火落赤兄弟吞并甘肃,将青海、甘肃、松山连成一片。 按照布日哈图的这个宏伟蓝图,四家将来可以合力将大明的西、北两面包围起来,基本上就形成了蒙古帝国崛起时的态势,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将来覆灭大明也是指日可待。一旦完成这样的伟业,不仅图们大汗的功绩直追成吉思汗,即便是博硕克图、哱拜、火落赤等人,哪个又不是一方大汗?重建新的“四大汗国”也不是不可以啊…… 不得不说,布日哈图的鼓动能力的确很强,哱拜就认为这个前景是完全可期的,一直对此坚信不疑。 然而事实呢?宁夏诸将一开始倒也真的报以了一番希望,可惜现实过于残酷,原先的计划随着一场短短的呼日呼梁之战便宣告了破灭。在布日哈图蓝图中处于枢纽位置的鄂尔多斯部汗帐主力竟然被明军——当然确切的说是明蒙联军——给一击即溃,甚至连博硕克图济农本人都当场被俘了。 紧接着,鄂尔多斯部摇身一变,就彻底成了明军的帮凶,调转枪头开始对土文秀发动攻击,另一部主力伊勒都齐部也和脱脱一道去远征火落赤去了。 这还有个屁的指望?就算再如何乐观的估算,似乎也只有一种可能扭转颓势,那就是图们大汗趁着脱脱出征在外之际,迅速发起一场大规模的西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败土默特,将整个右翼蒙古的局面彻底扭转过来。否则的话,一切宏图霸业都不过只是镜花水月罢了,毫无实现的可能。 当然,也许还可以指望一下火落赤、著力兔兄弟二人,希望他们二人能够依靠以逸待劳的优势击败脱脱和伊勒都齐,若能如此,宁夏的局势大概也还能稍稍稳定一段时间。 或许是对图们与火落赤兄弟还没有完全死心,宁夏诸将虽然都收到了檄文——其实还不如说是劝降书——但并没有谁立刻行动起来,只是互相之间悄悄联系了一下,而具体说了什么,外人就根本不知道了。 然而诸将的举动却惊动了哱拜父子,让他们开始为自己的安危担忧起来。 高务实的表态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典型的“只惩首恶,余者不究”,可惜对哱拜父子而言,这个态度等于催命符,因为他们父子二人就是高务实划定的“首恶”。诸将都有了退路,惟独他们父子二人退无可退,背后就是万丈深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然而父子二人一合计才发现,他们的看法居然还正好相反。 哱拜认为诸将虽然有了退路,但自己对他们的拉拢是很到位的,只要图们大汗和火落赤兄弟方面还没有传来太糟糕的消息——就像博硕克图被俘那种——那么一时之间,他们就还不会听信高务实的欺骗,转而投靠官军。 因此,就算对诸将的立场有所动摇,也还不到“清理门户”的时候。毕竟此时高务实数万大军在外,内部如果出现这样的动荡,将会是十分危险的事,这种内乱完全有可能被高务实利用。 而哱承恩的态度则正好相反,他认为自从高务实出兵以来,官军实在太过顺利了。尤其是离宁夏最近且最强的援兵博硕克图汗帐主力被官军击败,反而成了明廷走狗之后,诸将对他们父子的信心一定会出现巨大的动摇,此时此刻根本无法断定诸将会不会被高务实的劝降书所诱惑,铤而走险干出“大事”来。 因此哱承恩一力主张先发制人,就算考虑到大敌当前,内部不应出现太大的动荡,那最起码也要来个杀鸡儆猴,用某个将领的人头来警示一下其余诸将,让他们知道背叛哱家的后果有多严重。 听完儿子的意见,哱拜陷入了两难之地。哱承恩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尤其是对于一个军事集团而言,如果在有反叛的苗头时没有及时遏制,后果有时候就会变得不堪设想。 但哱拜自认为自己很了解高务实此举的意图,他一定是想让宁夏城内出现内乱,然后趁机猛烈攻城,一举夺取宁夏。 自己如果像儿子希望的那样来个杀鸡儆猴,顺利的话倒还罢了,万一其中稍微出现点意外,城外的高务实一定会煽风点火,让内乱爆发起来,再也不受控制。到那时候,他甚至不必攻城就能直接坐收渔翁之利。 杀鸡儆猴虽好,可是在此时此刻,却实在很难控制火候,一个搞不好就会变成点炮仗。 思前想后,哱拜还是拒绝了儿子的提议,不过他还是给了个表示,说先等等看,看火落赤兄弟和脱脱、伊勒都齐之间的战斗结果,同时也看看图们大汗到底会不会出兵。 哱承恩并不满意,又追问了一阵,哱拜只好更明确一点告诉他,说图们大汗离得远,我等获知消息可能延迟,那么就看火落赤兄弟的表现好了。如果火落赤兄弟战败,咱们就立刻杀鸡儆猴,以免高务实利用这一胜利继续对诸将威逼利诱。 哱承恩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沉着脸回到自己的住处。 一回自己府上,哱承恩才知道来了客人。这客人哱承恩并未见过,偏偏却听说过他的大名——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曾经在宁夏中卫抵御叛军的周哲。 哱承恩原本一听就怒了,当场便要将周哲斩杀,不料周哲却大笑道:“我来救你,你却要杀我,当真是天下奇闻。” 哱承恩听得心中一动,让苍头军家丁且慢动手,冷冷地道:“我哱家拥大军十余万众,便是铁岭李引城也远远不及,何须尔曹相救!” 周哲哈哈笑道:“李引城战功封爵,乃是本朝边帅之首,身份地位何等尊贵,岂是尔辈叛逆可堪比拟?尔辈自言拥兵众多,且不说这所谓十余万大军有几成是真,我便问你一句:这大军之中,你哱家占了多少,诸将占了多少?” 哱承恩心中一凛,面色却越发冷峻,轻哼一声:“我哱家广施恩惠于众将,众将之兵,便是我哱家之兵。” 周哲长叹一声:“既如此,明日尔等首级便该高悬于宁夏城头之上了……可惜啊,可惜啊!可惜高枢台本念你父子也是因为军饷被扣、军心不稳,才不得不做出这等事来,如此被杀,浪费了一身本事……” 哱承恩心中发寒,脑子里晃过诸将的模样,问道:“高枢台……你此言何意?” “也不怕实话对你说了。”周哲一摊手:“高枢台派出多路说客前来宁夏城中游说,学生不过其中之一,而且因为年老体弱,来得最慢……对了,不知其余诸将可有人将此时告知于你?” 哱承恩面色大变,连忙追问道:“你说其他人那里早有说客前去?” 周哲不答,反而笑了起来:“看来是没人告诉你了……唉,你这颗大好人头,看来是保不住啦。” 哱承恩本就是个凉薄之辈,听了这话简直急怒攻心,恨恨地道:“老子早知道这群混蛋靠不住!收了檄文没一个上缴,还能说是镇之以静,可府上去了说客,竟然也没人禀报,这是真以为老子不敢杀人了!” 周哲撇撇嘴,道:“随意杀人有什么用呢?你就算杀了刘东旸,或是杀了许朝,其余人难道就会被吓住吗?你也不想想,现在脱脱、伊勒都齐、太虎罕同三路精骑七八万人去围堵火落赤、著力兔二獠,他们还来得了么?至于图们,他不拿下大宁怎么敢出兵西征,察罕浩特不要了吗? 而我官军的情况如何呢?除了陕西三边六七万大军之外,山西援军亦有数万,川军援军还有两万,合计至少两倍于宁夏,且都是各镇精锐,不是宁夏城中这些临时找来的乌合之众。 如此情形之下,谁能来救宁夏孤城?既然无人能救,城中诸将谁不会为自己打算,联合起来卖了你哱家父子,换个朝廷的既往不咎,甚至一世富贵,难道不好?” 哱承恩脸色连连大变,呼吸粗重,片刻之后问道:“高务……高枢台打算如何对待我?” 周哲听得一愣,忽然发现了一个关键点:哱承恩居然没提哱拜,只是问了他自己。 “高枢台说……”周哲缓缓地道:“谁最先开城请降,便视为首功,若有杀敌以平城内争分之举,则功加一等。皇上那边,高枢台可以保证能为其将功折罪,不仅不会有所加害,还能论功行赏。” 哱承恩眼珠一转,问道:“怎么赏?”他提醒道:“我哱家父子手中虽然没有十余万大军,但也有六万之众。” 周哲淡淡地道:“世袭宁夏总兵。” 哱承恩先是大喜,接着又有些不信,怀疑道:“我可没听说总兵也能世袭的。” 周哲摇头道:“怎么没有,黔国公不是世袭云南总兵吗?” 哱承恩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道:“高枢台能让我哱家父子和黔国公一样?我且不问他能是不能……” “你是想知道他为何这样做,是么?”周哲笑了笑,摇头道:“这有何怀疑,大明眼下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图们,只要能除掉图们,大明就再无后顾之忧。与此相比,区区一个世镇宁夏又算得了什么,你以为皇上会在意么?再说,宁夏总兵给你父子世袭,只是照云南旧制,又不关文官的事,高枢台何须小气?” 哱承恩大喜过望,连忙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顺便还表了个忠心,道:“倘使如此,将来若高枢台出征察哈尔,我哱家必请为先锋,还高枢台此恩!” 周哲笑了笑,大大方方应了下来,又提醒道:“此事已是箭在弦上,若让‘那些人’抢了先,刚才这些话我可没有说过……” 哱承恩鹰鹫一般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杀机,缓缓点头:“既然他们不仁,也就休怪老子不义,周先生可在我府上稍坐,我这便去把事情赶紧办了。” 周哲摇头道:“坐就不坐了,我还得赶紧把这边的消息告知枢台,要不然枢台还不知道究竟谁才是忠臣良将呢。” 哱承恩一听这话,忙道:“不错不错,这事的确不能耽搁,那就有劳周先生了。” 周哲微笑着起身告辞:“哱将军事忙,就不劳远送了,今后学生在宁夏还有的是时候来将军府上请益……告辞。” 哱承恩客气了一句,等周哲一走,他深吸一口气,朝身边的家丁道:“去,调集苍头军和宁夏本部,就说我奉家父密令,有要事马上要办。”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ps:控制一下篇幅,哱承恩怎么杀宁夏非嫡系诸将的事基本留白,明天的章节里只简单交待一下,咱们马上进入后续的余波。 第1263章 竟然是辽东 在看似简单其实一针见血的离间计下,宁夏城内的情况变得十分戏剧化。 哱承恩调动军队的消息第一时间被身为哱拜亲信的土文秀得知。由于土文秀的府邸与哱承恩的府邸离得近,加上他与哱承恩的关系也不错,因此他没有先去找哱拜,而是直接去找哱承恩打听情况。 哱承恩并不清楚土文秀此前有过自成一派的想法,见老朋友来访,二话不说便将计划和盘托出,并且鼓动土文秀与他一起干。 试想一下,土文秀这么一个早在局势尚不明朗的时候就开始给自己考虑后路的人,到了现在叛军困守宁夏的局面,怎么可能还有信心继续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他听说高务实不仅答应放哱拜父子一条生路,甚至还许下永镇宁夏的诺言之后,简直喜不自禁,当场就答应跟哱承恩一起干。 土文秀之所以如此痛快,倒不仅仅是因为高务实信誉极佳,而是因为他自以为看出了高务实这么做的原因。什么原因?朝廷缺钱,而且是大缺、急缺。 关于这一点,其实他在逃回宁夏的途中就已经想明白了,道理并不复杂,有很多蛛丝马迹可以看出来。 首先高务实这次出兵时所调动的兵力就不正常。大明京畿周边去掉辽东方面不说,还有大军将近七十万。而面对西北大乱的危急局面,高务实居然只带了三万余人马不到四万人出征,这怎么看都不是朝廷的一贯做派,最大的可能就是朝廷没钱,所以不敢调动太多部队。 其次高务实这次的打法也与他过往的风格不同。按照他以往的风格来说,他其实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而且坚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别说冲锋陷阵这种事肯定不干,就算前线只是稍有危险,他本人都是不会出现的,只会留在后方协调和指挥。 但这一次他居然以身犯险,亲率大军去河套晃悠,引诱博硕克图上钩,这就很不正常了。虽说现在博硕克图已经大败亏输,但要知道在原野上野战,没有人敢说一定能战胜蒙古人,哪怕战力明显占优,蒙古人打不了也能跑——成祖当初五伐漠北就老碰上这种事,所以五伐漠北虽然看似气吞山河,实际上也没能真把蒙古人怎么着。 高务实所部也以步军为主,肯定也是跑不过蒙古人的,相当于赢了未必能有多少收获,输了几乎就是上赶着送人头。然而,即便是在这般局势之下,他依然愿意以自己为饵去钓博硕克图这条大鱼,那道理就很明显了:他非常急于一举拿下博硕克图,逼鄂尔多斯部退出战争。 可是这里有一个比较隐蔽的问题:如果高务实不理博硕克图又如何? 博硕克图所部乃是骑兵,又没什么攻城手段,在大明并不缺乏兵力的情况下,高务实只要有钱有粮,大可以先不去理会博硕克图,直接调动几路大军围困宁夏,博硕克图对此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望着城下的十多万明军干瞪眼。 然而高务实偏偏选择了看起来最不必要的作战,不仅亲自做饵,甚至动用私人关系调动了脱脱前来(这是土文秀的个人判断,理由是从当年的封贡条件上来说,土默特并不承担帮大明作战的义务)。这还不满足,高务实还把伊勒都齐拉拢了过去,为的就是快速击败博硕克图,让鄂尔多斯部尽早退出战争。 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原因不止一个,比如担心图们汗插手也可能是其中之一,但土文秀认为高务实这么做最大的原因并非担心图们汗,而是他知道大明承受不起一场长期围困宁夏的持久战。 如果把宁夏看做隋末时期被李世民围困的洛阳,那么博硕克图其实就相当于窦建德,只要这位“窦建德”还在外面随时打算救援,“洛阳”城中的“王世充”就有信心继续坚守下去,“王世充”的手下也不会因为绝望而各起心思。 换句话说,博硕克图的套部精锐只要还在周边游荡,宁夏城就有坚守下去的信心,而高务实这次来宁夏明显火炮不足,只能选择长期围困。 因此,高务实的选择实际上就和李世民当年一样,把呼日呼梁伏击战当做虎牢关之战,先打掉强援,再携胜逼降! 而从宁夏城中的局面来看,土文秀也不得不承认,高务实这一手的确非常有效。 后世中国有一位军事奇才曾在其著作中提出“胜也罢,负也罢,就是不要和它讲和”,这个观点非常适合中国这样疆域广大的国家,但宁夏的哱拜叛军显然是做不到的。他们没有这样“以空间换时间”的条件,更不会有这样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 因此,当博硕克图这个被他们寄予厚望的援军一旦失败,在官军大军压境、四面合围之下,宁夏叛军对抗朝廷的勇气实际上早已消失殆尽了。 不过对于此刻的土文秀而言,明白高务实的隐忧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相信高务实的承诺应该是真的:长期围困可能导致更多的麻烦冒出来,那当然就应该赶紧了结宁夏的事,逼降是最好的选择,至于给于哱拜父子如此优厚的条件,那不过是个附属品。 毕竟,按照土文秀的角度来看,宁夏交给哱家永镇又不关他高务实的事。他是个文官,只要保留住三边总督和宁夏巡抚,谁当宁夏总兵根本无所谓,反正谁当总兵都得听总督和巡抚的——除非你再次造反,但那已经是别人的事了,赖不到他高务实头上。 既然认定高务实是真心劝降,土文秀也就不客气了,回到府中就开始积极行动起来,调兵遣将准备配合哱承恩对非哱家嫡系的诸将动手。 然而土文秀这次偏偏大意了,他不知道在他出征平虏城的时候,“宁夏总兵”刘东旸趁机悄悄在他府上安插了细作。此时土文秀的一举一动,刘东旸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得知得一清二楚。 刘东旸作为当时随哱拜造反的“四营”中的第一人,其在宁夏是有深厚根基的,否则也不会被哱拜任命为“宁夏总兵”——要知道哱拜叛军本来就只掌握了一个宁夏镇。刘东旸的地位和实力,在叛军中仅次于哱拜而已。 刘东旸不仅发现了土文秀的异动,也由此很快发现了哱承恩的异动。而且周哲说得没错,高务实派出的说客不止一个,刘东旸那里同样也有,而且同样说得刘东旸动了心。 此刻,刘东旸发现哱承恩、土文秀果然不念旧情,自然也不会客气,立刻调集兵马杀奔土文秀府上。 此时土文秀还在调兵,府上根本没有多少防备,两百余人的家丁以及包括他本人在内的阖府上下很快被杀得鸡犬不留,土文秀的人头也被刘东旸割了去,只剩“壮志未酬”的遗憾遗臭万年。 而此时哱承恩也动了手,但他当时和土文秀的“分工”不同,因此先杀去了许朝的府上。许朝此时刚刚得到刘东旸派人送来的紧急情报,由于他府上的兵马也不多,于是其本人正好在去往军营的路上,结果便被哱承恩堵了个正着。 这结果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许朝当场被乱刀砍死,哱承恩上前割了他被砍得面目只能依稀分辨的首级,命人高悬于城楼之上,同时又往刘东旸所在的方向而去。 哱承恩所部和刘东旸所部于是爆发了一场激烈的火拼,前前后后打了将近两个时辰,最终还是哱家苍头军更厉害一些,击溃了刘东旸部。哱承恩如法炮制,将刘东旸的人头也挂上了城楼,然后派人出城,找高务实商讨投降事宜——当然,说辞不是投降,是改过自新。 两军谈判的事暂且按下不表,因为在宁夏城内爆发内乱的当天,还有发生在别处的大事必须一述。 就在这一天,图们出兵了。 不过,图们出兵的方向可能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他既没有出兵西征土默特,也没有趁着明廷财政困难的机会去拔掉大宁城这颗钉子,而是莫名其妙发动了东征,而其东征的对象更是奇怪,竟然是叶赫部。 这就太奇怪了,蒙古人什么时候对海西女真所属的叶赫部起了兴趣? 但是不要急,同一天发动战争的不止图们汗一人,还有一位近来意气风发的女真首领——努尔哈赤。 这一天,努尔哈赤同样发动了战争,目标是哈达部。他发动战争的理由是:孟格布禄要对他努尔哈赤的岳父之死负责。 啊这……你岳父不是你自己杀的吗,怎么就轮到孟格布禄负责了? 不过努尔哈赤一贯是个很会讲道理的人,他讲道理的办法主要是让对方讲不了道理,这事就很好办:杀了就好,死人是讲不了道理的。 图们和努尔哈赤一起起兵,这事显然不是巧合。没错,这件事是布日哈图大战略的其中一部分。 按照布日哈图的构想,或者说他对努尔哈赤的说辞,那就是叶赫已经因为清佳砮和杨吉砮之死与建州左卫结下了死仇,将来迟早是要兵戎相见的。现在之所以叶赫方面没有动静,原因不过是叶赫还没从上一次的损失中缓过气来,一旦他们恢复了实力,第一个要开刀的对象肯定就是你努尔哈赤。 道理明摆着:让叶赫找大明报仇,借他们十个熊心豹子胆也肯定不敢,他们敢打主意的对象只能是你努尔哈赤。至于为什么不找哈达的孟格布禄,原因也是一样的:哈达本来就是大明推出来的傀儡,他们打哈达和打大明有个屁的区别?你揍了人家的儿子,人家当爹的不来揍你? 但仅此一条并不足以说服努尔哈赤,因为努尔哈赤也知道自己刚刚被高务实警告过,虽然自己收到书信之后赶紧就撤兵回来了,但此前的作为说不定已经给高务实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此时此刻最好乖巧一些,莫要跳出来惹是生非。 然而布日哈图的使者告诉努尔哈赤,说蒙古与建州联手攻灭叶赫、哈达还有更大的好处,这个好处就是商路。 只要察哈尔击败并吞并了叶赫,努尔哈赤击败并吞并了哈达,那么辽东特产的商道就被他们双方所垄断,大明不通过他们,就再也不能得到辽东的货物。 如今大明正缺钱,肯定不愿意断了辽东商道,到时候蒙古与建州就不再像过去那样,只能上赶着求大明开放贡市,反而轮到大明急着找他们互市了。 至于这商路的利益如何分配,布日哈图也没有仗势欺人、故意苛待努尔哈赤,他表示原则上可以由察哈尔垄断鹿茸和毛皮贸易,建州方面则主要垄断人参贸易——即由蒙古人临近的“北关”设立鹿茸和毛皮市场,建州临近的“南关”则设立为人参市场。 在这个局面下,哪怕蒙古人手里又人参,也要去南关互市,而女真人手里有鹿茸、毛皮,则也要来北关互市。 虽然看起来蒙古人掌握了鹿茸和毛皮两项买卖,但由于鹿茸和毛皮对大明并未形成完全的垄断,所以利润上并不比几乎完全垄断的人参来得高,因此这个设想对于努尔哈赤来说,大体上还是很公平的,努尔哈赤心底里对此完全可以接受。 但努尔哈赤还有其他的担心,那就是一旦大明回过神来,比如高务实到时候要来讨伐怎么办? 努尔哈赤是真的有些怕高务实,无论是从智谋上,还是从实力上,努尔哈赤现在都对高务实有一种明显的畏惧,这是在当初高务实在开原计杀叶赫二贝勒之时就形成了的,而且这一畏惧现在甚至比他对李成梁的畏惧更甚了。 布日哈图却给了一个安慰和承诺,他的使者告诉努尔哈赤,大明眼下西北大乱,就算平定之后也需要时间来恢复。而且大明的首要敌人始终是蒙古,确切的说就是他们蒙古左翼,此战既然蒙古左翼也对叶赫发起了攻击,那么将来大明就算要报复,也必然是先找他们,绝不可能先去找努尔哈赤。 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你努尔哈赤去找大明投诚,我蒙古也不会怪你,想必在那种时候大明也不可能不接受你的投诚,如此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努尔哈赤听完觉得有理,而且他对布日哈图提出的控制商路实在心痒难耐,因此便答应了下来。至于什么大明主动找他们互市,他没有报太大的希望,而且也知道即便真有那么一天,那也一定是大明发现无法击败他们、恢复叶赫、哈达之后才会出现,现在想那些还为时过早。 当前该做的,还是趁大明西北之乱的空当,把叶赫、哈达先征服了再说!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64章 图们的远虑近忧 宁夏城内的兵变虽然已经发生,但显然哱家父子还不会立刻打开城门放高务实进城,必要的内部清洗、整合总要先做完,同时也得继续和高务实商议投降待遇的问题,不能仅凭他空口白话,这些都需要时间。 而在这个时间里,图们的大军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杀奔叶赫。 只不过,大军虽然一往无前,图们本人却总有些精神不振,此时他再一次向布日哈图提出了问题,一个在这一路上问过至少三次的问题:“布日哈图,我们和努尔哈赤瓜分叶赫、哈达之后,明廷真的会继续维持北关贡市吗?” 图们只问北关,因为南关是面对建州努尔哈赤的,跟他没有关系,维持也好,废止也罢,他图们大汗一点都不在乎。 布日哈图似乎并不因为大汗翻来覆去的问话而烦躁,平静地回答道:“贡市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贸易来往仍将存在。” 这个回答与图们此前从他口中听到的并不相同,所以图们大汗的脸色变了一变:“什么意思?你是说北关贡市未必能够维持下去?布日哈图!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打叶赫干什么?没有这条商路,我们就不能继续得到明人的货物,农耕不仅无法扩大,甚至无法进行,牧民也会回到过去那种缺乏过冬物资的模样,而你此前的鼎革之举,更会一朝尽废!” “大汗能够充分了解这条商路的重要性,我心里十分高兴。”布日哈图笑了一笑,道:“不过,大汗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 “嗯?我误会了什么?”图们汗略微迟疑地问道。 “北关是北关,商路是商路。”布日哈图微微一笑:“北关是商路,但商路却未必仅止于北关。” 这回答几乎已经是明示了,图们果然领悟过来,恍然道:“你是说……就算北关被明廷关闭了,也还有私市?” 布日哈图点了点头,平静地道:“现在的明人与两百年前早已不同,明廷的贡市禁令虽然不能说已经成为一纸空文,但不论怎样,其效果至少也是大打折扣了的,愿意为利益铤而走险的人也越来越多。就算这次我们与努尔哈赤联手攻破并瓜分了叶赫与哈达,明廷为此关闭南北二关,但那也关不住某些想从中大捞一笔的人。” “你是说那些中原来的商人?我看他们虽然有钱,但再有钱也比不过京华。高务实那厮不是一贯标榜奉公守法么,要是京华不参与的话,这买卖的总量只怕还是要减少很多。”图们有些担心的问道。 布日哈图却摇头道:“这却不然。大汗,且不说京华早年本也是从宣大私市起家的,就算他们现在真的金盆洗手,不搀和将来私市的买卖,那也只是他们自家亏了,影响不到私市这个整体。” “这却为何?”图们有些不解。 “有人需要买货,就一定会有人想来卖货。”布日哈图道:“京华如果真要退出这笔买卖,我看多的是人喜不自禁,他们原本就是被京华压制着,不是不想争,只是争不过京华罢了。若是京华自己走了,他们还不得全力开动,填补上京华留下的份额么?要知道,这其中有些人虽然实力不如京华,但在辽东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小鱼小虾,还是很有实力的。” 图们眼珠一转,问道:“比如说?” 布日哈图笑着道:“大汗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再问?自然是李成梁了。” 图们也会意的笑了笑,然后又有些迟疑:“话是这么说,但李成梁毕竟是个武将,明廷若是强压,他真的敢一直这么干吗?” 布日哈图摇头道:“李成梁虽是武将,但他现在背后也不是没有人了。自从高务实前次外任辽东以来,李成梁就被高务实打压得厉害。虽然我也不知道高务实为什么非要这么办,明明李成梁应该是他可以招揽的对象才是…… 不过那都无所谓了,总之现在李成梁已经被高务实打压得不能不去朝中找靠山,而他和他的靠山目前在辽东还是占据优势的,如果他出手抢了私市这笔买卖,我看也不足为奇。” 图们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就是你上次和我说的,明廷的首辅那一派?你说他们那些人和高务实那些人几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大汗这话并不准确。”布日哈图摇头道:“实学派和心学派之争,在我看来就像是黄教与红教之争。好比是双方明明都信佛,但其信仰的方式有不同,其追求的圆满也不同——这么说大汗能理解吗?” 图们哈哈一笑,摆手道:“你可能觉得我说的不准确,但我觉得没什么差别,总之双方都差不多是不死不休,总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就对了。” 布日哈图对此显然并不同意,不过他也不打算跟大汗在这个问题上争个明白,于是岔开话题,把话头又扯了回去,道:“李成梁虽然是武将,按理说只是在辽东有些实力,在朝廷里是说不上什么话的。不过,他投靠了申时行之后就不同了,现在的辽东巡抚李松也是申时行的人,这就意味着当前辽东的政、军两届,主事之人都是申时行的人,李成梁要行事还是很方便的。 而蓟辽总督周咏虽然是实学派人物,但他按例坐镇密云,离辽东太远了,一般也不会插手辽东政务。至于辽东副总兵曹簠,此人应该是高务实的人,可他毕竟只是个副总兵,头上不仅有李成梁这个总兵在,更有辽抚李松压制,不可能翻出多大的浪花。” 图们忽然伸手制止布日哈图继续往下说,而是想了想,摇头道:“我看未必吧?你前头说的都对,但曹簠这个副总兵只怕未必非要被压制……你想想,辽东的正副总兵与别处历来不同,这辽东副总兵是明文规定主管辽河以东防务的,而我们拿下叶赫之后,那北关不也还是在开原?开原还是辽东副总兵的辖区啊,曹簠为何管不着? 而且还有,开原那地方这两年来已经成了高务实的自留地,前任开原参将是麻承恩,麻承恩调去宣府做总兵官之后,接任他的是麻承勋,还是他们麻家的人。麻家将是高务实手里用得最久的武将之一,这没错吧?那也就是说,开原一直都在高务实的监视之下,如果明廷真的关闭了北关,开原参将又是麻家人,李成梁能不能顺利和咱们私市,我看那也说不准啊。” 布日哈图很是欣慰,不过这种神情可不好让大汗看见,否则大汗面子上不好看,因此布日哈图只是微微笑道:“大汗所虑自有道理,不过大汗未必要局限与北关一处来看待私市问题——这私市为何就只能在开原北关附近呢?” 图们一愣:“你是说……换地方?这恐怕也不容易吧?” 布日哈图摇头道:“只要利润能够保证,没有什么不容易的。” 图们有些纳闷:“要是换地方这么容易,那咱们打叶赫干嘛啊,直接和李成梁联系不好么?现在去打叶赫,我还要担心察罕浩特会不会被明军偷袭呢……” “大汗多虑了,明军现在并无余力偷袭察罕浩特。以我计算,在平定西北之乱以前,明军在蓟辽一线的力量是守则有余、攻则不足,只要我们不去撩拨,他们就一定会老老实实呆在长城以南装傻充楞,绝不会轻易出兵北上——哪怕咱们离开察罕浩特,他们也不会动,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钱粮支撑出兵。” 布日哈图淡淡地道:“至于直接联系李成梁,这肯定也是不可以的。大明不仅有东厂、锦衣卫,据我所知,高务实那京华自己还有个什么‘黑顶’,也都是干刺探那些黑活的,可不能让他们抓到了把柄——害死李成梁本来没什么,但李成梁现在若是死了,咱们的商路可就真难办了,那却甚是大大的不美。” 图们正要提醒布日哈图,说自己刚才还有其他问题,布日哈图则已经继续道:“至于说为什么要打叶赫,这和在北关的贡市无关,根本原因只是为了斩断明人和女真其余诸部的联系。大汗你想想,一旦我们占了叶赫,努尔哈赤占了哈达,那是不是辉发、乌拉、苏完等部与明人之间的道路就被断了?海西女真的路都被断了,北山女真什么的就更不必提。这也就是说,明人只要还需要女真的皮毛、鹿茸、人参等物,就不得不与我们和努尔哈赤谈……” “也可以打啊。”图们打断道:“直接打通不是更方便么?” 布日哈图被大汗打断倒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谁来打?” 图们一愣,下意识道:“自然是高务实。” 布日哈图长笑一声,摇头道:“高务实?且不说西北之乱尚未平定,他根本分身乏术,就算他是孙武再世,偌大的西北之乱被他轻易敉平,那又如何?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朱皇帝又是他的同窗发小,这还不得升官看赏、展现一下君臣之谊?怎么可能马上又派他来辽东喝风!” 图们迟疑道:“你这些话虽然有道理,可那高务实现在本就是七镇经略,蓟辽也是他的辖区,他若要来辽东,似乎也说得过去吧?” 布日哈图依然摇头,很果断地道:“就算他想来,也有人一定会从中破坏,不让他成行的。” 图们愕然道:“还有这种事?” “当然有。”布日哈图嗤笑一声:“至少那位申首辅就肯定不乐意高务实来辽东……大汗您想,辽东是他们心学派好不容易在九边之中打开的一个缺口,辽东镇或者说李成梁的军队,本身在明廷的计划之中便是针对我们大元的东路主力。这样重要的地方,申首辅怎么肯让高务实再次插手进来? 更别说打完这次西北之战后,明廷的府库只怕空得能饿死耗子,西北那边打烂的地方也要重建,更要花钱稳定下来,他们哪有本事在辽东再发起大规模攻势? 甚至再退一万步说,明廷觉得面子比里子重要,这场仗就算再穷也要打,那也不必担心。申时行肯定不会让高务实或者说实学派插手,最后出兵的肯定只能是李成梁……既然是李成梁来,那咱们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唱戏可比咱们老道多了,总有办法糊弄住皇帝的。” 一番话说完,图们总算放心了下来,长处一口气:“要真是如此,那也还不错,虽然这次没机会收复土默特,也拿大宁城没什么办法,但能给子民们牢牢控制住这条商路,也就不亏了。布日哈图,这两年辛苦你了,这次被你这样一闹,明廷内部出了这么多麻烦事,他们总得一件一件解决好才行,咱们也就还有几年时间可以图谋……” 布日哈图心中一暖,难得地轻声道:“大汗不必这样说,布日哈图是蒙古人,而且还是黄金家族的子孙,天生就是要为蒙古出力的。” 图们看了看他,叹道:“布延是个不会动脑子的人,而且也谈不上武勇,平素在各部之中就没什么威望,更糟糕的是莽和克的身体也不太好。布日哈图,不瞒你说,我总担心我死之后蒙古到底会怎样……” 布日哈图听得出图们的意思,但他不能轻易接这个茬,只好道:“布延黄台吉为人诚恳,我想他将来会是一位仁慈的大汗。莽和克身体虽然不好,但只要多加锻炼,好好休养,虔诚礼佛,想必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布延黄台吉是图们的长子,而莽和克则是布延黄台吉的长子。图们的意思很清楚,布延黄台吉没什么威望,更谈不上英明,顶多也就能用平庸来形容。 倘若是在蒙古强盛之时,大汗平庸一点也无所谓,起码出不了什么大事。然而自从布日哈图加入以来,图们已经比较清楚的了解大明对他的威胁渐趋实质化,就算布日哈图的谋划顺利,短时间内——比如十年左右——也最多只能维持局面,不至于丢了察哈尔目前的草场领地,想要能反过来压着明人打几乎已经不可能。 而十年后,自己继位大汗都快四十年了,是否健在都很难说,到时候布延能够带领蒙古复兴吗?布延之后,莽和克那匹小病驹只怕就更不能了吧? 蒙古到底会怎样?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keyng”、“系统崩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65章 努尔哈赤出兵 蒙古将来会怎样,现在没人知道,但蒙古攻打叶赫,导致的变数却肯定不小。 清佳砮和杨吉砮死后,叶赫内部混乱了一段时间,最后诞生新的东、西二城贝勒,东城贝勒为杨吉砮之子纳林布禄,西城贝勒为清佳砮之子布寨。 纳林布禄与布寨虽是新贝勒,但都已成年,稳定叶赫内部并没有耽误太久的时间。只是由于前一次的打击,叶赫到现在也没能恢复实力。 前一次在开原,虽然叶赫东西二贝勒看起来只是损失了两千来人,但此两千非彼两千,这是叶赫最精锐的核心,堪比于明军中的家丁,因此这个损失已经接近于“打断脊梁骨”般的损失了。 损失如此严重,按理说他们与高务实就算是结下血海深仇了,不过很神奇的是,这种思路在女真行不通。 大明对女真各部的打压虽然是有章可循的,但这个“章”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明白,绝大多数的女真人就没看懂。 于是,女真人在这两百来年的时间里,经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挨了大明的打,由此也产生了一种思维:大明要打谁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很多时候只要大明觉得你不恭顺,很可能反手就是一耳光。 这种思维之所以形成,因为还有一个对比,即有时候女真某部明明表现出“不恭顺”了,但大明也未必去打。 他们并不理解大明打压某部并非单看“恭顺”与否,其实,是否有独大于女真各部的趋势才是大明会考虑动手的根源。 但这种思维形成之后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好处就是纳林布禄和布寨两位新贝勒都没有把高务实列为杀父之仇,反而跳过这位真正的元凶,把哈达部的孟格布禄与建州左卫的努尔哈赤当成不共戴天之敌了。 当然这种做法也不奇怪,努尔哈赤不也没把李成梁当成死敌吗?对比来看,其实大家也就半斤八两,大哥莫笑二哥。这是实力上的巨大差距造成的,不以某个人物的心情而转移,除非这人实在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因为这样的心态,加上高务实当时没有穷追不舍——那不符合大明的宗旨——叶赫部并没有一蹶不振,只是其战略态势从积极拓展转为了舔舐伤口,不再与哈达部相争作战。 不仅如此,在孟格布禄之母温姐的调停下,双方不仅停战,而且握手言和,一时之间颇有随时可能结盟之势。 但结盟其实并不可能,因为叶赫只是借机休养生息,而孟格布禄也只是想稳定外部,然后对内收拾康古陆和岱善。归根结底,叶赫与哈达双方并非化干戈为玉帛了,只是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而已。 然而,叶赫、哈达忽然握手言和,对于努尔哈赤而言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努尔哈赤击败尼堪外兰不久,本想赶尽杀绝,但尼堪外兰却跑去了大明,依靠高务实当初的余令,被曹簠收留。 努尔哈赤当时连战连捷,难免有些膨胀,再加上他觉得他和尼堪外兰的战争跟大明没有关系,乃是女真内部的战事,起因还是他占理——他是为父报仇嘛——所以耀武扬威一般地让大明边将交出尼堪外兰给他处置,甚至引得沈阳游击戚金亲自带兵去了抚顺关以防不测。 这件事在辽东内部造成了意见不和,李松和李成梁认为应该归还尼堪外兰,直接负责辽河以东军务的副总兵曹簠却认为高务实有令在先,坚持收留尼堪外兰,于是官司打到朝廷。 朱翊钧在问过高务实的意见之后,毫不意外地被高务实说服,下旨保护尼堪外兰。同时高务实则亲自修书一封给努尔哈赤,逼他退兵。 努尔哈赤不仅畏惧京华在辽南之战中打出来的威名,而且经济命脉(人参贸易)也被京华捏在手里,自然不敢调皮,乖乖退了兵。但如此一来,他却对自己的处境更加焦虑起来,一直想要找机会打破这种局面。 叶赫与哈达的握手言和,乃至于一副随时可能结盟的姿态显然把努尔哈赤的这种焦虑推到了顶点。他担心叶赫靠着温姐的关系(温姐姓叶赫那拉),与哈达联手来攻。 这个担忧合情合理,因为此时的叶赫和哈达,即便其中任意一家,都远比努尔哈赤的实力更强——当然指的是纸面实力。 叶赫即便是损失了两千精锐,但由于它本身是个大部落,现在只要愿意,依然可以凑出两万大军,雄冠女真。 哈达本来在万汗时期也很强,但万汗末期胡作非为,导致不少归附他的小部落逃离,哈达的实力渐趋衰落。 万汗死后,经过一番内乱和瞎搞(前文有述,这里不重复了),哈达部的军力出现比较明显的下降,能够调动出来作战的兵马大概只剩一万五千上下。 而这一万五千人,还分掌在三人手中,都指挥使孟格布禄因为高务实当时的支持,掌握了约一半人马,大概七千左右,主力是万汗当初的本部。康古陆和岱善则各有约四千部众,名义上听从孟格布禄调遣,其实各自为政,真要有事的话,鬼知道他们服不服从孟格布禄的命令。 虽然叶赫失去了核心主力,哈达内部又是个“天下三分”之势,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家的纸面实力总归是远超努尔哈赤的,可以动用的兵力合计高达三万五千之多,是努尔哈赤的七八倍。 如果他们两家真要联手对努尔哈赤发动打击,努尔哈赤即便从内心里瞧不起对手,却也不敢说自己能赢——大家都是女真人,对手也不是尼堪外兰那种只会做生意的家伙,凭什么七八倍兵力还打不过自己?(注:努尔哈赤现在还没建立八旗,从军事制度上来说并无明显优势) 而就在努尔哈赤忧心忡忡,一边抓紧时间消化从尼堪外兰手中夺来的人口、领地,一边派出多路细作打探叶赫、哈达情报,一边还想方设法跟李成梁取得联系的时候,布日哈图的使者找上门来了,提出了让努尔哈赤怦然心动的瓜分叶赫、哈达计划。 这份计划本身谈不上非常严谨,因为布日哈图分身乏术,其使者水平也不过尔尔,只是给努尔哈赤提了一些基本原则。大体上可以用一句话简单表述:蒙古取叶赫,建州夺哈达。 至于怎么打,布日哈图没说,使者也就一问三不知。 然而,这难不倒努尔哈赤,他的政治水平虽然不佳,但军事天赋也的确不差,他认为在蒙古大汗亲征叶赫的情况下,自己是很有机会打败哈达的。 哈达的总兵力虽然是自家的三倍,但他们分别掌握在三个人手里,最关键的是这三个人之间的矛盾还不可调和,这显然是可以利用的。 哈达的情况是这样:万汗死后,长子继位,乱搞了一气,结果把自己玩死了,留下一个儿子叫岱善,但岱善刚刚成年,又没有人支持,只拿到四千部众。 万汗的遗孀温姐借此掌握了对万汗长子一系不满的万汗本部,力推自己的儿子孟格布禄继承万汗之位,并得到了时任辽东巡抚高务实的支持,由此孟格布禄成为哈达部名义上的首领。 此外万汗早年还有一位私生子叫做康古陆,这人的特点是牛高马大,个人武力比较强横,因此也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拥有四千部众。 温姐不知道是出于个人原因还是出于给儿子拉盟友的心态,很快把康古陆勾搭上手,并且说服了康古陆不去和孟格布禄争夺都指挥使一职,勉强维持住了哈达部的局面。 这很好理解,因为孟格布禄加康古陆,双方实力就超过了岱善的两倍,岱善肯定不会跳出来找死,更何况孟格布禄此时还有了大明的认可,岱善当然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但努尔哈赤知道哈达部的这种“团结”根本靠不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所谓的团结近乎是温姐靠自己身为一名美丽女子的“优势”将康古陆魅惑住而形成的,这种“控制”根本谈不上牢固。 与此同时,孟格布禄本人的态度也至关重要——康古陆本来和他是同辈,而且只不过是个私生子,现在却居然和他母亲勾搭在一块去了,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得出来他心中肯定不会有多高兴。 哪怕女真人和蒙古人一样,都有“收继”的传统,但那并不代表孟格布禄心中不存在芥蒂,何况他还是哈达部此时的当家人。可以说,只要康古陆活着,对孟格布禄而言就是一种嘲讽。 得亏了孟格布禄没读过汉人的书,不知道嫪毐的名言:“我乃秦王假父”与之后的故事,要不然这看似团结的局面只怕早就破裂了。 哈达部既然有这么大的隐患,努尔哈赤自然不怕,他又想到叶赫方面。他算了一算,叶赫现在失去了最精锐的两千主力,剩下兵力虽然仍然不少,但怎么看也不可能打得过蒙古大汗,自己可以不必考虑叶赫能带来什么压力。 那么,唯一的问题就是大明方面的态度了。 大明的态度对于女真人而言,几乎是最难拿捏的,绝大多数女真首领根本不知道怎么和大明的官员打交道,尤其是文官。比如之前的高务实,努尔哈赤就觉得极其棘手,当初开原伏击叶赫二贝勒那件事,努尔哈赤自认为被高务实坑了个半死,还偏偏什么多话都不敢说。大明的官员要都是这样,努尔哈赤还敢不敢乱动只怕都不好说。 不过这一次,努尔哈赤认为自己找到了大明的弱点。这个弱点还正巧就是上次追杀尼堪外兰失败时被他发现的。 李成梁和高务实的态度不一致,导致现在整个辽东的明军分裂成了两派(现在的努尔哈赤还看不到朝廷高层那个层面)。 辽东总兵官李成梁现在对女真方面的态度似乎是以抚为主,自从他第二次打下古勒寨之后,他似乎就一直不主张继续在辽河以东动兵。 努尔哈赤原先也没想明白原因,后来隐隐约约觉得,这可能是由于李成梁主要负责辽西军务,而且他和曹簠之间有些旧怨(前文有述,即当初曹簠意外战败,李成梁因为想吞并曹簠家丁而没有声援他,后来曹簠被高务实救出,和李成梁的关系就崩了),也就更不希望曹簠立下军功。 虽然努尔哈赤的这个判断没有找准问题的根源,但碰巧的是结果倒是对了,辽东现在真的是两派互不认可,实际上形成了实学派与心学派的交战之地。 巡抚李松和总兵李成梁都已经投靠了心学一派,并且成为心学派在九边重镇中唯一的“苗子”,是心学派准备在不久的将来与实学派争夺灭元大功的关键,显然不可能让步。 镇守辽阳副总兵曹簠却已经是铁杆实学派将领,再加上高务实当初在辽河以东地区安排和收拢了好些将领,实际上掌握着辽河以东的大部分军力,所以即便对辽西难以控制,但在辽河以东却很有发言权。 再加上高务实的这些安排实际上是为将来可能出现的壬辰倭乱做的准备,显然实学派也不可能在此时做出退让,这就肯定会导致两派在辽河以东的各种事务出现相左的意见,最后被努尔哈赤敏锐的发现了。 辽东如果是铁板一块,努尔哈赤现在实力不足,肯定是绝对不敢挑衅的,但眼下辽东方面既然内部不和,努尔哈赤自然就觉得很有机会了。 这个机会当然不是投靠明显持强硬态度的实学派一系,而是去抱心学派的大腿。 努尔哈赤联系不上李松,而且因为高务实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他也不想跟大明的文官打交道,因此在决定出兵哈达的同时便立刻派人准备了厚礼去拜访李成梁。 努尔哈赤对这件事极其重视,派出了自己的头号心腹,同母胞弟舒尔哈齐。 同一日,努尔哈赤倾兵而出,率领四千五百人的建州左卫主力北上进攻哈达,辽东明境之外的大战由此拉开帷幕。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御剑飞蓬重楼”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66章 宁夏告定 东北边境的大战即将打响,西北边境的大战却将告定。 宁夏城内的哱拜父子终于完成了泼血一般清洗,将随他起兵的四营剿杀了近一半人,四营残部终于被他们控制在手。只不过,这些劫后余生的士卒恐怕早已失去再次拿起兵器的勇气,与行尸走肉的区别已经不大了。 哱拜父子自身的力量也大规模消耗在了这次内乱之中,连最精锐的家丁部队苍头军都只有不到两千人还勉强保持着战斗力,麾下控制的嫡系部队撑死了也不到一万五千没有挂彩的。总体来算,原先极盛之时的所谓六万大军,现如今不知道还能不能凑齐两万人依旧肯听从他们的命令。 宁夏叛乱,至此已经可以宣告失败。 在宁夏内乱的这些天理,城外的明军力量则得到了极大的增强,陕西、延绥等镇的平叛兵马陆续赶到,使得宁夏城外聚集了高达七万左右的明军。 这些军队说起来也有些意思,除了朝廷的经制之军以外,竟然还有不下万余人的特殊部队——卸任武将们的家丁精锐,如延绥总兵董一奎的弟弟董一元,就带着家丁将近三千人,随其兄前来助战。 董一奎、董一元兄弟也是宣大将门出身,其父董旸曾任宣府参将。董一元在前两年因冲撞巡按被罢,本来“革职闲住”,这次找到机会带领家丁前来助战,争取戴罪立功。像他这类武将,在野的还有不少,这次不下万人的额外援军就是这样来的,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大明的特色。 固原总兵李昫、延绥总兵董一奎等部纷纷赶到宁夏城外,使得高务实的兵力绰绰有余,只有李如松所部此前被调往庄浪卫协助甘肃总兵刘承嗣未及归来,不过那已经无所谓了。 宁夏城中的具体情形虽然不明,但城外高务实等人通过搭建的瞭望台,已经大致清楚城内叛军实力已然大减,对于哱拜父子迟迟不肯开城颇为不耐,高务实送入城中的书信也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 宁夏为何拖延了五六日还不肯开城呢?因为哱拜父子意见不一。 此前哱承恩杀刘东旸等人的时候,哱拜本来是不知道的,说起来其实是哱承恩“假传圣旨”,冒充哱拜的命令调的兵马。不过这种事显然开弓没有回头箭,等到哱拜得知消息的时候,喊停已经不可能了,只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配合儿子将城内宁夏四营整体血洗了一遍。 可是当清洗完四营之中,父子二人又起了争议。哱拜根本不相信高务实答应的条件,认为哱承恩肯定是被骗了,因此坚持不肯开城。同时他还认为,既然如今内部的不稳定因素已经消失,而且兵力也减少了很多,城中剩余的粮食反而足够撑上至少一年,那就完全可以硬抗下去,朝廷绝对支撑不起十万大军在城外围困这么长的时间。 哱承恩被他这么一说,心底里也有些怀疑高务实是不是故意骗他。然而灵州城被大炮轰破的景象实在让哱承恩印象太深刻了,他总觉得宁夏城虽然比灵州城要坚固,但只要高务实愿意轰,迟早也是能轰破的,如此一来,死守就根本不是出路。 按理说,父子二人陷入争执,哱拜这个当爹的说了算才对,可是由于“城内清洗”事件是哱承恩抢先发动的,在清洗的过程中逐渐掌握了不少兵力,闹到最后他手里实际掌握的兵马反比哱拜还多了一两千,这就导致哱拜说话的效果也大打折扣,几乎是靠着昔日威望才勉强控制着城门未开。 不过,随着高务实送进城中的“催命符”措辞越来越严厉,哱家父子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哱承恩甚至在昨晚的议事会上公然说出一句:“莫非我便打不开此门!”然后摔门而出,把哱拜气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当场下令把这逆子抓回来打死。 不过这话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哱拜并没有这样的能力了,现在连开个会都是双方各自带着兵马,哪里是说抓就能抓的。 哱承恩出来之后也是余怒未消,他总觉得,如果之前刚刚平定“内乱”就立刻开城,高务实是很有可能兑现承诺的,结果现在被老头子一拖再拖,搞得高务实的语气日益不善,眼瞅着要变卦了。 一旦高务实等得不耐烦,到时候轰开宁夏城门,七万大军一拥而入,那他哱承恩别说什么永镇宁夏,只怕连人头都保不住,这却如何是好? 哱承恩越想越不是路,紧急派人和高务实在城内的探子取得联系——这时候就不是周哲那种人,只是寻常的细作了——让他转达高枢台,就说哱拜老贼死不悔改,末将已经决定大义灭亲。最迟两日之内,一定给枢台一个交代,请枢台再宽限一两天时间,容末将稍作布置。 城外的高务实接到消息,也颇为错愕,心说这哱拜父子还真是打算效仿安史二贼了,现在哱承恩这一出,应该算是安庆绪杀安禄山呢,还是史朝义杀史思明? 不过高务实转念一想,哱承恩是想当安庆绪还是想当史朝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宁夏城现在顶多还剩两万人马,再内乱一次的话,他父子俩开城不开城其实差别也就不大了,既然如此,那就放手让哱承恩好好“表现”一番得了,倒也省得我费手脚。 于是高务实再传了口信回城中,先是对哱承恩迟迟不能开城严肃批评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说考虑到父子之情的确非常人所能抛却,哱将军纯孝不肯忘恩,我也是很能理解的。 然后话锋再一转,说天地君亲师,孝道固然重要,然忠君仍在尽孝之前,哱将军为了忠君而大义灭亲,此乃人间正道,我高某人甚是佩服。只是此战如今已是迁延日久,我在朝廷里也不好说话,因此还请将军一定要尽快,否则之前我答应的事情还能不能兑现,那就不好说了…… 哱承恩获悉,惊喜交加,想不到高务实居然还“记得”之前答应的“永镇宁夏”这档子事,简直是意外之喜。 但喜归喜,惊也是有的,他想不到高务实居然也会因为“此战迁延日久”,在朝中感受到了压力,不得不逼他赶快动手。 实际上哱承恩不过是个冲动青年,就像他发动清洗一样,动手前其实根本没想明白,现在打算“大义灭亲”其实也只是当时头脑发热——被纵容惯了的年轻人经常都会有这样的表现,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不过事到如今,就算是头脑发热也只好继续热下去了,高务实既然已经没有耐心,那他这边当然不能拖延,“大义灭亲”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这支箭要怎么发,哱承恩却还有些犹豫。哱拜掌握着四城城门、抚院(巡抚衙门)以及哱家的府邸,城门现在打开没有意义,重要的是“大义灭亲”——拿下哱拜本人。 可是哱拜这两天也变得谨慎起来,每天晚上到底是呆在巡抚衙门还是呆在自家府上根本没人知道,哱承恩思来想去都觉得有点难办。 同时拿下抚院和私邸?也不是不行,但难度明显就大了很多,毕竟集中精兵才好办事,分成两股的话,力量就不那么强了,没准会被哱拜反应过来——双方实力差不多,一旦哱拜反应过来,凭着他在军中的威望,自己最后能不能赢就不是那么十拿九稳了。 哱承恩左思右想,还是担心哱拜的威望而不敢轻易动手,最后启用了自己很早以前安插的几名男女“死士”,打算搞“一竿子买卖”,确定哱拜所在,再集中精兵出击,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哱拜本人,避免宁夏军再受到太大的损失——他还是知道把军队当做安身立命的本钱的。 然而哱承恩不知道的是,有句老话叫做“姜还是老的辣”,哱承恩启用的几名死士,其中有两人都是哱拜早年就发现并收买过来的双面细作。 哱拜之所以一直装作不知道,是因为哱承恩从来没有给他们下达过任何指令,因此哱拜原本以为哱承恩只是出于一种身为长子对父亲的不信任才这么做的——蒙古人的长子继承制是从达延汗去世才开始实施,这才几十年呢,哱承恩担心哱拜把家业传给其他儿子并不奇怪。 但是哱承恩今晚忽然启用了死士,并且只要他们确定哱拜所处的位置,这就不能不让哱拜惊怒交加了。 确定位置?确定位置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这孽子居然想要弑父! 哱拜先是气得手足冰凉,继而沸血上涌,恨得牙痒痒的,当场换了披挂,亲自带兵杀去哱承恩府上(哱承恩已成年并有官职,早已别居)。 哱拜忽然发动,反倒大出哱承恩的意料之外,而且更关键的在于哱承恩本来是打算动用精兵,只抓哱拜一人的,因此他只是聚拢了五百最可靠的精锐,并没有召集大军以免打草惊蛇。 然而哱拜盛怒之下根本顾不得许多,带了一千苍头军(现在苍头军被他们父子分领着)和两千原宁夏抚标的嫡系直奔哱承恩府上,二话不说直接强攻。 这下子哱承恩当然抵挡不住,大门和后门都很快告破。幸好哱承恩早前是个纨绔,家里有条地道可以悄悄出府,这下子反倒救了他一命,让他带着三十多名亲信溜了出去,赶紧跑去自己营中搬救兵。 哱拜在哱承恩府上杀了个一身是血,但最后却发现哱承恩居然从密道逃走,大怒之下带着兵马又去哱承恩大营。 此时哱承恩已经领了兵马往回来战,父子相见,亲情全无。 一边是哱拜大骂哱承恩企图弑父,狼心狗肺;一边是哱承恩大骂哱拜虎毒不食子,你这老贼连畜生都不如。 双方的士卒都懵了,根本搞不清这对父子是怎么回事,更搞不清他俩到底是谁想杀谁。 不过,此时出现了一个变数,哱拜的次子哱承宠突然跳了出来,大骂哱承恩不是东西,明明是靠着父亲才有今日,却反而想要杀父求降,简直天地不容,罪该万死。 哱承宠平时不吭不响,手头的兵马也不多,本来他的这点力量从来没有放在哱承恩眼里,可惜他这次跳出来的时机有点讲究,双方的士兵一听,原来哱承恩才是那个罪孽深重之人,气势一下子就变了。 哱拜一边的士卒气势大盛,哱承恩这边则是气势大衰——可见古人重视师出有名还是有道理的。 哱拜一见,知道机不可失,立刻发动进攻,哱承宠所部虽然不到千人,也加入进来助战。哱承恩这边气势虽然被压制了,但他的兵力仍然比哱拜稍多,双方遂缠斗在了一起。 这场战斗极其血腥,两方都是退无可退,前前后后打了两个时辰,最后哱家三父子都亲自上阵拼刀子了。 或许是“正义”的加成终究不同凡响,这场战斗最后竟然以哱拜一方的胜利告终。 哱承恩被哱拜一刀砍断左臂,惊惶之下正要求饶,旁边哱承宠忽然出现,猛然补上一刀,将哱承恩的脖子一刀两断,鲜血飞溅丈余,一颗圆睁着双眼的脑袋咕噜噜滚出老远。 哱承恩既死,哱拜的威望就能发挥作用了,大声怒喝了一阵,剩下的哱承恩所部都放弃抵抗,缴械投降了。 然而让哱拜绝望的是这场战斗打完之后,宁夏城中的能战之兵已经不足一万,彻底失去了抵抗官军的资本。 而更让他绝望的,则是此刻城外忽然响起了炮声。 官军第一次对宁夏城门发动了炮击,而且是在入夜之后,这其中的道理,哱拜根本不用想也能明白:宁夏城中的情况,城外的高务实其实一直洞若观火。此刻宁夏城中已经再无余力抵抗他的大军,他还不攻城更待何时?难道真要让哱家世镇宁夏不成? 不,那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哱拜就不信这套,也只有哱承恩这没脑子的孽子才会中计。 可是……迟了啊,什么都已经迟了。现在城楼上的兵都已经调来城中混战了,高务实七万大军还怕不能一鼓而下? 什么秦王,不过南柯一梦罢了。 “锵”地一声,在哱拜脚下响起,众叛军都朝哱拜看来。 原来,是哱拜扔掉了手中带血的钢刀。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不休”、“御剑飞蓬重楼”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67章 喜与忧 刚刚进入五月的大明算得上有喜有忧。 先是宁夏方面传来喜报,宁夏叛军在高务实的离间计下爆发内乱,哱拜父子先杀刘东旸、许朝等将,接着哱承恩又因与哱拜就是否投降一事起了纠纷,哱承恩意图弑父,却反被哱拜击杀。 与此同时,一直保持对城中局势大致掌握的官军则发动猛攻,宁夏城内人心惶惶,各有主张,一部分人慌乱之下打开城门投降,将哱拜卖了个一干二净。 当然,这些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不算卖了哱拜,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哱承恩的残党,思忖着左右是个死,倒不如开城看看能不能争取个“宽大处理”。 于是高务实指挥大军入城,叛军此时早已分崩离析,根本没有组织起什么像样的抵抗,很快被杀退进了内城。 宁夏虽然也称坚城,但到底比不得大同,外城虽然高大坚固,内城就差了许多,尤其是因为没有护城河,大炮几乎可以抵近射击,被高务实调集火炮一顿猛轰,不多时便轰破了城门。 本来当时城门虽然破了,但那个破口有些偏高,其实并不方便杀入,还应该要继续轰击才是。不料哱拜乱军这时候已经是惊弓之鸟,一看城门破了,居然一哄而散,继续往哱拜府邸退去。 既然都这个状况了,那也没什么客气话好说,打就完事。 当时负责指挥炮击的麻贵稍稍落后,被延绥总兵董一奎请战在先,获得高务实首肯后,当即令其弟董一元亲帅家丁破门。 董一奎、董一元兄弟正在庆幸捞到一份军功,麻贵手下的麻家达兵趁势掩杀了过去,直奔哱拜府。二董定睛一看,带兵的果然是麻承诏,两兄弟对视一笑,并不上前抢功。 这里有一点要说下,麻贵家是大同右卫出身,与出身宣府的董家关系很是亲密,单从家族的角度来讲,两家甚至还是姻亲。董一奎、董一元和麻贵同辈,看麻承诏就是后生晚辈,他们俩自恃身份,自然不能去和小辈抢功。 实际上边帅将门的姻亲关系是很紧密的,尤其是同地区的将门(这里同地区大致上以总督辖区为限,不过蓟辽有点独特,辽东几乎可以单独列出来而论),不止是麻家与董家,高务实手底下另外一家宣大将门马家也是一样。 如据《明诰封夫人师氏合葬墓志铭》记载:岁戊戌二月五日,师夫人卒。夫人为大将军兰溪马公芳之配也……按状,夫人姓师氏。父升官间,帅母刘氏阳和卫华胃也……生子三:长栋,中军都督府佥事,娶祁氏参将祁谦女;次椿,早卒,娶王氏总兵王国勋女;次林,大同左卫副总兵,娶孙氏都司孙献策女。 孙男九:曰瑛,娶温氏通判温登魁女;曰炳,娶郝氏即余女;曰焕,娶倪氏总兵倪尚忠女;曰广,尚幼,俱栋出;曰烨,娶王氏秩元王俊民女;曰熠,聘焦氏副总兵焦承勋女;曰炯,聘万氏参将万化孚女;曰炫,聘祁氏副总兵祁光祖女;曰煌,尚幼俱林出。 孙女九:长适总兵麻贵子承宗,次许锦衣卫指挥周希口长子,余尚幼,俱栋出;次适总兵麻贵子承宣,次适副总兵解生子继盛,次许总兵黄明臣次子,余尚幼俱林出。 据碑文可知,师氏夫人乃马芳之妻,山西阳和卫人,生于嘉靖四年,卒于万历二十七年,享年七十四岁。碑文称师氏之母为“阳和卫华胄也”,华胄的意思就是出身显贵之家。马芳早期授职阳和卫,当时他表现英勇,上升势头明显,所以与卫中大姓望族之女联姻,当在情理之中。碑铭中还提及了马芳三子、九孙及九孙女的婚姻关系。 其中马栋娶祁谦女,据光绪《蔚州志》,祁谦为蔚州卫人,曾中嘉靖乙卯科(1555年)武举人,后任游击将军。 马椿娶王国勋(就是前不久因为年老,被高务实安排退休并换上麻承恩的前宣府总兵)女,据乾隆《宣化府志》,王国勋开平卫人,万历八年先任山西总兵,万历十二年改任宣镇总兵官。 马林娶孙献策女,据嘉靖《宣府镇志》,孙献策广昌所人,嘉靖三十五年为指挥佥事任守备。 长孙马瑛娶温登魁女,据万历《肃镇华夷志》,温登魁山西广灵人,本为监生,后任肃州通判。 孙马炳娶郝杰女,郝杰蔚州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中进士,历任兵部右侍郎,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并任右都御史,仕终南京兵部尚书。 孙马焕娶倪尚忠女,据万历《保定府志》,倪尚忠宣府龙门卫人,万历十九年以左府都督任佥事,后任总兵镇保定府。 孙马烨娶王俊民女,但其身份不详。 孙马熠聘焦承勋女,据顺治《云中郡志》,焦承勋大同后卫人,万历年间任大同总兵,其父焦泽嘉靖年间任大同总兵。 孙马炯聘万化孚女,据同治《河曲县志》,万化孚偏关县人,万历年间曾任大同中路参将、山西河曲参将、神木参将、德州营参将,后升任遵化总兵官。 孙马炫娶聘祁光祖女,据乾隆《宣化府志》,祁光祖蔚州人,任老营堡副总兵。 而马栋、马林之女,则分别许配给麻贵二子麻承宗、麻承宣。婿解继盛为总兵解生子,解生曾随麻贵援朝抗倭,后在辽东战败死。 孙女则嫁总兵黄明臣次子,据乾隆《宣化府志》,黄明臣,祖籍彭泽,明初占籍宣府,由千户升山西总兵官。锦衣卫指挥周希某长子(此人身份不详,没查到资料)。 总而言之,这种姻亲关系的特点是明显的:首先是范围,一般局限于同一个总督辖区;其次是身份,主要是同为将门的世家为主,极个别也能结亲文官,但数量较少;最后是网络,这里的网络是指互相结亲,形成盘根错节的“姻亲网”。 由此也可以看出,为何原历史上进入明末乱世之后,有些将门能够做到一呼百应,以一家而代表整个当地将门,原因这里就有一条——多年来形成的姻亲关系。 将门到底不是勋贵,某家将门在其中某一代人时显得比较乏力是很正常的现象,你家如此,我家也是如此。但这种情况也很可能因为下一代里出了个能战之辈,就直接颠倒翻转。于是,将门之间大抵会相互关照,以免将来自家没落时没人正眼相待,再无复起之机——不得不说,这还挺有点后世娱乐圈的范。 同样的道理,高务实早年挑选了宣大将门作为嫡系之后,很长时间里都只有刘显、刘綎父子算是例外,除此之外并无增补,直到前次外任辽东,才算是又收了几员战将,这是为何? 嫡系之所以是嫡系,因为他们的待遇是和一般人不同的,作为上位者而言,高务实需要能够保证自己给得起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这样才可能真正收服他们。 早年间,高拱、高务实在九边地区的工作重点就是推行“西怀东制”,且刚刚推进到“西怀”阶段。在这个阶段里,最关键的边镇就是宣大三镇,因此收服宣大三镇的代表将门就是题中应有之义,麻家也好,马家也罢,包括张家、董家等等,都是因为这个战略而被高氏伯侄选中,并很快收归麾下的。 到了漠南大战之后,朝廷的重心开始东移,“东制”逐渐提上日程,甚至连高务实本人都请旨去了辽东。 这个时候,他当然就要开始考虑新收一批嫡系了,然而当时的辽东是铁岭李氏一家独大。高务实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按照他的要求控制李成梁,因此只好另辟蹊径,把曹簠从牢里救了出来,同时又从辽南的部众之中挑选了几个,勉强形成了自己麾下新的一个派别——或许可以称之为高党辽东将门,与高党宣大将门做一区分。 不过,此时的高党辽东将门在李成梁面前明显实力不足——主要是地位不够——因此高务实选择将马栋、麻承恩、麻承勋等人留在辽东坐镇,配合曹簠维持局面。在戚金调任辽东之后,高务实才把麻承恩又抽调回了宣府。 这一切的一切,可没有一点瞎搞,都是在当时的客观条件之下十分审慎的选择。 高务实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收复宁夏,这对朝廷而言当然是天大的好事,要知道此时新任三边总督魏学曾甚至还未到任,他从南京而来,这时候才刚刚过了潼关,连西安都还没到呢。 而且朝廷也在前几日得到过高务实的奏疏,知道高务实对火落赤、著力兔兄弟那边也有足够的安排。此时的庄浪卫不仅有甘肃总兵刘承嗣亲自坐镇,李如松的援兵也已经抵达,除此之外高务实甚至还给他们送去了五万蒙古骑兵——对方也顶多就是这个数。相当于明军各部全是多出来超过火落赤兄弟的部分。 虽说那边的战报还没送来,但至少从纸面上来看,庄浪卫一战根本没有打输的道理。 西北大定在即显然都是好消息,然而让朝廷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蒙古左翼察哈尔部的举动,图们汗既不西征土默特,也不趁机去“收复”大宁,反而莫名其妙地对辽东的女真人发起了攻势。 先是镇守大宁的蓟镇总兵杨四畏发来军报,说图们已经从察罕浩特起兵而走,全军带走了大概四万或者六万骑,虽然其往东而去,但杨四畏仍然判断这是布日哈图“故布疑阵”,表示自己会加强守备,同时也请朝廷在长城一线加强防守。 朝廷对他的判断基本认可,不仅下令加强了长城沿线的防备,甚至还让禁卫军都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然而不到三人,新的消息传来了,图们大军没有杀什么回马枪,而是直奔辽北,绕过辽东长城最北的开原段,突入了叶赫境内。 这个消息是辽东传来的,从巡抚李松、总兵李成梁到副总兵曹簠、开原参将麻承勋,全都写了奏疏上来,站在各自的立场对图们的这一举动分析了一番,同时纷纷表示自己已经加强了防备,一定不让图们老贼的“绕袭”计划成功——辽东方面现在还是认为图们这个举动是针对大明的。 嗯,或许在辽东政军双方看来,既然大明的目标只有蒙古,蒙古的目标当然也应该只有大明才对,女真算个什么玩意,也配进来掺和一腿?二虎相争,哪有狗的事! 不过,朱翊钧却和内阁的看法不同,他觉得蒙古察哈尔部这头虎已经瘦不拉几,牙口也不太好了,去女真莫不是也想抢掠一番,给自己补一补?甚至……占据女真人的地盘? 朱翊钧之所以会有这种大臣们都不会去想的想法,原因在于他小时候听高务实提到过一嘴,说辽东并非只有长城以内才是“熟地”,其实辽东之外的土地还有很多好地。尤其是一个被高务实称之为“松嫩平原”的地方,还被高务实称之为天赐的“上佳田土”,说那边的土地肥沃之极,如能开发利用,“必不亚于湖广”。 高务实这话本身没有问题,后世的东三省粮食产量如何有目共睹。不过高务实说这话的时候别有居心,是故意引导当初的小皇帝对东北生出想法,而刻意没有提及小冰河期的东北过于严寒等问题。至于适合在东北寒冷地带种植的耐寒水稻培育等问题,他就更不会说了。 朱翊钧不知道这些,因此这时候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之前听说布日哈图也在学习土默特,劝图们利用早年掳掠的汉人开始垦荒。难不成他也看中了这个“松嫩平原”,想要将其占据,然后种田屯粮,负隅顽抗我大明? 朱翊钧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击败大明二百年的生死大敌蒙古,彻底覆灭残元,达成太祖、成祖都没有达成的伟业,一想到残元居然“想通了”,甚至打算夺取高务实口中的“天赐佳土”开始种粮食,顿时惊出一身汗来。 然而当他在文华殿宣召首辅申时行前来问对,申时行却不以为然,认为“辽东已然苦寒,辽北如何种粮”,同时又抬出府库空虚的理由来,力劝皇帝现在不要考虑那么多,先解决了当前的问题再说。 而且申时行还隐隐批评了一下户部,认为户部在当前这种局面之下“因循固守”,拿不出任何一点缓解之策,实在有负厚望。 朱翊钧听后,半晌默然无语,只是失望地结束了召对。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御剑飞蓬重楼”、“cosifantutte”、“不休”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68章 何时可以回京 召对虽然结束,朱翊钧对申时行的话也还是放在心上了。申时行的观点主要是两条:一方面是不主张在辽东针对图们发动反击,坚持认为只要牢牢守土就好;另一方面则是对户部提出的批评,认为户部的表现无法令人满意,处事理政过于刻板,不知变通,面对突然需要大笔花钱的情况不知所措。 另外,申时行对此还有一句话让朱翊钧印象深刻,就是他提到“错非宁夏旦月而定,户部如今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朱翊钧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以今年的情况来看,高务实平定宁夏这一仗但凡打上三个月,户部大概就能饿死耗子了;万一要打半年,户部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全杀了也不带冤枉的。 但是按照正常来说,叛军高达六万,号称二十万的这种场面,平叛之战一打半年是真的一点也不稀奇。这次只打了一个月就基本告定,真没有别的道理可以讲,完全是高务实兵略无双。 朱翊钧虽然是不懂作战的,但是他当了十多年皇帝,亲政也有五年了,是看得出来此战最关键的两点在哪的。 第一个关键点就是高务实的切入点,他没有选择带领大军直奔宁夏,来一个什么大军云集、几路合围这种最常见的平叛打法,而是一边命李如松去加强陕西防卫,以免宁夏之乱波及更广,一边亲自领兵去解决鄂尔多斯的问题。 作为一个事后诸葛亮,朱翊钧现在也看出来了,高务实的这套打法有点像他小时候跟自己说的“围点打援”,而且一出手就如“围点打援”的经典之战——唐郑虎牢关之战一样,打掉了被宁夏视为后手的鄂尔多斯部,让宁夏城中的叛军体会到了当年王世充的绝望。 而且在朱翊钧看来,高务实这一次甚至比虎牢关之战还要有效,因为他不仅是击败了“窦建德”,还把河套的力量收为己用。此战之后,高务实除了顺义王派来的三万脱脱军之外,还凭空得到了太虎罕同、伊勒都齐四万余骑,奠定了以夷制夷击败火落赤兄弟的基础。 “以夷制夷”是中国历朝都玩的把戏,但玩得好的还真不多,比如唐朝前期玩得还是不错的,怎料后期就玩脱了。不仅是安史之乱由“胡儿”发动,还有怛罗斯之战的葛逻禄人、收复长安时的回纥人等等,都是玩脱了的表现。 按照高务实当年的说法,这是大唐自身衰落导致无法有效震慑附庸军的表现,不过他也说了,唐朝的控制和本朝对土默特的控制不同,唐朝基本上是单纯靠着军事实力控制的,而大明控制土默特则更多的是靠经济手段——当然,军事前提还是有的,那就是土默特既打不进来,也抢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些话是当年高务实在阐述控制蒙古的可行性时和朱翊钧说的,朱翊钧一直记得很清楚,所以高务实这次一用上这种手段,朱翊钧就更加高兴了。这说明高务实此前说的道理是真实存在的,当土默特靠军事手段无法在大明取得足够的生活物资,就只好依附于大明,久而久之,当这种依附性越来越强,越来越形成习惯之后,他们就连自己的军事力量也不得不为大明所用。 漠南之战后,高务实说动土默特帮大明守好大宁城的后路,脱脱还只是带了一两万骑兵出马,甚至把汉那吉还收了谢礼(儒生北上)。而数年之后宁夏平叛,脱脱再次出马的时候直接带了三万大军,不仅帮忙搞定了鄂尔多斯,而且还肯出兵甘肃,并且没有提其他要求,这就是“西怀”成功的明证啊。 高务实先处理完鄂尔多斯部是这次宁夏之战能够如此快速获得成功的第一个要因,不仅打灭了哱拜等人的退路和信心,而且直接给自己增加了七万余骑兵,形成对火落赤兄弟的巨大兵力优势。 接下来第二个关键点,则是高务实在夺取宁夏之战中所使用的攻心之策。 这攻心之策也可以分作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围而不打,第二部分是离间计。 一战击败博硕克图主力,一日之内拿下灵州。此二战之后,宁夏叛军对高务实所领官军已经产生了强烈的畏惧心理,只好全军龟缩于宁夏坚城之中负隅顽抗。这个时候,高务实带着七万大军在宁夏城外围而不打,会导致什么呢?当然是城内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接下来的雷霆一击有多猛烈。 道理很简单:没有出手的小李飞刀才最有威慑力,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不会死在这一刀之下。 狭路相逢勇者胜,在这种不断加强的心理威慑之下,宁夏城内当然会出现不同的声音,这就是围而不打的意义。 但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高务实没有时间坐等他们“久则生变”,因此第二计出现了,离间——给这些不同的声音再加把火。 朱翊钧收到战报之后,对高务实的这一套组合拳真是叹为观止。此战之胜,不是高务实算尽了天机,他是算尽了人心啊。 虽说这场仗最后还是放了几轮炮,但也算得上是“不费一兵一卒”轻取宁夏坚城了,若这还不叫世之名帅,那什么才算名帅? 所以申时行这话其实也有道理,要不是高务实这一仗打得如此快速、顺利,户部不得天天跑来哭着说真的没钱了?更别说按照一般的平叛战争来打的话,打完这场仗估计宁夏也就差不多废了,十年都未必能恢复得过来。 朱翊钧不知道,原历史上的宁夏之役打完,宁夏是真的打废了。那一次战争,光是围城就围了六个月,期间官军使用了各种战术,最后甚至连水淹宁夏之法都祭了出来。打完之后的宁夏城基本离报废不远,也不知道多久才缓过气。 朱翊钧想到这里,就不禁对户部不满了起来,对于沈鲤这位自己昔日先生的才学也有些怀疑。朱翊钧倒是知道沈鲤品行不错,但就近来做大司徒的表现而言,朱翊钧认为沈鲤并不合适。他这个人从品行来说可以管钱,但管钱不等于理财,他做户部尚书的表现是不合格的。 申时行的这口软钉子扎得非常高明,朱翊钧已经起了调整户部尚书的念头。 不过朱翊钧现在也不光是关注这茬,他还很担心辽东的局面。 高务实的眼光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的证明过了,那么他口中的“松嫩平原”想必也真的是一块宝地。这么一块宝地,如果被开始农耕化的察哈尔部掌握,对大明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在俺答封贡的时候朱翊钧就听说过了,蒙古人之所以人丁不旺,很大一个原因就是食物有限。游牧生活虽然不要什么本钱,但白灾黑灾之类的灾害对他们影响太大,一个运气不好就要冻死病死大批牛羊。 冻死的牛羊当然能吃,但要知道吃肉本身只是少数人的享受,绝大多数牧民平时主要是食用各种奶制品过活,冻死的牛羊可提供不了这个,因此食物的总量就大大的受限了。吃的满足不了,人口当然上不去,蒙古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喝风拉烟活着。 于是在土默特开始进行农耕的时候,就有人担心将来的土默特人会变得不可控,不过当时高务实打消了他们的顾虑。高务实表示,土默特适宜农耕的领地过于靠近大明,如果他们将来真的不受控,那就会导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情况出现——大明可以很方便的出塞扫荡他们的田地。 土默特人要么选择保地,要么选择保人。保地,则他们将无法发挥骑兵优势,将会被迫与大明打阵地战,这对土默特而言是绝对的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保人,那么他们种下的庄稼就算是送给大明了,而习惯了粮食供给之后的他们,必将因此受到严重的打击,大规模的非战斗减员是可以预见的事。 但是高务实的这个说法有个关键要素,就是土默特的农田离大明太近,而高务实提到的那个“松嫩平原”不仅很大,而且离大明(辽东)也有一定的距离,至少比土默特方面的农田要远不少。更何况海西女真那边比漠南要冷,明军想要出兵,需要克服的困难也越大。 “皇爷?” 陈矩的轻声叫唤惊醒了朱翊钧,他朝陈矩望去,问道:“何事?” “开原参将麻承勋和沈阳游击戚金均有新的奏疏呈上,皇上可要御览?” 不是每个皇帝都跟朱元璋一样是个工作狂,朱翊钧平时可很少看参将、游击的奏疏,同品级的文官奏疏才会御览,因此微微摇头,道:“你说吧,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陈矩答应一声,打开麻承勋的奏疏看了看,道:“麻承勋说,图们此次带了约有四五万骑,但叶赫方面的探马似乎赶在前头查知了消息,叶赫部把大量的族人和物资集中到了东、西二城,目前正在据城死守。” 朱翊钧撇了撇嘴,道:“叶赫倒还警觉,没有被偷袭得手。”心中却道:这莫不是上次被求真打怕了,所以才这么警惕的? 然后问道:“麻承勋就只是上报这一情况?” “回皇爷,不是。”陈矩又看了一眼,继续道:“麻承勋说,叶赫部派了人去开原,以大明边将(叶赫两个贝勒都是指挥使)的身份请求大明出兵,击败蒙古人,救他们一命。” 朱翊钧轻哼一声:“哟,挨打之后就记得自己是大明的臣子了?”不过这话就是说说,他顿了一顿,问:“麻承勋自己是什么看法?该地督、抚等人又可有表示?” 陈矩道:“督抚的意见尚未呈送抵京,麻承勋的意见是应该出兵,但是他表示他手头的兵力是肯定不足以击败图们的,如若要出兵,须得朝廷下旨调动大军。” 朱翊钧想了一会儿,却没有答话,反而问道:“戚金的奏疏说什么?也是这件事吗?” 陈矩虽然是司礼监的二把手,但其实司礼监不经皇帝问询,是不能主动表达看法的,因此他只能又翻开戚金的奏疏看了看,答道:“戚金说的是努尔哈赤,他说努尔哈赤此番出征哈达,几乎是倾巢而出,现在建州卫和建州左卫空虚之极,他上疏请求允许他出兵建州卫,帮尼堪外兰收复旧地。” “嗯?”朱翊钧稍稍一愣:“他要帮尼堪外兰收复旧地?” 陈矩想了想,答道:“奴婢看他的意思,似乎是秉承此前高枢台在辽时的主张,要平衡建州实力,不让努尔哈赤一家独大。” “朕知道他的意思是来自于求真的主张。”朱翊钧皱眉道:“但是朕很怀疑尼堪外兰现在就算在我大明的帮助下重新占据建州卫,也未必是努尔哈赤的对手。到时候努尔哈赤和哈达之战打完,回头南下时说不定又跟撵鸡赶狗一般,把尼堪外兰一举击败。他前次能跑掉,这次可不一定还有那样的运气。他死不足惜,可到时候我大明就尴尬了。” 那是挺尴尬的,力挺的人是稀泥巴扶不上壁,可他若是被努尔哈赤一刀砍了,大明是该出兵好,还是忍下这口气好?高务实当初的原则可是大明应该依靠政治和经济手段来平衡女真内部的实力,而尽量避免主动下场帮着打仗的。 陈矩摇头道:“这个……戚金没说,从他的奏疏来看,他应该主要是觉得不应该错失这个机会。” 朱翊钧摇了摇头:“此举无甚意义,一来就算帮尼堪外兰打回建州卫,他也未必守得住,二来建州卫刚刚经过努尔哈赤一通蹂躏,要什么没什么,打下它也不能对努尔哈赤造成多大的伤害。真要打的话,还不如直接打建州左卫。此事不必提了,不允。” 陈矩点头,将戚金的奏疏转而放进右边袖子,又问道:“那麻承勋的奏疏……” 朱翊钧皱眉迟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派人私下问问求真,西北还要多久打完。另外,再问他一句,火落赤那边是不是需要他亲自去,如果能不去,何时可以回京?” ----------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嘉辉”、“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69章 交接 宁夏克复,此次西北之乱的内乱部分便告结束,某种程度上来说,高务实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不过这样的完成显然是不够彻底的,即便他这个提督西北军务只是暂代,可魏学曾一日不到,理论上他就一日不能卸任。 陈矩转达皇帝的意思,是用的锦衣卫的渠道,这渠道虽然也走驿路,但却不和寻常军务共用一条“线”,而是锦衣卫独有的体系,快慢缓急要看上头的意思。 皇帝亲自过问的事当然是最高等级,所以这消息只花了不到五天时间便传到了高务实手中,估计其中应该有某段路采用了飞鸽传书——这玩意是真实存在的,不过一般不会只发一封,以免出现意外。而且通常会使用特制的药水来写,需要特殊手段使其显形才能阅读。当然,等高务实得到的时候则已经完全变成了口信,这东西不会给外人看。 皇帝这话并不是祈使句,算是征求高务实自己的意见,但他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带有催促的意思。 现在高务实搞不清的是,皇帝想要他这么早回去做什么。虽然送信来的锦衣卫告诉过高务实关于辽东方面的情况,但他很怀疑这个情况与他回京有什么关系。 高务实思忖:让我再次出征辽东?这应该不太可能。朝廷用人也不能这么用,如果我是个武将,打完宁夏又打辽东那也没什么,但我是个文臣啊,统兵的文臣如此频繁的来回调动,那是视朝中衮衮诸公如无物——难道朝廷能统兵的文官就剩我一个了? 即便真是,也不能这么做,这是“体统”问题,是面子问题。毕竟现在又不是大明朝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连面子都可以不顾了。 既然不可能是让我统兵去辽东,那皇帝让我回去干嘛呢? 高务实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节省军饷,把本来打算给西北三边的军饷转去辽东,让辽东方面能够动起来。 想到这里,高务实又不禁在心里叹息:大明朝这个财政体系真是太操蛋了,这么大一个国家,民间也足够富裕,可特么连同时进行两场局部战争都办不到,真是浪费这所谓的百万大军。 在高务实看来,霸主级别的国家,就应该拥有至少同时进行两场局部战争的能力,并且确保战胜,这才是个合格的霸主,否则都是虚胖。 显然,现在的大明就是虚胖。别看大明在周边各国、各势力眼里那是煌煌天朝,吓唬别人的时候也是动不动自称“天兵百万”,可实际上呢?一次动用十万人的兵力都需要“举国之力”,否则连军饷都凑不出,这算个什么事啊! 更让高务实不满的,则是明明这场仗为了省钱,自己已经搜肠刮肚用上了自认为最合理、最省力的打法了,但朝廷仍然需要西北收兵之后才能有余力在辽东动手。这体制僵化的程度也太高了,比苏联式的计划经济还不如——最起码人家打仗还是能打得了的。 不过,既然朝廷确实没那个本钱两线开战,那自己也只能回去了,只是火落赤那边的战事还是要和魏学曾交个底,不能我一套他一套,尤其是对于三支蒙古骑兵的使用。 皇帝传口信来的这五天里,魏学曾已经从潼关抵达了西安。这位新任三边总督一到西安就自称年纪大了,舟车劳顿,需要先休养一阵。 这个说法显然不是事实,他的本意是不和高务实抢功。一来高务实算是他的晚辈,他这么做拉不下脸,二来高务实和他在西北的分工不明确,到底谁听谁的,朝廷此前没有说明。 这第二条特别麻烦,按理说西北的战事当然归他这个三边总督管,但高务实这个援军统帅又挂了提督西北军务的差遣,同时他本人还是七镇经略,两个人的权力界限就很不明确了,根本说不好以谁为尊。 正常来讲,高务实的差遣更“高级”,然而魏学曾不仅资历更老,级别也更高——他是挂兵部尚书衔的。 让魏学曾决定“休养”的最终原因,则是高务实已经平定了宁夏之变,魏学曾觉得自己如果在这种时候横插一杠,抢功的意思就太明显了,肯定会遭到非议,因此干脆宣布休养,虽然军功拿不到,至少能得一个“高风亮节”的美名。 不过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仅仅两日过去,他就结束了休养,然后急匆匆地往固原赶去。 固原是三边总督的正式驻地,他到了固原就必须上任。陕西官员都在心里琢磨:难道高枢台和魏制台这么快就商量好了接下去该谁掌总?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高务实也去了固原,而且是去交接兵权的。 五月初八,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左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经略蓟辽四镇及宣大三镇等处边务兼理粮饷、提督西北军务高务实在固原宣布宁夏之役正式结束,交还兵权与陕西三边总督魏学曾,并同时封存尚方剑——这个是要带回去还给皇帝的,他当然无权转交给魏学曾。 按照高务实当天的公开说法,陕西三边总督负责西北军务是朝廷惯例,他本人之前提督西北军务只是由于魏学曾尚未到任而宁夏事急,不能拖延之故。如今魏制台既然到任,他当然也就功成身退了。 这下倒好,魏学曾的高风亮节没捞到,反而便宜了高务实——他是真正的功成身退,完全当得起高风亮节之称呀。陕西、延绥、宁夏、甘肃的官员但凡人在固原的,都不得不佩服高务实,放着马上就能克尽全功的荣耀,自卸兵权交给魏学曾。 不过他们可能想漏了一件事:高务实把西北兵权一交,之前他逼迫各地提供的钱粮等物,也就不归他负责了,谁要问都只能去找魏学曾…… 好一个高风亮节撂挑子。 “好你个高求真,西北三边穷得叮当响,居然被你刮出这么多钱粮来?”三边总督府里,魏学曾望着高务实递给他的“剩余钱粮清单”瞪大眼睛:“而且你还这么大大方方就承担了蒙古人的开销?你知不知道蒙古人虽然人吃得不多,可那几万匹马吃得可太多了!” 他指着清单道:“你瞅瞅这花销,这些战马一路上吃了这么多的鸡蛋,沿途的鸡蛋涨价都涨疯了!他们这些战马的花费,一匹马能顶至少三个人的口粮了吧?” “确切的说,是四个多。”高务实一摊手:“可这是非花不可的钱,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吧?” “那是草吗?那是鸡蛋啊,全都是精粮!”魏学曾依旧瞪大眼睛:“这些蒙古人的战马从小到大有吃得这么好过吗?” 高务实轻咳一声:“鸡蛋的消耗虽然看似不小,但对于几万匹战马来说,其实分摊开来也不多,一匹战马在十日之内也就吃了不到三个鸡蛋……好吧好吧,我知道蒙古人是故意给战马‘加餐’了,但我还是认为,这是值得的。” 这里有个问题需要澄清一下,就是后世有一种很有市场的说法,即古代战马需要大量消耗精粮,否则战马就会累死,或者至少会出现掉膘、劳损过度等情况。其实不然——至少在中国(包括蒙古等周边地区)不然。 后世这个说法的起源,据说是来自于1914年日本陆军1日马粮标准。即大麦5升=5.25公斤;干草1贯=3.75公斤;藁草1贯=3.75公斤;食盐:40克。 而辎重部队挽马1日马粮标准为大麦4升=4.2公斤;干草1贯=3.75公斤;藁草1贯=3.75公斤;食盐:40克。 这个标准过了十六年之后,还继续提高了一点。1931年日本陆军1日马粮标准为大麦5.25公斤;干草4公斤;藁草3.5公斤;食盐:40克。 其中大麦可用替代品,包括燕麦、高梁或豆饼5.25公斤;亦或者糙米、大豆4.2公斤;乃至于粟、玉米、裸麦、小麦4.73公斤;甚至米糠7.88公斤、干草15.8公斤。 但是请注意,最后这个“干草”依然可以继续使用替代品,包括牧草4公斤、青草16公斤、大豆秆10公斤。而之前那个藁草也可用替代品:秸秆5.3公斤。 往前对比一下就知道,其实战马完全可以全部食用牧草(如苜蓿草等),如果没有专用的牧草,随便什么杂七杂八的青草也不是不能将就,只不过那需要吃很多,从“量”的方面来说非常大——这也就意味着战马会需要一天吃很多餐,以此来提供自身足够多的能量。 这里还有一点非常重要,一定要注意:日本陆军使用的战马是引种了西方战马的,最后培育出来的战马也就是当时民间俗称的“东洋马”,这种马因为继承了西方高头大马的大部分体格特点,所以食量本身偏大,饮食和环境要求等方面也远比蒙古马娇贵。 实际上,蒙古马根本没那么多讲究,它们是天下一等一好养活而且耐力极佳的马种。 这可能还是要举个例子才有说服力,就就拿蒙古西征来说。 1219年秋,蒙古军经别失八里、不剌(后世新疆博罗市),通过铁木儿忏察(亦称松关,后世名果子沟)至阿力麻里,西行渡伊犁河,经海押立向花剌子模挺进。 当时,铁木儿忏察是非常难行的隘口。1222年丘处机去西域见成吉思汗时也曾通过该隘口,他的随徒李志常在《长春真人西游记》里写道:金山东畔阴山西,千岩万壑横深溪。溪边乱石当道卧,古今不许通轮蹄。 蒙古大军通过时,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理石开道,并且砍木修桥,共筑桥48座。桥的宽度可容两辆车并行。 蒙古远征军与花剌子模军的激战,大致是蒙古大军到达花剌子模边堡讹答剌城后,兵分四路:察合台、窝阔台率师围攻讹答剌;术赤率师征毡的、养吉干诸城;塔孩率5000骑兵征战忽毡(后世纳巴德)等城;成吉思汗与拖雷取中路,渡锡尔河,向西南横渡红沙漠直逼布哈拉城。 1220年三月,术赤等三路军马全部占领了锡尔河两岸的城市,成吉思汗的中路军也占领了ysl教的文化中心布哈拉城,完全切断了花剌子模新都撒马尔罕(后世乌兹别克斯坦主要城市)和旧都乌尔根奇(后世土库曼尼亚城市,汉籍曾写为兀龙格赤)之间的交通。 1220年五月,蒙古四路大军在撒马尔罕城下会师,合围撒马尔罕。经过六天的苦战,才得以攻克撒马尔罕城。 可以看出蒙古军在这一路上,走的基本上的西征大宛的老路,大量的山路荒漠。 那么,如果他们的战马真的只能**粮,那么光是吃粮食一个月,按日本人的标准这马自己就要累死了啊:一天要吃五公斤粮食,他们走了那么久,沿途路上又没有地方可以补充粮食,那这粮食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至于说自行携带……这一匹战马怕不是需要有个东风卡车的载重能力才够用? 因此,蒙古军的战马,哪怕是在远征加作战的过程中,也绝对不可能是“非**粮不可”,精粮论者可以休矣。 不过,蒙古人显然知道战马**粮的好处——好处就是可以吃得少很多,不必动不动就“补餐”。 所以高务实答应提供粮草之后,蒙古人也不客气,在去和火落赤兄弟交战的途中放开肚皮大吃大喝,以至于搞得沿途鸡蛋都涨价了。而鸡蛋,那可是精粮中的顶级产品。 魏学曾看着淡定的高务实,好半晌才叹了口气:“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们这沿途不过三百里,你看看吃了多少银子?各项开销加起来,差不多三万两!有这笔钱,我十万大军够吃一个多月了!” 高务实依旧微笑着,道:“不错,但是确庵公,十万大军一个月未必能起到他们的作用呀。第一,咱们要调集十万人,这个过程之中就要花不少银子。第二,在面对火落赤、著力兔所部时,大明的步军可没法追着他们打,只有同为蒙古骑兵的脱脱、伊勒都齐所部才可以做到。第三,咱们打仗总得死人,死了人就要抚恤;打仗还一定有人立功,立了功还要看赏……” “可是你还答应给蒙古人看赏了。”魏学曾这一路上看来还是很关心西北军务的,连这个都知道。 高务实笑道:“按的是大同镇兵的标准,确庵公,这个经制标准可不高,放在咱们大明来说,近乎于打发叫花子了,给蒙古人又如何?” 魏学曾这才反应过来,高务实这里玩了文字游戏:他说给蒙古人大同镇兵的赏赐标准,但是大明内部根本不是按这个“规定”来办的,实际上由于土木之变以后的明军越来越不能打,杀敌的赏格早就翻了几倍。 蒙古人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这里明显被坑了,而且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为高务实的确是“按规矩”办的。 魏学曾张嘴结舌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无奈道:“好吧,就算你说的都有道理,那接下去庄浪卫那边要怎么办,你可有什么交待?” ---------- 感谢书友“流水的时间”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dj000214”、“soviet2003”、“纵浪”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70章 东返 高务实对庄浪卫方面的交待并不多,关键性的一条就是把他们当半个自己人。 什么叫半个自己人?该指挥的要指挥,该补给的要补给,该给赏的也要给赏。 只不过指挥的时候要略微客气一些,而补给、给赏这些方面,则要坚持既不能不给,又不能多给的原则。 除此之外,就是约束军纪,不过这一条因为高务实已经提前谈妥,想必问题不大,脱脱是个知轻重的人,而伊勒都齐被高务实敲打过一番之后,应该也会自觉一点。 魏学曾虽然是老资格,但在打仗这件事上,他还真挺虚心求教的,高务实每说一点,他都用力点头,默默牢记。 其实想想看,这也不奇怪,毕竟高务实虽然年轻,但却已经可以毫不自谦地说,他就是大明现在最具威名的文帅——没有之一。 一番商讨告毕,高务实告辞而去。魏学曾亲自将他送到督院大门口,在高务实连声“制台留步”之后才与他挥手作别。 望着高务实离去的背影,魏学曾欣慰地露出了笑容。昔日他本是高拱着力培养的助手,可惜时运不济,迄今也没能入阁。不过,能看着当初的小小神童真的变成国朝砥柱,魏学曾也颇为高文正公欢喜。 新郑高氏后继有人呀! 魏学曾暗忖:安南、定北已是过去的事,现在看来,这孩子只怕又要被冠以“平西”之名,得亏了大明东边并无敌手,要不然的话,他这一生怕不得凑出个东南西北四面通杀? 魏制台想到这儿,自然而然地想起“大杀四方”这个词,不由得哑然失笑。 此刻拜别魏学曾不代表高务实马上就要走,官场的规矩不能马虎,所以今晚还有一场践行酒,是魏学曾率陕西三边在固原的大小官员、将领为送别高务实所举办的。 除此之外,相应的还有明日的送别,这批人估摸着应该是一个不落都会参加——好歹高务实此来避免了陕西、延绥被叛乱波及,而且以最快的速度敉平乱局,西北无人不感念他的恩德。 这些对高务实而言都只是场面事,他完全可以从容应对,也不必费神去想。此刻他比较担心的是刚才会面之时和魏学曾提到的西北财务问题,不知道魏学曾会不会听从他的建议,从庆王一系想办法。 这次宁夏之变里头倒霉的人不少,但从“级别”而言,最大的倒霉蛋肯定是庆王(世子,未袭封),不仅大量的浮财被掠,最后被高务实从博硕克图手中得来,而且不动产的损失也堪称巨大。 宁夏虽然是九边之一,但早年曾进行了大规模的军屯,田地其实并不少,而这些田地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逐渐被私人掌握。在这些“私人”之中,庆王府的收获是最大的。 庆王府的这些田地原本来历就不是很干净,经过种种手段拿到之后,其凭据主要是一纸地契,这些地契当然放在庆王府中。然而这一次,哱拜叛军行事不周,把那些地契当做浮财打包送给了博硕克图,最后当然就到了高务实手里。 在没有收复宁夏之前,这些东西毫无价值,就像它们对博硕克图毫无价值一样,因为地在哱拜手中,凭据并无意义。 但当高务实没有经过多大的破坏便收复宁夏,这些地契的价值一下子就实质化了——拥有它们就是拥有了这些土地。 不过问题并非没有,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庆王府肯定会要求收回这些土地,同时也自然会要求归还地契。如果按照早年朝廷对藩王的纵容程度来看,这些田地连同地契肯定要十成十的归还庆王府,但是高务实鉴于西北的实情,并不愿意这样做。 他对魏学曾的建议是,按照国初给予庆王府的封地,加上后续历代皇帝的恩赐作为归还庆王府土地的标准,而剩余的部分则通通归公——理由是这些田地的地契已经“毁于战火”。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如果让高务实自己来操办,其实还比较容易一点,毕竟他刚刚在西北取得连续的大胜,威名之盛无人可以比拟。但现在他自己马上需要回京,这事转交到了魏学曾手上,那就为难多了。 朝廷在经济上厚待藩王不是一天两天的历史,已经具有相当大的惯性,而眼下恰巧又是开藩禁的关键时刻,忽然来这么一手,让其他藩王怎么想? 别说“毁于战火”了,这个理由一看就是扯淡,明摆着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与和尚头上的虱子没有区别,没有哪家藩王会真的相信——你就那么巧,正常赐予的田地所有地契齐全,其他手段得来的田地便通通丢了地契?这战火怕不是成精了! 这件事高务实之所以一开始就打算自己办,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是实学派这个强大改革派的主舵手。同时,不管是论家族根基还是朝中实力乃至于圣眷,他都稳如泰山之固。如此,再加上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威名,他要做这件事,藩王们多半不敢啃声——惹毛了这位小爷,万一干脆怂恿皇帝枪打出头鸟,逮着某位跳得厉害的王爷搞削藩,那可怎么办? 你是以为他不敢,还是以为他打不下来? 安南定北都是过去的事,就先不说了,就凭他能轻易平定西北,这人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谁敢惹啊?君不见他一出马,蒙古人都老老实实派兵跟着他的大纛走了吗? 毛伯温当年的战功说起来可远不如高务实现在呢,世宗皇帝都为他写下了“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的诗句,可见大明文帅地位之高。如今高务实有这几次战功加身,正常来讲,只要他不谋逆,天下间绝大多数人对他的崇敬根本不必怀疑。 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英雄,而与大明这个帝国与生俱来的刚强相匹配的,则是这个皇朝对英雄的格外推崇。 更何况还是一位文武双全的英雄,那就更不必说了,藩王们绝不敢自讨没趣。 可惜现在情况有变,高务实要临时交卸西北事权回京,担子落到了魏学曾头上。魏学曾资历虽老,威望却只是局限在实学派内部。 而且,他现在也不是京官,只是封疆大吏罢了,以他的为官的经历而言,他也谈不上是今上的近臣,没有高务实那种对皇帝的巨大影响力,藩王们可未见得会怕他。 魏学曾自己肯定也是知道这些的,所以刚才也没有明确表态答应高务实,只是说自己会酌情考虑,妥善处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高务实很清楚陕西三边现在的情况,哱拜之乱之所以能成,其中的“底火”就是减饷,如果财务问题解决不了,这“底火”就始终存在,万一再出个哱拜呢?九边的将领里头又不是只有哱拜一个蒙古人,其他人也未必不会有野心想要趁势而起。 但朝廷没钱是客观现实,指望户部拿钱来填窟窿,杀了沈鲤估计也做不到。内帑或许有三瓜两枣,但也不可能都拿来填这个巨坑,再说也多半不够。因此要把这“底火”消灭,就只能让西北自己想办法。 这个办法不能从底层老百姓着手,他们手头能有几个钱先不说,关键是那些钱绝非“余钱”,都是活命钱啊。拿了这些钱,搞不好就得搞出闯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底层不行,中层又一时找不到理由,那当然就只好找上层。放着已经到手的一大笔钱不想法子,这不就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吗? 可惜,交权已经交过了,最终怎么决断,这个权力已经到了魏学曾之手,高务实也只能劝说,无法强迫。 这天晚上,践行酒宴毕,高务实又会见了陕西巡按、延绥巡按和新任宁夏巡按,就战功的清点一事做个交接——这个权力一般都由巡按形式,一如他当年在广西那样。 不过高务实这么大的功劳摆在这里,三位巡按也不至于没事找茬,很愉快地谈妥了。 次日一早,高务实便率领援军主力东返,依旧留在西北的宣大援军只剩下李如松一支。 李如松因为此前被调往庄浪卫助战,现在不仅是一时回不来,而且魏学曾还考虑到庄浪卫那边脱脱和伊勒都齐的蒙古军高达五万,朝廷兵马还是多一点比较好,最起码说话都硬气一点,可以避免很多麻烦。因此魏学曾便和高务实说了说,把李如松留了下来,高务实也答应了。 李如松和他老爹李成梁在高务实心里的观感不同,高务实还是乐意给李如松一些机会立下功劳的。这是个耿直的辽东汉子,在原历史上,他对朱翊钧的圣旨执行力度惊人,不仅是指哪打哪,而且绝对没有李成梁那种动不动就保存实力,甚至养寇自重的表现,是一个“简单”的武人。 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是高务实对李如松的心态,他也不会因为李成梁投靠了心学派就迁怒到李如松。李成梁是李成梁,李如松是李如松,即便是父子,也不能一概而论。 不知道是不是高务实的想法和老天爷意外的取得了一致,他的东返大军刚刚到达榆林,就有喜讯传来:火落赤、著力兔二部大败而逃,庄浪卫之围告解,明蒙联军不依不饶,尾随其部朝着西宁追去,现在可能已经到达碾伯。 在这次庄浪卫解围作战中,首先赶到的是脱脱、伊勒都齐两部。 当时出现的情况很是微妙,城中的甘肃总兵刘承嗣虽然知道脱脱和伊勒都齐所部是高务实派来助战的,但鉴于庄浪卫已经是大明连通甘肃这条要道最后的一城,他怎么也不肯“出城浪战”,死死守在城中不肯冒头,打定了主意要当铁乌龟。 脱脱和伊勒都齐所部与火落赤、著力兔兄弟所部又恰巧都是五万骑兵,双方在战力方面理论上应该差不多。 脱脱当然威名更盛,但他和伊勒都齐是赶路过来的,虽然一路上吃了个饱,可毕竟人困马乏,都需要一点时间恢复精神和体力。 火落赤、著力兔兄弟倒是以逸待劳,但摄于脱脱的威名,他俩也不敢随意发动攻势,于是双方便很默契的拉开了一段距离——不仅是他们两边拉开了距离,还特意离庄浪卫卫城比较远。 本来按照这样的局面,只要再过一两天,等脱脱和伊勒都齐所部休息好了,他们俩肯定会主动发动进攻,但就在此时,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种默契。 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李如松。 李如松所部人数不多,其中骑兵只有五千,按理说在这种十万骑兵两两对阵的场面下根本不起眼,大概率只配充当个打下手的,甚至搞不好会沦为看客。 然而,李如松到底是李如松,他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许是艺高人胆大,总之他一到庄浪卫,发现双方十万骑兵正在对垒之后,二话不说就直接发起了进攻。 这一举动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别说火落赤兄弟完全愣了,就算脱脱和伊勒都齐一开始也没反应过来。 当时火落赤那边只有不到五千人是真正的备战状态,其他人都因为脱脱他们也挺放松之故,大多还在吃饭、喂马等。李如松忽然带着麾下五千辽东骑兵杀过来,当下便把备战的那部分给冲散了——说是备战,他们也没料到这支明军骑兵胆子如此之肥啊。 而且还有一点,在于火落赤他们对明军骑兵最了解的是马家骑兵,也就是当初马芳带出来的骑兵,而对于辽东骑兵则不是很熟悉——他们是右翼的,对左翼那边的对手不了解很正常。 火落赤兄弟虽然马上吹号反击,但这时候前锋已受挫,而脱脱和伊勒都齐也反应过来了,双方同样立刻调兵上前助战,一场混战由是展开。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ps: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差点没赶上时间写完…… 第1271章 李如松式的胜利 当一场战斗意外爆发的时候,战斗的双方肯定都有些混乱,古今中外莫不如是,此时决定的胜负的因素很多,有训练、有勇气、有将领的反应、也有武器装备的差距等等。 不过,在同为蒙古骑兵的时候,双方这些因素的差别都不算太大,即便是脱脱的威名,真正已经开始打起来之后,效用也反而不会如平时那么明显。 这一次战斗最大的变数就是李如松和他的五千骑丁。作为李成梁“边帅之首”的本钱,这五千骑丁可不是寻常的五千骑兵,他们无论是作战经验、身体素质还是求战欲,都可以说是确属上流。而装备也不必多说,一水的私营制式装备,绝非此前官府作坊的渣渣可比。 众所周知,李成梁治军与戚继光不同,戚继光以制度带兵著名,李成梁则依仗个人的威望和感召力,对有功将士奖赏很厚,靠允以荣华富贵激励士气。故而到了后来,“成梁诸战功率藉健儿。其后健儿李平胡、李宁、李兴、秦得倚、孙守廉辈皆富贵,拥专城,暮气难振。” 早年的进取之心丧失,功业逐渐由盛而衰。先是有怯战之事,而后又传出掩败为功,杀良冒功的行为,这些虽都是部下所为,但李成梁终究难辞其咎。 然而那都是原历史上万历二十年左右才开始出现苗头的事,而当时朱翊钧采取的办法则是重用李如松,意图用他代替年老的李成梁,故而辽东骑兵又振奋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李如松意外战死,这个“暮气难振”才真正不可挽回。 而此时的辽东骑兵还基本处于巅峰期,各种“指标”都没有明显的下滑。辽东铁骑之所以能在长达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力克蒙古、女真的铁骑劲旅,并不是如同有些小说所云的,靠着所谓既能连发又能当锤子用的“三眼神铳”,而是靠着两点:舍得花钱、不怕玩命。 舍得花钱是铁岭李氏天下闻名的好习惯,刚才提到的这句“成梁诸战功率藉健儿。其后健儿李平胡、李宁、李兴、秦得倚、孙守廉辈皆富贵,拥专城。”就是明证。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寻常武人,本来一辈子没什么指望,忽然有了这样美好的前途,谁不乐意拼一把试试看?不过这个办法之所以不长久,也正是因为家将们过于有钱之后,人生目标实现,开始耽于享乐,也就变得“暮气难振”了。 至于不怕玩命,在李成梁和李如松这个时期的具体表现就是亲自冲锋。李成梁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亲自带头冲锋的,所以手下不敢不玩命,而李如松的脾气比他老爹还硬,每战必在阵前,是以麾下骑丁对他更是心服口服。 在战法上,李家铁骑“及战多用铁骑,列为横阵,发弓矢冲贼,若贼阵不动,则缓缓退之再冲。十数次之后,坚阵无有不溃者。”可见原历史上的辽东铁骑如同蒙古骑兵一样,是弓骑兵,而非纯正火枪骑兵。 不过在这一世,由于高务实的出现,京华生产的骑枪由于射程、精度和杀伤力都已经超过寻常骑弓,因此李如松到任太原之后不过半年,就为其所部不惜巨资,换装了骑枪万历一式骑枪。 据京华内务部报告给高务实的消息来看,这件事当时在铁岭李氏内部还有些闹腾起来,不少李家人都质疑李如松这么做是没把李成梁这个当老子的放在眼里,原因是当时李成梁已经投靠心学派,和实学派的关系颇为紧张。 很多人的态度都是:既然已经和高务实闹翻,那还买他家的火器做什么,给他送钱吗?由此就开始怀疑李如松的立场起来。 不过李家的事显然最终都要李成梁来决断,而李成梁的决断则让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他只说了一句:“其在山西,或是不得不为。”然后就不再过问了。 这个态度让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高务实得到的消息是,这次家族会议之后,李如松的两位叔叔曾经找大哥李成梁密谈,但是谈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黑顶”再强大也还没到可以收买李成梁亲弟弟的层次。 实际上李如松这个人考虑问题很简单,他根本不在意他老爹现在跟谁混,他信奉的原则简单粗暴:我手底下的人听我的,而且能打仗,那我就可以面对任何人都无所畏惧。 别看他已经三十多岁,实际上他和当年霍去病差不多,信奉的就是勇武至上,万难皆可凭勇气和武力破之。 京华骑枪既然比骑弓好,他当然就换了,没有其他原因。而这次换装在此次战役中也发挥了相应的作用,在冲锋中随意开枪,三枪打崩了处于备战状态的五千火落赤部骑兵——之所以是三枪,并不是因为京华骑枪已经可以做到连发,而是由于骑枪比步枪要短很多(所以性能也差一些),李如松部每人配了三把,事先装弹完毕,靠着燧发枪的优势来做到在冲锋中连发三枪。 这其中的难点不过是快速换枪,而这个难度肯定难不倒李家的骑丁,他们的骑术如何,死在他们手里的蒙古人和女真人可以拿人头作证。 其实说起来,辽东铁骑这四个字放在后来的“关宁铁骑”身上还不如李成梁这支军队身上更合适,因为关宁铁骑的实际战绩实在是太拉胯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转进——啥叫转进?不敢打,跑;打不过,跑。 在后世很多书籍里面,“关宁铁骑”被捧成了明末战力最强的一支队伍、唯一能和满清八旗兵“正面硬刚”的军队。但是真正地深入探寻历史就会发现,“关宁铁骑”的强大名声多半是吹出来的。这支名义上是骑兵,打的却都是守城战;名义上是大明军队,打满清那是怎么打都不行,打南明反倒战斗力爆表,这样一支军队,称不上是“铁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比如说根据《明熹宗实录》的记载,天启五年(1625年),孙承宗主动进攻后金,七百关宁骑兵和八百步兵,在柳河之战中,被不足百人的八旗军打败。主帅、先锋、监军全部阵亡。这是历史上关宁军唯一的一次主动进攻后金。 后来浑河之战,五千白杆兵和三千戚家军,面对六万八旗军英勇作战,八旗主力牙都啃崩了,苦苦等待援军。而作为援军的三万关宁铁骑去救援,却居然被皇太极两万人轻松击退。然后关宁军吓得赶紧逃回城,从此拒绝出战,直到白杆兵和戚家军弹尽粮绝,全军覆没。 此后的大凌河之战、松锦大决战,关宁军总兵官吴襄(吴三桂的老爹)带头逃跑,导致外来援军全军覆没。 在之后袁崇焕手上,辽东战局奉行所谓的“凭坚城,用巨炮”策略,关宁骑兵作为一支骑兵,在守城战中倒是“击退”了几次八旗军的进攻,这也是关宁铁骑难得几次能拿得出手的战绩。 袁崇焕死后,关宁铁骑的最高领导者变为祖大寿,在祖大寿的带领下,关宁铁骑继续和满清八旗军作战,最终在公元1641年的松锦大战中不敌后金军,祖大寿率部投降了鞑清。 不过当时跟随祖大寿投降的只是一部分关宁铁骑,还有一部分是被祖大寿的外甥吴三桂率领着。后来吴三桂也投降了鞑清,至此大部分的关宁骑兵都变成了八旗军队,受鞑清的指挥进入关内,与李自成和南明军队作战。 虽然打清兵不行,但剃发降清以后,关宁骑兵打打南明、打李自成,却是所向披靡,战斗力爆表,为满清入主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究其原因,关宁铁骑说到底还是从李成梁的辽东骑兵脱胎而来的,为了从朝廷套取军饷,李成梁养寇自重,这支骑兵相较于其他明军将领的私兵,其“私有化”的程度更高,而最糟糕的是,他们不像戚家军那样,一直把自己当成一支“国家军队”,而是只把从军当做升官发财的捷径。 相比于当时大明的其他军队,辽东骑兵拥有种种特权,诸如发双饷、拥有战利品的分配权、拥有军屯的股份,甚至还有很多的各种各样的福利以及丰厚的安家费,乃至于伤残转业退伍费之类的东西。 如此一来,辽东骑兵已经在事实上成了自负盈亏的军事集团。 努尔哈赤的八旗制度上也是脱胎于辽东铁骑,因此“关宁铁骑”和“八旗骑兵”本质上都是同源于辽东铁骑,所不同的就是两者的阵营不同而已,最根本的本质,都是自负盈亏的军事集团。 然而,关宁铁骑相对于八旗骑兵,其惰性远高于后者。因为关宁铁骑他还有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那就是大明朝廷给予的军饷,而八旗军没有,一切都得靠自己抢。 这样一下就能看出高低强弱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人家一切靠自己抢,你坐在城里就有朝廷发钱,你说谁的战斗意志更强,谁更愿意拼了命打胜仗? 虽然袁崇焕的战略、战术都是一塌糊涂,但他活着的时候至少关宁铁骑从表面上来看还是“听招呼”的,然而自从袁崇焕死后,祖大寿基本上就处于听调不听宣的状态,事实上成为了独立于明朝军事体制之外的一个独立武装。 影响到关宁铁骑利益的时候,祖大寿就跟明朝一致对后金,显得特别爱国。但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实力,他也可以宣布投降后金。 明末随着大明朝廷经济的进一步崩溃,朝廷已经越来越难发出军饷了,李自成打进北京的时候,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已经快一年时间没有领到军饷了,这个时候还指望一支自负盈亏的军事集团对朝廷存在多少忠义之心,基本等于做梦。 而在投降鞑清以后呢?关宁骑兵的作战思想就彻底产生变化了,此时的关内中原,已经不是他们守护的对象,而是一片充满着粮食、财宝、女人,等着他们去掠夺的宝地,关宁铁骑再也不用挤在辽东抵御八旗骑兵,来换取“狗粮”了。 这是“解放生产力”啊!(未免被杠,特意说明这句是嘲讽语气) 因此关宁铁骑的战斗力忽然就爆了表。 可悲还是可笑,亦或可叹? 高务实之所以非要站在李成梁的对立面,主要就是因为这一点,而不是李成梁其他的那些问题——那些问题大明将领大半都有,高务实一时半会也管不过来,基本上都没怎么在意,除了杀良冒功之外,很多都被高务实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高务实又不是刚从象牙塔出来的理想主义者,大明朝的根本问题不改变,指望那些武将放弃上下其手,怎么可能?他不捞钱,带着叫花子一样的卫所兵去跟人打仗?那是去送命啊。 他既然捞了钱,你还指望人人都和戚继光一样,把这些钱都用在维持军队上?你怎么不指望大明官场人人都是海刚峰呢! 而此时李如松部击溃了火落赤前军之后,三支骑枪插好在马背右侧,纷纷抽出冷兵器,一刻不停地向前继续冲锋。 这一手在冷兵器作战中经常出现,目的就是直接击溃对方的指挥体系,形成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和李世民玄甲精骑的“卷旗过营”类似,是精锐骑兵最能发挥优势的战法之一。 而脱脱和伊勒都齐这时候也都已经带兵杀了过来,虽然他们两个都是凭经验作战,但却恰好适合此刻的情况——李如松部已经如刀锋一般切了进去,此时只要继续撕裂这道伤口,对方就非死即伤了。 火落赤和著力兔当然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们变得岌岌可危,此时著力兔离得比较近,来不及做其他设想,带着亲兵就迎了过去,意图挡住李如松,争取给其他人创造机会,可以施展蒙古人最为习惯的边打边撤之法——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是边撤边打。 按照著力兔的想法,只要达到这一目的,就算今天战败已经不可避免,但是伤亡终归还是可控的,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然而著力兔失策了。两军刚刚相交,他就被李如松发现,这位信奉武勇的太原总兵怒吼着拍马过来,手起刀落,将来不及反应的著力兔干净利落地砍飞了首级。 “青海二寇”的一场大败已经不可避免的发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恭喜成为本书的宗师,再次感谢。 感谢书友“不休”、“njice1203”、“willwol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72章 定功风波 火落赤兄弟这场失败对他们而言几乎可以用遭到“毁灭性打击”来形容,高务实得到的军报是李如松、脱脱、伊勒都齐三部是役“斩首七千,生俘近两万,得上马一万六千,挽马约其半,而牛羊弓矢无算”。 “无算”只是个习惯性说法,意思就是多到一时清点不出来,为了报告喜讯,先把大致结果上报再说,后续会有巡按御史或者监军御史(通常由巡按兼任,偶尔另行任命)等人对这些数据做详细清查。 清查之中最难的是首级,需要一个个仔细分辨是否杀良冒功或者伪造。当然,蒙古人的首级相对来说比较好认,因为他们与大明人士的发式不同,杀良冒功的人头可以从头发的走向、头皮颜色等各个方面来审视,总之都有一套比较行之有效的检查手段。 正因为如此,朝廷平定内乱的时候,杀良冒功的情况通常比较多,而对蒙古人作战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少见多了。原历史上李成梁开始杀良冒功的时候,之所以一下子就被发现,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本次庄浪卫之战可谓战果喜人,不过其中最为闪耀的则是李如松阵斩著力兔。原历史上的著力兔也曾率兵入援哱拜反明,攻入镇北堡、李刚堡等处,后被李如松、麻贵等击败,经贺兰山,退出塞外。 这一次,著力兔却没有那么幸运,甚至把脑袋都送给了李如松。 如此喜事,意味着西北大局已定,损失惨重的火落赤即便能收服著力兔余众,也再无力控制松山、西宁等地,河西走廊的防卫压力旋即一轻,朝廷只要继续派兵“武装游行”一番,便大概率可以收复这些地方了。 回军半道中的高务实也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战事既然基本结束,魏学曾就只需要好好整理内部,确保同样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就好,那当然也简单多了。 说起来,高务实也是对魏学曾的军事指挥能力不那么看好。原历史上的平定哱拜之乱大半都是他指挥的,其实从指挥的角度来说,虽不出彩,但也没有很大的漏洞,只是他有些优柔寡断,对强打还是逼降犹犹豫豫,最后拖了好几个月还没出成效,结果就把一而再、再而三给他放权的朱翊钧惹毛了,撸了官职逮捕回京问罪。 而魏学曾被抓一个月后,宁夏之战即告平定——用的还是他之前的主意。按理说这可以证明不是他的战略不行,是火候的确就差那么点,但朱翊钧余怒未消,在诏书中给他定性:“功魁实罪首也”,可见恨意之重。 朱翊钧的性格前文曾有分析,他用人的特点就是选定一个人,极力放权,确保你想要的一切都得到满足,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权给权,所以魏学曾一开始表现不好的时候,朱翊钧也是直接撤了几个跟他不对付的官员,又赐了尚方剑确保权威。 但朱翊钧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如果到了这个程度你还不能有所表现,那他的态度就会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认为你就是个废物,是罪魁祸首,非要整得你身败名裂不可——魏学曾是如此,早前的张居正又何尝不是如此?这其实都跟朱翊钧的性格有关。 然而事实上,魏学曾任事勤劳,后来获得成功的灌城招降的计策,本也是他的建议。等到奏捷时,朱翊钧召见时任大学士赵志皋、张位,二人都极力为魏学曾辩解,兵部尚书石星等朝臣也多称魏学曾无罪。 乃至于此前曾经上疏弹劾魏学曾的监军御史梅国桢也上疏说:“魏学曾应变稍慢,臣请求责备诸将是要振奋士气,而逮捕魏学曾的命令,发自臣的上疏,臣深感悔恨。魏学曾不获昭雪,臣将受到万世的讥刺。” 文官如此,武将呢?李如松这个耿直的辽东汉子直截了当地说:“魏学曾被捕时,三军将士泪如雨下。” 甚至接替魏学曾三边总督的叶梦熊也将功劳归于魏学曾。朱翊钧开始都不肯听,直到后来才恢复魏学曾的官职。 总而言之,魏学曾水平还是有的,就是应变不那么快,做决定有些犹豫,这可能有些像三国时期的陈宫,所谓“陈宫有智迟”是也。 高务实之所以有些担忧,也在于这个“迟”字,他就是生怕魏学曾拖拖拉拉拿不定主意,虽然自己帮他把最难的宁夏主战场搞定了,可就怕到时候明明只剩个庄浪卫,他还一下子想强攻、一下子想招降,那就坏菜了。因为朝廷现在的关键不在于打不赢,而在于没钱,拖不起。 现在好了,李如松这家伙初生牛犊不怕虎,上去玩了个乱拳打死老师傅,也算是一力破十会。这么一来,直接把庄浪卫的事情搞定不说,甚至连松山、西宁的问题也跟着解决了,简直完美。 不过,高务实没有料到的是,他觉得完美的一场仗,传到朝廷之后居然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来。 打胜仗居然还能闹出风波?什么风波? 这风波就是论功。 李如松本人的功劳是没得跑的,这一点不论哪方都没有异议。心学派肯定力推他是此战武将第一功,但实学派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怎么提意见呢?总不好把首功算到脱脱和伊勒都齐身上去吧? 就算他俩是高务实派出去的人,也很可能只听高务实的指挥,但这两位毕竟是蒙古人,而且不是归化(指投身大明)蒙古人。因此如果把首功算到他俩头上,那大明天朝的面子往哪摆? 武将第一功轻易可断,但文官第一功就出了大问题了。 京中的实学派高层内部都起了争执,有人认为:不管是李如松还是脱脱、伊勒都齐,都是高务实自卸“提督西北军务”之前所指派的,他们当时所受的命令都是由高务实下达,因此打胜此仗的功劳当然应该算到高务实头上,不能因为战事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宣布卸任几日就把这么大一笔功劳给抹杀了。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朝廷自有法度,你在任的时候打了胜战,功劳当然归你,但卸任就是卸任,不能因为你卸任之前做过什么指派而这个指派获得成功,朝廷就把这功劳也算给你。为什么呢?因为你的继任者可能也同样认可这个指派,否则的话,为什么他没有撤销这道命令呢?而此时魏学曾才是真正的指挥者,你高务实这个前任如何能够贪他的功呢? 两方虽然都是在讲道理,但实际上肯定各有各的立场。站在高务实这边的官员,不用说肯定都是他的支持者,但站在魏学曾一边的官员,却就未必是魏学曾的支持者,这里头有不少人实际上是支持许国的。 支持许国和支持魏学曾有关系吗?看起来没有,但转个弯就有了——许国和高务实实际上是实学派现在的两面旗帜,许国是朝廷次辅,名义上实学派的第一人,也就是所谓的党魁。 然而他这个党魁位置很不牢靠,因为高务实的特殊身份,实学派内部其实只有高务实可以算是获得了三代首辅的政治遗产。再加上他和朱翊钧的关系,以及自己曾经立下的功劳,所以更多的人私底下还是把他当做实学派的真正党魁——哪怕他从年龄上来说实在过于年轻了一些。 因为这些原因,实学派内部现在有些拧巴。一些人认为高务实无论文武,都是“党魁”的不二人选;另一些人虽然也不反对这一点,但却认为高务实不必“如此着急”,大可以等许国去职之后再补上,反正他还年轻得很,根本不缺这点时间。 你才二十多岁啊,就非得急于入阁主政了吗?再夯实一下基础,稳稳当当继任不好吗?至少外界的闲话也少一些吧? 毕竟,是高党属于实学派,而不是实学派属于高党,你不能本末倒置。 实学派内部争执不下,而外部的争执就更加五花八门了。 中立派一边也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这次的功劳应该算给高务实,但他们心底里的理由是,大明太需要一位全方位顶尖的文官重臣,来将文官的地位推向最高峰了。如今看来,最有希望达成这一点的就是高务实,他不仅家世过硬,功劳过硬,关键是跟皇帝的关系也过硬。 这最后一点为什么反而特别重要?因为只有满足了这一点,才能确保肯定不会出现又一个王振、刘瑾——这俩人区区一个太监,居然能压着满朝文武,靠的还不都是皇帝的宠信么? 而一旦顶级文官也有这样的圣眷,那很显然太监们就没有指望了,只能被文官压得如同草芥一般——这是符合文官政治的走向的,也就是符合文官集团利益的。 至于另一派,当然是认为功劳应该给魏学曾。他们的理由则正好相反,认为不应该出现一位过于强势的顶级文官,哪怕这位文官可以强力压制宦官势力也不行。 这就很奇怪了,毕竟刚才说过,强势的顶级文官可以确保文官集团的利益达到巅峰,他们自己也是文官,为什么会不同意? 道理很简单,这些官员的政治立场都是倾向于保守的,而高务实显然是个一点都不保守的改革派,甚至在他们看来,高务实就是个彻底的激进派。 什么军工私营,什么驿站改革,什么重工重商,哪一条不是“背弃祖制”? 是,你搞这些的时候说得都很好听,全被你扯成不是背弃祖制,甚至还是继承了祖制的“精神”,但大家都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你这些歪理邪说的背后到底是什么,难道咱们看不出来? 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反对不了罢了!毕竟当时的内阁被你们实学派控制着,而皇帝又只听你高务实的话! 这些官员们的眼睛都是会过滤的,他们不会看见军工私营之后大明朝军备逐渐夯实、气象日新;他们不会看到驿站改革之后朝廷的效率大幅提高、费用大省;他们不会看到重工重商之后大明百姓更加富裕、物资流通更加迅速…… 在他们眼里,军工私营导致“国之重器握于私人”,而且原先各地衙门本可以“卖垃圾换钱”的机会也没了,相当于各地小金库缩水。 在他们眼里,驿站改革导致他们出行不便,不仅不能像过去一样大大咧咧享受驿站招待,甚至给他们送钱,反而稍有超标就会被上任当地衙门拒绝报销,乃至于被巡按御史弹劾伺候(注:前文有述,因为巡按要查账,不查或者漏查就会被户部下派给巡按的“会计团”上报户部,导致巡按本人被问责)。 在他们眼里,重工重商导致工场主、商人的社会地位再次得到提升,相应的就算是拉低了文人士子的社会地位,让文人士子出身的他们心里很是不爽。当然,同时他们也嫉妒这些人的财富——凭什么我头悬梁锥刺股辛辛苦苦读了那么多年书,又经过重重磨难一般的那么多次考试,结果居然还没有你个开工场的暴发户有钱? 因为这种种原因,他们当然反对把功劳算在高务实头上。 除了实学派、中立派之外,当然还少不了心学派。心学派方面的反应就很一致了:他们坚持认为这个功劳当然应该算在魏学曾头上,绝对跟高务实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心学派给出的公开理由,和实学派内部“挺魏派”如出一辙,当然这只是官话,实际上他们的道理很简单:你高务实的功劳不能再大了! 现在高务实还没入阁呢,在实学派内部都能反过来压制身为次辅的许国了,再让你继续立功、养望,这将来一旦入阁,哪怕只是个吊车尾的群辅,你说不定都要反过来压得首辅开不了口,那还得了? 这种情况又不是没有征兆,当初高拱回朝,明明是个次辅,却让李春芳那个首辅做得黯然无光,以至于天下人但凡听到“内阁”二字,第一个甚至唯一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高拱,何曾有他李石麓什么事? 这种情况断然不能再发生了——废话,现任首辅就是他们心学派的人呐,这种事怎么能忍? 凯旋归来的高务实,就是在这种风波中回到了京师。 ---------- 感谢书友“apodes”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podes”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73章 封爵? 高务实一回京便发现情况不太对劲,首先不对劲的就是气氛不对。这次平定如此大乱,前后逼降、歼灭敌军十万以上(伊勒都齐、博硕克图部都算),皇帝却没有选择郊迎。本次代表皇帝郊迎的是内阁以及五军都督府的几位国公爷、侯爷之类。 要知道,内乱也是分档次的,本次西北之乱可不是几十年前那种并不危及统治的倭寇袭扰,也不是朝廷一般看不上眼的泥腿子造反。这次造反的是朝廷的经制之军,算是造反这一门类里头危险级最高的一档。 更何况哱拜还不只是单纯的造反,他还里通外敌,是内外结合的一种造反,完全有可能危及统治。平定这样重要的叛乱,功劳之大绝不亚于开疆拓土。原历史上单单是平定一个哱拜之乱,后续的论功就很盛大隆重了,何况这一次还是“威力加强版”的整个西北之乱。 按照朱翊钧一贯的态度来说,这个情况显然十分不寻常。如果说立下如此功劳的头号功臣只是一名武将,那么迎接凯旋的规格低一点倒也无所谓,但是当这位凯旋归来的是一位文帅,而且还是高务实的时候,这就太不寻常了。 高务实的圣眷可是满朝皆知的,这番立下如此大功居然没得到天子郊迎? 很多人不得不开始怀疑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莫非是前几天朝野的争论影响到了皇上,皇上打算对这件事进行一下冷处理? 可是,这也不对啊。 就算庄浪卫这场仗的功劳不算到高务实头上,可他生擒博硕克图,确保鄂尔多斯部对大明以及顺义王的恭顺,这总是实打实的功劳吧?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地收复宁夏,这功劳是实打实的吧? 不仅别人怀疑,连高务实自己都有些意外,望着内阁和五府的衮衮诸公,他虽然面色如常,但心底里还是忍不住怀疑:难道是有人在皇帝面前进了什么谗言,甚至说动了皇帝? 皇帝不在,一切按流程,高务实下马接受百官祝贺,首辅申时行代表百官“致欢迎辞”——都是些套话,倒也不必多提。 套话说完,申时行再次开口,又进一步加深了高务实的担忧,因为申时行的话语中没有代表皇帝,他只是代表“本阁部与诸同僚”恭贺高务实凯旋。 高务实多年的演技总算发挥了作用,没有表现出半分失望,很是淡定而客气的谢过大家。 就在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怎么联系黄孟宇和陈矩了解宫中情况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朱应桢忽然开口笑道:“枢台此番劳苦功高,皇上本是打算亲自郊迎的,只是不巧慈圣太后这几日偶感风寒,凤体欠安……皇上天性至孝,因此亲奉汤药于慈宁宫中,是以无法前来,只好命本国公代为致意。” 原来是这么回事,高务实心中稍安,忙道:“百善孝为先,皇上此举垂范天下,臣甚是感佩,只是不知慈圣太后凤体可有好转?” 这题朱应桢也不会,只能呵呵笑道:“啊?好多了,好多了。”然后又仿佛想起什么事来,赶紧补充道:“哦,对了,皇上还说,因太后抱恙,陛见之事暂须稍候,枢台可先将关防等物上缴,候旨以待。” 这么严重? 高务实心中有些发愣,原历史上李太后的身体应该不错啊,现在可还远没有到她离世的时候,怎么皇帝连抽空接见一下我,等我缴个关防和尚方剑的时间都没有? “臣遵旨。有劳国公爷。” 此时就算高务实已经交卸了出征的兵权,恢复了原先的身份,于是他又道:“既然五府的诸位都督都在,想必戚司令也是在的吧?” 戚继光作为禁卫军司令,现在恐怕可以算是武将第一人了,不过即便如此,在一群阁部、部堂以及勋贵面前还是站不到前面,高务实只能点名问。 朱应桢连忙转身,朝中后面的人群伸手晃了晃,叫道:“戚司令可在?” 身着大红行蟒服的戚继光从后面转了出来,拱手一礼:“继光见过枢台。” 高务实朝带回来的禁卫军所部一指,笑道:“我此行事了,所部兵马交还于你,你可回去清点,看余数是否与告捷奏疏中有差。” 虽然高务实是戚继光的直属领导,但戚继光还是一本正经地道:“末将领命。” 交卸完兵马,还要上缴关防和尚方剑等物,这里还有不少麻烦事,是以高务实不便多待,申时行也没兴趣和高务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太多话,很快大家便入了城,各自作别而去。 由于刚才朱应桢带了皇帝的口谕,要他在家候旨,原则上他现在算是休假了,于是去兵部向梁梦龙交了关防,又把尚方剑交给了司礼监派来收取的宦官之后便回了昭回靖恭坊。 意外的是,他这一回来,府上居然便有了客人。 朱应桢笑吟吟的在前庭花园的凉亭中翘着二郎腿,手中拿着日本产的描金折扇,旁边的桌子上甚至还摆着茶具,一副已经等了他不少时候的模样。 高务实笑着上前,道:“成国公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此来有何要事?” “我本来还真没事,但皇上让我来,我就不得不来了。”朱应桢笑着道:“不过,你高龙文神机妙算天下皆知,不妨猜一猜我是为何而来?” 高务实微微挑眉:“看来皇上也知道某些朝野议论了?” “我就说京华的内务部厉害得很吧,这点事果然瞒不过你。”朱应桢叹了口气:“你别看今天郊迎的百官几乎一个不落都到了,你没来的时候他们可是已经吵吵嚷嚷好几天了。” 高务实无所谓地道:“就为了庄浪卫一战该算做谁的功劳?” “那当然,要不然呢?”朱应桢一摊手:“文官的大战功,那可和李如松不同。他李如松已经是太原总兵,得了这次功劳也依然只能是个总兵,了不起给他加个太子少保之类的虚衔应应景,或者赐一套袍服。但这功劳给你还是给魏确庵,那差别可就大了。” 高务实不动声色地道:“如何就大了?” “当然大啊。”朱应桢一挑眉:“若是给魏确庵,大伙儿已经算过了,他这次只要后续拿下松山、收复西宁,朝廷不仅要给他也赐一套行蟒袍,还得位进少师——这本来可是阁老都要做好些年才有机会得到的。”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端起丫鬟送来的香茗稍稍品了一口,明显还在等朱应桢的下文。 朱应桢见了,便继续道:“但若是给你,那就更了得了。虽说你这次出兵所拿到的首级不如前次漠南大战那么惊人,但内阁和各部院都认为功劳甚大,该当重赏。这重赏若还要加上庄浪卫一战,那就更惊人了。大伙儿算了算,你这功劳不比王阳明当初小,甚至都可以封爵了。” 这话高务实却不信,摇头道:“这是怎么算的?朱宸濠造反时身为宁王,其与别叛不同,王文成公平定其叛,自也与余者有别。否则天下之乱不少,却还有谁因此而以文官之身封爵?” 高务实的意思就说,朝廷对于平定叛乱也是要看对象的,藩王造反乃是政治上威胁最大的一种,因此平定藩王造反的赏赐也就特别高,这和平定其他叛乱完全不同。 当然,这是由于靖难之役对大明的影响太大之故,事实上当时宁王造反虽然是起兵十万,不过那场仗打得并不吃力,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有些搞笑,因为王阳明的水平和宁王一比,那真是云泥之判,双方的差距实在太大太大了。 朱宸濠敢反是因为他建立了私人武装,有几万部众,号称十万大军。富贵险中求,他的很多亲信有的主动加入,有的被胁从,朱宸濠则大肆封官,任命了丞相、尚书等等。同时传檄各地,鼓动有意者共同造反,然而没得到任何响应。朱宸濠大概颇感意外,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们不干老子单干。 七月初,朱宸濠率军占领了九江等地,出江西,顺江而下,企图攻取南京。 正德天子朱厚照是个妙人没错,但偌大一个朝廷,藏龙卧虎,能人还是有的。朱宸濠的运气也是奇差无比,他遇上的第一个对手,是名震古今的大儒、军事家王阳明。王阳明时任赣南巡抚,辖区在福建、江西一带。 王阳明举兵勤王,采用疑兵之计,他先是假装传檄各地,声称要率十六万兵马进攻宁王老巢。宁王忌惮于王守仁兵多势重,大军走到半路开始犹豫不决,不敢轻举妄动。等十多天后,发现王阳明没什么动作,于是放心大胆进攻南京。 殊不知王守仁正是借此时间,组建了八万兵马。他趁此机会,直逼宁王老巢,夺回了南昌。南昌七月初失守于朱宸濠,十几天内就被收复。朱宸濠大惊,赶紧回军救南昌——这本身就是个蠢主意,甚至还不如先把南京打下来。 在南昌东北的黄家渡,朱宸濠与王阳明所部开打,兵败。朱宸濠撤退,王阳明追击,又大败叛军。朱宸濠和他的儿子、亲信部下一同被俘。时间是七月二十六日。朱宸濠从起兵到被俘总共才二十多天。 高务实这次平定西北之乱,从出兵到攻克宁夏,也不够一个月,但比王阳明那次慢了两天。 当然,他面对的对手又和宁王朱宸濠不同,宁王虽然号称十万大军,其实真能打的不多,实战经验也不靠谱。 而高务实这一次则不同,他打的是什么对手?鄂尔多斯部汗帐精锐,大明九边之一的宁夏精锐,哪一支都是战争经验丰富的对手,而且论总兵力实际上也比宁王更多一点。所以从难度上来说,肯定是高务实这次更难。 当然,这也要回过头来看自家的兵马——高务实出征时带领的军队虽然一开始并不多,但从质量而言,倒也比王阳明当时临时召集的那些乌合之众靠谱多了,毕竟此时大明南方军队的水平有多差,大伙儿都心里清楚,虽然也可以说是有好有坏吧,但肯定比不上九边。 这种印象,大致是到了俞龙戚虎时代才开始扭转,不过一旦把戚继光、俞大猷、刘显等几人的嫡系精锐排除出去,那么南军在整体上肯定还是比北军要烂得多——好比两个侏儒比身高,其中一个侏儒略高一丢丢。 这一世因为高务实的关系,实际上北军就更比南军精锐了,因为各项改革但凡涉及军务的,最终主要受益的都是九边各镇,于是差距就更大。 当然这事恐怕也就只有高务实会这么比,其他人基本都不会这样考虑。在旁人眼里,王阳明是平定十万人的宁王之乱,高务实这一次的战绩并不比他差,除了宁王的政治加成之外,两人的功劳也就是伯仲之间。 这就麻烦大了,因为王守仁当时是因此而获封了新建伯的,而到了隆庆朝,又加恩封到了新建候(此时王阳明已经去世)。如果这次把高务实的功劳看得和王阳明当时相仿,那岂不是说高务实也要封伯爵了? 大明朝的武将要封爵还比较有指望,但文官封爵那可是大大的不容易,迄今为止二百年大明,文官封爵的只有“三王”:王骥、王越、王守仁。 难道现在又要添上第四位了? 高务实忽然有所明悟,难怪今天申时行都没有心思与自己多说,看来这事对他而言也有很大的压力。 现在高务实心里清楚朝中为何争议那么大了:如果庄浪卫一战的战功不算到他高务实头上,那么朝中反对他的人就可以用宁王地位特殊远不是哱拜可比这个理由来反对给高务实封爵,但如果再加上庄浪卫这一战,这个理由就显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庄浪卫这一战不仅是取得首级多,俘获也多,而且马上可以收复松山、西宁,保持与甘肃的通道,意义何其重大? 朱应桢见高务实脸色数变,不由笑道:“如何?求真,我看啊,咱们以后还要更亲近一些啦!” ---------- 感谢书友“请叫我软饭”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纵浪”、“流觞逆河”、“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单骑照碧心”、“李南楠”、“系统崩溃”、“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74章 推辞 大明的文官,活着封公侯的没有一例。因此原因,后世有一种说法,但凡言及明代的文官封爵制度,便说明代文官封爵止于伯而绝于公侯。 例子是明摆着的,明代文官封爵的三人,王骥是靖远伯,王越是威宁伯,王守仁是新建伯,舍此三人之外再无文官获得爵位。 然而这个说法其实并不正确,翻一翻《大明律》,会发现其中有这样一条规定:凡文官非有大功勋于国家,而所司朦胧奏请辄封公侯爵者,当该官吏及受封之人皆斩。其生前出将入相,能去大患,尽忠报国者,同开国功勋一体,封侯谥公,不拘此例。 根据这一律例就可以发现,并不能笼统地说明朝的文官不能封公侯。 这一律例指的是“朦胧奏请”册封公侯爵的人和被奏请册封的人都将被斩。意思就是说,如果有人在没有明确的理由的情况下冒然奏请明朝皇帝,请皇帝批准册封某一位文官为公侯的话,那么这个奏请之人和奏请被册封的人不但不能被册封,还会有杀身之祸。 然而这只是这条规矩的前半段,后半段还有下文。下文就是:如果奏请被册封为公侯的这一文官,对当朝确实有特殊贡献的话,奏请明皇帝封他为公爵不但不会被斩,而且还可以被批准。 什么是特殊贡献呢?这当然要说明,根据上述的条例,可以清楚地得知,“特殊贡献”是以下三项:第一,是出将入相;第二,是能除大患;第三是尽忠报国。 如果满足这三项,那么文官被封公侯也是可以被准允的,应该被视为与开国功勋一体,地位超然,无论是不是文官,都该被册封为公侯。后来者要想被册封为公侯,可以效仿几位开国功臣。 瞧瞧,其实《大明律》说得够清楚了,文官武将都可以封公侯。只不过呢,要封公侯的这个限制条件相对而言有些坑。 怎么坑了?除了第三条“尽忠报国”是比较虚化的之外,出将入相、能除大患这两条,基本上卡死了99.99999%的官员得封公侯的希望。 出将入相这一条已经很难了。 出将,意味着这位文官曾任督抚,并且在任上指挥军队打出了相当耀眼的战绩;入相,意味着这位文官最起码“学历”就非常靠得住。 大明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如内阁。你要“入相”,即便你现在还没到年老致仕的年纪,暂时可能还没有入阁,但是你首先至少得是个进士金榜靠前、入过翰林院镀金的人物,对吧?要是连这条基本标准都没达到,那意味着你根本没机会入阁,还谈什么“入相”? 这句“出将入相”单独来看,其实都还好,还是有不少人能够符合标准的,但这里的问题在于,它不是单独来看的! “出将入相”是指你既要“出将”,又要“入相”。 这就完蛋了,因为一个都没有。 王骥是以兵部尚书衔致仕的,王越是以左都御史衔致仕的,王守仁是以南京兵部尚书、南京左都御史衔致仕(未经批准主动离任)的。换句话说,这三位离文官封公侯最近的文臣,虽然都满足了“出将”标准,但一个都没有达成“入相”——当然,他们三位都是进士出身,资格倒是够。 如果不需要封公侯,只是伯爵的话,则此前“三王”的标准就够了,高务实已经非常接近于满足这一标准了——如果非要说还差了一丢丢,那大概就是差庄浪卫这一战的运筹帷幄之功了。 让朱应桢意外的是,高务实听完他这句话之后先是思索,继而面色凝重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大喜过望之类的表现。 年轻的成国公到底不如高务实这么沉得住气,忍不住问道:“求真,万世之喜当前,何以竟不畅意开怀?” 高务实沉吟片刻,微微摇头,问道:“国公爷,德不配位可不是什么福气,再说以我的功劳而言,你真认为足以与三王媲美么?” “你的名声地位,何以称之为德不配位?”朱应桢皱眉道:“至于功劳,我看真要说起来,你还比三王的功劳更大呢。” 他不等高务实反驳,自顾自说了下去:“你在广西任上使安南内附,而安南至今不乱,安我大明南疆,这是不是比王忠毅公(王骥,谥忠毅)三征麓川还要显赫? 你以全权钦使之身指挥漠南大战,大破察哈尔,是不是比王襄敏公(王越,谥襄敏)直捣贺兰更加显赫? 至于此番你平定西北之乱,那更是精彩!速定河套、计取宁夏,十余万叛军、蒙军俯首而降,甚至为我所用,此中之艰难又何逊于王文成公平朱宸濠之乱?” 这个嘛……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也的确没错。 朱应桢说完还不满意,又补充道:“我尤其要说漠南之战那一回,你这漠南之战可是远比王襄敏直捣贺兰山打得漂亮啊,他那一场仗才有多少收获?斩首不过区区四十二级,俘获马、骆驼两百四十一只、牛羊及器仗数千。你漠南大战的功劳还要我说吗?” 这个嘛……你要这么比的话,那的确我高某人漠南之战打得更好,至少取得的战果明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不过该谦虚的时候还是要谦虚一下,高务实道:“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地彼一地。贺兰山远,漠南则近,远则出击不易,近则……” “说这些没用。”朱应桢摆摆手:“当年李广出兵迷路,战功不及卫霍,这难道要说‘非战之罪’?功就是功,朝廷要看的是结果,不是什么其他这啊那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道:“只可惜,你安南定北两战之时并非督抚,这么两次大功却没法往‘出将’的功劳上算,要不然这次你就不必讨论该不该封爵,而是该讨论要不要进爵了。” 高务实苦笑道:“国公爷说笑了,伯爵尚不敢受,谈何封侯。” “诶,我说,你怎么还这么说啊?”朱应桢急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你以为今天皇上不来见你,真的只是因为慈圣太后稍有抱恙?怎么可能!” 高务实一愣,诧异道:“难道还和封爵之议有关?” “当然有关了!”朱应桢瞪大眼睛:“皇上昨天把我召进宫里,就是让我来给你打个招呼,这次外廷的说法虽然多,杂音也的确不少,但是皇上已经决定要给你封爵了!他和你同窗十载,那是太了解你这个人了,就是怕你不肯接受,这才让我找机会来和你说道说道,莫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番苦心,你明白吗?”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想了想,问道:“皇上怎么说的?” “什么皇上怎么说的,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这次倒是朱应桢一愣。 高务实摇头道:“我是问皇上的原话。” “原话啊……”朱应桢思索了一下,慢慢道:“皇上说:‘求真虽有千好,但有一事着实不美,他这个人太重视名声了。似封爵这等事,若要按他自己的心思,那非要等他功劳大得全天下人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他才可能接受。可是外廷有些人是什么德行你也知道,鸡蛋里都能挑出二两骨头来,等他们不说废话那得何年何月!你且去和求真说,让他别管那些闲言碎语,只管先受了这一封再说!’” 高务实听得一愣,然后对看着他眼都不眨的朱应桢苦笑道:“这……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国公爷,皇上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想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受封爵位。” “你不是吧?”朱应桢睁大眼睛,有些不满地道:“皇上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推辞?还真就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了?” “我要推辞的原因倒真不止是区区名声受累。”高务实严肃地道:“应桢兄,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今天就把心里话好好和你说道说道。” 高务实和朱应桢的关系的确很亲近,两个人之间的交情已经十几年,生意上也有很多合作,现在甚至还牵涉到京营的一些问题,真的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所以一旦他把“成国公”换成“应桢兄”,朱应桢就知道戏肉来了。 “求真既然都这么说了,愚兄当然愿意洗耳恭听,你有什么顾虑,只管道来便是。”朱应桢这厮也难得地收起了笑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高务实长出一口浊气,缓缓道:“观今日之朝廷,实学、心学两党可谓砥柱,这一点应桢兄你不会否认吧?”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朱应桢当然不会否认,点头表示认可。 高务实便道:“如今申元辅在阁中虽然秉政,但他缺乏帮手;我实学派阁臣占多,但失却首辅之位,却也不便发号施令。这一情形,我看暂时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化,应桢兄你以为然否?” 这个问题稍微困难一点,朱应桢思索了一下,才缓缓点头,道:“只要你们双方都不出什么太大的差池,我看你这话大致应该是对的。” “好。”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道:“咱们现在开藩禁,为的是什么?” 朱应桢一愣,下意识道:“筹钱啊……哦,我是说,筹钱准备打图们那贼厮鸟。” “正是。”高务实也不管朱应桢的用词,继续问道:“那么此时此刻,朝中是不是最好不要出现任何激化党争的苗头,让朝局保持稳定,至少到彻底击败图们,覆灭残元?” “这个嘛……”朱应桢显然之前没有考虑过这么远大的问题,挠了挠头,道:“好像是吧,不过你说的这个激化党争——我是说这个激化的程度,我有些拿不准你的意思。” 高务实轻哼一声:“激化党争的意思就是我实学派主张什么,他心学派就反对什么。比如说我要开藩禁,现在心学派也算是默许了的,但倘若这党争彻底激化,那么他们就可能根本不会去管后果,通通反对了事。 比如说万一某地藩王或者宗室闹出点事来,他们就大举上疏说开藩禁的坏处,不管有的没的,总之就把开藩禁说得仿佛乱了大明朝的根本一样——你不要以为他们做不到,找理由、讲道理这种事,我会,他们也一样会。你说一旦如此,到时候皇上烦不烦,又该怎么办呢?” 朱应桢诧异道:“皇上烦不烦我不知道,但皇上肯定站在你这一边啊——他哪次不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有什么好怕?” 你……你朱应桢得亏了是个国公爷,要是个宦官的话,指定是王振、刘瑾那一类人。合着只要有皇帝宠信,你就特么啥都敢做?我说朋友,天下人都对你喊打喊杀的话,皇帝迟早也有一天“懒得”保你啊! 高务实只好换个说服方式,叹了口气道:“我一心为公,怕自然是不怕的,但是应桢兄你要知道,心学派的高官虽然可能比我们实学派要少一点,但他们的基数可比实学派多,南榜士子里头十个得有九个要么是心学派出身,要么和心学派有所渊源。 他们心学派要真是铁了心和我们作对,无论我们在朝中搞出什么决议,等到他们在地方上——尤其是南方——执行的时候,只怕都要变成歪嘴和尚念歪经。到时候这藩禁本来可以开得好好的,只怕也要开出大乱子来,你说那又该怎么办?” 朱应桢目瞪口呆好半晌,迟疑道:“不至于吧?” 高务实一摊手:“唐时的牛李党争你知道吧,怎么不至于?” 朱应桢倒抽了一口凉气:“我明白了,你是怕因为这次你被封爵,然后申元辅……哦,我是说心学派那边咽不下这口气,非要跟你别别苗头,然后就坏了开藩禁乃至覆灭残元这样的大事,所以你才不肯接受?” 高务实见他理解过来,这才点了点头:“正是。” 朱应桢长叹一声:“我他娘的还以为接了个好差事,拍着胸脯就和皇上打了包票,这下可好……得,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左右我这脸面也不值钱,等会儿就进宫去和皇上把你这番话说一说,你呢……就看皇上宸断吧。” ---------- 感谢书友“御剑飞蓬重楼”、“纵浪”、“李南楠”、“书友20191124105331057”、“o尚书令”、“单骑照碧心”、“东莞光头王”、“书友2020090708220549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75章 意外 朱应桢告辞而去之后,高务实本打算先泡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顺便也把封爵这件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再推敲推敲,将其中的疑点捋一捋。 虽然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是完成“东制”,认为一切其他的事都必须为此让路,但这次封爵的事情也未必没有可资利用之处,还是要想一想,看能不能拿推辞封爵换点什么更实际的好处。 这个好处未必一定要是他自己获得,如果是整个实学派受益,倒也未尝不可,只是这并不好办。不管怎么说,谁立功谁受赏,这才是正常操作。 不过高务实这个澡却没泡成,他刚打算吩咐下去,便看到高陌来了,而且还带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此时高务实在小楼上,高陌和这位女子刚从拱门而过,双方离得较远,高务实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这女子行走的姿态迥异于家中的女侍。 说是昂首阔步或许过分了些,但从她的步态来看,显然有一种“我不逊于任何人”的感觉,绝无故作端庄或故作娇柔之意。 高务实立刻露出了笑容,他知道这是谁来了。 “刘姑娘别来无恙?” 小楼之上,高务实笑呵呵地主动打起了招呼,这让楼下的高陌略有错愕。 不同于西方社会走出中世纪之后为假装文明而刻意打造的“女士优先”模式,大明在礼节方面秉承的是儒家惯用的那一套,即只区分尊卑,不区分性别。既不会因为你是男性而在礼仪上有所优待,同样也不会因为你是女性而在礼仪上有所优待。 比如说来者是某位超过三品(高务实的品衔)的诰命夫人,则不论其他道理缘由,都该是高务实抢先打招呼——通常为拱手行礼。 反之,对方的品衔低于高务实,则自然是对方先向他行礼。若是两人同品,则无所谓先后,但凡一人行礼在先,另一人总要以平礼回敬。 虽说此时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但礼不以性别而论,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平权了,同样也是儒家礼仪至上的一种表征。 楼下女子自然是刘馨,她此刻并未穿着诰命夫人服饰——当然她本来也不是诰命夫人——所以理论上来说,高务实这个抢先打招呼的举动有些“失仪”,这正是高陌略有错愕的原因。 不过,马上高陌就要更加错愕了,因为刘馨已经嫣然笑道:“东家这么说,奴家可担待不起哟。” 高陌之所以更加错愕,因为首先这话里的称呼就不太对,老爷什么时候成了她的“东家”了?其次这话的语气不对——后面半句话本来没有问题,但刘馨说出来的时候可没有寻常女子在高务实面前那种刻意讨好的意味,反而像是在打趣。甚至,还让高陌觉得那个“哟”字的声调有点“挑衅”。 高陌本担心老爷不悦,正要抢先用“见过老爷”来岔开,谁料高务实不仅并无不悦,反而哈哈一笑:“将门虎女,战功赫赫,刘姑娘有何担待不起?”然后摆手制止了准备行礼的高陌,吩咐道:“不必多礼了,刘姑娘不是外人,请她上楼来吧。” 高陌虽然知道刘馨和高务实是旧识,却也不知道她在高务实这里的地位如此独特,只好把心里的疑惑暂时掩藏起来,比此前更加恭谦地请刘馨上楼。刘馨微微欠身,请高陌引路。 两人上了楼,高务实伸手虚指客椅,笑着道:“刘姑娘请坐。” “多谢东家。” 高务实等她坐下,微微挑眉,问道:“我方才便想问,你我明明是平辈论交的朋友,什么时候我就成了你的东家了?” 刘馨嫣然一笑:“我受尊夫人所聘,如今也是为京华效力,如何敢不称枢台一声东家?” “哦……”高务实恍然道:“此前你在南疆作战,竟是以这样的身份领兵的?” 刘馨微笑道:“要不然呢?” “我以为只是……嗯,只是客串一下。”高务实呵呵一笑。 刘馨摇头道:“我倒是也想,不过那可不好办。” “哦?为什么?”高务实问道。 “你恐怕自己都不清楚京华目前在南疆的厉害了。”刘馨说着,下意识瞥了高陌一眼。 高务实眼也不眨,平静地道:“但说无妨。” 刘馨微微一笑:“好吧,那我就直说了——京华在南疆的地位,大抵和皇上在大明的地位区别不大。” 站在一旁的高陌虽然有所准备,但听了这个说法还是忍不住眉头动了一动。他虽然尚不到六旬年纪,但却已然开始出现要长寿眉的迹象,右眉有一两根眉毛明显比别处更长,这一动之下就显得颇为明显。 高务实倒还淡定,答道:“再如何不大,总归是有区别的,况且这和你以什么身份领兵有何关系?” 刘馨撇撇嘴,道:“当然有关系,关系可大着呢。我若是依然以客将身份领兵,纵然有尊夫人的命令,但到底还是个外人。外人嘛,若只是带个三五千兵马,那也就还罢了,可我指挥着数万大军,这如何压得住? 高枢台,你要知道,我自己带过去的降倭夷丁人数可是有限得紧,顶多只能充当个中军、亲卫之类,如此你手下那些骄兵悍将肯老老实实听我的命令吗?我自然得混个自家人的身份,再借着尊夫人的虎皮,才能勉强指挥得动他们。” 高务实听得有些皱眉:“警备军有这么难指挥了?芷汀的命令他们也敢打折扣?” “那要看情况。”刘馨很不客气地道:“她若出现在军中,倒是没有人敢对她的命令打什么折扣,甚至不敢阳奉阴违。不过你也知道,她这次南下有孕在身,身在军中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呆在定南的府邸里面遥控局面,这种时候嘛……那效果自然就要差一些了。” 高务实的笑容已然收敛,正色道:“譬如说?” 刘馨微微耸肩,道:“譬如说我前次走海路偷袭暹罗东部叛军的时候,黄都统是有明令麾下水陆各军均须受我节制的,但事实上我为了说服他们,就差没把嘴皮子磨破了。最后还是多亏了你那块玉佩管用,要不然我甚至差点需要动用武力强迫。” 高务实心里有些冒火,强压着怒气,道:“我有明令,京华南疆各部,无论文、武、商、兵,均由芷汀节制,这些人何以胆敢质疑?” “这个嘛……”刘馨微微偏着螓首,思索着道:“或许他们还是不太适应听女人指挥?你也知道,黄都统自己麾下的土司狼兵听命于女土司那是传统使然,但你那些警备军可不一样。 你在南疆的几支警备军中,甚至有很多人根本不是汉人,而是当地那些土民中愿意以战功跻身‘汉籍’的‘有为青年’。南疆那边男尊女卑比大明更甚,个别地方的家庭之中,女子在男人面前——比如说男人回家的时候,女人甚至连站着都不允许,得趴跪着迎接男人回家。这种地方的人,你让他们老老实实听女人指挥,自然会有些碍难。” “这么夸张?”高务实也有些惊讶,但他马上摇了摇头,道:“那不行,就算我现在没空管他们私下底的风俗习惯,但至少在我京华之内不能照搬这套东西。 京华实行的尊卑制度是以大明为范本的,这一条必须严格执行——尊卑只看级别,不论性别。高陌,你记一下,过后让内务部出个条例给我审阅,到时候下发给南疆各部,让他们遵照执行。” 高陌立刻应了。刘馨则笑道:“虽说京华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但警备军中的土民士兵可并不少,你要用什么理由让他们心服口服?” 这一条却难不倒高务实,他眉头一挑:“上国礼仪,让他们学习遵守,那是抬举他们。若是不愿执行,漫说警备军自有军法铁律,即便不动军法,只是断了他们跻身汉籍的前程,我看也没几个人胆敢不满。” “好手段。”刘馨拍了拍手,然后叹道:“可惜这些手段也只有你说用才能用,就算是黄都统,在南疆行事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坏了你的名声威望。” 这倒是个新说法,高务实有些诧异,问道:“这话怎么说?” 刘馨到底不是寻常人,闻言也没什么顾忌,直截了当地道:“虽然黄都统从来没有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但我作为一个近距离的旁观者,自问还是看出来一些的:她生怕别人把她代你主政南疆看作是牝鸡司晨,更怕别人把她当做吕后甚至武则天来看待。” 高务实稍稍有些意外:“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刘馨一摊手:“她有这种担忧有什么好奇怪的吗?你常年在京师为官,离南疆真是十万八千里之遥,虽说南疆各地的警备军也好、顾问团也罢,里头主事之人都是你的家丁或者干脆是兄弟,但……怎么说呢?这些人也还是要听她节制,那么这个局面和吕后、武则天当年的某些时期有多大区别?” 高务实摇头道:“传言归传言,刘邦和李治没死之前,吕后也好,武瞾也罢,可做不得主,事实上主政之人还是她们的丈夫。” 谁知刘馨此时却犹豫了一下,才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她那么在意你在京师是否安全了?” 高务实一愣:“此言……嗯?”他本想问“此言何意”,但却忽然自己住了嘴,想了想,皱眉道:“她是怕我万一要是死了,京华会失控?” “你怎么比我还不忌口?”刘馨忍不住埋怨道:“别动不动就死啊活的,我看她也算是深受封建礼教毒害……算了,不说这个。 总之呢,我是建议你最好找个机会亲自去南疆巡视一遍,别搞得那边人人只知道黄都统,却不知道你高枢台。你或许觉得京华内部的相互制约体系很完善,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当地民间可不一定。 这么下去,时间长了的话,不仅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关键是对她来说压力就更大了。我感觉得到,她是一门心思向着你的,这甚至让她对她那两个弟弟的安排都觉得十分为难。哦,还有,你知不知道,黄氏土司内部现在对她的不满正在加剧?” 高务实目光一凝,接着沉吟了一番,最后长出一口浊气,沉声道:“有过预计,不过……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了。” 刘馨并没有对他的“有过预计”有何怀疑,只是点头道:“我也觉得以你的风格来说,对此应该是有所预料的,不过这事……你最好不要小看了。” 她不等高务实答话,自己微微蹙眉道:“黄氏土司此前占据的‘封地’不算太广,但因为你的归化户籍制最先在安南执行,再加上一直在引入汉人充实当地,所以那些地区的人口增长挺快,这些人大多成了他们治下的一员。换句话说,他们现在控制的力量并不弱。” 高务实道:“但我已经让南疆方面重新调整这些控制区了。” “你把他们分散安排的用意我当然能看出来,不过这也会导致其他的问题。”刘馨严肃地道:“黄都统私下和我谈过这个问题,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我看她还是很担心这些人到了新的‘封地’之后,会发展得和大明的那些藩王一样,通过各种手段强占田地等产业,最后从南疆的‘藩篱’变成了毒瘤。” 这种发展趋势高务实还真的有设想过,不过他没料到黄芷汀居然也会这样想,毕竟……那是她的娘家啊。 看来后世的那些“扶弟魔”和此时的女子在思想上并不相同,此时的女子或许更多的还是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入了夫家门,就是夫家人。 高务实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此次来京就是和我说这件事?” 刘馨摇了摇头:“这只是其中之一。” “好吧,这件事芷汀此前并没有和我提到过,既然她让你来和我说,想必是有些话不便述之于书稿……她自己是什么态度,可有什么建议?” 刘馨叹了口气,道:“她确实有一条建议:收回土司主政地方之权。” ---------- 感谢书友“曹面子”、“虾子爱游”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76章 凭什么啊? “收回土司主政地方之权。” 这句话在高务实听来不啻于一声惊雷。这惊雷倘若是从高务勤或者高孟男口中说出来,高务实倒还不会觉得奇怪,但从黄芷汀口中说出来,这就真让他觉得有些震惊了。 震惊过后,则是感动。 南疆的土司是从广西迁移而去的,前前后后大致将五花八门的广西土司迁走了三分之二,这其中占据主体部分的则是岑黄两家。 岑氏方面由于当初所“分封”的领地并不靠海,后续又一直窝在安南东北部,在岑凌的领导下主要负责安南国内的“维稳”工作,因此势力扩张并不明显。 黄氏则大有不同,由于黄芷汀嫁给高务实这层关系,高务实多次调用黄氏狼兵,黄氏狼兵也在数次战争中立下殊功。虽说从兵源调用上来看,高务实更多的是调用的黄芷汀本人所属的嫡系狼兵,但多多少少也会用到其余各支的兵力。 如此一来,这些功劳最终也会被分摊到黄氏各分支头上,既给了他们傲视当地的本钱,也让他们潜意识中认为自己这一家族非同寻常,甚至可能自认为“后族”。 历史上真正称得上是后族的,算来算去可能只有辽国的萧氏后族,而就高务实所暗中接到的黑顶一系列密报来看,如今黄氏内部之中有很多可能正是希望黄氏成为南疆的“后族”。 这当然很可笑,但高务实不能不重视这种思想倾向。 事实上,黄氏内部出现这种思想的源头,高务实自己清楚,或许还有他自己一部分原因。譬如说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要纳妾的意思,虽然这和黄家人所理解的原因根本不相关,但的确在某种层面加剧了这种思想的泛滥。 正如刘馨此前所言,京华在南疆的地位就如同皇帝,不管是什么安南都统使也好,暹罗国王、南掌国王、勃固国王等也罢,事实上都是被京华牢牢控制在手的——国家军队的主力都在京华手中,他们说话的权威性何在? 那么照此看来,作为京华唯一主人的高务实,自然就是整个南疆的“皇帝”,哪怕他从来没有表露过半分这样的意思,但也不可能阻止下面的人有这样的想法。 刘守有当初在朱翊钧面前告状,固然是他别有用意,但他的核心思想其实并没有错——高务实真的就是南疆的无冕之王。在南疆各国各地想做任何事,只要是与高务实的命令相冲突的,一定办不成,而反之亦然。 在这种局面之下,高务实本来就没有在大婚之前纳过妾,婚后过去这么长时间,也丝毫没有纳妾之意。这就难免让黄家之人产生一种错觉,认为高务实要么是爱极了黄芷汀,不肯分出任何一点宠爱给旁人;要么就是京华对黄氏狼兵的依赖性太强,不肯有任何可能动摇黄氏狼兵对他亲近的举动。 当然,也可能二者皆有。 既然有了这种想法,黄氏内部将黄家看做“后族”的思想就不足为怪了。 高务实之所以觉得这种思想本身很可笑,则是因为黄家人可能搞错了辽国“后族”的来历,他们以为萧氏和他们黄家的情况一样。 前世早年高务实读史,也曾有过一个疑惑,即为何辽国的皇后似乎全都姓萧呢? 的确,在辽国从建国到灭亡的二百一十年间,除了辽世宗的皇后是从后唐抢来的汉人宫女姓甄之外,其余的十八位皇后都姓萧。可这究竟是这么回事呢?真有这么一家子人永远和辽国皇帝成亲,并且总能确保成为皇后? 首先要说明的是,契丹部族原本是没有姓氏的,这一习俗一直持续了数百年,直到耶律阿保机时期才发生来了改变。据《契丹国志·部族志》记载:“契丹部族,本无姓氏。惟各以所居地名呼之。婚嫁不居地里。至耶律阿保机变家为国之后……仍以所居之地名曰‘世里’著姓。‘世里’者,上京东二百里地名也。” 该段记载中的上京,是后世的内蒙古巴林左旗,而这个“世里”的汉译就是“耶律”,阿保机在自己名字的前面加上了“耶律”二字,从此“耶律”也就成了契丹皇族的姓氏。 那么辽国皇后的“萧”姓是否也是这么来的呢?答案是否定的,“萧”这个姓氏其实是由辽太宗册封之后才出现的,这一点在《辽史·后妃传》中也有着明确的记载:“太祖称帝,尊祖母曰太皇太后,母曰皇太后,嫔曰皇后……后族唯乙室、拨里氏,而世任其国事。太祖慕汉高皇帝,故耶律兼称刘氏,以乙室、拨里氏比萧相国,遂为萧氏。” 这段记载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一是辽国皇后都是出自乙室和拨里二氏;二是解释了辽国皇后之所以姓萧的原因。 原来,是耶律阿保机自比汉高祖刘邦,因此除了“耶律”这一姓氏之外,辽国皇族还有一个姓氏:刘。 同时,耶律阿保机认为皇后的重要性犹如西汉之相国萧何,故此将乙室和拨里这两个后族都赐姓为“萧”。 或许以上的解释会让人产生另外的两个疑问:一是耶律阿保机的妻子述律平皇后为何没有被赐姓“萧”;第二是为何辽世宗的皇后会是汉人?这里可以来做一个简单的解释。 首先是关于述律平未被赐姓的原因,解释有两个:其一是上面提到的赐姓制度出自辽太宗,故此《辽史》作者并未进行改动。 其二是尽管述律平的姓氏没有进行修改,而此后作者在谈及述律平后人时又将其姓氏改为了“萧”,例如在《辽史·后妃传》中就有“太宗靖安皇后萧氏,小字温,淳钦皇后弟室鲁之女”之说,这说明很可能在辽太宗时期已将述律平的家族赐姓为“萧”,只是他们作为后人,不好回头给述律平也把姓改了。 第二个问题是辽世宗为何会册封汉人为皇后的问题。这个问题其实在《契丹国志·族姓原始》中是有直接解释的:“王族惟与后族通婚,更不限以尊卑,其王族、后族二部落之家。若不奉北主之命,皆不得与诸部族之人通婚。或诸族彼此相婚嫁,不拘此限。” 这也就意味着,辽国的婚姻制度中对于契丹人与其他民族的婚姻并不限制,故此辽世宗得以册封汉人甄氏为后——不过这毕竟只是一次孤例,不足以动摇“萧氏后族”的地位。 黄氏狼兵虽强,但族中读书之人却并不甚多,更谈不上有什么家传的学风,这从当初高务实初识黄芷汀的时候,黄芷汀经常连一些著名诗词都只是“有所耳闻”就看得出来。因此黄家人对“萧氏后族”的理解有些望文生义的偏差,也是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应该说辽国的“后族”萧氏本就是一分为二的,分作乙室和拨里两家,这两家从部落制度时代起就一直是耶律氏的左膀右臂,因此“强强联合”,形成了事实上的“一王二后,三家联盟帝国”——辽国。 那么,辽国高层的这一局面和此时的南疆真的是一样的吗?显然不是。 做一个最简单的假设:辽国当年如果“一王”和“二后”发生分裂,辽国会如何?答案是辽国可能就得分裂。至少也会出现大规模内乱,极有可能导致统治力崩溃,国家灭亡。 那么回过头来看南疆,如果京华和黄氏割裂开来会如何? 不会如何! 京华在南疆本身就拥有压倒性的实力优势,即便黄氏举族造反,京华也完全有能力全方位碾压、碾平! 更何况黄氏内部经过黄芷汀出嫁,已经搞过一次“分家”,黄芷汀本人几乎不可能站在黄氏一边。如此一来,京华对黄氏的碾压级优势还要继续放大。 这种情况之下,黄氏居然会认为他们家族已经比得上辽国后族萧氏,这真是让高务实无言以对。也许,这就是无知者无畏吧。 别说一个黄氏,就算他们照着辽国的局面来经营,把岑氏也拉拢到一块,岑黄两家合并为一家,事实上也达不到辽国后族在“国家”中的实力和地位。 为何?因为京华在南疆的实力,远胜于耶律氏在辽国的实力——辽国本身是由部落联盟制发展而来的,而部落联盟制国家最大的特点,就是其国家领袖相当于是“众王之王”,也就是所有部落中最强大的一支之首领。 南疆的局面又怎会是这样?南疆是京华“独王”啊!是其他势力哪怕加在一块儿反对京华,也只能被京华吊起来打的局面啊! 就这,你还指望做“后族”? 虽说高务实现在早已不做什么“先进皿煮制度”的春秋大梦了,但他也不至于猛开历史的倒车,反而去搞个部落联盟制度出来玩吧?真要是那么做,高务实估计就是疯了。 刘馨见高务实沉默不语好半晌,自己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他开口,终于忍不住道:“诶,高枢台,你平时想事儿是不是要从三皇五帝开始,一直推敲到四九年全国解放才算完啊?不就一个收回土司的地方行政权嘛,至于琢磨这么久的吗?还是说,这里头有什么问题是我没想到的?那你也别自个一个人琢磨,顺便指点一下我呗。” 嗯,这姑娘一着急,“奴家”就不说了,继续自称我,果然是真我的风采。 高务实被她这么一问,很快回过神来,朝她看了一眼,展颜一笑:“你知道吗,芷汀做此提议,其实是在委婉地劝我纳妾。” “啊?”刘馨果然还是更长于军务,她在南疆的名声因为数次大胜而直追黄芷汀之后不是没有道理的,其在这些拐弯抹角的“心术”事上就相对逊色一些了,闻言一脸诧异:“这两件事有什么干系?” 高务实见她的眼神中不仅有疑惑,甚至还有怀疑,自然猜到她多半是在怀疑自己是要为纳妾找理由。 高务实不禁笑了起来,挑眉道:“怎么,你觉得我是在为纳妾找借口?” 刘馨没说话,高务实便摇了摇头,道:“芷汀劝我纳妾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此前她找的理由没什么价值,我一直都没放在心上,但是这一次嘛……倒是有些新意。” “她还多次劝你纳妾?”刘馨果然很是意外,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摇头叹息道:“那会儿书上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什么毒害?” 高务实知道她口中的“那会儿”是指哪会儿,不过高陌还在这里,他不打算接这个话茬,只是摇头道:“除非真的去做深山隐士,否则时代和社会必然会对人形成制约,别说芷汀,就算你我,难道就能超脱于这种制约之外吗?” 一听这话,刘馨就泄气了,幽幽叹了口气:“不能。” 高务实见她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忍不住打趣道:“怎么我觉得你这个表情就像是被催婚了似的?” 刘馨张了张嘴,但瞥了高陌一眼,欲言又止。 高务实笑着朝高陌摆摆手:“高陌,你去安排一下晚餐,我和刘姑娘的。” 高陌自己也松了口气,连忙应下来,匆匆下楼去了。他也是实在不习惯老爷和刘姑娘之间说话的风格,以至于他觉得旁听他们俩说话比永宁公主前来拜访还要让人紧张。 嗯,老爷身边的女子,也就夫人最正常了……哪怕夫人本是土司出身。 “高陌走了,现在没有第三双耳朵能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高务实笑着道。 刘馨长叹一声:“我父亲……我是说现在这个父亲,他对我很好,这你是知道的吧?” “当然。”高务实点了点头。 “他一身伤病,我之前听你说他原本应该寿年不久,是因为你找来了李时珍,这才让他和马老帅能活到现在的?” 高务实稍稍沉吟,道:“从原先的历史来看,是这样没错。” “但李时珍虽然厉害,大概也只能为他续命一些时间,他在给我和大哥的信中说,他现在依然会经常性到处犯毛病,有时候半夜三更疼得一身冷汗,从睡梦中惊醒。” 高务实皱了皱眉,歉然道:“我近来庶务繁忙,这些事关心得少了些,却不知道这些情况。要不……待会儿我派人请濒湖先生过来问一问?” 刘馨摇了摇头:“我不是责备你,也没有这样的资格,我只是……唉,你不知道,他在信中说,他这辈子从白身硬生生杀到总兵,其他心愿也算是都了了,就一件事始终放心不下……他甚至说出了‘恐死不瞑目’这样的话。” 高务实有些无言以对,苦笑道:“是你的婚事?” “要不然还能是什么?大哥早已娶妻,纳妾更不手软,可比你大气多了,我那老爹自然只能是担心我喽。” “诶,你说自己的事能不能别搭上我?刚才我才提了一嘴说芷汀劝我纳妾,你还一脸鄙夷呢,怎么到刘綎这儿,纳妾就很风光了似的?”高务实顿时抗议。 刘馨白了他一眼:“你和我大哥是一回事吗?你们接受的教育是一样的?” “是不一样,但教育归教育,我们现在面临的社会情况还是很类似啊!凭什么他纳妾就正大光明理所当然,我才提了一嘴就罪大恶极百死莫赎?这不公平吧?” 刘馨一时语塞,别过脸去:“我现在又不想说你的事了,你不是神机妙算一步三计吗?先赶紧给我想个办法行不行?”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277章 杀我还是杀你 高务实“嘁”了一声,没好气地道:“给你想办法?容易啊,你找个人嫁了不就完事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你是喜欢风流才子,还是喜欢将门虎子,我都能给你找出来,要什么类型有什么类型。而且你要是有戚夫人的本事,就算不让你男人纳妾,我瞧着也不是没有希望的。” “拉倒吧。”刘馨白了他一眼:“我要是乐意嫁人,还用得着找你想办法?你新郑高氏固然厉害,但我们刘家也是父子二总兵,还能嫁不出去女儿?” “刘綎那个副字还没拿掉呢,你可别急着先吹上了。”高务实施施然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有点恐婚啊?这事就那么为难你了?” 刘馨一瞪眼:“恐婚?笑话,我为什么要恐婚?我要是结婚呀,就带着上千的降倭夷丁嫁过去,难道我还怕家暴吗?” “哦……”高务实一脸恍然:“原来你居然是怕家暴?这可真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我记得刘綎说你武艺挺不错的呀,若是嫁给武将或许不好说,但你若嫁给一位士子,想必不用担心这个,要不我给你物色一位?” 刘馨一双美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无奈道:“你提到恐婚我才想起这么说……哎,你能不能别开玩笑了,我不乐意嫁人那是思想层次问题好吧?你让我嫁给一个明朝人,不管那人在旁人看来是不是很优秀,但我跟他之间显然也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你说我这样嫁了有什么意思啊?” “简单的说就是你要求太高了。”高务实一摊手,叹道:“照你这个标准,天底下只有我或许有这个资格娶你,可是我已经成婚了,而且你以前也说过……嗯,你知道的。” “你?”刘馨看了看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皱眉道:“你呢……是不讨厌。不过我想我们都很清楚,对于你来说,这辈子一定有很多大事想要去做,你不会因为我而改变你已经定好的人生规划,婚姻也是其中之一。 而对于我来说,我也不想因为只有你能和我在思想层面对等,就在这件事上迁就你,我这个想法和七年前没有什么不同。” 她顿了一顿,肯定地道:“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做朋友,很特殊的那一种。” 高务实笑了笑,也点头道:“我尊重你的意见,这一点也和七年前一样。” “谢谢。”刘馨这句谢谢倒是说得很诚恳,但她马上微微挑眉,问道:“既然这样,你现在能不能想个让我不用嫁人却足够搪塞我父亲的办法出来?” 高务实以手扶额,身体朝太师椅的靠背靠了过去,思索着道:“实话说,这事挺难办的。关键的麻烦就在于……在刘显心目中,对于自己的女儿而言,有什么事还能比嫁人更重要——你要知道,你现在的年纪在我们当初那会儿当然还年轻得很,但在大明来说,那可真是老大不小了,他能容忍到现在,在我看来就已经非常令人吃惊了。” 刘馨小声嘀咕道:“这就是种病态思想,二十出头怎么就老了,我这就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年纪,可嫩可嫩了。” “噗……”高务实笑喷,哈哈乐道:“是是是,太嫩了,太嫩了。” 刘馨气道:“高务实!你给我小心点,现在这屋子里就你和我两个人,我……” “干嘛,你要欺负我?”高务实依旧调侃着道:“你信不信事后我就给刘显写信,说你假意拜见,却在要求我摈退下人之后非礼于我……不瞒你说,我几乎都能想象你父亲阅信之时那精彩纷呈的脸色了。” “你你……”刘馨一跃而起,猛地逼近到高务实跟前,丝毫没有男女之防地把脸直抵高务实眼前,两人鼻尖的距离只差最多一指宽。 “你是前世就这么无耻,还是这一世学会的?我——非——礼——你?”美目圆睁地女将军咬牙切齿地说着。 高务实自然不怕这个“威胁”,笑眯眯地道:“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你确定在前世说这样的话居然够得上‘无耻’了吗?” “呃……”刘馨一时语塞,二十一世纪的红朝,这样的调侃好像的确还算不上多无耻。 见她一时宕机,高务实又道:“不过我要提醒你,你现在和我之间的距离非常危险,再这么下去,我没法保证会不会有更无耻的表现。” 这下刘馨倒是反应过来了,不过她并不害怕,反而一挑眉:“哦?是吗?” 高务实笑容更甚,正要说两句更无耻的话来,谁知道脖子一紧,居然是被刘馨一手轻轻捏住了喉咙。 “你老婆的武艺挺好的,不过我猜她肯定不会做这个动作,是吗?” 得意的脸色互换了人物,从高务实脸上转移到了刘馨脸上。 “诶诶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喉管这种要害可开不得玩笑,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别啊,我又不是君子,我只是个会非礼你高枢台的小——女——子,哪有不动手的道理?你说是吗,高枢台?” 高务实眼珠一转,用力抽了抽鼻子:“嗯……好香啊。” 刘馨笑容一僵,但很快反而在手上稍稍用力:“高枢台的确胆识过人,这种时候还敢占便宜。” 高务实有恃无恐,他当然不会认为刘馨真有伤害他的意思,只不过在大明呆久了,哪怕是刘馨,实际上“羞耻感”也被大大提高了,只是她自己尚不自知而已。倘若是在前世,女孩子被人说一句“好香啊”,恐怕大概率会被当做是夸奖,又怎么会有被占便宜的想法。 所以高务实依然谈不上正经,只是叹道:“那有什么办法呢?左右都是你在掌控局面,我也只好苦中作乐,混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罢了。” 不知怎的,刘馨忽然不回话了,就这样极近极近地与他对视,鼻尖几乎要碰上,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 过了好半晌,还是被人捏着喉咙的高务实先僵持不下去了,轻咳一声,小声道:“你该不会是美杜莎附体了吧,想把我瞪成石像?” “噗嗤!”刘馨忍不住一笑,螓首稍稍后退了一点,煞有介事地道:“我只是忽然觉得……你这辈子投胎投得不错,居然还挺帅的。” 很好,这就有点二十一世纪姑娘家的范儿了。 高务实也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后悔当年说了那样的话了?你看,我现在可是真正的高富帅——高官、巨富,简直超帅。” “是是是,不过脸皮也超厚。”刘馨嘻嘻一笑,又把脸凑近了过来,吐气如兰地道:“不过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你提醒得好。” “嗯?什么提醒得好?”高务实心道:果然女孩子思维比较跳跃,我提醒什么了?难道你以前没发现我这一世完全就是个典型的高富帅? 刘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顺着他的话答道:“一个很重要的提醒:你说,正常来讲,明朝这个时期的女孩子对于你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容易一见倾心?” 高务实忽然想起永宁公主来,不由得点了点头:“理论上来讲……嗯,我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 这次刘馨没有指责他臭美,反而美目发光,有些兴奋地道:“那你说,我父亲是不是也会认为我对你可能有这种想法?” 高务实不禁一愣。 刘馨却没等他开口,继续兴奋地道:“我看一定会,他一定会这么觉得。” “所以呢?”高务实眼珠一转,饶有兴致地问道:“所以你想让他造成一个错觉,即你对我……单相思了?” 刘馨微微偏着螓首,非常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点头道:“虽然这有点抬举你,但是我觉得这个法子还是不错的。” “抬举我?”高务实一翻白眼:“你信不信如果我放出话去,说要从民间挑选几个妾侍,明天一大早来我府门前的姑娘,就能从昭回靖恭坊一路排到天津港去?” “哟,不得了啊,高枢台。”刘馨再次凑近他的脸,调侃似的道:“你一个文人,吃得消吗?” 高务实无所谓地道:“文人怎么了,我就不能天赋异禀啊?你怎么知道我吃不消,你试过?嘁!” 不就是比一下谁的脸皮更厚吗?虽说二十一世纪的姑娘家并不见得有多害羞,但再怎么说……这脸皮厚度应该还是男人占优吧? 果然这话还是让刘馨面色一红,只不过她不像此时的女孩子那样毫无反击之力,而是马上“据理力争”,道:“文人疏于锻炼,身体情况肯定没那么好。” 高务实却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道:“那你可就错了,当初在广西的时候,我和芷汀曾经一同被吸进了一处地下暗河的水眼……你也说了她武艺很好,但那次依然是我救她,而不是她救我,这你要怎么说?” 这话果然让刘馨大为惊讶,美目连转,怀疑之色毫不掩饰:“你这话当真?”然后又摇了摇头:“我看不太对,你们当时难道就已经勾搭……已经在一起了?要不然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高务实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你要是真想知道,其实倒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不过你捏着我的喉咙,我说话不方便,你看是不是先松开……” 刘馨根本不在意,直接松了手,得意地道:“松开就松开,无所谓。就现在这间房里,我想抓你就抓你,难道你还逃得掉?” 高务实撇撇嘴:“我觉得如果我对刘显说你非礼我,他一定会信,因为他既知道你的性格,也知道你的武艺。” 谁知道刘馨却白了他一眼:“那你就错了,我在父亲面前可是乖乖女。” “乖到怎么都不肯成亲?嗯,那可真乖——对于一个明朝的女孩子而言。”高务实摸着喉咙道。 刘馨这次却不着恼,反而笑盈盈地道:“这可不同,毕竟我‘暗恋’上你高枢台了呀,是不是?”说着,竟然还故意眨巴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刻意勾引一般。 高务实偏偏摇头道:“不是我说,你虽然漂亮,但这放电的技巧还得加强学习,一点都不自然。” 这话就有点打击人了,尤其是对于一位美女而言,所以刘馨马上瞪了他一眼,轻哼道:“给点颜色你就能开染坊。” “嘶……”高务实一副追思的模样,皱眉沉吟道:“你这句话,我在广西刚认识芷汀的时候,她好像也说过。” 刘馨心道:你拿你老婆跟我做比,我不还是吃亏了? 她干脆把话题转了回去,道:“先说正事:我刚才那主意你看怎样?” “暗恋我?”高务实摸着下巴道:“道理上可以说得通,但你觉得就靠这一点就能让你老爹闭嘴?” “你能不能说话客气点?”刘馨不满道:“我只是想让他不要干涉这件事,什么闭嘴?” “好好好好好,不说闭嘴。”高务实一摊手,道:“你觉得只要让他相信你是在暗恋我,他就不会继续催婚了?” “难道不对吗?如果我有心上人……” “你不能按照我们那时候的父母对子女的态度来衡量令尊。”高务实大摇其头:“你要知道,本来你的婚事是他可以一言而决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容忍到现在,但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要忘了这个前提:他完全有权力决定你嫁给谁,以及什么时候出嫁。” 刘馨皱眉道:“所以呢?” “所以,你要不说暗恋我,可能他还能再忍一忍,但你一说暗恋的人是我,他可能转头就随便找个人把你嫁了。” “为什么!”刘馨大吃一惊:“为什么不能是你?” “因为我已经有了正妻,而且她已经为我生下嫡子,属‘不出’之列,很显然我不可能会有休妻的举动。”高务实说着,耸了耸肩:“这个时候你说你暗恋我,在令尊看来就成了什么情况?他会觉得你想给我做小,你觉得他能忍得下吗?” 刘馨脸色都白了,喃喃道:“这……那怎么办?就没办法了吗?” 高务实叹了口气,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刘馨立刻发现了他的表情,连忙追问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办法?你不用顾忌什么,先说来我听听也好。” 高务实轻咳一声:“你若是真要问……嗯,办法不是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道令尊听完之后,是想杀我,还是想杀你。”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hxjtklf”、“asf”、“书友2020020418551276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78章 私人秘书 “就是不知道令尊听完之后,是想杀我,还是想杀你。” 高务实此言一出,刘馨先是一怔,继而马上满脸狐疑地道:“你该不会是想和我爹说,我们已经……已经那个……了吧?” 高务实干笑道:“你看这主意怎样?” 刘馨瞪了他一眼,道:“这就是你高龙文的妙计?三伏天的隔夜饭都馊不到这个程度。” “是吗?我看这主意很常见嘛,‘常见’虽然通常意味着不是什么奇思妙想,但一定说明它的适用性很广,不是吗?” “哪就常见了?”刘馨不悦道:“你见过?” “你们女孩子爱看的电视剧里头不是经常有这一类型的情节?生米煮成熟饭,然后爹娘就只好顺水推舟……”高务实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 刘馨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以为什么人都能用这个套路?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闹出这种事来,咱俩是打算一起去投河吗?” 高务实先是哈哈一笑,然后又摇头道:“不至于,不至于,最起码我不可能因此就非死不可。” “你不会死,别人死了就没关系是吧?”刘馨瞪着眼睛道:“我爹那么争强好胜的一个人,闺女却告诉她说自己未婚先孕了?我看在我投河之前,他就得先气死了不可。” 然后叹了口气:“好了,好了,别开玩笑了,能不能给点有建设性的意见啊?” “能啊。”高务实嘿嘿一笑:“刚才这个主意,只要稍加变化,其实是真的可以考虑的。” “嗯?”刘馨见高务实这回的表情不像开玩笑了,狐疑地问道:“稍加什么变化,先说来听听。” “你看,刚才说的这个办法,虽然直接套用不太可行,但那主要是因为副作用太大,事实上这办法的本质还是对的。”高务实道:“这个本质是什么?就是让令尊对我们的关系出现错误的判断,让他误以为我们之间的亲密程度已经很高,已经不可能拆散啦。” 刘馨迟疑了一下,皱眉道:“那要怎样才能既让他有这种误会,又不至于让他太过于生气?” “如果你也同意这个办法在本质上可行,那么我们就只需要考虑火候问题。”高务实顿了一顿,抿抿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先说明,不论这火候如何掌握,对你的名声肯定都是有影响的,换句话说就是……这样做之后,你再想嫁人可就比较为难了。” 刘馨稍稍犹豫,很快就一摆手:“如果只是影响我出嫁那还好,我只担心会不会对刘家的名声影响太大。” 高务实道:“多少总会有点,但应该问题不大。” 刘馨想了想,道:“那你说吧。” 高务实道:“办法就是,我聘请你为我的私人幕僚,今后你吃住都留在我府上。每日我回昭回靖恭坊,你就留在昭回靖恭坊;我回白玉楼,你就留在白玉楼。” “幕僚?”刘馨稍稍思索了一下,皱眉道:“这相当于是秘书?” 高务实点头道:“举凡我这个级别以上的官员,几乎可以说九成九的人府上都是有幕僚的。我印象中不养幕僚的高官,大致都是以清贫守廉著称的那些,譬如海瑞,又譬如我三伯和我老师等人。 我迄今为止尚未招揽幕僚,其实是因为心里有事,总担心什么时候说漏嘴,不管是醉话也好、梦话也罢,多少都算是个隐患。不过,如若是你就没关系了。” “你连这都会担心?”刘馨有些意外地道:“那你身边还有这么多侍女……” 高务实一摊手:“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从现代社会来的人,就一定不会在这个社会里‘滥杀无辜’吧?我这些侍女,包括芷汀留下的那些丫鬟,她们自己或者一家老小的生死全在我的掌握之中,就算我说漏了什么,她们也肯定‘没听见’。除此之外,就剩下高陌了,但高陌的独子也在京华,而且话说回来,我实在想不出谁能收买高陌。” 刘馨一想也是,就算皇帝也不可能拿出比高务实更好的待遇来收买高陌了,高陌毕竟只是个忠心仆人,皇帝还能空口白话给他个大官当当吗?真以为文官政治盛行的时候,如朱翊钧这样还讲脸面的皇帝可以为所欲为么? 就算最能“胡来”的正德天子,也没见他对文官政治胡来,他只是自己胡来,或者顶多纵容一下身边的宦官和亲近武臣。朱翊钧要收买高陌,除非让高陌去当司礼监掌印,这也太离谱了,以高陌如今在京华的地位,他也肯定不乐意啊。 刘馨于是点了点头,不再提这茬,而是想了想,才犹豫着道:“你这么做的话,我倒是不怕那点流言蜚语,可这样一来,对你的名声是不是也有影响?” 高务实无所谓地一笑,道:“有肯定多少会有一点,不过问题不大,而且可控。” “这种事还能‘可控’?怎么控?”刘馨诧异道。 高务实道:“请芷汀配合一下,这事就‘可控’了。” “黄都统?”刘馨更诧异了:“你要她如何配合?” 高务实道:“这件事最后应该是这样:你首先是由她聘用的客将,在南疆的一系列战事之中得到了她的信任。于是,她将你推荐给我,既充当我的军务幕僚,又充当我和她之间联络的‘机要秘书’。” 刘馨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便道:“你是想用尊夫人的名头来压一压流言蜚语?” 高务实微微点头。 刘馨思索着道:“可行倒是可行,毕竟黄都统自己是女子,她推荐另一女子总比推荐一个男人更加合适。不过,你这样做会不会让她不高兴?” 高务实微微迟疑,摇头道:“我不确定。从她一贯的表现来看,不论你是以什么身份留在我身边,她似乎都不会因此而不高兴,事实上……我刚才也说过,她甚至一直劝我纳妾。 至于为什么我仍然说不确定,则是因为我总觉得她这样举动未必出自本心,或许是无形的社会压力让她不得不做出这种‘绝不善妒’的表现。 当然,也可能正如你所言,这个时代的女子本身就被‘毒害’了,她们或许打心眼里认为这么做就是对的,是大善,是美德,于是很愿意这样去做。对于这个问题,我缺乏深入研究,或许你将来闲着没事的时候可以参详参详。” 刘馨一开始听得倒很认真,但当她听到最后这一句的时候,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才没这样的闲工夫。” 然后顿了一顿,又问道:“这样做就能让我爹不催我嫁人了?” 高务实道:“试想一下,令尊得到消息说你留在我身边做私人幕僚,他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我的意思是说,他会真的认为你就是留在我身边出谋划策什么的吗?” 刘馨摇头道:“那肯定不会,哪有女儿家跑到外面给人做什么幕僚的,我当初还只是留在自家大哥军中呢,都是想方设法才办到的。你是不知道,为了不留在家里‘待嫁’,当时我真是撒娇卖萌和打滚撒泼全用上了。”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高务实笑了笑,然后又想了想,道:“这样更好,令尊见你这样做,首先肯定会了解你是不愿意出嫁。其次呢,我想在他看来,你留在我这里总比再想出一些其他的馊主意要好。” 刘馨知道高务实这句话的意思,大致就是说刘显会“两害相权取其轻”,高务实好歹是个“高富帅”,怎么看将来都是妥妥的阁老前途,跟他总比跟旁人好。 其实刘馨的理解并不全面,不过此时此刻倒也无所谓了,总而言之都是为了堵刘显的口,至于刘显到底如何想,高务实本质上并不是特别在意。 不过刘馨很快又有了另一个疑惑,狐疑地看着高务实,道:“你这么帮我……” “你是怕我别有用心,还是怕我要求什么回报?”高务实哈哈一笑:“我帮你是因为我只有和你说话,才能感受到……嗯,一种放松,我相信你可以理解。” 刘馨果然露出了笑容,点头道:“是呀,我也是。” 然后她又叹了口气:“说起来,你回到明朝还有点意义,我就不同了,我真不知道我来这里有什么用。” 高务实道:“你可以想一下,也许也能找到一些实现……穿越价值的事来做。” “穿越价值?哈,你倒是很会生造词汇。”刘馨苦笑着摇头道:“我小时候想过,但几乎都没有太多意义。其实你知道吗,我早前甚至想过经商,就是像你弄的这个京华一样。可惜我和你不同,我在家里虽然受宠,但并没有独立的经济权,就像这个时代其他人家的女孩一样,我顶多能有点例钱,够买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罢了。” 高务实问道:“那你有没有和你爹或者你大哥说过这种……嗯,理想?” “提过,但他们完全不认同。”刘馨摇头道:“他们其实也有不少七七八八的灰色收入,但这些钱基本上都用来砸进家丁里头了,很少有多余的钱留存出来。这个局面到了你把那个云南白药——是这个东西吧——分给刘家一部分红利之后才略有改善。” “哦?”高务实倒不清楚这背后的情况,问道:“这笔钱做什么了?” “药铺。”刘馨道:“我爹和我大哥在四川、云南等地买了些铺面经营药材生意,因为和你的关系,他们后来又在京华进入西南之后与京华商社合作,也参与了一部分药材的运输。或许是我当年的话多少有点作用,也或者是他们自己不喜欢这些繁杂的庶务,这些买卖后来主要是我在管理。” 高务实恍然道:“难怪你前次敢收编数千降兵,我当时看到报告的时候还挺好奇,想着你们家怎么忽然富裕了,居然能一下子扩编那么多。不瞒你说,我当时还以为是刘綎在云南刮地皮刮得太厉害,甚至派人了解了一下当地民情,以免他闹出事来没人给他善后。” 刘馨莞尔一笑:“那倒是多谢啦。”然后顿了一顿,又道:“可是你知道吗,我在做了这些事情之后才发现,其实我没有多少经商的天赋。药铺的买卖之所以能经营得还算顺利,实际上只是因为背后有人。 我背后是我爹和我大哥,他们在川滇两省还是有些根基的,而他们背后则是你,这就更没人敢动了,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你的名头在地方上多管用。” 高务实诧异道:“是么?四川和云南并非我们实学派强势的省份,我的名头很管用?” “当然管用。”刘馨道:“钦差镇守四川地方太监是黄孟宇的干儿子,云南镇守太监是陈矩的干儿子,他们俩在西南那是天高皇帝远,别说总兵得瞧他们脸色,就连抚台有时候都不得不小心一些。 而他们俩一听我兄妹二人与你有十余年的交情,我偶尔来京师时甚至直接住在你的白玉楼别院,他们俩人的态度那可真是……啧啧,恨不得管我大哥叫亲叔叔,管我叫亲姑姑才好,你说你的名头管不管用?” 高务实苦笑道:“看来我现在还真有点大佞臣的意思了,一帮子太监对我服服帖帖。” 刘馨摇头道:“倒也不光是太监,北榜进士去川滇两省做官的其实也不少,而且近来——我是说自从刘世曾倒向你们之后,川滇两省现在对我们刘家的态度更好一些了。” 高务实恍然大悟。刘世曾是云南巡抚,前次平缅也算是立了大功的,而刘世曾本身是陈于陛一系的人,陈于陛作为陈以勤之子,在老家四川的影响力显然不差,这就和高家在河南差不多。 两条加在一块儿,实学派在川滇两省的面子顿时就膨胀了不少,连带着实学派嫡系的刘綎都跟着沾光,至于刘家的药铺,那就更是顺便了。 不过一说起西南和商务,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刘馨道:“对了,你这次来得正好,京华虽然家大业大,但近来也很吃紧,很有必要赶紧找点新的资源……南疆那边还有什么容易开采的矿山么?最好是贵金属矿,我需要应急。” 刘馨笑盈盈地道:“哟,我这董事长秘书现在就正式上任了?” ---------- 感谢书友“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79章 刘馨的建议 说上任就上任,面对高务实的问题,刘馨马上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天下人皆言,高龙文观天知地、点石成金,迄今为止,所涉产业均获暴利,实乃天下一等一的经商奇才。”与高务实一同来到大书案前,刘馨铺开一幅大大的东亚地图,说出了这样一段开场白。 高务实一边打量自己面前这幅明显是刘馨亲自手绘的东亚地图,一边顺口谦虚道:“过誉了。” 谁知道刘馨恍如未闻,直接道:“经商奇才或许不假,尤其是你还特别会搞官商勾结。不过依我看来,若舍弃商业单看工业,那么你这些年的工业体系打造可谓问题颇多。如果非要说有勉强看得过去的地方,恐怕也就一个开平。 除了开平之外,你的工业规划完全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星火点点却远远不成体系。我这么说你或许不同意,毕竟迄今为止,京华在工业上完全可以说是拔剑四顾心茫然,根本找不到对手,但你要知道,这并不能代表京华很强,而是这个时代的对手太弱。” 高务实当初到底只是做过几年基层干部,并不至于一听“逆耳忠言”就恼火,闻言便道:“有道理,那么你觉得京华在工业上现在存在什么问题?” 刘馨道:“我这几年闲着没事的时候想过一下,你现在搞的这些工业——或者说手工业——实在过于分散。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除了开平之外,其他地方的产业都太过单一,不仅效率低下,资源浪费严重,甚至还非常浪费运力。” 高务实微微蹙眉,点头道:“这一点的确存在,不过我也并非完全没有考虑到,尤其是关于运力问题,我都尽量挑选了靠河或靠海的地区建立工场、作坊。” “但是它们无法形成我们习惯意义上的生产链,也就不可能做成产业基地。比如说你在新郑附近的煤矿和瓷厂,我就看不到这两者之间的任何关联,根本没有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 另外卫辉附近的水泥厂也很诡异,虽然那里也有另一个煤矿供应燃料,但这单独一个水泥厂建在那儿究竟有何用意呢?以黄河水道为运输线路固然可以,但本身河南当地对水泥的需求自黄河中下游水泛得到控制以来,事实上已经大大降低了,而从卫辉输送到别的省份,这成本则徒然增高……对此你有何解释?” 高务实笑道:“一针见血啊。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至于说解释……当初建设这些厂矿的时候,我真正规划的‘一个中心’就是开平,现在也只有开平可以说是拥有一个比较完整的工业生产链,其余的地方大多数因地制宜,有什么资源就做什么开发,并没有太过详细深入的远景规划,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刘馨问道。 高务实道:“你刚才不是还说过吗,我善于‘官商勾结’——事实上在大明这样的体制下,想要在商业上有所发展,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永远来自于官场,这是不会以个人意志或者理念为转移的。 就像你刚才也说,刘家的药铺和药材运输之所以能在川滇两省做得风风光光,那是因为‘背后有人’。同样的道理,京华的买卖能做到现在这个层次,归根结底靠的也是背后有人。我可以这样说,把我打造京华的手段让另一个人拿去用,他们几乎都不可能复制另一个京华,因为他们都没有我这么好的政治背景。 我之所以早在十几年前就进京,并想方设法让自己与大明政坛的核心人士密切接触,正是因为我知道在大明不论做什么,都离不开朝廷的支持,而朝廷真正有力量的部分其实就两个:皇帝和文官集团。” 刘馨恍然道:“难怪我当初希望做点生意就根本不能成事,而你却可以一路顺风顺水,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高务实苦笑道:“中国之所以总与西方国家不同,这恐怕也是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如今西方那些国家已经开始大航海,但他们的宫廷依然动不动就破产。比如说现在的西班牙葡萄牙殖民帝国,按理说他们看起来很强大,当今国王腓力二世的老爸查理五世曾说过:在我的领土上太阳永不落下。 可是,西班牙帝国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却经常性财政破产,然后赖账——这种情况在大明就根本不可能产生。虽然大明的财政体系说起来比西班牙现在更烂,但双方的做法是有根本差别的。 这些差别最主要的就是大明没有任何财团可以给它贷款,也不会有人这么做。而在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的财团也好,以及包括热那亚财团在内的意大利财团也罢,都很乐意给西班牙国王贷款,因为从理论上来说,西班牙国王在美洲拥有无尽的金银矿,他不应该出现偿还危机。” 刘馨皱了皱眉:“我对欧洲历史没什么研究,所以这些方面的事情我也不是很了解,我只想知道你和我说这个的原因是什么?” 高务实道:“原因就是,我想告诉你政治是从中心向外辐射的,我的政治根基在北方,尤其是在京师,所以我唯一可以考虑打造成全面工业基地的地方就只有开平,因为其他地方都太远,我无法保证那些地方能够始终平稳的掌握在我或者说实学派的手中。 我可以因为政治因素而建设起这些厂矿,但万一要是政治上出现了问题,这些厂矿也都有可能顷刻之间被人查封、破坏等等。” “是吗?不会这么严重吧?”刘馨有些意外,问道:“你们新郑高氏这样的名门,就算政治上出了些差错,但到底还是文官世家,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至于连你家的产业也非要查封才对。” “本来是这么回事,但因为我的出现,高家现在推进改革比原先历史上更甚。在这种情况之下,一旦我们的改革最终也搞得和王安石变法那样,王安石还能全身而退,至少祸不及家人,但那是因为宋朝的特殊国情,大明虽然也是文官当权,但却没有宋朝的政治斗争那么温情脉脉,那么坚守底线。” 高务实叹了口气:“大明的政争是会死人的,可不是一句贬官去天涯海角就能收得住。” 刘馨想了想,皱眉道:“那照你的意思,大明境内的工业产业体系,你是不打算全面铺开了?” “暂时不打算。”高务实强调道:“除非我能确保已经在政治上取得绝对的控制权,并且至少二十年之内不太可能出现大的变化,否则大明境内比较完善的工业基地就将始终保持只有一个开平。” 刘馨微微偏了偏螓首,道:“好吧,你是老板,你说了算。那么,大明以外呢?” “你是说南疆?”高务实稍稍沉吟,问道:“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这个问题首先你要告诉我:你心中的南疆到底是谁的?”刘馨耸了耸肩:“我早前以为你是要为大明开疆拓土,后来瞧着似乎不太像,总觉得你可能是把南疆当做殖民地。但再过了一段时间,尤其是当我亲自去了南疆以后才发现,好像也不是殖民地……你能不能信任我?如果能的话,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打算在南疆另立一国?” 高务实迟疑了一下,道:“我可以信任你,但是我没法告诉你最后这个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刘馨有些不解。 高务实道:“因为最终的决定要看我在大明的改革最终能不能获得完全的成功。如果我心目中的改革可以取得彻底成功,其实我更偏向于让南疆成为大明的一部分。但如果我的改革不能彻底成功,那……那表示我就不得不退一步,或许会让南疆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刘馨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好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所谓的改革究竟要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彻底成功,不过我觉得‘彻底’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我还是先把南疆看做‘另一种方式存在’的好了。” 高务实苦笑道:“你随意。” 刘馨点了点头,道:“那好,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南疆至少迄今为止是你可以完全‘辐射’的?”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可以。” “好,既然南疆现在尽在你的掌控,那么南疆的工业规划,是不是就不需要受到大明内部这样的限制?” “是。” 刘馨微微笑了起来,道:“而你为南疆选定的核心则在定南,对吗?” “是。” “这样的话,不论你的工业规划想要怎么做,我都必须先给你一个军事上的建议了。”刘馨指了指地图上的马来半岛,问道:“你什么时候派兵南下,夺取整个马来半岛?” 高务实皱眉道:“你认为这件事很急?” “很急,非常急。”刘馨正色道:“现在你的南洋舰队对葡萄牙人占据优势,但据我所知,葡萄牙好像已经被西班牙吞并了,现在的西班牙国王也同时是葡萄牙国王,如果他也认识到马六甲城以及马六甲海峡的巨大价值,未见得不会未雨绸缪,大力加强该城的防御力量,同时也加强他们在南洋的海军力量。一旦到了那一步,你再想轻松拿下马六甲可就难多了。 而对于现在的京华南疆来说,不仅领土,连南洋舰队也被马来半岛分割成了东西两个部分,不论是从军事上还是从商业上来说,这都是非常不利的局面。我从南疆来,我深知南疆方面很多人都认为应该加快对马来半岛的攻略,当然这些消息有没有传到你耳朵里,我就不知道了。” “我确实收到过很多这样的报告,不过现在的局面比较复杂,加上我前段时间也很忙,所以就没有下定这个决心。”高务实皱眉道:“京华现在的力量几乎已经处在透支的边缘,这一点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刘馨掠了掠鬓角的几根秀发,道:“但是恕我直言,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对定南城的建设有些着急。我甚至感觉……你是不是怕黄都统在南疆住得不好,才想着赶紧给她建一座崭新的都城?那你这手笔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高务实干笑道:“都城什么的,你还是不要随口乱说的好。” 刘馨白了他一眼:“是你自己说这里没有第三双耳朵,我才这么随意说话的。不过好吧,你既然不准,我就不说好了。” 高务实便把话题转了回去,思索着道:“西班牙和葡萄牙联合起来加强马六甲这件事……我认为基本上不会发生。” “为什么?”刘馨问道:“和欧洲的局势有关吗?” “对。”高务实答道:“西葡帝国只是个共君政治实体,它们两者之间的利益……至少在殖民地方面,是完全冲突的。西班牙人倒是肯定想进入印度洋活动,但葡萄牙人一定不肯,甚至可能跟防贼一样防着西班牙人。不过葡萄牙人也乐意借西班牙的势,他们有可能用西葡联盟的名义威吓我,但这不会影响到我的决策。” 刘馨皱眉道:“我说过我不是很了解欧洲的局势,我更想知道的是一些更加直接的情况,比如说如果京华出兵南下马来半岛,西班牙人有没有可能为葡萄牙人出头?” 高务实略微思索,摇头道:“我认为不会,尤其是陆军方面,我认为肯定不会。” “为什么?”刘馨问道。 “西班牙人自己在欧洲还有一屁股的仗要打,哪有功夫派兵到东亚来?我京华可不是美洲原住民,他要来多少人和我在陆上作战?不是我说,他就算来个两三万人也没用。” 刘馨皱眉道:“两三万不多啊,你这语气怎么……” 高务实嗤笑道:“两三万对我们来说是不对,可你让西班牙抽调两三万人,那可不容易。何况腓力二世有没有财力调动两三万人来亚洲,我看都不好说。” “既然这样,我再次建议:尽早拿下马来半岛。”刘馨正色道:“其他事情都可以延后,包括工业规划。” ---------- 感谢书友“萌新萌新萌~”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尘*埃”、“告白28”、“书友161126121717311”、“东莞光头王”、“御剑飞蓬重楼”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80章 相府夜会(上) 高务实与刘馨纵论世界大事的同一时间,申时行的大学士府中也有客人到访。 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的张诚。 申时行与张诚分宾主而坐,两人身旁的茶几上都摆着上品的香茗,明明茶香四溢,但却勾不起二人半分兴趣。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不知过了多久,才由张诚打破了沉默:“元辅,老早之前咱家就说了,不要让高务实再打胜仗,你怎么就不听呢?现在倒好,又让他立下这么大一个功劳,甚至还有人从宫里放出风去,说皇爷要给他封爵……元辅,你就不着急吗?” 申时行稍稍沉默,沉声道:“高求真战而胜之,是他自己的能耐,又非是因我倾力相助之故,谈何说我听与不听?” 张诚叹了口气:“都到这个时候了,元辅还如此老神在在,实在令咱家佩服。只是元辅所言,咱家却有些想不明白——错非是元辅举荐,高务实此番何以能得旨领兵西征?” 申时行强忍着不满,平静地道:“高务实西征,所领之兵不到四万,其所要面对的敌手却是如何?哱拜六万,火落赤五万,博硕克图虽是未尽全力,亦有四五万精锐,这三方相加至少超过十五万大军。 我又在出征之前明里暗里说过,此战须得速战速决,多拖延一日都有可能导致图们趁机西犯,秉笔以为我这些伏笔的作用为何?不过是高求真一旦不能速定西北,这一条一条就都要化为他脖子上的绞索,让他战无不胜之神话就此破灭。如此,秉笔还要怪今日之事起源于此前我的推荐?” 张诚思索片刻,道:“既然元辅并非有意纵容,那为何在高务实出兵之后没有做些事情,用以确保他不能完成这些任务?” “做些事情?”申时行语气稍冷:“我乃朝廷首辅,为了限制某一人而枉顾数万大军之成败,为了限制某一派而枉顾三省四镇之安危,此首辅之所当为耶?此祸首之所当为!” “哈?”张诚也冷笑出声:“数万大军之成败,三省四镇之安危,这些难道就都只能寄希望于高务实一人了?元辅,你当知道,这恰恰就是咱们所必须避免的情形——绝不能让皇爷认为天下兴颓决于此子一人!否则……内阁存之何益?” 申时行眼皮跳了跳,深吸一口气:“内阁举贤任能、运筹帷幄,何谓存之无益?” 张诚摆手道:“倘若只有高务实一人堪用,所谓举贤任能岂非笑话?至于运筹帷幄,咱家不知高务实此战得胜,是因为听了内阁哪条建议、哪道命令?” 申时行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不论如何,此次西北之乱兹事体大,时行纵不便主动相助,至少也不能落井下石,为高务实设置障碍。” “呵呵,好一个心底无私天地宽,元辅之胸怀着实让人钦佩,只是……”张诚显然不是真要夸奖申时行,面带嘲讽地道:“只是如今高务实大功在身,甚至已让宫中有了封爵之意,倘若此事事成,将来元辅想要动他,那可就比如今难上百倍了。” 张诚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众所周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在统治中都会将封官赐爵作为一个笼络人心的重要政治手段。爵位和官位之间存在很大的不同,官职代表的是官员手中的实际权利,而爵位代表的是地位和待遇。根据规定,爵位往往超越官制,也就是高于一般的官位,大明所采取的勋爵制度也是如此。 有明一朝的爵位制度已经相对程序化、制度化、法制化,明朝的封爵制度既有过去各朝的相同之处,又形成了很多自己的特点,这些特点形成的原因和明朝独特的社会状况有极大的关联。 比如说明朝时期封爵制度采取的是宗室封爵体制与功臣外戚体制两套体制。王和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度分离,这是明朝封爵制度区别于过去的重大特点。 并且勋爵只有爵号和俸禄,不再有其他朝代的封地,不过皇帝将赐予“丹书铁券”来彰显功勋,以示皇恩。“丹书铁券”除了象征以外,还享有免罪特权。 这两套体系之中的宗室封爵体系在洪武初期制定,制度中所设立的主要爵位是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等八等爵位。这些爵位,分封对象是皇亲贵族。 不同的爵位,享有不同的俸禄,比如亲王每年的俸禄是五万石,后来被削减为一万石。但是这些皇亲贵族的俸禄,还是要远高于功臣外戚体制下封爵的官员。 此外便是功臣外戚体制。明朝皇室为了笼络功臣外戚,又为了防止出现异姓王独大,威胁统治的局面,所以才将五等候制度设立在宗氏封爵体制之外。洪武三年六月颁布诏令,规定了五等侯的主要爵位和享有的俸禄多少。 根据规定:正一品为国公、郡公,从一品为郡侯。正、从二品为郡伯等——这些爵位都没有封地,且不论功劳怎么算,有一点是确定的:无军功者不得分封。 在俸禄方面,公爵的俸禄为两千五石到五千石,侯爵的主要俸禄一千石到一千五百石等。 这些爵位分为两种,一种是终身制,也就是不可以传承,本人去世则爵位断绝,这一类被称为流爵;另一种便是可以世袭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而且不搞“推恩”,永远维持,这就是世爵,即通常所谓的“与国同休”。至于给封哪一种,毫无疑问也是依据军功大小而定。 刚才提到大明朝的“丹书铁券”制度有其特殊性,这并非虚言,这个制度相较于过往的历朝历代的确不尽相同。 洪武三年,朱元璋论功行赏,分公爵十人,侯爵二十人赐“丹书铁券”。在制度上规定“非军功社稷者不得封爵”。可是渐渐的出现了一些功臣,手持“丹书铁券”,作为借口破坏社会秩序的现象,再加上朱元璋晚年多疑,大肆屠杀功臣,于是封爵制度遭到破坏。 永乐与嘉靖年间,两位皇帝对这一制度进行了修缮,但大体模式没有改变。明成祖朱棣在夺取政权之后,根据“靖难之变”论功行赏。但此时也出现了极个别不靠军功封爵的人,比如说处理了驸马之死,化解明成祖与宁国公主兄妹之仇的永新伯许成——当然这属于个例,并不具备普遍性。 时间推进到嘉靖时期,当时由于前任正德皇帝任性而为,朝廷开始出现了封爵泛滥、武官难封的局面。为了解决这种问题,嘉靖皇帝对于分封标准做了严格的限制,一方面重申了“非军功社稷者不得封爵”,另一方面则是再次强调“丹书铁券”的特权。 至此,明代的封爵制度基本定性。 嘉靖皇帝虽然到后期成了个“道君皇帝”,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统治前期还是比较有头脑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唐玄宗李隆基多少有些类似。非要说不同的点,那大概是唐玄宗晚期更出名的是无限宠爱杨贵妃,而世宗嘉靖则是痴迷于道教。 那么,嘉靖早年为何要再次重申“非军功社稷者不得封爵”,又再次强调“丹书铁券”的特权呢? 嘉靖皇帝最为后世认可的,是他的权谋手腕,以上两件事其实说穿了也同样是权谋。 “非军功社稷者不得封爵”,这看起来只是重申一下祖宗制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不起就是给正德朝擦屁股,来个“拨乱反正”。 其实不然。 “非军功社稷者不得封爵”,从根子上来说,是在打压已经在朝廷取得绝对优势的文官集团,给文官集团戴上枷锁。这是用一条看似光明正大的理由,基本上将文官集团桎梏在勋爵体系之外,让他们不能继续扩大“势力范围”,把勋爵一系也彻底压倒。 为何这么说?如果除了军功之外的其他功劳也可以封爵,那么执掌朝廷大权的文官集团完全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找到可以封爵的文臣,让这些文臣成为勋爵,久而久之勋爵一定泛滥成灾不说,而且绝大多数勋爵都会是由文臣得封。 要知道,武臣勋贵再如何没落,朝廷的制度也规定了天下卫所需要他们来挂名。换句话说:武臣勋贵的效忠代表着天下兵权始终把握在皇帝手中,始终是皇权的鼎力支持者。 那么一旦勋贵也成了文官集团的大本营之一,则皇帝的皇权还剩多少? 嘉靖帝很敏锐的看穿了这一本质,因此对“非军功社稷者不得封爵”的祖制再次予以重申,这其实是他帝王权术的具体展现之一。 而至于封爵赐券的原因,则主要有两点。 一是抚恤功臣。在封建王朝,封爵赐券是一种最高的待遇,皇帝这样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抚恤功臣,来巩固自己的统治需求。只要官员们将封爵作为一种异常尊贵的激励,那么这种措施就一定能极大促进了他们的政治积极性。 二是安定人心。对于朝堂中的官员来说,“丹书铁券”相当于一个“护心丸”,因为获得它就可以免罪,皇帝为维护自己的统治,需要用这种方法来笼络重要官员。 不过,整体上来说,勋爵的特权是一直处于缓慢减少状态下的。 比如在洪武朝,当时的宗室贵族以及功臣,虽然享有众多的特权,但与皇权统治发生冲突时则往往会被皇帝的意志所左右,法律在此时失去了过去原本的功效,勋爵们即使享有“丹书铁券”作为免死特权,但其实他们的人身安全也一样得不到保障,否则朱元璋怎能滥杀功臣? 而到了后来,尤其是嘉靖帝重申“非军功社稷者不得封爵”以前,封爵制度也不再按照以前的标准,而常常由皇帝的意志所直接决定,甚至还会受到权臣、宦官的影响——如正德年间刘瑾把持朝政,都督神英虽然没有开疆阔土的功劳,但是因为曾经贿赂过刘瑾,与刘瑾关系交好,便直接被封为了武功伯。 另外,在免死特权方面也有减少,特别是嘉靖以后,皇帝在颁发“丹书铁券”的同时,相比于国初的时候大幅减少了免死次数,并且虽然得以免罪,但是也少不了被处罚——免死在有些时候真的只是免于一死了。 但不论如何,“丹书铁券”依然是“丹书铁券”,其效能还是巨大的。 武将手里拿着这玩意倒还无所谓,顶多就是战败的时候顶一顶,或者贪污、纵兵掠夺等事发之后拿出来顶一顶,确保脑袋不会搬家,其他大用没有。 但如果是文官手里有这东西,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了。丹书铁券之上一般会直接写明一些特权,比如“除谋逆不宥外,其余若犯,免尔本身一次,以酬尔功”。 武将犯罪以战败居多,通常对朝廷权力的更迭没什么关系,但文臣能犯什么大罪需要拿丹书铁券来免罪?那几乎无外乎政争引起的权力更迭了。 换句话说,高务实要是拿到一块丹书铁券,那就意味着申时行哪怕找到一次能够直接把他搞下去的机会,这机会也几乎白给——把丹书铁券上缴就完事。 找高务实一次机会就已经难于登天,申时行到现在还没看见影,还指望找他两次致死的机会?所以张诚说“将来元辅想要动他,那可就比如今难上百倍了”,这绝非危言耸听。 归根结底,在于武将并非掌权派,丹书铁券在他们手里也就那么回事;而文官是掌权派,拿着丹书铁券基本上相当于多了一条命,这就太难搞了。(以上特指嘉靖朝重申丹书铁券特权以后。) 正是因为嘉靖的重申,到了天启朝的时候,只手遮天的九千岁魏忠贤望着如英国公等人的不配合也只能干瞪眼,这就是嘉靖以后丹书铁券威力的明证。 因为它的作用其实已经不仅是免死,还成为了一种独特的权力象征,使得“与国同休”真正成了一种所有人都认同的思想,形成了惯例,拥有了惯性,而不仅仅只是一句口号。 面对张诚如此直截了当的话,申时行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此次西北之乱由其所平已成事实,无法挽回,为今之计,只能竭尽所能,阻止其顺利封爵耳。不知秉笔可有妙计教我?” ---------- 感谢书友“静静o”的24张月票支持,谢谢,有被震惊到。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3180428135”、“雪碧无量”、“尘*埃”、“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81章 相府夜会(下) 张秉笔倒真有一些看法,至于算不算得上“教”申时行,那就不好说。 此时张诚先是叹了口气,很是不甘地道:“原本照咱家的意思,对于高务实此子的处理办法,最好是不要让他有机会领兵。如果实在是皇爷自个儿有了宸断,劝都劝不住,非让高务实出兵不可,那咱们就要想方设法让高务实受挫。这种时候,元辅不要纠结于什么数万大军之成败,什么三省四镇之安危…… 元辅,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家虽然比不得您有学问,但在上书房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连咱家都看得出来,心学与实学之间现在所争的并非朝廷大权,那只是表象罢了,你们两派真正在争的,是道统! 元辅啊,您是状元公的学问,难道还能不知孔子诛少正卯?” “孔子诛少正卯”这件事,只在部分史料中有记载。所以有人选择相信,有人选择不信。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又没有新的考古发现,这件事的真实性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 有记载的是什么史籍?是《史记.孔子世家》:“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但说实话,这不是一个很普遍的记载,因此是否真实存在,学界是有质疑的。 然而,这不重要。 为什么呢?因为孔子的其他言行,在史料上有很多明确的记载,可信度非常高。 根据这些记载,可以推断孔子的为人,“诛少正卯”这件事是否符合孔子一贯言行的。 也就是说,历史上孔子到底有没有真的杀了少正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使用“君子诛杀”这种方法杀人的事,孔子究竟做不做的出来?显然孔子做得出来。 人的智慧有多寡,见识有高低,智慧更多、见识更高的先知先觉的人,去教导那些后知后觉的人,让他们明理,使他们通达,这是孔子一贯的主张。 但是,先知先觉的人,只要他们愿意,也可以去欺骗那些后知后觉的人,让他们不辨是非,使他们在愚昧之下却做出正确的事——道理大致就是“你实在太蠢,以至于你连道理都听不懂,因此你只需要知道这样做是对的,去这样做,那就够了”。 在孔子看来,少正卯正是后一类人。当时的情况是,少正卯“欺骗人”的本事超过了孔子教导人的能力。孔子说不过人,所以就动刀了。 这里要注意的是,孔子所推行的原版儒家学说,和后世流传的赝品儒家学说,差别还是很大的。正如后世曾经一度广为流传的“以德报怨”谬误一般,明明《论语宪问》里有明确记载:“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曲解孔子原意,莫名其妙把一个思维公正清晰的孔子给弄成了一个是非不明的好好先生,那哪里是孔子的真正风格? 而且,在现实中,“没法和你讲道理”是很常见的情况,并不是强词夺理。 比如说你100岁的曾祖母颤颤巍巍的让你带她去银行,要把存折里的棺材本打到罗马去,还坚持说这样三天之后你就会收到从艾泽拉斯寄来的中国邮政挂号信,里面装着世界末日时诺亚方舟的船票,由于克苏鲁信徒的努力,世界末日由此被推迟了,但是船票还是保留了下来,晚了就没了——此时你怎么办?讲道理? 你姐姐十三四岁的女儿忽然哭着嚷着要退学,因为她被某个星探看中了,说她有明星潜质,简直千年难遇,因此要把她培养成世界级的大明星,红遍全球。此时小姑娘任旁人怎么说,她都认为是在嫉妒她——此时你怎么办?讲道理? 隔壁老王七岁的儿子很认真问他,说有没有可以只踢足球不上课的学校,因为他要带领中国队举起大力神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此时你怎么办?讲道理? 你打算怎么说服这些人?就算你既有本事又有耐心甚至还特别有时间来说服他们,可是又要怎么阻止骗子继续去骗别人? 少正卯在孔子看来,或许正是那样的骗子,只不过他比以上这些骗子更高明,他可以骗更多本应该智力正常的人,而非局限于老人小孩。 在孔子看来,解决少正卯这一问题不一定没有其他的办法,但那些办法可能过于费时费力,都不如直接杀了简单。 必须承认,直接杀了真的很有效,少正卯的言行似乎连一个字都没有在正史中流传下来。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少正卯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很高。如果是后人杜撰的,那么他们也应该顺手一并编造一些少正卯的言行来使这个故事看起来更“真实”,可是他们没有。 诛杀少正卯是一种解决非常规问题时的有效手段,就像中国互联网和美国互联网之间总是横着一些不可名状的神秘存在。 这种时候我们无需在意谁对谁错,那不重要,我们只需要问一下自己:我是哪边的人? 这种做法可能不太讨人喜欢,但它绝对有效。 张秉笔把“孔子诛少正卯”一事摆出来,申时行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统之争看起来是道理之争,但归根结底,道理只有活着的人配讲,死人没有本事和你争论。 只要把对方变成死人,或者至少是政治意义上的死人,那么道理自然就站在自己这一边了。至于对方是怎么死的,是拿刀捅死的,还是暗箭射死的,亦或者一剂鹤顶红毒死的,其实并无不同。 现在心学派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申时行想通了道理,但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起来。毕竟,这与他践行多年的所谓君子之德风相去甚远,甚至南辕北辙。他的脸色真可谓是一阵青一阵白,但无论如何变化,始终逃不脱四个字:面沉如水。 张诚作为一个混出头的内宦,察言观色的基本功当然是很扎实的,他适时地插了一句嘴:“听说高务实昔年从安南回京,有访客曾问他,说他主动出兵攻灭安南是否担心受后人谴责。” 申时行失焦的眼神转回张诚脸上,下意识问:“哦?高求真如何回答?” 张诚淡淡地道:“高务实说:‘史书概由胜利者写就,故胜利者不受谴责。’” 申时行浑身一震,目光凝然,喃喃自语:“史书概由胜利者写就,故胜利者不受谴责……好一个‘胜利者不受谴责’,好一个高龙文!” 他的话说到最后,已近乎咬牙切齿。 张诚见火候已足,微微笑道:“元辅,恕咱家直言,你和高务实讲君子之德风,实在有些迂腐了。君不见昔日高务实是如何助高中玄赶走张太岳的么?君不见十余年后,张太岳的子嗣不仅不敢奢谈为父报仇,反倒要仰高务实之鼻息,以求能留在翰林院或至少留在京师任职么?这就是高务实所谓的‘胜利者不受谴责’——因为对手已败,没有人敢谴责他了。” 申时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颔首道:“秉笔所言极是,时行已经明悟,将来不会再有投鼠忌器之犹豫。只是,此番事已至此,光是后悔已然无用,总要拿出切实可行之策方是正理。” “当前首要的切实可行之策,就是一定要让魏学曾受那庄浪卫之胜功!”张诚决然道:“如今西北之功已定,心学诸君无从争起,当下所能为者,无非是将这大功分割开来,万不可让高务实一人冒领!” 申时行略微点头,但又迟疑道:“果是如此,固然最好,然则宫中有人放出风声,说是圣上有意……” “谁会放这等风声,元辅自然心知肚明,无须咱家多言。”张诚目光阴冷,恨声道:“此二獠把持司礼监与东厂近十五载,内外勾结,里应外合,蒙蔽圣聪,堵塞忠言,即王振、刘瑾亦不如其害也!” “此二獠”真有这么坏?申时行倒也不觉得,不过他当然不会这样说,反而用力点了点头:“秉笔所言极是,然则如何破之?” 张诚道:“论功行赏,虽终于宸断,然内阁之职权尤重,大小功罪皆由内阁先议……元辅当知,这内阁之中虽有实学之辈数人,可这几人却也未必便是同一路的。元辅何不从许颍阳处想想办法?试问当朝赏罚,若元辅、次辅所持意见相符,则其余碌碌之辈又何足道哉!” 申时行一听,也以为有理,稍稍沉吟,又问道:“许颍阳于此事或许真会与我同志,不过高务实圣眷独宠,又有金玉开路,从之者甚众。我只担心倘若激得紧了,这些人效仿昔日大礼议,奏疏如云,形成风潮。彼时,一旦皇上念及私谊……” 张诚蹙眉沉吟片刻,缓缓道:“这倒也是一桩麻烦。想那高务实惯会以金玉开路,别说外廷了,便是勋贵们乃至于宫中,也有不知多少人受惠于他,他若要撒银子强买这名爵,倒是让人防不胜防,更难于制止……” 两人一齐沉默,又片刻之后,还是张诚叹息一声,开了口:“记得去年重阳之前,元辅曾与高务实面会,谈妥了不少事情,不知元辅能否故技重施,再次说服高务实放手?”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申时行就来气,上次那档子事看似双方谈妥了,但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占什么便宜。张诚忽然提起这茬,要不是申时行知道他的立场,甚至都可能要怀疑他是故意嘲讽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局面如此,高务实的势头已经锐不可当。此时光靠强压,即便能说服许国也未见得一定能压住,至少是不太稳妥,真要确保高务实一定拿不到这个爵赏,最靠谱的办法还是说得他主动放弃。 但这就有一个问题了,高务实眼瞅着就能成为大明第四个封爵的文臣,他有什么理由主动放弃?至少以他申时行的角度换位思考,若自己是高务实,在这种情况下恐怕也很难做到什么“不争虚名、固辞不受”——毕竟那爵位放在文官身上,可真不是什么虚名啊。 申时行颇为头疼的把自己的问题说了出来,原以为张诚也没什么好法子,谁料张诚却有一个特别简单的办法:“元辅诗书传家,看来家中果然是没有人操持贾务贱业的,难怪一时无甚办法。其实这事并不复杂,无非是一桩买卖罢了。 既然是买卖,当然有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而这买卖既然是元辅首先提及,那这过程当然就不能是元辅先开口说个数,问高务实卖不卖。如今高务实才是卖家,他所卖的货物便是那爵位,这东西值什么价总得让他先开口,管他如何漫天要价,元辅这里只需要落地还钱便是——总要先有的谈才行。” 前头的道理申时行都挺同意,但张诚最后这句却让申时行有些忐忑,问道:“那万一高求真要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和我谈,却该如何是好?” “那应该不可能。”张诚大摇其头,在申时行疑惑的目视下,很有把握地道:“高务实此子与寻常官员不同,他至少是半个生意人。元辅可知生意人讲究什么?讲究的是万事都可以谈,只要你出得起价!” 申时行恍然大悟,一击掌道:“秉笔果然法眼如炬,这话说得可真是一针见血。”然后顿了顿,也不在意张诚得意洋洋的神情,自顾自接着道:“从过往的旧事来看,高务实还真是这样的人,只要价格合适,我看这爵位他也一定是肯卖的!” “这就对了。”张诚露出自矜地笑容,目光闪烁着道:“后事不妨再议,元辅且先把此事谈妥。元辅可千万要记得,不仅要与高务实谈妥,还要与许颍阳谈妥。” 申时行微微一笑:“秉笔用意,时行省得,高务实此番再立大功,许颍阳的地位越发岌岌可危,我在于其中稍稍挑拨,说不定……” “哈哈哈哈!”张诚大笑道:“元辅英明,咱家正是此意。”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藏-龙”的20张月票,谢谢。你们到底是怎么会有这么多月票的? 感谢书友“mn123”、“zhou4770”、“神霸天下2”、“兔子哥哥0”、“愤怒龙神”、“告白28”、“系统崩溃”、“神秘的菠萝”、“秦朝小驻”的月票支持,谢谢!顺便问一下,今天的月票好像都是双数,这是为啥,月票又有翻倍活动了吗? 第1282章 圣眷太隆也麻烦 夜已深,高务实正欲睡下,高陌却忽然在小楼下求见。高务实打起精神让他上楼,高陌一见老爷便道:“成国公派人送来口信,说圣上未置可否。” 高务实听了不禁诧异,暗暗忖道:莫非皇上这次铁了心非要给我封爵?这可不一定是好事啊,于我个人或许还算好,但对大局的影响太坏了。不仅申时行肯定不能接受,只怕许国也不高兴。 如今的局面尚可维系,那是因为取得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实学派在朝廷高层总体略占优势,但隐约之间有两大山头并立,其中许国有官位优势,而高务实有实力优势。 心学派一边在高层总体不占优,但却因为仅剩申时行这唯一的核心在阁,其余人等并不能动摇他的地位,只能团结在他的羽翼之下,反倒显得更加团结一点。 而且现在实学派内部的局面并不是由于许国与高务实之间本身有什么意气之争,而是因为形成了两派不同的施政思想。 许国和支持他的官员虽然也是改革派,但应该算作改革派中的保守派或者称之为稳健派。他们认为现有的改革力度已经很强,不必继续加深,以免导致和心学派全面开战,此时应该维持在现有的力度上,只要逐渐将以前的一些改革,尤其是试点型的改革扩大范围,争取推广到全国各地就好。 而以高务实为首的这一派则可以称之为是激进派或者少壮派,其典型特征就是认为当前的改革还不够深入,不仅不能停下,反而还需要大力加强。 这一派官员认为当下的改革虽然已经初见成效,不论是朝廷财政还是军备更新都有了显著增强,但改革本身大多数还处于“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层面,少有触及核心、触及灵魂之处,大明的很多痼疾都没有得到救治。 在这样的情况下,改革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何能轻言止步呢?正要再接再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才行。 高陌掌握的黑顶曾经有过一项简单的统计,根据该统计可以发现,高务实在实学派中的支持者,尤其以“有望仕途更进一步者”居多,而许国的支持者大多已经很难继续“进步”,以即将接近致仕年龄者为主。 如果情况只是如此简单,那么实际上许国的实力应该更强一些才对——毕竟大明官场很看资历,他的支持者既然以老人居多,那当然官位通常也更高、分量通常也更重。 其实不然。高务实最大的倚仗之一,便是“三代首辅之遗泽”,高拱、郭朴、张四维三代首辅留下的门生有多少?要知道,这些人之中绝大多数都是不得不支持高务实的。 为什么叫“不得不”?道理之前说过,师生关系在大明官场近乎铁律,胆敢忤逆老师者凤毛麟角,原历史中几乎只有张居正门下出过这种事——因为张居正夺情一事,闹得门下好些弟子上疏弹劾自己的老师,而张居正也毫不客气,直接将他们打压至死,于是创下了大明朝师生反目的记录,甚至似乎是唯一的记录。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尊师重道的传统,而对于座主,则更为尊重。科举本身有很大的偶然性,一旦金榜题名,决定了考生一生的前途。因此大明曾有一位状元言:“饮水则思源,依木则思荫;一冠、一组,安所非老师赐也!” 因此士子们自然对座主感恩戴德,一旦高中,在科举考试放榜后,门生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向座主投“门生刺”,并“拜谒”和“贽见”(执持礼物以求见)座主,以确认座主、门生关系。 高务实的座师虽然是申时行,但由于高务实显然并不会拜谒他,因此他们只是名义上可以称一声老师、学生,但不会被常人真当师生看待,就是这个道理。 这还只是开始,门生们会经常登堂、贽见老师。除了这些人情往来,还要为老师结集出书,自觉地靠拢,在官场惟老师马首是瞻。老师生前,学生要为其奔走效力,死后也要为其治丧,撰写纪念诗文,并照顾其家属。 而身为老师的座主对门生也会投桃报李,极尽照顾之能事,比如优先提拔门生,积极扩大他们的政治影响力。乃至于门生犯错,也会尽力助其开脱罪责。 师生之礼之所以成为明代公认的亲密关系,因座主不惟是老师,他们更是科举新鲜人的仕途引路人。通常担任科举考试主考官的,都是内阁重臣,能够与这样的重臣攀上关系,是很多士人求之不得的。 座主与门生既是施恩与报恩的关系,同时又构成利益共同体。对于门生而言,朝中有人好做官,老师的提点和照顾对他们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人脉资源。对座主来说,爱护和提拔门生,也就是在培养自己的政治势力。所以门生们对座主除了感情上的师生关系,更多的是身为利益共同体的自觉。 因此原因,作为三代首辅的衣钵传人,当然也基础了三位首辅的师生关系,与他们的弟子门生关系密切,打断骨头连着筋。这就算是师生关系的一种衍申变化。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也有座主和门生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反目成仇的。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原历史上的张居正。 张老师在原历史中从万历初年成为内阁首辅,又得李太后和万历皇帝信任,执掌大明政权达十年之久,可谓明朝有史以来最有权力的首辅,但他估计也却没想到,在他身上却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学生弹劾老师的丑闻。 第一个弹劾他的正是他的门生刘台,此人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张居正是那年的主考官,两人是实打实的师生关系。张居正对刘台有恩,本身是他的座主不说,在刘台中进士后只做了两年刑部主事的情况下,就提拔他做监察御史,巡按辽东。 这样的际遇,是很多人一生都难得的机会。刘台对张居正自然是感恩戴德,但在他担任监察御史期间却出了一桩事,改变了一切:当时的辽东总兵李成梁在对蒙古的战斗中取得了一次大捷。 李成梁也是张居正信任的边臣,而刘台不知道是太高兴,还是邀功心切,抢先把这件事上奏了朝廷。但是按照制度,奏捷本应该是总兵和巡抚联名上奏,刘台身为巡按,并不管奏捷这档子事,他该管的是这份奏捷文书中的一些具体功劳到底是真是假。 当然,奏捷邀功,虽然不是大事,但按例属于“不谨”。这个不谨是可轻可重的,按说以张居正当时的权力,当然可以照顾一下门生,轻轻松松把这事压下来,但他大概想敲打一下这个弟子,就请旨予以申斥。 没想到这下刘台不干了,他愤懑难平,在万历四年上了一道奏章,做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直接撕破脸皮,公然弹劾自己的老师张居正。 在这份奏章里,刘台列举了老师的七大罪状:一是驱逐高拱示威,又遗书市德,使朝廷无礼于旧臣;二是违反祖制,赠成国公朱希忠以王爵;三是任用张四维、张瀚等亲信;四是威福自用,目无朝廷,朝臣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五是利用考成法,挟制六部;六是摧折言官,仇视正直之士;七是以权谋私,夺辽王府地,为子弟谋乡试,在江陵造豪宅,接受武臣贿赂。 后世有俗话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克,所以这七条罪状,真是件件戳到了张居正的痛处。而且由于刘台的特殊身份,更增加了这次弹劾罪状的可信度。 刘台在奏折中甚至指出,张居正“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宫室舆马姬妾,奉御同于王者,又何由致之?”这种隐指张居正有不臣之心的诛心之语,可见必欲置张居正于死地而后快。 按理说,我不过稍稍敲打你一下,几乎就属于是“口头批评”,又没怎么着你,你犯得着这么一副此仇不共戴天的模样吗?(注:说实话此事我也不太理解,不知道有没有可以深挖的东西,但我没找到更多的证据证明刘台在此之前和老师张居正还有其他的仇怨。) 事发之后,张居正当然震怒不已,最令他愤怒的是“二百年来无门生劾师长者(张居正原话)”,大明开国二百年,从未出现的学生弹劾老师的事情,居然落到自己头上。所以他当庭向万历皇帝提出辞呈,“计惟一去谢之”。 张首辅当时感情激动,当场伏地大哭,以至于万历帝亲自下御座搀扶他,再三慰留。张居正才勉强答应,但是依然杜门不出、不理朝政。 朱翊钧一看事情不可了结,立即派司礼太监孙隆带着自己的手谕亲自押解刘台回京,把他下诏狱,廷杖一百,并充军流放。 张居正此时表面上做足文章,上疏为刘台求救,求皇帝把他废为庶民。但是背地里,却对他深恨不已。有人看出张首辅的真实心思,暗地里又罗织罪名,诬告刘台,终于把他流放广西,连他父亲和弟弟都不能幸免。 然而这事并不算完,张居正此举非但没有震慑住反对者,反而在自己的门生中引起轩然大波。就在刘台弹劾他的第二年,张居正因为父亲病逝,按例应当丁忧守孝三年,但他恋栈不去,便使人上疏奏请,让皇帝以夺情的名义挽留自己。 很多反对派都以此事上疏弹劾张居正,首先发难的人正好是他的门生——吴中行和赵用贤。他们与刘台一样,同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二人相隔一天,先后弹劾自己的老师。 张居正连续后院失火,勃然大怒,对两个学生施以廷杖,吴中行当场几乎被打死,被人用布拖出长安门,赵用贤则被打得腿肉溃烂,“肉溃落如掌”。 不过廷杖这东西很有意思,大明朝的官员尤其喜欢被打廷杖——此事之后,两人成为正直的典范,“直声震天下”,博取了极高的声望。张居正却对他们恨之入骨,直到万历九年,还指示对自己两位学生“特殊照顾”:永不叙用。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更戏剧性的是,刘台与他在同一天死在流放地。张居正死后,很快遭到弹劾,万历皇帝下诏查抄张家。他所任用的官员或被革职,或遭杀身之祸,吴中行和赵用贤却先后被平反,为这段曲折的师徒关系画上一个句号。 这些事在当前高务实的这个世界没能发生,某种程度上少了一些精彩,不过反倒为张居正保留了更多的颜面——由于高拱因为闻听他的死讯而突然离世,后来朱翊钧经不住高务实的再三劝导,给张居正恢复了官职,并赐祭。 这也是张居正的儿子们反而感谢高务实的原因,昨晚张诚说他们不仅不敢找高务实报仇,反而仰高务实鼻息而为官,也是起源于此。 那么,高务实既然拥有这样的优势,为何依然不愿意掀桌子,干脆和许国也彻底闹翻,甚至“统一”实学派呢?刚才说张居正师生反目的缘由就在这里:高拱等三位首辅留下的门生虽然正常情况不得不与高务实站在一条战线,但如果出现严重的分歧,他们也是有可能如刘台弹劾张居正一般,与高务实决裂的。 人不是npc,没有固定的目标死走到底,一旦他们认为高务实的所作所为已经有可能导致实学派“内乱”,谁能保证他们的立场不发生变化? 为官者之所以最喜欢求稳,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行险,也正是因为如此。 但现在皇帝的心思不明确,高务实就不得不警醒起来了:万一大部分人都反对自己封爵,而偏偏皇帝坚持要给自己封爵,那会导致什么情况出现? 会让我高务实变成“孤臣”啊。 孤臣,听起来好听,简直卓尔不群,众人皆醉我独醒,可惜这对于高务实来说就大大的不妙了。 要搞改革怎么能成为孤臣!毛爷爷教导过:政治就是把我们的人越搞越多,把敌人的人越搞越少。 我都成孤臣了,心学派岂不是不战而胜?那我还改革个屁! 谁会听我的,谁帮我具体去做事? 高务实一时之间,竟然因为皇帝的格外宠信而吓出一身汗来。 可是现在最大的麻烦在于他如今是在家休息的状态,不可能去求见皇帝——大功未赏,你求见皇帝是想做什么?外界的流言都能把高务实给淹没掉。 别说亲自去见皇帝,就算联系黄孟宇和陈矩都要小心翼翼,毕竟此时如果外界传言他在勾结中官,那也吃不了兜着走。 左思右想,高务实忽然灵光一闪,对高陌道:“前次我曾让永宁长公主劝说皇后接受濒湖先生的看诊,不知道这事进行得如何了,公主可曾派人传出消息?另外……公主殿下有没有可能出宫与我一晤?” 高陌连忙低头道:“长公主殿下此前的确派人联系过咱们,不过她是希望当面与老爷说的,如果老爷想见长公主殿下,想必殿下不会拒绝。如此老奴明日一早便派人悄悄联络一下长春宫,老爷看是否可行?” 高务实立刻点头:“好,就这么办!” ---------- 感谢书友“哇23333”、“流光剑语”、“书友20180208230738556”、“黄金发123”、“告白28”、“书友20191018172646328”、“willwolf”、“单骑照碧心”、“好事终”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双节愉快,祝大家玩得开心。不过毕竟还在疫情期间,大家在外还是要多加注意,开开心心出游,平平安安归来。 第1283章 公主的决绝 香山,见心斋别院。 自从山脚下的白玉楼建设完成,高务实已经很少来到山上的见心斋本体。 这些年来,“见心斋别院”的范围越来越大,已然数百倍于先帝隆庆赐予他的见心斋,毕竟此前的见心斋不过是个院子,后来财雄势大的高务实不停地在周围买地、换地——有些地方曾被勋贵们买下,高务实既然想要,他们是乐意做交换的——于是现在的见心斋已经主要作为这座超级大别院的“冠名”,实际上很少被使用。 不过当高务实今日到此,倒还颇为满意。整个见心斋被保存得很好,就像一直有人使用一般,院中各处虽有扫洒的痕迹,但只是寻常清理,可见这些工作平日里都有专人看顾,让见心斋始终保持随时可以迎接他前来的模样。 钱果然是钱,见心斋能有这样的状态,可不都是因为不缺钱么?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见心斋中年轻侍女很少,大多都是成了家的奴妇。 高务实随口向高陌问了一句,才知道这其实还是他自己的主意:当初高务实曾经要求降低见心斋别院整体的年轻侍女比例,让更多的年轻侍女该嫁人的嫁人,别在他这里拖成了老姑娘,到时候只能嫁给条件更差一些的人。 这个要求当然得到了执行,不过高务实自己常住的白玉楼没有被降低年轻侍女比例,而整个香山上的其他部分,无论主人区还是客人区,年轻侍女都大大的减少。 这一情况直到黄芷汀嫁入高家才略有改善,因为黄芷汀作为土司世家,家中的侍女丫鬟全是六百多年来的真正“奴仆”——不知道多少代祖宗全是这个身份,比大明汉人的所谓“家生子”还厉害得多。她陪嫁的这些侍女从出生起就已经注定了有这一天,因此一下子给高务实的别院补充进来将近三百人十多岁的小姑娘,至于年轻男丁,数量也差不多,同样留在了此处。 等级森严的社会就是如此,这些小姑娘们享受了这个时代不常见的待遇,也有着她们必须遵循的人生轨迹。 对于她们的人生而言,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被高务实看上,无论收不收房,作为主母的黄芷汀都会对她们更好一些——因为她们的奴契并不会变化,所以她们受宠则相当于黄芷汀受宠。黄芷汀依旧拥有对她们进行任意处置的权力,于是也不会有什么嫉妒,这种规矩或者说习俗在土司之中是习以为常的。 可惜直到现在,高务实都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兴趣,反倒让不少希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姑娘们失望。 当然,好处也不是没有,至少高务实明确定下过一条家规,二十岁尚未被收房的侍女都会被允许嫁人,当然前提是“内部通婚”——这个内部包括高、黄两家的家丁、奴仆,后来甚至放宽到整个京华的长期雇员。 别小看了最后这一条,在高务实身边做过丫鬟的经历对她们而言不仅不是污点,反而是极大的加分项。因为自身条件不好的女孩是不可能被挑选进入京华核心的见心斋别院做事的,能进见心斋就代表这姑娘不仅年轻貌美,而且其他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甚至有些还读过书,懂些琴棋书画、茶艺女红之类的技术活,娶回家里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至于这个时代的人最担心的贞洁问题,其实也不是问题。这个道理就更简单了:没有人会相信一位姑娘被高务实那个之后还会被放出来嫁人——你的脸面有高枢台的脸面值钱? 这道理很残酷,但也很现实。 因此见心斋别院的侍女现在有了一项新的“作用”,即用来与京华系各种表现优异的家丁成亲,让忠诚者更加忠诚。 高务实来见心斋当然不是闲极无聊,他有两个原因:一来昭回靖恭坊的状元第(现在是侍郎府)就在皇宫北门不远,来来往往的官员太多,更有很多人想方设法希望与高务实见面,而高务实现在又不方便见他们,于是干脆自己躲出京城,来到京郊的别院闭门谢客。 二来他今天要与永宁公主会面,别说侍郎府不方便暗中接待,就算白玉楼都有些过于招人耳目,因此直接上香山可以更加隐蔽一些。 新任高务实私人幕僚的刘馨没有同来,虽然高务实特意开口邀请过一声,但刘馨却以“新任幕僚,需要查阅许多文档卷宗”拒绝了邀请,留在山下的白玉楼。 经过上次张鲸事件,永宁公主的长春宫被黄孟宇和陈矩再次“关照”过,里头的宫女太监全部被换成了可以信赖的人。而随着京营的改制,以及王之祯、高务本在锦衣卫中地位的提升,皇宫守卫方面高务实也有更深的渗透。 如果说要安排人进宫还是比较敏感,最好不要轻易尝试的话,那么安排一两名“宫女”从宫里出宫,这就简直太容易了,根本不成问题。 高务实在见心斋主楼正凝堂等待,顺便对京华各地各部送来的请示、报告做一些批复,并没有等太久,便有侍女领着已经换了一身大家闺秀常见服饰的永宁公主前来。 永宁公主穿着一身胭脂红的褙子,葡萄紫的襖裙,整体打扮有些偏沉稳,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当然,也可能是她自己想要从着装上提醒自己已经是个“孀居”的妇人吧,尽管这事即便在民间也有很多人为她不值——毕竟她一来根本不曾与那梁邦瑞洞房,二来事后也已经证明梁家人是故意欺君,死有余辜。 当然,民间更主流的观点还是“可惜”,毕竟大家都知道天家要脸面,事情到了那一步,皇帝、太后既然没有多说,永宁公主自己也不肯再嫁,那这件事的后果也就只能让公主殿下自己承受了。 不公吗?当然,天下人都知道不公。 该悔婚或者宣布这件婚事无效吗?这就不好说了,可能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悔婚说得过去,但不悔总还是更好”。 礼教吃人,果然是有传统的。 当永宁公主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高务实已然起身,小快步走到近前,微微躬身:“臣高务实见过长公主殿下。” 永宁公主刚刚忍不住泛起的一脸喜色顿时僵住,稍稍沉默,挤出一抹强笑,小声道:“少司马不必多礼。” 高务实一边看了高陌一眼,一边面色自如地对永宁公主道:“长公主请上座。” 永宁公主没动,高陌倒是飞快地动了,同时一招手,把所有伺候在侧的侍女全部带了出去,步伐之矫健绝对不该是这个年纪的老人所应有。 高务实目视永宁公主,正要再次请她落座,谁料永宁公主忽然往前一扑,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了高务实怀里。 “你怎么敢只带三万人去打十五六万蒙古人?我在宫里急得要命,一夜一夜不敢睡,生怕忽然得到消息说你……说你出事了,你知道吗?你为什么……呜呜……” 急急忙忙说了这段话,公主殿下已经说不下去了。她把头埋在高务实怀里,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环抱着高务实的腰间,两只小手还抓着高务实后腰的衣物,似乎生怕他忽然飞走了一般。 “殿下……”高务实也没料到今天的见面会是这样一个开场。哪怕他素来“料事如神”,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该顺着公主的意思,也反搂着她为好,还是赶紧把手伸展开来,示意自己没有趁机非礼为好。 “我不要你叫我殿下!”永宁公主的声音明显有一种既幽怨又嗔怒的意思,听得高务实面带苦笑。 “朱姑娘……” “也不是这样叫!” 呃,这下就是娇嗔的意味更浓了。 “这个……”高务实干笑道:“若叫尧媖,只怕有些不敬。” “你反正也不是没有‘不敬’过,再不敬一次又如何?”永宁公主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看起来稍稍有些噘着嘴,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直视高务实的双眼,道:“上次在白玉楼,你不仅抱了我,还亲了我,甚至……甚至还解了我的上衣,你还要怎样不敬?” 高务实瞪大眼睛,心道:上次那事怨不得我啊,是你自己带了催情的药物在身上,这是你自己玩火,怎么能怪我不敬? “你眼睛睁得再大也没用,反正你都已经不敬过了……为什么这次就不敢了?”永宁公主的勇气虽然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但羞涩毕竟不能掩盖。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虽然“理直气壮”,但却早已霞飞双颊,一张精致的小脸红得犹如火烧。 高务实一边近距离闻着她身上的幽香,一边听着她如此大胆的话,心道:坏了,这姑娘每天闷在宫里,估计除了我之外,其他什么事情都懒得想,只怕都快要魔怔了。我要是现在还拒绝她,以她之前受过的打击来说,恐怕不啻于世界崩塌,搞不好要出大事。 高务实苦笑道:“这个嘛,四公主若是准了,我自然还是敢的。” 这一次的永宁公主真的和以前不同了,一听高务实这样说,居然并不退缩,也不因为羞涩而迟疑,反而立刻便道:“好,我准了。”然后仰起小脸,闭上眼睛。 高务实本来是想将她一军,毕竟哪怕是上一次在白玉楼,永宁公主甚至都带着催情的药物来了,但实际上在单独相处的时候也格外害羞。谁知道这一次永宁公主宛如吃了豹子胆,居然都敢主动索吻了! 按照高务实的一贯习惯,一个人的心态出现巨大变化的时候,他是肯定要仔细思索一下这其中的原因的,但眼下肯定来不及……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俯下头去,嘴皮子轻轻在永宁公主的朱唇上碰了一碰。正要收回来,谁知道永宁公主原本搂着他腰间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移到他的脑后,此时居然一用力,将他按住在自己的唇上。 这还没完,公主殿下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预先做过什么“功课”,居然笨拙地开始将丁香小舌往前伸去。 高务实大吃一惊,心说这玩意难道真是无师自通的吗? 他一时处于震惊之中,自然就没“开门”,那边厢的永宁公主却似乎打定了主意,不仅不肯停下,反而还更加用力了一些,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高务实见势不妙,心说今天可没准备在这里做那件坏事的啊,一会儿和她谈完还要去见刘馨讨论正事呢,万一被刘馨看出来点什么,以她现在和黄芷汀宛如闺蜜一样的身份,自己到时候怎么和芷汀解释? 高务实赶紧用力把头往后一仰,同时立刻开口道:“且慢,我有话要问!” 永宁公主正动情,忽然被高务实这样一打岔,大为不满地将小嘴撅起老高,幽怨地看着他,不情不愿地道:“你就不能等会儿再问吗?” 卧槽,等会儿?再等会儿就出大事了! 高务实连忙摇头,道:“四公主,你近来……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是啊!”永宁公主依然噘着嘴:“差点被你吓死了,还不算受刺激吗?” 高务实有些不相信:“就这?” “就这?你还要怎么刺激我?”永宁公主不依地道:“你上次已经……我了,我也想通了,就算……就算……我也不肯放弃。” 嗯? 不是,我上次也没怎么着啊?抱了抱,亲了亲……呃,摸了摸而已,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啊,你还是完璧呢,怎么说得好像已经那啥了似的? 或许是高务实的神色太怪异,永宁公主的脸色更红了些,也终于还是羞涩占了上风,但她低下螓首之后,口中却依旧道:“你上次不是还用‘执竞武王,无竞维烈’的朱注来劝我吗?[注:朱注解曰:言武王持其自强不息之心,故其功烈之盛,天下莫得而竞。] 你说:此意归根结底,是不以当下所面临之困境而自怨自艾,而是始终坚持本心,不懈努力,朝着自己所想要的去奋斗——这是你说的吧?” 高务实咽了口吐沫,干笑道:“是我说的没错,但我的意思是……” “我想要的就是你,也只有你。”永宁公主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中写满决绝:“今年是万历十五年,我马上都要二十岁了,我……我怕我再等下去,你都不肯要我了。”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豆腐炖泥鳅”、“o尚书令”、“兔子哥哥0”、“曹面子”、“单骑照碧心”、“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84章 却之不恭 高务实忍不住有些好笑,不到二十岁就担心自己老了?开玩笑,我眼里的二十岁不过大一大二的年纪,完全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好吧! 至于后世有些人说“古人老得快”,其实那是个误会,普通人拼命劳作当然可能老得快,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乃至于公主殿下,她们凭什么老得快?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连化妆品都是纯天然、纯手工的精品,有什么理由会比现代人老得快? 要说古人有时候会意外死于一些当时无解的疾病,这倒还说得过去,但要说老得快那就过分了。古人里老得快的一定是生活艰苦的民夫民妇,不可能是锦衣玉食的“肉食者”。古代的上流社会所能享受到的物资条件,除了没有后世的高科技产品之外,其实并不比后来人差。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黄芷汀出嫁的时候,光是陪嫁的丫鬟都有近三百人,这三百名少女连生命权都归属于自己的主人,这在后世不敢想象吧? 由此也可以想见,越是在古代,不同等级的人物所享受的社会资源差异就越大,后世在这个方面的差异相对来说反倒还小一点——你哪怕是坐私人飞机的富豪,也不会给自己家里准备数千仆佣不是? 就说正在高务实面前的永宁公主,高务实看她的模样也只是刚刚脱了稚气,甚至这多半还有她故意穿得成熟的原因。 想到成熟,高务实才注意到永宁公主今天的发式用的是盘发。 对古代人来讲,一头长长的黑发不仅是身体的一部分,“更是顽强的具有极大民俗惯性的心理载体”(注:这句话出自《中国古代妆容配方》)。山之草木人之发,古人对头发的看重是后人很难想象的。 大明作为最后一个由汉族建立的封建政权,加上又是由蒙元恢复中华,因此建朝伊始便十分注重对不符合汉族习俗的礼仪进行整治,多采用和恢复了唐宋时期的制度和习俗,发型服饰都秉承“上乘周汉,下起唐宋”的原则。从后世已有资料来看,明代女子的发式虽不及唐宋时期丰富多样,但也具有鲜明的朝代特色。 明朝初期延续前朝发型,待嘉靖年间,妇女的发式出现了创新:“桃心髻”是此时流行的发式,女子首先将发髻梳理成扁圆形,再在髻顶饰以花朵。以后又演变为金银丝挽结,且将发髻梳高,髻顶亦装饰珠玉宝翠等。“桃花髻”的变形发式花样繁多,有诸如“桃尖顶髻”、“鹅胆心髻”及仿汉代的“堕马髻”等。 除此之外,明代女子也常用假髻作装饰,假髻比原来的发髻要高一半,戴时罩在真髻上,以簪绾住头发,再装饰以头面。明末这类发饰的样式更加丰富,有“懒梳头”、“双飞燕”、“到枕松”等各种不同样式,甚至制成成品直接出售。此外,还出现了头箍,即额帕(明朝首创)、牡丹头、双螺髻等也很流行。 永宁公主大概是因为没什么机会出宫,她今日的盘发谈不上新潮,就是较为常见的桃心髻,发式上有八道金丝走线,点缀着一些珍珠,雍容华贵。 按照高务实的审美来说,这发式看倒是好看,但其实过于正式了些,而且永宁公主本身面嫩,这样的发式妆容倒有些小女生故意扮成熟的感觉。(注:本身桃心髻并不算是特别显成熟的发式,老版《红楼梦》电视剧里林黛玉常见的发型就是桃心髻。) 或许是发觉高务实的神色有些揶揄,永宁公主有些紧张,问道:“你笑什么?” “我是在想,你看起来和初见之时本来并无什么差别,只是改了个发式而已,怎么就会有这种想法?” 永宁公主放下心来,但却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梳的什么发式?” “记得,当时是双螺髻,而且用的金线很少。”高务实的记性看来的确不错。 永宁公主听得开心,暗忖:原来他那时候就注意到我啦。 口中便问:“那你喜欢哪一种?”还没等高务实回答,又补充道:“现在宫里好多人都在学牡丹头,你知道吗?就是从苏州流传过来的那种,听说很多文人雅士都喜欢呢。” 高务实笑道:“你梳出来都好看。” 永宁公主心里甜滋滋地,嘴上却道:“胡说,她们说牡丹头需要的头发太多了,就算留到三十岁都未必够,所以都要买假髻。我也让人留意过,但还没有买来。” 高务实当然见过牡丹头,不过那假发在他看来过于夸张了些,他并不是很喜欢。这牡丹头乃是高髻的一种,的确是从苏州开始流行此式,后逐渐传到北方。尤侗诗说:“闻说江南高一尺,六宫争学牡丹头。” 人说其重者几至不能举首,形容其发式高大,实际约有七寸,鬓蓬松而髻光润,髻后施双绺发尾。此种发式,一般均充假发加以衬垫,不然正常人的发量多半不够。 “不买也罢,那发式有些浮夸,正是江南心学逐渐虚妄的一种表症。”高务实淡淡地道:“我还是更喜欢自然一些的。” 本来永宁公主听他置评牡丹头有些“浮夸”的时候还不以为意,但一听后半句提到这是“江南心学的虚妄表症”,就马上警醒过来了,立刻道:“原来这是受了心学的影响,那我不买了。” 咦?小姑娘挺懂事啊。 高务实见机会不错,话题已经被顺利岔开,非常娴熟自然地道:“咱们坐下说话吧……我从宁夏一路紧赶慢的回来,也有些累了。” 本来永宁公主是不愿意松开抱着他的手的,但一听后半句,还是更担心他的身体。毕竟在她看来高务实就是个书生,书生带兵远征千里,还打得那么快,想想都觉得不容易。现在又风尘仆仆赶回来,累了才是对的呀。 她赶紧歉然松手,颇为熟练地搀扶着他往靠椅走去,口中道:“是我忘了你才回京,对不起。” “哪里的话,四公主不必如此。”高务实一边说着,一边暗道:奇怪,公主殿下这搀扶的动作倒很自然……哦,是了,她这一手估计是在李太后身上练出来的。 妙啊,我居然享受了一把太后级别的待遇! 不过等他一做好,又马上发现了问题,永宁公主似乎不愿意走开——高务实这椅子是主座,如果永宁公主要坐客座,则离了他至少五六尺远。不过主座按例都是左右各一,高务实坐了左手的,右手那边隔着茶几还有一个。 本来高务实看出公主不远离远的心思,打算让她就坐右手边好了,反正也就他们两人在,不讲究就不讲究好了,也没什么大事。 但他再看了看永宁公主,发现她的目光老朝自己的腿上打量,甚至还轻轻咬了咬嘴唇,仿佛在给自己打气。高务实一下子明白过来,干脆拍了拍大腿,抢先道:“来,坐这儿吧。” 永宁公主大喜,连忙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一副想坐却又怕高务实嫌重的模样,甚是娇妍可人。 其实她又哪里重了。这姑娘虽然生是金枝玉叶,但心理上的处境实在糟糕。她在宫里除了自己种些花草蔬果,就是陪两宫太后或者皇后说话,其余的时间都在患相思病,连礼佛都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诚心。 如此心境,哪有长胖的可能。按照高务实目测,她比前次在白玉楼时似乎还更清减了一点。看来她说这些天连觉都不敢好好睡,只怕也是真的。 虽然高务实早前对她本谈不上有什么爱情的冲动,但此时此刻也不禁软化了心意,觉得这姑娘不说别的,至少这份情谊当真是十足赤金,毫无别的企图。 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乃至于财富,就算是府上的丫鬟侍女,愿意自荐枕席者也大有人在。不过高务实知道,这种心思不属于爱情。 而永宁公主则不同,他高务实有再高的地位、再多的财富,其实都和她没有关系,她既不需要,也指望不上。她能做出今天的举动,唯一的理由大概就是她自己方才亲口所说的那样。 当然,以一位名义上已经“孀居”的长公主身份,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也反过来说明她的心态是真的已经接近于崩溃,开始出现不顾一切的征兆。 高务实忽然想了起来,原历史上的永宁公主年仅二十七八岁便郁郁而终。当永宁公主去世的时候,给她装殓的宫女心酸地发现,她竟然还是处子之身。可怜她连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样子恐怕都没有看清楚过。 作为一位已经釐降且是皇帝同母胞妹的长公主殿下,这命运也未免太过于弄人了一些。 高务实心有所感,主动环抱住永宁公主纤细的腰肢,叹了一声,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竟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永宁公主似乎看出他的心意,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小声道:“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高务实长叹一声,另一只手从自己胸前环过,轻轻拍了拍她的香肩,怅然道:“世人只得见我文登魁首,武定南北,多有过誉之词,却不知我竟不如一深宫女子更有勇气。” “不,高郎。”永宁公主立刻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没有人比得过你,我不许你这样说。” 高务实苦笑道:“若我真有那么好,早前你釐降之前我就应该想方设法破坏掉……” “这怎么能怪你?”永宁公主摇头道:“当时你正在漠南指挥作战,此事事关重大连我都是懂的,你分身乏术,回到京师的时候已然迟了……这事都怪陈洪那狗奴,你为何自责?” 高务实还要开口,永宁公主伸手把他的嘴唇轻轻按住,又道:“而且,你回京之后,也立刻行动,不仅顶着母后的声威用计办了陈洪,还把梁……那欺君罔上的一家人也办了,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 公主说着,再次轻轻靠上高务实的肩头,侧在他怀中。 高务实叹了口气,没有再说,其实心里颇不是滋味。 当初那档子事,要说他一时激愤之下,确实设计给永宁公主报了这大仇,但真要较真的话,这理由顶多能占一半。另一半,其实是他利用这次机会,让朱翊钧从两宫太后手中顺利取回了大权,从此真正亲政,君临天下。 要说这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但在高务实自己看来,自己这么做其实免不了还是有利用永宁公主的地方。而更让他无法不心生内疚的,则是他利用的还是这么一大悲剧,对于永宁公主而言,就更难以言喻了。 其实,朱翊钧对永宁公主的内疚又何尝不是因此而起?原本永宁公主的釐降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但并非他这个做哥哥的有什么责任,是慈圣太后那边选错了经办人,他朱翊钧这个皇兄本不需要内疚。 然而,由于同意了高务实的计划,君臣二人借着这次“机会”,不仅法办了陈洪,还迫使慈圣太后再也没有颜面继续保持摄政的状态,与陈太后一道将朝政大权彻彻底底交还给了皇帝。这件事虽然是高务实的主意,但没有他这个皇帝的同意和配合哪里办得了?而这样的做法,难道不是利用了永宁公主的这次悲剧? 正是因为这样的内疚,他才会暗示高务实可以“接近”他这位名义上已经“孀居”了的亲妹妹,连天家的颜面都在此处不予顾忌了——虽然只是在他和高务实之间不予顾忌,但那也已经极其难得,终大明二百年来绝无仅有了。 想到这里,高务实看了看仿佛小猫儿一般蜷缩在自己怀中的四公主,忽然之间看开了。 去tm的小心谨慎!皇帝都只差明示让我“照顾”他这位妹妹了,老子还左思右想个屁! 立了这么多的大功,放在以前任何一朝,也都配得上一位公主了! 怕什么,人都自己送到怀里来了,老子这叫却之不恭!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四公主,虽然今天本来是我有要事问你,不过我现在又不着急了,我想起来另一件事要告诉你。” 永宁公主正悄悄数着他的心跳呢,此时也不肯抬头,只是慵慵懒懒地轻声道:“嗯。” 高务实搂着她腰肢的手稍稍加力,轻轻在她耳边道:“见心斋有我的卧室。” ---------- 感谢书友“曹面子”、“apodes”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哇23333”、“阿勒泰的老西”、“apodes”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按我的个人想法,其实接下去有些场景是该描写一番的,不是为了h,而是从小说创作上来看,真有这个必要。但是呢,你们也懂,我肯定不敢写,写了也不敢发,所以……唉,大家自己开脑洞吧,我也没辙。 第1285章 封爵换升官? 等到高务实来白玉楼邀请刘馨与他共进午餐的时候,刘馨已经看完老大一摞卷宗。 望着意气风发的高务实,刘馨抬了抬眼皮,问道:“长公主走了?” “呃……”高务实笑容一僵,干笑道:“还没有,她……挺喜欢见心斋,打算多留一会儿。” 刘馨忽然吸了吸鼻子,然后打量着高务实,神色有些揶揄地道:“嗯,长公主殿下身上的熏香果然质量上乘,和她谈了一上午,连你都这么香了。” 高务实咳了一声,道:“这个……” 刘馨伸手制止,继续道:“不过不要误会,我对高老板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只是据我所知,整个见心斋别院有将近三百名丫鬟都是黄都统陪嫁而来的,某些蛛丝马迹恐怕瞒不过她们,当然也就瞒不过黄都统。你与其考虑怎么和我说,还不如考虑怎么和尊夫人解释。” 高务实没说话,自顾自走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 刘馨等他做好,又道:“而且我有一点不明白,忽然很想问一问你。” 高务实点头道:“问吧。” 刘馨饶有兴致地道:“万历八年在那间庙里,我也见过四公主,怎么说呢……是长得挺漂亮的没错,当时小小年纪就出落得秀丽端庄,想必现在比当年应该还要更美一些了。不过我也见过令堂大人亲自遴选送来见心斋别院的那些丫鬟,单论秀美的话,那真是个个顶尖,并不输给谁。 这我就很奇怪了,为什么你放着身边这么多美女不享用,偏偏要去惹一位长公主殿下?你应该知道,这事儿要是传扬出去,那可真是天底下最劲爆的桃色新闻了,而最关键的则是后果不堪设想。” 高务实揉了揉眉心,叹道:“你说的都有道理,可如果此事……是出自于皇帝的暗示呢?” 刘馨果然面现诧异之色:“皇帝的暗示?” 高务实肯定地点了点头,认真地道:“是。” 刘馨偏着螓首,微微蹙眉,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我明白了。看来皇上对长公主釐降梁邦瑞一事内疚颇深,加上他对你的情谊可能真的与众不同,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举动。不过我还是有些疑惑,当初长公主大婚又不是皇上替她物色的驸马,皇上这么内疚做什么?都说天家无亲情,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就这么好?” “天家当然也会有亲情,只是有些时候不得不被规矩限制着罢了。”高务实叹了口气:“至于皇上为什么这么内疚,当时有些事你并不清楚,但我可以告诉你。” “愿闻其详。”刘馨点了点头。于是高务实便把当时的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番。 说完,他摊了摊手:“所以不论是我也好,皇上也罢,对四公主都是心存愧疚的。” 刘馨忍不住摇头道:“原先我看电视里总有些女孩子,因为谁谁谁对她特别好,或是救了她一命等等,便来个以身相许。我当时就一直不能理解:你欠了什么就还什么好了,为什么非要把自己‘还’出去,这是什么道理? 结果今天一看,原来不止是女孩子会这样,连男人都会有这种心态?永宁公主喜事变坏事固然让人同情,可一来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二来你也帮她报了仇,你实在是不欠她什么才对呀,你内疚什么?” “第一,我与她也算是旧识,她这件事发生之前,如果我不顾后果,其实是可以破坏掉的,但因为顾忌这么做的后果,我没有去做,反而任由事情发生。 这还不算,等事情发展到了当时我认为合适的阶段,我才突然出手,从多个方面加以推动、利用,最终搞到了陈洪,逼李太后交出朝廷大权,还政于皇上。 归根结底,我是出于政治因素的考量而牺牲了一名无辜少女的终生幸福,怎么能说我没有责任?如此大的责任,我对她始终心存愧疚又有什么奇怪?” 刘馨听了,却嗤笑道:“哦,因为你觉得耽误了她的终生幸福,所以现在亲自给她补上?哈,真是太有道理了,但是我想问一句:你觉得这就是她应有的幸福吗?” 高务实摇头道:“你还有些事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在原先的历史上,她的境遇会比现在更糟,此其一。其二,她的将来会怎样,我现在的确不敢保证,但以目前皇帝的态度来看,这件事将来未必没有转机,我也可以尽量想办法。不管怎么说,总能比原有的结局要好。” 高务实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刘馨能够感受到,因此没有再语带嘲讽,反而沉默了很久,最后才点头道:“好吧,你这些话听起来倒不像是推托之词,我姑且信了。但我还是很好奇,原先她的命运究竟是怎样?” 高务实叹道:“梁邦瑞成婚不到两月便死了,至死也没有与四公主圆房。四公主本人在宫中与青灯古佛相伴,最后郁郁而终,年仅二十八岁,去世时为她收殓的宫女发现她仍是完璧。” 刘馨的脸色立刻便阴沉下来,稍稍沉默,恨恨地道:“这姓梁的一家果然死有余辜。”顿了顿,又道:“这么可怜的人,也难怪你于心不忍。就算换了我,大概也会像你一样这么做吧……今后你和四公主之间发生什么事,我就都当没看见好了。” “芷汀那边?” 刘馨一挑眉:“干嘛?这是你的家务事,你问我做什么?你不是说黄都统一直劝你纳妾么?纳妾都能接受,甚至还这么主动劝你,现在区区一个外室又算得了什么?” “外室?”高务实皱了皱眉。 “要不然呢?你还能把四公主光明正大的收房不成?”刘馨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可千万别太膨胀了,就算皇上有过暗示,那暗示也一定不是让你琢磨着如何把公主收房,甚至‘娶’回来都是不可能的——公主大婚那是叫做下嫁,是釐降,怎么可能釐降给一位有妇之夫?哪怕公主本人是再婚也不行的。 至于皇上的意思,我看应该只是为了让他妹妹有个心理寄托,而你在皇上心目中多少还是比别人好点,再加上……我听说四公主很早以前就对你有意思,皇上一看这事倒也马马虎虎,就顺水推舟算是成全了——但也仅此而已。” 高务实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故作惊讶地道:“我记得你当年来大明之前不过刚刚从师范院校毕业,还在做实习老师,怎么你对这种感情上的分析好像还挺在行似的?” 刘馨白了他一眼:“那又如何?实践不够,理论来凑,我陪着我妈看了那么多情感大剧,就不能有些经验之谈?再说了,我还学过教育心理学呢,虽然主研方向不同,但是方法论……你懂的吧?” “哟,那可真是巧了。”高务实笑道:“看来咱们的专业终于有那么点共同点了。” 刘馨诧异道:“这话怎么说的,你不是学经济和法律的吗?” 高务实笑着一摊手,道:“我在警察学院学法律,犯罪心理学是必修课啊。” “哦……原来如此!”刘馨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总能一边做坏事,一边还让人感恩戴德,合着你是在正才歪用?” 这下轮到高务实翻白眼了:“你怎么就非要往坏的一面理解?我这专业用来分析某些人针对我的阴谋简直太合适了。这么多年来我还没有被人害死,这专业的功劳很大好吗?” 刘馨忍不住笑起来,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耸了耸肩:“好好好,这是一门好专业。难怪当初郭安阳公说你算计过甚,怕不是因为你老是针对别人做犯罪动机分析?” 高务实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岂止是犯罪动机分析,剩下的还多着呢,比如侦查与反侦察心理分析等等。” “得得得,我不和你贫了,你先说说你这么兴高采烈地跑来究竟是有什么喜事要说吧——你可别告诉我就是因为永宁公主……累到不能回宫。”刘馨揶揄道。 “咳……”高务实尴尬道:“那当然不是,我是因为成国公告诉我说皇上对我要推辞封爵一事不置可否,这才请公主过来的,本意是想知道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 “哦?”刘馨眼珠转了转,微微偏着螓首:“可这事你问四公主只怕问错人了吧,难道不是更应该问陈矩?” “但近期我不敢随便联系陈矩。”高务实道:“而且以皇上的精明,我猜四公主肯定会‘意外得知’一些什么。” “是吗,那结果呢?”刘馨知道他对朱翊钧的了解,饶有兴致地问道。 高务实道:“结果就是,今儿一大早皇后娘娘就去找了四公主,故意在闲聊之中提到了一件事。皇后说,皇上近来对户部的表现很是不满,甚至在她面前都说了几次应该让沈鲤换个位置。更关键的是,皇上昨晚本来说好了留在乾清宫安寝,结果却变了卦,大半夜去了坤宁宫不说,又莫名其妙的提起了这茬。” 高务实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生怕刘馨不知道宫里的规矩,补充解释道:“你或许有所不知,皇上每晚去哪安寝,不仅都要通知皇后,甚至还需要知会两宫太后。换句话说,时间已经那么晚了,皇上按理说是不可能临时变卦更改就寝地点的,因为这会打扰到两宫太后的休息。” 刘馨点了点头,思索着道:“也就是说,皇上实际上就是特意去泄露这个消息的?他对户部不满,想给沈鲤调换个位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高务实道:“关系在于沈鲤是我们实学派的人。如果把他调走,而且又是在我新立大功回朝的当口,应该是不太可能贬官的。那么沈鲤就得另外占一个坑,而且这坑还不会太差。与此同时,空出来的户部尚书位置,大概也还是要给我们实学派。” 刘馨心中一动,刚要开口,又显得有些迟疑:“我记得你这兵部侍郎上任的时间算起来也还不算长,皇上该不会动了心思让你去顶这个户部尚书的缺口吧? 虽然以你理财的能力来看,皇上有这样的心思是不足为奇,可是……以你的年纪和资历,在兵部侍郎任上都还不满三年,骤然破格提拔至尚书,难道就不怕引起朝臣不满?” “这一点我刚才也想过。”高务实摸着下巴,道:“按理说,朝廷倒是没有规定过做尚书一定要多大年纪,但根据惯例来看,我的资历肯定是不够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现在的情况却很特殊,那就是我身上背着大功,但朝廷上下对于如何封赏于我却又始终争论不下。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只能是由皇上做最后的宸断。可是皇上的本意是要给我封爵的,他其实完全可以不理会百官的声音强行封我,然而我自己不同意,他如果愿意尊重我的个人意愿,那就不得不换个思路——既然不封爵,那么升官总行吧? 这样一来,虽说我的升迁看起来实在太快了一些,但毕竟这次有大功打底,而大明又是从建国伊始就独重军功的,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并且这样一来,申元辅那边考虑到两害相权取其轻,给我个户部尚书总也比给我个爵位要好,说不定便不会太过反对。” 刘馨想了想,点头道:“你这分析倒也合情合理,户部这衙门十几年来都是你们实学派的人在主持,给你还是给其他人,对申时行来说倒也没太大的差别——当然,能不给你肯定不给,毕竟你再这么下去,只怕都要威胁到他了。不给正如你所说,现在这大功摆在这儿,朝廷迟迟不赏总是说不过去的……” 高务实颔首道:“我去不去做户部尚书倒不着急,眼下我其实更想知道皇上会把沈鲤调到什么位置上。” 刘馨在政治敏感度这一点上还是比高务实逊色一点,闻言问道:“这比你做不做户部尚书还重要吗?” 高务实点头道:“当然。你不能只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户部本来就是我们实学派的基本盘,只要不换成其他派系的人掌权,是不是我上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沈鲤是以尚书身份调动,而且即便皇上对他主持户部的工作不太满意,目前也不太可能降级使用。 如此一来,他调动的位置就很重要了。倘若调到本就归于我们实学派掌控的衙门,那这事咱们就没捞到什么好处,但如果他调去其他衙门,我们实学派的声势就势必更高一些。” 刘馨这才明白过来,问道:“你有什么判断或者猜测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系统崩溃”、“流光剑语”、“gdafaj”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要去百公里外吃个喜酒,至少要明天才能赶回来,所以今天这章就提前发了。 第1286章 风起之前 刘馨问道:“你有什么判断或者猜测吗?” “有是有一点,但目前并无太大的把握。”高务实微微摇头:“沈龙江(沈鲤,号龙江)如今已是户部尚书,在六部之中仅居吏部天官之后,即便皇上要将其调职,只要不是降职,就至少还需要保持在七卿之列,而如今七卿之中正好有工部尚书出缺——杨梦镜(杨兆)在西北之乱前乞休致仕,如今工部尚书空着。” 七卿,就是六部尚书加上左都御史。 刘馨道:“那岂不是正巧?说不定皇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着给沈鲤挪个位置呢。” 谁知道高务实却摇了摇头,道:“这却不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工部尚书一职虽未定论,但据此前陈矩派人送给我的消息来说,皇上似乎更属意石东泉(石星)。另外,我抵京的前一日,黑顶得到最新的消息,左都御史赵元朴(赵锦)的继母去世,大概今明两天之内,消息应该就会传到京师。” 刘馨有些意外:“石星?他现在好像也是兵部左侍郎,是不是排名还在你前面?”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不错,他这个左侍郎还在我之前,放在咱们那会儿,大概相当于常务副——我只管京营这一块,他则是协助梁鸣泉公‘抓全面’。” “你这个解释倒是通俗易懂。”刘馨笑着夸了一句,又道:“那赵锦死了继母又是什么情况?继母去世也要丁忧吗?” 高务实道:“只要是他爹的正妻,不管是不是‘继’,他都是可以丁忧的。” “可以?”刘馨注意到高务实把这两个字念得稍重,便问道:“也就是说,他其实也‘可以’不丁忧?” “原则上都应该丁忧,但继母的话……他倘若很得圣眷,倒也可能被夺情。这个夺情和原历史上张太岳那个夺情不同,这个一般不会被言官大肆抨击——只要这位继母于他并无多年的养育之恩就好。” 刘馨想了想:“那你既然提到这件事,想必是猜测皇上不会夺情喽?” “这就是关键了。”高务实肃然道:“如果是在寻常时候,皇上此时是应该会夺情的,然而眼下是萝卜太多而坑不够用。倘若皇上还是希望将石星提拔为工部尚书,那么沈鲤就没地方安排,此时赵锦……我估计皇上大概率会让他回家丁忧去。” “那心学派这次吃大亏了啊!”刘馨惊讶道:“我听说赵锦就是心学一脉的。” “不错,他是心学铁杆,曾经师事王阳明。” 刘馨诧异道:“师事王阳明?那他年纪应该不小了吧?” “相当不小,他是正德十一年生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只比我三伯迟一科,比张太岳还早一科金榜呢。”高务实说着,又补充道:“算起来,他今年七十有二(虚岁),早两年就该致仕了,只不过心学派那边手中无人看住这都察院的基本盘,只好让赵锦将就干着。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皇上会让他回乡守制的原因之一。” “就因为曾经师事王阳明,所以申时行宁可用这么一员老将来守住都察院基本盘?”刘馨不禁有些意外,她觉得这个理由似乎并不充足。 高务实道:“那倒也不能这么说,赵锦在士林、官场还是有些威望的,因为他曾经弹劾过严嵩。” “是吗?不是说严嵩倒台是徐阶的功劳吗?” 高务实愣了一愣,苦笑道:“你这个历史课要补的地方看来还有点多,严嵩倒台的问题还挺复杂的,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咱们还是下次再聊,先说赵锦吧。” 刘馨小脸一红,她也知道自己的历史水平不咋地,因此不敢辩白,只好无声的表示同意。 高务实便道:“严嵩当权时,并非没有人敢弹劾,赵锦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是嘉靖三十二年元旦,正巧发生了日食。你应该知道,日食在天人感应学说的加成下经常被利用,嗯,赵锦就利用了一次,以此弹劾严嵩……” 高务实便把他当初编纂会典时看过的资料说给刘馨知晓,那时候赵锦以日食出现为权奸乱政的应验,即驰书上疏弹劾严嵩罪状。那篇弹劾还挺有分量,大略是这么说的:(鉴于此前有不少读者朋友觉得古文难懂,以下简单“翻译”一下。) “臣伏见元旦发生日食,变异非常。又加上山东、徐、淮等地仍然年年发大水,四方地震频繁。灾异不会无根据地发生,昔年太祖高皇帝罢丞相,将丞相的权力下放到诸司,为后世考虑得多么深远啊。现今的内阁,虽然无宰相的名义,但有宰相的实权,不是高皇帝的本意。 此前夏言以贪暴之性,恣睢其间。现在大学士严嵩又以奸佞之雄继夏言后怙宠张威,窃权纵欲,事无巨细,无不自专。如果有人违忤他,必定得祸,百司望风恐惧叹息。天下事在没有报闻朝廷时,先报告给他知道。 给他汇报事情的人,排列等候在他的门前,请求并贿赂他的人,百川汇海般聚集到他的家里。吏部考察升降官员,兵部人事调配,无不按他的意旨行事。 边臣失事,一概削减军资到严嵩处贿赂,这样无功的可以受赏,有罪的可以逃避诛罚。以致宗藩勋戚的袭封,文武大臣的赠谥,这些的快或慢、是给予还是剥夺,一概要取决于他们贿赂的是多还是少。以致那些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妄自贬低自己。称号很不像话,廉耻扫地,此外还有臣不忍说的事情。 陛下是天纵圣神,乾纲独掌。自是予夺由皇宫断决,题覆在诸司,阁臣拟旨取裁罢了。诸司的奏稿,一并听命于严嵩,陛下怎么能够知道这些呢?现在夏言被诛,而严嵩才得以作恶,夏言刚暴而疏浅,作恶容易被发现,而严嵩柔佞而机深,作恶难于被知晓。 严嵩窥伺逢迎的巧妙,好像是忠勤;他谄谀侧媚的态势,好像是恭顺。他引荐培植私党,布列在要地,伺探诸臣的动静意向,无不先得知情况,所以多半能够称旨。 或者伺窥圣意留心之处,据此行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或者借某一事体的机会,从而鼓动以大放他的毒害意气。 假如陛下思考这件事,就会发现是原本发源于朝廷;假如天下指这件事,则这件事并不是出于政府。幸而动察于圣心,则诸司代替严嵩受罚;不幸而被流传到后世,则陛下就代严嵩受罪过。陛下怎能真以严嵩为贤呢? 自从严嵩辅佐朝政以来是惟恩怨是酬,只要是有人送货行贿一概接收。群臣忌惮暗中得祸,因而忠言不敢直接陈述出来;四方流习贪墨之风,而闾阎一天天被忧愁所困。 自从庚戌之后不久,外寇猖獗。陛下曾经招募天下的武勇之人来充足军队,竭天下的财力来供给军饷,搜集天下的遗逸贤才充任将领,施行超乎常等的赏赐,显示高深的皇威,以晓示内外。 然而封疆重臣终未有为陛下宽免日夜之忧的人。因为当权大臣行私,将吏风靡,以克扣为要务,以钻营求进为能。致使在朝廷之上,被任用的不贤,是贤人的不被任用;奖赏不当其功,惩罚不当其罪。 陛下想达到太平,那么群臣不足承德于左右;陛下想遏止戎寇,那么将士不足御侮于边疆。财用已尽,而外患未见有平息停止;民困已极,而又忧虑内变将要发生。陛下躬秉至圣,忧勤万几,三十二年都是这样,而天下大势如此之危,不是严嵩的奸邪,怎么会到达这种地步呢? 臣希望陛下观看上天的垂象,察知祖宗立法之微,大权不可移之于人,纪纲不可使之坏乱,当即罢斥严嵩,以应天变,那么朝廷清明,法纪振治。寇戎虽横,臣知其不足平啊。” 这篇弹劾里有一点需要解释:赵锦在弹劾中举了夏言的“坏”例子来比照严嵩,并不代表他真的认为夏言是“坏”的。只不过当时夏言是嘉靖亲自下令杀掉并弃市的,而且也没有被平反,所以赵锦这里无论他自己心里怎么看,弹劾里也只能先把夏言当做“坏人”来说。 刘馨听罢,点头道:“这么看来,这个赵锦当时还是颇有胆色的,竟敢在严嵩最得志的时候弹劾他,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嘉靖对严嵩可是信任有加。” 高务实笑了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听到他又接着道:“胆子是不错,但这件事可把他坑苦了。” 大概是因为赵锦乃是心学派的人,刘馨听了也没怎么紧张,反而笑问道:“怎么?他挨廷杖了?” 高务实道:“差不多,甚至比廷杖可能更惨一点——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如今的声望。” 原来当时赵锦的弹劾的确不是时候,因为就在那会儿,杨继盛正好因弹劾严嵩被重谴,嘉靖帝正蓄怒以待其他说这件事的人。周冕争辩冒功的事也被下狱,而赵锦的疏章正好到达。 嘉靖当然震怒,在他的疏章上亲笔批阅,说赵锦欺天谤君,派遣专使逮捕赵锦治罪,又对严嵩慰谕备至。于是将赵锦从万里之外押回,期间他还多次掉下槛车,差点一命呜呼的情况都有好几次。 等到达京城后,又被下诏狱拷打审讯,最终处理决定是棒打四十,贬斥为民。他的父亲赵埙这时任广西参议,也被弹劾罢去官职。 紧接着赵锦便家居十五年,一直到先帝穆宗即位后,因为各种为嘉靖时期的犯官平反,赵锦才被起用为故官,不久提升为太常少卿,还没有上任,又晋官光禄卿,直到升为左都御史。 赵锦为官的过程中除了弹劾严嵩之外,还有一个比较闪亮的功劳,即隆庆元年时刚刚起故官时,他以右副都御史之衔为贵州巡抚,曾破擒叛苗龙得鱼乍等人。当地大土司、宣慰使安氏向来桀骜,但畏惧赵锦弹劾严嵩的“正名”,因此为他效命。此事之后,赵锦就被调入朝廷任大理卿,历工部左、右侍郎等。 刘馨听罢,啧啧称奇:“你对朝中这些大臣还真是了如指掌,平时是不是专门搜集过他们的资料?” “黑顶就是干这些活的。”高务实淡淡地道:“所谓料事如神,其实不如说是料人如神,只有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猜到他会怎么做。如果一个人平白冒出来,我对他一点了解都没有,他出招也没个章法,那我自然就不可能见招拆招,更遑论事先埋伏,如果还想赢的话……就只能和当初对付梁邦瑞一家一样,强行以力破之。” 刘馨嘿嘿一笑:“我倒觉得那个破法更解气一些——我就是要弄死你,而你只能眼睁睁等死,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看,多霸气啊。” “霸气这种事,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自从那一次过后,京师左近的商场上再没有人敢对京华阳奉阴违,更别说龇牙咧嘴了。 但是坏处也不少,江浙财团在看见京华这一手之后,也不知道是摄于威风,还是羡慕威风,竟然放弃了内部不少的勾心斗角,开始抱起团来,合力对抗京华的‘南侵’。甚至,刘守有当初的事以及潘晟那档子事,算起来都跟我对付梁邦瑞一家有一点……波及性的关联。” 刘馨皱了皱瑶鼻:“哦,那看来还是不太划算。” 高务实笑了笑:“这就是为什么人家都说要和气生财、低调为官。” 刘馨白了他一眼:“你的为官之道就不必再多给我灌输了,左右我又不当官,我现在好奇的是,如果你顶上户部,左都御史又真的给了沈鲤……那位申元辅能答应吗?” “倘若事情仅止于此,我想申元辅恐怕是不太乐意的。”高务实微微摇头:“但是皇上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太子了,我猜他一定还有安抚申元辅的手段。” 刘馨来了兴趣:“是吗?这可是丢了堂堂一个都察院,皇帝要拿什么补偿给他的申先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bimin”、“小橙子爱粑粑”、“dj000214”、“雪碧无量”、“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87章 好消息 高务实猜得没错,朱翊钧正是要用他为户部尚书,要用石星为工部尚书,而将沈鲤改调左都御史。 这三个重要职务的调动,朱翊钧可没有泄露半点,永宁公主那里也没有什么内幕消息,完全是高务实通过对朱翊钧多年的了解推测而出。 至于朱翊钧拿什么补偿给申时行,或者直白一点说是补偿给心学派,这一点其实难不倒当了十几年皇帝的朱翊钧。要知道他虽然早前并未亲政,但因为高务实的关系,他“观政”却是从太子时期就开始,真的很多年了,怎么说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高务实虽然没说,但心里有两个预计:其一是把刑部尚书舒化换掉,换一个申时行的铁杆支持者。其实舒化本身也是心学派的人,而且年仅五十有一(虚岁),但他这两个优势都有一定的问题。 舒化虽然是心学派的人,但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金榜,比申时行还早一科,平时对申时行并不是特别尊敬——当然,不尊敬也不至于不尊重,只是言谈举止有些端着,让申时行多少有点不开心。 然而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舒化这个人原则性很强,有点“不听招呼”。他当初中进士之后,先任衡州推官,继任凤阳府推官,调户科给事中。采取抚民政策,得到世宗赞许,改任刑科都给事中,几乎从此就和“刑”字结缘了。 隆庆初,三迁刑科给事中。后来因为高拱与徐阶在方士王金等人的处置上意见不一,舒化当然支持徐阶,于是高拱当政之后,舒化就外放了陕西参政。刚才说过,这人为人比较喜欢“端着”,于是连续请辞而归里。 到了朱翊钧继位,高拱早已在高务实的帮助下整顿了朝纲,这时候与心学派之间的矛盾也比较缓和了(心学派被压制也是一种缓和),也就该是安抚人心的时候。于是假借朱翊钧的圣旨将舒化起复为太仆少卿。 谁料舒化虽然年轻,身体却不大好,没多久又“以疾归”。病愈之后,高拱再次起复了他,任南京大理寺卿,不久之后擢刑部左侍郎,直到刑部尚书。 这么多年在刑部、大理寺等法司工作的结果,就是这家伙脾气很硬,平时喜欢扣条条框框。本身这并不是坏事,坏就坏在申时行的风格和他正巧相反。 众所周知,申时行是个八面玲珑的水晶猴子,哪怕现在心学派和实学派之间的关系已经如此紧张,他都能和高务实坐下来“谈判”,只此就可见一斑了——当然,高务实本身也是个滑不溜手的家伙,他俩才有机会坐下来谈。如果换做还是高拱为党魁,那肯定是没什么好谈的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所以,与申时行风格相左,又不够尊重这位元辅先生,这就是舒化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其实刚才已经提到过一点,那就是此人的身体不好,不是小小的不好,是大大的不好。他的身体情况如果要类比的话,大概和张四维差不多:张四维曾经因病请辞回乡,他舒化也曾经因病请辞回乡——四十来岁的年纪就病得连工作都不能坚持,可见健康状况很是堪忧。 其实也怪高务实前世对舒化这种不算特别知名的人物了解不够,他要是了解够的话,就应该知道舒化其实已经只剩两年寿元了。 但高务实至少知道一点,今年开春之际、西北之乱爆发之前,舒化就因为换季时不慎着凉而病倒。在约莫三个月时间里,断断续续前前后后请了一个月的假,皇帝给他派御医诊治都派了七次。 这个身体状况,他当然自己也觉得难受,也上疏请辞了两次,只不过朱翊钧没批。但是如果现在朱翊钧有换下他的意思,这事操作起来并不难,只要稍稍暗示一下,舒化肯定主动请辞,到时候朱翊钧顺水推舟一下,这刑部尚书就可以换人了。 至于换上谁,朱翊钧只需要请元辅申先生举荐一下就好,至于说廷推什么的,那明显就是走个过场。实学派得了那么多好处,不可能反对这个提名。 除了把刑部尚书换人之外,还有第二种可能,那就是增补阁臣。 现在内阁里头,一共是申时行、许国、张学颜、吴兑、王家屏五人,不少很算,但也肯定不多,增补一位阁臣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至于操作,也并不难,只要申时行以首辅身份上疏要求一下就好。虽然通常来说,皇帝对于内阁主动要求增补阁臣都会婉拒,因为那有点像是在说内阁工作没做到位。 但个别时候皇帝也可以“从谏如流”,譬如申时行来个连续三疏求补,朱翊钧就完全可以答应下来,“程序”上毫无问题。 那么,增补阁臣为什么会是一个选项?这题不必多解释,王锡爵守制早就结束了,现在正巴巴地等起复呢。 本来申时行是早就打算起复他了的,但王锡爵自恃养望已够,不肯屈就其他位置,而偏偏前一次的入阁机会又被高务实给破坏掉了,因此他守制结束这么久,还一直呆在老家不肯挪一挪尊步。 王锡爵的生平和地位此前已经介绍过,这里就不必赘述了,总之他的确有这个资本,目前没能入阁纯属高务实从中作梗。 至于究竟这两条之中朱翊钧会选择哪一条,高务实却不好判断。理论上来说,后一条对心学派显然更有利,但朱翊钧选不选却难说。 虽然皇帝依旧和他关系亲密,但很多时候皇帝未必愿意派系失衡,这里头不光是有稳定统治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在于朱翊钧此时一门心思都在“东制”之上,他可能不希望心学派在这种时候和实学派尖锐对立,导致朝政被耽误。 这一点是有征兆的,比如这次实学派的大臣惹出西北之乱,虽说也由高务实快速平定了,但功是功过是过,奖赏高务实与惩罚郜光先、梁问孟并不挂钩。然而朱翊钧面对心学派官员最近一段时间大量要求严惩郜光先和梁问孟的奏疏不闻不问,这就很有意思,说明他不希望把这件事扩大化,变成心学派和实学派的角斗场。 朱翊钧要的是朝政平稳,是早点把开藩禁一事落实到位、处理妥当,给朝廷的财政松绑,好有财力对察哈尔部发动大规模进攻,一举覆灭残元,实现二祖列宗都未能实现的伟业,奠定他自己的历史地位。 皇帝嘛,已经是天下至尊了,你要还指望他有什么别的追求,那也不现实。在高拱等人的教导和高务实的影响下,最起码皇帝的志向还是很正面的,这也就够了,总比喜欢酒池肉林靠谱不是? 不过这些情况,刘馨就很难给高务实什么建议,她的长处毕竟不在这一块。 于是很快两人便说起了另一件事,这件事刘馨虽然是初次与闻,但却颇有兴趣。 高务实说的是王皇后的事。 此前高陌告诉高务实,说永宁公主之前有要求与高务实会面,今天两人见面之后由于发生了某些不可言喻的事情,高务实当时以为永宁公主想见他只是单纯的相思成灾,谁知还真不是,永宁公主是办成了一件高务实交代的大事了。 王皇后同意让李时珍看诊了! 这可真是不容易,而且这件事影响偏偏还极大,高务实虽然一直没有催促,但其实心里非常着急——毕竟这件事直接关联到原历史上影响极大的“国本之争”。 在原历史上的万历十四年,随着清算张居正的运动进入尾声,朝廷上的喧闹渐渐平息,朱翊钧的勤政和处理政务的干练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英主降临、中兴可期的感觉,只是任谁也想不到这一切却被一声男婴的啼哭给刺破了。 发出这声啼哭的男婴名叫朱常洵,是朱翊钧的第三个儿子(此前都早夭),也是朱翊钧与他心爱的女子郑贵妃所生的第一个儿子,可想而知此时此刻的朱翊钧心中一定会被喜悦填满。 但是,文官集团的心中却被这声啼哭搅扰的充满了忧虑。 为了防止因皇子们争夺皇太子之位而产生的内乱、保证皇太子能尽早接受培养,有明一朝一直有着早立皇太子的传统,比如明英宗出生仅四个月就被立为皇太子、明孝宗六岁时被立为皇太子、明武宗两岁时被立为皇太子、朱翊钧本人也是五岁时就被立为皇太子。 而此时朱翊钧的皇长子朱常洛已经五岁了,仍然没有被立为皇太子,文官集团当然十分忧虑朱翊钧会通过将郑贵妃进封为皇后的方式,来改立朱常洵为皇太子。 万历十四二月初三,内阁首辅申时行向明神宗呈上了请求册立朱常洛为皇太子的奏疏,然而朱翊钧对此不仅没有任何反应,反而还准备将郑贵妃进封为皇贵妃。 皇贵妃距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所以,朱翊钧此举几乎就是将文官集团的忧虑给坐实了。此后,户科给事中姜应麟、吏部员外郎沈璟、刑部主事孙如法等人先后上疏,不仅请求册立朱常洛为皇太子,而且提出应该先进封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再进封郑贵妃。 姜应麟等人的上疏使得朱翊钧勃然大怒,结果导致他们被降职发配,其后为了打消朝臣们的忧虑,朱翊钧做出了“降处非为册封,恶其疑朕立幼废长”的解释。 在朱翊钧仍然没有册立朱常洛为皇太子的事实面前,他的解释明显有些苍白,所以御史孙维城和杨绍程、给事中胡时麟等人又接连上疏请求册立朱常洛为皇太子,而朱翊钧则态度强硬的表示拒绝,国本之争的大幕由此拉开。 这些事情是原历史上发生过的,而现在也同样已经发生了,不过朱翊钧还多给过一个解释:不册立太子是因为皇后还年轻,他还有诞下嫡子的希望——换句话说,皇后如若诞下嫡子,则嫡子必为皇太子。 这是高务实争取来的,因为朱翊钧也知道,高务实也是王皇后的支持者。 原历史上的万历四十二年三月,张差谋刺皇太子朱常洛的梃击案发生,朱常洵和母亲郑皇贵妃成为人们普遍怀疑的对象,朱翊钧为了保护朱常洵母子,这才被迫令朱常洵就藩洛阳,持续近三十年的国本之争宣告结束。 单从表面上来看,持续近三十年的国本之争,令大明朝廷上渐渐平息的喧闹比之前更加严重、使得朱翊钧长时间处于怠政状态,但在事实上,高务实很清楚,国本之争带给大明的不利影响远不止此。 持续近三十年的国本之争中,朱翊钧为削弱主张册立朱常洛为皇太子的文官集团的势力,采取了缺官不补的措施,根据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的统计,仅仅在万历二十九年“两京缺尚书三、侍郎十、科道九十四。天下缺巡抚三、布按监司六十六、知府二十五”,即使是文官们请求简补,朱翊钧也一概不听。 科道御史和巡抚是明代监察系统的核心,缺官的问题竟然如此严重,可想而知明代的监察系统在国本之争的过程中已经陷入瘫痪。 随着监察系统陷入瘫痪,万历时期吏治腐败的问题必然会大大加剧,由此导致的土地兼并、流民起义等问题必定会将大明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持续近三十年的国本之争中,文官集团虽然一致支持册立朱常洛为皇太子,但是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又分成了东林党和齐、楚、浙、宣、昆党两派,围绕着国本之争和利益之争,这两派先后搞出了三王并封、福王之国、楚太子狱、韩敬科场案、辛亥京察、丁巳京察、妖书案、梃击案等一系列事件,甚至泰昌、天启时期的红丸案、移宫案都与此有关。 在国本和利益的纠葛中,万历一朝的朝政陷入极端混乱的状态,这种混乱甚至最终被努尔哈赤所利用,导致明军在萨尔浒之战中惨败于努尔哈赤的八旗军。 这还没完,朱翊钧对文官集团的缺官不补,和文官集团内部东林党与齐、楚、浙等党的相互攻讦,导致大量想要入仕报国的士子无法进入仕途或不愿进入仕途,这些人在明代被统称为“山人”。 “山人”虽然与仕途无缘,但他们想要积极参与政治的热忱却未曾消减,所以“山人”们多通过成为内阁辅臣、总督幕宾的方式来参与政治,例如内阁首辅申时行的幕宾黄习远和陆应阳、内阁辅臣李廷机的幕宾有陈九德、潘纬。 能成为内阁辅臣、总督幕宾的“山人”大多赫赫有名、家世显赫,因而他们之间能形成一种内阁辅臣和总督利用山人巩固自己权位、“山人”利用内阁辅臣和总督参与政治的互利共赢的关系,所以,明末的内阁辅臣、各地总督多以“山人”充当自己的幕宾。 但是,成为幕宾毕竟只是“山人”在不能进入仕途的情况下的无奈之举,并且时间一长他们必然会对以幕宾的身份间接参与政治心怀不满,随着不满在心中的不断累积,他们势必会想方设法打破现状。 至于打破现状的方式,那就很糟糕了:当大明朝廷对各地的控制力强时,他们会支持自己入幕的对象获取更高的权位,从而让自己可以在政治上施加更大的影响力;当大明朝廷对各地的控制力减弱时,他们就会支持自己入幕的总督割据自雄。 比如南明弘光朝廷覆亡后,支持鲁监国、潞监国、隆武朝廷、绍武朝廷、永历朝廷或并立、或争立的主要力量就是成为各地总督幕宾的“山人”。所以,“山人”的出现就为藩镇割据在大明重演提供了基础条件。 既然国本之争有这么大、这么坏的影响,高务实怎么可能不着急?现在永宁公主带来了皇后被她说服,愿意接受李时珍看诊的好消息时,高务实又怎么可能不高兴? 刚才他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之所以意气风发,可不只是因为……春风一度啊。 ---------- 感谢书友“陆森啊”、“命又如何”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88章 复杂 看诊是一件很寻常、很简单的事。天下医馆、药铺无数,堂中大多都有医师坐堂,患者只需去与医师说一声,马上就能有望闻问切一条龙服务。 倘若家世尊贵、财雄势大,那就连医馆都不必亲自去,可以直接将医师请来自家府上搞定一切。尤其是绝大多数官宦之家的女眷,通常都会采用这种方式,这样的家族甚至连很多珍品药物都有所准备。 再往上就是朝廷的重臣了,尤其是在京的重臣,他们相当于拥有“老干医保”,一旦有个三灾两痛,皇帝就直接派太医院的御医前去看诊,待遇好得让旁人只有羡慕的份。而且这份“老干医保”不仅覆盖高品重臣,甚至连日讲官这种将来有希望为相的低级官员也包含在内,只不过那就属于皇帝特旨罢了。 如果还更厉害一些,比如高务实这位富甲天下的巨豪,自家不仅有大医馆、大药铺,甚至还有一个京华工匠学堂医学系作为后盾,看诊什么的简直没法更简单,只需吩咐一声,李时珍的徒子徒孙们就能过来三堂会“诊”。 不过,这些都是普通人看诊,倘若是皇后需要看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宫中自有宫中的制度,如皇后需要看诊,不仅太医院必须派出经验丰富的太医前往,且去的人绝不能只有一个,至少要求有两人同时前去,上不封顶。 此外,皇后的看诊还有其特殊性,即皇后是女人,是皇帝的女人。故而在看诊之时,不惟太医需要两人以上,而且必须在一大堆宫女、宦官的直接目视之下进行,绝不可能有某些电视剧里出现的一名太医为皇后、嫔妃单独看诊——你是不要命了吗?这要是出了什么猥亵皇后,乃至于更加糟糕的情况,得要有多少颗人头才够砍? 因此,皇后愿意让李时珍看诊只是皇后个人的态度,不代表马上就能办。 让李时珍进宫给皇后看诊是不可能的,太医院就不要面子的吗?而且太祖朱元璋的宫禁之法摆在那里,哪怕李时珍是天下名医,他也进不去。 李时珍进不去皇宫,那就只能是皇后出宫。但这个难度就太大了——皇帝想出个宫都极不容易,遑论是皇后? 犹记得当年隆庆帝登基不久,某天临时起意,出宫到自己的潜邸裕王府看了看,结果就被言官们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连高拱那么硬气的人,当时都只能侧面维护一下皇帝,婉转地表示皇帝至少不是乱跑,到底是人之常情巴拉巴拉。 高拱都不敢跳出来给皇帝挡刀,可见文官集团对此是有公论的,连他都对抗不得。这一点尤其要怪正德皇帝,当初正德帝在这个事情上闹出的麻烦太多了,文官集团对此相当敏感,近乎出现了被迫害妄想症,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对于文官集团而言,皇帝这一家子都最好是圈起来当猪养,这才是最安全的选择。当初朱翊钧偷偷溜出宫到高务实府上,为何李太后那么生气?这也是原因之一:李太后虽然政治敏锐性很差,但对于“满朝反对”还是很怕的,毕竟当年她丈夫都很怕,她虽然不明所以,但跟着怕很正常。 因此,皇后如何出宫看诊,这事儿别说皇后自己绝对不敢自作主张,就算是高务实也不敢乱来,必须要请示朱翊钧本人,征得他的同意才能进行。 甚至朱翊钧即便同意,这事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来,得找个掩护才行。 然而高务实封爵换升官完成之前,他甚至不方便和朱翊钧见面,这事当然就没法进行,只能往后顺延一下。 高务实在白玉楼与刘馨一起用了午餐,两人便一起去隔壁不远的医学系去看望李时珍。当然,看望是假,让李时珍预先有所准备是真。 大概是可能需要的药物在这里都有足够的存货,李时珍倒似乎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只是交待高务实,说皇后来时,不要选择天癸在时。 高务实不明医理,也懒得问原因,只是答应了下来。 本来他还想假惺惺和李时珍讨论一下医学系的发展问题,谁料李时珍很忙,说《本草纲目》虽然编成,但近来他与医学系的众多医家讨论之后,发现仍有一些错、漏之处,现在正在进行修订,所以…… 所以高务实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从医学系出来,高务实看着刘馨,尴尬一笑,正要自嘲一番,谁料刘馨反而抢先开了口:“昨晚和今天上午,我看了不少卷宗,正有一件和工匠学堂有关的建议,你要不要听?” 高务实一怔,忙道:“那当然要听。” 刘馨道:“你不觉得工匠学堂应该成立分校了吗?” 高务实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说……” “南疆。”刘馨道:“你若把南疆当做将来可能需要的避风港,那么南疆就一定要发展。发展这种事,光靠你不断的投资是不够的,那只是硬件,你还得有软件。 如今京华对南疆当地那些王国和它们的子民之所以有优势,可不只是因为你有钱,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京华对他们其实也一直都有智慧压制,而这除了大明本身的科技水平比他们要高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你在那边的家丁大多是从京华工匠学堂毕业的,在科技文化上也碾压了当地人。” 高务实点点头,道:“继续说。” 刘馨果然不客气,便继续道:“说是说分校,但其实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在南疆新开一所综合院校,而且既然开在南疆,我觉得就不必继续在大明的这种低调策略,可以改个好听点的名字了。” 高务实摸了摸鼻子,有些奇怪地道:“好像除我之外,很多人都对这个名字有意见。好吧,我也能理解,不过你觉得应该叫什么?我先提醒你,现在不可能叫某某大学。” 刘馨摇头道:“我只是提个建议,这名字得你自己想,我也不能越俎代庖。” 高务实笑了笑,就没说话了。 刘馨又道:“除了‘分校’和改名,我觉得你还有一件事要办。” “什么事?”高务实问道。 刘馨道:“我觉得你可以考虑拉拢一批在野的名士加入京华的学堂了,不管是京师这个,还是将来南疆那个。” 高务实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芷汀的想法?” 刘馨诧异道:“你为何会这么想?” 高务实摇了摇头:“你和我虽然关系特殊,但你没有理由一门心思把南疆当做我的个人领地来看待,会这么看待的人……我认为头一个就是芷汀。” 刘馨不服气道:“这和我的建议有关系吗?”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你都开始建议我拉拢在野文人了,甚至还明确说要包括南疆在内。我若是还看不出来其中含义,这些年早就死了十次八次了。” 刘馨不屑道:“拉拢在野文人又如何?” 高务实反而有些诧异起来,迟疑着问道:“你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 刘馨蹙了蹙眉,思索着道:“要不你先说说?” 高务实摇头道:“拉拢在野文人去南疆,意味着我有割据的野心。” “为什么?”刘馨一脸疑惑:“你在南疆拥兵十几万不算是有割据的野心,拉拢些在野的文人士子反倒是有割据的野心了?这是什么道理?你别和我说什么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什么一剑曾当百万师……现在一剑曾当百万师的,怕是只有你高务实自己。” 高务实连连摆手:“可别,我的水平我自己清楚,咱俩各拿一把剑,我连你都打不过。” 刘馨莞尔一笑:“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高务实笑了笑,然后笑意渐消,敛容道:“当今天下,非皇帝一人之天下,亦非万民之天下,实乃皇帝与士大夫共之。而大明的士大夫不是世袭的,是科举而出。在野文人虽然身无官职,其实却也是其中之一,如果用一个更方便说法来形容,那就是地主阶级文官集团——成为文官,必是地主。” 刘馨这才慢慢领悟过来,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说,当你开始拉拢在野文人去南疆的学院时,皇帝就会认为你在挖他的墙角,同时也就是有了割据之心?” 高务实笑了笑:“前次刘守有曾经在皇帝面前告状,说安南人但知有高务实,不知有皇帝,但是皇上没有在意——你以为皇上只是单纯的相信我?不,其中至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既无一人之幕僚,也无拉拢在野文臣之举动。” “那我就不明白了。”刘馨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问道:“你现在几乎就是实学派之党魁,这么大的士林声望,这么多的官场拥趸都摆在这儿,皇帝不担心,却担心你拉拢一些落第举子、落第秀才?” “实学派这么多官员,其中有许多甚至都是世食君禄的官宦世家出身。你若是皇帝,你会担心他们会选择抛家弃子、不顾祖宗旧地跟我跑了,去南疆‘混日子’吗?” 高务实摇了摇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纵然有几个,也形成不了什么风潮,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来。真正要担心就是我大肆拉拢在野文人,因为这些人既容易拉拢,背后又代表着各自的地方势力,拥有很大的潜力量。 另外,你可别小看落第秀才,历史上很多厉害人物都是落第秀才,以前的咱们就先不说了,原本清朝的时候,你听过傅以渐、王式丹、毕沅、林召堂、王云锦、刘子壮、陈沆、刘福姚、刘春霖这些人吗?” 刘馨一愣,大摇其头:“没听过,这都是干嘛的?” 高务实笑道:“都是状元。” “呃……”刘馨愕然。 高务实又道:“那你听过曹雪芹、胡雪岩、顾炎武、金圣叹、黄宗羲、吴敬梓、蒲松龄、洪秀全、袁世凯这些人吗?” 刘馨一翻白眼:“废话,我虽然历史差点,但又不是文盲,这些人怎么可能没听过?” 高务实一耸肩:“他们全是落第秀才。” “呃……”刘馨顿时语塞,老半晌才皱眉道:“你该不会是想说你这个状元也……” “当然不是。”高务实道:“状元厉害的也很多啊,比如主张‘实业救国’的清末状元张謇,是近代著名的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是中国棉纺织领域早期的开拓者,上海海洋大学创始人。他一生创办了20多个企业,370多所学校,为中国近代民族工业的兴起和教育事业的发展作出了宝贵贡献,其功勋比哪个落第秀才差? 再往前推,唐宋八大家的曾巩是状元、文天祥是状元、王维是状元、柳公权是状元、郭子仪是状元、贺知章是状元、杨慎是状元……也都不是池中之物嘛。” 刘馨皱眉道:“那你说这个的意思是?” 高务实叹息着摇了摇头,道:“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比如我刚才举例的这些落第秀才,你看一下这些人的身世背景,就会发现,想当一个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落弟秀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写《红梦梦》的曹雪芹几乎就是贾宝玉的原型,他家世显赫就不说了,想必你也知道江宁织造。但是其他人的背景,其实也足以吓你一跳。 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是万历四十四年进士; 吴敬梓的父亲吴霖起是康熙丙寅年的拔贡,相当于县状元或市状元; 蒲松龄的家族虽然并非名门望族,但族人多读书,获科举功名者代不乏人,父亲蒲槃科举不利弃儒经商,饶有赢馀,蒲松龄也算是出身于富贵人家; 袁世凯更是大家族出身,叔祖袁甲三是道光十五年进士,官至漕运总督兼江南河道总督,提督八省军事,生父是袁保中,为项城县的地主豪绅,养父袁保庆是咸丰八年中举,官至二品; 顾炎武的曾祖顾章志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进士。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些“落第秀才”绝大多数都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他们能够在某一方面做出成绩,是缘于他的祖上努力读书,为他们打下了良好的经济、文化基础。 那么反过来说,我若拉拢这些个落第秀才,岂不就是在挖大明的墙角、根基?所以你看,我收学生,收了一个安南的,收了一个蒙古的,就是不收大明的,为什么啊? 因为我已经实际拥兵十几二十万了,若是还拉拢读书人去南疆,那几乎就是坐实了要割据,就算皇上再怎么信任我这个人,不愿意打压我本人,那也一定要对我的势力进行打压了,明白吗?” 刘馨愕然半晌,摇头道:“政治这东西太复杂了,我看还是打仗比较容易……” ---------- 感谢书友“willwolf”的28张月票,谢谢!我真是服气,你们每个月花多少钱看书啊,怎么会这么多月票? 感谢书友“王孙疾”、“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89章 故事 开建新的学校这一条高务实是赞同的,但拉拢大明士人去任教,这就大可不必了,高务实还不想被人弹劾说他图谋不轨。 不过,这南疆的学校到底如何开办,高务实现在不打算费太多心思,交给刘馨去做计划,他打算自己只是最后审批一下就好。这种事刘馨固然也没有经验,但她到底是师范院校的毕业生,相对来说总比自己专业一点,只需要告诉她这学校的办学宗旨和意义,相信她会知道该怎么办。 高务实要做的主要是为学校取个名字。 某某大学肯定不行,这年头“大学”二字有着特殊含义,不能轻易拿个“工匠学堂”去碰瓷,那是会出大事的。 书院也不太好,虽然当前大多数私学都叫书院,但那些书院都是为了考科举而开设,与高务实这个明显不同。按他高务实的地位来说,搞书院当然没问题,但那就只好为科举服务了,这个也不是不能搞,但他还是打算再等一等……等自己年纪稍微大点,可能更好。 要不,叫学院?这个好像问题不大,既不会碰瓷“大学”,也不会碰瓷别人那些“高大上”的书院。 那该叫个什么学院呢? 京华学院?好像不太行,大明国内可能会误解。 南疆学院?呃,名头似乎太大了点,招摇过市不是我高务实的风格。 定南学院?咦,这个看起来还行,不过最好再加两个字,就叫定南理工学院好了。 “定南理工学院?”刘馨听了高务实的话,有些诧异地道:“你不觉得这有点太过于‘现代’了吗?” 高务实摇头道:“不不不,你觉得现代,那是因为你和别人不同,我现在给别人说这学校叫做理工学院,他们是不会这么理解的。” 刘馨更加诧异:“那是为何?这理工二字难道还有其他的理解方式?” “当然有了。”高务实笑道:“理者,理学是也。实学也好、心学也罢,其实按照大类来说都属于理学一系。你不要以为理学就只是我们当年教科书里说的禁锢思想什么的,其实它的范围非常大,这个以后有空我再和你细说。总之你只需要知道,我现在说‘理工’,这个‘理’字只会被人们认为是理学的‘理’,不会是其他什么意思。 至于工,这就更简单了,定南理工学院本身就是京华工匠学堂的分校嘛,这个工字就是工匠了。将来定南理工学院建起来,京华工匠学堂也要改名,就叫京华理工学院。” 刘馨耸了耸肩:“这些事你比较在行,你说行就行,但我想问这个师资力量从哪来?你原先在工匠学堂的老师大多都是民间手艺人,包括濒湖先生在内,都不算正经的‘士大夫’。但你找来这些人已经不容易了,现在又要开设分校,我担心人手不够。” 高务实道:“那你肯定是小看民间了,大明这么大个国家,民间高手还是很多的,这可不比现代社会,大家都是在学校读书,如今很多人家里富裕,都是自学成才。然后其中有些人志不在科举,或者才华不在文章,于是便去搞自己的兴趣爱好。” 刘馨道:“所以这次定南理工学院也这么办?” “主要还是这么办,但还有另一种补充办法。”高务实道。 “说说看?” “安南士人。”高务实微微一笑:“大明的士人我不能随意拉拢,但安南的士人却不同,他们读书本来就读的汉书,而安南虽然名义上已经内属,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大明置官,更谈不上统治。我在安南士人之中挑些老师,大明朝廷估计连过问一下都没兴趣。” “哦,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还得问一句。”刘馨偏着螓首:“如果有些士人是从大明去安南的,这些人可以聘用吗?” 高务实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如果已经加入安南籍,就可以聘用。” 刘馨笑着说好,心里却暗道:还说安南不是你的领地,你这个做法岂不就是说只要是‘安南人’,无论什么民族都是你的子民? “那么,安南以外的南疆各地呢?”刘馨当然不会把刚才的想法说出来,毕竟高务实死不承认嘛,于是岔开话题。 “也可以。”高务实道:“其余各国比安南与大明的关系更疏远,大明不会有兴趣管他们的闲事——你要知道,安南统治者当初对内称皇帝,大明其实也没管。” 刘馨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高务实问道:“有什么话不方便问?” “倒也不是不方便问。”刘馨皱眉道:“你还没解释之前为什么要怀疑我是受黄都统指使才建议你招揽落地士人的。” 高务实皱眉道:“我解释了啊,之前不是说了么,芷汀把南疆当做我的基业,而不是大明将来可以收归囊中的领土,因此她最有可能做这个建议,毕竟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没有管理者,而在她眼中,大明的读书人肯定是最好的管理者。” “大明的读书人是最好的管理者?我怎么没觉得?”刘馨翻了个白眼:“没记错的话,要不是因为有你出现,大明好像也就只有几十年好活了。我虽然历史学得不太好,但想必大明的内政干得应该并不怎么样。” 高务实笑了笑:“大明是有些根深蒂固的问题,加上运气也差,天灾人祸全挤在一块爆发了。不过单从行政的角度来说,大明的国家制度其实也不是很落后,欧洲这会儿也是一地鸡毛,谈不上有太多的先进性,启蒙运动大佬伏尔泰还是‘中国吹’呢。 当然,咱们不能比烂,我既然来了,有些力所能及的改革,该做还是要做,至少可以比原先的大明干得好一些。其实如果不是大明有很多历史制度包袱,文官制度本身对于构建一个稳定社会还是很有些本事的。 南疆现在保留着一些已经过气的王国,有些事咱们还做不彻底,但绝大多数还是可以做的。芷汀希望引入一些大明的士人,不会只是为了让他们教书,肯定会继续想办法让他们加入这些傀儡王国,占据重要位置……她呀,一个女人家,很多时候做事比我还心急。” 刘馨白了他一眼:“我看是你自己目的不明确,犹犹豫豫的,一边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一边又还是想先把大明弄好。你这么做,你身边的人会怎么办,其实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高务实皱眉道:“怎么说?” “虽说宰相门前三品官,但即便你真的做了首辅,你那些家丁的地位难道会比现在更高?对他们来说,肯定是你去南疆自立一国为最好,因为那时候他们肯定就不再是家丁,怎么说也该弄个开国功臣当当。 开国功臣啊,按照大明的做法,那里头可是要出一批‘魏国公’、‘定国公’、‘成国公’、‘英国公’之类人物的。就算国公爷混不上,至少侯爷、伯爷总有机会吧?哪个不比当家丁强?难道在你家当家丁,连地位都是世袭罔替的吗?” 刘馨到底不是“普通人”,因为她的特殊身份,这样的话只有她才会直截了当的和高务实提起。其他人只要看到高务实平时的做派,就几乎不可能怂恿他另立一国,更不会这么直白地说起家丁们的野心。 哪怕是黄芷汀曾经问过类似的话,也不如刘馨说得如此直接。 高务实沉默下来,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只是没料到事情如此严重了。 为什么说严重?虽然刘馨不肯承认,但高务实认为她今天这番说法即便不是黄芷汀直接授意,也一定是暗示过的。 黄芷汀为什么会这样暗示呢?原本高务实只是以为她由于出身土司,又是带兵之人,所以性子会比较急,没有料及其他。 但刘馨刚才这么一说,原因就不言自明了:黄芷汀一定是感受到了这样的压力,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或者说试探一下能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高务实心中忍不住叹息一声:原来,军功集团就是这么诞生的呀…… 京华的几支警备军在南疆打了这么多仗,几乎是每战必胜,心气早就养起来了,现在他们之中的高层人士也开始考虑地位问题了。 高务实甚至在一时之间有些怀疑,要不是京华的体系比较特殊,警备军没有京华的运力加持根本不能维系的话,这些家伙是不是都该找自己上书劝进了? 谁知道刘馨的话居然还没说完,她又掠了一下耳边的鬓角,道:“除了那些高级家丁,你们高家的族人也未必都跟你一样死心眼。” 高务实这下真是吃了一惊:“什么?” “有什么很奇怪的吗?”刘馨一耸肩:“家丁们想着当国公爷,那你家的族人就不能有点理想?大家和你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他们就不能指望封个王爷干干?哪怕亲王不行,郡王也可以啊,对不对?” “操!”高务实忍不住骂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我特么要封个爵位都这么难,他们竟然想一步登天?妈蛋,我是一炉金丹啊,全打算吃了我好鸡犬升天?” “诶诶,瞧你说的这话,这可都是你们高家的人……”刘馨嘿嘿笑道。 高务实一摆手:“让他们滚犊子,我现在目标远大得很,我打算拯救的是中华民族,不希望中国被拖入野猪皮的统治,变得因循守旧、固步自封,而不是来做皇帝的。” “你要说这个,我也有一件很纳闷的事。”刘馨很是正经地道:“你为啥就不能考虑把朱家换了呢?难道你现在做朱家的臣子做惯了,也有了什么正统思想?” 高务实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么一句话,但想了想,这种想法在她脑子里出现倒也很正常,毕竟她显然不会有什么忠君思想。 高务实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不是我陷入了君君臣臣的怪圈,而是皇帝由谁来做本身并不重要,只要这个制度还是世袭制,就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朱家的皇帝有好有坏,难道换了姓高的就不同了,就全都是明君了?不见得吧! 而现在朱明的统治在别人眼中肯定是正统,我没有必要去冒天下之大不韪,非得自己来做这个皇帝,你明白吗?况且,如果我要做中国的皇帝,你说我应该通过什么手段上位,才不会闹得天下大乱,兵灾连绵,民不聊生?如果我不能避免这些,那我的做法和我的目的岂不是相悖了?” “哦,你是这个想法啊……”刘馨点了点头:“你这么说我倒是可以理解一部分了。不过我觉得……篡位这种事,未必一定要打仗啊?历史上难道就没有靠着政变成功的谋朝篡位?” 高务实一脸脑壳疼的模样:“你为啥非要琢磨这事儿啊?是,历史上是有这种成功的例子,但你也要知道,这样的皇帝肯定都属于‘得国不正’,他得防备很多人,而且一旦统治力量开始衰落,反噬的力量也就越强。” 刘馨皱了皱眉:“是吗?” “当然是。”高务实道:“我举个例子,杨坚篡位建立了隋朝,他自己显然是明君,但在他儿子杨广时期,因为滥用民力,导致天下皆反,隋朝事实上是二世而亡。你有没有想过,别的很多朝代也有滥用民力的皇帝,但却没有谁像隋朝那样一下子就天下大乱的,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隋朝本就得国不正,正统的观念不够深入人心,尤其是当杨广还疏远了他的统治基础关陇军事集团的时候,这种反噬就特别强大了。” 刘馨诧异道:“你是说杨广呆在扬州不肯回长安,那个就是疏远关陇集团?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真的只是为了看琼花?” “瞎说,看什么琼花,他说到底也是怀疑关陇集团……这就是得国不正的心虚,他们杨家本来在关陇军事集团里并不是最强大的一家,乃是通过联姻篡夺了大权,杨坚在时还好一点,因为杨坚的手段厉害。 但到了杨广,他因为对高丽的军事行动连续失败,当然生怕关陇集团反噬,因此躲去了他过去的老巢扬州。可是他不知道,皇帝本身是一种象征,当这个象征都跑了,关陇军事集团当然越发不满,只能琢磨着再推出一位新的领袖来。 后来结果你也知道了,这个新的领袖依然出自关陇集团,就是陇西李氏。而这一切的根源,要说来自哪里,其实就来自于杨氏得国不正,你强的时候别人不说话,但不代表他们没有想法,等到你虚弱了……嘿嘿。 朱明却不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天下得国最正莫过于此,所以非到万不得已,有些想法还是收起来吧。” 刘馨想了想,问道:“这个故事我可以转述一下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91018172646328”、“嘉辉”、“告白28”的月票支持,谢谢! 高务实居然对这句话没有丝毫惊讶,一摆手:“尽管转述。” 他也知道这“故事”会被转述给谁。 第1290章 御前阁议(上) 这一日,永宁公主出宫之时,朱翊钧已经去两宫太后处分别请过安,到了文华殿。 今日并无经筵,朱翊钧来文华殿是有更重要的事:召开御前内阁会议。 内阁开会一般不在文华殿,而在内阁,称之为阁议。阁议,皇帝偶尔会直接御临内阁参加,偶尔会宣内阁诸阁老至指定地点召开,这个地点在隆庆以后,多数时候都是文华殿。朱翊钧亲政后更直接,九成九都是在定在此处,仿佛是为了纪念什么一般。 说是阁议,其实不止五位阁老与会,还有一人,乃是吏部尚书杨巍。 杨巍本是“无党派人士”,既不算心学派,也不算实学派,但他曾经长期在宣大、山西和陕西任职,和张四维的交情颇为密切。 杨天官既然与会,也就意味着今天阁议的议题已经很明确了,必是与铨务有关。 辰时二刻,朱翊钧御临文华殿。内阁五位阁老与杨天官都已经提前等候,见皇帝到了,纷纷上前参见。 朱翊钧似乎比一个月前要略微清减了一些,看起来面色不是太好,一直皱着眉头,此刻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陈矩,给诸位先生与杨卿赐座。” 杨巍虽然是权位不逊于阁老的吏部天官,但由于他没做过经筵日讲官,又毕竟不是阁臣身份,是以不能算是“先生”。 六位重臣谢过皇帝,自有小宦官在陈矩的示意下请他们落座,皇帝自己早已坐在了御座之上。 朱翊钧面色略微有些偏冷,淡淡地道:“今日宣诸位先生与杨卿前来所为何事,想必无须朕多言。申先生,内阁对于高务实平定西北之乱的封赏,现在可有章程?对于郜光先、梁问孟等人的处置,又有什么说道?另外,对于诸镇总兵、副将(即副总兵)、参将等与战之将的赏功罚过,又有什么决议?” 到底是当了多年皇帝,朱翊钧这里的三个用词颇有讲究。对于高务实的封赏,他用的是“章程”;对于郜、梁二人的处置,用的是“说道”;而对于一干武将的赏罚,则是“决议”。 这三个词当然是有差别的。 此时的“章程”与后世稍有区别,大意是原则性的安排办法,但总体来说是一个比较粗略的意思,或者说方向性的意见;“说道”则更不确定,只是问内阁对此事的大概态度;而“决议”就肯定多了,意味着皇帝一般不会反对,即便有所调整,范围也不会太大,或者说涉及的对象也不会太多。 朱翊钧这三问,实际上已经是给今天的这次御前阁议提前“定调”了,作为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六位重臣而言,听出皇帝的画外音毫无困难。不过,大明的文臣嘛,是不是听招呼那就不好说了。 申时行是被朱翊钧点名的,当然要出来答话。只见申元辅虽然坐着没动,但仍然微微欠身,拱手道:“皇上方才提到的这三件事,内阁方面都有所议论,臣且一一道来,供皇上宸断之参详。” 朱翊钧点了点头,虽然面无表情,但话倒是说得很客气:“有劳申先生。” 申时行便清了清嗓子,道:“关于诸镇武臣此战之功过赏罚,兵部已经题奏了详细的条陈,吴阁老已经对其做出了初步的审视,做了几点小的调整,然后在内阁阁议之中拿出来议论了一番。 大致上来说,内阁赞同调整后的意见。但臣以为,其中关于李如松的赏赐略薄,可以再稍微大方一些,以符皇上选贤用能之至意,也可使李成梁感怀皇上顾念老臣之心。” 朱翊钧未置可否,只是转头朝吴兑问道:“吴先生,李如松的封赏现在是如何安排的?” 吴兑摸出一道条陈,打开来看了一眼,念道:“回皇上,宁远伯应袭、镇守山西总兵官、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李如松因西北诸功,晋一级,充提督蓟辽保定山东等处防海御倭总兵官,荫一子锦衣卫指挥同知,赏银五十两。” 朱翊钧略微思索,又问申时行:“申先生,此似正常升赏,你既认为略薄,不知有何看法?” 申时行道:“若仅按正常斩首所获来看,此升赏并无不妥,然则李如松庄浪卫一战虽然斩首不及脱脱、伊勒都齐等部,然其所发挥的却是定鼎之功,因此臣以为可酌情厚赏。” “申先生所言亦有道理。”朱翊钧点了点头,对吴兑道:“李如松可有赐服?” 吴兑答道:“有大红纻丝麒麟服一袭。” “那就另赐飞鱼吧。”朱翊钧摆手道:“赏银也多加二十……三十两。” 申时行还没来得及说话,吴兑已经立刻接口道:“臣遵旨。” 旁边的申时行被他这句话给堵了回去,本来都已经张嘴,最后还是决定算了,又把嘴闭上,再次保持沉默。 别看朱翊钧连给李如松赏银从五十两提高到八十两都纠结了一下,其实这还真不能说是小气。打个比方,戚继光打出某些“大捷”的时候,赏银经常性的只有二十两、三十两,所以一开始吴兑给李如松赏银五十两,这就已经相当大方了。 而朱翊钧再加了三十两,毫无疑问已经是“厚赐”。某些电视剧里皇帝打赏动不动就赏几千甚至几万两的,基本都不符合史实,至少肯定不符合有明一朝的史实。 要是真连李如松都要赏几千几万两,高务实得赏多少?这场仗打完,全部的参战人员加在一块儿,国库直接破产了。 朱翊钧见申时行“没有异议”,稍稍有了点微笑的样子,问道:“申先生,接下来呢?” 申时行的脸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意味,更无气馁之色,平静地道:“对于郜光先与梁问孟的罪过议定,内阁方面意见相差颇大。” 朱翊钧目光一凝:“都有些什么看法?” 申时行面色稍稍难看了一点,道:“臣以为此二人一个是苛责属下,克扣军饷,导致哱拜举兵,实乃罪首。此罪纵不至死,亦当夺职去位,再由法司详细审问,以定具体罪责;另一人御下无方,瞻前顾后,犹豫纵敌,战守失策,臣以为一个革职待勘怎么都是够的。” 朱翊钧便朝其余几位阁臣看了一眼:“诸位先生有何异议,不妨也说来听听。” 许国见皇帝看着他,便道:“臣与心斋兄是附环洲兄之议。” 心斋是指张学颜,环洲是指吴兑,所以朱翊钧便朝吴兑望去。 “臣以为元辅之言有所偏颇。”吴兑说话倒是和打仗一样摆明车马,道:“元辅说郜光先御下无方,但郜光先乃是总督,梁问孟乃是巡抚,梁问孟不能算是郜光先之‘下’,谈不上御下。若指的是哱拜,则哱拜素有不法之举,亦曾多次为督、抚所纠,但他乃是蒙古人出身,督抚虽有所严格,到底不便轻易处置,这也是情有可原,九边各处皆是如此。 至于说梁问孟,所谓其克扣军饷一事,高务实此前已有明文奏上。那非是克扣,只是量体裁衣——今年军饷不及往年之数,梁问孟身为巡抚,若是没个规划,上半年吃了饭,下半年宁夏数万大军就全都去喝西北风吗?哱拜因此反逆,非是梁问孟之错,是他狼子野心,不服教化之故! 而至于苛责属下,臣想问一问,除了哱拜之外,梁问孟还苛责哪位属下了?张惟忠当初宁可一死亦不肯为叛臣,若是梁问孟也苛责了他,他还会这样吗?臣以为未必,可见梁问孟之所为,仅仅针对哱拜。 那么他为何针对哱拜?难道现在不是已经证明哱拜的确图谋不轨么?梁问孟查知哱拜野心,考虑他是蒙古人,对他加以限制,臣不知何罪之有。另外,梁问孟被俘之后,铁骨铮铮,誓死不屈,这总是事实吧? 此前高务实的家丁可是从宁夏的死牢里把梁问孟救出来的,以他宁夏巡抚的身份,只要稍稍服软,哱拜岂会如此对他?以此来看,至少也可见此人之忠义,纵然行事出了些意外,毕竟其情可悯,愿皇上详查。” 朱翊钧蹙眉思索片刻,又朝王家屏问道:“王先生,就你没有发言了,你可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家屏虽然在内阁诸臣之中的地位是吊车尾的,但那也是阁臣,也有发言权的。因此他点了点头,道:“臣以为元辅与三位阁僚的意见一个失之严厉,一个失之宽宥。郜光先举棋不定,的确有西北贫瘠之故,然则战守失策也是事实,不能不罚,只是不必过度。 梁问孟也是一样,其虽有吴阁老所言之因,亦有宁夏沦陷之果。倘若忠义不赏,过失不罚,朝廷何以施政,皇上何以御民?” 朱翊钧皱眉道:“王先生的意思朕大致了解了,但王先生究竟认为该如何处置?” “赏功是赏功,罚过是罚过。”王家屏慨然道:“郜光先可冠带闲住;梁问孟可赐忠义牌坊一座于其乡梓,但革职回籍。” 所有人都看着皇帝,朱翊钧倒很淡定,微微点头,道:“朕看就这么办吧。” 众人本来还想等皇帝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样决断,但朱翊钧似乎并不想多谈,反而微微转头,对申时行道:“申先生,该说高务实的封赏了吧?” 申时行心中也难免有些叹气,其实朱翊钧一开始摆出三个问题的时候,高务实的封赏问题就是第一个,但申时行刻意反过来回答,把这个问题放到最后。谁知道皇帝对前两个问题的态度似乎早就明确了,根本不费多少时间便做出了决断,然后马上问起了他最关心的事。 心中叹息归心中叹息,申时行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痕迹,他只是平静地答道:“皇上,关于高务实的封赏,首先要确定的还是庄浪卫一战运筹帷幄之功究竟归谁。 此功归高务实,亦或者此功归魏学曾,对于高务实此战之封赏影响颇大,不可不查。” 朱翊钧微微一笑:“既如此,申先生以为此功归谁合理?” “魏学曾。”申时行这次回答非常直接:“国朝自有法度,官吏自有任免,战时之功自然由在任之人获得,未曾听闻有上溯前任而赏者。况且高务实也不是魏学曾之前任,他只是因魏学曾未及赴任而代行其权。臣以为主客有别,不能混淆;功赏有人,不能错置。” 朱翊钧依然不置可否,又问其他人:“诸位有何意见?” 这一次情况不同了,许国表示赞同申时行的看法,理由是“高务实有实功,然国朝法度为大”,所以他认为不能坏了规矩。 张学颜与吴兑表示这功劳该归高务实,理由是“德懋懋官,功懋懋赏”,谁的功劳就该给谁。这两句话很好解释:德行高尚的便授以高官,功劳大的便给以丰厚的赏赐。原句出自《尚书·仲虺之诰》,在座诸位都是倒背如流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大家都知道,现在的关键根本不在于这个功劳本身该归谁,而是这功劳到底能不能给高务实。 目前的情况很明朗,申时行和许国都认为不能给高务实,要“维持法度”;张学颜、吴兑认为该给高务实,因为这是“儒门至意”。 朱翊钧便又朝王家屏看去。 王家屏面色淡定,淡淡地道:“臣以为此功应给魏学曾。” 不知道王家屏是不是在内阁内部阁议时没有表态,他此时这么一说,申时行、许国也好,张学颜、吴兑也罢,都有些惊讶。 反倒是朱翊钧的表情看不出惊讶,只是饶有兴致地问道:“王先生是何理由?” 王家屏道:“恕臣斗胆,倘若此功给了高务实,此番皇上是不是便要将之封爵了?” 问得这么直接?好好好,果然是王家屏。 朱翊钧居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反问道:“若有如此大功,难道不该封爵?” “该封。”王家屏说话果然与常人不同,他说了这半句之后,面对满堂诧异之色毫不动容,接着道:“所以臣不能赞同将此功归于高务实。” 朱翊钧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 王家屏答道:“国朝历来珍惜名器,以至于名器贵重,不可轻得,而正因为不可轻得,是故人人向往。高务实年仅二十有五,倘若便授之以爵赏,将来还有数十年时间不说,单说对察哈尔一战,便已是近在眼前之事,我朝廷届时莫非不让高务实领兵耶?倘若他再领兵得胜,偌大战功以何酬之? 臣料此事若是顺利,彼时之高务实应该还不到而立之年。覆灭残元,二祖列宗之所望,但有此功,臣恐进爵一级是定然不够的,难道彼时便要封其为国公了吗?” ----------- 感谢书友“霜之宝瓶”、“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91章 御前阁议(下) 王家屏果然直人直语,这番话当真是直指问题核心:如果你现在就封他一个伯爵,过两年打图们又肯定不能不用他,到时候一旦打下察哈尔,大明就算是覆灭残元,给“二祖列宗”一个交代了。 这么大的功劳,按照国初时人们的想法,就算给个王爷也不为过,现在虽然按制不可能给王爷了,那也不至于只是进爵一级吧?那么好,进爵两级,伯爵跳过侯爵,那不就是国公爷了吗?这爵赏就到了极点啊! 是,到了极点也不是不行,反正一般能干成这件大事的人年纪都小不了,当了国公爷之后,在家休息几年也就见太祖去了,无所谓。 可是他高务实不同啊!按照朝廷目前的规划来看,这事再拖也不会拖五年。 五年之内踏平察哈尔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高务实甚至还不到三十岁! 三十岁不到便封了国公爷,他又不是外戚封爵或者驸马得爵的,那就是说他在朝廷的职务不会受到影响,不管当时是什么官,还得继续干下去。 你敢相信这个年纪、这般才干的重臣在接下去四十年的宦海生涯里,就一点其他的功劳都不立了吗?如果立了,你拿什么再赏赐给他呢?他连爵赏都到顶了啊! 我朝廷自太祖以后,就再没有拿功臣开刀的例子,莫非你万历天子要破一破此例? 不好意思,这个思路是肯定行不通的。 为什么? 因为天下文官都不会答应啊!你“今天”可以拿高务实这个功臣开刀,明天是不是就可以拿任何一名功臣开刀? 我朝廷二百年养士之风,就被你给坏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家屏虽然没有说这话,但意义很明确的摆了出来:与其到时候高务实功高震主,你因为赏无可赏而开杀戒,倒不如现在就未雨绸缪,先把高务实的爵赏压一压。 我不是嫉妒高务实,我这是为了他好,为了皇帝好,为了朝廷好,为了天下好! 朱翊钧听得甚为感动,心中暗道:王先生虽然入阁未久,但正直敢言确属难得,不论这话我是不是认可,至少他的确是在为我考虑。 他又想起锦衣卫此前曾经的一次密报,说王家屏曾经有一次在给同僚的信中提到他为官“内不敢求知于宦官宫妾,外不敢得罪于贤士大夫。进无隐情,退无私客,解官而反,家徒四壁,萧然寒儒,此可不愧于心,不愧于知己者也。” 又说他以为做辅臣最重要的事,便是“能上匿于未形,防欲于微眇”,“疏导密规,防君志未萌之欲;明诤显谏,扶乾纲将坏之枢。” 朱翊钧当然知道,此前自己好几次因为“足疾”而取消经筵,王家屏虽然已经不担任日讲官了,但每次都会上疏批评。 说起来,朱翊钧当时对此时很不满的——我又不是因为想偷懒而取消经筵,我是“圣体违和”啊,你怎么就一点都不体谅一下呢? 但现在,朱翊钧却忽然觉得王家屏这样的辅臣也挺可爱的,最起码他的每一句话都算得上是“一心为公”。 想到“一心为公”,朱翊钧便不由得想到高务实,忍不住拿高务实与王家屏对比。 要论才干,当然是高务实更胜一筹。朱翊钧对照了本朝二百年来文臣武将,甚至认为文武全才者无人可出高务实之右。 但如果只论诤谏,则恐怕王家屏还要在高务实之上,王家屏是心里完全不存事,事无大小,但凡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不对的,或者不够好的,他就要说。 高务实则不然,他似乎并不在意某些“防微杜渐”的小事。比如他肯定不会因为皇帝今天取消了一次经筵,就把这件事拔高到举国士人不好好读书是因为皇帝没能垂范天下上去。高务实更讲究就事论事。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二人都算是“一心为公”了。 高务实不愿意现在受爵赏,是因为他怕影响到朝廷稳定,继而影响到接下来的灭元之战,因此宁可主动放弃这样的好机会。 王家屏不同意高务实现在受爵赏,则是担心灭元之战顺利之后,高务实会出现功高盖主、赏无可赏的“亢龙有悔”之势,于君于臣都很不利,更不利于朝廷与天下。 两人的出发点固然不同,但都是“一心为公”,并非为了一己私利,这就尤其难得了。 当然,朱翊钧自己倒并不相信什么功高盖主——再高的功也盖不了主!这个道理早在十几年前高务实就曾经和朱翊钧解释过,朱翊钧是完全同意的。 当时,高务实给朱翊钧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王翦,一个是郭子仪。 一个是帮始皇帝征战天下、横扫六合;一个是助李唐平定安史、还都旧京。要说盖世奇功,这两人都可以称得上。 公元前236年,王翦率领军队仅用十八天攻占赵国,还攻占了其他九个城市。公元前222年,他再次攻击赵,并会见了赵将军李牧。二人相持了一年多,李牧被王翦的反间计除去了,王翦成功的拿下了赵国。 起初,荆轲行刺秦王未遂,嬴政以此派王翦出兵燕国。王翦不答应,他知道鸟尽弓藏的道理。公元前225年,在王翦的指挥下,秦军终于打败了楚军。公元前222年,嬴政统一了诸侯。 天下终于一统,王翦自然功不可没。但是王翦并不自在,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地位太高,无法升职,赏无可赏。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功高盖主,他害怕皇帝会害怕自己,所以他请求皇帝,希望回家种田。 王翦对始皇帝说,我已经年老了,渴望乡下的田园生活,想回到家乡,享受天伦之乐。 然而,始皇帝毕竟是始皇帝,他根本没有吃这一套,直接拒绝。英明如嬴政,岂会不知王翦这样做的心思。不过,嬴政才不会怕王翦会对自己造成威胁,毕竟秦国的兵权还是牢牢的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因此,即使在六国统一之后,他将来也会使用王翦。 于是在拒绝王翦之后,为了安抚他,始皇帝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留下,我不会杀了你。” 王翦是不是放心没人知道,但皇帝的态度却已经足够明确,因此王翦此后不再提出回乡的要求,结果也安稳地过完了一生。 高务实当时和朱翊钧论史,讲到此处时尤其强调了始皇帝的胸襟气魄,并告诉皇帝:天下之至尊,自当有海涵天下之雅量。 朱翊钧深以为然,并从此以这样的雅量要求自己。这是高务实带来的变化,也是朱翊钧本身个性之使然——历史上的朱翊钧就敢于放权,这一点此前早已多次说明。 如果说王翦的例子,重点在于始皇帝的雅量,那么郭子仪的例子,则是站在臣子这一面来说给朱翊钧知晓的。 郭子仪四十岁时任朔方节度使,手握十万精兵。安史之乱爆发后,任“副宰相”兼兵部尚书。收复长安后,加司徒官衔,封代国公。公元758年,进位中书令,成为真正的宰相。公元762年,郭子仪又因功进封汾阳郡王。公元779年,郭子仪被皇帝尊称为“尚父”,再加太尉官衔。公元781年,郭子仪去世,朝廷赠太师官衔,谥号“忠武”(武臣极谥,等同文正)。并且后世史书赞曰:“功高盖主主不疑,权倾朝野臣不忌”。 武则天当权时期,为了消除反对者,对军队进行了大清洗,全部换上了亲信。武则天这些亲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进而大唐帝国使得对外战争一败再败,军队战斗力下降严重。鉴于边防压力剧增,武则天在科举制度的基础上,设立了武科,用以选拔人才,来充实军队,稳定边防。 郭子仪传奇而又辉煌的一生,就起始于武则天时期的武举第一名(当时武举不称状元)。 郭子仪出生于华州郑县的一个士大夫家庭,因为家道中落,所以郭子仪没有参加文科,而是参加了武科。成为“武状元”后,郭子仪以左卫长史的身份前往单于都护府任职。经过多年的磨砺,郭子仪积功成为天德军使兼九原太守。之后,因为上司嫉妒,郭子仪被闲置,一直未得重用。闲置的生活养成了郭子仪宠辱不惊、恢弘大度的性格。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郭子仪在天德军使、九原太守的位置上一直待到了安史之乱的爆发。安史之乱爆发后,大唐帝国外重内轻、承平日久的问题完全爆发出来。因为安禄山身兼河东节度使、控制了河东道北部,对北都太原构成严重威胁。大唐帝国中枢慌忙之中想起了被闲置多年的郭子仪,于是任命他为朔方节度使,全力解除安禄山对太原的威胁。 郭子仪没有辜负朝廷对他的期望,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了河东。收复河东失地后,便开始着手收复河北失地。安禄山在河北经营多年,势力比较稳固。加上河北有大量草原胡人,这些胡人全力支持安禄山,使得郭子仪收复河北的计划困难重重。 此时,颜真卿兄弟在河北常山郡起兵反抗安禄山,一时间河北十七个郡县响应,形势大好。面对如此大好形势,郭子仪抓住机会,深入河北,重创安史叛军,一时间威震天下。 就在郭子仪威震天下、即将剿灭叛军的时候,唐肃宗听信谗言,强令郭子仪停止进攻。郭子仪停止进攻后,安史叛军立刻抓住机会进行喘息,形势开始逆转。偏偏唐肃宗还派出太监前期监军,用以牵制郭子仪。 此外,肃宗还任由太监胡乱指挥,造成唐军重大损失。在这种恶劣的形式下,郭子仪忍辱负重,先是惨淡经营,进而收复了长安、洛阳两京,接着与李光弼通力合作,最终彻底击败安史叛军,恢复了大唐天下。 安史之乱平定后,鉴于郭子仪功劳太大,对皇权构成威胁,唐代宗采取明升暗降的方法,剥夺了郭子仪的兵权。郭子仪对此毫无怨言,并坦然接受。郭子仪平淡的表现打消了唐代宗对他的戒心。 因此,当吐蕃与回纥联手入侵时,唐代宗再度派郭子仪领兵出征。吐蕃与回纥势大,唐军诸将不敢前进。郭子仪却毫无惧色,单骑入回纥大营,凭借自己的威望,促使回纥退兵。回纥退兵后,吐蕃大惧,也一同退兵。就这样,郭子仪不费一兵一卒解除了外患。 以上这些是高务实作为侍读为太子朱翊钧正经讲史所言,除此之外,他还特意说过几个后人熟悉的小故事(注:我就不一一例举了,想必大家都知道)。 总而言之就是就是这么回事:唐肃宗觉得郭子仪威望太高了,要收回兵权,老郭乖乖地听话交出兵权; 唐肃宗把局面搞乱了,需要老郭出来拾垃圾了,老郭乖乖出来; 老部下王元振等人怀念他,不喜欢新长官,闹腾作乱,唐肃宗让老郭去收拾,老郭一点不护短,格杀勿论; 关中空虚,吐蕃长驱直入夺取长安,唐代宗再次召唤。被朝廷束之高阁不用的老郭又被号召,自掏腰包雇了二十个骑兵赴国难; 老部下仆固怀恩被逼反,唐代宗再次召唤,老郭又出来帮皇帝洗地…… 这就是个任劳任怨忠诚点满的超级老黄牛啊,当皇帝遇到这样的臣子,那简直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好吗? 李世民、李治手下都没这样的老黄牛! 李靖早年曾经准备把李渊、李世民父子反隋的计划给隋炀帝告密;李绩曾经是李唐的敌人,晚年跟武则天混;苏定方前半辈子就是跟李唐做对的死敌;薛万彻兄弟几个,都是李建成的死党;契苾何力可不像郭子仪那样,能为了皇帝开心就对谁都格杀勿论的;连裴行俭都能为了阿史那伏念被杀,而跟李治闹矛盾装病。 所以说,哪个皇帝手底下有个郭子仪一样的臣子,都得烧高香庆贺啊! 问题是,高务实举这个例子是为什么? 当时还在做太子的朱翊钧没想那么多,现在却越发理解了,因为他发现高务实现在的所作所为,不就是郭子仪再世吗? 别的都不必说,就说当初独占鳌头的“二百年来真魁首”,可不就是因为帮他这个皇帝背黑锅而连降三级去了广西? 但是高务实一句怨言都没有,说走就走,两年后带回来一个安南内附。 而接下来这几年更不必说,高务实简直就是个救火员,哪里有难去哪里,从来不推辞,从来不失败。但凡是他朱翊钧交待的任务,高务实包管办得妥妥当当,甚至比皇帝期望的还好。 这不是郭子仪再世?不,他比郭子仪干得还好啊,郭子仪好歹只是打仗,高务实还能理政啊!比如说京营这档子破事,要不是有他高务实,谁干得下来?只有高务实!他甚至风平浪静地就办成了! 这种臣子,我怕他功高盖主? 笑话!朕只怕用得不到位、捧得不够高啊! 要不是为了尊重务实自己的选择,朕今天这个爵怎么可能不封! 不过,朱翊钧确实是打定主意尊重高务实自己的决定了,因此,既然王家屏找出来这么一条好理由,他当然也不会不用。 “王先生老成谋国,朕虽然用人不疑,有功必赏,但为不使天下生疑,这一次便暂且将求真这一功压一压吧。想必以求真之雅量,也不会因之生怨。”朱翊钧淡淡地道:“此次之功本是求真所立,如今压下爵赏,诸位先生与杨卿以为朕该如何行赏,才不会让天下人笑朕是非不分、容人无量?”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gdafaj”、“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92章 皇帝主导的阁议 “诸位先生与杨卿以为朕该如何行赏,才不会让天下人笑朕是非不分、容人无量?” 到底是观政多年、御极十五载的“老皇帝”了,朱翊钧这话的分量任是几位阁老地位特殊,天官大人权势熏天,也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 掂量什么?掂量一下自己敢不敢“让天下人笑朕是非不分、容人无量”! 什么叫定调子?这就是定调子。 朱翊钧定的这个调子,就是要大赏,必须大赏! 不大赏,不能昭示朕明辨是非;不大赏,不能彰显朕海涵天下。 一时之间,众臣均有些沉默,尽管他们沉默的原因并不相同。 朱翊钧不管这些,只管看着申时行。他是首辅,这样的大事岂能没个态度? 申时行被皇帝看得有些绷不住,只好轻咳一声,道:“此番高务实之功既不便爵赏,也就只能从官职、文勋、加官、诰妻、荫子等方面考虑了。” 既然皇帝已经明确这功本身是高务实的,只是这次不方便赏,那申时行也就不纠结着非要说功劳归魏学曾,不从语言上惹怒皇帝。 申时行这番话倒也是正理,只不过说了等于没说。 朱翊钧倒也没介意,只是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摸了摸并没几根胡子的下巴,道:“说到荫子,他现在已经荫了三子还是四子了吧?朕记得有个锦衣卫指挥使,有几个国子监读书什么的……哈,看来求真生孩子的速度着实慢了些,都跟不上恩荫了。” 众人见皇帝笑了起来,都只好跟着笑了笑,惟独吴兑笑完还开了口:“皇上说的是,此次之功,免不得又要在锦衣卫恩荫一两个,他这子息之事,还真要抓紧了。” 朱翊钧哈哈一笑,摆手道:“恩荫是小事,好办,先说说其他的吧。”然后看了看杨巍,道:“杨卿,你是天官,你先说说按例应该如何加赏。” 杨巍今天到现在才开始说话,不过一说就是正事。只见他起身稍稍一躬,道:“回皇上,除实职外,其加官按例似可由太子少保晋太子太保,其余文散官、诰妻、荫子等事,则要看实职是否升迁方可议定。” 朱翊钧略微思索,摇头道:“原先他那个太子少保是因为在辽军功等务而获,此番虽然仍是军功,如杨卿所言确应升为太子太保,但方才朕也说了,此番须得加赏,还是从师、傅而论吧。再说,他一个六首状元,总做宫保也难免弱了文名。” 杨巍本身虽然是个中立派,但他过去曾长期在山西为官,与张四维交情又好,自然不会反对这种好事,顺水推舟道:“既然皇上如此说,那也可以加官太子太傅。” 朱翊钧摇头道:“太子太傅既然给的,太子太师又如何?他本就做过朕的伴读,给太子做个太师还怕教不得么?就太子太师吧。”说完直接看了看诸位阁老,问道:“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申时行这次倒很干脆,拱手道:“臣无异议。” 既然申元辅没有异议,其余几位自然也都表示无异议。 太子太师的加官虽然听起来气派,但毕竟不是三公三孤,而只是太子三公之一,依然比不得几位阁老,所以大伙儿也就不至于太纠结,连王家屏想了想都没有表示反对。 这件事就算是议定了,但对于最关键的“实职”,大伙却谁都不肯先开口。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们,朝廷高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萝卜都是满坑的状态,高务实要往哪安排都很麻烦,都要先拔出一棵萝卜才能办妥,可是……拔谁呢? 拔对方派系的萝卜当然很好,但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不小心这御前阁议就可能吵起来。到时候君前失仪事小,惹得皇帝生厌就事大了。 既然“对方”不好惹,那么拿中立派开刀如何? 好,当然很好,但这话就不该由“我”开口啊!这种得罪人的事,自然应该等对方的人开口才好,我为什么要强出头呢? 大家都秉承这样的心思,自然就没人肯开腔了。 朱翊钧等了一会儿,大概也是看出来了,干脆突然朝申时行道:“申先生,你前次说内阁如今阁务繁忙,几位先生已经快要忙不过来了,朕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似乎确有其事……” 申时行愣了一愣,暗忖道:皇上这话是何用意,莫不是在敲打我,暗示我应该主动表态让高务实晋升何职,否则就要再添一名实学派阁老?可现在这局面,难得实学、心学双方维持着平衡,如果让我心学一派让出一个位置给高务实,这平衡岂不是立刻就打破了? 想归想,但申时行此前为了想办法让王锡爵入阁,的确是说过这话的,他也不好自己打脸,只好轻咳一声,道:“皇上法眼如炬,阁务确实繁重,不过……” “既然繁重,朕想着太仓王先生守制已满,似可考虑起复回京。他也是朕的先生,士林推尊久矣,倘能入阁相助诸位先生,想必也是好的。” 朱翊钧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申时行这种时候反应很快,只是稍稍错愕,连忙答道:“皇上所言极是,臣附议。” 这一来许国却忍不住道:“皇上,王锡爵虽久享文名,然则数年前在乡之时,闹出次女‘飞升’一事,士林广为讥讽。此时皇上欲以王锡爵入阁,臣恐廷推不易。” 王锡爵次女“飞升”之事,朱翊钧也知道。 当时王锡爵虽然是太仓首富,但他家的主宅已经迁到了苏州城里,而那一年的九月初九,苏州城里的头号新闻却不是与重阳有关,而是与王家有关。这一天,苏州的大街小巷都在口口相传同一件事情——王锡爵的千金,要在这一天飞升成仙。这件事情轰动了整个苏州城。 王锡爵这样的土豪兼学霸再兼高官,在苏州城自然名声鼎鼎,因此苏州城里没有人不知道太仓王家。而王锡爵的这个要飞升成仙的女儿是他的次女,原来的名字叫做王桂。 此女从一出生就不寻常,她的生活就十分不顺,虽然她有着显赫的家庭背景,但是并没有用。她出生的时候是难产的,把她母亲折腾的几乎要送命。出生不久,她又患上了严重的黄疸。她的哭声与众不同,带有撕心裂肺的感觉。 后来,她慢慢地长大了,但跟其它“女公子”不一样,她学习知识特别迟钝,官宦千金们必须要学的琴棋书画她也丝毫不感兴趣,又经常做出些奇怪的事情。她表现出来的这些特质,都让家里人感觉她有点傻。所以,王锡爵彻底不让她的这个女儿出门,一直养在家里面。 此时女子十岁左右就可以定下亲事了,十五岁左右一般就会出嫁,而她定下亲事是在十六岁上下,对于官宦千金来说算是挺迟的。 定下亲事的男方,是时任浙江布政使司参议徐廷裸的儿子,名叫徐景韶——按照王家的地位来说,这桩婚事基本属于“下嫁”。但谁也没有想到,连“下嫁”都不顺利,在距离婚期不到三个月的时候,还未见过面的未婚夫莫名其妙的去世了。 这时的人特别忌讳这种事情,自然就说她“克夫”。而有了这样的流言,王桂如要再嫁,那也是很难的,况且王锡爵这种要脸胜过要命的人,肯不肯让女儿再嫁也很难说。 但王桂并没有因为这种事情而伤心欲绝,她跟家里人说要为未婚夫守节,便穿上了缟服和草屦。她就这样一个人过着日子,平常也依旧不怎么说话。 直到突然有一天,王桂跟她父亲说,她遇到了道教的仙人朱真君、苏元君,得到了他们的指点和传授。 王锡爵自然不相信,以为她只是臆想。但是后来,王桂更是变本加厉,每天都沉迷在道教中,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焘贞”,自己取了个法号为“昙鸾菩萨”,又取了个道号叫“昙阳子”。 她时不时地向众人施展自己的“法术”(具体是什么法术没有找到记载),跟大伙人说自己在重阳日要飞升成仙。 寻常百姓自然十分迷信,尤其是她还是王锡爵这种“文曲星”的女儿,于是大家互相奔走相告。据说在当天,苏州城有十多万人聚集在那儿看她如何飞升成仙。 更神奇的是,这些人里头居然还有她父亲王锡爵的好友王世贞(前文有述),并且王世贞是以她的弟子身份出现的,简直令人惊掉下巴。 具体的“成仙”过程特别简单,王焘贞走进早已准备好的龛中,端立在里面,不一会儿就咽了气——毫无精彩可言。 诡异的是,就因为这样,她被在场众人奉为了“神仙”,王世贞也坚持这么说。 朱翊钧曾经和高务实谈及此事,高务实是个无神论者,当然不相信。朱翊钧当时本来半信半疑,怀疑的成分可能更多一些。 于是高务实便说,可能是王桂自己臆想以深,王锡爵又担心她搞出其他事来,坏了王家的名声,想着死了反而更好,于是便成全了她,按照她的意思办。 朱翊钧便问,那王世贞又是什么情况? 高务实以他一贯的阴谋论风格道,可能是王锡爵请王世贞来做一出戏,把这事给坐实了——有他们两个文坛大佬压阵,旁人就算本来一点也不信,现在也只好将信将疑。至于王锡爵付出了什么代价,那就无人得知了。 朱翊钧又问,那为何她站进神龛里之后不一会儿便死了呢? 高务实无奈道,随便吃点毒药不就死了吗?反正最后为她“升仙”做收殓的是她的“弟子”王世贞等人,旁人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中毒而死嘛。 朱翊钧这才恍然大悟,甚至还嘲讽了王家几句不太好听的话。 不过当时嘲讽,不代表现在朱翊钧也会嘲讽,他此时只是摆手道:“廷推的事朕不过问,相信众臣工自有公论。”居然就这么把这事岔过去了。 许国眉头深皱,总觉得这事透着诡异,不过他心中暗忖,只要皇上不会以中旨召王锡爵入阁就没事,因为廷推方面实学派占优势,不怕他王锡爵翻天。 当然,以王锡爵的个性,就算皇帝取中旨,想必他也不会接受。 许国因此便没有再说话,只是脸色明显阴沉了一些。 张学颜与吴兑悄然对视一眼,都有些皱眉,想不到皇帝这是玩哪一出。明明在说求真晋升的事,怎么反而先要给心学派送这么一份大礼?难道…… 果然,大伙儿还在揣测,朱翊钧已经开口了,道:“锦衣卫今早奏报,左都御史赵锦继母仙逝。朕想着赵总宪素以孝名著称,此番怕是要坚持丁忧回乡了。朕思索了许久,以为大司农沈先生持身高洁,刚正不阿,正合总宪之要义……” 他说到这里,环顾众人一眼,然后朝申时行问道:“申先生以为如何?” 申时行这才知道,朱翊钧之所以让王锡爵入阁,是因为他要把都察院给沈鲤! 他马上又想到,既然沈鲤去了都察院,那户部尚书就空出来了,这位置……莫非就是给高务实的? 都察院啊! 自从当年李春芳以赵贞吉入阁后兼掌都察院开始,都察院几乎一直就是心学派的自留地,哪怕高拱最为强势的时期,其在都察院中有大批门生故吏,但左都御史一职也大多由心学派之人担任。 如今,我心学派真的要用都察院左都御史来换一阁老?这划算吗? 申时行有些纠结,有些犹豫。 但朱翊钧似乎不打算让人有犹豫的机会,见申时行迟迟不开口,竟然自说自话地道:“看来申先生并无异议,很好,既然如此,这事就这么定了。至于空缺而出的户部尚书……杨卿,你以为高务实理财之能如何?” 这算什么问题!高务实的理财之能如果还不好,天下间谁好意思说自己懂理财? 杨巍二话不说,当场就把高务实的理财之能夸出花来了。朱翊钧听得满面春风,仿佛杨巍夸的不是高务实,倒是他皇帝陛下一般。 等杨巍好不容易夸完,朱翊钧便笑吟吟地道:“那就好,朕看这户部尚书便让高务实来做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93章 官居一品! 万历十五年五月下旬这几天,京师官场一天一个新闻,堪比龙门三叠浪。 先是左都御史赵锦继母病逝,赵锦连续三天请求丁忧,前两封都被驳回,到第三封请辞时终于被皇帝接受,同意赵锦丁忧,回乡守制。 赵锦二话不说,收到圣意的当天下午便乘坐皇帝特批的驿站车马回乡,一刻也没有在京停留。端的是高风亮节,孝情动天。 不过这样一来,堂堂都察院左都御史出缺,自然不能久悬。于是到了第二天,圣意又下来了:礼部尚书沈鲤改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即刻上任。 既然是改任,当然户部尚书也就出缺了,于是京师众官都在等着户部尚书的任命,很多人已经猜到这个位置很有可能是要给高务实了。 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并不可能。户部尚书责任重大,高务实虽然文成武就,但毕竟年纪太轻,其在兵部时固然便已经是堂上官,好歹上头还有梁梦龙这位资历足够的大司马压阵,而兵部排在高务实之前的另一位左侍郎石星也是资历足够之人。 梁梦龙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金榜,石星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金榜,这资历连入阁都够了。惟独高务实是一朵奇葩:他是万历八年的金榜。 高务实与梁梦龙的中式相差二十七年,与石星的中式相差二十一年——这是断代的差距啊!可他们都是兵部堂上官,正经的同僚。 人家高务实要什么有什么,论家世、论背景、论成绩、论功业,甚至论财力都是天下第一等。在这种情况下,有梁梦龙和石星在,尤其是有梁梦龙在,让高务实做个兵部左侍郎,大家还可以理解,毕竟就算他真有什么不靠谱的地方,那也有梁梦龙给他纠正。 然而,如果让他直接去做大司农,很多人就没法理解了——大司农可不比寻常职务,他管着的是天下根基啊! 户部尚书,大权在握,执掌国家金融与经济之权(不要以为封建时代就没有金融一说)。以有明一朝论,户部尚书计九十一位,正式履任的八十九位。在明朝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中,吏部尚书尊称为天官,户部尚书尊称为地官。 其余四部堂上官,包括威势赫赫的兵部尚书,无有以“天地人”之类尊称。六部中,户部紧排主管“组织人事干部公务员”之吏部尚书后,可见户部有多么重要。 为什么呢? 自有六部以来,中枢六部之中,基本是这么一个局面:吏部最尊,户部最大;吏部为先,户部为重。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在中枢六部即吏、户、礼、兵、刑、工部排名上,吏部以主管全国官吏考绩升迁罢黜、调配等人事大权而为列第一。这是因为世上万物,以人最为贵重。吏部排第一,自是理所当然。 户部最大,是说户部内设机构最为庞大,人员编制也最多。 什么?古代官吏员也有编制? 当然有,而且定编定员定岗,一般还比较严格。户部因机构设置和人员众多,为六部第一,所以称“户部最大”。 其在奏疏,在排名,或在大臣朝堂站班时,有其规则顺序,一般遵守“文东武西”的办法,文臣一边,武将一边。在文臣行列里,吏部尚书要排在户部尚书前面,此为“吏部为先”之一要素。 那为何说“户部为重”?这就要说为何“户部最大”了。 户部最大,是因为在六部里承担职责最重。吏部管官,而户部实际具体管民;如果说吏部管人(官吏)为主,户部则是管事为重。 管什么事?大事!国计民生之大事。 有明一朝在地方有十三个省,名称初为“行中书省”。洪武九年,废“行中书省”,改“承宣布政使司”,即改省为司。 而户部内设十三个以各省命名的清吏司,称为十三司,相对应负责各省相关业务。 户部内除了有对应的十三司外,还有许多机构。用现代语言讲,还有国库粮仓,即粮棉等国用民生物资储备库;有造币局,即印钞厂;有发行货币中心,即相当于现今中国人民银行等等机构。 户部每承担的、拥有的一项职权,基本都涉及国计民生,所以说户部在六部中份量最重。 户部这个部门,自三国以后,置“度支尚书”,掌财政,取代了汉代大司农的位置职权。隋朝,以“度支尚书”改为“民部尚书”。唐时,为避唐太宗李世民之名讳,改民部为户部,户部之称由此而始。唐朝户部为六部之一,掌全国土地、户籍、赋税、财政收支等事务,其长官叫户部尚书。 历代沿革,制度不变,包括明朝,直至鞑清未时方有变化。 户部尚书,为六部尚书第二尚书,执掌户部大权,为户部最高长官。明朝户部除内设十三道清吏司对应十三省业务外,还内设四大司即户部司、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分别理事,实际为国家财政税赋等最高机关。 而户部尚书作为户部长官执掌户部,掌国家土地、人口、财政、民政、赋税、农业、工商等,同时负责大明宝钞印制、发行等事务。 正因为如此,有明一朝的户部尚书,在六部尚书中最不易干,结局悲惨者亦不在少数,任期亦往往短暂,能任五年以上者,那叫颇不简单;能任十年甚至以上的,纯属凤毛麟角。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个位置就是具体负责国家经济和国计民生之人。 既实权在握,也责任重大。 这是当然,你琢磨着这户部如果放在后世,那该是个什么怪物了? 它是财政部、交通部、农业部、民政部、自然资源部、商务部、审计署、国资委、海关总署、国家税务总局、国家统计局、国家能源局、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国家粮食和物资储备局的综合体,甚至还管着天下户籍。 这几乎是个小g务院了啊! 把这样一个部门交给一名年仅二十五岁的小青年,换到哪个朝代都是惊人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李世民,更不是每个人都有李渊那样一个老爹。 京师众官左等右等,结果没有等来高务实出任户部尚书的制文,却先等来了申时行请求增补阁臣的奏疏,以及皇帝一次拒绝,第二次就同意的批复。 这就奇了怪了,大明朝内阁保持五位阁臣恐怕是最常见的状态,如今就是五位阁臣,为啥还非要再增补一人啊? 难道……这位阁臣的位置,就是心学派拿左都御史换来的? 其实也难怪那些不知内幕的官员们如此想,实际上皇帝在这里玩了个花样,只是把先后顺序打乱一下,给人造成的心里印象就大为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侧重点不同。 如果高务实的任命摆在前面,旁人就会觉得是皇帝想要给高务实挪这个位置,其他几个任免调动都是为此服务的,那么舆论的关注点就落到了高务实身上。 现在这样处理则不一样,众人的焦点已经变成了“心学派想要一个阁老位置”——其余的事都是为这件事服务的。那么舆论的中心就会变成“心学派为何非要再多一个阁老?” 于是,所有的联想都会因此展开。比如说有人就此认为申元辅在内阁“独木难支”,亟需找个帮手分担一下压力;有人认为心学派不满实学派掌控内阁太久,现在宁可放弃左都御史一职也要在内阁扳回局面,毕竟如今“相权”压制“部权”已经有些年头了,心学派把重点放在内阁也是说得过去的。 皇帝这么做的好处很明显,就是为了要给高务实“减压”——焦点既然被两派官员的“阁老之争”所吸引,那么“区区”一个户部尚书的任命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舆论压力当然也就轻了。 不得不说,朱翊钧对高务实的这波照顾,真的很到位。 户部尚书虽然空缺几日,但并不是真的就立刻会坏了大事。道理很简单,内阁之中是有一位阁老主要负责管着户部的,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学颜。 张学颜本身就是户部尚书入阁的,在户部任上多年,现在临时来户部管几日部务能有多大碍难?更别说户部是实学派的基本盘,部内重要的部门都被实学派官员把持,就算没有尚书在任,张学颜也能保证户部事务至少不出大问题。 于是乎,除了户部尚书出缺之外,其余的大九卿迅速被召集,开始进行廷推。 廷推的进行高务实不是很清楚,他老老实实留在见心斋别院“读书”。读书自然是假,实际上除了把此前出征在外耽误的京华各地报告批复一下,再和刘馨讨论一些今后的规划和安排,高务实主要精力都花在怎么安排皇后出宫看诊这件事上了。 皇后出宫可不比永宁公主出宫,如果夸张一点,甚至可以说性质上要严重百倍,因此这次要打点的对象特别多。 甚至不仅仅只是打点就能搞得定,还有皇宫守卫的轮换安排、锦衣卫方面的布置、一路上的掩护、见心斋别院的准备等等,全都要周密布局。 虽说这事是肯定要经过皇帝同意的,但问题在于皇帝也不能随随便便批准皇后去见心斋——见心斋别院是高务实这个臣子的居所,你一个皇帝,把皇后送过去是个什么意思?这天底下的人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甚至皇帝亲自带着皇后去都不靠谱,大明的文官们绝对能在这事上找出一百个不是来,别说高务实会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连带着皇帝本人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历史上朱翊钧多次被骂得狗血淋头,现在难道因为高务实打了几个胜仗就不同了? 想多了,文官们自有他们的坚持。朱翊钧除非打算学他皇爷爷,只管身前舒坦,不管身后美名,否则想也别想。 这次廷推进行得格外顺利,申时行提出起复守制期满已久的王锡爵为阁臣,在大九卿公推中神奇地得到一致认可,皇帝在宫中随后表示同意。当天下午,起复王锡爵的圣旨和公文就直接走驿道往南而去了。 外界得知,个个觉得自己果然神机妙算,这次事件摆明了就是心学派和实学派做了个顶层交易,那左都御史换个阁老。 什么?户部尚书? 嗨,这不是无所谓的事嘛,就是这次事件里的一个添头——本来户部就是实学派掌握的,现在还是实学派控制不是?至于是不是高务实,好像也没那么要紧。 人都是很能自我说服的,大家在关注重点改变了之后,自我说服就变成了“反正户部那边有张阁老关照,出不了大事”。甚至更多人还觉得:其实高务实也不错,人家能在短短十余年里生生拉扯出京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理财之能再差能差到哪去?只希望他掌握户部可莫要与掌握京华一样,总是“与民争利”…… 这样一来,铺垫都已经完成,朱翊钧在当夜听了锦衣卫和东厂的汇报之后,安安心心的睡下了。 次日,再一次举行了廷推,这次的廷推对象不是阁老,而是户部尚书。 前文有述,朝廷重要职务的平调有时候皇帝会直接宸断,而晋升则多半会举行廷推,以示这个任命符合公议,光明正大,无可挑剔。 当然,皇帝硬要直接任命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的话,这官员的名声就没那么干净了。 有了昨日的“全票通过”打底,今日廷推心学派当然也得投桃报李,于是结果也是全票通过——高务实升任户部尚书。 消息从文渊阁传至乾清宫,不到一盏茶时间,司礼监的批红就下来了,朱批准许,令内阁即可拟旨送往六科。 中午刚过,高务实便收到了圣旨与内阁、吏部、六科的各类行文。 太子少保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高务实,升户部尚书、总督仓场,加太子太师。文散阶由从二品中奉大夫晋从一品荣禄大夫。其正妻黄芷汀由二品夫人进一品夫人。 户部尚书只是正二品,但太子太师却是从一品,虽然这只是加衔,但高务实现在也能称得上一句“官居一品”了! 二十五岁,官居一品!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294章 朝局变化(上) 无论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亦或是户部尚书总督仓场,这都是非常重要的职务,断不是圣旨一下即刻上任那么容易。在上任之前,高务实还需要先回兵部交卸工作。 高务实在兵部虽然是左侍郎、堂上官,但他的工作相比较“兵部四侍郎制”下的另一位左侍郎石星而言,还是要相对“简单”一些,因为石星算是“协助尚书抓全面”,而高务实专管京营。 但高务实的这个“简单”只是工作范畴相对单一,实际上京营的那摊子事,任谁都知道很不简单。 尤其是在高务实亲自主导了京营改制之后,这种“不简单”就更加了得。如果高务实没有做出安排和交待,新的戎政侍郎上任只怕摸头不知脑,没有几个月时间下来,连门道都搞不清。 不过,戎政侍郎这个缺朝廷暂时还没有议定人选,所以高务实目前只能先找梁梦龙来交卸工作——石星也已经得到圣旨,顶上杨兆致仕后工部尚书的缺去了。 高务实这一卸任,有很多人比他还着急。戚继光和禁卫军一干将领立刻派人到兵部打了报告,得到准许私人进京的批准后,全跑来兵部了解情况;朱应桢、张元功等一干靖难系勋贵忙不迭递了联名拜帖,说晚上要去昭回靖恭坊拜见司农,甚至连一直身体不好的定国公徐文璧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也难怪他们着急,高务实“分割京营”之后,京营分为后勤和作战两个部分,虽然名义上依旧是听从五军都督府的统辖和兵部的指挥,但毕竟是“各自为政”了,双方对目前的情况也都非常满意,并不愿意再次变化。 如今高务实要调升户部尚书了,这京营的制度在新任戎政侍郎的主持下会不会出现变化,他们当然很是焦急,怎能不提前做点准备? 戚继光与高务实是多年的老交情,当然不会因为高务实卸任戎政侍郎就出现什么态度上的变化。恰恰相反,他对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大司农越发恭敬,在拜帖上的落款又改回了“沐恩门下走狗小的戚某顿首敬拜”。 戚司令都这语气了,禁卫军其他将领的拜帖更不必说,那真是一个赛着一个谦卑,又一个赛着一个亲热。 高务实明白这拜帖再次改动自称的意义,戚继光和一干将领这是摆明了自己依旧是脑门上贴着“高”字的,不会因为高务实的职务变动就有什么变化。 这是个聪明的举动。 高务实是升调,又不是被迫致仕了。他作为文臣,位进一品(太子太师),离入阁这个文官们人人向往的地位也更近了一步,最关键的是,如今他才不过二十五岁! 戚继光等人完全敢做一个预想:只要朝廷对察哈尔的决战按计划进行,以目前朝中“文帅”们在皇上心目中的的地位来看,这一仗十有八九还得是高务实领兵。那么,一旦战而胜之……这辅臣之位还不是唾手可得? 彼时的“高阁老”极有可能尚不及而立之年! 这太惊人了! 要知道,如今的内阁可不是早年的内阁,解缙当年三十二岁为阁臣,三十三岁为首辅之故事并不能套用——那时候的内阁不过是皇帝的私人幕僚,可如今的内阁是什么?大抵相当于唐时的政事堂,两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本来内阁的设立,一方面是因为皇帝忙不过来,另一方面也是皇帝想要用内阁来牵制六部,与六部分权。当时成祖恐怕并没有料到有今天这一幕:内阁全面压制了六部。 高务实如今已经是户部尚书,如果按照早年间的传统,他就没法入阁了,但按照近几十年的习惯,则意味着他离入阁很近。这其中的制度和习惯变化,很有必要说一下。 自内阁初建的永乐时期开始,一直到弘治年间,六部尚书与其之间就从未有正式的迁转情况。这种相互之间的对立在内阁成立初期已经有所体现。 永乐二年(1404)十二月立春之时,成祖朱棣于奉天殿赐宴群臣,照例赏赐六部尚书和侍郎金织文绮衣各一袭,同时“特赐翰林学士解缙,侍读黄淮、胡(广),侍讲杨荣、杨士奇、金幼孜衣,与尚书同”,而且非常明确地指出:“朕于卿等非偏厚,代言之司、机密所寓,况卿六人旦夕在朕左右,勤劳勚益,不在尚书下。故于赐赉必求称其事功,何拘品级。”并且强调:“朕皇考初制,翰林长官品级与尚书同,卿等但尽心职任。” 这段怎么理解呢?内阁在创建初期,虽然尚归属于翰林院管辖,当时内阁诸臣也以翰林院官职为尊,但是朱棣在这次宴会中,将内阁诸臣与六部尚书同等赏赐,并明确强调其官秩虽然仅为五品,但职能不在六部尚书之下。 这基本上表明,朱棣设立殿阁大学士的初衷,便有着削弱六部尚书地位与职掌之意,也就此奠定了两者之间相互制衡的关系。 当然,内阁这种职、权严重不相匹配的情况并没有长久持续,随着内阁地位的提升,仁宣时期开始形成阁臣入阁后加六部尚书或侍郎等虚衔的惯例。 如洪熙元年(1425)正月,加封“黄淮为少保、户部尚书仍兼武英殿大学士,加少傅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兵部尚书,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金幼孜礼部尚书,俱三俸并支,仍掌内制”。 虽然这种加封是“不预所升职务”的,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六部职权的侵犯。时人对此也曾明确指出其有违祖宗之意,“大学士五品尔,如欲加于六卿,则何不崇其阶衔也”。 这种加衔虽然破坏了对内阁的限制,但是显然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其干涉六部事务的便利,进一步强化了内阁对六部尚书的制衡。 另外,内阁建立之初的选任方式也与六部官员有明显差异,内阁基本都是以直接从翰林院官员中选拔为主,甚至因此曾选择部分新科进士与翰林院官员于内阁观政,作为阁臣的预备者。这一条到如今万历年间也依然存在,即所谓观政进士是也——他们的共同特点其实并不是“进士”,而是“翰林”,绝没有不是翰林却做了观政进士的。 对此种情况,《明实录》中较为明确的记载大概有两次,第一次是在永乐二年(1404)左右,当时新科进士中的一甲与庶吉士的28人“就文渊阁进其学”,最终三年考满之时,彭汝器、王直、余鼎等人得以留任。 第二次是在宣德九年(1434)八月时,“命行在翰林院修撰马愉、陈询、林震、曹鼐,编修林文龚、锜钟复、赵恢,大理寺左评事张益,同庶吉士萨琦、何瑄、郑建、江渊……三十七人,于文渊阁进学”。 文渊阁是阁臣入直办事之地,这两次进学实质是内阁为挑选接班人而进行的,其中较为明确的是,王直曾长期在内阁撰写诏书,马愉、曹鼐在杨士奇、杨荣致仕后入阁预机务,可见当时内阁迁入的惯例是以翰林院官职为主,这在正统以后也继续沿袭,“故正统年间陈循、高谷、苗衷、马愉、曹鼐以学士入,张益、彭时、商辂以修撰入,则旧意犹存可考也”。 这种直接从“词臣”或者说“史官”选拔入阁的方式,显然重视的是秘书性职责,“盖朝廷用入阁者皆出翰林,翰林之选文字而已,非尝考其行也”。 这与六部尚书选拔注重行政能力是截然不同的,这时期的六部尚书中像何文渊、王翱、李秉等都是经过地方与中枢的行政历练,从知府、推官等地方官升迁至中枢后,累迁至尚书之职的。 刚才曾说,如果按照过去的规矩,高务实做了户部尚书,基本就绝了入阁的路,这和早几年高务实外任广西巡按时被很多人看衰是同一个道理,这是有例子的。 有一个非常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曾担任过吏部尚书的王直,他的仕宦经历充分体现了内阁与六部尚书的制衡性。 王直,江西泰和人,永乐二年(1404)进士,授庶吉士并“事文渊阁”。他也是内阁成立以来第一批选拔入阁观政学习的新科进士。最终三年考满之时,王直得以继续留任内阁,“俾属草”。 当然严格意义上讲,王直并非真正的阁臣,没有殿阁大学士的名与实,仅可以看成是阁臣的候补。 王直的内阁生涯一直持续到正统五年(1440)左右,入阁三十余年,不论是文采还是能力,都备受推崇,“中外咸倚重之”。而且杨士奇、杨荣等阁臣在正统时年事已高,即将致仕,王直又与杨士奇有同乡之谊,成为正式阁臣本来是水到渠成之事。 但是意外发生了,王直此时与杨士奇发生了嫌隙,杨士奇之子杨稷“居家暴橫,乡民甚苦之”,王直曾就此提醒杨士奇,不料杨士奇却被其子蒙骗,认为“抑庵(王直)忌其功名,妄为此语”,由此嫉恨王直,随即将其排挤出内阁。 王直出阁后担任礼部侍郎,随后于正统八年(1443)升迁为吏部尚书,并一直任职到天顺元年(1458)。任职期间,杨士奇于正统九年(1444)病逝,而内阁马愉、曹鼐、陈循、苗衷、高谷等人的地位和威望均无法与其并列,且自景泰二年(1451)开始,由于王直年老体衰,先后任命何文渊、王翱为吏部尚书辅佐管理部事。 可以说,王直入阁的所有阻碍已经基本清除。但实际情况是,王直此时仍旧担任吏部尚书之职,与宣德时期的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元吉解部事以备顾问大体相同,也就是说,此时的官员若先升尚书,则无入阁之机会——因为此时的内阁,整体上来说还是“秘书”这个属性更重。 王直晚年对此也曾感叹道:“西杨不欲予同事内阁,出予理部事,当是时不能无憾。”结合王直的仕宦经历,这种遗憾在针对杨士奇的同时,显然也与当时的政体阻断其回归内阁之路不无关系。 此外,内阁在正统时期获得的“票拟”之权,与六部尚书的行政权也具有很强的制衡性,对此解释最为精辟的要属高拱。 高拱在《三乞天恩辞免兼任疏》中提到:“我国家之事,皆属部臣题行,阁臣拟票。或未当,则为之驳正;或未妥,则为之调停。不嫌异同,务在参伍。所以事多得其理,而人不敢为奸,是阁之与部不容混而一也…… 春芳既解任去,而臣又忝居二辅之先,若仍领铨务,则自所题行,自所拟票,驳正调停终为未便,是谓以水济水,谁能食之…… 今内阁平章重事,吏部进退百官,皆权所在也。臣既忝阁臣之先,而仍总吏曹之职,则操权不亦太重乎?权太重,非惟臣难以居,而国体亦非所宜。” 这是高拱第三封请辞兼任吏部尚书的奏疏,其中非常明确地指出中枢权力结构中内阁与六部职权是相辅相成、相互制约的,这也是朝廷在废除丞相制度后,精心设计的外廷运行和制约机制,如若两者归于一处,则操权太重,严重威胁皇权的稳固和国体的稳定。 当然,这里也有点特殊,即吏部尚书到底与其他尚书有别,高务实如今这个户部尚书到底不如吏部尚书那么敏感。 “万事开头难”,高拱以首辅兼任吏部尚书之后,无论是阁老身兼尚书,或以尚书位进阁老,都变得常态化了。 换言之,内阁与六部不再如早年那般泾渭分明,现在不仅是开始融合,甚至出现了上下级之分:内阁统领六部。 当然这个并不绝对,原历史上在万历朝时,一旦首辅性格软弱,亦或者得不到皇帝的强力支持,六部也可能反过来架空内阁。 戚继光等人之所以不敢对高务实有丝毫不敬,一则是高务实入阁可期,这一点人尽皆知;二则此时户部、兵部都是实学派的主场。 在高务实头顶管着他的阁老是张学颜,其为实学派大佬,同时也是高务实一直以来的重要支持者,可想而知会绝对支持高务实在户部的展布。 而兵部方面虽然戎政侍郎暂时缺位,但戚继光料定这肯定是因为此次内阁与七卿的变动来得过于突然,实学派本身也有些措手不及,所以还没来得及推举人选。 戚继光认为,这个新任戎政侍郎大概率还是会从实学派中产生,而且很有可能皇上会召见高务实,让他推荐继任者——这也算是个传统,就像当初潘晟把徐学谟推上来一样。 有了这样的判断,戚继光等人自然继续恭恭敬敬,而朱应桢、张元功等人也自然还得赶紧投拜帖求见高务实。 于是,高务实最后一次在兵部接见了他曾经麾下的禁卫军诸将,面授机宜。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asolsf”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下一章或者说下半章会把新的内阁、七卿名单列出来一下,以免大家看得不记得了——我还是记得的,而接下来要“换副本”了。 第1295章 朝局变化(中) 禁卫军的兵源并非来自原先的京营卫所兵,而是由戚继光在河北民间招募。由于禁卫军成立时间不长,所经历的战争也还不算多,这些民间招募来的士兵一时半会儿显然难以成长为将领,因此禁卫军的将领来源就比较复杂了。 总的来说,禁卫军的将领以及中层军官来源有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戚继光的嫡系。这其中真正的“老将”只有吴惟忠一人,余者都是中层将校,在禁卫军体系中,大多是位于连、排、棚这个级别的军官,另外有几名营级军官。 这种安排是戚继光在请示高务实之后才做出的,原因有两点:一来禁卫军属于朝廷嫡系,甚至可以说是天子亲军(其作用有别于锦衣卫),而戚继光并非勋贵一系,显然不敢在这样一支军队里安排太多自己的亲信将领,以免到时候弹章如雪,吃罪不起。 二来真正意义上的“戚家军”主力已经被戚金带走,去了辽东戍边。军队既然走了,将领当然也得跟着走,除了一些早年已经积功升官去了全国各地的将领外,当时还在军中的将领基本都跟着戚金走了。 至于吴惟忠,他是戚继光身边的得力干将,也是戚家军的“老人”,戚继光总要留个知心人在身边处理各种事务,否则他自己单枪匹马带这么大一支军队,那不得累死? 禁卫军的第二部分将领,来源于宣大三镇以及蓟州、昌平、保定等镇。这其中,毫无疑问宣大三镇属于高务实的嫡系;蓟镇虽然不是戚继光的嫡系,但属于戚继光的老部下;昌平、保定等镇则是高务实的辐射范围,大致可以看做高务实麾下的旁系将领,或者说泛实学派将领——他们投靠的文臣大佬属于实学派。 至于第三部分,自然就是勋贵、功臣的子弟了。这是没法子的事,禁卫军的属性摆在这里,如果军中一个勋贵子弟和功臣荫子都没有,别说朝廷文武百官不放心,连朱翊钧恐怕都要在心里打个突。 这部分将领都不是勋贵本人或其直系,通常是次子及余子,比如朱应桢的弟弟朱应槐、张元功的弟弟张元德等人。此外则还有来自于全国各地功臣名将之后,这部分以将门恩荫为主,比如高务实麾下著名的嫡系将门麻氏,就有麻承训(不是麻承勋)、麻承宣、麻承诏三人被麻贵一脚踢到了禁卫军。 其余将门,尤其是高务实的嫡系将领们也有这样的待遇,只要该将领本人获赏恩荫,高务实在方便的情况下都会帮忙“操作”一番,让他们按照恩荫的级别进入禁卫军锻炼。 在高务实看来,这是在现有体制下最好的解决办法,不仅仅是双赢,甚至是三赢:高务实本人、将门、朝廷,都是受益方。 而且,相较于这些将门始终留在本镇世袭,高务实认为把他们海纳百川一般收进禁卫军会更好一些。一来避免将门在本镇的势力继续滚雪球一般膨胀起来,一来也让他们在禁卫军体系内形成良性竞争。 武将嘛,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你说你们铁岭李氏是天下第一将门,我大同麻氏就是不服。以前大家不好比划比划,现在可方便了——禁卫军有季训、有年比,大家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看谁带的兵厉害! 什么叫打破固化、良性竞争?这就是了。 戚继光一直说高务实的这个办法简直是个天才设想,不过他还是提出过一个补充建议,那就是既然这样办了,那么禁卫军的司令就一定不能挑一个有明显立场偏向的人。 戚继光本人是出了名的带兵严厉和处事公平,他能保证自己不偏心,但他很担心高务实将来安排的禁卫军司令继任者偏心,是以有此一说。 但其实这事高务实也没法一口答应,禁卫军虽然是他所缔造,但他又不是皇帝,哪里能保证将来的历任司令是谁?只能说在自己的影响范围内会举荐相对更公正的继任者。不过这事暂时倒也不着急,戚继光的任期还没结束,而且他还应该能连任一届。 今天来的禁卫军将领倒也不多,除了戚继光本人之外,就只来了个麻承宣作为将门代表,勋贵之家倒没派人来,大概是因为今晚勋贵们要拜会高务实的缘故。 双方一见面,戚继光就先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原来他来倒不是为了别的事,而是担心禁卫军现在的体系会不会出现变化。 前文曾说过,京营改制这事大明朝廷其实是一直都在搞的,前前后后改了好多回,推到重来、制度回滚之类的情况经常出现。戚继光就是担心这一点,他生怕好不容易有点样子的禁卫军因为高务实离任,朝廷莫名其妙又给“制度回滚”成了之前的模样,那他这么久以来的心血就白费了。 这一点高务实还是可以保证的,安慰戚继光道:“南塘公不必多虑,京营改制是皇上的宸断,皇上早在御极之处便有此意,本部堂在其中不过是做些建议罢了。 皇上之所以这样做,想必南塘公也清楚,都是为了彻底消除北疆隐患。也正因如此,禁卫军在察哈尔被消灭之前绝不可能出现大的变化,而只要禁卫军在覆灭残元之战中表现出色,眼下的制度也就有足够的理由留存下来。 所以,南塘公,禁卫军与其现在担心这些,倒不如进一步抓紧训练,储备物资,争取在那一战中打出威名,立下殊功,奠定万世之基。” 戚继光点了点头,轻叹一声,自嘲道:“大司农所言自是正理,只是心血在此,终不免心中忐忑罢了。” 高务实又随口安慰了两句,转头问麻承宣:“麻标统,你所来又为何事?” 麻承宣苦笑躬身,先告罪道:“大司农恕罪,本来卑职是没打算来的,只是不巧叔父来函,言及此番随大司农出征西北之后,我大同诸卫又仗大司农虎威而获不少功赏,其中有不少同僚听说禁卫军操演严格,训练刻苦,都希望将家中余子送来……” 高务实听了之后稍稍思索,摇头道:“禁卫军如今无缺,这你是知道的,即便本部堂未曾卸任,这事一时之间也不好办了。” 麻承宣苦笑道:“是,是,卑职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呃,卑职觉得叔父大概也是被缠得没法,只好让卑职来一趟,至少不让人背后说咱们麻家的闲话。” 这一点高务实倒是可以理解,麻家现在摆明了就是他高某人特别重视的嫡系,如果大同诸卫的乡党请麻家代为传个话麻家都不答应,这在乡梓之间的名声不得臭大街么?如今的人特别重视乡情,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大抵便是如此。 高务实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多话。但麻承宣经验不足,戚继光这一代军神同时也是官场老油条,却是个察言观色的行家里手,早已听出高务实刚才这句话是话里有话的。 戚继光见麻承宣没有听出来,不得已只好自己点破,轻咳一声,道:“大司农见谅,末将有些耳背……您方才说‘一时之间’不好办?”他把“一时之间”特别加重了语气。 高务实伸手指着他,笑道:“南塘公,你这就叫耳背?” 戚继光只是含笑不语。 高务实无奈道:“本来是有个主意的,可以给禁卫军中的每个军官职务多加一人,可惜还没来得及办就先离任了,这事恐怕就要拖一拖,看什么时候得空和皇上提及,再请届时的新任戎政侍郎上疏……” 这句话让戚继光和麻承宣同时大吃一惊,戚继光这样镇定的人也不由得睁大眼睛,忙问道:“啊,大司农原本打算让禁卫军再扩军一倍之多?” 高务实笑道:“不然,并不扩军。” 戚继光一愣,诧异道:“既不扩军,如何多出一倍军官来?” 高务实心道:我要怎么给你解释一战之后德国的“十万陆军计划”? 一战之后的德国,作为战败国被限制了军队规模,国防军被称为防卫军,要求人数不得超过十万人。于是时任德国防卫军总司令冯·赛克特天才般的搞出了一个“十万陆军计划”,为后来二战时期德军的超高素质打下坚实的基础。 赛克特传记的作者拉本瑙,在德军大胜英法联军后表示:“没有赛克特,今天(指1940年)就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参谋部,因为这个组织是必须经过好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建立起来的。 无论军官们如何有天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在旦夕之间建立起来。概念的连续是为了保证在现实的严重考验中掌握领导权所必需的。个人的知识或能力是不够的。在战争中,有地发展起来的多数人的能力是必要的。这种集体能力需要几十年才能培植成功……” 早在1921年,赛克特就秘密地在纸上忙于设计一支完备的德国陆军,并且谦恭地为他的种种活动同协约事管制委员会进行辩解。 禁止征兵,赛克特就把这一点兵力,视为未来德军的核心,成为大熔炉,在可能的时候,百万大军便会从那里产生出来。这十万人就是十万个骨干,一旦决定扩充,小兵就会变成军士,军士就会变成军官。 赛克特关于战略、战术等思想的描述对高务实现在没有多少参考价值,但他培养军官的思路是高务实特别重视的,只不过如何向戚继光表述则有点麻烦。 高务实不得不按照戚继光能听懂且又“有章可循”的语言来描述:“这个计划简单来说,有些类似于内阁的观政进士,当然具体的情况有些差别。本部堂的意思是,在禁卫军中每一个职务除了正式的那一人之外,还设立一个见习军官。” 他说到这里,指了指麻承宣,道:“比如说麻协统,你是协统身份,如今禁卫军满编,本部堂也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把你调离,安排另一个人来取代你。可是如果本部堂又需要同时锻炼另一员将领,怎么办呢? 就可以在你的协统职务之外再设立一位‘见习协统’,这位见习协统并不是真正的军事主官,他留在你身边的主要意义就是向你学习,学你如何训练、如何带兵、如何处理一协军中的各种事务。 而你呢,也有责任和义务带好他,因为将来他的表现是和你挂钩的——换句话说,他在你身边见习,将来如果立功,那么他立的功就有你一份;如果他兵败,那么他的罪责也就有你一份了……本部堂这么说,二位明白了吗?” 戚继光笑道:“大司农说得透彻,深入浅出,末将虽然愚钝,也还是能够听明白的。”然后顿了一顿,思索着道:“大司农的计划高屋建瓴,末将以为极其有用。但有一件事,末将还是想问明白一些。” 高务实点头道:“南塘公但说无妨。” 戚继光道:“这见习军官……他的本身实职是否也与内阁观政进士一般,远低于他所学习的对象?” 高务实笑道:“南塘公是担心我让连长去跟着协统见习?那自然不会。本部堂的意思是,比如说有荫官子弟原本来禁卫军,要给他一个协统,但禁卫军岂是说来便来的?都需要先经过见习,见习时间并不短,至少也需要两三年。 见习完成之后,禁卫军承认他的军官资格,可以以其见习军官本职——如见习协统的本职便是协统——来外调其余各镇各军。” “哦……”麻承宣忽的恍然大悟,道:“就是说,他来禁卫军锻炼,禁卫军给他锻炼的机会,但他的职务并不真的在禁卫军中,将来见习完成,他可以凭借在禁卫军中的资历外调地方。” 高务实淡淡地道:“不错。” 麻承宣欲言又止,高务实微微挑眉:“你是不是说,恐怕这样一来,很多人就会觉得来禁卫军锻炼没有意义,于是就干脆不来了?” 麻承宣有些尴尬,但还是没辩解,那也就是变相承认了。 高务实摇头道:“不会的,禁卫军中见习完成,外调之时必然高升,这一条本部堂一定会给皇上分说明白。” 戚继光心中一动,问道:“呀,这是不是数年前大司农便曾经与末将说过的‘军校’?” 高务实闻言哈哈一笑,点头道:“虽有不同,大致如此。” 戚继光叹道:“可惜,大司农若在戎政侍郎任上……哎呀,看末将这老糊涂,大司农高升,末将该恭贺才是。” 高务实摆手道:“无妨,我虽离任,也会推动此事的,南塘公不必担心。”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昨天本来打算把和戚继光会面这一章留白的,但想想还是写一下,朝局的事押后一点,留在和勋贵们去谈。 第1296章 朝局变化(下) 由于新任戎政侍郎尚未任命,高务实在兵部的值房就不着急让出来,至少他今天和戚继光与麻承宣多说一会儿话是肯定没问题的。 等他们两人告辞而去,高务实便也去和梁梦龙以及兵部的同僚、僚属们作别。 高务实如今身为大司农,本就是各部都要巴结的对象,他来告别自然得到了热烈回应,纷纷半开玩笑地向他表示,希望将来户部能多关照关照兵部,关照关照他们。 高务实这次不同以往,答应得异常痛快。众人都有些惊奇,因为一般来说大司农在这个问题上都会表现得很矜持,不会轻易答应给某个衙门特殊照顾,却不知道高务实今天这话是随口说说还是真有这般意思。 不过他不会解释,众人也不敢多问,只有梁梦龙捻须微笑,知道高务实的话绝非作伪。高务实历来重视军务,以前自己不管着户部,不好直接插手,现在他既然做了大司农,很多事情自然就要按他自己的意思来展布了。 如今的内阁与朝廷七卿局面又出现了新的变化,高务实作为七卿之一,算是正式进入了朝廷的决策层——以前他也经常参与决策,但那与今日之局面显然不同。 如今的内阁,一共有六位阁臣,按照排序依次是中极殿大学士首辅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次辅许国、文华殿大学士张学颜、武英殿大学士吴兑、文渊阁大学士王家屏、东阁大学士王锡爵。 王锡爵士林地位虽高,但士林地位毕竟带不进内阁,进了内阁还是得老老实实按照排序来,目前只能代替过去的王家屏吊车尾。 内阁的排序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这样按部就班,只有极个别的时候会出现不同,比如这位阁臣不是初进而是起复,又或者皇帝在诏书中明确指定排位——高拱就被指定过。 指定排序与中旨入阁不是同一码事,后者会被士林鄙夷,而前者不会。盖因为皇帝在指定排序之前,该阁臣也是通过了廷议的,并不会让人质疑他的资格。 王锡爵与朱翊钧的关系显然好不到那一步,不足以让朱翊钧特意为他指定一个位置,因此只好作为群辅之末。 朝廷七卿的变化也不小,如今分别是吏部尚书杨巍、户部尚书高务实、礼部尚书徐学谟、兵部尚书梁梦龙、刑部尚书舒化、工部尚书石星、左都御史沈鲤。 不过,“朝廷七卿”虽然按照习惯是把左都御史摆在最后,但请千万不要误会,这并不是说左都御史的真正地位排在六部尚书之后。 左都御史是都察院的管院,号称总宪、大都宪、亚相,地位非常特殊,但很难明确排序。因为左都御史的职责是监督百官,风纪天下,因此其权威与任职者的个性、风格关系非常大。 总的来说,左都御史如果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那这位总宪大人多半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地位想不煊赫都难;反之,左都御史倘若是一位好好先生,这位总宪大人虽然肯定到处被人称颂,但实际地位就很堪忧了,甚至搞不好根本没什么存在感。 沈鲤会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左都御史,现在没人能知道,包括高务实在内。 此外,石星转任工部尚书一事也颇有影响。石星这个人出身大名府东明县,单从地域来看似乎天然应该亲近高党或者说现在的实学派。 其实不然,石星早年的座师并非高拱、郭朴一派,而且离开政坛很早,以至于他年轻时口无遮拦,有些新进士的傲气,干了点蠢事,被高拱压制了一波。 事情是这样的:嘉靖三十八年,年仅二十二岁的石星考中进士(前文有述,明代大部分进士都在三十岁左右),成绩还比较靠前,于是进入内阁当值观政,后被授予行人司行人。 隆庆元年十月,石星被擢拔为吏科给事中。穆宗隆庆帝即位后,石星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莫名其妙的上疏切谏,提出了规谏六条,即养圣功、讲圣学、勤视朝、速俞允、广听纳、察谗谮。 本来这种奏疏大可以写得很“格式化”,皇帝看完基本不当回事,但石星不然,他奏疏中的立场就有点问题,像是在把隆庆帝先当做恶人看待了,用词又很冲。 这就坏菜了,隆庆帝本来脾气很好,结果看了之后都勃然大怒,给石星宸断了一个“讪上罪”,处以六十杖刑,贬斥为民。 作为帝师的高拱当时虽非首辅,但按照一般情况来看,他是可以并且通常应该出面维护一下石星的,谁料石星的那奏疏里还带了点隐含的指责,仿佛是说隆庆帝如此不堪,高拱这位帝师当负全责。 高拱本来以为这只是石星搞不清状况,想忍下来,谁料门下弟子一查,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实际情况是什么呢?是徐阶当时操控言路和高拱斗法,石星虽然本来不是徐阶的嫡系,但他作为年轻言官,在众口铄金之下真的以为高拱就是徐阶口中的不识好歹、恩将仇报之辈,于是愤而上疏,明着骂皇帝,实则骂高拱。这一下子就把高拱惹毛了。 高拱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又正值与徐阶斗法的紧要关头,石星这毛头小子自己跳出来做炮灰,高拱可不就干脆成全他得了?于是高拱也就不再顾及石星什么“北榜后进”,更不考虑提携一把,直接了当地在皇帝的降罪圣旨上附署了。 于是石星挨了六十廷杖,当场罢官,贬斥为民。 想想看一位书生在正常情况下挨六十廷杖是什么概念——二十廷杖认真打就足以打死人了,石星挨了六十廷杖,居然只是昏迷过去。 其实这是当时高拱给时任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孟冲打了招呼,让他安排一下,教训一下可以,不要出人命。孟冲是高拱推荐上位的,自然不敢违逆高拱的意思,这件事干得很漂亮。 再说石星本人,他在同乡好友穆文熙的护持下,经过一昼夜的照料总算苏醒过来。 此时石星本以为自己应该是徐阶眼中的可朔之才了,谁知道徐阶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根本就当没这回事。 石星得知消息,当场凉了半截腰,差点气死。不过他那时的确很有脾气,虽然重伤在身,也不肯在京师逗留,与穆文熙两人同舟回归故里。高拱后来自己被徐阶整懵,回乡一年多才回京,回京后以阁臣兼天官,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把石星给忘了,没想起来在徐阶倒台之后给石星平反什么的。 时间到了隆庆六年六月,隆庆驾崩,万历即位。吏部按照习惯提出起用隆庆年间因言获罪的官员,石星名列其中,高拱看了才想起他,不过没有阻拦,因此石星得以官复原职。 同年八月,石星抵京,此时高拱早已气消,反而还“补偿”了石星一下,让他由原官给事中晋升为尚宝司少卿。 万历二年八月,石星因为此时已经磨平了棱角,又知道了徐阶当年与高拱之争的内情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对高党的态度开始出现变化,于是由尚宝司少卿改任大理寺右寺丞,不久又升为大理寺左寺丞。 这当然是高拱的意志体现,因为尚宝司是个清水衙门,但级别还可以,高拱把石星放在尚宝司,一则是从品级上补偿一下,一则也是观察一下石星的态度。如果石星还冥顽不灵、死不悔改,高拱当然也有办法整治。 不过既然石星已经“知错”,高拱当然还是秉承提携后辈的原则,又用了他。 然而,之前的打压对于石星来说或许并不能完全释怀,他此后虽然从整体上偏向实学派,但个别时候也不完全站在实学派一边,尤其是在高拱去世之后。 比如说他在兵部的时候就曾经弹劾过时任辽东巡抚的高务实:当时高务实计杀叶赫二贝勒,石星弹劾他擅起边衅。石星认为叶赫的事情根本没到需要用这种方式杀人的地步,高务实这一杀有“不教而诛”之意。 这道弹劾没起什么鸟用,朱翊钧既没有同意,但也没有直接处理石星,只是把弹章留中了。 这事高务实是知情的,不过他知道朱翊钧当时的意思:石星整体来说干得还不错,只是他当初被打压了一番之后,虽然偶尔还会有些书生意气,但在大政看法上却似乎有些转向“鸽派”,出了名的不喜欢看见“不必要的战争”。 当时兵部全是主战派,朱翊钧认为留着一个主和派多少也能有点警醒作用,于是就没处理这茬,只是把事情和高务实私下说了说,免得高务实不明圣意。 后来高务实自己进了兵部,曾找机会和石星聊起这件事,石星表示他倒也不是一味主和,而是他生怕当时这一仗导致辽东大战,女真各部彻底反了。这里的前提人尽皆知——那年朝廷没钱了,再打大仗会出大问题。 总体来说,高务实觉得石星基本上算是略微倾向实学派的中立官员,但他内心深处对高家人可能仍有些介怀。不算大事,也不能算没事。 如今石星做了工部尚书,会不会对朝局有什么影响,实学派内部也还需要讨论。高务实也好,梁梦龙也罢,对此都不是很吃得准。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如今皇帝的寿宫(万历定陵)正修到紧要关头,石星这位工部尚书肯定马上要加“总督陵工”,在寿宫修建完成并验收之前,他大概没什么工夫插手其他事。 沈鲤、石星的问题暂且打住,接下去还有两位“老七卿”也得关注一下。 之前说过,吏部尚书天官杨巍本身是个中立派,因为与张四维交情非常好,所以一贯表现得就像是个实学派官员一般。 然而这位天官大人的年纪是个问题——他还有两年就到了应该按例致仕的年纪,然而实学派内部目前似乎找不出一个非常适合的吏部尚书人选。 本来,是不会出现这种尴尬事的,因为实学派内部早前的计划是让沈鲤在户部尚书位置上好好干一任,等杨巍致仕之时便正好顶上这个缺。谁知道沈鲤虽然为人正直,但确实不大会理财,在这次开藩禁和西北之乱同时需要大笔银子的时候,他拿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于是被皇帝给嫌弃了。 要不是照顾实学派的颜面,沈鲤这次能不能“平调”左都御史都有点悬,想要两年后去接任天官,目前看来恐怕也不是很稳妥。 再有最后一个需要关注的对象就是刑部尚书舒化。舒化的问题比较简单,主要就是他的身体状况实在堪忧,目前已经是小病都能变大病的状态,一次风寒着凉就差点去了,皇帝都担心他会不会说没就没了,目前正在悄然观察谁能接替他——这话是陈矩此前悄悄告知高务实的,但陈矩也不知道皇帝观察的结果,不知道皇帝看中了谁。 刑部本来并非实学派的主阵地,高务实他们倒也不至于非要拿到这个位置,不过这种事嘛……我拿不到没关系,但最好心学派也别拿到。 这是想法总肯定的,所以高务实也不得不考虑一二。 从兵部出来,天色已然晚了,去户部也没有意义,反正今天本就只是交接兵部的权责,不是他这位大司农上任的日子,于是高务实便直接回了昭回靖恭坊。 高务实在昭回靖恭坊的这所宅府数年来多次改名,今天圣旨下来之后,京华以其高效的运作,居然在高务实回来之前就把牌匾换好了。 现在大门口的牌匾已经换成了“尚书高府”四个大字。 字以馆阁体写成,方正而圆融,高务实在门口看得有些疑惑,又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是自己的笔迹,不由得一怔。 神出鬼没的高陌忽然迎了出来,见老爷盯着门匾发呆,连忙解释道:“此是老爷真迹,只不过是从老爷的墨宝中由书匠临摹而出,难怪老爷见疑。” 哦,原来如此。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府上可有客人?” 高陌苦笑道:“有,老大一帮国公爷、侯爷、伯爷,老奴差点招呼不过来。” 高务实以手扶额,叹道:“这帮人啊……得,我知道他们怕什么,这就去安抚一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bimin”、“御剑飞蓬重楼”、“yuqi”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97章 蚁穴 今日傍晚的“尚书高府”果然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真是“高朋”,个个都是勋贵,人人与国同休,这还能不“高”吗? 高务实花厅一看,好家伙,将近二十位勋贵,从公爷到侯爷,从侯爷到伯爷,凡是今日在京的靖难系勋贵,怕不是全都到齐了。甚至就连除了大朝站在班首之外寻常难得一见的定国公徐文璧都亲自来了。 徐文璧是大朝时武将那一列的“班首重臣”,地位超然不群——与他面对面站着的是首辅申时行。 这位国公爷身体一直不太好,但是有一点很神奇,经常生病的人有时候反而活得久,高务实记得历史上他似乎活到了万历三十年以后。 因为多病,徐文璧除了大朝之外很少露面,以前有事和高务实商议也都是派他的长孙徐希臯出面(他的长子死在他前面了),但今天不同,他亲自来了。 徐文璧都亲自来了,自然意味着今天要谈的事情“兹事体大”,靖难系勋贵的老前辈都得出面坐镇。 高务实一进花厅,笑着作了个四方揖:“劳诸位久等,务实甚是过意不去,万乞海涵。” 大明的勋贵地位尊贵毋庸置疑,但那是在平时,此刻在高务实这位北洋海贸同盟的实际盟主面前,勋贵们也不过是小股东见了董事长,哪敢生受这一礼? 连徐文璧在内,所有人都笑着站起身来,拱手向高务实回礼。 徐文璧既然是班首重臣,自然要第一个开口。只见他呵呵笑着,尽量大声道:“大司农履新,自然公务繁忙,须臾不得清闲。倒是我等,不过富贵闲人罢了,纵在此坐上一日,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司农不必如此。” 咦,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呢。知道自己虽然是班首重臣,但归根结底还真就只是“富贵闲人”。 当然,这话徐文璧自谦可以,高务实当然不能就势而言,马上“反驳”了几句,然后才道:“诸位今日来此……” “自然是为了大司农履新一事。”徐文璧继续接着话头说道:“一则是亲自上门恭贺大司农履新,二则是为了戎政侍郎出缺之后的隐忧,来向大司农讨个万全之策。” 高务实瞥了一眼他身边的成国公朱应桢、英国公张元功等人,忽然一笑:“什么隐忧?” 朱应桢和张元功辈分比徐文璧低了两辈,闻言只是朝徐文璧望去,徐文璧微微一笑:“看大司农这般轻松,想必对戎政侍郎的举荐有足够的信心能让皇上接受?” 高务实摇头道:“恩赏简拔,自有圣心独断,又岂是我辈臣子所能左右?不过,我意天下大势如江河涛涛,自有脉络,皇上圣明,自然不会做那逆流之举。 京营规制自此前更张,如今各项事务已入佳境,皇上明察秋毫之末,自然也是认可的,又岂会容人轻易动摇?诸位若是为此担忧,我以为大可不必。” 徐文璧笑了笑,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但他却又道:“即便制度不改,京营依旧两分,然则这生产建设兵团有很多事原先都是倚仗大司农从中协调,这才能不受外界干扰。如今大司农高升自然是天下之喜,可建设兵团这边却好比是暴雨失伞,越冬无衣。 比方说如今陵工告紧,工部若要调用兵团协助,却又拿不出启用兵团所需的银子,这事换做大司农仍在戎政侍郎任上时自然无碍,可眼下却就难说了。” 高务实微微蹙眉,问道:“老公爷可是听了什么传言?” “恐怕并非传言。”徐文璧寿眉微微一抖,凝眸盯着高务实,缓缓道:“石东泉这个人,本国公虽然和他打的交道不多,但却知道他是个很重视节约钱粮之人。 上月,生产建设兵团奉大司农(指高务实)之命为京营提供了一笔火药款,总额是五万七千两银子,这件事是大司农出征前所下达,大司农应该还记得吧?” 高务实微微颔首:“自然记得。前次出征,我所领禁卫军携带了大量火器,禁卫军军备仓库搬空了不少,是以下令补齐——但我记得这件事办成了呀,怎么,其中还有什么问题?” “事情自然是办成了,不过其中还真有些插曲。”徐文璧才说了这么些话,似乎就有些不舒服,朝身后伸手,马上便有一名仆从递过一壶不知什么东西到他手上。 徐文璧接过,打开来喝了两口又还给他。高务实闻到一些带着药香的酒味,不禁有些诧异,心说这是什么玩意?难道是某种药酒? 但徐文璧没解释,只是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为着此事,石星密奏皇上,劝皇上对禁卫军及生产建设兵团的钱财用度加以限制。” 高务实顿时皱眉:“消息属实?” 徐文璧微微摊了摊手,朝朱应桢示意了一下,朱应桢立刻接口道:“此是锦衣卫的消息,确定属实。” 高务实点了点头,暂时没说话。 朱应桢说是锦衣卫的消息,这话肯定靠谱。他叔爷爷朱希孝就是当年的锦衣卫都督,在陆炳死后干了那么多年,提拔过的人不知有多少,而自刘守有被掀翻之后,锦衣卫现在是没有都督的,只有指挥使等官,以及南北镇抚在任。 这些人里头除了高务实安排的高务本、王之祯以外,还有很多都是和成国公府关系密切之人。有些什么事,稍稍知会一下成国公,那简直是理所当然——这又不是建国之初,还真指望锦衣卫只听皇帝招呼,没点其他的后台靠山么?那可太天真了。 如果是事关谋逆什么的,锦衣卫可能不敢轻易泄露,但像今天所说的这种事,锦衣卫的某些人泄露起来怕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但问题是,石星是吃饱了闲得慌吗,他向皇帝密奏这事干嘛? 高务实的一贯思考方式都是先考虑“利益攸关”,比如说石星如果的确密奏了什么事,那么这件事肯定应该是和他有利益关联才对,他一个堂堂兵部侍郎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搞“密奏”——密奏在大明官场可不是什么司空见惯的手段。 文臣君子嘛,做事情当然都是讲究堂堂正正的,密奏什么的,那是东厂和锦衣卫才喜欢的勾当啊。 想了一会儿,高务实还是有些不可理解,眉头越皱越深。徐文璧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微微一笑,问道:“大司农是不是觉得此事透着诡异,怎么想都觉得‘不通不通’?” 高务实从思绪中被他惊动,呵呵一笑:“是有些不太寻常。” 徐文璧捻须微笑,道:“本国公再告知大司农一件事,想必大司农就会有所了解了。” 高务实微微挑眉,来了些兴趣:“务实洗耳恭听。” 徐文璧道:“刚才这件事发生之前,申元辅曾经单独召对。” 召对,这个词是“专用”的,即皇帝找他问对。单独召对,意味着当时要么是皇帝主动,要么是申时行题请,让其余“闲杂人等”都离开了。 这种情况高务实经历过很多回,一点也不陌生,简而言之一句话:肯定是有极为重大而且机密的事情要谈。 但徐文璧说这件事不会是无的放矢,肯定意味着那天的对话与后来石星的密奏有关系,至少徐文璧认为一定有关系。 高务实未置可否,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 申时行和石星,他们两人现在搭上了?理论上来说这似乎并不应该。 石星虽然是中立派,但既然他能出任兵部左侍郎,并且当时排名还在高务实之前,乃是兵部的“常务副”,那就说明他过去这些年都是比较明显倾向于实学派一边的。不说与心学派势不两立,至少在大多数时候都肯定“划清界限”了,否则实学派怎可能让他坐到这个位置上去? 如此来说,申时行和石星实在不应该轻易勾结上才对——这又不是年轻男女一见钟情那样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事。两个对立派系的重要人物想要联起手来,不仅需要在某件事上利益一致,还需要有一定的机缘巧合,能够把他们两人串联起来。否则的话,他们平时都未必会有私下的联系,这时候到底谁先联系谁?对方又是否会相信? 徐文璧年老成精,一直细细观察高务实的神色,此时又开口了:“这件事过去两天之后,皇上向陈厂督问起了石东泉,当时的问题是:‘听说石星此前曾主持修建古北口等地新堡,颇见成效。陈矩,你可知道此事?’ 陈厂督当时不明所以,便答道:‘石东泉为人老成,办事一贯稳重,修建新堡等事据说是做得不错的。’皇上听后稍稍颔首,没有再说其他。” 高务实目中精芒一闪,凝声道:“有点意思……老公爷的意思是说,是申元辅举荐了石东泉为大司空?” 徐文璧呵呵一笑:“我都老糊涂了,哪里知道这些?刚才说的这番话,也都是道听途说,未必能当真。不过,大司农神机妙算举世皆知,想必只要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大司农都是能顺藤摸瓜的。” 好你个老狐狸,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倒要把自己摘出去?怎么着,这场斗法您老打算坐山观虎斗,装一装世外高人? 高务实呵呵一笑:“大司空这个位置,说起来石东泉倒也是能够胜任的,学生此前虽然对圣心独断此事也有些意外,不过倒也没有深究。如今看来,还是老公爷见微知著,一下子就找到了根源,当真令学生佩服。” 徐文璧连连摆手:“诶,诶,大司农莫要捧我,老朽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么?也就是仗着祖宗余荫,在宫里认得几个闲人罢了,算得了什么事?” 他稍稍一顿:“不过,这件事其中还有些诡异之处,老朽是个糊涂人,想也想不明白,只能希望大司农善加思索了。” 高务实客气了两句,心中暗忖:这件事其中当然还有诡异之处,关键就在于申时行和石星是怎么勾搭上的。如果他两个之前没有任何“关联”,申时行这一手棋就未免下得有些惊险,相当于是在对赌——赌的就是石星会不会记他这一恩。 对于政治人物而言,尤其是这样的顶端政治人物而言,这个举动实在有些过于危险。这种危险倒不是说申时行会因此遭殃,而是一旦石星不记他这一恩,申时行不仅是做了白工,而且很难和心学派内部做交待。 这就像当年徐阶举荐高拱入阁一样,徐阶以为高拱会记他的恩情,却不知高拱身为隆庆最亲近的帝师,在新君御极之后,入阁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有没有徐阶推荐根本无关紧要。 如此,他自然不会把这举荐当成什么恩情,反而还认为徐阶这人投机取巧,搞这种小手段世恩他人,为自己造势,非常瞧不起徐阶。 如今申时行这一手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石星的想法和当时的高拱类似,那申时行这一手就纯属是给实学派“送人头”——搭上了工部,简直是给自己树敌。 以高务实对申时行的了解来看,他不太会搞这种危险举动。他如果做了,那就说明他和石星之间已经取得了共识,或者至少取得了某种默契。 他们既然不便直接联系,那么这其中就一定得有个中间人,这个中间人才是促成此事的关键。 如果事情果然如此,那么实学派这次就是在某种程度上中计了:实学派一直认为石星是明显倾向于自己一边的,因此对于“圣心独断”让石星出任工部尚书一职很欢迎,在这次事件中个个都是举双手赞成的。 而如果石星与申时行有勾搭,则可想而知在他上任之后会给实学派“找麻烦”。 徐文璧之所以和这么多勋贵一起来见自己,甚至冒着明显的身体不适都要亲自和自己谈及此事,大概也有提醒自己千万注意的意思,毕竟他身份尊贵,地位特殊。 至于为什么,很简单:石星出任工部尚书之后最大的一件工作就是陵工,这件事的重要性不必解释,连高务实都不敢耽误。于是,一旦石星借口陵工工期太紧,以目前的修建力度难以正常完成,必须让生产建设兵团帮忙,而偏偏工部已经没有余钱了,那么……怎么办? 皇帝有可能“破例”让生产建设兵团白白帮这个忙,结果就在不经意之间打破了高务实定下的规矩。 这件事看起来问题不大,仿佛只是一次“特例”,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次可以破例,下一次为什么就不可以? 这样一来,高务实京营改革就从基础上被动摇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98章 兵来将挡 徐文璧或许是身体确实坚持不住,只和高务实谈了这件事,之后便离开了尚书府,回府休息去了。 朱应桢等人却留了下来,先与高务实闲聊了几句近来生产建设兵团的经营情况。 高务实的这次京营改革很有些意思,其最大的特点早已说过,就是禁卫军这支真正的作战部队与生产建设兵团这个“后勤部”分割开来。 禁卫军那边没什么好说,皇帝拥有最高统兵权、指挥权以及全部人员的任免权,但平时将这些权力“下放”到兵部戎政侍郎手里,由戎政侍郎代行大部分权力,尤其是统兵权。而真正的指挥权倒还是保留在禁卫军司令手中,只不过禁卫军司令只能指挥,却无调兵之权——调兵权就是统兵权。 与此同时,这支军队忠诚的另一个重要保障,就是后勤分离给了生产建设兵团。 所谓后勤,不仅仅是军粮供给,其他如营房也好,行军帐篷也罢,包括衣甲、被服等其他各项物资,都归生产建设兵团提供。而且,如军粮等主要消耗物,平时禁卫军只能领半个月所需,超额不允。这和高务实控制京华南疆各警备军的手法类似。 以上这些算是军需,此外还有军械。禁卫军的军械仓库采取了“仿虎符制”,即仓库钥匙一分为二,禁卫军与生产建设兵团的库管人员各持一半,只有两片钥匙都开锁,仓库才能顺利开启。 而禁卫军平时的训练,兵器发放也是有规定的,其中五分之四为冷兵器,五分之一为火器。火器为什么较少呢?就是为了防止生变,但这样一来就不符合高务实加大火器比例的要求,所以禁卫军的火器训练采用轮训制——东西就是这么多,大家轮流来训练,换人不换枪。 当然,不换枪只是个说法,其实还是要换着打的,只不过这一批打过了,就要和生产建设兵团做交接,换来另一批使用。 这其中当然还有很多细节,比如禁卫军方面每次接收军械都要仔细检查,要不然到时候训练损毁是要记账的;生产建设兵团方面也一样,每一支枪都得仔细检查,否则一旦没有当面点清,下一次给禁卫军的时候人家发现不对自然不收,那这账就记到生产建设兵团头上了。 由于双方现在没有真正的上下级关系,那么平时当然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盯紧对方,如此一来也就达到了高务实的期望,形成了他希望的“互相监督”。 利益的驱动力在这个时代显然百倍于所谓的“责任”、“荣誉”,高务实宁可让他们因为利益而互相监督,也不指望他们能认识到什么国家责任、民族大义。 生产建设兵团方面是由勋贵掌握的,而勋贵本身是皇权的延伸,五军都督府的任何任免当然也都由皇帝决定,所以皇帝对他们来说,是真正的权力源泉。 皇帝给了他们权力,他们回报以忠诚,同时还回报以金钱——即提供给禁卫军的那些。 然而高务实当时作为“协理京营戎政”,当然不能把自己给忘了,所以戎政侍郎就是代表皇帝监督生产建设兵团的。 “监督”这个词很有意思,尤其是在大明来说。 巡抚监督一地官员,渐渐成了一地封疆;东厂提督监督锦衣卫,渐渐成了锦衣卫的上司。 戎政侍郎监督生产建设兵团,当然也就实际上成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把手”。如此,再加上戎政侍郎对于禁卫军司令有代皇帝行使的各项大权,所以京营的两个部分实际上都掌握在戎政侍郎手里。 但戎政侍郎本身只是个文官,他的职务是皇帝任免的,而与其他圣旨一样,这种任免需要内阁、六科的附署,于是文官集团也掌握了重要权力。 为什么京营改制这么大的事,在文官集团内部遭到的反对声音很小?原因就在这里了——文官集团是受益方,通过这次改制,文官集团彻底凌驾在了武臣包括勋贵集团的头上。 但这就有两点很奇怪了:一是高务实本身并不赞同“文视武如狗”的模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二是勋贵及武臣集团为什么没有反对。 第一个问题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只有两点原因:其一,高务实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现在不能让文官集团认为他是个“反骨仔”,他必须坚持表现出自己始终在为文官集团谋利,官场的道路才能走得下去。 其二,戎政侍郎虽然有这么大的权力,但事实上还是因人而异的。换句话说,他高务实在任,戎政侍郎就能完全凌驾于禁卫军与生产建设兵团的头上,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可一旦换了人,那位戎装侍郎还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就很难说了。 理由何在?一是圣眷不同,二是对勋贵们的控制力不同。圣眷完全无需解释,对勋贵的控制力其实也不必过多解释:北洋海贸同盟是一方面,生产建设兵团的很多买卖和京华牵扯不断则是另一方面。 这是高务实对生产建设兵团的影响,他对禁卫军其实也有影响——禁卫军的军官们从戚继光这位司令开始算,其下一直到营级,哪一个不是高务实挑的人? 下一任戎政侍郎就算再厉害,还能直接无视高务实的存在,把禁卫军从上到下全给撸了,然后换成他的人不成? 不换人,高务实的影响力就一定还在,因为他又不是致仕回乡了,他高司农的前途好得很,禁卫军的人也不傻。 整体来说,高务实的京营改革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后门”,那就是按照他现在的做法,生产建设兵团本身在财务上实现了基本独立,而且这个独立是自外于朝廷财政体系的。 高务实也不是圣人,他也有自己的利益:当时他需要生产建设兵团财务独立,不受户部的影响——因为受户部影响也就是受内阁影响,而内阁首辅毕竟是申时行。 不过,高务实也没料到自己居然来做户部尚书了,因此有些事又得变化一点。比如说这个财政权,现在就有必要收回到户部手上了。 这事本来还挺麻烦,但现在反而因祸得福——勋贵们主动求上门了。 因为担心皇上被石星这个十有八九成了反骨仔的家伙蒙蔽,勋贵们生怕自己的利益受损,主动跑来告知他们了解的情况,同时希望高务实搭救他们一把。 机会来了。 高务实听完朱应桢等人唉声叹气的担忧,一脸郑重地道:“你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陵工这件事非比其他,但凡是大明臣子,谁都不敢在这件事上推三阻四。” 朱应桢与张元功等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可是求真,这制度可是你定下来的……” 高务实一摊手:“那也没法子啊,小弟面子再大,那也大不过皇上去。更何况我高家历代深受皇恩,这皇上的寿宫若是真有需要,哪怕让小弟自己纳捐,也是要鼎力支持的,何况定下的制度稍稍破例?” “是是是,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如果需要的话,咱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也是愿意为皇上分忧的……”朱应桢说着,顿了一顿,尴尬道:“可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使用若是开了这个口子,将来的事就难办了啊。” 高务实打量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道:“小弟听说生产建设兵团上个月盈利超过十万两?” 朱应桢知道高务实此前是可以查账的,自然不敢隐瞒,干笑道:“是……上个月一共盈利十一万三千七百两。” 高务实笑了笑:“按此算来,生产建设兵团一年的盈利可就超过一百三十万两了,难怪诸位生怕将来又恢复到随时可能被打秋风的境地。” 所以说解放生产力很重要,按照以前的搞法,京营一来是被朝廷“剥削”,二来勋贵们又是在自家掌握的军籍、军屯中私下中饱私囊。大家一来必须维持旧的垃圾制度,二来不敢摆在台面上大搞特搞,下面的人也毫无生产积极性,自然就导致各个层级都效率低下,收益也就极低。 现在这样则有些类似于在生产建设兵团的高层实行了股份分红制,而在基层实行了“联产承包制”,上上下下都有干劲,都在想方设法增产增收,效率一下就起来了,收入自然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在这种时候,勋贵们忽然发现好日子可能要到头,那谁受得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何况还是这么大一笔财?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此时朱应桢误会了高务实的意思,听他这么一说之后,朱应桢立刻和张元功等人飞快的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陪着笑道:“这其实都是求真你的功劳,咱们和某些人不同,知恩图报那是写进骨子里的……所以咱们商量过了,这些钱都应该有求真你的一份。” 高务实稍稍一怔,才知道这群人是打算拿一笔分红来收买自己帮忙处理这次的麻烦,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说实话,他京华现在虽然也陷入了财务紧张期,但他还真不至于被这点钱收买——生产建设兵团就算一年收入一百三四十万又如何,他们那么多人,能给自己分多少?顶破天给他十分之一,那么一年也就十三四万罢了。 十几万两放在哪都不是小钱,但在京华的东家高务实面前,还真就只是那么回事。 举个例子,就说京华近来本打算建造但目前暂时停止了计划的三级战列舰计划,那三级战列舰是什么标准和价位? 京华内部定档的三级风帆战列舰,设计排水量为1600吨(3200料),采用两层甲板炮规格,拥有各类火炮72门,全舰定员460人,单艘造价高达24万两白银。【注:此造价如前文一般,参考英国皇家海军基本同时期木质风帆战舰的造价换算,并根据本书中京华所拥有的成本优势进行一定程度减幅而得。至于为何总是拿英国皇家海军做参照,那是因为只有他们家的记载最清楚,而且相对好查。】 虽然京华此前的建造计划也只有三艘,而且暂时还把计划给停了,但那不是关键,关键就是这个总造价——单艘二十四万两! 这种完全为作战打造的战列舰,吞金能力就是这么恐怖,所以说海军这玩意真不是弱国小国玩得起的。京华这么大的贸易体量,一旦财政吃紧,也不得不暂停建造就可以说明问题了。 但是话说回来,京华之前有这样的计划,也可以看出高务实肯定不会在意每年十多万两银子的“小收益”。 高务实于是笑了一笑:“好意心领,不过这倒不必。”然后他伸手拦住了要说话的朱应桢,安慰道:“其实此事虽然为难,不过巧合小弟现在去了户部,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一用,只是……” “只是什么?”一众勋贵全都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异口同声的问出这四个字,然后等着高务实的回答。 高务实微微一笑:“只是不知道诸位信不信得过小弟。” “这叫什么话?”朱应桢一脸诧异:“咱们若是连你都信不过,那还能信得过谁去?人家季布一诺也不过是千金,你一诺……那是三十万两啊!” 张元功也连连点头,无比确定地道:“这种话就不必问了,这天底下咱们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高求真,十几年的交情不说,就说这些年和你一起做的那些买卖,你什么时候让咱们吃亏过?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的话,我瞧着这人就算是没救了。” 高务实便又朝其余勋贵环视了一眼,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纷纷表示完全信得过,咱们对你高求真的信任那比相信亲爹还来得肯定。 高务实见状,也就点了点头,面色一肃,道:“这个办法就是,生产建设兵团的财务收入先上缴户部,再由户部按照兵团及禁卫军之所需返还兵团。惟其如此,我才能有理由为你们把工部的要求推回去。换句话说就是一旦如此,则工部如果要用兵团,首先得过我户部这一关——哪怕皇上想用,也要先来与我说。” 勋贵们没法反对皇帝,皇帝说什么他们就只能做什么,但文官不同,文官把皇帝的意思顶回去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不过…… ---------- 感谢书友“曹面子”、“jayashena”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gdafaj”、“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299章 水来土掩 文官的确经常把皇帝的意思顶回去,至于手段,那是硬的软的都有,不过眼下这局面与寻常可不大一样啊。 这群勋贵们虽然论起打仗来,只怕个个都靠不住,全是各种各样的渣,但若是论起官场上这些事,那怕是人均白金,各种道道门清。 这件事为什么与众不同,原因其实刚才高务实自己说过,那就是“陵工非比寻常”。 怎么个非比寻常,这根源在于中国的文化传统。 中国人因为儒家传统的关系,其实对于信神信佛这些东西一贯比较表象化,很多人看起来仿佛是信的,实际上是“灵则信,不灵则弃”。 我求了有用,我就来还个愿,意思是你还有点用,所以我来感谢一下你;我求了没用,我就直接当你不存在,今后也懒得再搭理你了,爱谁谁。信神信佛,在中国人这里宛如一笔生意,只是交换罢了,绝无其他文明那种愿意为了自己的神甘愿奉献一切的“精神”。 人总要有点信仰,自古以来的中国人既然都不是真的信仰神佛,那中国人的信仰到底是什么呢?实际上中国人尤其是传统文人,只有两种真正的崇拜,即“天崇拜”和“祖先崇拜”。 什么叫天崇拜? 中国的神话传说可能是世界上最独特的一个,在一大堆独特的神话中,有一位神灵是可以称得上最为独特的。这位神灵在中国人心中的地位与西方神话中的上帝是划上等号的,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神话传说对这位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神灵有过任何详细的描述,“他”也是中华民族众多神话故事里唯一一个没有被脸谱化或者图腾化的神灵,我们甚至连他究竟是否应该用一位、一尊还是一个都没有办法搞清楚。 是的,这位奇特的存在,就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老天爷”。外国人感觉自己非常幸运时会说“感谢上帝”,而中国人呢? “老天爷保佑。” 中国的神话故事是非常连贯的,就像在叙述一段不可知的历史一样,从“盘古开天”到“女娲造人”,到“十日齐出”,再从“后羿射日”到“嫦娥奔月”,又从“共工怒触不周山”到“女娲补天”,紧接着就是“大禹治水”等等等等,似乎从来就没有一个名为“天”的神灵直接参与其中,但就是这么一个无法考证跟脚的神灵,却偏偏被老百姓崇拜了五千年。 有人说“天”就是“天帝”,乍一听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但只要稍微了解一下中国神话的人就知道,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古代君王都称自己为“天子”似乎只要与“天”相关,那就是正统了。然而神奇的是,中国的文学传说对于中国神话中的“天庭”、“天帝”、“玉帝”等真正实指了的对象,就完全没有那么尊敬了。 先不提《西游记》中的“大闹天宫”,只要读过《封神榜》就知道,神的位格是低于仙的,而仙的最高成就就是“长生不死”,是“寿与天齐”。如此可知,“天”是远远高于“天庭”众神的一个存在。 又有人说,“天”指的是“天道”,这种说法要比“天帝”说靠谱很多。但如果仔细推敲,却还是有很大的漏洞。 “天道”或者说“道”是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出的,而中国人的“天”崇拜则是远远早于此既形成的。事实上早在文字出现以前,“天”崇拜就已经存在了,而从“老天爷”、“天子”等称呼中,从“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有眼”等俚语中不难发现,对于中国人的先祖而言,“天”是某件或者某位被神化的存在,而绝非虚无缥缈的“天道”。 那么天究竟是什么?迄今没人能说出一个人人信服的观点,只能大致认为“老天爷”是“天道”的具体显化——但是也没能“具体”到某个特地的形象。以至于中国人祭天的时候,从来没有在人们面前摆出一尊神像,说:“这就是天”。 但祖先崇拜就比天崇拜具体多了。学界的观点认为中国文明有两大征候特别重要,一是以血缘宗法家族为纽带的氏族体制(tribesystem),一是理性化了的巫史传统(shamanismrationalized)。两者紧密相连,结成一体,并长久以各种形态延续至今。 思想史学家认为新石器时代考古发现证明,中国文化无可争辩的重大原始现象之一,就是祖先崇拜。其他文化也多有祖先崇拜,然而中国的祖先崇拜有其独有的特征。 思想史学者们的说法对于常人而言,算是用词比较生僻,这里就不多谈,咱们“说人话”。其中一个重要关键是,自原始时代的“家为巫史”转到“绝地天通”之后,“巫”成了“君”(政治首领)的特权职能。这种“巫君合一”(即****)与祖先——天神崇拜合一(即人神合一),实际上是同一件事情。它经由漫长过程,尽管王权日益压倒并取代神权,但二者的一致和结合却始终未曾解体。 这也就是说,从远古时代的大巫师,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所有这些著名的远古和上古政治大人物,还包括伊尹、巫咸、伯益等人在内,都是集政治统治权(王权)与精神统治权(神权)于一身的大巫。这和王权压倒神权之后,“巫”成为民间傩文化后有明显区别。 众所周知,中国的历代统治者都喜欢“封神”,把一些曾经的杰出古人尊封为神祗。但是一般人不会去考虑这件事的基础是什么——即为什么皇帝有权力封神。 因为他是“天子”,代表的是“老天爷”,而这种思想的起源,至少就可以追溯到“巫君合一”时代去。 到周初,这个中国上古“由巫而史”的进程,出现了质的转折点。这个转折点就是周公旦的“制礼作乐”。它最终完成了“巫史传统”的理性化过程,从而奠定了中国文化大传统的根本。 “德”与“礼”思想的行成,就是这一理性化完成形态的标志。 “德”是由巫的神奇魔力和循行“巫术礼仪”规范等含义,逐渐转化成君王行为、品格的含义,最终才变为个体心性道德的含义。 周初讲的“德”,处在第二个阶段上,“德”在那里指的是君王的一套行为,但不是一般的行为,而主要是祭祀、出征等重大政治行为。 日久天长,它与祖先祭祀活动的巫术礼仪结合在一起,逐渐演变而成为维系氏族、部落、酋邦生存发展的一整套的社会规范、秩序、要求、习惯。 也就是说“德”首先是与“祀”、“戎”等氏族、部落、酋邦重大活动相关的非成文法规。“德”在周初被提到空前的高度位置,与周公当时全面建立以王的政治行为为核心的氏族——部落——国家的整套规范体制,即“制礼作乐”有关。 这个“制礼作乐”的“德政”可分为内外两个方面:“敬”与“礼”。 接下来,孔子细化并升华了“德”与“礼”的要求,这里又要把出自《左传》的那句经典拿出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然而“祀”有个前提,先人的墓穴你总得给他建好并细细维护,先人的灵位你总得有地方认真供奉。为什么长期以来中国人都很害怕离开“祖宗之地”?因为祖宗就在那里,你不能守着祖先的墓穴认真祭祀,那你这个人就是“缺德”的。而不是说中国人害怕陌生环境,不敢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没那一说,中国人的开拓性本来是很强的。 如是,中国自古以来讲究事死如事生,民间如此,皇家更是如此。 文化根源说清楚了,回头看看就很明白“陵工”为什么重要了。 皇帝的陵工,与其说最重要的是给皇帝本人死后享受,其实不如说是给后来的子子孙孙辈皇帝们一个可以“祀”的地方。 这件事的思想高度不是在于奉承当今天子,而是在于为天下垂范祭祀之“德”。 儒家治理天下的时代,任何事只要和“德”挂钩上了,那就一定不是小事,何况这里的“德”还不是个人修养的那个“德”,而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那个天下之德。 这谁敢轻忽,谁敢反对?敢把这事不当回事,不配合、不尽力的人,结果怕只能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了。 但高务实把这作死的差事接了过去,表示他可以顶在前面,扛住工部可能的要挟,甚至让皇帝亲自找他。 这么牛逼的吗? 眼见得这一大堆勋贵们白日见鬼一样的神情,高务实也有些暗爽,心道:老子的手段岂是你们能一眼看穿的?儒家说德,可儒家到了现在几乎只搞“纲领”,具体的事情还不是咱们这些披着儒皮的法家人在做? 法家讲究什么?讲究只要事情办好,手段不重要啊!酷烈也好,权谋也罢,哪怕是毫无底线的妥协,法家其实根本不在意好吗!历史上法家出名的是酷烈,那只是因为当时环境下,酷烈最见成效罢了。 至于儒家的“德”,你工部能讲,我高务实一个六首状元就不能讲?这里头能扯皮的地方多了去了,难道理学一开始就是正统?心学派和实学派都是凭空冒出来的? 讲道理嘛,你有你一套,我有我一套,你说按时修好是德,那我说慢工出细活,这就不是德了?我又不说不修! 高务实笑而不语成竹在胸的样子到底让勋贵们有了点底气,众人面面相窥一会儿,朱应桢问道:“求真,这事你想清楚了?不会连累你吧?” 他这一问,倒让高务实有点感动,十几年的交情总算不是白给,他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自己能不能办好这件事,挽救他们将来的利益,而是担心他高某人会不会被连累。 虽然说高务实真要被连累的话,他们今后的情况可能更糟糕,不过人家能这样一问,高务实还是领情的。 “成国公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这手棋既然被老公爷看穿,特意来提醒了我,不至于再打我一个措手不及,那就没什么可怕。”高务实微笑道:“如今戎政侍郎暂时出缺,若是工部此时出手,诸位的确不好应对,但石星既然……呵呵,我却不能不有所回应。诸位只管把财务诸事上交户部处理,我这里会新定制度,断不会有户部对此雁过拔毛之虞。” 有高务实出手,朱应桢他们还真不担心高务实会以此为难他们——高务实能为难他们的地方那是太多了,也不差这一手。但户部雁过拔毛他们还真有些慌,毕竟这年头的衙门谁都一样黑,没理由户部就特别干净。 不过,既然高务实这么说了,他们心里就有了底。倒不是说因为有了高务实的存在,户部立刻就能干净起来,就算他有这样的手段,也总得一定时间才能见效。他们之所以心里有底,是因为高务实迄今为止搞的制度都挺靠谱,要规避他设置的那些障碍来玩手段会比以往难上许多,这样一来即便户部里头还是会有人稍微动点手脚,影响也就不大了。 而且,至少高务实本人不会在这里头搞鬼,那么下面的人再怎么搞也只能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等到勋贵们和高务实达成一致,已经是连饭都吃完了,华灯初上之际才纷纷离开。 当天夜里很多人都得知了大群勋贵集体拜访高务实的消息,一个个要么开始打探消息,要么开始猜测怀疑,都想知道这是在玩哪一出。 勋贵交通重臣还是重臣交通勋贵?这种事可大可小,虽然大批勋贵公开拜访一般不会被视为“勋贵交通重臣”或者“重臣交通勋贵”,但那也一定会在事后有个说法。 如今高务实刚刚卸任戎政侍郎,这么大一群勋贵去拜访他,总不能只是简单的恭贺他履新,那么说……最合理的解释恐怕就是勋贵们劝他留任。虽说这种事也不是他高务实想留任就能留任的,但整个靖难系勋贵的集体之力却不是开玩笑,连皇帝都要考虑考虑影响。 难道是这样?那高务实会怎么选? 整个京师,便在这一片疑惑中度过了一夜,所有人都在等明日高务实的动向。 明日,便是高务实正式上任户部尚书之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东莞光头王”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户部尚书任上的第一个对决已经铺垫下去了,明天去算是“船新副本”了。 第1300章 果然不出朕所料 新官上任三把火,历代均有此说,高务实虽然在改革上偶尔显得特立独行,但在这些传统上还是比较“顺应潮流”的,是以他这大司农履新当然也有三把火要烧。 原本高务实对大明的财政体系这一块有很多的槽点想要一吐为快,不过他也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强行一次塞太多进嘴,不但贪多嚼不烂,而且还容易噎死。 改革这种事,高屋建瓴当然有必要,但真正实操的时候还得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才算妥当。所以,三把火要烧,但不能指望举火撩天,搞个星星之火迟早也是能燎原的,真正关键的问题在于这星星之火要确定可以保存住。 关心他这三把火的人很多,除了宫外的百官,宫里的人也同样关心,比如说那位年轻的九五之尊,当今圣上万历天子朱翊钧。 不过,朱翊钧今日并不留宿在乾清宫,而是翊坤宫。 翊坤宫,位于永寿宫之北,储秀宫之南,长春宫之东。大明东西十二宫以东为尊,以靠近中轴线为尊,以靠近乾清宫为尊,是以翊坤宫是后宫中除皇后所居坤宁宫之外颇为尊贵的一处宫殿。 “翊”的解释为辅佐,由于皇后的寝宫为坤宁宫,翊坤即辅佐皇后管理六宫之意。 大概也正因如此,翊坤宫的主人是皇贵妃郑氏,皇三子朱常洵之母。 另外,翊坤宫紧邻永宁公主所居的长春宫,这其中也别有用意,两座宫殿的主人都明白,但似乎双方并没有因此有太多交集。 朱翊钧今夜仍如绝大多数时候一样留在翊坤宫中,而郑皇贵妃也如往常一样侍候在侧。 此时的皇帝正在看一本画册,画册是郑皇贵妃的家人从外面买来送给她的,她觉得新奇,便又呈给皇帝看。 这画册是舶来品,据说是西洋人之物,不过并非人物画,而全是静物。朱翊钧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画技与大明不同,但却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不免有些兴趣缺缺。 郑皇贵妃见了,脸上露出一抹娇艳地偷笑,悄悄附耳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引得朱翊钧一脸诧异:“求真还有……呃,那种图?” 郑皇贵妃抿嘴偷笑,仿佛有些娇羞地偏过头,但却仍然答道:“怎会没有?大明所有的西洋画都是他的船队弄来的,市面上也有流传,我也是前年省亲才听妯娌私下提起才知道的。皇上您想,既然所有的画都是他弄来的,他自己怎么可能没有?” 朱翊钧先是一脸恍然,但马上又摇头道:“不对,他的船队贩卖这些东西,不代表他自己也有,我看他对这些东西应该兴趣不大。” 郑皇贵妃诧异道:“皇上这么肯定?” “他家里我去过——哦,我是说白玉楼。”朱翊钧摇头道:“外头有些人把白玉楼说得和鹿台一般,但其实只是个石头房子,里头的装潢虽然精致,不过却也没有什么舞姬成群之类的情况。至于有人说里头有不少luo像,朕也看过,全是背生双翼的小男孩雕像,怪是有些奇怪,却绝无y秽。” 郑皇贵妃微微噘嘴:“皇上可信任他,您怎么知道他不是因为皇上去了,才把某些人藏起来。” 朱翊钧顿时皱眉,之前地轻松神态开始变得严厉起来,转头看着郑皇贵妃,微愠道:“阁部重臣,岂是后宫可以非议?” 他把画册朝郑妃面前一扔,“啪”地摔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看也不再看上一眼,却转而从旁边一张用钿螺、玛瑙、翡翠和汉玉镶嵌成一幅鱼戏彩莲图的紫檀木茶几上端起一只碧玉杯,喝了一口热茶,轻轻地嘘口闷气。 气氛变化得太快,以至于整个翊坤宫从郑妃到宫女和太监们都开始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郑皇贵妃心里也有些慌乱,但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受宠,靠的就是不与其他嫔妃一般事事顺着皇帝,因此平时她偶有小过,也不会立刻道歉,或者如其他嫔妃一般说什么“臣妾罪该万死”之类的话。 通常来讲,皇帝也并不介意,即便当时有些生气,过不了片刻也就作罢了。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皇帝偏过头去不理她已经好一会儿,整个翊坤宫静悄悄的,这种气氛甚至让她想起小时候偷偷溜到自家祠堂的时候,那祠堂里面的阴森可怖。 大明朝后宫规矩极严,不要说她是妃子,就是皇后,也严禁对国事插嘴半句。不过这条规矩此前在郑皇贵妃这里并不是特别管用,皇帝总能很快网开一面,惟独这一次,皇帝似乎动了真怒。 郑皇贵妃此时才想起家里人曾经对她的警告,高务实这个人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寻常,甚至有可能比潞王还要重要。 郑皇贵妃本来还想由着性子继续与皇帝冷战,但陡然间,朱翊钧冷冷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欲走。 “皇上!”郑皇贵妃这时才知道坏了,连忙如往常一般快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委委屈屈地道:“臣妾知错了。” 皇帝到底也是真心钟爱面前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的,闻言深吸一口气,强作严厉地道:“国法无儿戏。祖宗规矩两百年,即便朕也要遵行,何况后宫?高务实乃朕幼时伴读,人品端正,才冠天下,朕深知之!” 他这话本来是故作严厉,但说着说着,尤其是说到高务实之后,居然又动了真怒,语调之中宛如夹着万钧雷霆,似乎已是暴雨欲来时黑云压城城欲摧之状。 满殿宫女太监被皇帝如吼一般的声音吓得浑身发抖,其中不少甚至下意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郑皇贵妃身边的亲信宫女也一个个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郑皇贵妃泫然欲泣,眼眶也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皇帝这次可能是提到高务实“乃朕幼时伴读,人品端正,才冠天下,朕深知之”之后想到了这些年的情谊,似乎真的动了真火,依然冷冷地盯着郑皇贵妃的眼睛。 这一刻,郑皇贵妃忽然真的怕了,她从皇帝眼中看出了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那是一种不可形容的感觉,但她却很清晰的发现,在皇帝的心目中地位,即便是她也比不上高务实来得重要。 她在皇帝眼中看到的不止是情谊,还有一种独特的信任,那是一种可以将一切放心托付的信任,不掺杂任何其他缘由。 郑皇贵妃忽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听信某些人的话,来试探皇上对高务实的看法。 这真是个愚蠢之极的试探!高务实在皇上心目中简直就是孔子在世,完美无缺了! 该死,罪该万死! 郑皇贵妃自己也不知道心里这句罪该万死到底是说谁,是高务实,还是怂恿她来试探的那人。 “皇上,臣妾再不敢了,您消消气吧。”郑皇贵妃的眼泪掉了下来,扑簌扑簌的,如断线的珍珠,一张宜喜宜嗔地脸蛋如梨花带雨,惹人垂怜。 皇帝眼中的冷厉消散了大半,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只是木然点了点头,道:“朕会等着看。” 然后稍稍转头,朝陈矩道:“去乾清……坤宁宫。” 郑皇贵妃拉着他袖子的手恍如突然失去力气一般的松开,任由皇帝离去,她再没有往日的活力和信心,能上前巧笑倩兮地将他拉回来。 没有人敢劝一句,连陈矩都是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在前头引路,恨不得每一步都得悄无声息,不会引起皇上注意一般。 但皇帝才刚刚走出正殿几步,便忍不住开口问话了:“陈矩,求真今晚是在昭回靖恭坊还是在白玉楼?” 陈矩连忙站住回头,躬身答道:“回皇爷,是在昭回靖恭坊。” 朱翊钧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道:“也是,他明日正式履新,得比寻常时候更早些到户部点卯,若是今晚去白玉楼的话就有些远了。” 陈矩陪话道:“是,皇爷见事极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有些烦恼地道:“你说,求真会不会恼我?” 陈矩小心翼翼地道:“今晚的事,一会儿奴婢去叮嘱一下,定然不会有只字片语外泄,大司农那里也一定不会知晓。” “我不是说这个!”朱翊钧忽然有些生气,甚至跺了跺脚,语带愠怒地道:“朕好像中计了,石星这厮居然不是求真他们的人,要是他搞出什么妖蛾子,你说求真会不会以为是朕故意这么做的?他会不会……” 陈矩忙道:“皇爷!” 朱翊钧没把话接着说下去,只是用力吐出一口粗气。 陈矩咽了口吐沫,似乎觉得嗓子都有些不舒服了,悄悄清了清嗓,这才压低声音道:“皇爷您也说了,大司农人品端正,才冠天下。以他老人家的才智,就算某些事真的发生了,他也一定能看穿其背后的伎俩,魑魅魍魉无所遁形,怎么会迁怒到皇爷身上? 再者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以大司农之忠心,又岂会因此心怀怨望?皇爷可还记得那年大司农外任广西之事?天下间多少人以为大司农要变成第二个杨升庵,心怀怨望,以文嘲上,却不思政务,把一身本事全给荒废掉? 可是大司农是怎么做的?他在广西不仅代张任抚治地方,解决了土司之患,还帮朝廷收复了安南,甚至连财赋之事也办得极好。奴婢听说广西去年的赋税已达广东六成,尤其是商税一块,甚至还反超了广东! 不瞒皇爷说,奴婢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真是连下巴都要惊掉了!广东那般富裕,这商税居然能被广西反超?” 朱翊钧听了这番话,心情好了很多,点头道:“是有这事,据说主要是糖税和木税之功……哦,对了,求真自己也缴纳了不少,好像说光是什么车船税他就缴了五万多两?” “对,对,皇爷记性是真的好,就是车船税。”陈矩叹息一声:“说来也是有意思,这税以前根本不存在,还是大司农当时自己提出来说要有的。 其实就广西那地方,除了京华之外,其他人能有多少可以达到缴纳车船税标准的?他这税几乎就是为他自己设置的。奴婢昔年在上书房也是读过几本史书的,当真是翻遍二十四史都找不到有人这么干。” “是啊,是啊。”朱翊钧慨然一叹:“天予求真来辅佐于朕,昔日皇考慧眼识珠,简拔而遗朕,朕若不珍惜,天岂不惩?” 没等陈矩答话,他又继续道:“不过朕方才生气得很,未及细思,如今回头想想,郑妃今日之举动甚不寻常……” 陈矩也觉得郑皇贵妃今天的举动不对头,但却仍然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啊”了一声。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身为皇帝身边的人,这种话既不能听了毫无反应,又不能胡乱接茬,而陈矩显然是个中高手,只用了一个带着惊讶的“啊”字,便把这话稳稳的接住了。 果然,皇帝顺着这话就分析了下去,微微眯着眼道:“郑妃是知道朕和求真的关系的,过去即便提到求真,也只恭喜朕有这样的臣子辅佐,实在是社稷之福。怎的今日忽然转了性子,居然暗示求真会对朕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这话若不是有人教她,便是有人怂恿…… 哼,好得很呐!朝堂上有人设计求真,宫里头居然也有人伸出黑手。朕看,只怕是有人担心求真管了户部,这地官大人的三把火要烧到他们头上,这才按捺不住,纷纷跳了出来。” 陈矩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无比严肃,连连点头:“皇爷圣明烛照,奴婢怎么就没想到呢!” 朱翊钧听了这话,却又忍不住批评他,道:“你也是,东厂是干什么吃的,这么要紧的事你们就只打探到那么点水花?勋贵们递拜贴去求真府上,这能有什么大不了,无非京营那点事,你们倒派了二十几个人去监视,监视什么啊?这么大一群人公然拜访,那还能是图谋不轨不成? 反倒是该早些查明的事拖拖拉拉,半个多月了还查不出个底细!朕问你,石星到底什么时候和……形成默契的?他们有没有私下会面?还是说有什么中人?” 陈矩连忙一下子跪倒地上,飞快地答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不过东厂和锦衣卫已经查到了一点,请皇爷再给奴婢一点时间继续追查,一定能查明真相。”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道:“现在查明了什么,说。” 陈矩道:“由于东厂和锦衣卫平素并不敢监视辅臣,是以只能迂回一下,通过某些门子等小人物来查证……” “朕问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是,是。”陈矩道:“回皇爷,应该没有私下会面,这其中一定有个中人,目前虽然没有查清楚,但各条线索均指向宫里。” 朱翊钧的瞳孔微微一缩,冷冷地道:“哼,果然不出朕所料。”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301章 两位侍郎 承天门与大明门中间的御街两旁,分别安置朝廷文武衙门。御街以西主要是五军都督府与锦衣卫衙门,太常寺与通政司也在这边;御街以东则是宗人府和五部(刑部与都察院、大理寺这三法司单独开列,位于皇城西南的阜财坊),以及翰林院、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等。 通常来说,除了翰林院是个例外,这些衙门是越靠近御街则越尊贵,或者说地位越显赫。 户部衙门就体现了它的尊贵与显赫——正临御街,且面积居御街东侧文官衙门之首。在户部衙门以北的是吏部,吏部再北则是宗人府。 这样的设置明显是有象征意义的:由于宗人府管理宗亲事务,故朱元璋定宗人府为天下首衙,所以它不仅放在文官一侧,而且最为靠近皇宫,与它对应的武臣衙门是中军都督府。 宗人府以下便是吏部,再次便轮到户部了。不过吏部虽然尊贵,但和宗人府一样,占地面积倒是不大,这两个衙门加在一起甚至都还比户部略小一点,由此可见户部衙门的规模何等惊人。 从今日起,高务实便是这六部最大衙门户部站在正中心位置的堂上官了。 古往今来任何衙门或单位的一把手履新都不是小事,即便朱元璋设立了一大堆针对文官的规矩,但只要他一死,这些死规矩自然也拦不住活着的官员们。 大明朝廷虽然规矩一大堆,理论上也不准在堂上官履新时大操大办,可是有些程序其实真的是有需要的,比如一场“见面会”就完全有必要。 面对明显“大扫除”之后干干净净的户部衙门,以及满院的官员僚属,高务实当然也要发表一番领导讲话。 不过他没有喊什么大口号,只是提了一个工作目标,就是确保朝廷开藩禁的这三年里,户部能够全力保障朝廷财政状况良好,尽量消除如此次西北之乱爆发的前因——前因就是削减军饷嘛,这个大伙儿早就知道了。 这个目标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但大家还算能够接受和理解。本来嘛,现在朝廷对户部的要求差不多也就是这样,毕竟再来一次西北之乱的话,受牵连的人可能就不是前一次那么少了。 这一次西北之乱多亏了高务实平定得快,虽然当时震动很大,但战功也足,把很多事情给掩盖了下来,否则大伙儿都不好收场。 你看,真要追究责任的话,地方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梁问孟这个巡抚岂止是革职?而小乱酿成大乱,郜光先还能混个冠带闲住? 别说他们两了,连巡按只怕都跑不掉。至于地方上那些布政司、按察司等的官员,每一个都能找到办事不力的责任,跟着被牵连。 而这件事真的只是地方上的问题吗?那可不是,你兵部没有责任?户部没有责任?甚至连吏部都有责任啊! 兵部早前为什么同意了这个幅度的军饷削减啊?你们的计算是不是失误了,高估了地方上的“抗压能力”? 户部为什么拿不出更多的钱粮来,以至于只能把压力转给地方?你们户部的工作是不是不够“卓有成效”啊? 还有吏部,你们吏部选官怎么回事?梁问孟严苛,郜光先懦弱,你们怎么挑的地方主官?西北那种地方适合这样的官员来主政一方吗? 以上这些,别管有道理没道理,真要计较的起来,都可以拿出来问责。甚至如果“不畏天颜”,连皇帝都能攀扯进去——削军饷这事说到底是你皇帝批准啊,你堂堂天子就不能负个领导责任了? 当然,一般来说大家还是有默契的,通常不会扯上皇帝陛下。不过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只是说这问题一旦牵连大了就有可能失控。 如今西北之乱虽然已经基本告定,不过前事不忘后事师,西北能因为军饷不足闹出乱子,其他地方就一定能万无一失了吗?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所以目前户部的压力是很大的,必须想方设法搞钱来消除这些隐患。 沈鲤调任左都御史虽然不是降职,但大家几乎都能猜到背后的隐情——肯定是因为理财不利才被调职的嘛,要不然为什么现在换来的人是高务实这个点金圣手?据说前次阁议,让高务实来做大司农甚至是圣上亲自提出的,这意图还不明显么? 因此,大伙对于高务实今天简单的讲话还是比较理解的,并不认为他有恃宠而骄故意要给大伙儿一个下马威的意思。 当然,户部本来就是实学派的势力范围,高务实也的确犯不着这样做。 见面会人太多,好几十号人,高务实当然也没法说得太具体,何况按照他的习惯,也不会在没有摸清户部底细的情况下就开展什么大的行动,那不是个好领导该有的习惯。 后世有个讽刺的说法专门用来形容这种领导,叫做“一拍脑袋,有了;一拍胸脯,干了;一拍大腿,坏了;一拍屁股,走了。”高务实过去虽然只是个基层干部,但对此还是引以为戒的。 开完大会开小会,例行惯例。见面会开完,就该户部三位堂上官来个高层会议了,大抵相当于后世地方上的书记碰头会。正所谓人多的会议不重要,重要的会议人不多,这也算是古往今来的固有特色。 户部不像兵部,没有四侍郎制,只有左右两位侍郎,分别是左侍郎程文、右侍郎胡执礼。 程文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那一年主考官就是高拱,而高拱是曾经亲自教导高务实读书的,因此程文虽然大了高务实二十多岁,但在正式场合经常称呼高务实为“世兄”,而高务实也以“师兄”称之。 他们两人认识很早,昔日高拱起复回京,高务实随同而来,不久便认识了程文,当时程文是吏科给事中。后来高务实做了观政,第一次代表太子出使大同时,程文便是正使,两人的交情可谓极好。 后来程文历经多职,在此前高务实回京的那次重阳大会讨论道统问题时,程文便已经是户部左侍郎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程文算是户部的地主。而他之所以能出任如此要职,一来在于户部是实学派的基本盘之一,需要有“看家大将”镇守;二来也说明他的能力还是不错的——毕竟尚书调任有时候政治因素更大于其他,而左侍郎则是“常务副”,很多时候要在实际上“主持全面工作”。 虽说沈鲤算是因为工作不力而被调职的,但这事其实怪不到程文头上,毕竟他不是主政者,有很多事只能跟着沈鲤的脚步走。沈鲤一旦拿不出魄力,程文也不好强出头——官场上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要是表现得比一把手还厉害,偏偏自己已经是二把手了,那这一把手会怎么看你?所以程文只能老老实实跟着沈鲤的指挥棒办事。 因为程文和高务实的关系亲密,所以这些情况高务实是知道的,但当时高务实也没什么好法子。 毕竟沈鲤不是许国,高务实可以和许国悄悄争一争实学派的党魁究竟是谁,但却不好对沈鲤这么做。 如果他给予程文全力支持,让程文自己搞自己的一套,那么一方面是沈鲤的局面会很尴尬,另一方面外界看了也会笑话实学派内部倾轧,甚至因此生出别的事端来,岂非大大的不美? 现在高务实自己做了户部尚书,这种情况就显然可以得到改善了,他也相信凭自己和程文的关系,程文是能够全力支持自己的工作的。 至于胡执礼,他的资历就更老了,不仅历任多职,而且算是一位“老户部”。 胡执礼字汝立,号雅斋,其人为永昌人但祖籍在兰州,是从其父开始隶籍永昌。 胡执礼九岁时就已经聪慧出众,备受时人赞赏,称为神童(明朝果然盛产神童);十一岁补博士弟子员;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一岁中嘉靖三十八年已未科进士,进入官场。 前文曾说过,有明一朝的进士大多是三十多岁取得,像胡执礼这种二十啷当就考中进士的,基本都会被重点培养。但是很可惜,胡执礼虽然考中进士,但他当时的名次却不太靠前——他的同科现在有人做到阁老,就是吴兑,其为二甲“赐进士出身”。而胡执礼不仅名列三甲,甚至还是三甲第七十九名。 这个名次显然也就与翰林院无缘了,于是胡执礼被任命为保宁府推官。 推官是各府衙掌理刑狱的官,相当于后世的地方中级法院院长,在明代还兼有审计的职能,为正七品。时任知府罗廷绅视其稚气未脱,便有些轻视怠慢。 当时胡执礼来到他府上,罗府君却不动声色,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如此年轻就中得进士,又擢我保宁府推官,想必是朝中有靠山吧?” 胡执礼答道:“如今朝廷大臣,大半江南中原名人,我辈祖籍甘肃,学生即使想攀附也不知能找何人!” 罗府君又笑道:“当今世风日下,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胡执礼正言对答:“府君此言差矣。一则学生家境贫寒,无钱贿及朝臣;二则自幼受父母教诲,师尊明训,行贿乃为不义之举。大人若视学生年幼,可还曾记否秦之甘罗、西汉去病、东吴周瑜?他们年未及冠,即成大用。学生自愧不才,二十有余,尚才涉事,今又被大人讥笑,实在羞愧。” 罗廷绅听说他家境贫寒,略有尴尬,笑道:“如此说来,老夫年过半百,也才作个知府,更是无地自容了。” 这个保宁府可以稍稍介绍一下,从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三年至民国元年,阆中作为保宁府治长达六百三十六年之久。明朝时,川北分守道、川北分巡道、川北兵备道均治阆中。 川北道又辖保宁府、顺庆府、龙安府和潼川州共三十一州县,其中保宁府辖二州八县(即:剑州、巴州;阆中、苍溪、南部、广元、昭化、梓潼、通江、南江诸县),在清末曾广泛流传在地方的川剧中,有句唱腔后又演变为俗言便是“官司打到保宁府也不怕”,足见其当时在川内的地位及影响。 胡执礼走马上任伊始,不顾鞍马劳顿,便将府辖二州八县历年旧案一一翻检。三日后,他带着全部旧案文牍一百余件去拜见知府,罗廷绅大为疑惑:“难道这么神速就阅完了全部卷宗?” 胡执礼答道:“府君如有不信,可随意抽查。” 罗府君还真不信,于是随便翻了几卷,便问胡执礼:“看完卷后,有何想法?” 胡执礼答:“有三十六卷,判决有误,须重新审理。尤以剑州赵廷强奸民女、逼死人命一案,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此案若不纠正就难以伸张我大明王法。” 这位知府罗廷绅系陕西淳化人氏,于嘉靖二十五年中举后,宦海沉浮,好不容易熬到五十出头,于一五五三年才由主事官升至保宁知府,平常除用心于迎来送往的官场应酬外,更多的热衷于雀麻牌和金石、文物(平生所著《小山志》也在日后失传)。 他对于政务擅于敷衍、推诿、阿谀,日子也算混得四平八稳。想不到如今遇上个初生牛犊,既不谙事理,又不通人情,还执意较真,并扬言要扶正祛邪、除暴安良。更要命的是他所提到这赵廷,乃是时任兵部侍郎赵炳然的公子。 罗府君本想从中作鲠阻绕,却被“胡书呆子”不软不硬顶了回去,只好借故身体不适,需调理一些日子而予回避。 其实,赵廷系何人,胡执礼完全知道,但他更清楚赵炳然是一位武能治国、文能安邦的当朝重臣,曾平定云南边境叛乱,率骑入大漠立过战功。 此公巡按江浙时又协助副总兵戚继光抗击倭寇,战功卓著,口碑甚佳。先后任顺天府巡按御史、江西监察御史、宣化大同总督等,多次受到皇上奖赐的白金、彩帛。 胡执礼暗自思忖:赵炳然为官清正、爱民如子、蜚声朝野,绝不会姑息其子败坏朝纲、损其名节。于是,胡亲自重审该案,当所有证人、证物俱在时,飞扬跋扈的赵廷还想百般抵赖,但已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胡执礼又担心此案会株连到赵炳然,遂决定将案卷送往刑部后,再到兵部面见赵炳然予以说明,以免佞臣伺隙攻击。 正欲起身,时任四川巡抚张时又亲临到保宁府,声色俱厉地斥责胡执礼:“赵廷一案已结,且报刑部批示,今何以又作折腾?” 胡执礼回答道:“案虽已结,但审之不公,而今重审,正是为正国法、雪民冤,有何不可?” 张时说道:“重审此案,到底受何人指使?” 胡执礼答道:“全是下官的主意。” 张时便冷笑着道:“你违抗刑部批示,擅自重审旧案,该当何罪?” 胡执礼道:“除暴安良,为民雪冤,乃我大明王法之宗旨,况刑律一百二十条中有‘审冤案,先不经刑部’之定法,抚台该不会忘记吧?”张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随后胡执礼抓紧备好呈报文书,昼夜兼程赶往京城,及时与刑部尚书郑晓交换了意见,并反复强调“赵廷逼死人命,当问斩刑。况此人一贯作恶乡里,鱼肉百姓,实属恶贯满盈,不杀不足以告慰冤魂和平息民惯”。 当他又到兵部拜见赵炳然并将实情相告后,这位少司马沉默良久,忽然更咽道:“都怪老夫教子无方。孽子犯罪,按王法处置,决不姑息纵容……”。后又写了亲笔信,让胡转交张时——这位昔日受赵炳然举荐到四川任巡抚的旧友。 张时阅罢信函,只好同意将事先已带走的赵廷押解到保宁府,当年秋天便问斩于剑州。罗廷绅见胡执礼如此厉害,心中畏惧,干脆决定“送瘟神”,便主动向朝廷举荐,不久胡被提升为刑部主事。 胡执礼进京之后,曾先后担任过刑部主事、兵部主事、吏部文选郎中、通政司右通政提督誊黄、太仆侍卿、光禄侍卿、太常侍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户部左侍郎兼南京户部右侍郎等职,直到又从南京调回北京,遂为今日的户部右侍郎。 以上二人,便是高务实在户部的左膀右臂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系统崩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02章 威势渐成 户部小议事堂里,高务实与程文、胡执礼分主次坐好,三人手边的黄梨花木茶几上早已有呈上的香茗,正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制成九宫格形状的小食盘里则放着切得整齐的时鲜瓜果,还有些瓜子、蜜饯、酥糖等小食,只不过三人现在都没有要品上一品的意思。 高务实面带微笑,语气诚恳地道:“小子才浅德薄,忝居此位,甚是惶恐。二位都是士林前辈,又久任地曹(户部别称),熟知民事,功勋卓著。将来我等共事一衙,还望二位不吝指点,于君于民,庶几两便。” 程文是左侍郎,于是先开口道:“司徒抬举了,文不过庸碌之辈,协理户部以来一事无成,惟谨奉圣意、台命行事,劳或有一二,功则愧不敢言。司徒雄才,文韬武略,今至地曹,实乃天下之福。文虽百无一用,愿附司徒骥尾。”说罢拱了拱手。 司徒、大司徒,也是户部尚书的尊称,与司农无异。 胡执礼面色肃然,见程文拱手了,他也拱了拱手,这才道:“司徒此来,是为我户部解急来了。今年大局困顿,户部整日被各部衙像催债一般追着问银子,早已是焦头烂额。地方上又不安靖,前番才有西北之乱,昨日收到的消息,说周、鲁二王对开藩禁一事颇有不满……” 高务实见他说到此处便闭口不言,似乎颇有隐情,不禁问道:“此处只我三人,雅斋公不妨明言,此二王待遇优厚,开藩禁一事对他们也无影响,何至于不满?” 胡执礼虽是北人,又在户部为官多年,但其实他并不是正经的实学派官员,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中立派,只不过这些年的为官经历让他明显倾向于实学派的施政方略,对于以南方官员尤其是江南官员为主的心学派不是很感冒。 然而,派系毕竟是派系,他不是实学派中之人,有些事就不便如程文那样说得直接,没有得到高务实的首肯,自然不好开口。 此时高务实既然问了,他便不再藏着掖着,说道:“周王和鲁王本来是无影响,但他们两家的情况大司徒你也知道,世袭两百年来早已开枝散叶得极广,纵然是近支也有许多。更不必说此二王子嗣甚多,但偏偏巧得很,二王最宠爱的儿子都不是长子……” 这么一说高务实就明白了,轻哼一声:“意思是他们对‘爱子’的补偿不满?” 胡执礼笑了一笑,却又叹了口气,点头道:“其实这等事,即便在民间也甚是常见,只不过当其对象是藩王之时,意义却就大不相同了。” 高务实只是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却不料胡执礼却继续道:“而且此时还有一点格外引人担忧。” “哪一点?”高务实问道。 胡执礼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格外严肃起来,沉声道:“若藩王之爱子可以破国法之例,则皇上之爱子又当何如?如今皇长子稍有体弱,而皇次子强健,皇长子之母不得圣眷,皇次子之母……” 高务实没料到他会联想到这一块来,不过转念一想却也有些道理。大明最重嫡庶之分、长幼之别,如今皇帝无嫡子,那么群臣自然把焦点放在长幼之别这上头,但凡有个什么事都会往这方面去想,至少他们肯定比高务实对此要在乎得多。 高务实毕竟是个穿越者,他那个年代的同龄人一来多为独生子,二来即便家里有两兄弟,但只要家长稍微开明一些,也会在生活中尽量坚持“一碗水端平”,怎么说也不会有大明这个时代的区分那么大。 大明的区分有多大?几乎就是个零和游戏:我是长子,一切继承权归我,你们这些弟弟们是几乎啥都没有的。 我若是高兴,就从指缝里漏一点给你;我若是不高兴,你除了朝廷规定的降等及宗禄之外,就什么都别指望了。 可是,这种长子继承一切的制度本身是人为规定的,此所谓祖宗规矩,并不代表当事人自己的喜爱程度。比如周王、鲁王,大抵便是如此。 做父母的人,若像后世那样“没得挑”,那也还罢了,现在不仅有得挑,还有很多可以挑,那自然会偏向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即便他不是长子,按照原先的做法,他们也一定会将更多的财富想方设法提前赐予爱子,以免他将来“受苦”。 但如今高务实不和他们玩这一套,在那道使他为士林称之为“天下文胆”的《为解民困丰国用亲宗室请开藩禁疏》中,高务实几乎把一切都限制死了。 他这道奏疏中“讲道理”的部分暂时不谈,就说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摆在头一条的就是限封爵。 “查得嘉靖中议者请行限子之法,而世庙未允,臣谓生不必限,封则可限。今国朝历世二百余年,以亲论之,亦递降矣,除初封亲王姑照例袭封侯,三世而后再加详议外,其累朝所封宜立为限制。 如亲王嫡长子例袭亲王矣,嫡庶次子许封其四,共五位焉。郡王嫡长子例袭郡王矣,嫡庶次子许封其二,共三位焉。镇辅奉国将军有嫡子许封其二,无嫡子止许以庶子一人请封。镇辅奉国中尉,不论嫡庶,许封一子。以上各爵职,如有生子,数多不得尽封者,照旧请名。 有志读书者,与民间俊秀子弟,一体入学,应举登名科甲者,一如亲王事例,止外任官。其他力田通工等业,从便生理可也,如虑其力不能谋生,宜量为给资。 亲王之子不得封者,年至十六,赐之冠带,给银六百两;郡王之子不得封者,年至二十,赐之冠带,给银四百两;将军中尉之子不得封者,有志入学,赐之衣巾,与各子俱给银二百两。则或仕或不仕,咸可无失所之虞。 倘其中更有游荡废业者,则譬诸家有不肖之子,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 …… 且闻今之贫宗慵工,隶卒无所不为,匿名执役,甘心捶楚,若显拔缙绅之列,而均受举劾之公,分授四民之业,而平以市官之法,此大公至正之道,何辱之有!” 这里头,他就明确提出了要“限封”,也正是因为限封,所以才需要“给资”。 不过高务实本来觉得他提出的这个“限封”其实还挺宽大的,比如周王、鲁王都是亲王,按照他的《开藩禁疏》,“如亲王嫡长子例袭亲王矣,嫡庶次子许封其四,共五位焉。” 这已经有四个除长子之外的“爱子”名额给你们降等袭封了,怎么还不满?你们是下猪仔一样的生了好几十个吗? 然而胡执礼告诉他:不好意思,人家真的生了几十个…… 卧槽! 高务实忍不住翻白眼,恨不得说:“你们tmd天天窝在家里就真的只是一门心思搞女人吗?” 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 按照大明朝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一位亲王真的只是“天天窝在家里搞女人”,那他不仅不坏,甚至还完全称得上是一位贤王。因为比这不肖、比这更糟糕十倍的王爷大有人在。 这是什么鬼世道……好吧,我怎么就没穿越成一位贤王呢?搞得现在每天殚精竭虑都是想着怎么把这个国家搞好,偏偏这国家又不是我的…… 咳,不好意思,觉悟下滑了,是我的错,我自我反省。 不过高务实想了想,还是摇头:“亲王余子封四位,已是皇上隆恩,国家也只能承受到这般程度……周王、鲁王之事,究竟是走什么渠道使京师获悉的?” 胡执礼面色稍稍释然,虽然高务实没有就“皇帝爱子”的问题发表看法,但他坚持他此前的限封策略,分明也是在实际上支持了自己的意见,即不允许“长幼不分”。 面对高务实的询问,胡执礼答道:“二王不满之事来源倒是不尽相同,周王的消息据说是河南镇守太监传来的,本来是应该直达宫中,但不知为何,却走漏了风声,以至于连我都风闻了。而鲁王消息的来源则是山东巡按——该按当时正巧按临兖州,查得鲁王前几日在王府醉酒,说了些……不太好的话。” 高务实听得目光一凝,淡淡地问道:“哦?鲁藩说了什么呀?” 他倒是“淡淡地问”,但他毕竟是带兵打过这么多大胜仗的文帅,身上自有一股军旅之中带出来的煞气。这目光一凝之下,即便胡执礼问心无愧,也不禁感到心中一寒,仿佛一把尖刀陡然刺至胸前了一般。 别说正对着他的胡执礼,便是在一侧旁观的程文也感到头皮发麻,背后凉飕飕的,大气都不敢出。 西北之乱平定以后,已经被京中民间某些好事之辈称为“天下第一文帅”的高务实,威望已经渐渐养成,便是部堂同僚都已经不敢直撄其锋。 定了定神,胡执礼才道:“这个……鲁藩当时醉酒……” “我只问他说了什么。”高务实伸手制止着道,面上已无笑容。 “咳!”胡执礼叹息一声,道:“鲁藩当时说:‘庆藩之失,孤看不在于其他,只在不曾与哱拜好好谈谈’。” 高务实冷笑出声:“哦?鲁藩倒是很有见地嘛,他认为庆藩应该与哱拜好好谈谈,然后二人互相利用,他借名与哱拜,哱拜借兵与他,二者合力,对抗朝廷?好啊,好得很,看来鲁藩计议已定,打算这么来一场了?” 胡执礼略有些尴尬,解释道:“恐怕只是酒后胡言乱语,山东巡按已经呈报,言鲁藩除此之外别无任何举动,平素也未曾见过什么外人,尤其是山东总兵及各卫将领。止于其王府卫兵也止于朝廷准允之数,不仅不曾超额,甚至还缺了三十多个。” 高务实轻哼一声:“镇守山东总兵官为何不驻济南而驻兖州,我希望鲁藩对此有足够清醒之认识。” 胡执礼苦笑道:“惟愿如此。”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皇上知道这两件事了没有?” 胡执礼道:“应该是已经知晓了。” “有何谕旨?” “尚不曾有。” 高务实微微皱眉,稍稍思索,点头道:“此事本部堂会上疏题请,周王那边只需训诫一番即可。鲁藩酒后胡言虽不必当真,然其身为朝廷亲王而言语无状,不仅涉及朝政,甚至还涉及叛逆,当削爵一等。” 这下不仅胡执礼大吃一惊,连程文也吓了一跳,忙道:“司徒且慢。” 高务实便目视程文,等他的下文。程文轻咳一声,苦笑道:“司徒此举,缘由我自然理会得,不过朝廷于诸藩一贯宽厚,这鲁王一脉乃是国初所封,历代忠贞,而鲁藩本人也颇有美名……” 高务实不由一怔:“他还颇有美名?” 程文道:“不错,鲁藩少时即有孝行,袭封之后曾捐邸中田湖,以赡贫民,又辞常禄,分给贫宗。自嘉靖、隆庆至今,三代天子已前后六赐玺书以嘉其劳。” 这倒是个新鲜事,高务实也不禁有些意外。他平素也不是很关心这些藩王的具体表现,反正在他眼里绝大多数都不咋地,想不到这个酒后胡言乱语的鲁藩居然还真有些贤明之举。 高务实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这位鲁王殿下好像年纪不小了,他个人应该不大可能真有什么造反的心思,搞不好只是因为儿子们的袭封与降等袭封诸事吵得他心情不快,然后酒后失言,把某些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这样的话在后世是不打紧的,了不起拘留一下,不过古人可没有“不因言获罪”的习惯,毕竟古人讲究“言扬行举”,话说得好都要大肆表彰,那么说得不好当然也会因此获罪。 但既然鲁藩袭封几十年来都没有什么不轨的举动,甚至还数次得到表彰,高务实也就不好因为他偶尔一次酒后失言就非要题请皇帝给他降爵一等——这就真有点严苛了。 因此他稍稍摇头:“既然如此,这次就先放过,也请皇上下旨切责即是。” 程文和胡执礼都松了口气,却不料高务实却又道:“顺便,户部把今年鲁藩一系的宗禄、给资全部暂扣,告诉他们,明年再给。若他们不服气,便说是本部堂的意思。哼,本部堂倒想看看,这些人敢不敢跟我跳脚。”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嘉辉”、“apodes”、“年久失修nn”、“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03章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上) 周王、鲁王敢不敢跟高务实跳脚? 答案肯定是不敢的,至少在扣他们这两支一年的宗禄和“给资”一事上,这两位王爷一定不敢怎么着,更别提高务实这里的跳脚还是特指——大概就是说:有种造反给我看看? 造反? 这俩位王爷府上的护卫都只有五百人左右,而且水平顶破天就是“内地卫所兵”这个档次,拿什么玩意儿造反?这点人马别说高务实懒得多看一眼,就算当地总兵搞不好都不必出面,辖区内的兵备道下一道命令就能轻松搞定。 所以,只要这两位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那就肯定不敢跳脚,只能忍下来。 至于说堂堂王爷被官员给欺负了……嗯,那不是常事吗?这可不是寻常官员,这是部堂!是圣眷最隆的高部堂! 张居正家里把辽王欺负成什么样了,有事吗?屁事没有!原历史上要不是张居正死后被朱翊钧清算,辽王那档子事连个水花都起不了。这一世张居正依然搞定了辽王,而且由于高拱当权,高务实主张放过张居正,结果辽王案现在也没人去翻案。 当然了,辽王本人并不冤枉,他是死有余辜的。只不过当初张居正在其中赚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府作为自家宅邸,这是纯赚——高务实南下广西的途中还曾去过张府,那府邸便是过去的辽王府。 说起这位辽王老兄,也是实在让人哭笑不得,几十年一点正事没干过,从四岁到四十岁,除了玩,什么追求都没有。 小时候,他喜欢玩,玩死了张居正的爷爷。后来一把年纪了,还是玩,反正家里有钱,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呗! 然而玩完的时候还是到了。 一直以来,张居正都没有忘记三十年前祖父被人整死的那一幕。君子报仇,别说十年了,对于张居正而言,就算三十年也不晚。 当时还只是隆庆二年,高拱还在家里闲住,未曾起复。张居正彼时在内阁里只排第三,不过要对付辽王,那已经完全绰绰有余了。 于是在他的暗示下,很快湖广巡按御史以及各类朝中御史突然暴起,共同弹劾辽王。辽王老兄玩了这么多年,各种罪状自然是不难找的,于是一堆黑材料就这么报到了皇帝那里。 穆宗隆庆虽然对藩王一向也不怎么待见,但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兄弟,听说这人不地道,好歹也得查一查再说,便派了刑部侍郎洪朝选去调查此事。 张居正本来是想授意洪朝选给辽王上一大堆的罪名的,其中包括了谋逆。不过洪朝选不肯附张居正给辽王栽赃、坐以“谋反”之意,严词拒绝在锻炼成狱的成案上签字。他据实勘查,最后以“**有实,谋反无据”、“法可正,国不可除”而复命。这件事惹怒了张居正,后来被张居正借京察的机会把洪朝选罢官归里——这只是顺带提一句。 既然顺带提了这句,干脆再顺带提一句:辽王案爆发时的湖广巡按不是别人,正是这次西北之乱爆发时的三边总督郜光先。 郜光先那时候与高拱比较亲近,但高拱彼时正被徐阶逼退,在老家新郑闲住。郜光先还只是个巡按御史,朝里没有别的靠山,考虑到张居正一直都是高拱的密友,因此便听了他的吩咐。 对了,洪朝选不肯附张居正还有点细节。当时洪朝选是正使,还有一位副使叫做施笃臣。两个人是一起前往江陵核查的,而这位施笃臣则是张居正的人。 施笃臣来到江陵,伪造了一份辽王朱宪?与洪朝选的书信,想以此要挟朱宪?。朱宪?一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所以他直接选择了反抗。 不过这位王爷反抗的方式有点特别,他竖起一面大白旗,上书“讼冤之纛”。施笃臣见状,也不知是真没看清还是故意没看清,反正当场惊呼一声:“辽王造反了!”于是带着五百人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辽王一个纨绔子弟,本身也不是真打算造反,自然只能当场被擒获,这个过程没什么好说的。 回到朝廷后,施笃臣按张居正的指示,想以谋反罪起诉朱宪?,可是洪朝选却坚决反对,这个刚才说过。由于洪朝选的坚持,辽王朱宪?逃过一死,被废为庶人圈禁于凤阳。 之前说过,辽王这档子事一则是张居正要报仇,二则是他看上了辽王府,但辽王本身并不冤枉,这厮罪证确凿的地方很多。 这家伙可以随便在大街上抓人杀人(一名醉汉);看上的女子,不论身份一律**;与宗亲女子乱伦;僭越修建宫观等等。总之是死有余辜。 然而问题在于,辽王虽然哪怕在王爷里头都算是败类了,可是比他好的王爷其实也没好到哪去。 现在在位的周王叫做朱肃溱,平时没有什么恶名,同样也没有什么美名,按照高务实一贯的了解,这种王爷只是没人查,一查肯定屁股不干净。 鲁王倒是有些美名的,但说实话,鲁王府在山东两百年,阡陌相连、店面数千,他拿出几百亩下田分给穷人也好,放弃自己那点宗禄而让同宗穷亲戚去领也罢,算得了什么?背后干了什么事谁知道啊? 非要说他有什么特别,大抵更多的是会给自己弄个贤王名头,免得遭朝廷惦记,受了什么无妄之灾。还是那句话,高务实相信这些王府都是不查相安无事,一查全军覆没。 把周王、鲁王的事情强硬“摆平”之后,高务实便说起了今天的首要正事。 “二位昨夜想必也听到过风声,五府的都督们联袂夜访寒舍。”高务实笑了笑:“他们打算给户部送点钱来了。” 靖难系勋贵几乎一个不落的联袂拜访已经卸任戎政侍郎的高务实,这是昨晚最大的新闻,身为户部侍郎,程文与胡执礼当然是有所耳闻的。毕竟,连这么大的消息都不能及时得到的话,在京师可不大好混。只不过,高务实的话却让他们闻之愕然。 目前京中对于此事最主流的猜测,都是京中勋贵生怕失了靠山,多半是想劝高务实留任,当然这很困难,不过也有一种转圜的办法。 比如说,高务实作为前任,举荐一位能够完全“萧规曹随”的实学派官员来出任此职,那也不失为一种合情合理的通融之策,而且可操作性极高。 谁知道高务实根本不提这个,反而说京营要给户部送钱。 这就奇了怪了,户部给京营送钱倒是正常操作,哪有京营给户部送钱的道理?哪怕现在京营已经改制,生产建设兵团几乎是财政独立了,但至少他们的俸禄还是户部给发的,怎么就轮到他们给户部送钱了? 程文忍不住问道:“司徒此言何意?京营两分这才多久,生产建设兵团就能反哺朝廷了不成?” 哟,你倒是挺会想,反哺朝廷?你瞅瞅那帮勋贵,他们有这样的爱国主义情操? “那倒不是。”高务实摇头道:“只是我昨晚与他们说了,让他们把生产建设兵团的财务事宜交给户部统一管理。” 别说程文,就连胡执礼都把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问道:“勋贵们同意了?” 高务实笑了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勋贵们与国同休,自然也是讲道理的。他们现在每年毛利大概能超过一百三十万两,去掉禁卫军的开支和他们自身的开支,我预计还能剩出个三五十万两,也能顶点事。” 程文惊讶道:“有这么多?” 胡执礼则是另一种意外,他问道:“即便如此,这笔余银他们能同意上缴户部使用?” 高务实笑了笑:“有这么多不奇怪,生产建设兵团手里可是有此前五府名下大量地产的,以前这些田地都是军屯,多余的那些闲地则没什么作用。 如今生产建设兵团与京华有不少合作,开发了其中一些,有的山地产矿、产木,有些地离城近或者位置不错,则被用来建设尖馆(交通要道的歇脚处),等等诸如此类的各项开发都有进行。 况且改做生产建设兵团之后,以前的军屯方式已经变了,眼下他们所行的一套法子是本部堂提供的思路,名字叫做‘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 胡执礼立刻问道:“这办法是怎么回事,大司徒可能详细说说?” 这个办法,高务实作为当年的基层干部当然很熟悉。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农民以家庭为单位,向集体经济组织——红朝是村、组,生产建设兵团是卫、所——承包土地等生产资料和生产任务的农业生产责任制形式。 土地好理解,“等生产资料”则是卫所所有的那些农具,由于按照以前的制度,这些农具都是卫所的,不属于军户,所以现在也是“承包”性质。 不过,由于高务实信不过基层卫所的操守,因此这些东西的承包现在是直接免费,军户们不必为此花钱,只是在农具损毁时才必须赔偿。 这个赔偿也很有意思,高务实生怕基层卫所坑害军户,因此不准他们收钱,只准收赔偿的农具。他又考虑到,某些没良心的东西可能用这些农具不合格来为难军户,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规定:只要该农具是京华所产的新农具,有京华出示的售卖单据,则生产建设兵团基层卫所便不得拒收,违则上报兵团。 上报兵团肯定没有好下场,这个大家都清楚,因为这里头大家都逃不掉“京华”两个字的影响——你tm连京华的东西都敢拒收?反了你了! 你知不知道兵团高层的勋贵们也是能从这些农具里分红的?您老人家的脑袋和他们一样与国同休了吗? 这个制度是后世红朝实施的,要说全面在大明铺开,那可能比较难,因为地方上的地主豪强以及他们背后的读书人都肯定不同意,可能会搞出很大的乱子来——动摇朝廷根基的那个级别。 但是,这项制度在“军屯”范围内却是完全可行的。为什么?因为军屯的田是两百年前朱元璋就划分给了卫所的,京营本身也是以五军都督府的名义控制着大量军屯地的“集体大地主”。 既然是集体,而且理论上这都是皇帝的地,那就好办了,因为它不是私有性质,朝廷今天可以这样搞,明天也可以那样搞。高务实代表朝廷这么改,皇帝既然同意了,谁也没有二话好说。 再说,勋贵们作为皇帝以前实际上的“白手套”,他们也同意了啊,那还说什么? 与红朝一样,在改制后的军屯田地,农业生产中军户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经济实体,承包经营生产建设兵团集体的土地,以及其他生产资料(一般做法是将土地等按人口或人劳比例分到农户经营,与红朝一致),然后按照契约规定,自主地进行生产和经营。 至于其经营收入,除按契约规定上缴一部分给生产建设兵团集体及缴纳田赋(这个田赋是不同于寻常田赋的,相对来说非常低)之外,剩余部分全部归于军户。生产建设兵团集体作为发包方,除进行必要的协调管理和经营某些副业以外,主要是为农户提供生产服务——也就是提供农具、种子之类的,偶尔还会在高务实的要求下修一修水利设施。 听完高务实的解释,程文和胡执礼拍手叫好。胡执礼感慨道:“司徒果然是点金圣手,下官昔日家中也是务农出身,若是有地主老爷肯给这么好的条件,哪还有不精心伺候那十几亩地的?也难怪这京营军屯过去空有偌大土地,每年上报的时候居然亏得多,动不动便需要户部接济。原先下官还以为只是因着卫所贪墨太多,现在想来,恐怕不止是贪墨,更多的是军户们根本不肯做呀!累死累活得到的是那么多,偷奸耍滑得到的也是那么多,换了谁去会愿意干?” 程文家里倒是境况不错,他没有这样的体会,不过却也思索着问道:“生产建设兵团所拿的那部分,是按照固定比例来拿还是有个定数?若是遇到荒年则如何?”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看看书喝喝茶听听歌”、“o尚书令”、“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04章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生产建设兵团所拿的那部分,是按照固定比例来拿还是有个定数?若是遇到荒年则如何?” 不得不说,程文虽然出身富裕,但作为户部左侍郎,他也算是能够一眼看到问题的关键的。这个专门推行于京营军屯的“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虽然看起来一切都好,但它目前的好有两个关键:一是今年的年景看来不错,雨水丰沛、日照充足,气候也难得的表现正常;二是生产建设兵团所拿走的那部分“地租”既然是高务实所定,看来肯定是定得不高的。 但既然如此,那么一旦有问题,也就只能是这两点出现变数。比如遭遇灾害,成了“荒年”,那就意味着收成降低。运气好是小降,运气差是大降,运气糟糕透顶的话,颗粒无收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就牵扯到了“地租”,即生产建设兵团所拿的那部分。这一部分如果高务实是定的固定数额,也就是我不管你生产出多少粮食,我固定拿一个数。比如一亩地我收五十斤,你生产出了三百斤也好,四百斤也罢,那都和我没关系,反正我就要这五十斤。 在定额不高的情况下,这种制度看起来挺好,操作也特别方便——兵团方面只要将土地的大小丈量清楚就行了,非常容易计算。 但程文知道这是容易出事的,比如说遇到荒年,这家军户倒霉透顶、颗粒无收。此时,他家如果承包了十亩地,则需要缴纳五百斤粮食产出,试问他拿什么给?人头吗? 这么看的话,按比例收取就比较“人性化”了,比如某家军户原本每年产出两千斤粮食,他需要上缴四百斤,但这一年运气不好遇到荒年了,减产成了一千斤,那他就只需要上缴两百斤。 虽然倒霉始终还是倒霉,但至少比前一种要好。因为他哪怕遇到极端年份,在颗粒无收的情况下也至少不必倒贴。 然而,高务实告诉他的消息却似乎不那么仁慈,因为高务实说道:“是固定数额。” 程文马上显得忧心忡忡,胡执礼就更直接了,皱眉道:“如此一来万一遇到灾荒亦或者兵灾之类,农田被毁、颗粒无收,则这些军户免不了又要卖儿鬻女,甚至逃亡江湖……” “不至于。”高务实摇头道:“这一规定是有配套措施的,比如这个定额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按照不同的区域,在每一年都会根据实际情况来进行调整,其调整日期都在抢收完成的前半个月。 与此同时,这个调整的数量也有标准,即‘固定上限制度’——丰年最高不超过当年大致亩产的三成,灾年、荒年最高不超过当年大致亩产的两成,重大灾害年份或地区最低甚至可以不收。” 然后高务实又和他们解释了一下灾年、荒年的灾害程度如何划分,以及他所提到的“大致亩产”是如何得来的等各种细节。 这些细节可不是高务实坐在家里一拍脑袋就决定下来的,这都是京华的人——尤其是他在三慎园的农户根据自己多年的体会所提供的数据,然后汇总到京华,再经过高务实自己的详细计算得出来的。 高务实作为一个前世的乡镇基层干部,搞这个倒几乎可以说是本行,其中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是他过去曾经遇到或者至少曾经听说过的,干起来倒比打仗还有信心。 他定下的这些制度,已经详细到了新任戎政侍郎都不必插手多少的程度,其所能调整的范围并不大——说实话高务实一早就考虑过自己迟早卸任的问题,所以才会这么干,以免后来的和尚念歪经。 听完这些,别说程文佩服得五体投地,就算胡执礼也感慨万千,道:“下官出仕近四十年,不是没见过为民请命的好官,但即便是海刚峰当年,也拿不出如此仁厚而切实可行的办法。 以下官想来,海刚峰虽然一心为民,但手段毕竟失之强硬,且他的做法归根结底不过是‘劫富济贫’,看似公正,其实根本不可持久。盖因为天下之财有数,贫者多取,富者必定少拿,然富者背后必有亲朋好友在朝为官……” 胡执礼说到此处,惊觉自己说得过了,马上把话锋一转:“然则司徒却不然。司徒理政,关键从不在于这等多拿少拿之无用之举,而是先将这‘天下之财’由一化为二,由二化为三,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如此,天下之财既然倍增,这分配多寡便不再那么敏感,或多一些,或少一些,其实并无大碍。司徒,下官忽然想起万历八年时,你的廷试策论——《大患在贫》。” “哦?”高务实都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自己当年那篇争议极大的策论来。 胡执礼却似乎颇为激动,以至于站起身来,高声诵道:“今天下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盗,军贫则闹,国贫则弱。 古之言贫,首言不俭,乃以为俭则自富,富则自安,臣独不以为然也。 所谓贫也,于小民而言,其产不足自给,其易(贸易)不足自用,如是究其所源,无非生产不丰、交易不畅。 所谓贫也,于国家而言,其榷不足岁出,其费远超岁入。官吏低俸而欲活,如何不贪?小民低产而欲活,如何不盗?军饷不足而欲活,如何不闹?国家歉收而欲活,如何不弱? 因是故,欲使官吏不贪,先加其俸;欲使小民不盗,先富其收;欲使士卒不闹,先足其饷;欲使国家不弱,先丰其库。 陛下或问:此皆费也,国用既不足,何以为之?若征其赋,官或足俸、兵或足饷、国或足库,而民岂益困乎? 臣闻历代榷税之少,无过本朝。前宋南渡,偏安江南一隅,岁入尚以千万计;本朝两京十三省,朝贡之国数十,远迈汉唐,奈何岁入不过五百万耳。华夏自古富庶,何以本朝独贫?” 胡执礼将高务实那篇文章的开头这一部分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然后长叹一声,忽然朝高务实深深鞠躬一礼,道:“昔日此文出时,执礼未能甚解其意,曾于私下诋毁,以为此策断难施行。 如今看来,司徒胸中韬略远非执礼所能度量。过往种种,实是班门弄斧、孔庙题词,着实教执礼惭愧无地……请司徒恕罪。” 高务实连忙起身将他扶起,道:“雅斋公切莫折煞学生,您是士林前辈,品评晚生文章,那是学生的福分,这又有何不可,何至于此?” 胡执礼见他也立刻退后两步,拱手肃然还礼,心中不觉更加畅快,笑道:“司徒昔日年幼,便有人以‘小阁老’戏言之,虽不知当时这话当不当得真,但就如今看来,司徒已有宰相气度也。” 高务实自然连道不敢,双方又互相客气了几句。待得再次坐定,胡执礼便又说起了正事,问道:“司徒方才说了生产建设兵团为何会有这样的收益,却不知他们何以愿意将这偌大款项上缴户部?另外……呃,下官还想多嘴问一句,这笔款项到了户部,户部是否可以稍加利用?” 这才是戏肉,为什么生产建设兵团有那么多钱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怎么肯交,以及咱们拿这笔钱是否能用。 高务实笑道:“这其中的确有些缘故……”于是便把勋贵们的担忧说了一遍,几乎没有什么隐瞒。 程文听了不禁皱眉:“这群……还真是好算计,司徒为了京营改制的成果能够保存,就得为他们遮风挡雨?” 高务实还没说话,程文却又接着道:“依下官之见,忙是可以帮,但这忙可不小,白帮却不是个道理。”说罢却不是朝高务实望去,反而看了看胡执礼。 胡执礼当然知道程文的意思,不过他却也同意,于是道:“不错,下官也是这般看法。司徒,如今户部正是急着用钱,既然生产建设兵团这笔款项如此之大,但他们一时半会儿却又用不着,那户部暂且用来腾挪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高务实笑了笑,简单地回答道:“可以。” 嗯? 程文和胡执礼都有些发愣,这么简单,这么好说话? 也不怪他俩诧异,其实如今在外人眼中,京营那块儿,甭管是禁卫军还是生产建设兵团,其脑门上都贴着斗大一个“高”字,说是高务实的嫡系都不为过。 毕竟,除了高务实,谁能搞定京营那个烂摊子?君不见京营改制那么多次,每次都是稀泥巴扶不上壁,始终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也就是高务实这次改制见效最快,简直立竿见影。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高务实本人对其影响之巨大,几乎无可替代——禁卫军不仅人员全是高务实选定的,而且依靠的是生产建设兵团的钱财供应,而生产建设兵团要想能够供应得上,不仅是依靠高务实定下的各种章程,还十分依赖和京华的合作。 转了一圈,绳子还是抓在高务实手里的。如此,旁人怎么会不认为京营其实就是高务实的嫡系?至少,除非是皇上有旨,否则他的影响力无人可比。 既然如此,高务实居然肯让户部挪用这笔钱,这还不奇怪吗? 他这么一承诺,反而是程文和胡执礼有点不那么自信了,两人对视一眼,终于还是提出这话头的程文先开口,道:“这个……司徒,这笔银子毕竟事关京营稳定,户部每年的入库银子基本上是固定的,若是生产建设兵团这笔银子拿去填了其他的窟窿,到时候一旦不能按时补足,生产建设兵团那里恐怕……” 恐怕什么?无非是生产建设兵团拿不出钱给禁卫军,然后禁卫军闹饷呗! 禁卫军这六万人可不是过去的京营、十二团营、十团营、三大营,这六万人的战斗力从这次平定西北之乱就已经可以初见端倪,恐怕不会比宣大、蓟辽边军弱了。这么一支就摆在京师的大军要是闹饷,万一搞出个什么“京师震动”的举动来,这后果谁承担得起? 多的不敢说,户部掉几颗脑袋怕是问题不大。 但程文和胡执礼心中有数,高务实的脑袋稳当得很,因为真到了那个时候,怕是皇上都只能请他出马才能把禁卫军安抚得下来。可是他们两个的脑袋就相当不稳了——你们两个一唱一和提出要“腾挪”的嘛! 高务实见状不禁心中好笑,不过面色却很严肃,摇头安慰道:“不必着急,一来这笔钱肯定不能都被挪用了,二来这挪用的一部分只是暂且用来应急,很快我便会另有办法弄一笔银子来补上这个窟窿。” 二人大为讶异,户部的银子每年能有多少入库,这是大家都有个大概的,因为全是国朝规制下早就固定了的。天下田亩就这么多,清丈也已经完成了,就算全天下今年都被老天爷眷顾,各地都是风调雨顺,其实也多不了几个钱。 大明朝廷这时候基本上没有多少国家层面的救灾能力了,因此它们本来就不会为此多付出。那么反过来,风调雨顺的情况下也无非就是多了些原本按例需要减免的,那笔银子每年顶破天三十万两——可见农税这块的增长点真的不多了,除非改掉朱元璋的祖制,但那也不可能,因为农民穷不是因为皇帝收得多,而是中间的官僚地主阶层收得多。 高务实看出他们的不解,便道:“二位不必惊讶,这笔钱的确是有着落的——本部堂已经决定,今年要大规模打击奸商,严查偷税漏税。” 一提偷税漏税,两位侍郎首先想到的都是田赋,差点一齐开口劝说。但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了——高务实一直以来根本不怎么在意田赋,他刚才又提到‘打击奸商’,那么这句‘严查偷税漏税’所针对的就不是地主,而是富商大贾! 天底下第一“富商大贾”就是高务实自己,但他每年交的税多得吓死人,这打击肯定不会对着他自己去,那么…… 程文和胡执礼忽然就感到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抑感了。 作为实学派重要人物之一的程文还好一点,无非是和心学派再干一场,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胡执礼就不得不担忧朝廷出现大的变数了,连忙道:“商税之事,国初原不曾有,如今虽渐次推广,但毕竟时日有限,倘若忽然严厉,下官担心……” “国初之制便不得更易么?”高务实肃然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既然旧制不足,正该早易新制才是,若是人人不敢言之、不敢行之,天下人要我等父母之官作甚?”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oviet2003”、“yxm120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05章 从祖意,未必行祖法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句话不是高务实的“原创”,此处乃是引用。此言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本是一组歌颂周文王的诗篇,其开篇云:“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这话的大意是:周文王神灵在天,光明显耀。周虽然是旧的邦国,但其使命在于“新”。这里的“新”,既可以作动词,表示“革新”;也可以作形容词,表示保持一种常“新”的状态。 众所周知,周国的历史很悠久,故此处称其为“旧邦”。商朝后期,周成为商朝政权下的一个强大方国,臣服于商,但商对它并不放心,曾囚禁文王于羑里。传说中“文王拘而演周易”,就是这时候的事。 文王回到周国后,一方面发展生产,另一方面扩张地盘,久而久之,国力大增。到他儿子武王时,已经强大到“天下三分有其二”,终于灭了商朝,建立周朝。 可以说,周文王是商亡周兴的关键人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即指周文王带领周这个“旧邦”崛起建立新朝的历史功绩。到了后来,“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被人们赋予新的含义,形容我华夏虽然是个古国,但其使命却在于维新,应该并一直通过改革而不断焕发新的生机。 《诗经》是孔子非常推崇的古籍,因此其“官方地位”也很高,高务实引用这句话作为自己改革的依凭之一,至少从“理论”上很难被反驳。 事实上,要从其他方面找依凭也不是不可以,比如高务实的本经是《易》,而《易经·系辞下》中就有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里的核心便是“变”。 为什么要变呢?因为要适应。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在发展的,各方面的情况是永远处在变化之中,你若不变,就很可能适应不了,就会出乱子。 你三岁时穿的衣服,到了三十岁时难道还能穿吗? 如果说《诗经》的地位虽高,毕竟还不够“正统”,怎么办? 没有关系,《礼记·大学》中也曾记载,说商汤王在浴盆上刻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铭文,用以提醒自己要及时反省和不断革新。 自朱熹将《大学》与《中庸》、《论语》、《孟子》合编注释,称为《四书》之后,《大学》早已是儒家主要经典之一,也是当今大明科举“必考科目”。大明民间虽有学人反对程朱理学,但至少还没人跳出来反对四书本身,所以高务实并不担心没法给自己的改革找到依据。 至于他刚才提到的另一句“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则是出自《商君书·更法》。这句话就说得更加直白而且直接,意思是治国之道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有利于国家,就不一定非要拘泥于古法旧制。 《更法》是《商君书》中的第一篇,主要反映商鞅反古易礼、推行新法、施行新政的变法思想。高务实在此引用是有深意的,而且他确定眼前这两位同僚肯定能听懂——都是堂堂进士老爷出身,总不可能连《商君书》都没读过。 具体到《更法》这一篇,它是以对话的形式,记录了秦国变法前夕,商鞅同甘龙、杜挚针对“是否变法”这一问题在朝堂上进行的一次论战。 当时秦孝公首先提出议题:“吾欲变法以治,更礼以教百姓。” 甘龙首先表态,说“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杜挚也表示说“法古无过,循礼无邪”。 商鞅当然反对甘龙、杜挚这样的论调,于是反问二人:“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兵甲器备各便其用。 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君无疑矣。” 这便是商鞅“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论断,它表达了坚持变革,反对因循守旧、勇于进取的革新精神。 商鞅通过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指出了夏、商、周三代礼制不同,但都称王天下;齐桓、晋文等之所以称霸诸侯,也是因为各自法度不同——如果各国法度一致,凭什么就是他们称霸了呢?因此商鞅论断:治理国家没有一成不变的方法,只要对国家有利,就不妨大胆改革,无须效法什么古制。 为什么高务实忽然要抛出这两句话?因为这两句话这就是他为实学派找出来的“政治纲领”——什么叫实学派?心学也自称是“道德实学派”,我们如何与他们区分开来? 这就是区分。 我们这个实学派是经世致用实学派,讲究的是做实事、求实效。做得好与不好,不是看口号喊得响不响亮,听起来高不高尚,我们是要见真章的。 什么是真章呢? 高务实稍稍停顿,道:“实学派走到今日,有些目标必须要更加明确了。我们不是为了与谁争权、夺利,我们的目标是至少要在天下承平的基础上,让朝廷有更强大的财力来维持军力之盛,保护大明百姓之利益不受侵犯;要让朝廷有余力兴修水利、赈济灾民;要让民间经济日益充满活力,百姓安居乐业,不挨饿、不受冻;要让商人在缴纳一定赋税的基础上合法经营,不受恶意盘剥,不受恶意欺凌;甚至我们还要让更多的人能够习得圣人教导,懂得礼义廉耻,懂得自立自强。” 程文还能理解高务实提出这些主张的用意,而胡执礼虽然也对他的说法感到高兴、心中认同,但也难免怀疑他在自己面前提这些的意图。 强逼着自己在脑海中抛去高务实这番话里那些煽动性很强的理想,胡执礼注意到高务实在这里居然也提到“商人”。 之前高务实说,他要打击奸商,此处却又说要保护商人“不受恶意盘剥、不受恶意欺凌”,这……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然而高务实宛如学成了佛家的“他心通”,风轻云淡地继续道:“雅斋公是不是有些犹疑,我何以一边说打击奸商,又说保护商人?” 胡执礼确实怀疑,但高务实既然问了,他也不好直言,只好答道:“想必司徒以为商人也有好人?” 这话倘若在后世说出来,肯定惹来一片骂声:什么叫想必商人也有好人?难道商人全是坏蛋? 没错,后世不会认为商人全是坏蛋,合法做买卖的商人肯定占绝大多数,这才是事实,也是主流观点。 然而这个观点在大明并不“主流”,主流的观点是“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奸者,奸诈也,显然不是个褒义词。 如果只是民间持这样的观点,那还好办,关键是大明的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也是极端仇商的人,这就导致官方层面也不得不长期跟随这一“传统”而抨击商人,纵然到了现在这个时期,很多官员的背后都有大商人的影子,但至少在官面上他们仍要时不时对商人表达一下鄙夷之情。 嘴上说不而身体很诚实,这又不是什么奇怪的现象。 然而高务实想要改变商人的地位,朱元璋的极端仇商却是一个绕不开的坎。 虽说“重农抑商”是中国历史上大多数王朝的基本国策,但是朱元璋开创的大明王朝却是打击商人最严重的。 那么,为什么朱元璋相对于其他开国皇帝,是最打心底里仇视商人呢?高务实认为主要原因应该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朱元璋就是穷人出身,且直到做了皇帝,对于早年的记忆也依旧无比深刻。 老朱是最底层的穷人,别说上不起学是肯定的了,他早年又是放牛又是当和尚,结果闹饥荒时连和尚都当不下去,只能去沿街乞讨。 那个年代的仇富心理几乎是根深蒂固在每一个穷苦人民的心中的。对于吃不上饭,只能沿路乞讨的朱元璋来说,他非常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那些富人、商人越是在闹饥荒的时候,还越要抬高粮价,甚至宁愿倒掉、给家里的鸡鸭猪狗吃,也不愿意施舍给贫民百姓。 咦,这个剧情似乎很熟悉:资本家倾倒牛奶、淹死牲畜、点燃棉花……大萧条和罗斯福新政,这可是高中历史必修啊。 太有画面感了,这不就是同一出戏吗! 可是,这事的论证结果真的是“资本家乃万恶之源”么?恐怕不一定,这是市场经济规律所导致的,无论古、今、中、外,其实都一样。 然而市场经济理论对于朱元璋而言既没有听过,大概也不认同,他一直把自己当做穷人的代表,而在穷人眼里,这个问题的根源就很简单:根源就是他们这些可恶的商人,他们没有丝毫的同情心,眼里只有钱! 那怎么办?穷人只能选择造反,所以朱元璋在当了皇帝之后,也是一个处处维护农民,想方设法打压乃至于反过来剥削商人的“农民皇帝”。 翻身农奴把歌唱嘛,这种心态完全可以理解。 至于第二个原因,则在于他的主要对手张士诚、方国珍都是商人出身。 张士诚、方国珍这俩人都是盐贩子出身,张士诚在江浙一带自称吴王,因其为人慷慨仗义,在当地百姓之中有很高的威望。即便后来朱元璋打败了陈友谅,实力大增,但江南沿海地区的人们还是更中意张士诚,反而对朱元璋这个“土老帽”不屑一顾。 并且更糟糕的是,张士诚还来了个誓死不肯投降——当时朱元璋好说歹说,张士诚都不肯答应。走投无路之下,竟然还是选择了自缢,表示士可杀不可辱。可想而知当时一心希望得到江浙一带民心拥戴的朱元璋有多么恼羞成怒。 至于方国珍,看看朱元璋对他的评价就知道了:“方国珍鱼盐负贩,呰窳偷生,观望从违,志怀首鼠。”——这个人就是一会儿降元一会儿反元,一会儿降朱一会儿反朱,十分不讲信用。 那么推而广之,朱元璋得出的结论就很明显了:但凡商人都不是好东西,全是些混账王八蛋,根本无可救药。 众所周知朱元璋是个喜欢迁怒的人,因此朱元璋甚至对于“盛产商人”的江浙一带整体都很恼火,以至于在开国后,在其他地区都轻徭薄赋、免租低税的情况下,却惟独对江浙百姓课以重税。 只不过他在这事上搞混了一个概念,导致某些很搞笑的阴差阳错:他当时不承认商人身份,导致不承认“商籍”,而既然商籍都不是朝廷所承认的,那么商税自然也就收无可收。 结果这重税不仅没有“害”到江浙一带原有的商人,反而逼得那一带原本不是商人的很多农民也纷纷“改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去从商了。 这也是为何原本的“苏湖熟,天下足”变成了“湖广熟,天下足”——种粮食不划算了啊,我种桑养蚕多好?再不然,那就去跟着人家当“倭寇”,做那无本生意算了! “穷则变,变则通”,江南百姓哪怕没读过书,但这道理显然大家都懂。 问题的根源是找出来了,可是要怎么改变呢?高务实又不会招魂,不可能把朱元璋从孝陵里请出来,跟他把这些道理掰扯明白。 那就只有双管齐下,一是拿儒家经典为自己的做法找理论依据,二是顺着朱元璋的意思念歪经。 前者他方才已经简单阐述过了,程文和胡执礼肯定都懂。后者他其实也颇有经验——他此前搞“军工私营”和上《纾驿路疏》时都干过。 一言以蔽之:吾欲从祖宗之本意,未必行祖宗之旧法。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爱竞技”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06章 新郑新政(上) 从先高务实虽然有很强的高层影响力,但毕竟个人实际政治地位不够高,泛泛而谈、影响皇帝的思维是可以的,但具体经手或者甚至操控某些事那就比较为难了。 军工私营是借高拱的手办下来的,打下了如今明军武器装备远超历史同期的基础;《纾驿路疏》不仅借了高拱的手,而且借了郭朴回朝的势,最终是在“郭朴时代”全面完成,为大明甩脱了第一个大包袱,并且强化了驿站体系,后续的漠南之战、西北之战其实都有这件事的功劳。 他自己一手办成的国家层面大事,说起来还只有京营改制一项,而且事情虽然办下来了,但目前还在“巩固期”,不像军工、驿站两件事那么牢不可破。 而现在,借着升任户部尚书的风头,高务实不仅打算趁机稳固京营改制的成果,而且因为终于专管一方,打算动一动大明的财政体系了。 当然,基本财政体系暂时他还不敢轻易触碰,比如让他直接把大明变大宋,那他是肯定不敢的,也不现实,且没必要。 核心暂时不敢动,那就先试探试探,找一个既有“群众基础”,又是其他人不敢轻动的方向。 比如说:完全承认商人的合理社会地位,但同时要求商人承担其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 这件事之所以说它有“群众基础”,不是在开玩笑,这个时代的农民其实是知道商人比自己“厉害”的,尤其是大商人。 道理很简单,大商人不仅有钱,而且必然在官场上有些背景。这些背景,有可能本身就在家族里面培养出了读书人、官员,有可能是投资了某位、某些官员——这个前文有述,就不多说。 总之,但凡称得上大商人的,一定在背后有官府的背景,超级豪商投资中枢重臣,大豪商投资督抚布政,中小豪强投资府尊县尊,再不济一些的也会投资府县吏员——别看吏员甚至不算官,有很多职务论实权的话,几乎相当于后世的副县级呢。 而寻常农民呢?不好意思,他多半连县衙都进不去,而且也不想、不敢进去。 商人只分大小,农民却不是,“大农民”那是另一个阶层,是地主阶级了,他们可不把自己当农民看待。 所以在农民眼里,商人哪怕是挑着扁担、推着独轮车的游方货郎,那也比他们强,至少见多识广——这种思维在解放初的好些农村都有。 所以中国古代的商人阶层挺不容易的,一边被某些人当面鄙夷,一边被某些人暗暗羡慕,这里的“某些人”有时候还有重叠。 但不管怎么说,商人在民间的地位实际上并没有很低,这是可以肯定的,他们的“地位卑下”主要是在朝廷和朝廷官员面前。 然而,这种情况也并非一成不变的,事实上大明立国两百年,这种局面始终在不停的变化,并且其总的趋势是商人逐渐受到朝廷的待见——对高务实而言这个程度还远远不够,但趋势还是要肯定。 即便是在原历史上,自俺答封贡完成以后,商人地位的提升也很明显。 为什么?因为自那以后,大明朝廷几乎在所有边境都开放了贸易(大概只除察哈尔以外),清末思想家魏源在《圣武记》中评价这次和议政策“为本朝开二百年之太平(因为清朝延续了北疆边贸)。” 开放边关贸易的政策,是明朝国际政策的一个十分重大的转折点,同时也是对山西商人的一个重要的商业机会。 从此,晋商相继逐渐进入了粮食业、茶业、棉布业、畜牧贩卖业等行业,一举成为了明朝时期最重要、经济最活跃的边关贸易经营者。明代的著名学者谢肇淛在《五杂俎》中说:“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也就是说,大明最富裕的商帮,南方以徽商最富,北方则是晋商。(注:江浙商人有很多跑去和徽商同流或合作。) 事实上到了嘉靖以后,太祖朱元璋建国时所规定的:“庶民庐舍,不过三间、五架”,早已经被时人抛到了脑后,徽商如盐商等“盛宫室、美衣服、侈饮食、拥赵女”,这些富商追求财富的热情一时间远远高于了任何朝代。 有了钱当然好,但每当他们要去面见官员时就比较不爽了——你得把这些盛装换下来,穿上粗布衣裳去拜会,而且低三下四、唯唯诺诺。哪怕你就是那位官员的“金主”,有时候都只能如此。 有没有办法改变呢?也不能说没有,比如说你很有钱,但是又实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那么你可以想法子捐个监生——也就是国子监学生的身份。 这个身份要说有多贵重倒也未必,毕竟它只是个相当于“国子监在读”,甚至不是“在读”,而是“曾读”。但国子监无所谓毕业不毕业,因为本身那只是为科举准备的学校,无非档次比较高罢了。 那么类比一下,捐的这个监生其实就好比“国子监函授班”——读是读过,有没有读出什么名堂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但是不要急,“读过”国子监本身就有一点很厉害,因为监生在政治地位上基本是类比生员的,有了“监生”这个名号,你就不再是一个到哪都被鄙视的铜臭商贾,而是相当于秀才老爷了。 然而也就到此为止,商人能“搞到”的社会地位,基本上到监生也就到头了,再往上除非你读书考科举并且中了举人、进士什么的,否则“类比生员”就是你政治地位的巅峰。 这个地位,若是只在县、府一级,或许还能凑合:在县衙有坐,在府衙有个位置给你站,但倘若再往上,那就不好意思,该你跪的,你还得跪。 而在现在这个世界的大明,由于实学派的主导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年,商人的地位更是比原历史中还要更高一些。 这不奇怪,高拱早年就专门写书谈过“义利之分”,随着高拱持续当政,实学派改革不断前进,这种观点对于民间的影响乃至于官方的影响都是不可估量的。 而且,高务实本人还树立了一个典范:文为状元,商则首富。 虽然限于“祖宗法度”,他名下的各部分都有族人、家丁充当白手套,但天下人谁还不知道他才是京华真正的东家吗? 而京华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不是说规模,是说社会贡献:京华在大明的各部分产业,去年全年上缴了一百七十三万两各类赋税,其中最后能够收到中枢的就有五十九万两,接近于大明全年户部总收入的十分之一。 这么大的社会贡献,你说高务实这个“商人”是坏蛋? 民间层面如此,官员层面也同样变化了。实学派不必说了,一贯主张提高商人地位;心学派方面其实在这一点上也是和实学派一致的——其实心学派官员背后的大商人更多呢! 从朝廷官员这方面来看,影响最大的如邱濬、王守仁、王廷相、高拱等人,全都是支持提高商人地位的,各种理论早已奠基完成,就差最后成事了,可不是高务实凭空来玩这一手。 这里就有一个疑问:既然那么多大佬都支持提高商人地位,为啥到现在还没搞成? 答案并不复杂:社会地位要与社会贡献挂钩,朝廷或者说皇帝才可能接受。 你光要求提高地位,但我皇帝、朝廷半点好处没看见,我凭什么答应你啊?我帮你改革这个玩意你以为是没有成本的?我要考虑顽固派会不会顶牛,要考虑变更祖制带来的“正统性”动摇,还有其他各个方面都要考虑到。 你光是动动嘴皮子我就给你办,你是哪边脸长得那么漂亮啊? 然而,问题就是在这里卡壳了,因为在高务实出现之前,几乎没有哪个商人愿意去承担什么“社会责任”。 又或者换句话说,现在的商人们觉得他们已经承担了很多社会责任了。 什么?你们连税都不肯交,承担了什么狗屁责任? 这里还真有点误会。 高务实眼中的社会责任,缴税几乎是最基本的一项,因为税收这东西原则上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然而问题在于这个观点与当今大明这个时代的主流观点并不相符。 主流观点是:天下是皇帝的天下,故天下人供财于皇帝。 别说民间都是这么想,实际上连很多官员都是这么看的,这就糟糕了。 天下万民养你一家一姓,我们都是被统治阶级,都是吃亏的人啊,那当然是交得越少越好啦! 这个问题如果要展开、要全面改革的话,皇帝对于户部的财权都必须限制,因为只有皇帝无法把户部的钱拿去私用(比如赏赐潞王那种),天下人才不会觉得这钱全是交给皇帝个人了,但高务实显然还搞不了这个。 不过,这事不能总想着皇帝先妥协,否则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拖到天荒地老也解决不了。 权力有限,还是先搞定商人这块。 商人们之所以没交多少税还认为自己承担了社会责任,原因在于什么? 在于他们经常也会为了在乡梓之地的名声而去做些修路铺桥的“义举”,还有就是像高务实当年那样出钱赈灾,这都是商人们常做的,也是他们认为自己其实是承担了社会责任的主要原因。 除此之外还有,比如那些年闹倭寇厉害的时候,很多商人也会捐献银两(或者被迫捐献),来供当地加强守备等用。 此外还有种种,地方上要搞什么建设也好,要搞什么防务也罢,动不动就会召集商人“纳捐”、“认捐”,商人们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面对地方官也没有多少底气说不,于是……社会责任不就承担了吗? 但高务实认为这种“承担”是很扭曲的,而且作为朝廷而言,这玩意根本不可控! 历史上崇祯皇帝自己穷得龙袍都要打补丁了,后宫嫔妃们首饰都快捐空了,京师商人捐了多少银子吗?有,但没多少。甚至于京师官员更狠:我是清官啊,我没钱捐啊! 然后李自成一来,直接查抄出的数目都超过了两千万两。 高务实的观点很简单,你的钱是合法所得,再多都没问题,朝廷不该打你这些钱的主意,但是该交的税你得交。至于纳捐什么的,你有心有力,愿意献这一份心力当然好;反之,你不肯纳捐,其实也没什么不对,不能搞道德捆绑。 (以下防盗段落已经更新,可以正常阅读了。本来说等半小时,但我困了……) ------------------------------ 但是这事并不好办,高务实所能影响的到的商人虽然多,但整体而言以北方商人为主,其中除了京华自身以外,核心就是晋商商帮。 晋商这边,高务实还是比较有信心能够说服的,原因不仅仅是京华实际上已经成了北方商场的龙头霸主,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就是王崇古、张四维都还在世。 王崇古虽然致仕了,但他身体还不错,原历史都要明年才会去世;张四维虽然身体差些,但这个世界有所变化,李时珍一直关注着,他现在暂时看来也没有性命之忧。 晋商地位提升本来就是靠着王崇古和张四维这一波,他俩死后晋商没了管束,后来才发展到什么买卖都敢做,最终成了大明的重要掘墓人之一。 然而现在别说有高务实引导,而且王、张二人都还健在,晋商可没有失控,完全还在可以管理的范畴之内。 王崇古和张四维二位不仅仅是晋商首领,也是晋党领袖,他们是不可能只考虑商业方面的问题的,高务实有信心说服他们。 道理也不难:你们两家在你们二位横空出世之前,虽然也有钱,但是有什么地位可言吗?难道你们就不想改变这种现象吗? 想想看,高务实的母亲出身北地巨富蒲州张家,长得也好看,也在家中读过书,可以说各方面个人条件几乎是拉满了,但事实上她嫁入高家的时候,高家人一开始对她可也谈不上多么满意。 为什么?你是商贾出身,能嫁入高家那是高攀——即便当时高揀还只是个生员,那也是高攀! 倘若商人的地位能提高,不再被视为低贱之辈,王崇古和张四维怎么可能拒绝? 只是,这北方商人好解决,南方商人却不那么好办……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纵浪”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07章 新郑新政(中) 高务实认为北方商人的问题好解决,而南方商人的问题不好解决,并不只是因为他有把握说服北方商人的核心——晋商商帮,这里头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南北商人所从事的商业贸易在很多方面并不一致。 北方商人做得多的大抵是大宗粮食、食盐、棉布、皮毛、人参(女真产)等贸易,后期由于俺答封贡以及京华的介入引导,又将牛羊、马匹等贸易纳入了进来,而京华本身除了也参与以上贸易之外,还有大量的铁器(包括军工)、船舶、水泥、香皂、瓷器等。 而南方商人除了在粮食、食盐、棉布、瓷器、船舶等方面与北方商人有所重叠,其余如丝、绸、绢、帛(有区别)生产、织造(成衣鞋帽加工业)、印染、纸张制造与印刷(书籍)等行业都是北方商人较少涉足的项目。 可能有看官要问了,这些差别与双方是否愿意缴纳商税有什么关系?凭什么高务实认为北方商人好说服,南方商人不好说服?难道北方商人的觉悟就比南方商人要高一个层次吗? 当然不是觉悟问题,这里的问题在于缴纳多少。 此前已经说了,商税要不要缴纳、如何缴纳等问题,不是没有学者、高官讨论,事实上讨论非常多,只是搞来搞去没有形成定制。 以高务实这个穿越者来看,明代对于商税最具代表性的讨论,大抵逃不出邱濬与王夫之的两种不同意见。 支持“关市不征”的有邱濬等人,赞同征商观点的有王夫之等人。 邱濬这人之前介绍过,他是提倡抬高商人地位的,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主张沿袭古人之礼,拥护“关市不征”。 他自相矛盾吗?那倒不是,因为他认为古代对“市肆”采取租税制度是“抑商之政”,认为古人立关市之本意是“其意恶人逐末而专利,故立法以抑之,非有所利也”。 意思是说,古代设关市是为了规范和管理商贾,部分的征税也是以“抑商”为目的,并非为了获利。而“后世则专用之以利国,非古人意矣”。因此,他提议提高商人地位,却不同意全面征收商税——南方商人现在非常支持他的这种主张。 但其实高务实知道,邱濬的“关市不征”并非是彻底的、完全的不征。 高务实对邱濬的著作颇为了解,邱濬曾说“民种五谷,已纳租税,无可再赋之理。非他竹木牲畜比也。竹木牲畜之类,原无征算,故商贾货卖于关市也,官可税之。今民既纳租于官仓矣,而关市又征其税,岂非重哉?此不独非王政,亦非天理也”。 所以邱濬的意思其实并不是“不征”,而是不能“全征”,这里头要有区分。比如说粮食,农民本就交过租税田赋,他拿去市场上卖余粮,你还要再找他纳一笔税,那你这就是重复征税,不仅是不合理的,甚至是不道德的。 高务实同意这个观点,而且认为不仅是粮食不应该“重复征税”,包括棉布之类的民间生活必需品也应该做到低税,甚至最好能免税。 但他不能只考虑一个人的观点,王夫之虽然现在连人都还没出生,但他主张的观点并不是没有人提出过,而且高务实本人也知道那些观点。 王夫之持什么观点?与实学派的邱濬不同,更偏向于“道德实学”的王夫之(但不能认为他是心学派)有着更传统的抑商态度。他认为“商贾者,于小人之类为巧,而蔑人之性贼人之生为己极者……夷狄资商贾之利,商贾恃夷狄而骄,而人道几于永灭”;“生民者农而戕民者贾”。 正因为他主张抑商,所以他在其著作中崇尚刘邦“困辱商人”的观点,并认为“商贾者,王者之所必抑制”。 不过呢,他又承认商贾是经济领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个人(包括商人)都有缴纳赋税的义务,“不论客户、土著、佃耕、自耕、工商、游食,一令稍有输将,以供王民之职”。 在这里,王夫之抛弃了传统的农业单一税的思想,坚持商税是正当的财政收入,不仅应当纳税,而且一些“不劳而多获”的商品还应当缴纳更重的赋税。 他还强调国家军队的支出应由商税中来。比如他曾在《噩梦》中说:“且如周制,兵车之赋出于商贾,盖车乘、马牛,本商之所取利,而皮革、金钱、丝麻、竹木、翎毛、布絮之类,皆贾之所操,是军器皮作火器各局之费,应责之於商贾也无疑。” 除了王夫之外,还有马卿也从重农抑商的角度解释征商是符合上古先哲王法的,他称:“及照我国家钞关之设,非直征税出入,以足国用,实欲抑彼逐末,而归之农,正古先哲王念民之依,贵五谷而贱金玉之意,诚良法也,故市廛之征,王法不废”。 根据当时国库空虚的情况,又认为征收商税“可以济公用而宽民力”。他又说道:“今前银支费巳尽,高墙之供决不可缺,而民力巳竭,实为不堪,夫征商之余利,与浚民之脂膏,利害相去远矣。”为征商合理性提供了道德上的解释。 随后,又建议“且天下商贩往来南北者,皆经临清等处征税,何独循淮而西之商经正阳者,乃得不税,亦为不均”,以均商税为理由,开设正阳税关。 把他两位这样具备代表性的理念和观点这么一摆,就能看出高务实的态度在时人看来有多么“扭曲”了——高务实既主张提高商人地位,不能抑商,但偏偏他又坚持认为商人应该缴纳商税。 在常人看来,你既然要重商,那就应该给予商人良好的从商环境,而在世人眼中最好的从商环境,当然就是不必缴税。你一边提重商,一边要商人缴税,你是精神分裂吗? 高务实当然没有精神分裂,他只是“求实务实”——这种事情光从理论上分析没有用,你得能实际推行才成,而现在的实际是什么样的? 首先,商税不收是不行的,一个瘸子要跑赢双腿健全的人,那他受力的那条腿该有多发达?大明现在就是个瘸子,单靠那点农税支持,然而大明的农民虽然放眼全球来说的确是挺强,可再强也受不了这样的盘剥,久而久之这条腿迟早也得废掉。 其次,商税的征收是为了给国家缓解压力,而不是把国家搞垮。如果真的全面纳税、税率一致,那卖粮食的能和卖技术的(印染、织造、造纸等)比利润吗,卖棉布的能和卖丝绸的比利润吗,卖竹木的能和卖瓷器的比利润吗?显然不能比。 不能比,问题就来了。北方商人目前的主要生意,除了高务实自家的京华系之外,大部分都应该归纳为“原材料买卖”,顶多是“粗加工行业”。这种生意一般有两个特点:其一是大宗,其二是产品附加值低。 南方商人则不同,他们从事的要么是高附加值产业,如丝绸绢帛、瓷器、造纸;要么是“精加工产业”,如印染、织造、印刷乃至于制笔等。简单的说,就是“单位效益”都很高,产品的附加值很高,哪怕是小宗贸易,其涉及的金额也不小。 如此一来,倘若按照大明过去的征税方式搞一刀切,附加值低的一方商人那就干脆别做了,因为他的利润在扣除税金之后搞不好得变成负数。 因此原因,实学派方面在此前推行的商税中,把这些东西做出了一个还不算特别详细的划分。 简单的说,以目前所推行的商税,南方商人被征收的税率是要远高于北方商人的,“北方商人”中只有极少数被课以重税——比如京华就有不少,如水泥、香皂等都是重税,要不然高务实也不至于每年缴纳一百七十多万两税银了。 然而京华有其特殊性,一贯都被人用一种“例外论”来看待,所以不具备真正的代表性。在外界眼中,目前实学派所推行的商税,就是典型的“北轻南重”——北方商人缴税的税率很低,南方商人缴税的税率很重。 其实这东西要真看绝对值的话,北方属于“极轻”,但南方也并不重。 为什么?北方的平均商税(除掉京华)大概只有百一百二(1%、2%),而南方商人还是此前张四维趁机搞偷袭之后才收了个百五(5%),且并没有囊括整个南方,只有南直隶和浙江两地在收,临近省份如江西、湖广、福建等都没有推行,两广之类就更不必说了。 5%的税率也能叫重税吗?当然不能,但问题不是这么看的。有句话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在南方商人眼中,这事很简单:凭什么你们商税只有百一,到了老子就成了百五?老子就这么好欺负吗? 当然不好欺负了,人家背后站着偌大的一个心学派呢! 实学派和心学派之间的矛盾之所以很难调和,“道统”是一方面,利益则是另一方面。 高务实一直以来都主张稳扎稳打,这一次非要在商税上下功夫,一个主要原因也是他知道这种矛盾指望调和是不可能的,只能如大舅张四维那样“趁机偷袭”。 趁机趁机,首先得有机会才行,那么现在有吗? 有。 朝廷等米下锅一般急着要钱,这就是机会。 本来,如果朝廷急着要钱是要用来做其他事的话,比如什么维修三大殿之类,心学派方面会有很多理由来拒绝。然而现在朝廷等着用钱的理由是很正当的,处理宗室问题是心学派也拒绝不了的诱惑,而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击败残元,心学派对此虽然无可无不可,但表面上却也难以说不——此乃二祖列宗之遗愿,你拒绝? 这就是高务实选择现在就干的原因,这个机会错过了,将来只怕更难搞。 胡执礼对于高务实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有些不适应,他总觉得高务实似乎直接把他当做实学派的一员来对待了,听完之后总有些坐立不安的意思。 程文当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只是沉吟着,苦苦思索这件事究竟能不能办成。 作为实学派的高层之一,程文很清楚,前一次张四维在南直隶和浙江征收百五商税一事,申时行本来就是被迫答应,而后申时行本人还受到了巨大的内部压力,他之所以一门心思要把王锡爵引入内阁,本身也有这股压力的原因。 王锡爵是苏州首富,比他更能代表南方的“金主”们的利益。把王锡爵举荐进入内阁,一方面可以证明他申元辅始终站在金主们这一边,另一方面也是让王锡爵给他分担火力——万一将来还有这种事,你王锡爵总该顶在第一线吧? 而因为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程文觉得申时行对于商税方面的事情肯定会越发小心,也越发坚决的反对。 程文叹了口气,小声问道:“倘若元辅执意不允,司徒打算就此与心学派打一场‘商税议’么?” “商税议”这个说法,明显是对比“大礼议”去的。高务实当然听得出来,这是程文在强调这件事的影响之巨大,搞不好会和嘉靖朝的大礼议一般波及全国,无数高官要员为此起起落落。 高务实也知道程文这话并不是虚言恐吓,大礼议之所以影响巨大,其实最关键的原因在于这件事割裂了群臣,是有明一朝最大也最明显的政治撕裂事件,随之而来的则是新旧势力在政治上的综合较量、惨烈厮杀。 “商税议”会有媲美“大礼议”的影响吗?很可能会有,因为一旦申时行与王锡爵选择强硬反对,那么自高拱秉政至今的政治格局就会彻底打破。 实学派与心学派的斗争将再也不会如此前那样,双方各自守着自己的底线,在底线之上互相试探、争取。一旦这看似温情脉脉的面纱被彻底撕掉,双方便只能抄家伙上阵,短兵相接,除非一方倒下,否则战争根本难以停止了。 然而,作为实学派重臣之一的程文很清楚,皇帝现在恐怕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他现在只想筹钱开藩禁,然后轻装上阵,积累进攻残元所需的物资、钱帛,完成二祖列宗的遗愿,中兴大明。 如果能完成这一伟业,或许将来皇帝的庙号将会是“明圣宗”,甚至可能是“明圣祖”! 圣! 何以为圣? 《谥法》中说:扬善赋简曰圣;敬宾厚礼曰圣;虚己从谏曰圣;敬祀亨礼曰圣;行道化民曰圣;穷理尽性曰圣;穷神知化曰圣;通达先知曰圣;大而化之曰圣;博施济众曰圣;极深研几曰圣;能听善谋曰圣;裁成天地曰圣;睿智天纵曰圣;百姓与能曰圣;备物成器曰圣;备道全美曰圣;神化难名曰圣。 简单的说,就是完美! “圣祖”这一庙号创始于唐朝,为唐玄宗李隆基专为祖先老子李耳所创设,后来成为历代皇帝专门追封自己家族中极具圣德的祖先。而在后来,冠以“圣”字庙号的皇帝,通常都是有着“再定乾坤”之伟业者。 彻底覆灭残元,征服大明二百年之死敌,混一寰宇,再立新天,这样的皇帝难道当不得一个“圣”字庙号吗? 反过来,有这样的“前途”摆在面前,今上能容许此时此刻出现一场如大礼议一般的群臣割裂吗?程文很是怀疑。 但高务实的脸色很平静,只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改革旧制从来不会是一番坦途,无论前路是鹿砦拒马,亦或万丈深渊,吾辈只以天下为念。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程文叹了口气,干脆点明主旨:“若皇上不愿于此刻见我两派纷争,则何如?” “那便说服皇上。”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岳晓遥”、“一壶春茶”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08章 新郑新政(下) 户部小议事堂里的会议并不对外公开,甚至连寻常时充作“书记员”的司务(从九品)都未曾被允许参加,完全是一次闭门会议。换句话说,除非今日与会的三位户部堂上官自身出现泄密,否则外界不可能得知会议内容。 如此的保密程度,让许多早已计划好要“辗转打探”高务实动向的人颇为失望。不过幸好,来探知消息的人不止一家两家,既然现在大家都是败兴而归,比较而言倒也就没有那么失望了。 然而,对于高务实动向的不确定,到底还是让很多人赶到不安,京师官场的气氛在隐隐约约之间总让人有些压抑。 内阁首辅申时行今日就有些心绪不宁,他虽然尽量维持自己的宰相气度,使自己与平时看来并无二致。可是,内阁值房之中依旧格外安静,别说寻常佐吏了,即便是观政进士们也都轻手轻脚,一个个小心翼翼的,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生怕惊动了看似正常,其实明显正在走神的元辅老大人。 “伯修,王太仓还需多久抵京?”坐在太师椅上假装认真看了一会儿奏疏的申时行忽然忍不住朝他值房中一位观政进士问道。 被称为伯修的观政进士颇为年轻,看起来比高务实也只是略大两三岁的模样,肯定不及三旬,眉宇间清高自诩,不肯让人。 他与其他观政进士不同,并无多少畏首畏尾之意,闻得申时行所问,平静地回答道:“元辅昨日便曾问过学生,学生对‘尚需十余日’,如此仅过一日而元辅再问,学生也只好说‘尚需十余日’。” 申时行听得直皱眉头,不过他知道面前这位“伯修”在士林之中颇有些名声,中试又早,年轻意气在所难免。看在是南榜晚辈的份上,申时行平时也懒得计较他话语中的偶尔的冲撞。 “呵呵,是本阁部着相了,多谢伯修提醒。”申时行到底是宰辅重臣,并不打算再说什么。 然而“伯修”却似乎言犹未尽,闻言继续道:“此处到底是天子脚下,高司徒兵锋虽盛,元辅也不必如此失魂落魄。” 申时行习惯性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由一僵,忍不住皱眉道:“伯修此言何意,本阁部如何失魂落魄了?” 那伯修笑了笑,伸手一指申时行桌案上的奏疏,道:“元辅,您倒持奏疏看了好一会儿,不知这其中有何深意?倘若没有,这不是失魂落魄又是什么?” 申时行猛低头,才发现自己桌案上的奏疏居然是倒置的,不由得老脸一红,暗骂自己这次真是失了城府,居然闹出这样的笑话来。但很快,他又对面前这位名唤伯修的观政进士极为不满——似你这般口无遮拦,做得甚官,我看你不该字伯修,该字德祖! 德祖者,杨修之字也。 不过,申时行虽然恼怒,毕竟是内阁首辅,又是士林前辈,不便当场勃然作色,只是拿出寻常的模样,自嘲一笑,叹道:“伯修好眼力,本阁部忧心过甚,以至于此。” 那伯修倒是个直肠子,见申时行不恼,反而看来愿意为其参详的模样,问道:“若元辅不弃,学生愿听听元辅之所忧。” 申时行心中更为不喜,暗道:此子狂悖无状,若已成秉性,恐将来仕途无望,只合做个魏晋隐士。 有了这种看法,申时行对他的拉拢之心几乎尽去,淡淡地道:“倒也无甚大事。” “哈哈哈哈!”伯修大笑,道:“无甚大事,元辅竟至于倒持疏文,若是传将出去,只恐天下人取笑也。” 申时行便是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得了,收起了最后一丝笑容,语气僵硬地道:“昔日李石麓自认老妪,天下人未尝笑也,本阁部忧心朝政,天下人独笑我耶?” 李石麓就是前首辅李春芳,“自认老妪”这件事本是因海瑞而起。当时海瑞在应天搞徐阶,搞得几乎收不了场,于是高拱拍板,将海瑞调任南京。 这事原本是张居正收了老师的银子,在高拱面前求情之后,高拱考虑到“做官是为了做事”的原则,认为既然徐阶服软,那么自己推行的主张就应该没有大的阻碍了,于是才同意下来的。 结果这事其他的方面都没问题,惟独对于海瑞这个人有点欠思量——海瑞上疏骂人了。 这道疏文骂得比“盖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还狠,因为他疏文中骂道:“举朝之士,皆妇人也!” 这就牛逼了,满朝上下衮衮诸公,被他海刚峰一句话全给打成了妇人。 高拱当时在内阁为次辅,看了这奏疏脸都气黑了,其余阁老们也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只不过高拱脾气虽然不好,到底还是坚持“原则”的,这个原则就是——这种情况下还是要让首辅先表态。 结果李春芳笑了笑,自嘲一笑,道:“哈哈,既然说我们都是妇人,那我想必就是个老太婆吧。” 这话比海瑞还“牛逼”,他堂堂首辅,居然就这么认了。 当时高拱等人虽然错愕,但既然首辅都没有追究,他们自然也就只好跟着忍了。 这件事当时其实是有人嘲笑的,因为从严嵩之后再到徐阶,内阁的阁权都堪称极重,完全碾压六部,李春芳以内阁首辅之尊如此“自黑”,自然被人讥讽为毫无威势。 不过这事反转得还挺快,等到李春芳请辞回乡之后,很多人对于高拱的强势颇不习惯,尤其是高拱的考课法(在原历史先于张居正考成法提出并执行)简直成了许多官员的紧箍咒。 一时之间,许多人开始怀念老好人首辅李春芳,连带着这件事也被说成是李春芳“宰相肚里能撑船”的雅量。申时行此时拿李春芳举例,便是类比李春芳,言下之意就是说自己不是那种擅权之人。 伯修有没有听懂申时行的言下之意不好说,反正伯修回答道:“李文定(注:李春芳死于万历十二年,谥文定。)忠谨平恕、寅恭匪懈,当得起‘太平宰相’之称。然则高文正锐志匡时,当畿庭之再入,肩大任而不挠,不仅取代李文定而宰执天下,且得以文正极谥之终。元辅何以自比李文定而非高文正耶?” 申时行微微眯起眼睛,不咸不淡地道:“看来伯修这进士中得早了些,若是晚几年,待高求真入了阁,你去他那儿观政,想必才得合意。” 谁料那伯修却也大摇其头:“高求真铜臭满身,不类文正,吾不屑矣。” 申时行颇为意外,暗道:那你可真是有本事,既恶了我,还敢恶了高务实,这朝堂怕是不想呆了? 伯修见申时行不说话,倒也不客气,自顾自道:“高求真以六首状元闻名天下,孰料此后却并无佳作传世,整日不是操持贱业,便是纵兵杀戮,岂堪为文林表率?且以学生观之,此人匠心过重,心计更深。为独得圣眷,不惜蛊惑陛下滥用民力、巧取民财,行那好大喜功之举,实非正道。” 申时行不禁讶然,想了想,问道:“你这番话虽然重了些,不过却也并非毫无根由,不过本阁部更想知道的是你为何说他蛊惑陛下滥用民力、巧取民财,又为何说他欲行好大喜功之举?” 如果是高务实在这儿,他肯定知道这位“伯修”为何对他如此看法。 事实上,这位“伯修”与高务实本就“三观不合”。 伯修是他的字,其号玉蟠、又号石浦,湖北公安人,大名袁宗道。 虽然在明末提及姓袁的人,大部分人第一个恐怕会想到袁崇焕,不过袁宗道与袁崇焕确实毫无关系,这位老兄的盛名也不在官场,而是在文林。 袁宗道生于嘉靖三十九年二月十六,在湖广公安县长安里出生。万历十四年礼部会试第一,殿试中二甲第一名进士(传胪),次年也就是今年授庶吉士,任翰林院编修,直接入内阁观政,且被“分配”到首辅申时行身边,可谓前途看好。 观政嘛,某种程度上就是实习,而观政进士又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后世的领导秘书,这可不得了。 众所周知,“领导身边的人要当领导看待”,因为很多时候想见领导并不容易,只能见到他身边的秘书。这秘书的一言一行,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领导所授意的,旁人不得而知。不得而知,那就只能通通当做领导的意思看待,否则出了事怎么办? 官场之上,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不能领悟领导的意图,因此“秘书”的地位从来都是跟领导的地位直接挂钩的。 袁宗道既然能在申时行身边观政,地位当然很独特,虽然他来申时行这里还没多久,但在外头已经被很多人看好其前途了。不过,这里要说的是袁宗道为何能来给申时行当“秘书”。 理由有两点:其一,他是二甲第一名。由于一甲的三鼎甲去向是明确的,都是直接留在翰林院,通常一进去就会被安排事情做,所以三鼎甲很少来内阁观政,于是二甲靠前的那些庶吉士们,就成了观政的首选对象。袁宗道身为二甲第一,“分配”给申时行是合情合理的。 其二则是袁宗道的文林地位。别看袁宗道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但他在文林的地位相当不低。缘由可能是其比较独树一帜:在复古派极盛一时的情况下,他独推白居易、苏轼,成为公安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公安派是明代后期出现的一个文学流派。“公安三袁”是公安派的领袖,在后世看来,以袁宏道声誉最高、成绩最大,其次是袁中道,袁宗道又次之。 不过那是后话,是后人的评价,在今年——万历十五年的时候,袁宗道的名声才是三兄弟之中最大的。不仅因为他是三袁之中的长兄,而且也是兄弟之中的第一个进士。 后世名声最大的袁宏道要到万里十九年才能考中进士,而袁中道的进士之路就更加坎坷,到了万历四十四年才得以考中,而当时袁宗道都已经死了十八年了——袁宗道死得很早,万历二十八年就突然死了,据说是“惫极而卒”,终年仅四十岁。这也可能是他后世名声不及两位弟弟的原因之一。 公安派是历史上万历年间以三袁兄弟为代表的文学流派,也因三人是湖北公安人而得名。这一派主将还有翰林院编修曾可前、江盈科、陶望龄、黄辉等人。 自弘治以来,大明文坛即为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及以王世贞、李攀龙为首的“后七子”所把持。他们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的复古论调,影响极大,以致“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大家,无不争效其体”。 其间虽有归有光等“唐宋派”作家起而抗争,但不足以矫正其流弊。而“异端思想家”李贽针锋相对提出“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和“文章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的观点,也算振聋发聩,他和焦纮、徐渭等人,实际上成为公安派的先导。 本来文坛风向就比较善变,高务实名动天下之后,很多人以为他会掀起文风变革,谁知道高务实对此没什么兴趣,即刚才袁宗道所说的“高求真以六首状元闻名天下,孰料此后却并无佳作传世”。 既然最有希望一改前后七子古风风格的高务实懒得干涉,袁宗道的机会自然就来了。(注:本书的着重点不在文学史,这里就懒得分析了。) 虽然通过批评前七子(目前对后七子的批评还不多)获得了很大的名声,但正所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袁宗道对于高务实的态度实在好不到哪去,认为高务实对于文坛的贡献可有可无——不过搞了些蒙学读物,算什么大才? 爱屋及乌,恨屋及乌,这种心情又让他对高务实平时的做派也不满起来。他认为高务实亲自涉商是与民争利,怂恿皇帝出兵缅甸等地是滥用民力,实学派收商税也是穷尽民财,而漠南大战乃至于西怀东制国策都属于好大喜功。 他把这些话毫不掩饰地说给申时行听了,申元辅才知道此子虽然言出无状,但从思想上来说倒还能算是“自己人”,不由得把刚才对他的恼怒又抛开了。 申时行微笑着鼓励道:“伯修确有见地,只不过如今实学当道,皇上也……嗯,也欲成二祖列宗之愿,我虽忧心忡忡,却也始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方才……你也看见了。” 袁宗道微微扬眉:“欲批判一文,则此文总需先成,否则从何批判?欲批判一人,总需此人先做其事,若无其事,则无其害,又从何批判之?” 申时行目光一闪,沉吟道:“你是说……先静观其变?” 袁宗道微笑道:“新郑伯侄能有今日之势,归根结底无非新政二字,其既为新政,自是要改旧法。改旧法则必有人受创,受创虽苦,然不苦何以感同身受,何以知晓元辅厚德?是故,元辅何必担忧新郑新政?依学生之见,新郑不出新政,或可维持今日威势,一旦新政出台,便是其败亡之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闫云鹤”、“一壶春茶”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09章 背水一战 对于袁宗道的这番话,其实申时行并不完全同意。 若果然按照袁宗道的意思来,那就是等着高务实推行新政,在高务实新政推行过程之中,只要还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问题,自己都只能袖手旁观。 且不说心学派背后的金主们面对此情此景会有多么暴跳如雷,就说他申元辅自己也没法忍受。毕竟,心学派与实学派之间不仅是有利益上的分歧,还有道统上的竞争。 任高务实去搞?怎么可能! 申时行自己心里明白,高务实搞的很多事虽然初看都觉得“过激”,但是人家就是有本事每次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很多原先认为会出乱子的地方,到了他手里就莫名其妙的老实下来了,纵然有个别不肯老实的,高务实也总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压制,将危机消弭于无形。 虽然申时行不肯承认这是实学派的施政走对了路,但他不得不承认高务实办事的能力的确卓尔不群,绝非凡类。这样一个人,连已经成了大麻烦的烂摊子都能轻易收拾,申时行又怎敢让他“自由发挥”? 万一他那新政又和以前的许多事一样办成了呢?这个后果心学派能够承受得起吗? 虽然申时行现在连“新郑新政”是什么都还不知道,但他知道高务实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而自己却不敢这样孤注一掷地赌上整个心学派的将来。 事实上,越是身居高位之人,越不敢轻易孤注一掷,因为他要承担的责任绝非仅仅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成败荣辱,他现在肩负着的是整个心学派的前途。 在他看来,高务实的根基在北方,北方在商业上原本是无法与南方竞争的,眼下之所以显得势均力敌,那还是由于京华的缘故。这种情况换一个角度来看,也就是北方商业以京华为首。 申时行是典型的老派官僚,在财政问题上的思维只是老一套,他是不会“做加法”的,所以在他看来,大明的商业利益就是那么多,北方拿得多了,自然南方就拿得少。什么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亦或者开辟新商路、打造新商圈这种想法,申时行显然不可能理解。 于是在他看来,高务实不管要搞什么样的新政,也不管他的口号如何喊,归根结底都是剥削南方商人,养肥北方商人。 一句话:断不可信,断不可行! 不过,袁宗道这番话还是在另一个方面提醒了申时行,那就是高务实不仅必推新政,而且一定会尽快推出。 袁宗道刚才的话本来没有提及这一点,这是申时行听他提到“新郑伯侄”的时候忽然想到的。 高务实现在已经是部堂之尊,按照历代的一贯传统,已经完全可以用“高新郑”来指代,然而此时天下人提起“高新郑”三字,肯定还是会先想起高拱,然后才会发现原来高务实也已经是“高新郑”了——当然为了区分,大概会称他为“小高新郑”。 伯侄二人都是“高新郑”,而高拱现在已经盖棺定论,极谥文正了,那么此时此刻天下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高务实?自然是看他能不能继承高拱的遗志,为新郑高氏再续辉煌。 如果把“天下人”的范围缩小,只论实学派官员呢,他们会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高务实,亦或者说对他有着什么样的期许?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多年前实学派内部就已经把高务实看做是高拱当仁不让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了——大明朝文官的官职固然不能继承,但由于高务实的“学历”足够硬扎,未及弱冠便已身为“储相”(翰林),实学派内部自然是等着看他完全“接棒”高拱的那一天。 但高拱的“棒”不止是首辅之位,更重要的还是他的改革精神,正是因为这样的精神和理想,高党才得以出现,实学派也才得以成为一股真实存在的政治力量。 作为“衣钵传人”,高务实本人对此一定是心知肚明的,所以申时行判断,在高务实成为主掌一方面政务的“部堂大人”之后,一定会——也一定要尽快展现他继承高拱遗志、强力甚至铁腕推行改革的一面。 这一次,他恐怕还会收起过去那种温文尔雅的风格,一改当年在各种事情上都能“四两拨千斤”的处事习惯,变得更加激进、更像高拱! 这就好比大行皇帝的遗诏中,总会说即将继位的太子“深肖朕躬”一般。 不仅仅是认可,还是授之以“正统性”。 高拱当然不是皇帝,而且还走得很突然,显然不会有什么遗嘱,那么作为继承整个实学派势力所需要的“正统性”,高务实除了他的血统之外,剩下的都要靠自己去获取。 这种获取最简单有效的手段,也无非就是另一种“深肖朕躬”——行事做派与高拱如出一辙。 只有这样,实学派内部才会把他当做“高拱第二”,原先与他有些生疏的实学派官员也才会不自觉地变得亲密起来,同时也对他更加尊重——这就是所谓的“余威”了。 以高拱昔年的威势,他的这种余威一旦加诸于高务实之身,甚至有可能对一些中立派官员都有影响。 高务实当初的脾气有些太好,除了永宁公主被骗婚的那次事件之外,过去除非事情直接惹到他头上,他没有任何一次主动找谁的麻烦,即便偶然涉及到他,他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显得异常宽厚。 高拱则不然,他的风格是:你直接得罪我固然要完蛋,但你哪怕只是拦了我的路……不好意思,也得完蛋。 “高胡子”这个绰号,可不只是因为高拱留着大胡子,更是因为“胡子”是土匪的别称,“高胡子”的意思就是说他虽然身为宰辅,行事却有几分霸道的匪气。 他起复之后以阁臣兼任天官,仅仅是上任的头一年,平均每个月就要办理近三起贪腐大案,一年之内前后法办官员一百六十九人(史实)。 参考大明朝廷的官员人数就知道(明代属于“小政府”架构),这意味着在他当政的约十年间(本书中),大明官场上上下下,从中枢到地方,几乎全被他整治过。 当然,身为有明一朝顶级政治家,铁心肃贪的高拱虽然脾气强硬,但其手段也不止是简单粗暴。就在这一顿“野蛮严打”的期间,高拱也施展了三个“温柔”招数,各个不动声色,却叫举国贪官禁不住叫苦连天。 这三条办法分别是:全国官员建档案,举荐官员要担责,以及绝不放过追赃。建立官员档案一事此前有述,这里就不展开了,且举例说说后两条,看看高拱的“余威”从何而来。 在腐败加剧的嘉靖中后期,官场上能跟卖官鬻爵比烂的风气,就是滥举之风。上级举荐下级,官员互相推举,基本成了常态。 当然,这不是白推举,每推荐一个官员,背后都是数不清的交易。哪个官职用谁,讲的都是利益,哪管什么为国为民?特别是曾经号称“反贪神器”的御史岗位,这些号称弹劾不法的御史们,考核推举官员,经常也像过家家——大批庸官懒官,就这么陆续登上了要害位置。 为什么会有这股歪风?以高拱《掌铨题稿》里的哀叹来说,关键还是犯罪成本太低。 比如三年一次的考核,基本都是糊涂账,就算推举的官员出了错,查来查去就成了扯皮,最后也就成了都不担责。 落马者虽然倒霉受罚,但推荐者好处已经收过,反正又不追责,于是再接再厉继续推荐坑货。 痛心疾首的高拱,终于在隆庆四年的奏折里咬牙切齿说出了对策:如所举之人,所试不职,举主连坐!(史实) 这也就是说,以后只要官员犯错,推荐他的人不管本人身居何位,一律都要担责。至于担责多少,就看犯错官员错误大小以及影响波及的程度。你说没法查?我有一百八十卷“册薄”在手,官员的升迁履历,一查一个准!你推荐错了,该办立刻办,该抓立刻抓。 这狠话说过没多久,高拱就以实际行动证明,这事上不封顶:南京右佥都御史吴时来成了倒霉蛋。此人是年举荐五十多人,却冒出好几位坑货。结果高拱立刻重拳出击,把吴时来降职调离。 有了这样的重要人物现身说法,滥举歪风顿时刹住。原历史上,后来万历年间的名臣,好些都是在隆庆四年至六年崭露头角,那不是没有原因的,原因就来自于这种零容忍的制度。 不过,比起“滥举”来,当时犯罪成本更低的还是腐败。 虽说明初时,太祖曾以严刑峻法惩治腐败,但到了嘉靖年间时,这事早已成了过去时。相反“贪酷者,例止为民”居然成了律条。 也就是说,一般官员犯下贪污腐败的错误,只要关系够硬,最惨最糟也不过是削职为民,就连家产也不会动。 就是这么神奇!可这样一来,哪怕官员落马回家,至少也能优哉游哉做个富家翁。如此“宽厚”的政策,官员们那还不敞开了捞? 而这一条,也是高拱一直深恶痛绝的,就任内阁首辅以前,就在各种场合开骂。待到就任内阁首辅,却是不骂了,只是不动声色地改了一个规矩:贪黩者仍提问追赃。 这个条令一出,立刻满朝哗然。哪怕是高拱这样的猛人,一度也被言官们骂出了花。可顶着重重压力的高拱,就从眼前一个个案子做起,每一桩都是这个硬规矩。 账目对不上?钱不知用到哪里去?送到上面去了?送到哪里追到哪,追不出就从你家里刨。不管你是州县小官,还是封疆大吏,甚至世袭公侯,只要犯了法,都是这么办! 仅看高拱上任后的头一年,就有四川巡按御史王廷瞻,保定巡抚朱大器等高官先后撞上了高拱的“枪口”,每一个都是连罢官带赔钱,一样都不少。 花天酒地、生意蚀本,最后赔不出来了?没关系,高拱说了,一年年赔下去就是,老子赔不完儿子赔,儿子赔不完孙子赔,反正直到连本带利赔完为止。 你想贪污落马后还做富家翁?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正是由于高拱如此生猛,如此“霸道”,如此“不循旧制”,偏偏他自己作风过硬,当官几十年家里没增一亩地,满朝官员望着他也只能干着急。 威望,就是这样产生的。 如果说很多人怕高务实是因为他的背景太大、圣眷太隆,那么更多的人怕高拱则是因为高拱的手段太硬、做事太绝。 而如今申时行被袁宗道一番话提醒,发现高务实现在极有可能要改变风格,成为第二个高拱,他一惊之后又是一喜。 惊的是高务实既然要学高拱,而其又身为户部尚书,接下去对南方商人的压制肯定是极为强力的;喜的是高拱昔日毕竟只对付官员,打击面相对来说还有个限度,而高务实这一下如果把整个南方商人都打压了,那么反对他的力量也就更大了。 作为金主而言,我之前投资的官员被搞下去,当然是一笔损失,但这还可以承受,因为接下去我另选目标再投资就是,损失的钱财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转移嫁接一下就行了。 可如果高务实的打击面直接涉及到了金主本身,甚至是反过来薅起了他们的羊毛,这还怎么忍?哪怕花重金造声势,也一定要把这事给压下去,一定要恢复旧制不可! 申时行忽然心中窃喜,说不定在高务实新政的强压之下,整个南榜官员都会变成心学派,与打算薅他们羊毛的高党、实学派相抗争。 一旦事情闹大,搞得天下纷乱不堪,最终必然影响到皇上心目中的“伟业”。如此一来,高务实的圣眷还能维持下去么? 申时行甚至想到,原本高拱在位时便“得罪”了那么多人,那些人就算自己被整倒了,但他的老师、同年、门生、姻亲等又不一定全都会倒,这些人难道就没有积累对高拱的怨念?这些怨念难道不会转移到高务实这个“衣钵传人”头上去? 以前高务实圣眷太隆,这些人未必敢于表露什么,但正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一旦他的圣眷被动摇了,还怕这些人不一拥而上,欲报昔日之旧仇吗? 申时行料定,高务实一定会在近期亮出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这火还一定很旺。而以皇上对他的圣眷来看,自己多半无法在争论中取得皇上的支持,最终这火还是会烧下来。 不过没关系,现在申元辅想明白了。那火烧下来就烧下来,自己不必太过纠结,只要始终表示反对就行。 只要他作为首辅在朝中一直明确表示反对,那么被高务实这把火烧疼的官员和其背后的大商人们,就会不断地汇聚到他的大纛之下,成为他申元辅的坚强后盾,与实学派、与高务实不死不休! 眼下的局面便是袁宗道劝申时行等着高务实自己失误,露出破绽,而申时行不太同意,他认为等高务实出招可以,但自己不能无所作为,而是应该亮出旗帜,使自己成为整个南方商人乃至于南榜官员心目中唯一的救世主! 申时行微微眯起双眼,小声地喃喃自语:“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 袁宗道听得不甚真切,问道:“元辅言何?” 申时行看了他一眼,忽然展颜一笑,道:“本阁部说,伯修实乃宰相才也,好做,好做。” 袁宗道心中一热,难得地谦虚起来,拱手一礼:“元辅错爱,学生愧不敢当。” 申时行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心中却暗忖:错爱?呵呵…… ---------- 感谢书友“szbellwang”、“曹面子”、“无忧无虑k书”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10章 《取用疏》 当天下人尤其是京师官员以各种心态等着高务实的三板斧时,高务实并没有让他们失望。 两日之后,高务实刚刚完成对户部各项工作的交接,并审视了万历元年以来历年的户部度支册薄,紧接着便有一道名为《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疏》上呈皇帝。 当然,奏疏都是先经通政司而到内阁,是以头一个看到正文的,乃是诸位阁老。 《取用疏》开篇颇有意思,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照搬了高拱当年关于“义利之辨”的说法。 “臣户部尚书高务实谨奏:《大学》何以言主财?曰:此正圣贤有用之学。夫《洪范》八政,首诸食货。《禹谟》三事,终于厚生。理财,王政之要务也。 后世迂腐好名者流,不识义利,不辩公私,徒以不言利为高,乃至使人不可以为国。殊不知聚人曰财,理财曰义,又曰义者利之和,则义固尝不利也。义利之分,惟在公私之判。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亦利也。” 高务实是高拱的衣钵传人,以高拱昔日的观点作为此疏的开篇,政治用意十分明显。不过,他也不只是出于政治目的,一直以来他也都赞同这一观点。 高拱提出的以公利辩私利,确实是一种高见。其中“聚人曰财,理财曰义”是批驳宋儒“以名为利”的观点。 与之相反的,则是高拱赋予了“义”和“利”全新的解释,也就是上文中所提到的:所谓“义”,就是理财,是管理国家的财货;所谓“利”,当然就是聚财,聚集人才去创造财货。 由此而来,“义”和“利”就不再是抽象、虚空的概念,而是社会大众为国家创造的利益的总和。 如若一心只为国家谋利而不计较个人利益的得失,则义即利;反之则义非利。因此,“义”和“利”是一种辩证的关系,两者相互依存在一定条件下又可以互相转化,转化的条件就是“公私之判”。 高拱对于公利和私利有着严格的划分,在他的著作《问辩录·孟子》中曾经这样写道:“孟子之学,最严于义利之辩,故于篇首发之,不夺不餍,是利而不利也。不遗亲,不后君,是不利而无不利也。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所以高务实一直很清楚,高拱所追求的“利”,不是私利而是公利,也就是“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高拱的思想是当前朝臣们都很清楚的,高务实以此开篇先声夺人,即是提醒他人,他高务实是高拱政治理念的继承人,任何改革必以高拱当初的理念为基础。 同时,这也是团结实学派力量的一种手段,毕竟从“高党”到“实学派”,本身就是从以社会关系为纽带的政治集团,到以施政理念为纽带的政治集团的一种转变和升华。 接下来,高务实奏疏中继续写道:“盖谓有国家者,不当私其利于已,而以利为利;只当公其利于人,而以义为利也。盖以利为利,则失却人心而国家不可保,亦未尝利也;以义为利,则得之人心而又有土有财,其利为无穷矣。是则义利之辩如此,为人君者,可不深省于斯?” 这一段则是像皇帝说明“义利之辨”为何重要。事实上,这一段不仅是强调“义利之辨”的重要性,也是为他的下文打下说理的基础。 “我国家以农为本,逐商为末,祖宗成法,句句在训。农者天下之本,亦为财货之本,故古人皆以为农之为盛,则国必盛焉。然则天下皆农,果可行耶?臣不以为然。 臣以为农之为本,如树之有根,根深则蒂固,如此木即盛也。然木之为木,其势在干,其荣在叶。虽不可不察其根,亦不可轻其干、叶者也。 今臣有一言:无士则国不明,无农则国不稳,无工则国不强,无商则国不富。士农工商,虽有先后,独不可偏废,望陛下思之察之。 其如人也,士为其首,农为其身,工为其手,商为其足。倘只余士农,则其人不可行动,不可作为,乃与人彘何异? 我太祖高皇帝仁恩浩荡,泽被天下,惜农悯农,制诰以训。天下社稷,历二祖列宗至陛下,凡二百一十九年矣,终以重农悯农为要,诚推历代之冠。 然本朝既以重农为祖宗法度,却独不以兴修水利为常,不亦怪哉?臣察究其源,问及各衙,其必曰:太仓不足用矣,固不得大兴。 又问:太仓何以不足用也?其必曰:民力不可滥用,民财不可尽取,故不可足也。 果不可足邪?臣以为大谬不然!” 奏疏写到这里,高务实该铺垫的东西已经铺垫完成,接下来就要开始“上干货”了。 “臣察前宋苏辙《收支叙》中,乃有元祐初年其户部收入数目,其言:‘今者一岁之入,金以两计者四千三百,而其出之不尽者二千七百;银以两计者五万七千,而其出之多者六万;钱以千计者四千八百四十八万(除米盐钱后得此数),而其出之多者一百八十二万(并言未破应在及泛支给赐得此数);绸绢以匹计者一百五十一万,而其出之多者十七万;谷以石计者二千四百四十五万,而其出之不尽者七十四万;草以束计者七百九十九万,而其出之多者八百一十一万。’ 经臣及同僚折算,当时金一两约值十贯钱,四千三百两即值四万三千贯钱;银一两约值一贯钱,五万七千两两即值五万七千贯钱;绸绢每匹约值一贯半钱,一百五十一万匹即值二百二十六万五千贯钱;米谷一石约值一贯钱,二千四百四十五万石即值二千二百四十五万贯钱(注:此处折算标准参见程民生《宋代物价研究》),合计约两千六百八十万贯。再加上加上按缗钱征收之税收入四千八百四十八万贯,总数约为七千五百万贯。 七千五百万贯本以堪称巨额,然此即为元祐初年前宋之岁入否?非也。 臣察知,前宋之财务一分为二,一为户部左曹(元丰改制前为三司)所统率,由转运司、州县主官、市镇税官而构成之财政收纳各衙门,其掌田赋、商税、酒税、常贡、征榷之利; 一为户部右曹(元丰改制前为司农寺)所统率,由提举常平司、州通判、县丞而构成之财政收纳各衙门,掌常平、免役、坊场、坑冶、河渡、山泽、地利、榷货、户绝没纳之财。 而前宋左曹隶户部尚书,右曹不隶户部尚书,因此天下之财分而为二。而苏辙《元祐会计录叙》中则又言:‘若夫内藏右曹之积,与天下封桩之实,非昔三司所领,则不入会计,将著之他书,以备观览焉。’ 由是可知,臣等折算而出之七千五百万贯钱,不过户部可以会计之正赋岁入,而户部右曹掌管之收入,甚至未计其内。如此观之,前宋疆域不及我朝,而岁入不啻十倍!以陛下之圣明,独不以为异哉?” 说上干货就上干货,高务实在这里比较了一下宋明两代的财政收入——他虽然只说了宋朝,但皇帝当然知道本朝岁入,是以不必多说。 至于结果,当然是触目惊心,以至于高务实用了“不啻十倍”来形容。接下来还没完,高务实又继续例证宋明两代财政收入差距之大,然后再从各项生产指标如铁器、粮食(大致估算的产量)、布帛、丝绸等产量来证明实际上大明的“生产力”实际上反而超过前宋。 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出另一个要素,他疏言:“故前宋岁入约一亿,而其田赋折钱仅约三千万贯上下(其中实物征收的米谷2445万石,折钱征收部分未知,但数目不会很大),比重不过三成而已;非农之税款多达七成。故臣言:两宋之富不在农而在商矣。 然或曰:我朝宽民爱厚,所以行此历代未有之仁政,此正圣人之所倡,汝何以两宋苛政比之? 臣亦受圣人教化,自也倡导仁政,然则税之一事,非独减免既以为仁政者也! 其为税者,既非朝廷所有,亦非陛下所有,此财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 君上代天牧民,臣等襄佐君上。税用于君者,只为使君上切实牧民,不受用度掣肘;税用于臣等,只为使臣等切实佐君,不受吃穿所迫。粒米半黍,一针一线,皆为牧民养民之所用,言何苛政? 或曰:古有汤昌,亦有桀纣。我皇上固神文圣武,焉知后世子孙皆尽贤德?倘有一二不肖,薄赋尚有可限,重税岂非虐民? 又曰:官员任免虽有所制,然貌忠实奸、表里不一者自古未可尽察,若朝廷重税以征,其作奸犯科、贪婪自取者所获十倍于今则如何? 臣以为,此正早定规制之所急要也。凡税之所征,账目须清,一两一钱,来去明晰。此非独税法之所当变,户部等衙计度旧制亦当有所更易。入账出账,非一人可为;入库出库,非一人可掌。层层查漏,级级追缺。 凡账目不对,须逐级而对照;事出必究,穷十代而未尽!臣请效兵部四侍郎旧制,亦于户部另设二侍郎,分掌两新曹。此二新曹者,一曰审计署;二曰关税署。 前者专司审计,下辖六司。曰农业审计司,曰工矿审计司,曰商业审计司,曰关税审计司,曰度支审计司。 后者专司边贸海贸,下辖五司。曰边市司,曰海港司,曰陆缉司,曰海缉司,曰政研保障司。 其上两署十一司详情,臣已随疏具奏……” 内阁收到的这道奏疏后面,果然还附带了一封厚厚的条陈,详细说明他所提出的“审计署”、“关税署”连个“新曹”的作用、功能,以及所管辖的范围、要达成的目标。 此外,又对两署的十一个司做了具体说明,包括每个司成立的意义、功能、目标等等,全都详细说明了一番。 即便是申时行,对高务实的这道奏疏和“随疏具奏”的条陈也不得不心下赞叹。 尤其是附上的那封条陈,洋洋洒洒写了数万言之多,其关注的具体事务之详细,所作安排之周全,完全超乎申时行的想象。 申时行心中赞叹之后,又不觉深深警醒:高务实履新户部尚书不过三日,户部那么多官员能不能全部认得都不好说,怎么可能就搞出如此详细的新设两署计划来?任他高务实如何天纵英才,那也绝无可能。 因此只能说明一件事:这计划必是早已有之! 天知道高务实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琢磨这些东西了! 但申时行左思右想,又觉得高务实此前应该也没有料到过自己会被调任户部尚书。毕竟以他六首状元的身份,哪怕曾经外放地方为官,回京之后应该也不会考虑从户部而入阁,而是走礼部入阁,或者干脆效仿他三伯高拱,再开一次大明的先例,由吏部尚书入阁! 反正高务实肯定是想着要入阁的,这一点申时行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既然如此,高务实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居然就琢磨起了户部这些事呢?他琢磨这些事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申时行以己度人,当然不会认为高务实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挽救大明朝。他的思路不由自主地开始跑偏:难道高务实认为他凭借“天下文胆”、“天下第一文帅”等身份还不足以固宠,还要把自己打造成为另一个蔡京? (注:宋时蔡京所以受宠,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其理财能力在徽宗看来基本无可替代,不过明代文臣则一般认为他的财政手段不过是苛政罢了。这里申时行以蔡京来比高务实,也是出自这一考量。) 一想到蔡京,自诩为正人君子的申时行不由得惊出一身汗来,昔日严嵩当政,便有很多人将之比为蔡京,可见蔡京极盛之时的权势和对皇帝的影响。 如今高务实对皇帝的影响恐怕已经不弱蔡京、严嵩当年,他现在又管着户部,甚至要把户部也搞成兵部那样的“四侍郎制”,先前申时行还只是觉得他的计划至少看起来颇为周详,如今回头一想…… 糟糕,他这是在培植势力啊! 为什么这么想?且不说户部多了两侍郎之后,户部尚书的权威肯定更盛,就单说他那个“审计署”里头就有很大的猫腻! 被高务实摆在审计署六司最后一个的,叫做“度支审计司”,这个司虽然级别不高,只是个“司”,主官不过是正五品的郎中,但它权限极大! 有多大?中枢各衙门的财政用度,全都要经过它的审计!年初入账的时候要审查一番,年末出账还要归它核查,看你这衙门今年的开支是不是对得上,有没有瞒报,有没有滥用! 申时行倒抽一口凉气,额头上连汗都下来了:好你个高务实,你是要掐住整个中枢各部衙的脖子啊! ---------- 感谢书友“曹面子”、“乘月随风”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初次登陆”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这章用古文写的地方有点太多了,我从晚上六点多写到十一点一刻。以本书的订阅情况来看,我这个“费效比”是真的太差太差了,如果换了高务实的话,我猜他一定会罢工。 第1311章 狂澜巨浪 高务实的《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疏》所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这不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小石子,而是往海里扔下了一颗原子弹——它掀起的绝不是区区涟漪,而是惊世狂澜、滔天巨浪。 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起,一直就以轻徭薄赋、与民生息著称,怎么你高务实好的不学,偏要学那苛政猛如虎的前宋? 前宋“苛政”有多出名?明人提起之时,常言其苛捐杂税十倍于汉、五倍于唐,以至于广泛出现“不举子”。 举者,养也。不举子,就是不肯养育自己所出的子女。这么说或者太文雅了一些,不妨说得更直白一点:不举子也叫“生子不举”,即生了孩子不养育,把婴儿溺死或扔掉。 宋朝的沉重税负是其出现广泛的杀婴现象、杀婴习俗的主要原因之一。 按理说,类似于“不举子”这一类的现象,一般只会发生在极少数极端贫困的家庭之中,或发生在自然灾害和战争动乱的民不聊生时期。 然而在“以富著称”的宋朝,即使是没有灾害与战争动乱的阶段,仍然出现广泛的“不举子”现象,甚至演变成一种社会习俗——杀婴习俗。 苏轼在《与朱鄂州书一首》中说:荆湖北路,“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他被贬黄州,又见“黄州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出自《东坡志林》)。 可不是只有苏轼记载这些,朱熹的父亲朱松在《韦斋集·戒杀子文》也说,在江西婺源,民“多止育两子,过是不问男女,生辄投水盆中杀之。” 然而要说杀溺幼婴风俗最盛之地,恐怕还属福建。朱松在福建为官,“闻闽人不喜多子,以杀为常……虽有法而不能胜。”王得臣的《麈史·风俗》则谓,在一般情况下,“闽人生子多者,至第四子则率皆不举”,“若女则不待三,往往临蓐,以器贮水,才产即溺之,谓之洗儿。” 当时一些士大夫曾对此风加以严厉斥责,“东南不举子之俗伤绝人理”(《宋史·范如圭传》),要求朝廷严刑禁止。官府确也采取过多种措施,企图加以制止,然而不举子风俗并不见好转,不仅禁而不止,甚至一些地方还愈演愈烈。 类似情况的记载绝非零星散记,实在举不胜举,可见宋朝的税负已经重到让人连人伦大道都顾忌不得的地步了。其实别说道德规范不了,连严刑峻法都已遏制不住。 朱元璋立国时便以绝前宋苛政为要,但高务实在疏文中依然毫不畏惧地拿宋朝举例并进行了对比,不是他活得不耐烦了,而是其中有些简单的数据就已经很能说明当下存在的问题。 宋朝既然“生产力”不及大明,那么其真实财货的丰富程度自然也是不及大明的。可是,宋人即便是盛行“不举子”之风的地区,人们好歹也还是先有“二子一女”之后,这才开始杀婴,此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苛捐杂税虽重,但三个孩子还是勉勉强强能够养活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宋朝收入近乎大明十倍,相当于税负也比大明也重了十倍,可是即便如此,贫民之家依然能养活三个孩子。那么,推而广之一看,大明的贫民之家岂不是能养活三十个孩子?这还叫贫民吗?这……是真的吗? 以上推论肯定不是真实情况,且不必说其他,单说大明民间那许多以自宫而求为宦官的人,难道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倒霉蛋? 自然不是,他们大多都是失地农民,本来就被盘剥得厉害,一旦出点什么天灾人祸,就只好行此下策。 但这里面还是略有不同的,即在大明活不下去的人主要以农民为主,了不起加上一些卫所军户。而宋朝活不下去的人却几乎不分职业属性,除了朝廷官员、皇亲贵戚等极少数人之外,谁都有可能活不下去。 如此回过头来一看,就会发现大明朝的商人、工匠等至少肯定比农民的处境要好得多,虽然他们的“理论社会地位”比农民还不如,但其实过得远比农民要好。 这合理吗?显然不合理啊! 如此,再加上高务实刻意渲染的“十倍论”,任谁来算这笔账都会觉得大明的这种“轻徭薄赋”,对农民而言似乎帮助并不算很大,反倒是对于工匠、商人而言那是太过分了——他们近乎没有税负了。 如此说来,咱们也不必按照苛政猛如虎的前宋来征税,最起码我征它个前宋的十一(十分之一),这总不为过吧? 前宋的杂税加起来七千万贯,就算只征其十一,那也有七百万贯啊! 好,就算咱们的税种没有前宋那么多,就再打个对折罢了,可那也是三百五十万贯啊! (注:两朝的一贯都等于一两银子,但其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在宋朝和在明朝并不对等,甚至在明朝的不同时期也有不小的出入[参考万历会计录]。只是这就太复杂了,我要这么写的话估摸会写成财政史,没有必要。) 如果大明朝廷每年硬生生的增加三百五十万两银子的岁入,那意味着什么?几乎意味着连开藩禁这件事,都可以暂时不用考虑了!而现在开藩禁不可能遽然停止,则意味着…… 与“可能被加征商税”关系不大的官员们顿时兴奋起来,而十有八九可能要被加征商税所影响的官员,则出离的愤怒起来。 别看高务实在《取用疏》中把朝廷用度问题特意指出,说要加强监管,但官员们清楚,你再如何加强监管,了不起也就是不好贪墨了。可至少,朝廷越有钱,就意味着控制这些钱的官员们越有权势,这总是颠补不破的道理。 更何况,朝廷一旦有钱了,最起码不会再给我们折奉、欠奉了吧?说不定还能再加一些“津贴”呢! 于是乎,一部分“不怕交商税”的官员就开始上疏支持高务实,而另一部分“怕死了交商税”的官员则开始强烈反对高务实。 当然,世上总有理中客,不独后世键盘侠群体中不少,大明朝廷同样也有。于是也有一部分官员上疏呼吁,有的说推行商税“利弊参半”,有的说此事“成败难料”,有的说“兹事体大,不如缓行”,有的说“还需详细考究,再作计较”。 总而言之,不是和稀泥,就是打太极。 不过,这些理中客的屁话成不了主流,在实学派与心学派争锋相对的当下,还是只有这两派官员的态度最为紧要。 实学派方面有两类风格的题奏,虽然因为高务实摆出了高拱,所以大致上看来,好像都是支持高务实的,但其实还是有所分别。 其中一类算是高务实的铁杆支持者,这些人完全赞同高务实的意见,言辞之中几乎恨不得明天——不对,恨不得今天就开始全面征收商税,并立刻组建“审计署”和“关税署”。 另一类则是本来不同意或者有些犹豫要不要这么做的官员,他们只是因为高务实打着继承高拱遗志旗号而不得不违心表示赞同,因此他们在表示赞同之后,却也如那些理中客一般,又说几句“缓和气氛”的话,大抵也就是要不咱们先搞个试点推行,亦或者咱们老成谋国,还是不可轻易全面铺开等说法。 虽然如此,但至少这一次实学派的总体表现要比此前团结不少,最起码没人跳出来明确表示反对。 不过心学派一方就不同了,他们的表现更加团结——清一色的强烈反对。其用词之激烈已经几近于骂街,疏文之中把高务实比作桑弘羊、蔡京等奸佞之流者,那是大有人在。 这样一来,高务实就创下了他本人的一次记录:上任履新第四日便被“满朝弹劾”。 如果只是被弹劾施政手段,高务实是可以暂不理会,先等皇帝表态的。但现在他被人骂做奸佞,按照大明官员的习惯,他就只能闭门府上,不肯出而视事了。 申时行是旗帜鲜明反对高务实《取用疏》的最高官员,但他作为首辅,对于题奏疏文之用词非常讲究,绝不肯胡乱拔高,去骂高务实“奸佞”,只是就事论事,找高务实疏文中的破绽。 申元辅觉得高务实疏文中最大的破绽,便是他因为要收商税而制定的新式财政制度。 首先,这些制度如要实现,都必须增加官员。例如高务实说“入账出账,非一人可为;入库出库,非一人可掌。” 这意味着全国上下但凡管账之人,都必须设置成“左右主官制度”,其中左主官管账,右主官查账。且不说这会不会造成左右主官互相敌视,引起不和甚至内斗,单说这么一来朝廷所要增派的官员,那就绝非一个小数目。 按照明人习惯于“小政府”的思路,你这就是人为的增加冗官,增加朝廷开支。换言之,就是变相的增加了百姓的负担。 管账的是如此,掌管各类库房的也是同样道理。而且申时行很清楚,大明朝的“库管人员”本就很多——因为各地都建有各种仓库,粮草、军器、布帛、贡献、仪仗等等,不一而足。 如此库管人员也要加倍,这要造成多大的财政浪费? 更不必说高务实的加强监管到底是不是能杜绝贪墨,那也是没准的事。 深悉官场之道的申时行太清楚这其中的猫腻了,别的不说,就说你右主官固然可以监督左主官,但倘若这左右主官两人合谋,一起贪墨分赃,你怎么办? 哦,你说你还有审计署?好,那我问你,你这审计署要多大的编制才能监督天下间如此数量巨大的账目、仓库等机构?我就是给你一个都察院,只怕你也管不过来吧! 申时行的奏疏写到此处,就开始引出他们心学派的“道统级论调”:治理官员,还是要看教化,不能仅靠这些“平白无故增添人手”的手段,唯有人人为君子,道德出众,自律严谨,这才能清明吏治,才能真正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申时行的奏疏呈递去司礼监之后,他才看起百官们对高务实的弹劾。这一看不得了,他发现可能要出事了。 一些和他类似,“就事论事”的弹劾也就罢了,关键是弹劾之中混入了很多弹劾高务实“奸佞”、“遗毒”甚至“谤君”的说法。 这其中最让申时行惊出一身冷汗的,就是弹劾高务实“谤君”。 谤君?高务实怎么就谤君了? 还真有,这些奏疏都抓住高务实《取用疏》里的一段话开始怒斥: “或曰:古有汤昌,亦有桀纣。我皇上固神文圣武,焉知后世子孙皆尽贤德?倘有一二不肖,薄赋尚有可限,重税岂非虐民?” 有人说:古时候既有商汤、周文(姬昌)这样的明君,也有夏桀、商纣这样的暴君。我皇上虽然英明神武到了极点,但怎么知道皇上的后世子孙也是个个都像皇上这样完美呢?万一要是有一两个不肖子孙,则我朝制度若是轻徭薄赋,那还影响不大,因为那不肖的皇帝也能浪费的钱财也还有所限度;可如果已经开始收了重税,这不肖的皇帝岂不是拿着百姓的血汗在挥霍无度?那是虐民啊! 从行文的角度而言,高务实这段话属于“设问”,因为他后面有“自答”。从道理上来看,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因为这是一个很正常的假设——谁还能保证自家从来不出不肖子孙吗? 然而问题在于,你假设谁家可能会出不肖子孙都没关系,但你怎么能假设天家出现不肖子孙呢! 为什么不能这么假设?因为哪怕天家真的出了不肖子孙,当这个不肖子孙成了皇帝,他依然是你的君上,你说他不肖,依然就是“谤君”! 所以此处的“谤君”,不是说他毁谤了今上,而是毁谤了将来的皇帝(们)! 这是你为人臣子该做、能做之事? 于是,很多弹劾都把高务实的这个罪名摆在了首位,惟独首辅申时行看得冷汗涔涔。 坏了…… ---------- 感谢书友“千古第一帝”、“霜之宝瓶”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91124105331057”、“嘉辉”、“书友20180208230738556”、“流光剑语”、“千古第一帝”、“尘*埃”、“心上人是我的人”、“曹面子”、“岳晓遥”、“熊猫小盼盼”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晚有事,提前更新。 另ps: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复的书评好像显示不出来了,难道我自己在我自己的书评区还能被禁言或者被系统删掉?什么鬼啊这都是,我手机打字回复本来就慢,还被吞…… 第1312章 不与闻 申时行与其他那些官员最大的不同,不在于他是首辅,地位高了一大截,而是在于申时行从皇帝还在做太子时就担任其“同知经筵事”,对皇帝的了解远超同派系内的其他官员。 同知经筵事,简单类比一下就相当于后世的副班主任。太子殿下当时的“班主任”是高拱和朱希忠——当然这是为了表示储君需要文武兼备而设置,实际上朱希忠只是挂名而已,真正的“班主任”是高拱。 可是,彼时的高拱作为内阁首辅,又兼着吏部尚书,光是政务的处理就已经无比繁重了,哪里还真的能够履行多少“知经筵事”的职责?他了不起也就是掌握一下大方向,实际工作基本都只能丢给时任礼部侍郎的申时行。 换句话说,申时行当时就是“副班主任代理班主任”,是对朱翊钧最为了解的“帝师”。 在朱翊钧的思想动态、行为习惯等方面的掌握上,天底下能排第一的人是高务实,而紧随其后的就要属他申时行了。 朱翊钧用人的习惯,不惟高务实一人了如指掌,他申元辅同样心知肚明。对于自己信任的臣子,朱翊钧任何时候都“很好说话”;对于信任的臣子要办的事,他也能够全方位的给予支持——除非在这种支持力度之下你都能把事办砸,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具体到高务实这次的事情上,朱翊钧本身就很可能会表示支持,因为高务实的这个户部尚书本来就是他亲自“宸断”并提出的,内阁及九卿的廷议实际上只是“补票”,所以此时想劝他出面拦住高务实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申时行“就事论事”的奏疏就是为此而上。 但偏偏这些官员不知轻重,甚至还找错了突破口。 以朱翊钧对高务实的信任程度,你污蔑高务实什么玩意不好,你要污蔑他谤君? 哦,你说你弹劾的是高务实毁谤后来的皇帝而非今上,那我倒要问一问了,后来的皇帝是谁啊?皇上现在连太子都不肯立呢,你指望皇上现在会关心这茬? 更何况,高务实现在的职务是什么? 户部尚书?对,没错,但是……还有呢? 他是太子太师啊!你们就这么不把加衔当乌纱帽看吗? 人家是太子太师,连批评太子都是职责所在、分所应当的正经事,奏疏里提一句担心皇子们将来教育成效的话,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话,甲能说而乙不能说,这再正常不过了。就好比你是当爹的,你谦称自己的儿子为“犬子”自然无可指摘,但倘若别人跑来说你儿子是“犬子”,你不要气得想打断他的腿? 所以,高务实顶着太子太师的帽子说这句话根本没有问题,如果非要说有,那也只能是在他完全失去圣眷之时才能说,因为那种时候就好比严嵩倒台之前——皇帝已经腻歪了,根本不想再看到他。 可是,高务实失去圣眷了吗?皇帝腻歪他了吗? 没有。不仅没有,事实上从皇帝亲自宸断任命他为户部尚书这件事就看得出来,皇帝对他的依赖程度其实反而更高了。 申时行很清楚自己作为心学派当代党魁的压力来自哪里:年轻的皇帝陛下一门心思要完成二祖列宗未尽的事业,覆灭残元,消除北疆最后一点军事威胁,混一寰宇,处中国而治万邦。 然而要达成这一目的,最重要的事情归根结底其实就两点:军力和财力。 军力不止是兵力,还包括装备、士气、训练、将领、后勤等各个方面。纵观大明,在这些要求上最为符合标准的无非就是宣大、蓟辽这“京畿两翼”,而在这两翼的精华之中,除了一个李成梁所部之外,几乎全是高务实的嫡系或者旁系势力。 再加上高务实本人经过数次大战的胜利,早已战功彪炳、威名赫赫,“大决战”不用他用谁?难道皇上会用我申时行去带兵不成? 甚至可以这样讲:皇帝如果不派高务实去打这一仗,指派谁去都必然会有人不服,甚至那个人自己都未必敢接这道旨意! 文官的“望”可以养出来,但文帅的“望”,那是只能打出来的! 昔谢安说“小儿辈已破敌”的时候好像很镇定,可是当朋友惊喜而去,他自己出门的时候居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跤,待站稳之后便仰天长笑,喜极而泣。 说明什么?说明以当时谢安的地位和威望,在没有一场决定性大胜在手的时候,自己心里都不是那么托底啊!只有当这场大胜稳稳当当拿到手了,才算是真正成了东晋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然而高务实呢?他在大明虽然也是一个很独特的存在,但要说在文臣中的威望,肯定还是比不过当时的谢安。然而,如果只是单说用兵这一块,他却比淝水之战前的谢安更让人有信心。 扪心自问,哪怕是他申时行,也信得过高务实的用兵之能。作为最大的“反对派”都是如此,其他人自不待言。 所以,在“军力”这一要点上,皇上对高务实必然是寄予厚望的,用此前数次高务实被劾之后皇上安抚他的话来说,那就是“朕深倚之”。 本来,有这么一个要点被高务实占据,他的地位就已经非常稳固了,古人云“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兔没死、鸟未尽,高务实的地位根本不可能动摇,这就已经让申时行觉得非常棘手。 可更麻烦的事情出现了:皇上认为高务实不仅是在打仗方面无人能及,于理财一道也是同样厉害,所以当目前的最大的麻烦由军事转为理财之后,居然又抓住机会“以爵赏换晋升”,把年仅二十五岁的高务实直接推上了户部尚书这个要害位置上。 平心而论,其实申时行也觉得高务实在理财方面肯定是很有一手的——这是屁话,看看人家的京华就知道那不是有“一手”,那是有“圣手”啊! 不过,多年来的固定思维还是让申时行有一种怀疑,即高务实的手段用来“齐家”或许没有问题,但用来治国却并不一定那么可靠。 高务实的“买卖”申时行虽然所知不详,但大概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京华买地几乎从不买田,只买矿山煤田或者海港商地之类——其实这是个误解,京华在安南等南疆各国现在有大量的田土,只是申时行不了解罢了。 申时行认为,这代表高务实内心深处不仅不重农,甚至很可能轻农。别看他在《取用疏》中说什么“无士则国不明,无农则国不稳,无工则国不强,无商则国不富。”其实这家伙心里真正看重的只有工、商。 看看京华就知道,他发家靠的就是工、商! 虽然申时行觉得高务实的立场很扭曲,明明发家靠工商,还偏要在工商两道征税,但申时行觉得这可以解释为高务实为了固宠而不择手段。 但是,你自己为了固宠而宁肯多缴税也就罢了,凭什么也要求其他人都和你京华一样?你知道自己是真正的“储相”,难道其他人也个个都是储相? 当然,这一点暂时不必多想了,反正高务实连奏疏都上了,指望改变他的主意还不如指望改变皇上的主意,至少皇上目前还没表态,还有机会争取。 只是正如以上所言,皇帝以覆灭残元为第一要务,军事上又不得不倚重高务实,现在还在把理财的希望也寄托到了高务实身上,申时行知道,想要改变皇帝的主意也是难上加难。 但申时行还是觉得,不同于军事上高务实已经处于无人可与之相争的地位,他在财政上即便有京华作为牌面,也还没有达到那个地步,还是可以努力争取的。 正面上可以说他轻农,侧面上可以说他的计划不具备可行性,这都可以尝试,惟独骂他奸佞,说他谤君这些事是毫无意义甚至可能会起到反效果的。 申时行望着一堆找错了突破口的心学派官员所上的奏疏,一时默然无言,心里已经开始考虑起要如何挽回了。 这些奏疏是公开呈上的,本来是想营造出一个“满朝倒高”的局面,让朱翊钧不得不考虑“众议”的威胁。然而现在反而成了麻烦——公开奏疏可不是谁能强压的,尤其内阁不可能强压,因为奏疏经过通政司之后就相当于天下官员人人都能知道。 这个局面和某些权宦蒙蔽皇帝不同,权宦蒙蔽皇帝,是因为该权宦能够完全控制司礼监,而且他只需要将皇帝一个人蒙在鼓里就行了,从“操作难度”上来讲不算很高,只是危险性比较大——出事了多半要被清算。 内阁却没有这个能力,因为文官集团的层级更复杂、机构也太多,哪一个环节走漏风声都会闹大。而且申时行也谈不上什么一手遮天的权臣——哪怕严嵩也没那个本事呢,何况申时行? 所以现在申时行想要挽回也很麻烦,首先他作为首辅又恰好是今日的执笔阁臣,这些奏疏他都要票拟——不需要票拟的奏疏是有的,比如只涉及天家家事或者只涉及皇帝本人的,内阁可以不作票拟,直接转呈就好。 现在这些可不是这种类型,所以申时行都得票拟。要票拟,那么申时行就不管怎样都得表明一个态度——哪怕打太极呢,那也是一种态度。 可是,要表达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呢?申时行觉得非常为难。 认同这些说法无疑是最愚蠢不过了的,原因刚才已经说过,那只会让深深倚重高务实的皇帝觉得心学派在无理取闹。如果他申时行也表示认可,皇帝甚至可能会认为他申元辅已经完全失去了公正立场,不再是一个本应该“调理阴阳”的宰辅,这种圣意对他来说完全是致命的。 明确反对这些说法似乎也不是最佳选择,这会让外人认为心学派内部出现了巨大的矛盾,以至于下层的御史言官开始与顶层的阁老甚至首辅公开叫板,或者就是首辅对本派系内部的下层言官失去了控制。 无论哪一种,都是政治灾难。 而且还有一件事申时行绝不敢忽视,那就是沈鲤已经改任左都御史了,本身心学派在其“大本营”之一的都察院现在就要时刻警惕实学派的“反噬”,他这个首辅怎么可能还在这种时候同自家的言官过不去?真要这么做了,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同意不行,反对也不行,看起来只能打太极了。 然而打太极也不靠谱。这么多人上疏弹劾高务实“谤君”,皇帝要不做出个明确的态度来严斥甚至严惩这些人,高务实铁定会上疏请辞,到时候就轮到皇帝坐蜡了——现在的这些目标也好、规划也罢,乃至于实际主导,都是高家伯侄一手操弄下来的。高务实要是现在拍拍屁股走人了,皇帝怎么办? 这些事还干不干,干的话可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不干的话面子又往哪放? 所以皇帝的态度完全可以预料,他肯定要保高务实,因为保高务实就是保他自己。 这也是申时行不主张弹劾高务实的主因:你反对他的提议可以,搞他这个人就完全是作死,因为前者是皇帝还没有表态同意的,而后者……相当于让皇帝公然自己掌嘴。 这事儿穆宗都不肯干,你们指望今上会肯?还以为是两宫摄政的时候呐? 于是申时行枯坐许久,思来想去,发现只能跟皇帝站在一边反对,但是用词却要十分慎重,一定要尽可能的淡化影响。 换成后世的法律术语来说,大抵相当于“有罪罪轻辩护”——你们这么说是不对滴,但是呢,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问题呢也不是很严重,所以……下不为例啊! 申元辅终于决定下来,亲自研墨,提笔挥毫,在一封弹劾高务实“谤君”的奏疏票拟上一丝不苟地用台阁体写下一段话。 “高务实前疏所论,兹事体大。尔曹急于维护祖制,其情可悯。然遽言谤君,实乃危言耸听。不与闻。” ---------- 感谢书友“九幽霜寒”、“哇23333”、“bimin”、“初次登陆”、“书友20190223180428135”、“单骑照碧心”、“zhou4770”、“书友141205205311512”、“乘月随风”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回复“千古第一帝”书友:给你帖子的回复老是被吞,刚才看了看,有一条最简单的回复好像显示出来了。这里补充一句:查的资料太广,我自己也不至于闲极无聊去专门统计我到底看了哪些资料,所以最后一个问题我实在无法作答。 第1313章 谤君案(上) 自万历十一年徐阶去世,心学派内部再也无人能与申时行相比,纵然以王锡爵那样的士林名望,毕竟其官场地位远逊于做了十余年阁臣的申时行。这一次王锡爵虽说终于入阁,可也是申时行强力举荐的,这也更坐实了申时行心学第一大佬的位置。 作为心学派当仁不让的牌面人物,申时行对于讲学的热衷略逊于徐阶,但其官场上的手段如今恐怕已能与昔日的徐华亭平分秋色。 别的不说,单说他今日这票拟就很能证明其手段。 “高务实前疏所论,兹事体大。尔曹急于维护祖制,其情可悯。然遽言谤君,实乃危言耸听。不与闻。”这票拟一共四句。 第一句先对整件事的起因定性:“高务实前疏所论,兹事体大。” 这件事是怎么引起的呢?就是高务实《取用疏》里谈到的事。这件事怎么定义呢?申时行无比谨慎地只用了“兹事体大”来形容。 “兹事体大”本身不算定义,但申时行作为内阁首辅,“不给定义”本身也是一种定义,即他认为事情很严重,应该审慎。 由于皇帝还没有定义《取用疏》,所以申时行这么做,既给了皇帝面子,又表达了自己“谨慎反对”的立场,而且这个反对的态度还不会过激。如此,万一将来和皇帝的定义相左,也可以及时调整过来,不至于把自己卡死在某个立场上回不来,和圣意直接冲突。 第二句是对言官们指责高务实谤君这一现象的定义,这个定义就不同上一条,显得非常断定:急于维护祖制,其情可悯。 按理说,“急于维护祖制”就已经是很确切的定义了,是一种对他们的行为明确表示赞同的意思——毕竟“维护祖制”在大明属于“政治正确”,而“急于维护祖制”那更说明这些言官觉悟很高,一看见有人要动摇祖制,急得不得了。 可是,为什么申时行还要加一句“其情可悯”呢?须知这个词一般适用于对犯错之人给予原谅之前呀,你怎么一边肯定他们的表现,一边又暗示他们做错了? 原因在于第三句,“然遽言谤君,实乃危言耸听。” 这句话十分精妙,首先就妙在这个“遽言”——这个词要与上一句的“急于”联系起来看。意思是由于这些言官觉悟很高,对于动摇祖制的事着急上火,因此考虑问题的时候就有些急火攻心,难免会考虑不周——看看,又是巧妙开解罪名的做法。 紧接着,申时行很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你们这是“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也是个妙词,用这个词意味着高务实的《取用疏》的确很吓人。只不过呢,你们还是太不淡定了,本阁部认为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你看看,既表达了对《取用疏》的担忧,同时又认为情况还没有言官们说的那么严重,事情还是可控的。如果延展开来思考,申时行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就是目前整件事还“未有宸断”,还可以挽回——所以这同时也是对皇帝的暗示。 与此同时,“危言耸听”也是对言官们“遽言谤君”的最终定义:罪名不大,也就是说得夸张了一点——言下之意是他们的动机没有问题,甚至思考方向也没错,只是在危险程度上出现了误判。 申时行虽然没学过物理,但看来有个道理他很清楚:错误是可以避免的,而误差不可避免。他这里的话,意思就是说言官们说高务实谤君,性质上不算“错误”,只能算是个“误差”,所以情有可原。 好,所有的道理都在这看似简单平淡而其实精妙绝伦的区区三十四字里说得清清楚楚了,接下来,作为首辅的票拟,他就要给出“处理意见”了。 “不与闻”就是申时行对这些弹劾的处理意见。 什么叫“不与闻”?最简单的表述:就当没听见。 我都“没听见”,那自然就既谈不上同意你们的看法,也不至于因此追究你们的责任。 你要问原因?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 至此,正常情况下来说,无论皇帝、内阁、高务实、言官们,全都被申时行的四句话重新安放在了可进可退的位置上,无论哪个方面、方向,都不至于立刻爆发冲突。 什么叫八面玲珑?这就是八面玲珑。 什么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该表明的态度,我表明了;该淡化的问题,我淡化了;该保护的人,我也保护了。 论打太极,申时行完全可以称之为一代宗师。 前后共计二十七道奏疏弹劾高务实“谤君”,全被申时行用同样的票拟贴在上头,与其他奏疏和票拟一道呈送司礼监。 司礼监能够“按例批红”的部分从来不包括这种弹劾重臣的弹章,因此黄孟宇看到之后不能处置,只能以原件转呈皇帝御裁宸断。不过,黄孟宇在震撼于心学派这次对《取用疏》反应强烈之余,又不得不对申元辅的太极圣手叹为观止。 卧槽,“谤君案”你都能圆回来?元辅牛逼! “读书还是有用的啊!”黄大掌印亲自捧着一叠奏疏往乾清宫而去,口中喃喃自语:“这两位状元公之间的战争,别看铳不响马不嘶,可我老黄就只差一点便要看不懂了。” 黄孟宇虽然本不是朱翊钧的嫡系,不过对于皇帝而言,其实也没差——大明的宦官再如何“权宦”也只能依附于皇帝生存,可不像唐末的权宦一样完全掌握着神策军那支中枢禁军,可以肆意妄为到随意废立。 黄孟宇作为任职十几年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亲高务实是可以的,但归根结底他还是皇帝的亲信,否则哪里坐得稳位置? 因为是亲信,黄孟宇一进乾清宫西暖阁,坐在御案前一边端着铜爵一边看书的朱翊钧便瞥了他一眼,主动开口问道:“如何,弹章如雪吧?” 黄孟宇满脸堆笑:“一切都瞒不过皇爷的法眼,真个是弹章如雪——还是腊月里的那种。” 朱翊钧被他说的话逗得忍不住哈哈一笑,道:“无妨,瑞雪兆丰年,雪大一些也未必一定是坏事。” 说着,朱翊钧已经放下酒杯,把一卷书册也随手扔回了桌上,朝黄孟宇招了招手,同时又问道:“都是怎么说的来着?是骂求真欲行苛政,还是骂他与民争利?亦或者……骂他要效牛李之争?” 黄孟宇捧着奏疏和票拟一边上前,一边微微喘息着回答:“这些都有,还有一些皇爷没提到的说法呢。” 这话似乎略微出乎朱翊钧的意料之外,他诧异着,眼珠一转,问道:“哦?还有什么呀?” 黄孟宇把奏疏小心翼翼往御案上放,同时答道:“有二十七道奏疏弹劾大司农谤君。” 朱翊钧愕然一怔,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着反问道:“谤君?哪有谤君?他们这话是怎么说的?” 黄孟宇作为司礼监掌印,这些奏疏自然是已经看过的,不过他却不肯回答,反而苦笑道:“奴婢虽然看了,但……也有些难以理解,要不皇爷还是亲自过目吧,奴婢实在不敢妄言。” 黄孟宇这话也有些门道。他堂堂司礼监掌印,看了弹章居然“有些难以理解”,言下之意自然是说这些弹章中的说法完全是无理取闹。而所谓“不敢妄言”,只不过是因为他作为宦官,在皇帝没有定义之前不好胡乱置评罢了。 既守了规矩,又打了埋伏,提前给了皇帝一个心理暗示,让他先入为主的怀疑起这些弹章的公正性和合理性。 黄孟宇虽然读书不算多,但这些手段可也不差,否则岂能在司礼监掌印这种树大招风的位置上一干十几年? 皇帝的眉头果然皱得更深了,不在言语,伸手取过一本奏疏便看了起来。 这道奏疏是申时行的,不算弹章,而是议论,也就是申时行“就事论事”反对高务实《取用疏》的那一篇。 这里有个小门道值得提一句:任何奏疏从司礼监送到皇帝手里的时候,都不是按照奏疏的进呈时间顺序来排列的,而是由司礼监决定这些奏疏的顺序,谁摆在第一个,谁摆在第二个,以此类推。 可别小看了这一点似乎可有可无的权力,其实这“一点”权力的威力那是一点也不小,有些时候甚至能产生巨大的影响。 做个假设,今日的奏疏有一件喜事、一件坏事,上奏喜事的官员不为司礼监掌印所喜,反而上奏坏事的官员与掌印公公关系甚佳。那么,掌印大太监就可以操弄一下,把喜事奏疏放在前头,坏事奏疏放在后头。 如此一来,皇帝先看了喜事,心情高兴,接着再看坏事,就会觉得这坏事也没那么坏了,会在自己心里暗示自己不要为此扫兴。这样一来,上奏坏事的官员就借了上奏喜事那位官员的光,把自身的危险化解掉了——至少是化解了最危险的那一级,如原先可能丢官的大错,或许最后皇帝就只罚了他半年俸禄等等。 反之也是一样,这两位官员里头,上奏喜事的是掌印大太监的“朋友”,而上奏坏事的官员与掌印大太监关系不睦,如此掌印太监便可以把坏事放在前头,把喜事放在后头。 这么做效果就截然不同了:皇帝在这一天里拿到的第一份奏疏就是坏事,大为扫兴,搞不好一怒之下就是严惩。紧接着拿到喜事奏疏,由怒转喜,自然大大夸奖,认为这位官员办事得力,当然要重赏。 为何官场上一贯讲究“领导身边的人要当领导看”,道理就在这里了。只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动作,我要照顾你,就可以让你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要处理你,就可以让你疑似银河落九天。 四两拨千斤啊! 黄孟宇今天的奏疏排序虽然没有这么直接,但也是有讲究的。 首辅的奏疏摆在头一位,皇帝看了肯定不会有任何生疑,所以朱翊钧显得很平静。 申时行的奏疏虽然在抨击高务实这一方面并不厉害,既没有说他欲行苛政,也不曾质疑他要与民争利,当然更不会骂他要效牛李之争,但申时行却非常严谨而又严肃地质疑了《取用疏》里提到的办法是不是具备可行性。 按照申时行的说法,高务实这套办法至少需要“增补官吏近千”。于是,不仅官吏缺口巨大,而且还会导致严重地冗官现象,增加朝廷负担不说,还可能导致“理财官左右敌视,库管官相视如仇”。 不仅如此,一旦这两类官吏出现互相勾结的情况,那么这样的增设就更显得毫无意义而且弊端百出。 申时行还提出假设,即朝廷既然全面开征商税,那么这些官员经手的钱粮物资都可能大增,在这样的巨大利益诱惑之下,难保没有“道德不坚者”同流合污的现象出现,这就更是加剧了民间的负担,“此必仁君所不能忍也”。 除此之外,申时行还非常有针对性的对很多细节提出了质疑,朱翊钧一条一款地逐个看完,眉头紧锁。黄孟宇在旁边虽然看似平静,其实手心都汗湿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好一会儿,朱翊钧才把申时行这道奏疏放在一边。黄孟宇注意到,他放申时行奏疏的位置不是平时放朱批完成的奏疏所在,而是单独放在一边。 这个动作黄孟宇很清楚,那意味着皇爷暂时难以决断,所以单独先放着,待会儿回头细想一番再做道理。 黄孟宇明显松了口气,人也淡定多了,虽然整个人连晃都没晃动一下,但却悄无声息的把手心的汗水在蟒袍的下摆上擦了擦——他的蟒袍得赐很久了,这在司礼监掌印中也并不少见,只不过不是高务实身上那种坐蟒袍,而是如戚继光一样是行蟒袍。 朱翊钧顺手拿起第二本奏疏,目光在奏疏表面申时行的票拟上扫了一扫,顿时眯起眼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叶落殇枫”、“御剑飞蓬重楼”、“初次登陆”、“yl1992”、“九幽霜寒”、“书友161124165711962”、“书友20200327214150713”、“秦朝小驻”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我都没注意,原来今天31号,又到月末了啊…… 第1314章 谤君案(中) 是日下午,司礼监将奏疏及朱批送至六科。 “六科”即六科给事中,简称六科。六科之任意一科均设都给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与给事中,均为从七品,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稽察六部事务。 六科享有“科抄”、“科参”及“注销”之权。其中“注销”是指圣旨与奏章每日归附科籍,每五日一送内阁备案,执行衙门在指定时限内奉旨处理政务,由六科核查后,五日一注销。六科还可以参与廷议、廷推,参与朝廷大政方针的制定,监督其执行。 当然,六科最为后人所熟知的大权,在于其有权封驳圣旨,近乎唐时之门下省。因此六科的诸位都给事中虽然只不过是区区正七品,但却为世人尊为“大都谏”、“大给谏”,当然还有一个很现代化的称呼,叫做科长。 至于六科本身,尊称就更气派了——鸾台。 唐时,武则天当政,曾将中书省改为“凤阁”,门下省改为“鸾台”,时人以鸾台称六科,可见六科品级虽低而地位超然,比拟门下。 同样是武则天时期,曾有一人说过一句极为著名的话:“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 这个道理在大明亦然,虽然皇帝的圣旨、诏书都可以不经内阁、六科而直接下发到人,但那样的圣旨在世人眼中是严重缺乏合法性的,也即所谓的“中旨”。理论上来说,如果当事人比较有脾气,可以直接拒接,皇帝很难以抗旨而论其罪。 今日的朱批,其中一大半都被直接送往户科,意味着这些朱批都是与户部或者户部官员有关的。 如果说此前的都察院是心学派的主阵地,那么六科就是实学派占优的一处战场。这样的布局是高拱时代就已经奠定下来的,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使实学派在彼时朝堂全面占优的情况下顺利推行自己的施政纲领,否则圣旨都下不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时至今日,时任户科都给事中的“大都谏”是一位熟人,大名萧良誉。其兄乃是万历八年三鼎甲之一、排名仅次于高务实的榜眼萧良有。 七年时间过去,萧良有依旧留在翰林院,继续做他的“储相”。而其弟萧良誉因是当年第二甲第五十六名,虽然在此后的馆选中堪堪入围,也做了庶吉士,但散馆之后很快便脱离翰林院而外任了,好在毕竟是庶吉士,依旧留京做了京官。 七年下来,他从工科给事中做到兵科左给事中,又从兵科左给事中做到户科都给事中,终于做到了“大都谏”之一,可谓是位卑而权重。 今年是他上任大都谏的第三年,由于制度所限,大都谏不能久任,所以他也一直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的仕途将走向何方。 其实说起来,尽管六科给事中的品秩不高,只相当于地方上的知县,但其仕途却很广阔,升迁也很便捷,远非其他同级别官职所能比拟。在很多明代史料中都可以发现,不少六科给事中都是连升几级,其中都给事中一下子从七品跳到三品的都有。当然,只到四品、五品的那也很多。 正因为仕途前景的“弹性”如此之大,当高务实履新户部尚书之后,萧良誉就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配合,不给高务实的施政造成麻烦。 这么做,一来是为自己的前途考虑——毕竟他和高务实本来就是同年,其兄萧良有更是高务实的好友,兄弟二人都是实学一派,脑门上金光闪亮的刻着一个“高”字;二来也是为了报答实学派尤其是高务实对他的关照——新科进士第五年就混到大都谏,那可不是徐阶举高拱入阁那样的顺水推舟,不是谁都有这样好命的,这背后显然有高务实的一份力,一份大力,所以萧良誉不能知恩不报。 不过,平心而论,萧良誉也没料到高务实履新第四天就会闹出今天这样大的风潮来,都察院那边的心学派言官这次宛如发了疯,今日几乎一个不落地上疏弹劾高务实,足有好几十号人。 这架势,和当年徐阶制造“满朝倒拱”局面的气派也不遑多让了。更何况据萧良誉所知,申元辅本人似乎并没有亲自指挥这次风潮,全是心学派言官们自发的,可见高务实《取用疏》激怒他们之深。 面对此情此景,萧良誉虽然也有些心中不安,但更多的还是兴奋——终于捞到这么好一个表明立场的机会了! 上天入地,就看这一次的表现!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萧良誉一大清早的时候就吩咐吏员给自己煮了老大一壶浓茶,以免到时候“找茬”精神不济。 这些浓茶或许真的发挥了一些作用,所以当奏疏、票拟和朱批一同送来的时候,他的精神不仅是好,简直称得上亢奋。 萧良誉看到的第一份朱批,便是针对申元辅奏疏的答复。今上的御笔真迹一贯很漂亮,这次也不例外,上面的话不多,只有短短两句: “先生老成谋国,所虑甚详。高疏所未言及之处,朕当召对细问。” 萧良誉看了,不仅喜上眉梢。 皇帝这朱批虽然非常照顾“申先生”的颜面,先夸他老成谋国、所虑甚详,然而却并没有同意他的意见,将高务实的《取用疏》驳回。皇帝只说对于《取用疏》中没有说明详细的部分,会传高务实召对,细细询问明白。 看来,皇帝在首辅与第一信臣之间也很难一言而决,干脆让他们先“打个平手”,等问明白了详情再做决断不迟。当然,也不排除皇帝只是故作公允,其实心底里早有主见,召对高务实不过是打消外界质疑的一种手段罢了。 只是如果是这样的话,皇帝到底有什么样的主见,却也不是外人看得出来的。 昔日的少年天子,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已经开始有了那种“天威不可测”的手段与风范。 这道朱批没有什么问题,萧良誉仔细再看了两遍,规规矩矩签字画押并用印,然后拿起下一道朱批。 这一道朱批,萧良誉光看字体就知道皇上动怒了——这上面的字显得铁画银钩,峥嵘尽显,绝非上一道朱批那种藏锋重蓄的典型赵体。 不止是字如其人,其实从一个人的书法之中甚至还能“字见其神”,即看出书写之人当时的心情——当然这只对有较高书法造诣的人有效,春蚓秋蛇的水平就另当别论了,那玩意啥也看不出来。 这道奏疏上的票拟就是申时行的那不到四十个字,而奏疏本身颇长,萧良誉不打算先细看,而是直接看了最后的朱批。 “高务实忠谨昭著,公清素闻,朕久已深悉。尔以狂悖浅薄,疯言臆语,诽谤部堂,离间君臣,是何居心?着下镇抚司着实打问来奏!” “啪!”萧良誉猛然一拍桌案,兴奋异常,忍不住大笑三声。 “下镇抚司着实打问来奏”可不是说着玩的,这话属于“专用”,实际上就是后世所谓的“下诏狱”,而该员也就是钦点的重刑伺候对象。一般而言,皇帝只有在怒极之时,才会在朱批中直接点名“下镇抚司着实打问”。 不过,正如皇帝打臣子廷杖的时候一样,不同的说法代表着不同的惩罚程度。 比如皇帝说“廷杖二十”,这个是没事的,板子必定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完之后拍拍屁股就能自己走回家;如果是“拖下去重责二十”,这个其实问题也不大,一般来说皮开肉绽是跑不了,但受苦的只是皮肉,不会有“内伤”;然而如果皇帝在这句之后又补上“着实打”三个字,那就大事不妙,多半是要打死人了,但皮外伤反而不会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都是有说法的。 这里的“下镇抚司着实打问来奏”同样也有说法,一般有几种不同的程度,这一种算是不高不低。 如果只讲要在诏狱用刑的说法,那么其中最轻的就是“下镇抚司打问”。这种用词之下,由镇抚司自行掌握用刑的轻重。 本书前文曾有言,如今锦衣卫中的文臣子弟荫官已经越来越多,再加上锦衣卫在一般情况下也不愿意和文官集团完全对着干,所以皇帝如果只是这样说,那么打虽然是要打,但锦衣卫通常只是做做样子,绝不会打死打残。 如果犯官还有其他朝臣上疏援救,甚至是高官的援救,锦衣卫方面了不起意思意思,屁股打红松松皮也就完事了。当然,犯官本人的家眷聪明的,给镇抚司方面送了银子的话,连“松松皮”都可以免掉。 最严厉的则是“下镇抚司着实打问”,这种用词之下,锦衣卫方面也会有很大的压力,因为皇帝必定是为之震怒了,于是东厂肯定会派人监督。这就没有通融的办法,只能“着实打”,而文官们一般体格也就那样,真正“着实打”是很容易出人命的。 “下镇抚司着实打问来奏”之所以不是最严厉的,就是因为它多了“来奏”二字。既然还要“来奏”,那你锦衣卫显然就不能把当事人直接打死了,当事人都死了你还来奏个鬼?那不是要说什么都随你的便了? 文官集团肯定也会在这里头抠字眼——他们的确对抗不了盛怒的皇帝,但揪你锦衣卫的小辫子还是办得到的。所以,锦衣卫也得谨慎,在皇帝这种用词之下,最重就是打成残废,但一定不会打死。 既然都不会打死,萧良誉这么兴奋做什么? 道理很简单,今上自继位以来凡十五载,对于言官最重的处罚也只是“下镇抚司打问”,这一次还是头回出现“下镇抚司着实打问来奏”,属于破天荒。 萧良誉兴奋过后,唏嘘着自言自语:“到底是十载同窗,还是司徒的面子大啊!” 只不过,感慨归感慨,皇帝会如此震怒的原因萧良誉还是要搞明白——申元辅的票拟就贴在弹章上面,明明是打算装傻充愣保护同派言官的,为何皇上没给面子?要知道刚才那道朱批里,皇上对“申先生”还是很给面子的嘛。萧良誉这才仔细看起这道弹章来。 过了一会儿,弹章看完,萧良誉忍不住轻哼一声:“取死有道。” 原来这道弹章的问题出在无限拔高和无限扩大化,它并不只是如申时行票拟中提到的说高务实“谤君”,还扯了很多其他有的没的。 比如他在弹章中说高务实“任人唯亲,非心腹难得要职;公器私用,擅威权遂成巨富”,又说他“恃圣眷而污圣誉,凭名器而毁名教”,乃至于说他“专兵权势如董卓,蔽圣聪不让林甫”……凡此种种,几乎把著名奸臣全往高务实头上套。 萧良誉之所以不屑地评价了他一句“取死有道”,则是因为如果按他的说法,高务实固然百死不足以谢其罪,但问题是皇帝怎么办? 你把高务实比作董卓,那皇上是谁?少帝刘辨? 你把高务实比作李林甫,那皇上是谁?玄宗李隆基? 那你是真的作死啊!少帝刘辩先是被废,一年后被逼自尽;玄宗李隆基虽然前期不错,后期却独宠杨玉环,朝政荒废,闹出安史之乱,唐朝由盛转衰。 你这个比法,难道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吗? 至于说高务实任人唯亲、公器私用什么的,又拿不出任何切实证据。 说他在辽东的时候特意调了马栋等人过去,是为了排挤李成梁,但问题在于高务实去辽东本来就是奉圣意警告李成梁去的,而重用马栋等人……辽南之战就是他们打的啊,这么大的功劳摆在那里你不看,你光说他任人唯亲?你脑子里装的是马尿吗? 说高务实公器私用所以“遂成巨富”,这更是荒天下之大唐,京华成势能追溯到隆庆年间。彼时高务实不过是个伴读,而且他做的第一笔生意还是穆宗亲自批的,是他用免费供应皇宫香皂用度换来的,这里哪来的公器给他私用了? 难道你还想攀扯高拱?人家已经盖棺定论,极谥文正了,你这个做法,天下文官谁都忍不了你知道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ming@@”、“云天维2008”、“单骑照碧心”、“雪碧无量”、“gdafaj”、“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15章 谤君案(下) 这一封取死有道的弹章引得皇帝雷霆震怒实乃情理之中,萧良誉并不觉得有何奇怪。奇怪的是申元辅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其中的某些细节,在票拟中只对弹章中高务实“谤君”的部分作出了答复,这就有些不正常了。 萧良誉想了想,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缘故,便又翻看了一下后续的奏疏、票拟和朱批,连续将后续二十六道同类弹章全都看了一遍,才意识到申时行可能是单纯的看漏了。 这前后二十七道弹章,最大的共同点便是都在文中弹劾高务实《取用疏》谤君,萧良誉估计这就是申元辅用完全相同的票拟贴在其上的原因。 不过,申元辅的票拟虽然足堪太极圣手之称,却忽略了这些弹章具体内容上的细微差别。这些弹章虽然大部分都将高务实谤君作为最大的打击点,但有极个别弹章还掺杂了其他的一些东西。 皇帝对这二十七道弹章的朱批也分别处理了,其中二十三道的朱批都是一模一样的,就两句话、十六个字: “危言耸听,文过其实。以元辅言,今姑谅之。” 前一句话不必解释,而后一句话的意思就是“因为元辅的票拟建议朕不要计较,所以今天朕先姑且放过你们一马。” 换句话说,申元辅的票拟还是很有效果的,皇帝虽然觉得这些人胡说八道、肆意攀扯,但看在元辅的面子上,这次还是决定先不计较了。 这二十三道弹章的事不计较了,那么剩下四道是怎么回事? 剩下的自然是要计较了,至于原因,之前那道朱批已经说过:尔以狂悖浅薄,疯言臆语,诽谤部堂,离间君臣,是何居心? 罪名很明显,“诽谤部堂,离间君臣”是也。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全看皇帝怎么理解其中的“危害程度”。 刚才萧良誉看到的那一封弹章,大抵是皇帝认为性质最恶劣、危害最严重的,因此惩罚得也最狠,直接了当的给出了“着下镇抚司着实打问来奏”这一今上御极以来对言官最严厉的处罚。 不过,“着下镇抚司着实打问来奏”只是其一,剩下三道弹章的朱批也不尽相同。 其中一道是“下镇抚司打问”,一道是“革为民,着即刻出京”,最后一道是“着降三级,调外任”。 哪怕是处罚最轻的,也被连降三级且调外任了——高务实当初也吃过这个处罚。 当然,高务实那会儿与这位言官的情况完全不同,他那次是给皇帝背了锅,而由于慈圣太后没有说明降调何职,于是在降调外任的时候被放了广西巡按御史这样的地方实权要职,反而因祸得福成就了一番神奇功业。 寻常的降调外任可没有高务实这样好命的,而且弹劾他的这位御史也和高务实当时的品轶不同。 有明一朝与大多数王朝一样,官员品轶为“九品十八级”,其中监察御史只是正七品,那么降一级是从七品,降两级是正八品,降三级就只有从八品了。 从八品,而且只能外任地方,如此选择的余地就很有限了。 府一级衙门,有正四品知府,正五品同知,正六品通判,正七品推官,正八品经历,正九品知事,以及从九品的照磨和未入流检校、司狱——没有从八品的职务。 州一级衙门,只有从五品知州,从六品同知,从七品判官,以及从九品的吏目——也没有从八品的职务。 县一级的衙门,只有正七品知县,正八品县丞,正九品主簿和未入流的典史——也没有从八品的职务。 糟糕,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要怕,办法还是有的。最直接的一种是严格按照从八品职务安排,府、州、县三级衙门虽然没有从八品,那咱们就安排去省里——也就是布政使司衙门。 承宣布政使司衙门里头,有一个机构叫做承宣布政使司照磨所,其主官就叫照磨,品级正好是从八品。完美。 如果所有的布政司照磨都满编,没法安排了怎么办?那就让吏部再查一查,看看各都转运盐使司里头正式官职最低的那个“知事”满编了没。 倘若这两个职务全部满编,怎么办呢?那就只好通融一下,按照“京官外调高一级”的思路来,说是降三级,其实只降两级使用——严格的说,俸禄和其他待遇还是正儿八经要降三级的,但是职务给他“高配”:提一级按照正八品来用。这就不可能还找不到位置了,因为正八品的职务还是挺多的。 四道被皇帝视为“诽谤部堂,离间君臣”的弹劾,其发起者最轻的也“降三级外任”了,另一人革职并驱逐出京,剩下两个倒霉蛋甚至被跳过三法司,直接打入诏狱。 这意味着什么,也许一时还不好断定,但万历以来为政最宽和的美好时代恐怕已经过去了。皇帝第一次真正祭起了杀威棒,要给某些人一点颜色看看。 从这一结果而言,“谤君案”第一回合的较量,高务实已经获得完胜。 他在这其中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按照大明朝堂的惯例,把自己关在府中不问政事,就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其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之重,想必从此不会再有人怀疑。 毕竟言官的身份本就特殊,如此下狠手处理言官,漫说在万历朝还是头一回,上推穆宗隆庆朝甚至一次都没有!更早以前的嘉靖朝才有这样的雷霆手段。 萧良誉一边痛快的代表户科在朱批上签字画押并用上印信,一边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担心。 他总觉得,这次事情恐怕没有这么轻易结束,心学派虽然在朝堂高层来说不占优势,但现在情况略有改变:一来王锡爵可能已经到了山东,再过几日便要赶到京师起复履新了;二来心学派在朝廷中下层官员群体还是占优的,尤其是在南方,更是占据明显优势。 萧良誉很难相信心学派会在皇帝这一顿杀威棒之下马上哭爹喊娘的认怂服输,反而很有可能会发动更为声势浩大的反击。 此时他已经将奏疏送走,但却越想越不是路,再三犹豫之后,他把自己的随从家丁叫来,悄悄吩咐了一番话,便让他先走了。 这家丁的去处自然不是别处,只能是昭回靖恭坊的“尚书高府”。 萧良誉的消息传来时,其实高务实已经得知了,毕竟司礼监得知的消息对高务实而言相当于不设防,除非是黄孟宇和陈矩认为那消息与高务实无关。 不过,司礼监传给他的消息只是把情况说明了一下,并没有夹杂任何看法,而萧良誉这边则加上了他自己的担忧。 对于萧良誉的担忧,高务实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他也认定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的完结。 申时行的票拟出现漏网之鱼,这大概只是个意外,高务实估计他多半是因为同类弹章太多,因此没有字斟句酌的细看,大致扫了几眼之后发现是说“谤君”,便通通按照“标准答案”来写了票拟。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申时行身为首辅不可能只看这些奏疏,等着他处理的政务还多的是。 不过这样一来,就可以反过来看出皇帝对这件事的重视态度了——申时行要看的奏疏多,皇帝要看的奏疏也不少啊,可皇帝偏偏就仔仔细细被这些弹章看完了,以至于能一把揪出其中的四个典型来。 或许,皇帝对今天的弹劾风潮早有预计,甚至早已经打定了主意…… 高务实当然颇为欣慰,不过也同时有些警醒。 皇帝的重视态度一方面自然是对他高务实本人的重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他对于将高务实安排在户部尚书一职上会引起的变化的重视。 朱翊钧希望高务实在户部尚书任上带来什么变化?最直接也最基础的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切实保障开藩禁一事的顺利推行。其次自然是保障各地财政安全,不会再出现西北之乱那样因为钱粮不足而生出的大祸来。 出于对朱翊钧的了解,高务实私下估算,朱翊钧大概能猜到自己上任之后会在商税上想办法,不过……他大概没想到自己的步子会迈得这么大。 在商税上想办法不奇怪,因为高务实一直都是这个主张,他还在给朱翊钧当太子伴读的时候就已经经常提到这种思想了,朱翊钧熟悉得很。更别说他当年的廷试策论也是拿收商税说事,当时还差点造成朝廷争议呢。 但朱翊钧大概率不会猜到高务实这次没有搞迂回包围,反而直接一拳打出来——这的确挺不符合高务实的做派。尤其是,高务实以往如果要提出什么改制、改革,都会提前很久做出铺垫,等到万事俱备之时,才自己出来充当那一阵东风。 这么做的好处当然很明显,毕竟遭到的反对声音会小很多,压力也不大,每一项措施都差不多算是瓜熟而蒂落,省时省力还省心。 而这一次,高务实是真的在“动摇祖制”——他在《取用疏》里摆明说:“此非独税法之所当变,户部等衙计度旧制亦当有所更易。” “当变”、“亦当有所更易”,这还不算摆明车马? 如此,激起强烈的反对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高务实觉得,朱翊钧仍然选择祭起杀威棒为自己站台,一来是过去十几年受自己影响甚深,二来则是对改变现状的强烈渴望,三来……那就是他个人的用人习惯问题了。 刚刚亲自选定的户部尚书,如果第一把火就被他自己浇灭,这明显不符合他用人的习惯。而且他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打自己的脸,哪怕硬着头皮当一次宋神宗,高务实这“王安石”他现在也非保不可。 不过高务实很清楚,这只是表明自己当前的政治处境还不算危险,却不代表自己始终安全。 安全与否,取决于财政改革的推行是否顺利,以及改革之后的红利是否丰沛。 如果改革的推行不畅,严重一点说,比如搞出又一起西北之乱那样的大乱子来,朱翊钧还能不能继续支持就很难说了。 他是高务实的同窗不假,但他首先是大明的皇帝,不可能拼着天下大乱的危险还死死咬牙不松口,非要陪着高务实一起去死,顺便拿祖宗传下的江山社稷来陪葬。 那不是皇帝,那是傻鸟。 而改革之后的红利是否丰沛也很重要。如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改革完成了,结果每年的岁入只多了个十万八万,想想也知道朱翊钧心底里肯定会觉得不值。 让皇帝感到后悔,高务实还能有好果子吃?纵然嘴上不说,他对高务实的依赖也一定会大大地降低。 好在这都是后话了,高务实对商税改革这件事的“疗效”还是比较有信心的,真正的难点反倒是推行过程。 商税改革一事,在北方好办,难点在南方。尤其以南直隶、浙江那一块最为艰难,更麻烦的是那边还不归户部直管——中间还得经过南京户部,这就更是加大了难度。 高务实一边想着,右手手指也习惯性的在扶手上有节奏的叩击,半晌不曾说话。 一直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刘馨终于打破沉默,问道:“皇上这么力挺你,你不上表谢个恩什么的?” 高务实一怔,继而哑然失笑:“我上表谢恩?” 刘馨对他这个反应有些意外,问道:“不应该吗?” “当然不应该。”高务实摇头道:“你对朝堂上的这些勾当看来的确不太了解。此时此刻我不仅不能上表谢恩,甚至还要赶紧上疏,苦口婆心地劝皇上收回成命,不要惩罚那四个倒霉蛋才行。” 刘馨有些错愕,但眼珠一转,又似乎明白过来了,恍然道:“哦,这……这是欲擒故纵?” “不,也不是欲情故纵,是真的要劝——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文官集团的内部默契。”高务实微微一笑,又补充道:“不过我只要说得声情并茂就行了,皇上那边究竟采纳不采纳,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更何况……皇上对于这种奏疏也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解,你明白吗?” “明白了。”刘馨这次反应很快,耸一耸香肩:“就是做样子嘛,显示一下你高司徒雅量高致、以德报怨的宽广胸怀什么的。” 高务实哈哈大笑,然后打趣道:“既然知道了,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研墨,本部堂要显示一下我雅量高致、以德报怨的宽广胸怀什么的了……” 刘馨白了他一眼,但却乖乖起身,朝书房而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zbellwang”、“cosifantutte”、“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16章 不急 “……臣拙愚自守,颇能介洁,自庚辰出仕,门无私谒,片纸不入,此举朝缙绅与天下之人所共明知。马栋身出名门,幼随军中,历数十战,素称果毅,是臣推为辽南参将。其余麻承恩等,皆臣漠南战时曾所督帅,彼等忠勇敢战,功勋在册,故臣不远千里而调用。 今御史李民质等劾臣受贿私举,言马栋贿臣三千两及白玉马等物。果何所见,又何所闻,而不明言其指证乎?况臣家中素富,自先帝隆庆四年,因家丁有为,积金百万,举世共知矣。其三千两果可贿臣乎?诚何所据?此皆下关名节者,臣谨述其实如此。” “……赖陛下知臣,故不为其动,继而温言勉慰,释臣疑虑,臣岂不感念圣恩也?然据臣所知,李民质等四人,皆出癸未(万历十一年)金榜。臣以为彼等入仕尚浅,年少轻锐,亦系言官,未足深咎。” “……今陛下大动雷霆,其四人者,二人入镇抚司,一人革职遣返,一人降调外用。此固陛下赏功罚过之正理,然于天下人所见,则臣恃恩自重,挟私报复之所为也。” “……彼等之举,或行于无知,或行于怂恿。无论若何,今且当头棒喝,谅必自省,而不必废其十年苦读之功。况此既彰陛下之仁厚,亦为天下惜才者也。若此,臣虽踌躇家中,不胜感激涕零。” 以上便是高务实在次日所上的奏疏的主要内容。显然,这是一篇救人的疏文,而他所营救的对象,则正是因为弹劾他而被皇帝重责的御史李民质等四人。 高务实这道疏文中没有就“谤君”一事多做解释,毕竟首辅说了不受理,皇帝也亲自表了态,都不认可这一说法,高务实自然无须再辩。 他这道疏文主要针对被攀扯的一些罪名加以解释,比如调用马栋等人至辽东一事,李民质等人说他受贿三千两及白玉马等物,高务实就非常霸气地表示:区区三千两根本入不了老子的法眼。 天下官员都喜欢表现自己的清贫,惟独高务实是个例外,动辄说自己家资百万,实在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但这一手却也的确适合他,毕竟京华就摆在那里,猪都知道这家业有多么巨大,反正瞒也瞒不住,干脆直接摆明车马,说老子就是有钱。老子的钱是光明正大赚来的,是实践我实学派的学说的证明,你嫉妒?那你也搞一家嘛,我不嫉妒! 不过解释这些也都是小事,这道疏文最大的作用还是劝皇帝收回成命,不要过分处置李民质等四人。理由高务实也说了,“彼等入仕尚浅,年少轻锐,亦系言官,未足深咎。” 而且,虽然这么做是皇帝正当的赏功罚过,但如果真这么办下去,天下人就要说这是他高务实“恃恩自重,挟私报复之所为”了。然后,他又再次拔高,把这件事扯到“既彰陛下之仁厚,亦为天下惜才者也”的地步。 正如他昨日与刘馨所言,这道疏文就是要“显示一下我雅量高致、以德报怨的宽广胸怀什么的”——反正皇帝会有皇帝自己的理解,高务实怎么说其实关系不大。 虚伪吗?当然虚伪,可这就是官场。 海瑞那样的官员,说是说可为万世楷模,其实那也多半只是后人标榜之时才拿来一说,因为要是真的审视一下海瑞干成了哪些大事,这……就很尴尬了。 他的某些奏疏的确很有名,也给其他人做大事创造了条件,但你若真要计较他自己做成了多少大事,这个真的屈指可数,而且时效性非常短——人走茶就凉。 真正“有用”的“好官”,是能在任上做出对得起他的职务的正确决策,并确保将其顺利推进下去,继而产生良好的社会效益。如海瑞那样,名留青史倒是名留青史了,可当时的老百姓真的受益了多少?哪怕当时受益的少部分人,在海瑞走后,是不是又连本带利吐了出来? 所以官员的虚伪只是一种手段,正如同枪决是杀人,杖毙也是杀人,其实并没有必要区分那么仔细,关键在于为什么杀人,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杀完之后造成了什么样的结果——这才是意义所在。 在呈上这道奏疏的时候,高务实依然在家闭门不出,也不接待来访的人士。 来访的人其实是非常多的,不过人家来的时候就知道高务实不会开门,只是……开不开门是高务实的事,来不来访是他们的事,这是个态度问题,甚至是立场问题。 比如实学派的大臣们,官位比高务实高的都派人来探视了;与他同级的则不仅派人,还带了他们的亲笔书信来劝慰;低于高务实品级的则全都是亲自登门,然后被门子客气地送走。 那一大堆勋贵乃至于戚继光等人则有不同,哪怕级别比高务实低,也只能派人来,自己是不能来的——人家文官内部矛盾,你一个武臣上门安慰?你想干什么? 但也有特殊人物,是高务实可以“勉为其难”为他们开门的,这些人倒不是地位特别尊贵,而是单纯的“特殊”:高务实的门生。 李廷机、叶向高、方从哲这三位,就被恩师获准入内了。当然,高务实也不会和他们谈这件事,只是谈了些学问上的东西,然后关心了一下他们各自的工作近况。 事实上工作近况也没什么好问的,翰林院现在掌院事的是陈于陛,而陈以勤当年留下的“陈党”本就不大,在缅甸之战以后陈于陛已经倒向了高务实,现在算是实学派的旁系。如此,李廷机等三人在翰林院的日子自然不会过得太差。 翰林院这种清贵衙门,平时也没啥要紧事,无非就是编史之类的,偶尔去内阁做做观政进士——当然李廷机不去,他是三鼎甲之一,留院就能混资历。 高务实并不急于任用他们三人,还是打算按照此时最“流行”的办法,把他们扔在翰林院熬一熬,等资历渐足了,再直接委以重任——但不会给主官,高务实不太信任这种“毫无工作经验”的官员任免制度,他还是比较信任自己穿越前红朝锻炼干部的办法。 “从基层做起”这一条在大明肯定学不了,毕竟人家已经是翰林清贵,是“储相”了。但是“历任多个岗位锻炼”和“主持多地多部门全面工作”这种经验,高务实还是很看重的。 至于具体要放他们在翰林院呆多久,这个也没准,只有个大概的时间表:等高务实自己入阁。没入阁之前,高务实都还不打算动用他们三人。 嗯,反正如今的实学派倒也不差三个能用之人,要差也只是差真正堪用的高官。 李廷机三人倒也知道轻重,虽然在翰林院一呆就是三四年,但翰林前辈们的经历都摆在那里,他们也不着急——毕竟恩师那样的经历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历到的,他太特殊了。 师徒三人在尚书府闲聊了将近半天,上午谈经论道,用过午饭之后则手谈了几局。李廷机年长且是三鼎甲出身,因此他陪高务实下棋,叶向高则和方从哲对弈。 高务实的棋艺稀松平常,李廷机却似乎精于此道,连下三局都是李廷机胜,结果反倒让他急出一身汗来。 不过高务实“气量”倒是够大,不管输得多难看,他都悠闲无比,一点也不在意。这反倒让李廷机怀疑起来,心下暗忖:恩师是不是借手谈的机会暗示我什么? 是责备我不懂得收敛锋芒?还是教诲我要看淡胜负?亦或者…… 他这一走神,居然被高务实扳回一局。李廷机连忙认输,高务实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廷机嘴上立刻认错,心中却难免有些腹诽:我记得郭公当初可也曾说老师你“算计太甚”呢,这会儿倒说我想多了。 谁知道高务实仿佛学过他心通,一边伸手拨乱棋局,一边淡淡地道:“算计太甚与想多了,可不是一回事。” 李廷机本就比较耿直,听了这话立刻面色涨红,偏偏不知道怎么回答,旁边的叶向高与方从哲同时朝这边瞥了一眼,却又同时立刻收回了目光。 高务实又笑道:“我不是责备你,只是希望你知道,‘算计过甚’不代表算了不该算的,而‘想多了’却是做无用功。这句话,你可以回去细思。” 李廷机只好应了,同时那边叶向高与方从哲也十分默契地推了棋局,说是平手了。 高务实便问他们道:“阮福源与额尔德木图近来学得如何?” 三人对视一眼,李廷机出面作答:“阮福源聪颖,但为人图巧,行文华丽而根基却嫌不固。额尔德木图天资有限,但此子为人诚恳大度,读书也甚是努力,学生三人都挺喜欢他的。” 高务实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自己事忙,于是又当了甩手掌柜,把这两名弟子交给自己的三位门生,让他们去指点二人学问、“代师授艺”去了。 听了李廷机的话,高务实微微颔首,又问:“若不论他们二人的身份,只当是我大明学子,再假设他们学问也都过得关了……你们以为此二子将来能做何官?” 这个问题就明显是考校了,李廷机三人都没有立刻开口。 过了一会儿,还是李廷机最先发声,道:“学生以为,额尔德木图可做一封疆,至于阮福源……或可为词臣。” 封疆,意思是督抚;词臣则可大可小,“青词宰相”也是词臣,翰林编修也是词臣。不过李廷机这里说的词臣,恐怕意有所指,大概是说阮福源比较会溜须拍马,适合做个“近臣”。 高务实笑了笑,未置可否,又问叶向高与方从哲:“你二人有何看法?” 叶向高道:“学生以为额尔德木图可掌军,阮福源可入阁。” 他这话和李廷机的看法差别就很大了,但高务实依然不置可否,又望向方从哲。 方从哲摇头道:“学生愚钝,未曾有识人之明,故不敢妄言。” 好家伙,三个学生,看人的标准不同也还罢了,连性格差别都这么大。 不过高务实并不做品评,只是笑了一笑,道:“好吧,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然后站起身来,道:“我且去更衣,你等自便。” 三人连忙站起来,各找借口告辞,高务实也不多做挽留,随口客气两句便放他们走了。 这一走倒是走得很是时候,高务实“更衣”虽然只是个借口,但他刚打算回后院小睡一会儿,却被告知圣意下来了。 高务实问了一下,才知道皇帝果然不肯答应,“坚持原判”,但因为要给高务实面子,所以又下了一道圣旨给他,用来说明原因。 原因当然也没有什么别的,无非是正法纪云云。当然这圣旨虽然写了很长,但估计不是皇帝全文口述,而是只讲了个意思,再由中书们草拟的。整篇文章写得骈五俪六,道理讲那一大堆,意思却就一个:不能准卿所请,那四人该下狱的要下狱,该打的要打,该罢的要罢,该降的要降,否则就开了诽谤重臣的坏口子。 高务实无可无不可,只是吩咐下去,让下人们注意京师舆论走向。 这么一耽搁,睡完午觉的刘馨又出来了,知道这一结果,不由笑道:“这下你该干的事都干了,名声保住了,倒霉蛋也继续倒霉了,是不是就要听皇上的劝慰,‘出而视事’了?” 谁知道高务实仍然摇头:“不急。” “还不急?”刘馨诧异道:“再等下去,王锡爵可就要抵京了,到时候申时行就有了一个强力帮手,这事儿搞不好还得再起波澜。” 高务实琢磨自己这午觉也睡不成了,干脆在太师椅上坐下,往后一靠,毫无部堂大人风范地翘起二郎腿,歪着头道:“王锡爵来了才好啊,他一起复就做阁老,我又没什么好礼物送他……让他吃了瘪不是正合适?” 刘馨更诧异了:“这件事你还能扯上王锡爵?” “不是我扯上他,是他自己肯定会跳进去。”高务实笑了笑:“你就等着看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初次登陆”、“willwolf”、“apodes”、“soviet2003”、“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17章 宫墙内外 高务实之所以这般肯定,自然是有原因的,而且这原因说起来还特别简单。 王锡爵万历十年就因为父亲病重而回乡侍奉老父,其中经历父亲逝世而守制,再因为此前高务实的阻碍而未能第一时间起复等等,前前后后算是耽搁了差不多五年时间。 对于出生于嘉靖十三年、已经五十四岁(虚岁)的王锡爵而言,他虽然还有十七年以上的宦途生涯,但浪费的五年毕竟是实打实的,一定会想着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补上”。 而与高务实履新之后要烧那“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样,王锡爵也肯定要烧这新官三把火,不仅要烧,还一定要烧出一番模样来,才对得起他王太仓的大名。 如此,高务实认为从小就重视名声且颇有点“好做惊人之语”的王锡爵,在抵京之后一定会把这次机会牢牢抓住,以期能给自己起复造势。虽然情况不同,但他肯定会想起当年高拱起复时的盛况,并争取自己也能“搞个大新闻”。 然而料人如神的高司徒这次只料对了一半:王锡爵紧赶慢赶,在高务实上完营救疏的第三天下午便赶到了京师,然后确实搞了个大新闻——但却不是针对“谤君案”及其余波,而是另一件更大的大事。 王锡爵下午抵京,次日一早便上疏言事:请皇帝早正国本! 在疏文中,王阁老用他名扬天下的文笔力图让皇帝知道早正国本的重要性。 其实“正国本”的重要性哪里还需要王锡爵多说,这几年早有不知道多少人提过这事了,在各种各样的奏疏中早就把道理翻来覆去说得明明白白,皇帝就是根木头也一定清楚了。 所以讲道理是一方面,虽然身在苏州但却深悉京师情形的王锡爵当然也不指望自己面子这么大,一开口皇帝就认怂了,因此他不仅是讲道理,而且给皇帝指出了一条明路。 按照王锡爵的说法,现在皇帝的“问题”在于想等嫡子出生,这一点他作为臣子完全可以理解。但嫡子何时出生是谁也不知道的,而国本却不可久悬,毕竟皇长子朱常洛已经六岁(虚岁),对比皇上本人当年而言,再不出阁读书就有些迟了。 那么怎么办呢?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要解决“嫡庶之别”,而这一点在王锡爵看来是有办法解决的。 什么办法?让皇长子拜皇后为母,暂由皇后抚养。 当然,以王锡爵这样的学霸,提出建议的时候肯定要找些凭据,所以他又在疏文中举例,说汉明帝的马后、唐明皇的王后、宋真宗的刘后等,都曾抚养诸位妃子的儿子为自己的儿子。因此,请皇帝指令皇后抚育长子,则长子就是嫡子了。 不仅如此,王锡爵还考虑到皇帝不喜欢皇长子的生母,又提出一点:这样一来,则皇长子生母也就不必尊崇位号,以致于压制了皇贵妃。 王锡爵不愧是王锡爵,学霸不愧是学霸。如果按照他的这一套搞下来,看起来居然皆大欢喜了! 这里尤其要点明的一点,则是心学派历来是主张以皇长子为太子的,而实学派在这件事上则显得有些举棋不定。 大多数实学派官员由于被高务实的立场所影响,一直低调支持皇帝“等待嫡子降临”的说法。 然而王锡爵的这一手,直接动摇了实学派大多数官员的立场——嫡庶之别既定,皇长子为太子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了啊! 高务实本来好好呆在家里等待王锡爵在“谤君案”一事上出招,谁知道人家的确是个厉害人物,不跟着高务实的指挥棒转,反而开辟第二战场,把火烧到了国本之争上去。 而且王锡爵这一手釜底抽薪还有另一层作用,即是将实学派内部本来就有的高、许之争扩大化——许国本意也是认为应该早正国本的,此前主要是因为他在上次重阳大会上被高务实压制了,因此与他想法相同的实学派官员也只好都跟着他偃旗息鼓,但他们的这种想法并没有因此而彻底磨灭。 王锡爵这一搞,许国这一系官员肯定有所动摇,再加上高务实本人又还处在“自我停职”状态,不好对他们进行压制,正方便了“不同意见”搞串联。 这么一来,即便是高务实,也坐不住了,不得不反过来跟着王锡爵的指挥棒动。 当然,高务实知道王锡爵这一手也是将他的军,逼他自己主动“出而视事”,如此自己肯定多多少少也会声名受损,所以高务实虽然不动不行,却最好不要这样动。 高务实按照自己的习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思索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自己依然闭门不出,但却派人联系了宫中。 不过,这一次他既不是要面君,也不是要找永宁公主,甚至不是要和黄孟宇、陈矩串联,而是联络郑皇贵妃。 当然,永宁公主还是要扮演重要角色。诸位看官若看书仔细,应该记得本书之前曾说过,郑皇贵妃所居之处在翊坤宫,而翊坤宫与永宁公主所居的长春宫仅仅一墙之隔。 这一安排当然是朱翊钧决定的,其中本就有让他宠爱的郑皇贵妃与他特别关心的胞妹永宁长公主好好相处之意。只不过由于高务实一直以来对皇后的友善态度,使得永宁公主不太愿意接近郑皇贵妃,因此两人之前其实没有太多来往。 事实上,永宁公主本身也与皇后交好,对于郑皇贵妃的看法比较负面,认为正是因为她才导致了本该属于皇后的恩宠被分走——其实这里面有些误会,朱翊钧对王皇后的态度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相对而言王皇后的“皇后属性”有点强,而少了些寻常夫妻之间的互动,很难让朱翊钧完全宠溺于她。 这一点,却是郑皇贵妃的特长,她更能给皇帝以这种年轻男女之间“恋爱”般的感觉。 永宁公主得到高务实的消息本来很开心,但一看是要让她去找郑贵妃,她却多少有些不高兴。等看完高务实的信之后,才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只好收起满肚子不高兴,去找郑贵妃“聊天”。 郑贵妃在宫里是皇帝宠爱的两女之一,而且因为皇后太有正妻范,显得比较寡淡,是以她平时几乎处于“独宠”状态。 独宠对她而言当然是件好事,不过这好事也要分开说,从另一方面来讲,独宠就意味着她除了皇帝的宠爱之外,与其他嫔妃的关系都好不到哪去。而又因为嫔妃们的影响,留在宫中的长公主们对她的印象也不会很好。 简单的说,就是她在宫中几乎没有朋友。 后世的宫斗剧很出名,在这些宫斗剧中,为了爱情,为了荣华,为了争夺皇帝难测的君心恩宠,后宫的嫔妃们将青春和美好都虚耗在了这场无休无止的斗争中,而后宫就是那斗争的惨烈阵地。 华庭锦帐中的阴谋背叛,雕梁画栋下的尔虞我诈。以所谓“宫斗”为主题的小说和影视剧,展现给读者和观众的紫禁城,正是这样一座后宫女性残酷斗争的舞台。 但所谓“宫斗剧”的本质,其实不过是现代职场中的心思算计披上了一件古装外衣罢了。历史中真实的禁宫内苑,森严宫规织成的细密罗网,将每个人禁锢其中,事实上绝容不下“宫斗剧”中那些貌似华丽实则拙劣的所谓阴谋诡计。 紫禁城中上演的诚然不是“宫斗剧”,但数百年来,生活在后宫中的嫔妃们,所经历的人生,却仍然是另一座残酷的牢笼。 “宫斗剧”只说对了一点,即在专制皇朝之中,帝王绝对的权力意志主宰一切,因此后宫的权位高低,完全取决于莫测的君心。 在这金瓦红墙连称的权力迷宫中,每个被囚禁在里面的人,都不得不在皇权下匍匐跪拜,丧失自我,成为帝王掌中精致牢笼中的囚徒。 脂粉涂饰着后宫囚徒的面容,金翠装饰着手上的沉重镣铐,温婉恭顺的背后是人性的自我压抑,哪怕椒房专宠,炽焰熏天,也会担心一朝丧失,只落得黄土一抔。 这才是宫中女性的生存真相。 帝制时代,紫禁城是以皇权绝对意志所搭建的完美牢笼,让人艳羡的富丽堂皇背后,是人心压抑和权力腐朽滋生的霉斑。一如镣铐戴久了就会嵌进皮肉,锁进骨髓,困在其中的人既无法逃脱也无法自知。 每一个后宫女子都会有这种恐惧,因此她们既希望长期专宠,又担心这一切随时丧失,因而她们也期望平时有除了皇帝之外的其他寄托。 儿女自然是重要寄托,然而皇室的儿女亲情是受限的,并非个个都能如当年李太后亲自抚养朱翊钧那样——更何况李太后抚养朱翊钧时,朱翊钧也是独居一宫,并不会和母妃住在一起,所以这种寄托也是缺陷的。 人在这种时候,自然就会渴望友情——哪怕是后世那种无处不在的“表面闺蜜”呢,总也比毫无寄托来得强。 因此当得知永宁长公主主动来到翊坤宫拜访的消息时,正闲极无聊而作画的郑贵妃喜不自禁,扔了画笔就亲自出来迎接了。 永宁公主不是高务实,演技方面确实不算出彩,甚至比郑贵妃也要差得远了,至少郑贵妃那一脸惊喜与亲热看起来就和真的一样,上前拉着永宁公主的手亲亲热热地一口一个“永宁妹妹”也显得毫无生涩,宛如一贯如此。 相比之下,永宁公主看起来就矜持多了,虽然一直面带笑容,可双方的寒暄话却不在一个量级,往往郑贵妃喜滋滋地说了七八句,永宁公主也只能微笑着回个一两句。若是让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永宁公主的地位比郑皇贵妃反而高了一截呢。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永宁公主终于找到机会说起正事,提到王锡爵抵京,上疏请皇上早正国本一事。 郑贵妃先是脸色一变,继而很快展现出她表情管理的功底,立刻恢复了从容的神态,挥手把宫女太监们都赶了出去,这才提醒道:“永宁妹妹,按照祖制,这些事可不是咱们能够议论的呀。” 永宁公主按照高务实的提醒,微微一笑:“哪有议论?只是听到消息,顺口一提罢了。” 郑贵妃其实早就知道永宁公主和高务实之间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而且消息来源十分可靠——皇帝说的。只不过皇帝到底也知道忌讳,只是隐隐约约提了一点,没有说得很详细。 但这就够了,以郑贵妃的聪明伶俐,哪里猜不出来永宁公主身在宫中为何会得知王锡爵的事,甚至还清楚的知道王锡爵今天奏疏里说了什么——总不可能永宁公主把司礼监给收买了吧?那不是永宁,那恐怕是太平。 这个消息的来源,只有可能是高务实。至于高务实怎么把消息这么快就传给永宁,这一点郑贵妃根本懒得关心。 高务实的势力有多大,对皇帝的影响有多深,她自从上次被皇帝冷面相对以来,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个人,是她已经打定主意能不得罪就坚决不能得罪的对象。她知道,作为宫中嫔妃,这点自觉一定要有,尤其这是大明朝,是后宫绝对不容干政的大明朝。 甚至最近这段时间,她还一直都想找机会在皇帝面前说说高务实的好话——道理很简单,以高务实在宫中的势力,自己在皇帝面前为他说话,他一定是能够得知的。 如果能够借此改变高务实对“国本”问题的看法,那可就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以高务实对皇帝的影响力,以及他在外廷的强大派系实力,只要他肯表态支持,别说自己这个皇贵妃做得越发安如磐石,甚至搞不好常洵就能当太子! 唯一的麻烦在于很难找到机会,皇帝绝大多数时候也是恪守祖制,不在她面前提起外廷之事的,想要夸赞高务实也不方便。 不过永宁公主此来……郑贵妃忽然心中一动。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书友2020032721415071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18章 枕边风(上) 随着王锡爵的到来,国本之争压倒了此前风头正盛的谤君案,一时之间成为京师百官的新焦点、 为此,京师局势自然也出现了新的动向。实学派官员们开始不顾寻常“规矩”,三番五次上门拜访高务实或者许国。在拜访高务实的官员中,甚至出现了张学颜与吴兑这两位阁臣的身影。 心学派的官员们也没闲着,包括申时行在内,都去了王锡爵的府上拜会,美其名曰是庆祝他起复回京,实际上自然是就近期的局势举行一个内部会议。 王锡爵在内阁排名虽然最末,但毕竟身份特殊,而且一来就抢足了风头,申时行也乐意给他这个面子,在这次会晤之中把绝大多数发言的机会都让给了他,看起来一副亲密无间、其乐融融的模样。 其实申时行与王锡爵虽然关系不错,但往日也并没有好到这个份上。但正如同《明史》中对他们两人个性的评价一样,“然时行柔和,而锡爵性刚负气。” 王锡爵幼时便好名,常有惊人之语,又因为是学霸,名头很是不小。昔日在高拱当政之后,他因为自己的耿直和端方之名,逐步引起了高拱的关注,把他从南京国子监司业转任北京国子监司业,不久升为右春坊右中允。 之后,因为一段时间以来王锡爵都表现得很正常,于是又是在高拱的主持下,将他升任为国子监祭酒和詹事府詹事等职。 尤其要提国子监祭酒一职,这是高拱自己当初做过的,他很重视这个位置,任命得很谨慎。若不是名声素佳、学问扎实之人,高拱是绝不肯乱给的。 不过,国子监祭酒就算是小九卿之一了,詹事府詹事也是一样。王锡爵到了这一步,大概是觉得自己翅膀已经硬了,开始暴露出他完全是心学派官员的一面,忽然上疏弹劾内阁忙于政争而懈怠政务,终于成功触怒了首辅高拱,被贬到南京翰林院掌院事。 当时高拱已经在高务实的帮助下击败张、冯联盟,完全掌握内阁,心学派没有人敢出手相助王锡爵,因此王锡爵老实了下来,也明白自己不可能和高拱硬刚,态度有所软化。 如此过去两年,高拱认为王锡爵应该是“想通了”,查其吏部档案,他在南京翰林院的表现也很优秀,于是高拱又把他调回了北京。 这次回京,只“锻炼”了一年左右,王锡爵就被高拱提拔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之职,并依旧让他充经筵日讲官——彼时,王锡爵是日讲官中正式职务最高的翰林学官,正经的帝师地位就是这么来的。 本来,如果时间到此为止,王锡爵几乎就算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表现了,虽是持心学派立场的南榜官员,但偏偏又还挺得高拱器重。 可惜,此时已经到了万历六年,高拱突然逝世,实学派虽有郭朴接过权柄,但一时之间也要先稳住阵脚,顾不得太多其他事。 于是王锡爵又出来说话了,他看似非常公允地上了一道疏文,表示高拱在时,以首辅兼掌铨务,权力太大,不符合祖宗至意。不过考虑到当时高拱是顾命首辅而皇上年幼,这么做也还可行,然而现在既然顾命首辅已经身故,皇上的年纪也逐渐大了,这种兼任就不该继续下去。 因此王锡爵表示,请首辅郭朴辞任吏部尚书。 王锡爵的这一手其实很有想法,不仅道理说得过去,而且时机把握很好,郭朴虽然也是老臣,毕竟不像高拱那么刚直,这样堂堂正正的讲道理,是有可能说服他的。 然而王锡爵还是算漏了一些事。 皇帝虽然年纪逐渐大了,但其实也才十六岁,而且李太后当时根本不觉得皇帝能做得好,她那时候的说法是等皇帝三十岁再让首辅放权——这话估计不是真心话,但至少反应了李太后对皇帝“不成熟”的一种担忧。 在这样的情况下,郭朴又是“顾命辅臣”之一,凭什么不能兼任吏部尚书呢?高先生兼任了八年,难道出了什么乱子了吗?没有嘛! 于是两宫懿旨直接下给了郭朴,让他不准辞去兼职。 王锡爵的主意就此落空,不过经此一事,他就彻底洗脱了自己和实学派的瓜葛,正式被当做心学派大佬之一了。 申时行当时是深知这一幕的,也认为王锡爵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开始关注起他来,并很快打算力推,成就一段佳话。(因为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是同年,而且是三鼎甲。) 可惜那时候郭朴的地位已经巩固,作为唯一还在任的顾命辅臣,申时行在他面前只有唯唯诺诺的份,于是王锡爵也就被卡死在了翰林院,根本挪不动位置。 王锡爵左等右等,觉得不是路,恰好其父病重,于是干脆借口回乡照顾老父,强行辞官而去了。 他这一去,一是避一避实学派的锋芒和对他的压制,二是借机养望。这一去倒也算成效显著,王锡爵的名声地位出现了大幅上涨——要不是他那女儿搞升仙一事对他略有影响的话,恐怕还能更成功一些。 养望,加上局势的变化——比如江南官员和大商人对高务实的越发警惕,以及刘守有的败亡、余有丁的身故等事,使得申时行越发想要把王锡爵引入内阁为援,终于走到了今天。 申时行既然万分希望王锡爵能为自己分摊火力,再加上两人性格差异使然,便有了这次会议上王锡爵侃侃而谈、申元辅颔首连连的神奇场面。若是不知道底细的人见了,恐怕非要搞反他们二位的身份不可。 整体而言,心学派的高层们对于王锡爵这次出手还是很满意也很看好的。他这一手,不仅扭转了己方因为谤君案一事被高务实牵着鼻子走,又被皇帝一棍子打懵的尴尬,而且化被动为主动,反而将了实学派高务实一系一军。 其中最精妙的一点则在于,如果高务实继续不肯出来,恐怕就会有不少高党动摇,反而偏向于许国一方。 许国固然也是实学派的大佬,甚至还是理论上的党魁,但大家都清楚他在于高务实的竞争中是处于劣势的。如果通过这次事件,能够起到平衡实学派内部势力的作用,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这个理由特别简单:一山不容二虎。如果高务实依旧如上次重阳大会之后那样,能够力压许国,那么实学派纵然谈不上多么团结,但至少也还是捏合在一起的,对心学派来说威胁太大了。 而一旦许国的势力能够与高务实分庭抗礼,这二虎相争之下,心学派的日子可就要好过得多了,有些后续的谋划也就更能够有条件执行起来。 甚至申时行还觉得,以王锡爵这次表现出来的手段,弄不好他还能再出奇兵,把许国本人都给弄得立场动摇起来也说不定。 许国虽然是高拱的门生,但他和其余几位大佬不同的一点,在于他是南方人——南直隶徽州歙县人,而且高拱不是他的房师,单纯只是座师。 房师、座师,不管什么师,只要考中之后以弟子礼拜谒而老师接受,这就是定了师生关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单纯的座师与门生之间的关系到底还是稍逊一筹,再加上许国出自南榜,又和高务实处于竞争关系,申时行总觉得还是可以找机会拉拢的。 只是许国中式挺晚的,人比较“成熟”,这么些年以来申时行都没找到好机会,现在王锡爵来了,或许……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总之,申时行乐得王锡爵出风头。 你再能耐大,就算把实学派的张学颜、吴兑都弄倒了,甚至把王家屏也干下去,那也无伤大雅,我这首辅依然四平八稳安如泰山。哪怕比年龄,申元辅都不怕——他比王锡爵还小一岁。 所以说当官和出名一样,都要趁早,你出仕时的年纪越小,熬出头的可能性就越高,后劲也就越足。高务实能够在和许国的竞争中稳压他一头,除了三代元辅留给他的政治资产以外,年龄优势也是一个绕不开的坎。 许国比还申时行大了七岁,指望他熬死申时行那基本是不可能的,而高务实呢?他除非意外身亡,否则完全能把这一票阁老通通熬死,或者熬到他们回家养老。 资格比他老的要么死了,要么退了,他就算不靠圣眷,这首辅也当定了。作为官员,不投靠他投靠谁?除非这位官员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自忖等不到那一天。 心学派这边讨论的议题并不少,除了国本之争相关的诸事以外,还有谤君案的善后等等,至于如何团结南榜官员抵制京华南侵,这个倒不会在今晚这种时候讨论,只能放在私下。 实学派一边也没闲着,尤其是高务实的尚书府,今晚又来了不少人求见。但高务实很坚决,只把几位真正的高层请了进门。 人呢,大多还是老面孔,除了张学颜和吴兑之外,就是兵部尚书梁梦龙,通政使张孟男,太仆寺卿雒遵,光禄寺卿涂梦桂,翰林院侍讲学士兼国子监祭酒张一桂,户部左侍郎程文,刑部左侍郎韩楫,吏部右侍郎宋之韩,以及工部右侍郎郜永春。 这其中相比重阳大会时少了许国和沈鲤,他们俩是没来;还少了工部尚书杨兆,这是致仕了。另外韩楫变动了职务,原先他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管院事,这个职务后来陈于陛顶上了,而韩楫本人则调任了刑部左侍郎,算是给心学派掺了一把沙子。 张孟男、雒遵、涂梦桂、韩楫、程文、宋之韩这六位都是高拱的门生,其中张孟男不仅是门生,还是高拱的妻侄。张一桂、郜永春二人则是郭朴的门生。 张四维由于上台比较晚,在中枢层面还没有门生上位,原先有一位好友杨兆,可惜致仕了,因此今天没有他的人到场。 不过,高拱、郭朴的门生,也就足以撑起高务实这一系的门面了,外界已经把他们称之为“高党”——实学派内部的高党。 张学颜在这里地位最高、资历最老,因此最先说话:“求真,王太仓这一手有些说道啊……你还是坚持原意,非要等皇后娘娘诞下嫡子么?” 他这一开口就是直奔主题,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盯着高务实看。 高务实平静地答道:“是。” 张学颜又问:“但如今看来,皇上圣眷在贵妃,倘若爱屋及乌,欲立皇次子为太子,则我等岂非没了立场?” “我等的立场仍然是等待嫡子,怎能说没了立场?”高务实反问一句,又补充道:“至于皇贵妃那边,她或许受宠,甚至或许能说动皇上,然则申元辅等必不肯让其得逞,我等何须着急?” 张学颜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开口。这时吴兑接过话茬,道:“就怕一旦我等不言不语,申元辅等人无法形成对皇上的……示警,如此万一皇上强行册封,则当何如?” 高务实不认为会出现这种情况,但还是简单直接地答道:“那就配合申元辅,封还圣旨。” 吴兑眉头大皱:“要走到这一步?这可不是我们实学派一贯的宗旨和作风。”张学颜也目光灼灼地看着高务实,等他回答。 高务实叹了口气:“自然不是,所以要应付王太仓这一手,又要坚持我等既定的原则,唯有另出奇谋。” 张孟男问道:“求真这么说,想是这奇谋你已经成竹在胸了?” 高务实微微一笑:“今日下午,小弟已然动了手。” “是吗?”张孟男有些意外:“从哪里?哦,莫非是宫中?是请黄、陈两位大珰说服圣上吗?” 高务实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请他们出手的机会,况且即便请他们帮忙,也不能这样做,否则万一操作不当,恐怕连他们自己都要搭进去。” 韩楫也插话问道:“不是他们,那还有谁能影响皇上?” 高务实稍稍叹了口气:“枕边风。”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19章 枕边风(下) 自前次给了郑皇贵妃脸色,敲打她一番之后,皇帝是昨日晚上才再次驾临翊坤宫的,而今天他又来了。 郑贵妃由于得了从永宁公主口中听来的消息,从皇帝一进入她的视线起,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注意皇帝的神情。 数年的陪伴,让郑贵妃一眼就能看出皇帝心情不佳,眉宇间始终有一抹浓得化不开地愁绪。再细看,她又仿佛感受到皇帝这愁绪一半是恼怒,一半是担忧。 “皇上是累了吗?臣妾本来还想着去看看荷花呢,这时节再过可就要没啦。”郑贵妃宛如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般拉着皇帝的手,把他按在黄梨花木椅上坐下,轻轻帮他捏起肩膀,似乎有些幽怨地说道。 “按”这个动作本身有些逾越,在后宫里恐怕也只有郑贵妃会做,但朱翊钧并不介意,甚至还有些喜欢。 “过几天吧。”朱翊钧叹了口气,把头往后一靠,轻轻闭上眼睛。 “又有人惹皇上不高兴了?”郑贵妃埋怨道:“怎么总有这些恼人的事缠着皇上?” 朱翊钧没睁开眼睛,也没细想,只是漫不经心地答道:“求真以前说过,一个人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朕是皇帝,天下至尊,责任当然是最大的,而责任一大,烦恼事自然也就多。” “高司徒是文曲星,他说的话自然有道理。”郑贵妃一边帮皇帝捏着肩膀,一边观察他的神色,见皇帝嘴角微微一勾,不由心道:果然只能说高务实的好话,皇上才会高兴。 但郑贵妃又接着道:“既然皇上有烦心事,为何不找高司徒分说分说?臣妾虽然不知道外廷的事,但听说高司徒办事素来得力,还没有叫皇上失望过呢。” “这次不同,麻烦就出在他身上。”朱翊钧总算睁开了眼睛,但却直勾勾盯着房顶,叹息道:“他前几天被人弹劾了……” “啊?”郑贵妃“大惊失色”,睁大杏目:“哪个言官这么没眼力价,连高司徒都去弹劾?高司徒能有什么可以弹劾的事?” 朱翊钧没好气地道:“说起这事朕就来气,一群……哼,疯言臆语,说求真前次的《取用疏》谤君。” “高司徒谤君?”郑贵妃显得更诧异了:“这……怎么可能?” 朱翊钧恨恨地道:“当然不可能,这些人就是因为求真要收他们的商税,所以胡乱攀咬,连轻重都不知道了,朕看他们就是欠收拾!” “噗嗤!”郑贵妃忍不住一笑,莞尔道:“看皇上这模样,想是已经收拾过了?” “那是自然,朕还惯着他们不成?”朱翊钧轻哼一声:“两个下了镇抚司,一个革职遣返,一个降调外任。” 郑贵妃抿嘴笑道:“皇上帮高司徒出了这口气,想必高司徒应该出而视事了吧,那不就成了?” “问题就出在这儿了。”朱翊钧叹了口气:“求真这个人千好万好,就是太重视名声,他上疏求朕既往不咎,朕不肯答应,他就继续闷在家里不肯出山……你说我恼火不恼火?” “哎呀,皇上就为这生闷气?”郑贵妃摇头道:“这又不算什么,高司徒也是怕外人说他的闲话嘛,您就再下旨温言勉慰一番不就得了?他又不会不遵上意,一道不行就两道,两道不行下三道,无非是中书们忙乎一会儿,高司徒迟早不还是要出来的?” “这个道理朕当然知道,问题是时间就耽误了,他再不出来就要出大事了!”朱翊钧越说越烦恼,以手扶额道。 郑贵妃明知故问:“事情都处理完了,还能出什么大事?” 朱翊钧叹道:“王先生进京了。” “哪位王先生?”郑贵妃又问。 “王锡爵。”朱翊钧以为郑贵妃不认识,又解释道:“他是刚刚廷推入阁的新辅臣,和申先生是同年的三鼎甲,过去做过朕的讲官。” “他进京就进京呗,怎么就是出大事了?” 朱翊钧一时语塞:“他……” 郑贵妃微微瘪嘴,道:“哦,又是朝政吧,那臣妾不问了。” “呃,也不完全是朝政……”朱翊钧有些纠结,见郑贵妃真的不追问,反而又有些觉得对不住她,犹豫了一下,叹道:“他劝朕早正国本。” 这句话一出口,朱翊钧就发现郑贵妃的手忽然停住了,瞥眼一瞧,发觉她有些失神。 朱翊钧有些不忍,反手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别急,别动了胎气。” 原来此时郑皇贵妃还有孕在身。 “臣妾有什么好急的?”郑贵妃眼中氤氲泛起,别过头去:“这些事又不是臣妾能做主。” 朱翊钧听了,只觉得有些脸红——这话的言下之意太明显了。“臣妾”做不得主,难道皇帝也做不得主? 理论上皇帝当然能做主,但事实却是皇帝还真没法完全做主。此前皇三子常洵(次子也是郑妃所出,但当日即夭折)出生一月刚到,朱翊钧就火速将郑妃由贵妃升为皇贵妃,已经引起朝臣不满,掀起了第一波国本之争。 好在当时常洵才刚满月,又经过高务实进言,朱翊钧以“虚东宫以待嫡子”的理由压了下去,这才没有闹大。 现在这一次却有点不同,常洵已经一岁多了,长得白白胖胖,身体也结实,从来没得过什么病,而且眉目之间颇有些朱翊钧的神韵,极得皇帝宠爱。 由此,朝臣对皇帝废长立幼的担心也就与日俱增,时不时会有一两道奏疏请皇帝立太子的,虽然皇帝要么不看,要么对上疏之人降调外任,但这种局面并未改善。 此时此刻,王锡爵挟士林名望起复回京,一来就上了请皇帝早正国本的奏疏,即便朱翊钧不去关心外廷的情况,也完全猜得到外廷现在肯定有很多人摩拳擦掌,想要在这件事上好好表现一把了。 简单地说,就是王锡爵这么一搞,“正国本”一下子就成了最受朝野瞩目的大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无论朱翊钧怎么想,都不得不给个交代。 一年多前的事情,算起来其实是高务实配合皇帝压下去的,而现在高务实偏巧在“闭关”,那可不就是要出大事了? 没法给出一个能让朝臣满意的交代,这就是大事啊。 朱翊钧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有些泄气地道:“恨就恨王锡爵还提了个要命的建议,说可以让常洛拜皇后为嫡母,请皇后抚养他。如此便把求真去年建议的‘虚东宫以待嫡子’之策给绕过去了,唉!” 郑贵妃并不亲自说什么,只是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抽抽噎噎却不肯多说的模样让朱翊钧更觉得为难。 他干脆起身,将郑贵妃搂在怀里,用手轻抚着她的一头青丝,安慰道:“你别急,朕估计求真也不会同意这个法子……” “他还在家呢!”郑贵妃终于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句。 “是是是,我知道,我明日就下演旨,让他赶紧出来视事。”一着急,朱翊钧也不说朕了。 “可那王锡爵的建议怎么办?”郑贵妃叹了口气:“我知道外廷怎么说我,无非是狐媚惑主那一套,就是生怕皇上再把皇后也……说不定高司徒也有这种担心。” 朱翊钧立刻就要说话,但郑贵妃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道:“皇上不用说了,外廷怎么看我,我总能猜到的,高司徒有这种担忧也不奇怪。我想,要不皇上就遂了他们的心愿算了……” “胡说八道!”朱翊钧有些恼火道:“凭什么啊?朕是皇帝还是他们是皇帝?朕的儿子,朕要立谁还得他们说了算?” 郑贵妃苦笑道:“皇上何必说这样的气话,自然不是他们说了算,可……这是祖制啊。” “我……”皇帝明显还想说一句“气话”,但最终还是把话憋了回去,吭哧半晌,咬牙切齿地道:“我看还是求真说得好!” 郑贵妃茫然不解:“什么?”话是这样说,心中却是一紧。 好在朱翊钧立刻道:“求真当年曾说过,‘吾欲从祖宗之本意,未必行祖宗之旧法’,这话说得太对了!” 这种事本非后宫所长,郑贵妃没能转过弯来,心中暗忖:祖宗的本意是什么?懿文太子薨后,太祖宁可培养皇太孙也不肯让其余诸子做太子,这……本意不就是坚持立嫡立长么? 朱翊钧见郑妃面有异色,知道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解释道:“祖宗之本意,若是深究其然,并非简单的立嫡立长,其实归根结底是为了天下安定。立嫡,是名正而言顺;立长,是国赖长君。这都是为了天下安定而计,而不能只以为祖宗不可违便事事盲从。” 郑贵妃愕然道:“最后这话……” “呃,这……自然是求真说的。”朱翊钧说着,又马上强调道:“但是他说得很对,朕行事不能只囿于祖宗原话,而该深究祖宗本意,如此才算是真正地遵守祖制。” “那眼下?” “眼下?眼下众臣逼朕,难道就能天下安定了?”朱翊钧冷哼一声:“朕此前就说过,除非皇后有了嫡子,否则暂虚国本,容后再计!” 郑贵妃心里不托底,暗道:这不又绕回来了么?虽然皇后那边没什么动静,暂时似乎不必着急,但重臣逼宫,气势煊然,众臣纷纷跟进,皇上真的顶得住? 郑贵妃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稳妥,但又没什么好法子,只好用老手段:“若为此闹得天下不宁,是臣妾之过,要不皇上还是遂了他们的意……” 朱翊钧怒道:“朕偏不!朕还就不信了,朕不下这道旨意,他们还能自行推着常洛做太子?” 郑贵妃叹道:“但始终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你别急,最多再等三四年,朕一定能解决这件事。”朱翊钧忽然昂然道。 “哦?”郑贵妃也是头一次听见皇帝把这件事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由奇道:“这是为何,皇上有把握在这三年时间里说服外廷众臣工?” “说服?朕为何要说服他们?”朱翊钧冷哼一声,傲然道:“朕要压服他们!” 郑贵妃明显有些不信,但又不好直言,只好道:“皇上……有把握?”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道:“只要用好求真,这事就有把握。呃……至少有九成把握。” 毕竟事关切身利益,而且是最大的利益,郑贵妃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小心问道:“皇上为何这般自信,只要三四年就能压服外廷?”她这里特意把“压服”二字加重了语气。 朱翊钧的确很自信,微微扬着下巴,道:“我大明立国二百一十九年,你可知有何患始终相伴?” 郑贵妃想了想,问道:“蒙古?” “然也!”朱翊钧露出笑容来:“蒙古,始终是大明的大敌,成祖数伐漠北亦不能尽剿,如今也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诚我大明二百年之患也。” 郑贵妃有点明白过来了,试探着问:“皇上是想灭了蒙古,完成二祖列宗未尽之遗愿,进而威震天下,比肩开国、靖难之后二祖之威风,天下末敢相争,然后……” “不错,正是这般。”朱翊钧拉着她的手,一同在小憩用的锦榻上坐下,安慰道:“此事本不该与你说,不过今日朕却不想瞒你。这件事朕与求真筹划多年,甚至可以说是从昔日高先生秉政之时就已经开始筹划的,那时候还是先帝在位呢…… 总之,如今大势已明,我大明只需再积累些钱粮,使之无后顾之忧,便可以扫灭北虏,混一寰宇,届时朕自然不必再和外廷某些人多说什么。唯一可虑者,便是今年因为缩减军饷额度,闹出了西北之乱,所以今后不能再从节流上想法子了,也因此朕才用求真为大司农……” 郑贵妃点头道:“高司徒生财有大道,这事交给他办准没错。” 朱翊钧笑了笑,道:“朕也这么觉得,不过这事也不是那么好办的,毕竟户部不像他自家的买卖,户部不是做生意,是找人纳税……你想啊,收税的人高兴了,缴税的人肯定不高兴,对不对?” “那倒是。”郑贵妃点了点头。 “而且更难办的是,求真觉得不能再加收田赋了,只能收商税,而这商税……嘿嘿,南榜官员自然是不肯的,这才有了刚才告诉你的‘谤君案’一事。” 一听原因如此,郑贵妃这次打心眼里说了一句:“皇上罚那几个言官罚得好啊!”然后又道:“那这么看来,更要早些劝得高司徒出而视事了呀!” 朱翊钧用力点了点头,拍了拍郑贵妃的手,道:“放心,这事儿明天就办好。他要是再不出来,朕就是亲自去请,也要把他请出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小叶子同学”的打赏支持,谢谢! ps:接太后懿旨,命我今晚赶去湘潭,明天去韶山玩,所以这一章提前发了,明天的一章会正常更新,但可能比较晚。 第1320章 三请高司徒 次日一早,高务实按照平时的习惯早早就起了,然后一边用早膳,一边听着“黑顶”的家丁汇报昨夜传来的各种消息。 心学派方面除了一次规模较大的“高官闭门会议”之外,还有许多官员按照自己的小圈子互相走动,其中比较重要的官员来往都在黑顶这边留下了记录。 只不过,黑顶毕竟不是厂卫,不敢随意往朝廷高官府中安插眼线,大多只能依靠利诱从这些官员府中下人的口里买来一些消息。 这些消息有时候可以精确到官员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因为那些下人可能正巧是近侍;有些时候却只能让黑顶知道官员甲何时拜访了官员乙,并在多久之后离去,因为这位下人可能只是门子。 总之,深浅终归有别,细节差异巨大。 不过今天高务实“听汇报”的进程被意外打断了。此时时间虽早,但司礼监派来传旨的天使已经到了尚书高府的府门外,为避免“慢待上意”,高务实只好提前结束早膳,命人大开中门迎接——天使代表皇帝,是不能走偏门而入的。 高务实本人则在高陌娴熟指挥下人摆好接旨的那套固定行头之后在中堂相候,等待天使宣旨。 旨意很简单,无非就是如此前一般,温言勉慰,要求高务实及早出而视事。 高务实恭敬接旨,高陌悄悄打赏了十两银子,天使出,回宫复命。然后高务实大手一挥,微微摇头,高陌便命府中专司文书的家丁去草拟奏疏。 这奏疏自然是婉拒皇帝的要求,坚持继续留府的。这一类奏疏是有“范文”的,而且这些文书家丁都是高家私塾专门有针对性培养的人才,考进士虽然不用想,但模仿高务实的语气写点简单奏疏倒还顶用。一般来说,高务实只需要拿着草稿照抄一份(奏疏本身原则上不允许代笔),顶多稍有增删即可。 这道奏疏回得极快,当然其本身没什么油盐,只是重复了此前他不愿出而视事的理由罢了。 高务实之所以这样做,不仅是因为他还需要继续以此“表明态度”,也是因为他其实并不着急——他知道此时此刻最着急的人要么是郑皇贵妃,要么就是皇帝本人,适当地端端架子并无关系。 毕竟,如果是皇帝本人着急,皇帝是熟知这些固定套路的,不会为此迁怒于他。如果是郑皇贵妃着急,那就更好了,他这般不急不忙的表现只会让她更加急不可耐,甚至失了分寸,但眼下却又绝不敢迁怒到他,于是这次事件会让她在心里更加忌惮。 一般人或许会害怕皇帝“独宠”的爱妃忌惮,因为忌惮就容易导致处心积虑地朝他发难。然而高务实并不怕——朱翊钧的“高务实依赖症”短期内不可能被“治愈”,他高务实就是唯一的救命良药,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唯有不可或缺的能力,方能使你成为不可或缺的人物。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一般而言,皇帝收到这样的奏疏之后,至少要在明日才来得及做出其他反应,所以高务实又趁这个空档把之前没听完的汇报听完,在房中分析了一番,暗暗猜测心学派大致会做出什么事来。 然后,他又听了另外一些汇报,则是关于实学派内部,尤其是许国一方的动向,得知沈鲤昨日与许国见了面,其中还有他们二人的门生数人在场。 不过这次见面却不是在许国府上,而是在一间偏向高端的茶楼里头,由许国的一位门生包下了独层,双方在那里举行了一次会晤。时常将近一个半时辰,名义是赏析一副赵孟頫的作品。 这让高务实有些忍不住摇头,看来沈鲤因为调职一事,也对自己有些疏远了。 事实上这件事高务实真的挺冤枉。让沈鲤调职又不是他自己的主意,是皇帝实在觉得沈鲤不适合呆在这个位置上。此时此刻的户部尚书必须得有新的举措,能够在不激起大规模动乱的前提下显著提升朝廷岁入,而这件事在皇帝看来只有高务实有能力办好。 但这种事光讲道理是没用的,因为在沈鲤看来,这样的调职就如同打脸——皇帝的举动相当于是明白无误地昭告天下:你不如高务实有用。 这谁受得了?哪怕它是事实,也不是人人都能坦然接受的,何况沈鲤已是朝廷七卿之一,其地位已经非常接近阁老了,忽然被皇帝如此当头一棒,换了谁都不好受。 然而,正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沈鲤这样的官员不可能因此去指责皇帝,甚至不敢表现出任何“心怀怨望”。于是,高务实只好代为受过——谁让你是当事人?你凭什么比我厉害? 哦,不对,应该是你凭什么让皇上觉得你比我厉害? 事已至此,沈鲤心中的“怨望”显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轻松化解的,解决这一问题需要合适的契机,但此时契机显然还未出现,高务实也只能姑且听之任之。 至于许国得到沈鲤的支持之后会不会实力大增,打破此前实学派内部“高强许弱”的大格局,高务实倒还不是很担心。 许国也好,沈鲤也罢,两人都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金榜出身,这一年是高拱门生最为集中的一科(这一年主考官就是高拱),其中的同年现在大多都是实学派的中流砥柱。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这其中的大部分人现在都在高务实的旗帜之下,承认高务实为高拱的头号继承人身份。与此同时,高务实的圣眷、势力以及年龄优势,都让他们不会轻易选择投靠其他人。 圣眷、势力不必说,年龄优势更是杀手锏——许国比申时行还大八岁,今年已经六十有一(虚岁),而高务实呢?今年才二十有五(虚岁)。而且按照皇帝如此重用于他的态度,再加上预计中三到四年之后可能发动灭元之战的时间轴来看,一旦进展顺利,高务实甚至有可能赶在三十岁之前入阁! 不到而立之年的阁老,这前途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因为理论上只要他自己“不出事”,那就意味着他将有至少四十年的宰辅生涯(即按七十岁坚持求退来算)。 这……这宰辅生涯宛如世袭而来一般漫长,谁堪比拟? 今后四十余年啊,别说这批乙丑科的大佬,就算他们的子侄辈,高务实也完全“照应”得到,甚至搞不好连他们的孙儿辈都能享受到高务实的栽培。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高务实这项优势明摆着,谁能不动心?更何况,你跟着他,那是子孙辈受照顾,可若是背叛他呢?这“照顾”恐怕就会让人苦不堪言了吧? 是以一般而言,实学派内部已经站到高务实一边的官员是不太可能轻易改换门庭的,许国、沈鲤那样的情况更多的还是被逼无奈——面子对文官而言的确太重要了一些。 把沈鲤这档子事思考明白,已经到了快要用午膳的时候,然而意外发生了——门子来报:天使再至。 高务实略有意外,暗道:今天司礼监的效率这么高? 皇帝勉慰大臣,劝大臣出而视事的这种圣旨,是不必经过内阁和六科的,直接下中旨即可,因此动作快慢只取决于两个部分:一是皇帝本身的口谕来得及时,二是司礼监草诏迅速,派人也快。(这一类中旨无须中书拟旨,司礼监有时候直接将皇帝的口谕原话写进圣旨,当然在明中后期的时候,司礼监通常还是会稍加润色。) 然而司礼监其实是个极其忙碌的内廷衙门,工作效率这种东西一贯不咋地,只有一种情况例外——皇帝明确交待的事情,才会特事特办。 不管怎样,高务实只好再次在府中摆好全套行头接旨。 这一次的旨意,从意思上来说与今日第一道旨意差别不大,惟独用词变得更讲究、更诚恳了许多。 譬如“……所盼甚殷,卿心何忍?宜即出视事,勿再推言,以符朕望。”可谓是在圣旨中动了感情一般。 而传旨的宦官也换了人——直接是陈矩亲自来了。 陈矩宣旨完毕,便将高务实拉到一边,劝高务实莫要再拖了。他对高务实道:“司徒,皇爷今日看来是下了决心,连内阁呈上的疏文和票拟都不看,一心一意等在西暖阁,就为了看您的复文。另外……昨天傍晚时,皇爷幸翊坤宫,曾将宫女內侍赶出殿外两炷香的时间,与郑皇贵妃密议。” 既然是密议,说了些什么陈矩自然也不知道,不过高务实从陈矩说起皇帝今天状态中大致能够揣测大半。 然而高务实沉吟片刻,却依旧摇头,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即日便出。麟冈,我也不瞒你,此事……即便到如今这个地步,也还不是我出而视事的时机。” 陈矩听得有些忧心,深皱着眉头:“司徒是天底下最了解皇爷的人,司徒既然觉得无妨,想必皇爷这里应该是的确无妨的,只是……郑皇贵妃如今圣宠在身,若是为此动了怨念,只恐于司徒不利。” 高务实淡然摇了摇头:“她能有今日,绝不会只是因为什么‘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我虽未见其人,也知其必有过人之能,至少能知进退,会避锋芒,非如此不可固圣宠。” 陈矩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司徒知人,果如其然。不过,若是一会儿皇爷问起……” 高务实微微一笑:“无妨,若是皇上问起,你便说我忧心王太仓此番进京,一些人胆气更壮,必时刻窥视我之动向。未免授人口实,我实不敢轻易而出,待得风平浪静,自然不会坐视部务积压、朝政受窘。” “这……”陈矩为难地看了高务实一眼,见高务实面色坚决,只好勉强应了:“好吧,咱家先这般复命便是。只是司徒最好有个准备,咱家以为皇爷这次恐怕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了。” 高务实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微微颔首道:“有劳麟冈。” 陈矩去后,高务实用过午膳,在后院散步了一会儿便去午睡。尚未睡深便被叫醒,一问之下才知道,居然又有圣旨到了。 高务实心下愕然,暗忖:皇帝这么心急,莫非这件事还有什么细节我没算到,但却是皇帝极其重视的?又或者说皇帝对立太子一事的敏感程度超过了我的预计?再或者他对朱常洛的厌恶程度超过了我的预计? 按照大明的体制和习惯,立太子威胁不到他,而且即便是朱常洛这个皇长子也不过几岁,那就更谈不上什么威胁了,他不应该为此过于敏感,这一条可以排除。 厌恶朱常洛?有可能,但朱常洛毕竟是他的儿子,虽然身体差点,可毕竟又不是什么长得极其丑陋或者天生残疾,正常来说应该不至于有多么强烈。朱常洛真正的问题只不过是生母不受皇帝宠爱。 可是这一条也有问题,皇帝当初既然会在慈圣太后宫中就急不可耐地临幸了她,至少她肯定不丑,那为什么事后如此厌恶呢? 高务实思来想去,忽然灵光一闪。这件事恐怕只有一种解释:皇帝当天临幸之后,出现了自我否定心态。这种心态就是他觉得自己居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做出了违背正常道德观的事——皇帝临幸宫女本身没有道德问题,问题是在母后宫中突然这样做了,这显得他的自控力很差。 这件事发生在万历九年,当时高务实不在京师,现在仔细回忆一下,把几件事的时间点算一算就发现了问题。 什么问题?此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朝廷就下令备选九嫔了,而在次年即万历十年三月,朱翊钧便亲御皇极殿传制册九嫔,郑氏被封为淑嫔,位居九嫔第二位。 高务实再一想,在临幸王恭妃(当时只是宫女)之前,朱翊钧只有一后一妃,即皇后与昭妃。皇后的风格不必多说了,虽然为人贤惠,但贤惠得有些过度,好像生怕天下人说她善yin一般,很不乐意与朱翊钧亲热。而昭妃……女人显然不是永远都那么“方便”的。 彼时朱翊钧的年纪显然是欲望最盛的时刻,又已经“开了荤”……这就好解释了。 但高务实认为这可以理解,朱翊钧自己却不一定能够接受。毕竟他受的教育其实是最正统的儒家教育,这种忽然失控而做出的事可能会让他陷入深度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继而又导致对王恭妃的极度厌恶——都怪你,害我如此! 这事在高务实看来当然不怪王恭妃,但他作为一个独特且超然的旁观者,却能理解朱翊钧的这种心态。只能说,这事其实就是个悲剧,归根结底是朱翊钧受到的教育有问题,他受到的教育,善恶之辩太过于清晰,而忽略了人性的本质,甚至更忽略了身体的内在因素。 人都有七情六欲,年轻人“好色”一些其实很正常,那不光是心理原因,也有生理因素。平常人之所以可能够克制,是因为平常人知道自己在这个社会上是受到各种限制的,然而皇帝……没有人能限制他,至少在后宫的宫女这个群体中,他没有任何限制。 然而皇帝在事后又因为其所受的教育而拧巴了,因此迁怒到了王恭妃,又因为王恭妃而迁怒到了朱常洛。于是,皇帝在不久之后干脆下令备选九嫔,这个举动其实是为了将来不再出现这种“丑闻”——事实上朱翊钧此后,终其一生的确没有再发生过类似事件。 难怪他一辈子都不喜欢朱常洛,而且在王皇后薨后不久他的身体状况就忽然恶化,在临死前又下令朝廷准备将郑皇贵妃册封为后——这一切的根源都是万历九年种下的。 万历九年他“失控”的那一次,不仅让他拧巴于被“魅惑”了,而且他很可能还对王皇后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愧疚。 高务实长出一口浊气,心道:我总算是把这件事搞明白了,难怪历史上他为了不封朱常洛为太子甚至不惜搞出国本之争,继而又导致和整个文官集团冷战数十年…… 高务实神清气爽地再次接旨,却不料这次来传旨的人居然是两位:黄孟宇和陈矩居然一起来了。 此时不能打招呼,高务实老老实实接旨。黄孟宇站在主位,陈矩在其身侧。 黄掌印打开圣旨,看了一眼就愣了,连忙与旁边同样愣住的陈矩对视一眼,互相眼神交流了一下,又深吸一口气,这才终于念道:“高务实,你要是再推辞,朕就自己来请了,今晚就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一壶春茶”、“初次登陆”、“menf”、“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21章 利用之法 朱翊钧的这道圣旨乃是御笔写就,别说没有用任何官方格式,甚至没有用宝,只在圣旨之后用了一方私印,上书“钟粹宫印”。 钟粹宫是朱翊钧做太子时的寝宫,这方“钟粹宫印”在他御极之后已经鲜有使用,更不曾拿来用作圣旨的签章。按照大明朝的规制而言,这道圣旨事实上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 格式不符,用宝有误,语气之浅白更是直追二祖,但偏偏是御笔亲书,而且前来宣旨的乃是司礼监的掌印和第一秉笔。 显然,这道“圣旨”虽然不具备“法律效力”,但一定具备特殊含义。 事实上,高务实在看到圣旨上的“钟粹宫印”后,便已经明白朱翊钧的意思。说来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但高务实的确认为,朱翊钧的这道圣旨虽然说得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可事实上这是一道求救的圣旨。 朱翊钧觉得事情已经到了需要高务实立刻拯救的地步。 是拯救,而不是其他。 至于拯救谁,这可能有待商榷,但只要是朱翊钧提出来的,高务实就不能继续无视下去了。 朱翊钧把高务实当做同窗,甚至当做发小,高务实也并非草木山石,自然也不会毫无感情,真到了朱翊钧开始求救的时刻,他自然不能坐视。 对于一道不算圣旨的圣旨,书面回复并无必要,因此高务实看完只是叹了口气,便对黄孟宇和陈矩道:“二位可向皇上复命,便说‘臣明日即回部理事’。” 黄孟宇和陈矩都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眼。 “你们且先出去候着。”黄孟宇和高务实交情最铁,一挥手便把随从的小宦官们打发走了,然后对高务实道:“司徒,这件事似乎与郑皇贵妃关系甚深,您说会不会是……” “她利用我?”高务实不等黄孟宇问完,便提前打断反问道。 “啊,咱家的意思是,郑皇贵妃是不是借皇上之手,用司徒之力。” 那还不是一样?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无关紧要。” 黄孟宇有些意外,有些忧虑地皱眉道:“但这样一来,皇后娘娘那边?” “你是担心我放弃原先支持皇后的立场?”高务实继续摇头:“我为何要这么做?” 黄孟宇看了陈矩一眼,道:“老陈,还是你来说吧?” 陈矩点了点头,对高务实一拱手:“司徒或许还有所不知,今日午后,京师已经有一则新的流言传出,说皇后娘娘因生产皇长女时伤了根本,今后已不能成孕了。” 高务实目光一凝:“从何传出?” “尚未查明,而且……恐怕也无法查明。”陈矩面色不变地道。 高务实冷哼一声:“说得也是。” 不过,虽然“无法查明”,但谁都知道这流言是怎么来的。 陈矩不再开口,而黄孟宇则忧心忡忡地问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此流言一出,主张皇长子拜皇后为嫡母,并由皇后抚养的说法可就不好再遏制了。” 高务实想了想,却不表态,只道:“我知道了,这些事情你们去劝皇上,让他宽心,交给我便是。” 黄孟宇虽然还有话想叮嘱,但他是个有眼力的人,知道高务实现在不欲多谈,估计是要和实学派的一干重臣商议一番,于是也不敢打扰,便和陈矩一同拱了拱手,很快告辞而去。 等他们一走,高务实便去西厢房找刘馨。 刘馨这个机要秘书并不能在这些官场斗争中帮上他多少忙,是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做其他的工作,这些工作主要有三个方面。 其一是绘制一份比较详细的东南亚资源分布图,分为总图和各王国的细节图。这件事的工作量很大,因为刘馨来到这个世界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全靠记忆绘制并不容易,有时候还要结合京华方面送上来的勘探消息才能确定有无,或者确定具体位置。 其二是她准备给高务实建立一个幕僚团,主要作用在军事方面,其中又以南疆军务为主。这个幕僚团与南疆本身已有的军事指挥体系并不挂钩,也不具备指挥权,平时主要针对南疆各国的军事训练、后勤整备规划以及战略方向、战术推演来工作,相当于是高务实个人的“总参谋部”。 其三是她在考虑帮助高务实再次梳理京华集团本身的组织构架,这一点还在研究当中,并没有具体的所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动机:京华已经太过庞大,哪怕分为几大产业部门,但各部门所辖的力量也太大,而且“辖区”的跨度同样巨大——从土默特到马六甲。这在大明这一时期,以现有的交通便利程度而言会降低行政效率。 当然,这也有利于解放高务实个人。刘馨觉得高务实现在的工作时间太长了,他白天要处理户部的事务,而且身为实学派实际上的党魁,还有很多其他的事需要他分心安排。于是到了晚上就得加班加点处理京华的内部事务,经常都是半夜三更就寝,天不亮又要起床,明显不是一个科学的作息时间表。 如今他年轻,或许还能坚持,再等十年二十年如何?铁人都得累死了。 所以在刘馨看来,有必要学习一下成祖的办法,给高务实也搞出一个“内阁”来,作为处理京华内部事务的高参部门,分担高务实本人的工作量,尤其是那些可以“按例执行”的部分。 这三项工作都很繁重,是以刘馨也很忙,每天和高务实说话的时间都不太多。高务实来到西厢房的时候,刘馨也在堆满公文的书案上伏案工作、奋笔疾书。 “有事秘书干,没事……咳!”高务实发现自己思路跑偏,在门口轻咳一声。 好在刘馨写得出神,直到高务实重重一咳才发现他来了。 她抬起头来,见真是高务实,不禁有些诧异:“刚才不是说你又去接旨了吗,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皇上逼我表态了。” “什么意思?” 高务实没有必要瞒她,坦坦荡荡把刚才的情况说给她听。 刘馨皱眉道:“你知道这些事并不是我擅长的,为什么还要和我说?我又给不了什么好的建议。” “我只是希望你站在郑皇贵妃的角度帮我参考一下:如果你是郑皇贵妃,此时此刻会怎么想,怎么做?” “哦,我知道了。你觉得在这种事情上,我的水平大概就和郑皇贵妃相差仿佛,你跟一群老狐狸斗惯了,生怕自己高估了她,所以才让我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她会怎么做,是吗?” 高务实撇了撇嘴:“你一定要这么想的话……” “好吧,让我想一想。”刘馨看来并不是很介意被高务实“小看”,摆了摆手,认认真真思索了起来。 高务实没打岔,只是走过去看了看她写的东西,谁知道刘馨把稿纸一卷,摇头道:“我可不喜欢把‘备课本’给别人看。” 高务实哑然失笑,只好放弃,老老实实坐去另一边等她的答复。 过了好一会儿,刘馨才道:“要是我的话,首先我会明确一点:不能和你为敌,至少现在肯定不能。” “为什么?你认为上次的事情已经可以给她足够的警告了?”高务实虽然用的疑问语气,但其实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疑问”在里头,看起来他对此有所预计。 “这是一方面。”刘馨回答。 “那么另一方面呢?”高务实又问道。 “另一方面,则是你的利用价值非常高,而且不可替代。” 高务实微微蹙眉:“什么方面?” “很多方面。”刘馨说着,微微瘪了瘪嘴,道:“我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刘馨耸了耸肩,道:“以我对这个时代女性的了解来看,她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在面对问题的时候并不会第一时间考虑自己如何去解决,而是会把目光放在身边的男人身上,希望利用这些男人的力量来解决她们的问题。考虑到郑皇贵妃的身份,她多半也会是这样的思维。” 高务实没有显得很惊讶,平静地问:“所以呢?” “所以,她的第一利用对象当然是皇帝,但由于皇帝在这件事上会受到祖制的限制,因此她还迫切地需要一个助力,这个助力最大的作用,就是能帮助皇帝冲破祖制的桎梏——你认为这个人是谁?” 高务实哈哈一笑,作势拱手道:“承蒙错爱,不胜惶恐之至。” 刘馨却没笑,反而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微微偏着螓首,思索着道:“她会这样想,这一点我还是挺有把握的,不过她会怎么做……我却有些拿不准。” 高务实收起调侃,问道:“为何?” “我毕竟不是她,对她也没有太多了解,不知道我和她的性格差异有多大。”刘馨一摊手:“像这样的事,一般来说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收买你,但你……我一时想不到以她的身份要如何收买。” 女人“收买”男人有一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然而郑皇贵妃的身份决定了这个办法毫无可能。 除了这个心照不宣的法子之外,剩下的收买手段无非就两条:权或者钱。 钱可以提前划掉了,郑皇贵妃哪有那么多钱去收买高务实?高务实去收买她还差不多。 那么,权呢?理论上来说,作为皇帝的宠妃,虽然大明祖制后宫不得干政,但找些机会在皇帝身边吹吹枕边风,其实对于不少官员而言应该都是有效的。 问题在于,以高务实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这个枕边风真的可有可无。皇帝对高务实的信重已经可以说是无以复加,郑皇贵妃帮或者不帮,根本没有什么影响。而且她也无法用“反向枕边风”来威胁高务实——前几天才被教育过呢。 高务实想了想,提醒道:“收买这个词,以当前的情况来看,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 刘馨一愣:“什么问题?” 高务实淡淡地道:“所谓收买,大抵是以上对下,但我想……郑皇贵妃对我,现在恐怕不敢再存这样的态度了。”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刘馨点了点头:“有道理。” 高务实便道:“所以你不妨换个角度再‘代入’一下:如果是希望与我合作,她可能会怎么做?” 刘馨想了想,沉吟道:“既然是合作,那就得是互惠互利才对,有什么事能够和你互惠互利?”她迟疑了一下,问道:“如果她的儿子做了太子,这事你能得利吗?” 高务实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道:“你是说我支持朱常洵做太子能否得利?那我问你,我支持朱常洵和支持朱常洛,有多大的区别?” “我看还是有区别。”刘馨蹙眉道:“朱常洛背后有心学派那一帮子人在支持,但朱常洵背后除了她郑皇贵妃之外,大概就没有别人了。如此,你一旦支持,我是说代表实学派支持他,内外合力之下,这件事是不是就差不多能定下来了?这么算起来的话,将来岂不是从龙……哦不对,是拥立之功?这好处应该不小啊。” “你只算了好处,没算坏处。”高务实摇头道:“我若是这么做的话,在道义上是站不住脚的,相当于我站到了士林的对立面,甚至是把整个实学派都带到了儒家正统的对立面。你可知道,这其中的危险程度,即便是我也难以准确预估。” 这一点刘馨果然没有考虑到,闻言恍然大悟。于是她想了想,苦恼道:“这就难办了……” 谁知道高务实自己忽然灵光一闪,睁大眼睛道:“艹,我想到一种可能。” 刘馨一愣:“什么可能?” 高务实倒抽一口凉气:“反过来利用王锡爵提出的办法!” “呃,你是说……” 高务实霍然起身:“王锡爵不是提出说请皇长子拜皇后为嫡母,以此来解决嫡庶之别这个最大的问题吗?可是王锡爵既然能支持朱常洛拜皇后为嫡母,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支持朱常洵拜皇后为嫡母?所谓立嫡立长,首在立嫡,无嫡才会立长。倘若我能支持朱常洵拜皇后为嫡母,那么至少从原则上来说,他比朱常洛年幼的问题就不再重要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圣城旅人”、“东莞光头王”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早上起来发现严重落枕,码这一章的时候,后脑勺下面大概大椎穴的位置刺痛无比,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好一些。 第1322章 纠结 高务实想到的这个可能,让他霍然发现自己居然处在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位置。 此时此刻,随着王锡爵提出的“拜嫡母”之法出现,郑皇贵妃如果反应过来,也可以依据这一原则想方设法让朱常洵拜皇后为嫡母。 但这件事有一个前提,即“拜嫡母”之事必须取得足够多的朝臣认可,才可能达到应有的效果。然而,朱常洵肯定不能取得心学派的支持,那么郑皇贵妃唯一可以拉拢的对象就只有实学派了。 拉拢实学派,在郑皇贵妃眼中肯定不会是去拉拢许国一系。这其中的道理还不只是高务实目前势力占优这一条,更重要的一条在于许国的年龄。 简单的说,就是许国按例致仕的时候,朱常洵甚至还没成年。 朱翊钧除了“足疾”之外,身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不像他皇考穆宗,身子虚得是人都能看出来。而且作为朱翊钧最为得宠的妃子,她也知道皇帝整体上来说还是比较节制的——可能是吸取了穆宗的教训。 如此算来,直到许国致仕,朱常洵也成不了天子,到时候许国一退,自己母子二人在外廷还能指望谁去? 不能找许国,就只能找高务实了。郑皇贵妃虽然未曾见过高务实,但她知道高务实与皇帝同岁,据传马术甚佳,其做巡抚以前,在京师大多都不肯坐轿,而是骑马。 骑马可不比后世骑摩托,这玩意看似威风,实际上并不轻松,马术不佳者骑马,说不定比走路还累。而能常年骑马代步者,身体一定不会很差。 如此说来,高务实的仕途至少不会因为身体原因而夭折,那么一旦他愿意支持常洵,大概率可以一直照护到常洵御极。 而已高务实如今的势头,他那时十成十已经入阁了,若是这个过程够长,甚至早已做了首辅,如此一来这个优势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既然拉拢高务实成了第一选项,郑皇贵妃就只需要考虑拉拢的手段。以刘馨刚才的分析来看,郑皇贵妃第一个想要利用的人肯定是皇帝,她只要找到办法让皇帝和高务实说起这件事,或者明白无误地提出这个要求,高务实很难拒绝。 为什么之前可以拒绝,这时候就很难拒绝了呢? 因为之前没有人想到“拜嫡母”,高务实可以用坚持儒家传统的理由来拒绝,表示自己坚持要等皇后诞下嫡子。这个说法皇帝没法反对,甚至也不太可能反对,因为他对皇后同样有很深的感情。 然而现在不同了,现在是朱常洛和朱常洵都能“拜嫡母”,这时候如果问皇帝希望谁去拜,那答案还用问吗?肯定是常洵啊。 谁拜都一样,皇帝再找高务实提起,高务实显然就不好反对了。 然而麻烦在于高务实并不想这么做。朱常洛也好,朱常洵也罢,高务实对他们历史上的表现都很看不上眼。 后人说起朱常洛,也就是历史上的明光宗泰昌帝,虽然直言他沉于酒色,纵欲淫乐,以至于成了一个“一月天子”,甚至还搞出“红丸案”这种可笑可悲的故事来,但对于他短暂的治政还是给予了好评的,说他“罢除了万历朝的矿税,拨乱反正,重振纲纪。” 然而很可惜,在高务实看来,这位皇帝的表现正说明了他根本就不会做皇帝。 本来,萨尔浒之战惨败以后,朱翊钧已然意识到东北边境的麻烦不小,开始积极调动人力物力财力准备报仇,只是王皇后的突然薨逝让他的精神垮掉了,一个月之后自己也撒手人寰。 在这样的情况下,朱常洛如果是个聪明的皇帝,就应该知道他的压力其实很大,国家兴亡都在他肩上了。而且,只要能报了萨尔浒的大仇,他的权威也能树立起来。 但要成功复仇,其关键则在于手里必须有钱。有钱才能打仗,这一点在万历三大征中早已证明。如果不是因为朱翊钧砸了大把的内帑进去,原历史上的三大征说不定一场都赢不了! 可是,内帑的钱是从哪来的?大头就是矿税。 矿税并不能“顾名思义”,它其实就是商税,只不过和高务实现在要搞的商税不同——高务实收商税,是要把钱收进户部,朱翊钧的矿税则是通过矿税太监收进内帑。 在原历史上,朱翊钧这矿税每年收起来的其实也不算多,但搞出的麻烦却很是不小,其中主要原因在于“征矿税”没有制度可言,矿税太监们又趁机上下其手,弄权、贪墨不一而足,所以民间反对的声浪很大。 不过,所谓民间反对声浪,实际上有一大半是大商人们搞出来的,同时大商人们的朝堂代言人们则不断攻击矿税,数十年如一日的要求朱翊钧取消矿税,只是朱翊钧始终坚持不肯罢。 整体而言,矿税的存在是一把双刃剑,它保证了在国家“出事”的时候,皇帝能拿出银子来支撑战争,又导致民间、朝堂的尖锐反对。 作为新御极的天子,不是说不能取消矿税作为一种与百官妥协的手段,争取暂时平息皇权于文官集团之间的斗争。 问题是取消矿税也得看时机啊,这个时候辽东眼看着都要彻底糜烂了,你还把自己手里目前最靠得住的一笔财权放弃掉,这……是个什么神操作? 其睿智程度,恐怕和崇祯自废厂卫差不多。 由此可见,朱常洛的水平完全靠不住,比他老爹朱翊钧差了八条街。 朱常洛靠不住,朱常洵同样不靠谱。 国本之争中发生的烂事先不说,只说其受封福王、之国洛阳以后。这位殿下横征暴敛,侵渔小民,千方百计搜刮钱财,除了没胆子造反之外,基本坏事做绝。 当时朱翊钧与群臣冷战,无数奏疏送进皇宫都如同泥牛入海。朱翊钧对群臣上的奏章大多不理睬,唯独福王府的奏章不同,早上递交,基本上下午必有答复,对其要求则是无所不允。 有这样的便利,四方奸人亡命之徒自然纷纷趋之若鹜,聚集在朱常洵门下。而此后天启帝乃至更后来的崇祯帝即位后,因福王是帝室尊属,是血系最近的一支藩国,所以对他也很是礼敬。 然而地位如此尊崇的福王殿下有何表现呢? 这位据传重达三百十多斤的王爷一辈子醉生梦死,终日闭阁畅饮美酒,遍**娼,花天酒地。流贼猖炽之时,河南又连年旱蝗大灾,人民易子而食,但福王不闻不问,仍旧收敛赋税,连最基本的赈济样子都难得做一个。 彼时,四方征兵队伍行过洛阳,士兵纷纷怒言:“洛阳富于皇宫,神宗耗天下之财以肥福王,今上却让我们空肚子去打仗,命死贼手,何其不公!” 当时退养在家的前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多次入王府劝说福王,对他说,即使只为自己打算,也应该开府库,拿出些钱财援饷济民。然而福王的反应在史书上记录得很简单:“不听”。 “不听”的后果很严重,崇祯十四年春,正月十九,李自成率军攻陷洛阳。福王与女眷躲入郊外僻静的迎恩寺,仍想活命。其世子朱由崧脚快,缒城逃走,日后被明臣迎立为南明的“弘光皇帝”。 他倒是跑了,然而体重严重超标走路都困难的福王无法逃跑,很快就被李自成军寻迹逮捕,押回城内。 半路,正遇被执的那位前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吕老尚书激励道:“名义甚重,王爷切毋自辱!”言毕,吕老尚书骂贼不屈,英勇就死。 可惜福王熊包一个,哪肯自杀殉国?正月二十一见了李自成,立刻叩头如捣蒜,哀乞饶命。 李自成看见堂下跪着哭喊饶命的三百斤肥球王爷,也不知道怎么,反正就越看越生气,干脆让手下人把福王绑上,剥光洗净,又从后园弄出几头鹿宰了,与福王同在一条巨锅里共煮,在洛阳西关周公庙举行宴会,与部下同食,名曰“福禄宴”。(注:此事结局众说纷纭,这是其中最戏剧性的一种。) 当然,无论朱常洵之死是不是这么“精彩”,至少他死前那番表现已经足以丢光朱翊钧的脸面了。 即便高务实心里偶尔也会劝自己,毕竟此时的朱常洛和朱常洵都还年幼,现在培养或许是可以改变很多的。但怎么说呢,就好比让他另外选个时期穿越,他也不可能去跟张献忠混一样,让他改变对朱常洛和朱常洵的成见,实在太为难了。 不过,成见难消还不是最关键的问题,高务实真的打定主意不肯在他们二人中搞二选一,而非要想方设法让王皇后自己产下嫡子的原因,还是从政治大局来考虑。 这事儿不复杂,只需要做一个假设:高务实力挺朱常洵拜皇后为嫡母,在皇帝的偏帮之下,朱常洵取得了领先优势……试问心学派能答应吗?会放弃吗? 不要忘了,心学是“道德实学”,他们在其他的事情上或许有时候可以出于暂避锋芒考虑而退让、妥协,但在这件事上,他们是退无可退的! 退,就意味着他们这一学派存在的基石都被动摇,甚至是被打碎了! 类比来说,就相当于让高务实当众承认“祖制一字不可易”一样,根本没得谈。 所以归根结底,高务实其实需要达成三个条件:既要心学派不至于暴走,搞得文官集团内部彻底割裂;又要让自己实学派一方能够取得胜利;同时还要避免皇帝从此以后消极怠工,与文官集团搞长期冷战。 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皇后自己诞下嫡子。 刘馨听完高务实的分析和解释,也不禁叹了口气:“这位王皇后的肚子可真是事关重大了,而且被你这么一说,连我都有些担心起来……你说今天这流言……该不会瞎猫碰上死耗子,真给说中了吧?” 刘馨所说的流言,就是陈矩和高务实提起,高务实刚才又告诉刘馨的:今日午后,京师已经有一则新的流言传出,说皇后娘娘因生产皇长女时伤了根本,今后已不能成孕了。 高务实其实心里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皇后没事,不过还是说道:“黑顶为此费劲了心力,我又调动宫中的力量,把皇后生产皇长女时的各种表现全都整理了一番,甚至还包括在那之后皇后的饮食起居等各种细节,全部汇编成册交给濒湖先生过目……” “你对皇后的关心程度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我看你只怕人头不保。”刘馨带着调侃说道,然后顿了一顿,又正色道:“李时珍怎么说?” 高务实道:“濒湖先生认为皇后是心病。” “心病?”刘馨皱眉道:“就是你之前怀疑的,皇后生怕被人说善妒好淫,德不配位,不能母仪天下?” “除此之外,濒湖先生还提出过一种假设。”高务实叹气道:“他怀疑前次生产的不顺利,让皇后产生了某种恐惧,这种恐惧使得她不愿再受孕,于是会不自觉地找各种理由拒绝和皇帝……亲热。” 本来高务实说这些话的时候异常严肃,谁知道刘馨听了却连连点头,道:“我也觉得生孩子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尤其这时代外科医学太不靠谱了,也没个剖腹产什么的,甚至没有消炎针,生孩子完全是九死一生。” 高务实愕然片刻,一脸怀疑地道:“这该不会就是你不肯嫁人的缘由吧?” 刘馨瞪了他一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高务实大摇其头,道:“我觉得你想多了,据我了解,顺利生产的成功率和产妇的体质关系最大,以你这身体情况,我看就算生个双胞胎,都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刘馨很是嫌弃地挥了挥手:“说正事,说正事,别没事就往我身上扯,我生不生孩子顶多也就两三个人关心,现在咱们讨论的是皇后生不生孩子,这事关心的人可多了去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高务实叹道:“尽量拖……” 话说至此,外头忽然传来高陌的声音:“老爷,有急事。” 高务实知道高陌不会贸然打扰,与刘馨对视一眼,答道:“什么事?” 高陌道:“郑皇贵妃的弟弟郑国泰来访,人已经到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dj000214”、“九幽霜寒”、“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23章 郑国泰 郑国泰今年二十有一,长得一表人才,身穿宝蓝道袍,手持描金倭扇,长身玉立于尚书府前院的小花园中,看着小池塘里的几株荷花。 今日此来尚书高府,郑国泰自知身负重任,来来回回把要说的话仔细想了好多遍,但一进高府就紧张起来,一路上准备的好多话都似乎已经忘记得七七八八。 郑国泰之父郑承宪自其女郑妃得宠,累受加恩,官至五府带俸都督同知,乃是从一品大员。不过郑国泰却因为去年才至双十,因此还只得授了个锦衣卫千户。 郑国泰的这个锦衣卫千户与一般的外戚加官略有区别,他的千户是实职,即官职前面不加“带俸”二字前缀——加“带俸”的意思就是指只拿俸禄,并不实际到任,郑承宪的都督同知就是这个类别。 换句话说,郑国泰如今是锦衣卫的正式军官,而他对高务实的畏惧,很大程度上就是因此产生的。 刘守有倒台至今,锦衣卫一直没有都督,而南北两大镇抚司现在分别掌握在王之祯和高务本手中。王之祯算是高务实的远房表兄,高务本更是高务实的近支堂兄,而郑国泰正是在王之祯手下当差。 王之祯虽然是王崇古之孙、王谦之子,但他似乎并未遗传到多少读书人的风范,行事之中总是带有几分匪气,御下的风格也颇为独特。他在锦衣卫中,既有严酷的一面,又有与部下打成一片的一面。 刚刚上任不久的郑国泰当时便被王之祯的“恩威并施”给驯服了,面对王之祯时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而王之祯本身又是个非常善于利用高务实势力的人,以至于锦衣卫北镇抚司隐约间有把高务实看做幕后大老板的倾向——当然,这也得力于东厂厂督是陈矩这一要素。 大明选妃的特点在于娘家人大多只是寻常百姓或者京畿小官,郑国泰家的出身也是如此,其由小吏之子突然进入“上流社会”,可以说连三观都没能正确建立。 于是,在王之祯的刻意灌输之下,郑国泰对高务实的圣眷和权势甚至有着比其姐郑皇贵妃更加清晰的认识。这种认识甚至可能已经过度了,因为郑国泰认为高务实不仅如王之祯所言“一言可决尔等生死”,甚至连郑皇贵妃本人的荣辱,都在高务实的掌握之下。 这话换个人都不会信,但郑国泰信了,因为王之祯与他说起过一些“内幕”。 王之祯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和郑国泰说起过的事情,的的确确都曾经发生过,包括冯保、张鲸等宫中大珰的倒台,也包括张居正的被罢、凌云翼的遭免,甚至上一代魏国公徐鹏举被迫让位于其子徐邦瑞等等。 在王之祯的口中,这些事不仅全都是高务实一手主导,而且他们在高务实的打击下连丝毫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这肯定是夸张了,别的不说,至少当初高务实与冯保、张居正联盟的斗法,就完全是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的。要不是那天晚上把张居正拦在了城门之外,结局如何可谁都说不准。 郑国泰过去哪里知道这些?王之祯说得那么绘声绘色,郑国泰这个官场初哥自然全信了,于是高务实在他的心目中俨然是一尊不可战胜的神祗,他只有高山仰止的份。 而且他的这一心态,在他今天“奉命出使”之前又被再次加固了一回。 今日午后,郑皇贵妃借口询问父亲安康之由,将郑国泰传进宫中,不仅让他今晚前来拜访高务实,而且不顾面子受损,把日前皇帝因为高务实而对她“冷处理”数日的事情都转告给了这个唯一的弟弟。 郑皇贵妃虽然是个扶弟魔,但她对弟弟的了解还是很深的。她知道自己这弟弟是个典型的欺软怕硬之辈,生怕他仗着自己在宫中的地位而不知收敛,得罪了高务实,因此只好如实相告。 这一来,就更加重了郑国泰对高务实的畏惧心态,以至于一进高府就紧张得有些腿肚子打转。 高务实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见到郑国泰的——他才远远拱手,郑国泰已经一溜儿小跑,快步上前,“噗通下跪”,一个头直接磕了下去,口称:“卑职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小的郑国泰,见过地官大人。” 皇亲国戚谦卑至此,连高务实都被搞懵了,已经抬起的手也只能尴尬收回,顺势改为虚扶,将郑国泰扶了起来,微笑道:“你我年岁仿佛,郑兄何至于此?何况此处乃我私宅,原也无须这般多礼。” 理论上来说,单从“太子太师、户部尚书”与“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这一文一武的官职对比来看,郑国泰的行礼倒也不是很夸张,只是他毕竟是皇帝的小舅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磕头行礼就有点不得味了。 郑国泰听高务实说话温文尔雅,本来心中一松,但忽然又想起王之祯佯醉时故意敲打他的话来,心中暗暗警觉:郑国泰啊郑国泰,你面前这人可是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家伙,他说话再客气你也不能当真,千万不能当真! “司徒大人真是平易近人,小的……” “诶,郑兄再这般自称,务实可就惭愧无地了。”高务实虽然不知道郑国泰搞什么鬼,但还是赶紧拦住了他。 “呃,那……国泰就僭越了。”郑国泰犹豫了一下,一边仔细打量着高务实的神色一边道。 高务实笑容可掬:“郑兄言重了,你我平辈论交即可。”然后不等郑国泰再说,已经伸手虚引:“时已近秋,夜深寒重,咱们还是进屋叙话吧。” “哦,好,好。”郑国泰神色依旧有些紧张,说完又觉得不够礼貌,忙补了一句:“司徒先请。” 高务实何等人也,此刻也看出郑国泰似乎很怕自己,于是便不再过于客气,微微颔首,施施然走在头前。郑国泰弯腰垂首,跟在他身后而行,倘若有不知情的人见了,非要把郑国泰当做高务实的下人不可。 等两人进了花厅,高务实便命看座,郑国泰拿出对待顶头上司王之祯的态度来,小心翼翼坐了半边屁股,腰杆挺得笔直,一副随时听令的模样。 高务实看得有些纳闷,然后隐约猜到郑国泰可能是被王之祯敲打过,虽然觉得有些搞笑,但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件好事。 高务实稍稍肃然,正色问道:“郑兄漏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到底是“天下第一文帅”,郑国泰此前想好的一大堆说辞,在高务实稍稍板脸的情况下一瞬间全给忘了,脱口而出:“阿姐让我来请司徒助常洵一臂之力!” 高务实差点忍不住翻白眼,好好调整了一下心情,才沉下脸色道:“皇三子年仅岁余,难道便已奉诏出阁读书了?本部堂就算是太子太师,却也教不了他什么……郑兄难道要请本部堂教他咿呀学语吗?” 郑国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听见高务实这么说,更是急得额头冒汗,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小的……不是,国泰一时,一时……” 高务实见他是真的慌了神,不由得叹了口气,干脆懒得在意他的表现,直接道:“皇贵妃的原话是什么?” 郑国泰也知道闯了祸,伸手在额头上抹了把汗,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这才答道:“阿姐说,只要高……高司徒答应,常洵他日必以尚父相称司徒。” 高务实先是一怔,继而哂然一笑:“皇贵妃欲使吾居炉火上耶?” 他这话还真不是故意要学曹操,因为他实在没料到郑皇贵妃拉拢他的方法居然是这个。 尚父?我又不打算行废立,就算你儿子在我的支持下将来当了皇帝,我也不会给自己搞这么一顶要命的帽子好吗? 中国古代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历史现象,就是那些掌控了废立大权的权臣都喜欢让皇帝称自己为“仲父”或者“尚父”。不过这两个词一开始倒不是和权臣、废立这些事情挂钩的。 春秋时期的齐国齐僖公时发生内乱,公子纠和公子小白都被迫流亡在外。齐僖公过世后,两人争相回归继承王位,开始了一次“与时间赛跑”的大赛。 当时,管仲辅佐公子纠,为保公子纠继位,管仲就带人截杀公子小白。管仲一箭射中了小白,就以为小白已死,于是放慢了行军速度。没想到,那一箭只是射中了小白的带钩,小白急中生智,装死躲过了管仲的眼睛,并且快马加鞭,抢在公子纠前面回到了临淄,登基即位,号齐桓公。 齐桓公登基后,想任命辅佐自己多年的鲍叔牙为相。然而鲍叔牙却坚决推辞,说自己的才能不足以担此重任,反而向齐桓公举荐了管仲。在鲍叔牙的坚持下,齐桓公从鲁国迎回管仲,拜其为相。委以重任。 齐桓公和管仲二人君臣一心,联手打造了齐国的霸业。《荀子·仲尼》说:“齐桓公倓然见管仲之能足以托国也……遂立以为仲父。”杨倞注:“仲者,夷吾之字;父者,事之如父。”后因之用以称管仲。这就是“仲父”这一称谓的由来。 应该说,齐桓公是发自内心的尊敬管仲,视之如父,才称其为“仲父”,但是后来的效仿者们可就不一样了。 秦国的庄襄王死后,嬴政初登王位,相国吕不韦把持朝政。吕不韦嚣张跋扈,“效齐桓公以管仲为仲父”,让嬴政也称自己为“仲父”。地位不稳的嬴政此时不得不对大权在握的吕不韦忍气吞声,遂了他的心愿,称其为“仲父”。 东晋时期,王导拥立司马睿在建邺登基。虽然表面君臣和睦,但是有拥立之功的王导根本没有把皇帝放在眼里。彼时,王导出身的琅琊王氏权倾朝野,众多朝臣都是王氏党羽,他让群臣给皇帝司马睿上书,让司马睿称其为“仲父”。史载:“朝野倾心,号为‘仲父’。”司马睿不得不从。 再来说说“尚父”。郑玄说:“尚父,吕望也。尊称焉”。吕望、吕尚、姜尚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就是“功保周朝八百年”的姜太公姜子牙,也就是齐桓公的先祖。 吕子曰:尚乃名也,即吕尚;父:尊称也,同于父辈,且吕尚为武王岳父,故尊称尚父也。此处的“父”也是对长辈重臣之尊称。说白了,“尚父”就是周武王对姜子牙的尊称。姜子牙不仅是伐纣和开创周朝的大功臣,还是武王的岳父,所以武王称其为“尚父”,自古以来没有人认为这一称呼对于姜子牙而言有什么问题。 但其后来效仿者也有很多,而且就开始“有问题”了。 如董卓:《三国志·魏志·董卓传》:“卓至西京,为太师,号曰尚父。” 如李辅国:《新唐书·宦者传下·李辅国》:“帝矍然欲翦除,而惮其握兵,因尊为尚父。” 如郭子仪:《新唐书·郭子仪传》:“德宗嗣位,诏还朝,摄冢宰,充山陵使,赐号‘尚父’。” 这些让皇帝向自己低头,把自己的权威凌驾到皇帝的权威之上的权臣,几乎都是惨淡收场: 吕不韦被嬴政赐鸩酒毒死;王导虽然得以善终,且死后极尽哀荣,但是其暗助兄弟王敦祸乱朝纲,且把持朝政多年,名声不佳;董卓就更不要提了,废立挟持汉帝,终至天下大乱,最终被吕布所杀,诛连三族;李辅国虽拥立唐代宗,但是僭越皇权,最终还是被代宗派人刺杀,甚至还谥号曰丑。 这些人当中唯一名声和结果比较好的就只有郭子仪。郭子仪确有再造大唐的功绩,可以说他的功劳与姜尚和管仲比也毫不逊色。因此,皇帝叫他一声“尚父”,他还是担得起的。 但最关键的是,郭子仪不贪恋权势,谦逊低调。从不争权,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所以最后能得以善终。 一溜儿的“仲父”、“尚父”之中,除了开创这两个名词之人以外,就只有郭子仪一人得以善终,高务实对这俩词自然不会有多少好感。 那些标榜自己为皇帝的“仲父”、“尚父”的,不只是要告诉世人自己有姜尚、管仲之能,更是要让皇帝视之如父,这事是什么性质?这就是对皇权赤裸裸的挑战啊。 高务实迄今都没有考虑过要搞什么改朝换代,他只是想改造大明,保护汉文化的传承不跑偏,不因为野猪皮的入侵而变得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导致将来被人欺凌百年罢了。 既然如此,要这“尚父”虚名作甚?何况这名头还很有些不祥。 高务实看了一眼被问得有些发怔的郑国泰,淡淡地道:“国本一事,自有祖宗法度,自有公道人心。我为人臣,无非克尽臣责而已。郑兄若无他事……” “且慢!”郑国泰一急之下,也顾不得害怕了,连忙伸手拦住。 ---------- 感谢书友“曹面子”、“阴天好心情”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24章 国舅爷三跪求计 郑国泰这一声“且慢”,对于高务实而言既有些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虽然明显有些畏惧高务实,但朱常洵能否成为太子,对于郑家来说意义太过重大。如果今天不硬起胆子从高务实这里取得一些收获,他回去之后也实在没法交代。 “言以至此,不知郑兄还有何指教?”高务实看起来倒谈不上生气,只是平静地问道,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郑国泰的胆量虽然被迫大了起来,但口才显然不会因此进步多少,说话依然直白不加修饰:“司徒,我阿姐在皇上面前堪称独宠,这您是肯定知道的……” 这半句话说完,郑国泰稍稍顿了一顿,小心翼翼打量着高务实的神色。可惜他对高司徒的演技水平缺乏足够的认识,以至于面对高务实毫不动容的模样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高务实究竟是否同意这句话。 但高务实既然没有任何表示,他也只好继续说下去:“……而皇长子生母王恭妃,皇上数年以来不仅从未再幸,甚至连去天寿山祭奠也不曾带着。 至于常洛本人,皇上除新年与万寿节(皇帝及两宫太后生日)之外,也都不曾召见,父子二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 相反对于常洵,皇上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一会儿,还总喜欢亲自抱着逗弄,甚至对于常洵的用度之物,皇上也常常亲自与闻,命庞保、刘成等人专司。圣宠如此,可见相差。” 庞保、刘成这两人都是翊坤宫出身的宦官,原先地位不高,只是两个小小奉御。但是,也正因为地位低,根本都巴结不上黄孟宇、陈矩两位大珰,甚至也巴结不上张诚等人。于是在郑皇贵妃还只是德妃的时候便得了她的信任,后来不必多说,自然是随着郑皇贵妃地位的提升而水涨船高。至今这二人已经分掌御用、司设二监,乃是内廷冉冉升起的两颗新星。 高务实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瞥了郑国泰一眼,淡淡地问:“那便如何?” 郑国泰虽然只是被高务实瞥了一眼,却撼于这般轻巧之极的神态——仿佛在他眼里,这样的圣眷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虽然有些不忿,但郑国泰对王之祯灌输的那些东西实在印象太深刻,他暗忖:糟糕,这百试百灵的一手在他面前居然并不好用,难道他的圣眷真的比阿姐还隆? 转念又一想:是了,定然如此,要不然阿姐前几天也不会吃亏,今日更不会交代我千万不能开罪高司徒。 郑国泰咽了一口口水,挤出一抹笑容,道:“谈不上如何,只是阿姐说了,皇上圣意如此,高司徒不仅与皇上有着十载同窗之情谊,且眼下便已是朝廷股肱之臣,将来更是元辅之首选……司徒真的不考虑一下皇上的感受么?” 高务实心中一动,眉头也随之微微动了一动。 郑国泰头一次在高务实的面色上发觉异样,不禁兴奋起来,暗道:阿姐果然有手段!这高务实既不缺利,又不图名,本已是油盐难进的人了,可他终归还是有弱点的!皇上与他感情深厚,反过来又何尝不是他与皇上感情深厚?只要拿着皇上与他的情谊来说事,他哪怕不肯立刻答应下来,也一定免不了要有所动摇! 郑国泰屏息凝神等着高务实的反应,而高务实沉默了片刻,也终于不负所望地开了口,缓缓道:“我有一事相问,不知郑兄可能代皇贵妃回答于我?” 郑国泰只怕高务实不肯松口,却不怕高务实问什么,当下拍着胸脯道:“司徒哪的话,您有什么疑问只管道来,国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高务实微微颔首,轻声问道:“皇贵妃圣宠如此,就不想有朝一日母仪天下么?” 这一问,高务实的声音虽轻,但郑国泰却惊得整个人猛地一抖,下意识左右望了一眼,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答道:“司徒这……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微微一笑,但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一般,叹了口气,摇头道:“看来皇贵妃没有看出王太仓此计的阴毒之处呀,可惜,可惜。” 郑国泰听了这话,更是惊恐不安,忙问道:“司徒此言当作何解?” 高务实偏偏不解。他施施然端起茶杯,拿着杯盖轻轻拭着根本不存在的漂浮茶沫,然后小饮一口,悠闲之极,却始终不肯开口说话。 郑国泰满脑子都是“王太仓此计的阴毒之处”,但又根本想不出什么来,才不过十来个呼吸之间,已然急得满头是汗。 高务实只当看不见,安安心心喝起茶来。郑国泰见了更是着急,脑子里乱糟糟地又想了片刻,依旧是一团雾水,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扑通”一下跪在高务实跟前,语带哀求地道:“司徒,国泰知您智计无双,王锡爵那厮纵然再如何阴毒,也难逃您的法眼……” 高务实无动于衷,甚至没有作势扶他起来。郑国泰见了,心中更是笃定王锡爵的法子肯定有鬼,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跪着往前“走”了两步,抓着高务实的一条小腿苦苦哀求道:“司徒救我……不是,求司徒救救我阿姐,国泰将来就算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倒不必了,本部堂也不缺愿意做牛做马的人……你且起来说话。” 郑国泰本来还挺想耍赖不起,但高务实的语气虽谈不上严厉,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压隐含其中,让郑国泰几乎下意识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郑国泰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宛如犯了死罪而等候发落的嫌犯,是生是死都掌握在高务实手中一般。 这居然是个国舅爷,高务实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禁微微摇头。大明的后宫制度虽然保证了皇后与宠妃的娘家没有本事干涉朝政,但草包外戚也着实太多了一些。 “郑兄,你应该知道,本来这些话本部堂是没打算说的。” “是是是,国泰明白,国泰明白。”郑国泰搜肠刮肚,又补充道:“今日司徒但有一二指点,阿姐那里定然铭记于心,我郑家上下也一定永世不忘。” 高务实未置可否,只是自顾自接着道:“拜皇后为嫡母这件事,即便本部堂支持皇三子,你们就以为万事大吉了吗?” 郑国泰一时没明白其中意思,愕然之下没有回答。 高务实已经知道这位国舅爷基本就是个草包,也懒得等他理解,直接问道:“倘若最后的结果是常洛、常洵二位皇子同时拜皇后为嫡母,试问如何?” 郑国泰整个人一愣:“同时拜皇后为嫡母?” 高务实淡淡地道:“这有什么疑问吗?朝臣分为两派,一派支持皇长子,一派支持皇三子,最后扯皮扯不出个名堂,干脆一齐拜了,取个折中,这不是我朝常有之事?” “啊,这个……”郑国泰哪怕再蠢,也听出这背后的不妙来,惊道:“那不是白忙乎了这么一气?” 高务实稍稍摊手:“对啊,大家都拜了皇后为嫡母,而皇长子依然占了个‘长’字,优势在哪一方?” 郑国泰背后发凉,吞了一口吐沫:“大义……还是在常洛。”然后马上觉得这话不太好,又补充道:“可圣宠依然在常洵!” 高务实摇了摇头:“那皇贵妃在这里头可就亏大了。” “怎么又扯到我阿姐了?”郑国泰有些不理解,一脸疑惑地问道。 “你忘了这件事的前提。”高务实淡淡地道:“王太仓之所以要促成皇长子拜皇后为嫡母,原是欲将王恭妃与皇长子的身份割裂开来,不让皇上对王恭妃的不满迁怒到皇长子身上。 如果最后是皇长子、皇三子同拜皇后为嫡母,情况则大不一样了。皇长子与王恭妃的身份割裂开来,是福不是祸;皇三子与皇贵妃的身份若是割裂开来……郑兄以为是福还是祸呀?” “啊!”郑国泰其实没有完全听懂高务实的言下之意,但下意识已经觉得很是不妙了。 高务实偏偏还在补刀,继续道:“况且这事若反过来看,则更加不妙:王恭妃原不受宠,与皇长子割裂了也就割裂了,倘若皇长子有朝一日能御极天下,她即便当时已然驾鹤,也少不得追封为皇后,其身前固然不幸,身后之名却完全可期。 然而皇贵妃呢?且不论身后之名无有保障,甚至还定死了一桩大事……” 郑国泰思路虽然跟不太上,但还是忙不迭问道:“什么大事?”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本来,以皇贵妃如此圣宠,说不定……是有机会母仪天下的,可一旦皇三子拜了皇后为嫡母,便是从另一方面肯定了皇后娘娘的地位无可替代,在后宫妃嫔之中无人可以凌驾其上。 如此一来,皇贵妃的地位便就此到了顶,永远只能屈居皇后娘娘之下。再反过来说,二位皇子之间若不发生任何其他事,将来若有朝一日皇贵妃成了皇后,皇三子原本可以轻易得之的嫡子地位,也就随之消失了……王太仓此计之阴毒,如今郑兄可明白了吗?” 郑国泰整个人都呆住了。高务实这番话拐了好几个弯,确实有些绕,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大致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简单的说,就是如果一切没有变化,阿姐其实还是有机会取代皇后而母仪天下的,这样一来,常洵什么事都不用做,顺其自然便取得了嫡子身份,天然就是太子殿下。 反过来,如果常洛、常洵都去拜了皇后为嫡母,那么名义上王恭妃和阿姐就都和自己的儿子没关系了,他们的母后都是皇后娘娘,这实际上是巩固了皇后娘娘的地位,弱化了他们生母的存在感。 倘若如此,不仅阿姐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机会问鼎皇后的宝座了,而且常洵那边的劣势却依然存在——因为常洛依旧是兄长,还又嫡又长。 郑国泰再次惊出了满身的冷汗,连脚心都汗湿了。 直娘贼!王锡爵你个生儿子没**的阴毒小人,差点把我们郑家给坑死!妈了个巴子,我们郑家怎么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害我们? 郑国泰又是大怒,又是惊惶,慌忙之下连忙问道:“司徒,您真是诸葛在世,王锡爵这般阴毒诡计也就您能一眼看穿了。只是他设计如此,我郑家接招也不是,不接招也不是,真个是前狼后虎,进退两难,还……还请司徒为我等指点一条明路,将来无论是皇贵妃娘娘,还是常洵长大成人之后,一定都不会忘了您今日的救命之恩!” 这次郑国泰居然乖觉了一点,没把他自己也放进去说,只说了皇贵妃和皇三子,而且把“救命之恩”四个字说得极重。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高务实刚才已经明确表示对“尚父”这种报恩方式完全没有兴趣,但郑国泰一时既想不到其他的报恩方式,也因为没有郑皇贵妃的首肯不敢胡乱答允,但强调一下“救命之恩”总不会有错。 高务实依旧不搭什么报恩的茬,只是叹了口气:“此事若是易办,王太仓也不会有近几日这般声势了。” 郑国泰人虽然不聪明,但这一刻却没有犯糊涂。堂堂天下文胆、第一文帅、六首状元在此,他若是都想不出办法,那自己去找其他人也没有什么鸟用了。因此郑国泰显得很是坚定,再次跪下请求,道:“请司徒看在皇上情分上,救救我阿姐,救救常洵!” 高务实松了口气,看了看跪在地上不起的郑国泰一眼,心道:你今日总算说了句聪明话,有这句“看在皇上的情分上”,我再开口就显得真实多了,理由也比较靠谱。 “唉,郑兄,你且起来吧。”高务实伸手虚扶,郑国泰果然一动不动。 高务实便一副逼不得已地样子,再次叹了口气:“好了好了,看在皇上的面上,我今日破例多说两句……你起来听好。” 郑国泰这才惊喜万分地爬了起来,一堆奉承话不要钱似的往外甩。 高务实朝他招了招手,郑国泰连忙乖巧的闭了嘴,忙不迭附耳过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325章 搅混水 趁着夜色而走的郑国泰行色匆匆,端着架子没有送他出门的高务实却已经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后院。 刚进后院,便看见刘馨带着两名侍女坐在可以欣赏什刹海风光的小凉亭里,旁边驱蚊用的熏香缭绕漂浮,雅致的淡黄纸灯笼照射出温和的光。 许是看见了高务实进来,刘馨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很随意地招了招手。 这个举动让她身边的两名侍女有些意外,生怕惹得老爷不喜,谁知道高务实并无愠色,举步便朝小凉亭来了。 大概是因为有下人在场,刘馨主动起身相迎,微微一福,道:“司徒与郑国舅谈完了?” 高务实道:“谈完了。” 刘馨伸手虚引:“司徒若不打算现在就寝,不如在此稍坐。如今既不像仲夏炎热,也还没到深秋,正是怡人之时,或许司徒赏一赏什刹海美景,也能忘却一些政务烦恼。” 高务实哂然一笑:“今夜尚是美景如画,明日或许便是狂风骤雨了。”但说归说,他还是毫不客气地在凉亭里坐下了。然后鼻子轻轻一嗅,道:“熏香有些太浓了。” 刘馨道:“时近中秋,蚊虫所日无多,若熏香不浓一些,怕是驱赶不了,平白搅扰了雅兴。” 高务实忽然沉默了一下,才点头道:“有道理。” 刘馨美目一转:“司徒似乎别有所感?” 高务实忽然朝两名侍女一摆手:“你们去那边候着,带上香炉。”两名侍女乖觉得很,知道这是要谈正事,一刻都不耽搁,捧走四个香炉的其中一个,去了约七八丈外的另一处回廊下等候。 她们一走,刘馨说话就不那么文绉绉地了,笑了笑道:“怎么着,那个郑国舅给你带了什么麻烦事来?” 高务实撇了撇嘴:“他哪有什么主意?是那位皇贵妃娘娘想让儿子当太子想得要入魔了,来问我想不想将来当个‘尚父’玩玩。” 刘馨诧异道:“尚父……就是董卓做过的那个?” 高务实哂然一笑:“我就说这尚父不吉利吧,你看你一听这个词,就想到了董卓那厮。” 刘馨却皱眉道:“吉利不吉利先不说,我比较奇怪郑皇贵妃怎么就想得那么远……皇帝的身体很差吗?” “不算差。”高务实道:“可能有点早期痛风,其他的问题应该还没有。” “那这就奇怪了,你不觉得郑皇贵妃给你这么一个许诺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吗?”刘馨一摊手:“她儿子才一岁多,还不到两岁,皇帝的身体又没什么大问题,这时候就算要拉拢你,也应该是封官许愿什么的才是。 比如说,她可以许诺你,给皇帝大吹枕边风,让你尽早入阁;也可以许诺你,说会在皇帝那儿说申时行等人的坏话,让你们实学派重新在内阁占据优势,等等等等,哪一条不比许你一个尚父靠谱? 这尚父本就有些不祥,如今又还远着呢,假使需要二十年、三十年,她这许诺和没说有何区别?你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吗?” 高务实未置可否,只是问道:“你以为问题在哪?” 刘馨道:“直觉告诉我,这话不像是郑皇贵妃自己想说的。” “直觉?”高务实笑了笑,摇头道:“我要是靠直觉做事,恐怕现在坟头荒草都得有一人高了。” 刘馨也摇头,说道:“直觉并不只是单纯的凭感觉,只是……怎么说呢,算是针对特定的人来推理她的行事逻辑,但这个逻辑并不是很大众,所以说服力可能不够,但我自己却十分坚信……这就被称之为直觉。” 高务实哈哈一笑,问道:“那好吧,你的‘特定推理’是怎么回事?不妨说来听听。” 刘馨明显感觉到高务实不太相信她的话,但也不生气,只是解释道:“道理很简单,不过在此之前我要问你一句:你觉得郑皇贵妃对皇帝……是真爱吗?” 高务实面露异色:“真难得听见你问出这么……这么……女性化的问题。” 刘馨白了他一眼:“回答问题。” 高务实摸着下巴思索片刻,点头道:“我认为应该是。” “理由呢?”刘馨问道。 高务实道:“皇上聪明得很,并不是什么笨蛋,更不可能是什么舔狗。在这么一个聪明人眼皮子底下隐瞒自己的真实情感,哪怕演技再好,也只能瞒过一时,不可能瞒过一世。 按照原先的历史来看,因为王皇后先薨了,皇帝到临死之前还在照顾着郑皇贵妃,甚至希望用遗旨一般的手段来封她为后(注:朱翊钧当时陡然病重,病中下旨立郑皇贵妃为后,合理推测他是自觉大限已至,这道旨意会变成遗旨,朱常洛必不敢违背。),可见皇帝至死都把她当做真爱……我想你应该同意一个观点:以皇帝的身份,他不至于会对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这么好。” “没错,我同意。我还想起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刘馨思索了一下,道:“大概意思是说,当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四十多岁,年老色衰之后还能够拒绝后宫三千佳丽的诱惑,原因只有一个:他爱这个女人!” 高务实笑了笑:“有道理。”然后问道:“那么你的推论是?” 刘馨一摊手:“既然他们真心相爱,你觉得郑皇贵妃会提出让你将来做‘尚父’吗?要知道,你做这个尚父的前提是皇帝已经驾崩了,而太子或者说新君,则要把你当做父亲一样尊敬……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合理吗?” 高务实的脸色立刻严肃了下来,笑容收敛得干干净净,沉默半晌,问道:“你是说……这话原是从皇上口中而出的。” 刘馨点了点头:“我觉得只有皇帝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并且坚持让郑皇贵妃这样和你说,她才敢这么做,否则……一来在感情上说不过去,二来对她而言也太危险了一些。你肯定知道这事如果被皇帝发现,对郑皇贵妃而言后果有多严重。” 高务实沉默了一会儿,叹道:“皇上对我有了疑心?” “这倒不好说。”刘馨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这么悲观?” “我这叫悲观?”高务实皱着眉头:“这难道不是最合情合理的反向推论?” “不是,我看不是。”刘馨也皱起眉头来,仔细看了看高务实,道:“我看你是常年身处阴谋诡计之中,已经习惯于把什么事都先往坏处想,所以才会这么觉得。” 高务实未置可否,只是反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看的?” “说实话,我觉得皇帝也是想得太远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在他心里,你是一个很好的托孤对象。”刘馨蹙眉道:“甚至,我还觉得他对你的信任特别重,以至于……可能真有在自己驾崩之后让他最心爱的儿子拜你为尚父的意思。当然了,这也是为他的爱子争取你全力支持的一种手段。” 高务实没说话,刘馨则在顿了一顿之后又忍不住补充:“但不管怎么说,哪怕就是‘手段’,其本意也是善意的。” 高务实想了想,才道:“照你这么说,皇上还真是想得有点太远了。”然后不等刘馨答话,又继续道:“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看待一个皇帝……有些天真。” 刘馨耸了耸肩:“可能吧,毕竟我又没当过皇帝,甚至都没当过一把手,他的心态究竟如何,我也不敢说能猜得很准。反倒是你,都说你是皇帝的第一信臣,你俩又是发小同窗,想必你对他的了解应该足够深刻了,你真的就觉得他是对你起了疑心?” 高务实摇头道:“你之前说得没错,我可能是太习惯于把一个人先从坏处着想了。经过你刚才的提醒,现在我有了不同的看法。” “可以说说看吗?” “可以。”高务实道:“你知不知道对于皇帝来说,有一个和普通人可能不太一样的行为习惯?” “不知道。”刘馨果断摇头:“哪方面的行为习惯?” 高务实淡淡地道:“朕可以给,但你不能抢。” 刘馨听得一怔,但马上若有所思起来,过了片刻,有些恍然地道:“哦,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说,这关于将来让你做尚父的话的确很有可能是皇帝的意思,而且他也可能确有此意。只不过呢,这话同时也是在考验你,看看你是不是对这件事很上心……” “大致便是如此。”高务实叹了口气:“皇帝这工作不好干啊,一边真心实意地想用我,一边又要记得自己的责任,下意识地担心我有没有别的企图。” “要不说孤家寡人呢?”刘馨明白过来了,笑了笑道:“你今天的回答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我的回答自然是滴水不漏的。”高务实在她面前倒不谦虚,简单的把和郑国泰之间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然后道:“不过我给郑国泰出的主意……现在回想起来,就不知道皇上会不会理解岔了。” 刘馨好奇道:“你出了什么主意给他?” “我学了王锡爵一手: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高务实耸了耸肩:“我让郑国泰想办法转告郑皇贵妃,提醒皇帝一件大事:今年的京察因为早前西北之乱而耽搁,而现在该是把这件事赶紧提出来操办的时候了。” 刘馨愣了一愣,恍然道:“我都忘了今年是京察之年!”然后目光大亮:“这一手玩得漂亮啊!京察这样的大事一旦开始动起来,朝廷百官哪里还有精力在意其他事,不都得先考虑把自己的帽子戴稳了么?这样一来,王锡爵费心费力造起来的势,就被你化解于无形了!” 高务实倒没她那么乐观,摇头道:“化解于无形这个说法有些过了,国本之争这样的事,只要皇帝一日没有确定下来,甚至说只要一日没有彻底定论并操办完成,朝臣就不会真正放手。哪怕是京察,也只能把这事往后推一推,或许是两三个月,或许是半年一年,但永远只是‘稍候’,而不会是放弃。” 刘馨美目一转:“你是要利用这段时间来布置什么?哦,对了,为什么这拖延的时间既有可能是两三个月,又有可能长达半年甚至一年?” 高务实没有解释他是不是要布置什么,而只是解释了后一个问题:“京察如果只是按例进行,主导京察的一派没有什么过激动作,那么等京察结束,这事也就过去了,而京察一般而言也就是两三个月差不多就要完事。” “什么叫过激动作?如果有过激动作呢?”刘馨问道。 “过激动作嘛,就是借京察之机,把对方的人打倒很多。”高务实一摊手:“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啊,自然要群起反抗。这样一来要扯皮的事可就多了,造成的影响也不好估计。至于时间嘛……自然就会拖很久。” “让我猜猜……京察这件事的主导权,是你们实学派掌握着的?”刘馨问道。 高务实撇撇嘴:“京察嘛,一般都是由吏部和都察院联合主导,另外六科也多半会参与其中。” 刘馨一脸恍然,想了想,又忽然睁大眼睛:“等一下,我有个问题……沈鲤调任左都御史这件事,是不是你也在其中用过力?” 高务实断然否认:“这件事与我无关,是皇帝自己的宸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那么回事,我此前并没有打算借京察之机搞事。刚才给郑国泰的建议,只是临时想到的拖延之策,并没有什么预谋。” 刘馨听完,脸色看起来居然“略有失望”,微微叹息:“我还以为什么事都是你预先埋伏好的呢。” “我又不是神仙,哪有这样的本事?不说别的,就说王锡爵起复回京没有按照我预先的设想跳进谤君案一事,就已经超出了我的预计。”高务实瘪了瘪嘴:“不过无所谓,他的手段虽然高明,但我也不算差,而且真要说起来,我手里的牌终归还是比他要多一点,这场仗还是我赢面更大。” 刘馨笑了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对了,我记得沈鲤这次没来拜访你,他会按照你的希望行事吗?” 高务实神秘一笑:“这件事虽然他需要挂帅,但我并没有打算让我们实学派的人冲锋在前。” “是吗?那你打算……” “现在不能说,说了就没意思了。”高务实嘿嘿一笑:“王锡爵想把朝臣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国本之争上去,我岂能让他如愿?我不仅要把水搅浑,还要在保障自己人不牵涉太深的前提下达成这一目的,你就拭目以待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凯尔殿下”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26章 丁亥京察 次日一早,高务实按照昨日答应皇帝的话,回到户部衙门视事。昨日皇帝的圣旨虽然是一道中旨,但既然高务实已然接旨,这道旨意就要在司礼监、内阁和六科存档,而这一过程还要通过通政司,因此内容也早已传开。 在皇帝一日三诏命高务实出而视事的前提下,高务实回到户部是没有问题的,旁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真要说的话,皇帝的第三道旨意本身才是焦点,高务实接了这样的旨意要是还不肯出来,那才是大新闻了。 户部衙门有程文和胡执礼在,这几天倒也能基本维持正常运转,虽然积压了一些需要高务实审核批准的行文,但小一点的事都处理得干干净净,省了高务实许多麻烦。 至于需要高务实这位尚书亲笔签字用印的“部覆”级公文,一共也就七八封,都工工整整摆在了高务实的案头,甚至两位侍郎还写了条陈,对这些公文做了简单的介绍和批复建议,让高务实体验了一把看票拟的感觉。 虽然正式出仕不过六七年,但前世的经验与做观政的经历毕竟不是白给,再加上还长期审阅京华的内部文书,使得高务实看公文的速度非常快,不到半个时辰便把这七八道公文的部覆写完。 他正要把程文和胡执礼请来,就“两署十一司”的具体设置安排等事再商议一番,却忽然收到消息,说皇帝大清早便把内阁诸位阁老以及吏部尚书杨巍、左都御史沈鲤等重臣宣至文华殿召对。 然后过不多时,便从宫里传出消息,丁亥京察即将开始。 京察,是有明一朝所开创制的定期考察南、北两京官员的政治制度。这一制度的建立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太祖时期即已经开始了对京察的尝试,但其施行却是根据皇帝的个人意志而时兴时废,直至英宗正统初年才形成一定的制度;经过英宗、景帝、宪宗、孝宗四帝的不断调整与尝试,最终在武宗年间形成固定的“六年一察”的固定制度。 在京察的年份相对固定后,又有众多其它的因素对京察的具体时间产生影响,主要包括皇帝的个人意愿、天象异动、权臣涉政等方面。 本次丁亥京察,按例应该是年初就要进行,但年初时皇帝的主要精力花在了“究竟从哪里砍开支”上。紧接着就出现了西北之乱,因此京察就耽搁了下来,直到今天忽然被皇帝提起——对于京师百官而言,这有点像是遭到了偷袭。 京察的职责由众多部门和官员共同承担。在其中发挥最主要作用的部门是吏部和都察院,吏部尚书和左(或右)都御史是负责京察的最主要官员;吏部考功司、都察院河南道和吏科(六科之一)三衙门的长官,则共同承担了京察的初审职责。 一般而言,京察的裁决大多在初审时做出,而由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主持堂审之时,仅对个别关系匪轻的人另行区处。换句话说,吏部尚书和左都御史是“掌总”的,主要针对高官或特殊官员,绝大多数的“察”,实际上是由吏部考功司、都察院河南道和吏科来完成。 京察的施行包括堂审与自陈两个方面。堂审针对的是五品及以下的低级官员,而自陈针对的是四品以上的中高级官员。 在堂审之前,需要经历一系列的准备工作,有时候全程耗时几近半年,因此这些工作通常会提前进行——本次丁亥京察也是一样——而真正的过堂审理仅耗时一天。中高级官员的自陈则不需要太多的准备。 堂审和自陈后,皆需以皇帝的名义进行批复,而后科道官方可“拾遗”。待吏部对拾遗的结果进行复核并报皇帝终裁,京察便告结束。 与其他重大事情的处理原则一样,京察的结果同样受到多方面的影响。 皇帝在大明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对于官员的去留、奖惩,拥有一言而决的“终审权”,在京察中当然也是如此,手握最终决定权。 内阁作为辅政机构,自严嵩以来,阁臣迄今都凌驾于吏部之上,因此其在京察中的影响不容小觑;吏部作为官员的主管机构,又是京察的主要负责机构,对京察结果的影响显而易见;都察院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给予吏部配合抑或牵制。 至于像高务实这样的各衙门堂上官,因为拥有填注考语之权,同样也能在京察中对本部属官给予一定程度的关照——当然你要打压的话也很“顺便”。 高务实之所以这么早就得到消息,也正是因为他乃户部堂上官,拥有对本部属官的考评之权。不过他并不打算真的行使这项权力——原因很明显,他才上任几天就被劾闭门了,直到今天才出来视事。 正经的说,他其实只做了五天户部尚书,所以他打算把这项权力下放到程文和胡执礼手中,他本人权当是个代笔的,照着他们二位的意见写评语就是了。 或许是京察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高务实出而视事就不算什么大事了,甚至连风头正劲的“正国本”事件也不得不给丁亥京察让位。 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吏部显然是暴风的风眼。 吏部尚书天官杨巍刚回吏部打了个转,立刻借口与内阁商议本次京察之要点而再次回了宫里,去文渊阁的内阁大通房躲风去了。 不过,他人虽然溜去了内阁看风向,但他身为实学派的旁系,能够混到吏部尚书的位置显然不是幸与。 他去内阁,自然是去找许国、张学颜和吴兑商议行止,但这只是明面上的动作。私底下,他则立刻派了亲信家丁悄悄跑来户部求见高务实。 说起来,杨巍对于今年的丁亥京察是早有准备的,毕竟六年一度的京察已经“著为令”数十年了,按时提前准备是每个吏部尚书应该做的。 只不过今年的朝局不太安稳,西北之乱基本平定以来更是风云变幻。一会儿是谤君案,一会儿是正国本,真是不得消停。 他这几日也是忙着稳定人心,希望与他相关的同年旧友、门生故吏们不要随意插手其间,一定要等局势明朗——比如高务实表态之后,再跟着上疏就好。 如今两派之争随着王锡爵的抵京,明显出现了白热化的迹象,杨巍虽然身为天官,奈何如今是阁权压制部权的时期,再加上实学派与心学派都是政治集团这个级别的力量,他一个都惹不起,自然只好随大流。 然而这个大流也不是很好随,他思来想去还是押宝了高务实,只是对许国那边也照样把礼仪做足,争取都两不得罪。 杨巍虽然也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搞出这一手来,但身为天官,他还是很快猜测到皇帝可能是想用京察来分散百官的注意力,把“正国本”一事继续往后拖延。 不过,不管皇帝的目的是什么,如今丁亥京察启动,吏部都是首当其冲。如何拿准这次京察的大方向,他是一定要弄明白的。 大方向这种事,去问许国只是做样子,问高务实才靠得住。毕竟京察这种事一不小心就可能闹大,闹大之后想要没事,很多时候都得靠着“众议汹汹”,而实学派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跟着高务实的。 但高务实给他答复的口信很简单:“此考功司之责,天官酌情黜陟而已,毋庸深究。” 杨巍快到中午时分才收到这句口信,听完之后就放了心,马上从内阁回部,下令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员外郎及二主事一共四人全权负责此事。 高务实不是胡说八道,这个做法本身也是没有问题的。考功司作为吏部直接负责京察的部门,“掌官吏考课、勤涉之事,以赞尚书”,其职责在于对官吏“考其功过、别其善最,奏请黜陟”,在京察中发挥的作用极为重要。明人对于考功司的作用向来十分重视,比如陈有年在为考功司撰写题名记时,—度将其地位推崇到“天下得之则明,失之则幽;得之则理,失之则乱”的高度。 原历史上王锡爵在论及万历二十一年京察之时就曾说:“今年考察,系郎中赵南星专管”,此次京察因与“台省有异”而导致议论纷纭,然“本部堂上官,则以事在该司,不代为之认罪,亦或其体统当而不可深罪也”。 时任吏部尚书的陈有年在评价万历二十一年南京考功司郎中钱士完在京察中的表现时亦说:“当事难,当任怨之事尤难。诸臣所见,士完任怨矣”。 吏部尚书认为京察由考功司具体负其责,故造成不良之后果应由考功司官员来承担;内阁辅臣亦认为这种做法“体统当”;都察院长官也认为考功司实当任怨之事。 可见考功司在京察中的作用之大,责任之巨,以至于朝廷上下都认为考功司是京察的“主管单位”。 这种局面也不是只有万历朝才有,早在嘉靖二十四年时,薛应旅“为南京考功司郎中,主京察。大学士严嵩尝为给事中王晔所劾,嘱尚宝丞诸杰贻书应旅,令點晔”。 连当时权倾朝野的严嵩想黜退有私怨之人,尚需嘱托考功郎来办,考功司郎中在京察中地位之重可见一斑。 具体来说,“考功郎中每内外二计之年,其起用也,必限先一年春夏到任,馎咨公论,徐折众靖,不得她担,临期草草了事。内外察毕,功司掌印官仍宜宿部数日,查册内有议未处官,或系司府辩明,或系舆情共惜,一一手注明白,用印钤盖,亲付选司,不得溷行劣处。此举必在二月初五六日以前印官注完,呈堂简阅。” 从这些规定和说明也可以看出,考功郎中通常需要为京察进行几乎一年的提前准备;而且即使是京察之后,考功司郎中还承担着做好京察后续工作的任务。 在这种情况下,高务实让杨巍根据考功司的初评结果“酌情黜陟而已,毋庸深究”,从道理上和习惯上来说,都是毫无问题的。 但杨巍把这事吩咐下去之后,却丝毫没有觉得轻松,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忽视了什么事情。 好一会儿,已经七十二岁高龄、被皇帝强行多留任了两年的杨天官才忽然一惊:糟糕!考功司现在没有郎中啊! 确切的说,考功司不是没有郎中,而是时任考功司郎中半个月前得了急病,这段时间一直留在家中养病,据说连床都下不了。 现在的吏部考功清吏司缺了主官,是由次官考功员外郎负责的! 考功员外郎是谁?顾宪成。 杨巍想到这里,又把满心惊惶丢去了九霄云外,暗忖道:好啊好啊,高求真这小子当真是好心机啊……他这一次怕不是想借刀杀人? 顾宪成,后世著名的“东林先生”,与高务实乃是同年,成绩也非常好,乃是二甲第二名。其人在士林间名声不小,不过此时官位不高,只是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而已,区区从五品小官。 官职虽小,人却有名,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在于他虽然不是实学派的官员,但却经常抨击心学派的政见。 这里有一点必须要说,顾宪成乃至于早期的东林党,都是自认所学乃是实学的。只不过他们其实也和心学派一样,应该归属于“道德实学”一类,与高拱一系的经世实学没有太多关系。 既然都是“道德实学”,顾宪成又偏偏不赞同心学派的虚夸作风,那么为了“正本清源”,顾宪成抨击心学派就是很正常的表现了。 此前杨巍自己都没有细细思考过一件事,但现在他不得不怀疑起来了:顾宪成出仕七年,又不是实学派出身,又动不动就抨击心学,凭什么现在还没丢官?甚至他还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吏部,安安稳稳地做到了考功司员外郎这种实权要职上? 顾宪成有什么凭恃吗?士林名声肯定靠不住,申时行真要整他,随便找个茬他就滚蛋了,士林名声可救不了他。 杨巍思来想去,发现顾宪成唯一算得上凭恃的可能只有一条:他和高务实是同年,旁人包括心学派方面都不敢确定动顾宪成会不会引起高务实的过激反应。 杨天官忽然觉得背后有点发凉:该不会连顾宪成的职务安排,都是高求真那小子提早打好的埋伏吧? ---------- 感谢书友“哇23333”、“嘉辉”、“南瓜头笨笨”、“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27章 大杀器! 顾宪成的职务是不是高务实的安排,杨天官一时半会显然难以查清,不过当他回忆了一下顾宪成的仕途轨迹之后,却很难相信高务实没有在其中扮演某种角色——如那支隐藏于幕后,虽看不见却一定感受得到其力量之大的黑手。 在吏部中,最大的是尚书,其次是左右侍郎,这三位称之为堂上官。往下就是四个司的郎中,相当于后世的司长。这四个清吏司分别为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考功司。 四个清吏司虽然是平行单位,但这四个司的地位那可是大大不同的。其中最厉害的,就是文选司和考功司。 为什么厉害?文选司负责人事任免,考功负责官员考核。 这两个司的正式官员虽然很少,但向来无人敢惹,因为你只要是个当官的,升官还是免职,发达亦或破产,基本上就取决于他们一念之间。 别说大明朝这么一个“封建王朝”了,即便你是在后世,组织部长找你谈话,你难道不会兴高采烈?可要是换成纪委s记找你谈话,你就算心中无鬼,也少不得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不小心犯了什么错吧? 正因于此,有明一朝的吏部尚书和侍郎,除了由皇帝宸断指派的“空降”选手以外,其余大多都由文选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 而杨巍记得很清楚,顾宪成的仕途履历是这样的: 万历八年,他高中金榜,为廷试二甲第二名,通过馆选为庶吉士。散馆后,因成绩优异留京,授户部主事(正六品)。 万历十年,改吏部考功司主事(正六品),但其后不久他就请假丁忧去了,这一去就是三年。 万历十三年,顾宪成销假返回朝廷,补吏部验封司主事。按理说,从考功司换去验封司,实权那是大大的下降了,但作为补官而言,能够留京就已经很幸运了,哪里还能强求其他。 然而,神奇的情况出现了,还没过三个月,顾宪成便升授考功司员外郎——这是考功司的副职,仅次于郎中,也是顾宪成目前依旧担任的职务。 以杨巍数十年的官场经验来看,顾宪成能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叫做简在帝心:皇帝对他印象深刻,回京之后才三个月,屁股都没坐热就立刻给他升了官。而且不止是简单的升官,还是从冷板凳换了热板凳。 第二种叫做朝中有人:上头有大人物关照着,而且这位大人物还能在吏部这种敏感衙门一言九鼎,天底下最热门的职务之一,他老人家说给就能给。 第三种叫做踩了狗屎:好吧,这是个运气活,不说也罢。况且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杨天官肯定不相信顾宪成只是走了狗屎运。 顾宪成简在帝心吗?看起来不太像。“简在帝心”的标准现在可高得很——看看人家高务实,那个才叫简在帝心。同样是万历八年的金榜,高务实现在已经官居一品,是堂堂太子太师、户部尚书了! 你看看人家王锡爵,这都已经是阁老了,加衔也不过太子太傅,还差了高务实一丢丢(注:太子太师与太子太傅同品,但一般来说,三公三孤三少的排序都是师、傅、保)。 所以,有高务实珠玉在前,顾宪成虽然总能混上实权要职,但这个升官速度就委实不敢恭维了,怎么看也没达到“简在帝心”的程度。 这样一来,唯一的可能就是第二条,顾宪成“朝中有人”。 然而顾宪成虽然有些文名,可如今东林书院都还没出现呢,他在朝中能有什么人照应?朝中现在连中立派都越来越少,大佬们要么是实学派的,要么就是心学派的,即便偶有中立派的大佬,但一看顾宪成动不动就逮着“王学精要”一通嘲讽呵斥的派头,估计也不敢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杨天官就此认为,唯一比较靠谱的推论只有一个,那就是高务实悄悄布局了。 其实杨巍的猜测虽不全对,但也不能算错。高务实的确有插手过,但主要插手的点并不是顾宪成的职务。 顾宪成在原先的历史上,升官轨迹也和这一世界区别不大,高务实没有特意给他安排。他之所以经常抨击心学派却依旧能始终在吏部混,甚至多半都在考功司,原因在于原历史上的连续几任吏部尚书也都不太喜欢心学,而更多偏向于经世实学。 高务实这次起到的作用,只是暗中交待了时任吏部右侍郎的宋之韩“师兄”,不要让顾宪成莫名其妙的被人参劾下去。换句话说,就是没事不用管,有事则保他一保。 吏部多年来都是实学派的主场,宋之韩作为高拱的门生呆在吏部,杨巍肯定不会轻易反对他的意见,因此顾宪成一帆风顺。 高务实这次真正的伏笔,是他刚奉诏回京出任户部尚书,人还没回到京师,就通知吏部考功司郎中王岳锡“忽染急病”,立刻回家休养。 王岳锡,号肖塘,癸未进士,锦衣卫人(指户籍)。癸未科,就是万历十一年那一科,高务实的三位门生李廷机、叶向高、方从哲都是这一科的。 不过王岳锡不是高务实的门生,他的老师另有其人,乃是韩楫——没错,就是高务实的师兄,当时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现任刑部左侍郎的韩师兄。 由此也可以看出一件事,是不是实学派的嫡系,影响还是很大的。顾宪成与高务实同科,如今还只是员外郎。王岳锡比他晚了一科,却因为是实学派的嫡系,现在就做到了郎中。 至于李廷机等三人,则不能如此对比,他们三人虽然都只是“翰林闲官”,但却是清贵之官,只要熬一熬资历,一旦有个重量级的大佬推荐,随时都可能外放侍郎。而郎中要熬成侍郎,不仅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成功的机会远低于翰林。 “天上神仙”和“半路修仙”,那至少都是修仙的人,可不是凡夫俗子能比。 高务实还没回京,就猜到自己出任户部尚书之后肯定会因为“搞事”而出事,到那个时候,忽然祭出京察这一手杀招一定很管用。 但是京察这一招有点像“七伤拳”,打别人的威力当然很大,但也极有可能把自己搞伤搞残,所以高务实提前让王岳锡“忽染急病”,到时候就算祭出京察杀招,也可以临时再决定要不要王岳锡亲自出马——现在看来估计是不要了。 这一手不光是考虑到要保护王岳锡,也是为了让自己一方处于一个可攻可守的位置。毕竟是“急病”嘛,说不定缠绵许久,也说不定转天就痊愈,连头牛能一拳打死。 什么时候这“病”能好,不是李时珍说了算,而是高务实说了算的。 这一日京师百官忙得不可开交,可惜大多不是正事,基本都是赶紧去拜码头了。有老师在高官位置的,门生必去拜访;没有老师在京的,搜肠刮肚也要去找老师的同年长辈们;再不行就只好去拜见自己衙门的堂上官,期待领导给自己一个美评。 杨天官在确认了考功司郎中不能主持京察细务之后,很客气地把考功司员外郎顾宪成找过来,当场指定他代行郎中权限,全权负责此次京察之事。 顾宪成在原历史上能够拉起东林书院来,自然不是个怕事之辈,当场就应了下来,面无惧色,一脸肃然,腰杆挺得笔直。 杨天官温言细语地勉慰了一番,话里话外那个意思,就差说天下兴亡在你一人了。 他这官场老江湖一番推心置腹的激励,搞得目前还不到四十岁的顾宪成豪气冲霄,当场表态,说这次京察关键就是要考察官员们“明四要”,并希望天官老大人支持。(杨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不仅资格老,还是他的老领导,所以可以尊称老大人。) 杨巍已经七十有二,对于他这套理论没有细问,稍稍一听就按照高务实借刀杀人的思路直接表示赞同了。其实这是高务实不在,高务实要是在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东林会约》的主旨,你顾宪成这么早就已经归纳出来了? 其实顾宪成在《东林会约》中不止说了“四要”,他的原话是“饬四要”、“破二惑”、“崇九益”、“屏九损”。不过后面几项大多是说明“为什么要讲学”,是为东林书院量身定做的,与此时京察无关。 他这里所谓“明四要”,明是明白、明确的意思。至于四要,第一要“知本”;第二要“立志”;第三要“尊经”;第四要“审几(通己)”。 而这“四要”,最根本的则是“知本”。 其实后来东林书院搞出来的《东林会约》,最核心的也是“知本”二字。何谓“知本”?就是正本清源,还儒家理学以正统地位,摒弃陆王心学之虚夸学风。 杨天官虽然没有细听,但顾宪成一说“知本”他就明白了,这次京察顾宪成的炮口一定是对着心学派而去的。 原因很简单,心学派一贯跟理学过不去,也不承认什么格物致知,他们讲究“心外无物”——这个本身已经背离了王阳明想表达的主要意思,因为王阳明最重视的其实是“致良知”。陆王心学后辈完全走偏,直接偏去了玄、禅一流,完全唯心主义去了。 而经世实学则不同,他们是自认“理学”一脉的,尤其是在高务实接过大旗之后,非常认可“格物致知”,只是他提出的“格物致知”与原先的格物致知有所不同,他认为万事万物皆有其理,“理学”就是应该找出其中的“理”来。 甚至高务实还曾经提出过一些问题,诸如他曾问:“无边落木萧萧下,为何落木一定会下?” 有人便说:“天清地浊,清者升,浊者落也。” 高务实便问:“清者何以必升,浊者何以必落?此中之理是何?”众人皆不能答,而高务实笑言:“此即我辈当有所‘格’之处矣。” 总而言之,顾宪成目前要反对的第一目标肯定是“虚妄浮夸”的心学派,而对于同样和他一样自认为“理学一脉”的经世实学,则还能够容忍。 至于什么时候会对经世实学也变得不能忍,那估计得等到他完成“正本清源”的大业,把心学派这批异端分子彻底干翻再说了。 杨巍对这些学术争议兴趣不高,但他“论学主明明德,论治主六经,论时政则主大学衍义”,所以他的立场一贯是谁有用听谁的。(注:还记得本书开头不久的时候,有个剧情是高务实读《大学衍义补》吗?这是一本主要研究法律思想和法律制度的书,更直白一点就是求实效的书。) 以杨巍的观点来看,满朝诸公论“施政实效”,无人能出高务实之右。如今既然是高务实要借顾宪成这把刀一用,那自己只要让这把刀去放手施为就好,至于这把刀在想什么,并不重要。 这一日的晚上自然甚不消停,高务实在他昭回靖恭坊的尚书府也接待了好几拨来客,忙乎到将近半夜才得以就寝。 次日一早,内阁诸阁老以及吏部尚书杨巍、左都御史沈鲤便再次联袂求见皇帝,朱翊钧仍在文华殿召对。 会后不久,圣意下达各部院,丁亥京察之北察于明日开始,南察于半月之后开始。北察主官为吏部尚书杨巍,南察主官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注:1,南京都察院没有左都御史,以右都御史为尊;2,海瑞现在还没死,且在任。) 这又是大事件——不是说杨巍主持北察有什么稀奇的,而是南察这件事居然丢给了海瑞,这……这tm搞不好能直接吓死几个。 海瑞本来不用介绍,但本书中海瑞的仕途与原历史有些区别,这里不得不稍加说明。 原历史上早前的事不必说,等到了万历元年张居正主持国政,因为他是徐阶的门生,而海瑞当时秉承高拱的意思在应天清丈田亩,把徐阶搞了个灰头土面,连带着张居正也不喜欢海瑞,于是张居正便命令巡按御史考察海瑞。 结果御史亲自去了,海瑞自己杀鸡做菜招待御史,房屋居舍冷清简陋之极,御史味同嚼蜡的吃了顿饭,直接叹息而去。但张居正本身也不怎么干净,一直惧怕海瑞的严峻刚直,所以即便中外官员多次推荐,最终也不任用。 这一世的海瑞却不同,他本来被高拱调去总督仓场,一干就是好几年,抓了好些贪官出来。不过高拱给他升了三阶文散官,两级加衔,但就是不肯升官——这明显也是从政治影响上考虑的,高拱认为海瑞的破坏力太大,而当时搞改革,还是要谨慎求稳的。 等到郭朴上台,也没有大动海瑞,只是给他兼任了一项新职务,让他巡视南直隶港口——这个是高务实要求的,因为高务实不偷税漏税,他不怕查。 结果海瑞把其他私港查炸毛了,间接导致了刘守有针对高务实的事件——针对海瑞肯定没用,所以刘守有他们决定直接针对高务实,谁知道没成功不说,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件事之后,海瑞才“莫名其妙”的升了官,成了南京都察院的一把手——南院右都御史。 现在皇帝把海瑞这大杀器祭了出来,显然是听懂了那天高务实的建议。 王锡爵,王先生,你们南榜官员非要跟我闹这个“国本”是吧? 行行行,等你们先过了海青天这一关再说! ---------- 感谢书友“爱竞技”、“熊猫小盼盼”、“单骑照碧心”、“曹面子”、“南瓜头笨笨”、“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28章 信 “琼山海公刚峰先生台鉴: 久仰先生英名而至今未得一晤,此学生多年之遗憾。学生虽末学后进,素知先生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信之。然夷考先生之政,多未通方止,诚为咄咄怪事。昔先伯父新郑高文正公曾私言:“琼山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以廉正不阿,署风纪之司”。今得其位也,天下幸甚。 闻先生主南察,满朝正直之士闻之鼓舞。学生虽寄私函,不敢一语言私。 今西北方安而天下多事。诸藩观望,疑朝廷开藩之用度;各地踌躇,挟豪商私利而抗税。 前者学生疏言:其为税者,既非朝廷所有,亦非陛下所有,此财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也。 学生愚钝,以为天下无分南北,不别户籍,家家户户皆有纳税之责。念其贫者,或少纳免纳;查其富者,必多纳倍纳。此既不违能者多得之本,亦可均贫富参差之巨,岂非古贤人念念不忘者也? 先生当知学生践行经世实学,所获颇丰,故历年来曾数度自求纳税,何止十倍他人。然今朝廷官吏,家中涉及商务者不知凡几,却有几人甘心纳此商税? 北地诸省,学生以京华迫而诱之,今愿纳商税者已逾十之八九。江南各省,学生鞭长莫及,实不得而令其行,反被污以谤君,几遭牢狱,诚当慨然而叹矣。 学生素信:官之为官,不特以显贵而尊,而当以贡献为荣;士之为士,不特以学问见傲,而当以德行为耀。 今先生既主南察,惟望审慎区处,不独察其贪与不贪、勤与不勤、能与不能,更当察其德与不德。 计典成宪具在,固无容议。但立法虽善,而奉法者容或有不尽焉。先生直声响于海内,值此大计,料必苦心孤诣,不使貌忠实奸者逃脱国法,不使勤勉善德者黜于奖陈。如此学生虽远于千里之外,当顿首南拜先生厚国之德矣。 念兹在兹,诚惶诚恐。奉书涕零,不知所言。 末学后进庚辰在榜新郑小子高务实敬上。” 这封高务实写给海瑞的私函,以极快的速度送到了南京,不仅是快,而且送达的时间极其准确——海瑞刚刚获知自己将要主南察,高务实的私函随后便送了进来。 即便海瑞以刚正闻名天下,也知道这信绝非一般。这意味着高务实不仅有媲美于朝廷文书转运之快的运送渠道,还能准确知晓每一封他想知道位置的公函何时抵达何地。 不过,海瑞不在乎这些。 高务实这个小后生,在海瑞眼里大抵还是一个比较正面的形象。海瑞评价一个人的好坏虽然有时候会走极端,但通常而言还是能坚持“二分论”。 高务实“学习成绩”问鼎本朝,海瑞淡然视之;高务实军功边功冠于当世,海瑞不为所动。当然,高务实常被污以“挟智慧以专私营”、“恃圣恩而争民利”,海瑞也同样不屑一顾。 原因并不复杂:高务实的京华虽然富甲天下,但海瑞并未听说他有什么巧取豪夺之举,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做生意。而且更难能可贵的,则如同他这封私信中所说:“历年来曾数度自求纳税,何止十倍他人。” 海瑞深知高务实这句话丝毫也无夸张之处,甚至还有些谦虚了——仅以海瑞这几年巡察南直隶各私港所了解的情况来看,高务实要真是“挟智慧以专私营”、“恃圣恩而争民利”,他一年至少能少缴纳近十七八万两银子的税款。 一个南直隶地区就已经如此,而全国范围内高务实都是出了名的高额缴税,甚至自己给自己设专税(在广西就有),这足以证明高务实的“与众不同”了。 所以,海瑞基本上相信高务实是有践行他信中所言“念其贫者,或少纳免纳;查其富者,必多纳倍纳”这一原则的。 这就和当年的徐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然能够获得海瑞的好感。 但海瑞毕竟深知自己的名望,一举一动都可能在朝野掀起巨浪,是以对高务实的来信,他也很是谨慎。 他知道,南察这样的大事,对于朝廷而言非同一般,尤其是对于当朝诸公来说,更是影响巨大。简单的说,谁的人计典论赏,谁的人计典论罢,此消彼长之下,都一定会对朝中局势造成影响。 当然,海瑞本身不在乎这些,他是个坚持“君子不党”之人,虽然为官多年,却既无靠山,也无帮手,他早年宦海沉浮如斯也是因此。 任你朝中格局如何变幻,关我海刚峰何事? 他真正谨慎的地方,在于担心被高务实给利用了。 世人皆言,高务实能有今日之局面,一是在高拱给他留下的政治余荫,二是在皇帝对他的无限信任,三是在他自己当年考得的确是好。至于边功什么的,反而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但海瑞从来不这么看,高务实所获政治资源再好,不能有效利用也是白给;皇帝的信任再重,事情总办不好也会尽失;至于考试,天底下状元那么多,谁有他仕途这样顺利? 当年杨慎乃是杨廷和之子,政治资源比高务实也不差,而且同样也是状元及第,那又如何?还不是贬官云南,终老边陲了。 不过当海瑞仔仔细细把这封书信看了三遍之后,他终于松开了紧皱良久的眉头。 高务实这封信里,看起来的确没有什么暗示,他所说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朝廷考虑,只是希望主持南察的海老先生能严格一些,多考虑德行这一条罢了。 注意德行,这个说法海瑞是完全赞同的,毕竟他本身就是一个无比注重德行的人。 不过海瑞却也知道,高务实的这个建议,在制度上似乎有些麻烦。 有明一代对于官员的处分细则,有所谓的“八目”与“四科”。 所谓“八目”,即使对考核不称职的官员所定之罢黜名目,“曰贪、曰酷、曰浮躁、曰不及、曰老、曰病、曰罢、曰不谨”。 而“四科”,即是结合“八目”所拟定的内容而进行分别区处,“贪、酷、为民;不谨、罢软,冠帯闲住;老、疾、致仕;才力不及、浮躁浅露(即浅陋,大概是通假字),降调外任”。 考察的“八目”始自何时,无准确的记载可供参考;然其最终成型,则在弘治元年二月。 成化二十二年,李裕任吏部尚书之前,明代考察并无“八目”之名,而以“四目”括之。史载:“故事,考察目有四:曰老疾、曰罢软、曰贪酷、曰不谨。(李)裕言人材质不同,偏执类酷,迟钝类软,乞立才力不及一途,以寓爱惜人才之意,帝善之,遂著为令。” 从这里不难看出,所谓的“四目”实则为“八目”之前身,“八目”仅仅只是将“四目”的各条细分开来,并将“疾”改称“病”,以及增加了“才力不及”与“浮躁浅露”二目。 “才力不及”这一条,设于李裕任吏部尚书之成化二十二年十月至成化二十三年十一月间的十三个月内;而“浮躁浅露”一条,是在弘治元年二月京察之际,由时任南京河南道御史吴泰等奏请,时任吏部尚书王恕报孝宗批准,并于该年京察之时实时进行了运用,罢黜了太常寺卿李绅。 关于“八目”、“四科”运用的一般原则,沈德符曾说:“在京五品以下庶官,则有年老有疾、罢软无为、素行不谨、浮躁浅露、才力不及,凡五条;又另察五品以下堂上官,则年老、不谨、浮躁三款”。这在《明实录》与京察相关的诸条中亦有应用实例的记载。 但是,因为有关“八目”的规定极简,因此在确定“八目”之时,有一定的随意性和模糊性,甚至还有部分名实不符的情况出现。 比如说“贪、酷,为民”。贪,可根据官员的贪污事实来确定,但有明一朝惩贪力度较大,虽然规定“贪者为民”,然而实际上有重大贪腐行为者受到的惩治往往较重,故此目针对的仅是贪污数量较小的官员。另外,一旦发现贪污行为,往往不必等待京察,而是当即处置。然而“酷”的行为本身较难确定,若因公事而“酷”,惩治力度往往较轻;而任私行酷,处置则较重。 说起来,海瑞自己还有多次被弹劾的理由就是“酷”呢。不过,“酷”与高务实书信中所提到的重点并不合拍。 至于“老、疾、致仕”。老、疾是比较容易确定标准的二目,因为二者皆有准确的标准可供衡量,更和高务实信中的主要观点无关,不提也罢。 接着是“不谨、罢软,冠帯闲住”。罢软,通常指官员在位时期,无甚作为或品行稍亏,如“四川夔州府知府某某,两任郡牧,鲜有恵泽之布,所谓罢软无为者,兹其人也”,就是指在位无甚作为; 又如:“先生(章懋)曰:古人正色立朝,某罢软多矣”则是指品行有亏。而与之前的数“目”相比,不谨则较难定性,虽然明廷对不谨的定性是有的:“有央求势要嘱托者、即以不谨黜退”,但实际上“不谨”二字囊括的范围可大幅延伸。 可以是居官操守上的不谨,亦可能是行政过程中的不谨,因此该名目时而发挥其正常效用,惩治言行不谨官员;时而被作为打击政治对手的手段来使用。 如“图典庚戌会试。分校官汤宾尹欲私韩敬,与知贡举吴道南盛气相后谇。……及考察,卒注宾尹不谨”。此处的注不谨,乃为有实际可循,一分校官包庇门生,已属操守不谨;加之诋毁上官,更属言行不谨。以此注处,名正言顺。 又如徐大化,“以京察既官,再起再蛇,至工部主事。孙丕扬典京察,坐不谨落职”。按京察之常理,一经黜落便不复叙用,徐大化能再贬再起,显然是巴附强援的结果,因此坐不谨,亦不为过。 但也有以不谨为名来打击异己的情况,以丁元荐(万历十四年进士)为例,丁“以辛亥三月之官,时京察甫竣,太宰孙富平(孙丕扬)为反噬者所讦,其党和之,举朝鼎沸。度无能解之者,先生乃起而抗疏……留中不报,乙卯复驰书下,语多激壮,亦不报。丁巳京察,遂以不谨削职”。 丁元荐之不谨,并不是有何品行上的过失,仅因得罪权贵,便坐不谨。而且削职的处分,较“冠带闲住”为重,可见“八目”与“四科”并非紧密相对,仍可根据掌权者之意愿有所出入。 这一条海瑞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倒还能和德行关联上,不禁在心中暗暗记了一笔。 至于“才力不及、浮躁浅露,降调外任”。与“不谨”相同,“才力不及”与“浮躁浅露”二目,亦因其含义的模糊性,也容易被掌权者所利用。 就“才力不及”目而言,冯琦即说:“从来考察,不及者有两端。才短不能任冲繁,力弱不能肩矩要,此真才力不及者也。亦有行本浮轻,心求速化,事不谙练,动涉周章,此非真才力不及,直是有才而不善用耳”。 由于其含义旳模糊,故掌察者可以利用“不及”之条,在合理的范围内枉纵官员。因此,“才力不及”一目,实际上具有双重作用。一方面,它是明廷保护人才的重要举措。“国家爱惜人才,故数款中惟不及者最多。……当事者欲留之,则实有当处之过;欲弃之,则实有可惜之才。不得己而附之才力不及,量加降调”。另一方面,该目亦常作为排挤政见不和者的手段。 海瑞想了想,觉得这一条不是他希望用到的,摇头放弃了。 如此一来,海瑞心里就有了个底。他不在乎高务实在京中有何图谋,只要他提出的主张符合自己的为官理念,海老先生是愿意成全的。 而且从本身而言,海瑞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远不如当年了,近两年来已经四疏求退,但都被皇帝温言挽留,不得已才坚持到今日。倘若能借此机会,一正风气,倒也不失为自己功成身退的最佳注脚。 不过,就当海瑞放下高务实的书信,准备召集人手议论南察具体事宜之时,却又有信到了。海老先生接过一看,当下就眯起了眼睛。 “王太仓?”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podes”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29章 南察风波 王锡爵的这封信略出海瑞意料之外。 海瑞与王锡爵其实是认识的。王锡爵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榜眼,作为三鼎甲之一,当然是留京为翰林院编修,而海瑞在嘉靖四十三年时由兴国知县升调户部云南司主事,也去了京师。 不过,彼时的海瑞与王锡爵并不熟悉。一来海瑞为人比较“孤僻”,不经常进行官员之间的例行走动;二来王锡爵大名鼎鼎又身份清贵,对于海瑞这种两次会试都落了榜,结果以举人身份补官,从县教谕做起,花了足足十年才混到知县,又花了六年才混道户部主事的“学渣”完全看不上眼,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接近海瑞。 他二人的交集出现在隆庆三年年底至隆庆四年年中的大概半年时间里。彼时,王锡爵因做经筵日讲官时表现不错,被时任首辅李春芳等看中意欲提拔,可惜京中学官满编,于是便将他调往南京国子监任司业,算是“考察锻炼”。 而海瑞因为《治安疏》的关系声名大噪,这几年屡有升迁,此时也正巧以右佥都御史身份外放了应天巡抚。 应天大致便是南直隶的长江以南部分,最大时下辖应天、承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平、池州、徽州、宁国、安庆十一府以及广德一州。范围基本相当于后世江苏南部和安徽南部。从彼时的经济上而言,差不多算是大明最强的区域。 应天巡抚早期驻南京,借居会同馆,成化时另建公署,迁出会同馆。嘉靖后,每遇风汛则驻苏州,称行台,海瑞在任的那段时间基本常驻苏州。(注:万历二年,为了便于居中调度,抚署从南京迁往句容;原历史上万历三十一年以后,常驻苏州。) 说到这里,情况就很分明了——王锡爵正是苏州首富,人又恰好回了南京,更巧还碰上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清丈田亩,人也直接驻于苏州,这哪能不起冲突? 海瑞在应天清丈田亩,本身是为了配合高拱起复之后又开始继续推广一条鞭法。 这里要稍稍说明一下,一条鞭法是由桂萼在嘉靖十年提出的,至高拱起复和海瑞出任应天巡抚的隆庆三年年底,其实已经出现了四十年之久。 但是,其出现虽久,却并未在大明全面铺开,因为该税法的主要特征,是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 这样一来,固然大大简化了税制,方便征收税款,同时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财政收入,但也因为只征收银两的原因,导致其在商品经济尤其是货币流通不发达的地区严重“水土不服”。 利弊皆有的事情,按照此时的官僚习惯,大抵就只有少数人愿意尝试推广,更多的官员则倾向于“无为固然无功,但至少不会因过得咎”,于是反对推广。 当然,朝廷高层里头还是有改革派的,如高拱、张居正等重臣就力主推广一条鞭法。不过,高拱虽然是此时改革派的核心人物,也的确力主推广,但他的推广和原历史上张居正在万历九年直接一刀切,搞“全国强行推广”不同。 高拱主张一地一地逐个推行,其思路是富省先行,中省渐随,贫省暂缓。于是很显然,天下最富的江南地区,也即应天巡抚辖区肯定是要“敢为天下先”的。 简化行政的好处,后世人当然清楚,但“古人”也未必不懂,那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在一条鞭法提出四十年后还没搞出个名堂来? 原因很简单:这其中的道理我虽然都明白,但行政越复杂,我作为官吏就有越多的机会上下其手。你现在忽然说要简化,我利益攸关啊,怎么可能轻易答应? 阻力,就是这么来的。 既然阻力大,那么刀就一定要锋利才行,于是高拱祭出了海瑞这把屠龙刀。 屠龙刀当然名不虚传,但指望海瑞单枪匹马“扫清妖氛”也不现实,所以海瑞的举动还是很有针对性的——没错,他把主要矛头对准了刚刚致仕回乡不久的前内阁首辅徐阶。 这段往事不必细说,只说附带影响。王锡爵身为苏州首富,其家产固然大部分是继承而来的,但这些财产的来源自然也少不了彼时官商集团的统一风格,什么“逃田”、“诡寄”、“飞洒”、“移丘”、“换段”、“改册”之类,那是一项都不会缺失,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不过,王锡爵一贯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以自己当时在官场的名声地位,是不足以与海瑞争锋的,因此一直刻意保持低调,不肯掺和进这场“神仙打架”之中,以免成了那遭殃的凡人。 而海瑞这边也的确只把徐阶作为首要打击目标,对于王锡爵家中的一些事,他虽然也收到过一些百姓的告状(注:因为海瑞鼓励百姓伸冤,类似的告状多得惊人,不止针对王锡爵),但没有直接动用国法,而是写信给王锡爵,把那些状告全都抄了一份送去。 这一套,海瑞对徐阶也用过,算是一种“先礼后兵”。徐阶一开始的时候也“给面子”,退还了一些田地,可惜海瑞认为他退得太少太少了,这种“退还”纯属面子工程,因此海瑞再次写信给徐阶,让他退田一半,徐阶当然不肯,于是矛盾激化。 而对于王锡爵,海瑞采取同样的手段,取得的效果却远胜徐阶那边。王锡爵二话不说就按照海瑞的要求,退还了信中指出的那些田地,甚至还在回信中说自己因为学业、公务繁忙,一直很少顾及家中情况,竟不知还有这些事。他本人对此既震惊又羞愧,表示等忙过这段日子,一定会好好彻查一番,不负海公提醒之善意。 作为榜眼,他说自己以前学业繁忙倒也是个理由,旁人就算不信也不敢多说什么,不过此时他一个南监司业,到底有什么好忙的,那就见仁见智了。 但海瑞没工夫理他,既然他肯退田,海瑞也就暂时偃旗息鼓了。 如果事情只到这一步,海瑞和王锡爵之间的关系倒也谈不上很差,因为至少双方都没有撕破脸。 王锡爵虽然损失了一些田地,但他家不是单纯的“地主豪强”,是江南财阀更为典型那种“因商致富,继而买地”。田地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是“投资不动产”,是在商业扩张一时找不到好方向、好机会时,用于“闲钱保值”的做法。 所以,损失固然是损失,但既不伤筋,也不动骨,了不起也只是一时肉疼,忍忍也就过去了。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王锡爵虽然避开了风声最紧的一刀,却在离任之时中了一枪流弹。 这事说来真是王先生倒霉,海瑞在应天这一通大战下来,把江南官场得罪了个遍,徐阶虽然倒了大霉,但在给门生张居正送了一笔银子之后,张居正找到高拱,代自己的老师去说和。 高拱虽然风闻张居正收了银子,但考虑到张居正毕竟本身是主张改革的,为徐阶说和可能只是碍于师生情面无法推却,于是决定收手——这里有个前提,即徐阶服软同时也就代表江南士绅官吏对于一条鞭法的推行已经捏着鼻子认了。高拱的目的既然达到,从名声上考虑也就不打算非得把人整死。 只不过这一来,海瑞就被坑了。 高拱只管政策推行是不是顺利,现在事情办妥,风声也从张居正这边放了出去,江南官员在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就想起复仇来了——当然不是对高拱,高拱圣眷太隆,他们自忖搞不定,他们的复仇是对海瑞去的。 于是紧接着海瑞就被弹劾了,不是一封两封,是雪片般的弹章从江南飞往通政司,进入司礼监,呈送穆宗案头。 接下来的剧情都是大家很熟悉的套路:海瑞上疏自辩,只不过作为外官,他不能像高务实这次谤君案一样闭门不出,工作还是得干的。 这一次海瑞的自辩,在时间上很碰巧,正好是京察期间。于是海瑞一事不烦二主,上了一道《被论自陈不职疏》,洋洋洒洒写了大几千字为自己自辩。 本来这没王锡爵什么事,因为王锡爵在这段时间里挺低调的,绝不和海瑞对着干。谁知道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海瑞因为被弹劾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细碎琐事”,牛脾气上来了,在自辩中针对一大堆琐事作了比较详细的说明和举证。 这里头不小心提到了一句:“王锡爵见转北司业,抬轿直入二司,中道致害入皂拏责三十。” 按理说,海瑞这道又自辩又请辞的疏文写了大几千字,对至少数十起诬告都作了回答,而王锡爵这里一共才二十四字,实在不算什么,以穆宗皇帝的习惯来说,搞不好都没怎么细看,根本不碍事。 然而王锡爵是何等人?他重视名声羽翼的程度比高务实更甚,自然是闻之大怒啊。 这件事说的是什么?说王锡爵由南京国子监司业升转北京国子监司业的时候,大概是觉得自己又要回京了,重用在即(升转北京这事是高拱的意思),于是有点膨胀,“抬轿直入二司”——架子大了点。 架子大点其实不算啥,但麻烦在于中途出了点意外,“中道致害”——海瑞没写明致了什么害,但大抵应该是撞伤了人吧。于是呢,海瑞就把抬轿的轿夫抓起来打了三十板子。 放在寻常老百姓眼里,这事自然是小事,毕竟挨打的只不过是轿夫而已,王锡爵本人一根毫毛都没伤着。 可是账不是这么算的,这板子虽然打在轿夫屁股上,可在王锡爵看来无异于打在自己脸上啊! 何况你打了也就打了,这事了不起也就在当地传上一段时间,等过些时日大家也就忘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这事写进奏疏里去啊! 写进奏疏,这尼玛就在朝廷存档了啊,我王锡爵的这张脸就这么被你一巴掌抽到史册里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梁子就这么神奇的结下了。 海瑞得罪人是常有的事,他当时也没在意,事后才从旁人口中得知,不过却也没当多大个事——反正他老人家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也不差王锡爵一个。 从此之后,王锡爵再也没和海瑞有任何来往,无论公私都没有。所以,今日忽然接到王锡爵的信,海瑞自然一下子就嗅出其中的异味。 海瑞看了看信,却发现这信写得比高务实的信还要含蓄,不仅没有提往日恩怨,甚至连“南察”二字都没提。 王锡爵这封几乎没有任何油盐的信里,只有一句话颇为可疑:“江南以一隅之地而供天下近半,官绅百姓久苦苛政,百业凋敝,岂足长久?” 海瑞虽然刚直,但刚直并不是迟钝,他很快便意识到,王锡爵想要表达的意思就在这句看起来只是泛泛而谈的寻常话里。 江南税重,这个说法放在整个大明来看的确如此,但大明本身就是赋税极轻的朝代,而且江南的定税是按照洪武年间的农业水平,尤其是粮食产量来制定的。 如今时过境迁,江南经济的主力早就不是生产粮食,而是转为养蚕制丝、造纸印刷、瓷器船舶等行业。同时,商业方面因为此前几乎没有征税而飞速发展,民间商贸极其兴盛,甚至出现了后世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 这种情况下,非要说江南“官绅百姓久苦苛政,百业凋敝”,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 凋敝?凋敝成什么样?凋敝出十里秦淮了? 你欺负我瞎啊! 不过,正如同汉弗莱爵士的名言之一,“我在说立场,与事实无关”,王锡爵这话自然也是在说立场,至于事实……那个不重要。 海瑞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禁冷笑起来:“余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有朋友猜到王锡爵这封信的真实用意吗? 第1330章 南察风波(二) 海瑞看出了王锡爵的“言下之意”,无非是警告自己,江南豪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这些家族大多都有族人身在官场,自己动一个就是动一群,要好好考虑一下后果。 其所言自然当真,只是……那又如何? “三生不改冰霜操,万死常留社稷身。”我海瑞光明一生,只有不敢违背之德,何曾有不敢开罪之人! 收好王锡爵的书信,海瑞挺直了本因年老而微微佝偻的腰背,傲然如二十一年前他写下《治安疏》时一般。 生死虽重,于我鸿毛;贞洁虽轻,于我泰山。 尔辈上蔽天子圣聪,下夺百姓口食,欺天罔地,背理昧心。凡有一二良官善类在朝,欲明察纠治,尔辈则群起攻之。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岂独尔辈专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海瑞一怒,乌纱遍地。王锡爵这封信,成功激起了海瑞的怒火,南察一事,已有波及天下之虞。 然而,海瑞没有思及之处在于,他的脾性如何,天下谁人不知? 至少,高务实与王锡爵是必然深知的。 正因如此,高务实的信中虽不言德,处处言德;正因如此,王锡爵的信中虽不言势,处处言势。 事实上,高务实也好,王锡爵也罢,两封信虽然看似完全南辕北辙,其实却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让海瑞来一次“大闹天宫”。 但高务实目的在此,这般做可以理解。王锡爵利益攸关,为何也要这般激怒于他? 其实,王锡爵这次的做法,相比于隆庆四年初的那一次,正是“反其道而行之”。 隆庆四年那一次,海瑞的主要目标是徐阶,他王锡爵不过是个刚刚冒头的官场小辈,自然乐得让徐阶去扛下海刚峰的利刃,他自己则老老实实躲在后头看戏。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王某人细胳膊细腿,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但这一次却不同,以南榜官员为核心的心学派,当今两大台柱便是申时行和他。然而申时行虽是首辅,家业却只一般——至少对于王锡爵而言,肯定只能算一般。 真正要是在江南广征商税,王锡爵才是首当其冲不能容忍的那个人,而在他身后,还有数不尽的“官商”、“商官”之家。 而这次京察,王锡爵虽无任何证据,却断定必是高务实暗中怂恿而致。 此次皇上用高务实为户部尚书,看似是因为高务实功难爵赏,只得以高官相赠,其实哪有那么简单? 王锡爵还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经想清楚了,皇上此番无论耍了多少花枪,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朝廷缺钱,而高务实却是他眼中最会理财的那个人。 既然如此,高务实近期若有所为,则必与商税有关,而皇上一定会尽力配合。 于是,京察遂起也。 王锡爵深知,此次京察既然根由就在商税,而海瑞又是个一根筋的家伙,以高务实之阴险难测、毒计百出,他必有本事说动海瑞,把这方面当做其主持此次南察的核心思想。 海瑞是何等人也,那是拦得住的吗?当然拦不住。昔日徐阶拦不住,今日他王锡爵照样拦不住。 既然拦不住,何不换个思路? 如今我王锡爵就是最大的出头鸟,在江南籍官员之中的地位和身家就好比昔日之徐阶。 徐阶当初之所以被搞得灰头土脸,有三大原因:其一是自己已然致仕;其二是高拱独承圣眷;其三是没能“广泛发动群众”。 如今,申时行为首辅,我王锡爵也是辅臣之一,在朝中尤其是内阁之中,是能和实学派旗鼓相当、平分秋色的。这一点,徐阶当时比不得我今日。 如今,论圣眷或许仍当以高务实为天下第一人,然而高务实与高拱其实并不相同。高务实是皇上的伴读、同窗,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抵相当于友情。而高拱是穆宗的帝师,穆宗在高拱身上感受到的可不只是老师的威严,更多的其实是他毕生缺失的父爱——那相当于是亲情了。 友情亲情都是情,本无所谓高下之分,但友情是可以选择的,而亲情没有选择。 你能选择和谁交朋友,但显然不能选择谁是你爹。高拱在隆庆朝的厉害之处,最狠的一条就是隆庆帝在心里有把他当父亲看待的迹象。 所以,二高虽然都是圣眷加身,但相对而言两者性质有别。这一“别”的现实差距在哪?在于高拱在阁之时,他是“先生”之首,皇帝可以名正言顺首先考虑他的意见——“天地君亲师”嘛,旁人即便不服,也找不出多少可以反对的理由。 高务实虽然也当过日讲官,但显然不会被视为帝师,眼下的“帝师”是几位阁老。这就意味着,但凡天下有事,哪怕皇上心里只想听高务实的回答,他也必须按照约定成俗,先去征询阁臣的意见,并且必须给于足够的尊重。 于是在这第二点上,王锡爵也可以说“徐阶当时比不得我今日。” 至于其三,徐阶当年应对海瑞清丈田亩一事整体显得非常被动,在以上两条原因之外,还有一件麻烦事对徐阶影响很大。那就是他自己的弟弟徐陟弹劾了他一些烂事,这也是他请辞回乡的原因之一。(注:此为史实,但没有一个完美的解释能说清楚徐陟到底为啥要干这么一出。) 这件事就当时来说,对徐阶的政治地位影响一般,但对徐阶的名声影响很大,以至于他回乡之后很希望消停一些,不要再“丢人现眼”了——重名声毕竟是大明朝文官的一贯特色,当然明末那会儿可能要除外。 这么一来,徐阶在被海瑞“压着打”的时候,就没有太过于明显的反抗,只是一边卖惨装可怜,一边联络他的门生故吏们帮一把手。 虽然徐阶的门生故吏的确很多,但在那种时候,光有门生故吏其实还是不够的——他自己搞“满朝倒拱”的时候,高拱只靠门生故吏不也扛不住吗? 王锡爵本身就是最直接的例子,海瑞整徐阶那会儿,他王某人不就“匿了”?可要是反过来,徐阶那时候若把包括他王锡爵在内的应天籍官员都团结起来一致对抗,天天上疏骂战则如何?纵然海瑞自己不怕,皇帝难道不怕搞出大麻烦? 所以,王锡爵这一次就汲取了徐阶当年的教训,要走“统一战线”的路数了。 但统一战线也不是那么好组织的,此时此刻的其余江南官员,尤其是里头的聪明人,未必不会学他王某人当年一样,等着“上头”神仙打架,自己反正个子矮,又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只要不当出头鸟就行了。 等神仙们打完,赢了固然好,自己的利益保住了嘛;输了也没法,只能用“我不是吃亏最多的”来安慰一下自己。 不过还是可以继续等机会,反正大明朝的政策一贯是很多变的,没准换一茬神仙之后就是别的路数了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然而这种做派虽然是王锡爵当年自己也有过的,可时移世易,现在自己成了“徐阶”,可不能让他们还这么干了。 想法很好,但如何达成这一目的就有讲究了。号召大家团结当然是要的,可光靠号召肯定不行,大家都是文官,谁还没点小心思小门道?自然是秉承“冲锋你去,压阵我来”这种宗旨做事的更多。 因此王锡爵需要外力协助——比如海瑞不搞重点进攻,而直接来个全面进攻,无差别打击。这种时候,海瑞不管动了谁,当事人固然难受,但其他人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倒霉蛋,同仇敌忾之心便有了。 所以王锡爵便写了这封信,“含蓄委婉”地告诉海瑞:江南是一块铁板,你海某人踢不动的! 海某人看懂这意思会怎么办? 简单,一起办! 海瑞的风格不一直都是这样么?不撞南墙不回头是不足以形容他的,他是撞了南墙……那就撞破算了。回头?我海刚峰从不回头! 海瑞要一起办,就落入王锡爵的套中了,因为被察官员对于主察官员也是有手段可以用的,这里就有两个大明官场的“习俗”。 什么习俗?其一是揭帖。 京察届期之际,心怀叵测之官员往往投递匿名揭帖,肆意飞语中伤。故汤兆京便曾说过:“私揭一事,向多阳禁而阴用之”,道出了掌察官员对于诬告揭帖的无奈。 虽然“朝廷以耳目寄之言官,许以风闻”,但不少官员却借京察之机、冒风闻之名,打击中伤同僚,以图避免自身被黜。 因为京察之时,“各衙门皆须有人。如此衙门己有人矣,遂不复动,曰:难为他衙门也。如彼衙门无人,亦必以人实之,曰:奈何空此衙门也”。故一旦中伤同僚的目的达到,部分不法之官员便可逍遥于法纪之外。 “各衙门皆须有人”的意思,就是每个衙门都肯定会有人被黜落,如先已有人被黜落了,剩下的人就安全了——至少安全多了。 虽然明廷不罪风闻之人,但一旦诬告被人知晓,虽假风闻之名,终不为美。故匿名揭帖便横行一时,这亦是京察之前众多言官反复论列的主要议题之一。 不过,这一条倒不是王锡爵打算用来对付海瑞的手段,他打算用到的手段是第二条。 第二条便是惧察官员还能于此时论劾主察之人,以期逃避察处。 因为京察是有关官员政治前途的大事,“一经黜落,便当离任”,且在直到万历后期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一旦因京察而离任,便“永不叙用”,故部分不职官员便事先弹劾掌察之人,以图避免被黜。 京察之中诬陷主察之人的发端,可以追溯至嘉靖初期。时任内阁辅臣张瑰因在大礼议中积极支持世宗,“抗举朝四五年”,故与在廷诸多朝臣不合。因而在嘉靖六年京察届期之际上疏自陈,诬陷主察官员或有“阴树朋奸,公伤善类”之举,乞求皇帝的庇护。 然以辅臣诬告掌察官员,毕竟为一时之特例。但在原历史上,直到万历后期,品级较低的言官对掌察官员的诬陷则经常出现。 如万历二十七年,贵州道御史许闻造因“依附吕坤之门墙,不顾名义”而为士论所薄,他担心于京察被黜,故“讧户部侍郎张养蒙等,挟吏部以避计典”——计典、大计等词,在大明朝都是特指京察。 又如天启二年,“给事中朱童蒙、郭允厚、郭兴治虑明年京察不利己,潜谋驱逐”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其中虽有党争的意气,但却与前例相同,皆为言官诬告掌察之人。 与此类似的,还有诬陷给自身注考的堂上官的。如万历三十九年,南京国子监祭酒汤宾尹(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因担心掌翰林院事王图(万历十一年进士)在考语中注其下考,便指使御史金明时,弹劾其堂上官王图之子贪污,欲坐王图纵子行凶之罪,以逃自身被察。 值此大难当前之际,既然已有“习俗”在先,王锡爵自然不吝一试,只要海瑞在南京摆出一副要“一网打尽”的姿态出来,王锡爵这边马上就能行动。 为此,王锡爵在他写给海瑞的信送到南京之时,还有一大波的私函已经寄到了江南各地。不止是王锡爵,申时行的信也同样不少。两位阁老大人不辞辛苦,不仅亲笔写了大把私函,府中幕僚代笔的信件更是数不胜数,其目的都是一样的。 此次南察甚至比北察更受重视,高务实自然也不会只给海瑞写封信就完事,他那边同样也做出了许多相应的布置。 两派首脑虽然都在燕京,但遍及天下的势力犹如触角一般,已经抢先“激活”,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而因为时间关系,尤其是公文传递的原因,北察一贯早于南察,所以在海瑞召集相关人手开始布置工作安排的时刻,北察已经如火如荼地进入了第一回合的较量。 ---------- 感谢书友“jayashena”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年久失修nn”、“8零顽主”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31章 南察风波(三) 有明一朝的京察既分北察南察,又分四品以上自陈、五品以下堂审两类。也就是说,对于不同品级的官员,其考察方式亦有差别。故时人称:“大臣与小臣不同,出处进退自有法度”。 而这一法度,即是“四品以上及翰林院学士,例该自陈;其余各衙门堂上五品及所属五品以下等官,合照节年事例,本部会同都察院并该衙门堂上官考察,分别奏请定夺”。 四品以上官员及翰林学士,通过向皇帝上呈自陈疏,静候皇帝的宸断的形式来完成京察程序;而五品以下的官员则由吏部与都察院共同举行堂审,予以考察。 杨巍所主北察、海瑞所主南察,本质上是对于南北二京所管诸布政司(省)的五品以下官员进行“去留考察”,之所以王锡爵会担心海瑞,并不是担心海瑞直接把他本人如何如何了,而是担心牵连。 此前多次说过,明代官场的特色,既有师生关系,又有乡党关系,到了如今甚至还有派别关系。王锡爵作为心学派的台柱之一,许多门生安排在南京所管的衙门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如果王锡爵的门生在京察中大量被黜落,势必会引起朝野关注。而到了这一步,实学派方面十有八九便会趁热打铁,开始猛烈弹劾王锡爵本人,那么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不过对于五品以下官员的考察一贯比较复杂,还有许多流程要走,此时暂不详述。且说最为便捷的“大臣”自陈,尤其是北察自陈引发的此番丁亥京察第一场“战斗”。 所谓自陈,即“两京官员每遇六年一考察,四品以上皆令自陈(不职)。举职业者留之,不职者退之”。 所有官员的自陈,皆“不下部覆,竟禀上裁”,即采用官员直接向皇帝上呈自陈疏的方式来进行。 自陈有一定之顺序,掌察官员于堂审前自陈,按“先本部、都察院正堂,次左、右堂”的顺序进行。而其他官员多在堂审结束之后方行自陈,即所谓“考察后自陈,例先内阁,次各衙门二品堂上官,次三品、次四品”。 但这里必须要说,规定是规定,而实际上自万历期开始,明代部分内阁学士等大臣并不严格遵循“考察后自陈”之规定,而是在考察之前即己呈上自陈疏。 如原历史的万历二十一年二月京察,早在正月二十三日,内阁辅臣王锡爵就呈上了自陈疏。又如天启三年二月京察,内阁辅臣叶向高更是早在正月初八便呈上了自陈疏。 而今年尤其不同,往常大多与二月进行的京察因为西北之乱等事被拖延到了将近中秋,很多事都要赶早,于是高官的自陈皆大举提前。 有明一朝之所以于京察中令四品以上官员及翰林院学士自陈并取自上裁,是因为四品以上官员,几乎全为大小九卿之官,平时即可立于朝堂之上与皇帝面议朝政,故皇帝对各官都有初步之了解。 另外,四品以上已属体尊之官,为显示对高官的尊重,亦不可使其与五品以下之中低级官员同堂受审。而翰林院众学士本身即为“清华之选”,且“官为学士,职在论思”,不必过多参与政务的处理;此外,学士与皇帝过从甚密,其行能如何必然为皇帝所知晓,故亦不需被吏部与都察院考察。 当然,实际上四品以上官和翰林学士的自陈,并非从来皆然,而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反复,方为定制的。 有关官员于京察中的自陈,在成化四年之前都没有相关之记载。成化四年方才有“两京大臣许令自陈休致”的记载,然此并非自陈之定制,只是在言官的建议下才间或行之,而且对所谓之“大臣”为何,也没有明示。 “弘治十年二月,吏部以考察京官,请会同都察院如例考察在京五品以下官……上从之。又以御史郑惟恒等奏,欲兼考大臣,请通行两京四品以上官,令自陈。上曰:两京堂上官不必自陈”。 可见直至弘治十年之时,大臣仍游离于京察之外,自陈仍不是京察的固定程式,即使言官奏请,皇帝亦不予采纳。到了正德四年时,才于行京察之诏书中有明确之规定:“堂上官四品以上令自陈”。自此,四品以上官员于京察中进行自陈方为定制。 与四品以上官由不自陈到遵例自陈不同,翰林院学士则经过了一个由被察之官转为自陈之官的过程。早在成化四年京察之时,时任掌翰林院学士柯潜便以本院属官“无事绩文案可考”为由,要求仅将本院属官公同内阁考察,并获得宪宗批准,然此年考察,翰林院属官无一降黜。 成化十三年也依成化四年之旧例。但或是因为翰林院会同内阁主持的京察效果不甚明显,弘治元年吏部开始参与对翰林院官员的考察。然此举却引起了翰林院学士的异议,弘治十年京察之时,掌翰林院学士杨守阯向孝宗上疏: 臣与掌詹事府学士王鏊,俱当听部考察。但臣等各有属员,进与吏部会考所属,则坐堂上;遐而听考,又当候阶下。我朝优假学士,庆成侍宴,班四品上,车驾临雍,坐彝伦堂内,视三品,此故事也。今四品不与考察,则学士亦不应与。臣等职讲读撰述,称否在圣鉴,有不待考察者。 孝宗觉得他所言不虚,于是从谏如流,采纳了杨守阯的建议,故自此之后,“凡官至学士者,遇考察皆自陈”。《明史》亦称:“学士不与考察,自守耻(阯)始”。 既然高官们今年都抢先自陈,那么就按照剩余的规矩,即“例先内阁,次各衙门二品堂上官,次三品、次四品”的顺序,先由内阁诸位阁老上疏,套路都是一样的:自陈不职。皇帝的批复也很套路化,全部“温言慰勉,不允辞”。 等到“各衙门二品堂上官”自陈时,高务实便也上了自陈不职疏。 “户部尚书臣高务实谨奏: 为自陈不职,乞赐罢黜以肃察典事。吏部咨,准吏部咨。该本部为遵旧例严考察以励庶官事,内开京官考察四品以上例该自陈,其各衙官员本部会同都察院考察,仍行南京一体查照施行等。 因题奉钦依,备咨到臣,除北京例该考察官员,钦遵会同考察具奏外,臣例该自陈。 臣系河南新郑官籍,万历八年蒙录为进士。初为翰林院修撰,以主笔会典功得重;因初仕不谨,外放广西巡按;以平土司乱及抚平安南回任;出使土默特,赖皇上洪福,击图们、俘辛爱,擢辽南兵备;以辽南大捷,擢辽东巡抚;年后回京,任戎政侍郎;今年初,以西北战事故,任七镇经略,督军往定;乱平回朝,改任今职。 臣之被遇鸿私,先今不次,如此高天厚地,莫知所报,频年依恋,亦欲矢竭渭尘。毕志桑榆,空抱朴忠,短长蔑睹,则有曲士之致,信无当于受大也。 陈力不能,分宴当止。知臣年仅二十有五矣,秉掌国财,天下疑心。昔人所叹毫且不知,终然何为,负将日深,是用大惕。 臣年少德薄,才轻历浅,是以初任即为论劾。况臣所思所虑,今天下财赋皆系一农,实不当为二祖列宗本意,惟广纳商税以轻农赋,方为重农之所当为。此心此念,断不可易,故与同僚难得一心。 上不能解圣上之忧,下不能得同僚之谅,则今日其较注者已不称之,计黜请自臣始。 伏乞宸断赐罢,使中外知明廷肃典章,掌罔逸罚,所为砥砺臣工当不浅鲜矣。臣无任悚息待罪之至,为此具本,专差办事吏何晨廉捧奏闻,伏侯敕旨。” 高务实的这道《自陈不职疏》,从格式上而言非常典型。 自陈疏的第一句,首先自报姓名和官衔,这与一般奏疏并无太大差别,不赘述。自第二句开始,便开始显露出京察的特色。 以高务实此文为例,第二句是“为自陈不职,乞赐罢黜以肃察典事”,此一句即根据官员身份的不同,开始呈现出差别。 因高务实本身已是户部堂上官,在察典之中是有为本部填写考语之权的,故其奏疏便称“乞赐罢黜”是为了重察典——因为若连掌察官员之一都因自陈而受到降黜,显然能起到重察典体制的作用。 他这里就和此前诸位内阁辅臣的自陈不职疏有区别了,内阁辅臣其“乞赐罢黜”的理由通常会写做“清政本”。 如昨日内阁首辅申时行在自陈中称:“为遵例自陈乞赐罢免以清政本事”、王锡爵自陈亦是“为遵例自陈乞罢以清政本事”,张学颜、吴兑、王家屏等亦皆同此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内阁乃“政本之地”,而阁员在自陈疏中,又必然提及是因为自己的不职故而乞求降黜,因此一旦真的被斥,自然便起到了“清政本”之作用。 像高务实这样的尚书、侍郎等官,其“乞赐罢黜”的理由则是为“严考察”、“严计典”、“公考察”等。因为此类官员本身为朝廷大员,如大员被黜,自然能达到风励小臣、以儆效尤的目的,如此则考察自严、计典自公。 以上是自陈疏开头的常规模式,但若遇到因新帝登基而举行的京察,其开头则是“乞赐罢免以光新政事”、“以严新政事”等,以此凸显因新帝登基而带来的万象更新之感。 接下来的数句,便是诉说上自陈疏的缘由。 因有明一朝对于京察自陈有着较为严格之规定,官员必须等到皇帝有关京察的圣旨下达后方可自陈,若随意自陈,则属冒渎宸听,难逃不敬之嫌。故原历史叶向高为相时曾有谓:“吏部、都察院及臣等大僚,皆待此旨下而后敢自陈”。 所以在自报官、名和说明上疏目的后,高务实便开始交代自己进行自陈的背景。 因今年本是例行京察之年,故高务实全文引用吏部的咨文和皇帝关于举行京察的圣旨,一是为了凸显对皇上的尊敬,避免礼仪上的冒犯;一是为了表现自己是在接到上谕后方才自陈,并无冒昧之嫌。 若遇非京察之年,如因新帝登基而行之京察,则对自陈缘由的交代又采用另一副“模版”。如隆庆元年之京察便是因新帝登基而行,当年高拱自陈疏的开头便是:“伏睹诏书内一款,两京六部等衙门四品以上官俱着自陈去留,取自上裁,钦此。臣拱谨钦遵自陈者”。 自陈的第三步,是详细介绍自己的相关信息。因各位大员,尤其是远在南京的大员并不为皇上所熟知,有些先朝旧臣老臣甚至未曾与皇帝谋得一面,故皇帝对各位官员的情况知之甚少。 而自陈又不像堂审那样需要先期进行几个月的准备,所以各位官员便只有在自陈疏中给皇帝开报自己的籍贯、登第时间及任官履历,使皇帝对自己有初步的了解。但因皇帝对高务实足够熟悉,所以他“报履历”非常简单,寥寥几句就把自己称得上传奇的七八年仕途生涯说完了。 这也就是他了,遇到旁人捞了这么多的功劳,那还不得大书特书一番,生怕皇帝忘记? 开报完自身履历之后,自陈的准备工作便已做完。官员便可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及各自不同的政治诉求,进入到自陈的核心内容之中。 自陈的核心大体上围绕“说恩遇-谈职守-诉不职-论意义”的顺序来展开。 这个套路高务实就不能例外了,其首先说明皇帝对自己的“高天厚地之恩,莫知所报”,继而论及自己,“臣年仅二十有五矣,秉掌国财”;紧接着诉说自己“年少德薄,才轻历浅,是以初任即为论劾”;而后进行自陈,讲述罢黜自己的意义在于“使中外知明廷肃典章,掌罔逸罚,所为砥砺臣工当不浅鲜矣。”至此自陈的核心内容便告完结。 然而,高务实的这道自陈,却偏偏闹出事端来了。 原因不在别处,就在于他在这道自陈疏中明确提到了当前的政局: “况臣所思所虑,今天下财赋皆系一农,实不当为二祖列宗本意,惟广纳商税以轻农赋,方为重农之所当为。此心此念,断不可易,故与同僚难得一心。 上不能解圣上之忧,下不能得同僚之谅,则今日其较注者已不称之,计黜请自臣始。” 好家伙,你自陈不职就自陈不职,偏偏要把这“不职”与你非要收商税的施政手段联系起来,还说跟同僚不能取得一致,因此才请皇上黜免你? 什么意思啊?你是在要挟皇上,在你和“同僚”之间做个选择吗? 因此,高务实的自陈疏一到通政司,外廷心学派官员得知,立刻哗然。 ---------- 感谢书友“霜之宝瓶”、“雪碧无量”、“书友111220192513078”、“啊里巴巴四十大盗”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文官的政争由文章而起,在当时历史上来说是常事,但我不确定这么“写实”会不会有些“太深”了,且试一试水。 第1332章 南察风波(四) “自陈不职”这件事,不管其原先的作用和意义究竟是什么,但时至今日,其本身对于朝廷大臣而言不过是个面子工程,皇帝不会因为看了哪位大臣的自陈不职疏就真的黜免人家。 既然如此,“自陈不职”自然也就会形成某种惯例。比如说在自陈不职之时,只说自己的不足之处而绝口不提旁人,就是其中一条。 高务实的自陈不职疏之所以引得外廷哗然,违反这一潜规则便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虽然他并未直说那些不能“谅”他的同僚不对,但公然在自陈不职疏中明示矛盾,意在何处,不言而喻。 得到这一消息的时候,王锡爵正在内阁值房。 与其他心学派官员一听此情便勃然大怒不同,王锡爵并未露出愤怒的神态,而只是先惊讶,继而皱眉苦思。 高务实的厉害之处,王锡爵早有耳闻,那时候高某人才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因此王锡爵并不认为那些关于高务实的传闻是真的。尤其是高务实当时的作品,如《龙文鞭影》、《新郑对韵》等,虽然都只是蒙书,王锡爵也认为多半是有其他人捉刀代笔,高务实本人不过虚有其名。 后来士林官场之中有一种传言,说包括郭朴起复、张居正倒台等事都是高务实一手策划,王锡爵对此丝毫不信。他认为这要么是有人胡乱猜想,要么是高拱等人刻意为高务实造势,别有他意,何足道哉? 等到高务实拿下六首状元之时,王锡爵的态度才略有改观。当时高务实名重一时,而由于明代的考卷是要“公示天下”以示公平的,因此王锡爵便把高务实历次考试的文章拿来读了一读。 他觉得高务实的文章确实没有什么明显的瑕疵,而其立论之高、立意之正,更是无从挑剔,考得好的确可以理解。不过对于高务实廷试夺魁那件事,王锡爵反而有些不屑。 这不仅是因为王锡爵从观点上就反对高务实那篇鼓吹收商税的策论,还有一点则是那篇文章本就引起了朝野巨大的争议。其之所以能成为廷试魁首,在王锡爵看来,完全是皇上独排众议的结果,所以这是有失公论的成绩。 只不过……廷试本来就是皇上的一言堂,大家(心学派官员)纵然反对,也改变不了结果罢了。 王锡爵真正开始认为高务实“果然了得”,是在安南内附之后。安南有多难搞,身为学霸的王锡爵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大明朝国力鼎盛的时期都被区区一个安南闹得筋疲力尽,怎么看都是一笔巨大的亏本买卖,是以不得不放弃了事。可就是这么一个火药桶,高务实居然不费朝廷一兵一卒粒米半铜,轻而易举地就给收复了。 这……确实有点厉害。当然,此时王锡爵依然认定,高务实能力当然是有的,但他之所以能完成这一壮举,真正靠的还是他自家的财富——家丁和舰队等。在王锡爵看来,这就好比李成梁威震辽东靠的是他那四万家丁一样。 等到高务实打赢漠南之战,王锡爵才真正将高务实视为心学派的“大患”了。毕竟,在这次大战当中,高务实可没有用上他多少家丁,纯粹是靠各种手段控制了土默特的精锐力量,多方设套,布下连环计,先后击败辛爱和图们。 王锡爵扪心自问,就算把高务实换成他自己,也没法比高务实干得更好了。 所以,自那时起,王锡爵就再也没有小看过高务实。其后的辽南之战在王锡爵看来就只不过是高务实的正常水准——战果的确不错,但其实也没啥惊喜了。 再往后就是高务实用滇战宝钞解决滇缅之战的用度,这个办法的确让王锡爵叹为观止,认为简直是空手套白狼一般精彩。 而前不久的平定西北之战,王锡爵反而没觉得有多厉害——大概是高务实此前的战功过于彪炳,王锡爵本身又不专精军务,所以没发觉高务实在这一战中的几处关键亮点。 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王锡爵已经把高务实稳稳当当地视作劲敌,哪怕对方只是正常发挥又如何?人家的正常水平已经很高了! 正是由于这种异常重视的心态,高务实原本为他设计的“谤君案主动跳坑”才没有出现,王锡爵不为所动,发动了“正国本”战争。 谁知道高务实也不接招,反而通过某些王锡爵不能深知但能猜测的手段,怂恿皇上以丁亥京察来回应,转移百官注意力。 至此,王锡爵对高务实的能耐有了最为直接的了解。 在王锡爵看来,高务实既不像他伯父高拱直来直去,锋锐难掩,有至刚易折之虞;也不像他老师郭朴,正直坦荡,君子可欺之以方。 高务实就如一条毒蛇,平时潜伏暗处,使人难以察觉,然其不动则已,动必噬人,最是难以应付。 既然是“毒蛇”,他此前公然上《取用疏》便已很让人意外了,如今又公然在自陈不职疏里挑起纷争,究竟是何故?难道这毒蛇忽然不愿以毒为凭,自以为化作巨蟒,反欲以力服人耶? 王锡爵始终觉得没那么简单。 思来想去,王锡爵还是起身,往申时行的值房而去。 申元辅此时也正苦思高务实此举的动机何在,见王锡爵到来,心领神会,支开观政进士袁宗道等人,将王锡爵请到一边坐下,摆出推心置腹地态度,主动问道:“元驭此来,可是为了高求真今日那道自陈疏?” 元驭是王锡爵的字,申时行与王锡爵是同年,以其号相称虽然更为尊重,但未免显得生疏,而以表字相称就亲热多了,更符合他们同年、同乡、同志、同党的密切关系。 王锡爵蹙着眉微微点头,沉吟道:“想必元辅也已经察觉,高求真此举实在有些不对劲了吧?” “岂止不对劲,简直匪夷所思。”申时行长叹一声,摇头苦恼道:“错非此疏的确为高求真所上,我还以为是海刚峰的自陈不职疏到了呢。” 王锡爵点头道:“不错,这样不顾规矩,在疏文中指摘同僚,确实更像是海刚峰才能做出的事情。以高求真过往的表现来看,他这一手委实有些吊诡。” 申时行还是过去的老风格,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立刻问道:“元驭对此有何高见?” “高见么,眼下还真没有,倒是有几点怀疑,想与元辅合计合计。” “元驭但说无妨,时行洗耳恭听。” 王锡爵眉头深皱,思索着道:“我此刻最想不明白的一点在于,实学派内部明明意见不一,高求真不赶紧想法子统一看法,把许国说服,把沈鲤拉回去,却反而在此时挑事,摆出一副要与我等不死不休的架势……元辅,你看这合理吗?” 申时行当然也觉得不合理,很不合理。不过话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因此他捻须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高求真年纪虽轻,但历来不行无谓之举。然则以近日之情形来看,他的目的无非便是征收江南商税……” 王锡爵眉头微微一动。 申时行这句话别的问题没有,就这个“无非”用得有些让王锡爵不满。 无非?在江南广征商税这么大的事,难道你申汝默觉得不过如此? 申时行何等圆滑之辈,王锡爵的神情自然全落在他眼中,他止住话头,笑了一笑,道:“元驭稍安勿躁,此事自然非同小可,不过却也要看和什么比。实学派以改革派自居,推动改革固然是其‘远志’,但元驭你也明白,若连近忧都不能解决,远志根本无从谈起。” 王锡爵稍稍沉默,反问道:“话虽如此,但却更不能解释高求真所为目的何在了。征收江南商税固然是他多年夙愿,但为此便在内部尚有隐忧的前提下与我等摆明车马开战,高求真就不怕与我等在丁亥京察之中拼出个鹬蚌相争之势,结果却让许国等辈渔翁得利么?” 申时行不反对他的话,而是道:“没错,这正是奇怪之处,所以我以为此中必然还有其他原因,促使高求真不得不战。” “不得不战?”王锡爵微微眯起眼睛,沉吟道:“就为了转移百官对于‘正国本’的关注?” 申时行也有些不是很自信,皱着眉头道:“我也知道这个理由看起来不是很充分,毕竟国本一事即便按照元驭之设想完全办成,但……怎么说呢,至少从近期来看,对高求真的影响也并不甚大,他似乎没有必要反应得如此激烈才对。” 王锡爵当然知道申时行所谓“至少从近期来看,对高求真的影响也并不甚大”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今上还年轻得很,不过二十五岁罢了,身体看来也无大碍,即便给皇长子定下太子之位,也并不影响高务实的大局。在这种情况下,高务实反应如此激烈,当然说不过去。 王锡爵思索着道:“高求真依旧主张等待皇后嫡子?” 申时行点了点头,答道:“就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的确如此。” 王锡爵有些恼火地道:“这件事我也没想明白,就算早些年皇后在他被外放的那件事上曾经与他有些‘交情’,但那又如何?皇后已有数年不孕,如今宫中得宠的是皇贵妃,高求真即便铁了心不肯与我等站在一道,也应该选择支持皇三子才对。 他若是支持皇三子,则皇贵妃在宫中一定欢欣鼓舞,在皇上面前大吹枕边风,如此高求真岂非圣眷更固?但他偏偏舍近求远,要去烧皇后娘娘的冷灶,殊不知那灶还不知道是不是早已坏了。我就奇了怪了,这皇后娘娘和他之间……” “元驭!”申时行及时叫住,微微瞪了他一眼:“慎言,此事岂是我等可以随意置喙之事?况且皇后身居中宫,谨慎端淑,未有任何可疑之处,我等身为臣子……” “好了好了,汝默兄不必再说,方才是锡爵口误,僭越了。”王锡爵把话锋一转,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不能弄明白高求真心中本意,咱们很多事就如同盲人摸象,看似有所了解,其实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申时行若有所思,沉吟道:“元驭,你看……高求真不肯帮皇贵妃一把,是不是正因为担心皇贵妃圣宠独承之故?” 王锡爵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申时行的意思,目光一亮:“元辅是说,高求真担心皇三子一旦被立为太子,则将来皇贵妃之势遂不可遏?” 申时行倒没有十分把握,只是道:“这是一点,还有一点:皇贵妃看来远比皇后娘娘更热衷权势,倘若——我只是在假设:倘若将来皇上有不忍言之变,皇贵妃会不会……” 王锡爵倒抽一口凉气,一句话脱口而出:“摄政擅权?” 申时行没说话,王锡爵却很快恢复了镇定,摇头道:“不对,不对。” “如何不对?”申时行反问道。 王锡爵思索着道:“本朝太后临朝并非没有先例,但本朝规制不同于刘汉、李唐,一来只要皇上成年,太后便必须奉还大政;二来,若先帝将崩,亦必托天下于辅臣顾命。倘若……我也是假设:倘若皇上有不忍言之变,以眼下情形来看,只怕会立刻以中旨召高求真入阁,然后托以顾命。 如此,即便皇贵妃成了太后,其懿旨想要行诸天下,也得高求真首肯才行,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锡爵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他不知道原历史上的顾命首辅高拱,就曾经被两宫太后加小皇帝的一道旨意直接免官遣返。 在王锡爵的眼里,顾命首辅的权威是不可动摇的——理论上来说,他是被先帝“托以社稷”之人。就好比杨廷和当年,也是能数次封驳世宗圣旨的强势顾命首辅。 太后?至少此前,大明朝还没有那么强势的太后,能够把顾命首辅如何如何。这种心理定势造成了王锡爵的思维桎梏。 ---------- 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看看书喝喝茶听听歌”、“东莞光头王”、“单骑照碧心”、“雪碧无量”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33章 南察风波(五) 不过申时行并不同意王锡爵的这一看法,他摇头道:“即便如方才之假设,皇上中旨召高求真入阁,那也不可能直接以其为首辅。高求真毕竟只是庚辰金榜,资历太浅,其用于事官,或可说是因材施用,可若一举擢为首揆而总政本,则势必难以服众。既不能为首辅,他又何必操心皇贵妃彼时是否擅权?” 王锡爵听了这话,略微思索,也觉得申时行所虑在理,不得已只好再次换个思路,沉吟道:“诚如元辅所言,则高务实如今这般操切,应是别有其他缘故了。” 申时行叹了口气,道:“元驭,你说……我二人会不会是想得太深了一些?” 王锡爵听得不由一愣,眼神中明显有些不以为然,只是不便直言罢了。 也难怪他不同意申时行这个说法,申时行此前和高务实又不是没有过招的经历,间接的、直接的都有过,而且迄今为止还没有得胜的时候,只是吃小亏和吃大亏的区别。 申时行的水平当然不差,王锡爵对他也是有足够了解的,既然他都已经每次必吃亏了,可见高务实更是不简单。如此,你申元辅居然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深,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申时行也看出了王锡爵的疑惑,解释道:“元驭莫要误会,我的意思并不是说高求真考虑不周,而是有某种因素使得他没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来行事,所以才做出这等不合常理之举。” 哦,原来如此。王锡爵这才恍然,继而立刻思索起来,沉吟片刻之后,缓缓道:“元辅此言,恐怕正好说到点子上了。” “哦?”申时行马上问:“此做何解?” 王锡爵沉声道:“天底下能逼得高求真不得不改变本意而做此莽撞之举者,唯有一人而已。” 申时行瞳孔猛然放大,脱口而出:“皇上!” “不错,只有皇上方能如此。”王锡爵目光炯炯,凝声道:“看来,我还小看了正国本一事对皇上的压力……正因为这压力对他而言太大,所以他又把这压力转移给了高求真,希望他这位发小同窗能够帮他一把。于是,这便迫使高求真不得不在此次京察之中制造事端,而且这事端还得越大越好。” 申时行恍然大悟,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点头,道:“不错,不错,此事只能这般解释了。” 王锡爵捻须微笑,颇有顾盼自雄之色。 申时行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反而顺势恭维了一句:“元驭大才,若昔日早入凤阁助我,我心学一脉又岂会有今日之困局。”凤阁即指内阁,是以武则天时期的中书省指代。 王锡爵矜持一笑,摇头道:“世事无常,昔日之事无可说也。” 申时行见自己这话效果已然达到,这才继续道:“高求真虽是被迫制造事端,但就我等而言,这岂非反而不好办了?” 王锡爵还沉浸在得意之中,一听申时行这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为何不好办了?” 申时行叹道:“元驭你想,高求真既然是被皇上所迫,不得不制造事端,那么他的目的就一分为二了:一来,他要转移我等欲正国本之重心,给皇上留出时间来想办法;二来,他趁机把商税一事提上了台面。 如此一来,我等若要就商税一事与他争个胜负,则他制造事端的目的便达到了。反之,我等若不给他制造事端的机会,那就只能选择不和他争论,无论京察一事最后搞成什么模样,只要早些过去便是。但这样一来,他要在江南广征商税之事,我等恐怕便无法阻止了。” 王锡爵面色大变,很快便有愠怒之色浮现出来,森然道:“好个高求真,果然是死不吃亏,进退之间,总有他得利之处!” 申时行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无奈,心中却暗道:现在你知道高务实这小子有多难缠了?这厮就是个和老虎一样敏捷的刺猬,动不动就朝你滚过来,你还不能碰他,触之则伤。但你若怕受伤,那便只能避其锋芒,可如此一来,你就把路让给他了。 所谓投鼠忌器左右为难,说的便是这般局面。 不过,王锡爵却不肯如此轻易服输,很快提出一条法子,道:“我等前番许多私函业已寄出,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北察还好说,南察那头肯定是一场轩然大波,要陡然止步是不可能的了。 为今之计,只有团结正人志士,以雷霆万钧之势,速破他这广征商税之策。然后再将朝野之关注拉回正国本一事上来,让他两头顾不上,左支右绌,全线崩溃。” 平心而论,王锡爵这想法看起来的确不错,若是申时行对兵法了解更深一些,或许能发现这一手和“内线机动”战术有些类似:就是集中兵力,先破敌一部,然后仗着内线优势快速机动,马不停蹄,以快打慢,再破敌另一部。 原历史上的努尔哈赤在萨尔浒之战里,用的其实也就是这一战术。 但战术归战术,这一战术的最关键之处在于己方集中兵力之后,真的能够快速击破敌军一部。如果集中兵力之后依然无法击破敌军一部,或者甚至只是无法快速击破,那么这一战术都只能宣告破产。 申时行没有把这件事“战术化”,但其中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其中的关键点也看得很是分明,所以他立刻表达了怀疑:“如何速破其广征商税之策?” 王锡爵皱眉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团结正人志士……” 申时行难得地主动打断王锡爵的话,伸手制止,道:“这恐怕很难。” 王锡爵眉头大皱,甚至显得有些不满,皱眉问道:“我心学一脉早他实学派成势数十载,虽然眼下在庙堂之上只能与其平分秋色,但在四五品以下却是全面占优,更遑论是在江南等地,我方赢面更是巨大……恕锡爵愚钝,不知此事难在何处?” 申时行叹了口气:“此事自非难在‘小臣’,其难却在皇上是也。” 王锡爵听得一怔,然后面色微变,有些难看地道:“元辅是说……皇上要拉偏架了?” “可想而知矣。”申时行又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高求真此举本就是为了缓一缓皇上的压力,皇上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既然如此,若是高求真在朝堂上吃瘪,或是遭到大量弹劾,元驭以为皇上会不保他么?” 王锡爵心中大怒,虽然口中不能对皇帝有所非议,却仍忍不住道:“若天下众议汹汹,如江河倒灌之势,难道皇上就不……就不深思么?” 申时行稍稍沉默,片刻之后,平静地问:“若皇上就不呢?” 王锡爵顿时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申时行的脸色却依然古井无波,再次平静反问:“若皇上偏是不肯,我等又能如何?请辞吗?” 王锡爵怒道:“请辞就请辞!倘圣上连天下公议都能置若罔闻,则我等身为辅臣还有何可辅?如此留之何益!” 申时行再叹,然后轻声问道:“请辞固然容易,即便皇上不允,我等也能挂冠归里。只是,元驭是否想过,我等这一走,朝局将往何方?将来朝堂之上皆实学,我辈辛苦一生,最终却只能如此这般,那百年之后却该如何向后辈学子交待?” 王锡爵一时语塞,申时行又道:“再说,我等这一走固然容易,可那商税不还是要收?国本不还是虚悬?我等回乡之后,又该如何向江南官绅父老交待?” 王锡爵鼻孔里喷出来的气息都热了几分,牙关咬了又咬,好半晌之后,才愤愤地道:“我就是不信,昔日华亭公能造成天下倒拱之势,即使穆庙亲拱如斯,也不得不放高新郑回乡。我料今日之风潮必将更胜昔日,如何就斗不败区区一个高求真!” “此一时彼一时耳。”申时行摇头道:“华亭公倒拱之时,挟倒严之威,挟言路之利,挟先帝御极未久之便,挟高党尚未成势之优,如此才得以逼退高新郑也。如今之局面却大相径庭,除时行忝居首辅之位外,我等还有何优势可言? 皇上御极已十五年之久,即便太后归政也已数载。这几年中,朝廷收复安南,控扼右蒙,平定南疆,虎视残元,诚可谓威风堂堂,不可一世。然则细细一看,此谁之功业也?此既皇上之功业,亦是高求真之功业!若论威势,我等可能与之相比?” 申时行摇了摇头,看了看沉着脸不说话的王锡爵,继续道:“再说言路,原本华亭公去位之时,我等在言路之上颇有优势。即便后来高新郑往言路里掺了不少沙子,但这优势我等还能勉强维持,至少左都御史一职始终牢牢掌握在手。 而如今呢?左都御史不得已而易手,都察院之中或许还能倚仗人手略多而勉强维持些许优势,但实学后起之秀逐渐控扼六科,如那萧良有等辈,更是高求真私党。科道之中,我心学一脉已难说还能力压彼等。 至于高党成势,那也不必说了,如今实学一派人数虽不及我,但却占据各处要职,即便在我辈占优的江南各地,他们也安插了不少要员。此人数虽少而作用甚大,另外如海刚峰等,虽自诩君子不党,所作所为却也多偏向实学。唉,我看这风潮虽是易起,却恐难收……” 王锡爵这才知道申时行此前独撑危局的为难,别看他身为堂堂元辅,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各处皆有掣肘,根本放不开手脚,想做什么都会被拦着。 尤其这里头最麻烦的一点就在于心学派的很多理念与皇上不符——这话不对,王锡爵想了想,应该说是高务实给皇上灌输了一些极其错误的想法!于是,就造成了心学派不管干什么,都好像在和皇上唱对台戏一般的尴尬局面。 可是这有错吗?身为大臣,难道就该事事顺从皇上,不分青红皂白?王锡爵越想越气。 “照元辅这么说,我等还能做什么?要不干脆认输服软,任凭高求真去胡搞一气算了!反正他再如何搞,总也还是文臣,总不能到时候派人去我家中把我抓去砍了。哼,他要真想这么干,我王锡爵人头在此,却也不怕他那一刀。” 申时行苦笑道:“元驭何须说此气话?国事艰难,我辈正当同心公气,为天下正道立一丰碑,树一旗帜,莫要让仁人志士以为心学将没,欲投之而无门矣。怎能意气消沉,遇些挫折便自暴自弃,弃至理而避世?” 申时行这番话说得很是忍辱负重,王锡爵听完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王锡爵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申时行。 申时行不知是何物,一边接过,一边问道:“写得什么?” 王锡爵面无表情地道:“昨日夜里忽然传出来的童谣……其实也不是童谣,是一首词,《一剪梅》——我看,这首词恐怕是写给我二人的。” 申时行闻言颇为诧异,但把一首词当做“童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自古这种忽然冒出来的“童谣”几乎都没好事。 他有些担心地打开来看,只见这字条上果然是一首《一剪梅》: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八方无事岁岁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后世更无穷,不谥文正,亦谥文忠。 “啪!” 申时行一巴掌把这字条拍在桌案上,怒道:“竖子!欺人太甚!” ---------- ps:这首词本来是出自清朝,具体事迹大家有兴趣可以查一查,这里高务实只改了一个字。 第1334章 南察风波(六) 按照王锡爵的说法,这首词“恐怕是写给我二人的”,若果然如此,那这的确是有些“欺人太甚”,尤其是在申时行申元辅看来。 高务实要在江南广征商税,申元辅都谈不上很生气,更没有因此动怒,何以看到区区一首词反而勃然大怒了? 因为这首词恰好击中了申元辅的要害。 不过,这首词并非高务实原创,其来历是清嘉庆年间的两位大臣。 鞑清嘉庆年间,京城流传着一幅对联:“庸庸碌碌曹丞相,哭哭啼啼董太师。”寻常人一看,这对联的表面意思,应该指的是《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和董卓。因为,曹操是东汉末年的丞相,而董卓也曾官至太师,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尤其在民间流传甚广。 然而实际上,这副对联里的曹丞相、董太师,指的是嘉庆年间的两名朝廷重臣:曹振镛和董诰。 曹振镛是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元老,此公官运亨通,位极人臣,官至武英殿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基本上算是做到了汉人大臣的顶峰。 曹振镛为官,有六字秘诀闻名于世:“多磕头、少说话”。后以八十一岁高龄病逝,死后得到了“文正”谥号,成为鞑清近三百年中仅有的八名“文正”之一。 董诰是乾隆、嘉庆年间的朝廷重臣,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由于自乾隆以后,保和殿大学士不再授人,是以文华殿大学士变成为事实上的内阁首辅,因此董诰在当时的地位就不必多说了。 董诰以七十九岁高龄病逝,死后得到“文恭”谥号,嘉庆皇帝亲临祭奠,还给他写御制哀诗“只有文章传子侄,绝无货币置田庄”。这是夸奖董诰清正廉洁,只有文章传世,没有留下金钱购买田庄。 如此看来,这应该是挺厉害的两个人,那么“庸庸碌碌曹丞相,哭哭啼啼董太师”这幅对联的出处又是来自哪里呢?说起来,这与当时天理教进攻紫禁城有关。 嘉庆十八年,在直隶、河南一带流传的天理教纷纷发动起义。当年九月,其中一支天理教徒约两百人,被首领林清派遣混入京城,在几名太监的里应外合下,攻入了戒备森严的紫禁城,最远打到了隆宗门附近。 不过当时嘉庆皇帝没有在紫禁城,因为在此之前,他正好借打猎的名义,巡幸到了热河承德避暑山庄。 鞑清的皇帝可不像大明中期——尤其是正德以后的皇帝那样,近乎于被禁足在了京师之中。他们是经常到处乱窜的,而理由也五花八门。明代文臣常用来限制皇帝出行的借口,如花费巨大、国务积压、侵扰民间等等,鞑清皇帝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京城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件,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嘉庆皇帝收到消息时,正在从热河回到京城的路上,听到京城发生巨变,一时之间慌了神,也不知道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顿时没了主意,随即向身边的王公大臣询问。 陪伴嘉庆皇帝前往热河承德避暑山庄的王公大臣很多,绝大多数人都建议暂时驻跸下来,静待事态下一步的发展再定。只有董诰力请嘉庆皇帝启程回到京城:“是滋乱也,献俘者行至矣!”董诰说到激动处,竟然涕泪俱下……这表演水平放在后世肯定可以拿个小金人,高务实说不定都没这么能演。 那么这时候,曹振镛在哪呢? 嘉庆这次巡幸热河承德避暑山庄,没有将曹振镛带在身边,曹振镛此时留守于京城,负责处理军政要务。 不过此公虽然负责处理军政要务,但应变能力恐怕不太靠得住。当一部分天理教徒突然进攻紫禁城时,曹振镛吃惊之余,表现得惊慌失措,没有拿出行之有效的处理办法。意外的是,嘉庆的皇次子旻宁等一帮皇子皇孙颇为镇定,携带鸟枪、腰刀冲出上书房迎战,为清军的反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避免遭到更大的损失。 很快,清军平定了天理教徒的起义,曹振镛这才镇静下来,整个京城随之恢复了安定。 对于曹振镛和董诰两位朝廷重臣在天理教徒起义中的表现,大家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在不久之后,京城一名无名氏就编撰了一幅对联出来讽刺他们:“庸庸碌碌曹丞相,哭哭啼啼董太师。” 当时,曹振镛任职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董诰由文华殿大学士晋升为太子太师。 这幅对联在朝野传得沸沸扬扬,最后也传到了曹振镛和董诰两位当事者耳里。有意思的是,这二位可能李春芳附体,或者练就了唾面自干的大神通,都没有生气,反而一半自嘲、一半自辩地说:“此时之庸碌,啼哭,颇不容易。” 这件事发生后,如果有人见到董诰,当面尊称他为“太师”,董诰一定会笑着推辞,说道:“贱姓不佳。” 这句话很好理解:《三国演义》里“董太师”的名声实在是烂大街,谁愿意跟他沾亲带故呢?就像“人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的道理一样。 直到董诰病逝后被晋封为太傅,“哭哭啼啼董太师”的说法才逐渐消失。但是,旧的对联消失了,新的段子又出来了。随着董诰、曹振镛先后病逝,京城又传出了一段词牌《一剪梅》,就是前文中出现的那首。 曹振镛在死后获得了“文正”的谥号,曹浩在死后获得了“文恭”的谥号。不过,由于“文恭”不如“文忠”,因此高务实把原文中的“文恭”改成了“文忠”。 这一改,就更显得是刻意讥笑“我二人”了——他俩分一分,正好一个“文正”,一个“文忠”嘛,简直是指着鼻子嘲讽。 申时行怒就怒在,这首词里说到的这些做法,几乎可以逐字逐句扣到他头上,尤其当他和王锡爵都猜测是高务实的手笔之后,有一句话特别刺激他。 “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这里的“经济”说的是“经世济民”,正是“大臣”所当为,而大臣“从容”有度,本也是申时行的一贯做派,并且经常对身边人说。 单看这前半句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怀就坏在后面八个字: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申时行这两年经常有意无意地与人说起“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道理,王锡爵虽然未在京师,但他是天下名士,常与人论道于苏州,也时常表达类似的观点。 如果说他们二人说这样的话只是因为嫉妒高务实的“奇功”,那其实还是有点冤枉的,嫉妒不是没有,但的确并非全部。 他们二人身为心学派的台柱子,在高务实屡立奇功的时候,当然要对自家派系内部的官员进行劝勉、安慰,以免他们被高务实刺激到,否则无论是嫉妒过甚而胡搅蛮缠,亦或者自愧不如而放弃斗争,都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内部说一说而已,又不要负什么责任,算得了什么呢?可高务实今日此举却把这一条给摆在了台面上,不仅暗示他们这些事情根本谈不上隐秘,而且还昭告天下了。 这就好比隐私之处受了伤,本就羞于启齿,现在居然还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亮了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连申元辅这样的宰相气度都忍不住骂了一句“竖子”,可见被羞辱得有多狠。 高务实这个举动,粗俗一点说,就好比在太监面前炫耀“老子夜御十女”一样,别说能气死人,简直能把死人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诈尸。 你不是“莫显奇功”,你是立不了奇功。立奇功这种事,对我来说犹如喝口凉水一般轻松惬意,但对你来说却是难如登天,所以你只能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这不是欺人太甚,什么是欺人太甚? 王锡爵大概是昨天已经生过气了,此时倒没有暴跳如雷,他等申时行愤怒的鼻息稍稍轻了些,开口道:“元辅忍辱负重,所谋者大,锡爵自是了解的。然此词一旦传唱开来,只怕天下人都要误会了,而尤为可虑者……恐怕我心学一脉的年轻之辈听闻,也不能理解元辅之良苦用心,到时候……” 到时候就要动摇根基了,这样浅显的言下之意,申时行自然听得出来。他不仅听得出这一层意思,还听得出来另一层意思。 王锡爵对于自己目前的这种“忍辱负重”是不满的,至少是不同意的,只不过自己毕竟是首辅,而他才新近入阁,不想表现得过于喧宾夺主罢了。 申时行叹了口气,问道:“那依元驭之见,此番我等只能接招了?” “然也!”王锡爵面色沉肃异常:“昨日退一步,今日又退一步,明日再退一步……如此步步后退,退到何时才是个头?我意,惟有争锋相对、寸步不让,方可使高家小儿知我心学有人,不虚他半分。如此,只要此番不使他奸计得逞,来日他再想这般蚕食,便不得不考虑后果、三思而行了。” 这话本身并非没有道理,申时行也是同意的,他之所以不同意硬碰硬,其所担心的一直都是另一个问题。 高务实手里的文官势力和心学派相比并不占优,但他还有援手:勋贵和皇上都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勋贵通常参与不了这些国策问题,倒是可以暂不考虑,但皇帝这个因素却肯定不能忽视,甚至从实际上来说,这个因素还是个决定性因素——只要皇帝坚持,谁都没辙。 杨廷和当时那么厉害,最终还不是被世宗赶回家养老去了?一旦皇帝不再顾忌颜面,文臣对他就毫无限制能力——尤其是当他手里还有其他文臣可用的时候。 错非有张璁、桂萼等人,世宗当年倒可能拿杨廷和没办法,但既然有了——也肯定会有——所以皇帝依然一言九鼎。 如今的朝堂还不是当年那模样呢,实学派一直都扮演着张璁、桂萼的角色,而又远比张璁、桂萼的势力大得多,心学派想学杨廷和,腰杆子还远不如杨廷和硬扎。 因此,申时行始终担心的就是损失问题。和高务实斗着一场,看似扬眉吐气,双方在朝野士林之间的斗法大概率会是心学派占优。可那又如何?高务实是为了皇帝而发动的这次丁亥京察攻势,一旦他可能面临失败,皇帝恐怕比他自己还更坐不住。 京察的结果不管是怎样的,其最终决断权都在皇帝手里,难道指望皇上会选择自断一臂?想都不用想。 所以,就算听了王锡爵的意见,和实学派硬碰一次,最终的结果多半也是心学派吃亏,无非吃大亏还是吃小亏的问题罢了。这对于当前心学派实际上的党魁申时行而言,当然不想看到。 然而王锡爵的话也有道理,步步后退的确不行了,必须要遏制住高务实如今这般咄咄逼人的势头。否则的话,他现在还没入阁就已经无人可制,过些年入了阁还得了?当年高拱起复时那种阁僚反压首辅的奇景,岂不又要再次出现? 徘徊踱步犹豫良久,申时行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朝王锡爵问道:“除了此前已有的那些安排之外,元驭还有什么良策教我?” 王锡爵道:“无甚良策,也无需良策。”他沉声道:“此番我等所为,并不一定会赢,也并不一定要赢,只消寸步不让,让京察陷入巨大争议便算是达成了目的。” 申时行略有意外,转念一想,看来是自己此前的话改变了王锡爵的看法。他不再坚持非要快速结束京察,以及在京察中压倒高务实,而是调低了期望值,只要展现心学派不肯屈服的态度来就行了。 王锡爵这个转变,申时行是赞赏的,这也符合他此前所说“为天下正道立一丰碑,树一旗帜,莫要让仁人志士以为心学将没,欲投之而无门矣”的立场。 “既如此,元驭放手去做吧。”申时行沉沉点头:“皇上那里,我该说的都会说,该做的都会做。” 王锡爵长出一口浊气,站起身来,长身一揖,不再多言,只是道:“有劳元辅,锡爵去矣。”说罢,转身离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仁弟”、“soviet2003”、“年久失修nn”、“o尚书令”、“天下无云”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35章 南察风波(七)辽东插曲 官场上欲掀起大的动作,很少有像高务实上《取用疏》那般,以大臣身份直接上疏言事而起。 心学派两位阁老的计议虽定,但行动必按照惯例,先找科道言官上疏,看看皇帝的反应,再视情况发动更高一些的官员上疏议论,而后逐级提高层次,最后再由阁老们一锤定音,所以这其中得有个过程。 但北察南察都不会因此暂停,所以两地考察的各项事务还是在顺利推进。 北察虽以杨巍挂帅,但由顾宪成为实际主管。杨巍受了高务实的暗示,刻意低调,于是京察准备工作中最重要的两个项目考语、咨访中的咨访工作,就完全是顾宪成一手操办了。 考语就是各部衙堂上官对下属官员的考评,这是京察中占比很大的一个项目,不过这个项目一般在咨访之后进行,所以暂时无涉,容后再说。(这其中要经过至少一两个月。) 所谓咨访,是指考察之前吏部将写有应查官员姓名的访册发送给其他在京的言官,由具有风闻之责的言官对自己所了解的应考人员给出评价,或指明其不法事迹的一种行为。 其目的有二:一是在京察的准备阶段博采众闻,“据以考察”,以期尽量保证京察的公正客观;二是在京察的拾遗阶段,科道官可根据其他官员所写的考语,对黜斥未尽之人进行论劾,避免不职官员继续留任。 如原历史上万历二十一年京察时,“虞淳熙等三人,吏、兵二部司属,而访单有议,科道据以纠拾”,即是据访单以纠拾之例。 咨访的具体方式,一贯是通过访单的形式来进行,《明史》称:“访单者,吏部当察时,咨公论以定贤否,廷臣因得书所闻以投掌察者,事率核实,然间有因以中所恶者”。 通俗的说,访单即是一张开列了应考官员姓名的调查表,由指定的官员(多为言官)查看并填注自己所熟识或风闻的官员行实,并且反馈给吏部,以佐考察。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访单逐渐完备,演变为访册。故在明人的记、文、奏疏之中,常将访单、访册混用。 根据原历史上万历二十一年虽作为考功郎中但实负京察之责的赵南星在论及访册问题时所说(原文挺长,就不引用了),大概有这么些重点: 其一,访单并非明廷法定的京察产物,而是吏部为了考察方便,以及彰显京察的公正而行的权宜之计;其二、访单出现的确切时间己难查知,但可以确定在隆庆以前便已经出现;其三,访单发放伊始,接单人并不广泛,接到访单的仅止掌科、掌河南道二臣而已,然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接单人群逐渐扩大;其四,访单的内容仅是对应考官员姓名的罗列;其五,访单实为访册之雏形。 至此时万历时期,访册己经成为考察中的“旧规”,故万历时期的屡次考察皆使用访册。 访册的制作需经过构思、刻板、装订三个步骤,皆由吏部委官完成,具体情况本书不做详述。 访册成型之后,便由吏部派人交送至掌吏科及掌河南道二臣。“访册系(考功)司官自送”,吏科都给事中和掌河南道御史在接到吏部送达的访册后,便分头发放访册,耗时约一两个月左右。从其进行时间来说,与言官的陈言及论劾并行不悖。 访册中开列的官员众多,《吏部职掌》对其进行了详细的开列,援引如下: 本(吏)部咨户部,除仓场大使等官外,将所属各官造册。 咨礼、刑、工三部,将所属各官造册。 咨兵部,除五府所属卫所并收粮经历等官外,将所属各官,会上值亲军、锦衣等卫所经历,五城兵马指挥,武学教官等官造册。 咨都察院将各道、经历、司等宫造册。 咨总督仓场衙门将管仓、收粮经历并库场大使、副使等官造册。 劄付太常、太仆、光禄、鸿妒四寺,上林苑监,将五品以下堂官并所属各官造册。 劄付顺天府将本府五品以下堂官及所属大小衙门等官造册,仍令该府转行。 通政司、尚宝司、六科、中书科等衙门造册。 访册的发放对象主要是言官,而吏部司官有时也会接受访单,承担咨访之责。此外部分高级官员,如阁臣和台长(都察院堂上官)也会收到访册。但不同的官员收到的访册内容及接收时间皆有不同。 据赵南星言:“访册不列司官之名;至十月中送阁臣、都察院堂上官。大访册系堂官所送,始列四司之名。非特科道访册不列司官之明,即臣等堂上官之于司官,亦不令其互访,惟临时亲定其去留耳。” 可见访册还有区别,有所谓的科道访册,还有所谓的大访册。科道访册之内不开载吏部属员之名,而送至阁臣、台长的大访册中则有吏部属官之名;且科道官较早接到访单,而阁臣、院臣接单时间则稍晚。 此外,负责访册发送的官员品级,根据接收访单对象的不同,也会存在差异。负责给阁臣、台长送册的官员,由吏部的堂官亲自担任;而给言官送册的官员,则仅需考功司的官员及掌吏科臣、掌河南道臣即可。 访单发放后的主要工作皆由河南道接手。故原历史上曾掌河南道御史的汤兆京曾说:“一切咨访、收单、会单俱臣职掌”。 访单发送到言官手中后,咨访随即开始。通常方式是“采舆论于通国”,即风闻各处言论并加以斟酌。 咨访结束后,言官便结合咨访的内容来填写访单,谓之开单。“倘单开有据,咨访相同,虽部院不敢枉纵人”。 但有关访单的填写,在朝臣间一直存在着矛盾。一方面,由于六年之内应考人数众多,“本部无凭查考,难以周知”,且“当事者每以见闻难周,其势不得不资于廉访”,因此掌察官员很大程度上需要参看访单的意见来决定人员的黜涉,故希望接收访单的官员尽量详细的填写访单,以便考察顺利进行。 而另一方面,因访单需要实名制填写,虽然“访单秘密,难以家喻户晓”,但能够看到上缴之后访单的官员仍为数不少,如吏部、都察院堂上官,考功司、吏科、河南道官员等。 众人口耳相传,不免落入被评之人耳中,因故不少言官因担心访单填写的内容被人知晓、误犯权贵致使自己的政治前途受到影响,而畏于任事。故有以种种借口来逃避填写访单的情况出现。 本次主察顾宪成是个不怕得罪人的,因此提出了他的建议:“在差者不得以道远勘问为口实,略拨糠籼;待命者已经有外计与闻之往例,难容推避。” 然其虽有陈言,但因情牵面熟等因素的影响,尤其今年丁亥京察影响甚大,实际上已经牵扯到实学、心学的一场大战,访单的实际效果恐怕仍不理想。按照过往的情况来看,今年“交白卷”的访单和匿名访单估计会为数众多——这其中多半应该都是中立派官员所为。 访单发放后,咨访工作通常于两月内完成,并于某月某日“约期收单”。因为负责访单发放的衙门有二,一为吏科、一为河南道,故负责收单的衙门亦有二:其一为河南道,其二为吏部。 之所以收单并不经由吏科,应是因吏科处于近密之地,若众多官员赴吏科交单甚伤大雅,故改赴吏部缴单。访单收单之后,查取考语的工作随即展开,会单的工作则要迟至堂审前几日方才进行。 如此复杂的程序,如此迁延日久的过程,期间不可能不做其他工作了。各部院衙门的事情还得照做,朝廷的运转也不能稍停。(所以我这里要插叙一下了……) 中秋前两日,京师收到辽东巡抚李松急报: 图们大军自月前出兵,围叶赫东西二城。因二城坚固,久不能破,遂分兵四掠。苏完、乌拉、辉发三部均遭劫掠,损失甚大。 建州左卫努尔哈赤部借口其妻哲哲仍在叶赫,危在旦夕之间,因此出兵北上迎接。因从建州左卫至叶赫需要经过哈达部辖地,哈达贝勒孟格布禄得明人告诫,认为努尔哈赤此举意在假道伐虢,“明上叶赫、暗图哈达”,故不肯开放边境供努尔哈赤过境。 此举当然“惹恼”了努尔哈赤——他此前大胜并击灭尼堪外兰,心气极高,却被高务实一封信从抚顺关外逼退,正是憋着火呢,哪里容得下哈达的“傲慢”——当即决定攻打哈达。 此时哈达兵力三分,孟格布禄、岱善、康古陆各领一部(见高务实抚辽期间各章)。其中孟格布禄因为在高务实诱杀清佳砮、杨吉砮事件中立下功劳,得到高务实的扶持,如今兵力最多,实力较强。 但哈达在万汗晚期已经呈现衰落,之后的扈尔干又乱搞一气,损失不小,如今哈达部总兵力虽然不弱于努尔哈赤的建州左卫,但实际战斗力其实已经有所不如。如此再加上他们还一家三分,岱善、康古陆二人在高务实离任之后便开始对孟格布禄阳奉阴违,所以哈达显然打不过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出兵后,孟格布禄调岱善、康古陆前往抵御,宣称自己“随后即至”,但岱善和康古陆都不上当,纷纷表示自己也需要时间准备。 孟格布禄麾下本有高务实通过京华给他安排的军事参谋一人,该参谋建议:“既二人不愿独往,贝勒可携其同去”,意思是他们两个既然不肯单独去抵挡努尔哈赤,那贝勒你就让他们来你军中,汇聚三方大军一同前往。 但此时努尔哈赤来得极快,已经抵达清河附近,一旦过了清河,其大军前往哈达城便几乎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因此孟格布禄不听京华军事参谋之劝,表示他作为“右柱国、龙虎将军、镇抚满洲国汗王”,绝不能容忍努尔哈赤“恶奴欺主”,因此亲率主力四千前往抵御,这四千主力之中就有上次立功的那一千名万汗亲卫骑兵。 “右柱国、龙虎将军、镇抚满洲国汗王”的职务和封号是万汗早年打拼得来的,在其晚期就已经虚有其表了,后来高务实为了稳住辽东局面,才又把这些册封让孟格布禄继承。孟格布禄得袭之后甚至忘了这些都是虚名,他真正的实权职务其实也不过只是塔山左卫都指挥使(高配时为塔山左卫左都督)——其实和努尔哈赤一个档次。 孟格布禄四千大军南下抵御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三千大军北上清河,双方自然免不了发生一场大战。 大战的过程比较简单。京华军事参谋建议孟格布禄:此战上策是创造机会半渡而击;中策是仗着兵力略占优势据河死守;下策是放过来打。 孟格布禄觉得上策“过于奸诈”,中策则“不足言勇”,所以他选了下策。 妙极了。 努尔哈赤跑到清河一看,对面孟格布禄把大营扎在清河以北十里之外,顿时懵逼,对左右人道:“孟格布禄使诈,我军前方清河北岸附近恐有伏兵。”他麾下诸位大将以及亲弟弟舒尔哈齐都表示一定如此,于是努尔哈赤派水性好的斥候在夜里摸过河去查探。 结果对岸一个伏兵都没有,除了十里外的大营,孟格布禄连探马都派得稀稀拉拉。 努尔哈赤闻报大喜,甚至不肯等过夜,当天夜里就开始搭建浮桥并派出先头部队过河。次日一早,孟格布禄宿醉刚醒,听说努尔哈赤大军已经沿河列阵,不惊反喜,下令备战。 京华军事参谋高逸民立刻借口需要向上峰汇报战况,先行离去。孟格布禄也不反对,亲自带人去努尔哈赤阵前约战。 努尔哈赤欣然应战,派额亦都为前军,自帅中军掠阵。孟格布禄也派麾下将领为前军上前对战,结果被额亦都不满十招斩与马下,部属崩溃。 孟格布禄吃惊之下干脆全军压上,但他本人冲得太快,额亦都见状不退反进,上前一刀就把宿醉刚醒力量不济的孟格布禄震得长刀都飞了。幸亏孟格布禄本身骑术甚佳,干脆借势翻下来马来,躲过一劫。 但主帅一招落马,这仗就没法好好打了,努尔哈赤主力未出,仅额亦都前军就把孟格布禄主力打得大败亏输。幸好他手底下那一千骑兵主力是万汗多年积攒的真正精锐,硬是把孟格布禄从阵前救了出来,带着他一路北逃,溜回了哈达城。 李松传回京师的消息就是孟格布禄败回哈达,而努尔哈赤尾随进击。按照时间来算,这时候努尔哈赤应该已经兵围哈达城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36章 南察风波(八)召对 文华殿,御前召对。 内阁首辅申时行携次辅许国及群辅张学颜、吴兑、王家屏、王锡爵六位阁臣最先到达。随后不久,从宫外宣召而来的户部尚书高务实与兵部尚书梁梦龙也联袂抵达。 二人上前向皇帝见礼,得赐坐席,由于其余六位都是阁老,他二人只好敬陪末座。 朱翊钧在群臣嚷嚷“正国本”时恨不得谁都不见,对今年的丁亥京察也没有表现得有多大兴趣,但辽东的消息一传来,他就立刻下旨进行召对,可见在他心中,对于轻、重、缓、急诸般事务,都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 “辽东的消息诸位爱卿都已经得知消息,朕就不复述了,如今这般局面,诸位爱卿都有什么说道?”朱翊钧环顾一眼,语气稍显低沉地问道。 这个局面下,要么申时行作为首辅先发言,要么梁梦龙作为直接责任人先作答。但申时行面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不像有打算要开口的意思。 梁梦龙看了一眼,只好起身朝朱翊钧拱手一礼:“皇上,此次事件,虽然孟格布禄初战即溃稍稍出乎兵部预料之外,但其他情况基本还在兵部此前的预料之中,皇上不必过于忧心。” 朱翊钧微微点头,但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他目视梁梦龙,问道:“兵部此前有什么预计?” 梁梦龙微微躬身,又朝高务实伸手虚指了一下,道:“大司农履新之前,与臣就辽东局面做过一番交流,当时朝廷还只是得知图们正出兵东击叶赫。彼时,臣二人便都以为努尔哈赤必然也会出兵,最大的可能便是北上攻取哈达。” 梁梦龙下意识地伸手比划了一下,道:“辽东的局面,若单以开原以东的女真范围来说,则叶赫在北、哈达在中、建州在东南。其余苏完、乌拉等部则不与我大明直接接壤,均须通过此三部才得以连通。 因此,当时大司农曾有一个判断,认为图们与努尔哈赤在此战之前恐有联合,目的大概是图们据叶赫、努尔哈赤据哈达,两方合力,截断女真诸部与我大明的直接联系。” 朱翊钧眉头皱了起来:“叶赫也是女真,努尔哈赤如此不顾念同族之情?” 梁梦龙摇头道:“蛮夷之辈谈何人心?女真各部历来纠纷不断、战乱不止,昨为盟友,今即仇敌者比比皆是。况且,此前大司农在任辽抚时,又特意挑起了叶赫与建州之间的仇恨,如今叶赫二贝勒与努尔哈赤之间实有杀父之仇,努尔哈赤欲借图们之手覆灭叶赫并不足怪。” 朱翊钧问道:“他就不怕其他女真人骂他引狼入室?” “此非他所虑者。”梁梦龙答道:“女真各部亦称各国,互相之间并不视为一体,其类我中原五代十国也。” 朱翊钧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又问道:“如今叶赫危在旦夕,哈达看来也抵挡不住努尔哈赤,若是我大明无动于衷,恐怕他们的图谋便要实现了。”说到此处,他似乎想起什么来,转头朝高务实问道:“求真,既是你说图们与努尔哈赤欲分据叶赫、哈达,那这其中的缘由是什么?可是想要联手对抗我大明?” 高务实也起身拱手,道:“图们与努尔哈赤此举,实为南北二关。” 南北二关,就是南关、北关。明人称哈达为南关,称叶赫为北关,这个“南、北”是以开原为中心来说的。南北二关的“关”,其实也不是说关口、关隘,而是说关市。 换句话说,哈达和叶赫在明人眼里,不过就是两个贸易市场,其中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为了南北二关?”朱翊钧诧异道:“他们要隔绝贡市?” “自然不是隔绝,恰恰相反,他们是想和大明贡市。”高务实一脸平静地道。 朱翊钧先是一愣,然后马上便气笑了:“哈达、叶赫诸贝勒,俱我大明册封之官,不论表现如何,至少都是为我大明守边之将。图们、努尔哈赤平白攻我属地,欺我封官,这般大逆不道,竟还指望我大明准其贡市?” 高务实淡淡地道:“恐若二獠果然成事,我大明反而难办,或许真要受其胁迫,准其贡市了。” 朱翊钧大为惊讶:“这是为何?” 高务实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若无南北关边市,则我朝所需之皮毛、东珠等物从何而来?皇上可知其中要害?” 朱翊钧当然不是很清楚,疑惑着摇了摇头,然后皱着眉头道:“你且说与朕知晓,看看有多难办。” 高务实颔首道:“愿为皇上明辨,请皇上听臣分说。”于是他便把开原马市也即南北二关的情况向皇帝做一介绍。 大抵成化年间以后,开原马市交易货物不再以米、盐、马牛等基本生活物资为主,而是转为以貂皮、鼠皮、人参为主的奢侈品贸易。此时及之后的大明政局稳定,经济不断发展,京城宫廷和上流社会的奢侈风气带来了对皮毛制品的巨大消费需求。 如《酌中志》记载的明朝宫廷,每年约需一万余张貂皮,六万余张狐皮。官僚行贿纳贿,貂皮也是重要馈赠品。 当然,所谓宫廷需求,其实并不只是皇宫自己的用量,因为朝廷例有向大臣赐貂的制度。及至如今,朝廷每年直接在开原购买的貂皮就达到数千张之多。 而且还需要明确的一点则是,这个“每年数千张”貂皮还只是朝廷直接在开原购买的,并没有计算朝廷在民间购买的数量,以及民间自行流转的贸易额度,如果把民间贸易算进去,这个数目还要大增,甚至没法算得清。 以上还只是单说貂皮,其他如海獭、狐皮、虎皮、鼠皮(貂鼠、青鼠、黄鼠等)、木耳、松茸、东珠等等,尚不在其内。 这是从货物的角度来说,还有从贸易路线来看,南北关也极其重要。 明朝辽东与女真地区的贸易,以开原为中心,主要有两条贸易路线:一自黑龙江下游上溯黑龙江、松花江,更折向西南经今哈尔滨附近南抵开原;一自朝鲜咸境南道,循图们江东北行,经长白山绕松花江上游,西南行至开原。 海西女真哈达部和叶赫部,分别筑寨广顺关和镇北关外,正是为了利用和控制这两条贸易路线。此外,由蒙古至朝鲜后门的路线,开原亦占据孔道。 “前此咸吉道良马多产者,乃因开原路相通,与鞑靼马孶息,今与开原不通,已五十年矣,鞑靼马绝种。” 正因如此,这条从蒙古、女真地区到开原马市的贸易路线,被亚洲内陆的蒙古和女真人称为“金路”。 高务实把这两点向朱翊钧解释了一番,大抵意思就两条:其一,断了南北关贸易,则国内多种毛皮及其他奢侈品马上就要缺货,会引起经济层面的波动,这一波动虽然不至于影响国计民生,但同样会打击经济活性。 尤其高务实还暗示了一下,根据他的计划,将来朝廷全面征收商税的时候,对于“奢侈品”是要征收高额税收的——断了这条商路,会直接影响朝廷收入。 其二呢,如果南北关商路断绝,虽然对于女真或者甚至包括蒙古左翼乃至于朝鲜在内的边外政权都会造成强烈的经济冲击,但是与此同时,朝廷对于他们的羁縻力量也就大幅弱化了。 同时,如苏完、辉发、乌拉乃至于野人女真等,对于大明朝廷的向心力也就变得越发薄弱。长此以往,就算彻底丢失掉这些“属地”也毫不奇怪。 高务实说得很清楚,甚至还列举了不少数据,朱翊钧越听越严肃,最后完全确定:断掉南北关边市,不仅里子受损,迟早连面子也得丢大发。 虽然高务实也明确的说了,真要是断掉南北关边市,图们和努尔哈赤这次出兵也算是八成干了白工,只有两成算是真正的实利——毕竟扩大的势力范围嘛——但朱翊钧还是觉得这“买卖”很不划算。 特别是高务实暗示的“奢侈品税”,这事在座诸位阁老和梁梦龙都不清楚,但他是清楚的,高务实早就和他提过了。高务实甚至还主动表示将来可以将“国士”、“天香”等高级香皂划为奢侈品类,以示以身作则、一视同仁。 按照高务实的算法,将来这“奢侈品税”可是商税里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全国上下加在一块,每年至少能收大几十万两银子,岂容有失? 也不知道是本性如此还是被高务实带坏了,朱翊钧一想通这事和钱挂钩,甚至牵连如此之大,马上下定决心,斩钉截铁地道:“既如此,这叶赫、哈达二部,我大明绝不能容图们、努尔哈赤二獠染指!你看……” 他本打算直接问高务实接下去该怎么办,忽然想起高务实现在不是戎政侍郎了,而今日召对还有诸位阁老和梁梦龙这个兵部尚书在场,只好临时改口:“诸位爱卿,高卿家方才已经把利弊分析得足够明白了,想必诸位都不会反对保存叶赫、哈达二部?” 他这一问有点“艺术性”,再加上几位阁老也都找不到理由反对高务实刚才的说法,因此也就都表示同意皇上的宸断。只不过,申时行和王锡爵悄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忧虑是肯定的,因为按照高务实的说法以及皇帝宸断来看,既然不能容忍图们和努尔哈赤染指叶赫、哈达,那大明的态度显然是很明确的,只有强硬到底。 这个年代的强硬到底,肯定不是进入“文明社会”之后的严正声明或者强烈抗议就够的,九成九是要直接开战。 要开战,那么问题就来了。 心学派因为李成梁实际镇守辽西的关系,在辽东问题的立场上面一贯都是“辽西可打,辽东要和”,但开原显然是辽东辖区,主要归曹簠负责。 曹簠是高务实的人,这不必说了,开原参将麻承勋也是高务实的人。其他还有辽南参将马栋、沈阳游击戚金等人也都一样,整个辽河以东的主要将领,现在几乎全换成了实学派高务实一系人马。 一旦开战,即便这一次高务实不可能亲自去了,但岂不还是他的舞台? 朱翊钧却没关注那么多,想了想,问道:“图们在叶赫有多少兵,努尔哈赤呢?另外,现在曹簠等将有兵几何,能出几何?” 这个问题高务实很清楚,但他现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能等梁梦龙来回答。 梁梦龙看来也听清楚,当下并无迟疑,立刻便道:“据目前的线报来看,图们此次出兵大抵在两万上下,努尔哈赤出兵约四五千众,不过前次与孟格布禄的交战之中,他只投入了三千人便获大胜,其余一千余众或是分兵他处去了,并未被查探到。 至于我天兵,单就开原而言,其辖铁岭、三万和辽海三卫,拥五城二十边堡,计有军舍和余丁一万五千五百余名。若算上整个辽河以东,数万大军召之即来。” 这话听得很提气,但因为高务实此前曾经抚辽,朱翊钧知道梁梦龙在这里耍了花枪。 蓟辽、宣大是大明最为精锐的边镇,但也没有达到完全满编的地步,平均来看大概能有八成满编率,所以开原的兵力大概也就一万两千多,不到一万三千之数。当然,开原参将是麻承勋,他手里肯定还有精锐的麻家达兵,不过据说人数有限,顶多三四千罢了。总体而言开原约莫有一万三千兵。 至于辽河以东“数万大军召之即来”,这话真倒是真的,高务实去年也和他说过。不过这数万大军绝不是说动就能动的,且不说这些分散在辽东平原和辽南山地的兵力本就不可能全部调空,就说辽东目前的储备也不可能全拿来用在叶赫、哈达两地。 辽东的确有战略储备,这是高务实在任时就特意开始储存的,但这些储备很显然是为了将来对图们发动致命一击做出的,花在哈达、叶赫就比较坑了。 而从梁梦龙刚才所言来看,图们这次只出兵两万,辽东方面似乎也不至于搞得太大张旗鼓。 此时此刻,当省则省啊。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此战如何打,兵部可有预案?” 第1337章 南察风波(九)议战 兵部虽然理论上相当于后世的国防部,但大明的兵部麾下缺乏一个专业的“总参谋部”,其“参谋”功能不强,仅仅是在兵部职方清吏司所执掌的事务中提了一句:职方,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 具体到“征讨”这一项,其职责也仅为“请命将出师,悬赏罚,调兵食,纪功过,以黜陟之。”换句话说,职方司虽然掌征讨,但其实也不怎么管“如何打”。 因此,要回答朱翊钧的这个问题,只能让大司马梁梦龙自由发挥。 这个问题梁梦龙此前与前去兵部交卸执掌的高务实曾有交流,虽然当时情况突发,高务实又是去办理权力交接的,他二人谈得也不深,但好在皇帝听预案顶多听个战略,不至于去问细节,梁梦龙还是可以应付。 “回禀皇上,兵部以为镇守辽阳副总兵曹簠所掌军旅已足敷使用,可命其自行斟酌战守细务。”梁梦龙稍稍一顿,又补充道:“今所虑者,时至中秋,而辽东入冬素来早于别处,俟曹簠准备妥当,恐辽东已然天寒地冻,出兵颇为不易。” 朱翊钧有些意外:“若今日传谕曹簠,也赶不及在辽东入冬前准备妥当?” 梁梦龙道:“然也,除非曹簠在半个月内调集大军,否则都可能会慢。” 作为大司马,他这话可不是胡说八道,因为中国的冬季是从北方向南方推进的。 在后世,位于最北的漠河地区,早在九月初就入冬了。十月初,冬季从黑龙江省进入吉林,十月底到达京津地区。十一月中旬,冬季来到淮河、汉水两岸,下旬就越过了长江。十二月初,冬季逼近武夷山脉和南岭北坡。一月初,跨过武夷山和南岭,到达它的最南位置。而大致到福建福州、广东韶关、广西河池、云南临沧一线以南地区以及台湾全省,均属中国的无冬区。 具体说辽东,尤其是此次作战的出兵地点开原,实际上已经是后世吉林一线,那就是十月初入冬了。但这个“十月”说的是后世的公历,大明当然不兴这个,所以实际上大概只有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开原就要入冬。 梁梦龙说除非曹簠半个月调集大军,这个时间算是计算得很准了。 朱翊钧虽然没去过辽东,但辽东严寒他还是很清楚的。说来好笑,他对“辽东冷”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居然是高务实升任辽东巡抚之后,自行出资给巡抚衙门装了地龙。 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高务实那套地龙不是简单的在地下挖些火道,他是用了京华所产的大铜管作为火道,在地下摆成贪吃蛇一样的细密纹路,花费比寻常地龙贵了十倍不止。 当时朱翊钧问高务实为何如此奢侈,高务实告诉他说,那批铜管是试制某型火炮时的不合格产品,实际上属于废物利用,只不过这批“废物”的成本有点高罢了。 同时高务实还告诉朱翊钧,这批“废品”只是试制过程中的一小部分,制造任何新式武器都会在研发上花掉很多钱。这也是京华的火器为什么比原先军械局等衙门产品贵了不少的主要原因之一。 试制一门新式火炮的一小部分废品都花费如此巨大,对朱翊钧而言当然是印象深刻的。他不仅从此明白火器研发不易,还同时记住了辽东的确很冷。 如今,眼看着辽东军要打一场至少是初冬时期的战争,朱翊钧不禁有些迟疑。他环顾了一下诸位阁老,觉得在辽东军务上似乎只能问张学颜和吴兑——张学颜在高拱时期曾任辽东巡抚,李成梁第一次大破王杲便是在张学颜的决断和指挥之下进行的;而吴兑是做过大司马且如今依然负责兵部工作的,对军务也远比申时行、许国、王家屏和王锡爵要熟悉。 “张卿、吴卿,你二位以为这一仗能打么?”因为张学颜和吴兑都不曾做过日讲官(包括在嘉靖、隆庆朝),因此朱翊钧未以先生称呼。 张学颜地位更高,且做过辽抚,因此在与吴兑对视一眼之后答道:“辽东之兵大多为本地卫所而出,即否,亦是宣大精锐,俱可御寒。是故,臣以为冬季出兵并无不可,只是诚如大司马方才所论,此事关键在于曹簠能否准备妥当。若果,则出兵无妨;若否,则大为不利,或有隐患。” 朱翊钧微微点头,又朝吴兑望去。 吴兑道:“据臣所知,辽东御寒之物是有的,大致也足堪使用,只是这其中绝大部分均是为将来所备,今若先用,则后续还得补充,不知户部、兵部可有计量?” 好家伙,果然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还没开打就要先算账了。 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尤其还牵涉到将来对察哈尔的大决战储备,朱翊钧只好朝高务实望去,面色有些为难地道:“求真……” 他这个态度不难理解,今年西北闹出这么大的麻烦,根子就出在钱上,而一切的一切又都是为了击灭残元做准备。现在因为辽东的变故,又要花掉这些储备,还需要户部再行补上,这些任务的担子全在高务实身上,朱翊钧自然有些尴尬。 不过,高务实的神情倒很正常,平静地道:“财有所入,必有所出。正如臣言‘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边军备战、作战,其目的俱是保家卫国,皆是为万民而战,这钱自也是当花的。” 然后顿了一顿,道:“不过,钱固然当花,但如何去花,臣为户部堂官,也不得不有所建言。” 朱翊钧立刻道:“这是自然,你有何要求,只管说来便是。” 高务实装作没看见申时行、王锡爵闻皇帝之言而微微变色的模样,肃然道:“方才说辽东战况,有一条尚未论及,臣要略作补充。”说着,他朝张学颜、吴兑和梁梦龙微微欠身示意。 这三位当然不会怪高务实“不给面子”,只是含笑点头回礼,朱翊钧便让高务实直言无妨。 高务实道:“方才诸公所论,只说了我方入冬作战之劣势,其实冬季作战,并不只是对我军不利。皇上、诸公,努尔哈赤所部俱当地夷人,大雪封山之时也常常进山猎捕采挖,冬天对他们几无影响,这就不多说了。 好在建州兵少,此番出兵最多不会超过五千之数。且正因兵少,臣料他们也不会胆敢与我大军死战,以免获罪天朝,引得来年开春,天兵雷霆来击,至蹈王杲、王台之覆辙。如此,臣以为只要我军能击败或击退图们,再挟威趁势向迫,则努尔哈赤必退无疑。” 朱翊钧一听大喜,心道:还是听求真论兵最为透彻细致!努尔哈赤虽然该打,但冬天和他打却不划算,何况现在打他还可能耽误大事,诚为不美。若是能吓退这厮,倒是个最好的办法。至于建州左卫……哼,撮尔小邦,待朕解决了察哈尔再来慢慢处置不迟。 “求真所言甚合朕意。”朱翊钧今天总算笑了起来,开颜道:“那么图们那边呢?” 因为皇帝有赞,高务实不得不微微欠身以示谦逊,然后才道:“图们所部与建州不同,虽然北虏也甚能御寒,但他们麾下牲畜甚多,此番所攻又是叶赫,不比攻入我大明境内,可以抢掠而维持……” 朱翊钧插嘴问道:“且慢,叶赫虽必不如我大明富庶,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东西可抢吧?为何图们就不能靠抢掠维持了?” 高务实解释道:“皇上或许有所不知,辽东境外女真,以叶赫最近蒙古,其所蓄骑兵也最多,因此最是熟悉与骑兵为战。据此次军报来看,叶赫对图们的袭击应是有所准备的……” 朱翊钧又忍不住问道:“这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话真是有些外行,但高务实还是不得不解释:“军报说了,‘图们围叶赫东西二城而久攻不克’。皇上,图们所部两万骑兵,既要取叶赫,自然选择突然袭击。此时若叶赫毫无准备,东西二城早被一举攻克了。既然能守到如今,显然是准备充分。” 朱翊钧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呢?” “叶赫准备既然较为充分,他们又知晓如何应对骑兵,则必然将粮食及可供马匹食用的草料等物收于城内,不使图们得之。如今即将入冬,若连草料都不能保证,图们大军之物资岂言充足?” 朱翊钧有些意外,问道:“马匹不是也可以吃草?哦,朕知道是冬天了,但干草还是能得到一些的吧?” 高务实苦笑道:“若是马匹数量少些,吃草或者干草也不是不可,但这里还有些讲究。一来,所谓干草其实是青储草料,是要经过一些加工手段才能制成的,而且对草的品种有要求,并不是指那些野外自然枯黄的野草。即便蒙古马要求低,能吃一些自然枯草,但也不可能全都吃这些。 二来,即便是青储草料,其热量……哦,臣是指饱腹所需,也比精饲料要得更多,喂养所费时间也久得多,总体而言是非常不利于战时的。故而图们一旦饲料不足,则只有退兵一途,否则其弱点便会放大,给我天兵创造克敌之机。” 朱翊钧连连点头,抚掌赞道:“求真百战百胜果然不是幸至,这般琐碎细务竟也能如数家珍,此我大明之幸也。”高务实连道不敢当。 其实这些“琐碎细务”,越是低级军官反而掌握得越仔细,像高务实这样的顶层决策者,不够了解或者随意忽视,则的确很常见。当然,如果此刻戚继光之类的名将在,他们也肯定不会忽视。只不过就算他们说了,皇帝大概也不会这么惊叹——毕竟带兵是他们的专业,而高务实的“专业”是读书理政。 朱翊钧这下终于觉得自家这边也不是劣势占尽,对手的劣势也很有不少,于是把话题转了回去,问道:“既然这般,求真有何计议?” 高务实道:“考虑到花费要尽量加以控制,此次出兵贵精而不贵多,作战方面则贵平而不贵烈。臣以为,可诏谕曹簠,命他选调精锐,以不超过两万兵为限,出镇北关,缓行逼近叶赫东西二城。” “既已入冬,何以出关作战还要缓行?”王锡爵忽然忍不住插嘴问道:“图们所部虽有粮草饲料之隐忧,但其乃化外蛮夷,耐寒总不在我军之下。倘若迟迟不取,我军孤悬塞外,这花费岂不也上去了?况且野外交战,历来以蒙古人占优……” 高务实还维持着文臣风范没说话,打算等王锡爵说完再回答,却不料朱翊钧反而忍不住了,打断道:“王先生丁忧之时莫非不看邸报?漠南、辽南、西北三战,求真都曾于野外大败蒙古骑兵,怎么能说野外交战历来蒙古人占优?” 王锡爵这才想起,在“野外交战蒙古人占优”这一条,高务实一直是个例外,不禁老脸一红。不过他反应倒是很快,马上道:“皇上责备得是,不过臣是看邸报的,而且臣方才所言,正是考虑到了漠南、辽南及西北三战。” 朱翊钧皱眉道:“此话怎讲?” 王锡爵答道:“回皇上,此三战均是高司徒指挥,乃至于有我军之大胜。然天下有几位高司徒耶?试问曹簠又有高司徒几分本事?” 这话多少有些诡辩的意思,但朱翊钧偏偏心中一惊,暗道:对啊,求真能打赢可不意味着谁都能打赢,除了求真之外,野战对阵蒙古人还能战而胜之的可没几个了。 转念一想则更犹豫了,因为他想起当初曹簠获罪就是因为在追击蒙古人的过程中遇伏,导致损失惨重之故。 这下皇帝不免有些不安起来,挪动了一下屁股,朝高务实问道:“呃,求真,你看曹簠此人……能当此重任否?” 高务实略微思索,道:“前番曹簠遇伏于长安堡一事,究其根由,虽则是曹簠自身指挥失当,但督抚催其限期破敌也是原因之一。据臣在辽东时所见,曹簠此人敢打敢拼,可称勇将,至于智计之或有不足,也并非不可解。” 朱翊钧道:“如何解之?” 高务实稍稍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道:“臣于他有搭救之恩,想来若臣去函,叮嘱一番用兵要务,他当不至于视而不见。”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o尚书令”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38章 南察风波(十) 这番话高务实本不愿直言,但此时此刻又不好不说,不过他其实也是谨慎过头了。曹簠作为他在辽抚任上的部将,又是他上疏从牢里“捞出来”的,现在每每给他写信都必称“恩堂”。 对于这样一个人,他自然有很强的影响力,别说皇帝听了不会觉得意外,就算申时行、王锡爵听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 说到底,还是高务实自己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像是一个“人治社会”中的循吏,而总按照“法治社会”来要求自己的思维在起作用。而朱翊钧也好,申时行、王锡爵也罢,他们是习惯于人治社会的一切规则的,所以反而认为这很正常。 常言道“法不不外乎人情”,意思就是法律一般不会超出人类社会的情感之外,即基本符合社会的伦理道德和人的感情思想。因此,一切法律无论严格还是宽和,都应该是富含人性化的。 当然,这里的“人情”并非作为社会上流传的人情世故来理解,而是指人类的情感。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法律是道德的底线,而道德本是由人情而生化,故法律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护人情的存在。既然如此,一个获救之人更愿意听从搭救者的要求,显然是一件完全合情合理的事。 或许,只有高务实才会下意识淡化这种人情因素,试图在任何事情上都只是“讲道理”。 果然,朱翊钧笑了笑,很自然地道:“那就最好不过了,朕觉得你不如干脆说得细致一些,让他知道这一仗该如何打。” 好吧,这又是典型的高务实依赖症。在朱翊钧眼里,似乎只要高务实运筹帷幄之中了,曹簠哪怕是在千里之外,也能照猫画虎打赢这一仗。 更诡异的是,似乎不仅朱翊钧这么想,申时行和王锡爵也有这样的担忧。 所以申时行此时不得不站了出来,主动开口道:“皇上,曹簠虽是辽阳副总兵,但辽抚就在辽阳,此事总不好越过抚臣而单由镇臣主掌。臣以为还是该由辽抚总掌军务,曹簠只管前线作战即可。” 这是大明朝的惯例,朱翊钧虽然知道李松和高务实不是一路人,但也没法直言拒绝,只是沉吟着朝高务实看了一眼。 高务实本来微微低着头,在感受到皇帝的目光朝自己投来之后,他抬头道:“臣以为元辅所言极是,辽东军务自然还是由督抚主导才是正理。” 朱翊钧悄然松了口气,要是高务实刚才出言拒绝,坚持让曹簠单独指挥这次作战,那自己就比较尴尬了。好在高务实始终是高务实,从不让皇帝为难,这才避免了皇帝的难堪。 但朱翊钧没有注意到,高务实这里玩了一个小小的话术:申时行本来只提到此战应该由辽东巡抚李松负责,却没有提蓟辽总督周咏,而高务实的回答却是“由督抚主导”。 督抚督抚,即便二者在理论上都是中枢特派官员,本身属于差遣官,并无品级差别,但从习惯上来说,总还是督在前、抚在后,总督在中枢的本职通常都比巡抚高一点。比如说当巡抚是挂佥都御史衔时,总督基本是挂兵部侍郎衔;巡抚若挂兵部侍郎衔时,则总督多半挂兵部尚书衔。 而如今,李松因为是初任巡抚,本职加衔并不高,只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而此时的蓟辽总督周咏则是挂兵部侍郎衔。 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兵部侍郎正三品,故一旦按照高务实的说法,此战“由督抚主导”,则当然还是得以蓟辽总督周咏为主。 更何况,这次乃是战事,总督除非不管或者分身乏术,否则管理上的“优先级”是要高于巡抚的,所以这次与当初高务实任辽抚时不同。 高务实任辽抚时,周咏作为高务实河南乡党出身的实学派官员,肯定不会与高务实意见相左,因此周制台根本没有插手高务实对辽东的任何安排,全由高务实一个人说了算。 虽然此时高务实并不清楚申时行忽然提出这么一句来究竟只是维护文臣压制武臣的传统,亦或者是要想办法掌握此战主导权以便将来分功,还是干脆打算让李松拖曹簠的后腿。 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不可能无动于衷,肯定要预备一下反制之策,以免将来陷入被动,而此时能够满足这一需求的,周咏这位蓟辽总督显然是最好的人选。 朱翊钧没有注意到,申时行和王锡爵显然注意到了,但高务实的话就和申时行的主张一样,同样是传统,申时行虽然觉得不妥,却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对。 不过,申时行暗地里琢磨了一下,觉得问题也不至于太严重,因为哪怕周咏想要插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倒不是在职权上不容易插手,而是地理位置决定:蓟辽总督的驻地在密云,可谓就在京师边上,离此战的发起点开原真叫一个千里之外。而辽东巡抚的驻地在辽阳,与开原相距仅三百里,在通传消息上,快马只需不到两日。 此事谈妥,召对基本便算是完成了,不过既然今日大家来得这么齐,朱翊钧也就把前次谤君案时对申时行的承诺顺便履行一下。 当时他是批复说会对所谓谤君一事找高务实当面了解情况的,现在当着全体阁老的面来问,当然更加方便,也更显得公正。 不过这事其实没什么值得一叙之处,“谤君”本就是构陷,申时行的票拟也只是为了保护那些言语过激的言官,而此时谤君案都已经盖棺定论了,再谈也谈不出个名堂。 因此高务实随口解释了几句,申时行代表内阁对他的辩解表示理解,这事就算揭过了。 高务实曾经希望王锡爵跳坑的局面没有出现,王锡爵根本不跳坑,但其他目的基本达成;申时行保护本派言官的计划也没能圆满成功,但好在保护了绝大多数,只是被抓了几个典型。 整体来说,双方这一次都不是很如意,但也都还在各自的接受范围内。现在皇帝挑这样一个时候把事情提出来,大概也有劝和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就先这样吧。 回去的路上,因为皇宫反正只能步行,张学颜和吴兑干脆找到高务实“闲聊几句”。张学颜因为是做过户部尚书的人,本身在内阁之中就是管着户部这一块,而吴兑分管兵部,也是与此战有关的,他们找高务实也显得正常。 张学颜主要是担心户部的情况,辽东的军资储备工作本来就进行得不久,而眼下朝廷缺钱缺得厉害,后续三年能不能按计划储备都不好说。现在闹出这么一档子事来,户部的压力明显还要更重,张学颜担心高务实能不能应付。 至于吴兑,他倒是挺相信高务实的理财能力,他找高务实主要是想得到一个相对比较准确的“可用额度”——毕竟也不能让辽东方面敞开了花嘛。 其实这都是小事,高务实给了张学颜一个肯定的答复,表示只要江南商税的事能够拿下来,这些花销都不是问题。 张学颜则有些担忧,问如果拿不下来怎么办?高务实表示即便真出了意外,实在拿不下来,他那里也有应急手段,让张阁老不必担忧。 虽然高务实没说这应急手段到底是什么,但从以往的经历来看,高务实说话还是比较有信誉的,张学颜于是便不再多问。 吴兑的问题也好回答,高务实告诉他,眼下辽东的储备,除了甲胄和冷兵器需要问一问王家的兵工厂之外,其他都可以全面供应。不仅火器可以敞开了用,甚至包括冬衣和粮食都可以按照完全满足作战来补充。 吴兑有些吃惊,火器方面也就算了,毕竟京华的开平工业区离辽东不远,而且还可以海路转内河运输,到时候实在不行高务实也可以让京华提前供应,算是朝廷赊账。但冬衣和粮食可以敞开供应,他就有些意外了。 对此,高务实解释说今年的玉米产量据说涨势喜人,明年乃至将来都肯定会继续扩大种植面积,产量还会强势爬坡,到时候辽东军的吃饭问题肯定能解决。甚至不仅吃饭问题,包括战马的喂养也会得到保障——玉米在后世的中国可是有一大半作为饲料原料使用的,而且是相当优秀的饲料原料。 当然,其实高务实在辽东种植的玉米也不是完全顺顺利利,尤其是育种问题。这东西原产地是美洲,忽然移植到中国来肯定有些水土不服,而且辽东的气候环境对于他靠偷“引进”的玉米种子来说,适应性也不够好,因此有不少地都废了大半。 但这其中剩下的部分就可以作为本地培育的良种看待,虽然从产量、口感等各个方面而言,都还远远不及后世的水平,但如果不太考虑口感,只解决果腹问题的话,即便是眼下的玉米也相当不错了。 至于产量,单位产量虽然只有后世的一半左右,但那也不是问题,如今辽东的人口才多少?只要扩大种植面积,这些都不是事。而种植面积……说来惭愧,辽东现在的荒地还真不少,你想扩大就扩大,只要劳动力到位,暂时根本不愁没地。 就算是辽南的那些本不太适合种粮食的弱碱地,种种不需要精细照料的玉米也完全不是事——了不起单位产量再低一点呗,无所谓啊,我辽东地广人稀,又不是江南! 至于冬衣,这也是高务实的功劳。柞丝虽然也是丝绸,但它的价格并不如蚕丝那么高不可攀,而且辽东还特别适合柞丝产业,在高务实的力推之下发展迅速。 当然,冬衣肯定不能只穿几层丝,更重要的是棉花。辽东方面的日照情况其实还不错,尤其是辽南,棉花产业的发展也称得上喜人——这个“喜人”也是按照辽东人口来说的。至少在三年以后,辽东的棉花生产也肯定能供应辽东军的冬衣需求。 织造技术方面,有京华生产的山寨加强版珍妮纺纱机,产能自然大大提高。至于如何适配棉花纺织,高务实全程没管过——京华养各种大匠多年,总得有些收获。 在回去的路上,高务实又仔细思考了一下努尔哈赤这次北上的用意。他发现努尔哈赤这次的举动,可能不止是与图们平分南北二关这么简单,很可能是因为抚顺关的发展已经到了极限,所以他现在需要扩张。 眼下开原有三处马市:新安关、广顺关和镇北关,而抚顺则只有一处。 从互市的频率来说,万历初年,抚顺三日一市,而开原则是无日不市。 互市的人数,抚顺互市的人数每批多者不过百余,而开原互市则是动辄数百,甚至千余人。马市的单笔抽税,开原每批买卖夷人抽税多在四十两以上,多者可达百两,而抚顺的每批买卖夷人征税大约是十两。 马市的整体抽税,高务实记得一些。万历六年四月至七月的三个月:抚顺马市共抽收税银二百六十八两;从万历十一年秋季分七月起,至九月终止,开原马市旧管的抽分银就高达二千七百六十二两。 而马市的抚赏用银,万历六年夏季,抚顺马市抚赏用银月一百五十余两,而约万历十一年,开原马市秋季抚赏用银达到一千四百八十一两多。 至于两市交易物品的差别也有不少:在抚顺马市上,出售的都是建州女真所出产的货物,例如粮食、麻布、马匹、人参、狍皮、木耳,买入的物品则是猪牛。而开原马市交易的物品涉及到建州、海西、野人女真和蒙古部落,建州女真的人参、蜂蜜;海西女真的松子、木耳、蘑菇、榛子;野人女真的貂皮、狐皮、狍皮等皮毛;蒙古的马匹、羊皮、羊皮袄子、毡等。 所以,如果努尔哈赤想摆脱上次高务实用人参贸易扼杀他的危险,目前能够考虑的一条就是北上开原。如此则扩大了经营范围,使自己不会限制在人参这一单一货物上。 “哼,还挺有理想。”高务实轻哼了一声。 ---------- 感谢书友“曹面子”、“流光剑语”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年久失修nn”、“豆儿852”、“坐在小酒馆门口”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39章 南察风波(十一) 努尔哈赤当然是很有理想的人,但这其实还不是关键所在,至少不是目前的关键所在。 军事冲突必然有先决条件作为铺垫,这一铺垫有时是政治原因,但更多的时候,尤其是对生活条件艰苦的女真人而言,矛盾和冲突的起源大都发自于经济利益上的纠纷。 即使在南、北关内斗的万历初期,抚顺马市和开原马市的贸易规模至少也相差在十倍以上。这说明抚顺马市仅仅是局部的,仅限于与建州女真的贸易;开原马市则是沟通辽东和东蒙古地区、整个女真地区的贸易往来。换句话说,在开原马市的压力下,抚顺马市长期处于一种压制的状态下,只能是作为建州部的局部互市。这也是建州女真长期受制于海西女真,特别是南北关哈达和叶赫的经济根源。 二百年来,大明以开原马市贸易,控制南北关女真强酋,进而间接羁縻女真部落,这一点高务实是看得很清楚的。 如此,建州女真的崛起,就必然要冲击以开原为中心的辽东边疆体系,以及内陆亚洲经济结构,特别是开原和南、北关的贸易联盟。 建州女真不断涌起的强酋,既是代表着女真部落中层阶级或者小贵族阶层对于边疆领袖人物既得利益的挑战(即开原和南北关强酋的既得贸易利益),同时也是要打破长期以来海西女真对于建州女真、开原马市对于抚顺马市的压制。 这其中,王杲、阿台父子,可以看做是努尔哈赤挑战南北关的先驱。 王杲父子的事迹本书前文有述,这里不多赘言。简而言之,王杲、阿台、来力红、王兀堂等强酋的出现,标志着建州部的兴起,并正在逐渐挑战南北关的贸易垄断地位。在这点上,他们确实是努尔哈赤的先驱。 至于王杲、阿台集团失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在于其与辽东边将关系恶化:索取逃人、抢掠边民、引导北虏侵边和羁杀裴承祖,最终遭到大明——特别是李成梁军事集团捣巢般的报复。 高务实的屁股虽然一贯坐得很正,但不代表他不明白道理。事实上,建州女真农耕经济的发展,必然会使其对抚顺马市的依赖性逐渐增强。也正因如此,如何扩大抚顺马市的贸易规模,突破开原和海西女真的压制,就必然成为建州女真部兴起的首要目标。 王杲父子是如此,眼下换成努尔哈赤,也同样只能如此,没有其他选择——除非他愿意建州女真始终做牛做马、任劳任怨而又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高务实仔细想来,发现从明朝早期开始,建州女真就一直被海西女真压制。从董山到王杲、王兀堂都有突破海西女真压制的企图,但都被海西女真与开原边将联合剿杀。 王杲集团的兴起,其要求扩大抚顺马市贸易规模而造成的叛服不常,本身就有挑战南北关贸易垄断的意图。可惜,这也正是李成梁和南关强酋联合剿杀王杲集团的原因。 因此在早期,努尔哈赤吸取了王杲父子的教训,采取了和万汗相同的策略:通过维持边境秩序,来换取马市贸易的支配权,又与辽东边将、世家等结成利益输送联盟。这同时也是为什么前次高务实一封书信就能把努尔哈赤逼回老巢的原因所在。 命门被高务实捏在手里,他现在又没有武力反抗的能力,不认怂还能如何,送人头吗? 高务实在认真回顾一下原先的历史,赫然发现,努尔哈赤的兴起本身就是与开原、叶赫、乌拉不断争夺贸易控制权的过程。 这个发现让他颇有些激动,出了宫门之后立刻钻进绿尼大轿,下令加速赶回户部。随行的高家家丁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大步流星将老爷送回了御街东侧的户部衙门。 程文和胡执礼本来听说高司徒召对归来,还准备等他的传唤商议一下今天遇到的麻烦——这么急急忙忙赶回来,肯定是有麻烦嘛。谁知道左等右等都没动静,派人一问才知道高司徒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值房中。 要不是高司徒值房的窗户大敞四开,老远就能看得见他在里头奋笔疾书,只怕程文非得派人去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事实上,高务实只是在理顺辽东马市贸易和努尔哈赤崛起之间的一些基本关系,以便能够准确判断努尔哈赤乃至辽东周边其他各方势力在某些情况下将会有怎样的反应。 “料事如神”从来都不是靠着天才或者直觉,只能靠缜密的逻辑思考。 在原历史上,开原在辽东边疆体系的中心地位,使得抚顺马市和建州女真长时期内受到压制。当然,彼时的情况与当前有所区别,彼时叶赫与暖兔、恍惚太的联合,不断压迫南关,于是李成梁采取利用建州部与南关联姻,扶持南关以对抗北关的政策。 比如说,历史上努尔哈赤之结亲歹商、拔升都督、乃至龙虎将军,就完全出自李成梁等人主谋。 这个说法是有证据的,根据顾养谦《冲庵顾先生抚辽奏议》记载: “副使成逊言于臣曰:建州酋奴儿哈赤初欲结婚北关攻歹商,数窥我动静,为北关耳目。今闻我急歹商则又欲婚歹商。歹商许之婚,亦一羽翼也,不如因而成之。大帅乃使通官佟惟动驰抚顺关传谕奴儿曰:汝失期不贡,又欲婚北关,攻歹商,将并诛汝。汝罢北关婚,婚歹商,又速来贡,乃释汝,使长东夷。语既传,佟惟动遂还,不复顾。” 这里的大帅指李成梁,成逊也是李成梁亲近之人,只有佟惟动其人生平事迹不详。不过,万历末有通事官佟惟勋,为后金间谍而被处死,考虑到动勋二字的繁体非常接近,两人可能是同一人。 原历史上的万历十六年三月十二日,顾养谦、李成梁征北关,大败而归。三月十六日入边,四月一日,努尔哈赤就派遣马三非前来迎亲。可见,此联姻由顾养谦、李成梁等一手主导,旨在扶持努尔哈赤,亦坐实李成梁与努尔哈赤二人的隶属关系。 努尔哈赤派马三非前往开原,“建州夷马三非者,能汉语叩首而言曰:向者大兵临北关……小夷闻之无不畏服,使建州酋得婚歹商者,愿长效顺守东陲。乃令歹商许之婚,稍给赏而遣之。” “愿长效顺守东陲”,显然是努尔哈赤吸取了王杲父子的教训,采取了和万汗相同的策略:即通过维持边境秩序,来换取马市贸易的支配权,又与辽东边将、世家结成利益输送的联盟。 所以万历十六年时,努尔哈赤求婚南关歹商,以获取大明辽东军政两界的支持。当南北关均分敕书时,努尔哈赤早已抢先入贡,表达对明朝的忠心。 然而,眼下的局面和历史上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努尔哈赤虽然依旧对高务实表示恭顺,但他同时又觉得高务实势力太大,担心自己永远不能摆脱被高务实“一书逼退”的窘境。 而与此同时,图们出征叶赫也让努尔哈赤看到了另一种机会,即趁着图们的东风,与其“平分南北二关”。 为什么说是趁图们的东风?因为图们才是大明的头号眼中钉,努尔哈赤与图们同时出兵,大明的焦点肯定集中在图们身上,而不会对他努尔哈赤有太多的关注。 如此,假设此战图们占优,不说击败大明的“干涉军”,只要能把大明击退,则努尔哈赤就能轻易获得南关且不会被大明“重点关照”,非常划算。 另一种假设则是图们战败,大明继续保持对北关叶赫的实际控制。此时的努尔哈赤当然就要直面大明了,但高务实完全有理由相信,一旦到了这样的局面,努尔哈赤一定会狡辩。 狡辩的办法很简单,比如他可以说自己出兵是为了防止图们继续南侵哈达而做出的权宜之计。大明当然可以选择不信,但只要努尔哈赤表示自己愿意完璧归赵,将哈达完完整整地转交给大明处置,想来大明也不会再行计较。 毕竟打仗是有成本的,而且成本很高昂,在图们未灭之前,大明不可能非要费时费力费钱的去打建州,这个举动与国策相悖。 大明不仅不会计较,按照往常的习惯做派来看,恐怕还得给努尔哈赤一些赏赐,用以奖励他的忠心——即便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政治嘛,讲的从来不是良心,这玩意只讲利益。 理顺了这一关系,高务实就可以肯定一件事:只要大明在解决图们之前不主动去进攻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就绝不会有针对明军的军事挑衅举动! 这当然是一条极有分量的判断,不过以高务实之谨慎,他还不能依此给曹簠下令。 “算计过甚”的高务实打算给这件事再加一道保险,因此在稍稍思索之后,他决定再次给努尔哈赤写一封信。 在信中,高务实没有责备努尔哈赤擅自出兵哈达的举动,反而装作不知道努尔哈赤与图们的约定,将这次行动按照努尔哈赤自己的公开说辞,认定是由孟格布禄不准其过境而引起的意外争端。 但是,高务实又同时强调,孟格布禄是在他抚辽期间的有功之人,此番虽然做得不对,然而“你二人并无深仇”,都是“本部堂旧友”。因此,“本部堂”打算做个中人,为你二人说和。 高务实提出的说和办法也很有诚意,他表示自己会要求孟格布禄一改初衷,不仅是允许努尔哈赤自由过境,而且还会为努尔哈赤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便利,比如划一些地方给努尔哈赤作为临时的驻地。 同时可以开放双方的暂时贸易,由哈达民间与努尔哈赤所部进行交易,给努尔哈赤所部提供一些诸如果蔬野菜之类的生活用品等等。 与此同时,高务实甚至还表示,既然“你二人”都是“本部堂旧友”,“本部堂”还希望你们能借此机会互相了解、加深友谊,共同维护辽东与女真的安靖,开创共同繁荣的新局面云云。 这一条也不是高务实忽然抽风而写的,既然历史上努尔哈赤愿意与南关联姻,那么现在当然也可以。要知道,不管是历史还是如今,努尔哈赤都一样还不具备与大明正面对抗的实力和信心。 此时,如果南关方面肯与他合作,且背后有大明方面的支持,那么他抚顺关被南北关联合压制的局面就会大大得到改善。 不打仗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非要打仗不可呢?他努尔哈赤拢共也才几千兵,凭什么非要消耗掉?留在手里并继续攒家当难道不香吗? 高务实觉得,努尔哈赤至少应该有八九成的可能会乐意接受自己的说和,剩下一两成恐怕也不是反对,而是有可能提出更多的要求。 提要求没事,我不怕你提要求,只怕你瞎搞。只要你现在老老实实的,不要调皮捣蛋就好,等再过三四年我搞定了图们,回头再慢慢和你说道。 努尔哈赤的问题这就算是基本搞定,高务实接下来就要考虑让曹簠如何来打这一仗了。 曹簠当年能够靠打仗混成辽东军界仅次于李成梁的二号人物,当然是有几把刷子的,寻常的战术指挥以及麾下精锐家丁的战斗力都应该比较靠得住。高务实主要需要交代他的事项,基本都是战略判断方面的。 大体上来说,有四点最为关键:其一,努尔哈赤虽非友军,但也不算敌军,先想办法安抚住。 其二,哈达的孟格布禄、康古陆、岱善三人虽然并非一心,能力也比较堪忧,但他们都是畏惧大明威势的,如有可能,还是可以拉拢一把,让他们为大明服务。 其三,叶赫虽然两位老贝勒才死不久,但他们现在面临绝境,有求于我,也不得不屈从于大明的命令,同样可以拉拢一番。 其四,图们并不可怕,但他此次出兵必是带着布日哈图而来的,一定要小心布日哈图的手段,无论是军事还是其他阴谋诡计。 这四条当中,高务实认为前三条都比较好办,只要自己提醒一下,曹簠就能依葫芦画瓢地办妥。惟独对于第四条,高务实实在有些担心。 想了想,高务实还是在写给曹簠的信中把布日哈图最有可能玩出的招数列举了一下,同时告诉曹簠:此前派往孟格布禄麾下的军事参谋高逸民颇有能力,孟格布禄正是因为不听他劝而遭到失败,因此自己已经决定,临时将高逸民派往曹簠麾下“暂为幕僚”,请曹簠接洽并重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嘉辉”、“看看书喝喝茶听听歌”、“胖得飞不动”、“曹面子”、“好事终”、“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40章 南察风波(十二) 高家的武装家丁人数众多,这么多年下来,也不光是全靠资历累积来提拔人才。除了南疆方面的各种战争,大明境内和出关塞外行商时的剿山匪、杀马贼等等,高家的武装家丁是有“军校”存在的。 当然,高务实在这种事情上一贯谨慎,让他直接打出“军校”或者诸如“讲武堂”之类的名号,那是断不可能。高家武装家丁的“军校”叫做“护商进修班”。 名字嘛,越不起眼甚至越低贱越好,但实际上这个“护商进修班”可真不止是“班”这种低级规模,每年参加护商进修班培训进修的高家家丁高达千人以上。 护商进修班分为两大“班”,即“陆上护商进修班”和“海上护商进修班”,这两类都可以顾名思义而不必解释。 另外还有一类特训班,则是陆海两通的类型,人数相对比较少。高务实的本意是搞个如海军陆战队军校一样的培训。不过由于目前的登陆作战其实也不算很多,结果这其中培养的武装家丁大多都被派往内河线路“锻炼”去了,另一少部分人被派往南疆作为储备人才。 高务实原本派给孟格布禄而现在改派去曹簠麾下做幕僚的高逸民就是万历十三年特训班毕业的,考核成绩相当优秀:理论笔试第一、兵棋推演第二、综合实战演练第一。 原本,高务实把他派去孟格布禄那里而不是南疆,就是考虑到孟格布禄所在的哈达位置紧要,而孟格布禄本身实力又比较差,这才特意给他挑了个最优秀的军事参谋。 谁知道老话说得好,稀泥巴扶不上壁。高逸民的建议明明都很对,偏偏孟格布禄就是不听,唯一听了的一回还挑了个下策。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碰上这么个“雇主”,高逸民也是没办法,最后只能赶在孟格布禄必然大败的前脚溜之大吉了。 高逸民很担心老爷因此震怒,会以孟格布禄大败而逃来责怪他参谋不力,因此他动用了自己作为外派军事参谋的紧急联络权,写了一封措辞谦卑之极的告罪书信送来给高务实。 但高务实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知道像孟格布禄这样的女真强酋,尤其本身又是没接受过什么靠谱的教育的家伙,指望他懂得应该如何看待高逸民的存在,显然只能是奢望。 说句不好听的,南疆的那些王国高层都比孟格布禄聪明得多,至少他们都知道高务实派驻在他们身边的参谋——不管是政务参谋还是军事参谋——个个都是他们不能得罪的人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得看这些参谋的脸色。 这些人对他们而言,相当于天子使臣,个个都是“钦差”,他们哪里敢得罪?同样也不敢抗命。人家说是说“建议”,其实每一句话都是命令。然而孟格布禄就不懂这些。 当然了,高务实在南疆的权威肯定远超他在辽东的权威,实力相差也很大,这也是孟格布禄没把高逸民的建议看成命令的另一个原因。 总而言之,高务实不认为高逸民需要为孟格布禄的战败负责,所以他依旧重用此人。 六百里加急的消息传到曹簠手中只花了三天多的时间,曹簠看过高务实的亲笔信之后面色基本如常,稍稍思索片刻,便派人联系各部将领,包括开原参将麻承勋、沈阳游击戚金等人,其他还有如张万邦、蒲元毅以及他自己的亲弟弟曹简等高务实的“老部下”。 这样的联系并非军令,因为皇帝的圣旨还没到,调动兵马必须得到辽东巡抚李松的同意,甚至还需要各处兵备道认可才行,比较麻烦。 不过高务实的信既然到了,曹簠当然知道圣意也肯定已经在路上,他私下通知只是为了让大伙提前做个准备,以免到时候又耽误时间。 高务实限定了他此次出兵的大致人数,并且直言此战“兵贵精而不贵多”,要求他仔细清点人马,虽不得超额,但也不得冒名,必须足额。 于是曹簠思来想去,干脆自己调用了三千家丁,又明确征用麻承勋的两千麻家达兵、戚金麾下两千戚家军、张万邦等一干将领的合计三千家丁,直接凑足一万家丁。 剩余一万人,也是从各处卫所精挑细选而来,都是辽河以东防区内可以拉出去打野战的那种精锐。 曹簠觉得,这样的战斗力已经完全足够了,因为家丁不比寻常士兵,同等数量的家丁不仅可以吊打三倍甚至五倍的普通卫所兵,就算面对蒙古兵也丝毫不怂,甚至很多时候能够在一千打两千的情况下还逼得蒙古人主动撤走(此时的蒙古人非常不乐意打损失较大的硬仗)。 不过,让曹簠自信如此的家丁制度其实也有隐忧,高务实在卸任戎政侍郎之前就有所察觉。这个隐忧倒不是说现在的将领们就已经开始有了什么不听指挥的苗头——这在当前的万历十五年还真没有。 隐忧在于,高务实发现如今的各将领家丁编制之中也开始出现了冒饷现象——这也是高务实此次明确要求曹簠仔细清点人数的根源。 嘉靖年间,朝廷正式承认家丁的编制,承担起支付家丁饷俸的责任。一般来说,家丁具吃双粮,比如当普通士兵的月饷为二钱五分时,家丁可以“食双粮五钱”。历史上的万历十五年,普通士兵的月饷增至四钱,家丁的月饷就升至九钱。等到了万历中后期,家丁的月饷又增加到了一两一钱五分,待遇不可谓不厚。 何况因为高务实蝴蝶翅膀的关系,北方的贸易流通相较于历史同期大为加强,间接导致物价略有下降,而因为高务实在与西班牙、葡萄牙人的海贸交往中获得了大量的白银,又使民间的通货紧缩稍有改善。 于是到了现在,边军将领家丁的粮饷已经提前达到一两二钱的水平(仅指朝廷饷银,不算其他福利、将领自行下发的补助及战利品“分红”等)。 由于兵制改革依旧只是起步阶段,而朝廷财政方面说实话也一直紧巴巴的,所以朝廷依仗家丁作战的大局面并未根本改善。如此一来,历次大规模的战役,动辄调拨数千家丁。 比如此次西北平叛,李如松就是带着自己数千辽东家丁参战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敢在立足未稳的情况下直接发动那次攻击,掀开大胜的帷幕。 原历史的情况比现在更加不堪,对家丁的依赖更加严重,比如为对付崛起的满洲势力,大量家丁云集辽东,万历四十七年辽东告急,朝廷一次性调拨其余诸镇家丁六千五百名参战。 后期诸如萨尔浒等大战,朝廷也往往命令各将“听其带惯战裨将,所携家丁或千计,或百计”。如此算来,加上辽东地区各将领的家丁,最多时明朝可能集结了数万家丁作战。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此时的家丁战斗力还和马芳的马家骑兵、刘显的降倭夷丁时期一样,乃至于李成梁全盛时期的辽东军一样,则拥有如此多精锐士兵的明朝,为何还是打不过后金呢?没道理啊! 高务实认为,从家丁的角度来说,此家丁已非彼家丁。 在家丁发展的中前期,由于属于非正式编制,家丁的饷俸几乎全由将领自己负担,将领没有吃空饷的空间,更无这种必要。在这种情况下,家丁的选拔自然极其严格,毕竟没有将领愿意在战场上自己坑自己。所以此时的家丁战斗力是真的强,胜率是真的高。 这一时期的家丁,如马家骑兵、麻家达兵、降倭夷丁等,只要自家将领觉得此战非打不可而放他们作战,别说一打二、一打三了,就算一打五的战绩那也比比皆是。像刘显在内地平叛的时候,由于对手比蒙古、倭寇要弱得多,于是连一打十的情况都不罕见。 但等到了中后期,朝廷正式承认家丁的国家编制,各种吃空饷的事就开始出现在了家丁当中。如今朝廷虽然没有进行调查,但高务实此前在兵部“五堂官会议”时听梁梦龙和三位侍郎同僚对过数,发现此时全国的吃饷家丁居然将近二十万了。 这怎么可能! 高务实是亲自指挥过兵力最为庞大的宣大、蓟辽各镇军队的,这几个雄镇的将领大概有多少家丁,他高务实几乎可以说一清二楚。就以他曾经段时间挂名的“七镇经略”之七镇而言,主要将领的家丁加在一块儿绝对不超过十万。 但问题在于,他们在兵部记录进册的家丁却有将近十五万。 家丁的空额都有三分之一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联想到原历史上将近明末的时候,朝廷发现“各处家丁原称精锐,今则童稚厮役尽冒双粮矣”,而且将领“多以家人寄名侵饷”。 比如万历三十七年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总兵董一元等以废弁而冒多饷,各家丁所冒七千七百七十余名”。 这是什么性质?接近万人的家丁,都是不合格的,可见此时的家丁质量早已大不如前。 而到崇祯年间,熊廷弼经过调查,得出一个更加糟糕和悲观的结论,“全辽八万余军,堪战亲丁不满八千”,可知明朝理论上拥有的数万家丁的水分有多大。 这次出北关救援叶赫、打击图们的战争,高务实之所以既在私下表示,火器被服及粮食用度都可以“敞开”,又亲自去信要求曹簠仔细清点人员、不得冒名,就是出于这样的担忧。 现在高务实唯一纠结的一点在于,家丁制度到底要不要保留。如果保留,那么要怎么改革才能维持其出色的战斗力,并且不会被冒饷;而如果裁撤,又要如何确保其他军队可堪使用,并且各镇将领不会强烈反对甚至反抗。 这件事,既有国家层面的战略安全因素,又有确保统治稳定的各种顾虑。即便高务实可以通过派系因素影响兵部,可以通过与皇帝的私人关系影响圣意,但他自己却左右为难。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但……更不能乱来啊,要是不小心搞成了王莽改制,那可如何是好? 且不说高务实的担忧,却说曹簠派人通知各地将领提前准备出兵事项的次日下午,圣旨和兵部的部令就到了。辽抚李松请曹簠入抚院议事——其实没多大事,圣旨上说了,让李松切实调度粮草军资,“运筹辽北全局”,而曹簠直接负责相关作战。 圣旨上对于“相关作战”没有明确说法,但兵部的部令中有。曹簠在抚院看了看,果然兵部的说法和高务实的要求基本一致,甚至还只是高务实亲笔信的简化版,无非多了些套话而已。 另外,兵部的部令中还提了一句别的:蓟辽总督周咏即将前来巡视辽东防务,而此事“与该将无关,毋庸为此耽误战机”。 该将就是曹簠,兵部这话的意思是:周制台要来,但你不用管,只管打仗。 问题在于,周咏又不会飞,等他来辽东的时候曹簠肯定已经出征了,想管也管不着啊? 这句话显然有所暗示,且高司徒在信中没提。曹簠直到出门的时候才想明白,周制台此来恐怕并没有别的事,巡视辽东防务也不过是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就一个:压制李松。 曹簠深吸一口气,有些感动。 他知道,能够让周咏这位制台大人亲自跑一趟辽东,肯定不是因为他曹某人有多大的面子,有这个面子的人是高司徒,也只有高司徒才会关心他曹某人会不会被人拖后腿。 这场仗,就算拼了老命我也得为高司徒打赢了! 下定决心的曹簠动作更快,自己亲自点兵,次日便率军七千出发,其中足额家丁三千,足额卫所精锐四千。 不到两日,曹簠便在沈阳与沈阳游击将军戚金会合。戚金选调了两千戚家军和一千沈阳卫所精锐,与曹簠一起北上往开原而去。 与此同时,开原方面的麻承勋也在做出兵准备,他不仅要选调精锐,还要查验各项军备——此次出征的大本营就是开原,所需物资大部分直接从开原拨给,少部分才需要从辽阳转运。 其余如张万邦、蒲元毅等将,也都在赶往开原的路上。 一场初冬的大战即将打响。 ---------- 感谢书友“抚琴醉梦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41章 南察风波(十三)恭顺 曹簠最终从开原出兵的时候,恰好一个坏消息传来:叶赫东、西双子城日前丢了西城,现在只剩下东城还在苦苦支撑。 不过,西城贝勒、清佳砮之子布寨这次表现得异常决绝。在突围之前,他先将东城之中所有带不走的储备物资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不少豆饼、干草之类,并且喊出口号:“叶赫纵死也不给图们留下一根马草!” 由于叶赫本身是女真之中蓄养骑兵最多的部落,布寨虽然打不过图们,却也强行冲出了包围圈,又和东城贝勒纳林布禄里应外合,暂时打破西城包围,顺利进入东城固守。 只是,人员损失虽然不大,叶赫在东城中一清点,兵力损失只有四百多人,但是西城丢失时,不少叶赫西城的部众被阻隔,不能随之突围,现在几乎都被图们控制了。 女真一贯人口不足,哪怕叶赫部在万汗末年收拢了不少从哈达投奔的女真人,但具体到西城方面,也只有两万多人,肯定不到三万。这其中,虽然很多都并非住在城寨里,但即便如此,这次布寨恐怕也丢了至少万余人口。 若此时的图们还如两百多年前的蒙古人那样,攻打的城池只要敢反抗,他们胜利之后就直接屠城,那叶赫这一次只怕就离一蹶不振没多远了。 好在,现在的蒙古到底不是当年的蒙古了,征服一切的气势早已消失殆尽,现在的蒙古人出兵也好、退兵也罢,考虑的都是划算与否。 杀了西城的女真人,对图们而言并没有多少好处可言,而留着他们,图们也没有更多的损失——不要指望图们会把他们当做一般的俘虏那样供吃供喝,图们大汗可没有那样的仁慈,即便有也不会是对他们。 布寨贝勒就算把西城的储备烧完,也只能烧属于他自己的,也或者说是属于他这个首领的那部分,民间的物资他可不敢烧。 这样一来,保留这些人口,图们不仅可以获得一定的补充,还可以让他们每户派一人出去找食物或者做些其他的活,总之都是无本生意。至于在这过程中会不会损失掉一部分,图们大汗显然是不会考虑的。 不管怎么说,图们至少得到了一座城寨,取得了一场胜利,为此前几年屡战不胜的霉运划上了一个休止符,足以提升士气,也为接下来继续攻破东城打好了基础。 明军的两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地从镇北关出发,不沿昔日奴儿干都司驿路,而是选择沿寇河直上光秃子山,叶赫东西二城都在此山附近。 寇河从水系上而言与辽河或者说浑河不能直连,因此京华的炮船肯定是不能帮忙的。实际上眼下的辽东已然提前入冬,就算相连也不方便出动,谁知道哪天就结冰了呢?最近这些年可是越来越冷,连冰期都不那么准确了。所以这一次,明军只能溯河而上,却不能指望水上的帮助。 本来高务实的命令是要他们不必急于行军,稳扎稳打就好,但由于叶赫已经岌岌可危,报警求救的使者一波接一波来到军中,曹簠也有些担心叶赫真的全面崩溃会导致南北关贸易彻底完蛋,想来想去,只好召集将领临时开个会。 召集将领其实不是曹簠的主要目的,他的本意是把场面撑起来,然后请高逸民来做这个判断——大军到底能不能走快点。 曹簠当然已经是高务实的嫡系将领了,此番出战的麻承勋、张万邦等更不必说,那是早就跟着高家混了的。但曹簠可不比孟格布禄,高逸民在他看来就好比皇上派到军中的监军,只不过这次派他来的人不是皇上罢了。 临时会议召开,让曹簠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问匆匆赶到的高逸民,高逸民反倒先拿出一封信来,对曹簠道:“曹总戎,努尔哈赤的信。” 曹簠精神一振,一边接过信,一边问道:“他怎么说?” 高逸民微微挺胸:“不出老爷所料,努尔哈赤完全接受调停,并且还表示愿意派小酋——其弟舒尔哈齐率军来援,目前援军已经到了约莫五十里外,正在疾驰。” 曹簠可能是长安堡一败之后患上了遇伏恐惧症,闻言先是一惊:“本帅还没答应,他就连兵马都派来了?有多少人马?” 高逸民摇头道:“人马不多,就五百人。” 一听只有五百,曹簠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虏酋毕竟粗鄙,这样的大事岂能未得令而轻行,幸亏只有五百,否则……哼。” 意外的是,除了曹簠以外,其余众将对努尔哈赤的观感居然都还不错,纷纷表示建州还算恭顺,能派自己唯一的亲弟弟前来更是难得。 曹簠不担心自己遇伏之后,思维也清晰了起来,想了想,他倒也承认努尔哈赤的恭顺。 恭顺这种东西,关键是看对谁。哈达部的万汗在大明看来很是恭顺,但不代表女真其他各部觉得万汗是个好人。 努尔哈赤也是一样,他虽然打起尼堪外兰来丝毫也不手软,此次也敢趁火打劫,但在大明将领们眼里却不算什么:这和我大明有什么关系? 在他们看来,努尔哈赤的恭顺在于高司徒一封信过去,他就连忙头也不回的从抚顺关外撤了回去,连尼堪外兰这个杀父杀祖的仇人都不顾了。 这就叫恭顺啊!至于你是天生恭顺,还是因为畏惧而恭顺,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 在大明将领们眼中,畏惧也是一种很好的心态,何况我大明天朝实力是他百倍,他永远都只能保持这种畏惧,保持这种恭顺。既然如此,管他的恭顺来自何处作甚。 前次说原历史上万历十六年努尔哈赤抢先表忠心,其实他这种表忠心的时间很长,比如万历十七年,努尔哈赤又斩侵边的克五十,既而又送入被掳人口,成逊、栗在廷等人遂为努尔哈赤请得都督一职。 “开原参政成逊、辽海参政栗在廷合词上制府,称建州都指挥使某某,领敕二十道,其祖、父导剿王杲,并死事。今某某屡还汉人口,斩克五十有功。宜升都督,制东方。九月,总督侍郎张国彦以闻,报可。”——在当时顾养谦奏疏中便有此事始末。 除此之外还有:“猛骨孛罗(即孟格布禄)旧年不学好,要革你龙虎将军。近日悔过,容汝朝贡。今逆贼克五十潜逃各处,未否果在建州。你若能缉拿绑送,益见忠顺。照旧龙虎将军,仍加厚待。若奴儿哈赤擒获解来,便见奴酋有为。即题请奴酋升授都督,仍加龙虎将军。” 此时,克五十已逃往建州,而辽东方面早已经知道。孟格布禄只能擒拿到冬哥、歹都、跨儿答三名,又差部夷那刻等前去向奴儿哈赤讨要。 面对如此立功机会,努尔哈赤当然不会让与孟格布禄。遂自称克五十已被杀死,而辽东派遣验尸官又恰恰为通事董国云。内借通事佟惟动之口,叙述努尔哈赤祖、父之功。 “据通事官佟惟动等查得:奴儿哈赤乃叫场之孙、塔失之子。先年叫场塔失皆忠顺,为中国出力,引王台擒送王杲。”外又有马三非赍汉字禀帖一纸,前来乞赏。董国云、佟惟动和马三非,这些通事相互勾连。自然也就能理解后来董国云和佟惟动投附后金的行为。 实际上,这些通事和辽东边将成逊、栗在廷只是前台吹手,李成梁、顾养谦等人才是幕后策划,这也说明了大明的态度。 “先年汝祖汝父俱系忠顺属夷,近年汝亦学好,抚镇二堂,所以许汝贡市领赏。”这里的抚镇二堂,抚即巡抚顾养谦,镇为总兵李成梁。最后,顾李二人为努尔哈赤谋得都督职衔,扶持其为女真共主。“伏乞敕下兵部,查例酌议将奴儿哈赤加升都督职衔,改给敕命,使制东夷,为我藩篱,此东陲之要领也。” 万历二十三年,大明已经在朝鲜和日本开战,根本没有多少心思去搭理努尔哈赤,于是实力增长的努尔哈赤进一步“得加龙虎将军,秩视王台时矣。又明年附贡夷奏,益盛,称总五十三酋。” 换句话说,这段时间里努尔哈赤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在模仿万汗,其也的确获得了成功,最终受封为龙虎将军,替代万汗节制女真各部。 当时人瞿九思就评价努尔哈赤,认为其有万汗遗风。“奴儿哈赤叛台,余不论,独论其献逆杲及被虏人畜,有台(王台,即万汗)风。卒之与歹商通婚媾,羽翼已成,海西得不绝如发。毋乃天假此以报台乎,宜拜大都督而称忠顺也。” 至此,明朝对建州女真的政策发生大转变,从防范转为扶持,努尔哈赤遂借机坐大,吞并女真其他诸部。 “始海西两关互仇构越四十年。自为刀俎以归于尽。努尔哈赤方袖手收渔人之利,而女直诸部落尽并建州。” 由此可见,胆肥的人也未必是生来就胆肥,该装孙子的时候就得装孙子,努尔哈赤前几十年都装得很到位。甚至算起来,他还是生生等到李成梁死了,才敢跳出来胡咧咧什么“七大恨”,可见这厮的胆子在大明有人的时候,也不是真的海了天了。 大明现在肯定是“有人”的,努尔哈赤明显畏高务实如虎,这位南征北战攻无不克的天下第一文帅在努尔哈赤眼里肯定是高山仰止一般的存在,所以作为高务实的嫡系将领们,对努尔哈赤的“恭顺”当然非常满意,也不会产生什么其他想法。 至于努尔哈赤甚至派了亲弟弟过来援助……大伙儿都觉得虽然没什么鸟用,倒也不差这五百人一口饭吃,来了也就来了吧,无所谓。 曹簠也懒得在意这点小意外了,当下便说起这次临时军议的主题,问高逸民对眼下叶赫的局面如何看。 高逸民今年只有二十六岁,比高务实略大一点,不过看起来有些黝黑,据说是在海边特训的时候晒的。 他的个子很高大,原本是山东难民,那年黄河泛滥造成大灾,他和一些流民流落到了卫辉。眼瞅着快要饿死的时候,被高务实那“三十万两”赈济给救了,从此成为高家家丁,通过四年的努力才从煤矿转调护卫队,然后又因为表现优异,选拔进了护商进修班,继而进入特训班。 在这些过程中,他参与过十七次剿匪,其中山匪九处,马贼五处,小股海盗巢穴三处,次次立功,其中又有四次都是以他为首亲自指挥的。 面对曹簠的问题,高逸民知道这是宛转的问自己能不能让大军提速。眼下局面明摆着,叶赫看起来随时可能完蛋,一旦叶赫完全崩溃,南北关体系也就成了大问题。 然而,朝廷方面到底怎么看,南北关贸易究竟是否有预备队,这些都不是他们这些武将了解的。对于他们而言,自己能做的就是力保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所以,叶赫是非救不可的。 高逸民微微一笑,道:“我家老爷原本提醒总戎莫要走得太快,其实也并非担心我军有失,而是因为叶赫尚未处于最大的危机之中,我去救其,其虽感恩,终究怀念不深。然彼若已命悬一线,我去救之,便是再造之恩。” 曹簠听懂了他的意思,但为了确保不会引起高务实的不满,他还是直接问道:“高兄弟言之有理,既然如此……” 高逸民见他谨慎到这般程度,心里也有些可怜“这些当官的”,笑道:“既然如此,大军速进自然可以。” 曹簠眉角一扬,正要说话,谁知道高逸民又适时补充道:“不过从开原到叶赫东城左右也不算远,不如等那小酋舒尔哈齐到了再一同前往,总戎以为如何?” 曹簠稍稍一怔,心道:舒尔哈齐不过五百人,等不等有什么两样? 不过这也不是大事,曹簠还是答应下来,转头朝传令兵叫道:“派出一队夜不收,告诉建州小酋,让他走快点。”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东莞光头王”、“初次登陆”、“书友20170107012220447”、“生如夏花980705”、“戒心”(异体,我不会打那俩字……)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42章 南察风波(十四)鹰派 当打着黑色旗帜的舒尔哈齐所部出现在明军大营附近时,整个明军上下都对这支穷酸的军队指指点点,对于唯一穿着全副盔甲的舒尔哈齐本人,也嬉嬉笑笑地品头论足。 舒尔哈齐知道他们在嘲笑什么,他的心里有些憋屈,却也不得承认,在当前这支明军面前,自己的部下的确只有被嘲笑的份。 这支高达两万人的明军,不仅全员着甲,而且其中一半是家丁,都穿着“精钢”制成的“寒铁宝甲”。该甲是一种札甲,由王氏兵工厂沈阳分厂所制,采用的主材料是皮革加铁片,其中铁片部分由京华钢铁厂专门提供,对外号称“精钢”,实际上是一种灰口铸铁。 一般来说,灰口铸铁在这个时代很难小型化,但京华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因此小片形状的灰口铸铁成了大明军队的特供产品之一,常用作盔甲等物。 选择灰口铸铁这种类型的铁器作为盔甲的主材料,主要原因是成本相对低廉、可以大量产出以及耐磨性和可塑性都比较好。 至于硬度方面,当然不如真正的钢材,不过京华的真钢产量也有限,不可能用于给普通士兵包括家丁部队装备——当然更关键的是,明军也没这个经济实力。 但即便是外嵌灰口铸铁的札甲,在这个时代也已经完全够用了。毕竟火器化是大趋势,甲胄的主要作用现在实际上在于防弓矢,遇到钝器大力打击或者明军自家的火枪如万历一式、万历二式这种,其实不管什么甲意义都不大,在其杀伤范围内都一样能击穿。 至于火炮那就更不必说,即便京华这么多年来依旧没能搞出真正的开花弹,但实心炮弹的杀伤力……那就像西游记里形容金箍棒一样,擦着就伤,碰着就亡,还谈什么防御。 这些灰口铸铁制造的札甲还有个特点,就是颜色。灰口铸铁嘛,顾名思义是偏深灰的,以至于这些盔甲远看都像传说中的“寒铁宝甲”。 当一大群穿着这种札甲的士兵聚集在一起,会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宛如黑色的浪潮一般,让人不可自抑地生出一种难以匹敌的畏惧。 除了身着“寒铁宝甲”的一万家丁,剩下的明军也绝非寻常的乞丐兵,他们也穿着完整的棉甲。 这里就不能随便顾名思义了,尤其不要觉得棉甲“一听就是垃圾”。事实上,作为一种外来的经济作物,棉花自宋朝传入中国后,受限于纺织技术,开始并未普及民间。宋末元初,黄道婆改进纺车,棉纺织业开始兴起,棉甲应动而生。 而在京华搞出山寨但加强版的珍妮纺纱机之后,棉甲的水平乃至质量其实也都随之提高了不少。 在“被提高”之前,棉甲就已经具有质轻保暖、性价比高、厚度高、阻力大的特点,对早期火药弹丸有较好的防御力,在元明两朝都广泛应用。 此时的棉甲大多以棉花七斤,用布缝如夹袄,两臂过用脚踹实,以不胖胀为度,晒干收用。至于这种甲的特点,则是“见雨不重、霉鬒不烂,鸟铳不能大伤”。 在京华改进器械之后,现在制造棉甲不必“用脚踹实”,而是用上了机器压制,质量更好且更稳定,唯一的“不足”是以前制造棉甲一般用棉花七斤,现在则提高到了八斤半,价格也当然上浮了一点。 而棉甲是“用布缝制”的,以前的布料比较一般,而现在也进步了,采用了京华造船厂特供的帆布缝制——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剩下的一万明军已经提前穿上了“牛仔甲”,就差颜色因为成本问题而没有染蓝,还是接近白色的那种原色。 黑白分明,这就是这支明军给人的感觉。 舒尔哈齐所部说是五百,其实有将近六百,计为两个牛录,是他的亲兵本部。努尔哈赤于万历十二年起打造军队,按照其族传统,以黑旗为帜。 击败尼堪外兰之后,努尔哈赤稍稍整编了一下,虽然肯定还没搞出八旗,但也按照女真人早期的猛安谋克制搞出了“牛录”,以三百人为一牛录,直接隶属他和舒尔哈齐二人。 舒尔哈齐平时有七个牛录的指挥权,其中两个是他的亲兵,也就是今天带来的这一支。 实际上,这两个牛录在之前是已经基本配备了棉甲的,着甲率已经达到七成。不过努尔哈赤不肯在明军面前“示之以强”,他要“示之以弱”,因此舒尔哈齐来此之前把他们的棉甲收了,只有他自己才穿了一副。 这样的寒酸模样,果然让明军嘲讽,但舒尔哈齐知道大哥的目的达到了,心里虽然有些不忿,但也有些放心。 在军营边角安置好了这两个牛录之后,舒尔哈齐便被邀请进了大帐,按照努尔哈赤的吩咐,恭恭敬敬地见过了明军主帅曹簠和麻承勋、戚金、张万邦、蒲元毅、曹简等人,又按照事前的“串供”解释了一下建州此次出兵的缘由。 这些废话没什么意义,曹簠在看过高务实的信之后完全清楚努尔哈赤的用意,不过既然高司徒不打算现在动他们,曹簠自然也不会为难。 “你兄弟二人的意思本帅很清楚,关于这个你就不必解释了。”曹簠淡淡地道:“你肯亲来本帅军中效力,也足见恭顺,本帅还是很欣赏的。来人,赏舒尔哈齐一套寒铁宝甲。” 舒尔哈齐又惊又喜,连忙上前,千恩万谢,说了一大堆奉承话。这些“寒铁宝甲”不仅价值不菲,关键是有价无市。谁都知道女真人造不出来,因此一旦有人穿就会导致明军调查,结果就成了拿着钱也买不到的好货。 但曹簠送他一副那就不同了,这就合理合法,穿回去更是体面——大哥都没有! 单就这么一副宝甲,就让舒尔哈齐深感这一趟来得值了,不枉费自己在大哥面前争取了好久。 曹簠对舒尔哈齐的表现很是满意,露出一丝笑容来,和善地看着他道:“你既知忠顺,此来也甚辛苦,而这次作战兵力庞大,本帅估计也用不到你,那你便跟着本帅身边观摩观摩即可,也算是本帅对你的一点关照。” 舒尔哈齐一听,更是大喜过望,再次连连感谢。 本来努尔哈赤这次派他来,用意当然是不纯的。一是让自己最信任的亲弟弟看看明军对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二是用派兵的方式表个忠心、买个平安。 努尔哈赤倒没料到曹簠会这样关照舒尔哈齐,他之所收了舒尔哈齐两个亲卫牛录的棉甲,原也是不希望物资损失太大——此时离“十三副盔甲起兵”还没有多久,努尔哈赤在军备物资上匮乏得很,使用起来非常谨慎。 至于少了棉甲会不会吃败仗,同样导致损失大,这一点努尔哈赤也是有计较的:蒙古人的厉害之处主要在于善射,他们通常不会在明军大军面前搞冲阵,而箭伤一般不致命。 努尔哈赤认为,建州勇士强健得很,如今又已进入冬季,发热(其实是感染)而死的几率非常低。再说,一旦受了伤,也就能顺势撤下来了,所以哪怕会见点血,却未必会死多少人。 这手小算盘打得很精明,谁知道居然没起作用。曹簠这一次出兵,风格与李成梁差别很大,居然不把仆从军当炮灰,反而保护起来了,真是咄咄怪事。 但舒尔哈齐不知道,这其实也不是曹簠的主意,而是高逸民的建议。 高逸民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建议,则是因为他来辽东以前就曾经受到过高务实的接见,曾经被高务实面授机宜。 “机宜”之一,就有“分别对待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这一条。 按照高务实的说法,不管现在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兄弟表现得多么兄弟齐心,但他们始终是两个人,只要大明方面始终对舒尔哈齐更好一些,到了关键时刻,舒尔哈齐就一定会对努尔哈赤生出异心来。 要知道,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二人虽然分个主次,但舒尔哈齐的实力比努尔哈赤并不弱多少。这种强弱差距极小的情况,很容易随着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变化而变化,何况是大明的支持力度完全不同?这可不是“不起眼的变化”,长而久之下来,舒尔哈齐与努尔哈赤之间一定会生出嫌隙。 曹簠虽然不清楚其中的关键,但他对此无所谓,毕竟五百不着甲的建州兵在他眼里本来就不顶什么用,有他们不多,没他们不少。 于是大军再次开拔,向光秃子山前进。这一次只走而二十多里,前方夜不收便汇报说遇到了蒙古斥候。不过夜不收们表示这批蒙古斥候很“胆怯”,见了他们也没抵近,反而直接拔马就走。 曹簠闻言便问麾下诸将对此有何看法。 张万邦最直接,道:“大帅,依末将看,咱们也甭管他们打算干什么,左右那光秃子山也不是很适合骑兵展开,蒙古人对咱们没什么优势。咱们就直接把大军开过去,他图们要是自觉牙口好,那就来啃啃好了,一次了解,最是省事不过了。” 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曹簠估计会直接呵斥,但张万邦有些不同。这厮最大的两次战绩,都是拿刺刀阵硬刚蒙古骑兵,而且还都是在自身兵力远不如蒙古骑兵的情况下,硬碰硬击溃蒙古骑兵的冲阵而打赢了的。 所以这话虽然听起来很像说大话,但出在张万邦口中,就不太好反驳了。 虽然不好反驳,但曹簠知道,刺刀阵破骑兵冲阵这一条有个特点,那就是刺刀阵必须先准备好。现在如果直愣愣把大军开过去,万一又和之前在长安堡一样遇伏了怎么办?刺刀阵能不能成功摆出来,那可不好说。 谁知道此刻他麾下除了张万邦这个“不怕死的”,戚金的风格也很硬,他很简单的道:“末将附议。” 嗯,两千戚家军在手,戚金的确也不怕什么冲阵。戚家军列阵的速度之快基本上可以说冠绝大明了,而且鸳鸯阵有大阵小阵各种变化,他们甚至不怕偷袭,即便遇袭,也能直接按照小编队摆出小鸳鸯阵来对敌。 曹簠一看不对劲,只好朝麻承勋望去。 麻承勋是这里除了曹簠本人之外职务最高的将领,作为开原参将,他的确比张万邦和戚金要“稳重”一点,于是他道:“末将以为……只要多派探马,大军开进也无妨。” 曹簠顿时愕然。 好嘛,我这是带了一批什么人来打仗了,一个个全吃了熊心豹子胆? 转念一想,曹簠还发现麻承勋这话里甚至夹带了私货:多派探马? 在李成梁和马栋都没来的情况下,辽东骑兵最精锐的部分大概就属宣大出身的麻家军了,尤其麻承勋还带着他的麻家达兵,那就更不必说。 达兵其实就是“鞑兵”,其中七成都是蒙古人,他们多半是蒙古小部落之间争斗失败的流浪骑士出身,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靠着精湛的马术和悍不畏死的作战来换取。剩下的部分有回人也有汉人,但特点都一样:马术超群、武艺出众、悍不畏死。 多派探马,那不就是给他们麻家军送功劳? 真是一群好战派扎了堆,问什么都一样:老子上去就是干! 幸好,此时身为曹簠“幕僚”的高逸民轻咳一声,插了一句嘴:“诸位将军勇武可嘉,大明有此等悍将,何惧区区图们?不过,此战我大军之所以前来,其要害毕竟是在于保住叶赫、保住北关商路。因此我等无论如何作战,都要先确保叶赫不失。” 曹簠一听大喜,忙道:“不错不错,我等首要目的是确保叶赫不被击灭,而如今叶赫已然丢失西城,仅剩东城苦苦支撑。如此,我大军还是要先想法子解了东城之围,才好再做其他打算。” 张万邦笑道:“这有何难?大帅,常言道‘一力破十会’,眼下这个局面,咱们去打东城可以给叶赫解围,去打西城也一样可以给叶赫解围,就看大帅想先打哪边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誡訫”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cosifantutte”、“玄游冥”、“mn123”、“阿勒泰的老西”、“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这周我这里气温陡降,号称“满三十减二十”,直接入冬,码字的速度都因为手冷变慢了不少。我就纳闷了,为啥我们这里这么冷偏偏就是不供暖啊? 第1343章 南察风波(十五)对垒 张万邦这话说出来看似漫不经心,但其实完全在理。 如今的叶赫东西二城的状况,就是图们拿下了西城并将西城作为大帐所在,前出的兵力则在不远处的东城进行包围作战。 但图们所部的特点是野战比较强,而攻城一贯较弱。此次之所以能够拿下西城,有两点原因:其一是叶赫的东西二城虽然号称是“城”,但相较于大明的城池而言,那就实在不值一提,了不起算它是个城寨。 叶赫东西二城虽然也用上了从大明学来的夯土造城法,但两城的土墙一来并不高峻,二来也不够厚实,放在大明境内顶多也就是个下县城墙的水准,连多数中县的程度都达不到,防御能力其实有限,也就在女真内部的战斗中可以起些作用。(注:这我可没黑它们,后世有发现遗址,根据遗址残余部分可以作此推测。) 原因之二则是攻城手段,布日哈图不知道是前次在西北截留了部分抢到的火药还是从何处弄到一小批火药,这次在攻打东城的时候故技重施,又炸塌了很小一段土墙。 虽然这次炸塌的缺口很小,叶赫东城方面甚至顶着那个缺口又守了两日才失守,但不管怎么说,东城还是丢了。 这个消息同时也传到了明军大营,曹簠当时对这个消息比较慎重,他担心布日哈图手里或许还有火药,也许数量不多,但始终是个隐患。 而少壮派的将领们则都认为即便布日哈图真的还有部分火药,于此战大局而言也无足轻重。至于道理,则是明军既然赶到,布日哈图就算再炸塌了西城也改变不了大局了。 说到底,大家都认为布日哈图的火药只可能是抢来的,察哈尔的蒙古人本身没有制造火药的能力,不可能拥有大批量的火药。 当然,如果布日哈图真的拥有比较多的火药,那么除开此战之外,开原或者辽东其他地方的城防压力也会骤然加大,但这种情况既然不太可能出现,那么暂时也不必多想。 另外一点则在于,布日哈图使用火药的手段毕竟过于单一。他这种炸塌城墙的办法主要是靠着对方没有防备,通过挖地道的方式接近城墙脚下,然后埋下火药,再堵死地道,只留下引火索,最后远距离进行爆破。 这个办法要想成功,首先在于对方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之后不具备反制手段。但其实在这个年代,这样的攻城手法与早年直接挖地道进城很类似,于是反制手段也是现成的。比如说使用“地听”确定地道位置,然后派人反挖并倒入毒烟之类的东西,就是其中之一。 与此同时,“掘城爆破”法在某些地下水过于丰沛的地方也不好施展。工程能力比较强的明军或许还有本事在地道里搞防水排水,换成蒙古人就基本不必指望了,他们通常没有这种能力,这也大大限制了这种手段的施展。 正如张万邦所言,现在不必管他东城西城,打谁都一样:明军打西城则东城蒙古人必然回撤救援,于是东城之围可解;明军打东城则东城之敌也不大可能乐意与明军打阵地战,多半也还是要撤,东城之围依旧能解。 曹簠想了想,心中已有决断,于是朝高逸民道:“围魏救赵还是直取东城,不知高参谋有何指教?” 高逸民忙道:“总戎面前,小的岂敢言指教。不过以当前局面,考虑到老爷的意图,小的以为还是直取东城更好。” 曹簠哈哈一笑,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本帅也是这般看法——直取东城,叶赫方知我大明于他恩重如山。” 计议既定,大军即出。两万大军在初冬的辽东大地上逶迤前行,数千匹战马和拖着火炮的驮马在黑土地上踏出无数蹄印。 糟糕的是,走了没多远居然下起了小雨。辽东冬天的雨,再小也得防着些,不仅路面变得湿滑泥泞,严重影响火炮的运输,更关键的是大伙儿都不敢随意淋雨。 军中固然携带着大量的生姜等物,可以在事后驱寒,但淋雨之后冻病的可能性还是很高,因此大家都把雨具招呼上身,蓑衣斗篷一应俱全,但这又加大了行军的难度。 原本预计只要最多两天就能抵达的叶赫东城,最后拖了将近四天,才遥遥看到东城所在的山谷。 叶赫东城依山而建,入城的口子在山谷之中。背靠的那座山虽然也谈不上山峰,但到底还是能加大攻城难度,尤其图们所部俱为骑兵,更不会轻易上山,因此大军基本聚集在山谷里。 这山谷挺大,图们在此放了大概有一万四千人马,依旧显得很是空旷,完全可以当做一处野战战场来使。 曹簠虽然自长安堡一败之后显得过于谨慎,但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将,老远看了一眼便觉得这地形有点绝。 绝在哪里?绝在战场虽然够大,但一旦分了胜负,输的一方连跑都不好跑。别说明军如果败了肯定不好跑,就算是蒙古人败了都不好跑。 蒙古人的优势是全军都是骑兵,跑起来速度快,但这山谷虽大,周围毕竟都还是山,山上都是树林——别看这地方名叫光秃子山,但山上并不“光”。之所以有个“光秃子”的名号,只是因为山顶是一片石林,而这次的战场所在也不是那个主峰附近。所以蒙古人如果打败了,想跑也会被树林阻拦,到时候如果明军追得猛,蒙古人能跑掉多少也不好说。 明军这边两万人,纯步兵(包括炮兵)占了一万三千左右,剩余还有两千左右属于“骑马步兵”,真正的骑兵也就五千上下,基本都是家丁。 家丁骑兵的战斗力不比蒙古骑兵差,甚至因为武器和装备更加占优势,战斗力比蒙古骑兵还要高不少,但他们人数有限,大抵要么用来破阵,要么用来追击,一般不会参与长时间的阵地作战。 步炮兵正面作战理论上可以占优,但现在下雨了。虽然这批明军都是装备的京华火器,都有防水装置,但毕竟年代摆在这里,实际上无论火枪兵还是炮兵,在雨天作战时的威力都会有不同程度的下降。 在这种情况下,万一要是打败了,那乐子可就大了。步炮兵都是出了名的跑不快,尤其这支军队装备还特别精良,导致身上的负重也高,更加不便于逃跑。 因此,如果真的吃了败仗,他们唯一可以考虑的逃法就是跑进叶赫东城城中。舍此之外,跑哪都没用,只要得胜的蒙古人愿意追,肯定都能追杀成功。 站在山上俯瞰山谷的曹簠陷入思索,旁边的高逸民见了,微微一笑,道:“大帅是在担忧雨势对我军造成影响?” 曹簠面色沉肃,点了点头,道:“这场雨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啊,咱们的大炮还能打么?” 高逸民一听就知道,曹簠这位老将对“步炮协同”的了解有些不足,甚至对于此前刺刀阵“以步制骑”的作战精髓可能了解得也不是很透彻。他的作战思路大概还是停留在大炮开路,然后家丁精骑冲阵破敌之上。 当然,这套老打法也不能说已经过时了,事实上这套打法在辽东依然行得通,只不过效率上面波动比较大,过于依靠敌方对我方火炮的畏惧以及家丁精骑的凶狠冲杀。另外,在交换比上也不是很划算——这套打法未见得会损失很大,之所以说交换比不太划算,是因为一旦损失,基本都是损失精锐家丁。 精锐家丁作为核心部队,损失一旦大了,那就是典型的“伤筋动骨”,和损失卫所兵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这就好比原历史上李家辽东骑兵本来纵横辽东无敌手,但在朝鲜战场损失过大之后,直接导致后期再也压制不住努尔哈赤的崛起。当时辽东的卫所兵部分并没有多少变化,仅仅是李家家丁的损失就形成了力量颠倒,可见精锐家丁之重要。 曹簠的作战思路如此,高逸民无法靠一张嘴就改变。在他看来,曹簠主要是没有亲自经历辽南之战,所以脑子里还转不过弯来,只能想法子让他看一看新战法的威力,他才会自然而然地转变思想。 既要用新战法,又不能让曹簠心中怀疑或者抵触,那么能想的主意就不多了。高逸民脑筋急转,笑道:“火炮问题总戎不必担心,京华的火炮都有防水检测,虽然倾盆大雨之下是肯定没法用的,但这样的小雨还是不在话下。” 曹簠听了,略略松了口气。在他看来,只要大炮能响,一顿火炮轰过去,然后自己亲帅精骑一冲,蒙古人因为人口太少,甲胄也不齐,从来都不肯和精锐家丁骑兵对砍,势必要撤。 只要他们撤了,到时候自家大军是进叶赫东城避雨等待来日再战,还是乘胜追击一次了结战斗,那就都可以考虑了,总之是足以奠定胜局。 不过,高逸民却笑道:“恭喜大帅,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就在眼前,一洗长安堡晦气的时候终于到了!” 曹簠一怔,有些诧异道:“取胜本帅也有信心,但大胜……从何说起?” 胜不难,按照曹簠的想法,炮火开路、精骑冲杀,蒙古人根本不肯承受和明军差不多的损失,到时候必退无疑,只要击退,那自然就是胜了。 但大胜则不然,大胜一定少不了趁势掩杀,而今日有雨,掩杀这活儿干起来可不是那么方便。何况对方骑兵人数比本方骑兵要多三四倍,在并非直接击溃对方的情况下,追击可得小心小心再小心,要不然的话,对方一个回马枪过来,说不定就又是一次长安堡。 高逸民早已料到曹簠会是这样的反应,当下微笑道:“大帅以为戚家军所长者在何事?” 曹簠毫不犹豫地道:“不动如山,动如雷霆。” “这次不必他们动如雷霆,只要不动如山即可。”高逸民目中发光,盯着山谷中已经开始摆出迎战姿态的蒙古骑兵,沉声道:“戚家军在车营的支援下摆好鸳鸯阵,正面抵挡蒙古鞑子,张万邦、蒲元毅为其护卫侧翼,大帅和麻参戎所部精锐骑丁只需等鞑子气势衰竭,再找机会一举杀入,便可大败敌军。” 曹簠有些不信,提醒道:“高兄弟,戚游戎这次只带了两千戚家军。” 戚家军人数最多的时候可能也不到六千,其在蓟镇戍卫时甚至已经更少了,后来戚继光去京师任禁卫军司令又带去了一部分,其余将领分驻各地也带走了一些,最后随着戚金来辽东的大概也就三千左右。 这次留了一千在沈阳看家,于是戚金所部的戚家军就只有两千人了。靠两千人正面顶着图们一万多大汗嫡系精锐,这在曹簠看来明显有些托大。就算高逸民点名让张万邦和蒲元毅所部保护戚家军侧翼,那也还是托大。 高逸民知道,此时此刻光靠理论是没法说服曹簠的,因此他换了个角度来表述:“大帅所言甚是,戚家军虽强,以两千敌万余终归不智。不过,大帅本部和麻参戎本部既然按兵不动,图们恐怕也没有胆量把全部兵力都投入进来,去和戚游戎阵前死战吧?” 这个说法曹簠果然就能接受了,点头道:“我部家丁主力既然没动,图们自然不敢孤注一掷。” “那便是了。”高逸民微笑道:“只要待前军陷入僵持,大帅再找机会冲击敌阵,此时图们由于不敢放弃部属,便只能被动迎战。如此,大帅岂不是想从哪里突击便从哪里突击?” 曹簠一听,大笑着称赞高逸民言之有理。 高逸民一边谦虚,一边心中暗笑,事实上他的本意可不是这般。 按照他的想法,戚家军这次并非要不动如山,而是要“其徐如林”,要缓缓向前逼近,逼得图们不得不派兵击退。 此时戚家军就可以转入“不动如山”状态了,要向一块磁石一样吸引图们所部,逼图们不断地加码中军,形成添油战术。 等这种局面僵持一段时间,图们手中的力量被大量吸引去了中军,曹簠、麻承勋的精锐家丁再找个机会杀将出去,同时戚金、张万邦、蒲元毅等部全部转入反攻……此时的图们自然无力回天。 唯一的顾虑,在于布日哈图会不会看穿此策。 ---------- 感谢书友“我叫桑尼怎么了”、“最後的疼爱是手放开”、“zhou4770”、“生如夏花980705”、“誡訫”、“胖得飞不动”、“athu”、“apodes”、“阴天好心情”、“新扬州好佬”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明天就12月了,多灾多难的一年即将过去,祝福祖国明天更加美好。 第1344章 南察风波(十五)战略 布日哈图能不能看穿此策?答案是能的。 对于高务实的用兵风格,布日哈图这几年做了充分的研究。除了他扫平安南的那次,布日哈图实在搞不到详细资料,只能用高务实提交给朝廷的战报和朝廷下发的邸报中得到一鳞半爪的信息之外,高务实在北疆的三次大战,布日哈图都已经反反复复研究过多次。 布日哈图甚至自信的认为,他就是对高务实作战风格最为了解的人。 在布日哈图看来,高务实指挥作战虽然在旁人看来有时候很大胆,比如他会使用弱势步兵正面迎击优势骑兵,但他本身不属于冒险,而是他清楚地了解这些掌握了新式战术、应用了新式兵器的步兵可以做到这一点。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辛爱、炒花、博硕克图三人都只能做到知己而无法知彼,他们完全不清楚也不了解自己的敌人已经发生的那些变化,依然以为骑兵在面临绝境时不顾伤亡的冲阵足以击溃一切敢于阻拦的步兵。 这,就是漠南、辽南、西北三战高务实“以步制骑”所以能够取得胜利的关键。 除了这种看似神妙万方的“以步制骑”之外,高务实的作战风格就变得很平常了,其用兵布阵甚至称得上保守。 当然,高务实的排兵布阵虽然并不显得有何天才之处,但布日哈图仍然发现高务实的另外两个优点。 其一是他料敌极准,总能判断出对方的意图,然后顺势利用。甚至有时候他会故意设套,让他的敌人顺着他希望的思路钻进套中,任他摆布。 其二则是他对于兵种、兵器的使用从不囿于常规。譬如说过去的北方作战是极少使用水师的,但在辽南之战中高务实偏偏动用了“水师”。炒花之败,其实大半就败在对水师毫无了解,也毫无抵抗力之上。 又譬如说,高务实使用大炮与过去任何明军将领都不同,他极少把大炮分散开来使用,绝不会给某个只有数百人的部队配备火炮。高务实军中的火炮一贯集中使用,每每开炮都是惊天动地、挡者披靡。 这样的做法之下,虽然不像过去明军那样各条战线都有火炮压阵,但其当面之敌的压力却是成倍的增加,以至于根本不可能用血肉之躯挡住。往往是一顿火炮轰击之后,敌军要么重创,要么崩溃,面对接下来的步兵突击再无抵抗之力。 布日哈图已经可谓是知己知彼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轻易破解,更遑论百战百胜。 蒙古人纵横四海的时候,他们的对手吃过一次亏、两次亏、三次亏后,难道还不算知己知彼?当然算。 那么他们扭转败局了吗?显然没有。 他们依旧被蒙古人打得找不着北,除了南宋靠着坚固的城防扛了那么多年之外,其他敌人在蒙古人面前几乎都只有一路败到亡国的份。 当某种军事上的战术优势大到对方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合适的手段来应对的时候,“天下无敌”就出现了。 应付这种战术层面的绝对性“无敌”,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靠战略覆盖或者国力硬拼。 南宋抵抗蒙古多年,算是国力硬拼的典型,虽然最终失败了,但它的失败其实不是这个战法失败,而是其内部、外部的各种因素加在一块儿,导致了战法无法继续顺利的执行下去,同时还出现了个别意外因素导致崩溃加速。 然而,国力硬拼这种事从来只有中原对游牧,断不可能是游牧对中原。图们麾下的部众总人口还远不如区区一个“地广人稀”的辽东,拿什么国力去和大明硬拼?想也别想。 所以,布日哈图只能从战略层面想法子。 大的战略方面,布日哈图已经想过办法了,比如搞出西北之乱,调动明军主力平叛、延缓明军的决战备战,这就是大战略之一。 但事到如今,辽东方面的战况已经到了这一步,布日哈图也不得不做出更小一些的战略,以使蒙古不会继续在“高务实风格”的战争中如前三次作战一样吃了大亏。 辽东的大战略是什么?是争夺商路。 无论是对于大明而言,还是对于蒙古左翼而言,之所以来叶赫打这一仗,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北关商路。 至于叶赫……它虽然是女真强部,但在大明或者蒙古眼里,都只是怀璧其罪的那个匹夫罢了。其强盛在于掌握了北关商路,而这次被打也同样因此。如果还要再往前看,高务实杀清佳砮、杨吉砮二人,也是为了北关商路而以此雷霆手段警告叶赫不要自误——通俗点说就是“给爷老实点”。 高务实的举动实际上就是大明对北关商路的态度具体化:叶赫可以掌握这条商道,但你们必须有一个行为准则,那就是老老实实听大明的话。一旦开始有不听话的表现,那对不住,清佳砮、杨吉砮的下场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大明是整个“商业”的中心,也可以算作是终点,所以它不需要自己掌握这条商路,只要有听话的小弟掌握着就可以了。大明在吃了肉之后,也不介意给小弟喝口汤。 蒙古和大明显然不同。女真和蒙古的贸易是没人管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因此蒙古进攻叶赫显然不是贸易之争。 蒙古来取叶赫,主要目的有两条:其一,尝试取代叶赫,控制北关贸易,进而给察哈尔补血;其二,“牵一发而动全身”,通过出兵叶赫,把辽东周边的局势搅乱,吸引明廷的注意力,最好是让明廷在辽东周边的女真部落中大笔投入——无论财力还是军力,进而继续延缓大明对察哈尔的备战期。 第一条目的在寻常人看来是最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按照明廷的习惯,和谁做生意都可以,就是不能和察哈尔这个“大元皇帝”做生意。 但布日哈图知道这其中是有些猫腻的,比如大明以前也不肯和察哈尔做生意,但他们和察哈尔周边的各个部落都可以做生意,这些部落转头去和察哈尔再贸易,大明却是不管的。换句话说,谁都可以充当大明和“大元”之间的二道贩子。 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做法,它体现出大明的一种特点:我只需要“处中国”自然就能“治万邦”,出了明境我就懒得管了。 叶赫在大明看来,属于半个明境,所以大明半管不管。但布日哈图相信,只要叶赫不再是叶赫,比如变成了察哈尔,大明一开始肯定要管,然而一旦发现帮叶赫“复国”过于困难,尤其是花费太大的时候,大明多半就会选择默认眼前的局面。 这个局面,当然就是察哈尔吞并叶赫。那么然后呢? 叶赫的北关商路如此要紧,大明也需要它啊。而且,不仅朝廷需要,辽东将门更加需要!没有了北关商路,辽东将门吃什么去?朝廷的饷银吗?那只够个温饱啊! 所以,辽东将门一定会想方设法继续打通这条商路,先是从朝廷方面想办法——这也是布日哈图的主要目的,即争取得到“贡市”,哪怕为此给大明上表称臣也无所谓。 但这一条或许没那么容易,那么就要走另一个渠道,即通过私市维持贸易——李成梁肯定是同意的。而朝廷方面即便知道,多半也不会声张,因为朝廷对北关贸易的那些物产同样有着不可替代的需求。 这样一来,布日哈图的计划也算成功了。 同时,这条计划无论是否成功,都不影响他的第二个目的,即吸引明廷的注意力,向辽东周边尤其是女真各部倾注力量。 叶赫是女真目前实际上的第一强酋,真实实力肯定超过名义上的“满洲国主”哈达部,所以一旦叶赫遭到毁灭性的打击,甚至不必“毁灭性”,只要是严重打击,都会导致女真各部实力失衡。 彼时,哈达会想起叶赫曾经从他那里挖走了很多人,努尔哈赤会想起他与叶赫之间的杀父之仇始终是个隐患,甚至于辉发、乌拉等部也说不定会生出觊觎之心。更何况,如果哈达北上,努尔哈赤会不会偷袭哈达也完全不好说。 总而言之,辽东很有可能变成一锅粥。 这种局面之下,大明就处于一种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尴尬之中了。大明肯定希望女真各部越安分越好,至少在它与察哈尔决一胜负之前,女真各部千万不要乱。 然而叶赫的失落必然导致女真大乱,此时此刻大明没法按兵不动,他必须拿出天朝上国的架势出来,要求各部不能轻易动武,亦或者干脆重新分配利益什么的。 但是不管大明怎么做,他都要表现出能够横扫整个女真的实力,这才能震慑住他们。如此,大明只能被迫向辽东倾注力量,而察哈尔自然也就能借机休养生息、徐图后业了。 以上这些便是布日哈图在辽东的战略构想,而如今面对已经压上来的明军,他的战术也必须统一在这些战略之下。 从战略而至战术,战略上图们此次出兵叶赫在拿下西城之后,其实已经达到了布日哈图计划中的最低标准,即叶赫已被重创。 虽然这个“重创”不是表现在叶赫的主要战力不复存在,但叶赫之强就在东西二城,西城既然丢失,而且还被布寨自己一把火烧掉了大半,那么即便图们现在就撤走,叶赫想要恢复实力也要较长一段时间。 布寨本身损失的兵力虽然不算很多,但他遗失了很多领民。这些领民如果图们能够带走,或者哪怕只带走一万,对于人口本来就很少的女真部落而言,恐怕不比直接损失三五千兵马来得轻巧。 根据叶赫的传统来说,东城方面到时候肯定要支援西城,这样一来整个叶赫都要转入休养期,然而哈达和建州未必肯让它休养。 哈达还好说,毕竟前今天得到消息说孟格布禄被努尔哈赤一顿暴揍,看起来哈达的实力已经大幅下降,能够维持当前的局面就不错了,但是努尔哈赤恐怕很难老实下来。 从大局上看,大明如果只需要压服努尔哈赤一家,那当然不难,但努尔哈赤只要还没蠢到家,就不会在此时单独跳出来闹事。他肯定也会想办法“合纵连横”,拉拢或者挑唆更多的部落跳出来浑水摸鱼,对叶赫落井下石,女真各部在此时是不会讲什么同族之谊的。 如此,大明肯定会烦不胜烦,同时只能在辽东调集更多力量来维持秩序。 所以此时布日哈图并不着急,他“保底”可以直接不打这一仗,全军撤离东城而回到西城观望一下即可。 至于明军和叶赫方面,哪怕立刻掉转头来攻打西城,布日哈图也不必慌忙——能打则打,不能打就一走了之好了。你不是倚仗刺刀阵、车营这些东西以步制骑吗?那我不跟你打,你还能怎样,有本事追上我呀。 不过,这只是“最低限度”,如果这次明军是高务实亲自率领而来的,布日哈图肯定见好就收,达成这一目标已经完全够本,撤回去就好了。 但这次高务实又没有来,来的只不过是曹簠而已,布日哈图可就不能这么轻易撤走了,他觉得必须让辽东明军了解一下蒙古的实力,别以为靠着高务实的几次胜利就能把蒙古人小瞧了。 “大汗,明人上来了。”布日哈图骑在马上,按照往常的习惯立马于大汗图们的左侧,看着明军徐徐而来的战阵平静地道。 图们当然也看见了,不过他口中的话更加直接:“来的是步兵,他们的家丁骑兵没动。” 布日哈图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图们则下意识转过头来,问道:“他们有什么诡计吗?” 布日哈图摇了摇头:“曹簠不知道是长安堡一战被打怕了,还是刻意模仿高务实。他这个布置完全照抄高务实的思路,只是打算以中军步兵缠住我军主力,然后找机会让精锐的家丁亲骑从我军某处侧翼发动攻击,意图截断我军,然后围歼一部,倒也谈不上什么诡计。” 图们不关心曹簠怎么回事,他只关心怎么打,因此直接问道:“如何破解?” 谁料布日哈图道:“此法无解。” 图们顿时一愣,眉头大皱,甚至有些愠意:“你说什么?” 布日哈图叹了口气:“这套打法虽无诡计,但正因为光明正大,反而不好办……大汗,你知道高务实为何喜欢这么打么?” 图们闷声不吭,心里明显很不服气。 布日哈图苦笑着自己解答道:“因为这个打法就是明军最能发挥优势的打法。我军如果正面迎击,那是正中他下怀,因为我军很难突破他那个炮营圆阵与刺刀阵,只能被他的步兵牵制住。而我军如果绕行侧翼,由于他们有内线优势,也能随时转换方向,始终不给我们偷袭侧翼的机会,甚至……大汗你看,今天他们侧翼还有防备。” 图们看了一下,侧翼的确有防备,左翼竖着“张”字,右翼竖着“蒲”字。 “张万邦和蒲元毅。”图们微微眯起眼:“左翼是断不能去的,张万邦那小畜生厉害得很。” 那是,炒花就是被张万邦硬生生扛住,拖死在他刺刀阵前的,可不是厉害得很么。 布日哈图没说话,图们忍不住皱眉道:“你怎么不说话,这就没辙了?” “直接对阵是没法子的。”布日哈图摇头道:“大汗,咱们和明人不同,咱们已经损失不起了,不能这样浪战。他们想要按照高务实的打法发挥他们的优势,咱们怎能这么轻易让他们如愿?咱们得有咱们的打法。” 图们一听,才知道原来还是有办法的,不禁生出一丝希望:“怎么打?” 布日哈图道:“咱们佯败一阵,马上撤走。” 图们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你是说让他们动起来,等他们摆不出这个破刺刀阵之后,咱们再杀他个回马枪?” ---------- 已更新全章,另外这章刚才搞错了题目,应该是南察风波(十六),抱歉。 感谢书友“星星之我心意”、“阴天好心情”、“cosifantutte”、“apodes”、“曹面子”、“雪碧无量”、“胖得飞不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45章 南察风波(十七)进退 明军在山上看见大山谷中的蒙古骑兵时,双方间距并不算很近,至少还有五六里远。等山上的明军保持警惕逐渐下山并且开始摆出阵势时,蒙古大军也已经开始调动起来。然而,山上的曹簠一眼看出蒙古人的动向不对。 “咦?”曹簠眉头一皱,眼睛微微眯起:“图们要撤?” 他身边的高逸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看了看,这才点头道:“战前老爷曾有判断,认为眼下以察哈尔的情况来说,图们与布日哈图应该会力求慎重,尽量避免没有十足把握的交战。即便是有把握取胜的交战,他们也会优先考虑可能遭受多大的损失。一旦他们判断该次交战损失会比较大,则极有可能放弃战斗——哪怕胜率很高。” “恩堂高瞻远瞩,明见万里。”曹簠先点头肯定了高务实的见解,然后补充道:“这么说,现在图们和布日哈图就是见我军阵容齐整,他们无利可图,因此打算避而不战了?” 高逸民答道:“看来的确如此。” “但是此处还有些疑问。”曹簠慎重地道:“我军来救东城,他们可以撤走,那么我军转而继续收复西城,他们难道也这样痛快撤离?倘若如此,图们此番兴师动众东侵叶赫,其意义何在?” 这个问题属于战略层面了,高逸民其实也有些纳闷,不过他毕竟是优等生出身,虽然所长不在战略,但哪怕从战术层面也能看出一些不对劲。 “总戎怀疑得极是。图们或者说布日哈图今年先在西北挑起战争,接着又在辽东挑起战争,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他们实际上都没有太大的投入。西北不必说了,即便这次入侵叶赫,察哈尔投入的兵力本就不算多,打下西城靠的是以长时间围困来麻痹布寨等人,然后偷偷炸塌城墙,继而取得突破,其本身的损失极小……” 高逸民加重语气:“不知总戎是否注意到,西城被破时,布寨等人以劣势兵力从城内突围,居然没有遭到察哈尔大军的强力堵截,只损失了六百人左右便完成突破,顺利逃到西城……以总戎的经验来看,这合理吗?” 曹簠被他一提醒,马上道:“显然不合理。按照以往察哈尔部的战力而言,在两万精锐蒙古骑兵的围困之下,布寨以其西城主力至多七八千之众,是不可能如此轻易逃出生天的。 本帅不是小看叶赫,也不是高看察哈尔,但在同等兵力之下,叶赫骑兵的战力肯定不如察哈尔,这一点本帅敢打包票! 何况叶赫所部虽然在女真之中是骑兵比例最高的,但也没有达到全是骑兵的地步,他们也有大概一半的步兵。那么也就是说,西城骑兵大抵不会超过四千,其余四千都应该是步兵。 在这种情况下,察哈尔部居然只消灭叶赫部六百人,就眼睁睁看着西城主力逃回了东城,这横看竖看都谈不上什么合理。” “总戎英明。”高逸民赞了一声,继续道:“所以小的以为,布日哈图此番怂恿图们东侵,至少有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就是如老爷所说的那样,他们要尽量避免其本部损失。而他的主要目的,也未必是吞并叶赫,或者杀伤叶赫大量军兵,更不太可能是想着与我军大打一场。” “那他想要什么?”曹簠皱眉问道。 高逸民缓缓地道:“小的以为,他们只是……找茬生事,搅扰辽东。” 曹簠眉头大皱:“这算什么目的,是图们这老匹夫闲得慌了,还是布日哈图这厮吃饱了撑的?” “总戎误会了。”高逸民解释道:“搅扰辽东就是目的,他们可能并没有特别明确的战术目标——小的的意思是,他们并没有明确一定要拿下哪里,只是单纯地想让辽东多事。” 高逸民的想法其实并不完全正确,但大致上还是找对了方向,只是没有像布日哈图思考得那么深入、那么细致。 曹簠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恍然道:“哦,本帅明白了。归根结底,布日哈图在西北搅事也好,在辽东找茬也罢,其实都是想把朝廷对他们的关注转移开。至于是转移到西北,还是转移到辽东,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 高逸民点头道:“小的以为正是如此。” “就是祸水东引嘛。”曹簠轻哼一声:“传闻布日哈图读过咱们汉人的书,看来还真不是胡说八道,这厮肚子里倒的确有那么几滴墨水。” 高逸民朝西南方向(京师)拱了拱手:“所以说老爷高瞻远瞩,一眼就看穿了布日哈图的诡计。大帅,老爷此前说这次出兵虽然要快,但进军不必从速,岂不正是猜到了布日哈图的目的?” 曹簠这才恍然,一拍巴掌:“着啊!我说恩堂的指点怎么有些古怪,又要我早点出兵,又不准我速战速决。如今看来,恩堂早知道布日哈图不会与我决战,我就算来得再快,那也快不过蒙古人全骑兵的队伍,他们真要避而不战,我是找不着机会的。” 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不愧是恩堂大人呐,真是处庙堂之高而观江湖之远。他老人家远在京师,一双慧眼却能到千里之外的叶赫战局走向,忒大能耐,纵诸葛武侯复生也只能甘拜下风了。” 这番话夸得就有些过分了,又是“恩堂大人”,又是“他老人家”,甚至还把诸葛亮拿出来当陪衬。不过考虑到此情此景,再加上又是对高务实的亲信家丁所言,倒也能够理解其用意。 要是高务实本人在此,那是肯定要连忙自谦一番的,但高逸民只是他的家丁,却不能代表自家老爷谦虚谦虚,只好打个哈哈把这话题“滑开”,然后笑着道:“话虽如此,不过总戎也莫要大意,布日哈图这厮向来诡计多端,此番虽然打定主意想要避免大的伤亡,但如果咱们自己漏出太大的破绽来,小的担心他还是会想着趁机讨些便宜。” “哦?”曹簠连忙收敛了笑意,思索着道:“你是说他这后撤……半真半假?” 高逸民沉吟道:“或许更应该说是可真可假。” 曹簠听得目光一凝,继而眼中露出一抹杀机:“怎么,这厮竟然还想再给本帅来一次长安堡之战?好啊,好得很,他还真把本帅当傻子了,本帅难道连吃一堑长一智都做不到,他还指望本帅重蹈覆辙?” 看来长安堡那次战败对曹簠的触动极大,几乎成了他的逆鳞。不过也是,那次失败要不是高务实施以援手,这会儿曹簠是生是死都难得说,最好的结果大概也就是罢职回乡,终老田园了,这教训的确够深刻。 不过曹簠虽怒,到底是一员老将,尤其懂得官场上的规矩,因此他并没有因怒兴师,反而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朝高逸民问道:“既然布日哈图诡计已被看穿,那么高兄弟以为眼下咱们该当如何应对?” “就按老爷的意思办。”高逸民道:“咱们以静制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因为布日哈图做出什么动作而改变咱们既定的步调。” 高务实没有明确说过这些话,也没说什么“以静制动”,高逸民的说法实际上是总结了一下高务实的思路,把他的“指导思想”具体化了。 不过曹簠只知道高务实肯定单独对高逸民有过指示,却不知道其中究竟说了些什么,所以高逸民这么说,他也只能这么信。 因此他点了点头,道:“高兄弟所言甚是,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先不追了。本帅这就派人让纳林布禄和布寨二人出来迎接,顺便让他们安排好我大军的食宿。咱们就在东城稍事休整,然后再考虑收复西城……料他叶赫两个小贝勒也该知道好歹,不至于违逆天威。” 高逸民笑着一拱手,点头称是。 这边明军不急不忙慢慢推进,丝毫不做追击之势,那边图们与布日哈图缓缓后撤,已经撤到大山谷西北角边缘,眼看着就要上山翻越而走。 图们看着明军的动向,脸色越来越差,好半晌终于忍不住拿马鞭朝身边的一棵老树猛抽一鞭,恨恨道:“曹簠这个无胆鼠辈,竟然连追击一番都不敢吗?亏得本汗还特意交代儿郎们,让他们装模作样败上一阵,才好引明军一路追去西城……现在可如何是好?” 布日哈图的脸色也谈不上好看。虽然他还算年轻,但今年以来又是跑西跑东,又是到处想法子搅事,还要实际主持察哈尔内部的政务工作,以减轻年纪渐长的图们大汗负担,因此精力上本就有些透支。 而现在,曹簠这条他眼里的大鱼居然还不肯咬钓,难免让他的气色显得更差了一些。 天色阴沉的小雨之中,布日哈图沉默了片刻,才道:“算了,他们今日不来也未尝不好。这般阴雨之下,他们的火器可能不大好使,而我们的弓弦要不了多久也会开始变得松弛,双方都不大便利……”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大汗,我们先退往西城休息吧。另外,请大汗多派几拨哨探监视东城动向,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变化?还能怎么变化?”图们嘟嚷着道:“曹簠这厮,那次在长安堡怕不是被打掉了卵蛋,一点胆色都没了,你不会还指望他只是打算进叶赫东城躲个雨,等雨停了就会来打西城吧?” 布日哈图面色不变,平静地道:“曹簠长安堡大败之后,心态有所变化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是明军主帅,沉得住气也不算太过意外,但他沉得住气不代表所有人都沉得住气,总会有人比他心急。” 图们稍稍一怔,然后迟疑道:“你是说……” “布寨前次兵力损失不算大,其主力还在,而部众领民几乎全丢了。如今明军大兵压境,他很可能会觉得有了依凭……另外,叶赫素以东西二城之团结闻名女真,若是布寨坚持要出兵收复西城,恐怕东城贝勒纳林布禄也只能跟他同来,到时候咱们未必没有机会。” 要不说布日哈图是蒙古人现在最缺乏的人才呢,光凭他这沉静的心态,就比此时绝大多数一点就炸的炮仗式蒙古将领强得多了。 图们毕竟还是器重布日哈图,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叹道:“你说的在理,就按这个办了。只是本汗原打算猎头老虎,谁知道最后可能只有条狗。这可他娘的……想想实在有些不甘心呐。” 布日哈图却很淡定,安慰道:“猎虎虽是英雄之举,但虎乃百兽之王,猎之不易不说,还容易伤着自己。狗却不然,其既好猎,又是肉食,虽说分量轻了些,到底也能填一填肚子,还不会轻易伤人,最是妥帖。” “哈哈哈哈,你倒是会说话。”布日哈图的开解让图们大汗听得很是舒坦,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老虎虽然全身是宝,可这玩意委实不大好摆弄。要说还是狗好办,既好打又好吃,还不怕磕着牙。” 然后一摆手,朝周围的部将下令:“撤吧,安心撤吧,曹簠这厮估摸着是已经自宫,打算将来进宫伺候他们朱皇帝去了,咱们且回西城吃点热乎的再说!” 冷雨寒风中的蒙古健儿闻言齐声大笑,纷纷去领着自己的部下准备全军后撤了。 与此同时,已经前进到叶赫东城南门外的曹簠冷冷地盯着正向西北方向撤走的蒙古大军,听着他们明显带着嘲弄的大笑沉默不语。 他虽然听不清蒙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大抵能够猜到不会有什么好话。曹副总兵原本就偏清瘦的脸上皱纹更显深刻,眉心之间多了一些阴霾,让“川”字越发明显起来。 “你猜他们是在笑我不如娘们,还是干脆笑我打算做太监?”曹簠整个人坐在马上纹丝不动,但口里忽然问道。 高逸民猜到曹簠可能心情不好,但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不过高参谋反应很快,马上道:“想必总戎定然知晓司马仲达之旧事,既然如此,眼下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司马仲达就是司马懿,高逸民所言自然是指诸葛亮给司马懿送女人衣服那茬。 曹簠听了,不知何意地“哼”了一声,道:“本帅虽然比不上司马仲达,但他们更不配与诸葛武侯相提并论。” 然后他便再也不看蒙古人退却的方向,反而转头问道:“纳林布禄怎么还没开城?难道他还打算让本帅‘扣门’不成?” 话未落音,叶赫东城的南城门在一阵“咯吱咯吱”声中缓缓打开。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嘉辉”、“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46章 南察风波(十八)塔鲁木 叶赫东城的主宅,便是所谓的贝勒府。其实“府”字用在这里并不太适合,无论是从建筑规格还是从主人的地位而论,这所宅子都远远谈不上一个“府”字。 “府”作为承担居住职能的出现,最早记载于《周礼·天官大宰》中:“百官所居曰府”。后来的发展此处不做细论,但到明代时,按照规定,是“藩王称府,官员称宅,庶人称家。”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众所周知礼仪制度这种东西,越是到了王朝后期就越会变得松松垮垮,是以到了隆万年间的时候,很多情况就出现了变化。 有些是故意避免“府”字出现而用其他尊称,如高务实在昭回靖恭坊的那处宅邸,早前叫做“状元第”,这就是避。 有些则是纯属风气变化而无视规制,比如同样这所原先的状元第,在高务实出任户部尚书之后,就开始堂而皇之改称“尚书高府”——用了府字了。 这是文臣地位在隆庆年间开始第二次暴涨带来的新变化。没听说哪位总兵敢把自己的住所称为“总兵府”或者“总戎府”乃至于“帅府”之类名号,但内阁阁老与朝廷七卿这几位或者十几位国家重臣,其住所现在就已经默认可以称“府”了,如大学士府、尚书府、总宪府——规制上依旧没说允许,但是哪怕皇帝知道也不会去追究。 说起来这也不奇怪,大明早期能赏穿蟒袍的文臣有几个?赏穿坐蟒袍的那就更别提了。眼下连坐蟒袍都穿了,住个“府”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唯一还能严格限制的,大概也就剩下“宫”了。 不错,早年只有藩王住所称府,可当时的藩王是什么地位,如今的藩王又是什么地位?说句不客气的话,今日之藩王除了朱翊鏐这位皇帝的嫡亲弟弟之外,哪家藩王敢在高务实面前失礼吗?没有,一个都不会有。 何况事实上连朱翊鏐恐怕都不敢——因为藩王的封地他只能拿收益,不能直接管理。这些封地的直接管理权在地方衙门,而顶级管理权在户部,在高务实手上。 正因如此,当曹簠快要走进纳林布禄的“贝勒府”大门时,望着那牌匾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停住脚步,对走在他身边的纳林布禄和布寨道:“本帅为官多年,还是头一回看见如此落魄的‘府’邸。” 纳林布禄和布寨虽然心中有气,但显然不敢在曹簠面前撒野,地主纳林布禄陪着笑道:“这个……这个只是我等夷人仰慕天朝,未有他意。” 曹簠轻哼一声:“最好没有。”说着举步走了进去。 纳林布禄和布寨小心翼翼地对视了一眼,各自庆幸曹簠虽然霸道,但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并没有深究。 明军边将霸道是常有的,更何况专管辽河以东地区的辽阳副总兵,纳林布禄和布寨对此并不意外。曹簠只是嘲讽一番就不再追究反倒让他们有些意外,按照一般的情况来看,此时曹簠至少应该敲打甚至恐吓他们一番才对。 但曹簠没有,纳林布禄和布寨总觉得哪里不对,只是眼下却不敢耽搁,各怀心思跟着进了“贝勒府”。 曹簠自然上座无疑,甚至如果单纯按照官职而言,明军将领之中好一批人都得坐在比纳林布禄和布寨更靠近曹簠的位置上。不过曹簠考虑到这两位贝勒毕竟是地主,生生把他们的位置往前挪了挪,坐在了仅次于开原参将麻承勋的位置上,与沈阳游击将军戚金相对。 纳林布禄和布寨先对明军天兵的到来表示感谢,并一一点名感谢了在座的诸位将领,然后才道:“仰赖大帅虎威,图们贼众不战而逃,我塔鲁木卫上下因此老幼得全,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而今定当痛改前非,为天朝安守边陲。” 曹簠没有太多表情,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二位佥事能有这般想法,本帅也算不枉此行了。” 原来,这两位叶赫的贝勒,在大明的“官位”只不过是区区指挥佥事,比其余女真各部如哈达乃至建州的地位都要低。 叶赫如今在女真实际上实力第一,为何官职如此低下?当然是历史原因。 明灭元,蒙古贵族退出大都,返回草原,但它的政权并没丧失,只不过缩小了管辖的范围,仍然发号施令,史称北元。当时的北元仍然统治着海西这一广阔地区,而女真人仍是元朝的子民。 洪武四年七月置定辽都卫。到八年十月,改都卫为辽东都指挥使司,领二十五卫、二州。十年,府县俱罢,卫所制是东北地区行政区划的基础。从定辽都卫到辽东都指挥使司,它所管辖的范围仅是“东到鸭绿江,西到山海关,南至旅顺口,北到开原”而已,而辽河以北,松花江流域、黑龙江南北尚不在明朝的版图内,这一广大地区仍属元朝“海西宣慰司”辖地。 洪武十六年,明太祖朱元璋给守卫这块地方的故元“海西右丞”阿鲁灰太师写了一封招降谕敕,劝其投降。阿鲁灰投降后,明朝的政令才抵达海西地区。 明初的叶赫地区,基本上是属于没有开发的荒漠之地,只是到了正统以后,女真部卫南移,塔鲁木卫几经辗转,始进入这一地区。 为了抵制蒙古势力卷土重来,自阿鲁灰投降后,开始招抚女真部族,广设卫所,颁敕给印,并设立了“奴儿干都司”以统之。 此时的海西地区,实行的是与内地不同的管理体制,它是明朝臣子却又不在明朝的疆域内,是一个典型的“一国两制”。 女真人纳齐布禄就是利用了这一时机建立了“扈伦国”,明朝对此即不承认但也不干涉,于是形成了明朝、北元、扈伦三足鼎立的局面。 明朝一贯推行它的“羁縻政策”自有其用意:“盖以金元世仇,欲其蛮夷自攻也”。明朝正是利用了元灭金的种族仇恨,才在东北地区实行了一种特殊的体制,利用女真人为其屏蔽北藩。 然而,当扈伦国解体之后,松辽大地上反而出现四个并立的女真王国,史称“扈伦四部”。 这四个海西女真新兴势力崛起后,明朝仍然严守边墙。只要不扰边,任其自搞名堂。所以,北方的鞑靼、瓦剌、朵颜(福余、泰宁)皆能列为“外国”,而“扈伦四部”则不在此例,仍以卫所相待,通贡市如常。而“扈伦四部”的首领们也就“其通于明,皆以所领卫,令于所部则曰国”了。 叶赫等“扈伦四部”既然不被承认,那么理论上来说,就该视为明朝版图内的军政机构,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明朝的行政区域,他们所治的人民也是明朝的子民。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后来《明史?地理志》上所列明朝疆域并不包括海西女真地区。万历六年进行了一次人口统计,全国共10621436户,60692856丁口(具有劳动力和合法户籍的成年男子),其中没有边墙以外的女真人。 于是,叶赫等“扈伦四部”就成了既挂靠在明朝行政体系之内,又游离于明朝政权管辖之外的特殊地区。 有明一代,在官方的典籍里始终没有正式出现“叶赫”这一称谓,而一贯是以“塔鲁木卫”来记载,并与其贡市。 塔鲁木卫最早见于明朝典籍是永乐四年,《明实录?成祖实录》永乐四年二月庚寅条载:“女真野人头目打叶等七十人来朝,命置塔鲁木等四卫,以打絮为指挥”。这是塔鲁木卫初登历史舞台之始。不过,这时的塔鲁木卫官员与后来的叶赫首领并非一系。 不管是打叶还是打絮,他们都不是叶赫部的先人。打叶传捏列阿,再传撒哈答,三传纳尔乞人、童哈,打叶家族到此终止,之后不见于史。 童哈袭职是在成化十四年,基本与此同时,另一个塔鲁木卫女真的儿哈你也登上了历史舞台,但是却没有提及“袭职”字样,说明他不是打叶后代或家族。 的儿哈你,其实就是叶赫的先人齐尔哈纳,后来在鞑清史籍上叫作齐尔噶尼。齐尔噶尼以上仅记两代,而是从鞑清史籍上查到的,明人大概对叶赫完全不在意,所以明代史籍对此毫无记载。而这两代便是始祖星根达尔汉,二代席尔克明噶图,齐尔噶尼是第三代。此时仍没形成叶赫部,他们都只是塔鲁木卫的一名头目。 按照明朝规定,卫的指挥使须管辖五千人,齐尔噶尼任指挥使,说明他们所部人口众多,势力很大,但女真的羁縻卫同内地卫所不一样,有官职而无俸禄,只能通过贡市来获取经济利益,另一个经济来源就是凭着朝廷那点微不足道的赏赐。 这当然解决不了女真部卫的生存和发展问题,而他们本身的生产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盗边掠掳就在所难免,同明朝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复杂,自然要遭到明朝最严厉地镇压。 正德初,“速长加(即齐尔噶尼)以伏汉法,枭斩开原市”——不听话,被斩于市。于是正德八年,“海西夷加哈叉、祝孔革等阻贡”。 这是很正常的事,因为其父齐尔噶尼被明朝所杀,他思报父仇,联合肥河卫首领加哈叉阻贡。不过,叶赫部毕竟斗不过大明,最后只有服软,因此正德八年八月巳亥,兵部奏:“海西夷人竹孔革等四人,听抚入贡,辄求升袭并给印与敕。从之则示弱,不从则兴怨。臣等会廷臣议,以为竹孔革之父的儿哈你,本塔鲁木卫指挥佥事,以入寇被杀,暂准袭其父职,以敕付辽东镇守官收贮,俟一年以上不扰边境方许给之。” 好,这样来历就比较清晰了,是这么回事:叶赫的先人本来不是扈伦四部之一“叶赫国(后来这样称呼)”的国主,而只是其国的重要首领,也即塔鲁木卫的指挥佥事。 虽然该“国”统治家族后来消失了,但大明的习惯大家都知道,那是特别讲究名义的。你不是国主,这个指挥使我就不肯给你,哪怕国主没了也不给,所以叶赫的“贝勒(首领)”迄今为止在大明的职务依旧只是指挥佥事。 换句话说,他们事实上是以指挥佥事代行“塔鲁木卫”的指挥使职权,如此一来当然没法在“官方地位”上和哈达、建州等相比。所以刚才他们能够坐在戚金对面,已经是曹簠看在他们“地主”的面子上特殊对待了。 面对曹簠不冷不热的话语,纳林布禄和布寨也只能当做没看见,毕竟一来“地位悬殊”,二来自己还有求于人。 到底是丢了老巢的布寨更着急,完全顾不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码事了,觍颜抱拳道:“大帅,如今图们畏大帅如虎,我西城又还在他肆掠之下,部众领民无不翘首以盼回归大明,大帅何不早发天兵,助我夺回西城,也好世世代代为大明守边?” 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这布寨果然是蛮夷。曹簠这样想着,面色却丝毫不变,瞥了他一眼,道:“如今冬日行军,天兵军威虽盛,总也需要休息。本帅素来爱兵如子,怎能不恤下情,强令他们继续作战?” 布寨顿时有些急了,忙道:“大帅……” 话刚出口,旁边的纳林布禄连忙将他拉住,接住话头道:“大帅所言极是,天兵北上救我叶……塔鲁木卫,诚然甚是辛苦,鞍马劳顿之下稍事休息,那也是应该的。” 但这显然不是他的主旨,于是打量了一下曹簠的面色,见他没有动怒,又把声音压小了一些,恭恭敬敬问道:“只是不知大帅打算休息几日?啊,卑职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好根据大帅的计划来调度补给,免得供应上出了岔子,怠慢了大帅和诸位将军以及麾下大军。” 曹簠见他会说话,脸色和蔼了不少,稍稍露出一点笑容来,道:“你的好意本帅领了,不过这休息多久,还得等探马回报了西城那边的情况才好决断。若是图们打算在西城死守,那咱们免不得要多叨扰几日,做足了准备才好鏖战,你说是么?” 纳林布禄笑容一僵,刚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没来得及开口,布寨已经忍不住了:“图们怎么可能死守西城?他麾下全是骑兵,拿什么守城?我看大帅麾下有巨炮百门,拉到城下一顿乱轰,图们跑都怕来不及,还守个甚?” 曹簠笑容一敛,面色阴沉了下来,冷冷地道:“你在教本帅打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47章 南察风波(十九)孟古哲哲 一场迎接以表面和睦而实际上背道而驰的心思不欢而散,连带着事后的宴会也让所有人味同嚼蜡。大明的将领们吃不惯女真人烹调得过于粗陋的食物,纵然那些菜的食材并不差,大抵以新鲜野味为主,也无法取得明将们的欢心。 女真人自己是吃得惯的,可惜明军大帅曹簠根本不着急帮他们收复西城的态度,却让他们吃什么都不香。 饮宴罢毕,东城贝勒纳林布禄强打笑颜将曹簠等一行送往临时营地。曹簠婉拒了他邀请其住在“贝勒府”的好意,坚持住在营中,纳林布禄劝了一阵,见他毫不动摇,只得作罢。 安置好了明军的营地,东城变得更加拥挤,纳林布禄交待了自己的部下一些注意事项,尤其是不要轻易插手明军士兵的违禁现象,遇到争议不要着急处置,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来向他汇报等等。 然后,他才心神俱疲地回到贝勒府的西院与布寨相见。西院是贝勒府的客院,布寨从西城突围来此之后一直住在这里。 看见纳林布禄精神不振地过来,布寨起身相迎,拉过纳林布禄的手道:“阿浑,曹簠不肯出兵助我,我们就这样傻等着吗?” 纳林布禄疲倦地坐下,无力地往后一靠,闭上眼睛道:“要不然呢,我们还能把刀架子他脖子上逼他出兵?” 自布寨来东城,蒙军主力也转移到了东城。为了避免和西城一样被人偷偷挖地道到城墙脚根处埋下火药,纳林布禄这些天四处巡城,一天检查好几次,还要指挥偶尔针对蒙军进攻的防守,早已累得不行。 明军进城之后,他作为东城地主,又要打起精神“陪客”,又要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宴会、安排住处,更是透支精力,以至于此时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 布寨犹自怒道:“明人终不可信,我看他们赖在东城,只怕是想吃垮我们叶赫!” 两万强兵吃饭的供应可也不轻松,女真人包括叶赫在内,眼下可都没有脱产军队这一说,绝大多数士兵平时都是吃自己的,只有首领召集起来要打仗的时候才会发一部分口粮。但即使这一部分口粮,也更多像是一种战时补贴,算是加餐而非正粮。 所以,曹簠这两万能打也能吃的大军要真是吃叶赫的,不出一个月,纳林布禄和布寨就得双双破产。 但其实这两万明军并不真是全靠叶赫供应饮食,曹簠也不敢如此放松警惕。万一叶赫两兄弟一时脑抽,给饭菜或者食材下了毒,葬送两万精锐这种事谁承担得起?把他曹家十八代的祖坟刨了都不足以解朝廷之恨呐。 所以事实上叶赫方面只是负责“改善伙食”,叶赫虽然骑兵不少,但毕竟还是女真,别说两位贝勒家中了,即便各家各户之中,多半也有些风干的野味。其他女真部落舍不得买盐进行腌制,所以除非冬天现猎,否则不能久存,而叶赫却有所不同。 他们控制着北关,又从哈达部手中抢了好多道敕书,虽然这些敕书后来被高务实收回去重新分配了一下,但考虑道贸易能力,叶赫方面依旧分得不算少。这样一来,叶赫部的生活水平其实在女真各部之中还算是比较高的,至少能买得起盐。 顺带说一句,自从辽南盐场变成皇帝和高务实联手经营(皇帝拿干股,京华负责运营),辽东的食盐供应已经比较充分了。价格方面虽然在京华的刻意控制之下变化不大,但质量稳定且不再出现季节性供应波动。 因此,食盐供应在某种程度上也开始成为大明控制女真各部的另一种手段,只是女真方面各部目前都还没有切身感受——毕竟谁都还没有被制裁过,还不知道疼。 总之目前叶赫主要提供一些肉食野味,也属于改善型供应,很难说有什么具体需求量。但无论如何,各家将领和其亲信家丁肯定会得到供应,考虑到图们盘踞西城,蒙古探马也颇为精锐,所以叶赫猎人出山射猎也不容易,这件差事的确也不算轻松,只是这“吃垮”二字就明显夸张了。 纳林布禄当然知道这话的真伪,因此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立刻搭腔。 布寨看得不高兴,问道:“阿浑就打算这样让明人欺负而一言不发吗?” 纳林布禄依旧没说话,谁知道门口却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明人大官欺负我阿浑了?” 阿浑是女真话“哥哥”的意思,这少女称呼纳林布禄为阿浑,显然是他妹妹。 布寨转头望去,果然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牵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女童走了进来。这少女明眸善睐,清秀端庄,若非穿着女真女子的服饰,步态举止乍一看倒更像是汉人官宦之家的闺秀。 那女童也长得极为可爱,粉雕玉琢一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灵动而无邪,小小的樱唇如两片初春的花瓣。她一看见布寨便开心起来,挣脱少女的手朝他怀里扑过去。 布寨一边连忙蹲下,将小女孩儿搂在怀里,一边对那少女说:“暖(满语音译,妹妹。)怎么来了?” 那少女浅浅一笑,答道:“东哥想阿玛了,所以带她来找你。” 女童听了这话,又往布寨怀里钻了钻。 布寨搂紧她,笑道:“萨满说她‘可兴天下,可亡天下’,这我可看不出来,我只觉得小丫头缠人得很。”说是这么说,眼里却尽是怜爱。 此时纳林布禄忽然睁开眼睛,看了看布寨怀里的女童,又看了看自己妹妹,露出一副思索之色。 “阿浑在想什么?”少女感受到哥哥的目光,轻轻偏过头问道。 纳林布禄倒不避讳,直言道:“孟古,你有想过你的婚事吗?” 原来这少女便是数年前由其父杨吉砮许给努尔哈赤的幼女孟古哲哲,此时她已经十三岁了。 纳林布禄这番话问得有些突兀,但孟古哲哲的表情看来并没有多少惊讶,甚至也没有羞涩之意。她只是稍稍蹙眉,沉默了一下,道:“阿玛是被努尔哈赤所杀,这桩婚事又何必再提?” 纳林布禄还没接着说话,旁边的布寨却有些诧异起来,朝纳林布禄道:“怎么回事,阿浑难道还打算把孟古嫁去建州?” 纳林布禄摇了摇头,道:“努尔哈赤野心甚大,此次出兵哈达,打的旗号就是来我东城迎娶孟古。” 布寨冷笑道:“迎娶孟古?他不过是去哈达抢夺南关罢了,只不过明人比他更奸诈,也不知道玩了什么手段,楞是把他给稳住了。依我看,努尔哈赤如今在哈达只怕也是如坐针毡,眼巴巴地看着咱们这边,要是明军一通大炮把图们给干挺了,努尔哈赤指不定马上就要开始装孙子了呢。” 纳林布禄思索着道:“你觉得明军如果击败图们,会转头再去打建州么?” 布寨摇头道:“这我怎么知道?换做是我,那是肯定要打,但是明人心思多,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狗屁玩意儿。” 纳林布禄思索片刻,轻轻摇头:“我觉得明人不会去打——他们或许会逼努尔哈赤做点什么,但不太可能去打他。” “这又是为何?”布寨诧异道:“明军势大,当年王杲忒般威势,还不是被李大爷(李成梁)打得全军覆没,连古勒寨都被攻破了?阿玛他们……那时候也兵雄一时,可高太师(学蒙古人的,将边镇督抚惯称太师)一声令下,没了也就没了,咱们甚至都不敢记这个仇……” 他长叹一声:“说到底,还是大明得罪不起啊。” 纳林布禄听他说起清佳砮、杨吉砮,也不禁一阵气短,半晌才道:“阿玛兄弟当时毕竟是坏了明廷的规矩,高太师这事……怨不得他,怪只怪努尔哈赤那厮,得我叶赫许多帮助,竟然吃里扒外、恩将仇报,此仇不报,我二人如何服众?” 这话明显是给自己转移仇恨目标,但布寨也完全赞同,连连点头:“不错,阿浑说得极是,高太师那次……他也是有朝廷规矩压着的,这事不能赖他,可努尔哈赤不同,他就是恩将仇报,而且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显然根本没有考虑到孟古的感受,孟古绝不能嫁给这样的小人!” 纳林布禄不知道布寨是不是懂他把话头这样一转的深意,但不管怎么说,布寨的表态还是对了,因此转过头朝孟古哲哲问道:“孟古,你觉得呢?” 孟古哲哲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阿玛在的时候我听阿玛的,阿玛既然不在了,我就听阿浑的,阿浑不必问我想法。” 这番话从道理上其实没问题,不仅汉人如此,女真人也是这般规矩,甚至比汉人还更坚持传统。汉人家庭之中,如果女子尚未婚配而父母去世,尚能享有一部分遗产(但绝大多数仍归长子),而女真则根本没有这一说,只有兄弟们可以分得遗产,姐妹们则全靠兄弟们的“良心”了。 不过,由于女真既重聘礼,也重嫁妆,所以这笔账究竟怎么算也很难讲,大抵不太像婚事而更像买卖。 既然更像“买卖”,孟古哲哲自己作为“交易品”,其看法确实不重要。无论她怎么想,最终都是由纳林布禄来决定,甚至布寨这个堂兄的建议权都比她自己的表决权更重要。 不过叶赫其实是比较重视亲情的,纳林布禄之所以会征求妹妹的意见也说明了这一点,这样一对比就显得孟古哲哲的话有些过于寡淡。 然而纳林布禄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一来规矩如此,二来他也知道孟古哲哲的“寡淡”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出现的,自从得知努尔哈赤杀了她阿玛,她就一直如此了。 纳林布禄拐弯抹角这么久,犹犹豫豫半天才道:“我看以孟古之端淑,女真之中没有英雄能够配得上。” 此言一出,不仅旁边的布寨听得一头雾水,连一向寡淡的孟古哲哲都是一怔,望向纳林布禄的目光中充满疑惑。 唯有布寨怀中的小小女童听了颇为高兴,拍手笑道:“安布(满语,姑姑)要嫁给大英雄,安布要嫁给大英雄!” 布寨瞪了她一眼:“小丫头吵吵什么,我女真……”他忽然又说不下去了,因为左思右想之下,他发现如今女真各部的首脑人物里头还真没有他特别看得上眼的“大英雄”。 小女娃儿一打岔,纳林布禄脸上的尴尬之色退去许多,轻咳一声,道:“孟古,眼下叶赫危急,急需大明援手,而曹大帅此来虽然赶走了图们,使我东城稍安,但他今日宴会之上却说不急于克复西城。我和你布寨阿浑左思右想,总觉得他心思难测,不知道是不是想索取些好处,但叶赫此番丢失西城已然损失极大,这一时半会儿……” 孟古哲哲这次终于有些皱眉了,反问道:“所以阿浑想把我送给曹大帅?” 纳林布禄脸色涨红,辩解道:“怎么说是送呢?自然是嫁,是出嫁!” 布寨在旁边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但一想到纳林布禄此举归根结底是为了帮自己早日收复西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他这个人脾气既急,人也比较好面子,这一下不禁觉得没脸,干脆耷拉着脑袋,假装哄孩子去了。 孟古哲哲叹了口气,道:“阿浑,曹大帅年岁几何?” 纳林布禄尴尬道:“这个……我也没问过,看来大概五……那个,四十许吧。” 孟古哲哲一垂眼帘,轻声道:“汉人纳妾可不算娶。” 纳林布禄道:“他们算他们的,咱们算咱们的。你想,你如今就算嫁去建州,也非努尔哈赤大妇,他万历五年时便有大妇佟佳氏哈哈纳扎青,如今的大妇是其收继的堂嫂富察氏衮代。若是按照汉人的习俗,也一样是做妾。” 纳林布禄认真劝道:“阿玛当时把你许给努尔哈赤之时,还是哈哈纳扎青做努尔哈赤大妇,但阿玛依旧这样做了,为什么?我们女真人不在乎这些,只要男人是英雄,做不做大妇又如何?你若是能得男人欢心,今日不是大妇,明日难道就做不得大妇?” 道理是这个道理,至少在此时的女真,这不仅是道理,简直是真理。孟古哲哲当然也懂,只是她一时没想到自己的“预备夫君”忽然从二十多岁的努尔哈赤变成了据说“四十许”,实际多半五十开外的“曹大帅”,这实在是…… 但孟古哲哲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反对的能力,既然哥哥坚持,她也只能认可:“阿浑看着办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神霸天下2”、“书友20191018172646328”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48章 南察风波(二十)东哥 眼下这个时代,老夫少妻是很常见的事,老夫少妾那就更不在话下了。纳林布禄心里虽然也舍不得让胞妹去给一个半截入土的小老头做妾,但如果让他在妹妹的幸福和叶赫的强大之间做一选择,那他仍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哪怕为此内疚一生。 在他看来,叶赫的格格生来就有这样的责任,这与他们这些贝勒有责任带领大家作战是同一个道理。无非前者牺牲的是下半生的幸福,而后者要牺牲的可能是生命一样。 至于爱情……那不是一位格格应该考虑的问题。 当其他女真人在冰天雪地里挖参捕貂、猎狐杀熊的时候,格格可以安坐家中烤火,不受冻、不挨饿,服裘着锦、衣食无忧。这样的待遇自然也需要她承担自己的责任,而联姻正是这样的责任,甚至是一位格格一生之中最大的责任。 责,无旁贷。 孟古哲哲虽然年仅十三,但她丽质天成,业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仪态端庄,性格贤淑,正是联姻的绝佳人选。 曹大帅虽然年纪大了些,但精神气都不错,地位也够高,足以庇护大受辽东影响的北关叶赫了。既然如此,纳林布禄还有什么好想的呢?何况眼下还正是需要曹大帅帮助的时候。 曹簠是本次明军主帅,在纳林布禄看来,正是对叶赫能否早日收复西城可以一言而决的人物,只要曹大帅肯纳了孟古,图们盘踞西城的好日子就必不能长了。 除此之外,纳林布禄这样做还有更深远的考虑。其中之一是他敏锐的感觉到努尔哈赤的野心越来越大,如果叶赫不能早日收复西城,早日恢复实力,其必为努尔哈赤所觊觎。 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想让努尔哈赤收回觊觎的目光,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叶赫恢复鼎盛,甚至更上一层楼。届时,自然无惧努尔哈赤的任何野心。 其二则是叶赫的崛起究竟要依靠什么。随着将叶赫带入鼎盛的清佳砮、杨吉砮被高务实轻松除去,他与布寨不仅毫无办法,甚至不敢将高务实列为仇人,纳林布禄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辽东之外的女真各部,兴衰存亡俱不由己,而是由大明决定。 因此,必须摈弃过去那种“女真之事自有我女真之人自行解决”的想法,只有抱紧大明的大腿,在大明的支持之下,才能保持真正的强大。否则,即便如昔日王杲那般强势,一旦得罪大明,也不过是谈笑间灰飞烟灭的下场。 与王杲反其道而行之的例子也有,比如哈达万汗王台,其毕生行事的原则,归根结底就一条:大明说东我绝不往西,大明说赶狗我绝不撵鸡。 结果如何?其在大明的支持下,以极快的速度由一座小城而崛起,短短十余年时间里便成了女真霸主,被大明敕封为满洲国主。即便是后期由于自身逐渐昏庸,导致国势倾颓,实力大损,但由于大明强势力保,其在女真的地位依旧稳固。 叶赫后来正式挑战哈达,也是在万汗死后,哈达力量三分的情况下才敢撕破脸行动起来,结果高务实这位时任大明辽东巡抚便毫不犹豫地插手了。其不仅很快决定了哈达部的继承人,而且轻松将叶赫的攻势瓦解,使叶赫不得不中止狂想,退回北关舔舐伤口。 直到此次图们入侵,叶赫实在别无他法,再次恭恭敬敬求到大明脚下,大明才又派出大军救援叶赫,并直接吓退了图们,解了东城之围。 大明天朝,军威之盛竟至如斯! 纳林布禄若还不有所触动,那就是愚蠢之极了。事实上,别说在当前这个世界,即便是在原历史中,纳林布禄后来也是典型的顺明派。不仅他一人,还包括布寨,甚至他和布寨之子,后来都是典型的顺明派。 萨尔浒之战时,叶赫等部全都是出了兵的,只是当时明军自身败得太快,以至于叶赫等部一听之下全都惊呆了,然后吓得掉头就跑。但那毕竟是明军自己表现太差,有愧于大明爸爸的身份,倒怪不得叶赫他们不济事。 总之,纳林布禄现在已经想通了,名声不算什么,保住叶赫的基业才是第一要务。如果还能顺势有所发展,将来成为第二个万汗什么的,那就更好不过了。 高务实要是知道纳林布禄的转变,或许会很是欣慰:老子忙前忙后这么久,不就是要这个结果吗?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当然,高务实会不会同时暗中冷笑,“夷狄畏威而不怀德”,那就不好说了。 对于纳林布禄和孟古哲哲这番话,布寨一直没插嘴,此时他们亲兄妹之间的谈话告一段落,布寨才叹了口气,道:“阿浑对我的好,布寨此生必不敢片刻或忘。”然后又朝孟古哲哲行了个女真人的问安礼(垂手站),道:“暖……” 孟古哲哲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说了,自己则道:“阿浑不必说那些见外的话,孟古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 布寨欲言又止,他身边的女儿却不懂其中的含义,笑嘻嘻地问道:“安布要做什么呢?” 虽说童言无忌,但这话还是把孟古哲哲给问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布寨见了,连忙呵斥女儿:“小小年纪不要胡乱插嘴,小心到时候阿玛把你嫁给阿哈(奴隶)!” 谁知道小女娃儿根本不怕,笑嘻嘻地道:“阿玛才舍不得呢,阿玛会把我嫁给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布寨没好气地道:“谁敢称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你阿玛我都不知道那是谁!” 小女孩却似乎很有自己的见解,歪着头道:“谁打仗最厉害,谁就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然后挣脱布寨的怀抱,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跑到孟古哲哲身边,拉着堂姑的手问道:“安布知道谁打仗最厉害吗?” 孟古哲哲苦笑道:“安布哪里知道。” 小女孩大失所望,又朝布寨和纳林布禄各自看了看:“你们知道吗?” 布寨翻了个白眼没说话,纳林布禄本来一脸严肃,此时却笑了起来:“阿牟其(伯父)倒是知道,不过你想嫁给那个人可不容易。” 小女孩诧异道:“为什么不容易?萨满们说我生来就是该嫁给大英雄的。” 布寨脸上闪过一抹讶异,看了看纳林布禄,迟疑道:“阿浑,你该不是说……” “我说的就是他。”纳林布禄淡淡地道:“东哥问的是打仗最厉害的大英雄,我看不出这天下间还有谁比他更厉害。” “他是汉人……”布寨说了这半句,忽然想起这话现在说出来已经不适宜了,赶紧看了孟古哲哲一眼,然后飞快接着道:“哦,我的意思是说,他是汉人大臣,而且现在已经不在辽东了,这事不可能的。” 但他说到这里,忽然又愣了一愣,然后一脸思索的表情浮现在脸上。 纳林布禄知道布寨平时并不是一个非常善于思考的人,见状不禁有些意外,问道:“你在想什么?” 布寨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又想了一会儿,这才迟疑着道:“我忽然觉得,与其让孟古嫁给曹大帅,倒不如嫁给高太师。只是,正如我方才所言,高太师人在大明京师,这一点倒有些难办。” 纳林布禄眼中精芒一闪,眼睛珠子骨碌碌乱转,忽然一伸手道:“慢着……让我想想。” 布寨果然不敢说话,直勾勾盯着他,孟古哲哲也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看着自己的哥哥。唯有小女娃儿一脸莫名其妙,问道:“高太师是谁?” 这次没人回答她,纳林布禄想了一会儿,忽然对布寨道:“窦(弟弟),你说得没错,孟古嫁给曹大帅固然好,但要是能嫁给高太师,那就更好了。” “可是……”布寨道:“咱们跟高太师说不上话啊。” “怎么说不上话?能代咱们传话之人可不就在东城之中么?”纳林布禄眼中放光:“你可记得今日坐在曹大帅身边那人是谁?” 布寨一愣,他当时一门心思都在曹簠身上,还真没太注意他身边是谁,只好按照经验猜测:“是……开原麻参戎?” 纳林布禄瞪了他一眼:“那人一身袍裘,连戎装都未着,怎么可能是麻参戎?” 布寨一听,心说那就是文官了,要不就是宦官,连忙道:“哦,那是监军?” “监军?”纳林布禄嘿嘿一笑:“他可不是朝廷的监军,不过……要说是监军,恐怕也没错。” 布寨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话,不是朝廷的监军还能是什么监军?” 纳林布禄长出一口浊气,嘿嘿笑道:“他叫高逸民,曹大帅说是他的幕僚。哈,窦,我问你,你曾几何时见到大军出征在外,幕僚能坐主帅身边,把此行的副帅参戎都挤到后面去的?还有,席间我听见曹大帅称他为‘高兄弟’——他那个年纪,曹帅为何这般客气?” 布寨就算再迟钝,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何况布寨只是脾气急,平时不爱多想,却谈不上迟钝。他睁大眼睛道:“我知道了,他姓高,曹大帅又如此尊重他,麻参戎坐在下首也没有表现出不满……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是高太师的人!” “没错,一定是这样,所以我方才说,他虽不是朝廷的监军,但未必不是监军。”纳林布禄目光炯炯:“高太师在辽东的时日虽不算长,但其在辽东的势力有多大,这你也是知道的。曹大帅也好,此番麾下同来的大将如麻参戎、戚游戎等,哪个不是高太师的人?高太师既然派了人在曹大帅身边,就算不是监军,那也是监军了,对不对?”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布寨立刻接口,又道:“我懂阿浑的意思了,此人在曹大帅军中地位如此之高,却无人介绍他的官职,可见其并非朝廷命官,而只是高太师自行派来的人物,其地位大抵就是监军。” 纳林布禄大笑:“没错,而他既然是高太师派来做大军监军之人,可见其在高太师面前必然能说得上话,并且极有可能还有单独的联系方式。我若要将孟古许给高太师,这般大事他怎敢不马上联系?” 布寨当然知道纳林布禄在这里用“许给”这个词明显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毕竟此时高太师的地位远比他们要高得多,哪里算是什么“许给”,分明就是“送给”。不过这话他当然也不肯承认,更不会说。 这个可以不说,但有件事却不能不问,布寨迟疑着问道:“话虽如此,但高太师又没见过孟古,万一觉得咱们这事唐突了,或者其他什么的……” 这话要是直白点,其实就是担心高务实不答应,纳林布禄当然听得出来。 其实纳林布禄自己也知道,高务实从来没有传闻说他好色,据闻他连妾侍都没有一个,只有一位正妻,完全是大明高官中的异类。这种时候忽然塞给他一位女真女子,他答应的可能性实在很低,非常低。 但纳林布禄现在却迫切的希望试一试,因为他心里清楚,抱曹簠的大腿哪里有抱高太师的大腿来得爽快! 这位高太师不仅年纪轻轻就成了部堂级的朝廷重臣,而且还是朱皇帝的十年同窗、幼时发小,本身的功劳本事那更没得说。要不是东哥小丫头提起“打仗最厉害的大英雄”,他都不会想到——或许是下意识不敢想起,不敢高攀。 这想法一冒出来就不可自抑了,虽然机会渺茫,但不试一试哪能甘心? 只是,布寨的话也有道理,纳林布禄虽然对妹妹孟古哲哲完全有信心,可光他自己有信心可没用,高太师根本不知道妹妹的好,再加上女真人的身份在大明眼里根本不上台面,怎敢指望高太师听说这件事就答应下来? 这必须得想个法子才行。 布寨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东哥小丫头不甘寂寞,缠着她堂姑孟古哲哲问阿玛和阿牟其怎么了。孟古哲哲虽然满腹心事,但经不住小丫头的卖萌撒娇攻势,还是简单的说了说。 小丫头一听,拍手道:“他没见过,安布就去见他好了呀!” 纳林布禄和布寨都是一愣,然后双双对视,面面相窥。 小孩子的话虽然浅显直接,根本谈不上任何思考,但……有时候好像也不是不行?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欢乐书人”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49章 南察风波(廿一)靠拢 面对纳林布禄和布寨联袂拜访,高逸民原本便有些惊讶,而当得知他们的来意之后,他就更是错愕了。 虽说以夫人的出身来看,老爷应该不算特别重视门第的人,但夫人虽是僮人土司世家出身,然查其族谱,祖上却是宋时随狄青南征的将领。 虽然其入桂之后,子孙与僮人通婚数百年,但以汉人血统只问父系的习惯而论,实际上黄芷汀仍属汉人。 孟古哲哲却显然不同,如今这支叶赫首领的祖上乃是从土默特地区一路向东迁徙而来,“明宣德二年迁于叶赫利河涯建城,故号曰叶赫国。所属有十五部落,而人多勇猛善骑射者。” 无论是从祖源地还是从其特征来看,这支叶赫祖上是蒙古人的可能性都极大。当然,在他们占据北关之后这么多年时间里,通过不断的与当地女真联姻,血脉的复杂性已经很高,大抵属于“民族融合”的情况,从其自身来说肯定是已经把自己当做女真人了。 但不管是蒙古人还是女真人,在明人眼里都属于蛮夷,即便孟古哲哲在叶赫是尊贵的格格,但放在大明,这个身份基本没有意义。 换句话说,在高逸民眼里,孟古哲哲在门第上显然不够和自家老爷相提并论,老爷的身份门第与孟古哲哲可以说是云泥之判,连可比性都没有。 不过…… 高逸民略微沉吟,又觉得这一点好像也并不重要,因为孟古哲哲即便被老爷收房,那也不过是个侍妾,汉人对于正妻的身份要求很高,对于侍妾却无所谓。 毕竟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嘛。既然只是纳色,别的那些就不重要。 问题是,老爷似乎对女色的兴趣并不大,以高逸民的看法,就算孟古哲哲如何美貌,老爷大概也不会因此动心。 但与此同时,老爷却又是个很关心女真各部实力此消彼长的人,虽然高逸民也不知道为何老爷如此重视这些蛮夷,但从老爷在辽东的各种布置就能看得出他的重视程度。别的不说,京华特意在辽阳附近建设铁厂等实业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迄今为止,京华方面只打造了三个钢铁生产基地,其核心当然始终在开平,而除开平之外,可以称得上有较大规模的,便只剩下安南河静以及辽东辽阳两处——南京上游地区的太平府(后世马鞍山)也有建设大铁厂的规划,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到现在也没能完全谈妥,因此还是个纸面计划。 钢铁、军工之外,由辽南计划扩大为辽东计划的大开发计划,也是高务实重视辽东的明确表现。什么柞丝产业、辽南盐场、棉花基地、玉米种植;什么辽河河运、辽东海运、营口新港、旅顺新港;什么安南大米贸易、广西糖产贸易、京师香皂贸易、蒙古良马贸易…… 总之是工、农、商无所不包,各有侧重。若不是南疆有个规模巨大的定南城建设规划的话,高务实对辽东的整体重视程度搞不好甚至还在南疆之上。 而对于工匠学堂培养出的人才使用,高务实也对辽东有明显的侧重,这一点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他高逸民本人。原本他以为自己学成之后应该会被派往南疆,毕竟他“海陆皆通”嘛,结果却被派往辽东,而且高务实还亲自接见了他,向他面授机宜。 因此高逸民觉得,老爷对于辽东极其周边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接纳孟古哲哲对控制女真或者平衡女真实力有益,老爷说不定真会同意。 这样的话,高逸民就不好直接拒绝了。但这事儿毕竟是老爷的“私事”,他作为家丁,事前又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授权,肯定也没法决定什么,这就有些难办了。 思来想去,高逸民只好表示自己会和老爷汇报此事,但老爷会如何答复,他完全没法保证。 纳林布禄和布寨闻之却大松了口气。有道是阎王易躲、小鬼难缠,他俩怕就怕高逸民从中作梗,现在高逸民答应转达,这事儿成功的机会就大增了。 不过,纳林布禄和布寨还打算进一步努力,表示音书传信实在难以让高太师知晓自家孟古格格的好,因此“愿以谢天朝援兵之由,遣使入京加贡,舍妹亦往见太师。” 想联姻可以理解,想得如此急迫就有点不对劲了。高逸民马上明白过来,这两位叶赫贝勒可能是想明白了曹簠此番出兵的背后肯定是自家老爷在幕后遥制,他们急于收复西城,以至于不惜拿妹妹来做谢礼。 但高逸民的水平到底比两个不读书的叶赫贝勒高得多,转念又马上想到了他们的深意。 或许不仅仅只是为了此次出兵的急需,他们只怕也有更远一些的考虑,其他方面比如朝政上的变化暂时不说,单说贸易这一块,如果高务实愿意,叶赫的实力就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飞快膨胀。 此前说过,早年海西女真哈达部和叶赫部分别筑寨于广顺关和镇北关外,专门从事于开原马市的居停中间贸易,标志着南北二关的形成。 有记载曰:“……又参貂马尾之利,皆东夷所产。东夷有远自混同江来者,有远自黑龙江来者,或千余里,或二三千里。非有近夷为居停主人,其何所依而重译焉。昔南关夷酋王忠建寨于静安关外,以专其居停之利。北关效之,亦建寨于此,专争其利也。” 居停之利,就是充当贸易中间人,从事转手贸易。这种转手贸易就是南、北关将从明朝得到的朝贡赏赐和开原马市贸易的布匹、手工业品、农具贩运至深处女真,换取大量的皮货和山货。 同时,引导深处女真部落前来开原马市进行贸易活动。开原马市贸易,特别是貂皮贸易的繁荣,最终形成了海西女真南北关强酋和开原将领、势家共享的利益格局。“开原、抚顺分守守备等官,并势家,多与海西、建州胡人,交结为亲戚、安答名色。” 开原马市贸易为女真强酋和开原将领、势家所垄断,双方甚至结成亲戚,共同分享巨额的贸易利益。 事实上叶赫想和高务实结亲,也是在此基础之上而来,并非突发奇想。只不过这一步跳得比较大,不再满足于“边将”这个层面,而是“一步登天”想要和高务实这个在辽东极具影响力的朝廷重臣联姻。 至于明廷对于马市贸易的控制,则是利用敕书颁布与贸易特权的捆绑以控制边疆。南关控制开原马市贸易,其基础为王忠所奠定。王忠鼎盛时,悉得明朝颁赐女真的全部敕书。 “凡建州、海西、毛怜等一百八十二卫、二十五所、五十六站,皆畏其兵威,于是悉得国初所赐东夷一千四百九十八敕。”当时他控制的敕书,不仅有海西女真的全部,还包过了部分建州女真部的敕书。 至于争夺敕书的特殊目的,在于获得朝贡和互市的权力,亦获得统治的权威和合法性。 “囊闻诸夷互相攻伐,皆以本朝敕书为奇货。南关之亡,北关之见杀,与西虏之不愤于酋,靡不为是。” 这个此前也提过,明代中期之后,辽东边疆形成了有贡才有市的惯例,女真各部对于敕书的争夺相当激烈。敕书,既是女真内部地位和权力的象征,又藉此可以获得马市的贸易权。因此,敕书的实质就是贸易许可证,也就是获得马市贸易的特权。 边疆守将,特别是开原地方官员,控制着女真部落的验敕入贡和贸易权力,开原边将和女真部落首领结合的基础也由此奠定。 开原马市貂皮贸易的繁荣、羁縻卫所的瓦解和南北关的崛起,在辽东形成了以开原与南北关贸易联盟为中心的边疆体系:大明通过扶持南北关女真强酋,形成了开原、山寨夷(南北关)、江夷、野人女真、虾夷和乞列迷等部落层层递进、相互依赖的内陆亚洲经济圈,以此维持辽东的边疆秩序。 而此时辽东边疆体系真正的核心,也是以开原为中心而非辽阳,其基础则是开原与南北关的贸易联盟。 此时的开原,已经成为农耕、游牧、森林三种经济形态相互沟通的交汇点。假如开原马市断绝,则蒙古、女真难以出售其牛马、貂参产品,也无从获得布帛、手工业品和农器,自然影响其生活和生产活动,或至难以为继。 “不知犬羊虽众,各自为部,不相统一,又皆利我市赏,便我市易。我若闭关不与通,我布帛锅口田器等项皆彼夷日用所需,彼何从得。彼之牛马羊及参貂榛松等货,又何所售。以此论之,弹丸开原,实诸虏所资以为生,不但开原不当轻与虏绝,即虏亦不敢轻与开原绝。此事之机也。” 因此,开原正是在这种辽东、女真、东部蒙古部落三方利益交汇点的基础上,成为辽东边疆的经济中心。开原马市贸易并非蒙古、女真单向依赖辽东,乃是三多方相互依赖、荣损与共的经济利益关系。 为什么高务实出任辽抚那么短的时间里,非要把开原这个李成梁的老家(铁岭归开原管)拿在手中,让麻承恩、麻承勋先后出任开原参将?原因就在于开原的重要性。 拿下开原参将一职,虽然不代表将李成梁的势力驱离——毕竟人家根基在铁岭,但也足以代表高务实取得开原贸易的大权,让京华拥有了在商业上压制辽东内外各势力的能力。 如今叶赫两位贝勒或许也看出了这一点,只不过他们这一次看得比较深刻。他们知道,当高务实参与其中之后,他们只拉拢开原参将或者辽阳副总兵是不够的的,不足以确保叶赫在这个贸易体系之中的地位,唯有取得高务实的认可,叶赫的地位才能稳固,实力才能得到恢复。 当然,得到高务实的认可,也代表努尔哈赤将不敢再轻易觊觎叶赫——除非他敢挑战高务实。 努尔哈赤现在敢挑战高务实?别说叶赫两位贝勒打死也不会信,就算高逸民都觉得毫无可能:努尔哈赤拢共不超过七千兵马,经济基础差不多完全建立在人参贸易上,在这种局面下他哪来的狗胆挑战高务实? 高务实的实力,哪怕不说他在朝廷拥有的巨大能量,即便仅仅只说他在辽东的安排,努尔哈赤就根本掀不翻。 京华在辽东有营口盐场、辽阳铁厂、辽阳煤矿、辽阳火枪厂、盖州被服厂、海州饲料厂(生产玉米制马匹精饲料)等一大批产业。 其中尤其以营口盐场、辽阳铁厂、辽阳煤矿、辽阳火枪厂这四处产业编练的护厂队和护矿队规模最大,合计有将近三万人的护矿队。这三万人平时的生产工作并不繁重(但依然有),主要任务就是训练和巡逻,甚至包括配合当地驻军剿匪。 而营口盐场更加神气,他们不仅有护厂队,还有缉私船队——京华在辽东的各种装备火炮的内河船只以及一部分近海武装运输舰都被编制在这支缉私船队里头。 你要问凭什么私人企业居然可以“缉私”?因为营口盐场有将近一半股份是皇帝的干股。 盐场原本是军产,而军产其实就是皇产,是皇帝划给他们的。在高务实解决了原先的军户盐丁“买断”问题之后,皇帝相当于是用盐场地皮入股,而且这个地皮非常大——以前军产大啊,朱翊钧又不懂炒地皮这个生财之道,大大咧咧打包了相当于内陆两个县大小的地皮给了高务实。 皇帝虽然不管盐场的具体经营,但他肯定不能容忍有人走私食盐跟他抢生意啊,于是就直接一道圣旨下来给了营口盐场自行缉私之权。 得亏了大明辽东的特殊性(军管性质),朝廷里没什么人在意这点,要是放在近代以后,朝廷非炸锅不可。 于是这么一算,高务实在辽东随时随地能拉出三万半脱产的专业军队,拥有足以完全控制辽东通航河道的武装船队,粮食、被服、饲料、武器完全可以自给自足,马匹有土默特供应、盔甲有王氏兵工厂提供或交换(京华钢铁制品是他家的主要原材料)…… 这是一支实力碾压建州,而且说开打就能拉出来打的大军,努尔哈赤凭什么反抗? 更不必说辽河以东的大批将领都是高务实的亲信,努尔哈赤怎么可能造次?所以叶赫只要得到高务实的青睐,分分钟华丽变身成为万汗第二。 理清了这些,高逸民便笑了起来。他知道高务实并没有太担心过叶赫,“面授机宜”的那次,高务实话里话外都是要他关注努尔哈赤。 由此可见,老爷真正防备的是努尔哈赤,而但凡可以抑制努尔哈赤的力量,大概都属于应该拉拢的。既然如此,做个中人倒也未尝不可。 “难得二位贝勒如此深明大义、知恩图报,既然二位想加贡,我看此事倒无不可。不过二位也知道,未得朝廷答复是不能主动入京的,因此我须得先去与曹总戎说道说道,请他上疏为二位求一个通行,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纳林布禄与布寨当然满口答应,兴奋异常。 高逸民于是起身,打算送客,纳林布禄与布寨也连忙站了起来。走到门口,还是布寨忍不住了,轻咳一声,有些扭捏地问道:“此事既然说定了,不知……不知高先生能不能劝一劝曹大帅,眼下西城还在被图们蹂躏,我这做贝勒的实在不好对下面交待……” 高逸民早猜到他会忍不住说起这事,笑了一笑,道:“布寨贝勒放心吧,此事我会和总戎提起。”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o尚书令”、“年久失修nn”、“asf”、“生如夏花98070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50章 南察风波(廿二)向西 高逸民的确提起了,不仅提起了关于尽早出兵收复西城的问题,还把叶赫方面打算给高务实送上一位格格的事也毫不隐瞒的告知了曹簠。 这种事其实也瞒不了,只要叶赫的加贡队伍出发,里头有哪些人全都必须上报身份,曹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与其到时候被发觉,还不如直接了当告诉他。 叶赫的举动不算完全出乎曹簠的预料,只是对于“送格格”这事,曹簠还是多少有些意外。叶赫这么做本身可以理解,但高务实肯不肯接受这份好意,曹簠就有些怀疑了。 说实话,他曹某人要是有个适龄的漂亮闺女,他都愿意让她去给高务实做妾,可惜曹大帅努力了大半辈子也只有儿子,“小棉袄”那是一件也无,实在只能作罢。至于什么名将之女去给人做妾会不会有些丢脸这种问题,曹簠听了只会翻白眼。 他要是让女儿给同属将领的武将同僚做妾,那自然是打死他也不肯的,但人家高司徒是什么门第,女儿给他做妾怎么会有辱门第?他曹大帅自己给高务实写信,还得称人家为“恩堂”而自称“沐恩门下走狗小的曹某”呢。 连他都乐意的事,叶赫乐意又有什么好奇怪? 但曹簠总觉得,以高司徒爱惜羽翼之甚,肯不肯接受叶赫以这种方式来“投效”,实在是一件很值得怀疑的事。不过,这已经和他曹某人无关了,他也不会因此阻止叶赫。 无论叶赫的投效能不能成功,即便成功他们也依旧是女真,从高司徒过往的表现来看,他也不至于因此而把叶赫看得比他在明军之中的嫡系将领更重。 而且从曹簠个人的角度来看,扶植叶赫也不是不行,毕竟叶赫所掌握的北关与哈达所掌握的南关,都是辽东边市的重中之重,大明扶植他们两家中的任意一家都是可行而且最为高效的。 反之,如果要去扶植建州,那就得把抚顺关发展起来,但抚顺关虽然也还行,可是位置依旧不如南北关。至少,如果以抚顺关为贸易中心,野人女真的货物要南下就得绕远路,而左翼蒙古各部就更加难以兼顾。 唯有开原南北关,才是连接三方的交汇处,也最适合作为贸易中心。 一个合适的贸易中心,对整个辽东而言都有好处,对于掌握着大量贸易特权的世家将门来说也才有利可图。 原本大明是扶植南关哈达部的,但哈达部在万汗晚期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衰落趋势,如今随着万汗的去世,这种衰落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三家分晋变成了三分哈达,大明原本不打算插手,是觉得哈达的首领弱一点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会更容易控制。可是,大明并不希望哈达的内耗过于严重,以至于对周边其他各部完全不能形成优势。 要知道,当它不能对周边各部形成优势,就不能代表大明压制各部,一旦有事,大明还得亲自出马来解决。 既然如此,我要你作甚? 鹰犬不能猎捕,我养你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吗? 因此,从孟格布禄近期的表现来看,他是不配给大明当狗的,如今大明必须选择一条新的猎犬,这条犬不仅要听话,还得有力量震慑诸部——至少在大明的支持下要有这样的能力。 从当前的局面来看,叶赫与建州,都可以成为选择项。叶赫整体实力更强大,而努尔哈赤所部看起来战斗力比较强。 至于“听话”嘛……曹簠觉得他们也就半斤八两,都是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之辈,有了点什么能耐就能把尾巴翘上天,都需要时不时敲打一番。 对叶赫的敲打,是高务实把清佳砮、杨吉砮送上了西天;对努尔哈赤的敲打暂时还轻一点,高务实只是用一封信把他从抚顺关外喝退。 当然,这倒不是高务实有多么仇视叶赫,而是当时哈达不稳,叶赫有吞并哈达的意思,也很可能有这样的实力,但这是大明不能容忍的——南北二关如此重要,我岂能让你一家只手遮天?所以清佳砮和杨吉砮就被祭旗了。 而努尔哈赤稍有不同,一来当时高务实分身乏术;二来彼时朝堂事多,高务实也不想在辽东大动干戈;三来努尔哈赤本身兵力不雄厚,底子也薄,暂时不算重大威胁,不至于要杀之而后快;最后则是因为一旦灭了努尔哈赤,那叶赫就又开始一家独大了。 平衡不是所有人都能干得好的,就好像普鲁士只有俾斯麦在任时才能在三个鸡蛋上跳舞一样,辽东女真这么多部,真正实力强劲的其实也就三家:哈达、叶赫、建州。 这三家的共同特点也就一个,那就是紧邻明境,各有一个关市。所以,在大体的平衡手段上来讲,重点就是保持他们三者之间的平衡,允许他们有强有弱,但决不允许他们之间出现一家独大。 至于其余女真各部,他们大多时候保持独立,有时候会听调不听宣地对某个强酋表示顺从,大明对此稍有留意,但总体上来说并不特别关注。 叶赫二贝勒与努尔哈赤相比,至少目前没有流露出特别大的野心,如果他们肯投效高务实,曹簠觉得让他们成为女真第一大部也未尝不可。毕竟北关地处紧要,除了开原马市需要他们之外,他们还能成为大明的藩篱,抵御图们的扩张——正如此次这般。 这样的话,稍微提前一点出兵帮他们收复西城也说得过去。 于是曹簠派人通知纳林布禄和布寨,说明军在东城修整两日,第三日起便会出发,助叶赫收复西城。 当然,收复西城这种事,曹簠可不打算让明军包打,他要求叶赫与他同时出兵,在保留部分守城力量以免东城被图们意外偷袭而丢了老巢之外,剩余的力量都必须投入到西城收复战之中。 布寨对此自然是没有异议的,纳林布禄有没有其他想法不清楚,但他思索了一下也就答应了下来,期间并没有表现出很为难的模样,看起来好像只是在盘算要留下多少实力守城。 曹簠本人当晚就让随军文书草拟了一份奏疏,除了报捷说吓退图们、解救东城之外,主要便是提到叶赫主动要求加贡这件事。 他自然是完全赞同这个做法的,虽然迄今为止这些上贡、补贡、加贡什么的,大明其实基本都在亏本(回赐的价值总是更高),但此次叶赫的加贡有明显的臣服之意,朝廷的大人们一贯喜欢这个调调,他相信这个提议不会遭到拒绝。 叶赫的办事效率这一次也破天荒的高,即便朝廷的答复就算再快,估计也得十天半个月,但叶赫仍然在次日一早就准备好了加贡的队伍,一路缓缓地向南进发。 他们打算到了辽阳或者只需要到沈阳就先停下来等待朝廷的回复,然后趁着辽河、浑河尚未完全封冻而乘船南下营口新港。如果河道已经封冻了,就走陆路南下,总之最后都不走山海关而从海路去天津。 原本早年间大明是不允许这种“换路”行为的,后来由于天津港有太多京师勋贵甚至文臣参与其中,这条规矩就逐渐成了空文。除了那些死都不敢上船出海的旱鸭子之外,很多人只要海路便捷,便都会选择走海路。 沈阳、辽阳都是高务实势力覆盖的范围,只不过辽阳有巡抚李松这个“外人”,叶赫方面现在也隐隐有些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更希望在沈阳停留等候。 不过这都不关曹簠什么事了,他在约定的时间带着大军出发,向西去收复西城。随行的有布寨的三千七百骑兵和纳林布禄的四千两百骑兵,而两人所部的步兵通通留在了东城看家。 这也能看出叶赫原先的实力的确不弱,到了眼下这个局面,他们两贝勒所部的骑兵加在一块仍有差不多八千之众。 八千之众,放在蒙古都可以算是一方不大不小的首领势力了,而放在四分五裂的女真,那自然更加强大。何况叶赫这八千骑兵还不是他们的全部兵力,他们还有为数不低于骑兵的步兵,甚至哪怕骑兵,这也不是他们的完整家底。 之前说过,叶赫的贸易特点是会做大量的转手买卖,在辉发、乌拉以及长白山诸部、野人女真诸部等地区,都有叶赫的商队定期去收货。这些商队跑那么远去搞收购显然不能全靠两条腿,总要有些牛车马车,同时还需要有自家马队保护。 这些人和马平时固然分散,但如果是叶赫自身早做准备,还是能够聚集在一起的。这也是此前高务实杀清佳砮、杨吉砮时判断叶赫最多能凑出将近两万骑兵的缘由。 不过话说回来,叶赫偏重商贸,麾下的马队经常都做运输队使用,也导致他们在战斗专业性上有所不足,原历史上叶赫后期被努尔哈赤吊打,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毕竟叶赫那几次大败亏输的战争,如果单从兵力而言,实际上处于劣势的反倒大半都是努尔哈赤。 两万明军、八千叶赫骑兵,将近三万大军西出,图们的精锐蒙古探马自然早早便发现了踪迹。不过,根据叶赫方面的斥候回报,图们并没有太多动作,只是“闭城作死守状”。 得知消息,曹簠冷哼一声:“闭城死守?本帅看他是真要‘死’守在西城了。” 张万邦更是哈哈大笑,朝麻承勋看了一眼,道:“参戎,前些天你麾下刚刚补了一批新炮,我记得现在总计得有七八十门三号炮了吧?” 麻承勋是麻家将,高务实的心腹嫡系将门之一,而且又负责镇守开原这种要地,换炮早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他对于张万邦的打趣却连忙摆手,道:“炮是有七十多门,不过你也知道,这三号炮可不是用来攻城的玩意儿,要轰开城门或者甚至城墙的话,至少也得来一批更大的,比如二号炮那样,可咱们这次没带啊。” 女真人的地盘嘛,道路修得实在不咋地,甚至应该说根本不算修出来的路,只能说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那种水平。这种道路条件,能带着这么多三号炮就已经是靠着新式炮车的便利才达到的水平了,要是带重型火炮,鬼知道一天能走几里路。 张万邦听了却大摇其头:“那却不然,我这次仔细看过叶赫东城,如果西城的城防水平和东城差不多的话,那就根本不必上二号炮,三号炮只要能集中使用,绝对是能轰开的……只是个时间问题。” 谁知道麻承勋仍然不同意,也摇头道:“你只说了火力这一个方面,还有另一点你没细想:三号炮轰城防想要取得突破,需要大量的炮弹慢慢将突破口的城门或者城墙轰坏,一直到最终崩塌,可是这样一来需要多少炮弹? 炮弹还无所谓,只要能捡回来,总能反复用上几次(用多了可能变形,对炮有损伤),可火药呢?咱们这次带的火药可并不算很多,如果坚持要用三号炮,那还得传令开原送补给。” 张万邦果然听得苦恼起来,忍不住朝纳林布禄和布寨看了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们平时闲着也是闲着,就不知道把路修修?” 两位贝勒不敢顶撞这位据传是高务实爱将的年轻将领,只好悻悻而笑。不过他们心里对这话是不以为然的:我们这路用来行商完全够了,再修得好些有什么用?需要更宽敞更齐整道路的,那也就你们明军一家啊,我修好了方便你们哪天看我不爽来打我? 曹簠见状,摆手制止了张万邦的抱怨,大伙儿又开始继续商讨攻城办法来。戚金正提出一个主意,认为既然西城此前被布日哈图炸开过一个缺口,这段时间以图们所部那见了鬼的建设能力多半还修补不了,或者即便修补也达不到原有的强度,那不如咱们也依葫芦画瓢,想办法炸开那个缺口,取得突破。 曹簠也觉得有些道理,正要说话,谁知道一直没有开口的高逸民忽然道:“总戎、诸位将军,在下以为图们‘闭城死守’有些反常……此事恐怕有诈。” ---------- 感谢书友“水滴”、“edwardliuju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51章 南察风波(廿三)反伏 反常是肯定反常的,蒙古人搞闭城死守这一套几乎还是两百多年前才有过,也就是大明开国前后的那段时间,当时蒙古人在中原还有不少城池,总还是需要守城的。 不过即便是那时候,蒙古人的守城技巧也不太行,再加上他们依旧更倾向于野战进攻,所以大部分守城战都打得比较糟糕。 当蒙古人退出中原以后,守城这事就更少见了,再过一段时间则更妙——没城了,那自然也就不必守啦。 如果不算大板升,那么几乎直到俺答修筑归化城,蒙古人才重新有了“城池”这种东西。然而,无论是大板升还是归化城,那都是俺答搞的,属于土默特而不属于察哈尔。 至于察哈尔的汗帐察罕浩特,说是说一座城,其实那所谓的城墙连叶赫东西二城的城墙都不如,放在明人的眼中,大抵只是个土篱笆,无非圈起来的范围大点罢了。 这般条件之下,图们大军的守城能力可想而知,不仅明军知道,他们自己更应该清楚。既如此,蒙古人哪来的自信玩儿什么闭城死守? 明军上下将领对此其实是有想法的,只不过他们认为图们的倚仗在于天气以及布日哈图。 天气好理解,辽东尤其是辽北塞外的冬天,对于明人而言完全是“酷寒”,过去明军一直都极少在这种时期大举用兵。此次明军虽然来了,但图们方面很可能会认为明军的战斗力应该出现了下降,甚至是严重下降,而他们自己对这种酷寒则习惯得多。 与此同时,滴水成冰的冬季辽北对于守城而言本身也有帮助。你要蚁附攀城,雨雪凝冰的城墙滑不溜秋;你要炮轰破城,破口处插几根木条、堆几丛竹枝之后浇上水,冰城就出现了;你要长期围困……不是,你真打算比一比城里城外谁先冻死吗? 正因为明军将领也猜到了图们可能有这样的心思,所以他们刚才才会讨论如何快速破城的问题。如张万邦认为应该集中大炮直接轰破,戚金则认为可以考虑施展布日哈图的故技等等。 但大家这么想,实际上都只是认为图们自恃有所依仗,这才会闭城死守,而没有认为他是准备了什么阴谋诡计。 当然,蒙古人在阴谋诡计这一块本身也不是很擅长,多年来一贯比较直接,明军将领们一般也不怎么从这方面去考虑。 唯有高逸民过去并没有和蒙古人打什么交道,他还是按照寻常思维来考虑当前的局面,因此一下子就觉得情况不对了。 “蒙古人喜好主动出击,似这般自行将两万骑兵桎梏于城中等待我军攻打的情况,并不符合他的习惯。” 高逸民感受到众人齐刷刷朝他看来的目光,表现得不慌不忙:“尤其对于布日哈图此人,老爷曾再三提醒,说他绝非束手待毙之辈,一旦觉得可能会有危险,则必定会提前布置,并争取将我军引入他毂中。” 这一条,高务实的确对他说得非常肯定,不为别的,就说布日哈图今年几番所为,可不就都是建立在这种习惯之上的么? 先西北,又辽东,布日哈图正是感受到了大明开始出现灭亡“大元”的强烈意愿,所以提前布局,到处搞事,为的就是将大明拖住,给残元续一续命。至于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布日哈图自己也未必清楚,高务实料想他也考虑不了那么远,多半只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当然,或许布日哈图是希望在他不断的生事之下,搞得大明疲于奔命,最终放弃继续覆灭残元的打算也没准。 毕竟很多事情挑起来容易,后续如何发展却谁也料不到,万一真出现大明忙不过来的好事,那岂不是更好? 当年宋朝偷偷支持完颜阿骨打的时候,大抵只是希望完颜阿骨打闹得大辽不得安宁,怎么可能料到女真人把契丹人一口气给掀翻了不说,阿骨打的子孙还不肯如“老汗”一般遵守与宋朝的约定,居然顺势连宋朝一块儿揍了? 点火容易,这火烧成啥样却是谁也说不准的。 所以布日哈图到处点火,随便哪里烧大发了对他而言都是好事。要真是和宋朝支持女真人那样,最后一把火差点把自己烧死,那布日哈图也只能说是天数,是没法子的事了。 不挣扎一下肯定会死,那为何不挣扎,万一出现奇迹了呢? 此时高逸民把自家老爷抬了出来,众将不管信是不信,都不敢摆出一副质疑的神情来,而是纷纷做沉思状,思考这话中的道理。 曹簠是思考得最快的,因为高务实在此前那封信中就有提到过要他小心布日哈图的诡计。刚才他因为多年的习惯,没有把阴谋这茬想得太深,经过高逸民这么一提醒,马上警醒过来,道:“不错,布日哈图此人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不待众人有所表示,曹簠便接着道:“倘若以‘蒙古人更倾向主动出击’来论,本帅以为图们与布日哈图的机会只有两个。” 他环顾众人,沉声道:“其一,调虎离山。他们可能趁我出兵,绕道奔袭叶赫东城。此法的要害在于一旦东城失守,叶赫即可谓全面崩溃,即便将来重建、恢复,至少短期内失去了对察哈尔的任何威胁,也不再成其为我大明辽北藩篱,可使察哈尔腾出一只手来。 而对我军而言更可虑者,在于东城一旦也丢了,则我军便成了辽北塞外的一支孤军,别说一些寻常补给了,这天寒地冻之下便是个落脚点都不好找。” 他稍稍一顿,又道:“不过好消息是咱们对此早有防备,叶赫的步兵都留在东城,还有一百多斥候骑兵,就算布日哈图要去偷袭,他们也能暂时守住并向我们示警求援。” 众将皆道此言不虚,东城虽然有被偷袭的可能性,但大家对东城的安全都比较有信心,料想布日哈图应该也不会寄希望于大明与叶赫方面会忽视东城,真正去偷袭东城的可能性还是不大的。 曹簠见状,伸手做了个虚压的动作,又道:“这其二,则是金蝉脱壳。方才高兄弟说得有理,大司农也曾提醒本帅,布日哈图善于设套,本帅以为他或许打算假做死守西城之状,而实际上早已率军离开。西城之中未必没有蒙古人,但多半已经不是蒙古主力了。 眼下的问题在于,蒙古人若真是玩了一手金蝉脱壳,那么他们打算去哪?是趁机溜回察罕浩特,还是想办法给我们来个伏击?” 别看蒙古人经常宣称自己铁骑无敌云云,其实蒙古人的战术思维比较像主流猫科动物,即习惯于避免伤亡,然后依靠速度优势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只有当无法避免的决战,他们才会正面作战——但曼古歹这种战术,某种程度上而言也不是非常“正面”。 总之蒙古人是很善于打伏击的,而且和明军方面打伏击多半只能算准对方一举一动,然后搞守株待兔不同,蒙古人打伏击靠的是速度,即查知对方的行军路线,快速迂回至对方的必经之地埋伏起来,以逸待劳的偷袭。 明军将领们对蒙古人还是比较了解的,因此曹簠这么一说,大家都纷纷表示对方不大可能就这么简单的逃回察罕浩特,大概率是要找机会半路伏击本军。 于是曹簠便问叶赫两位贝勒,由西城去东城的路上有没有特别适合伏击的地点。纳林布禄和布寨对视一眼,表示东西二城中间就一座光秃子山,但明军并不打算大冬天的去爬山,所以是选择从光秃子山南麓绕行的,既然如此,对方如果要设伏,多半也会在南麓。 由叶赫东城往南麓绕行西城,首先要绕过转山湖(后世转山湖是人工湖,但是也是在这个基础上建成的,此时也有但很小,其名不详,暂以后世之名称呼),然后向西南方前进,而这一路最常见的走法是沿叶赫河而走。 “叶赫”在女真话里的意思就是“河边的太阳”,而这个“河”就是叶赫河。按照两位贝勒所言,这一路因为是连接东西二城的必经之路,道路都比较齐整,如果蒙古人要设伏,必不可能设伏在很接近大路的地方。 不过蒙古人有速度优势,他们可以设伏得稍远一点,等到明军出现再忽然杀奔过来也是来得及的。 而且还有一点被纳林布禄特意指出:叶赫东城是在叶赫河以东,西城却是在叶赫河以西,而他们并没有在叶赫河搭桥的本事,所以以往若有大规模行动的渡河,要么走北麓绕行,要么就是趁冬季叶赫河封冻,直接走过去。 这里问题就来了,绕行既然已经放弃,走南麓就需要渡河。渡河没有桥,封冻虽然已经开始,但明军已经派人查验过,冰层还不够厚实,顶多能走人,还得小心翼翼的。马是不敢现在随便过的,炮就更是想也别想了。 因此明军如果要渡河还挺麻烦,至少需要打穿伏冰架设浮桥。叶赫河宽度不一,但两位贝勒对自己的老家显然很熟悉,指出了一处河中心有汀州的地方。 汀州就是湖心小岛,有了汀州在,搭建浮桥的效率会高很多,因为有了河中心的支点。两位贝勒都认为那地方是最佳的搭建浮桥之处。 谁知道他们这一说完,高逸民就笑了起来,道:“看来布日哈图若要伏击,这伏击地点就是汀州两面的河边不远处了。” 曹簠也笑了起来,道:“英雄所见略同,二位佥事都以为那地方是搭建浮桥最佳场所,布日哈图去西城这几日自然也查探明白了,知道我军多半要在那里搭桥,他怎会错失如此良机?” 但他说到这里,面色又开始严肃起来,沉吟道:“但眼下我军冬季出征,也不便在外头逗留,此处既然是搭建浮桥的最佳场所,咱们也不好不用。如此一来,如何应对布日哈图的偷袭便成了重中之重……不知诸位有何妙策教我?” 这个题目的难度可不小。叶赫河这条路既然是两城之间必由之路,显然必定是条大路,正方便骑兵纵横驰骋,而明军又还要搭建浮桥,势必不便紧张兮兮地列阵以待,如何防备偷袭自然很难。 张万邦这个以打硬仗出名的年轻将领果然还是特别硬气,毫不畏惧地道:“无妨,搭桥的只管搭桥,末将所部可以专司守护背河一面,管他什么蒙古铁骑,只要他们敢冲末将的阵,必叫他有来无回!” 戚金也不甘示弱,道:“张将军所部毕竟兵力有限,末将也愿助他一臂之力,包管不会让布日哈图那鞑子有机可乘。” 曹簠想了想,觉得他们二人所部战力倒是颇强,从以往的战绩来看,正面防备骑兵冲阵偷袭还是有挺大把握的,再不济也能给大军主力从搭桥转而整备军阵拖出时间来。 他刚想答应下来,冷不丁高逸民笑了起来,插话道:“二位将军主守自然固若金汤,不过图们与布日哈图这般算计我天兵,我军若不能主动一些,反而只是任凭他们来去驰骋,岂不是折了颜面?” 曹簠一听就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便笑道:“看来高兄弟还有妙策,可以使我军转守为攻?那可不能藏着掖着,快快说来与我等一听。” 高逸民朝大伙抱了抱拳,然后道:“图们所部以其骑兵自负,自以为可以纵横驰骋、来去自如,却不知我军骑兵眼下也是阵容庞大,精锐不输他察哈尔分毫。这般局面之下,怎能容他们放肆!” 他稍稍一顿,道:“在下斗胆建言总戎,以一精悍骑将统帅我军骑兵主力,会同叶赫骑兵一道,不参与搭桥而随时备战,并可以与步兵主力拉开一小段距离,引诱鞑子趁虚而攻我步兵侧翼。在鞑子发动攻势之时,我军骑兵也行动起来,或侧击敌军,或绕道包抄,总之不使鞑子好受。至于届时具体作何选择,则惟该将自行决断。”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352章 南察风波(廿四)变 东西二城相距甚近,虽然有些绕道,也不过二三十里罢了。 按理说这点距离很难搞什么埋伏,毕竟双方都有大量骑兵,也就有着充足的斥候。不过此时的辽北塞外不比后世,整体还相当原始,森林草木格外茂密。到了初冬之时,虽然草丛大多已经枯黄,而树木多是常绿树,影响不大,是以依旧不便骑兵进入。骑兵虽多,也只能在森林边缘晃悠一下,很难深入其中。 女真人半农半猎已经有些年头了,叶赫的经济组成则更加复杂,农猎牧商各有涉足,可惜都是半吊子,对于“要致富先修路”是毫无理解的。 叶赫河东侧的那条大路也不是修出来的,完全是踏出来的,而路的东侧不远便是森林,这样算来,二三十里距离之中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就不少了。 蒲元毅是一员卫所出身的步将,对于骑兵方面的事情了解不太深,他心说骑兵虽然“逢林莫入”,但叶赫到底是女真人,这附近又是他们老巢,没理由也不敢入山,于是便问纳林布禄和布寨说能不能让叶赫部派出些斥候进山查探。 纳林布禄和布寨面有难色,表示查探本身并不难,而且周边的形式哪怕不查探,他们心里也完全清楚。问题在于现在是需要搞清布日哈图的伏兵藏在哪片具体的位置,而对方既然是伏兵,也肯定准备了目力极佳的神箭手躲在要害处仔细观测。 如此一来,己方就算派出斥候,根据“一动不如一静”的斥候原则,也肯定是对方率先发现,那么自家斥候要么人都见不着,要么把命送了而消息传不回来,属实毫无意义。 消息本来也不是不能传,明军其实也装备有少量京华提供的信号弹,不过此时的女真人很爱护养活了他们的森林,让他们在森林里的点这么大一个明火,人家肯定不干——他们又不知道那信号弹的火星等落地时早就熄了。 这条建议作罢之后,大家又商议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少做无意义的举动,就坚持扬长避短的战法完事。 扬长避短说难固然是难,说容易倒也容易,步兵阵容走前头一些,随时保持警惕准备列阵。直到走至汀州附近的河边,各将所率领的卫所兵开始准备搭建浮桥,戚金、张万邦分别在东向、南向开始列阵保护,空出北向不必管。 之所以北面不必管,因为那时的骑兵主力将由麻承勋统帅,不远不近地吊在那边,蒙古人就算设伏在附近,也不敢一头扎进去然后被麻承勋捅了腚眼。 正常来说,布日哈图应该不可能让明军顺顺利利搭成浮桥,所以他们仍然要发动进攻,这时候麻承勋便可以视蒙古人发动进攻的位置来决定该如何应对,侧击或者包抄都由他说了算。 这个计划执行得颇为顺利,明军一路之上并未遭到袭击,等到了汀州附近,曹簠下令戚金和张万邦列阵,蒲元毅、曹简所部开始搭桥,他自己亲帅部分中军保持警惕。 此时,麻承勋也在北侧三四里之外晃荡,并命布寨派出数百骑兵在森林边缘预警。 或许是明军的防备过于严密,预想中的蒙军偷袭迟迟没有发生,等到叶赫河汀州中间的木桩都打好了两排,明军开始开凿偏薄的浮冰时,叶赫部游荡在森林边缘的骑兵忽然跑过来汇报,说山中有叶赫一个小村落逃难的猎户数人,向他们禀告了一些情况。 大致就是他们前天发现有蒙古人进山查探,不过由于森林够大,他们几个人躲了过去。昨天蒙古人就开始大举进山,埋伏在其中并扎了营。此时他们就想报信,但蒙古人斥候很多,他们小心翼翼溜了几个圈都没找到安全的道路出来,只好将就着又在一处偏僻的山洞过了一夜。 今天他们发现蒙古人的斥候不再大范围分散布置,而是开始集中起来监视大路附近,于是开始绕道出山。但他们运气也不太好,原本他们绕道出山是往北走,打算去东城——西城已经沦陷了嘛——结果蒙古人忽然大军北上,差点跟他们撞了个正着。 好容易避开了蒙古人,他们这才赶紧先逃了出来,结果便碰到了叶赫自家的斥候,于是赶紧把情况说了说,纳林布禄和布寨大吃一惊,又赶紧派人向麻承勋和曹簠各自汇报。 曹簠听说蒙古人果然在山中有埋伏的时候还颇为自得,认为自己这次也料准了布日哈图的动向,但接着一听蒙古人突然之间全军北上,则立刻又惊出一身冷汗来。 布日哈图这是在做什么?难道他在发现明军主力防备严密,无法顺利偷袭之后,又打算北上去偷了东城? 可他凭什么呢?东城还有八千守军,即便此时明军和叶赫联军直接放着东城不管,布日哈图也不可能很快拿下。与之相应的,则是联军方面搭建浮桥用不了半日,今天下午就能全军过河开始包围西城。 考虑到明军的火炮优势巨大,正常来讲联军攻破西城肯定比布日哈图攻破东城要早,既然如此,布日哈图北上东城有什么用?等联军收复西城再回军,他不还是只有逃命一条路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布日哈图在这里左一招右一招,看似忙得不亦乐乎,结果居然全是废棋? 这没道理啊,布日哈图要是连双方攻城能力的这点账都算不清,他还值得恩堂特意提醒我注意? 曹簠思来想去,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他朝高逸民望去,见高逸民也在皱眉思索,不禁迟疑道:“高兄弟,你看有没有这种可能:布日哈图手里其实还有一些火药……” 后面的话不必说了,布日哈图如果手里还有火药,那么此刻突然北上的原因简直明摆着:又要炸城。 但高逸民有些不太信,摇头道:“按说这不应该。首先,如果布日哈图手中真的还有火药,为什么他此前那段时间没有拿出来用,偏要等到现在?当时咱们还没来,他只需要对付叶赫的人,难道炸城不是更容易一些? 其次,就算他有火药,但炸城墙又不是用巨炮轰击,他不提前挖好地道,这城墙要怎么炸?而他现在突然去东城,来得及立刻挖地道吗?” 曹簠也觉得有理,但他还是道:“理是这么个理,但东城方面若是没有尽心防备,而我部主力又没有派兵回去干扰布日哈图,那他这挖地道的机会也还是有一些的,不得不防。” 高逸民略微思索,道:“总戎的意思是,咱们把骑兵派回去,干扰布日哈图挖地道的计划?” 曹簠问道:“高兄弟意下如何?”话既然这么说,那也就是默认了。 高逸民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边说边分析道:“看起来倒也不是不行,咱们的骑兵也不少,至少是万五之数了,就算单独派出去真有什么意外,但也不至于会吃大亏。不过这里头有至少一半是叶赫的骑兵,虽然叶赫在女真是以骑兵著称,但他们显然打不过蒙古人,这八千兵力的实际战斗力是要打个折扣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而且,不知道总戎想过没有,万一,在下是说万一……若是麻参戎此去,布日哈图又施什么手段,将麻参戎引走或者拖住,其主力再从北麓绕行回西城,彼时我主力可能刚好过河,此时他半渡而击,我军又没了骑兵掩护,这该怎么办?” 要真是一切如他所猜想的这般,那这次作战布日哈图可打得有够精细的,这其中的时间尤其要算得精确,才能保证他打出这样的局面。 一般来说,战场上的预定计划很难完全做到分毫不差,通常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导致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像现在这样——蒙古人的确埋伏了,但一看占不到便宜,他们并没有如明军所料的那样,觉得自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强行攻击明军。 布日哈图直接掉头北上,反而将明军闹得有些左右为难,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高逸民当年在特训班,军事推演排第二、实战演练排第一,所以他很清楚设计一个这样的计划并成功执行的难度。本质上他其实不大相信蒙古人有这样高精确度的执行水平,但正所谓料敌从宽,布日哈图既然能得到老爷的高度重视,高逸民自然不敢轻视。 另外,高逸民也怀疑布日哈图并不是一开始就做了如此详细的计划并按部就班地在执行,他更倾向于认为布日哈图实际上是在临机决断。临机决断比提前计划更难,但布日哈图很可能有这样的本事,否则老爷对他的重视岂不是就被打脸了? 京华很多人对于自家老爷崇拜得近乎神祗,高逸民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相信高务实看人的眼光。因此,不管布日哈图的举动多么怪异,高逸民都不会认为他是在瞎胡闹,只会认为他要么别有目的,要么别有手段。 这样一来,他推算出来的“布日哈图可能如此这般”就很惊人了。 曹簠听他这么一分析,也不禁犹豫起来。按照他的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蒙古人作战整体是比较粗糙的,虽然他自己曾经吃过一次大亏,但这种事要分开来看:他身经百战打出副总兵的地位,可见过去打赢过多少次,立下过多少功,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觉得他不行。 从无败绩这种事,目前在大明只有两个人做到,一个是戚继光,一个是高务实。戚继光是真的百战百胜,小亏都不曾吃过,但他的作战次数虽多,规模却没有一场比得上高务实;高务实谈不上“百战百胜”,因为他拢共也就打了那么几场,但的确次次都是大场面,而且没有任何败绩。 总之,都很难得。 眼下蒙古人里横空出世了一个布日哈图,布局谋划比朝廷里那些读了不知道多少书的老大人们还厉害,临战指挥看来也堪称卓越——如果他的确打算如高逸民这般推论而为的话,这就让曹簠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了。 他想了想,捻着须,缓缓道:“若果如此,的确是有些不好对付,但麻参戎亦是名将之选,本帅若交待他一声,让他不要被布日哈图的其他手段所迷惑,只管死死盯着蒙军便是……高兄弟以为布日哈图还能有何手段么?” 高逸民思索了一下,道:“若麻参戎真的能咬死蒙军主力不松口,在下一时也想不到布日哈图还能如何。” 那就行了。 曹簠虽然对长安堡一败记忆犹新,但他也不是个优柔寡断之辈,闻言立刻就下了决心,朝传令兵道:“向麻参戎传我帅令,命他帅当前所部北上,大派探马侦知鞑子主力位置,然后死死咬住……”接着他便把刚才自己与高逸民的话总结了一下,让传令兵报给麻承勋知道。 传令兵下去之后,曹簠二话不说,再次催促蒲元毅、曹简等部加快搭建浮桥的速度,,以期能够更早过河,避免高逸民推演中可能被布日哈图来一手半渡而击的危险。 除此之外,他依旧很小心谨慎,又派人告诉戚金和张万邦,说蒙军主力虽然可能已经北上,但鉴于前来报信自之人毕竟只是几个猎户,这“北上”的动向到底是否真实,也是值得怀疑的,所以他们还是需要一丝不苟地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攻势。 这些事都安排好之后,曹簠这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稍事休息,而高逸民则还没有放弃推演,依旧在那里盘算些什么。 另一边麻承勋也很快得到了命令,他倒是胆子很大,根本没觉得自己北上是处于一个被动挨打的局面,反而大为惊喜——万一仅凭自己所部这些骑兵就击败了布日哈图,想必蒙古人肯定不退不行,连西城也可能直接放弃而逃回老巢。 到了那个时候,大司农还能不对自己刮目相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53章 南察风波(廿五)诈 麻承勋期待高务实刮目相看是可以理解的,虽然外人一开口就是“麻家将”,但大伙都知道这麻家将的核心始终还是麻贵。即便麻锦还在任的时候,麻家将号称“兄弟两总兵”,可实际上高务实还是更乐意用麻贵,只要是在宣大方向用兵,高司徒必将麻贵带在身边即是明证。 麻锦是麻贵的长兄,其后还有二兄麻富,而麻贵为老三,是大同参将麻禄的三子,也是幼子。麻承勋则是麻锦之子,比三叔麻贵小不了多少。 辈分这东西中国自古以来都很讲究,资历也是一样,麻承勋不敢与麻贵相比,但他很在意麻贵之子麻承宣等也开始进入军中,将之视为同宗的竞争者。 同宗,意味着他们的大利益是一致的;竞争者,意味着他们之间也有比较,要争个高低轻重。 按照此时的惯例,麻锦一支才是麻家的嫡长支,也即家主。但麻锦去世之后,由于麻家主要靠麻贵这张牌面撑起门第,也要靠他维持麻家将在高司徒心目中的地位,是以逐渐有大小宗不分的情况。 虽然麻贵本人对两位兄长留下的侄子们都很照顾,他们对麻贵也很尊敬,但这改变不了麻承勋想要“重铸主家辉煌”的心态,他还是想要多立功勋,得到高司徒的重视。 独领骑兵追袭图们、布日哈图此战主力,在麻承勋看来便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虽然曹簠的命令说得很清楚,麻承勋这次的主要任务只是干扰布日哈图的“计划”,不管布日哈图想干什么,麻承勋都只需要负责破坏掉就好。 这样的任务,潜台词就是跟紧、骚扰,明显是作为游骑使用,麻承勋当然很清楚。不过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等他领兵独走了之后,敌情百变之下如何决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麻承勋动作很快,立刻开始回返。在这段并不算远的距离上,麻承勋将骑兵分为两部分,西侧靠近叶赫河的是明军骑兵,包括他自己所部和曹簠交给他的部分;东侧靠近森林的则是叶赫两贝勒的八千骑兵,他们负责关注森林里的动向。 麻承勋知道,蒙古人要真是藏在森林里,隐蔽固然是隐蔽了,但他们的速度也就快不了,只要自己全力回师东城,势必能后发先至,抢在蒙古人之前在东城外严阵以待。 森林之中,图们大汗的鼻子中不断呼出白气,可笑的是只有一边有,另一边可能鼻塞了,气息若有似无。 “去他娘的,林子里怎么比草原上还冷?”图们大汗没好气用力通了通气,但于事无补,他不由得恨恨地骂了一句。 布日哈图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皮裘垫子上,手里居然还拿着一本书在看,口中则轻笑着回了一句:“大汗不必心急,曹簠必定会让麻承勋回师东城的,咱们只要再等等,就能出山了。林中湿气重,易伤寒,眼下不便生火,大汗不如再披一层狐裘?” “不披了,再披一层刀都舞不圆了。”图们摆了摆手,也坐了下来,偏头朝布日哈图问道:“本汗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曹簠一定会把麻承勋给打发回东城呢?咱们手头的火药不够炸城了不说,这天寒地冻的,挖地道也麻烦得很。西城现在只剩几百人,他曹簠只要过了河,指不定就一鼓而下,这时候他把麻承勋派回去?” 布日哈图见图们真心求问,便放下书,答道:“大汗,你说的这些,咱们知道,曹簠可不知道。他既不知道咱们有多少火药,也不知道咱们是不是铁了心要猛挖地道炸城,更不知道咱们在西城只留下数百人看守。 他什么都不知道,而明军又是极少见的在冬天出塞作战,此时此刻他的战略意图无论是什么,夺回西城也好,击败我军也罢,都必然坚持先求稳、再求胜。 既要求稳,则东城必不容有失,否则明军就变成了无根漂萍,叶赫部也会离心离德。但此时他也不可能全军回师,那便只能让麻承勋回去看看。在曹簠看来,无论我军此行是要做什么,麻承勋都足够给我们造成麻烦,让我们做不成任何事,而这对于曹簠而言已然足够。” 图们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麻承勋这一去不会很快回来,足够咱们在河边干一场?本汗的意思是说,两地相距不过二十余里,这点时间麻承勋要是不惜马力的话,就算跑个来回也要不了多久啊?” 布日哈图笑道:“曹簠与麻承勋年岁不同,所处地位和局面也不同,是以他二人的想法也是完全不同的。 对于曹簠而言,他是个老辽东,一辈子都在辽东打转,而如今辽东有李成梁在,并没有他被扶正为总兵的机会。如果他对辽东总兵的位置真有执念,唯一的机会其实不在于他能在战功上力压李成梁。唯有李成梁自己出了什么事,而高务实在朝中力荐曹簠,他这才有总镇一方的可能。 既然他能不能成为总兵看的并不是战功,那他作战之时就一定会小心谨慎,不求战胜,先求不败。此时我要判断他的举动并不太难,只要把他往小心了想就是了。” 图们有些恍然,布日哈图则顿了一顿又道:“麻承勋则不然,他年轻气盛,在族中又是出身长房,可其在明廷的地位却不如同辈的麻承恩。大汗,我派人了解过麻承恩与麻承勋的履历,前者是麻富之子,后者是麻锦之子。麻锦、麻富为麻禄之长子、此子,皆麻贵之兄也。 麻富早逝,昔日麻家‘兄弟两总兵’便是麻锦与麻贵,而铁岭李氏则有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两总兵”,明人是以有‘东李西麻’之说。可是当麻锦死后,麻承恩因为跟随高务实连续作战得功而异军突起,被高务实举荐为开原参将。 他的好运这还不算完,高务实回任兵部之后没多久,宣大那边有老将王国勋因年老卸任,高务实又把麻承恩举荐为宣府总兵……麻家又恢复了一门两总兵的声势,可惜这和麻承勋无关,他只接任了麻承恩空出来的开原参将。 明明大家能力相差仿佛,老大家的孩子却混得不如老二家的孩子,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却只是老二家的孩子多跟着高务实打了两场仗……大汗,若换了你是麻承勋,你急不急着赶紧立功,在高务实高司徒面前证明一下自己的能耐不比自家兄弟差?” 图们这次是真的恍然大悟了,一拍大腿:“原来是这么回事,本汗明白了。麻承勋现在的心思本汗清楚得很,这时候他就是一门心思想打仗,想立一个大大的功劳,最好还没有旁人能够和他分功。这种人打起仗来是很不要命的,不过脑子可能一根筋,很多时候会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比较好骗。” 布日哈图闻言大笑:“英雄所见略同,大汗,我猜曹簠一定会叮嘱麻承勋紧紧跟着咱们的‘大军’,不管怎样都不能放跑了。所以,这支‘大军’会……” “会带着麻承勋绕圈子。”图们把话接了过去,哈哈笑道:“好主意,布日哈图,你真是长生天派来辅佐我的。” 布日哈图笑了笑,却略微提醒道:“是佛祖的法旨。” “哦对,是佛祖,佛祖。”图们一本正经地双手合十,看起来很严肃的道。 这次布日哈图没有多说,只是保持着笑容。图们则马上又问道:“不过,就算麻承勋走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可是……明军这一次来的全是精锐,本汗担心不好啃啊。” 说到这里,布日哈图终于收敛了笑容,沉声道:“不错,大汗担心得极是。自从高务实在漠南用了一次刺刀阵之后,明军在后来的辽南之战中对炒花、在西北之战中对博硕克图,其实都有使用此法。我曾派人多方了解,发觉此法对我军而言的确颇为不利。” 图们有些恼火,又有些不明白,深深皱着眉头:“我始终想不通,这刺刀阵到底是厉害在哪啊?炒花那一次失利,我几乎是亲眼所见,可我就纳了闷了,你要说刺刀立在阵前可以让战马不敢冲杀,但过去的长枪阵不也是这般? 而且这办法并非不能破,只要蒙住战马的眼睛就行了,上好的有经验的战马根本不会因为眼睛被蒙住就不敢冲阵,它们完全信任自己背上的主人,这样一来那刺刀阵不就破了吗?为什么炒花没想到,博硕克图也没想到?” 布日哈图摇头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炒花和博硕克图两人之所以失败,说到底,首先还是不知道刺刀阵的威力。大汗也见过明军的刺刀,那刺刀立在地上远不如长矛手的加长长矛,看起来并不吓人。可以意外的是,那明晃晃的刺刀却能吓住战马,因为战马知道那东西是要命的玩意儿,它们是会怕的。 除此之外,我觉得明军火器的加强则是另一个原因。明军原先的三眼铳(北边各镇当时主要都是三眼铳)很少拿来做鸟铳用,都是到了很短的距离才会开火,所以战马也不怕那玩意儿,等到明军开火,战马也来不及怕了,该冲的阵早就冲了进去。 但现在的明军开始全面弃用三眼铳,大多数明军,尤其是精锐明军早已换装鸟铳。据我所知,这些鸟铳几乎都是京华所出,不仅比三眼铳打得远,比早前的鸟铳也打得远,威力还特别大,击中要害的话,几乎是铳铳毙命。 若只是如此,对于战马来说也谈不上大问题,毕竟它们只要能够冲开明军防线,这刺刀阵也就破了。但麻烦在于这些新式鸟铳开火的时候声音特别大,而且会放出明亮的火光,这对战马来说就要了命了……” 这一条图们一听就明白,不仅战马,事实上几乎任何动物对于巨响和火光都是天生畏惧的。明军的火铳现在装备又多,一齐开火的时候简直气焰吞天,战马能不受惊吗?战马一旦受惊,马上的骑士哪怕是蒙古健儿,能够把自己稳在马背上不落马就很了不起了,还指望他们能顺利完成冲阵?做梦呢。 “那可怎生是好?”图们听完不仅担忧起来:“你既然说曹簠必然事事小心,那即便现在麻承勋走了,渡河明军这边也一定会小心布置,咱们能顺利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吗?” 布日哈图知道,其实战马怕刺刀阵也好、怕火光也好,都可以用蒙眼解决,而对于巨响,也可以用塞耳解决。 然而问题在于现在明军的火枪发射声音实在太大了,塞耳其实也塞不住,真要解决这个“麻烦”,除非提前把战马的耳朵刺聋——但蒙古人视战马为兄弟、伙伴,几乎是他们的半条命,他们又哪里舍得如此虐待战马? 布日哈图再厉害,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议刺聋战马的耳朵,因此也就没法解决这个问题。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用其他办法来摊薄明军的人数,形成以多打少的战术优势,继而……硬拼! 是的,一贯因为人口劣势而不怎么敢打硬仗的蒙古人,这一次必须要打一场硬仗了。 布日哈图知道,如果刺刀阵以步制骑的法子被明军视为制胜法宝,现在或许还只有精锐之军会这样做,将来却说不定所有的明军都会效仿此法。届时,蒙古对明军的战力优势将完全不复存在。 到那个时候,明军只要是对蒙古开战,那就是想怎么打便怎么打。蒙古骑兵机动力再强,也不可能靠绕圈把明军绕死,绕到最后还是要短兵相接的,可只要一接战,明军就可以把自己变成刺猬,蒙古人根本近不得身。 那就完蛋了。 所以,布日哈图必须打掉明军对刺刀阵寄予的厚望,让他们怀疑刺刀阵所谓的以步制骑是不是真的有效。他相信,只要明军或者说明廷方面有人怀疑,在实学派与心学派全面对抗的如今,心学派一定会和实学派唱反调,到时候这刺刀阵或许就没法顺利推行全军了。 “为今之计,只能等曹簠主力过河,而我军集中力量,单破他留下断后的刺刀阵。”布日哈图目光中厉芒一闪,咬牙道:“不惜代价!” 图们闻之悚然。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354章 南察风波(廿六)阵容 叶赫河上的浮桥搭建颇为顺利,虽然辽东军队的工兵专业性远不如拥有了独立工兵配置的禁卫军,但由于此时有河中汀州的存在,可以将汀州作为中间支点,这浮桥的搭建难度便大大降低。即便多了一条凿冰的工序,也只花了一个多时辰就基本就绪。 曹簠掐着时间算了算,在稍稍爱惜马力的情况下,此时麻承勋应该差不多要回到东城了,不过他没有派来信使,这意味着他那边没有什么战况可以汇报——换句话说,可能是没追上或者没遇上蒙古人。 没追上的话,麻承勋肯定会选择继续追,这没什么好说;但如果是没遇上,曹簠就不得不有些担心了。他皱着眉头,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派兵渡河。 与他再次想到一块儿去的,还有高逸民。而且从神情来看,高逸民似乎疑心更重,沉声道:“总戎,局面似乎与之前所料有些出入。” “你有什么怀疑?”曹簠一边问他,一边朝东侧戚金军阵正面不远处的森林望去,似乎想要在其中发现些什么。 “在下怀疑……”高逸民也朝森林那边望去,缓缓地道:“布日哈图调虎离山,鞑子主力仍在林中。” 曹簠目光一凝,但意外的是他并无惧色,只是冷静地道:“本帅十三岁入军营,迄今身经大小六十四战,获大胜三十一战,小胜十七战,不胜不败八战,小负九战,大败一战。”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然从未有过以步制骑之战,今得一试,此生何憾。”忽然一摆手,传令道:“传令戚金、张万邦二将,加强戒备,准备迎敌。”又对高逸民道:“麻承勋部既走,北线已虚,本帅坐镇中军不便轻动。请高兄弟领本帅家丁一千,并吾弟家丁五百、卫所一千五百,合计三千人马,为本帅守好北线,不知高兄弟可肯应允?” 高逸民本想说让曹简去就行了,但又想到曹簠不让弟弟上阵或许是有其他用意,虽然不知为何,但不能不考虑。于是便道:“蒙总戎信赖,逸民必不辱命。” 曹簠大赞了一声,下令调派人手给他并通知曹简。高逸民本以幕僚居之,未曾披甲,此时也立刻换了戎装,披上“寒铁宝甲”,带人布置北线战阵。 与曹簠不同,高逸民对于“以步制骑”的认识要深刻得多,他虽然面色严肃,但并没有像曹簠那样那这场战争看得犹如九死一生,甚至说出“此生何憾”这样的话来。 古代骑兵之所以强大,主要是装备了能快速驰骋的战马,这与行动缓慢的步兵相比,在战术时空上占有了绝对优势。 骑兵的优势固然明显,但红朝太祖说得好,“武器是战争的重要的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即便是长期被认为军队战斗力差的宋朝,也有部分将领在战争实际中充分发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创造出一些“以步制骑”的战法。 如南宋初年吴玠指挥的和尚原与仙人关战役使用的番休迭战之术,刘锜指挥的顺昌之战,岳飞指挥的郾城之战,都是宋朝带有经典型的运用“以步制骑”而获胜的战例。 当时宋军所采取的方法,主要有以下三种:一是“扼险用奇”,利用地形优势,限制敌骑兵的机动优势。 这个方法主要是凭借着宋金交界地带的天然地理屏障以及南宋境内的险要地势,制约金人的骑兵队伍。在“以步制骑”战术中,要实现制骑的目标,重在“扼险”,即在防守的基础上,展开作战。 建炎三年,时任吏部尚书的吕颐浩就认为:“平原浅草可前可却,乃用骑之地,骑兵之一,可御步兵之十;山林川泽,出入险阻,乃用步之地,步兵之一,可御骑兵之十。自金人南牧以来,中原之兵与金人相持,未交锋而辙奔溃者,以平原旷野,虏人骑兵众而中国骑兵少故也。”主张凭借江南水乡的地理形势,抵挡金人骑兵的进攻。 二是利用弓弩抛射器“非接触”远程打击制敌。若步兵直接与金、蒙骑兵在野战中接触,骑兵无疑具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唯有在与骑兵接触之前实施打击,方有取胜的机会。 较之于北宋,南宋弓弩的制造技术和功能已有一些新的发展,最常用的是承袭自北宋的神臂弓和新造的克敌弓、神劲弓等,此处不赘述。 三是依托步兵阵法制敌的作战。由于骑兵实力的缺陷,宋军便企图依靠设置步兵大阵防御袭扰的外族骑兵。但是这种战法限制了对方骑兵的冲击力,但同时牺牲了本部军队的机动力,从实际作战效果看,并非良策。 比如“澶渊之盟”前的会战中,“平戎万全阵”集合了十一万宋军精锐士兵,在定州部下,摆好了守株待兔般的防守阵势,不料被辽军绕过,轻松袭击了后方的大名府等城市。 总而言之,骑兵的优势在于他们始终具备先手,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步兵如果要找出自己的优势来,首先要挑对地方,其次要选好武器。 今日之战叠经变化,现在的情况是明军背水一战——但背后有座已经搭好的浮桥。明军方面的数量由于被布日哈图“调虎离山”,现在大抵略低于蒙军,但劣势有限。 至于武器装备,高逸民认为己方明显占优。 压力最大的可能是在宽正面迎敌的戚金所部。戚金本带着三千余戚家军至沈阳上任,确切的说是三千一百零九人,这是戚继光车营一个营的标准人数。 这个配置之下,戚金所部车营拥有京华三号火炮256门,万历二式火枪512支,京华二号火炮8门。后来由于明军的火器化程度进一步提高,车营的配备也将万历二式火枪提升到了1080支,火器手也就是1080人,占到了战斗人员的将近一半比重(一部分专司后勤)。 戚继光给车营准备的标准战法是,当蒙古骑兵正面向明军冲锋时,车营迅速结成方阵,步骑兵则置于方阵中间。 当蒙古骑兵进入火器射程时,所有火器齐射,撂倒一批蒙古前锋部队;但蒙古人还是会继续冲上来,此时,则由步兵在车阵前安置拒马器。拒马器就是类似铁蒺藜之类的东西,马冲上来要么被扎而惊跳,要么便裹足不前,甚至直接一头撞死。不管怎么样,都会造成敌方进攻的混乱。 就乘这混乱的当口,车阵内明军长枪手、狼筅手便万枪齐刺,于是又一批敌军被撂倒。到了这个时候,蒙古骑兵已经阵形大乱,前面的要往后退,后面却刹不住车,还依旧往前冲,队伍混乱不堪,锐气尽失。 此时,在经过前二个环节充分消耗敌军之后,戚继光的骑兵部队便会突然杀出,给予蒙古骑兵最后的致命一击。 但这个战术现在已经出现了变化,在刺刀阵兴起之后,火枪兵也拥有了近战能力,故而长枪手和狼筅手大幅减少,火枪手的配置也才提高到了刚才说的1080人。 于是也引起了战术变化,即原本的“万枪齐刺”变成了高务实“空心方阵”战术下的“万枪齐发”,肉搏变射击。 明军近些年的改革措施很大,编制、战术都在不停变化。早前戚继光坐镇蓟镇,在《练兵实纪》中写明了每个车营、马营、步营的火器配置(没算冷兵器)和人数,当时一个完整的车步骑营共8517人,至少3个车步骑营,再加上辎重营,人数近三万人。 这种近三万车、步、骑联合作战单位的主力火器配置如下:(不含辎重营的火器配置和人数)合计车384辆,四号炮768门,火箭车12辆,二号炮24门,三号炮180,火枪手(万历一式)8232人,快枪手(万历二式)1296人,配备四号炮弹76800颗,二号炮弹720颗,火枪子弹1497600发,快枪子弹388800发,火箭104280具,三号炮弹162000,总人数25551人。 如果算上辎重营,则各式装备数量都要再提升一些,总兵力也达到了30531人。 车营编制随着高务实的胜利又做出过一些改变以适应战术变化,但不管怎么说,按照戚继光的思路,这三万人才能形成一个“完整编制”。 可惜理论虽好,在大明的军制下却很难办。理由之前说过,总兵的兵权一直被压制,而明军方面也根本没有高达三万人的常规编制——这编制放在后世红蓝内战时期,相当于蓝军的一个整编师了。 因此,在戚继光本人坐镇蓟镇的时候,可以这样训练和“编制”,但当他走后,这个编制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出任禁卫军之后将这个编制和高务实一商量,搞出了很接近于袁世凯“小站新军”的类北洋军编制。 而戚金虽然带了一个完整的车营来沈阳,可这次却又留了一千人在沈阳看家,只带了三分之二的人手。理论上而言,戚金现在手中只有一个阉割版的车营,战斗力肯定有所影响。 而防守南线的张万邦所部从编制上来说则比戚金部更简单一些,他拥有家丁五百人,卫所兵一千两百。其中家丁全是骑马步兵,现在早已下马布阵。 张万邦部由于是典型的“高务实编制”,火器配比更高,但是没有偏厢车,全靠刺刀阵。特点就是看起来比戚金所部要单薄,至于打起来……反正他战绩摆在那里,也没人敢怀疑他扛不住。 相比之下,高逸民现在率领的这三千人则“原始”了不少。一是他们的火器比重不够,家丁们倒是全面配备了万历一式火枪和“寒铁宝甲”,但卫所兵则不然,隆庆二式都没配齐——当然隆庆二式已经停产了,估计也不会再配,他们手里的是老货。 这些由曹简带来的卫所兵来自于辽南金州,金州那边几乎无战事,换装的优先级不够,一千五百卫所兵只有四百支隆庆二式火枪,剩下的火枪倒不是三眼铳,而是早年蓟镇淘汰下来的鸟铳。 鸟铳的射程其实也还行,主要是精度和杀伤距离不如隆庆二式,装弹就更慢了不少,至于和万历一式、万历二式相比……还是不要比了,听起来心酸。 由于隆庆二式和鸟铳都不能上刺刀,实际上高逸民这边能摆出来刺刀阵的也就一千五百人,并且高逸民很怀疑他们的刺刀阵训练严重不足。 刺刀阵是必须要训练的,这种“近代战术”的最大特点之一,便是把人当做机械看待,类似的思路只要对比一下“排队枪毙”就知道了:不需要你有思想,不需要你有主见,只需要你规规矩矩服从命令! 训练这种军队的要旨,历史上有人总结过,大意就是要让士兵“畏军官胜于畏子弹”。高逸民很清楚这一点,而曹家兄弟进入“高系将领”行列的时间不久,麾下家丁更多的还是以前的那一套:勇敢作战,个人武力出众,但纪律性就不好说了。 因此当前明军北、东、南三面防守的形式,就是北面人数最多但战斗体系略微过时;东面战术体系最复杂但训练程度也最精锐;南面人数较少而战术体系优秀,顺便这支部队士气极高,对蒙古人毫无畏惧之心(张万邦部两次以劣势兵力正面大败蒙古骑兵)。 曹簠本人坐镇中军,手边也只剩下七八千人,而且还大半都只是卫所步兵了。这些人的任务自然是哪边告急支援哪边,但说是这么说,东、南两线其实比较不适合支援,因为这两边的战术自成体系,支援过去的卫所兵也不一定能有效配合。 相对来说,只有北线出了问题,他这里的支援才会比较有用一些。 高逸民显然也明白当前的局面,他这里人数最多,但实际战斗力反而可能最低。他赶到阵前,一边指挥布置,一边心中有些紧张起来:我要是布日哈图,只怕非得选择从北面突破不可。 第1355章 南察风波(廿七)打响 当蒙古骑兵从南面出现时,所有明军都在心中咯噔了一下:蒙古人果然没走。 只有人在北线的高逸民略微有些诧异,端着望远镜楞了一会儿。 蒙古人没有直接从森林里跑出来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从林子到明军列阵的地方距离有点近,如果他们直接从森林出来攻击明军,虽然明军能得到的反应时间会变短,但同样他们也难以让战马助跑并提速,达不到冲阵所需。 倘若面对的不过是寻常的明军卫所兵,布日哈图显然不会介意这一点,因为只要蒙古骑兵在野外冲杀到他们面前,他们的士气就会自行崩溃,根本不必考虑什么冲阵速度不够这样的问题。 但此次出战的明军单从装备上就看得出来显然是精锐,那就不能指望打出砍瓜切菜一般的作战了,必须要把自己的优势完完全全发挥出来才行。 高逸民可以理解这一点,但他很意外蒙古人会选择在南线集结。 南线的守军是张万邦部,阵前高高飘扬的“辽阳左营游击将军张”字旗号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蒙古军中又不是无人识得汉字,他们没有理由找错对手。 辽阳本来没有左右营设置,辽阳左营游击、右营游击两个职务都是近期新增的,是为了适应辽东兵力再一次增长而出现的变化。其中左营游击将军便是张万邦,右营游击将军是马林,不过暂时还未到任——马林本在西北随军平乱,现在西北方定,他还有些战功要算,因此还没来得及赶过来。 张万邦的大名在蒙古就算达不到如雷贯耳的程度,至少也肯定不是寂寂无名之辈。两次大破蒙古骑兵于阵前,让他得到了“刺刀将军”的绰号,而且还是蒙古人叫出来的。 此番图们依旧瞄准张万邦所部而聚集于其南线,这个举动立刻就让高逸民有些警醒。 打仗这种事,绝大多数时候都讲究先打弱敌,因为弱敌更好击破,而击破之后则容易形成破竹之势,让对方来不及调整,兵败如山倒。 但也有些时候可以甚至需要反其道而行之,先打强敌,一举击破、震慑敌胆。大明开国之前,朱元璋上游有陈友谅,下游有张士诚,陈友谅强而张士诚弱,绝大多数谋士们都认为此时应该先打张士诚,取得苏杭富庶之地再与陈友谅争锋。 然而朱元璋不同意,认为张士诚盐贩子出身,骨子里是个小商人,虽然占据富庶之地,但只要没把他逼急了,他就不会轻易和人玩命。陈友谅则不然,此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不知义为何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自己如先打张士诚,陈友谅必不可能坐视不理,肯定趁机兴兵而来,到时候自己腹背受敌,败亡在所难免。反之,如先打陈友谅,则张士诚顶多试探着出兵看看是否能趁机得利,而绝不会死命来攻,因此朱元璋力排众议,坚持先打陈友谅,终于取得苦战得胜,为推翻元朝奠定了基础。 如果说朱元璋这里的先打强敌更多的时候是“料人如神”,还不算是一个单纯的战术问题,那么解放前红蓝战争时期的鲁南战役则更能说明问题。 彼时,宿北战役已经打痛了蓝军,也打怕了蓝军,正在进攻的蓝军各部,全都暂停了进攻。徐州绥靖公署主任薛岳命令攻下涟水的整编七十四师,向北进攻。 然而张灵甫抗命不动,必须等各路援军到达后,才肯北进,而且各部队之间,紧紧地贴在一起,互相掩护着向北挺进。 当时,蓝军分布的态势为:南线的整编十一师在宿迁,整编七十四师在陈师庵,隔运河、六塘河与华中野战军6师、九纵、山野二纵、7师对峙。蓝党7军在泗阳、整编二十八师在涟水。 而西线马励武的整编二十六师和蓝党国防部配属的第1快速纵队己经突进到峄县以东,准备进攻山东解放区首府临沂,周毓英的整编五十一师驻枣庄,冯治安的整编七十七师、整编五十九师驻台儿庄。 宿北之战后,时任参谋总长的陈诚到徐州与徐州绥靖公署主任薛岳分析当前的攻略态势。陈诚和薛岳认为:“东线兵团经过苦战连续占领了苏北的盐城、涟水,华中的赤军已经失去了根据地,只能向鲁南撤退,而赤军的山东军区,以山东半岛为依托,山东半岛深入海中,沂蒙、崂山等山脉绵亘起伏于其间,地形错综复杂赤军自称前后经营达八年,根深蒂固。 加以烟台、龙口与旅大仅一水之隔,易得外援,因此山东便成为赤军最优良同时也可能守得最久的根据地。山东之得失,在国内战局中,也便有决定性作用。” 陈诚和薛岳得出结论:苏北失守后,陈毅的山东野战军势么要死守山东。而蓝军完全可以采取“攻其所必守”的战略,与我山东野战决战。 与此同时,我军陈帅和粟大将军发现:敌整编七十四师与桂军第7军、整编十一师合兵一处正向沭阳进攻,企图夹击我军。 华中野战军在淮北与敌整编七十四师几次交锋,整编七十四师成了华中野战军的宿敌,华野上下都坚持要与整编七十四师决一死战,报淮阴、涟水之仇。于是,围绕“在哪里打,打谁”,华野与山野高层内部展开了激烈争论。 华野想在两淮或苏北与张灵甫的整编七十四师决战,而山野则要回师鲁南,因为当时的鲁南的形势也非常紧张:鲁南马励武的整编二十六师和第一快速纵队一路往前推进,距离山东解放区首府临沂仅有30公里的路程了。 官司打到了中枢,毛指示陈、粟:“鲁南战役关系全局,此战胜利即使苏北各城全失亦有办法恢复。你们必须集中第一、第六、第八、第四、第九、第十各师及一纵、警旅等部,并有必要之部署准备时间,以期打一比宿北更大的歼灭战。第一仗似以打二十六师三个旅为适宜,因该师系鲁南主力,该师被歼,全局好转,若先打冯部,则恐一时不能解决鲁南问题。究应如何,望根据具体情况处理。” 毛在电报中,明确要求华野、山野两军北上鲁南,组织鲁南战役,并且提出先打马励武的整编二十六师,而且要王建安的鲁中部队也参加鲁南战役,此次我军集中的兵力大大超过了宿北战役。陈、粟坚决执行了中枢的指示,决定立即组织鲁南战役。 此战的具体过程不多表述,最终结果是蓝军整编二十六师第44、169旅,第一快速纵队战车营、工兵营、炮5团、运输团及80旅两个步兵团共3万多人被我军全歼,缴获坦克24辆和美式重炮数十门、卡车200多辆。 马励武在峄县县城里眼睁睁看着他的整编二十六师主力和第一快速纵队被我军消灭,侥幸逃脱的副师长曹玉珩等带着少数残兵败将逃回峄县城里,伤兵们悲惨呼号,令守军官兵胆战心惊,城里一片混乱。 薛岳担心我军切断津浦线,命令马励武收拢部队,坚守峄县。同时命令整编五十一师周毓英部固守枣庄,冯治安的97军固守临城,形成三个孤立据点。 当时的峄县城中只有整编五十一师的一个完整团,加上整编二十六师残部,总共不到1万人,还有7辆坦克和30多门火炮,己经是瓮中之鳖了。 打完强敌之后,弱敌就好办了。最终,当历时18天的鲁南战役结束之时,在华东战场上,鲁南战役又创下了一个新纪录,一次性歼灭了蓝军2个整编师和1个快速纵队共53000余人,其中俘虏17000余人。缴获坦克24辆、汽车470辆、各种火炮200余门。收复了峄县、枣庄及其以东地区,粉碎了敌人会攻临沂、消灭华东我军主力的计划。 这次战役,是对毛所提出我军应该“先打弱敌,再打强敌”战术的一次反其道而行之,但却同样出自毛的决策。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在这里就展现得清清楚楚。 然而,能够准确抓住“何时打弱敌,何时打强敌”关键的人却并不常见。高逸民对于蒙军此时选择打张万邦部就不是很能理解。 这里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从态势上来看明军各部俱称精锐,并不太可能因为张万邦部失败而全军震动,继而形成崩溃。何况张万邦部最著名的特点就是正面抗击蒙古骑兵,蒙古人能不能击败他还是两说。 但现实已经不给高逸民更多怀疑的时间了,蒙军在南线出现并迅速完成集结之后,已经毫不迟疑地向明军南线的张万邦部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进攻,没有蒙军最习惯性的游骑逼近攒射再迅速撤离战术,图们大纛前面的蒙军直截了当发起了冲阵攻势,果断干脆。 看起来,布日哈图吸取了当初辛爱和炒花的教训,知道骑弓攒射的射程和杀伤力并不如明军刺刀阵后方的精锐火枪兵。这些手持万历一式甚至万历二式的火枪兵能够在骑射不及之时便给蒙古骑兵造成重大杀伤,逼近骑射再脱离战场的战术在他们面前施展不开。 所以,布日哈图扬长避短,干脆把冲阵威力发挥到极致,一开场便是决死一般的冲阵。 就在高逸民还在后方(他在北线)震惊于布日哈图的决绝之时,前方的张万邦已经冷笑起来:“学乖了嘛,知道要破刺刀阵只能拿命填了?很好,老子今天就来看看,你们打算填进来多少条狗命!” 他大吼一声:“撒地涩,后撤十步立阵!” 前方的明军高声应诺,从身边拿起一块块木板往前仍去。这些木板就是张万邦所说的“地涩”,其并非寻常木板,木板朝上的那一面上,布置着一条条一行行的京华铁蒺藜。 这些铁蒺藜与过去的铁蒺藜有些许不同,实际上效果是一样的,只不过把纯手工制造变成了机械拉扭制作,使用水车带动的机械将两段铁丝扭曲交缠成四角刺模样。 铁蒺藜可以单独但大量的撒在地面上,也可以做成这种“地涩”,地涩的好处主要是更加适合守卫敌军重点进攻的要害地处,以及方便回收。 蒙军战马当然是有马蹄铁的,一般来说不会因为踩到铁蒺藜便废掉马蹄,但战马如果踩到地涩,则通常都会将地涩踩裂继而乱飞。乱飞的地涩就是布满铁蒺藜的木板,打到人或者马身上,好比带刺的铁丝网糊脸,死不死暂且不好说,但瞬间失去战斗力基本上没得跑。 不过,此时的蒙军显然不能按照以往“不肯伤亡”的惯例来看,他们现在摆明了就是要强攻,根本不惜代价。因此这些地涩被快速扔出去之后明军就看也不曾多看一眼,立刻开始按照刺刀阵的标准状态开始进行布置。 明晃晃的三排刺刀斜立阵前,犹如地狱刀林一般煞气森然。刺刀之后则是典型的火枪三段击预备队,纸壳定装弹早已上膛,枪支的燧发点火装置也早已提前检查过,枪栓拉起,只需要一声令下便可以射击。 再后方一些的位置则是火炮。由于火炮贵重和配合刺刀阵使用的原因,进行刺刀阵战术时,火炮都是靠后布置,为此就需要在炮车之上调整炮口射角,形成抛射状,以免直射误伤己方步兵。 张万邦面色冷厉地看着蒙古骑兵朝自己阵前涌来并随着距离接近而逐渐提高马速,他都不为所动,只是经验老道的目测着双方军队的距离。 他要计算的距离不止一个,包括火炮开火距离、火枪开火距离等等都需要他的计算并立刻形成指挥口令。好在二号炮通常不参与这种野战,他此刻只需要算三号炮和四号炮的开火距离,总算少了点工作量。 “三号炮齐射预备!一,二,三,点火!” 随着张万邦的一声怒吼,叶赫河之战正式打响。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lyloveww”、“sky上的滚滚”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56章 南察风波(廿八)冲阵 火光闪耀之下,轰隆巨响接连而起。号称大明主力野战火炮的京华三号炮集中轰击,数十门火炮的齐射真个是地动山摇,蒙古骑兵在这并不算宽阔的河边大道上被轰了个人仰马翻。 只一轮齐射,便有至少百余名骑兵当场去见了佛祖或者长生天,还有数量更多一些的蒙古骑兵被弹跳的弹丸或战友残肢砸下马来。 在这样的高速冲阵之中被残肢击中,犹如后世的飞鸟撞飞机,看似不起眼,其实很多时候后果严重。残肢与冲阵骑士之间的相对速度固然比不过飞机与飞鸟,但也足以让人落马,或让奔马失蹄。而在这样的骑兵密集高速冲刺之中落马,存活下来的希望可谓极其渺茫。 这一轮炮击,蒙军至少有三百骑兵当场损失或是直接丧失了战斗力,明军火力之提升,让不少图们麾下的老将观之色变。 曾几何时,那支火炮动辄炸膛,三眼铳只能抵近射击而更多只能作铁锏砸人的明军,竟然火力大增至斯! 曾几何时,那支只有家丁敢战,寻常士兵听见铁骑隆隆便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的军队竟然脱胎换骨! 布日哈图面沉如水地在后方观战,脸上的阴霾正如今日的天气。图们大汗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前方的伤亡,控制住胯下蠢蠢欲动的战马,转头问布日哈图:“真要这样打?” 布日哈图黑得仿佛能滴下水来的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道:“大汗若舍不得一两千精锐,这刺刀阵永远也破不了。” “张万邦也就两千人!”图们有些愠怒地道:“我蒙古勇士难道要和这些土鸡瓦狗一样的明军步兵一命换一命吗!” 大汗的怒火,身边的人都能感受到,然而布日哈图依旧板着一张脸,平静地道:“大汗算错了,我们不是一命换一命,是两命换一命——我们还得搭进去一两千匹上等战马。” “你!”图们大汗一扬马鞭,指着布日哈图,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无言以对,竟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这一仗的必要性布日哈图早已提前和他说过,可能导致的伤亡同样也对他隐瞒。图们不是不知道,只是当他面对这样的伤亡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心惊、心痛、心怒。 蒙古铁骑这么多年来,何曾与明军打出过这样的伤亡对比? 这伤亡比别说一比一了,就算一比五,甚至一比十,蒙古人也没法和大明比啊! 达延汗时期蒙古分为“六万户”,即六个“万户”大部落,当时全蒙古人口约一百六十万。达延汗之后历经数十年发展,尤其是俺答汗时期土默特的强盛导致人口增长。 虽然蒙古左右翼已然分裂,但北元朝廷的架子还勉强搭着,大致的总人口还算有个数,约莫是一百九十万左右,不到两百万。[注:以上数据来源于《蒙古族历史人口初探(11世纪-17世纪中叶)》,作者王龙耿,沈斌华。] 这么说来,蒙古总人口也不过两百万,其中土默特和鄂尔多斯、青海土默特就占去了一半以上,察哈尔及东部附庸只占四成左右。而这四成里头,直属于察哈尔汗庭的又只有一半略多,大致不过五十万人上下。 五十万左右的总人口,察哈尔能在战时拉出六到八万大军,这已经是典型的蒙古特色了,还要继续拉出更多人马的话,那就真的只能连老弱妇孺都跨马扬刀。 这样的实力,如何能去和大明打一比一的交换比?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但布日哈图早已和他说明白了其中道理,这一仗如果不打,明军将来只会越来越不好对付,不仅明军精锐都会习得刺刀阵这一克制蒙古骑兵的战术,连寻常军队都会这般发展。到了那个时候,蒙古还凭什么和大明相争?早些称臣纳贡得了。 说实话,如果只是称臣纳贡,图们也不是不能考虑。即便他是“大元皇帝”,可这个皇位早已成了个象征性的名号,蒙古人内部都已经久不使用,而只以“蒙古大汗”相称。 蒙古大汗虽然也是一国之君,但中国为“天朝”的这种思想,作为曾经统治过中原七十年的蒙古人,他们内心深处其实也有,因此蒙古大汗给中原皇帝称臣虽然面子上有点难看,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布日哈图认为情况正在发生改变,蒙古相对于大明如果一直呈现出持续衰落的局面,将来大明未必不会直接将蒙古收入囊中。 布日哈图用来说服图们的例子,便是大明重修大宁城。大宁城在大明早期便是专门用来控扼蒙古的一座城池,后来因为大明内部爆发靖难之役以及后续的动荡,这才最终被放弃。 如今,明人夺回并重修大宁城,其中含义还有什么好说?无非是要彻底控制蒙古罢了。换句话说,蒙古人再不想办法抵抗,将来连“蒙古大汗”都不会有,说不定……将来大明朝廷之中会出现“蒙古总督”、“蒙古巡抚”之类的职务,正如云南巡抚一般。 这个前景让图们不寒而栗,他不敢想象成吉思汗的子孙不仅丢了中原,甚至还会丢掉蒙古老家,只能匍匐在朱元璋的子孙面前自称臣属——虽然把汉那吉已经这么做了。 图们的信心并不充足,但不管如何,他作为蒙古大汗都不得不一试。倘若今次之战真的能打破刺刀阵以步制骑的神话,说不定明人内部真的会产生巨大的分歧,让蒙古再次喘过气来。 想到此处,图们不再多言,只是目光中多了一丝忧虑。 前线的作战仍在继续,蒙古骑兵在布日哈图早前的誓师动员中早已知道自己所要面临的局面,也知道此战的重要性。虽然第一轮炮击就让他们损失惨重,几乎相当于过去打草谷时被明军大军伏击的伤亡,但蒙古勇士们并不退缩,反而齐齐高呼。 他们在呼号声中互相提醒,让大家知道自己离明军已然越来越近了,只要冲到明军面前,打破那区区一些不算太长的刺刀组成的防线,后方的明军步卒根本没有抵挡之力。 然后他们便吃到了第二轮炮击。坏消息是,他们再次损失了三四百人之多;好消息是,从距离上可以看出,明军的大炮已经来不及打第三轮齐射了。 前军不计伤亡的狂热冲锋将后方骑兵们的勇气激发出来,源源不断地向前冲阵,没有人考虑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死亡还是胜利。 前军的精锐更是按照布日哈图的指点死命控制好战马,以免它们在巨响中受惊乱了阵脚,以及在面对刺刀阵时失去往前冲的勇气。布日哈图为了这次作战,集中了大量的重骑兵,这些重骑兵在蒙古军中非常宝贵。 在将近三百年前蒙古西征时期,一支典型的蒙古军队里重骑兵大约占四成,轻骑兵占六成。重骑兵主要用于突击,有必要也近身搏斗。 第二次西征(1235-1242年)时蒙古重骑最常见的铠甲是铁片甲(外史称之merarmor),也有人穿锁子甲和皮革护甲。铁片甲本身可以抵御弯刀的劈砍以及弓箭和其他投掷武器的穿刺,但是刀剑能轻易砍断固定铁片甲的皮筋,连续多次的劈砍可能导致铁片甲崩裂。 同时期的欧洲重装骑士一般全身(包括头部)披戴锁子甲,刀剑的劈砍不能损毁锁子甲,但是箭和长矛能穿透,而且锁子甲沉重,大大降低了骑兵的灵活性和速度。 而相对于重骑兵,轻骑兵在蒙古战术体系中则更加重要,可以远射、诱敌、警戒、迂回包抄甚至近战,主要的打击手段是密集放箭。 然而轻骑兵虽然重要,却不代表他们的地位比重骑兵更高。轻骑兵一般只戴圆型头盔,身体和马匹的护甲很少。轻骑兵们使用的蒙古复合反曲弓(弓背由木材、牛角和肌腱复合制成)的性能比欧洲当时最好的英国长弓(榆木或紫杉木制成)还优越,外史专家得出的结论是:蒙古弓拉力至少166磅,有效射程320米,英国长弓分别为80磅和230米。 不过,有效射程并非指有效破甲射程,在着甲的明军精锐面前,破甲是十分困难的事。别说当前的“寒铁宝甲”,即便是棉甲也难被箭矢射穿,要不然怎么经常有将领“身被数十箭”而不死? 蒙古重骑和轻骑使用的近战武器都是弯刀,在阿拉伯弯刀基础上改良而成。刀身小而轻,有很好的曲度,更符合力学理论。 “弯刀接触敌人身体会沿着刀刃曲面滑动”,不会砍入身体而拔不出,劈到铠甲不易被震飞,因此可以连续劈砍。轻骑兵还携带一种带钩的矛或枪,可以用钩把敌人拉下马。由于枪头有钩,刺入敌人身体不会太深,容易拔出。 随着蒙古左翼长期被大明“贸易制裁”,其麾下的重骑兵数量日趋减少,现在甚至已经只能维持在一成左右,更加宝贵不已。 如果说轻骑兵在东亚各个时期的战场上更多负责“游击”,那么重骑兵则是破阵的专业户,其在宋金之战、宋蒙之战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如今蒙古前军全部是重骑兵,没有钩镰枪配置,全部使用弯刀。 这样的配置意味着布日哈图没有考虑自身伤亡,他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冲垮张万邦部之后重骑兵对明军造成直接杀伤之上。 而且,这批重骑兵虽然摆出了锋矢阵,即整体虽然正面冲锋,但局部形成骑兵作战典型的“斜入”。可无论如何,这样的硬碰硬作战,对方又有刺刀阵在,前军重骑兵必将付出惨重代价。 此时,勇气决定一切。 随着火炮的暂时谢幕,明军刺刀阵后方的三段击开始打响。套路是一贯的套路,第一轮齐射造成了蒙古重骑兵近百人伤亡——这个数据比不上漠南和辽南那两次,原因就在于布日哈图前军是有准备的,清一色使用了被甲的重骑兵。 第一轮火枪齐射由于刻意在较远距离射击以争取后面能多打一轮,因此杀伤力略有不足,造成的伤亡自然不算太大。 蒙古人无动于衷,继续向前冲击。很快,明军打响了第二轮齐射,这一次杀伤力就远超第一次了,两百多名重骑兵瞬间损失。 蒙古人依旧无动于衷,甚至呐喊得更大声了一些,继续向前突进。他们距离明军刺刀阵已经只有百步之遥,对于冲阵中的骑兵而言,这点距离顶多够明军再打一轮齐射。 第三轮齐射毫无意外地打响,由于距离已经只有五十步左右,双方几乎都能看清对方的眼睛,看到对方的神情。 蒙古人是狂热中夹杂着某种愤怒,明军是冷厉中夹杂着一些担忧。但不论如何,第三轮齐射的效果与第二轮齐射相差无几,又有至少两百多名蒙古骑兵当场报销。而且这一次,明军能轻易看到他们身上的铠甲被洞穿,血花四溅。 但此时,明军的考验才真正到了。三段击已经打完,虽然退后的第一排火枪手已经换好了纸壳定装弹,随时可以继续射击,可是蒙古重骑兵已经冲到了刺刀阵前。 虽然这支重骑兵冲阵队伍已经明显比一开始变得薄弱了许多,战前约莫两千重骑兵,在两轮炮火和三轮火枪齐射之后,现在可能只剩下一千挂零,可是一千重骑兵一往无前地冲杀到刺刀阵面前,刺刀阵真的能够抵抗得住么? 万一抵抗不住,接下去怎么办? 战场来不及思考,蒙古重骑兵现在没有了远程武器威胁,积压的怒火完全释放出来,凶猛地冲击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狰狞的面孔说明了他们对眼前这支明军刻骨铭心地仇恨。 以步制骑?现在看你还怎么制! 但他们马上就发现,他们一心只关注明军的火炮与火枪,却忽视了某些“老旧武器”。 张万邦临时布置的“地涩”被蒙古重骑兵们纷纷踩踏,飞扬乱舞。很多被战马踩裂飞起的地涩将木板上的铁蒺藜狠狠拍在了战马或者战士身上。 蒙古重骑兵的战马具装并非欧洲式的,防护并没有那么夸张,战马的腿部完全nuo露,被铁蒺藜拍中会立刻丧失战斗力。于是又出现了一波无法避免的损失,两百余重骑兵倒在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仅剩的八百重骑兵彻底愤怒了,他们红了双眼,心中的愤怒已经只能用鲜血才能洗尽。布日哈图以一千两百最珍贵的重骑兵,换得了八百重骑兵抵近刺刀阵前沿。 没有人还有心思去考虑划算不划算,一场血的较量由此展开。 ---------- 感谢书友“饮一壶灼酒”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饮一壶灼酒”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57章 南察风波(廿九)破阵 突破远程火力封锁杀近刺刀阵前,一场血战随即展开。 与唐时“以步制骑”的大杀器陌刀兵不同,刺刀阵虽然也能“如墙而进”,但显然不会有“所当之敌,人马俱碎”的霸道。刺刀的用法不以劈砍为能,几乎只专司“刺”之一道。 但说实话,大唐陌刀兵虽强,却有两个严重的缺陷。其一是陌刀本身的制造在当时过于“高精尖”,不仅产量极低,而且价格昂贵,很难大量装备;其二是陌刀兵的选拔也极其严苛,说百里挑一那是客气的,实际上可能需要千里挑一,因为陌刀兵不仅需要勇气惊人,还需要力大无比——力气小肯定劈不出“人马具碎”的效果。 正是因为这两个问题,盛唐之后再无陌刀,陌刀兵逐渐成为传说。 刺刀却没有这样的困扰,虽然刺刀的制造也是“高精尖”,但当前京华可以满足,而刺刀的使用却远比陌刀简单,对人的要求低得太多太多了,但凡一名合格的士兵都能用。 不过,刺刀本身并不算一样非常专业的冷兵器,它实际上是一种配套武器,主要作用是弥补火枪兵没有近战能力的缺陷。 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一个三眼铳的异化产品,都是为了让士兵既能进行远程火力投射,又能进行近身搏斗。如果单从其冷兵器属性对付骑兵的角度而言,刺刀阵事实上是不如长矛阵的。 古典时期最实用、性价比最高的近战冷兵器是什么呢?这个其实基本上没有争议,是长矛!不是其他什么花里胡哨的冷兵器,就是朴实的长矛。以长矛为代表的这种长柄刺杀用冷兵器被称为“百兵之王”。 都是长柄武器,长矛和一般的枪、槊、铍之类的武器还是有区别的,虽然有说法是这些武器的区别是有型制上的差异,例如矛与枪差异在头端样式,矛与铍差异在接柄的方式,但是,长矛和它们最明显的差异是在长度上。 长矛其实称为长柄枪比较好,一般的长柄枪长度在一丈到两丈,也即是长三至六米(不过根据市川定春的《武器事典》,中国的历史上以矛来称的长柄武器最长有到5.6米,以枪来称的长柄武器最长有做到8米的长度,隋唐之后矛枪混称不做区隔)。 这个长度可能超过不少人的想象,毕竟长达6米的冷兵器,这个可能在影视剧中都不常见。这么长的武器,操作起来方便吗? 想都不用想,当然不方便啊。用6米的长枪,你就别想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打法了,比如舞个枪花什么的,那纯属做梦,这种武器的使用方式基本就是一招,向前戳刺——没错,就这么一招:刺! 那这一招有用吗?当然有用! 尖端武器戳刺所能产生的强大杀伤力,哪怕是原始人都能认识到的,也正是因此,人类很早发明了枪矛这种戳刺类的冷兵器(木、竹削尖)。近战冷兵器说实话,大体就分三个类型,一是刀剑这种以刃进行杀伤的;二是枪矛这种以尖头戳刺为杀伤的;三则是以锤棒这种钝兵器。 这些武器中,唯一能做的很长的,也就枪矛了,其它两种要是做太长,那基本就没什么可操作性了,杀伤力不增反减。 长有用吗?当然是有用的,古语有云:一寸长一寸强。武器越长,它的攻击范围就越大,长矛就是如此。长矛首先很长,所以攻击范围大。 其次杀伤力也很强,别看只有戳刺的一招,但是这一招是杀伤力最强的招式,要是想打击有铠甲防御的敌人士兵,戳刺是最有效的。刀剑这种以劈砍为攻击方式的兵器,在破甲的时候遇到的阻力为特别大,对抗重甲敌人处于绝对的劣势。钝器当然也能“破甲”,但那就和陌刀兵的选拔面临同样的问题了,你首先得有这种大力士级别的士兵。 无论是在古代的东方还是西方,长矛都是非常受欢迎的冷兵器,西方那些著名的方阵,冷兵器中的绝对主力都是枪矛,长矛兵在古代绝对是古代最有效的兵种。 长柄兵器进入战场,除了车兵与骑兵使用之外,在步兵使用中亦很广泛,方阵中的长矛兵是接续在盾牌步兵后面,利用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空隙进行突刺。 步兵对抗骑兵,除了使用火器和弓弩外,排成紧密的方针,用密集的长矛刺杀几乎是唯一有效的方式。 大致在眼下这个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如历史上的大明白杆兵、瑞士长矛兵、西班牙大方阵等著名军队,都靠长矛对付骑兵,其中西班牙大方阵还需要靠长矛兵保护火枪手,这和高务实现在这套理念非常接近。 长矛的实用性是非常强的,中国南北朝时期,戟、戈等古典长兵器基本都被淘汰了,军队士兵大规模制式使用的长兵器渐渐就只剩下枪矛一类。而欧洲也一样,自14世纪开始,步兵使用长矛和斧枪(一种瑞士人特有的冷兵器,枪和斧头的合体,中国一般翻译成“瑞士戟”),这导致封建骑士开始衰落。(便宜克制昂贵,昂贵者必然呈现衰落之势。) 冷热兵器交替的时候,通常火枪兵和长矛兵配合使用,当时已经有了使用火绳枪的枪兵队,而因为火枪为单发射击之故,在射击与射击间容易受到敌方步兵与骑兵的突击,在敌方突击时仅有枪托做为防身钝器的火枪兵太过于无力。因此当时的火枪兵身旁常有手持长枪的枪兵负责保护,这也就是西班牙大方阵的真正内核。 一直到刺刀发明才改变了这种局势。有了刺刀,火枪兵也有了强大的近战能力,能单独在近战中对抗敌人的骑兵和步兵,于是开始有国家编制出全员皆为火枪兵的部队,大幅提升战力。 关于刺刀,中国方面最早的文献记载为1606年,何汝宾《兵录》的铳刀,而西方首次出现在17世纪法国巴约讷(bayonne)的一场农民争执中。当时的农民将小刀插入来福枪枪口内,用以袭击敌人。到了十八世纪时,插座式(socket)刺刀出现,是由火枪枪管的右横方突出的类型,这是因为当时的火枪为前装式,进行装填弹药时不会干扰。 京华目前所产的火枪也还是前装,只不过是燧发前装并配备了纸壳定装药而已,所以高务实搞出的刺刀,也是插座式刺刀。其采用了长矛的刺式攻击,取代三眼铳的钝器攻击,配合火枪三段击而形成一个另类的西班牙大方阵。 好处是武器装备更统一,方便后勤保障,也方便训练,符合高务实一贯的简化后勤思路,使单兵作战能力培养的效率倍增;坏处则是它在真正抵抗骑兵冲阵的那一瞬间,战斗力是不如长矛兵的。 不过,当冲阵骑兵的冲击力用尽,双方开始陷入混战之时,长度更加合理的刺刀,则比长矛兵更加好用。 简而言之一句话,刺刀的最大特色,其实就在于“远近皆可,威力不弱”。换句话说,它其实是个万金油,啥活都能干。 蒙受巨大伤亡而终于冲杀到刺刀阵前的八百蒙古重骑兵,按照布日哈图的战前要求,在战马临近刺刀阵前约二十步时,忽然齐齐掏出一个头套,人向前倾,伸长左臂,将那头套套在马首之上。 巨响的问题,这批精锐重骑兵靠精湛的马术强行控马来克服了,但战马会自动避让“亮而尖”物品的习惯却不好靠马术克服,是以他们临时准备了布头套。 训练有素的优秀骑兵战马,是可以短时间内无视视线而全凭骑士驾驭命令来行进的。蒙古人因为经济原因,重骑兵日益减少,但这在另一个程度上使得能够入选重骑兵的骑手更加精锐,马术更加了得,他们显然有这样的能耐。 张万邦原本镇定自若的脸色在此时变得难看了一些,但他并无惧色,只是深吸一口气,抽出佩刀骂道:“两千重骑兵换老子两千步兵?图们这老小子怕是不懂算术!”然后举刀怒吼一声:“弟兄们,这场仗咱们亏不了,封妻荫子就在今朝——干他娘的!” 刺刀阵这批人,无人家丁还是卫所兵,都是大胜过蒙古骑兵的,心气的确是高,到了这般境况,竟然无一怯战,怒吼着轰然应诺:“干他娘的!” 说时迟那时快,铁骑已至当前。蒙古重骑兵不使用长兵骑枪虽然让他们的冲阵不如西方骑士那么凶猛,但战马的冲击力依然在。 虽然第一批撞上刺刀阵的战马几乎毫无例外失蹄倒地,但巨大的惯性使得它们的尸体向前滚去,甚至能撞飞两到三层刺刀横列,马上骑士则早有预计地进行跳马翻滚然后起身作战。 跳马翻滚是个极其危险的动作,尤其是对于身着重甲的骑士而言,好在蒙古人的所谓重甲到底不是欧洲那样的全身具装,而是皮甲外镶铁片,仍然能保证人的活动能力。不过战场之上跳马翻滚的难度又更大了,这一批宽正面上跳马翻滚的骑士只剩下一半活着站起来。 但这一波冲击的确造成了巨大的效果,那就是蒙古人忽然发现:刺刀阵本身对于重骑兵的防御能力并不出众!虽然第一波宽正面上的重骑兵几乎损失了他们全部的战马,但这个正面一共只有大概三百人。 换句话说,真正近距离蒙住马目冲击刺刀阵并不需要特别雄厚的兵力。之所以此前两次大战都是蒙古骑兵败北,真正的根源其实是刺刀阵后方的火枪兵和火炮威力太大,蒙古骑兵根本等不到冲至阵前便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失去了冲阵最关键的集中冲击力。 蒙古骑兵们的杀意随之暴涨,不论是爬起来再战的落马骑兵,还是后方冲进阵中的马上骑兵,纷纷扬刀劈砍,打算以杀泄愤。 远处的图们也兴奋起来,举起一具明显是明军低级装备的单筒望远镜看得大喜过望,当看到破阵完成的时候,他大笑着用力拍了拍布日哈图的肩膀,大声道:“好好好,布日哈图,你果然有一套!这刺刀阵偌大名头,原来不过是银样蜡头枪,只要顶住他们的火器,冲到阵前再立刻蒙住战马的眼睛,这刺刀阵根本拦不住我蒙古铁骑!” 周围的蒙军将领也纷纷大笑,互相弹冠相庆,整个蒙军后方一片欢喜,就等着继续冲上前的轻骑兵对已经“破防”的张万邦大肆屠戮了。 可惜,他们的庆祝可能太早了一些。唯一还保持着矜持的布日哈图很快发现了异样——明军刺刀阵破开之后,蒙古重骑兵并没有能对明军步兵形成摧枯拉朽的碾压,两支军队很异样地缠斗在了一起。 图们等人的反应迟了一些,等他们发现布日哈图的表情依旧严肃之时才反应过来,纷纷朝张万邦部的位置望去,这才发现不太对劲。 明军的刺刀阵虽然告破,但并未崩溃,反而连火枪手都通通变成了刺刀兵,开始以十个左右的小队阵型分工合作,对习惯于单打独斗的蒙古重骑兵进行围剿。 没错,就是围剿! 布日哈图最先叫出声来:“不好,这是……小鸳鸯阵?” 他说得不算错,但也不算完全对。张万邦部的这套打法的确来源于“小鸳鸯阵”,不过高务实私底下一直把人数十几人和几十人的两种小鸳鸯阵称之为“班排战术”。 这便是以后世一个步兵班或者一个步兵排左右的兵力,按照小编队合作进行训练而出的战术,它和当前时代的大阵并不冲突,只是在大战场上形成很多个小团体来进行作战。 这种战术详细的说起来过于复杂,简单的说就是在各个局部战场形成兵力优势,始终保持己方以多打少,以最快的速度围剿各自为战的敌军,最终积小胜为大胜。 蒙古重骑兵虽然精锐,但再精锐也没法一打十,何况他们是弯刀骑兵,又不是长枪骑兵,他们在冲击力消退之后,也需要靠近明军才能完成斩杀。而明军使用的是刺刀,枪托枪身再加刺刀,远比弯刀更长,能更早的对蒙古骑兵造成损伤——未必一定要刺人,刺马同样有效,因为那马铠即便可以防箭矢,甚至一定程度上防劈砍,但显然防不住锐利的刺刀戳刺。 本以为要势如破竹的蒙古骑兵完全没有料到,在打破了“刺刀阵神话”之后,等待他们的不是胜利,竟然是更加艰苦甚至不占优势的缠斗。 战场之外,两军主帅图们和曹簠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不过,他们惊叹和震撼的心情想必截然不同。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饮一壶灼酒”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58章 南察风波(三十)皆胜 蒙古重骑兵们万万没有料到,一贯以冲击力著称的他们有朝一日会陷入步兵的包围之中。他们尤其没有料到的是,这批步兵不仅防具甚佳,失去马力加成的弯刀很难对他们造成致命伤,挂彩归挂彩,几乎全都能继续作战吗,反而他们的刺刀会对自己造成巨大的威胁。 虽然坐在马上使重骑兵们的上身要害离明军较远,通常难以直接杀伤,但胯下的战马以及他们自己的双腿,却全都是明军刺刀的上佳目标。 蒙古重骑兵们此时忽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那就是宁可他们刺伤自己的双腿,也别是刺中了战马。刺中自己的双腿固然血流如注、痛彻心扉,但人毕竟是人,是会思考、会判断、会衡量局势的,这种千钧一发之际,其实尚可暂时忍耐一下。 可那刺刀一旦刺中战马,不拘刺中何处,战马肯定痛到发狂。此时此刻,任你骑术再好也不可能和畜生较劲,而一旦落马,那就全完了——至少三四把刺刀一定会如影随形而至,根本没有活路。 好在此时他们身后的轻骑兵也加入了战场,吸引了大批明军“小鸳鸯阵”上前迎敌,给他们这些重骑兵们缓了口气。 然而,轻骑兵们因为战场宽度不够,也没法施展平时的斜击战术,只能硬挺挺地直冲进来。虽说此时没有火枪兵给他们当头棒喝了,然而缺乏马匹具装又同样使用弯刀的蒙古轻骑兵们,防护能力比重骑兵更差,单纯是靠着兵力优势才堪堪与明军缠斗出一个不胜不负的局面,实际上根本改变不了大局。 不够宽阔的沿河战场现在成了蒙古人的催命符,以至于在骑兵兵力占优的情况下迟迟打不开局面,反倒被数量劣势的明军步兵给拖住了。 若是在往常,蒙古骑兵面对这种局面肯定一撤了之,他们有足够的理由不打这种呆仗。正如同三百年前蒙古骑兵第一次西征时那样。 第一次西征后期的喀尔喀河战役(1223年5月),哲别与速不台率领不足三万蒙古骑兵面对斡罗斯与钦察的十万联军。蒙军就连续撤退九天至有利地点——喀尔喀河畔。追了九天的联军队形混乱,蒙古骑兵遂发起突击,两翼也很快包抄到位,一举击溃敌军。 此役中联军方面一共有七十位贵族阵亡,六个斡罗斯王公被处死,加上后来的围城战,联军损失约五万人,而蒙古人的伤亡根本微不足道。 撤退,对于蒙古骑兵而言绝对不是什么耻辱,它从来都只是一种战术动作,和战场上的士兵进行刺、挑、劈、砍别无异处。 可惜的是,这个再正常不过的战术动作现在不被允许了。 布日哈图黄台吉在战前已经三令五申下达过严令,除非后方有令,否则他们这一次攻击就只许进、不许退。 虽然蒙古帝国的辉煌早已是昨日黄花,但成吉思汗立下的军规依然有效。蒙古战士军纪严明,没有人会为抢劫财物而放弃追击和战斗,违抗命令不进攻者将被斩首。 而成吉思汗对逃兵的惩罚尤为严厉,未获准而擅自撤退的都被视为逃兵,会面临连坐惩罚:“十人队中有人逃走而其他人没有当场制止,全队死刑;如果十人队全逃了,则该十人队所属的百人队全部处死。” 换句话说,逃跑或撤退只能决定于上位者,士兵是没有自主选择权的。士兵的选择只有两种:从命,或者死。 既然如此,那自然宁可战死也不能逃了。部族家人都在大汗的统治之下,逃有什么意义?何况苟且偷生也不符合蒙古人多年来被灌输的勇士思维。 重骑兵、轻骑兵们都只好咬牙苦战,寄希望于明军在他们的勇敢面前自行崩溃,就像二三十年的明军那样。 然而曹簠显然不同意也不会允许出现这种局面,他是见过二三十年前的明军的,虽然眼前的张万邦部完全看不到那种迹象,但谨慎的曹簠依然打算未雨绸缪。他立刻下令中军方面出动两千人增援南线。 倒不是曹簠舍不得兵力,也不是他不懂得添油战术的糟糕,而是……他面临和蒙古人同样的窘况:战场宽度不足,哪怕中军全部赶去增援,也没法真正加入战场,能够切实起到增援作用的顶多一千人。 曹簠调派两千,实际上是连第二波增援都预备在内了。 添油战术也是没得选,对方只能如此,他也只能如此,现在真正比拼的其实是谁最终扛不住伤亡而选择撤退。 当然,一堆步兵在蒙古骑兵面前撤退,那和伸长了脖子等砍头没什么两样,曹簠知道自己没得选,能撤的只能是蒙古人。 于是,沿河战场变成了绞肉机,双方精锐在这片实在不够开阔的地面上打成了一锅粥。 蒙古骑兵失去了绝大部分冲击力和机动力,但骑在马上的他们至少还有个居高临下的优势;明军步兵失去了引以为凭的强大火力,好在班排战术的优势还能发挥且装备明显比蒙古人更好。 双方的伤亡都开始增加,论战死的人,肯定是蒙军居多;但论受伤的人数,那便是明军更多了。 张万邦还是过去的一贯风格,本人领着一群亲兵家丁四处救急补缺,身上的“寒铁宝甲”不知何时被砍坏了一些,左臂上的寒铁鳞片都被砍脱落了一部分,但却没有掉落下来,只是挂在里头的皮甲外,仿佛成了装饰品。 他的心腹之交处估计也是被削了一刀,好在没能破甲,只是在铁片上留下了一道深痕,但也触目惊心。这一刀要是从奔跑的战马上削出,没准就要出大事了。 他的脸上也有不少血迹,现在早已干涸变成了乌色,让他本就有些狂热的脸庞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或许是高强度的短兵相接让他有些脱力,也或许是泥泞的地面过于湿滑,此时张万邦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往前扑倒。 从他身边强行打马而来的一名蒙古轻骑兵见状,下意识地朝他挥了一刀,但由于张万邦恰好又稳住了身形,这原本抹向他脖子的一刀,变成斜向上地砍到了他的头盔上,将他的头盔给击飞了。 另一名靠近那飞出去的头盔的蒙古轻骑兵下意识伸出弯刀,正巧把那头盔挑在了刀尖之上。 这蒙古骑兵先是一怔,继而大喜过望,用有些走调的汉话高声喊道:“张万邦已死,你们还不乞降吗!” 这个套路并不是只有大将会玩,蒙古人早些年对战大明的时候,经常会有斩杀低级将领的情况出现,所以蒙军之中很多人都会这套吓唬人的把戏:管你死没死,老子先喊了再说,骗到一个是一个,总能打击你方的士气。 果然他这一声喊也引起了附近明军的注意,下意识都偏头过来查看,当发现张万邦的头盔时都是一愣。 然而张万邦年纪虽然还不到三十,但他十三岁便从军,战阵经验却丰富得很,哪里容这蒙古骑兵卖弄?立刻扬刀断喝一声:“狗鞑子少给爷玩这套,老子活得好好的,死你娘个野男人!” 那蒙古兵偏偏听得懂汉话,听到这一声怒骂,气得脸都绿了,当下就要扔了张万邦的头盔去找他拼命。 谁料他旁边忽然冲出来一名全身着甲的重骑兵千夫长,猛然一刀将那头盔挑走,大喊一声:“我军已胜,全军后撤!” 这一下连张万邦都有些意外,蒙古人顶着巨大伤亡死战这么久,就为了抢老子的头盔? 不过他身边的家丁早已围了过来,避免自家少将军出现刚才那样的危险。而蒙古兵们则开始抽离战场,缓缓后撤。 蒙军后方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开始鸣金。张万邦左右看了一眼,发觉本军伤亡也不小。不过他再细看一下,却又觉得本部伤亡还不如后来支援的中军本阵大,因此大喝一声:“以地涩为限,继续剿杀!” 这就是张万邦的个人风格了,虽然也算见好就收,但非得把这个好处争取到最大。“地涩所限”就是他阵地前二三十步左右,这个命令相当于要“收复”整个阵地,再把蒙古人赶走。 不过蒙古骑兵们对命令的服从度很高,一旦决定撤退便毫不犹豫,很快便三三两两互相配合着撤了出来。此时明军也大战了一场,精力不如方才充沛,靠着班排战术才留下了三四十骑倒霉蛋。 蒙古骑兵撤退颇有一套,原先落马“已死”的一些骑兵此时都伸出一只手来,撤退的骑兵见了便会主动“路过”,单靠两腿控马,身子倾侧,伸手将那落马之人拉起来拽回马上,然后一同撤走。 可别小看了这一手,张万邦明知道他们有这个习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蒙古骑兵带回去两百多号装死的伤员。 中军的曹簠松了口气,下令给张万邦让他清点战场、统计伤亡。东侧的戚金和北线的高逸民也派人请示,说自己所部的随军医师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去南线帮忙,曹簠当场答应了。 此时蒙古中军本阵那边却有些不和谐,布日哈图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图们的脸色也颇为难看,盯着刚刚撤回来的几员蒙军将领,压着火气问道:“第一个下达撤退命令的是谁?” 一员全套战甲的战将抱着张万邦的头盔打马上前,道:“大汗,是我的命令。” “塔塔儿,你开始畏惧鲜血了吗?”图们似乎有些意外,但依旧沉着脸:“你身为察哈尔六大巴特尔之一,难道打算放弃这个荣誉?” 巴特尔的意思就是英雄、勇士,它有一个更加让后人熟悉的音译,叫做“拔都”。甚至它还有另一个满语的变种,叫做巴图鲁。 获得这样的称号绝非易事,这名叫做塔塔儿的蒙军重骑兵千夫长摇头道:“大汗,塔塔儿从不惧战,之所以下令撤退,是因为我们已经基本达成了布日哈图黄台吉的作战目的,而同时我们也没有继续扩大战果的余力了,再战下去除了徒增伤亡之外毫无用处。” 图们微微蹙眉,看了布日哈图一眼,又问塔塔儿:“明军南线尚未崩溃,你们连曹簠的面都没见着,也好说已经达成了作战目的?” 塔塔儿毫无惧色,道:“大汗,您和布日哈图黄台吉的命令没有说要取曹簠的人头,黄台吉的命令是突破刺刀阵,探明他们的深浅——这一条我们已经完成了。” 要说突破刺刀阵,如果扣死“突破”这个词,那么蒙古骑兵的确完成了战术目的,甚至是在轻骑兵尚未抵达之时,重骑兵们就完成这个目标。 不过后来的情况大伙有目共睹,这个突破的意义其实并不太大。刺刀阵看似被破,实际上变成了泥潭,让蒙古骑兵深陷其中,差点不可自拔。 这是谁都没有提前料到的事,过去的明军一旦被骑兵冲阵所破,基本上就只能等着被蒙古勇士砍瓜切菜了,哪有今天这种神奇场面的? 图们也有些语塞,顿了一顿才反问道:“刺刀阵虽破,却破得不够彻底,而且你又探知了他们什么深浅?” “大汗请看。”塔塔儿把张万邦的头盔向图们轻轻一抛,待图们接住,开口解释道:“这头盔便是张万邦的。” 图们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有些怀疑:“张万邦死了?” 要是主将都死了,明军刚才直到最后一刻还丝毫不乱,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塔塔儿摇头道:“没死,但可能负伤了——这头盔上还有血迹。” 图们当然也分辨不出头盔上的血迹是不是张万邦的,不过既然张万邦的头盔都在这儿了,塔塔儿说探明了明军的深浅,倒也不能说是胡言乱语。 图们大汗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批评他,只好沉吟起来。旁边的布日哈图忽然道:“既然我军已胜,也已经知晓刺刀阵的底细,那么这场仗也就算有了意义,死去的勇士自然能够魂归长生天,得到诸佛庇佑。” 图们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何比自己转变态度还快。但布日哈图没有解释,只是朝大汗点了点头:“大汗,是时候回察罕浩特了。” 图们皱眉道:“那西城怎么办?北关商路不要了?” 布日哈图摇头道:“北关还有得乱呢,咱们不必急着出手,等其他人闹够了再说。”他顿了一顿,稍加解释:“搅动风云,并不一定要身处风暴眼里。” 图们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咱们先不忙,等那些各有所图的人打够了再说。” 这其实是没法子的事,图们心里很清楚,他要是有大明强大,根本不必等。 他一摆手,蒙古大军立刻原地转向,开始缓缓南撤,一场血战落下帷幕。 事后,明蒙双方都号称取得了叶赫河之战的大捷。蒙古人宣称他们击破了明军这几年赖以成名的刺刀阵,明军方面则宣称他们轻松击退了蒙古骑兵的进攻并斩首一千六百余级。 究竟谁胜谁负,明蒙双方乃至周边势力各有判断。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霜之宝瓶”、“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59章 南察风波(卅一)全能 明蒙双方都号称取得了叶赫河大捷,但大捷与否本身要看双方的战略目的,某种程度上而言,双方的战略目的确实都达到了。 明军此次出兵的目的在于拯救叶赫、稳定北关,这个目的在叶赫河大捷之后显然是达到了。蒙军主力撤退之后,当曹簠领兵赶往西城之时,西城的几百蒙古守军正在撤退,曹簠顺利接收了西城。 蒙军此番东侵的目的相对则更复杂一些,亦或者说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有弹性,可以分为几个档次。直接抢夺北关当然是最佳目标,但当明军直接出兵两万精锐的时候,布日哈图就知道这个目的很难达成了。 虽然如此,但布日哈图并不着急,他还可以搅乱辽东,以北关的混乱激起女真内部的争夺,以此来让让大明分心。至于蒙古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那自然是渔翁了,而且是个很主动的渔翁,如果鹬蚌双方想要停下来,蒙古就去添把火,如此一来大明迟早还得出手。 出手,那就意味着要浪费力量,无论人力物力财力还是时间,大明都必须有所付出,这样就为蒙古缓解了压力、拖延了时间。 是以按照这个思路,其实蒙古人连叶赫河之战都本可以不打。只是,布日哈图总觉得自高务实打出漠南之战以后,明蒙双方的战略态势就被扭转,由原先蒙古人主动进行的持续扰边而大明被动防守,变成了大明开始养精蓄锐、制定“东制”国策,意图一举征服蒙古。 这样的攻守逆转发生在已经建国二百余年的大明身上,布日哈图实在难以容忍。即便过去明军也偶有烧荒行动,那也不过是出塞烧把火就走,曾几何时敢把灭亡蒙古当做目的? 所以布日哈图的危机感很重,他敏锐的察觉到大明的改变来自于高务实,明军这些年的战斗力提升,无论战术、武备,都和高务实有着密切的关系,何况他本身还成为了大明的“天下第一文帅”。 敌人赞同的就是我们反对的,敌人想坚持的就是我们要打倒的。明军想养精蓄锐,布日哈图就要让大明不得安生,所有的谋划归根结底都是为此。 当叶赫的实力已然遭到打击,当哈达的虚弱暴露在所有人眼前,当努尔哈赤的贪婪为众人察觉……布日哈图的策略其实已经完成了大半。 但这一次布日哈图却不太愿意立刻收手,理由是他发现明军的战斗意志已经超出了他原本的估计,到了不得不遏止一番的地步了。 这从哪判断出来的?从叶赫东城城下遭遇时明军不退不让的表现中发现的。 过去的明军是很少有主动摆出要与蒙古骑兵主力做野战决战姿态的,但这一次曹簠却偏偏做出了要强行攻击叶赫东城城下蒙军主力的动作,这意味着明军——至少明军精锐已经完全不惧蒙古主力,有信心与蒙军主力野战决战了。 这样的信心是蒙古人最担心的,大明在人力物力财力各个方面对蒙古形成碾压之势,一旦其麾下的百万大军都不再畏惧蒙古铁骑,敢于蒙古骑兵做正面交战,则蒙古将来何以自安? 而这信心的来源,布日哈图思来想去,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高务实的三次大胜都是以步制骑。 虽说高务实的三次胜利之所以显赫辉煌,前提是他的谋划总能让蒙古骑兵陷入不得不与之决战的窘境,而他又能形成局部优势,或包围或伏击,因此战果惊人。可是布日哈图不得不反问一句,在高务实之前为什么明军就做不到这一点呢? 道理并不复杂,原先的明军,你就是让他们包围了蒙古骑兵,也没法真正将其堵死,蒙古人只要真正面临绝境,一个冲阵也就杀出去了。 惟独到了高务实掌兵之时,明军不仅火力出现大幅跃升,而且拿出了一套专门对付骑兵的办法,也就是所谓的刺刀阵。 “刺刀阵”这个说法,本身来源于大明自己,这个极具欺骗性的名字连布日哈图都被忽悠进去了,以为明军以步制骑的关键就是刺刀本身。当时布日哈图也有些不能理解,刺刀能做的事情,过去的长矛手也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为什么明军舍弃长矛阵而用刺刀阵? 多年以前布日哈图认为明军中长矛兵日趋减少是因为明军不敢肉搏,他们怯弱之极,只敢远远的用鸟铳等火器射击。一旦蒙古骑兵杀奔过来,顿时便作鸟兽散,任何阵型都是一溃千里,只有个别几支精锐部队能够立坚阵、打硬仗。 但个别精锐始终太少,如戚家军、马家军、李家军、麻家军等蒙古人的老对手,除了李成梁的李家军之外,就没有哪家能过万数。这点兵力,事急救场还算差不多,力挽狂澜于既倒那就难了,所以此时的明军自然不可能打出什么真正的大胜。 庚戍之变以后,大明取得的第一次可以真正称得上大胜的战争,就是布日哈图亲历的漠南之战。 高务实也是在这场战争之后开始被视为“文帅”的——安南之战虽然规模也很庞大,但大明主流人士不可能把安南看做蒙古这一级别的对手,所以安南之战在大明内部的成色稍显不足。 这场漠南大战,高务实的各项表现堪称完美,但正如大明内部也有人注意到的那样,布日哈图也知道此战的真正主力其实是土默特而非大明自身。高务实实际上是通过高超的政治手段,利用了强大的土默特铁骑给他胜利加冕。 常人即便发现这一点,也只会觉得高务实手段了得,能够“以夷制夷”,但布日哈图却发现了另外的重点。 不是高务实非要展现什么高超的政治手段,而是他清楚的了解到,仅凭明军当时自身的力量,打不赢漠南之战! 没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垫底,绝大多数谈不上精锐的明军根本没有勇气独面数万蒙古骑兵,真要强行拉去草原上和蒙古骑兵打野战决胜,不出现溃败都要烧高香了,遑论大胜? 因此高务实精心挑选和设计,为“刺刀阵”的出场选择了一个既重要而场面又不是特别大的地点,这才有了张万邦父子那次大胜辛爱的战役。 这次战役,因此毫不意外地成为明军宣传的重点——其他仗全是土默特打的,吹也不方便吹啊。 于是乎,“刺刀阵”声名鹊起,俨然成为了大明以步制骑的杀手锏。大明上下无分文武,都相信凭着刺刀阵的神奇力量,足以遏制甚至扼杀蒙古骑兵多年来的赫赫凶威。 此时的大明宛如二十世纪的欧陆列强,是掌握着话语权的。大明这么卖力的一宣扬,再加上没过多久又出现一次辽南之战,结果连蒙古人自己都信了高务实的邪,以为刺刀阵的确厉害无比,蒙古铁骑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对手。 然后接下来便是西北之乱,博硕克图这个冒失鬼哪里是高务实的对手,被高某人算计得死死的,硬生生撞进了包围圈,又被刺刀阵给坑了——这是大明的说法,现在布日哈图已经猜到,那次包围战真正立功的肯定不是刺刀,而是火器。 三次大胜,刺刀阵威名远扬,蒙古人闻之色变。曹簠虽然没有指挥过刺刀阵,但他麾下有刺刀阵可用,因此也对与蒙古骑兵野战不甚畏惧,大大咧咧地准备在东城城下击退蒙古人。 布日哈图虽然对刺刀阵的威力有所怀疑,却不愿意在东城城下交战,因为彼时明军也有不少精锐骑兵,东城城中的叶赫骑兵也随时可以出战,战场选在此处对蒙古大军不利。一旦进攻刺刀阵陷入麻烦,明军骑兵与叶赫骑兵再从侧翼发起攻势,那蒙古人搞不好就又要出现一次大败。 因此布日哈图选择直接撤退,避免发生交战。但布日哈图肯定不甘心就此退走,他必须想办法亲自试探一下这刺刀阵的深浅,否则将来应对明军时他又如何能够正确决断? 将麻承勋调虎离山也好,不打北线弱敌却偏挑南线张万邦部也罢,都是布日哈图为了“测试”刺刀阵成色所作出的特殊安排。 曹簠与高逸民的战术有什么问题吗?其实没有。他们只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在布日哈图这一连串的手段之下,其目的不是什么保卫西城,甚至也不是重创或击败明军。布日哈图只是想试试刺刀阵的真实威力,了解其战术特点,以便自己能有依凭来思索其破解之法。 至于布日哈图口口声声说要打破刺刀阵神话,其实也不过是战时宣传罢了。能破当然是最好,不能破其实也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此战的结局,布日哈图也依旧可以接受。虽然战死近两千(明军斩首一千六百余,剩下大部分是被救回之后伤重不治的),而且精锐的重骑兵损失甚大,但布日哈图依旧认为这场仗很值。 损失再大,大得过漠南?漠南之战仅察哈尔主力的损失便以万而论,这次才不到两千,有什么大不了?对比收获而言,布日哈图完全可以心满意足,也足以对图们大汗作一交代了。 图们在听完详细战报和布日哈图的分析与解释之后,也觉得这两千人的损失虽然不小,但完全值得,最起码他现在也明白了,刺刀阵真正厉害的部分并不是它本身能够克制骑兵,而是它可以将明军的冷热兵器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新的战术体系。 这个战术体系与明军过去的多种兵器密切配合——这是戚家军的法宝——不同,刺刀阵的特点是反其道而行之,它的出现是为了简化作战。 按照戚家军过去的战法,包括鸳鸯阵在内,特点都是“各有所司”,即火铳手只负责放铳,狼筅手只负责阻敌等等。 这种战法好不好使?当然好使,要不然戚继光的百战百胜难道是因为他开了挂? 但问题在于,一旦某部分出现缺失,这个鸳鸯阵就有些残缺,发挥的功效就大大降低,而这也是戚继光始终坚持要少伤亡甚至零伤亡作战的根源之一。不是他思维先进到了二十一世纪,是他知道伤亡对他这种战术体系的影响太大。 而高务实的思路看来就完全不同了,他先是大力强调火器化,火枪手的比例在高务实的坚持下日益提高,以至于像张万邦这样的高务实嫡系将领麾下甚至完全火器化了——战斗部队除了炮兵就是火枪兵,纯冷兵器作战的只有张万邦本人。 火枪兵不能近身作战是大家都清楚的,高务实这么干难道是放弃近身肉搏了吗?并没有,他搞出了刺刀,并卖力给刺刀阵站台,刻意让他自己的三次大胜都被归功于刺刀阵。 为什么要这样?布日哈图现在想明白了:火器再强,它也代表不了明军的血勇,而血勇这东西永远是一支军队的灵魂所在。 当初那支不敢肉搏的明军,蒙古人根本看不起,而一旦明军敢于肉搏了,蒙古人包括他布日哈图自己,就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这,就是血勇带来的蜕变。 高务实没有宣扬他的大炮如何强大,没有宣扬他的火枪如何厉害,偏偏宣扬他的刺刀阵,原因就在于他想借此激起明军的血勇,让明军敢于肉搏,敢于直面任何强敌。 只要他的目的达成,明军就变成了一支集远攻近战于一体的部队。任何军队要与明军对战,都得先老远被大炮打,接着被火枪打,最后还要和刺刀对攻,这难度想想都知道有多么要命。 而布日哈图最震撼的则在于,这样集远攻近战于一身的军队其实过去曾经有过,那就是当年征服中亚之后的蒙古大军! 远有回炮,中有马弓,近有弯刀! 彼时的蒙古大军现在早已作古,即便他们还在,布日哈图也知道对付不了高务实希望打造的这支军队。 论远,京华的火炮在北疆绝无对手;论中,火枪的有效杀伤距离已经超过弓矢,威力还更大得多;论近战,弯刀失去了战马的冲锋动能之后也未见得比刺刀占优。 图们望着一脸忧虑的布日哈图,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有破解之策?” 布日哈图缓缓回过神来,微微摇头:“暂时还没有。”然后似乎不忍心看大汗失望的眼神,叹了口气,补充道:“且看留在西城的东西能不能起些作用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云澜”、“书友20191124105331057”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60章 南察风波(卅二)“货” 布日哈图做的最坏计划就是打不过明军,只能逃之夭夭,因此他提前准备了一记后手,在叶赫西城之中给曹簠留了点货。 这“货”并不是在城里暗中埋下火药,布日哈图还不至于将曹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非要不惜代价将他铲除不可——如果这次来的是高务实本人,布日哈图倒可能有这种想法,但来的只是曹簠而已,那就大可不必如此了。 明军进城的过程十分顺利,城中的数百守军走得既快速又匆忙,他们前脚刚刚从西面的城门离开,叶赫部的百姓就主动打开了东面的城门放明军进来,甚至还有人向曹簠建议去追杀蒙军。 曹簠显然没有这种想法,麻承勋走的时候布寨和纳林布禄也跟着去了,现在明军几乎没有骑兵,不可能追上这股蒙古人。 曹大帅只是随意安排了蒲元毅和曹简分守城门,然后便去了布寨的“贝勒府”。西城的贝勒府并没有什么破损,据城里的叶赫百姓说,此前一段时间图们大汗就住在其中。 但曹簠这一去却出了大事,他的亲兵在打扫贝勒府时,于布寨的卧室中找到几封信,其中有两封信的落款是佟惟勋,另一封信的落款是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的信出现在布寨府上,按理说也不算很奇怪,但曹簠查看了之后才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是女真首领之间的联系,这封努尔哈赤的信根本不是写给叶赫那拉布寨的,这封信真正的收件人是“尊贵如黄金的大蒙古国执政布日哈图黄台吉殿下”。 信是用蒙语写成的,曹簠不认识蒙文,所以找来了自己的亲信通译。一听这个抬头,曹簠马上知道情况不对,他立刻让通译单独念给自己听。 信中努尔哈赤先是恭维了图们和布日哈图二人一番,然后问“蒙古东进而我北上,固能平灭叶赫,然明廷必然插手,彼时蒙古可欲于明军决战于北关?” 又说“我部此来,恐为孟格布禄等人所阻,此辈虽无本事,然哈达毕竟强国,战胜或须时日,望黄台吉殿下知悉”云云。 好家伙,这封信是什么?是努尔哈赤勾连蒙古人的罪证啊! 曹簠当即就想把随军而来的舒尔哈齐抓来问话,但想起他反正也只带着不到六百人,要抓他容易得很,倒也不急于一时,不妨先看看另外两封信。 另外两封信却不是用蒙文写成,而是用的汉字,曹簠这次不必通译,自己拿过来就看。 两封信的抬头依然是“布日哈图黄台吉”,只是没有多余的恭维,但信中的内容却依然让曹簠吃惊得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了。 第一封信,落款为“佟惟勋”的这家伙说,前次卖给布日哈图的三千斤火药已经让“老爷”颇为难办,此番布日哈图又提出再买五千斤,老爷一时也不好措置,这件事“容后再议”。 第二封信则更像一张清单,或者说商品价目表。其中“佟惟勋”列举了包括生铁、熟铁、粗布、细布、柞丝、棉花、盐巴等在内的一共十七种货物并附上价格,这里头甚至还有分类。京华产的熟铁、农具和盐巴被单独列开,有别于普通的熟铁、农具和盐巴,价格也高出两成。 佟惟勋除了提出供货表,还提出了收货表,指明要求购买“上等未阉良马,公五十匹,母三百匹”,已经阉割的战马“不拘数量”,另外还要“驽马六百,壮牛一千,羊任意”。 清单之外,佟惟勋甚至还语出威胁,若有所指地道:“彼既与我易货,当知朝廷严令,我亦难为,此上价目势不容更”。 你既然要和我做生意,应该知道朝廷是有严令禁止的,我也不好办得很,所以以上这些价格势必不能更改。 什么是贸易强权?这大概也算了。 当然,曹簠在意的不是这点,大明是贸易强权这件事,打他懂事起就知道了。不管蒙古人还是女真人,甚至包括朝鲜人,在和大明做生意的时候都是没有多少议价权的,基本上大明说多少就是多少,你爱买不买,有本事自己产。 自己产是不可能自己产的,要是自己能产的话,还需要求爷爷告奶奶一样的找大明买东西吗? 曹簠真正在意的是,究竟这“佟惟勋”是何人,竟敢顶着朝廷的严令如此大量的给蒙古人供货,甚至他那位“老爷”此前居然卖了足足三千斤火药给布日哈图! 三千斤火药啊,放在大明来说或许不算特别多,大抵上百门三号炮几轮齐射就消耗掉了,可这个数量卖给蒙古人就很夸张了,完全是掉脑袋的勾当。 而且,能够一下子卖出三千斤火药的人,在辽东能找出几位来? 如果要从供货充足的角度来讲,天下第一火药生产商肯定是京华,高务实是火药货源的头号掌握者。但曹簠自然不会怀疑高务实给察哈尔部卖火药,高务实控制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卖火药。 接下来就只有辽东军政高层了。这里首先可以排除制台,周制台虽然在辽东干过不少时间,但他自从升任蓟辽总督就很少来辽东,也不常管辽东的事。 抚台?有可能。李松这个人,曹簠还是有所了解的,不是因为李松升任辽抚之后曹簠才对他有了解,而是此前李松在宁前兵备道干了将近十年,那么长的时间里,为人处事的作风自然会有消息传出来,曹簠那时候已经是辽东副总兵了,哪能没有耳闻? 李松这人在外界被看做老成持重,这也是他久任宁前兵备的主因,但就曹簠了解,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和李成梁绑在一块儿。他负责帮李成梁在辽西宁前兵备道辖地拓张产业,李成梁确保每次宁前甚至辽西有战功的时候都分润给他一部分。 两个人利益既然一致,关系自然亲密,说他是李成梁的盟友,大抵是不会错的。而自从申时行接任首辅以来,这两个人都出于各种考虑而接受了心学派的拉拢,投身其中,那就更加是同志加兄弟了。 何况大明的巡抚不仅管政务,它本来就兼管军务,李松如果要卖火药,区区三千斤而已,并不难办。 不过曹簠觉得,相比起李松来说,还是李成梁更有可能是佟惟勋信中所说的“老爷”。 李成梁要卖火药,从动机上来说就比李松更甚,因为他比李松缺钱得多。 那么多的家丁精骑要养活,可不能只靠朝廷的军饷。别看朝廷开给家丁的军饷已经远高于寻常卫所兵了,但事实上根源在于卫所兵军饷太低,家丁所拿的那个数目也就能维持一家四到五口人吃饭而已,其他就不必想了。 如果想要过得好些,比如逢年过节还能给家人添置点衣裳,给父母一点孝敬,给妻子凑点首饰等等,那还得另有收入。这个收入基本上就只能指望家主的赏赐了,也就是李成梁给他们发的那笔钱。 这笔钱是不算“稳定收入”的稳定收入。之所以说不算,是因为没有硬性规定,李成梁愿意发才会发。之所以又可以算,则是因为李成梁基本上都会按时发放,里头类似于有“成规”一般,非到万不得已不会缺失,甚至极少拖延。 这么多人指望着李成梁发钱,李成梁当然也有压力,所以他这些年也在不停的捞钱,各种办法都想尽了。比如暗中操弄私市这种事,曹簠也是知道的。 不仅曹簠知道,实际上在高务实来辽东并出任辽东巡抚以前,尤其是将麻家将安插到开原以前,辽东的私市贸易一贯都很“发达”,很多将领都有参与其中——包括他曹簠自己也参与过。 至于高务实来后为什么情况出现了变化,深层次的原因曹簠也不清楚,但他知道高务实在这方面一贯有他自己的原则,而且并不是简单的强行去办。 高务实的做法是,打击私市但扩大正规马市的交易,不仅去掉了以往的很多限制品类,而且也不怎么限量。 另一个方面则是,高务实直接允许将领参与正规马市贸易,但凡其他商人准许买卖的货物,将领们也可以参与其中。只要你不违规出售限制货物,比如火枪火炮这些,你去卖布卖米什么的,高务实通通不管。 曹簠本人对此是很满意的,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原先朝廷不准辽东官员将领私人参与马市贸易,导致的结果就是这些官员将领很是默契的隐瞒了私市的存在。 为什么这么干?当然是为了在私市捞钱。辽东毕竟是个军管了两百多年的神奇地方,不管你是哪处私市,别指望辽东军政两界真的不知道你的存在。他们既然知道却没有扫除,当然是因为自身在其中拥有利益。 既然如此,你作为私市,敢不把这些人打点到位?保护伞这种东西历来就有,可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主动打点的是一部分,还有一些地位略低的将领甚至主动索贿,或者强令私市给他分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当然性质上其实差别不大。 高务实的办法其实就是揍一棒子再给个甜枣,既给人继续获利的路子,又要断绝以前不合法的收入。 不过这里要说明一点,私市并非都是不合法的,实际上绝大多数私市本身是合法的,因为所谓私市就是民市,即指官方马市之外的民间集市。只有如军火买卖等事,才是违法的。 京华在北疆甚至云南广西等地都有很多私市,大小不一,只要上报过官府并明确得到同意的,就都是合法私市。 其中的差别只是京华的私市比较干净,它不做也不需要做违法买卖,而有些私市则不然。如李成梁控制的不少私市,仗着反正不会有人敢查,很多违反朝廷禁令的买卖它们都敢做,李成梁并不管它们。 正因为如此,实际上辽东很多的朝廷禁令都已经虚有其表,甚至有一部分干脆默许了。 比如官府的马市,虽然仍然由朝廷严格管理着,每到开市,当地衙门都要派官员亲到市场监督,并派官军加强防护。严禁携带武器入市,严禁无货者进入市场,市毕即令其离境。 但是,进入马市进行交易的货物种类很多,其中已经开始包括早年被禁止交易的货品。据《全辽志》记载,蒙古、女真各部进入市场的货物有各种牲畜马、骡、驴、牛、羊各种。皮张方面有貂皮、虎皮、豹皮、熊皮、鹿皮、膺皮、狐狸皮、水獭皮等各种。山货方面有人参、木耳、松子、蜜等。 而辽东进入市场的货物主要是纺织品如缎、绢、布,铁器如锅、铧等和粮食等。据万历十一年七月至十二年三月的一份“马市抽分档册”记载,在这八个月中,海西女真在开原马市共交易二十六次,售出人参五百八十一斤,蘑菇三百三十七点五斤,蜜一千四百六十斤,松棒八十八斗,马一百七十九匹,珠二十三颗,木锨七百八十三把。 而他们买进了绢缎八十七匹,袄六百五十六件,水靴二百一十五双,铁锅二百五十二口,牛五百四十六头、铁铧四千八百四十八件。 从中不难看出马市交易规模之大,以及某些限制的放宽:铁质农具就明显是被允许交易了,耕牛也被允许交易了。 铁质农具既然被允许,相当于钢铁出口的口子被打开了。虽说农具有其附加值,尤其是京华所产的农具一贯都“偏贵”,但如果换个思路来看:农具再贵也不可能贵过武器,把农具重新熔造一番不也可以打造成武器吗? 只不过佟惟勋这清单里更厉害一些,他或者说他家老爷不仅卖农具,甚至还直接卖熟铁乃至火药。 如果说李松如果卖火药还得想办法做假账,而在早年高务实搞出户部派员帮巡按御史查账之后,这做假账的难度已经是越来越高了吗,那么相比之下李成梁要卖火药可就简单多了。 他说一句战场消耗,你查的清吗? 就算一段时间没打仗,他说一句训练消耗,你又查得清吗? 别忘了,他的部下全是他“自己人”。 曹簠拿着信纸的手不自觉的捏紧了一些,手心都开始出汗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好家伙,我为了引出这三封信,硬是写了一场仗……我要是记性差点,自己都得绕忘记了不可。 第1361章 南察风波(卅三)罪证 手心出汗未必是害怕,甚至未必是紧张,有时候也可能是兴奋。 很难说曹簠此时是兴奋多一点还是紧张多一点,但想必他不至于害怕。 三封信,两条大罪证。一条牵涉到努尔哈赤,这是他辽阳副总兵默认负责的对象;一条牵涉到李成梁,这是他在辽东更进一步的最大阻碍。 如果把这两条罪证交上去,朝廷倘若要动努尔哈赤,这第一责任人多半就是他曹簠,换句话说出战主将人选多半是他,战功当然也归他。 如果朝廷要动李成梁,那就更妙了,辽东因为环境比较特殊,其总兵素来以本地将领充任为主,外地调任为辅,而且主次比例非常分明,外调而来的总兵还是比较罕见的。 现在辽东本地将领里头,倘若排除了李成梁,剩下无论从资历、从战功、从军中威望亦或者其他任何方面来看,最有资格接任总兵的人选都非他曹簠莫属。 这是明面上的优势,在此之外还有暗地里的优势。李成梁现在已经是心学派的人了,他一旦出事,心学派肯定头大,而实学派肯定得势不饶人,必然要趁机掀翻李成梁,把辽东总兵这个要职掌握在自己手中。 辽东尤其是辽河以西地区,是当前大明“西怀东制”国策之下最方便对察哈尔发动攻势的两个地区之一,与蓟镇平分秋色。 辽河以西地区是辽东总兵的直接辖区(辽河以东通常由副总兵主管,不过李成梁在任时威望太重,而且他需要战功给家丁创收,所以也经常亲自跑过来动兵),心学派近来一直拉拢李成梁,也是希望在“东制”国策中捞一波功劳,以免实学派再次专美于御前。 在这般情况之下,曹簠觉得高司徒肯定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把辽西也掌握在自己手中,形成整个“东制”尽在掌握的局面。毕竟这样一来,既可以确保察哈尔一战各部令行禁止,提高胜算,也可以让实学派独揽大功,从而在朝堂之上也对心学派形成压制。 自从被高务实搭救出来,曹簠一直都想找机会报答一番,除了忠诚充当恩堂的“沐恩门下走狗小的曹某”之外,他也一直都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 此次出兵夺回北关,虽然真正的交战只有叶赫河一战,但从战略上而言,曹簠自认为任务完成得还是很好的。 在曹簠看来,努尔哈赤止步南关并派出亲弟弟随军,可见其畏惧自己的兵威;布日哈图虽然耍了一大堆花枪,最终也还是在叶赫河边被击退,顺便迫使蒙古人放弃了已经到手的叶赫西城;甚至在收复西城之后找到了两大通敌罪证。 不管怎么看,这场仗他曹簠都打得漂漂亮亮。而具体战场表现,根据刚才张万邦送来的战场清点结果来看,此战明军伤亡甚至低于蒙古骑兵。考虑到此战图们甚至投入了两千重骑兵,而重骑兵的损失更是高达一千两百余,明军拢共不到一千人的损失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步兵直面重骑兵冲击打成这样,任谁来评价都得翘起大拇指夸一句英雄了得,不是么? 如果还要更细节一点,那么张万邦本部的损失只有三百余人,这就更让曹簠安心了——张万邦所部别看没有“张家军”这个说法,但他部乃是高司徒“以步制骑”的典范,他所部要是损失大了,高司徒那里搞不好就不太好交待。现在张万邦的损失很小,想必高司徒听到消息一定是满意的。 高司徒的支持,是曹簠最大的底牌,也是底气所在。有了这次北关之胜,而李成梁又出了事的话,高司徒不支持他曹簠出任辽东总兵还能支持谁? 曹簠一个人在布寨房中兴奋了一会儿才逐渐平静下来,然后他才想到一个问题:这三封信能的能当做罪证来用吗? 对努尔哈赤而言,这一封信应该就够了,因为努尔哈赤是“虏酋”,属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那一批人。 说句不客气的话,朝廷要对付这些虏酋,有时候甚至都未必需要什么确凿的证据,只要朝廷甚至仅仅辽东督抚、总镇觉得你该敲打一番了,那么没准第二天就给你来个大军压境。至于虏酋本人,你或是选择遣使求降,直接躺平任嘲;或是选择负隅顽抗,等待犁庭扫穴。 说实话,躺平任嘲可能是最佳选择。比如叶赫被高务实二话不说杀了两位贝勒,但叶赫立刻躺平任嘲,根本不敢多吱一声,结果换来的就是此次明军出塞救他们与生死存亡之间,可谓回天再造。 而选择负隅顽抗就不那么妙了,比如王杲当年不听李成梁的招呼,非要自认英雄,结果就被李引城犁庭扫穴,把古勒寨连破两次——父亲王杲一次,儿子阿台一次,灭了个干干净净。 说起来,要不是王杲父子非要坟头蹦迪,作死作到死绝,哪有后来努尔哈赤什么事。 所以努尔哈赤的这条罪证肯定是有用的,无非在于高司徒是不是打算动用这条罪证来找努尔哈赤的麻烦罢了。不过,用不用固然是高务实说了才算,但他曹簠把这封信交上去,总能算是立了个功。 但是“佟惟勋”的两封信算不算李成梁的罪证,曹簠清醒过来一思考,却觉得还有些拿不准。 这两封信最大的隐患,就是通篇没提“老爷”的名姓,而落款的这个“佟惟勋”,曹簠偏偏又根本不知道是谁。 佟姓乃是辽东大姓,据传源于妫姓,出自夏王朝末期太史终古的后代,属于以先祖名字改义为氏。据史籍《路史》记载,夏王朝末期,汤王积极准备伐夏桀,原夏王朝的太史终古为人贤德,世人器重,汤王遂召其入商。终古归商汤之后,其后裔子孙以先祖名字为姓氏,称终古氏,后将“终”字去“丝”偏旁改为单姓“冬氏”,再后又加“人”偏旁改称佟氏,世代相传至今,史称佟氏正宗,是非常古老的姓氏之一。 到了东晋末十六国北燕时期,辽东出了一位大学者佟万,其后又出了一位将军佟寿,因此佟姓以辽东为郡望,一如“陇西李氏”、“太原王氏”等著名大姓高门一般。后来佟姓以辽东为据点,向南方缓慢地迁移。大抵在有明一朝,佟姓人口主要集中在河北地区,不过其在辽东也始终是大姓。 不过要注意的是,此时的佟姓和后来鞑清时期的满族大姓佟佳氏既有渊源,也有区别。 满族佟佳氏,满语为donggiyah,源出汉族佟氏,入满洲旗后,在姓氏字后面加上一个“佳”字以区别未入旗之汉姓。 这个佟佳氏本非满族姓氏,原为辽东汉族巨豪,而佟佳本为地名,在后世辽宁省抚顺市新宾满族自治县境内。 在明末后金政权建立之初,当地有佟养性、佟养正兄弟俩因居于佟佳之地,因以为氏。佟养性、佟养正兄弟俩后迁抚顺以贸易赀雄一方,当后金军攻克抚顺后,佟养性输款予努尔哈赤,而佟养正干脆携族属归努尔哈赤新组建的正蓝旗汉军。 后来佟养正之孙佟国纲于鞑清康熙二十七年疏言:“臣曾蒙太祖谕令,与佟佳氏之巴都哩蒙阿图诸大臣考订支派氏族谱,今请归满洲。” 结果鞑清部议结论:“以佟佳氏官职甚多,本应隶汉军;唯佟国纲本支宜入满洲,遂为满州正白旗人。”于是原本出身汉族的佟佳氏一族来了个“满汉分隶,族大支繁,于国朝八大姓中称最。” 除此之外,蒙古、鞑清还个有一些部落入旗后改做佟姓。如蒙古有布鲁特氏、达鲁特氏、佟尼果特氏、佟尼耀特氏等;满族有佟仓氏、栋阿氏、赫舍里氏、嘉穆呼氏、李佳氏、萨克达氏、唐达氏、佟启氏、佟鄂啰氏、佟赛哷氏、图色哩氏等。 以上这些改姓为佟氏的原因虽然多种多样,但其中或许有不少都因为佟姓本是明时辽东大姓之故——他们可能觉得这姓氏比较高贵,遂给自己也改了个,方便自诩高人一等。 既然佟姓是辽东大姓,要查某个不出名的佟姓人士究竟是谁、高就何处,那就很麻烦了。换句话说,要证明这个佟惟勋信中所说的“老爷”就是李成梁,这事难度就很大。 首先你得找到这个佟惟勋,这不必解释;其次因为越是大姓越容易同名,所以你得证明此佟惟勋就是彼佟惟勋;最后你还得证明这个佟惟勋口中的老爷就是李成梁,而不是他私底下另有身份,其实是在为别人服务,托身李成梁府上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你瞅瞅这个难度:先要大海捞针,捞起来之后要证明我要找的就是这根针,最后还得证明这根针的主人真的是他的主人。 副本太难,玩家申请削弱……抱歉,只有高务实会冒出来这种念头,而曹簠只能自己想办法。 想办法嘛,要说思路倒也不是没有。 李成梁门客虽多,但这个佟惟勋既然负责和蒙古人打交道,而且亲自写信,那么他必然应该是懂“番语”的,哪怕这两封信是用汉文书写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用汉文书写,只能说明佟惟勋对蒙古人有心理优势,他知道自己哪怕用汉文,对方也不能说什么你不讲礼貌之类的屁话。 更何况这两封信是写给布日哈图的,而众所周知布日哈图是蒙古人中的学问家,汉文水平放在大明搞不好都能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佟惟勋用汉文书写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困扰。 所以佟惟勋的身份只需要在李成梁的门客之中暗查,尤其是懂番语的门客之中暗查,多半便会有所收获。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证明“此佟惟勋即彼佟惟勋”,这一点也不能说很难办,只要找到“李成梁门客佟惟勋”的笔迹,拿来与这两封信做一比较就能判断。 确认笔迹这种事,在后世基本上需要专业人士才干得了,普通人是挺难搞定的,尤其如果对方刻意隐瞒的话,不过这事儿在当前却不需要那么“专业”。 这年头的朝廷大佬们全是学霸出身,书法造诣那是一个比一个高,要不然科举的时候多半就刷下去了——你能名登金榜,至少科举专用字体台阁体一定是功底深厚的,而台阁体写好了再写其他字体基本上都不难,因为底子打得足够硬。 所以,只要能搞到笔迹,哪怕他曹簠不判断,交上去给朝廷大佬们一过目,判断个笔迹什么的简直小儿科。别说朝廷大佬们了,就算当今圣上也是以一笔好字著称,宸断一下两者笔迹也根本不难。 万历墨宝有真迹和照片,水平大概可以让现在一些书法家惭愧。历史上他少年时期的字就写得很好,张居正一开始就夸过,结果万历受到鼓舞,更加努力练字。谁知道后来张居正就不夸了,直到有一次,张居正终于开口,却是劝谏小皇帝,切勿把精力都放在写字之上,而是多读些有用的书,以便于将来治国安邦。 张居正在疏文中对当时的小皇帝奏言:“皇上数年以来留心翰墨,昨仰睹赐臣大书,笔力遒劲,体格庄严,虽前代人主善书者无以复踰。但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至于唐宋英贤之主,皆以修德行政,治世安民,不闻有技艺之巧也。惟汉成帝知音律,能吹萧度曲,六朝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宁宗,皆能文章善尽,然无救于乱亡。可见君德之大,不在技艺间也。今皇上圣聪日开,宜及时讲求治理,以圣帝明王为法,若写字一事,不过假此以收放心,虽直逼钟、王,亦有何益?” 张居正这话,其实道理没错,不过可能给小朱翊钧造成了不小的心理打击。不过这一世高拱取代张居正,他对于万历钟情书法并不见责,高务实也对他说“皇帝爱写字总好过爱胡闹”,所以这一世万历的书法水平比历史上更胜一筹。 人可以找,字可以对,惟独一个难点不好办,那就是哪怕找到了人,对方在李成梁的庇护之下,他曹簠要怎么才能让他自承信中所说的“老爷”就是李成梁本人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嘉辉”、“阿勒泰的老西”、“书友20170107012220447”、“书友2017120717260653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62章 南察风波(卅四)议处 曹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不好处理。他犹豫了一下,先是打算干脆密报给高司徒,自己只提供建议,让高司徒自行决断。后来想想,又觉得这样的话实在显得有些办事不力,稍稍迟疑之后,曹簠派人把高逸民给请了过来。 高逸民是高务实派来给他的“幕僚”,按照曹簠自己的理解,算做监军大概也没多大问题,那自然是高司徒的心腹亲信了,说点要事也不打紧。 于是他便将这三封信、两条罪证都出示给高逸民看。高逸民看完,脸色也有些阴沉,沉声道:“我就说叶赫西城丢得诡异,果然有问题。布日哈图当时在西北搅风搅雨是不假,可他当时又没带什么人马,是怎么把火药从西北绕道漠北再弄回察哈尔的?原来这火药不是他从西北带回来的,而是他就地在辽东取得……好手段啊。” 高逸民到底是“军务幕僚”,看到消息的时候首先想到的还是与军事相关的事。他弹了弹那封信,又道:“布日哈图原本还打算再买五千斤,估计可能是打算故技重施,再把叶赫东城也给炸了,谁知道这位‘老爷’不肯……” 曹簠听他说到“不肯”二字时语气有异,微微一挑眉,意思是:“其中有何内幕?” 高逸民看出他的意思,微笑道:“那位老爷精明得很呐,他知道布日哈图就算能从西北带回一部分火药,量也不会太大。他提供三千斤,让布日哈图炸了西城,这事儿还能掩盖得了。可若是布日哈图手里的火药再多一些,竟然连东城也给一块儿炸了……总戎你说,这样朝廷还能不起疑吗?” 曹簠顿时明白过来,点头道:“不错,是个道理,而且这还说明一点,就是那位老爷深知火药的威力大小,能够准确判断出多少火药能做多少事。” “总戎英明。”高逸民赞了一句,接着道:“与此同时,或许还能说明这位老爷对于辽东局势有非常清晰的判断,甚至在他心里,以上这些情况都在其可控范围之内。换句话说,就是他认为丢一个叶赫西城并不要紧……” 曹簠心中一惊,将信将疑地问:“你是说……这些都是他计算好了的,即便丢了西城,在他看来局面也还可控,除非叶赫连东城也丢了,否则他都可以稳坐钓鱼台?” 高逸民沉默了数息,轻哼一声:“恐怕丢了东城他都不慌,只不过他可能认为丢了东城之后,事情在朝堂层面就恐怕会变得复杂起来,最终发展成什么样儿,他心里也不托底,因此他才刻意把局面控制了一下,让蒙古人止步于东城之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高逸民对这位“老爷”的身份判断如何,也就没什么疑问了。 李松固然是辽东巡抚,但他肯定不敢这样放纵蒙古人,因为他是辽东边情的第一责任人,真要是边情出现不可控的局面,朝廷肯定第一个拿他开刀。而与此同时,他本身又只是个在辽东军界没有什么根基和嫡系的文官,昔日在宁前也是靠着李成梁才能慢慢积功,以至于今天做了抚台,他不可能有那么强大的自信能够轻松挽回局面。 能眼睁睁看着叶赫丢失西城也毫不动容,甚至明知道布日哈图买火药肯定不会是为了放烟花玩,却还敢这样一卖数千斤的人,除了李成梁之外还能有谁? 只有李成梁才有这样的实力和自信,因为以他的立场来看,就算曹簠这次出征全军覆没了也不打紧。 了不起他亲自出马就是了,此时的李家军辽东铁骑下坡路走得还不明显,他手中又还有十万以上的辽东卫所兵,收复一个区区叶赫算得甚事? 李成梁本身就是辽北铁岭人士,叶赫这边的地理环境他再清楚不过了,是一个非常适合于他而不适合于蒙古人作战的地方。 如果这个时代有卫星图这种东西的话,他们会更清楚叶赫二城其实是西城位于西南,东城位于东北这样的一个形态,而这西南-东北走向的两城和连城大路,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狭长的峡谷。 峡谷的西北、东南都是森林覆盖的山脉,东南方面不靠蒙古,暂且放过不提。 峡谷西北方面的山脉宽度大概有三十里,从叶赫西城往西北三十里,才算是翻过了大山,进入到后世吉林省四平市的平原地带。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蒙古人适合的作战地区只到这座山脉以西,也就是后世四平市市区附近,再往东进入叶赫核心地区,无论西城东城,其实都是不适合骑兵作战的。 叶赫本由蒙古而入满洲,之所以选择在东西二城的位置建城,本身也考虑过地形因素。后世四平附近的地区也是叶赫领地,但他们却把东西二城建在山脉以东,原因本就是为了防备蒙古。 之所以其领地包含了山脉以西的大片平原草场,那是因为叶赫以骑兵著称于满洲,他们需要草场作为牧区。 这么一说就很明白了,李成梁既有精锐骑兵,又有大量步兵。如果真出现曹簠大败,他不得不亲自出马的局面,那么步兵可以慢慢去叶赫围城收复,骑兵则去断绝蒙古人的后路。 此时,蒙古人将不得不做出选择——其实以蒙古人的习惯而言根本没得选,他们必须撤离东西二城回到平原地带。 这样一来,李成梁若提前以辽东铁骑埋伏于山脉以东的平原上,等蒙古人一出山林,他们便立刻发动猛攻,这样蒙古人铁定要吃大亏,李成梁又可以捞一笔大功。 当然,他这样的打法和曹簠此来的打法是不同的,效果上来看或许比曹簠这次更好,但是要知道高务实只给了曹簠两万人来做这件事,而此处的假设是曹簠大败之后。 曹簠要是已经大败了,李成梁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调动更多的兵马,所以打法也就不同了,而且真到了那个时候,高务实也没法合理的限制兵力投放。至于这会不会又导致明军对察哈尔的备战工作再次被拖延……反正李成梁肯定不会在意。 狡兔死,走狗烹。高务实和朱翊钧一门心思要灭了察哈尔,李成梁又不会这么想,察哈尔要是完蛋了,他李成梁年纪大了或许也不必太着急,可明军高层流行的是将门,他自己这辈子功劳够了,儿子们呢?孙子们呢? 眼下朝廷还需要用他们做事,他们武将的地位也远不如文官,万一将来朝廷连个敌手都不剩了,武将在文官面前还能当个人?恐怕非得变成会说话的狗不可,这可不是李成梁所乐见的。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位老爷究竟是何人”的线索都明明白白地指向了李成梁。要不是因为李成梁知道高务实在朝中的厉害,他恐怕连布日哈图第二次提出的那五千斤火药也能毫不犹豫地卖出手。 曹簠与高逸民二人把这局面一分析明白,曹总戎气得一拍桌子:“养寇自重,纵敌掠边,李引城竟然堕落至此!” 曹簠这一声骂,意图并不十分纯粹,但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声“堕落”其实真没骂错,李成梁现在是真的已经堕落了,不再是过去十几年里的那个辽东战神,他已经腐化掉了。 要不是这个世界里多了高务实,李成梁将从明年——也就是万历十六年开始,直至万历十九年的三年时间里连吃败仗,几无胜绩,以至于被长期弹劾,最终罢职召回京师,以宁远伯安养。 而即便如今多了高务实,由于李成梁所部骄矜军功,并不认可高务实的那一套,在其军队体系、战术思想等方面也裹足不前。惟独京华军工体系对他有些用处,至少他也买进了不少新式火枪火炮,是以李家军的堕落程度比历史上来得还是要轻不少。 在原历史上,李成梁第一次被罢辽帅之后,辽东总兵一职在十年里换了八个人,只要不是李成梁的儿子或者亲信,就根本什么事都办不下来,以至于军务废弛。而即便是李如松任辽东总兵的时期,由于当时又在和日本交战于朝鲜,对于本镇的防务也难免顾及不周。 不过,李如松在任和在世时(他从朝鲜回国不久就意外牺牲于一次对蒙古的‘轻骑捣巢’之中),李家军的军心士气还是提振了不少,多少有些恢复,可惜随着李如松的死,这股气很快便泄了个一干二净。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成梁现在的“稳坐钓鱼台”,其实是对自己以及李家铁骑的堕落并不自知。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曹簠并未战败,甚至还赢得挺干脆——至少在大明方面来看,叶赫河之战肯定是明军战胜了,毕竟蒙古人被正面击退了嘛,还放弃了已经到手的叶赫西城。 高逸民看着一脸激愤的曹簠,心里估算他这份愤怒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过高逸民也就是想想而已,曹簠的心思又不难猜。 李成梁这个辽东总兵从隆庆年间一直干到现在,算上今年的话已经十八年了。这真的是太长太长了,尤其是他这个总兵十八年来一直没挪窝,这更是少见之极。 别的总兵,比如宣大山西三镇,或许还可以算上延绥诸镇,这几个总兵的位置是隔三差五就轮调一下的,以免帅位久予一人,变得尾大不掉。 可李成梁这边却神奇得很,将近二十年没换人,辽东的军务若非高务实当初过来搅和了一下,只怕早就是一潭死水了。 在这种局面之下,曹簠对辽东总兵位置有想法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他就算没指望李成梁一下子倒台,至少也会希望李成梁外调一下,把辽帅位置也让给他曹某人尝尝鲜。 高逸民不打算点穿这心思,于是岔开话题问道:“总戎以为,在此事上在下能帮上些什么忙?若有,请总戎明言。” 曹簠见高逸民不接他大骂李成梁的茬,心里也知道高逸民肯定是不敢在高司徒表态之前表示什么,也不好见怪,因此只好也把话题转了回来,道:“佟惟勋此人若果在宁远伯府上,我要查他却不容易,可若直接弹劾宁远伯,我非言官,无风闻奏事之权,这证据必不可少……” 高逸民点了点头,道:“此事京华可以代劳一二。” 曹簠果然松了口气,又问道:“那如何让他承认宁远伯便是他幕后之人?” 京华有自己的情报系统这件事,曹簠是知道的,还知道这个系统在京华内部属于内务部,名叫“黑顶”,实力非常强,安插的耳目可能遍及辽东。 而高务实和李成梁之间关系不睦也非一日两日,黑顶在李成梁府上有人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高逸民既然能答应让黑顶“代劳一二”,查出这个佟惟勋的身份想必不难,难的还是让这个佟惟勋早些认罪。 不过现在曹簠不管了,黑顶有黑顶的手段,只要这事不让他曹簠操心就好。 “好,多谢高兄弟!”曹簠立刻拱手谢过,然后问道:“那接下来我这边就先把此事放一放,等黑顶查明再说?” 高逸民表示认可,曹簠又道:“努尔哈赤怎么办呢?他的亲弟弟舒尔哈齐可就在我军中,要是罪证确凿,杀了祭旗也是可以的。” 高逸民连忙拦住,道:“舒尔哈齐万不能杀,不过大帅可以把他找来质问。此事罪证确凿,舒尔哈齐本人也不善言辞,肯定被大帅问得哑口无言,然后大帅可以大骂他一顿,最好能让他对努尔哈赤心生不满……” 话说到这个程度,曹簠当然明白高逸民的意思了——这和大明在辽东对女真人的态度非常一致:拉老二,打老大,永远不能让谁格外冒头。 老二虽然不如老大,但通常也差不了太远,而在大明的支持下就更不同了,很可能够和老大掰掰腕子。 曹簠心领神会,笑道:“好,高兄弟,一会儿我就把他叫过来骂一顿。” 高逸民也跟着笑了笑,道:“总戎不妨对他说,努尔哈赤做了这样的事,却还把他派来我军军中,恐怕是要借刀杀人。” 曹簠一愣,继而大笑:“兄弟高见,本帅待会儿就这么说了。” ----------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63章 南察风波(卅五)身份 初冬的京师已有几分寒意,一场连绵三日的冬雨过后,京师街面上的行人似乎也少了两三成,什刹海的游人也渐渐绝迹。 昭回靖恭坊的尚书高府之中,高务实站在临什刹海的小楼窗边看着湖面上的涟漪,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房中的暖炉里不时发出木炭烧裂的轻响。 “京华的煤产量天下第一,你却在家里烧炭。”刘馨的调侃适时而起:“从以身作则的角度来看,你不是应该烧蜂窝煤?” 高务实轻笑一声,但却没有回头,只是回答道:“京华的军火产量恐怕也是天下第一,但我却是这天底下最爱好和平的人,非到万不得已坚决不肯动兵。” “你爱好和平,我怎么没看出来?”刘馨也不需要高务实客气,径直坐到暖炉边,伸手烤了烤火,抱怨道:“真是怀念南疆啊,这北方的冬天也太冷了,再过两个月只怕真要呵气成冰。” 高务实笑了笑:“按理说你也是练武之人,应该不怕冷才对。” “这和练武不练武有什么关系,这是男女体质上的差异。我现在晚上睡觉都得让丫鬟们先帮我在被子里塞几个手暖,等里头热乎了再进去。”刘馨说着,轻轻扬了扬眉:“反正有老板买单,你说是吧?” 手暖是一种便携式超小型暖炉,本体是铜制,蚌型,打开之后里面可以放一两块烧红的小木炭。盖上之后外头再套上两层绒布,既可以拿在手上取暖,也可以如刘馨这般多放几个在被窝里暖床。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我倒不缺这点钱,不过你最好注意些,那东西多少也是有些安全隐患的。” “说到安全隐患……”刘馨一边烤着火,一边偏头问道:“你每次有事就喜欢在这小楼上看着湖面思考,今天又在这里,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曹簠该不会吃亏了吧?” 高务实慢慢收起了笑容,瘪瘪嘴:“从战场局面来看,他没吃亏。” “那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刘馨搓着手,问道:“这么冷的天,蒙古人也不是铁打的,难道他们吃了亏还不肯退,耽误了你收兵的时间,又要让你这大司农多花钱?” “蒙古人倒也退了。”高务实摸了摸他并不蓄须的光光下巴:“不过留下了两个小尾巴,颇有些不对劲,我总觉得这俩尾巴不是蒙古人不小心落下的,他们恐怕是故意这样做……我是说,布日哈图故意的。” “哦?什么小尾巴?”刘馨颇有兴致地问道。 高务实便把刚才看到的密报告诉给刘馨知晓,顺便将曹簠和高逸民的分析和应对也说了一下。 刘馨听完,想了想,也点头道:“依那个布日哈图的水平来看,他的确是有可能故意这么做,曹簠和高逸民的应对也没什么大问题,至少他们没有冒冒失失直接把这事给捅出来,对吧?” 高务实不置可否,只是问:“你为何这么觉得?” 刘馨佯装不满地道:“所谓近墨者黑,我来你这里也有段时间了,自然也开始阴谋论了啊……你看,布日哈图在叶赫河那一仗虽然看似用了诸般计策,但最终却打了个呆仗,这合理吗?不合理。 如果非要让这件事情变得合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布日哈图知道这场仗会败,他种种算计都不过是在掩盖他的真实意图。 至于这意图,我看也有两种可能:一是他需要用这场呆仗来试探一下明军的战斗力,让他能对将来的察哈尔决战做出准确的实力预估;二是他故意挖坑,让大明朝廷内部的纠纷变得更加严重,最好是严重到没有余力继续推行东制之策,亦或者虽然继续推行了,但内部的掣肘之力变得更大。” 高务实显然有些意外,看了看刘馨,诧异道:“你这个进步的速度可有点快了,有什么秘诀吗?” “我的秘诀对你而言一文不值:我只是把你过去这些年对付政敌的手段复盘了一下。”刘馨耸了耸肩,又一摊手:“不过我虽然找到一点分析的法门,但你的处理手法有点多变,所以如果你现在还要再问我当下该怎么办,我就回答不了你了。” 高务实哂然一笑,微微摇头,道:“辽东的局面有点复杂,除了刚才告诉你的这些之外,还有两件事:一是舒尔哈齐主动要求来京,代表他哥哥努尔哈赤向朝廷请罪,并且加贡。” “哦。”刘馨想了想,有些意外地道:“他对努尔哈赤倒是忠心得很,努尔哈赤勾连蒙古、欲图南关,这么大的罪名,他就不怕来京师是送菜上门?” 高务实摇头道:“他来京师,既可能是忠诚于努尔哈赤,但也可能是已经开始有些不忠了。” “命都敢往里搭,这还叫不忠?” “舒尔哈齐可未见得认为自己可能会死。”高务实道:“我猜他现在已经能看出我对他的特殊照顾了,既然有我关照,他来京师为什么会死?” 刘馨恍然道:“哦,你是说舒尔哈齐此来,所谓代兄悔罪,亦或者加贡什么的,那都不过是幌子,他真正的意图是来向你输诚?” “我现在只能说有这种可能。”高务实道:“要看舒尔哈齐够不够聪明。” “如果他够聪明,你打算接纳他了?” “当然,我为什么不接纳他?” 刘馨皱眉想了想,问道:“你是打算让他回去取代努尔哈赤么?” “取代倒不一定,他也未必有那样的本事。不过只要我立场鲜明的支持他,他在建州内部就有可能成为能与努尔哈赤分庭抗礼的另一股力量,这对于限制努尔哈赤趁大明没空而快速崛起,肯定是有帮助的。” “但我记得你之前曾经告诉过我,说他在原本的历史上也是建州二号人物,最后却被努尔哈赤圈禁至死。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这一次他就不会被努尔哈赤再这般处置了?” 高务实道:“这件事其实很难假设,不过就我个人的看法来说,当时舒尔哈齐之死与李成梁没能尽力支持他很有关系。” 刘馨诧异道:“这又关李成梁什么事?李成梁为什么要帮他?” 高务实微微一笑:“当时,李成梁次子李如柏,已经纳了舒尔哈齐的女儿为妾。” 刘馨大为惊讶:“还有这种事?这是正史还是野史啊,格格做妾?” 高务实撇撇嘴:“这是正史……你以为当时的所谓格格有多高贵么?那时候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已经战死,李如柏就相当于长子,而舒尔哈齐不过一个虏酋罢了,他的女儿能给李如柏做妾,那还是李成梁给他面子呢。” 刘馨问道:“这位‘格格’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清朝官方怎么记载这件事?” “好像……应该是叫做额恩哲。”高务实轻哼一声:“怎么记载?只记载一下她的生母为舒尔哈齐的三娶福晋富察氏,阿格巴宴之女,然后直接记载这位格格的去世日期,完了。” 刘馨笑了起来:“看来爱新觉罗家发达之后,也觉得这事儿有点丢脸。”然后顿了一顿:“但既然有这么一层关系,李成梁为什么不支持舒尔哈齐?” “李成梁当时一来早已老了,锐意不复,做事也有些糊涂颟顸;二来李如松死后辽东军势力大蹙,李成梁只能靠过去的一点威望压着女真人不敢乱来。但你知道,光凭威望而没有真实实力,怕就怕人家一旦不买账,问题就大发了。所以在当时的局面下,指望他去和努尔哈赤动真格的,他其实根本就不敢。” 刘馨恍然大悟,思索着道:“看来舒尔哈齐这辈子倒是走了狗屎运,不找李成梁却来找了你。你肯定不会和努尔哈赤麻杆打狼两头怕,这样努尔哈赤就不敢动舒尔哈齐,你将建州一分为二的想法很可能成功。” 高务实道:“希望如此。” 刘馨忽然笑了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很好奇舒尔哈齐此来,会不会想把女儿嫁给你做妾?” “你说那个额恩哲格格?我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出生于万历十一年,今年才四岁呢。”高务实翻了个白眼。 “哦,那可真是遗憾。”刘馨夸张地道:“我还想见证一段老板你纳格格为妾的光辉历史呢。” “这样吗?那你倒不必急着遗憾——现在就有个机会摆在面前,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答应。”高务实再次摸了摸下巴。 刘馨不由一怔:“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舒尔哈齐还有更大的女儿?又或者,是努尔哈赤想嫁女儿?” 高务实摇头道:“都不是,舒尔哈齐的长女额实泰与次女额恩哲同岁,也只有四岁,而努尔哈赤的长女今年也才九岁。” 刘馨诧异道:“难道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姐妹……不对,妹妹?” 姐姐是不可能的,舒尔哈齐只比高务实小一岁,如果是他的姐姐,至少也二十四岁了。女真女子这个年纪早就出嫁了,又不是人人都是“叶赫老女”,三十多岁还能迷得一群女真首领愿意为她生、为她死。 高务实摇头道:“不是建州的,是叶赫。” “叶赫?”刘馨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原来是叶赫的人学乖了,开始走裙带路线,这倒有点意思,不过你……哦,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了。” “哟,你又知道了?”高务实呵呵一笑:“我在犹豫什么啊?” “那还能是什么,名声啊。”刘馨可能是终于烤暖和了,起身也走到窗边,看了看外头的雨景,道:“你现在的名声,除了在改革激进这方面有些争议之外,大抵还是不错的,外界尤其有一种说法,说你不近女色……” 说到这里,刘馨轻咳一声:“好吧,这一点上面,最近因为我的关系,可能让你受了些无端牵连,抱歉。” 刘馨这几个月一直住在高务实府上,她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乃是名将刘显之女,这种情况当然是不可能瞒住外人的,因此高务实干脆明说了是请她来做幕僚,并且拿她在南疆的作战来证明这一举动并不奇怪。 但有人“奇怪”依旧很寻常,尤其刘馨又不是如寻常的大家闺秀一样完全不露面,见过她的人还是不少的,都知道这位刘大帅的女儿是为美人儿。更让人浮想翩翩的则是这位美人儿年过双十仍不肯嫁人,却非要顶着巨大的非议呆在高务实府上。 这……不想歪也难。外界一般的看法,要么是认为刘馨为了高务实不肯嫁人,但刘显又不肯女儿为人做妾,因此她干脆生米煮成熟饭,逼刘显答应;要么认为高务实以势压人,逼刘馨在他府上,却不让刘显说话。 总之都没什么好话。 不过高务实听了这句话却只是摇头,道:“现在的情况,留你在此的时候我就有心理准备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你不是已经嫁人,留在我这里就没多大事,一些闲言碎语也影响不了我什么,真正受影响的还是你。” 明代虽然是个礼教社会,但众所周知,中国封建时代的特点是男权至上,只要高务实不是勾搭有夫之妇,社会对他的宽容度就很高。此时社会风气反感的是与有夫之妇勾搭成奸,这种才是会被批倒批臭并踩上一万只脚的。 刘馨叹了口气,目光稍稍一黯,但马上坚毅起来,哼了一声,道:“我不怕,这些人就算再怎么诋毁我也无所谓,有本事来找我当面对线啊,看我不骂得他们张不开嘴!” 高务实摇头苦笑道:“我看你不是骂不骂得过的问题,搞不好一怒之下就要揍人。算了,这事就让时间来冲淡吧,懒得理会了。” 刘馨叹了口气,然后马上强打精神问道:“照这么说,你现在不觉得女色问题是个大问题了,那你还在考虑什么?叶赫家的格格难道长得很对不住?” “我没见过,不过应该不会太丑吧,毕竟……”高务实瘪了瘪嘴:“历史上她还挺受努尔哈赤宠爱的。” “哟,还是努尔哈赤的女人?”刘馨诧异道:“这是哪位啊?” “诶等等,现在她可不是努尔哈赤的女人,你可别胡说八道。”高务实道:“她嘛……我犹豫的就是她的身份:她本来应该是皇太极的老娘。”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1364章 南察风波(卅六)犹疑 刘馨听得一愣:“黄台吉满地都是,你说的是哪个黄台吉?” “不是黄台吉,是皇太极……孝庄她老公、福临他老爹知道吗?” 刘馨恍然大悟:“哦哦,我知道了!皇太极嘛,就是《鹿鼎记》里面那个被多尔衮带了绿帽,还很快就挂了的倒霉催。” “……那个顶多算是野史。”高务实干笑道:“皇太极这厮很厉害的。” “野史?意思是说他没被戴绿帽?”刘馨看起来明显有些不信。 “这个……他死了以后有可能戴过,但死之前应该是没有的。” “你确定?” “我无所谓确定不确定,总之正史之中对此毫无记载,后世的主流学者也不认可。甚至这些主流学者连皇太极死后,多尔衮径入皇宫内院一事,都不认为是他和孝庄之间有什么奸情,而认为多尔衮这样做只是为了彰显地位,或许他睡了宫女什么的,但多半不会是孝庄,多尔衮这一做法的用处,大抵相当于兵法中的‘示之以强’。” 刘馨摇头道:“可是我记得后来昭告多尔衮罪状的时候,曾说福临称他为‘皇父摄政王’,这难道不是证据?” “据说这‘皇父摄政王’的父字,是类比‘尚父’、‘仲父’,而且不排除是孝庄教小皇帝稳住多尔衮的一种手段——你要知道,史载孝庄唯一的爱好就是读史,她在史书中学到这一手很正常。” “还是不对,还是不对。”刘馨仔细思索了一下,忽然眼前一亮,道:“啊,我想起来了,孝庄临死之前对康熙说不要把她和皇太极合葬,你说这不是很明显的有问题吗?” 高务实一翻白眼:“问题在哪?” 刘馨一愣:“夫妻不是应该生同衾,死同穴吗?她都不肯与皇太极合葬,这问题还不大么?” “首先,孝庄临死前是这么和康麻子说的:‘太宗山陵奉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况且我心中也舍不得你们父子,就将我在你父亲的孝陵附近择地安葬。’——她这里提到的理由有两点:一是皇太极当时已经死了几十年了,孝庄觉得不应该惊动他;二是她舍不得儿子和孙儿。” “怎么还有孙儿,康熙那会儿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她这话就是对康熙说的啊!” “是活着,但是皇陵你还不知道吗,老早就得准备着,那时候康麻子的墓地早就找好了,只等他死。而且,孝庄说的是挨着她儿子埋。” “我记得她和福临因为董鄂妃的事,关系差得不得了啊?”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福临有某种内疚呢?再说了,当儿子的有恨妈一辈子的情况,可谁当妈的能恨儿子一辈子?她想着死后离儿子近一点,这不是一个老妇人很正常心思么?” “呃……你这么说的话,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有点诡异。” 高务实叹了口气,又道:“以上这些还只是一部分,另外你要知道,在皇太极生前那会儿,孝庄在后宫的地位并不高,只排在第五。 说起来她本身是不够格和皇太极合葬的,只不过后来她儿子当了皇帝,她的地位才突然被拔高,而在康麻子继位之后,她这个皇祖母的地位就变得更加高不可攀了。但不管怎么说,至少皇太极还在的那时候,她在后宫几乎可有可无。” 刘馨诧异道:“她这么厉害的人物,居然在皇太极面前并不受宠么?那排在她前面的都有谁?” 高务实道:“皇太极生前的后宫是这样的:中宫为清宁宫皇后,称国君福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名哲哲(即孝端文皇后,是孝庄的姑姑,但不是本书里现在这位孟古哲哲),居首位。 其次东宫为关雎宫宸妃,称东大福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名海兰珠(即敏惠恭和元妃,是孝庄的亲姐姐),居第二位。 然后西宫为麟趾宫贵妃,称西大福晋,阿巴亥博尔济吉特氏,名娜木钟(即懿靖大贵妃),居第三位。 再是次东宫衍庆宫淑妃,称东侧福晋,阿巴亥博尔济吉特氏,名巴特玛·璪(即康惠淑妃),居第四位。 又次则西宫永福宫庄妃,称西侧福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名布木布泰(即孝庄),居第五位。” “她上头居然还有四个?看来的确不是很受宠。”刘馨想了想,点头道:“既然不受宠,想必她和皇太极的感情也就算不上多么深厚了,这样又过去了几十年,她对皇太极自然越发没有牵挂,不肯和他同葬倒也说得过去。”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另外还有一点,当时皇太极的昭陵之中已葬有孝端皇后,如果孝庄又葬进去,放在哪个位置才合适呢? 倘若取代孝端皇后的位置而将孝端挪开,这举动未免有些过分,一来孝端皇后是孝庄的姑姑,二来打扰死者也颇为不祥,但你要说另寻一处吧,我估计孝庄心里也不乐意。 再有就是,其实按照汉人的传统来说,皇后可以与皇帝合葬,但也可以不与皇帝合葬,这两种情况都不罕见。彼时鞑清已经坐稳了江山,很多时候也不得不考虑汉人的传统了。” 刘馨颇为失望地摆了摆手:“原来那么多传说都是假的,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怎么着,你还指望着多尔衮和孝庄之间真有什么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高务实翻了个白眼:“要真有爱情故事,多尔衮死后的下场能那么惨?” 刘馨摇头叹气道:“我倒也谈不上指望他们有什么爱情故事,我就是八卦一下,吃瓜而已。现在瓜没了,多少有些遗憾罢了。” 高务实鼻孔里哼哼两声,但没答话。刘馨则很快又打起精神来,问道:“你刚才说,叶赫要给你的这位格格就是皇太极的老娘?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如果你收了叶赫这份厚礼,将来皇太极就没了,我们刚才说的这些故事也就都没了?” 高务实道:“按照恩格斯老爷子的说法,历史是有惯性的,此皇太极不出现,也应该会有个彼皇太极。不过我个人不太赞同这样理解恩老爷子的话,我觉得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应该是历史大势不容改变——当然,我现在也没法去认可,因为大势都被我给改变了。” 他顿了一顿,思索着道:“至于我要是真收下孟古哲哲,原先历史上的那个皇太极我看应该的确不会出现,但努尔哈赤又不是找不到女人,谁知道到时候的老八会不会仍然是‘皇太极’?要知道历史上努尔哈赤就有十六个儿子呢。” “你刚才说,皇太极那厮厉害得很?” “对,非常厉害。”高务实肯定的说。 刘馨有些不信,问道:“有多厉害?” 高务实略微沉吟,回答道:“这么说吧,皇太极的能力远远超过努尔哈赤,尤其是战略大局观上面。虽然皇太极没能活到清军入关那一天,但他是鞑清在关外立足、使政权走上正轨,并为清军入关做好各方面准备的奠基人。” 刘馨诧异道:“这么玄乎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拔高啊,他都做了些什么?” “那是因为你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男男女女的绯闻上去了。”高务实白了她一眼:“皇太极对后金-鞑清政权的贡献大概有这么些:其一,对努尔哈赤在辽东地区的农奴制度暴政施行了一定的改革,缓解了激烈的满汉矛盾。 其二,两次东征,迫使朝鲜与大明绝交,向后金称臣;强迫朝鲜每年向后金输入大米、布匹等岁贡,使后金脆弱的经济得到外部输血,从而稳定了基本盘。 因为孙承宗、袁崇焕在辽西的坚城要塞体系当时基本完成,所以在皇太极时期,对大明辽西堡城的战争,只能采取长期围点打援的方式。 此时,如果没有从朝鲜榨出来的物资,单靠后金自己的后勤补给是撑不住。尤其是在松锦战役期间,在后金的要求下,朝鲜给后金军提供了大量的大米等军粮援助,有了朝鲜提供的粮食,前线的后金军这才顶得住,否则他们自己就要崩了。 其三,他完成了对漠南蒙古的控制。他多次发动西征,顺者拉拢,逆者打压,灭了察哈尔,收服土默特,漠南各部均向皇太极称臣。到了皇太极称帝之时,又设立蒙古衙门,发展成后来鞑清的理藩院。 “满蒙联盟”这个几乎纵贯鞑清始终的基本国策,也是在皇太极时代成型的。后金的版图也从努尔哈赤时代的辽东一地,扩展到皇太极时期的河套地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刘馨撇撇嘴:“意味着开疆拓土,也意味着战略回旋的余地更大了。” 高务实点点头:“你说的没错,但太粗略了一些。这意味着在经济上,清军能跑到宣府、张家口和大同,与当地明军、晋商做贸易。在军事上,清军可以从辽西-蓟州、河套-宣大两个方面对大明京师的东北、西北两个方向构成军事威胁,其战略主动权更加明显。 1629年冬,皇太极第一次入寇的“已巳之变”,清军还是在京师东北的遵化入塞。可到了崇祯中后期,清军数次入寇侵明,则已经从京师延庆、山西大同一线入塞了。这样的战略态势,你说优势大不大?” 刘馨对军事的了解就比对历史的了解强多了,闻言点头道:“就是说这厮很会打仗,而且知道要打哪里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 “不止如此,我这还有两条呢。”高务实伸出四根手指,面色更加严肃了一些,继续道:“其四,他完成了清军的军事体制与军事装备改革。正是他,通过设立满、蒙、汉八旗,拉拢耿、尚、孔这汉人将领‘三顺王’,吸收漠南蒙古各部骑兵等手段壮大了其军事集团。皇太极时期的清军,已经发展成一只步、骑、炮兼备,协同作战能力娴熟的野战军集团。至于战斗力,那不必说了。” 刘馨点头道:“小的时候老听说清军靠什么弓马得天下,后来知道不是那么回事,这一条我同意。” 高务实便点了点头,继续道:“其五,也是最后一条,他学习大明的官僚体制并加以改革,强化了鞑清政权。尤其是皇太极称帝之后,仿照大明设立六部,开科取士,这一条的效用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安南莫朝之所以比黎郑更受安南士人欢迎,就是因为莫朝开科取士更加稳定而且频繁。 努尔哈赤时代那个还保留大量着部落血亲政权遗风的后金,在皇太极的改造下,才被逐渐打造成一个封建集权政权国家的雏形。所以,综合这些你可以想象,皇太极对于后金政权的作用有多大。” “我理解了。”刘馨坦然道:“但既然他这么厉害,那现在机会摆在面前,你把他老娘都给抱回家了,岂不万事大吉,还犹豫个什么劲?毕竟照你这个说法,没有皇太极的后金,多半是成不了事的啊。” 高务实叹了口气,苦笑道:“把孟古哲哲从努尔哈赤身边拿走好办,但我自己把她弄进来却不是很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你怕尊夫人吃醋?”刘馨摇头道:“我看她不会介意,她因为自己是僮人土司出身而比寻常女子更担心被人说闲话,一直以来都希望你赶紧纳妾,甚至多生几个儿女,免得外人说她善妒。 况且,孟古哲哲还是个女真人。你刚才也说了,格格什么的在现在的大明又不算什么尊贵身份,你把孟古哲哲收房,对尊夫人的地位半点影响都不会有,她就更不会介意了。” “我不是担心芷汀不理解,我是担心皇帝有想法。”高务实挠了挠头:“这事主要还是和我接下去的战略有关。按照我原本的计划,因为努尔哈赤的个人能力显然是当前女真人之中的魁首,所以我是打算大力拉拢和扶持叶赫、哈达二部与他抗衡的。 本来这事儿不管我怎么选择都行,但如果这时候我突然纳了叶赫的格格为妾,你说皇帝会不会怀疑我这么做是因为中了叶赫的美人计?到时候,他还会如往常一样,真心实意地赞同我的看法和计划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dj000214”、“挖福娃”、“lumia-ye”、“年久失修n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65章 南察风波(卅七)解释 听完高务实的话,刘馨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忽然感觉到,圣眷既是你的凭恃,也是你的桎梏。” 高务实把目光挪向窗外,沉默着没有回答。 刘馨见状,便自顾自地说道:“因为圣眷,你可以做很多常人不敢做的事,但也因为圣眷,你不敢做很多常人敢做的事。” 高务实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默然看着窗外的冬雨滴滴答答打在什刹海的水面上。 “不过你的有些担心我觉得实在是多余。”刘馨看着他的背影,撇撇嘴道:“就像这一次,你担心因为你纳了叶赫的一位格格,皇帝就会怀疑你胳膊肘向外拐,其实这是毫无道理的事。” 高务实终于微微偏过头来,问道:“为什么?” 刘馨问道:“你觉得在皇帝眼里,什么人算是自己人?土司算不算自己人,外藩如土默特算不算自己人,羁縻藩篱如叶赫算不算自己人?” 高务实回答:“我觉得,皇帝眼中的土司大抵算半个自己人,土默特目前来说也算半个自己人,叶赫的话……顶多算他三分之一自己人。” “好,那我再问你。”刘馨继续问道:“尊夫人嫁给你之后,皇帝还把黄氏土司看做一半外人吗?” 高务实一怔,迟疑道:“这不好比,因为黄氏土司被我整体迁移到安南去了,现在甚至还要继续打散。” 刘馨摇头道:“那是两回事不错,但这不影响我的问题:皇帝如果认为她已经是自己人,那么黄氏土司在他眼里至少是没有威胁的,对吧?” 高务实皱眉道:“你要说没有威胁就算自己人,那的确应该是这样,我想皇上现在至少是不会担心黄氏土司会造反了。” “妙啊,你看,你娶了黄芷汀,皇帝就不担心黄氏造反生乱。那么换过来,你若是也纳了叶赫的格格,叶赫是不是也不会造反了?”刘馨一摊手道:“至少我觉得皇帝会这么想。” 但高务实却不同意,摇头道:“这两件事显然有所不同,其最大的差别就在于黄氏土司的首领虽然是家岳,但芷汀才是黄家真正的话事人。而反过来看,叶赫的话事人是东西二贝勒纳林布禄和布寨,孟古哲哲在叶赫虽有格格身份,但对于叶赫的大事毫无影响力。” 刘馨皱眉道:“土司可以由女子主事,女真人不能么?” “好像是不能的,至少我没有见过。”高务实答道。 刘馨想了想,问道:“但他们这支叶赫本身是蒙古人迁徙过去与女真混居形成的,蒙古人的某些习俗他们应该也保留着才对呀。” 高务实问道:“你是说女主摄政?” “对啊。” “那也轮不到孟古哲哲啊。”高务实大摇其头:“比如叶赫来说,如果现在纳林布禄和布寨忽然都死了,那么继承他们职位的人就是他们的儿子,如果没有儿子,那就侄子顶上。倘若不论儿子还是侄子都过于年幼,的确可以出现‘摄政’,但人选是他们二人的正妻。 当然,如果袭职的儿子生母不是正妻,也有可能因为一些内部的争斗,最终从妾侍地位脱颖而出成为摄政。但不管怎么说,这事和孟古哲哲这个‘姑姑’都没有关系。” “怎么会这样呢?”刘馨有点不理解地道:“外姓可以摄政,本家之人反而不能摄政?” “你对外姓和本家的理解有点问题,你这个立场大概还是我们那个年代的。”高务实摇头道:“现在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纳林布禄和布寨的正妻不管姓什么,她都是叶赫家的人,连其娘家人都顶多只会想着捞点好处,不会想到去偷了叶赫的基业。” 刘馨的确是现代思维影响了判断,听到这里理解过来了,恍然道:“哦,也是,就像尊夫人嫁给你之后,就得站在你的立场来处理南疆那些事关黄家的事,甚至主动提出把黄家的‘分封’打散一些,以免在某一地区过于强势——我说的对吧?” 高务实苦笑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刘馨想了想,沉吟道:“也就是说,因为孟古哲哲对叶赫没有什么影响力,所以她哪怕被你纳为妾侍,叶赫的行动也仍然很自由,并不会因此受到什么羁縻,对吗?” 高务实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而且她又只能做妾,叶赫真要有什么事,也不会太顾忌她这一层关系。换句话说,对皇帝而言,我纳妾孟古哲哲对大局并无什么积极影响,反倒还有一些消极影响,比如说叶赫可能会仗着我的名头势力雄霸女真,这在皇帝看来才是大事。” 刘馨却有些怀疑:“叶赫只凭你的名头和势力就能雄霸女真?努尔哈赤恐怕没这么好说话吧。” “努尔哈赤的厉害之处,我知道,你知道,皇帝却未必知道。”高务实摇头道:“在皇帝看来,现在的情况就是努尔哈赤实力不及叶赫:叶赫有兵将近两万,努尔哈赤不过七千;叶赫有北关在手,且因为哈达衰落,他们已经是实际上的南北关商业霸主。 你要说努尔哈赤目前在皇帝眼里有什么超过叶赫的,那恐怕只有官位,可这东西对皇帝而言有意义吗?没有。官位这东西皇帝想他给立刻就能给他,想拿掉也立刻就能拿掉。” 刘馨蹙眉道:“所以,如果你想扶植叶赫,偏偏又还笑纳了叶赫送来的格格,皇帝又觉得叶赫现在本就强过努尔哈赤,则他便会认为你这是因为收了‘贿赂’而产生的不正常立场,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绕了半天,总算把这个麻烦讲清楚了,高务实也松了口气。 刘馨想了想,觉得高务实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便问道:“之前历史上努尔哈赤的实力是什么时候力压叶赫的?” 高务实道:“实际上什么时候不好说,我只能告诉你从‘表现上’来看,努尔哈赤力压叶赫是在万历二十一年。” “表现上?”刘馨明白过来,问道:“那一年他们两家打仗了?” “打了,叶赫作为盟主,纠集了九部联军进攻努尔哈赤。”高务实答道。 刘馨笑了笑:“看来这场仗叶赫吃了亏。” “岂止是吃亏,九部联军大败亏输,努尔哈赤威震女真。” 刘馨愕然道:“今年已经是万历十五年冬了,努尔哈赤在五六年的时间里就能发展到包打九部联军?这是怎么办到的,难道当时的贸易中心已经从南北关转移到了抚顺关?” 高务实摇头道:“还没有,但战争爆发之前,局面对于叶赫来说已经岌岌可危。努尔哈赤发现直接和南北关竞争难度太大,因此他搞了个迂回,先后出兵把鸭绿江和长白山各部给打下来了,这样就控制了很多的商品原产地,什么人参貂皮之类。 这样一来叶赫自然不能忍,因为南北关地理位置优势再大,收不到货也白搭,因此一开始海西女真各贝勒先是打算以结亲的方式限制努尔哈赤,但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未能奏效,当然主要是努尔哈赤不愿被限制。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随后以纳林布禄为首的海西诸部,数次对努尔哈赤进行勒索,想胁迫其割地以限制建州之扩张,但显然也都被努尔哈赤严词拒绝。” 刘馨笑了笑:“哦,没得谈,那就只好打了。” “没错。”高务实点了点头,道:“这时候到了万历二十一年六月,明军正在朝鲜大战,没工夫搭理女真人,女真人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叶赫见威逼恐吓无效,于是纠结哈达、乌拉、辉发四部之兵去劫建州的户布察寨。努尔哈赤闻讯率兵前来,追至哈达领地富尔佳齐寨时,与哈达贝勒孟格布禄统领的哈达兵相遇。 此战努尔哈赤亲自殿后,希望将敌军引入埋伏。这时追兵逼近,努尔哈赤一箭射中一追兵马腹。但是很突然的,努尔哈赤所乘之马受惊,几乎使其坠地,三名哈达骑兵趁势向努尔哈赤砍去。好在努尔哈赤的大将安费扬古及时出现,将三人杀死。 努尔哈赤整装坐定,一箭射中孟格布禄的坐骑,孟格布禄改乘其部下之马逃走。于是这富尔佳齐之役,以努尔哈赤胜利而归告终。” 刘馨瘪了瘪嘴:“这不是九部之战,让我猜猜……这是个开胃菜?” “自然,这只是个开胃菜,孟格布禄现在都打不过努尔哈赤,五六年后更不可能。”高务实叹了口气,继续道:“此战过后大概三个月,以叶赫贝勒纳林布禄、布寨二人为盟主,联合哈达贝勒孟格布禄、乌拉贝勒满泰以及其弟布占泰、辉发贝勒拜音达里、蒙古科尔沁部贝勒明安以及锡伯、卦尔察、长白山女真朱舍里、讷殷共九部联军三万人向建州进发。 努尔哈赤获悉后,根据地形布置滚木礌石等防御工事后就寝入睡。其妻富察氏以为其因恐而惧乱了方寸,连忙将其推醒。但努尔哈赤表示,‘人有所惧,虽寝,不成寐;我果惧,安能酣寝?前闻叶赫兵三路来侵,因无期,时以为念。既至,吾安心矣……’之后,努尔哈赤安寝如故。” 刘馨忍不住笑道:“努尔哈赤这话倒也有道理,知道对方要打我,但他没有出招,我只能时时警惕,心情自然紧张。等到他真的动了手,我只需要见招拆招即可,反倒是没必要紧张了……然后呢?” “然后就到了次日,努尔哈赤派出武理堪前去侦查,擒获叶赫一名探马。经讯问得知来犯之敌有三万之众。 努尔哈赤当时拓地不小,但整合需要时间,而且他一时也不见得都能信任,是以仍然只有一万左右的兵马。三倍于己的兵力使建州闻之色变,但努尔哈赤认为,对方人马虽众,可是首领甚多,调度杂乱不一,只要伤其头目一二人,便可将其击溃。 九部联军先后围攻扎喀城、黑济格城,均不克,又被建州军在沿途设置的重重障碍工事所阻拦,首尾如同数段长蛇一样行至古勒山下。 又次日,努尔哈赤率兵马据险布阵,纳林布禄、布寨等率联军前来围攻。努尔哈赤命额亦都前去迎敌,将联军先锋暂时遏制。 布寨被额亦都的挑战所激怒,挥刀驱骑而战,但这厮运气太差,战马被横木绊倒,布寨摔倒在地,建州士兵趁势坐到其身上将之杀死。 纳林布禄见其兄弟战死,急怒攻心昏倒于地,叶赫兵因此陷入混乱之中,他们收起布寨的尸体,救起纳林布禄夺路而逃。 其他贝勒、台吉们见两位盟主一死一逃,自然也都士气涣散,纷纷溃退。科尔沁贝勒明安的马失陷于阵,慌乱之中竟然改骑一匹无鞍裸马狼狈狂奔。 建州军从山上一拥而下,趁势掩杀,联军惨败,乌拉贝勒满泰之弟布占泰也被生擒。建州军一路追击至百余里之外的辉发部境内。至天黑,努尔哈赤收兵回城。” 刘馨听得大摇其头:“布寨这人既蠢又背,倘若自身兵力处于劣势,亲自出战倒可以激励士气,以期取得翻盘般的大胜。但他兵力优势之下居然选择冒险出战,这就是脑子不灵光了。 此时此刻,他应该像你指挥作战一样,安安心心端坐中军,让下面的将领去打才对。胜了自然是他指挥有方,就算输了,那也是部下或者盟友作战不力,可不关他这位盟主的事。结果他却要出去浪战,搭上自己一条命不说,还连累了整个联军,这就是所谓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高务实懒得评价布寨在历史上的这次表现,只是道:“努尔哈赤这才算是真正的一战成名,‘军威大震,远迩慑服’。大明这会儿忙于和日本人作战,只能默认女真人之间的自行攻伐,甚至为了确保辽东平靖,还晋升其为建州左都督、龙虎将军,努尔哈赤则自称‘女真国建州卫管束夷人之主’。 同年,努尔哈赤又以古勒山大胜之余威,消灭了参与了九部联军的讷殷路。他命额亦都、噶盖等三将率兵攻打讷殷驻地佛多和山城,斩路长搜稳塞克什,又顺势征服了珠舍里部,再加上早前已经征服的鸭绿江部,努尔哈赤完全将长白山女真纳入了自己的统治范围之内。 至此努尔哈赤起兵十年,‘各部环满洲而居者,皆为削平’,海西女真各部虽败,却也是努尔哈赤在女真仅有的对手了,而实力、声威等,努尔哈赤都已经占据全面优势。” 刘馨皱眉道:“按你所说,努尔哈赤占据这样的优势——我是指连皇帝都看得出来的优势——还需要五六年时间,在此之前是看不太出来的。所以你想扶持叶赫本就很困难,纳妾孟古哲哲就更不合适?” “是。” 刘馨摇头道:“不行,皇太极既然那么厉害,我还是认为最好将他扼杀掉,这种人留着是给自己将来找麻烦。” 高务实道:“更麻烦的是,现在努尔哈赤倒是有个罪证送上门了,可我又想继续拉拢舒尔哈齐,此次是要给舒尔哈齐一个面子的。再加上朝廷财政紧张,大明现在也不会去讨伐努尔哈赤。” 刘馨眼前一亮,道:“那能不能以努尔哈赤这一罪证来给皇帝解释?” 高务实一愣:“解释什么?” “解释你为何要纳孟古哲哲为妾啊。”刘馨兴致勃勃地道:“努尔哈赤显然狼子野心,叶赫则刚刚受了大明的大恩,再加上叶赫一旦全面投靠,将来也可以辽北对察哈尔发动攻击——这符合东制的大国策。”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podes”、“单骑照碧心”、“生如夏花980705”、“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66章 南察风波(卅八)质变 仍如此前一般,高务实获悉辽北得胜比朝廷的官方渠道早了半日,他在当天傍晚得知消息,而官驿方面是在午夜时分把消息传送到京城。不过,由于报捷的消息不比紧急军情,所以报捷书被留在兵部衙门又躺了半宿,直到次日兵部官员们拆封,才算为朝廷所知。 或许是朝廷这几年报捷有些多,辽北之战哪怕斩首一千六百余骑,也没怎么引起轰动,反而是随同而来的消息比报捷更加引人注目。 随着报捷书送来的消息有两条半,一条是努尔哈赤与蒙古人有约定要入侵南关哈达部,并曾计划与图们会师;另一条是叶赫部深感大明关照之恩,正式派出了加贡使者,正往京师而来。 第一条消息虽然让人恼怒,但说实话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事实上,在朝廷听说努尔哈赤要北上迎亲的时候,大家就都猜到其中的缘故了,现在罪证确凿也无非是给棺材板钉上钉子罢了,倒也不必震惊。 第二条消息也是有前兆的,前几天曹簠就有上疏说这个事,而朝廷也同意了,现在叶赫的加贡使者“正式”启程,完全符合朝廷规定。至于叶赫方面希望在营口上船走海路来京,朝廷也“特批”允许。 真正震撼的消息反倒是剩下的“半条”,曹簠在报捷书中提了几句,说他在夺回叶赫西城之后,于图们曾暂住的西城城主宅邸中发现图们未及带走的信件,从该信件中发现了某些蛛丝马迹,可能牵涉到有人向蒙古人提供火药,数量甚大。 曹簠表示,因考虑到图们或有故意设计陷害忠良之意图,故他此次暂不呈上线索、证据,等调查一番之后,自己再上疏详禀。 这半条消息对于朝廷衮衮诸公而言,远比前两条劲爆。 首先曹簠既然敢提出这件事来,说明他手里肯定是有“线索”的;其次曹簠既然并不隐瞒,显然这件事的牵连对象既不会是他自己,也多半不是实学派一系的官员或者将领;最后曹簠这样半说不说的“打马虎眼”,比直接捅出来还让人心神不定。因为就算不是自己做的,万一是自己的盟友,甚至是自己举荐的官员做的呢? 若是盟友做的,出于“江湖道义”,总是要伸出援手设法搭救一下;要是自己举荐的官员所为,那就更不妙了。早些年高拱改革吏部的时候,就曾经再三强调过一个准则,既被举者因事被罚,举荐者也需要负连带责任。 因为这一缘故,很多官员尤其是地位较高一些的官员,都开始了暗中的“自查自纠”,回忆一下自己可曾举荐谁去辽东。 当然,还有一些人寄希望于这件事并非当地官员、将领之所为,最好是某个当地豪强因为财迷心窍或者其他什么原因选择铤而走险,那就万事大吉了。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但大明官员因为各种原因,道友和贫道之间有时候比较不好撇清,因此最好死一个不相干的人。 但也有些聪明人,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太妙,因此开始想起他办法了。 申时行与王锡爵显然是聪明人,从当年的考试成绩来看,这两人简直聪明绝顶:同榜的状元和榜眼嘛。 他们两人一看消息就知道,此事多半与李成梁有关,曹簠之所以欲说还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牵涉到李成梁,现在就等于牵涉到心学派,而且李成梁情况非常特殊,心学派只要还想着在三四年后的灭元大战中分一杯羹,不让实学派专美于前,那么李成梁几乎是必保不可的人物。 申时行主动把王锡爵请到了他的值房,两人开始商议对策。 在高务实涉足辽东之前,李成梁控制着辽东绝大部分私市,就算没有直接参与的,也都得给他输款,大抵相当于缴纳保护费了。 而在高务实的势力进入辽东之后,这个局面稍有扭转,京华凭借强大的经济势力和贸易能力,在高务实主政辽东的短短时间里发展起来,控制了四处较大规模的私市和九处规模一般但也比较重要的私市。 虽然从私市数量上来说,京华大概只有李成梁的一半,但从贸易额来说,双方几乎平分秋色。 李成梁从独霸辽东私市到和京华打个五五开,心中的压力显然巨大。虽说京华的进入实际上是秉承一贯的“做大蛋糕”宗旨,提高的是整个辽东的贸易额,对于李成梁的“绝对收入”影响并不大,但李成梁毕竟做惯了地头蛇,如今忽然有条强龙过来,他能有什么反应非常难讲。 明面上和京华硬碰硬并不太合算,李成梁作为一名武将也不是很有这样的胆量。他的后台靠山申时行虽然是首辅,但近年来对高务实也显得缺乏压制力,李成梁这样的聪明人当然不会拿鸡蛋去打石头。 在这种情况下,“开发”一些新的赚钱门路,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王锡爵对申时行道:“朝廷不与察哈尔贸易甚久,然察哈尔当地果无我大明货品耶?非也,察哈尔历来可以弄到各种货品,元辅难道不知?” 申时行只能报之以苦笑,这个情况他当然是知道的。 隆庆四年,王崇古改任总督山西宣大军务,力主与俺答议和互市。在高拱、张居正等朝廷重臣的力主之下,隆庆五年,大明册封蒙古俺答汗为“顺义王”,同年开放通贡互市,张家口就成了最早对蒙古开埠的边塞贸易口岸。 除了官市之外,王崇古还推动民间明蒙贸易,由此在明蒙议和的形势下,明朝与蒙古贸易规模越发庞大。“边境休息,东起延永,西抵嘉峪七镇,数千里军民乐业,不用兵革,岁省费什七。” 由此产生的社会作用,不仅是给宣化、大同一带长期的和平环境,还出现了持续不断的人口回流——过去蒙古兵经常南下袭击,当地人都往外地跑,现在明蒙议和,不必再有兵祸之忧,边关马市的开放,又提供了做生意的机会,大家都往这里跑。 但是由此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即土默特拥有和大明进行任何贸易的权力,包括用马匹、牛羊等物换取他们想要的任何品类商品。 土默特现在几乎已经是大明的铁杆小弟,他们可以买卖大明的产品,这是毫无问题的,也是高务实之前就一直坚持的。可是,土默特与察哈尔之间关系虽然紧张,可毕竟同根同源,双方的“大汗”还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所以对峙归对峙,要想断绝联系其实并不可能。 尤其是商贸方面的联系,更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哪怕把汉那吉下令,也必然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何况蒙古人之间要联系比大明还方便,他们之间的边境又没有多少明确分界,某些部落、将领之间悄悄交易,把汉那吉根本查都没法查清。 这种事不仅现在有,甚至在原历史还导致了所谓“晋商卖国”的说法。 当时建州女真在辽东崛起,努尔哈赤于万历四十六年起兵反明之后,也很重视联络漠南蒙古各部。而皇太极继承汗位后,更通过各种软硬兼施的手段,对蒙古采取了更积极的策略。 为了打压建州女真,大明曾拉拢和扶植海西女真如叶赫部。但在万历四十七年,在经历了萨尔浒战败,开原、铁岭失陷,叶赫被攻灭等一系列挫败之后,大明开始转为扶植漠南蒙古察哈尔部。 察哈尔是大元皇帝、蒙古大汗亲领的汗帐。早年大明与土默特达成和议,但没有和察哈尔达成类似的封贡条款,然而彼时面对咄咄逼人之势的后金,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的原则,大明开始主动封赏察哈尔。 察哈尔林丹汗也颇有野心,试图在漠南蒙古诸部重新确立他的大汗地位。而积极经略漠南蒙古的后金,自然与试图在漠南蒙古当中确立自己地位的察哈尔林丹汗随即发生直接军事冲突。 1626年的二、三月间,听说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下刚被袁崇焕击退的消息,察哈尔林丹汗唆使内喀尔喀五部联兵侵扰后金。 然而努尔哈赤虽然在宁远城下碰了袁崇焕这根钉子,但其实这件事的意义主要是袁崇焕吹嘘出来的,努尔哈赤并没有受到多大损失,军力依然旺盛,因此立即对内喀尔喀发动反击,同时采取分化瓦解手段。 这场战事非常顺利,内喀尔喀原本游牧在辽西到赤峰的西拉木伦河一点,他们被后金击溃逃散后,后金与察哈尔之间就没有缓冲地带,直接相邻了。 1627年,为拉拢敖汉、奈曼部,后金与察哈尔再度发生冲突。外强中干的林丹汗为了避开后金兵峰威胁,在这年做出一个举动——西迁。 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的连锁效果就在这时出现了——后金在辽东崛起,文攻武略,向西南征服或拉拢漠南蒙古,与察哈尔部兴兵向抗;察哈尔不敌,只好也向西迁走,压迫原本在宣化和晋北边塞外的喀喇沁和土默特。 1627~1628年初,西迁的察哈尔,与土默特-喀喇沁联军,在张家口外、归化城等地多次交战。原本强大的土默特此时已经明显腐化,联军逐渐不敌。1628年二月,喀喇沁塔布囊紧急派遣使者向后金求助,希望缔结共同对抗察哈尔的同盟,请求天聪汗皇太极发兵。后金得到了再次发动西征战役的机会。 1628年九月、1629年十月和1632年五月,后金发动三次针对察哈尔的西征。最终在1632年五月的这一次,抵达土默特部归化城(呼和浩特)。 后金来到归化城,还获得一个意外的收获:得到了利用土默特部的名义,与大明展开马市贸易的机会。 当年六月中旬和下旬,皇太极自归化城南下,分别向大同得胜堡和宣化张家口明朝守军致书,要求索取原先明朝给予察哈尔部的岁赏银,并按照过去与土默特的例子,开放边市贸易。 同时,他在边墙外陈兵宣威,做出一副整兵备战、即将攻城,“要么和谈,要么开打”的样子,对这两地明军进行威慑。 1632年是崇祯五年,大同和张家口的明朝守将,肯定早就知道明清两军在辽东和辽西一带常年的战事,但他们没有料到清军这么快来到土默特蒙古,出现在遥远的晋北和张北地区。在严重缺乏防御应对措施的情况下,大同和张家口两地明军很快都选择向清军妥协。 “六月十四,得胜堡明军遣使十六人至营贡献,牛两只,羊八只,绸缎四匹,茶叶一百八十四包,烟叶六包,白糖三十九包,冰糖九包……”,而清军“回赠来人各羊一只”;“六月二十八,宣府守将遣使议和”。 于是,在张家口明军守将私下与清军达成议和的局面后,明军守将纵容当地商人与清军进行马市贸易。张家口当地百姓和商人,自然是以山西人为主。明末的“晋商”就是如此和清军发生了联系。 冒用他部名义,与大明展开马市贸易和封贡来往,一贯叫作“挟贡”、“挟赏”,这种现象在当时蒙古、女真各部里都很常见。比如说当察哈尔部与大明关系紧张时,明朝对他关闭马市。察哈尔就长期冒用内喀尔喀巴林、乌齐叶特两部的名义,到广宁挟贡,到开原马市挟赏,明廷对此也并没有过多干预。 在鞑清入关前,清军和清军的八旗买卖人,就是借助土默特的名义,到大同和张家口来和晋商做贸易,利用的是当年隆庆和议后开边塞马市的有利条件。张家口当地一些晋商,就在明朝地方军政官员的许可下,和冒土默特之名的清军做买卖。 至于晋商出长城,到塞外甚至后金境内去活动,包括所谓向后金“提供情报”等描述,则没有正史依据,都是无根据的传闻。 换句话说,贸易是有的,不仅后来有,其实现在就已经有了。但要说这就是卖国,至少从大明的法律层面而言,却还谈不上。 察哈尔现在也被禁止贸易,但察哈尔有好几个渠道可以获得大明的产出,包括与土默特某些非把汉那吉直属部落的“走私”,包括以内喀尔喀两部名义在广宁(李成梁驻地)合法私市,乃至于在东侵叶赫之前从叶赫手里获得——此前也说过,叶赫经常充当二手贩子。 但申时行知道王锡爵这个说法是故意混淆贸易性质:察哈尔从土默特、叶赫乃至于内喀尔喀获得大明产出,都是转手买卖,相当于多了一层“经销商”,价格上肯定不那么划算。 大明之所以此前也没怎么追究,理由也在这里:既然禁肯定禁不住,让察哈尔多花点冤枉钱也不算太亏,睁只眼闭只眼也过得去。 然而这一次曹簠所言的情况却不同,李成梁这次恐怕是直接和察哈尔进行的交易,虽然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可想而知的是,原本那一层“经销商”的利润肯定被李成梁和察哈尔分吃了,双方都可以赚得更多。 而这样一来,大明朝廷方面还能满意吗?显然不能。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sf”、“年久失修nn”、“书友2020012106374970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67章 南察风波(卅九)私谈 朝廷的态度虽然是皇帝的态度,然而皇帝的态度大多数时候取决于内阁的看法,作为内阁首辅的申时行完全明白在这件事上内阁通常会怎么考虑,王锡爵想要混淆李成梁这件事的性质是很难的。 朝廷不是没有明白人,内阁之中更是人精扎堆,之所以朝廷对于察哈尔通过转手贸易获得物资可以不闻不问,假装糊涂,那是因为转手贸易会提高察哈尔获取物资的成本。在无法将周边与它交易的势力通通消灭的情况下,这种情况可以暂时容忍,算是一种权宜之策。 但如果转手贸易不复存在,那么大明对察哈尔的“贸易制裁”就变得毫无意义,察哈尔能用实惠的价格获取它的所需,这就是不能容忍的事了。 何况,李成梁这一次的问题还在于贸易的产品太过于敏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火药,这是典型的军用物资——没有人会相信察哈尔买火药是打算做烟花炮仗。 申时行把他的担忧说了一下,又道:“张心斋曾任辽抚,吴环洲久理兵部,此二人怎会不知其中利害?更何况高求真回任京师也不过年余,辽东情形如何他心知肚明,此事一旦查明确系李引城所为,恐怕是很难免于计较的。” 王锡爵到底回京不久,听说此事如此复杂,也不禁眉头大皱,想了一会儿,道:“倘是如此,那就只能从李引城镇辽十八载,辽事不可一日无他来做文章了。” 辽事是不是一日不可无李成梁,这也不好说,至少申时行觉得高务实不会这样想。不过申时行猜测王锡爵这句话其实另有所指:镇辽之人是不是李成梁或许不重要,毕竟实学派方面手握一堆的名将,就算李成梁去职,高务实也能调派过来。 别的不说,麻贵难道不能做这个辽东总兵?即便辽东总兵多半出自本镇,那么曹簠也可以顶上。 李成梁真正不可替代的不是他这个名将的身份,而是他手下的四万铁骑。就算李如松出任山西总兵的时候带过去五千,留在辽东的也还有三万五千之多。 这三万五千铁骑,才是李成梁安身立命的本钱,才是他“无可替代”的真正原因。 不仅是这三万五千铁骑对外震慑和作战的能力不可替代,更要紧的是如果动了李成梁,这三万多人怎么处理的问题。一个搞不好,就有可能闹出兵变来。 大明朝的士卒闹饷是常事,动不动搞一出“某某营骚乱”那也司空见惯。前些年南京振武营骚乱的时候差点把时任魏国公徐鹏举吓出尿来,前两年李如松去太原上任的时候也碰到过,不过李如松有五千精锐的随任家丁在手,镇压得很轻松。 但是这种闹饷骚动都是卫所兵干的,和家丁精锐闹事可不同。家丁精锐闹事,近期有一个例子:西北之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和哱拜的精锐家丁闹事有关。 哱拜的苍头军真正的精锐只有三四千人罢了,闹个事能带动数万大军。这样是换做李成梁的辽东铁骑会怎样?辽西十万大军搞不好明天就得改旗易帜。 这种事万一发生了,谁承担得起? 所以李成梁之所以不可替代,不是大明没人能够镇辽,而是辽东大军十七八万,一大半都和他绑定了,他的亲信很多都已经“拥专城”,势大难制,李平胡、李宁、李兴、秦得倚、孙守廉等辈各有所部。 这样的势力摆在辽东,朝廷要动他怎能不考虑明白?王锡爵话里的未尽之意,大概也就是指这一点。 但申时行却觉得这样不对,也不稳妥。李成梁势力虽大,可朝廷的权威眼下没有丝毫动摇,如果只是闹饷这样的事,辽西的十万大军或许会着李成梁的命令而动,但真要让他们顶着造反的名头闹开来,恐怕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关键是,即便辽西十万大军真的都乱了套,朝廷难道就真的拿他们没辙了吗?未必。 高务实还好端端地在京师做他的大司农呢,他这“天下第一文帅”既在,宣大三镇、蓟镇和辽东曹簠等部就不可能畏惧辽西。 辽东的曹簠部面对李成梁或许顶多只能取守势,但宣府、大同、太原、蓟州这四镇足有六十万大军,除了蓟镇还要面临察哈尔的威胁之外,宣大三镇完全可以抽出大量兵力东进平辽。真到万不得已,二十万大军都能抽得出来,高务实怕什么? 别看西北之战以后李如松暂时被调去充任陕西总兵了,就觉得陕西也会不稳。陕西那边刚打完西北之战,也处于精兵云集的状态,李如松的本部家丁毕竟就那五千人,在陕西又是人生地不熟,他不可能在西北配合李成梁。何况以他的性格,肯不肯跟着当叛臣都难说。 当然,朝廷有朝廷的难题,难就难在缺钱。但平叛这种事高于一切,就像今年平定西北之乱一般,有钱得打,没钱凑钱也得打。辽东要是真乱了,大不了藩禁迟点再开,或者把预期中的三年完成拉长,来个十年八年什么的,这事不就妥了么。 申时行解释了这些,然后对王锡爵道:“虽然不清楚高求真对于解决察哈尔一事为何如此着急,但想必元驭兄也知道,以圣上和高求真的年岁,此事本不必心急。隋炀帝修大运河,若是按照当时给他的建议,花十五年修成,隋朝怎可能二世而亡?” 隋朝其实不是二世而亡,但可以算做二世而亡,所以申时行有此一说。 他这个比喻其实有些犯忌,不过王锡爵显然不会和他抠字眼,而是轻蔑一笑,道:“元辅还看不出来么,高求真这小子就是个急功近利之辈,他恐怕是想着再打完察哈尔一战就够直庐侍御了。” 顿了一顿,王锡爵微微眯起眼,接着道:“所以,他不会让任何事影响到对察哈尔的一战。为了这一战,他在西北之战时能主动犯险直入河套,因此也能暂时容忍李引城的所作所为。” 这话听起来倒也有些道理,申时行也觉得西北之战时高务实居然直奔河套内部,实在有些行险,不像他以往的作战风格。原本申时行只是觉得高务实这么做应该是朝廷给他的时间不够,他不得不如此。但王锡爵这么一解释,他才发现高务实可能真是因为不肯耽误对察哈尔的一战。 毕竟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说是说一两个月平叛,但稍稍拖延一下也不是不行,只要战局控制得稳当,以他高务实的圣眷,皇上必不可能因此对他动怒。 这么说,高务实真的就是“急功近利”,急于早点捞个天大的功劳好入阁,所以才会有近期的这一系列举动了? 申时行有些动摇起来,沉吟着问道:“元驭兄的意思,就是在讨平察哈尔之前,高求真不会有激起辽东变故的举动?” 王锡爵肯定地道:“不错。” 申时行又问:“那如何解释曹簠把这件事摊开来说?如果高求真打算息事宁人,曹簠却跳出来漏这口风,岂不是给高求真找麻烦?” 王锡爵摇头道:“此事有两种可能。其一是高求真利欲熏心,虽然打算息事宁人,但还是忍不住敲一笔竹杠;其二是曹簠这一做法并没有事前征得高求真的同意。” 申时行大皱其眉:“没有征得高求真的同意,曹簠就敢这么做?” “难说。”王锡爵再次摇头:“曹簠一介武夫,元辅不要把他想得多高明,他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这么做是违背了高求真的意愿。甚至,曹簠还可能觉得自己这么犹抱琵琶半遮面挺聪明的,可进可退嘛。” 申时行忍不住轻哼一声:“这些人就不能老老实实带兵打仗,非要掺和这些他们根本不懂的事。”不过顿了一顿,却又道:“曹簠是可能自作主张办错了事,但以高求真的行事做派来看,不能排除他将错就错,真打算借此来敲一笔竹杠的可能,我等还需早做准备。” 王锡爵迟疑了一下,有些不高兴地道:“其实就算咱们不受他的勒索又如何呢?他的底线就在那里,只要他不敢激起辽东动乱,咱们就可以不理会他的勒索。” 申时行摇头道:“元驭兄勿说气话,鱼死网破的局面谁都不愿意看见。况且高求真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处置李成梁这件事。” 王锡爵微微皱眉:“他有什么办法?” 申时行淡淡地说道:“李引城今年六十有二,按理说也是可以致仕的,而他的长子李如松今年刚在西北立下大功,回调辽镇接替乃父,想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王锡爵微微一窒,但马上道:“可铁岭李氏本是父子两总兵,现在平白少了一人,可不也还是被打压了么?” 申时行摇头道:“这有何难?李如柏又不是死人,他也是参将身份了,给他个副总兵,让他看见总兵的希望,到那时旁人还有什么话好说么?谁也不能说朝廷亏待了他们李家。” 这下王锡爵的确没话可说了,李如柏论战功肯定没法跟李如松比,甚至可以说差得很远,如果让李如松接任辽镇而给李如柏加官为副总兵,全天下人都可以看出皇帝对他们铁岭李氏的看顾。 再加上李成梁本身是有过在先的,这个处置完全合情合理,甚至还能展现出皇帝的宽大和恋旧来。 王锡爵皱眉道:“既然有这样一个办法……元辅,你看高求真会不会干脆假戏真做,借此把李引城除掉,断我辽东一臂?” “这正是我担忧的地方,也是因为如此,我才觉得即便高求真要敲一笔竹杠,也不是不能谈,现在的关键是不知道高求真想要什么,得等他出招才行。” 王锡爵皱眉道:“如果高务实还不打算引起辽东动荡,甚至没有考虑让李如松来接替李引城的话,我看这件事多半还是会落到此次京察之上。” 申时行皱眉道:“拿李引城换京察中我们对他退让?”他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道理,不禁犹豫道:“这却要看他想怎么交换了。” 王锡爵平静地道:“具体怎样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过我若没料错的话,此次京察,实学派的重心应该是在南察而非北察。” 申时行诧异道:“何以见得?” “杀鸡焉用牛刀。”王锡爵冷笑一声:“此次南察,连海刚峰都祭出来了,显然非同小可。而北察呢,一层推一层,最后管事的不过是个无根无底的顾宪成——元辅你难道没发现,最近这段时间吏部整体都很沉默,只有顾宪成一个人在上蹿下跳,这不是实学派故意为之又是什么?他顾宪成算个什么,也能在京察之中唱独角?” 顾宪成不能说不算什么,只不过在申时行和王锡爵面前的确不算什么,王锡爵这么轻视他,既有地位名声方面的缘故,也有顾宪成总批评心学的原因。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的这个观点申时行不能反对,顾宪成本来连正管都不算,但由于实学派的正管“病了”,他居然就成了这样一场重要京察的主事人,这难道没有问题,没有阴谋? 不管别人信不信,王锡爵是信了。现在看来,申时行也信了。 申时行深吸一口气,沉吟道:“南察……高求真念念不忘江南久矣,这次不知道他是不是忍不住要动手了。” 王锡爵冷笑道:“自然是忍不住了,他京华纵横天下无敌手,只有在江南总是施展不开,以他这些年的顺遂,他岂能咽得下这口气?这不趁此机会赶紧动手还等什么?”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sf”、“年久失修nn”、“书友20200121063749702”、“玄游冥”、“书友20200121063749702”的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sf”、“年久失修nn”、“书友20200121063749702”、“玄游冥”、“书友20200121063749702”的支持,谢谢! 第1368章 南察风波(四十)两疑 申时行与王锡爵日间的简单会晤没有达成一致看法,或者应该说两人都没法准确断定高务实在本次京察中的实际目的。 京察嘛,搞掉一些对方的人,换上一些自己的人,这是正常操作,大家都是很清楚的。只不过高务实做事对于他们而言有时候显得太过天马行空,很难抓住他的意图来进行相应的准备。 申时行倾向于认为高务实打算在南京官场动大手术,换言之就是把南京的实权拿到手。 虽然说京察主要针对的是四品以下官员,南京六部的堂上官们是直接找皇帝交自陈,最终由皇帝决断谁留谁滚蛋,但实际上四品以下官员掌握实权的并不少。 与绝大多数朝代不同,有明一代是正式实行“双京制”的。众所周知,南京作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十几个政权定都的城市,其地理优势不言而喻。 朱元璋起兵之时就对南京的优势非常清楚,他前期的谋臣冯国用就曾建议朱元璋先定金陵,曾向朱元璋建议:“金陵龙蟠虎踞,帝王之都,先拔之以为根本。然后四出征伐,倡仁义,收人心,勿贪子女玉帛,天下不足定也”。 由于当时江浙的经济优势冠绝南方,所以占据南京就等于拥有了江浙的财富根基,因此朱元璋也能够在处于四战之地的情况下游刃有余,扫平了陈友谅、张士诚,进而北伐中原。 但是这并不代表朱元璋对定都南京是完全满意的,其实在朱元璋的心里,南京过于偏安一隅,不能够稳定全国,一直有所谓“以金陵为南京,大梁(开封)为北京,朕于春秋往来巡守”的想法。 不过等到洪武十一年,朱元璋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认为,大梁也就是开封由于地理位置是四战之地,并不适合成为都城,但朱元璋从未放弃过寻找新的都城,他的目标有三个:“洛阳、西安、北平”。这三个城市各有优势,不过朱元璋还没来得及做好决定就驾崩了。 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取皇位之后,几乎立刻开始考虑迁都问题,原因也很简单,毕竟北京是自己的“龙兴之地”,所以他非常的想给自己的承继大统加上一个合理的理由,所谓“自昔帝王,或起布衣,平定天下,或外藩入承大统,而于肇迹之地,皆有升崇。” 另一方面,北京地理位置更加利于对抗蒙古、控制北方,所以朱棣决定迁都。到了永乐十八年,北京宫殿营建完毕,朱棣彻底决定迁都北京,而改南京为留都,但是这并不代表明朝从此就把北京当成唯一的都城了。 朱棣死后,明仁宗朱高炽一度想要迁都回到南京,后来明宣宗及时叫停,从此北京的地位才开始稳固。 都城迁了,但并不代表机构也完全搬过来了。当时的情况是南京的衙门由于在迁都过程之中还得审理案子,维持全国运转,所以就没有裁撤,而迁都完成之后南京衙门就没用了,所以永乐后期南京的六部前面全部加上“南京”二字,这样也就形成了明朝独具特色的南京六部。 南京的六部相比北京的六部,其实看上去也没差太多。根据大明朝廷的制度,六部各设有尚书一人(正二品)、左右侍郎各一人(正三品),都察院设有左右都御使(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正三品)、左右全都御史(正四品),下辖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一十人。 这些机构南京也是有的,但与北京六部仍有区别:南京的六部是没有左侍郎的,吏部的衙门也没有员外郎,南京都察院也没有左都御史。 南京六部平时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比如南京刑部只能管理南京的案件,别的地方的案件无权审理;南京的吏部也是只能考核南京地区的官员。大部分的南京衙门都是养老的圣地,大家从北京退休就到南京享受待遇,不亦快哉。 但是这并不代表南京的衙门就不重要了,作为巩固大明帝国陪都的系统,南京六部在关键时刻(比如说清兵入关)还是能发挥作用的,至少直接就能接管半壁江山,可见平时大家都认可“南京管理南方”这一思路。不过平时南京的最高行政机构却不是南京的六部,而是南京的“守备会议”。 南京平时是设立一个守备的,作为替天子看守南京的存在,南京守备大部分都是王公大臣,其中绝大多数时候由魏国公出任。而由守备、参赞、内守备等官组成的守备厅会议,则是南京最高权力所在。 这个组成有一定的制度性,其中南京参赞机务是南京兵部尚书兼任的,所以南京兵部尚书也是南京六部里面作为特殊的存在,它确实是有实权的,而且实权很大,所谓:“故其职视五部为特重云”。 北京六部里面吏部尚书被称为“天官”,可以掌握四品以下官员的升迁任免,对于更高级官员的任免、调整,天官也有极强的建议权。但是南京六部里面则以南京兵部最强,可以掌握南京地区所有的军队训练和守备军费,也就是说南京兵部尚书在关键时刻可以调动军队支援北京。 不过南京的六部毕竟是陪都的六部,实际上无论干什么都得被北京六部牵制。比如说南京的礼部想要举行祭祀活动就得先请示北京礼部;南京吏部的官员选拔被北京吏部掌握;南京户部的财政虽然自己去收,但收完之后得上交给北京户部……诸如此类。 所以实际上也有不少南京官员感觉很憋屈,毕竟虽然名字差不多,官员地位(指行政级别)按理说也一样,但是实际上北京官员是正妻,南京官员只能算妾侍。 申时行的看法是,高务实可能会利用南察掌控南京六部实际管理各项事务的郎中、主事们——与北京六部一样,尚书、侍郎不可能亲自管理到具体细节,细节事务的管理权都在各部各司郎中和主事的手上。 郎中正五品,主事正六品,都在南察的范畴之内。在申时行看来,高务实要直接换掉南京六部的堂上官还是很难的,但如果只是换一些郎中、主事之流,在祭出了海刚峰之后,那就完全可能办到,而这样也能实际掌控南京的行政体系——反正尚书侍郎们在大事上也得听北京的,这么做等于把南京六部架空,上下两不挨。 至于守备会议,南京守备勋臣是高务实捧起来的魏国公徐邦瑞,南京内守备是陈矩的人,仅剩一个南京兵部尚书又是个中立派,高务实不必插手也不会坏他的事。 不过王锡爵的观点和申时行却不同,他认为高务实不会“全面开花”,而一定会有所侧重。这个侧重,王锡爵认为十有八九会是在财政问题上。确切的说,很可能应在南京户部头上。 南京户部也是有一定实权的,它负责征收南直隶以及浙江、江西、湖广诸省的税粮(此四地所交税粮几乎占了大明一半),同时还负责漕运、全国盐引勘合。 特别是盐引堪合这件事,明朝从始至终一直由南京户部负责这一事务,其中只有两年南京户部不负责这个事务:正德三年,刘瑾变法,改由北京户部负责,“南京引板,俱令销毁”;但在正德五年,刘瑾被诛后户部奏请“刷印盐引,仍隶南京户部”,获得批准。此后一直未变。 另外南京户部还管全国黄册的收藏和管理,这些东西存于南京玄武湖。顺便南京户部侍郎也因此经常兼任总理粮储。 王锡爵的目光落点在税款和盐引上,他认为高务实最有可能对这两方面动手。 粮税不是商税,南京方面管着的四省历来是缴税大户,而在“海瑞战徐阶”之后,一条鞭法已经在南京诸省实行十几年了,现在这四地都不再收取粮食等实物税,而是通通该征银两、铜钱。 如今高务实做了户部尚书,按照王锡爵对他的观察了解来看,这位高司徒对于税收问题格外固执,很难相信他会放心南京户部自己搞这一套。 尤其是,南京方面去年征收的税额还不达标,少了七万三千多两银子,理由则是去年春夏之交遭受了风灾,影响了浙江等地的收成。 王锡爵当时人在苏州,自然很清楚这件事是瞎扯。风灾倒是真的,造成的影响也的确是有,可是这事和征收粮税税款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关系。 为什么?因为朝廷收税的额度是相对固定的,不会因为你受灾而变动额度。只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皇帝特批,某地因受灾而免税,或者明确准许某地某年减征多少。 朱翊钧前些年因为朝廷比过去富裕了不少,经常性批准减免税收,其中以皇庄改革的那一年最狠,全国各地加起来减免税款高达七十万两,虽然当时高务实不管财务,也差点被气死了。 在经过他的劝谏之后,朱翊钧才有所收敛,后续这几年,每年在全国范围内的免税、减税大多保持在三十万两以内。至于去年,因为定策了要开藩禁,朱翊钧在这方面更加严格,全年减免只有十四万两,而这里头基本没搭理江南风灾这一茬。 换句话说,南京户部说少收了七万多两税银是因为风灾,这个理由首先在法理上就站不住脚。 其次,江南风灾虽然肯定会对经济造成损失,可江南粮税早就不依赖江南自产的粮食了,江南诸省自己都要从湖广买粮,这江南风灾怎么影响粮税?湖广粮税也归南京户部管,但湖广又没风灾,更不可能影响。 不过去年风灾到底还是影响了一些经济活动,比如桑树如果被吹倒就会影响蚕丝产量,织厂、纸厂等工坊在风灾天下也没法开工等等,所以受灾害影响更直接。 这些人里头又有很多是田地主,比如王锡爵这样官商两道皆走的家庭,因此遭灾之后得找点手段弥补。 粮税减少,实际上就是这么来的。普通人享受不到,能享受到的都是南京户部不愿得罪的人。 王锡爵自家就是其中之一,他当然首先就会认为高务实是盯上了这件事,继而要把手伸进南京的财政大权里来。 申时行和王锡爵虽然没有取得一致看法,但双方的利益始终是比较一致的,因此回去之后都开始按照自己的思路进行布置。 申时行给南京方面的心学派高官再次写信,提醒他们不要只顾着自己写自陈,还要多关注手下的心学派僚属,至少在给他们的考语上一定要往好了写,同时也要在其他各个方面注意“保护干部”。 王锡爵则更直接,首先给自己家里写了信,让他们把账目好好整理一番,务必让每一条收支都“合情合理合法”,最起码不能比其他人家玩得过分,以免在接下来的调查中出了什么纰漏。 紧接着又写信给南京户部中的相关官员,也让他们立刻查账,把该“平”的账目赶紧填平,每一条收支都得明晰清楚,至少看起来要是没有问题的。 具体到去年的风灾减征,王锡爵虽然不肯把话落在笔墨之上,但也暗示南京方面,一定要死咬“灾情之下,不忍强征”这一条,千万不能往其他理由上攀扯。 不要管是不是有人拿制度说事,你们只管说不忍强征就完事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制度就摆在那里,绕是绕不过去的,但“不忍强征”就把这事拔高到道德问题上来了。道德在大明朝是什么地位不必多说,只要把税收不上来从法律问题转化成道德问题,性质就大不一样,哪怕最终高务实找到借口要清查,对此也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正人君子”在这个社会里享有很神奇的豁免权,有时候连违法都不能加罪。 两位阁老君子忙完这些,都自觉安心了不少,接下来就只能等着高务实出招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凯尔殿下”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69章 南察风波(卌一)两难 申元辅和王阁老在等高务实出招,高务实却也在等别人。 他在等海瑞。 祭出海刚峰这尊大杀器的好处很明显,那就是神挡杀神、佛挡灭佛,谁也拦不住他。但坏处也一样不小,那就是谁也别指望他会乖乖听话。 海瑞到底打算怎么做,做到哪一步,高务实也只能按照他的一贯作风来推测、来引导,可人家究竟会不会按照他希望的来,那只有海瑞自己清楚。 海瑞这段时间非常忙碌,或许是江南官员里也有“正义之士”,也或许只是党争愈发激烈,总之这段时间以来海瑞收到了一大挪匿名访单(访单这东西之前介绍过了,京察专用)。 按理说访单是不允许匿名的,匿名访单在法理上来说属于无效访单,但这年头很多制度早就只是嘴上说说,匿名访单问题更是百禁而无一效,到了现在居然也半公开化了——意思是说主察官员知道它没有法律效力,但依然会根据访单里提到的情况明察暗访。 当然,负责任的主察官员才会这么做,也有不少主察官员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直接无视。 海瑞显然是负责任的,而且是极其负责任,所有的匿名访单都被他记录在案,虽然不做法律性质的依据,但其中提到的情况却都被他要求详细调查取证,一件都不能遗漏。 这种做法显然增加了南察的工作量,南京都察院的御史老爷们这段时间全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忙里忙外脚不点地,甚至开始“自愿加班”,察院衙门的一众值房里大晚上都点着灯,着实多烧了不少蜡烛和灯油。 倒不是他们真的都如此爱岗敬业,实在是右都御史海青天亲自压阵之下没有人敢偷懒,甚至没有人敢叫苦。当然,他们也不好意思。 海老先生今年已经七十有四,而且还在病中,这些日子以来不也坚守一线,甚至连家都没怎么回,经常在值房打个通铺就睡么? 顶头上司老病如此都这般竭心尽力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还有什么好说?拼命也就两三个月,干吧。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南京都察院近期的工作效率格外的高,前前后后已经查明七十三起违法事件,牵连官员九十四人,案情轻重各不相同。 不过如果有人详细统计就会发现,这些涉案官员所涉及的案子大多和钱财有关。这个“有关”倒不一定是贪蠹、纳贿,也未必是一定是巧取豪夺,实际上很有一些官员的罪名应该算作“不作为”。 不作为,这个罪名在有明一代的京察之中,通常被列为“不谨”一类,性质严重则被列为“罢软”,即德行有亏。 什么样的不作为会被列为不谨?比如明知有人犯罪而不闻不问,甚至其罪就在自己管辖范围却听之任之,这就是为官不谨。 倘若对方所犯罪行非常严重,影响极其恶劣,这位官员却依旧只当没看见,甚至干脆包庇掩护,那就是“罢软”了,明显是德行有亏。 这次南察所查到的官员里头,至少有一半人的罪名都出在这两条,而性质则都是“不作为”——明知道有人偷税漏税、鱼肉乡里、巧取豪夺、欺行霸市等等,你却只当没看见,甚至官官相护,你不是不谨谁是不谨?你不是罢软谁是罢软? 如果这些统计更精确一些,还会发现在海瑞查明的这些案子当中,涉案官员最多的衙门就属户部和工部(均指南京)。 户部涉及的案子最多,涉案官员也最多。其中贪蠹纳贿者约占一半,有两名郎中、四名主事,南京所管各仓大使、副使更是高达十一人之多。另一半则是因为不作为,涉案人数也差不多。 工部的涉案人数和案件数目比户部少了很多,但其中大部分都是涉及了同一个案子,既吴淞江河堤工程弊案。 这个工程本身是指朝廷在吴淞江下游的修整工程,河段其实就是后世所谓的苏州河,既吴淞江上海段。 大明由于中枢财政一贯虚弱,其实很少干这一类型的工程,更别说是朝廷主动去做。 这个工程之所以被重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上海私港的发展带动了几乎整个松江府,甚至影响到了苏州府的嘉定县和太仓州(此时的行政区划和后世有所区别)。 此时的松江府很是富裕,有“买不尽的松江布”之称,但上海县本来在松江府表现一般,并没有太多的特色。现在因为京华和江浙商人都在那边建设私港,尤其是京华上海私港承接了来自日本、朝鲜、辽东、天津乃至南疆的各种商品,以至于上海县在短短的几年间蓬勃发展成为一个贸易中心。 江浙财阀也不甘示弱,他们也知道群聚效应,很多私港也都离京华私港不远,这一来上海的地位就越发紧要。 而吴淞江则是上海县除了长江河道之外另一条重要的水路,因此河道洪涝防范问题就变得迫切起来,于是便有了这项工程。 南京工部是个心学派扎堆的地方,尤其江南本地官员特别多。乡党嘛,自然要照顾家乡官员,所以这笔大买卖就交给了自己人来做。 结果这工程原本只是个预计花费两万六千两银子的小工程,干着干着几乎所有人都说这点钱干不出名堂,得加大拨款。南京工部“从善如流”,于是预算一而再再而三的增加,最后八万多两银子花出去了,工程还没干完。 海瑞对这件事老早就不满了,这次趁着京察的东风一查,果然发现很多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这工程别看花了很多钱,但吴淞江松江段只在过去认为最糟糕的几个地方稍微做了点加固,其他在奏疏说得十万火急的事全都没了影,只有银子打了水花。 然后再继续一查,果然是窝案,南京工部一下子被牵连进去好些官员。更妙的是,南京户部也有不少官员涉案其中——工部报了预算,也得户部同意给钱才能算数,而户部一些官员还就等着工部开口。 为什么?因为他们自家或者亲朋好友就承接了其中不少河段的工程,自己拨款自己赚,多好的买卖啊。朝廷的钱转一转手就成了自己的,这不是当官的真谛么? 南京工部的官员们也不眼红,一来承接工程的世家财阀们必然也会很上路地给他们打点打点,二来户部也会有人帮他们活动活动,比如去年就借着风灾的由头减免了他们家的部分田赋,通过“另一种手段”给他们挽回了不少损失。 这场南京户部、工部部分官员互相勾结形成的窝案成了海瑞的关注重点,虽说南察本身不是为了查案而发起和进行的,但现在这件事成了海瑞眼里的典型,两部中的涉案官员自然也就成了出头鸟。 此时南察尘埃未定,海瑞作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本身也不负责单独审案,但大量与此案有关的罪名、罪证源源不断地被搜集到海瑞手中,已经足以让南京人心惶惶,尤其是这两部官员,很多都有大祸临头、朝不保夕之感。 且慢,既然没有审案,南察的结果也没出来,这消息怎么就传出去了? 这个嘛……南京都察院有海瑞坐镇是不假,但那又不代表衙门里个个都是海瑞,有人有意无意地提前泄露消息,这种事完全是正常操作。 书信不比电话,等王锡爵知道南京方面的情形开始变得明朗,众人都发现海老先生已经盯上吴淞江河堤工程的时候,已经是数日之后。 换句话说,南京方面向他汇报这件事的时候,晚于他在京师发出信件,要求南京相关方面以及自己家中都赶紧平账的时间。 大冬天的,王锡爵居然当时便惊出一阵冷汗来。 海瑞到底是海瑞,不动则已,一动就是近百号人。不过海瑞不会听劝是王锡爵早就料到了的,他甚至还主动激怒海瑞,就是希望海瑞扩大打击面,以此使得南京心学官员团结起来,共同抵抗海瑞的“打压”。 这个目的现在倒是达成了,海瑞的打击面的确不算小,但王锡爵却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是南京方面还不够团结吗?好像也不是,要是南京的心学派官员并不团结,那南京都察院中的心学派官员也不会把这件事泄露出来,还搞得整个南京人心惶惶了。 泄露消息大可以悄悄的进行,之所以会搞得人尽皆知,可见是遵从了王锡爵前一次的吩咐,故意把事情往大了扯。由此可见他王阁老的话,南京的同道们还是听的。 “高务实,北察,南察,南京,辽东……”王锡爵在心里盘算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口里轻声念着。当他念道“辽东”的时候,忽然猛一睁眼,脱口而出:“糟了!” 哪里糟了?申时行已经决定死保李成梁,为此甚至打算在京察中吃些亏,可他申时行和吴淞江河堤工程没有关系,吃亏也不会轮到他去吃,倒霉的恐怕大多都是与此有关的人等。 然而他王锡爵却不能吃这个亏! 吴淞江,古称松江或吴江、亦名松陵江、笠泽江,发源于苏州松陵镇以南的太湖瓜泾口,由西向东,穿过江南运河,在上海县北向东汇入黄浦江,与东江、娄江并称“太湖三江”。 这条江离王锡爵的老家苏州太仓相距不过几十里,可想而知以他家的势力,不可能不参与吴淞江河堤工程这件事。不仅参与,甚至参与此事的决策者正是当时还在苏州未曾起复回京的王锡爵本人! 换句话说,如果申时行真拿吴淞江河堤工程案去和高务实做交易,换得高务实对李成梁这次贩卖火药、违法与察哈尔私下交易的事网开一面,那么王锡爵本人都有可能会被此案牵连。 这就过分了! 没错,是他王锡爵主张逼海瑞扩大打击面的,作为苏州首富,他也愿意领导江南心学官员与海瑞这个“黑恶势力”抗争到底。可这不代表他要在一起罪证随时能查的案件里充当枉死鬼啊! 账目这种东西的确可以去“平”,他王家作为多年的苏州首富,手底下还能没有一群善于做账的人才吗?可是账目好平,道理却不好讲:任你说上天去,海瑞只要抓住一个关键矛盾就能处于不败之地。 吴淞江河堤工程远超预算,可花了那么多钱,才做了那么点事,请问这剩下的银子到底去了哪里?难道你加固河堤是直接拿银子浇筑的吗? 这个问题根本没法解释,王锡爵思来想去也只有一招亡羊补牢的手段,即直接说这工程现在并未完工,先前只加固了几处关键地方那只是因为大家深知事关重大,所以工程进度比较慢,实际上钱还是在那儿的,要修马上就能继续修,保证可以按照之前答应的标准修好修成。 这么做的确可以把事情在某个程度上圆回来,但里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在这个工程里捞钱的又不只是他王某人一家。现在要把煮熟的鸭子放跑,他王锡爵认为钱不如前途重要,愿意花钱买平安,可其他人却未必也这么觉得,有些人就是要钱不要命,你能把他怎么着? 倘若王锡爵本人没有牵连其中,亦或者就说他还没有回京之前发生了这件事,王锡爵肯定会强烈要求申时行放弃李成梁而保江南基本盘,因为那时候他只是苏州首富兼江南财阀官员的代表,李成梁是死是活关他王某人什么事? 但现在不同了,王锡爵也知道保住李成梁对于心学派而言意味着什么。李成梁不倒,在将来对察哈尔的决胜一战之中就一定能有心学派一份功劳,而且就李成梁历来的表现来看,多半还是大功。 在北疆诸镇几乎全被实学派掌握的情况下,李成梁几乎是他们心学派在军务上唯一的牌面,也是对察哈尔一战中,心学派唯一靠谱的立功点,这哪能说放弃就放弃的? 王锡爵陷入了深深的为难。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7120717260653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70章 南察风波(卌二)决断 王锡爵还在京师为难,却不知他此前那一次的信早已经发挥了作用。 在南京官场都已获悉海刚峰盯上了吴淞江河堤工程之后,很多人立刻便积极行动起来,开始按照大明官场的习惯路数行事。 一大堆的弹章快马加鞭送到京师,过通政司而入内阁,继而惊动司礼监。 次日上午,申时行与王锡爵就呆坐在首辅值房之中,望着一大摞弹劾海瑞以及南京都察院某些御史的奏疏,两个人都是同样的面色铁青,相顾无言。 这就是没有即时通讯的麻烦了,很多事情布置下去很容易,及时罢手却难上加难。 如今高务实那边尚未出手,自己这边却在南察一事上表现得如此强烈,两位心学派大佬都很担心高务实会误会他们的意思。 误会什么?误会心学派是要保江南而弃辽东。 在当前的政局环境之下,心学派在江南和辽东都有痛脚被实学派抓在手里——虽说江南明面上主事的是海瑞,但大家都知道隐藏在海瑞身后的,显然是虎视眈眈的实学派。 申时行和王锡爵都知道,江南的事应该是高务实预计之中的,甚至海瑞一下子就查到这么大的窝案,背后也多半有实学派暗中推波助澜,甚至刻意引导。 而辽东的事则多半是事出意外,毕竟一开始谁知道会有辽东这场仗呢,更不可能知道图们会把这么重要的物证给“落下”在布寨家里。 从朝中双方的力量对比来看,心学派不可能两头都保,能保住一头都算不错了,毕竟把柄在人手里,投鼠忌器呀。 因此这个时候,实学派方面肯定会根据心学派的反应来确定在哪边动手:心学派保江南,实学派可能就会放弃对吴淞江河堤工程的穷追不舍,拿下辽东;心学派保辽东,实学派可能就会放弃对李成梁倒卖火药一事的穷追不舍,拿下南察。 总之,双方都是聪明人,必然知道抓重点、重点抓,不把自己的力量投入到对方力保的一方面,以免造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后果。 毕竟还没到决赛,还不是比较谁笑到了最后的时刻。心学派和实学派现在都不是某个大佬靠着个人之力撑起来的,双方都有大量的拥趸,也有足够的官员基础,因此哪怕倒下某位大员,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在这种情况下,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东风,这都有可能出现,但大多只是当时性的,指望一次性将对方踩在脚下,这就完全不切实际了。 故而唯有积小胜为大胜,积大胜为决胜。在一次次取得优势,一次次瓦解敌方实力、巩固和壮大自身之后,才可能形成不可扭转之势。这才是堂而皇之的正途大道。 现在心学派在南察一事上反应如此强烈,上疏弹劾海瑞的奏疏比当初松江田产案时还多了许多,难保不会让高务实误会,继而做出相应的反应。 申时行的脸色尤其难看,他是明确主张保李成梁的,闹成现在这样就属他最生气。 南察重不重要?重要自然是重要的,但实学派在北部边疆的优势已经越来越明显,而近期朝廷的重中之重却都在北疆一线,皇上也视完成“西怀东制”为最大目标。 此时此刻,想要维持心学派在朝中的地位和势力,就必须在西怀东制国策之中取得一定的话语权。不求压倒实学派尤其是高务实的作用,至少也要让人看到心学派的努力和成效,最终论功的时候能够占据一席之地,这样才不会被人看轻看扁。 如果没有李成梁,这些就全都是痴人说梦。 而且申时行还有一点不会宣之于口的原因在,那就是拉拢李成梁本就是他作为心学派党魁的一大决定,为此形成了与实学派在辽东的拉锯战。如果此时此刻放弃李成梁,也无异于否决了他此前决定的正确性,相当于走了一步毫无用处的废棋,这如何能忍? 党魁之所以是党魁,一来看地位,二来看作为。 后世中国红蓝战争时期,红方没了教员的领导就是办不成事、打不赢仗,所以教员被逼到那个程度也最终能够问鼎。 当前也是一样,比如实学派方面,明明许国地位最高,但论作为,他就远不如高务实,因此高务实能够轻易捏合三代首辅留下的政治遗产,实际掌握实学派的整体走向,让许国在很多与他意见相左的时刻都只能“持保留意见”,默然不语。 申时行力推王锡爵起复回京成为阁老,不是为了把自己的领导权拱手相让,他只是为了让王锡爵来为自己分担火力的,怎么能容忍此时此刻自己掉了链子? 王锡爵一回京,就因为正国本一事的操作让天下人刮目相看,如果他申时行反而被人指责浪费资源下废棋,此消彼长之下,谁知道会不会变成第二个许国?所以申时行现在非常恼火。 相比之下,王锡爵虽然也有些生气,但生气的是这件事有点脱离掌控,而且偏偏发生在他自己首鼠两端、拿不准主意的时刻。 从大局上来看,申时行力保李成梁的想法其实他也同意,但问题是吴淞江河堤工程里头的猫腻有他自己一份,在没有办法将自己摘出来之前,他也担心海瑞这老不死的刺头把他也给伤了。 吴淞江河堤工程牵连不小,涉案的金额数量较大是一方面,但那还不是主要的问题,主要的问题还是在于性质上。 不到三万两银子的预算最终花了八万多两还没办成,从涉及的金额上来说不大不小,几万两银子的事嘛,分摊到那么大一批人,其实每人也就占了那么点便宜。王锡爵虽然地位特殊,家里实力又强,但在其中也不过得了一万来两银子的“小工程”,其中还花了一千多两,加固了两处河堤薄弱处,赚了八千多两银子而已。 八千多两不算小数,但对于太仓王家而言却也不值一提,如果可以的话,王锡爵完全愿意现在就拿出八千多两银子,买一个平安无事。 可惜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王某人前脚刚给江南官员们写信,要求他们团结在你身边一起对抗海瑞,后脚就自己花钱平账,把自己和吴淞江河堤工程之间的关系撇清……你什么意思? 合着你的前途就比别人的前途都重要,你的名声比别人的名声都金贵,所以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你把江南官员全当成你的垫脚石,都去牺牲自己而成全你一人? 你怕是不想混了!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没有人能背叛自己的阶级还活得有滋有味的,自己人的反噬很多时候比敌人的打击来得还要严酷,王锡爵深知这一点。 所以王锡爵在愤怒之中又隐藏着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释然,只是他的纠结并没能因此而得到开解。 他知道心学派无法在此时此刻放弃李成梁,但又担心自己被吴淞江河堤工程一案所牵连,到底该怎么做才好,他心里始终决定不下来。 最终还是申时行忍不住先开口了,而且一改往日的风格,出口便是定调:“河堤一案不过眼前小患,辽东争锋却是长远之虑。” 王锡爵眉角稍稍一动,但并未出言反驳,当然也没有直接表示赞同。 申时行看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道:“元驭兄,你向来是明白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之所以始终不发一言,我料必是家中有不肖之辈掺和进了吴淞江河堤工程一事。这人多半还是直亲,使你不便轻易挥动慧剑,然否?” 王锡爵何等聪明人,一听就知道申时行是在给他找借口,甚至是在给他指明一条出路。 什么家中不肖之辈,那不过是说辞罢了。吴淞江河堤工程一事发生在他王锡爵本人还在苏州的时候,上万两银子的大事不可能不经他这个家主的首肯便有人敢擅自接下,申时行这么说明显是说:你赶紧找个人顶包! 但顶包也不是那么容易顶的,尤其这上万两银子的大事,顶包之人可不好找。所以申时行干脆说得更明白一些,指出此人“多半还是直亲”——直系亲属才可能有这样大的权力,这样大的胆量,在他王锡爵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这些事来。 这样的好意王锡爵不能不领情,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苦笑着点了点头,叹道:“从回乡照顾老父到丁忧在家数载,锡爵一心尽孝,家中之事几近撒手。谁知这一来,便叫小辈们惹出偌大的祸事,乱我国法,坏我门风,实在叫我既惊且怒,痛惜不已!” 申时行也不问王锡爵这“小辈”是谁,只是道:“大义灭亲虽令人心痛,然国法不可乱,门风不可坏,元驭兄当知如何抉择才是。” 王锡爵脸上的肌肉抽了一抽,闭眼颔首道:“元辅放心,锡爵虽然愚钝,这其中的道理还是懂的。” 申时行松了口气,但却还不够放心,又补充道:“好,不过此事已经甚是迫切,事不宜迟,元驭兄今日便致函苏州吧。” 王锡爵咬了咬牙,道:“元辅说的是,锡爵明白。”顿了一顿,又道:“但南京风潮已起,眼下却该如何是好?” 申时行知道这也是个难题,风潮这东西,引爆不难,难的是收尾。如果双方一番斗法之后胜负已分,那倒还好说,但眼下南京方面的心学派官员刚刚开始闹,如果京师这边申时行和王锡爵直接无视他们的表演,那无异于直接抛弃了他们,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和“脱离群众”没什么两样,会失去“力量之源”。 一支队伍上下不齐心,哪里还会有什么战斗力?《周易》中“群龙无首”是大吉之象,那是因为群龙无首则意味着你可能乘势而起,成为这群龙之首。现实中群龙无首可就不那么“大吉”了,尤其是心学派这样一个政治流派。 你群龙无首,虽然有人等着趁势而起,成为新的“龙首”,但问题在于你这群龙是有对手的,对手的实力还根本不比你弱。当你没了龙首之后,对方难道脑子进了水,不会趁你病要你命? 申时行和王锡爵经过刚才的对话,实际上已经达成统一意见,如果两人对南京风潮不闻不问,等于两人同时放弃“龙首”身份。 如今心学派拢共也就他们两人称得上牌面人物,要是一齐与南京心学官员离心离德,别说他们两人等于放弃了根基,就算心学派的大本营江南,只怕都要被人生吞活咽了不可。到了那时,那就真是大事去矣。 所以南京的风潮既然已经起了,现在后悔是来不及的,也没法把自己二人完全摘出来,只能想方设法让这风潮可控。 可控,可以是自己控,也可以是借他人之手来控。 控风者必承风力,一个不好便会遭到反噬,所以申时行和王锡爵即便都未开口明言,心里却都很明白这个道理,他们都不打算亲自来做这件事。 这件事只能让高务实去干,借高务实之力控制这场风潮,然后借机和解,在江南认输,转而力保辽东局面不变方是正理。 这一次,申时行与王锡爵三言两语便达成了一致看法。 而就在此时,高务实也面临决断。 南京的弹劾风潮也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因为在辽东出事之后,他便猜到申时行会放弃在南察中与自己角力,转而力保李成梁不出大事。 既然要保辽东,南京方面就应该表现得老实一些,至少不该向现在这样,一个个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全都炸毛了。 他在户部呆了没多久,已经有好些实学派重要人物派人来了解情况,说穿了就是来问计:事情好像出了意外,现在该怎么办? 虽说这些人的弹劾大多都是冲着海瑞去的,但事实上海瑞在这件事里是被高务实当刀使的,如果刀被人砍断了,事情自然也就难办。 高务实想了想,也没想明白申时行和王锡爵到底怎么回事,是控制不住南方的局面,还是他们打错了算盘,以为能借“众口”让皇帝妥协,不去追究这件事,甚至放过来断了海瑞这把刀? 不过,高务实不打算放弃,很快便亲自给来问策之人回信,所有的回复都是一模一样的: “为众抱薪者,不应冻毙于风雪;为众开山者,不应困死于荆棘。” ---------- 感谢书友“定庸”的十万起点币打赏,一赏成盟,宁不壮哉! 感谢书友“曹面子”长期以来的打赏,纳百川而为江海,垒碎石竟成广夏。从不发言,默默支持,竟至成为盟主而我今日方知,实我之过,万乞海涵! 感谢书友“曹面子”、“饮一壶灼酒”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定庸”、“饮一壶灼酒”、“小橙子爱粑粑”、“霜之宝瓶”、“好事终”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盟主加更三章,这是之前说好了的,第一位盟主单骑照碧心的加更早已完成,曹面子、定庸两位盟主的加更因为我今天才发现,事发突然毫无准备,所以将从明天开始,每位盟主加更都是三章(但一天最多能加更一章),不影响正常更新。 不过恰好2020年底,诸事繁多,以上加更或许不甚连贯,只能保证总量不会少,还请二位担待。 第1371章 南察风波(卌三)万里埃 “为众抱薪者,不应冻毙于风雪;为众开山者,不应困死于荆棘。” 高务实这番话没有指明对象,但所有接到回复的实学派同僚都心下了然,这“抱薪者”、“开山者”说的都是海瑞。 海瑞虽非实学派一员,但其如今所作之事,却正是为实学派抱薪开山。高务实的意思简单而明确:我们不能放弃海瑞,让他一个人面对“风雪”与“荆棘”,我们必须救他。 海瑞在大明官场上一直是一个特立独行之人,他的历仕之路,起步便颇不主流。他并非金榜出身,而是以举人身份从县教谕做起,在“基层”干了好些年才逐渐升任上来的。后来因得罪严党以及上《治安疏》等事而名动天下,最终成为一方大员,也成为一个特殊的时代符号。 但他这个“符号”并不好做,与同样已经成为了时代符号的高拱不同,如果说高拱的符号是“改革”,那么海瑞的符号就是“道德”。 海瑞是道德标兵,对于道德问题,海瑞的作风已经不能用“严格”来形容,而至少需要用到“严苛”。在某些方面,以高务实的观点来看,甚至接近一种矫枉过正的偏执。 譬如明时姚叔祥的小说《见只编》中就曾提及:海瑞家中一贯清贫,某日他看见五岁的女儿吃一个糕饼,就问糕饼是谁给的,当得知是某仆人给的时,海瑞大怒,说一个好女子怎能随便地接受男人的东西呢?只有你饿死了,才是我海瑞的女儿! 他的女儿吓得啼哭不止,至此不吃不喝,家里人怎么哄她劝她也没有用,七日之后终于饿死了。 对于此事,清人周亮工在其著作《书影》里也有提及,不过《明实录》、《明史》、《国榷》等正史中均没有记载。 当然,中国历代正史风格都是惜墨如金的,不记载类似这种近乎八卦的小道消息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从这个无法确认是否属实的故事中,至少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旁观者对于海瑞的认知:他是一个几近偏执的道德狂热者。 狂热这个词在高务实的理解中直接和危险挂钩,哪怕是最正义的狂热,如爱国狂热,都极有可能好心办坏事,而道德狂热也是一样。 高务实如此认为,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官员、读书人也是如此认为,故而大家都把海瑞当成危险人物。 更麻烦的在于,他的这种危险你还很难指责,比如徐阶在松江退田案时就曾评价海瑞,说:“敝乡近来诚为新政所困,然刚峰初意亦出为民,只缘稍涉偏颇,刁徒遂乘之妄作,伪播文檄,谬张声威,煽惑愚顽,凌蔑郡县,始犹诬讦,继乃扛抬,白占田庐,公行抢夺,纪纲伦理荡然无存。不独百姓莫能存生,而刚峰亦因之损誉,良可慨也!” 结果当时更多人还是认为,徐阶这么说只是为自己开脱而故意找海瑞的茬,但事实上徐阶虽然肯定是出于这种心态才说这样的话,但他的话本身并非无的放矢,海瑞的做法的确导致了这些现象,无非从徐阶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把这种恶果放大了而已。 道德标兵海瑞哪怕在审案的时候,也坚持“道德为本,纲常为先”,他断案并不讲究绝对的明察秋毫,料事如神。对于那些疑案,他不是慎重调查,以事实为依据,而是“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与其冤屈贫民,宁愿冤屈富民;与其冤屈愚直,宁愿冤屈刁顽”。 而在争产业的案件中,海瑞坚持“与其冤屈小民,宁愿冤屈乡宦”;在争言貌的案件中,他则坚持“与其冤屈乡宦,宁愿冤屈小民”。 不以事实为本,而以道德纲常为依据,显然不符合高务实的认知,因此高务实上次在写给海瑞的信中还提及了高拱对海瑞的评价:“琼山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以廉正不阿,署风纪之司”,高务实本人在其后添了一句:“今得其位也,天下幸甚。” 异端学者李贽也评价说“世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梁者”,也是指海瑞。 高务实这里的“今得其位”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海瑞目前的本职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都院例无左都御史,故其为南院一把手),正是高拱所谓的“以廉正不阿,署风纪之司”;其二是海瑞主南察,也是负责官员考核。 高拱、高务实伯侄二人在对于海瑞的任用,在看法上高度一致,都认为他不能管民事,只能监督官员。然而监督官员的官员,一旦严苛如海瑞这般,自然是最得罪人的,这也导致了海瑞在官场上几乎孤家寡人,根本不会有什么朋友。 就像屈大均说海瑞,“公之学以刚为主,其在朝,气象岩岩,端方特立,诸臣僚多疾恶之,无与立谈。” 同僚大多嫉恶他,甚至不肯和他多说一句话,此诚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典型了。 因此他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只能孤军奋战,甚至于高务实现在要帮他,也得找一个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出来才行。故而高务实将之形容为“为众抱薪者”、“为众开山者”,以期实学派内部不会反对。 不知是这个说法总算打动了实学派的大臣们,还是高务实的面子足够好使,在他明确表达了要力挺海瑞之后的次日,实学派在京的言官们开始行动起来。 有人上疏说:“每每大计,私揭遍地而弹劾风起,均不过心虚作态。此非海刚峰之有罪,实奏劾者之无耻。” 也有人上疏说:“臣观其劾者,多指海瑞偏颇,然其所举皆陈年旧事,是非早分,义理早明,何独今日再言?” 还有人说:“南京右都御史海瑞主南察,原是圣上钦点,臣不揣冒昧,以为圣上正欲用海瑞之刚直者也。臣考历年大计,凡主察愈严则受劾愈多,主察愈宽则受劾愈少,歪风邪气,乃至于斯……” 另外则有人更加直接,说:“海瑞之主南察,事尚未毕而群劾汹汹,诚因海瑞早失公议耶?臣以为不然。无非海瑞之主察,使作奸犯科貌忠实奸者无所遁形,故为免于追究,意图先去海瑞之位,而后大计无主察之官,此辈即可高枕无忧、逍遥法外者也。” 种种说法虽然不尽相同,但大体都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不管你觉得海瑞有多少问题,这些问题又究竟是真是假,至少这个时候跳出来弹劾他这个南察主官,你不是心中有鬼又能是什么? 这些奏疏虽然并不对具体的事情详加分析,但立场都很明确:海瑞偏颇不偏颇根本不是现在的主要问题,眼下南察结果都还没出来,你们却忽然想起海瑞以前那些被人说了十几二十年的“老问题”,这本身才是最大的问题!你们是心虚! 这就是言官的特权了,我不需要什么狗屁实证,只需要说你的出发点有问题,你这个人就有问题,而你提出的问题就不算问题。 昨天南京官员们对海瑞的弹劾,内阁只票拟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等同于没有票拟,呈送司礼监之后,皇帝也没有任何批复。 今天实学派言官们的上疏也是一样,内阁方面没有什么明确意向,几乎是原件直呈,而到了司礼监之后也是泥牛入海,皇帝依旧没有任何表态。 就内阁而言,这种反应有些反常,因为弹劾主察官员这样的事情不比论及天家内部之事,也不涉及犯禁犯忌等项,理论上来说内阁是有义务也有责任提出票拟意见的。 至于皇帝没有立刻批复,这倒谈不上很反常。皇帝嘛,一来工作量方面比较有弹性,二来在有些重大事务上也可能需要审慎思考才好决断,甚至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皇帝有时候会故意任事情发酵一段时间,看看后续外廷的反应再决定如何回答。 对于内阁的反常,大家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比较主流的看法或者说猜测,就是内阁几位阁老争执不下,申元辅又不是个特别强硬的人,所以一来二去僵持不下,就干脆打了马虎眼,模棱两可的说几句废话了事。 这种废话的特点大伙都清楚,就是道理绝对正确,但说了一定等于没说——呃,其实也还挺要水平的。 不过,这种猜测完全不符合事实,因为内阁方面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争执。心学派与实学派的几位大佬各有考量,都不肯主动表态,以免让对方猜到自己的底牌。何况现在外廷的争论也没有达到高峰,大佬们犯不着这么早就亲自下场。 如此一来,其实内阁根本没有对此情况进行商议。许国、张学颜、吴兑都没有问起,申时行、王锡爵也没有解释,反倒是王家屏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前些日子高龙文凯旋归来,其三位门生去他府上拜会,期间他们谈起近来一本叫做《西游记》的小说,不知诸位可曾看过?” 这本书近来很有些名气,众人均表示看过,或者看过一部分。王家屏便笑道:“听说是李石麓回乡之后写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倒不是要说这个。” 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道:“当时高龙文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说了一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众阁老听得这句,都不禁心中一动。高务实的这句话,明看是在说《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但细看却似乎又不太像。 孙悟空在《西游记》里当然以降妖除魔著称,但说实话,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大闹天宫。高务实这里的说法却比较奇怪,他认为孙悟空奋起千钧棒,是为了要“玉宇澄清万里埃”。 比较而言,这倒应该是说他降妖除魔的特点,但诸位阁老都是明白人,孙悟空的降妖除魔其实有些玄妙。 一般人初看《西游记》不会注意到,细想之下才会发觉:孙悟空前期降妖除魔是硬打,能打死的基本一棒子收拾掉,但到了后期却很少这么干了,要么是“打不过”只能去请菩萨,要么是在降服过程中知道了对方来历,二话不说直接去搬救兵。 最终结果就是早期秒天秒地的美猴王,越到后期似乎越菜了,各种神仙坐骑都收服不了,非要找来它们的主人才能解决。而且美猴王还有了另一种爱好,常常顺水推舟让帮助他的神仙们将妖怪收去其门下做事。 如果单从“清理”取经路上的妖怪而言,“玉宇澄清万里埃”似乎的确做到了,但“金猴奋起千钧棒”的目的和作风却似乎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孙猴子真的被“招安”了。 王家屏只是顺口一提,诸位阁老却不敢如此简单的理解高务实的这句话,都不免暗暗思索高务实的用意。 不仅思索高务实提到这句话的用意,阁老们还要思考王家屏说这件事的用意:难道他是指海瑞?海瑞如果就是这只孙猴子,那么他想要的“玉宇澄清万里埃”,这“埃”是什么? 另外,他是否也被招安了?如果是,被谁招安了?是朝廷,还是高务实? 阁老们没有就此多谈,最终各自如何理解,也无人得知。 此时,宫里对于当前的局面依旧没有任何表态,外廷对此也都各有猜测。对于皇帝的意图,猜测就比较多了。 有人觉得皇帝是在等待海瑞的自辩疏,只有看完自辩疏,才会决定如何回答。 有人认为皇帝对这些弹劾必然是不满的,因为他们弹劾的事,海瑞早就干过,此前也被弹劾过。先帝穆宗没有就此认为海瑞有罪,则今上为证纯孝,自然不会否定先帝的“判决”。 有人认为皇帝是在等两派重要大臣表态,比如申时行,比如高务实,在他们亮明底牌之前,今上不会也不必过早的表明自己的意思,以免出现意外的尴尬——不论是皇帝自己尴尬,或是让申时行、高务实尴尬,可能都不是皇帝想要的。 不过,就在外廷众说纷纭的时候,内廷司礼监忽然传出一道谕旨,说是皇上口谕,命兵部早些堪合辽北一战的功绩,并与户部商议,确定赏格。 ---------- 感谢书友“嘉辉”、“定庸”、“东莞光头王”、“o尚书令”、“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这章是正常更新,加更的一章我尽量搞快,但我码字挺慢的,说不定写完会超过12点,大家未必一定要等,明天看也一样。 第1372章 南察风波(卌四)落寞(为盟主定庸加更) 要说堪合辽北战功确定赏格这件事,本身倒是没什么不对。从捷报传来到现在,也有几天时间了,要不是被南察的异动耽搁,其实这事前两天就应该开始行动,现在已经算是被意外推迟而晚点了。 不过皇帝这道口谕来的时间如此赶巧,这就难免有些耐人寻味:外廷正热闹呢,心学派、实学派两方的言官一南一北,你先唱罢我登台,正开始打起口水仗。 这个时候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分属心学、实学两派的官员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加入战团;中立派的官员兴致勃勃,瓜子花生小板凳,准备又看一场好戏。 谁知道这种时候皇帝却只当没看见外廷的热闹,反而把确定辽北战功和赏格的事提出来,根本不搭理外廷这一茬,自说自话忙自己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皇上是在逃避什么,亦或者暗示什么吗? 逃避似乎没有必要,现在双方虽然都已经有所行动,但毕竟还没有重量级大臣表态。皇帝如果真想早些将这些声音压下去,哪怕不等海瑞的自辩疏也是可以的,只需要一道圣旨下来,把前尘往事朝先帝身上一推,说自己不敢质疑先帝的圣断就好。此时外廷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也只好闭嘴。 既然不是逃避,那很可能就是暗示。能暗示什么呢?众人觉得皇帝多半是想表达一种态度,即朕现在不想看到这些扯皮的事,朕的心思在边疆。 这个思路说得过去,皇帝近几年的关注点几乎从来没有变化,一直都在察哈尔。西北之乱也好,叶赫河之战也罢,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察哈尔才出现的。 再推及国内证据,仅从皇上最亲密的伴读高务实的调动,也可以得出这个结论:高务实自南方北归打赢漠南之战以后,历任辽东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辽东巡抚、兵部左侍郎、户部尚书,每一任都与察哈尔脱不开干系。 皇帝显然不会把他最信任和重用的臣子放在毫无意义的闲职之上,既然高务实北归之后历任职务皆与察哈尔有关,这便足以说明皇帝的目光聚焦在察哈尔,从未发生改变。 此时,聪明的人已经恍然大悟:南察或者说本次丁亥京察是因何而起? 因为皇帝要转移百官对于正国本一事的关注,所以才立刻把被西北之战给拖延了数月的京察临时祭出。 换言之,京察本身对于皇帝来说并不一定多么重要,它只是对百官很重要,皇帝却未必十分重视。 既然如此,指望皇帝因为京察而忽视他最关注的察哈尔,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不仅不可能,他还会竭力避免百官在这件事上牵扯太多精力,让他备战察哈尔的计划遭到怠慢。因此到了现在这一步,皇帝才会想方设法把京察的热度淡化降低,把辽北之战的赏赐摆上台面。 至此,这些聪明人便明白过来了:心学派对于南察反应如此之大,可见海瑞一定是抓住了他们某些痛脚,那么此时此刻,包括王锡爵在内的心学派官员肯定无法像京察之前那样清闲,竭力鼓吹什么早正国本。 “正国本”这件很惹皇帝烦心的事,已经被高务实的建议所化解,因此皇帝又要把朝廷的关注重点转回察哈尔去了。这便是皇帝的真实用意。 不过,大明的官员历来不是很听招呼,哪怕严嵩当权的时期,反对严党的官员也比比皆是,甚至还有敢于大骂皇帝的官员存在——如海瑞便是其中典型。 在这样的风气下,尤其京察又涉及到众多官员的切身利益,想要他们不理京察而关注察哈尔,似乎……也不太现实。 就像王锡爵现在的尴尬一样,引爆风潮不难,难的是结束风潮。皇帝提出京察,把百官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不再逼着皇帝册封太子,如今目的达到之后想要让他们收回目光,转而投向察哈尔,这显然也很难。 虽说这些聪明人都懂得“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但现实中总有些难以控制的情况,比如同僚好友一时没能领悟皇帝的动机,此时你很难忍住不指点他一二。因此这么一来,一传二二传三,到了最后大伙儿都明白过来,原来当前的形式都不过是皇上在操弄。 到底是御极十五载的九五至尊,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小皇帝了。虽说用丁亥京察转移正国本的视线多半是出自高务实的手笔,但现在高务实自己还陷在“南北之争”中出不来,皇帝便已经用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态度引导事态发展,可见今上真的长大了。 不过大伙儿转头一想,似乎又不由得心生疑虑:高务实作为提出这一手策略之人,真的是陷在里头出不来了么?似乎也不太合理。 既然聪明人能想到这一点,聪明如申时行、王锡爵,显然也早已明悟过来。 就在皇帝口谕下达的当天晚上,王锡爵便悄然造访了申大学士府拜访申元辅。 申时行似乎这几日精神不佳,与王锡爵见面的时候,家中仆人端上来的是两杯参茶,浓郁的参香让人一闻就清醒了不少。 王锡爵却忍不住苦笑,有些歉然地道:“让元辅操心了,锡爵甚是不安。” 申时行的眼泡略微有些浮肿,看起来状态的确萎靡,但他的态度依然如故,平静地摆了摆手,摇头道:“身在直庐,哪有一日不操心的,高求真早年有句话说得挺好,‘既有地位尊崇,莫嫌责任重大’。我为首辅,天下之事皆要审视,即便没有今次之事,也清闲不到哪去。” 王锡爵诧异道:“高求真还说过这么一句话?他地位显隆也是漠南之战以后的事,但……” “这话不是近来说的,很早以前便说了,当时皇上御极未久,圣学繁多,每每天不亮便要开始晨客。那一日正巧是我督学,圣上怕是还有些许起床气,对我和侍君伴读的高求真说‘世人都说做皇帝好,谁知做皇帝连何时起床都做不得主!’” 王锡爵面色一僵,心道:这起床气可不小,而且这话叫臣子如何作答? 申时行也顿了一顿,苦笑道:“不瞒元驭兄,当时我也有些发愣,不知该是训诫好,还是劝谏好。倒是高求真,虽然当时只有十一二岁,且每日比圣上还要早起一个时辰左右才能赶到宫中伴读,却毫无怨言,立刻肃然说出了上面那句话。” 王锡爵悚然动容,严肃地道:“多闻此子早慧,却未曾料到竟能早慧至此。他若是近年说出这些话,我倒也还能理解,可他十一二岁便有这般领悟,这……就有些过于惊人了。” “时人总将他与杨升庵做比较,甚至高文正当年也曾为此自得,以为侄儿能与杨升庵相提并论乃是莫大荣耀。殊不知我早已知晓,高求真比杨升庵厉害何啻十倍! 杨升庵之早慧不过文才了得,高求真却何止于文才?此子除了不能阵前斗将,几乎无所不通,智计百出、心思深沉,垂髫之年便玩弄冯保等人于股掌之中。这般人物,却总为自诩聪明者所轻,其败岂能无因?” 申时行说到这里,忍不住长叹一声:“他若真是我门下弟子,那该有多好。” 王锡爵默然片刻,忽然醒悟申时行这话除了字面上的意思之外,还有点醒自己之意,想是担心自己也轻视了高务实。 他连忙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锡爵此次回京,对高求真的重视也有不够,以至于如今陷入两难之境。元辅今日之警示正如当头棒喝,锡爵必当谨记。” “元驭兄,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样的话了。”申时行微微摇头,端起参茶饮下一大口,又道:“高求真便有天纵之才,如今也是你我对手,我说这些话也不是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我与他毕竟打交道更多一些,有些了解也属应当,非是怪你什么,你不要误会。” “锡爵岂敢。”王锡爵忙拱了拱手,道:“今日外头有不少人论及皇上下午那道口谕,说是……” “这些说法我已知晓。”申时行摆手制止王锡爵复述,皱着眉头道:“但知道这些又有何益,难道你我不知丁亥京察因何而起?知道缘由并不甚难,难的是如何应对。” 申时行加重语气,强调道:“以丁亥京察转移百官对正国本的呼声,这一点从京察提出之时你我便心知肚明。可这是一出阳谋,名正言顺,难道我们可以不加应对么?既然是要应对的,那就必然‘中计’,如之奈何?” 王锡爵一时无言以对。他在苏州时,总觉得申时行面对高务实有些畏首畏尾,别说占高务实的便宜了,能不吃亏,甚至能不吃大亏就算难得,是以王锡爵当时老觉得申时行能力有所欠缺,对不住当初那顶状元郎的帽子。 谁知道他王锡爵自己来京之后,意气风发了不到半个月,就落入高务实套中,被人牵着鼻子走。甚至如今还半只脚踏进泥泞之中,要不是申时行的提醒,搞不好这次还得被海瑞抹一脸稀泥,声名尽毁。 看来不是申时行能力不足,委实是高务实这小子过于阴毒,满肚子坏水,沾都不能沾一点,否则必遭毒害。申时行是深知此子厉害,故而宁可小心无大错,也不肯行任何冒险之举,这才总让高务实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占些便宜。 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心学派底子虽厚,但现在实学派在北方已经逐渐成为主流,对南方诸省也开始了渗透。 如果心学派方面始终如此被动,任由高务实今天割一刀、明天切块肉,再牢固的墙角也会有被挖倒的一天。 何况如今反对心学的还不止是实学派,例如顾宪成那厮,本非实学派出身,骂起心学来却比实学派还狠毒得多,简直句句诛心,尤为可恨。 这些人都和心学不对付,特别是顾宪成的出现,还意味着南方心学大本营内部出现了问题,出现了动摇——顾宪成可是常州府无锡县人,实在是出身心学鼎盛之地的人了,竟然也是如此,可见形势之严峻。 在这般局面之下,倘若申时行与自己联手都还压制不住高务实,那么将来自己二人不在,谁还能压制得了他?可别忘了,高务实年仅二十五六岁,便已经是部堂高官,掌握大明财政大权的重臣了。再过几年的察哈尔决战如果他又获胜,谁也阻止不了他入阁辅政。 三十岁,绝大多数学霸们也只是刚刚名登金榜,初步踏入仕途而已,高务实却极有可能在那时便成为阁老,这其中的分量和影响,谁敢言轻?而当他成为首辅,其内阁之中的其他人,谁又熬得过他?万一没有什么意外,他的圣眷又如今日一般稳固,这岂不是要秉政数十年的征兆! 到那时,心学可就真是大势去矣,恐怕再无翻身之日。 想到此处,王锡爵不自觉的看了看申时行浮肿的双眼,忽然能理解面前这位一边被称之为八面玲珑,又一边被认为不够强硬的首辅来了。 有高务实这样一位具备各种优势的对手在,申元辅肩上的担子之重,不到一定的地位哪能理解!在家坐而论道容易,有本事去和高务实放对试试看? 真当高务实几乎从未人前发火就是他好相与? 肤浅! 人家那是根本犯不着冲谁发火,挥挥手就能灭了对象,他有必要发你的火?更不要说,这些在背后编排申元辅不够强硬的人,真要是让他们站在高务实面前,恐怕连腰杆都站不直呢。 “元辅辛苦了。”王锡爵慨然一叹,真心实意却又颇为落寞地道:“南察之事,我已致函各员,敦促他们偃旗息鼓。请元辅不必操心南京局势,一力保住李成梁,保住我心学一脉在九边诸镇唯一的支点。” ---------- 感谢书友“书友141205205311512”、“发光的老虎”、“玄游冥”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码字期间靠在桌上睡着了,我也不知道睡着了多久,反正后来冻醒来继续码完就这个点了,十分抱歉。 第1373章 南察风波(卌五)南疆插曲 京师昭回靖恭坊,尚书高府。 高务实刚回府,走到他平时居住的观海楼下,似乎感受到有人注视。他抬头一看,果然是刘馨将螓首探出二楼的窗边,正看着高务实走来,此刻见高务实抬头看她,还嫣然一笑,丝毫也无寻常女子的羞怯。 高务实不觉莞尔,举步而行。待他一上楼,还没来得及问刘馨此来何事,刘馨却抢先开了口:“看起来大司徒今日有喜事喽?” 别人称呼高务实“大司徒”时听起来都格外尊敬或者客气,惟独从刘馨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便总让高务实觉得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高务实还挺欣赏这种别具一格,这种不同于常人的语调让他觉得格外亲切。不过对于刘馨的话,他却微微挑眉,反问道:“何以见得?” “高老师不是说过么,人的心思总藏在不经意之间,或从眼神,或从步态,或从举止等等,总能观察出一些来。”刘馨笑眯眯地道:“我这学生虽然算不上聪明,但学习态度还是不错的。” 高务实只是拖长了语调,“哦”了一声,明显带着反问式的质疑。 “怎么,高老师不相信?”刘馨嘻嘻一笑,站起身来,走到高务实面前,踏着故意压慢速度的小碎步绕着他转了一圈,同时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说道:“自从高老师你说了这番话,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很专心的观察你,你的眼神,你的步态,你的习惯举止等等……” “那可真是难为你了。”高务实笑起来,问道:“那么你得出什么结论,或是有甚心得体会了?” 刘馨稍稍噘嘴:“嗯,这个东西还真是可意会不可言传,但不管怎么说,我能察觉出你今日与平时的差别来了。” 高务实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怀疑,道:“是吗?我自问这些年来学‘喜怒不形于色’也还挺认真的,居然能被你发觉出什么异常?” 刘馨失笑道:“原来这喜怒不形于色也是学出来的?” 高务实理所当然地道:“那是自然,这世上还有人天生就能喜怒不形于色么?倘若真有,那恐怕得是个面瘫。” 刘馨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然后才忍住笑解释道:“好啦好啦,我是从你的脚步中察觉出不同来的。” “哦?”高务实将信将疑。 刘馨虽然依旧面带笑容,却收起了玩笑之意,道:“你平时的脚步不快不慢,而且颇为沉稳,甚至有些像练武之人。今日却有些不同,变得轻快了些。你是下值回府,又不是从青楼归家,除了朝廷之上有什么好消息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高务实哈哈一笑:“你这样专注的观察我,就不怕我有什么误会?”言下之意,倒是不否认刘馨的话有道理。 “误会?”刘馨却不是在大明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大家闺秀,闻言并不羞涩,反而偏着螓首,略带挑衅地问道:“就算你有误会,那便如何?” “呃……”这下倒轮到高务实语塞了,但他反应也不慢,很快回答道:“啊,那可挺严重的。” “是么?”刘馨仿佛猜到高务实要说什么,但却抢先道:“总不会为了这点事杀我灭口吧?” 高务实一愣,大摇其头:“我又没疯,杀你做什么?但可能比杀你更让你害怕。” “你要是说……那种事。”刘馨轻咳一声,目光虽然略有些闪躲,但语气倒挺镇定:“你怎么知道我会害怕?” “嗯?”高务实果然一怔。 “反正你顶多只是说说。”刘馨瘪瘪嘴,道:“以你的权势财富,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就连皇宫里的女子……” “收声啊你!”高务实吃了一惊,连忙捂住她的嘴,瞪着眼道:“你是想害死我吗?” 刘馨被他捂住嘴,本来应该看不出什么神情,奈何她的眼睛都笑成了两轮弯月,高务实哪里不知道她现在的表情,不禁悻悻然松开手,同时道:“那件事……情况有所不同,总之很复杂。” 刘馨似乎并不觉得被他捂了一下嘴有什么大不了,也没有计较这个动作,反而在他一松开手便笑出声来,等他说完,才道:“原来你也知道那是死罪呀?不过你放心,只要没有实证被人公开,闹得天下人尽皆知,你那位皇帝大舅哥铁定不会承认,更不会杀你的。” 高务实见她越说越露骨,不禁下意识左右看了一眼,但刘馨却道:“别看了,黑顶的人也撤得挺远,只要你没有高声呼救,哪怕是我高声呼救了,他们也不会来的。”说着还特意眨了眨眼。 高务实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道:“你是不是太相信我了一些?就不怕我突然脑子一热,真做出什么来?” 刘馨摇了摇头:“不怕。” 高务实真的诧异了,认真想了想,才又打趣道:“你该不会是太过妄自菲薄,小瞧了自己的容颜身姿吧?” “那也不是。”刘馨继续摇头,然后才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事?” “闺蜜之间经常是无话不谈的。”刘馨挑了挑眉,笑嘻嘻地看着高务实。 高务实直觉有些不对劲,狐疑地问:“譬如说?” “我和尊夫人的关系应该称得上闺蜜了,这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刘馨偏着头问道。 “猜到了,要不然你当时也不会对四公主的事那么关心。” “果然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嘛。”刘馨嘻嘻一笑:“所以有很多事,尊夫人都和我说过。” “譬如说?” “譬如说‘立峰遥望真绝色,刻壁难书妙仙音’。”刘馨眨了眨眼:“还要我说更多的细节吗?” “看来芷汀的确和你说了不少事,不过……”高务实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你在诓我。” 刘馨翻了个白眼,无奈地道:“好吧,那我再问个问题证明一下:那天晚上在深潭之中,你到底看见了没有?” “淦!”高务实瞪大眼睛:“她连这都告诉你?” 刘馨依然笑眯眯的,“安慰”高务实道:“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对不对?” 这话就有些古怪了,高务实果然顺着这句话思索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刘馨倒是面色如常,甚至耸了耸肩,道:“看来你想明白了?” 高务实看来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这个……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刘馨撇了撇嘴:“她那时对我又没什么了解,却又希望我能帮她,自然要做出一副至诚交心的样子来。照她的想法,若是不说些不能对外人说的话,又怎么能让我信她,肯为她出力,甚至……搭上我自己。” 高务实苦笑道:“我都不知道她还有这……手段。” “男人总是自以为对女人很了解,尤其是她这种肯为你奉献一切的女人。” 刘馨似乎有些感慨,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但其实这种心思会让你一叶障目。她在你面前或许什么都不懂,什么事都要你指点才能办好,可你却不会知道,她为你隐藏了多少能力,为你改变了多少主意。” 高务实没有反驳,甚至没有回答。 刘馨叹道:“一个小小年纪就主政一府,领导桂南黄氏土司一族的女孩,怎么会那样单纯天真?她的单纯也好,天真也罢,只不过是留给你一人罢了。就说现在,整个南疆能冲她龇牙咧嘴而不会受到惩罚的人……只有高渊。” 嗯,高渊当然不会,那是她尚在襁褓之中的亲儿子。 高务实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为什么今天忽然和我说起这些?芷汀她……要做什么?” “厉害,厉害。”刘馨笑了起来:“外头传言说高龙文能窥人心,看来真有些门道……好吧,南疆近来发生了一件事,说葡萄牙人的马六甲总督致函黄都统,问她暹罗在暹南集结大军意欲何为。” 高务实目光一凝,皱眉道:“此事是真是假?” “你是说集结大军于暹南?”刘馨问道。 “自然。” “是真的。”刘馨摊手道:“眼下暹南除了你那位侄儿暹南巡阅使高瑞雏,以及柬埔寨降将、暹南镇守使木萨利麾下的军队之外,还另外集结了定南警备军两万人。” 好家伙,暹南本来就有定南警备军第四师和暹南独立守备师两支部队,高达五万大军。现在又额外放了定南警备军一部两万人,那就是七万大军了。这个兵力比黄芷汀此前横扫缅甸半壁江山时还要强大。 高务实眯起眼睛:“定南城都还没修完,芷汀就想对马来半岛诸国用兵?” “如果我再告诉你,这两万定南警备军是虚有其表呢?” 高务实果然马上皱眉:“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这所谓的两万定南警备军,其实只有一千多人——他们的作用就是伪装成有两万以上的模样。” 高务实沉默下来,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问道:“那她的真正目标,不是苏洛鬲、大泥、丁加庐、彭亨和柔佛等国……而是马六甲?” 刘馨抚掌道:“真不愧是夫妻呀,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不错,黄都统根本没把马来诸国放在眼里,葡萄牙人问起暹罗在暹南集结兵力,是担心暹罗王国或者说京华的力量继续南下,把本来作为缓冲带存在的马来诸国给灭了,进而直接从陆上威胁马六甲的安全。 但黄都统却不打算一开始就在马来诸国身上耽误而给了葡萄牙人备战的时间,她打算在陆上假装集结兵力,让葡萄牙人误判形势,以为京华即便南下,也会仗着陆上优势直接碾压过去。 实际上她却打算用舰队载人,直接由海路进军马六甲城,一举奠定京华在马来半岛的优势,确保整个南疆再无后顾之忧。” 高务实叹了口气,轻声道:“恐怕不止这么简单。” “哦?”刘馨问道:“还有其他原因或者目的?” 高务实闭上眼睛,淡淡地道:“她还在京师时,我曾与她说过,京华拿下马六甲城之日,便是控扼两洋的开始。” 刘馨恍然大悟。这里的两洋当然不是京华现在那支“两洋舰队”的两洋,两洋舰队说的是东洋舰队和南洋舰队,基本上是以福建为界,以北为东洋舰队负责,以南为南洋舰队负责的一种划分。 而此处的两洋,说的则是太平洋与印度洋。京华一旦控制马六甲,即意味着它的海上势力范围正式从西南太平洋进入东印度洋。而且因为马六甲这个最重要的咽喉通道被其掌握,将来任何西方势力要进入南洋,都必须看京华的脸色。 当然,西班牙人稍有例外,他们的宝船舰队有从美洲直接横跨太平洋而至吕宋(菲律宾)的海路。不过西班牙人在欧洲有一屁股的麻烦事,现在正忙着和英格兰、法兰西分别在海上和陆上对抗,同时尼德兰战争也爆发了,若无意外的话,至少今后数十年西班牙都不得安生,不必担心它还有余力在地球的另一边搞事。 这些情况,实有发生的高务实都向黄芷汀有过介绍,历史惯性之下多半也会发生的部分,高务实也以他自己的推断为名义说给了黄芷汀听,因此黄芷汀早就想借此机会赶紧拿下这至关重要的马六甲城以及整个马来半岛,只是此前京华自身也打累了,高务实才给她降了降温,让她先不着急。 现在不过是过去了大半年,黄芷汀却旧事重提,并且让刘馨出面来提及此事,这就不得不让高务实有些意外了,他不明白黄芷汀为何如此着急。 “控扼两洋”固然听起来很爽,但高务实之所以要控扼两洋,实际上是站在大明的立场上来考虑的。 只要京华能做到控扼两洋,那么即便将来小冰河危害进入高峰,大明疲于应付之时,最起码也能确保可以从南洋地区得到输血,缓解天气带来的灾难,平稳渡过难关。 但黄芷汀这么急着控扼两洋,其理由却似乎并不充分。刘馨只是受黄芷汀委托而向高务实说起这件事,当然其中肯定有帮忙劝说高务实同意的任务在内,只是她也不清楚黄芷汀的动机,只以为黄芷汀是为了让定南免遭马六甲的葡萄牙势力所威胁。 真的这么简单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141205205311512”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现在开始码加更的一章,和昨天情况类似,会尽力但不敢确保在12点之前完成。 第1374章 南察风波(卌六)理由(为盟主定庸加更) 事发突然,但并不能算紧急,高务实略一思索,觉得不必急着答复。 主要是他一时不能确定黄芷汀现在的想法,总觉得其中有些古怪。要说家将们想打仗那还好理解,因为家将们打仗可以捞战功提升地位、获得赏赐,但黄芷汀没有这个需求,她是自己的夫人,代自己坐镇定南,处理日常庶务。 某种程度上来说,黄芷汀在南疆的权力已经接近于蒙古大汗不在时获得摄政权力的哈屯。当然,高务实人虽然不在,影响力却无处不在,所以黄芷汀的“摄政”非要类比的话,更像是高宗李治尚在时的武媚娘。 这里或许有人有疑问,疑问多出于对李治的误解,认为李治毫无主见、总被控制的倒霉催皇帝完全是个草包。 其实不然,他除了没有乃父李世民早年那样夸张的个人军功之外,其他一切手段都未必不如其父,尤其是权谋。不过限于篇幅,此处不便展开说,暂且打住,只说武媚娘“擅权乱政”的问题。 所谓的李治晚年被武后把持朝政的问题,事实上与臆想中的唐高宗对武后言听计从的场景截然相反,史书中处处可见的是武后在一心讨好着唐高宗,小心揣摩着唐高宗的心思。 知道高宗一心想将母亲长孙皇后的亲蚕礼发扬光大,所以武后的亲蚕次数堪称是有唐之最;知道丈夫提倡节俭,所以武后主动将皇后裙子上的十三个褶子改成了七个;知道丈夫厌恶外戚坐大,所以武后身为昭仪的时候就特意写过一篇《内训》,当了皇后之后更是制出一部《外戚诫》,并“以身作则”,高宗活着的时候,武家人在朝堂上完全不见踪影,直到高宗驾崩,武后这才有机会将武家的人一个个全部安插在朝廷的要职上。 甚至翻遍史书不仅看不到哪位宰相大将是武后任命的,能看到的却是当年力挺武后登上后位的那些人,除了许敬宗外没一个落着了好下场,倒是那些屡屡被武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备受高宗的青睐。 例如,武后当年恨王皇后与萧淑妃恨得非得将这二人一一弄死才算完,死后对其子女家族的种种羞辱更是不用多提,唯独拿王皇后的族兄王方翼没有办法。 是武后宽宏大量吗?史书中可是明载了她对王方翼“欲因罪除之,未得也”的经过。然而,当王方翼在高宗一朝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的时候,被吹嘘为“生杀予夺”的武后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还能做什么? 又如,长孙无忌对武后立后一事多有阻挠,武后对此也暗恨在心。虽然长孙无忌最后失势了,然而事隔不到四年的时间,长孙无忌的嫡孙长孙延便回京做了一名正五品上的官员。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就在武后称“天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高宗便下诏追复了长孙无忌的官爵,将之陪葬昭陵,又命其曾孙长孙翼袭爵赵国公。而此时“把持朝政”的武后又在哪呢? 再如,扶持武后登上后位有功的李义府、袁公瑜、崔义玄等人被高宗流放的流放,贬斥的贬斥之时,“大权在握”的武后又做了些什么呢?为何只能等到高宗驾崩后,才想起来这些人“在永徽中有翊赞之功”,这才大肆追封一番? 武后若是真的对高宗有那么大影响力的话,真的是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话,那么想必处理掉王方翼、长孙延这些人绝对不在话下,而将李义府、袁公瑜等人好好提拔提拔更是举手之劳。 然而纵观史书,高宗发话的时候偏偏看不到武后的身影,唯有等到高宗不在了,武后才敢出面收拾这些曾经恨之入骨之人,追封当初于自己有恩之人。所以武后也只能等到唐高宗死后足足七年,利用自己皇太后的身份,一步步苦心孤诣,这才坐上了女皇之位。 值得注意的是,彼时的武后其实已经六十七岁高龄,离高宗继位的永徽元年已经四十年了。 换言之,高宗驾崩时,武后便已六十出头,而常人在这个年纪基本都已经进入年老昏聩的阶段,争斗之心也早已消散。高宗在此时才算是犯下真正的错误,他认为这个年纪的武后不会有什么威胁,因此立下遗诏:太子李显于柩前即位,军国大事有不能裁决者,由天后(武后)决定。 正常来讲这个遗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因为李显的水平的确不怎么样,高宗担心他搞不定朝政理所当然,但高宗怎么能知道武后居然活到八十二岁而且权势之欲居然老而弥坚?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了。 想到这里,高务实不禁冒出一个念头来:难道芷汀有做武瞾第二的心思?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却发现自己只是下意识的多心了。 首先,有明一朝与唐代时期的社会风气早已不同,哪怕在女性地位较高的唐朝,武后登基也面临巨大的社会反对力量,而明时的女性地位远不如唐时,黄芷汀在南疆的权力几乎完全来自于他自己的命令。 其次,至关重要的军队方面,京华在南疆的各大警备军直接听命于高务实,只是在近期授权黄芷汀代管,黄芷汀本人的直属兵力始终是她的狼兵——而且这支狼兵现在还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在安南守卫黄芷汀的安南封地,一部在定南城作为黄芷汀的随行亲军。 定南城乃至暹罗中西部地区,拥有定南警备军第一师、第二师和黄芷汀本人的狼兵亲军,警备军的兵力是狼兵亲军的七倍。如果放眼整个南疆,这种力量差则更为悬殊。 论兵力,南疆的京华警备军是整个黄氏狼兵的几近二十倍;论兵权,警备军长官九成五出自高务实的家丁,剩下半成是降将如阮潢之流;论控制,警备军的特别之处在于无法脱离京华体系而维持战力,但在京华体系方面黄芷汀却从不插手。 最后,黄芷汀的个人态度一贯明确,从高务实刚刚认识她的时候起,她对黄氏宗族的态度就算不上多亲切。这或许与她幼时的失恃(指母亲早亡,与失祜相对)有关,也或许与黄氏宗亲之中出现叛徒,导致她父亲变成酒鬼有关。再加上弟弟也不争气,她在黄氏宗亲之中显得颇为孤绝。 黄氏宗族将她看做靠山,那已经是高务实收复安南,将岑黄两家等广西土司迁入安南之后的事了。当时黄芷汀与高务实的关系几乎已经明确,黄氏宗族与其说是抱黄芷汀的大腿,还不如说是抱他高务实的大腿。 黄芷汀对此应该也很清楚,所以不仅没给他们什么特权,还积极劝高务实将他们打散安置,以免太聚集的话,一旦出现问题不好处理。 从各个角度来看,黄芷汀都没有加强自身权势的举动,反而对高家的宗亲格外迁就和重用,比如刚才提到的暹南巡阅使高瑞雏,就是黄芷汀征求高务实同意,将之调去暹南执掌重镇的。 况且,京华是大明的京华,绝大多数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大明人,他们可以接受“少主”,但肯定没法接受“女主”,土司那一套对他们并不管用。 而从刘馨刚才提到的那件事来看,因为刘馨与高务实是旧识,且高务实对她的看法很是独特,黄芷汀就刻意去与她交好。甚至听刘馨的语气,她似乎还希望刘馨能进高家,这就更说明她没有其他心思了,否则她怎会想着给自己找一个危险的对手? 既然没有做武后的心思,那么黄芷汀的做法就只有一种解释:她认为这件事对高务实有好处。 可恰恰这就是高务实难以理解的地方,拿下马六甲甚至马来半岛,对于京华而言自然是战略性的,但南疆初定未久,定南城的建造又耗费甚大,高务实已经在前一次给她降温过了,为何她等了不到一年又动了这样的心思? 除非南疆或甚南洋地区的局势出现了比较大的变化,黄芷汀认为拿下马来半岛不会影响到南疆的安定、定南城的建设。 这一点尚需其他情报佐证,所以高务实只能先把这件事放一放,打算等会儿再找高陌了解详情。 回过神来,高务实才发现刘馨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一边,歪着头打量着自己。 “我有什么好看的?”高务实假意瞪了她一眼道。 “也不难看呀。”刘馨嘻嘻一笑,很自然的转过话头,道:“我只是挺好奇,打不打马六甲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可这点事你为何偏偏想了这么久?”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道:“我看你们是战场上太顺利了一些,以为西葡帝国的战斗力和南疆土著一般。” “那倒不至于。”刘馨摇头道:“但你自己也说过,所谓的西葡帝国其实根本捏合不起来,他们只是个共君联邦,内部的问题一大堆。况且西班牙忙着在欧洲争夺霸权,光凭一个葡萄牙,他们不可能是京华的对手。” 高务实稍稍沉默,道:“如果单从葡萄牙能够调集到南洋的实力而言,这话不能算说错,但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我是说……比如贸易后果。” “你担心和葡萄牙打一仗之后,没有了葡萄牙人的周转,京华就没法和欧洲做生意了吗?”刘馨摇头道:“以前没有葡萄牙人,不也有阿拉伯人?” “今时不比往日。”高务实道:“葡萄牙在东非、阿拉伯、印度打造了一系列链式贸易据点,海上实力也已压过当地,现在欧洲人的东方航线掌握在葡萄牙的手里。如果葡萄牙因为战争关系断绝了和大明或者说京华的贸易,那么短时间内我就只好去印度卖货了。” “这不还是有地方卖么?”刘馨说着,又道:“咦,短时间内?意思是葡萄牙人就算吃了败仗,丢了马六甲,但最终还是要和你做生意?” “那是自然。”高务实嗤笑一声:“欧洲人对大明和南洋特产的需求远大过大明对他们产品的需求,即便葡萄牙人一时中断贸易,但看在巨大利润的面子上,他们最终还是会向我服软,承认我对马来半岛的控制。” “既然这样,你还担心什么呢?现在咱们才是真正的列强啊。” 高务实苦笑道:“我需要尽快把定南城建好,才能更好的控制南疆,并以此辐射整个南洋地区。你是学地理的,就算历史方面不甚擅长,但总该听说过香料群岛吧?我需要在控制南洋之后彻底掌握香料群岛,并趁着香料在欧洲的价格依然高企的情况下多薅点羊毛……我需要贵金属,大量的贵金属,金或者银都可以,你明白吗?” “香料群岛我当然知道,但你要那么多金银做什么?造个黄金宫?” “我没有这种爱好。”高务实果断摇头:“而且也不是我需要金银,是大明需要金银。中国自古就缺贵金属,大明的钱荒更是异常严重,不仅是金银,其实连铜都很缺,尤其是现在钢造炮的水平还有缺陷,用铜的地方太多了。” “铜好办啊,菲律宾的铜就很多。”刘馨很轻松的道:“西班牙人忙得很,你去把菲律宾打下来,我给你指明几个大铜矿产地就是了。” “那金银呢?尤其是大明最急缺的银子,我把西班牙人给揍跑了,这美洲的白银我还要不要了?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一样,就算我揍了他,他迟早还得找我做买卖,可是这都需要一段时间才行,或许五年,或许十年……这期间我就需要大量的银子了。” 刘馨纳闷道:“为什么呀?你说现在大明缺银子缺得厉害,我怎么没看出来?” 高务实忍不住叹道:“一条鞭法搞了这么多年,哪怕在我三伯当政时期已经开始大力推广,可是迄今为止,天下各省和州县真正已经实施的却连一半都没有,你以为是为何?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缺钱——缺货币。” 高务实怕她不懂,进一步解释道:“现在大明因为缺货币,实际上是出于一种严重的通货紧缩状态。换句话说就是东西不值钱而货币的价值很高,你想我们现在三四两银子能买一头牛,贫瘠地区的老百姓如果被要求执行一条鞭法,他从哪弄钱去? 但假设,大明开始通货膨胀,等一头牛价值达到二十两、三十两,其他的物价当然也就跟着上升了,此时民间的货币显然要充沛得多,老百姓要缴纳的税款可以比较容易换取银子或者铜钱,这时候一条鞭法不就可以执行了么?” 刘馨皱眉道:“可这只是方便了老百姓交税啊,又没给他们减压,意义在哪?” 高务实解释道:“一条鞭法真正最为重大的意义其实是把赋和役同时以银钱征收了。赋和役是以往中国历朝历代都分开计算的,只有在两者合并之后,朝廷的财政才能从行政上大大简化、提高效率。 而且这还只是暂时的好处,更大的好处是,在此基础之上,我才能对大明的财政体系进行进一步的革新——你知道摊丁入亩吗?” --------- 感谢书友“好事终”、“书友20170107012220447”、“o尚书令”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75章 南察风波(卌七)理想与现实 “摊丁入亩?我记得中学的时候学过。”刘馨想了想,一脸思索的神情:“但我只记得大概意思就是谁都要交税……是吧?” 高务实这次非常不客气,直接一翻白眼:“要么你的老师该罚,要么你该罚,我都不知道你在历史课上学了些什么玩意儿。” 刘馨悻悻道:“呃……时间太久,学了又不用,自然就忘记了。”然后噘着嘴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是行家,就别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一条鞭法和这个摊丁入亩到底有什么关系好了。” 高务实道:“一条鞭法嘛,为了照顾你的理解,粗陋一点说,可以把它看做是摊丁入亩的早期准备阶段。” “为什么?它们俩之间还有个继承或者发展关系?”刘馨显然没有理解过来。 高务实摸了摸下巴,思索着道:“让我想想怎么跟你解释。” 刘馨也不催他,就老老实实等他想了一会儿,才听见他道:“这么说吧,一条鞭法主要是解决‘役’的征收问题。我们大明当前的说法是‘总括一县之赋税,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解,雇役应付。’ 这里头主要有四点:其一,一概征银,田赋和力役都折银征收。这样就取消了力役,由朝廷或者说衙门雇人充役。 其二,把一部分力役摊入田赋征收。但是你要注意,现在并没有把力役全部摊入田赋,只是部分的摊入。 其三,归并和简化征收项目,统一编派。目前是把各种税项统统折成银两,一部分按丁摊派,一部分按田赋摊派。 其四,则是赋役的征收、解运,由民收民解,改为官收官解,这个是为了避免乡绅干预过多,在收解的过程中上下其手。我知道官府做这事也难免出现弊案,但官府、官员至少还有都察院等机构监督着,地方乡绅那可比官府更无法无天的存在。” 刘馨“哦”了一声,似乎是为了找回场子,补充了一句:“就像你们高家在新郑一样?” 高务实滞了一滞,没好气地道:“我们高家在新郑乡梓之间,至少迄今为止名声都是很好的,或许有个别族亲平日里派头大了些,但起码不至于欺压良善,这家风在当前来说已经足以自夸了。” 刘馨掩口而笑,连连点头:“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你家因为你的缘故,倒也瞧不上新郑当地那点油水,不仅没有欺压良善,甚至还乐善好施得很。 你自己的名声就更好了,新郑当地的煤矿和窑厂,连工钱都是京华系里开得最高的一档,还动不动就出钱搞修建,什么双洎河的河堤啦,什么新郑到开封的官道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完全就是财神爷下凡,无人不夸。” 高务实瞪了她一眼,懒得多说。 刘馨又格格笑了一番,才轻咳一声,假装正色地道:“好啦好啦,你继续说,刚才只说了一条鞭法呢,那个摊丁入亩又是什么情况?” 高务实无奈道:“摊丁入亩主要是解决赋役不均的问题,它是将丁银额数全部摊入地亩,与田赋银一并征收。从此,人丁税就彻底废除了,减轻了无地少地农民的负担,也使占有大量土地的富豪无法规避赋役,有助于稳定统治秩序和稳定税收。” 刘馨恍然道:“哦,你这么一说……虽然我还是不太清楚个中详情,但你既然说摊丁入亩‘减轻了无地少地农民的负担,也使占有大量土地的富豪无法规避赋役’,那我就知道这事肯定不好办了。” 高务实点头道:“当然不好办,所以我虽然很反感鞑清,但却一直承认鞑清也是出过一位‘大帝’的。” “哦,谁呀?康熙吗?” “不是,康熙算不算大帝,这得从几个方面单独来说,综合起来评价的话,则要看评价者个人更倾向于哪些方面,也就是他把什么事情的权重衡量得高一些……总之是有争议。” 刘馨诧异道:“康熙都不算么?那……乾隆?” 高务实轻哼一声,不屑地道:“在我看来,乾隆离‘大帝’的距离不说天与地,至少也差了一个太平洋。” “是吗?”刘馨意外地道:“不都说康乾盛世么,他俩都不算,那谁算?” “巧得很,就是他们两个中间的那位:雍正帝。”高务实正色道:“摊丁入亩就是在雍正初年问世的,仅凭这一项措施,我就肯承认他是‘大帝’。” 刘馨颇有些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好奇地道:“这个改革这么厉害?比一条鞭法还了不起吗?” “一条鞭法很了不起吗?我看这得分开说。”反正没有外人,高务实又翘起了二郎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道:“一条鞭法在嘉靖早期就提出来了,差不多到了我三伯时期才算是真正得到重视,开始试点推行。在原先的历史上,是张居正在其执政末期强行在全国推广的。 在一条鞭法实行以前,交税可以有多种方式,可以交银,也可以交米,甚至有些地方可以交丝绸、锦缎等等各种实物。当然其中最关键的还是粮食可以抵税。 而一条鞭法之后,朝廷规定只能交白银。这其中的作用就是极大的增加了国库的白银收入,但这里面是有问题的。对于寻常百姓而言,银子是很稀缺的,但粮食又不能抵税了,于是他们需要找人把粮食卖掉换取银子来交税,这就给掌握了银子去收粮的人——比如地主豪绅乃至贩粮富豪之流以剥削的机会,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同时你也知道,现在大地主们的土地兼并情况极其严重,很多寻常人家早就没有多少田地了,可是他们又要交税,这等于是二次盘剥。于是到了天启、崇祯朝左右,一条鞭法其实已无正面作用,反而逼得民众更加走投无路,加剧了明朝的灭亡。 所以说一条鞭法有利有弊,它有利于朝廷财政却有弊于寻常百姓,尤其是经济不发达地区的寻常百姓,而对地主富人则反而没有什么不良影响,甚至还是好消息。 我三伯和我一直都想方设法让江南等地把一条鞭法好好推广下去,却始终不肯在北方推广,不是因为我们是北人,而是南方由于商品经济发达,获利颇多,具备实行一条鞭法的条件。 而北方由于以农耕为主,经济结构比较单一,百姓负担极重,所以不适合推广。原历史上,之所以明末时期的农民大起义多发生在北方,而且规模极其庞大,张居正强行推广的一条鞭法其实要负很大的责任。” “哦,原来这还是把双刃剑……”刘馨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你之所以恨不得让明朝通货膨胀一下,就是想让北方的老百姓手里也有银子,至少要能交得起税,不会因为要交税而被逼得走投无路,是吧?” 高务实点头道:“如果既要提高行政效率,又要提高财政收入,还要保证民间稳定,那么让市面上流通的银子悄然增多,就是最关键、最简单、还最不起眼的办法。 我敢说,到时候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能感觉出来一点什么,比如明明我更‘有钱’了,但为啥我能买到的东西还是那么多——他们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到那时,我已经避免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你这话说得让我想起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刘馨笑道:“那你就算做成了,恐怕也只是当了一回无名英雄,没人知道你的功劳。” “无所谓,我不缺功劳。”高务实耸了耸肩,又一摊手,道:“在这个时代捞功劳其实挺容易的,打这打那就好。只要国家实力强大了,这都不难,反倒很无趣,对我而言也没什么成就感。” 刘馨苦笑道:“好吧,你的理想有点……玄妙,我还是比较习惯于把开疆拓土当成大功劳。”然后顿了一顿,又问:“一条鞭法有利有弊,莫非这摊丁入亩就完全是好的了?” 高务实道:“雍正摊丁入亩实行以前,清承明制,朝廷收税方式是像大明一样按人头收,大致意思就是你家里有多少丁口,就按每个丁口多少钱乘以丁数来交税。 这样的弊端很明显,比如一个富人和一个穷人,其家里如果丁口一样多,那么他们交的税也是一样的,于是广大贫民负担很重,而富人负担却很轻。 雍正的改革废除了人头税,摊丁入亩就是一改按人头收的方式,改为按地收税,有多少地就交多少税。贫民地少所以交的就少,富人地多所以交的就多。这就极大的增加了国库收入,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贫民的负担。 这么一来,家中人丁数不再增加纳税负担,少地或无地的民众压力骤减,而且由此会让户籍管理放松,于是也促进了人口的流动性,一定程度上也就促进了人口大规模爆发和商品经济的发展。 不过你要说摊丁入亩毫无弊端,那就要看你是站在什么阶级立场来看待这件事了。它毕竟还是封建时代的产物,其极大地加强了封建土地所有制——你觉得这是好是坏?我不知道怎么评价。 如果我站在原先党员干部的立场来看,那么摊丁入亩在客观上阻碍了社会的变革;如果我站在大明户部尚书的立场来看,摊丁入亩简直是当前能够考虑实行的完美税制。” 刘馨忍不住扑哧一笑,道:“我看咱们多半是回不去了,你还是好好干你这个户部尚书吧。” 高务实笑了一笑,没说话。 刘馨又道:“对了,我想问一下,这个‘完美税制’如果真能实行,对大明朝现在动不动就缺钱的窘境,到底能够起到多大的改善作用?” “这个我倒没有仔细计算过。”话虽如此,但高务实强调道:“但从雍正初年至雍正末年,清廷的土地财政收入增长了近十倍,这是有据可考的。” “十倍?”刘馨这次真是大吃一惊,美目圆睁:“有这么多吗?那意思是不是说如果能够实行的话,当前百姓的负担能减轻十倍?可是……富人的税负岂不是增加了很多,这些人能答应?”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哪那么容易答应啊?”高务实叹了口气,苦笑道:“要不是疗效出众但阻力必然极大,我又何必这么殚精竭虑,把个改革分出这么多步骤,小心翼翼地推行着?哦,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在这儿磨洋工,不知道一步到位的好处?” 刘馨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却仔细打量了高务实一番,看得他都有些不自在了,刘馨这才缓缓地道:“现在我觉得,你真是一个挺有理想的人——这句话不带调侃。” 高务实苦笑拱手:“承蒙抬爱,愧不敢当。” “还真不是什么抬爱,你也不必愧不敢当。”刘馨正色道:“雍正能搞摊丁入亩,我不知道他干得顺不顺利,但想必他所面临的阻力,肯定不会有你所面临的阻力大——毕竟他不是汉人皇帝,其统治归根结底是靠着军事威压,所以汉人大臣那套不与民争利的说辞,对他来说全是放屁。” 高务实挑了挑眉,虽然没说话,但从表情上来看,算是默认了。 刘馨也沉默了下来,想了好一会儿,才再次拾起话头,道:“所以你不愿意让黄都统现在就去和葡萄牙人撕破脸,是担心影响了西葡帝国对大明的态度,尤其担心美洲白银的流入——不管是从美洲直接来,还是从欧洲转手而来——会受到影响,继而影响了你对大明的改革?” 高务实简单地回答道:“是。” 刘馨沉吟道:“其他地方如果也有银子呢?我是指大量的银子,比如大银矿。” 高务实笑了笑:“如果你是想让我去打日本拿下石见银矿的话,我只能说时机未至。” “哦?”刘馨蹙眉道:“你既然知道石见银矿,想必也该知道它的产量有多大,我估摸着在那里挖个十年八年的,大概就够你把一条鞭法全国推广之所需了。” “这我知道,但日本现在即将统一,大量的武士、浪人正愁没事干,丰臣秀吉也愁着不知道要怎么安排他们。如果我这时候跑去打日本,简直是在给丰臣秀吉送枕头。” 高务实大摇其头:“何况南疆初定,京华现在也缺钱,我拿什么去和日本至少几十万为生计发愁的武士浪人打?而且,我以什么理由去打日本?甚至退一万步说,即便我打下来了,那时候我该如何对朝廷、对皇上解释这一举动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zhou4770”、“143023.q”、“凯尔殿下”、“懒惰的迷茫虫”、“书友20190223180428135”、“pml5339”、“迪迪卡卡俱乐部”、“a夜烟客a”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看到今天的月票都是2票起且全是偶数,甚至有朋友一次投16张月票,我猜应该是又有双倍月票了。求票是不好意思求的,只能再多说一次谢谢大家了。 第1376章 南察风波(卌七)矿 高务实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刘馨张嘴结舌想了好一阵,发现都没法回答。 她不清楚日本是不是真的有几十万没法安排的武士浪人,但高务实在这些事情上从不空口白话,每句话都必有根据,所以他既然这么说了,刘馨也只好这么信。 几十万武士浪人是什么概念,刘馨自认为她甚至可能比高务实更清楚一些,因为刘家的精锐家丁“降倭夷丁”之中就有不少武士浪人,最多的时候甚至占比达到两成以上。 降倭夷丁,顾名思义就是投降明朝的倭寇。不过倭寇来历这个问题此前讲过,侵扰大明沿海地区的倭寇,大部分实际上是明人海盗,其中的“真倭”可能只有十分之一的样子。 但降倭夷丁有些不同,由于刘显当时是真正要挑选敢战能战之人的,因此其中的真倭比例更高。 真倭敢战能战,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至于说为什么,其实也简单:日本当时是战国时期,国内到处都是武士、浪人,他们需要真正拥有足够的武力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获取自己的前途,这都是玩不得半分假的。 此时的大明内地则是安平已久,民不知兵、兵不知战,所以才会有区区几百倭寇就敢打到南京城下的怪事出现。要不是俞大猷、戚继光、刘显等名将横空出世,大明沿海几乎被倭寇们当做了自家后花园。 而那些因为自己所追随的大名战败而走投无路的倭寇,则成为了倭寇集团的骨干。连戚继光都承认真倭能战,需要征募最好的士兵,配合最好的战法才能压制和击败,可见这些人至少在个人战斗力上,远不是此时大明南方那些卫所兵能比的。 降倭夷丁,就是从这些倭寇中征募而来,而其中真倭则达到两成以上——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这一比例出现了下降,有不少大明国内的勇敢之士被填补了空缺。但不管怎么说,刘馨是清楚这些武士浪人战斗力之强横的。 毕竟人家靠这个活命,靠这个吃饭。 而现在高务实告诉她,日本很快就会有几十万急于靠打仗吃饭活命的人没地方安排,那京华此时去征服日本,可不就是丰臣秀吉困极之下送去的香软枕头?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接近于亲者痛仇者快的性质,完完全全不划算。 因此高务实的第一问,刘馨就没法回答。 高务实的第二问是以什么理由去打日本。这个问题刘馨本来想都不曾想过,但高务实一问,她才发现这的确是个问题。 中国自古以来讲究出师有名,但现在要“出师”日本,其实是无名的。别看倭寇侵扰大明沿海那么多年,造成的危害那么巨大,但问题在于这些倭寇本身也不被日本当权者接纳,日本当权者也恨不得剿灭他们才好——都是被他们打败的大名所留下的余孽,他们自然也恨不得斩草除根。 这甚至导致了某些外交方面的尴尬:大明质问日本当权者倭寇问题,日本当权者表示他们也想剿灭,只是忙于内乱没空处理,并且还表示大明方面可以随便打、随便杀,他们统统拍手叫好。 于是大明就坐蜡了:妈个蛋,原来真是一群贼寇,跟人家官府不沾边。 当然,这也能解释北洋海贸同盟为什么还能安安心心和日本做生意——日本是日本,倭寇是倭寇,虽然都是日本人,但两者不是一路的。至少现在不是。 而与此同时,连刘馨都知道,日本是朱元璋所定下的“不征之国”其中一国。虽说朱元璋定下“不征之国”的原因是不希望子孙后代穷兵黩武,犯下“好战必亡”的错误,但他既然规定了,作为他的后人,大明的皇帝就很难找出什么理由来违背。 皇帝代表朝廷,朝廷既然不能打,高务实找个什么理由去开战?日本又不是安南,有成祖时期的历史可以拉过来编排一番,让高务实捡个现成的“宣称权”,大明从来没有统治过日本,甚至可能都没想过这茬,高务实除非自己编一个,否则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莫名其妙去征服现在的日本。 这么一来,高务实的第二问刘馨也回答不了。 他的第三问就更让刘馨只能装傻了:即便高务实自己砸锅卖铁调动家丁乃至南疆的各处警备军去把日本给打败了,接下去怎么办? 他高司徒打算不在大明混了,改行跑去当日本天皇吗? 开什么玩笑,日本那地方从土地资源来看,说实话还不如南疆呢,高司徒连南疆的各个国王都还给人家保留着没有处理,怎么可能跑去日本厮混?现在的东京又不热。 而且高务实问题的核心是怎么解释这个战争举动:你打南疆我们可以理解,毕竟都是一群羁縻国,打服了也好,省得时不时闹出些事端来。可你毫无理由的打了一个不征之国是什么意思,太祖的话在你这儿不管用了?亦或者说,你真打算海外立国? 这麻烦就大了。 刘馨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叹气道:“这就太可惜了,石见银矿如果能拿到手,你那个计划其实可以大大提前的。” 但高务实倒似乎挺看得开,摇头道:“虽说现在不行,但将来还是很有机会的,你也不必一副‘错亿’的表情。” 刘馨一怔:“这又是为何?” “万历三大征你总该听过吧?”高务实翘着二郎腿一动一动,看起来甚至有些得意:“咱们不去理会日本,丰臣秀吉自己就会被逼得没法,主动跑来撩拨大明。” 刘馨诧异道:“我是想起一点来了,不过……丰臣秀吉不就是统一日本的那个家伙吗,他都统一日本了,谁能逼他?天皇这会儿应该没有实权,好像不太行吧?” “其实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事儿了。”高务实偏着头看着刘馨:“日本有几十万嗷嗷待哺的武士浪人,但统一之后的日本必须重新分配利益,又用不着养那么多军队,于是这些武士浪人就成了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这种时候,你若是丰臣秀吉,难道还能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杀了不成?” 一说到这种和军事相关的事,刘馨就在行多了,立刻道:“那肯定不行,我若是他,此时的第一考虑就该是屯田,让这些人去创造价值。不过你既然特意提到利益重新分配,想必日本应该是没那么多土地可以分配的。这样一来,那就只能发动战争,让这批人自然消耗掉。” “聪明,不愧是我的秘……哦,高参。”高务实咳了一声,道:“所以你看,几十万穷凶极恶且手里都操着家伙的混球盯着他,他不发动一场大战怎么混下去? 但日本这地方孤悬海外,统一既然完成了,想要发动大战就只能朝大明这边看。这时候他就会发现,要想打大明,最好得有一个‘滩头阵地’,而这个滩头阵地其实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朝鲜。万历三大征中最为著名,影响也最大的一战,就是援朝抗倭之战了。” 刘馨道:“我记得万历三大征是全部打赢了的,所以朝鲜这场仗也是大明胜了,对吧?” “至少日本人滚蛋了,朝鲜又还阳了,而丰臣秀吉据说也气死了。”高务实撇了撇嘴:“这么算起来的确是赢了。” “怎么你好像有点不以为然?”刘馨有些意外。 “这个以后再说不迟,咱们先说当前的正事。”高务实把话头拉了回来,道:“丰臣秀吉既然主动出兵发动了这场战争,而朝鲜挨了一顿胖揍之后又哭着喊着求大明爸爸救命,于是把大明给拖下了水,那么至少在战争期间,我肯定是有理由打击日本的——这才是我想说的。” 刘馨先是点了点头,然后马上又发现不对,问道:“怎么这会儿你又愿意打击日本了?莫非日本在朝鲜损失很严重,甚至已经到了国内空虚的地步了?” 高务实笑了起来,道:“自然很严重,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严重,连丰臣秀吉的嫡系都损失巨大。错非如此,后来的日本又怎么会有德川家康的事儿?” 刘馨恍然,然后想了想,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刚才的三个问题,第一个和第二个就算是解决了,但第三个问题似乎还不算完全解决吧?难道你打算怂恿皇帝长期占领日本,甚至干脆一口吃下去?” 高务实大摇其头:“这事就算我怂恿了,恐怕也不一定有用。日本这地方有点特殊,大明直接占领它的话,搞不好又是一个成祖手中的安南。” “那你想怎样,不占领的话,石见银矿能拿到手?”刘馨的关注点倒是没有变过。 高务实把眼皮子一垂:“大明也没有占据南疆啊。” 刘馨颇为意外:“你打算让京华占领日本?这……也有点难办吧?” 高务实摇头道:“京华恐怕也没那么多精力去占据日本全境,但可以想办法‘租用’一些地方,或者……算了,这个还得看当时的情况,现在详说无益。” 刘馨知道他口中的“一些地方”肯定包括了石见银矿。这石见银矿就是刘馨的目的,既然高务实有了主意,也决定等待机会拿下,她也就不想问得更仔细了。 “日本暂时去不了,那你可以考虑一下澳大利亚坎宁顿地下银铅锌矿床。那地方在挺长一段时间里产银量世界领先,最高达到每年一千五百多吨,大概在2005年前后才因为品质下跌而减产,但即便减产之后也有五六百吨的年产量。” 刘馨说着一顿,补充道:“也就是说,坎宁顿地下银铅锌矿床的产量在2005年以前,其产量能达到当时整个中国的四分之三(2005年中国银产量约2000吨),而你要知道,当时中国的采矿业是世界先进水平。” 这就触及到高务实的知识盲区了,当时便听得一愣,答道:“我只知道澳大利亚的铁矿和煤矿很丰富而且优质,怎么他们的银矿也很大么?” “你没听说澳大利亚的外号叫‘矿车上的国家’吗?”刘馨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吊打高务实的能力,欣欣然道:“这个矿床的成因之类我懒得和你说,估计你也没有兴趣,反正它是一个集铅、锌、银三矿合一,罕见的特大型矿床。” 高务实长长的“哦”了一声,又问道:“储量如何?” “问得好。”刘馨挑了挑眉:“虽然矿产储量这种东西哪怕是在现代社会也年年修正,但至少我了解的情况是,它的储量几乎达到了整个中国银储量的一半,而同时我还要补充一句,中国的银储量单从世界排名来说并不算很糟,是世界第五。” “淦!中国的银储量能排世界第五?那是不是大明还有很多银矿没有发现?”高务实睁大眼睛问道。 刘馨耸了耸肩:“那肯定不少,但你不要误会了这个世界第五,因为银矿这个东西分布非常不均衡,墨西哥、秘鲁、澳大利亚这前三强可以吊打世界上其余所有国家,就像巴西和澳大利亚的铁矿可以吊打全球一样。” “哦,这样啊……”高务实明白过来,想了想,又有些忍不住摇头:“可是澳大利亚太远了点,我就算搞殖民,一时半会也还开发不了那么远。何况你知道我在这方面的重点目前还在南疆和台湾,下一步也只能扩大到南洋。” 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就没个近点的吗?我们中国的银矿主要在哪?” “中国到处都有银矿……”刘馨见高务实马上瞪了自己一眼,不禁噗嗤一笑:“我也没开玩笑啊,中国有三十个省份都发现了银矿,只不过缺乏集中的大矿而已。” 但高务实依旧瞪着她,她忍不住得意起来,道:“据我所知,大明的银矿主要依靠陕西、云南两地,没错吧?” 高务实“嗯”了一声,没多说。刘馨便道:“综合考虑各项因素,尤其是开采成本、采矿和运输安全等问题,我建议你不妨吃个窝边草。” 高务实一愣:“窝边草?”不知怎的,这话说得他忍不住打量了刘馨一眼。 可惜这次刘馨却没注意到,反而笑眯眯地道:“河南西南部,伏牛山脉南麓有一片成矿带,其总储量虽然肯定及不上刚才说的澳大利亚坎宁顿地下银铅锌矿床丰富,也没有那么密集,但大概也能有它的三分之一左右,或许也能解一解你的燃眉之急。” 高务实果然有些惊讶:“原来河南还有大银矿?挖起来容易吗?” “这我就不敢保证了,我只是学地理的,又不是学采矿,不过那片地区在大明甚至整个中国历史上来说,应该都不算开发程度较高的地区,过去没有发现大矿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觉得可以一试。” 高务实心想这话不假,豫西南是伏牛山区,从来不是开发重点,的确算是灯下黑地带了。 他当即拍板道:“行,既然就在我本省,不勘探一下说不过去。你等下就去替我安排,让京华矿业立刻抽调力量前往勘探,要是你还记得更详细一些的具体位置,也可以直接告诉他们。” 刘馨笑吟吟地起身,故意福了一福,娇滴滴地道:“遵命,老爷。” 高务实白眼一翻,逗得刘馨掩口直笑。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潇洒的pig”、“athu”、“尘*埃”、“陆森啊”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77章 南察风波(卌八)图穷(为盟主定庸加更) 银矿的事,重要却谈不上急切。两人把这件事敲定下来之后,刘馨便问道:“从勘探到发现,从发现到确定是否开采,再到准备器械人手直至动工,一年时间估计都不够,所以……你打算怎么回复她?” 高务实轻轻一叹,摇头道:“先不着急和葡萄牙人开战,我会让她把缅甸大光港的建设提上日程,同时给南洋舰队一个任务,主动开辟从大光港到印度的商贸航线。南洋舰队本身也可以考虑编成一个分舰队,即南洋舰队缅甸分舰队。至于编队规模和组成问题,让南洋舰队司令部草拟上报再行决定。” 刘馨心里记下,答应了一声,却不再多说什么。她是个有分寸的姑娘,知道自己和高务实之间的关系虽然很独特,高务实也挺乐意和她不时开开玩笑,但她却始终记得高务实现在的身份。玩笑可以开一开,但一定要有度,交情归交情,工作归工作。 确认高务实没有其他要补充了之后,刘馨才想起最开始的话题,问道:“我突然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今天的喜事到底是什么。” 高务实笑了笑:“哦,喜事嘛,就是刚才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一位此前在兵部的同僚。” “这就算喜事了?”刘馨诧异道:“你做过兵部侍郎,京师就这么大,兵部又那么多人,兵部的熟人怕不是每天都能碰上几个,至于这么高兴?” 高务实笑了笑:“这位同僚有点不同寻常。” “怎么个不同寻常法?”刘馨问道。 高务实眨了眨眼,道:“身份不同寻常:他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申用懋。” “哦……”刘馨不由恍然:“申时行的儿子?看来申元辅应该是有决断了。” 申用懋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经庶吉士馆学半年,散馆后先任刑部主事,三年考满后官升兵部员外郎。他的仕途走得既稳又快,显然这和申时行的影响力有关,不过这也是常态,倒没什么好说。 再者,申用懋虽然考满即升,但对比起高务实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小巫见大巫罢了。 不过申用懋当初的进士成绩曾被士林质疑,认为其文章尚不够金榜水平,成绩必是申时行的影响力所致,这一点和高务实就有区别。高务实的状元虽然当时朝野有所争议(因为策论说要收商税),但他的会元身份是举世公认的,所以金榜毫无问题,其才学没有人质疑。 当时申用懋被抨击得有点狠,连带着申时行也有些狼狈,不过高务实适时站了出来,不为别的,他给申用懋说了句公道话:“申敬中(申用懋字)为文平实,非无才也,此家风所重,亦和中庸持正之道。” 申用懋的文章虽然写得朴实,但并不代表没有才华,这只是他们申家的家风体现,也是很符合中庸持正之道的。 高务实是前科状元,名动天下的才子,又是实学宗门之后,这句话的效果当然不凡,很快申时行父子就走出了尴尬,申用懋的进士身份也得到了公认。 但高务实为何突然跳出来为申用懋主持公道呢?有两点原因,其一在于他和申用懋其实算是故交——早在高拱起复的隆庆三年年底到隆庆四年年初那会儿,穆宗为太子在文臣大员子侄子侄挑选伴读,申用懋和高务实就都曾作为候选者。 那一次的见面之后,申用懋的态度还算不错,后来也没有因为落选而对高务实有何敌意,甚至在高务实离京、回京等各种该“走动”的时刻,他每次都能出现在礼尚往来的列表之中。 既然是故人,而且高务实的确觉得申用懋这人挺质朴的,那么帮他一把也算违心之举。 至于其二,则是因为高务实觉得原历史上申用懋后来的表现还不错,虽然谈不上是个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卓绝名臣,但对比当时的绝大多数官员来说,他都可以算得上出众。 申用懋虽有个身为首辅的父亲申时行,但事实上他在挺长的时间里都没沾上什么光。申时行虽然现在贵为首辅了,但早年的经历其实也颇为坎坷,尤其是刚中状元那会儿,实在没什么飞黄腾达的迹象。 当年他和王锡爵、余有丁这三鼎甲都是青词宰相袁炜的门生,常被后者拉到家里当枪手,给嘉靖帝写青词。 按理说三鼎甲这样的水平,写青词算得了什么?但袁炜的要求很高,因为那时候青词写得好不好可是事关仕途的,所以他们哥仨写得好的时候也还罢了,一旦某天某篇写不能让袁炜满意,没得说,都要挨骂。 堂堂三鼎甲,动不动就因为青词写得不好而挨骂,这本就已经很离谱了,然而还有更离谱的:写得不好的时候不光暗骂,一天到晚还都不给饭吃,三个人手拉手饿得一脸菜色。 说起来,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些磨砺,让申时行养成了好脾气,轻易不会动怒,出了名的有涵养。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申用懋可能也是受父亲影响,在原历史上为官多年都是默默无闻。不过事迹虽然不多,最终他还是登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明史中没有单独为申用懋立传,不过这不意味着他就真的平庸。 在他当兵部侍郎的时候,就建议在昌平、通州、易县、霸县四州设立四辅,宿重兵以卫京师——大抵算是建立北京军区,扩大首都防御纵深的意思,这一点在后来的战争中被证明是有效而且及时的。 他还广开北京附近的荒地,疏通水利造福老百姓——不过这事估计他将来没机会了,因为早在十多年前高务实就曾经就此给高拱提议,然后在高拱时代就已经对京师附近的水利设施搞过大工程,现在永定河患问题基本解决。 不过这可以看出申用懋的战争方略:稳重防守,同时搞好国内经济,战争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大明的优势在于根基厚,把握好这些优势慢慢拖,拖也能拖赢。 别看这个思路看起来平平无奇,可是要知道,他提出这些的时候是崇祯二年左右。那时正是大明还不算病入膏肓,如果能小心滋补,说不定还有救。 事实上后人对这个没干几天的兵部尚书还算颇为推崇,比如清朝的陆应旸在《樵史演义》里就说:“极要紧的,莫如真正边才。这真正边才,一时有得几个?只有孙承宗、熊廷弼、申用懋、范景文这四个官,文能安邦,武堪定国。只怕朝廷不用,就用了,只怕不久。 ……己巳年间,朝里官员见明君登极,比前不同,你一本,我一本,荐那范景文、申用懋才堪大用。” 不过很可惜,崇祯这位圣君宛如得了政治臆症,看谁都像叛徒。他拿已经做大的武将没什么好办法,但杀大臣倒是很利索,眨眨眼就能决定下来。 于是崇祯这一朝,内阁辅臣走马灯似的换了五十个;而在十四个兵部尚书中,王洽下狱死,张凤翼、梁廷栋服毒死,杨嗣昌自缢死,陈新甲直接斩首……什么叫伴君如伴虎,这就是了。 不做事,要死;做事,皇帝又起疑,也要死。既要做事,又要让皇上有安全感,这就难上加难。 申用懋最后的结局是:兵部尚书申用懋,革职查办。 革职查办,这个惩罚在眼下的万历十五年来说,完全算得上非常严重,但申用懋被革职查办的时候,这个惩罚却是所有崇祯朝兵部尚书里下场最好的一个了。 没有牢狱之灾,也没有砍头之痛,甚至死后还赠了太子太保。他革职之后回乡,书、文、人品都被称颂,还治了一方颇为出名的砚台。不仅做到了独善其身,还把一个吴文化搞的风升水起。 这份影响还挺管用,李自成进京拷掠百官时,也抓了申用懋的儿子,以为宰相、尚书的后代一定有钱。不料意外发生了,不知道是由于申用懋清廉名声在外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最后只是打一顿就给放了。 这样的文臣,说实话在那个时代已属罕见,因此高务实虽然是心学派的政敌头子,但对申用懋的态度却还不错。 不过,申用懋今天和他路遇却不是真正的偶遇,他是奉了父亲申时行的命来和高务实说明情况的。 情况无非也就两点情况,一是南京的弹劾风潮并非他和王锡爵的指使,现在他们二位已经在着手控制了;二是李成梁涉嫌向察哈尔售卖火药等违禁物资一事“疑点重重”,他认为其中有很大可能是布日哈图的反间计,建议高务实“明察秋毫,审慎处置”。 话说得虽然好听,但高务实知道,申时行这次的传话实际上相当于求和。 按道理说,南京的言官也好,其他官员也罢,弹劾谁都是他们自己的自由,甚至是他们的责任。对于这种事,不管是高务实也好,申时行、王锡爵也罢,都无权干涉。 当然,道理只是道理,现实却是现实。两位阁老不仅干涉了,还提前知会了高务实,原因当然是要消除误会,让高务实知道他们并不是要力保南察不失。 不保南察,如果连李成梁也不保,那就不是求和,而是投降了。所以申时行的第二个口信就是在倒卖火药一事上向高务实表态:李成梁我是保定了。 一软一硬,看起来申时行并不亏本,这不应该是求和才对。 其实不然。 南察也好,火药案也罢,本身都是心学派吃亏而实学派肯定要赚的事,申时行如果实力足够,应该两边都保住,这才算是和实学派打了个平手。 但申时行知道这是做不到的,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就有了申用懋和高务实的偶遇。所以实际上这就是一种被逼无奈的求和,否则一旦高务实出现“误判”,搞不好两头都要拿下,那心学派就很可能要吃大亏。 刘馨听完高务实的解释,不由笑道:“看你这么开心,莫非申元辅现在的反应正是你希望看到的?” 高务实坦然承认:“不错,这正是我要的。” 刘馨就有些好奇,问道:“为什么呢?如果拿下李成梁,将来对察哈尔一战的功劳你不就独得了?” “我不缺那点军功,真的。”高务实叹了口气:“刚才不是还说了吗,再过几年丰臣秀吉被逼得不行就只能发动战争。你琢磨到时候打了起来,一听说日军头一波入侵朝鲜就是二十万大军,皇上第一个会想到谁?” “你还挺自信嘛。”刘馨忍不住笑起来,不过她也马上表示认可:“不过也是,你几次大战都赢得干净利索,换了谁是皇帝都肯定先想到让你去解决这个麻烦。” “所以我不怕没有军功。”高务实倒是面色如常,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就算单论察哈尔一战,李成梁作为辽东总兵固然算是一员大将,可那又如何呢?到时候皇上几乎肯定会让我挂帅。 你记得前不久我才刚刚卸任那个临时的七镇经略吧?到时候打察哈尔,就算不必动用七镇,但我估计禁卫军和宣大三镇、蓟辽二镇这几股力量,多半是要一并交给我的。这样算起来,李成梁在这一战中的重要性再高又能高到哪去? 要知道,就算只论辽东一镇,除了他这个总兵所主管的辽西防区之外,辽河以东的军力几乎都在我的影响之下。 而且若是这次对叶赫、乌拉的控制到位的话,甚至还能加上部分女真的力量,这也会更加摊薄李成梁的功劳,我何必担心?难道心学派靠着李成梁一个人,就能和我潜心经营多年的北疆影响力相提并论?” 刘馨点点头:“所以你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南察?” “是。” “可是南察毕竟是海瑞在负责,他又不是你能完全控制的人,到时候究竟是哪些人被他搞掉,你恐怕也不能确定,那你怎么保证南察的结果就是你想要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带着一点神秘,施施然道:“其实我不需要确定具体是谁倒掉,我要的只是破坏江南心学官员的团结和信心。” ---------- 感谢书友“新扬州好佬”、“mn123”、“特斯拉的漏电保护器”、“zhou4770”、“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虽然现在时间不晚,但我困得要死,一会儿可能就先睡一下,再下一章估摸又是凌晨,大家不必等了。另外,这一章过后,为盟主定庸的加更就全部完成了,接下去几天会为盟主曹面子加更。 第1378章 南察风波(卌九)活该 身为一个前红朝基层干部,高务实太清楚“团结和信心”的厉害了。 有道是“坚固的堡垒往往从内部被攻破”,江南作为心学派的核心阵地,士林与官场之中都充斥着心学门人、心学拥趸,实学精神在这里的推广程度相当有限。 一种思想要能流传推广、深入人心,不能仅靠几个人吆喝,它需要更多人的了解它的好处。这也就意味着,这一思想必须是能符合受众期待并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 心学符合了江南官场、士林的期待吗?基本上是。江南经济的繁荣,使得江南官员和学子(预备官员)能够比较轻松的依靠朝廷赋予的读书人特权在民间获得收益,然后他们便有了更加“高层次”的精神需求,类似于后世所谓的“个***”。 个***未尝不好,后世也提倡个***,但那种解放是为了使人能够“各有所长”,按照自己的喜好、特长来发展和锻炼自己的能力,为社会创造更高的价值,实现自我升华。 而显然由正统陆王心学变异而来的心学末流并非如此,它脱离了王阳明真正的主旨“致良知”等精神,转而去追求诸如“心外无物”、“心外无我”等虚无缥缈的目标。这实际上应该归于玄学、禅学之类,对于社会进步几无半分用处。 但心学末流能够在江南广泛流传,其理由尚不止于此,这种变异的陆王心学还导致了一种思维,即“我”独立于社会之外,我的行为是否道德、正当,均不需要受外人质疑,“我”认为可以,我就要去做。 这会导致什么?至少,既然我不应该被质疑,那我干点特立独行乃至于出格的事也不算什么,甚至你们都应该将之视为“我”的个性,你们应该赞扬才对。 这像什么?是的,像魏晋狂生。 当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总会出现诸如此类的思想,就像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青春叛逆期一般,“你们这群老古板怎么可能懂我”、“我就是与众不同”甚至“老子天下无敌”。 心学末流迎合了这样的经济现实和思潮,因此在江南扎根,让江南成为了它的大本营。即便现在开始出现如顾宪成等在内的反对派,但说实话,还不足以动摇心学大本营的根基。 实学为何在江南始终推广缓慢?因为实学派的根本立场在于国富民强,而其首要的任务则是国富——民其实并不弱,现在弱的是国家财政。 对于江南官员和学子而言,我发财发得好好的,你现在跑过来要我给国家多做点贡献,凭什么,凭你脸大吗?至于你说国家富了我会更富,不好意思我看不到,即便看到了我也懒得等,谁知道这个过程要多久?我只看到一点:你他娘的要我多交税。 正因如此,江南这边除非直接和京华搭上线,搭上京华号发财车的少部分人,如魏国公徐邦瑞、临淮侯李言恭等人之外,其他江南本地官员对实学基本敬而远之。 至于为何北方对实学的接受程度很高,道理就很简单了:老子反正穷,你说你的法子能让老子富裕起来,那老子就给你点时间,看你究竟是不是能做到,为此老子先亏一点也没大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什么叫社会基础不同,这就是不同。就好比你让后世北京上海的学生和湖南江西等省的学生按同样的分数进重点大学,他们乃至于其父母也肯定不会同意。这是社会的客观现实决定的,很难以绝对的对错来评判。 这一现实决定了实学在江南的推进十分缓慢,哪怕实学派曾经将韩楫等大将运作到诸如应天巡抚、浙江巡抚等之类的位置,也改变不了这一现状。因为在当前的情况下,江南官员是团结一致抵抗实学“入侵”的。 在原历史,直到大明即将崩溃,社会主流对心学乃至于同样迅速腐化的东林之抨击才强烈起来。 但很可惜,为时已晚。 所以高务实必须想办法改变这一现状,哪怕江南官员、士林不乐意接受,自己也要强行打破他们的幻想,扎进楔子,埋入种子,一步步改变。 打破这种团结,便是高务实的第一手棋。 让申时行与王锡爵这两位心学牌面放弃他们,让他们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显然就会让这种团结出现裂痕。这种裂痕是上下之间的裂痕,意味着心学上层和下层的割裂。 上层看得更远,认为此时放弃李成梁会导致心学派在朝堂失势,继而导致实学派全面主导朝廷动向,对江南大本营进行直接打压。 心学是学派也是政治集团,一旦在朝廷彻底丢失了话语权,难道还能指望民间的口水沫子逼得掌握了政权和军权的实学派让步?纯属白日做梦。 但下层不会这么看,他们会觉得我们才是心学的根本,你们居然蠢到放弃根本而不顾,反而本末倒置的去维护区区一个丘八头子,你们不是叛徒谁是叛徒? 心学上下不和,实学才有机会趁虚而入。这就是高务实想要的。 至于信心,这一点也很重要,它和团结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共生关系。因为团结,所以大家都有信心取得胜利;因为对取得胜利有信心,大家就都很团结。 后世红蓝内战时,蓝方本来实力更强,但它内部不团结,更不能团结民众,领袖能力相较于红方也不行,因此战事不利。战事不利就逐渐失去了信心,继而更不团结,于是战事更加不利,最终一败涂地。 高务实就是要制造这种效果,先让心学派内部不团结,然后趁机将实学派的力量楔入江南,让江南的心学官员们产生大厦将倾的挫折感,继而对内部不满,产生各种派别而互不认可,于是又使自身对实学的抵抗能力越发衰弱,最终一败涂地。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次南察不管海瑞怎么察,察倒的又究竟是谁,总之只要申时行和王锡爵没有全力挽救,“蚁穴”都会自然产生。 申时行和王锡爵只能在解决远虑和解决近忧之间做出选择,但不管怎么选,败局都会被提前预定。 除非他们选择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和实学派拼个鱼死网破,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惜,两个“老成持重”的官僚不会如此“冒失”。尤其是申时行,作为一个与徐阶十分类似的典型官僚,他只会下意识的避免风险,哪怕为此忍受胯下之辱也在所不惜。 王锡爵的官僚习气相较于申时行而言本来要稍弱一些,他是有可能选择全面反抗的,可惜这一次高务实在江南悄然布局,让海瑞顺便也抓到了王锡爵的痛脚。 这个痛脚本不致命,但王锡爵过于在乎名誉的特点却害了他,让他不敢在这件事上太过坚持,反而被申时行说服,“志存高远”去了。 高务实的高兴就是这么来的。 刘馨听完,简直目瞪口呆,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看着高务实颇有些得意的模样,倒抽了一口凉气,道:“你可真是满脑子阴谋诡计,一肚子坏水四溢。” 高务实顿时笑容一僵,尴尬道:“瞧你这话说得,我……最起码出发点是很好的,你就不能换俩词,比如庙谟高远、神机妙算什么的吗?” 刘馨忙不迭摇头:“不行不行,你这个情况,我能想到最好的说法也只能是‘忠臣要比奸臣更奸诈,才不会被奸臣所害’——虽然我觉得说你是忠臣其实有点悬,说申时行他们是奸臣好像也不是很公道。” 高务实白眼一翻,做出一副“老子要被你气死了”的样子。 刘馨掩口娇笑:“好啦好啦,你最厉害了还不行吗?” 孤男寡女,这句话实在容易让人产生遐思,高务实自问不论前世今生都是见过无数美女的人,骤然闻听此言也不由心中一荡。 不过他到底反应不瞒,干咳一声,打了个哈哈:“你夸就夸,但不要这么言不由衷好不好?” 刘馨可能自己也发现了刚才这句话有点问题,面色微微一红,把目光略略挪开,道:“大司农每日不知道要听多少奉承话,也不差我这一句两句呀。” “说得也是。”高务实顺着台阶往下爬:“反正都是假的,我就当你是真夸了。” 刘馨抿嘴一笑,但这次却不敢随意乱说了。只是这样未免有些冷场,她只好没话找话,问道:“叶赫的那位格格不知道到哪了?” 高务实一怔,迟疑道:“这个……按脚程来算,或许快到营口了吧。怎么,你很关心这事儿?” 其实刘馨这句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孟古哲哲是叶赫打算送给高务实当妾侍的,她一个姑娘家主动关心,倒仿佛是对此有些吃味一般。 谁料到高务实刚才也是有些心绪不宁,居然直接问出“你很关心这事儿”来了,就仿佛更加坐实了刘馨的意图。 “我关心她干什么?要关心也该是黄都统去关心,我只是随便问问。” 好嘛,这还不如不解释。 高务实干笑道:“所以你只是以闺蜜身份,代芷汀套我的话喽?” 本来这句话是为了缓解尴尬,谁知道作为两个现代人,忽然都想起一句话来:防火防盗防闺蜜。 刘馨越发觉得气氛诡异,本来平时颇为大胆的她,此刻竟然有些浑身不自在起来,就仿佛黄芷汀的目光从万里之外的定南准确地投到这间屋子里,注视着他们二人一般。 虽然刘馨心里清楚,黄芷汀与她交好的动机本就不怎么单纯,很有可能是希望刘家与高务实绑得更紧密一些,为此甚至数次在她面前表示自己希望高务实多纳妾侍、多子多福。 然而黄芷汀的思维是明代正室的普遍思维,她刘馨的思维却是现代人的普遍思维,眼下这种局面,让她有一种背着闺蜜与她老公偷情的罪恶感。 只是不知为何,她又觉得在这罪恶感之外还有某种另类的刺激,尤其是黄芷汀本不单纯的拉拢心思,更仿佛让她感觉到某种纵容,甚至怂恿。 但她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故意把脸一板:“那是自然,万一你有移情别恋的意思,我自然也是要通风报信的。” 高务实不由得哑然失笑:“你自己也说了,我府上不缺美貌女子,那位孟古哲哲长什么模样虽然我还不曾瞧见,但想必还不至于让我神魂颠倒吧。” 刘馨别过头去,道:“那我可不知道,有人说身份高贵的女子更能让男人产生征服欲,人家好歹是个格格,你不觉得让一位格格乖乖服侍你,是一件很爽的事吗?” 高务实道:“这万历十五年的格格和鞑清时期的格格可不是一码事,再说……”说到此处,高务实忽然警觉的打住了。 然而他这一打住反而提醒了刘馨,后者忍不住略带酸意地道:“哦,是了,万历十五年的格格不算高贵,但万历十五年的长公主殿下还是很高贵的,你的征服欲看来已经得到满足了。” 高务实张了张嘴,但忽然发现自己没法解释。永宁公主和他之间的关系刘馨不是不知道,事情之所以发展成现在这样,其来龙去脉她也了解,但既然仍拿来说事,说明……有些事情不需要讲道理。 高务实一脸生无可恋,慨然叹了口气。 刘馨见他甚至懒得解释,不知为何,心里更加不高兴了,轻哼一声:“无言以对了吗?”但话一出口,她又马上发觉以自己的立场没有理由这么说,于是道:“就算黄芷汀希望你纳妾,但恐怕也不是希望你去招惹一位长公主殿下。至于你说那是皇帝的意思,我看……搞不好是你自己给自己找借口。” 高务实又叹了口气,依旧不知道该怎么说,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反问自己:难道真是这样?看着一位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殿下飞蛾扑火般的投怀送抱,所以我飘了? 两人一时无言,高务实忽然站起来,道:“我去外面走走。” 刘馨没说话,高务实也不再多说,一个人下了楼,走到靠近什刹海湖边的小凉亭里,看着雪,吹着冷风。 小楼上的刘馨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道:不会是我说得太重了吧?这么冷的天,他要是冻病了怎么办? 但她马上压住了这些想法,狠狠瞪了高务实的背影一眼,用力但却压低了声音骂道:“渣男,冻病了活该!”然后昂起脑袋,也转身下楼,往自己所住的小院去了。 ---------- 祝大家新年快乐!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饮一壶灼酒”、“秦朝小驻”、“修改昵称要100块”、“dj000214”、“dylw”、“陆森啊”、“发光的老虎”、“o尚书令”、“雪碧无量”、“143023.q”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79章 南察风波(五十)雪中 刘馨回到自己小院,强逼着自己看了一会儿书,却发现拿着书好半晌没翻一页,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究竟想了些什么。 她很烦躁地把书往桌上一扔,抓着一个锦缎腰枕用力打了两拳,气道:“都是你的错!” 她房中的小丫鬟不是她原先的贴身丫鬟,而是高务实从黄芷汀的陪嫁丫鬟里调拨给她的,素来忠心可靠,也知道刘馨与自家小姐是闺中好友,见状不由道:“刘家小姐,什么人惹您生气啦,要不奴婢帮您和老爷说一说?这京师之中除了皇上,恐怕没有几个人敢对我们老爷说不。” 刘馨听得这话,越是生气,用力哼了一声:“是呀,你家老爷最厉害不过了,谁敢对他说不!我看你都不必‘除了皇上’,你家老爷哪怕想要皇上的亲妹妹,怕是皇上都肯给的。” 小丫鬟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摇头道:“刘家小姐说笑了,皇上的妹妹可是长公主,咱们大明朝的长公主可不能嫁……哦,不能釐降朝中大臣。” 刘馨冷笑道:“我可没说釐降,我说的是‘给’。” 小丫鬟莫名其妙,眼珠子转了转,仍然没明白过来,只好闭口不说了。 刘馨见了她的小模样,也觉得自己不该迁怒他人,便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只是生些闲气,不干别人的事,你不必管我,且下去……”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一顿,鬼使神差地道:“去观海楼那边看看,看你家老爷在做什么。” 小丫鬟自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闻言还挺兴奋,忙不迭答应下来,兴冲冲地去了。看那模样,要不是当着刘馨的面要注意仪态,怕是要喜得撒丫子跑起来。 刘馨看着小丫头的背影,又有些牙痒痒,忍不住啐了一口:“见了鬼了,他就有那么好,连个小丫头听说有机会去看他都这么兴奋?” 但这么说了一句,她就忍不住去想高务实“究竟有什么好”。 有才是肯定的,都六首状元了,想鄙视他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资本;有钱也不必说,估计大明首富跑不了;长得……唔,倒也还人模狗样不至于让人生厌;前途也没什么好说,看皇帝这架势,迟早会让他当首辅。 想了半天,刘馨才愕然发现,高务实除了不能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外,似乎还真没有太大的缺点。可是这一条对他不管用,任谁也不会当做他的缺点来看——人家是文状元,又不是武状元,找茬也得讲个基本法啊。 “哼!”刘馨忍不住悻悻地想道:黄芷汀跟我说起他们俩当时的事,我说怎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闹了半天他们俩能成事,居然还是黄芷汀更主动一些?高务实这家伙真是走了狗屎运,在明朝居然还能碰到主动追男人的姑娘家。得亏了他是去广西当官,又碰巧遇到能自己做主的女土司,他要是去江南,那可不得当一辈子寡王? 想到高务实“差点”当一辈子寡王,刘馨就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很快又觉得不对:按他的说法,那位四公主在万历八年与他初见的时候说不定就喜欢上他了,而她又仿佛是命中注定要釐降一位痨病鬼似的,这么说来他们俩之间还是很可能搅和到一块儿去,那……好像也不算寡王。 咦?这位四公主怎么和黄芷汀一样也是倒追?难道这家伙好这一口?那我……呸,我又不喜欢他,我凭什么要倒追,想都别想! 刘馨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忙不迭连声念道:“我不喜欢他,我不喜欢他,他都有老婆了,我才不喜欢他,我才不会倒追……” “刘家小姐!”小丫鬟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忽然一愣,问道:“刘家小姐,您在说什么,什么刀锥,是一种兵器吗?” “啊!”刘馨又被这小丫头吓了一跳,看清了来人之后,没好气地道:“你这小丫头搞什么鬼,一惊一乍的,怎么一点没学到你家小姐的镇定?” 小丫鬟也被她吓了一跳,甚至一张小脸都“刷”的一下白了,声音打颤地道:“刘家小姐莫要折煞奴婢,奴婢是家生奴婢,怎么敢和土司大人比?我家小姐天生就是人上人,很小的时候就能代天子牧守一方了。奴婢,奴婢只会做些烧水铺床的杂活……” 土司的威风,刘馨在黄芷汀身边的时候见识得多了,见了小丫鬟吓得只差魂飞魄散的模样,她也不禁有些心疼,一点埋怨烟消云散,反过来安慰道:“好了好了,你别害怕,我不是拿你和你家小姐比,我这是……呃,拐着弯夸她呢。你没读过书,你不懂的。” 小丫鬟这才放下心来,伸出小手拍了拍刚有一些些起伏的小胸脯:“那就好,那就好。刘家小姐,奴婢没什么见识,您不要生奴婢的气,要是气坏了身子,奴婢可没法和老爷交待。” “这又关他什么事啊?”刘馨翻了个白眼:“我就算气死了,想必他也不会怪你的。” “那哪能啊,您别说笑,老爷可在乎您了。”小丫头一本正经地道。 刘馨心中没来由的紧张起来,面上倒是一脸毫不在乎,可精神却全神贯注在一双耳朵上了,同时道:“是吗,我怎么没发现?” 小丫头忙道:“真的呀,您怎么不信呢?别的不说,就说这院子,还是小姐尚未出嫁时暂住过的。后来小姐嫁给老爷就搬去白玉楼,很少来这边了,即便是来了也是在观海楼,这院子就没住过别的人,您还是第二个住进这间院子的人呢。” 刘馨愣了一愣,面色变得十分古怪:“这院子以前是黄……你家小姐出阁前住过的?” “对呀!”小丫鬟一脸天真地回答,却没注意到刘馨这句话的语气在“出阁前”明显加重了一些。 刘馨挤出一点自认为和蔼可亲的微笑:“可是我听说你家小姐当时来京,是住在安南会馆的呀。” 小丫鬟嘻嘻一笑,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大多数时候是在安南会馆,但有时候……也会悄悄来这里的。” 刘馨的脸色更加怪异了,简直一阵青一阵白,要不是小丫鬟才十一二岁年纪,她都恨不得直接问:难不成你家小姐以前在这里和高务实那厮幽会? 刘馨以手遮眼,一副没眼看的模样,心里的别扭简直别提了。 高务实,你个混球,你把我安排在你和你老婆当初幽会的地方住,你安的什么心? 可是想归想,她又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来:这地方不会还有什么密道之类的吧?可别哪天晚上我睡着睡着,高务实忽然冒出来了…… 然后转念又一想,不由得愣住了:万一他真的来了,我该怎么办?这是他家,呼救怕是没什么用…… 想到此处,刘馨忽然紧张起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她完全忘了一件事,就算高务实真的来了,以她的身手也根本不必担心什么。 好在小丫头不知道刘馨的心思,见她不说话了,小丫头连忙表功似的道:“对了刘家小姐,奴婢刚才照您的吩咐去看过了,老爷正在亭子里赏雪。”她顿了一顿,眼睛放光地道:“老爷看雪看得好出神,说不定是要写诗呢!” 刘馨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没好气地道:“他现在要是能写诗,那我就真是服了他了,天底下居然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 小丫头只觉得刘家小姐今天说话怪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小丫头心道:刘家小姐心情不好,我还是不要多说了。阿娘说过,要少说话多做事,主人家才会喜欢,刘家小姐虽然不是主人家,但老爷能让她住在这里,大概也算半个主人了吧? 这么一想,小丫头就乖巧地闭了嘴。 刘馨见了她这模样,还以为自己又吓着人家了,再次挤出一个笑容来,道:“好了好了,这都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不用怕。” 见小丫头乖乖地点了点头,她本想说“你先下去吧”,但嘴唇动了动,这句话却变了:“高陌有没有给他送件大氅披着?我看他下楼的时候没穿。” 小丫头摇头道:“老爷没穿大氅,陌总管这时候好像不在。” 刘馨自己挺怕冷的,听了这话就有些紧张,犹豫再三,尽量装作平静的样子道:“哦,看来黑顶那群粗坯也是一点眼力都没有……那这样吧,你去观海楼里,把他的狐嗉大氅给他拿过去。” 谁知道这次小丫头却犹豫起来,小声道:“可是,可是奴婢不能随意进观海楼。” 大户人家、高门贵第,规矩有时候是挺多的。观海楼是高务实自己住的地方,显然不是任府上下人随便进出之地。 刘馨犹豫了一下,正好门口吹进来一阵寒风,让她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这下子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有些恼火又有些心虚地对小丫头道:“这就是本事不大规矩却多,要不是怕他冻死了我也不好和你家小姐交待,我才懒得管他呢。” 小丫头看起来有些懵,心里暗想:我家老爷好像不是很怕冷。 但想归想,她却只记得阿娘的教诲,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刘馨见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心里松了口气,做出平静的样子,抬脚往门外走去。 高务实确实不算很怕冷,不过在下雪时分的湖边凉亭吹了这么久,多少还是有些手冷,因此已经不自觉的做出抱胸的姿态来。只是他好像还没从思考中走出,依旧笔直地站在那儿,看着雪中的什刹海。 直到背后的踏雪而来的“咯吱”声响起,他才头也不回地道:“有事待会儿再说,文书的话放在我案头。” 脚步声立刻顿了一顿,继而传来刘馨明显没好气的声音:“没事要说,也没有文书。” 高务实马上转过头来,一脸意外:“是你?” “你要是不待见,我马上就走。”刘馨用力横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狐嗉大氅朝他一扔:“拿去!我是怕你冻死了,到时候黑顶的人一查,发现你最后是和我说完话才跑这儿来的,那我不成嫌疑犯了?你老婆手握十几万重兵,我可不敢涉嫌谋杀她夫君。” 高务实下意识接过大氅,却被刘馨的解释闹得有些忍不住发笑:“我这么大个人,还能在自己府上把自己冻死了?” 本来这话也没什么,但刘馨今天总忍不住要抬杠,冷哼一声:“谁知道呢,有些人就是奇怪得很,非得送上门他才高兴,好像不如此就显示不出他的厉害。” 高务实愣了一愣,看了看手里的大氅,又看了看刘馨的神情,忽然道:“你还别说,这风吹得还真有点冷,我都没发现我手冻僵了。”说着自己伸出手来看了一眼。 刘馨本来偏着头没看他,听了这句话下意识瞥了一眼,谁知道正好看到高务实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 她仿佛是做错了事被抓个正着的模样,“嗖”一下收回目光,心虚地道:“你手冻僵了看我干什么,我……还有很多事,我先走了。” 高务实却道:“你手边虽然有些事要办,但似乎都算不上很急。” 刘馨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就下意识站住了,但她却不肯转身回头,只是背对着高务实答道:“急不急虽然都是你说了算,但我做事不喜欢拖拖拉拉。” “是么?”高务实的语气听起来很是诧异:“我怎么没发现?” 这一次刘馨却忍不住转过身来,瞪着眼道:“你是在说我白拿薪水吗?我自从呆在你这儿,先是……” “我不是说这些。”高务实打断道:“你爹和你哥都给我来过信问你的情况,希望你早点找个如意郎君嫁了,这事儿我看你就挺拖拖拉拉的。” 刘馨似乎特别烦听这话,闻言立刻偏过脑袋,一脸不高兴地道:“这不是拖拖拉拉,我早说了我不会嫁给那些跟我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的人。” 说完这句,她又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 “嗯嗯嗯,我知道,我知道。”高务实摆了摆手:“你不用解释。”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刘馨总觉得这句话要么是敷衍,要么是故意气她,咬牙一跺脚:“我!我懒得理你!就该让你冻死在这儿。”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却传来高务实怎么听都有些得意的笑。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podes”、“迷你”、“嘉辉”、“阿勒泰的老西”、“asf”、“凯尔殿下”、“cosifantutte”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80章 南察风波(五一)盐弊(为盟主曹面子加更) 自申用懋与高务实“偶遇”过后,接下来几天朝堂上的局面略有缓和,皇帝也对此有了些反应,在一道来迟的南方劾奏上批复:“旧事早有成论,毋庸再议。况海瑞正主南察,尔等此时群起弹劾,其意若何?” 江南毕竟也不是只有一个南京,某些奏疏到得早些,某些奏疏到得晚些,这不过是寻常事,只是碰巧京师两派已经达成了默契,他的奏疏却上来了,免不得被皇帝这般警告。 警告还算好的,至少没把皇帝惹毛,得一个丢官去职的下场。说起来,这还多亏了申时行求和得快,皇帝见高务实这边反应不大,考虑到朝政需要平稳,才没有动雷霆之怒。 朝政既然稳住,封赏的事也就不必耽搁。兵部和户部都是实学派当家,双方商议封赏比较容易,不过关于李成梁的问题,梁梦龙还是有些不忿。 梁梦龙认为,就算朝廷对于勋臣格外宽容,而李成梁的确有个宁远伯的流爵在身,但再怎么宽容也不能赏罚不分。 向察哈尔私售火药是什么性质?最起码也是资敌啊!对于这种大是大非上的错误,哪怕他是勋臣,也顶多只能是罚轻一些,却绝不能包庇不罚,更不能刻意替他遮掩。 从道理上来说,梁梦龙的观点完全正确,高务实也很赞同,一个国家不能缺少制度化的奖惩,否则迟早乱套。 然而礼有经权,事有缓急,现在惩罚李成梁却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这会让朝廷瞬间失序,高务实早已定下的一些步骤也会被意外打乱。如此会造成什么样的变数,那就连高务实这样擅长分析推演的人都说不准了。 任何一个擅长分析推演又长时间把控局面的人,必然不能忍受事情的发展出现失控的迹象,高务实也是一样,因此他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这个方案的主要意思,就是封赏照旧,暂不追究李成梁的所为,但兵部也不公开认定他无罪。高务实则派人悄然搜集证据,争取把事情查清、证据拿足,等将来朝廷局面变化,再选择一个合适的机会与李成梁秋后算账。 忍不下隔夜仇的人是不适合为官的,但凡“体制内”的人,不管他地位高低,都一定有能让他暂时忍耐的人或者事。快意恩仇通常只适合亡命之徒,而秋后算账才是为官者的常规操作。 这个道理梁梦龙也懂,因此在高务实把话说明了之后,他虽然满心不甘,但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最后的结果,曹簠职务不变但官晋一级,加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赏银三十两,赐大红纻丝飞鱼服一袭;麻承勋“牵制有功”,加本都卫(山西行都指挥使司)都指挥同知,赏银十两;张万邦正面破敌,加本卫(大同阳和卫)指挥使,赏银二十两……一众人等不管有无正式作战,凡参与出征者几乎人人得功,个个领赏。 至于军中将士,那当然就看首级数了。不过按照高务实当初带兵的原则,曹簠这一次上报的功勋也不是单看某人斩首几级,而是按照低级作战单位(如小鸳鸯阵就是一个实际上的“班”)来分功。 这一来,少了个人的“造富”,却分润给了更多的人。至于各个小作战单位的具体分赏如何,高务实当年的一项制度也被曹簠推广,即该单位内进行不记名投票表决。 具体办法是每人用铜钱为印,对分发下来的列表名单上的人,以一到五枚铜钱印分别盖章,最终章多者功高,章少者功低,所有选票表当场集中投入一个选票箱。上级军官则在投票完成之后当面开箱、公开计票,中途不得让选票箱离开众人视线。 这个办法总体来说是公平的,虽然个别时候可能也会导致某些人际关系搞得好的人多得“铜钱章”,但高务实认为这可以理解和容忍:他既然人际关系好,说明大家愿意听他的,那他功劳拿得多也正常,毕竟……这也是一种威望。 曹簠现在自认高务实嫡系,高务实搞出来的制度他当然紧紧跟随,因此这次的赏赐也要按照这个法子来办了。 当然,这些细节高务实并不会再问,他的主要责任是打钱……哦,拨银子。好在辽东的今年的盐税收上来了,这次虽然赏格不低,倒也还能应付。 顺带提一句,辽东今年的盐税其实说穿了就是高务实和皇帝两个人交的,全部来源于辽南盐场。高务实向来是交“重税”自证清白的,而皇帝则是因为免得授人口实,所以也按高务实的比例交,这么一来还导致了一个让皇帝很不满的结果。 不是对跟着高务实多交了税而不满,而是辽东盐场今年交的盐税居然达到了扬州的七成,这在皇帝看来简直嘲讽。 辽东盐场的规模什么时候达到扬州七成的?淮扬一代是盐商猬集之处,也是天下最大的盐场,哪怕高务实的辽东盐场扩张飞快,但扬州盐场论规模至少也仍是辽东的三到四倍。就算辽东交得高,也不应该是这个比例,所以很明显淮扬盐税里头有猫腻,很大的猫腻。 不过这件事高务实没表态,皇帝虽然生气,也一时不知道从何插手。以辽东盐场的“成绩单”去责备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甚至南京户部不是不可以,但朱翊钧知道不会有什么鸟用,相关主事之人虽然肯定会上疏请罪,但也一定会在奏疏例举一大堆的原因,来说明他们确实只能收这到么多。 高务实要对南京进行力量渗透,本身也有一个原因就是想收回户部对于盐业的管理权。倒不是他特别爱揽权,而是他知道如果没有他来改革,大明朝的盐务问题根本就没法改善。 现在他做了户部尚书,从长期来说,不可能全靠自己一家拼命交税来给朝廷续命,必须把根子上的问题解决了,大明才能恢复健康。从短期来说,也只有提高国库收入,才能避免在极其缺钱的这几年再惹出一个西北之乱来。 众所周知有明一朝为了加强对盐业生产和销售的控制,在全国设有都转运盐司和盐课提举司,各司均有较固定的行盐范围,并刊诸铜版,不可擅自改易。 在各产盐区中,两淮盐区因产量大,人口稠密,经济发达,交通便利而为全国之冠。因此,其内部的微小变动都可能对整个国家局势造成严重影响。 朝廷对于两淮盐区委派官员也异常频繁,这并不仅因为两淮在国家财政中的重要地位,也说明了这一地区的淮盐行销并非易事,很多时候需要朝廷予以干预。有赖于三舅张四教长期呆在扬州,高务实也因此很清楚在影响两淮行盐的诸多因素中,最主要也最直接的便是私盐的盛行。 何谓私盐?民国之初的盐务专家景学钤曾经说过:“私者何?对官而言。何谓官,何谓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税为官,无税为私。” 换言之,私盐即是没有按照国家法律法规进行生产运销,特别是没有纳税,从而不能为国家提供法定财税收入的盐。 盐本无官私之分,但自汉武帝实施盐铁官营之后,便有了从官府角度所谓的私盐。 中唐之后,私盐问题逐渐凸显,并成为以后历朝始终无法摆脱的难题,民众贩卖私盐之风愈演愈烈。 如唐末乱军贼首黄巢便曾贩私;宋朝时江西之虔州、福建之汀州“民多盗贩广南盐以射利”,两浙“盐价苦高,私贩者众,转为盗贼”;元末张士诚“以盐徒而盗据吴会,其小小兴贩,虽太平之世,未尝绝也”。 大明成立后,朱元璋厉行禁私之法,规定“担挑驮载者,杖一百充军”,因此民间大型贩私活动稍有收敛。 然而自宣德后,“盐禁稍宽,私贩者众”,如宣德十年行在户部奏:“两淮盐价低贱,客商中纳者少,皆因彼处军卫势豪之家,纵容厮役,阻坏盐法,私出兴贩,辄数百艘。挟持兵器,所至劫掠。” 正统元年朝廷委派行在刑部右侍郎何文渊、行在户部左侍郎王佐、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朱与言分别提督两淮、长芦、两浙盐课,也是因为“两淮、长芦、两浙盐运使司及各场盐课官吏,不遵成宪,肆志贪渎,纵容灶户私煎私货;及商客支给,掯勒百端。中间有名为巡捕而私自兴贩者,有假托权贵而自烧煎者,有诈冒客引而沿途鬻卖者;甚至据徒集船,排列兵器,恣行凶恶者。” 从这两例就可以看出,早在正统年间,全国范围内就已经广泛存在私盐问题,私盐的盛行已对朝廷的官盐销售体系构成威胁。 明廷虽然对私盐盛行很了解,但一直没有有效的对策。正统三年十二月,朝廷不得不命监察御史巡视两淮、两浙盐课,而之前“命御史尹镗往扬州府提督两淮盐课,久之召还,而私煎私贩及运司克剥之弊益甚。” 也缘于此,巡盐御史一职由朝廷临时委派逐渐成为常设官职,“依巡按例更代”。另外联系这两起朝廷委派官吏之例,可见朝廷于正统三年之前,至少已委派何文渊和尹镗先后提督两淮盐课,但一直没有解决问题,仍然需要继续加强监管力度。 据此高务实就可作出两种推测,一是两淮私盐已经堆积已久,非朝夕就能解决;二是前期派出的官员皆不能完成任务,其中也或有故意纵容私盐发展之嫌。 但是从史料来看,在吏治尚好的正统初年,多名御史连续违背朝廷意愿而故意徇私的可行性较小,所以第一种推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两淮私盐问题的严重性和持久性,已经对朝廷财政税收构成严重威胁,并进而影响边防储备。于是朝廷也于正统十二年、景泰三年、成化三年一再申明私盐之禁,但是依旧未取得良好效果,私盐贩卖仍呈加剧态势。 特别是自成化二年盐法大坏之后,私盐多越境卖货,官盐益加不行,盐法废弛,弊出多端。根据高务实的查证,当时两淮盐区的私盐主要有两类。 其一为淮私,即直接从两淮盐区流出的私盐。这其中一部分是灶户将手中余盐私自出售给私商或盐枭,他们再冒官印而鬻卖。 当时朝廷虽然下余盐买补之例,但是偏远之处的灶户往往不为盐商青睐,很少乐意大老远跑去收,在这种情况下唯有售予私商或盐枭。 另一方面盐课征银的制度施行后,灶户上缴盐课须售盐换银,这就导致私煎私卖更为加剧。特别是遇灾之年,灶户往往“困于衣食,盗卖引盐以救急。”——看看这有点像什么?没错,就像一条鞭法被张居正强行在陕西等地推广之后,被迫卖粮交税的贫苦百姓。 但是高务实心里明白,灶户的私煎私卖,并非出自要与朝廷盐法故意对抗的目的,更多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因为他们贩私的规模小,每次交易数量不大,对盐法的冲击其实也不甚强烈,仅出现在沿海盐场和周围地区。 另一部分则是官盐外流。如成化三年刑科给事中左贤奏报:“自仪征抵南京,沿江上下,自芜湖至湖广、江西等处,俱有盐徒驾驶遮洋大船,肆行劫掠。虽有巡江总兵等官,往往受财故纵。”此为盐枭结众成伙劫掠官盐一例。 又如嘉靖二年,“有太监李昙往来淮扬间,舟携私盐鬻卖,巡盐巡检程景贵率逻卒搜得之。”此为内宦参与贩私一例。 此外,刚才曾提到的宣德十年行在户部奏章中,还有“军卫势豪之家,纵容厮役,阻坏盐法,私出兴贩,辄数百艘。”之说,此则为地方豪强和军卫贩私一例。 如此看来,淮盐私销的参与人员虽成分复杂,私盐来源亦多有不同,但都是于国法之外对朝廷盐政的对抗,性质最为严重,并且出现在长江中下游地区这样的经济重地,对盐法冲击自然就更加剧烈了。 私盐的第二类则为邻私,即邻近盐区流入两淮盐区的私盐。相比于淮盐私销,邻私在数量和时间延续上都要远远胜出。 从地理位置看,两淮盐区位于大明中部,加之淮盐价格较之邻近盐区要高(因为行销地区富裕),因此淮区四面皆受邻区私盐之侵灌。 高务实查得,早在景泰三年申明盐禁时,户部奏章即言:“迩岁以来,私盐盛行,而兴贩者多。官盐价轻,而中纳者少。且如广东海北二提举司行盐之地,迤北止于南雄。今乃至梅岭、羊角水等处而越至江西、湖广。河东、陕西运司行盐之地,迤南止于南阳。今乃至潼关、内乡等处而越至湖广襄阳。” 然而两淮盐区可不仅仅只受广东海北盐和河东盐的影响,在江西,自南安、赣州、吉安三府改行广盐之后,“广盐顺流而下,其势甚便,遂浸淫于袁、临、抚、瑞诸郡,明行者有限,私贩者无穷。” 在淮区西部的湖广,有“蜀之盐(四川井盐),常私贩于荆襄各郡,盖蜀盐精美过淮盐,地近而省费,民情权贵贱而趋,奸徒走死地如鹜,虽厉禁之不能止。” 而在扬州运河一线,“北来各船,动多夹带私盐,而回空粮船为甚,舳舻百千,扬帆冲关。倘搜缉消息,持梃放火,群拥拒捕,莫可喝阻。” 所以,流入两淮的邻私不仅地域广,数量大,而且严重性不逊于枭私,已成泛滥之势,朝廷盐课亦因之而大受影响。 有多大的影响呢?以江西为例,高务实便查到卷宗:“先是,江西一省派行淮盐三十九万引,后赣州、南安、吉安三府改行广盐,唯南昌等九府仍行淮盐二十七万引。既而私贩盛行,轻舟疾桨,所在而集。 如袁州、临江、瑞州三府皆私食广盐;抚州、建昌、广信三府私食福盐(广信府为两浙行盐地,非淮区)。于是淮盐仅行十六万引。数年之间,国计大绌。 巡抚马森上疏极陈其害,请与峡江县建桥设关,禁遏广、福私盐之路,仍尽复淮盐原额。稍增至四十七万引。” 邻私侵灌淮区,既侵夺了朝廷盐税,又使淮盐难以畅销,而淮区又关乎九边储备,对朝廷来说显然是心腹之患。 朝廷虽然将部分淮区划与其它盐区,但往往是淮盐退一步则邻私愈加逼进。比如说在江西“无三府则一省俱壅,而全淮俱病。”故“三府不复,则淮盐终未能与广争。” 淮盐未能与广争的结果就是国计大绌,边饷得不到保证,国家安全因此大受威胁。若不是从高拱改革之后,朝廷多了港口的收入,这些年明军的换装都不可能进行。 但私盐如此猖獗,任其流毒岂是正理?高务实既然做了户部尚书,哪里容得下满眼全是泥沙!借南察之势,夺监盐之权,正当其时。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keyng”、“小橙子爱粑粑”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81章 南察风波(完)大黜 又过数日,本次丁亥京察之北察率先完成。吏部尚书杨巍以主察身份上疏,附陈北察结果供皇上参阅宸断。 撇开对京察之意义的长篇大论,杨巍在此次北察之中合计黜落、贬斥四品及以下官员四十七名,其中革职候勘五人、回籍闲住六人、冠带闲住十一人、降调外任十二人、调外任十三人。 以上名目,是按照惩罚程度开列的。 最严重的当然就是革职候勘,意思大抵相当于“罢免职务并移交司法机关”,接下来会怎样,就看调查结果了。 回籍闲住的严重性紧随其后,相当于免职并强行要求回乡,通常而言还带有不准他随意去他地方之意,类似于一种无期限保释。 冠带闲住稍微好一点,大致上可以类比免职但保留级别待遇。比如你是以五品官“冠带闲住”,那么你的职务肯定没了,但“五品”这个级别朝廷依然承认,你回乡之后虽然无权无职,但县尊见了你也还得行下属礼。 降调外任这个高务实都吃过的惩罚,意思很好理解,它分两个部分:其一是降,你原先正五品,那么下一个职务最多不会超过从五品;其二是调外任,即从京官转为外官。 由于京官本身就比外官尊崇不少,所以降调外任的惩罚其实也不轻——当然,昔日高务实那种由虚职“降调外任”,反而任了个大有实权之职务的情况完全属于特例,几乎可以说绝无仅有。 最后一个调外任上面已经说了,就不必再重复一次。 总的来说,这次北察的力度比较轻,惩罚最严重的也不过是五个革职候勘。 这里面刑部占了两个,一个刑部浙江清吏司郎中,一个刑部山东清吏司郎中,都是因为复核案件时收受贿赂,包庇重要案犯而落马的。 工部也占了两个,一个是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落马原因是在修建潞王府的工程款中贪污了九千多两银子,又把部分工程高价批给自家一位堂弟,以至于朝廷多花了近两万两;另一个是工部都水清吏司员外郎,他在主持永定河利民灌溉工程中任用私人,以挖人祖坟为手段恐吓百姓,收受贵重礼金合计七千余两,并致七人自杀、自残。 还有一人比较震惊众人,居然出自户部。不过当皇帝发现此人乃是户部广西清吏司郎中,且罪名是勒索广西赵氏、陈氏土司不得,遂擅改税率,使此二姓土司在两年内,于正当贩木商税之外额外多缴了一万三千两百余两税款以为报复之后,皇帝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广西?广西的商税税率是以求真上疏为本而定下的,各家土司应缴多少商税,怕是没有人比求真更清楚,你居然在这上面玩花样,真是活该革职候勘。 革职候勘以下,从回籍闲住到调外任,此次北察全部写明了原因。而且,还有与过去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没有了模棱两可的“为官不谨”、“才力不及”。 为官不谨是有的,才力不及也是有的,但通通都列举了事实,说明该员如何为官不谨、如何才力不及。皇帝完全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份不谨、不及来。 不必吏部说明,朱翊钧一眼就看得出来这种变化出自于高务实的要求或者暗示,因为他太了解高务实了,这就是高务实的风格:公务处罚要尽量避免理由不确切、证据不确凿。 其实这是高务实从后世带来的习惯思维,不过朱翊钧很赞赏,认为这是一种非常负责任的态度,而且能够较大程度避免事后扯皮。 正因如此,本次京察的结果朱翊钧也比较满意,虽然他隐约觉得黜落的人数偏少,处理的力度也稍轻,但每一个处理都证据确凿无误,看起来就很让人舒坦,因此非常痛快的朱批同意了。 更让朱翊钧意外的是,不仅北察出现了新气象,南察这一次也有些变化。第一个最明显的变化是效率。 由于远近关系,往年的南察结果至少会比北察晚一个月以上,谁知这次北察结束之后,南察的结果仅仅过去五天,便从南京快马加鞭送来了京师。 相比于北察宛如剃须刀一般的“力度稍轻”,南察的主察海刚峰所祭出的就算不是屠龙刀,也得是把杀猪刀了。 整个南察,南京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等衙门,一共有一百六十九人被海刚峰写上了黜落条陈。这还不算完,宝刀不老的海瑞老先生还另外单独上疏,弹劾了七名品级高于四品的南京大员,其中甚至包括三品大员南京户部左侍郎衷贞吉、南京工部左侍郎朱天球在内。 海瑞的弹劾大多也有理有据,惟独对于衷贞吉和朱天球的弹劾,让朱翊钧都很诧异。 为何诧异?因为这两位侍郎都是素有清名的人物。 衷贞吉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其与江西同乡陈道亨、邓以赞齐名,并称“江右三清”——当然不是三清宫里的那三清道祖,而是三位著名清官的意思。衷贞吉曾任松江知府、河南巡抚等职,去年年初改任南京户部左侍郎,清名依旧。 朱天球就更厉害了,他于嘉靖二十九年登进士第,授南京工部主事。嘉靖三十四年十月,他任职满六年进京考绩,适遇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上疏弹劾严嵩“十大罪”,遭到严嵩的陷害而被斩于西市。 当时很少有人敢对杨继盛表示同情,而朱天球激于义愤,约同在京任职的薛天华、董传策和杨豫孙亲临西市痛哭哀悼,被时人称为“四君子”。后又会同时任刑部郎中的王世贞为杨继盛收埋遗体,料理后事。 朱天球考绩后,转南京兵部主事,随升南京礼部郎中。不久,擢湖广按察司佥事,分守湖南道。因母亲逝世,归家服丧后,起补广东屯盐佥事,移督广西学政。不久,升浙东分守参议,又提督山东学政,在山东立四隅社学,制定讲课文章和《家礼》、《易经简编》等颁布传习,以除去浮华,崇尚雅正来衡量文章。 嘉靖末,擢南京太仆寺少卿。隆庆元年穆宗即位,朱天球入京朝贺。翌年正月,给事中石星上疏批评穆宗,被黜为民。朱天球不顾个人安危,上疏请求宽宥石星之罪,言辞激烈而恳切。 朝臣交相议论说:“朱君先前是踏虎尾(指冒险至刑场哀吊杨继盛事),当今则是批龙颔了,若不是忠烈丈夫,安敢如此?”因此,朱天球被调任外官,就辞官回乡。 万历九年,次辅申时行认为朱天球是三朝老臣,提议起用他为广东按察副使,随即内调,升为南京太常寺少卿,历任南京太仆、大理二寺卿,南刑部右侍郎,旋改工部左侍郎至今。 这么两位清官,怎么就被海瑞给弹劾了呢?按理说海瑞平时也就对清官的态度好一点,这次难道改了脾性不成? 朱翊钧忍不住仔细看了下去,看完才知道原因。 海瑞不是弹劾他们二人贪蠹,而是弹劾他们二人不作为。 怎么不作为了?他们二人一个是南京户部二号人物,一个是南京工部二号人物,恰好两人去年都“分管”吴淞江河堤修整工程。 吴淞江河堤修整工程闹出前面那样大的风波,这次又被海瑞认定应该黜落的相关官员高达六十五人,显然是南京近来最大的案件。然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二位居然毫不知情,事前也没有任何预防措施,这使得海瑞在弹劾奏疏中愤怒地表示他们二人纯属尸位素餐之辈,根本当不得重任! 因为一件事就被骂尸位素餐,看起来有些冤枉,不过真要仔细想想,其实海瑞这样骂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吴淞江河堤修整工程涉案官员高达数十人,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次狂欢盛宴,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毫无风声走漏,最起码作为该工程在南京户部、南京工部的主管官员,衷贞吉和朱天球没有道理一问三不知。 “臣恐其非不知,知而不敢言也。”——我看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知道了也不敢说罢了。 不知道,这还可以说是一时失察,虽然也该罚,但毕竟尚有可谅之处。知道了却不敢说,这在道理上就没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了,毕竟性质上已经起了变化。你自己的正管你都不敢管,你不是尸位素餐是什么? 然而,海瑞这弹劾却让朱翊钧感到有些棘手。不错,从道理上来说,他们两个作为该工程的主管官员,工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无论怎么说都有责任。用高务实当年的话来说,就是“至少得有个领导责任”,你领导无方啊! 可是朱翊钧也不是新手村级别的皇帝了,这档子破事能被揪出几十号涉案官员来,可见已经达到一般而言“法不责众”的程度。 在那样的局面下,说实话他们两个自身没有涉案就已经挺难得了。奢望每个人都是海瑞,敢指着朝野上下衮衮诸公骂“你们全都不是男人”,这未免有些想得太多。 所以海瑞的指责没有问题,弹劾也非无凭无据,但要处理却不容易,即使是皇帝,也要照顾一下可行性。 照顾可行性不是说处理不了,皇帝当然可以说你俩该罚,想必就此罚了下去他俩也不会喊冤,但这样一来皇帝的形象就有问题了,一顶苛责臣工、刻薄寡恩的帽子怕是很难摘掉。 海瑞在弹劾中建议让他们两个冠带闲住,这肯定不是朱翊钧能答应的,可他思来想去,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装聋作哑也不是道理。到了最后,朱翊钧只好下旨严斥,但在严肃批评了一顿之后,却只是给了个“罚奉半年,策励供职”的处罚决定。 谁说当皇帝就能为所欲为了?皇帝的权力虽然近乎无限,可皇帝要考虑的方方面面也多,尤其是对于名声而言。 一位从小接受儒家正统教育的皇帝,在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上面临最大的阻碍,就是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两位主管大臣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那些涉案官员就好办,朱翊钧对他们就没有太多的仁慈可讲,一一看过其涉案的证据之后,对海瑞的南察结语基本照准。 他看了看内阁的票拟,发现内阁也没有提出太多的质疑,只是对个别犯官的处罚略作了一些调整,比如有些被海瑞下结论应该回籍闲住的,到了内阁的建议这儿就变成了冠带闲住;原先是冠带闲住的,内阁就建议降调外任——南京官员相对于其他地方来说也算京官。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大抵都是将海瑞的建议“大事化小”,但却没有“小事化了”。 朱翊钧心中一动,让陈矩去把南察应黜犯官们的籍贯履历整理了一番,发现果如他所料,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南榜出身,平日里也都倾向于心学——心学官员或是实学官员,并不一定完全看籍贯,而“倾向”这种东西又不是印信腰牌,不可能一眼便看得出来,很多时候还得看该员的行事作风,在一些重大事件上表达的立场。 看了陈矩整理来的卷宗,朱翊钧才确信,心学官员在此次南察之中显然“吃了亏”。 他倒不怀疑海瑞故意拉偏架,毕竟这位老先生做事向来不顾及别人的态度,自己又不图钱财,并不是容易被腐蚀的人,所以这就意味着南京的心学派官员实在有些集体堕落。 再仔细看了看,朱翊钧又发现,被黜落、贬斥的南京官员里头,以户部涉案最多,工部紧随其后不遑多让。两部加起来,占据了本次南察中落马官员的足足四成。 皇帝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地:南京户部、工部还是有一定全力的,现在居然腐化至此,再不扭转一下怎么得了? 他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猛然睁眼,提起御笔在海瑞的南察结语奏疏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可”字。 万历十五年丁亥京察,至此圆满结束。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倾听仙人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82章 大户部 丁亥京察的结束,看似一场风波已经过去,但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下来高务实的动作并未稍停,甚至颇有些打算势如破竹、乘胜追击的意思。心学派一方更是觉得压力巨大,应接不暇。 丁亥京察事毕的次日,高务实便上疏言及此前《取用疏》得到批准之后,他与户部同僚和衷共济,终于将预定增设的两署十一司编制及规章制度拟定完毕,随时可以上呈以奏。 两署十一司之两署,即预定增设的户部审计署、户部关税署。按照高务实在《取用疏》中所言,户部也要效仿兵部“四侍郎制”,另外增设两名侍郎,专职分管两署。 朝野共知的是,户部增设两侍郎和昔日高拱在兵部增设两侍郎,其实是大不相同的。 兵部增设两侍郎,基本上只是多了两个侍郎官职。其中戎政侍郎相当于给京营直接空降一位文官去领导,在兵部内部并没有新设机构,可以说戎政侍郎的直接“下属”就是京营。 另一位侍郎则更多地像是储备干部。高拱的本意是一旦某地有事,或者某重要疆臣意外出缺,朝廷可能一时找不到人选接替,如此兵部的这位侍郎便可以直接顶上。 这位侍郎在兵部任职期间,主要任务便是留心各地防务现状,做到对各方边情都有充分了解,随时能够完美接替任何出缺的重要疆臣(一般指九边地区的总督)。那么换句话说,兵部也无需为此另设机构。 无需另设机构,意味着虽然增加了两位三品大员,但这一改革仍不能算作是“结构性”的改革,它是作为现有体系下的某种补充完善而出现的。 高务实的户部四侍郎制改革却显然不同与此,其不仅增设了两位侍郎,更关键的是增设了两署十一司,这是典型的结构性变化。这一变化最直观的改变,就是户部变得更加膨胀了。 众所周知,六部的地位排序是“吏、户、礼、兵、刑、工”,户部在六部之中的地位仅次于掌管天下铨务的吏部。 这一点甚至从别称上都能看得出来: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户部尚书号称地官。剩余四部尚书则只能靠后一档,各分春夏秋冬四官:礼部春官,兵部夏官,刑部秋官,工部冬官。 与此同时,如果论编制规模,则户部反超吏部,同时也力压其余四部,一直是朝廷的第一大衙。[注:吏部编制不大,别说比户部了,它比兵部、刑部、工部都小,大抵只和礼部相当。] 本来就是最大的衙门,现在还要继续膨胀,而且一膨胀就要直接多出十一个司,这就太惊人了。 司是什么级别?按理说也不高,主管官员为郎中,级别为正五品,尚不及一知府。 然而大明与鞑清不同,鞑清是京官不如外官,因为外官权力既大,油水也足;大明是外官不如京官,京官不仅地位明显高于外官,而且升官容易,权力也大,同时还不像外官一样天天被都察院盯着(这里的都察院包括以都察院本职外派的巡抚、巡按)。 京官中的任何一位郎中,只要他自问行得正坐得直,是完全不虚七品御史的。外官则不然,头顶就有一位按台老爷在,哪怕你是二品布政使,见了那区区七品的按台,不少时候都得自称下官,弯腰赔笑。 况且现在六部之中的吏部、礼部、兵部、工部这四个部都各自只有四个司,而户部本就是按照十三省(布政司)分的十三个司(刑部也是),这样你还要直接增加十一个司,不嫌夸张吗? 然而高务实不嫌夸张,在他的思维里,三省六部制中的户部本来就叫做民部,事关民生的事情按理几乎都归户部管,这如果放在后世是什么概念? 那意味着户部至少相当于发改委、财政部、人社部、农业部、工信部、民政部、资源部、商务部、审计署、人民银行、国资委、国税总局、统计局、市监局的集合体。 与此同时,诸如交通部、水利部、住建部、文旅部等的部分职能,户部也有不同程度的涉及。 如此来看,光按十三省来分各司,显然是不够用的,必须进一步专业化、直属化才能把各项工作条理清晰地办好,而不是让很多事情找不到对口的衙门,最后闹来闹去互相扯皮。 打个比方,就说盐务问题,广盐侵蚀淮区,南京户部始终管不好是为什么?原因当然有很多,但其中有一条必然不能忽视:南京户部管不着广东的财政,包括盐务。 南京户部可以管南直隶以及浙江、江西、湖广的粮税征收,但这里只是粮税,其余绝大多数财政事务仍由北京户部管辖,至于广东,那就更和南京户部毫无干系了。 换句话说,从南京户部派出到扬州的盐务官员,只能管理淮区盐务,对于广盐的侵蚀他插不上手,顶多只能上奏到皇帝面前,让皇帝来宸断并下旨解决。 然而与此同时,由于南北二京的户部名义上是同级而并不互相隶属的,因此北京户部又管不着上司为南京户部的淮区盐务,如此它显然也不大可能为了淮区盐务的稳定,去责怪自己管辖的广盐——老子的儿郎们就是这么能打,你待怎的?有本事咬我啊! 你瞧,这就坏菜了。 所以高务实很反感这种行政权力被分割,导致事权不统一,各地之间互相扯皮的结构。这种分裂造成了无法形成“全国一盘棋”的各自为政,使各种事情陷入内耗,最终损害的是国家的整体利益。 因此他一直认为,光是按照十三省来分司财权是有问题的,何况大明的行政结构也很独特,它在十三省之外还有两京(南直隶、北直隶),因此很多专门的事项必须设立专门的机构来统管,同时还得把两京的特权取消,一并来管辖。 当然,鉴于南京六部也有积极意义,高务实倒也不是说非要让整个南京六部完全变成养老院,只是必须把“南北并立”的局面改掉,明确以北京六部为主导,南京方面不能独外于天下。惟其如此,才能政令畅通,上下齐心。 这些道理对于高务实而言是无须解释的,他有这样的心思和举动也几乎是一种本能,毕竟红朝的经验摆在那里,好与不好自有效果说话。 唯一要注意的,大概就是权力越大便越需要监管得力。眼下户部由他自己掌舵还好说,可将来万一他调任了,这样的一个大户部就千万出不得问题,否则一不小心,结果就是灾难性的。 不过他才上任两个月左右,朝廷的财政窘迫也不可能立刻就得到根本性改善,显然皇帝暂时还不可能将之调职,所以还不必过于着急,监管问题到时候再议也来得及。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大户部的架子搭起来再说。 心学派在本次丁亥南察中,损失了大本营南直隶地区不少位置,士气方面比较低落。高务实这道奏疏上去,虽然申时行和王锡爵都大为紧张,外界对此也议论纷纷,但却没有形成太大的阻力。 次日一早,朱翊钧的圣旨就下来了,批准同意户部进行四侍郎制度改革,增设右侍郎两名,分管即将设立的审计署与关税署。 与此同时,圣旨中还明确要求户部尚书高务实尽快举荐两侍郎及十一司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各级官员,要求他与吏部商议之后立刻上报。如吏部与他有不同意见,则两种意见同时上报,“朕自有宸断”。 话虽如此,其实不管是皇帝还是外廷其他官员,大家都觉得这句话只是句套话。吏部乃是实学派自隆庆四年年初以来一直的大本营,杨巍虽然不能算是完完全全的实学派,但从一直以来的表现看,显然他不可能反对高务实的举荐,所谓意见冲突这种情况根本不会存在。 这么一来,高务实位于昭回靖恭坊的尚书高府再次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形形色色各类官员都想方设法希望引起高务实的注意——这多么官帽子掌握在他手里,而且一听名目就知道几乎全是实权职务,谁不想去分一杯羹? 不过很可惜,高务实府上“高挂免战牌”,门子客客气气告知前来拜访的官员们同一句话:“老爷交待,近来事忙无暇会客,还请贵客体谅则个。” 别说其他官员了,便是实学派出身的官员都进不了高府大门。那就没法了,大伙儿只好陪着笑脸,留下自己的拜帖告辞而去。 高务实倒也不是故意做作,眼下这种敏感时刻,他的确不便会客,否则你有你的渊源,他有他的关系,大家都跑来求官,高务实到底给谁不给谁?无论怎么做都不好,还容易遭人非议——这几乎是必然的。 事实上,对于分管两署的两位侍郎人选,高务实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决定。 主审计署的户部右侍郎,高务实打算举荐杨俊民,主关税署的户部右侍郎,高务实打算举荐赵于敏。 杨俊民字伯章,号本菴,乃是故兵部尚书杨博之子。其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拜官户部主事,历任礼部郎中。隆庆初年升为河南提学副使,万历初年曾任太仆少卿。其父杨博辞官退休,杨俊民也主动辞官,侍奉父亲回乡。 后来杨博去世,他在丁忧期满之后起为原官,今年丁亥京察正好考满,考绩为优,满足升迁条件。 高务实用杨俊民,虽然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派系考虑,需要将晋党继续团结在实学派内,并且保持其作为自己主要臂助的目的,但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杨俊民本身精于财务。 这个年代的山西官员比较另类,其中表现优秀的大抵分为两种:一种精于边务,一种精于财务,杨俊民属于后者。 在原历史上,杨俊民在万里十九年至万历二十七年这长达八年的时间里,一直官居户部尚书一职,只此一点便看得出他长处所在。 要知道,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可不好干,尤其是碰上朝廷用度开销巨大的年景,一个弄不好就是丢官去职,甚至被追究责任的下场。终明一朝,户部尚书“出事”的几率非常之高,完全称得上是高危职业。 杨俊民显然不算运气好,因为在他任职户部尚书的这段时间里,爆发了援朝抗倭之战。 虽说此战真正的军费其实是以朱翊钧内帑提供为主,户部只能算打了个下手,然而爆发这样规模且持续数年的大战,对于国内的经济也是有严重影响的。 杨俊民的功劳就在于,没有让此战严重影响道国内的民生,各项经济指数基本平稳,也因此他的位置才坐得稳稳当当。 当然,彼时辽东的情况还是比较惨的,不过高务实不能拿他跟自己比——人家可不是几百年后穿越回来的。 不过高务实不打算让杨俊民分管关税署,因为杨家本身也是大富之家,族中产业颇多,同时也做边贸买卖,与土默特的贸易额相当不小。 虽然不曾听说杨俊民本人在原历史有什么经济问题,但高务实为了避免出现“自己管理自己,自己监督自己”的情况,还是打算让他管理审计而非关税。 至于赵于敏,这是高务实的老熟人了,在广西时便已熟识。而且赵于敏在京中没什么厉害靠山,因此很早便于高务实搭上了线。后来在一些事情上赵于敏也一直都站在高务实的阵营里,不曾有所动摇。 另外,或许是赵于敏在广西时便见识了高务实的经济手段,他此后在外地为官时也照本宣科地模仿过不少,效果倒也不差,看起来对财政工作有一定的理解。 赵于敏已经做到湖广右布政,单从品级上来说完全可以调任户部侍郎。同时,高务实也需要从自己的人里提拔一部分,这样才能形成向心力。 只不过这两个任命有一点点小问题:杨俊民和赵于敏都是山西人。 ---------- 感谢书友“新扬州好佬”、“zhou4770”、“曹面子”、“chrity”、“lyloveww”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家里有客,没法加更了,顺延一日。 第1383章 孰亲? 天津港,大明北方第一大港。 其背靠京师,连接华北、辽东,辐射西北、漠南。玉轴相接,百舸争流;彩旗连天,千帆覆海, 与上海私港主出多门不同,天津私港有且仅有一个名号,即京华天津港。 在天津港中,最强大的势力自然也就是以京华北洋舰队为核心的北洋海贸同盟舰队。而在此之外,亦有不少其他势力的船只借停此港,不仅有朝廷的漕船、江南的商船,还有来自于辽东、山东等地的船队。 甚至在去年以后,天津港中还偶尔出现少量挂着纵向软帆的洋船,虽然船上的水手等人只被允许在私港中活动,但这些洋船能够获准暂时驻泊,已然是一大进步。 即便京华的背后是高务实这座大靠山,但京华争取到朝廷这项特许也颇不容易,为此京华需要全权承担这些洋人“倘若为祸”的一切责任。 也正因此,京华私港方面制定了严格的管理制度来约束这些来自欧洲的商船。如商船进港之前,须接受京华方面在港口之外的登船检查,暂时上缴船载火炮、火药、枪械、刀具等一切制式武器。 按照京华的规定,暂时收缴的各类武器,都会与对方船长或舰队指挥,在清单上写明并由双方负责人签字画押。京华方面对此要收取一定的保管费,但同时确保这些武器——包括火药在内——得到妥善存放。 同时,京华也进一步加强了海港的武装家丁部署,成立了相较于以往更加专业的港口护卫队。仅在天津港一地,京华的港口护卫队就高达八百人。当然,这些护卫队并不是单单为洋人布设的,天津港内的各项安全事务都有赖于他们的工作。 这年头敢于出海跑船的水手可没几个老实巴交的货色,虽然天津港内京华自家的船比谁都多,水手也自然最多,但总不能指望靠水手们去维护治安,专门的“港口宪兵”还是需要的——要不然万一京华自家的水手互相之间闹了矛盾,这事还有人能管吗? 因为这一系列的措施,天津港的治安氛围还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在高务实这位“天下第一文帅”的大名威慑下,连同属北洋海贸同盟的一批勋贵亲信,哪怕他们在其他地方耀武扬威惯了,但一进天津港也会不自觉地变得老实起来,极少有敢生事的。 不过,天津港方面今天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一艘挂着京华自家“书与剑”旗帜的武装运输舰上,有人明确拒绝搜查房间。 更让天津港主管孙维风面色阴沉的是,这批人宣称“除非高司徒亲至,否则谁也不能进房搜查”。 孙维风并非高家家丁,更不是家生子,而是和“聘用掌柜”一般性质。从他的父辈起,孙家几兄弟就是高家的聘用掌柜,大都能力出众。到了他这一辈,堂兄弟之中甚至考中了两个秀才,其中一个便是他。 不过他自问再考举人已经没什么指望,因此依旧为高家效力。经过十余年的努力,他在三十一岁时做到了天津港主管,完全算得上年轻有为。 靠着能力做到天津港主管的他,处理过各种各样的难题,但对方猖狂到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让他忍不住有些怒意。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弄清楚了没有?”带着人赶到泊位码头的孙维风朝带队检查受阻的港口护卫队中队长问道。 那中队长回答道:“问过本舰舰长,他说是辽东叶赫部进京加贡的使团。” “是他们来了?”孙维风显然听说过这件事,但看来他也不知详情,因为他接下来道:“这些夷人果然不懂规矩,朝廷准他们走海路上贡已然是特事特办,他们倒还自以为了不得了,连京华的规矩也敢拒不遵行。” 那中队长连连点头,又问道:“主管,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要强行缴械吗?呃,小的是说,他们毕竟是使团,是要去给皇上进贡的……” “给皇上进贡自然是大事,但到了大明的地盘就要守大明的法度。天津港的法度也是大明的法度,难道就不需要守了?”孙维风显得很平静,略一摆手道:“且随我上船交涉一番,若他们依旧冥顽不灵,该缴械的还是得缴械,该搜查的自然也得搜查。” 然后他又顿了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嗤笑道:“竟敢说要老爷亲自来才能搜查?笑话,就算纳林布禄和布寨来了,凭他们那两块料,也配老爷亲至?” “哈哈哈哈!”中队长和周围的港口护卫队队员一齐笑了起来。 “咱家老爷要是在这儿,两个女真夷人只怕老早就跪着爬过去给老爷舔鞋底喽!” “哈哈,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得出来那个模样啦!”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纷纷打着哈哈嘲讽起来。 孙维风只是略带微笑,施施然在护卫队的开道下登了船。他一上船便发现船上的水手和穿着打扮完全不同的一批女真人泾渭分明地站成两拨,不过相互之间并无敌视之意。 至于先行抵达的另一部分港口护卫队员,他们则直接站在一群女真人的对面,看起来正在对峙。 这些护卫队员手里的雁翎刀已经出鞘了,倒是对面的女真人没有兵器在手,却不知他们是没有携带兵器,还是自知处境不敢拿出来。 孙维风走上前一些,护卫队员们很有眼色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因此他很快走到了最前面,直面女真使团。 女真使团此时领头的人是一名年轻汉子,体格颇为魁梧,一双三角眼虽然不大,但其中明显有一种战场上磨炼出来的冷厉与老练,与其年龄颇不相配。 “敢问来者何人?”年轻的女真汉子用还算标准但带着明显辽东口音的汉话问道,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学着汉礼抱了抱拳。 孙维风没料到这般情景,但既然一介夷人都能主动示礼,他也只好略一拱手,答道:“我乃京华天津港主管,鄙姓孙,你便是塔鲁木卫使节?” 前文曾有述,塔鲁木卫即明廷对叶赫部的官方称谓。 谁知那年轻人听了这话,面上却似乎闪过了一丝尴尬,但他很快还是点头,答道:“正使是我父亲,我只负责使团安全。” 孙维风以为他之所以尴尬,是因为自己把他当做正使,因此也未曾多想,淡淡地点了点头,问道:“既如此,令尊何在?” 年轻人尚未来得及回话,一名四旬出头的女真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也朝孙维风抱拳一礼,道:“塔鲁木卫贡使、扈伦野人索尔果见过孙主管。” 孙维风略微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之前那年轻人,问道:“此是令郎?” 这索尔果似乎经常被问这个问题,微笑道:“正是犬子。”看那模样,应该是对自己这个儿子相当满意,甚至称得上自傲。 孙维风点了点头,道:“倒是生得雄壮。”原来他刚才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正是因为这年轻人比其父高了大半个头。 此时的女真人并不是以高大著称的,不能用后世“东北大汉”的习惯思维来看待,事实上眼下女真人的体格总体来说偏向于敦实——不高但结实。 索尔果的身材在女真人里头就算是略微偏高的了,而其子比他还高了大半个头,比起这舱门附近的其他女真人则差不多直接高了一个头出来,是以孙维风才会意外,并在索尔果肯定答复之后略夸了一句。 不过也仅止于此,孙维风这话说完只是稍稍一顿,便又问道:“听说贵使拒绝我方按规搜查,不知可有此事。” 索尔果坦然承认道:“确有此事。” 孙维风微微眯起眼睛,语气中略带寒意:“贵使若是倚上贡为凭,拒绝我天津港搜检,根据皇上去年所行圣旨,我港口护卫队有权认定贵使及其随从人等侵犯大明疆土……不知纳林布禄及布寨两位佥事可曾准允贵使这般行事,至于其所造成之一切后果,塔鲁木卫又是否已经准备承担?” 谁知索尔果却摇头道:“孙主管误会了,我等不能接受搜检与上贡无关。” 孙维风虽然听得有些意外,但脸色却是更坏了一些,冷然道:“哦?那意思就是说,是你个人不允许我方搜检?”他轻哼一声:“倘若如此,你是打算武力拒检?” 既然“与上贡无关”,孙维风便连“贵使”也懒得说,直接开始“你”了。 索尔果皱眉道:“孙主管也不知道此事?” 孙维风不知他所说何事,面上一时有些疑惑之色。索尔果朝他身边的港口护卫队看了一眼,面有难色,犹豫道:“孙主管能否借一步说话?” 孙维风身边的护卫队中队长立刻警觉起来,朝孙维风提醒道:“主管,小心有诈。” 摆了摆手,孙维风打量了索尔果一眼,又看了看他儿子,略一思索,忽然笑道:“有何不可?” 然后稍稍偏过头,对那中队长道:“规矩你是懂的,应该不用我多说。待会儿不论有什么意外,都不影响你们的差事,明白吗?” “是,小的明白。”中队长微微低头,但语气很肯定。 孙维风便不再和他多说,反而朝索尔果道:“进去说吧。” 索尔果点了点头,却对其子吩咐道:“还是原先的命令:除非你死,任何人不得进入。” 那年轻人微微抬起下巴,答道:“阿玛尽管放心。” 索尔果不再多言,朝孙维风伸手虚引:“孙主管,请。” 孙维风也不多说,抬脚便往舱内而去。这舱室并非只有一间,而是连着好多房间。 根据孙维风对京华制式武装运输舰的高度了解,这一段舱室是本舰最好的客舱兼货仓,通常而言如果没有重要客人,这些客舱是用来放置贵重货品乃至于金银的,而一旦舰上有贵客,则会临时该做专门的客舱,在港口出港前就换上高档家具等一应物品。 眼下这段舱室显然是做专门客舱所用,而且孙维风一进来便发现其余客舱的舱门都是开着的,只有最好的那间客舱,舱门紧闭,且毫无要打开的迹象。 孙维风心中一动,暗道:莫非女真人要进贡某些珍奇异宝却担心我天津港会见财起意?真是笑话,我天津港什么宝贝没见过,岂会贪图你们那点东西! 但他马上又觉得不对,女真人或许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他们既然是来上贡的使团,带了什么东西来上贡都是要提前报备的。换句话说,朝廷早就知道他们带来了什么贡品,既然如此,天津港怎么可能会敢见财起意——这等于是抢劫抢到皇上头上去了,那不是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 孙维风暗暗盘算:莫非是他们打算倒腾一些私货,又不敢让我们知道?可是女真人能倒腾什么呀,顶破天也就是东珠、人参、貂皮之类,除非有成色极佳、个头极大的“东珠王”,否则我连多看一眼都没兴趣,至于这么神神叨叨? 然而接下来的事,却让孙维风更加诧异了。只见索尔果走到那间禁闭房门的舱室外轻轻敲了敲门,客客气气地道:“格格,来人是天津港主管,按理说应该是高司徒的心腹。” 这句话本身就有点古怪,但孙维风更诧异的还有两点:其一是“格格”这个说法,这不是女真各部贝勒的姐妹或者女儿才有的称号么?这女真使团是来加贡的,怎么会有个格格混在里头? 其二是索尔果的态度也比较奇怪,他对这位格格说话的时候,神态是“客气”,而不是恭敬。就好像……那不是他的主子一般。 孙维风一头雾水,但此时情况不明,他只好不动声色,既不主动发问,也不表现出任何惊讶。 此时,里头传出来一个动听的女声:“索尔果贝勒辛苦了,不过我听说按照汉人的规矩,女子出阁之前不能与他家的人见面。孙主管既然是他的心腹,想必我也不便见他,你请他回去吧。” 孙维风脸色顿时变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饮一壶灼酒”、“御剑飞蓬重楼”、“一路色友”、“东莞光头王”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客人刚走,加更看凌晨能不能出,如果我太困的话,可能就要到明天上午。 第1384章 费英东 由于大明对上贡队伍一贯有较为严格的人数限制,因此叶赫的加贡使团一共维持在五十人以内,这其中不仅包括贡使、随行护卫,甚至包括了随同而来的叶赫格格孟古哲哲。 不过,这支使团离开天津港向京师进发时,人数却飙升至将近三百。叶赫自家当然没有本事大变活人,多出来的是两百余京华商社骑丁。 这支骑丁本来是从山东护送一批船具至天津港的,但到了天津港之后,又被临时指派了任务,全程护送叶赫使团入京。 叶赫使团本身并无这等面子,之所以能享受如此待遇,完全是因为随同而来的叶赫格格孟古哲哲。 当然,孟古哲哲的面子也不是来自于她本人,而是来自于京华的东家、大明户部尚书高务实。毕竟人家叶赫贡使说了,这位孟古哲哲格格进京并不是为了见识大明神京之繁华来的,她是作为叶赫的“诚意”来到京师,“侍司徒之侧”的。 人家好歹也是女真当前实力最强之叶赫部的格格,孙维风当然不会把“侍司徒之侧”理解为来给老爷当丫鬟,那必定是来做如夫人的。 这个“如夫人”还不是孙维风刻意尊称,虽然如夫人也是侍妾,但通常情况下,只有原本就具备较高身份地位的侍妾,才能被称之为如夫人。 当然,在这之前还有一个更基本的前提,即男方的社会地位肯定更高。寻常的贩夫走卒别说纳不起妾,即便真纳妾了,其妾侍也谈不上如夫人。 孙维风所在意的,孟古哲哲将来的地位还只是一方面,更让他不敢轻视怠慢的关键,其实依旧在于高务实本人——他当前还未曾纳妾,一旦孟古哲哲真能进入高家后院,那可是除了夫人之外的唯一一人。 考虑到夫人远在南疆坐镇,等闲难得回来,孟古哲哲可能有很大的机会能够专宠。 这就很不一般了。他孙维风虽然是亲信,也得到重用,但再重用毕竟也不曾改姓,再亲信……怕也亲不过枕边人。 说到底,孙维风自觉在老爷心目中并非不可替代的人物,这与老爷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可不能比。 因此他不仅做出通融,不再搜检孟古哲哲的房间,而是只搜检使团其余人的房间,并且动用了港口主管的临时全权,对本该在天津港卸任回山东的一支骑丁临时指派了新任务,叶赫使团因此赫然变得气派之极。 高家骑丁的战马全是土默特精挑细选提供的,不仅强健矫捷,也保持了蒙古马一贯的耐力强、好饲养等优势,不管放在哪都足以让人眼馋。 这不,索尔果与他的儿子就正在议论高家骑丁的优秀。 索尔果感慨道:“想我苏完祖上何其高贵,如今却只能在叶赫与乌拉两部之间夹缝求生,眼下情况更糟,叶赫靠上了高太师这座大山,我苏完一部恐怕再无机会能独持一箭了。” 女真受蒙古影响,把明廷重要边臣称之为太师。高务实虽然早已经卸任辽抚,但女真人畏惧他威风的,可不只是叶赫、哈达、建州这前三强,剩下的各部更不敢对他稍有不敬。 那青年看了看周围的高家骑丁,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眼馋似的道:“叶赫素以骑兵称雄满洲,却不料高太师的家丁亲骑竟然如此精锐。莫说是叶赫了,我看就算是察哈尔汗帐精骑,恐怕也不见得能胜过他们。” 索尔果苦笑道:“察哈尔汗帐精骑的马术倒不见得弱于他们,但要论兵器装具,那还真是差了不止一筹。可惜我苏完却无金国名王完颜宗弼祖宗麾下的拐子马、铁浮屠……唉!” 原来索尔果的确不是寻常身份,孟古哲哲称呼他为贝勒也不是胡说八道,此人正是女真苏完部箭主,正儿八经有着苏完贝勒之称,而他的祖先,相传正是金国名王完颜宗弼——他在汉人的记载中有一个更加著名的名字,叫做金兀术。 “北风其凉,雨雪其雾”,这是春秋时期独特的苍凉。史书中说,曾有一日,从这片苍凉古老的天空掉下一只尾隼,重重地摔在陈国的庭院里。 一支长箭插在它身上,从伤口来看,这只猛禽被射伤多时,带着箭一直飞,直到筋疲力尽,落入院中。 当时陈国的国君对此很好奇:这头猛禽从哪里来,这支箭又到底是谁射的? 于是臣子提醒国君,世之大贤孔子现在就在城里,为什么不去请教他呢?陈国国君连连点头,赶紧让人去请。 《春秋》的修订者孔子接过已经僵冷的隼,还有那支夺命的长箭,仔细端详起来。箭杆一尺多长;青绀色的箭头纹理如木、坚硬如铁…… 他告诉陈国国君,这是“梏矢石砮”——梏木制的长箭、青曜石做的箭头。 孔子告诉他,这东西来自北方。在北方的寒山冻水之间,繁衍生息着一个古老的民族,其名为“肃慎”。他们生活在哪里呢?按照《山海经》的记载:“大荒之中有山,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 陈国国君的祖先大舜君临天下的时候,他们曾跋山涉水,前来朝觐。后来的一千年里,肃慎还来过几回,每回的贡品都是梏矢石砮。 武王建立周朝后,分封天下诸侯。舜的子孙胡公满娶了武王长姊太姬,在中原南边缘分得一块土地,建立了陈国。武王将美玉赐给同姓诸侯;四方的蛮夷送来的贡品赐给异姓诸侯。而赐给陈国的,正巧就是肃慎进贡的箭。 于是孔子对陈国国君说,如果派人去祖庙里找找,也许还能找得到。陈人在祖庙里翻来捡去,果然找出一只金盒,掀开盒盖,一枝刻有“肃慎氏之贡矢”的梏矢石砮赫然入目。 肃慎就这样出现在了中原人的记载之中,中原人从此知道,在那片北方苦寒的大地上生活着一群造箭、射箭的人。他们上古称“肃慎”;秦时叫“沃沮”;汉晋时为“挹娄”;南北朝时称“勿吉”;隋唐时称“靺鞨”;辽、宋时叫“女真”。 他们应该算是同一族群,却又不完全是,因为他们不断渗入新的血脉。他们曾一路向南,灭辽吞宋,在中原建立金国。《说岳》里有太多他们的故事:金兀术、粘罕、哈密蚩,还有被小将岳云砸下马来的金弹子。 等到蒙古崛起于大漠,金国和南宋先后灭亡。多数女真已然同化于华夏。只有留在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还带着他们祖传的箭,在遮天蔽日的密林里,依旧一盘散沙。 彼时若能踏足这片森林,或许会看到一群髡头女真人,手持长箭和大弓,小心地朝潜藏在林间草丛的猛兽飞禽围过去。 他们共有十个人,两个一组,排列成一个“凵”字。两组人组成了左边的“丨”:在上的一组叫左围端,在下的一组叫左围肩;右边的,自然是右围端和右围肩了;中间那个“一”,叫围底,是剩下的那一组。 这个“凵”字,就象一个口袋,开口朝着他们前进的方向,要把狐兔装进了口袋里。等到口袋里装进了足够多的狐兔,围底的两位女真人就开始张弓放箭,射杀被围的猎物。 此时,左、右围端和围肩的人并不动手,只是小心地提防猎物从自己这个方向逃窜。等到打猎结束,十个人才散开队形,将猎物收拢起来。 这是女真人千百年来习惯的狩猎方式。它总能保证猎手们猎杀大量的猎物,远比他们独自出猎要多得多。 事实上,这种狩猎方式与中原兵书中所谓的“围三缺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人类对手更聪明,所以缺的那一方可以是真的缺着,而围猎则未必——这一横迟早是要将口袋封闭起来的。 在这十位女真猎人中有一位很特别。通常他都是最强壮、最冷静的一个。除了大家都有的弓箭短刀外,他的身上永远比别人多背了一束箭。 在围猎前,每个女真人都会从自己的箭囊里抽出一枝箭来,凑成一捆,交给临时推举出来的这位首领。 女真人管这束箭叫做“牛录”,意思是大箭,象征着权力,就像中原人的印玺、蒙古大汗的大纛。而在更遥远的西方,国王使用的是权杖。 从肃慎向大舜和周武王进贡梏矢石砮的古老年代开始,箭就是女真人的信物,是权威的象征;而握有箭的人,就是主宰命运之人。 共同狩猎、献出一枝箭的十个猎人就临时构成了一个“牛录”,也就是一个箭。拥有这束箭的首领叫“牛录额真”,意思是箭主。 似乎没有哪本书解释过这束箭本来的用处,或许这意味着猎人们的箭万一消耗殆尽,这束箭就是最后的武器,而箭主有权将它分配给最有需要的,或者箭术最高明的人。 当然也有时候女真人会组织起规模很大的围猎。那时候,每组就不再只是两个猎手,但无论规模再大,人数再多,也是围底和左、右围端、围肩这五部份构成的一个“凵”字阵型。 围猎总有结束的时候,猎人们满载而归,从森林、从草原风尘仆仆地回到自己的氏族和村落,那束箭将被重新拆分成十枝箭,还给猎手们。 箭解散了,箭主也就结束了自己的使命。要等到下一会出去狩猎,女真人才会再次组成一个箭,推选箭主。 然而时过境迁,捕杀禽兽的围猎或许没有减少,而捕杀同类的战争倒是越来越多。如此,箭解散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干脆就不解散了。 本是临时推举出来的箭主变成了永久的首领,他拥有族长和村长所没有的武力,所以成了本氏族和村落真正的首领。 猎手,或者说战士,连同他们的家眷、奴仆,构成了一个箭。在不断的厮杀、征服和兼并中,一个箭主所统驭的战士不断增加,大都超过了传统上的十个人。 弱肉强食的世界,使箭主们学会了合纵连横。结盟的时候,他们彼此交换长箭;发誓的时候,他们将长箭插入泥土,再不然就折箭为誓;召集人马时,他们传箭聚兵;甚至买卖牲畜时,他们也要抱箭入市,作为信物。 箭主逐渐拥有了自己的寨,寨又经过发展,便是城。昔日的箭主成为了寨主,又成为了城主。当城主的武力、威望进一步提高,便成为了整个部落的王者。 部落之王,在女真话里便叫做“贝勒”。索尔果便是这样一位部落之王,他是苏完部的贝勒,姓瓜尔佳。 可惜,苏完部虽然传说是金兀术的后人,但此时已经只是一个小部落,位于叶赫与乌拉两部之间,横看竖看都难以存身。 尤其是在哈达势衰、叶赫崛起的这段时间里,苏完贝勒瓜尔佳·索尔果的压力越来越大。 原本苏完部是寄希望于乌拉部不会允许叶赫吞并苏完,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叶赫吞并苏完。这种希望原本是存在的,尤其是当叶赫遭到图们大举入侵之时,叶赫的力量被强力压制着,甚至很有可能自身难保。 苏完部刚刚喘了口气,坏消息就到了:在大明的帮助下,叶赫收回了被图们占据一段时间的西城。并且自身损失不大。而更糟糕的是,叶赫打算将自己素有美名的格格孟古哲哲嫁给高太师。 得知这一消息,索尔果终于放弃了幻想,亲自带着儿子归顺了叶赫,紧接着他便被叶赫委以重任,率使团前来加贡。而在这个任务的皮囊之下,他们的真正目的却是保护孟古哲哲,确保能将她安然无恙的交到高太师手中。 索尔果时不时回想祖先的荣耀和辉煌,但他的儿子显然更乐意“往前看”。这位年轻人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高家骑丁,摇头道:“听说高太师家丁十万,虽然这十万家丁不可能都是这等精骑,但这已经足以说明他的强大。阿玛,叶赫得高太师相助,我苏完除了投靠,别无他法。” 索尔果叹了口气,轻声问道“费英东,你是我最勇敢也最聪明的儿子,苏完部的将来都要看你会把他们带向何方……” 原来这年轻人叫做费英东,瓜尔佳·费英东。 ---------- 感谢书友“曹面子”、“一九年七月十三”、“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昨晚电脑坏了,具体情况我昨晚临时在上一章的章评中说明了一下,总之今天下午才搞定。然后又安装各种习惯的应用、找回部分丢失的资料、地图什么的,加更肯定耽搁了,而且我因此缺觉严重,现在得赶紧睡一下。这个……真的是不可抗力,万望海涵。 第1385章 召见 此时的高务实刚刚知道叶赫部派来的使团中竟然有费英东的存在,不过此时对方已经从天津启程,抵达京师也要不了多久了,他倒不至于特意传令自家骑丁在第一时间将费英东招来一会。 对于这位努尔哈赤“辅政五大臣”之中以“万人敌”著称的名将,高务实还是很有兴趣一晤的。倒不为其他,只是高务实委实很难相信一个人在十二岁时就能开“十余石强弓”。 高司徒阴谋诡计玩多了之后可能有些健忘,刘綎十三岁的时候初次上阵,就已经摧城拔寨,不仅率领自家降倭夷丁精锐攻破险关,先登城头,而且还当场单挑击杀了三蛮王中的两个。 要说少年英雄,他高务实又不是找不到。 不过,费英东能在能人辈出的努尔哈赤麾下混成五大臣之首,能力才干肯定是有的。之所以其在后世显得声名不彰,主要还是因为他死得有些早,功劳的绝大部分都出在女真统一战争之中。 其对明军最大的一次胜利,便是在萨尔浒之战中击破明军左翼,斩杀杜松。至于其后又接连攻下开原、铁岭等地,他倒只是正常表现:干得不差,但也不算特别出色。当然,再之后攻破叶赫,他倒又可以算是首功。 考虑到萨尔浒之战发生后仅仅一年,费英东就以五十七岁的年纪病死,正常来讲在那次大战时,他肯定已经不在自己的巅峰。 不在巅峰都能如此善战,果然不愧是鳌拜的伯父,这勇武确实不是盖的。 另外高务实还很好奇一点,原历史上索尔果带着儿子费英东投靠努尔哈赤,好像也就是万历十六年的事。如今已经是万历十五年的冬天,按理说索尔果应该已经开始考虑投身建州才对,为何现在他却跑去了叶赫? 高务实思来想去,觉得最大的可能还是自己改变了女真的局势,甚至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态度而影响了不少人的判断,这其中就包括索尔果在内。 苏完部只是个小部,夹在叶赫与乌拉两部的中间,肯定过得不甚如意。尤其是叶赫部在清佳砮、杨吉砮崛起之后被视为女真第一强部,连哈达这个名义上的共主都不放在眼里,其对周边的部落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客气态度。 那么作为苏完贝勒,索尔果对叶赫的态度肯定好不到哪去,这也极有可能是原历史上索尔果投靠努尔哈赤的一大原因。 不过现在的情况可能出现了变化,叶赫部的脾气大抵没有改变多少,但他们却多了靠山。 原历史的大明虽然一直坚持保证南北关的地位,但对叶赫并无太多的好脸色,李成梁觉得叶赫比较桀骜不驯,因此一开始力主扶持哈达,到后来发现孟格布禄实在是稀泥巴扶不上壁,就开始转而扶持起努尔哈赤来了——前文曾说过,努尔哈赤早年还是表现得对大明异常恭顺的,对李成梁更是服服帖帖。 现在的大明却不是这样的态度,虽然大明朝堂上的情况并不为女真人所熟知,更谈不上分析明白,但至少大明摆在台面上的动作他们不会理解错误——大明已经从支持哈达转变为支持叶赫了。 此次辽北之战,抛开一切只看结果的话,那就是叶赫与哈达同时挨揍,而大明选择了直接出兵帮叶赫解围,而对哈达方面……大明让孟格布禄和努尔哈赤握手言和、交个朋友。 啥? 努尔哈赤都打到我院子里啦,你当爸爸的不救我也就算了,还让我和努尔哈赤交个朋友? 女真人可能没读过什么书,但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他们又不是没长眼睛,还是能看出来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在大明的眼里,叶赫的重要性已经高过哈达了。 大明为什么会如此认为,女真各部也不是没有盘算:哈达衰落之势看来已经不可逆转,叶赫虽然有努尔哈赤这样一个挑战者,但至少从目前的实力来看,叶赫依旧明显占优。如此,扶植叶赫则可以立刻让叶赫成为实际上的“满洲国主”,确保整个女真局势的大体稳定。 与此同时,叶赫掌握北关而靠近衰落的南关,很方便取代哈达的地位而又不会导致开原衰落,也符合大明的一贯准则。 与之相反的,则是努尔哈赤控制的抚顺关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贸易额度等各个方面来看,都天生不如叶赫北关,大明如果转而扶植他的话,就会麻烦很多,还可能导致开原地位下降,从而影响到大明对辽东的整体布局。 最后还有一点,便是叶赫所处的位置直面察哈尔,这就使得大明支持叶赫变成了一个双赢局面:叶赫需要大明的支持才能确保不会再次莫名其妙地被蒙古人一顿胖揍,而大明也需要一个相对强大一点的女真部落来为自己牵制察哈尔,甚至在将来随同大明一道,对察哈尔发起进攻。 看懂了这些背后利益的人,自然就会以此来判断大明接下去的态度,其必然是捧叶赫而压建州。 此时的女真人想必还没有谁会做击败大明的美梦。既然大明不可能被击败,那他们当然也只能随着大明的态度变化而变化,大明选中了叶赫,也就意味着努尔哈赤没什么机会了。 索尔果没去找努尔哈赤,反而投靠了叶赫,恐怕多半便是因为这些原因。 不过高务实想了想,却又有些摇头,叶赫现在的两位贝勒看来的确不如努尔哈赤的手段厉害。努尔哈赤的征服,最大的特色之一便是征服某部就要彻底掌控,而达成这种掌控的第一件要务,首先便是废除该部首领的贝勒称号,而授之以建州内部的官职。 贝勒即过去的箭主、现在的首领。有贝勒在,说明这个部落就还存在,大家还有“徐图恢复”的想法。一旦连贝勒都没有了,大家群龙无首,心气自然也就慢慢散了。 叶赫现在的做法就显得很愚笨,类比一下就有些像当年的项羽。本来秦始皇一统天下之后已经消灭了各国,建立了大一统皇朝,谁知道项羽确立优势地位之后居然又和当年一样,把各国分封开去,自己只满足于做个霸王。 霸王的意思无须深究,简单的看它就是各个国王里面的带头大哥。可问题在于,带头大哥并无意义,因为你并没有拉开和其他王之间的地位差距,始终也只是个王。 而刘邦就聪明多了,当项羽被彻底击败,刘邦便立刻称帝,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和王不同,他是皇帝,比王还要高一级。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今后他要对各王动手的时候,天然就掌握着大义——我打你是奉天顺命以伐不臣,你打我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显然叶赫的两位贝勒就没有达到这种思想高度,他们依旧满足于做个“女真第一强酋”。 不过嘛,高务实可不打算教学生,在他看来现在这局面也不错:你们愿意满足于当女真的带头大哥也挺好,至少在我收拾完察哈尔之后,不会一转头赫然发现女真被统一了。 高务实传令下去,等叶赫的使团进京,不必让他们立刻与自己相见,该上贡的必须先上贡,一切事宜等加贡完成之后再说。 换言之便是你们先去听礼部安排,等“公事”完成之后再来找我。不过高务实没有特意交代孟古哲哲的事该怎么办。 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最佳选择。这件事不仅是他的家务事,关键是还得考虑皇帝的反应,虽然刘馨认为皇帝不会反对,但他自己对于和皇帝的关系还是很谨慎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再重的信任也经不起各种小误会,要维持信任,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免任何误会的产生,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 今天的高务实可能运气不错,他正在思考如何找机会让皇帝知道这件事,朱翊钧便恰巧派人来传召了。 司礼监的人也不知道皇爷传召高司徒所为何事,不过却告诉他,说皇爷今儿个心情还算不错,并不像是有什么烦心事的样子。 高务实稍稍放心,示意高陌打赏了几两银子,然后便随内宦进了宫。 进宫之后才发现,朱翊钧这次没在文华殿,而是在乾清宫等他。这有点反常,因为自从高务实卸任辽抚,朱翊钧有朝政上的事情召见高务实时,基本都会选择在文华殿,而在乾清宫召见则多半是要说私事。 私事?最近黄孟宇和陈矩那边似乎都没有传来过消息提到皇上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私事啊,怎么回事这是? 虽然一肚子疑惑,但高务实还不至于怯场,依然面色如常地走进了乾清宫东暖阁。 其实按理说乾清宫才是皇帝主要居停之所,包括就寝(不去后宫的话)、办公都是在此。然而朱翊钧的习惯有些不同,他早年做太子时一直在文华殿读书和观政,所以后来处理政务喜欢去文华殿。在乾清宫的时候,他喜欢在西暖阁召见亲信大臣,而在东暖阁批阅奏疏等。 今儿个果然神奇,召见高务实居然也换来了东暖阁。 高务实一进东暖阁就发现有些不太对,周围一个内宦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有宫女,抬眼望去只看见皇帝一个人坐在鎏金暖炉旁,出神地想着什么,连高务实进来都没发现。 看到暖炉,高务实才发现东暖阁的温度不太对,竟然没烧地龙。他心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想让我这个户部尚书看看他有多么节约么? “臣户部尚书高务实……” “啊,吓我一跳!好了好了,别参见了,过来烤火吧。”朱翊钧好像是真的被吓了一跳,看清是高务实才赶紧招手让他过去。 高务实有些哭笑不得,这哥们表现不对啊,什么事让他走神成这样? “谢皇上。”换了别的臣子肯定不敢大大咧咧跑去和皇帝一起烤火,但高务实何等人也,烤个火没什么大不了。他俩读书的时候悄悄拼桌吃饭都有过好多次(按明朝的规矩臣子不能与皇帝同桌),外头哪位大臣有这个殊荣? 于是高务实老实不客气地走了过去,朱翊钧的表现更加“豪迈”,伸出一条腿把旁边的一把黄梨花木椅子的一脚轻轻一勾,带到暖炉前,努了努嘴:“喏,坐下说话。” 好家伙,这待遇可比寻常赐座强一百倍。 而高务实还很“不领情”,调侃道:“皇上,您这举动要是被外廷知道了,臣明儿就得上疏请辞。” “整个东暖阁就咱们两个在,外廷凭什么知道?”朱翊钧撇了撇嘴:“我是看外头这么冷,你打东华门进来肯定是一路步行,只怕都快冻僵了吧?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赶紧坐下,我有要事和你说。” 高务实这才老老实实坐下,伸手向那鎏金大暖炉伸去取暖。 这暖炉比较不常见,因为要放在宫殿之中,所以它是看不见明火的,但是通过精致雕刻的镂空构造,炉火的热量会从中冒出来,靠近一些便很暖和。 这玩意高务实府上也有,不过要小一些,而且镂空雕花显然不同。皇帝这里的都是各种各样的龙形,而高务实府上的大抵都是鹤、龟等传统祥物,有些则是梅兰竹菊四君子之类。 他一坐下,朱翊钧便轻咳一声,道:“皇后昨天派人来请我了。” 高务实一愣,但这话略有些敏感,他没好直接问,只是用略带疑惑的目光看着皇帝。 “看你这不说话却一脸茫然的表情,我就知道你误会了。”朱翊钧苦笑道:“皇后没别的意思,她是有事找我说。” “哦……”高务实这才恍然,问道:“是何事?” 朱翊钧道:“她打算让李时珍看诊一番。”说着,皇帝很认真地看着高务实,问道:“这事是你之前提出来的,你现在还是认为皇后数年不曾再孕,是因为那次……伤了身子?” “那次”是指皇后生下皇长女,据说当时情况就挺危险的,皇后的状况也不甚好,后来不仅有些多病,而且再也不曾怀孕。 高务实听完倒是松了口气:想方设法劝了几年,皇后总算是想明白了,真是谢天谢地。 ---------- 感谢书友“曹面子”、“myzen0915”、“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86章 这是好事啊 王皇后整体上来说是个相当传统的女子,原历史上她薨逝之后追谥为孝端皇后,这个孝字是大明皇后都有的,不必去管,而这个端字则真正是把她的为人“一言以蔽之”了。 何为“端”?苏洵的解释是“守礼执义”,大明同样按照这个释义作为官方准则。 王皇后谥号为端,说明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守礼执义,守礼的表现贯穿她一生之始终,执义也有,比如她经常拿出自己的用度来赈灾和发放军饷等用。 大明的礼法甚多,但如果“站在历史的高度”来看,终究是对女子更加苛刻一些,而王皇后在守礼这个方面被公认为典范,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要求严格到了什么程度。 如果要让高务实说真心话,那简直是严苛到变态——在自己丈夫面前都谨守一切礼节,不仅包括一位妻子应守的礼节,还包括文人士大夫对于皇后这个身份所提出的超高标准。 说实话,有几个文人能把“君子”的要求做到位?反正高务实觉得自己差很远。然而,王皇后是真的把皇后的要求做到位了,外廷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人说皇后一句不是。 众所周知大明朝堂最不缺的就是毒舌,这么多的毒舌都找不到喷点,可见其厉害。也正因为如此,高务实千方百计说服她看看是不是身体有所受损,自然也就很不容易成功了。 毕竟在她的观念中,母凭子贵是一定的,所以哪怕是为了生个嫡皇子,也有邀宠固恩的意思,而衍申开去就是善妒。 黄孟宇和陈矩是老早就和高务实诉过苦的,说皇后根本不听他们派去的小宦官们劝说,不管是明劝还是暗劝,皇后都不听。至于他们自己,一方面是没什么机会说,另一方面身份也不合适——皇帝的亲信来劝说这事,谁知道皇后会不会生出更大的误会来? 所以搞到最后,高务实也只好请永宁公主去慢慢引导说服,并且告知皇后,这件事的影响有多么重大。 或许是今年自西北之乱以来朝中的明争暗斗变得越发激烈,再加上王锡爵起复并进入内阁后搞出的“正国本”事件,继而逼得皇帝以丁亥京察来转移朝廷注意力。种种迹象表明高务实托永宁公主转告的灾难性后果已经萌芽并快速发展。 皇后终于被说服了,或者说她被高务实预见的后果给震惊到害怕了。 其实高务实也没有太过夸大,国本之争导致大明“统治阶级”出现严重割裂,这是毋庸置疑的事,皇权与文官集团从此连表面上的和谐共处都几乎做不到了,这时候还指望他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外,那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 良好的政治环境需要这双方共同维护,一旦走向割裂,最终只能是玉石俱焚。若是寻常的改朝换代那也还罢了,反正高务实又不是忠于朱家,他顶多是对朱翊钧有一份友谊存在,只要朱翊钧这辈子稳稳当当的,他高务实就不怕问心有愧。 可是朱家皇朝覆灭带来的后果是鞑清入关,是野蛮代替文明,连带着让汉文明的自我进化都被耽搁,结果被西方殖民者一顿好揍,这个后果高务实就不能忍了。 所以高务实不得不把最糟糕的后果通通“预见”一番,又把这种后果都归咎于皇后无嫡子上去,这一来皇后就不得不重视起来了——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这也是王皇后所一贯坚持的“礼”:夫君的利益就是她必须维护的东西。 高务实大大的松了口气:“这是好事啊,皇上,要想我大明长治久安四海升平,国本一事断然来不得半点轻忽。眼下的局面皇上也是知道的,指望这满朝以礼法为至高原则的臣僚认可皇三子能为太子,恐怕毫无可能……” 朱翊钧忍不住哼了一声,然后盯着面前的鎏金暖炉某一处龙首形的装饰沉默片刻,语气不善地道:“求真,你能不能告诉我,大明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连太子应该立谁都要外廷同意的?” 高务实没说话。 朱翊钧当然知道朱元璋宁可立皇太孙也要保证太子朱标一系的继承权,以及朱棣明明更喜欢深肖乃父的朱高煦而不是胖成山的朱高炽,却依然立了朱高炽为太子并维持到最后的原因什么。他这样问只是表达一种不满,一种极端的不满。 高务实沉默了一会儿,朱翊钧也果然没有追问。好半晌之后,高务实才叹了口气,问道:“皇上,臣斗胆问一句:您以为您在朝臣中的威望能否超越二祖?” 这有个屁好问?朱翊钧再不高兴也只能瓮声瓮气地道:“自然不能。”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问:“那么,二祖昔日的坚持,您现在可以打破么?” 朱翊钧这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深吸一口气,才道:“可你说过,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既然旧制不足,正该早易新制才是。” 高务实轻声道:“此是臣所言,然则臣也说过,‘从祖意而未必行祖法’——皇上真不知道在国本一事上,祖意是什么样的吗?” 朱翊钧没说话,高务实则接着道:“二祖威压天下,然在此一事上却表现出惊人的一致,那是因为在他们眼里,国家的安定胜于一切个人喜好。”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说我不顾国家的安定,欲为独夫?” 高务实叹了口气:“国之储君,自古以来无非立嫡、立长、立贤三类,是以如今既无嫡子,则当立长或者立贤。然二位皇子年少,贤与不贤如今哪里看得出来? 偏偏我大明自来建储贵早,想要拖延也不是办法,无法取得外廷认可。是以臣一直以来都坚持认为只有皇后诞下嫡子,方能解决这其中的争执,即便皇贵妃那里也无甚可说。” 朱翊钧目光一凝:“你是在暗示皇贵妃干政?” 这句话明显带有质问甚至逼问的意思,换了是其他人,在君上如此说话之后恐怕都不得不心惊胆战起来。然而高务实却一脸平静,道:“皇贵妃或许无意干政,但若亲儿有机会问鼎天下,难道她还反对不成?只要不反对,皇上难道就不想着成全一二?” 朱翊钧一时语塞,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可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高务实道:“臣有一问请教皇上:有道是蝼蚁尚且贪生,但大明一旦出兵,无论出兵何处,总会有士卒战死。这些战死之人当然也想活着,此时‘人之常情’能否成为他们临阵脱逃的理由?” 他轻轻一叹:“人之为人,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贱如士卒者如此,贵如天子者亦如此。” 朱翊钧又是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道:“算了,现在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皇后既然愿意看诊,我自然无意反对。”然后又顿了一顿,苦笑道:“希望李时珍真有些本事,到时候皇后有了嫡子,这些烦心事我也就不必再多想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皇上所言甚是,若果能如此,于任何人都是大幸。” “大幸么……”朱翊钧想起郑皇贵妃的各种好处来,慨然一叹。 高务实不打算继续刺激他,只是微微点头。 朱翊钧或许是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看了高务实一眼,忽然道:“皇后之所以忽然有这样的转变,我听说是因为尧媖时不时劝说之故。” 高务实不知道朱翊钧为何提起这茬,永宁公主劝说皇后这件事,其实朱翊钧一直都是知道的。正因为如此,高务实的眼神中明显有询问之意。 朱翊钧摆手道:“得了得了,我是想问……”他轻咳一声:“你上次与尧媖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务实心中一动,面不改色地道:“有段时间了。” 朱翊钧点点头,道:“尧媖看似柔顺,实则心意坚定,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她做成了这件事,按理说我这当长兄的也该谢谢她……” 高务实有点猜不出他这话的用意,只能试探着问:“皇上要赐田庄?臣记得京师左近已经没剩多少皇庄了。” 朱翊钧大摇其头:“赐什么田庄啊,这功劳又不好四下宣扬,再说赐她田庄的话,尧娥那边也不好说话。当然这都是小事,关键是尧媖对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兴趣,我记得她的封田收益都是交给你在帮忙打理?” “是,永宁长公主殿下的田产收益,臣帮忙成立了一个基金,其中一部分直接用作赈灾,另一部分大多用在辽东所建立的柞丝女工学堂。” “嗯,这事我也有所耳闻。”朱翊钧点了点头:“她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好了,我倒不管她这些事。” 朱翊钧说到此处,犹豫了一下,道:“你看……她那公主府如今空着也是空着,按理说她作为主人,平日里去住一住也没什么不对吧?” 高务实更觉得奇怪,不知道皇帝提这茬的用意何在,但还是道:“以祖制而言,公主离宫至府,需要宫中女官安排。当然,皇上若是特许,倒也没有哪条规定说不可以。” 朱翊钧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公主府按例不得有外人进入,不过……你应该有办法去?” 高务实一愣,然后略微有些尴尬,道:“这个……” “好了好了,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你再扭扭捏捏可就不合适了。”朱翊钧干脆直接挑明了道:“她才这个年纪,整日不是礼佛就是在长春宫里打理那几颗菜,我看着都心疼。但她呆在长春宫的话,想见你一面就太不容易了,要是能在公主府,那些女官什么德行我也知道,无非是想捞点钱,这事难不倒你,所以你可以找机会进去陪陪她。” 高务实轻咳一声:“皇上,您这是一时兴起还是……” “是刚刚想到,但却不算一时兴起。”朱翊钧摇头道:“我一直在想怎么弥补当年的过失,现在想来,似乎也就这样还比较合适一些。” 高务实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但没有再说什么。站在他现在的立场来看,也的确不好表明自己是什么态度,总不能表现得兴高采烈的吧? 朱翊钧见他没反对,当然也知道高务实并不拒绝这样的安排。这倒让朱翊钧心里舒坦了点——最起码你也不反感,不是我逼着你做这些。 不过高务实实在觉得和皇帝讨论这事有点尴尬,干脆把话锋一转,说起了叶赫贡使即将进京的事,甚至把孟古哲哲那件事一并说了。 朱翊钧听完就忍不住笑了:“这叶赫家倒也有点眼光,他们家在女真各处都有商队,又掌握着北关,要想把这买卖做好,最应该做的一件事大概就是靠上你这位财神爷。不过我却没料到他们会想出这么一手,纳林布禄一个夷人,居然也敢想着做你的大舅哥?” 高务实轻咳一声:“皇上,这件事的关键倒不在生意上,而是臣原本就建议说朝廷应该扶持叶赫取代哈达,维持南北关的强势,同时略微压制近来因为屡战屡胜而有些忘乎所以的建州。如今叶赫忽然这么做,臣的建议就……” “凡事都有个先后。”朱翊钧摇头道:“你是在辽北之战前如此建议的,他们是在辽北之战后才想着和你联姻的。如果非要说这里头有什么因果,那也是他们经此一战改变了原先的立场,开始变得更加恭顺起来,继而希望通过你,来维护和拉近与我大明朝廷的关系。” 他摆了摆手:“这是好事嘛,说明叶赫已经明白了道理,知道靠武力争夺满洲国主的称号不可行,现在开始考虑换一种方式来实现了。” 高务实略一皱眉:“皇上的意思是吊着他们?” 朱翊钧略微沉吟,答道:“满洲国主嘛……也不是不可以给,孟格布禄此人看起来不像是个能成器的,纳林布禄虽然也还没展现出什么亮眼的才能,但他能想到这一手,就已经不错了,我看总比孟格布禄强。” 高务实不能和朱翊钧解释孟古哲哲在原历史是皇太极他老妈这件事,只好表现得有些犹豫的样子,问道:“那这件事臣是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答应?”朱翊钧诧异道:“纳个妾而已,你难道会因此公私不分,把叶赫当成自己人?”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豆儿852”、“一路色友”、“书友20191018172646328”、“胖得飞不动”的月票支持,谢谢! ps:长沙零下四度了,我这个抗寒全靠一身正气的码字工真是恨不得罢工。 第1387章 君臣恳谈 大明的皇帝看来还是很自信的,当然这可能还和他与高务实之间亲密的关系有关,要说高务实因为纳个妾就坐歪了屁股,皇帝陛下认为那是天荒夜谈。 不过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朱翊钧还是马上想到了高务实为何有些犹豫。 他估计高务实一来是担心自己多想,二来恐怕也是担心外廷议论,于是略一沉吟,补充道:“这样吧,我再帮你一把。你去和叶赫的人说,让他们先主动提出把纳林布禄的妹妹献给我,随后我便下旨,就说为了酬功,再把她赐给你。” 好主意啊,这么一来,孟古哲哲入高府的性质就完全变了,不能单单看成叶赫与高务实有了联姻,而是叶赫为了显示恭顺而向皇帝进送他们尊贵的格格。而与此同时,皇帝虽然接受了这番好意,却又直接转赐给了亲信的大臣,是施恩于下。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皇帝和高务实都处于无懈可击的状态,外廷就算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找不到茬。甚至,就连叶赫的表现也变得不同起来,从贿赂重臣变成了恭顺天子。 完美。 看来当皇帝和做其他工作没什么不同,只要干得久了,一样会变得经验丰富,水平也能得到提高。 不过高务实不是天真之人,他知道朱翊钧这样做固然主要是为了帮自己一个忙,但也并非就完全没有其他用意了,甚至这“其他用意”恐怕还不止一层。 比如说这样一操作,就让大明借叶赫女真第一强酋的名头让自己显得更加强大——强如叶赫都要靠送格格来讨好大明,其他小部焉敢在大明面前放肆? 虽说“其他小部”可能原本就不敢,但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嫌多,这样的思维永远可以进一步加强和固化。直到他们形成潜意识,天然认为大明不可战胜,只能永远顺服,那才是最完美的。 又比如说这样一操作,叶赫方面在女真人眼中,就更可能被认为是哈达“满洲国主”的替代者,继而提升叶赫的威势,使得其潜在的挑战者——比如努尔哈赤——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便能更好的维持辽东方面的安靖,确保在大明处理完察哈尔问题之前,辽东不会牵扯大明太多的精力。 再比如说,他在这件事中插上一手,对于叶赫本身也是一个警告:你们不要以为私底下这些事情能瞒得过朕,朕对你们的心思清楚得很,只不过朕心宽四海,这次就先给你们一个面子罢了,今后可得好自为之。 甚至高务实还有点怀疑,朱翊钧可能是担心叶赫此举有行离间计的意图,因此干脆主动介入,让叶赫看看他与自己君臣二人的亲密无间。 总之,朱翊钧选择主动插手此事,而不是单纯表示一下同意,其中不大可能仅仅只是为了“再帮你一把”。“再帮你一把”固然是主要原因,但其他原因同样不容忽视。 高务实对此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欣慰。这么多年过去,那个曾经对吹香皂泡泡情有独钟的小太子,终于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皇帝。 他或许仍然有自己的个人所好,有自己的感情倾向,但他对于各种事情的看法以及处理事情的手段,的确已经成熟。 因此高务实假装什么都不曾看出来的样子起身深鞠一躬向皇帝谢恩,朱翊钧笑道:“行了行了,没有外人在就不要这么麻烦。” 等高务实再次坐好,朱翊钧又道:“这几年怎么感觉一年比一年冷,你要不要陪我喝几口?”说着朝不远处的御案走去,那上头有一壶御酒,两只禹瓷小杯。 高务实笑道:“皇上该不会是因为臣要来,还特意换上了禹瓷酒具吧?若是这般,臣还真不好推辞。”说着便也起身走过去。 朱翊钧哈哈一笑,拿起酒壶就要倒酒,高务实连忙拦住,道:“还是臣来吧。” 但朱翊钧却不肯,反手又拦住他,道:“今日此处并无君臣,只有同窗。我是地主,我来。”然后不由分说地开始斟酒。 两小杯酒倒好,朱翊钧左右手各拿起一杯,一手递给高务实,道:“敬昔时。” 高务实略微一怔,双手接过小酒杯,答道:“敬来日。” 朱翊钧听了,哈哈一笑,道:“干!”说罢便将自己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高务实自然不能落后,也道:“干!”同样一饮而尽。 朱翊钧看来颇为高兴,但左右看了看,却遗憾道:“先前忘了准备些下酒菜,只有些蜜饯干果。”然后马上又笑了起来,展颜道:“不过也无妨,有你在旁与我同饮,总比我平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来得舒畅。” 两人把这壶酒拿到鎏金暖炉旁边,又搬了把椅子放酒,就如寻常人家一般毫不讲究。 朱翊钧笑道:“你可品出此是何酒?” 高务实一愣,摇头道:“臣平日少饮,对此倒不擅长。” 朱翊钧道:“此乃秋露白,是御酒坊中的精品,相比于荷花蕊、寒潭香、竹叶青、金茎露、太禧白等,我最爱此酒。”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既名秋露白,莫非是以秋日清晨之露水所酿?” 朱翊钧哈哈大笑,伸手虚指高务实,道:“原来你也有不懂之物?这秋露白其实算来不算秋酒,此乃每年十月间所酿,乃是冬酿。 不过以露水酿之倒是不假,此法源出山东,本是以浅盘放在一处碧草茂盛、丛叶倒垂的劈立崖壁之下,收集草叶上的露水而为之。不过宫里没这条件,御酒坊的人也就是用些玉盘,在玉泉山上盛些露水凑数罢了,因此这酒或许还缺了些韵味。” 高务实笑道:“世无孔子,臣不懂之物不可胜数,何独酒之一物。” 朱翊钧点头道:“也是,你是心怀天下的名臣,焉肯把工夫花在这些丧志之物上。我却与你不同,朝廷的事情大抵内阁的票拟都有道理,我只需按例批红即可,真要我来决断的事情少之又少。 我又不便离宫,都不必说太远,就是想去你的白玉楼逛逛都难得成行。你说,我平日里到底该如何打发?” 朱翊钧也不等高务实回答,叹了口气,看了看门外的飞雪,慨然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向往这紫禁城,却不知此处不仅高处不胜寒,更要紧的是,它其实也是一处囚笼。” 高务实道:“天下人向往紫禁城,不过是向往权势罢了,可不是向往皇上肩头的责任。” “责任,你又说到责任了。”朱翊钧叹了口气:“打小你就特别爱和我说这个词,现在我能理解你所说的责任,但……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想问你:你整天想着这些责任,不累么?” “当然会累。”高务实呵呵笑了起来,也把目光朝门外投去,看着漫天飞雪,道:“不过……说来不怕皇上见笑,有时候臣会觉得,这天下有些事我若不为,谁能为之?” 朱翊钧见他说得诚恳,也不禁有些出神,喃喃道:“我若不为,谁能为之?” 好一会儿,他才忍不住笑起来,颔首道:“这大概便是‘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吧。” 高务实笑着接了下句,道:“吾何为不豫哉!” 他俩这番话源出《孟子·公孙丑下》第十三章: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朱翊钧的意思是说高务实刚才那番话说得像孟子,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高务实直接以原文的下一句来对答,则是承认他的确有这种自信,所以“吾何为不豫哉”——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呢?而他这句话同样也是回答朱翊钧此前那一问:不累么? 我不仅不累,甚至还乐在其中。 朱翊钧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又有些感慨:“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惟独你却不同。我虽不知你现在到底有多少身家,但想来一定比内帑还要充裕得多。可即便如此,你却偏偏是个不在意钱的人,以至于早年便有散财童子、万家生佛之名。 若说你是在意权势,我看也不像。你若真在意权势,凭着你我之间的关系,怕是早已权倾朝野,不论排斥异己、朋党相比,还是什么其他有的没的,大概都不算太难。 可你却并未如此,而是一贯就事论事,甚至明知此前李成梁私售火药一事其中必有猫腻,却也愿意暂不追究。我知你这般做只为朝堂安宁,不坏了东制大计,可我始终想不明白,你这般苦心孤诣,真的只是为了成就一代名臣之美誉么?” 这番话的潜台词,似乎是朱翊钧怀疑高务实别有所图,换做旁人怕是早已闻之色变,但高务实却毫不动容,反而有些思索之色,沉吟道:“皇上此问,臣自己也曾想过。” “哦?”朱翊钧面上浮现出一丝好奇:“你想到什么了?” “人生匆匆,不过数十年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这几十年时间究竟应该如何度过,才算是不枉此生?” 朱翊钧点点头,又问:“你以为该如何度过?” 高务实平静地道:“尽我所能,为我所善。” 朱翊钧道:“何曰善?善良之善,亦或善于之善?” “皆是。”高务实道:“读书之人自当知晓何为良善,亦当知晓自身所长。是故,以我所长,行我所善,便是人生其所当为。” 这次他没等朱翊钧再问,接着道:“臣出身世宦之家,所习者文章,所长者治理。故臣平日所思所想,多是天下之弊及其治理之法。若叫臣慕声色犬马,终日斗鸡走狗,只恐反倒无趣得很。” 朱翊钧心下了然,笑道:“看来这便是近朱者赤了,高文正公昔年也是这般……”说起高拱,朱翊钧忍不住叹了口气:“只是,你可莫学他废寝忘食,还是要好好保重。” 高务实听得心头一暖,颔首道:“多谢皇上关心,臣省得。” 一番恳谈交心,两个人宛如又回到了当年,朱翊钧看来颇为畅怀,一壶秋露白斟了又斟,很快居然便见了底。 他起身想去看看东暖阁中是否还有,却被高务实拦住,道:“酒之一物,小饮怡情,大饮伤身,今日臣与陛下已饮尽一壶,足矣。” 朱翊钧只好作罢,笑了笑道:“你呀,确实是个有节制的人,历来如此。虽然有时不免扫兴,不过这也是我信任你的原因。” 他坐下来,鼻息咻咻,带着些酒气,道:“尧媖的事你莫要忘了,明日我便会下旨,许她自由前往公主府散心。至于女官,我会让陈矩交待一番,你也不必操心。不过公主府到底不比别处,你去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以免走漏了风声,到时候咱俩都不好办。” 高务实倒没料到朱翊钧又想起这事来了,而且还反复交代。他不禁有些纳闷,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 就算朱翊钧心里实在觉得妹妹的婚事弄成那样有他一份责任,可是公主到底不比寻常人家的女子,他自己更是大明天子,这样几乎摆明了让自己胞妹去和亲信臣子偷情,是不是也太魔幻了点? 但高务实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原因,只能装作有了几分醉意,稀里糊涂地应了下来。 君臣二人又东拉西扯了一番,直到外头传来陈矩的声音,提醒皇帝该去给两宫太后请安了,朱翊钧才放高务实离去。 走在大雪纷飞的宫廷之中,被刺骨的寒风一吹,高务实忽然清醒了不少,心中一动:莫非…… ---------- 感谢书友“曹面子”、“曹啊曹啊曹”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东莞光头王”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终于捱到周末了,希望明天不会又有什么倒霉事耽搁,让我把欠盟主的加更补一补,太上老君阿弥陀佛阿门…… 第1388章 两手准备 酒后身体发热是正常现象,但高务实并非没有酒量之人,醉倒不至于会醉。此时他突然被寒风一吹,虽然打了个寒颤,却瞬间灵台清明,大致上猜出朱翊钧的意思来。 本质上来说,朱翊钧这个人心里是有不少纠结的。他对很多祖制甚是不满,一心想要在他手中改变。为此,他不断以各种战争的胜利来巩固和加强自己的权威,把平定察哈尔当做自己的第一要务,什么其他的事情都要让路。 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他能稳稳当当的做这个皇帝本身也是依赖祖制的权威。昔日慈圣太后说要改立潞王,这话虽然多半只是当娘的吓唬儿子——就如同寻常母子之间,母亲威胁说再不听话就要打屁股一样,可朱翊钧身为皇帝,对这样的话不可能不敏感,不可能不事后警醒。 外廷当时对此态度明确,首辅直接表示反对,这既是对他本人的支持,实际上也是对祖制的坚持。 因此祖制对朱翊钧而言也是一把双刃剑,他在权威稳固的时候的确可以更改某些祖制,但无论以什么理由、什么方式来改变,也无论这番改变最终获得了多大的收益,都依然会动摇他的权威基础,甚至对他以后的皇帝造成不良影响。 比如将来他驾崩之后,他的儿子继位,会不会在某些事情上认为“既然皇考可以改,那么我也可以改”,于是将他认为十分要紧、十分正确的“祖制”也一并改掉? 大抵做父亲的都对儿子有一种担心,即觉得儿子不成熟,虑事不周全,需要自己把所有事情都帮他安排好才行——朱元璋对自己的子孙就有这种担心,而且异常强烈,所以才设定了一大堆的祖制。 朱翊钧虽然还年轻,但既然做了父亲,这种心思就免不了会冒出来,这大概就和后世之人所谓“不为父母,不知父母恩重”的道理类似,因此朱翊钧也很担心儿孙们肆意胡来。 祖制有所当改,但又不能随随便便说改就改,朱翊钧的难题就出在这儿,同时也导致了他的心思想法异常纠结。 对于永宁长公主的婚事,朱翊钧的心态可能也同样被这种纠结所影响。他历来是个重感情的人,可想而知对于亲妹妹的婚事搞成这样有多恼火。 可是大明朝的祖制摆在这里,天家要为天下礼教做出表率。在这个各地出了贞洁烈妇都要由地方官层层上奏直到皇帝手里,然后由皇帝下旨表彰的时代,朱翊钧实在没法下旨说让永宁公主“改嫁”——虽然公主成亲不叫出嫁,但意思总归就是这个意思。 况且,让她改嫁本身也有个巨大的难题,即她早已心有所属,若是赐婚给其他人,怕不是要逼死妹妹。可高务实又是有妻室的人,站在皇帝的角度来看,且不说他和黄芷汀之间的感情如何,单以他重视名声的程度来讲,他就肯定不会因为要“攀龙附凤”而休妻再娶。 如此一来,朱翊钧两头都搞不定,真要强来的话,没准会逼死两个对他而言都至关重要的人,这怎么能行? 但他心中对祖制的不满却会因为这种“欲为却不可为”而日渐加剧。寻常人有这种心思或许也只能强忍下来,然而皇帝却恐怕很难忍。所以他心里会有“朕偏要试试”的强烈意愿,就算明着不行,暗地里也“偏要试试”。 高务实觉得朱翊钧的主要心思就是如此,这条祖制我确实不能动,但我偏要挑战一下,哪怕是作弊也要。 这种心态和他在原历史上因为国本之争而与外廷冷战数十年极其相似:管你们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朕偏不听,偏不配合,你们能怎么着? 眼下国本之争一事暂时被高务实的献策给拖延住了,朱翊钧的这种“拗着干”精神居然转移到了别处,高务实也只能报以苦笑。 不过,今天朱翊钧处理叶赫联姻一事的做法,却让高务实觉得现在的皇帝开始喜欢玩起一石二鸟这种把戏了。 人的习惯一旦形成,在各种事情的处理上都会趋于一致,就好像他高务实轻易不行险,稳中必求进的行事习惯一样,朱翊钧可能也习惯于在主要目标的背后暗藏次要目标。 朱翊钧的主要目标是为了自己重视的人悄悄挑战祖制,那么次要目标是什么呢? 高务实觉得,朱翊钧可能给他预先挖了个坑,只是暂时看不到要埋的迹象而已。 悄悄摸摸去公主府偷情,这要是哪天暴了雷,对于“一代名臣”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仅是犯罪,而且多年建立的形象也要一朝崩塌。 另外这个犯罪的程度也只能由着人说,毕竟大明又不是唐朝,大明律可没考虑到有人去和公主殿下偷情这种咄咄怪事,最终这罪名的大小、量刑的轻重都要看朝野反应和皇帝的最终宸断。 高务实作为一个搞阴谋的惯犯,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样的可能:自己若是始终保持现有的“忠心”,朱翊钧这一手就是单纯地成全妹妹一腔相思,不会有任何其他用意;若是哪天朱翊钧觉得自己背叛了他,或者是严重变质到无可挽回,那么下一刻东厂或者锦衣卫就会发现自己潜入公主府如何如何…… 当然,考虑到朱翊钧对妹妹的疼惜,估计到时候罪名肯定全归他高某人,永宁公主肯定是无力挣脱魔爪,又考虑到维护天家声誉才不便声张。总而言之,都怪他高务实色胆包天图谋不轨。 好家伙!皇帝陛下还真是长大了,一边记得清两人之间的友谊,一边又知道作为皇帝要时刻提防任何人。 好好好,不愧是老子教出来的…… 作茧自缚吗?似乎有点,不过高务实很神奇的发现,自己居然并不生气,反倒有些想笑。 不是嘲笑的笑,而是志得意满的笑。就好像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哪怕有点把自己也坑进去,但也能含笑九泉的那种。 给高务实带路的小宦官是陈矩收的干儿子,见高务实莫名其妙的哈哈一笑,有些吃惊,又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地问道:“未知大司农何以发笑?” 高务实自然不会和他说这些,打个哈哈道:“哦,我是笑这场雪下得好啊,瑞雪兆丰年,希望明年能有个好年景。” 小宦官明显有些莫名其妙,这几年不是年年都这样么,也没见第二年的年景好到哪去,这瑞雪兆丰年的说法怕不是都得改改了。高司徒今日到底有何喜事,竟然会莫名其妙的发笑? 等他下值回到府上,先把孟古哲哲那件事和刘馨说了一下,刘馨一脸不屑,道:“你觉得皇帝这一手进步挺大,我却只觉得你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高务实稍稍一怔,纳闷道:“这和我们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刘馨斜睨着他,轻哼一声道:“我没见过孟古哲哲,也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但她首先是一个人,不是一件货物。你们这样做,就好像她只是一件礼品,既可以由叶赫送给皇帝,皇帝也可以转手又送给你——请问高司徒,你知道物化女性这个词吗?” 刘馨这话若是问高务实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可能都要被看做脑子有问题。不说别的,黄芷汀嫁给高务实的时候,光陪嫁丫鬟都有数百,要说物化,这物化可少了? 但高务实与这个时代的人毕竟不同,他听了之后顿时语塞,半晌才苦笑道:“你批评得对,是我思想滑坡了,我应该检讨。” 刘馨却摇头道:“你说是这么说,但我知道你心里并不会真的这样想,你只会想‘此一时而彼一时也’。”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不过,我也不是非要逼你用现代观点看待此时的人和事,只是……唉,我只是希望你将来能把她当个人看,不要只当做一件用来拴住叶赫的工具。” 高务实苦笑道:“你还真是博爱。” “博爱?”刘馨斜睨了他一眼:“我看还是你比较‘博爱’,我只是感同身受。” 高务实撇了撇嘴:“你要说工具,其实这件事原本也不是我要把她当工具,是她的两位哥哥,尤其是她亲哥哥纳林布禄做出的决定,对我而言……” 他还没说完,刘馨接过话道:“对你而言无非是顺势而为,甚至可以说逢场作戏,对吗?” 高务实稍稍一顿,反问道:“否则我该怎么办呢?拒绝叶赫,让她如历史上一样嫁给努尔哈赤,将来生下皇太极,给大明找麻烦?亦或者不仅不拒绝,甚至还强迫自己爱上她?” 这下子轮到刘馨语塞了,她窒了一窒,没好气地道:“我只说你应该对她好点,什么爱不爱的,你爱谁不爱谁我管得着吗?” 高务实摊了摊手,却没有再说什么。 刘馨见他不抬杠了,这才道:“你们君臣二人是打算一石二鸟也好,什么二桃杀三士也罢,那都是你们的事。站在你们的身份和角度上来说,这么做也算无可厚非。 毕竟这件事从根本上而言,是源自于叶赫想要利用你的威望和势力给他们铺路,一来确保努尔哈赤不敢轻举妄动,给他们时间从这次察哈尔的打击中逐渐恢复;二来也是希望继续保持和提高他们在辽东边市贸易体系中的地位,从而让女真第一强酋的位置更加稳固。 你是老板,既然要问我怎么看,我只能说……辽东现在的局面还挺考验你的平衡手段的。叶赫实力雄厚,努尔哈赤则更会用兵,以当前的局面来看,双方在你的威慑和平衡之下或许可以维持表面的和平。 但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对这种和平寄予太大的希望,或者说不要指望这种和平能够真的存在。即便他们表面上和平了,可是私底下都一定会有别的动作,你得有所准备才好。” 高务实心说:只要不提感情问题,刘馨还是挺理智,也挺现实的。 他轻咳一声,也顺势转回正题,道:“你说的没错,他们都是大活人,当然会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你所提到的这种局面我也考虑过,我估计叶赫方面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考虑动用武力手段来打压努尔哈赤。 他们多半会先图恢复实力,然后以他们擅长并占据优势的贸易手段,来逐步削弱努尔哈赤的扩张动能,让努尔哈赤即便想用兵也有心无力。 而努尔哈赤呢,我猜他虽然不会无视我给予的压力,冒着被大明犁庭扫穴的风险去攻击叶赫,但对于叶赫强压他贸易收入的各种手段,他也不会无动于衷。” 刘馨略一挑眉,问道:“那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高务实道:“我看这事和打仗的区别不大,既然黑虎掏心直捣黄龙已经不可行了,那就唯有两种法子。其一是迂回偷袭,迫其对手不能不与他短兵相接;其二是先除羽翼,然后最终决战。” “如何迂回,叶赫又有什么羽翼?”刘馨问道。 高武士刀:“迂回嘛,比如说叶赫长于行商,那么努尔哈赤就偏不在商道上和他较量,而是宣扬叶赫之富乃是来自于赚了其他各部的钱——其他各部如果直接与我大明交易,那他们就可以多赚不少,至少可以把叶赫的这个‘中间商差价’给省了出来。如果努尔哈赤做到这一点,说不定就能在另一个战场上扳回一些局面。” 刘馨想了想,微微摇头道:“我看这有些难,大明是靠敕书贸易来控制女真的,而现在除了哈达之外,叶赫掌握的敕书是最多的,正是因为他们有这些敕书,所以他们才能形成庞大的行商队伍。 其他部落就算知道这一点,可他们手里的敕书有限,就算想和大明交易,大明也未必理会,到头来还是要去指望叶赫找他们收购手里的特产。因此只要敕书依旧代表着贸易额,努尔哈赤想要这般迂回攻击就没有什么胜算。” 高务实点了点头:“不错,所以我也更倾向于努尔哈赤会选择先除叶赫羽翼,逼叶赫主动出兵。” “叶赫有什么羽翼?”刘馨问道。 ---------- 感谢书友“曹面子”、“陌上惹尘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keyng”、“陆森啊”、“云澜”、“胖得飞不动”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这个时候赶出一章,晚上似乎应该能加更,不过现在我不敢立g了……淦。 第1389章 顺序(为盟主曹面子加更) “叶赫有什么羽翼?叶赫本无羽翼,但叶赫行商所到之部落,某种程度上而言都可以姑且算作叶赫之羽翼。” 高务实略一摊手:“心学派把京师勋贵视作我的羽翼,难道是因为我比那几位国公爷更尊贵,亦或者依旧是朝廷的戎政侍郎,可以随时拿捏五府?显然不是。 京师勋贵之所以被人视为我的羽翼,不过是因为北洋海贸同盟以我为主。经过这些年的发展,京师勋贵们手里连田地都不剩多少,除了自家府邸和一些别院、商铺什么的,其余大部分家当都随我投进了船队里,投进了海贸之中。 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若是哪天发了疯,一声令下说不让他们的船挂我京华书剑旗,这些与国同休的公爷侯爷,只怕全得来我府上哭门,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算不算我的羽翼?” 刘馨听他说那些公爷侯爷能因为他一句话,就要来他府上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似乎是画面感太强了,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不过笑完之后,她却微微摇头:“我不否认你有这样的力量,不过京华和叶赫可不同。京华在北洋海贸同盟处于绝对的核心地位,这个同盟少了谁都可以,惟独少了京华就玩不转。 叶赫在女真虽然也可以说是商业最强,可是女真并没有达到少了它就玩不转的地步。事实是女真人的各种贸易惟独少了敕书才会玩不转,也就是少了大明才玩不转,女真人任何贸易的终点都是大明。 所以也可以说,大明希望谁是女真商业第一强酋,就能让它成为这个第一。这对大明来说并不困难——给它敕书就行。” 高务实笑了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要成为女真第一贸易强酋,还是得有区位优势作为先决条件的。你看无论哈达、叶赫,亦或者历史上后来崛起的建州,他们的特点都很明显,即直接与大明接壤,并且有一个交通比较方便的地方作为互市之地。 哈达、叶赫有开原南北关,建州虽然差一点,但也有抚顺关。说起来,他们的发达史有点像欧洲人的大航海,最先蹚出一条路来的是哈达、叶赫,就好像大航海的先驱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后来真正的最强者是建州,对应欧洲的不列颠。 辽东是建州作为后起之秀挑翻了老牌强酋哈达与叶赫,欧洲是不列颠作为后起之秀挑翻了西班牙、荷兰。我有时候想想,这里头似乎也有一些必然因素存在……” 刘馨连连摆手:“你先别扯欧洲,咱们先把辽东的事情分析明白。” “好好好,都依你,就说辽东。”高务实哈哈一笑,点头道:“我说叶赫可以把其他女真诸部当做羽翼,这个‘其他’是有所指向的,至少要把建州和哈达排除在外。” 刘馨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一贯观点就是女真部落虽多,但真正有机会成为第一强酋的却只有哈达、叶赫与建州这三家。” “不错。”高务实肯定了一句,然后接着道:“其他女真诸部要崛起,首先就缺了一个必要条件,即他们离大明太远或者交通不方便,这就导致他们的文明进程受到阻隔,实在太慢了。 而这三家要崛起,天然就有优势,但在崛起的方式上,他们三家的选择却有所区别。根据历史经验来看,哈达与叶赫走的路子不完全相同,建州那就更不同了。 哈达的选择是一切依靠大明的支持,全心全意当好干儿子;叶赫的选择是基本服从大明却又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真正的力量来源是四处行商,保持其在女真的贸易强权地位,从而始终占据经济方面的优势。 这两种方式的确都可以崛起,而且实话实说,也算比较符合他们本身的区位优势。如果没有建州……或者说建州没有出现一个努尔哈赤的话,女真第一强酋基本上也就只能在他们两家之中产生了。 但建州出了个努尔哈赤,整个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努尔哈赤的选择是表面对大明恭敬,实际上却在女真掀起了统一战争。可别小看了这一手,或者单纯认为他就是喜欢打仗、喜欢征服。 我很怀疑努尔哈赤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建州想要在南北关贸易压制之下崛起,必须脱离单纯的贸易战争,把这场斗争扩大化。 可是,该要怎么扩大呢?大明对于努尔哈赤与南北关发生冲突时的态度很明确,一直都是力保南北关的,因此努尔哈赤如果主动挑起对南北关的战争,则极有可能激怒大明,这是他不能承受的。 因此努尔哈赤选择了‘围点打援’,先把离自己最近而又与叶赫有商业往来的一些部落征服,然后转头去征服稍远一些的地方。在此期间,努尔哈赤并不主动攻击哈达、叶赫,以此来换取大明的谅解。 但是刚才说了,哈达衰落后的女真第一贸易强酋是叶赫,努尔哈赤不断地征服叶赫的商业伙伴,继而断绝当地与叶赫的贸易关系,如此叶赫能够交换来的货物便越来越少。 这显然是不能容忍的,就像英荷与西班牙在海上必有一战,西班牙海军衰落之后,英荷海军之间也同样必有一战是一个道理。 努尔哈赤不断的征服叶赫的商品原产地,叶赫能够与大明贸易的货物自然越来越少。为了阻止这样的趋势继续蔓延,叶赫就不得不主动对努尔哈赤发起进攻。 此时此刻,按照大明的一贯作风,显然不便插手,只好等他们自己分出胜负再看如何处理。可偏偏大明的运气很差,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大明在朝鲜和日本人开打了,努尔哈赤拥有了不受干涉的与叶赫一战之机会……” 刘馨这时候哪里还听不明白高务实的话?她立刻道:“所以你的意思其实就是说努尔哈赤在被大明警告之后,虽然肯定不会主动挑起对叶赫、哈达二部的战争,但他依然可以如历史上那样,先去征服建州其余各部,然后开始北上去找长白山、乌拉、辉发等部的麻烦。 而在这一过程中,叶赫迟早有一天会忍无可忍,最终只能主动进攻努尔哈赤。你所谓的剪除叶赫羽翼,这羽翼说的也就是这些迟早要被努尔哈赤列为征服目标的部落。” 高务实点头道:“不错,努尔哈赤这么做,算是‘攻其必救’。叶赫除非愿意像傻子一样,眼睁睁看着努尔哈赤把自己的商品原产地占据,否者必然只能武力像救。” 他说到这里,刘馨半是补充地道:“但却发现打不过努尔哈赤?” “是,没错。”高务实点头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时候,努尔哈赤应该已经征服了好些部落,最起码统一了建州五部。而最关键的是,在此期间努尔哈赤麾下的军队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锻炼,而叶赫在这段时间里根本没有打仗。” 刘馨轻叹一声:“这其实也是以有备而攻无备了,无非是努尔哈赤故意把战争的发动者‘让’给了叶赫,宛如手谈执白。” 手谈即是下围棋,现代围棋是黑子先下,但古代不是,至少中国古代一直是白棋先下,这一规则保持了约两千年。这一点可以在宋朝的围棋书《忘忧清乐集》中找到印证。 《忘忧清乐集》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本有关围棋的善本书,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棋谱。书中清楚地记录着中国古代围棋棋局的开始是双方在四个星位上各摆上两枚棋子,也即座子,以确定黑白双方各占两个角。而行棋次序则是依照白棋先、黑棋后的顺序进行。 至于黑子先下,其实是后来按照日本围棋规则进行改革之后的产物,至于具体原因,此处懒得细说。 高务实略一沉吟,继续道:“我看以现在的局面,努尔哈赤多半还是会做如此决断,所以他依然会先寻求统一建州,继而征服长白山等部,最后形成对叶赫、哈达的包围之势。” “理由就是努尔哈赤在你的威胁之下不敢直接针对叶赫,而叶赫此番被察哈尔一顿胖揍,也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 高务实点头道:“大抵如此。” 刘馨想了想,蹙眉道:“你想改变这一态势么?” “呃……”高务实稍稍犹豫了一下,缓缓摇头:“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关键在于是否力所能及。” 刘馨眉头大皱:“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我知道你想说现在大明一切以备战察哈尔为先,但其他人视蒙古为第一大敌无所谓,你却应该很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大敌。 努尔哈赤的危险性远胜察哈尔,现在他还未曾崛起,你不在这个时候将建州扼杀于萌芽,难道偏要等到势大难制之时才动手?” “你不能把偶然当成必然。”高务实正色道:“我不觉得历史上鞑清能够入关是一种必然。尤其是你不要忘了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后金之所以能够逐渐掌握战略优势,皇太极才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人物,努尔哈赤并不算——他要是再多活几年,没准后金自己就崩溃了。” “所以你对孟古哲哲这件事并不拒绝,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你心底里还是觉得,能让皇太极无法出现才是最稳妥的?”刘馨打量着高务实问道。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高务实坦然道:“我没有必要给自己、给大明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能让皇太极无法出现,我也不会因为少了个对手而惋惜什么——我又不是抖m,少点麻烦还不好么?” 但刘馨的眉头并没有松开,她仍然问道:“我总觉得这种假设很有问题,你怎么确保没有此皇太极之后就不会有彼皇太极?万一有所谓‘历史的惯性’,努尔哈赤的儿子里头还是出现了一个皇太极似的人物,那怎么办?你之前不是也说过么,原先的历史中似乎并没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布日哈图。” “这个……”高务实被她这么一说,也不禁有些迟疑起来,皱着眉头道:“所谓历史的惯性也好,历史的自我修正也罢,这都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也不能肯定会不会出现。 但是眼下的问题在于,国策就是国策,最忌讳朝令夕改,它不是我说一声要变就会duang一声变了的。朝廷的一切计划、一切宗旨都是围绕着察哈尔来的。如果我现在忽然提出要先把努尔哈赤给灭了,不说整个国家,至少九边各镇以及户部、兵部都必须立刻做出相应的调整,这个成本未免太高了。” 这倒是个麻烦,刘馨迟疑道:“可是这次朝廷不也在辽北动兵了么,甚至还是在冬季出兵,我也没觉得问题有多大啊。” 高务实果断翻了个白眼:“你没觉得问题有多大,那是因为户部尚书是我。别的且不说,光辽东盐场为了此战就不得不提前分红,将原本应该用于继续扩大生产的一笔银子提前作为净利润解至京师,作为战后的抚赏用银以及补充辽东军备消耗之用。” 刘馨一时语塞,悻悻然道:“这个……那你要不继续发挥一下才干,争取再弄点银子,把辽东的事情摆平了再回头处理察哈尔?” “不好。”高务实摇头道:“努尔哈赤现在并不敢直接与我作对,而我还要为大概五年之后的援朝抗倭做准备,努尔哈赤也是其中我打算利用的力量之一。与其我现在费时费力去提前消灭他,倒不如让他在朝鲜去流血,这才是利益最大化。” 刘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把什么事都看做生意,甚至把别人的本钱都当做自己的本钱来花。你就不担心五年之后的努尔哈赤不肯按照你的设想去朝鲜流血么?” 高务实一摊手:“你要这么说的话,那话题就绕回来了:如果大明在那之前收拾了察哈尔,努尔哈赤凭什么拒绝我?”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曹面子”、“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为盟主曹面子的第二章加更总算搞定了,还剩最后一章加更,我先不立g,只能说……再迟也就这几天。 第1390章 兄妹 有明一朝的大长公主、长公主、公主的府第称之为公主府。永宁长公主的公主府位于城西的鸣玉坊中部,具体位置在宝禅寺与正法寺之南、武安侯府与泰宁侯府之北。 公主府作为名义上公主居住之所,按照朱元璋的风格当然是要设置官员打理的。因此洪武七年时,公主府便设家令司,掌公主府事务。置家令一人,正七品;司丞一人,正八品;录事一人,正九品。后来或许是考虑到公主本人乃是女子,因此在洪武二十三年,又改家令司为中使司,以宦官充任职事至今。 永宁长公主府当然也是这般设置,不过由于长公主殿下乃是孀居,公主府作为她与驸马相会之地,实际上并无用处,因此永宁长公主府的家令等职实在很不起眼,几乎是宫内宦官被“发配”的场所。 不过这个局面随着皇帝陛下的一道旨意而忽然改变了:永宁长公主殿下获得了自由往来公主府与长春宫并任意居留的特权。 这意味着公主府真正有了主人,与先帝穆庙潜邸裕王府之类的京中皇子王府相似。因此,永宁长公主府的家令、司丞、录事忽然之间都变得有用起来。 据悉,司礼监掌印黄孟宇、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陈矩二位大珰亲自遴选,临时改派了永宁长公主府新的家令、司丞与录事,确保长公主殿下在公主府也能如在长春宫一般,不会有任何不适应之处。 当然,以上只是对外宣称,事实上是为了确保什么,知道详情的就不多了。 外界对此的反应倒不能算很大,毕竟公主府也是归司礼监派员管理的,里头除了宫女就是宦官,连公狗公猫都不会有一只,量来并无不妥。 当然,大明毕竟是大明,总也免不了会有言官上疏论及此事,只不过矛头的焦点都不在公主自身。言官们不厌其烦地向皇帝表明这样做是违反祖制的,应该及时终止。 皇帝显然不会终止,不过这一次他好歹愿意解释一番,因此在某位言官的奏疏上朱批了几句。这几句话没什么别的意思,大抵就是拿儒家的“亲亲”说事,表明他这么做只是关爱妹妹。 《诗·小雅·伐木序》中说:“亲亲以睦友,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矣。”孔颖达也道:“既能内亲其亲以使和睦,又能外友其贤而不弃,不遗忘久故之恩旧而燕乐之。” 《诗》是孔子十分推崇的,而孔颖达是孔子的第三十一世孙、唐初著名经学家、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曾奉命编纂《五经正义》,所以“亲亲”乃是儒家的基本道德观之一。 既然如此,皇帝的做法至少在“大道”上没有问题,言官们即便叽叽歪歪几句也于事无补。说起来,潞王光一个婚事都违例花了那么多钱,潞王府的规格和花费更是双双超标,为什么朝臣扯皮那么久最后还是办了? 无他,“惟愿众臣工不负朕亲亲至意”而已。 因此,永宁公主自由往来宫、府之间这件事,就算定了下来。不过规矩虽然变了,长公主殿下却还并未出宫至府。 此前这公主府屁用没有,各种维护保养都只是做个样子,其实根本不便住人,遑论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所以,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孟宇在亲自查看之后十分震怒,当场表态,认为必须大修一次并重新装潢,才能让长公主殿下来此居住。 黄孟宇的这番表态很快传到外廷,外廷不少官员都担心皇上会为此让太仓出钱,一如当初修建潞王府一般。 心学派方面倒是对此比较克制,甚至大伙儿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仿佛这件事和他们无关一般。 哦,这件事的确和他们无关,因为户部尚书是高务实。 果不其然,皇帝很快便有口谕传到户部,不过并非命令,而是派人询问高司徒户部是否有余银承担长公主府的翻新和装潢。 焦点又落到了高务实身上,按照大家的想法,以“高侍读”的风格,这笔钱户部出定了。 然而意外发生了,高务实不仅果断拒绝了皇帝,并且公开表示,说皇上特许永宁长公主可居于公主府已属破例,而用国库存银再次翻修公主府这种事,在本朝更是闻所未闻。 他甚至还建议,这笔钱最好是永宁长公主殿下自己来出,退一步说也该由皇上的内帑来出,断不至于让户部出这笔钱。 不过“高侍读”到底是高侍读,他虽然拒绝动用户部存银,但还是“大方”表示:京华基建拥有京师最好的装修材料,如果皇上需要的话,他愿意以成本价提供给公主府翻新装潢所用。 外界对高务实的反应颇为惊讶,大多数人都暗道一声“好家伙”,心说高求真还真是个买卖人,你都这般拒绝皇上了,居然还指望靠什么“成本价”的装修材料卖好?皇上吃你这套才怪。 然而更意外的事发生了,皇帝居然很快同意了高务实的这些说法,并表示愿意接受他的“好意”,购买京华基建的装修材料。同时,皇帝还通知京营生产建设兵团,要求他们提供最好的施工队伍负责这项工程——不是免费征用,是给钱的。 这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皇上这次竟然如此好说话? 不过很快又有新消息传出来,说原来这钱不是皇上掏,而是永宁长公主殿下听说了高司徒的说法,愿意自行出资对公主府进行翻修和装潢,无论材料还是施工,都归她付账。 这一来,外界对“长公主出宫居住”一事的反对声瞬间降至谷底,甚至连此前上疏反对的言官也改变了看法,立刻上疏称赞长公主殿下“体恤国情,深仁厚泽”,甚至“凤姿懿态,垂范皇亲”。 朱翊钧在永宁长公主所居的长春宫里得知消息,忍不住从鼻孔里冷笑出声:“废话连篇,说到底不过是生怕天家用了朝廷的银子。” 永宁公主端庄地坐在一边,听了这话便乖巧地劝道:“都是计划之中的局面,皇兄又何必动怒?” 朱翊钧一听,好像才反应过来,连连点了点头,道:“说得也是,说得也是,左右都是求真出钱,我气个什么劲?他这家伙有钱得很,别说给你府上翻修一下,便是再修一座给你,我看也实属应当。” 永宁公主一听皇兄如此说,顿时霞飞双颊。朱翊钧这话的意思她心里清楚,自然是把这件事看做是高务实得了“便宜”,有金屋藏娇那味了。 不过脸红归脸红,长公主殿下却不愿反驳,只是深深地低着头不说话。 朱翊钧看了便不由大笑,道:“尧媖,你现在这样子我看了才觉得高兴,早知道……嘿,就该早些想到这茬。”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还好,现在也还不算太晚。” 永宁公主依然低着头,声若蚊吟地道:“皇兄莫要乱说。” 皇帝金口玉言岂能“乱说”?所以朱翊钧立刻道:“怎么会是乱说?” 他轻咳一声,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黄芷汀人在南疆,而且去了好像有一年多了,你懂我意思吧?” 永宁公主这下真是一张脸蛋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娇嗔道:“皇兄!” “叫什么呀,我又不是开玩笑。”朱翊钧在胞妹面前没有什么皇帝架子,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道:“求真这个人我最清楚不过了,他对待这些事完全没有平时那样果决,他会在理智与意愿之间犹豫不决,迟迟下不定决心。” 永宁公主明显一僵,好在朱翊钧的话没有说完,他继续道:“所以这个时候等他决定是最愚蠢不过的,一定要主动一些,就像我当初暗示他那样……他犹豫归犹豫,脑子又不笨,我都那样说了,他自然不好反对,否则不是故意让我难堪么? 他这个人呐,你别看他平时智计百出,其实他很在意身边亲近之人,而你跟他又……呃,我是说你也得如此,要让他陷入一种难以拒绝的境地,一旦拒绝就会伤人,这样他就有理由在心里说服他自己了,懂吗?” 懂不懂不知道,反正永宁公主低着头没说话。 朱翊钧看起来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道:“你知道为什么这次我非要搞得这么复杂,又是让京华出材料,又是让京营去施工么?” 永宁公主一怔,总算稍稍抬起了头,问道:“不是为了避免外廷争议么?” “哪有这样简单。”朱翊钧翻了个白眼:“避免外廷争议何须这么麻烦,我直接说内帑出资不就好了?” 永宁公主奇道:“那是为何?” 朱翊钧提示道:“在公主府对街,有一间京华的禹瓷货仓,京华在京师附近的禹瓷存货全都放在那儿。” 然而永宁公主显然对这些事情反应不快,听了这话还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朱翊钧一脸无奈,以手扶额,有气无力地道:“唉……我的意思是说,等你住进去之后就会发现,求真可以从那件货仓的地道直接进你的公主府寝殿。” “啊!”永宁公主吃了一惊,脸上彤云又起,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怎么能这样?” 朱翊钧长叹一声,一副头疼不已的模样:“要不然怎样?哦,那反过来也行:你可以从你的寝殿直接去他的货仓,我听说那边的条件也不错。” 永宁公主大羞,双手捂脸:“皇兄不要再说了!” 朱翊钧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好了好了,皇兄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近来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叶赫——就是一个辽东边上的一群夷人——他们送来了他们的‘公主’,要给求真做妾。” 永宁公主稍稍一怔,但看起来还挺平静的,只是轻轻颔首:“就是这次辽北大捷被我大明搭救的那个叶赫吧?” “对,就是他们。”朱翊钧轻哼一声:“叶赫的虏酋大概觉得求真对他们颇为关照,想着再拉近一下关系,但他们也没什么别的能送,虏酋纳林布禄干脆便把妹妹送出来了。” 本来朱翊钧这话并没有衍申意思,但永宁公主听了却是脸色一白,沉默了一下,声音微微颤抖地道:“皇兄也是这样吗?” “什么?”朱翊钧一愣,然后忽然睁大眼睛,声音也大了一些:“你在想什么?” 不等妹妹回答,朱翊钧便猛然站了起来:“尧媖,朕还不需要……”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两腿失力,扑通一下又坐回了椅子上,双手下意识抓住椅背,但整个人有些歪歪斜斜向要滑落的模样。 永宁公主大惊失色,连忙过去扶了一把,惶然道:“皇兄,皇兄你怎么了?” 但朱翊钧恢复得很快,此时已经清醒了过来,力气也恢复了,他试着坐直了身体,拍了拍妹妹的手臂示意她放手,然后道:“没事,没事,可能有些急怒攻心。” 其实朱翊钧刚才“眼前一黑”的时间非常短,最多两三个呼吸,等他坐下便已经开始恢复,整个恢复清明也只有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但此时他自己心中却有些警醒,因为刚才这个症状与他皇考穆宗皇帝当年很相似。 这种症状在民间俗称“发黑眼晕”,后世一般认为其中大多数是由贫血或者低血压引起。不过根据高务实当年从隆庆帝的情况来看,除了这两种可能性之外,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后世称之为“姿势性低血压”的一种症状。 这种在医学上称为“姿势性低血压”的症状并不复杂,即有些人在睡醒、久坐、久蹲之后起身站立时,会突然一阵晕眩。从症状上来说有头晕、眼花、耳鸣、乏力、等,其中状况轻微者可能只会短暂地晕个几秒钟就恢复了,但严重者则可能会严重晕眩而失去知觉。 根据高务实的记忆,这种情况似乎不能算是“病”,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经历,只是有人轻微有人严重,朱翊钧父子大概就属于很严重的类型。不过这种情况并不难应对:起身不要急就行,如果平时注意锻炼那就更好。 但朱翊钧显然不懂,所以他心中有些紧张,生怕自己也步先帝的覆辙。 永宁公主更不懂,她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让皇兄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后悔得眼泪都下来了,抽抽噎噎向皇兄道歉。 朱翊钧的确是个对弟弟妹妹足够好的兄长,见妹妹如此后悔,他也就消了气,叹道:“尧媖,我知道当初你的婚事弄成那样,对你的伤害很大,但是我也希望你明白,皇兄做这些事只是希望你过得开心,没有任何其他的动机。” 他顿了一顿,又道:“而且我也不需要用这种手段笼络求真,你明白吗?” 永宁公主用力点了点头。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apodes”、“大地候”、“翻掌震西天”、“一路色友”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91章 无事献殷勤的国公爷 大明朝靖难系勋贵之中目前排在班首第二位置的人物,自然是成国公朱应桢,他家成国公一系与大明常青树定国公一系外加英国公一系这三家,基本上垄断了神京朝班的班首位置,通常情况下是按照袭爵先后来定的。 朱应桢年纪不大,但神京三大国公中除了定国公徐文璧老爷子之外,他袭爵比英国公张元功早了一年多,因此位列武臣班首次位,地位那是没得说了。(其实单以这三大国公家族的发展情况来说,整体实际地位最重要的是英国公一系,不过这个在以后需要的时候再细说。) 不过几位国公爷都没了祖先打仗的本事,虽然名义上都依旧是五府的都督,但那只是“统兵”而非“领兵”。尤其是当高务实搞出禁卫军与生产建设兵团分家的改革之后,几位国公爷更是千恩万谢地把军权交了出去,只保留着对生产建设兵团的绝对控制。 朱应桢便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主要话事人之一,而且由于定国公徐文璧身体不好,朱应桢更是实际上成为生产建设兵团的首要人物。 成国公爷地位尊崇,平时自然只负责发号施令,需要他亲自关照的事情很少。不过近来有件事,却让国公爷十分上心,那就是由生产建设兵团承接的永宁长公主府翻修工程。 说实话,与京城城防维护、禁卫军京北大营修建、永定河河防工程及天寿山皇陵维护等特大型工程相比,翻修一个区区公主府实在不值一提。不仅规模小,涉及的金额也不大,按理说这种小事朱应桢只需要交代一声就够了。 然而朱应桢作为京师三大国公之一、圣上的股肱之臣以及高司徒的“亲兄弟”,焉能不知道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消息? 这次的公主府翻修工程朱应桢不仅亲自挂了帅,甚至每天都泡在公主府工地监督施工,工作热情异常高涨。连外廷文臣们听说之后都不由咋舌,心说成国公这个人至少对天家的事还是很上心的,不愧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勋臣砥柱。 勋臣砥柱朱应桢今天也在公主府工地,顶风冒雪监督施工。说起来雪天实在不宜施工,尤其是建筑方面的工程,可皇上的旨意下来,那就别说下雪,就算下刀子该干也得干。 好在生产建设兵团现在也越来越专业化,甚至都会玩搭棚建设的套路了,因此翻修工作虽然效率肯定比不上晴天,但好歹还能继续进行。 不过,这也多亏了京华基建,据说京华基建的人来实地考察之后提出了新的翻修方案,他们建议将公主府中原用的大量木质材料换成石质。 这个建议显然是参考了如今在大明已经大名鼎鼎的白玉楼,虽然公主府仍然需要采取中式建筑的形制,但绝大多数材料是可以替换的。 不过,正如当年白玉楼建成之后引起的一些非议那样,公主府取消大量木质建材这种有违汉人一贯建筑原则(指五行学说认为最宜居的是“木”,本书前文有说明)的做法也让外界有些议论。 只是这些议论似乎动摇不了永宁公主,永宁公主从长春宫传出消息,说她也很喜欢白玉楼,公主府的翻修就按京华基建的方案来办。 外人不知道永宁公主怎么会知道白玉楼,甚至还“很喜欢”。不过白玉楼确实太出名了一些,大伙儿以为公主殿下多半是看了什么画册才知道的,倒也没有引起什么质疑。 化身包工头的朱应桢将工程分为了几个部分,最重要的核心区就是公主的寝殿,这一块他甚至不肯用生产建设兵团的人,而是将自家专门养的一批修园子的家丁调了过来,专门负责公主府寝殿的翻修。 他本人似乎也觉得这寝殿最为重要,绝大多数时候都守在这一块。不过今天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位身材魁梧的老者。 认识这位老者的人不算多,但听说过他名字的人却绝对不少。他叫高陌,公开身份是高务实府上的大管家,而与高务实更熟悉的人则知道,高陌还是京华内务部的掌控者,黑顶的第一负责人。 “我说高主管,这锁该不会是和白玉楼宝库一样的吧?就是装上之后万一开启不对,是不是还有毒烟暗箭之类的机关冒出来?”朱应桢看着高陌带来的人为寝殿密道安装门锁时忍不住问道。 高陌笑了笑,道:“那倒不是,这锁是按照老爷的设想,由七位能工巧匠联手打造而成,老爷将其称之为‘机械密码锁’。” 他指了指那上头的排列成九宫格模样的密码盘,道:“这上头的字符叫做阿拉伯数字,一共有九个密码框,每个密码框都能翻动,其上均有从0到9一共十个数字。 此锁在启用之前,老爷已经提前设置密码,唯有将这九个孔的密码都调整至正确数字,才能露出锁孔并用钥匙打开。” “原来是这样,这可是个好东西啊。”朱应桢似乎有些意动,问道:“这锁……京华可愿意外售么?” 高陌略微摇头,道:“此物无法量产,每一套都要手工打造,极其费时费力,老爷似乎没有将之作为外售之物的打算。” 朱应桢大失所望:“这就太可惜了,我还想买几套用用呢。” 高陌闻言却笑了笑,道:“虽不外售,不过国公爷与我家老爷是何等关系,岂能寻常以待?要不这样,待会老朽回去之后便和老爷说一说,看能不能专门为国公爷打造一套。”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呢……”朱应桢一脸郝然,但口中却无比自然地跟了一句:“这一套需要多少银子?” “既非售品,焉有价目。”高陌笑着道:“国公爷这一问,怕是连老爷都回答不了。” 朱应桢明白过来,意有所指地道:“好锁,好锁,我想知道此锁存在之人,嘴上也一定有这样一把好锁。” “国公爷好见地。”高陌微笑颔首。 朱应桢矜持一笑,思索了一下,又道:“对了,有件事我这几日一直有些犹豫,不知当问不当问……” “哦?”高陌面色平静,但始终保持友好的微笑:“国公爷与我家老爷乃是经年好友,亲如兄弟,有什么话自然但说无妨。” 朱应桢道:“听说皇上把叶赫部进献的那位女子转赐给了求真,但求真似乎还没想好如何安置?” 高陌含笑道:“我家老爷说圣上虽然皇恩浩荡,但此事毕竟事关辽东边情,他虽然已非辽抚,可毕竟前不久才提出应当扶植叶赫为我藩篱,作为应对察哈尔的辽北屏障。若是此时立刻接其入府,恐怕有些不妥。” 朱应桢连连点头:“求真行事一贯稳妥,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其实既然是皇上所赐,这些都不是问题。当然,他要谨慎一些也不是不好……我在京师倒也还有几处宅子,若是求真不嫌弃,安置一下那位格格倒也方便。” 高陌一时不清楚朱应桢插手这件事有何目的,虽然高务实不像其他有钱人一样喜欢在京师动不动就购置宅邸,但以京华的财力而言,他就算临时买一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朱应桢当然也明白,所以他这样巴巴赶上来送宅子就显得很古怪了。 “老朽先代我家老爷谢过国公爷的好意。”高陌微微笑道:“不过国公爷也知道,这般大事却不是老朽所能决定,还是要回头请示老爷,待老爷处分方可……不知国公爷还有什么话要转达么?” 朱应桢笑道:“有是有,不过没你想的复杂。求真在昭回靖恭坊的尚书府早前只是他的状元第,规制既低,占地也小,原不符合他今日的身份。” 他略微一顿,继续道:“前些天,恰巧有一江南人因为生意折本,把其在昭回靖恭坊的一处宅邸折价卖给了我,回头我一问才知道,那处宅邸正在求真尚书府以北,中间只隔着另一家。 我当时便动了心思,又派人联络了一番,干脆也将中间这一家说服,买下了他家这所宅邸,于是尚书府以北这两处宅邸现在都成了我家产业。这两处宅邸我本就是买来送给求真的,现在机会正好,他拿了之后可以将尚书府扩建一番,合三为一,也免得堂堂尚书府却那般逼仄,甚失体统。” 高陌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从时间上来看,成国公倒没有其他的目的,只是这次比较凑巧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尚书府小点又如何,怎么就“甚失体统”了?当初文正公身为当朝首辅,所居宅邸还不到现在老爷这尚书府的三分大小,照您这意思怕不是甚失体统,而是全无体统了? 想归想,高陌还是连连感谢朱应桢的好意,表示自己回去以后会第一时间转告给老爷知晓,朱应桢含笑颔首。两人又就永宁公主寝殿的翻修谈了一番,高陌便起身告辞,朱应桢作势欲送,高陌连道不敢当,一番谦辞之后离去。 等高陌回了尚书高府,等高务实回来便把事情转告给他。高务实略微有些意外,沉吟了一下,问道:“海贸同盟方面近来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么?” 高陌知道高务实这么问肯定是针对朱应桢的送礼,思索了一番,道:“回老爷,听说日本国内鏖战正酣,或是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海贸同盟方面正在与日本国内最有可能获胜的丰臣氏联系,争取获得一系列贸易特权……不知成国公是不是对此有所想法。” 高陌这么一说,高务实才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万历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587年,在日本就是天正十五年。而这一年,丰臣秀吉开始了“九州征伐”。 九州征伐,又称九州之役,是丰臣秀吉率领日本国内诸大名征伐九州岛津氏的一场战役,如果历史不发生重大改变的话,将以丰臣秀吉的胜利、岛津义久的投降而告终。 这场战争爆发的前提,是九州大名大友宗麟的军队因为岛津氏的崛起而节节败退,只得向畿内霸主丰臣秀吉求援。当时已经征服了四国的丰臣秀吉召唤黒田孝高询问对策,黒田孝高认为这是个平定九州的好机会,于是秀吉下令备战,同时回信要求大友宗麟继续坚守,等待援军。 另外,在今山合战之后,龙造寺势力大减,此时只剩下肥前三城,面对岛津咄咄逼人之势,锅岛直茂只好乞求停战。 然而岛津义弘不许,仍下令攻打龙造寺,岛津家久攻下水之江和势福寺城。龙造寺走向灭亡之日将近,所以锅岛直茂请求龙造寺成为岛津臣下,最后投降岛津氏,被免去一死。 常言道唇亡而齿寒,因此不出十日,助攻龙造寺的有马晴信也被岛津氏顺便灭掉,有马晴信投降岛津氏。这么一来,岛津氏在九州便只剩下大友家一个对手,而从局面上来看,大友家的灭亡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丰臣秀吉觉得岛津氏过于猖狂,而且上升势头明显,倘若不加限制,必然会影响丰臣氏的统治,于是向岛津氏发出交涉书信,命令九州两势力停止战争,服从丰臣政权领导。 但岛津义久拒绝丰臣秀吉的提案并攻打筑前,致使丰臣秀吉以“救援盟友”(大友家)为名出兵九州。 此战的过程没必要细说,却说丰臣秀吉大胜之后论功行赏,丰臣家与其部下们重新瓜分了九州岛。 大友义统和龙造寺政家各领本国丰后和肥前两藩国不变,各路地方豪族如有马氏,大村氏,松浦氏,相良氏都维持原来领地。伊东氏恢复了部分在日向藩国的领地,丰臣秀吉还找来了赋闲在家的佐佐成政,让他统领肥后藩国,佐佐氏因此复兴。 九州征伐中居功至伟的黑田孝高也被封丰前藩国,正式成为一方大名。小早川隆景也因出兵有功,分得筑前藩国,养子小早川秀包则分得筑后国。 但奇怪的是,同为毛利氏“两川”之一的吉川氏似乎什么好处也没捞到。夏天的时候,吉川元长在日向国病死,其弟吉川广家继任家督。 除此之外还有更加奇怪的情况:九州征伐的“罪魁祸首”岛津氏并未得到太大惩罚。岛津氏除了被缔夺日向藩国的部分领地外,基本没有其他惩罚了,他家仍旧维持萨摩和大隅两国的统治权。 北洋海贸同盟最重要的“外贸”生意便是日本贸易,日本国内出现大的变局,对于海贸同盟当然是有影响的,高陌怀疑朱应桢无事献殷勤是与日本国内局势有关,完全可以理解。 高务实听完不禁陷入思索,甚至有些反思:虽然现在自己的确很难再分出力量和精力直接插手日本国内的情况,但如果是利用海贸同盟,会不会也能做点什么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92章 丰臣与岛津(上) “不打无准备之仗”是高务实的一贯风格,既然现在日本的局势甚至都能连带着影响到大明的顶级勋贵,哪怕这种影响多半只是出于经济目的,但高务实也觉得自己应该开始对日本多一份关注了。 他很快下令,让高陌把这两三年来黑顶搜集到的所有有关日本的情报,汇总之后给他送来。 这件事倒并不难办,黑顶有北洋海贸同盟的幌子做掩护,再加上日本国内从朝廷到各路大名都几乎没有什么保密思维——他们内部之间倒是有,但对大明的商人反倒没有——因此早已搜集了大把的情报,并专门进行过汇总和分析,只等高务实有需要的时候就呈送给老爷过目,因此高陌很快便将一大摞书文册子送来。 高务实认认真真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这些东西看完,然后对日本这两三年来的局面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 公元1585年,也就是大明万历十三年的秋天,秀吉以关白的身份发布了惣无事令。所谓惣无事令,其实就是和平条例。该令的意思并不复杂,乃指未经关白允许,禁止大名私斗。如果违反,结果当然就是关白会来教训你。 在后世一款著名的日本游戏里,打出惣无事令就意味着可以通关了。但真实历史毕竟不是打游戏,不服此令的人并不是真的一个也没有。 丰臣秀吉的命令才刚发出去没多久,就有人跟他叫板了。 要知道丰臣秀吉确立统治地位还没多久,正是需要树立权威之时,结果自己刚发出来就有人公然违反,实在由不得他不生气,于是决定拿他们当做反面典型,狠狠教训一顿。 在这种敏感时刻都敢藐视秀吉的,正是萨摩的岛津家。 萨摩,位于九州西南部,后世的鹿儿岛县。萨摩这地方历来以民风极其彪悍著称,在后世网络上号称亚洲斯巴达,说是这地方随便拉出个男人来都是以一敌三的存在。 不过他们之所以这么彪悍,是有历史原因的。首先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萨摩人其实压根不是“和族”的,而是日本的少数民族隼人族(当然现在他们就与当初中国的五胡一样,早已经被彻底同化了)。 早在公元五世纪的时候,隼人族顺服日本中央政权,当然那会儿还没有日本这个名字,而所谓萨摩这一国更是远未出现。 当时由于天高皇帝远,隼人虽然挂名说顺服了,但基本上无视朝廷中枢的存在,税收贡品什么的更是经常不交。这很好理解,萨摩这鸟屎地方土地贫瘠,自己弄点吃的都不容易了,哪儿还有额外的粮食能交公? 不过朝廷自然不会管你吃不吃得起饭,该让你纳粮的你就得纳,不交就是反贼,就得用武力逼你交。 正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萨摩的隼人在这样的压迫下毫无悬念的奋起反抗了。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萨摩人个个勇猛彪悍,朝廷的军队试了试,发现还真拿不下他们。久而久之,也就懒得管了。不交拉倒,反正也没几粒米,不值当。 到了唐朝的时候,日本和唐朝打了一场战争,叫做白江口之战。此战唐朝水军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将兵力、船舰皆数倍于己的倭国水军打得大败。 日本人的特性是众所周知的,没被打趴的时候自认为老子天下第一,打输了之后立马服帖得宛如死狗。所以这场仗之后日本就老实了,觉得自己只能算天下第二,大唐才是天下第一,因此主动派出遣唐使全方位学习大唐。 最早的时候,日本遣唐使是走的朝鲜半岛进入大唐,但是后来朝鲜发生了内乱,这条路没法走了,于是日本人觉得必须开发新航线,起点就选在了大隅国的隼人聚集地。 但是万料不到这事出了麻烦,朝廷派出的考察官员太过傲气,惹毛了脾气相当不好的隼人愤青们,于是他们抄起家伙把朝廷官员围住了。 朝廷的官员们当然很聪明,立刻展现了什么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当即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隼人一看,就这?老子们还没动手你们就认怂了? 不过他们可能也很少碰到这种意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看看人家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就说滚回去吧,下次别在大爷们面前装逼。 接下来的故事连猜都不用猜,这些官员们一回去就告了状。于是朝廷为了国内稳定,当然更主要的可能是国际和谐——万一这群蛮人下次把大唐来的使节给得罪了,那日本还混个屁?所以非常有必要好好整治一下隼人。 说干就干,日本朝廷先把日向国的一部分分出来做作为唱更国(后来改名萨麻国并最后定名为萨摩国),相当于设了个隼人特区,从此加强管制,并且在当地推行了新的纳税制度。 这个新纳税制度用后世的话说,特点就在于没有起征点。意思就是你收十石粮食那就交三石,如果你只收了十粒米,不好意思,你也得交三粒。 隼人们大爷当惯了,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即就怒了。于是他们干掉了朝廷下派的行政官,举起了反旗。这一次朝廷反应也很快,当即拉了一万多人渡海讨伐隼人。隼人在只有一千余人的情况下展示了惊人的战斗力,硬是坚持了一年半,才因为断粮而投降。 对于日本朝廷来说,这场仗虽然是打赢了,但是赢得比较蛋疼,很可能属于亏本买卖。于是朝廷也觉得有必要换个方法,不能一味硬来,应该试试从中国学来的怀柔大法。 策略很快定了下来,具体来说,第一是人口迁移,把大隅国的隼人送到京城,让他们被同化掉;第二就是那个脑残的税收制度得改,于是被无限期延缓了。 由于大隅国的隼人都被送走,所以萨摩就成为了隼人的最后集中地,渐渐地萨摩人就和隼人画上了等号。 到了平安时代,朝廷给萨摩派来一位地方官,叫做惟宗忠久。由于日向国中南部和萨摩大隅也叫岛津庄,惟宗忠久干脆就改名叫了岛津忠久,大名鼎鼎的岛津家就是这么来的。 岛津家在九州南部一待就是五百年,历史相当悠久,和武田家有得一拼。而且不但是待得久,岛津家还很很有一种酷帅狂拽吊炸天的气势。这种气势具体表现在四个字:从不上洛。 所谓“上洛”,不是中国战国时期的上洛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词在日本就是纯粹的进京述职。可就这样一个例行述职,岛津家五百年来就几乎没有做过,理由简单明了:大爷我不乐意。 就是这么一个地头蛇加异民族的组合,几百年来日本朝廷就真拿他们没办法,后来到了战乱时期,更是自顾不暇,谁闲得没事做了有心情管西南边陲的那点事?于是这群人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有相当一部分人还因此选择给汪直汪老板打工,结果就给胡宗宪和戚继光送了人头。 而到了前几年,岛津家的战斗血统终于再次觉醒,第十五代当主岛津贵久和他的四个儿子个个都是猛将,而且四个儿子非常团结,所以仅仅用了十来年,岛津家荡平了大隅日向的伊东、肝付等势力,随后挥军北上,攻打肥前的大名、号称肥前之熊的龙造寺隆信。 隆信本来也是很一个能力很强的将领,但是由于他平时对手下比较严苛,风格大概和张飞类似,结果打仗的时候他的轿夫一看情形不对直接跑了,于是隆信就被岛津家的人围殴死,龙造寺家从此一蹶不振。 这么一来,九州能抗衡岛津家的就只剩下大友家一家了,不过也只是努力抵抗而已,劣势还是比较明显。秀吉下令的时候,他们正在被岛津家蚕食着领地。 岛津家当然也收到了惣无事令,但是刚才说过他们家的历史,大爷我五百年都没有鸟过朝廷,现在你说不打我就不打?你以为自己是哪根葱?于是继续痛殴大友家。 秀吉此时正要立威,哪里容得下有人不听话,很快便决定:干他!秀吉显然是打算树立个反面典型杀一儆百。谁知道正准备开打,背后出事了:德川家的石川数正跑了,而且跑来了他这里。 在三河愤青们无数次的语言和行动威胁下,数正终于不能忍受。自己辛辛苦苦多年,任劳任怨地为德川家外交做贡献,无非就是你们是鹰派而我是鸽派而已,凭什么对我这么喊打喊杀? 一想到自己多年兢兢业业,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结果却完全没落个好,指不定哪天还得被激进分子直接拉出去斩首示众,数正觉得德川家实在不能待了,于是他带着一族郎党跑到了大阪城的秀吉这儿。 德川家康当然很紧张,虽然他能理解数正的想法,也知道他不是不忠之人,不过由于数正是家中重臣,属于掌握核心机密的人,一旦泄露个什么机密给了秀吉,自己就相当被动了。 于是家康马上开始了军事改革,把家里所有的军事制度都换成了当初武田家的。但他不知道的是,秀吉也很紧张。本来之前家康都送人质服软了,万一因为这事情又翻脸,那对他而言也非常棘手。 所以秀吉决定,过了年之后要彻底和家康好好谈一次。要求也不高,就是希望家康亲自来大阪一次面对面表示臣服。 具体负责谈判的人是泡茶专家织田长益,信雄和秀吉和好之后,他就来到了更加繁华的大阪,找茶道宗师千宗易学习泡茶。虽然长益其实只会泡茶,不过他对自己很有信心,相信自己的外交水平是非常杰出的。 然而事实证明,历史真的不是打游戏,擅长茶道与否和外交能力丝毫不挂钩。 长益见到了家康之后,一脸傻笑地道:“啊,去年那事(石川数正逃走)真是令人意外啊!”就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水平,简直让德川家康都没法开口。于是家康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听说关白大人收留了伯耆大人,他身体还好吧。” 长益一听,居然得瑟了,喜笑颜开的表示数正身体很好,前几天我们还一起泡茶聊天了,我还记得我用的茶器是啥啥啥。扯了一大通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扯远了,于是开始思索用什么理由让家康去大阪。 想了一会他觉得,用儿子这个话题总可以吧,天下的父亲没有不疼儿子的吧。“话说於义丸少爷啊……” “他身体健康就行了!长益大人,天色也晚了,恕家康不奉陪了。”说完家康起身,示意送客。 这真是让人无言以对,一个能把儿子送去当人质的人,你指望他会有多疼那个儿子? 当然长益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脑残行径,他觉得自己要有三顾茅庐般的耐心,于是不断地去找家康。显然,家康越来越不耐烦,最后直接让人转告长益说他很忙,没事别老来。长益很尴尬,只好回大阪等着挨骂。 不过回到大阪后,秀吉倒是好说话,表示说不用担心,他本来就没指望家康这么容易来,山人自有妙计,让他一定会来。 长益很疑惑:“殿下,什么妙计啊?” 秀吉很直接:“给他送个美女当老婆!” 由于筑山被处决,家康虽然女人挺多,但是正室一直空缺。然而长益更疑惑了:“谁家的千金啊?” 秀吉嘿嘿一笑:“我妹妹!”长益呆若木鸡。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秀吉的妹妹叫旭姬(同母异父),她既不是春日野穹,也不是高坂桐乃,甚至一之濑姬月这种类型的妹妹。 事实上,首先他妹妹长得不咋地——这可能是句废话,秀吉既然长得像猴子,他妹妹能好到哪儿去? 其次他妹妹已经四十五岁了,在没有玻尿酸可以打的时代,不是谁都能当“叶赫老女”,三十几岁还能迷得一众英雄尽折腰的。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妹妹这会儿已经嫁给了他的家臣富田吉成了。 难怪长益会一脸懵逼,把一个已婚中年妇女嫁给家康?能想出这种好主意,只能说……不愧是你。 但是秀吉已经决定了,他一边打发长益再次去家康那儿说亲,一边勒令妹妹和老公离婚。由于太过缺德,所以阿仲老太太又怒了,准备再去给他两巴掌。 秀吉也知道老妈很愤怒,索性躲了起来不见老妈。毕竟对他来说,确保家康臣服太重要了,说白了,这嫁妹妹的实质,其实就是送妹妹去当人质的,所以哪怕得罪老妈也得做,因此最后他妹妹还是“被离婚”了。 家康也知道秀吉的意思,于是答应了这起婚事。他于当年四月和旭姬完婚,不过依然没有来大阪之意。 秀吉一看家康不来,觉得还是自己的好处没给够,要不再多给你个人质?要送就送高级人质——这次秀吉准备送老娘。 五月,秀吉借口妹妹远离家乡需要照顾,将自己的母亲大政所(日本朝廷对关白母亲的称呼)阿仲送到了德川家。 这下子德川家一片哗然,愤青们(现在只剩下愤青了)愕然表示这货肯定是假的!为什么?因为秀吉孝顺他妈天下皆知,怎么舍得送来当人质? 家康说同志们不要乱啊,我们去看看再说,不要妄下决断。以五毛国师本多正信为首的愤青们纷纷拍马说领导英明,随后又杀气腾腾地表示,如果是假的,当场就砍死她。 家康带着家臣和旭姬来到浜松城门口迎接老太太,轿子停下来后,轿帘刚一拉开,家康他们还没看清楚老太太的脸,旭姬已经大喊了一声:“妈!”然后径直冲了过去,抱着老太太泣不成声:“娘啊!一路过来辛苦你了!” 老太太也老泪纵横地抱着女儿:“女儿啊,人生地不熟的,嫁过来让你受委屈了啊!” 这下在场的人都信了——大家都是妈生的,无论世道怎么尔虞我诈,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家康也抹了抹眼泪,趁机左思右想,但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借口来了,只好含泪决定:既然这样,那我就去一趟大阪吧! 这年十月,家康率领家臣来到了大阪,下榻在秀吉的弟弟羽柴秀长家里。晚上井伊直政突然走了进来,说道:“秀吉来了。”虽说德川家康其实很不想见秀吉,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见一见了。 秀吉倒是自来熟,一来就大笑着拍家康肩膀:“老弟啊!哥总算是把你盼来了!”家康很不自然的笑着附和。 但秀吉突然严肃地对家康说:“老弟啊,哥求你件事。”家康说,那你说吧,不过分就行。 秀吉十分认真地道:“明天你能不能当着大家面,给我磕个头?” 磕头,就是臣服的礼节,而且日本的磕头和中国不一样,中国的磕头是低下去碰地板然后抬起来,而日本是低下去磕着地板之后,对方不让你抬起来,你就不准抬起来。 德川家康面露难色,他并不想当着全国大名的面对秀吉表示臣服。但秀吉开始央求起来:“好兄弟,就一下,一下就好,磕下去就抬起来都行。” 这个礼节就比较特殊了,家康想了想,既然都低声下气地求了,那就给个面子吧。于是二十七日,家康和秀吉正式会面。见面之后寒暄两句,然后家康按照昨天的约定把头磕了下去。 不料就在他刚刚接触地板的一刹那,还没来得及抬头,秀吉突然高声说道:“三河君!千里迢迢赶来投靠,辛苦你啦!”此时的猴子气势逼人,和昨天的孙子判若两人。 家康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老子中计了! 此时此刻,在场所有人的眼中,看到的都是家康臣服了秀吉。 德川家康本来想立刻反驳,但他忽然回过神来,刚才这头是他自己主动磕下去的,就算反驳恐怕别人也不会信,搞不好还会认为他朝三暮四。既然如此,那干脆就顺水推舟算了,于是家康当场表示臣服羽柴家(这会儿还不是丰臣)。 秀吉非常高兴地设宴款待家康,吃好喝好之后,这才正式下令:讨伐岛津家!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粑粑擦擦”、“霜之宝瓶”、“书友20170827171407966”、“东莞光头王”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你们对本书中日本的“将来”是怎么猜测的?先说好,就算评论了我也不会回复哦。 第1393章 丰臣与岛津(下) 事实上在秀吉和家康较劲的时候,岛津家已经推到了大友家的核心地区,说是兵临城下也毫不夸张,因此当主大友义统他老爹大友宗麟都亲自跑去大阪求援了。 这肯定得救,于是秀吉命令长宗我部元亲率兵八千,由自己的家臣仙石权兵卫秀久充当监军支援大友家。 长宗我部元亲,外号姬若子、鬼若子、土佐的出来人、无鸟岛上的蝙蝠(信长语),乃是土佐的大名。据说长宗我部元亲出生的时候,除了带把之外和女孩子没有两样,因此长宗我部的人私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姬若子”。 如果是在后世,男孩子长得秀气是会被夸的,但显然这个年代并不流行,况且他又不是需要当兔儿爷的出身,于是长宗我部元亲就此光荣地风评被害,成为四大伪娘之一。 嘉靖三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560年,22岁的长宗我部元亲第一次上战场砍人,画面感非常足。 只见元亲抄起长枪,摆了个架势,然后问了一个能把在场的所有人雷得外焦里嫩的问题:“谁能告诉我这个是怎么用的?” 旁边的家臣虽然大吃一惊,但反应很快,立刻回答道:“把长枪端起来,一路莽过去就完事了。” 这看起来怕是要完了,然而事实证明,有时候猛将都能天生。在这场战争中,长宗我部元亲连杀敌军两员大将,连带着他的外号就变成了鬼若子。 在这之后,他还逐渐展示了自己的才能,灭掉了土佐的大名本山家,之后又把大神一条兼定一脚踹到了九州,灭掉了一条家。 随后他开始接触织田信长,并让信长做自己儿子的乌帽子亲(成年仪式的见证人)。不过信长明显不想和元亲和平共处,在大明万历十年,也就是公元1582年,他命令织田信孝带人收拾长宗我部。 实际上这支军队的总指挥本来是明智光秀,但秀吉为了防止光秀的领地过于庞大,给信长写了一封举报信,说明智光秀手下的斋藤利三的养女石谷菜菜是长宗我部元亲的妾,斋藤利三有可能会内通长宗我部。 信长果然大怒,撤了明智光秀的职,不过军队还没有出发,信长就被明智光秀烧烤了。元亲随后开始和秀吉对着干,之后虽然臣服,但保住了土佐一国。这次长宗我部元亲带着自己的长子信亲出去打仗,也是为了在秀吉面前赚好感。 大军到达了九州的户次川,仙石秀久感觉自己优势很大,做出了一个类似于高务实占领河内之后继续南征时的打法:一路平推。 长宗我部元亲觉得这打法太呆了,非常不靠谱,于是提议投票,少数服从多数。仙石秀久一口答应:“好啊,正好营里还有一个人。” 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不久之前还被元亲殴打过的十河存保。十河存保立即表示,不要怂,就是干。这下好了,投票结果二比一,羽柴军于是开拔渡河。 大军往前走了一阵,沿路只有数十岛津的老弱残兵,一见羽柴军就慌忙撤退。仙石秀久心说“就这?”于是下令:追! 追了一阵子,只听见一声炮响,随后四下里铁炮(火枪)乱响,羽柴军不知被射倒多少,然后林子里猛然钻出来上万岛津军。羽柴军四散奔逃,元亲的嫡子信亲战死。 而这次岛津家的打法,就是他们得意战法钓野伏——实际上就是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火烧博望坡的套路。 一场立威之战居然开场就吃了个大败,秀吉想不生气都不行,所以他直接炒了仙石秀久的鱿鱼,然后亲自带兵二十万进攻岛津家。 在进攻之前,秀吉觉得光认干爹还是太不靠谱,干脆让朝廷给我个新的贵族姓氏算了。日本此时的朝廷很好说话,简单地讲就是收钱办事,因此当即下旨赐姓丰臣,成为源、平、藤原、橘家之后第五家贵族,“丰臣秀吉”就此算是正式登场了。 所以今年三月,也就是高务实正在处理西北之乱的那个时间段里,秀吉的大军开始进军,再次风风火火讨伐岛津。 萨摩人虽然能打,但是毕竟不是妖怪,萨摩家也没出个戚继光,所以拿万把人和二十万去打还是完全没出路的。 再者,由于之前征服的领地民心未稳,而萨摩人又很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当地豪族百姓一律威胁了事。于是在秀吉的大军前,各地领主纷纷倒戈,还没正式开打,岛津家之前吞下的地盘就基本吐了个干净。 在根白坂,联军又和岛津家干了一仗,这次秀吉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毫无压力地碾压了兵力薄弱的岛津家。 不过和信长不同,秀吉不喜欢把人赶尽杀绝,所以他派了个人去和岛津家谈判,要求也不高,只要归还别家原有的领地,顺便再臣服自己就行了。 这次派去的人级别很高,乃是足利义昭。这位老兄闲了好多年,也算是找到点正经事情干。义昭见到了岛津家当主岛津忠良(岛津贵久的长子),转达了秀吉的意思。 忠良想了想,觉得对方的兵力的确太庞大,再加上这个条件好像也还凑合,于是就答应了,但忠良的弟弟忠平却非常愤青,吵吵嚷嚷地表示要和秀吉战个痛快。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作为丰臣秀吉谈判使者的足利义昭居然被这种愤青气质感染,回想起了当年自己和信长对着干的光辉岁月,于是做出了个伟大的决定:帮他们一把。 在义昭的游说下,秀吉和岛津家达成了和解。岛津家上交人质表示臣服,领地维持战后情况不变,岛津忠良承担罪责退位隐居,由忠平继任家督。 而足利义昭也很朋友的把自己那个价值五十黄金的“义”字送给了岛津两兄弟,他们分别改名为岛津义久和岛津义弘。 不得不说,这波岛津家很赚了,虽然啥也没捞到,但是吃了败仗却啥都没亏,作为准备被当做反面典型来暴揍的对象来说,完全应该喜出望外。 这里面显然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丰臣秀吉虽然出动大军,但也还顾忌着很多事,比如身后的德川家康,比如萨摩的隼人好战血统。 这场仗本来和大明毫无干系,丰臣家也好,岛津家也罢,对于大明来说,或者更确切的一点,对于北洋海贸同盟来说,无非是“商业合作伙伴”罢了。不管你们打成什么样,我大明该卖的东西照样卖,该买的东西也照样买。 然而这一次非比寻常,局势出现了一点意外:岛津家虽然打输了,但居然还不服气。不服气怎么办?当然是要继续打,只是岛津家也没蠢到不看力量对比就乱打一气,他们开始想办法。 经过内部的一番讨论,有人提出一个其实不算很有建设性的构想:兵贵精而不贵多,所以萨摩应该精兵化,用精兵击败丰臣的大军。 说到精兵,他们很快想到昔日汪老板在的时候,经常向日本出售葡萄牙人贩售而来的欧洲武器,从此日本就出现了所谓的铁炮部队,这种军队显然属于精锐。 不过后来汪老板被大明收拾了,这条军火来路就断了大半。葡萄牙人虽然也偶尔过来,但远不如汪老板那个时期的带货量大。 至于日本本身,所造的火枪(方便起见就不老说铁炮了)其实也还可以,在当时来说甚至比大明的火枪质量更靠谱,甚至得到了戚继光的肯定。 不过当高务实推进了军工私营之后,日本的火枪在大明的隆庆二式、万历一式、万历二式面前就越来越不成器,开始出现大幅落后。 具体到岛津家这边了解到这一情况,还是去年的事。当时岛津家在九州岛的攻略顺利异常,顺利到大伙儿都膨胀了。 一支岛津家的军队路过原属龙造寺的小城,位置在三池郡,这支军队听说此处的三池港颇为富庶,于是过去打秋风。 岛津家对待征服地区的态度之前已经说过,作为胜利者当然趾高气昂,于是跑到三池港要求当地提供一批钱粮物资。但是当地原属于龙造寺的官员们表示他们穷得很,有钱人都在三池港,可是当地有“百余精兵”,所以他们也管不了,如果岛津家要补给,还请自己去拿。 岛津家的这支军队有五百人,而且刚刚大胜龙造寺,心气高得很,心说百余精兵有什么鸟用,我岛津精锐完全可以一鼓而定,甚至还捞一波战功。 他们不知有诈,大大咧咧就杀奔三池港而去,与港口的那支“百余精兵”发生了激战。 这一战岛津军吃了大亏,因为对方不仅火枪犀利异常,更关键的是他们停泊在港口的大海船还开了炮。 那海船上的大炮实在太惊人了一些,只一通炮下来,密集进攻一拥而上的“岛津精锐”就直接拉了稀,不仅当场被巨大的实心炮弹砸死砸伤四十余人,其余人也吓得肝胆俱碎,一个个抱头鼠窜四散奔逃。 这时候,岛津家的带队将领才发现不对劲,对方港口的大海船上挂着的旗帜太熟悉了,正是海那边大明朝的书剑旗。 挂着书剑旗,意味着它们属于北洋海贸同盟。而北洋海贸同盟在日本现在的地位,不比当年的汪老板差多少——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如汪老板的地方,那大概就是他们基本上不做军火生意。 吃了大亏的岛津家偏军不敢再冒失,将战情上报给了岛津高层。此时的岛津高层注意力没有放在后方,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计划一举攻灭大友家,因此对此事反映不大,只是要求当地龙造寺官员继续镇守就没了下文,而那支冒失的军队也被调回。 事后岛津忠平——也就是后来的岛津义弘想起了这件事,派人去了解了一番,这才知道那支大明北洋海贸同盟的舰队过去数年一直以三池港为主要的临时驻泊地,在当地销售大明的各种货物,同时也在该港开设市集,与龙造寺领地各个大商家进行贸易。 这支舰队在当地有几项长期的大宗收购,即购买硫磺和樟脑。根据岛津义弘(方便起见就先用这名字了)的调查,这支船队还分作两个东家,一家姓高,一家姓朱。 岛津家也是和北洋海贸同盟做生意的,所以岛津义弘一听就猜到了这两家的来历,高家就是北洋海贸同盟的盟主京华,书剑旗就是他们家的;朱家则不是大明皇帝的那个朱,而是成国公朱家。 高家在三池港主要买硫磺,朱家则主要买樟脑。那次意外之战时,守在港口的“百余精兵”正是这两家家丁海员的一部分(单指受命可以下船步战的)。 岛津义弘原先只知道北洋海贸同盟的船队厉害,这次算是涨了见识,发现他们步战也远比“岛津精锐”更强。 不过当时他没工夫细想这件事,反正人家只是来做生意的,有汪老板当年的好榜样在,日本各地大名都没把明人看做威胁,认为明人的目的十分简单,不过就是来发财的而已。这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岛津义弘当然也认为顺其自然就行了。 岛津家在日本牛逼惯了,发生了这样的交战居然没当回事,根本没想起事后去和北洋海贸同盟方面联系一下,澄清误会。 但他们不联系,海贸同盟方面却忍不住了。三池港那支船队的副指挥是朱应桢的家丁头子之一,他哪里忍得下日本人送上的这口鸟气,没多久便派人联系了岛津家,要求岛津家为他麾下战死的两个海员负责,一口价赔偿白银四千两。 岛津家虽然牛逼惯了,但通过这次交战,已经知道了对方不好惹,再加上日本几乎没有哪家大明愿意得罪海商,因此岛津家也不愿意与北洋海贸同盟交恶。当然,赔偿四千两银子是不可能的,岛津家虽然强横,但此时并不富裕,这次谈判于是陷入了僵持。 等到岛津家被丰臣秀吉逼得投降,此时才回过头来想起这件事。岛津义弘明确表示,如果岛津家的精锐拥有了北洋海贸同盟士兵的战斗力,哪怕只有万余军队,也足以横扫大友,逼退丰臣! 由此,岛津义弘再次联络了三池港的成国公府家丁头子,也就是该舰队的副指挥,提出银子可以赔,但他还需要购买“贵军之精良器械”。 高务实看完这些报告,终于明白朱应桢的反常是来自于哪里了。 天下生意千千万,但没有什么能比向一支正想打仗的军队卖军火更划算的了。可惜这里有一个大问题:朱应桢作为顶级武臣勋贵,从来没敢插手军工私营,所以他心里虽然痒得如同万蚁挠心,可手里没货也只能干着急。 谁手里有货?那当然是京华,是高务实。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ps:昨天有读者表示不知道昨天那一章出现的意义,现在应该能看出一点点来了吧? 我稍微提示几点已经透露的线索:1,岛津家此时在日本属于异类;2,岛津家萨摩藩位于日本最西南角,出海往西即是大明;3,后来日本著名的佐世保军港即位于九州岛,且离本章中出现的三池港不远。 第1394章 带路党计划 对于岛津家想买武器这件事,高务实先是有些意外,想了想之后又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萨摩藩岛津家,这地方和这家人一贯就不是省油的灯,尤其喜欢和代表中枢的朝廷过不去。在原历史上,日本的明治维新就是从萨摩与长州两藩的倒幕运动开始的。 当然,后来明治政府中的大多数内阁成员也多出自这两藩,而且当时日本有“长州陆军,萨摩海军”一说,足见这两藩实力之强。同时也说明了另一个问题:这两家强藩搞七搞八的最终目的,其实说穿了也就是与其你们命令我们,不如我们命令你们。 长州藩暂不去说,只说萨摩藩会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北洋海贸同盟,这还真是符合他们的历史作风。 原历史上的萨摩藩可不止是之前提到的那些历史,他们在十几年后还会入侵并实际控制琉球,不过这次入侵的主要目的不是侵略本身,而是为了方便和大明最生意——当然,是指走私生意。 再往后的倒幕运动那些离得太远,就不说了。只说岛津f4(四兄弟)为了和大明做走私买卖而入侵琉球这件事,就足以看出岛津家完全“目无王法”。 这么一个家族,被丰臣秀吉打了一顿,“屈辱”地表示臣服,心里不爽完全可以理解,欲图报复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么一来,高务实就必须重新审视起他对日本将来的“安排”了。 原本,高务实觉得自己现在手边的事情实在太多,对于日本方面暂时是没有过多的干涉计划的。相比于日本而言,强化大明是他的第一要务,留好南疆后路是他的基本保障,至于日本……他此前的计划通通都是规划在援朝抗倭战争之后。 为什么要等这场仗打完再细致安排呢?因为这场仗虽然对大明来说也费了不少力气,甚至差点打空万历的内帑,但如果反过来看日本也打虚了啊。至于朝鲜那就更不必说,简直一片焦土。 在这种时候,高务实才比较方便四两拨千斤,而不是自己出钱出力摆平日本。毕竟,摆平日本之后该怎么办,本身也存在很大的变数,至少以高务实目前的看法,想把日本按照南疆的方式来统治,难度还是相当大的。 更别说如果真把日本按照南疆模式来处理,到时候究竟是重南疆还是重日本,也可能会形成困扰。而在当前这个时代,跨越数千里海疆来统治两片不接壤的土地,也着实是困难重重。 南疆方面从资源优势的角度而言,肯定是高务实的首选“后路”,再加上掌握南疆更能抵挡西方殖民入侵,也更符合高务实思维中的“底层逻辑”。 但日本也不是一无是处,尤其如果要说“后路”,那么高务实倘若仗着强大的京华两洋舰队躲去日本,就算哪天真的惹毛了皇帝,也大可以高枕无忧。 不过这里有个问题,按照后世日本史学家的估算,日本的人口在安土桃山时代后期、关原合战前夕,大概有一千两百万。如此,仅靠京华一家如何确保能够维持统治? 南疆和日本不同,南疆那边本来就有不少走投无路的汉人逃过去,几百上千年来,体内有着汉人血统的人其实并不少,虽然其中很多人实际上早已血脉单薄,可是只要政策引导到位,这些人很快就会变成“汉人”——户籍归化制现在就推广得很不错嘛。 日本就没有南疆这个条件,虽然也有极少部分汉人在日本留下了血脉,尤其是之前汪老板那个时期,不少顶着倭寇名头的汉人海盗都在日本留了种。可那点人往一千多万日本人里一扔,可真是水花都见不着。 这种情况下,高务实要是打算自己统治日本,可能比满清入中原的情况还要糟糕。当然,日本有其特殊体制,也许从天皇家里可以想想办法,但那都是没影子的事,现在高务实懒得多想。 高务实之前没打算过早干涉日本的原因,还有一条则是丰臣秀吉死后,日本会有进一步的内战,即所谓西军、东军之战,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关原合战。 关原合战是日本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1600年10月21日)发生于美浓关原地区的一场战役,而广义上的关原合战包括丰臣秀吉死后的一系列战役以及其他地区的一系列战役。交战双方为德川家康领下的东军以及石田三成等组成的西军。 这场战争双方都动用了超过十万人的兵力,并且最终决定出了此后日本的真正统治中心为德川幕府。 高务实之前的计划,就是等到关原合战前后再突然对日本进行干涉——那个时候,他的加入将是决定性的,无论偏向哪一边都可以决定日本的走向。 然而岛津家这次的举动让高务实产生了一点动摇:等到关原合战前后再干涉固然是格外省力,但其实他也知道,那样肯定会留下很大的后患,但如果从现在起就开始渗透呢? 比如扶植一下岛津家,把萨摩藩这个日本异类培养成他的带路党,是不是也有成功的机会,并让隐患更小一些? 培养萨摩藩,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肯定是很好的选择,毕竟他们作为日本西南的强藩,离大明可谓最近,对于拥有两洋舰队的高务实来说,不仅联络方便,而且就算是丰臣秀吉发现并且震怒,高务实也没什么好怕。 打陆战我舍不得战死太多的家丁,但如果只需要保护萨摩的话就不同了,有本事你就和我京华来个海上决战。 考虑到丰臣秀吉当前的行为习惯,高务实觉得这个可能性都很小——只要萨摩保持名义上的臣服,丰臣秀吉多半便不会选择使用武力。说起来,丰臣秀吉这一点和他倒有些相似,即能用政治手段解决的事情,坚决不用武力解决。 早前织田信长死后,丰臣秀吉解决了织田家内部问题,控制了织田氏旧家臣的实权,有意统一日本。他一开始倒也想利用武力屈服德川家康,可是在小牧·长久手之战中挫败,于是立刻转而采取与德川家康达成议和的外交屈服手段。在石川数正突然投靠之后,立刻与德川家康和谈,并收德川家康的次子于义丸为养子,再利用婚姻使德川家康臣服。 然后丰臣秀吉继续使用政治手段,以入侵朝鲜、展望大明为诱饵发动侵朝之战,蛊惑了大批实力强大的大名加入战争。 这场仗当然是打败了,但也严重削弱了当时主要大名的军力和资金。不过这里出现了一些意外:比如德川家康因为得到丰臣秀吉的批准,以讨伐北条氏残余势力为名,获许留守名护屋城进行守备工作,没有直接参加两次战役,所以战争对他们的影响较少,因此影响力逐渐增大,只有同为五大老之一的前田利家才有可以制衡德川家康的实力。 丰臣秀吉于庆长三年(1598年)八月十八日(9月18日)在伏见城病死,继承人是不到六岁的丰臣秀赖,这时候继续维持朝鲜的战争显然不合适,所以丰臣家立即将出兵朝鲜的将兵调回国内。 而丰臣秀吉离世前仍然不忘政治手段,要求“五大老”和“五奉行”交换状书,使他们效忠于丰臣家。这其中,五大老为当时实力最大的五个大名,即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后来又增加了上杉景胜。 丰臣秀吉这么做的根本目的就是要以合议制度来抑制德川家康的抬头,以确保丰臣政权可以代代相传。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由于二号人物前田利家的突然去世,导致德川家康无所制约而多次违反盟约,从而使“五大老”变得有名无实。另外的一项政治手段,则是丰臣秀吉在死前提及德川家康孙女千姬与丰臣秀赖结婚的事宜,这也是为了达到拉拢德川氏的目的。 当然,事情后来出现了很多变化,但那大多都是日本旧有体制残余,加上继承人丰臣秀赖年纪太小,“主少国疑”所导致。总的来说,丰臣秀吉偏爱使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是确凿无疑的。 既然如此,高务实觉得自己稍微“投资”一下岛津家并不会过于刺激丰臣秀吉,至少不会导致丰臣秀吉改变他的主要战略立场,引发不可预知的变化。 不过高务实觉得这笔投资非常有必要把控力度,以免岛津家真的觉得自己能够挑战丰臣秀吉,再次发动一场反叛,那就可能把他高某人也牵连进去。他虽然不怕丰臣秀吉找他的麻烦,但万一丰臣秀吉把贸易中断了的话,他也不好向勋贵们交待。 岛津家现在比较膨胀,哪怕被丰臣秀吉教训了一顿,他们也没有被打掉心气,所以对他们的支持力度不能太大。 三池港一战规模很小,小到在见惯了大世面的高务实看来甚至算不上一场仗,顶多也就是一起武装冲突罢了。不过这场仗对岛津家的刺激可能不小,至少肯定是引起了岛津义弘的高度关注,由此才有了岛津家希望购买军火的提议。 岛津义弘一直是岛津家的好战派,当然他的水平也还是值得肯定的,比如木崎原合战这场岛津义弘的成名战,就是他以寡凌众,击败十倍于己的大军而告终。 此战作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被与织田信长的桶狭间之战相提并论,被称为“九州的桶狭间”。岛津义弘亦因此战而名震九州,跨入了战国名将的行列。 而在原历史上,他在朝鲜战场的表现也堪称优秀,明军在朝鲜最大的一场败仗“泗州之战”,就是靠着岛津义弘的完美发挥打出来的。 不过这一条也让高务实特别忌讳,万一自己加强了岛津家的实力之后,这股力量又和原先的历史一样被丰臣秀吉忽悠去了朝鲜,岛津义弘会不会打出比历史上更大的战果来?要知道,他在朝鲜的战果越大,就意味着大明的损失越大。 虽然后世有句话,说不敢把武器卖给敌国的军火商不是合格的军火商,但高务实又不是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军火商的,这种资敌的行为在他眼里是极大的罪过。 他思来想去,觉得如果要扶持岛津家作为带路党,首先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能确保岛津家是可以控制的,至少也得是可以制约的。 这就有点麻烦。岛津家怎么说也有万余精兵,在不可能将主要战力投放去日本的当下,高务实感觉自己要压制他们也颇为困难。 三池港一战虽然京华打出了“一比五取胜”的战绩,但账不是这么简单的算数字。当时三池港参战的武装家丁虽然只有一百多人,可是那并没有把港口海船上的火炮力量算进去,而事实上岛津家那五百来人的溃败,正是因为挨了一通从未见过的强大舰炮轰击。 舰炮? 高务实忽然眼前一亮:对啊,我虽然没法调动多少路军去登陆威胁岛津家听话,但我有舰队啊。 岛津家的内城(可以理解为治所)是鹿儿岛城,这地方现在还没有修筑成后世的鹿儿岛城模样(因为岛津家很穷,要到1601年才决定大修),但岛津家此时的内城也就在附近。 简单的说,就是特点非常一致:临海。 兵精,将强,穷困,临海。这八个字大概可以归纳现阶段岛津家的局面,其中前面四个字高务实现在可以先不考虑,而后面的四个字则大有利用价值。 穷困则可以用经济手段制约,临海则可以用舰队武力震慑。 舰队的事情相对比较好办,都不必太过于刻意,只要把前往日本贸易的船队集中一下,特意找个机会编在一起,开去鹿儿岛城外的海边展示一下,想必以岛津义弘的军事敏锐性,一定能看出其中蕴含的力量。 经济手段制约这件事倒要想一想,看看该找一个什么切入点……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95章 建设性意见 调整政策不是请客吃饭,没有搞明白前因后果和具体情况之前万万不能草率的做出决定,这个道理高务实“上辈子”就懂了,所以对于要不要支持萨摩藩,如果支持又该如何切入等问题,他暂时没有没有做出任何决断。 在此之前,他决定先见一见朱应桢。 成国公朱应桢当然是大明的顶级勋贵,但时过境迁,顶级勋贵朱应桢面对高务实的“请帖”也毫无选择余地。哪怕他刚刚拖着疲惫之躯从公主府返回自家府中,连晚饭都没来得及扒拉几口,也只能马上擦了擦嘴,飞快地换了一身衣服去见高司徒。 好在高务实做事细致,朱应桢来的时候发现高司徒面前正摆着精致的茶点,似乎就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朱应桢一边和高务实客气一边坐下,顺手拿了一块龙须酥吃下去,但他似乎并不太爱吃甜食,立刻又喝了口茶。 高务实笑了笑,道:“长公主府的修缮是个苦活,有劳国公爷了。” “诶,求真你这么说见外了,咱们什么交情,这点事还谈什么苦不苦的?”朱应桢打着哈哈摆了摆手:“不过,得亏了你们京华基建的人干这事有经验,这京师地面因为永定河的关系,还真是容易挖出苦水。今儿个就挖得渗水了,然后为了防水这事儿,几个大匠商议了好半天才确定施工方案,最后决定……” “好了好了,国公爷先打住。”高务实连忙拦住他,笑道:“这事儿你和我说,我也听不懂,但国公爷做事我放心,你只管去做,银子的事不必考虑,都是我的。” 朱应桢倒不介意被打断,只是笑道:“那是,那是,要是别的什么事,这点银子我都懒得找你说,给你垫进去得了,不过既然是长公主府……啊,我就不凑这个趣了。” 其实朱应桢并不清楚高务实与永宁公主之间那些情况,不过他因为这工程的事被皇帝召到宫里私下叮嘱了一番,从中悟出了一点门道。 当然,在朱应桢的角度窥探其中奥妙比较容易失真,他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 永宁长公主殿下早几年就暗恋高务实,这是他所了解,他知道万历八年高务实被降调外任的真实原因,而这一点是后续推论的大前提。 在此基础上,永宁长公主现在之所以会孀居,慈圣太后要为此负主要责任,而皇上多半也很内疚,觉得自己这个亲哥哥没当好,于是有心补偿妹妹。 然而这补偿很难办,因为大明的公主要以身作则,没有改嫁一说。这和朝廷改动政务方面的祖制不同,政务上的祖制之所以有时候能改,那是因为有一大批重要朝臣推动,而这个推动力的背后是许多人的利益,庞大的利益。 公主改嫁关系到一批重要朝臣和他们背后的庞大利益了吗?显然没有,所以为此擅改祖制是不可能的,哪怕贵为天子,皇上也不敢提出来找喷。 因此,皇上就算要补偿,也得找个掩护,先借口“亲亲”之情特许长公主殿下别居宫外,再想办法让宫外的某个人能进去,这就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某个人是谁,那就不必说了,长公主殿下长这么大也不知道见过几个男人,除了她早就心有所属的高司徒,朱应桢根本不相信还有其他人选。 而且朱应桢还觉得,皇上肯这样做,极有可能也是因为“这个人”是高务实,是他的发小同窗,是他的股肱栋梁。要是换做别人,估计皇上就算想补偿,也顶多只是给长公主殿下再赐些庄田什么的。 所以朱应桢相当高兴,皇上肯把这样要紧的大事交给他来办,除了信任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应该没有了,或者最多再加上一条:皇上也知道他朱应桢和高务实交情不一般。 妙啊!在这大明的朝堂之上,有皇上的信任,有高司徒的关照,他朱应桢那还不是稳如泰山?搞不好将来成国公一系甚至能反超英国公一系呢! 高务实听了朱应桢这明显的暗示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接茬,反而岔开话题道:“今日请国公爷过来,其实是为了另一桩事。” 朱应桢心中一动,马上收起玩笑之色,认真地看着他,问道:“倭人的事?” 看来,即便倭寇猖獗了那么多年,但在大明眼中也谈不上大敌,所以朱应桢提起的时候也是用“倭人”这个带有蔑称之意的词汇。 高务实微微点头:“听说岛津家的人联系国公爷,说要买些火器?” 朱应桢生怕高务实有什么误会,面色尴尬地先解释了一句:“这些倭人忒不晓事,以为我是个国公,就是能主事的人,这个……我也挺意外的。” 高务实倒不以为意,国公爷嘛,大明朝外姓最高爵位,岛津家的人搞不好还以为他是关白或者征夷大将军呢,有点误会很正常。 “这倒无关紧要,国公爷也是海贸同盟的常任理事,岛津家也不算问错人。”高务实微微一笑:“但不知国公爷对此有何看法?” “啊,这个,看法嘛……”朱应桢悄悄看了高务实一眼,却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道:“听说这岛津家拢共也就万把兵,我琢磨着就算卖点火枪给他们,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 高务实提醒道:“岛津家最近战败之后换了家督,新任家督岛津义弘曾经率兵击败十倍兵力的敌军,国公爷对此怎么看?” “还有这等事?”朱应桢显然刚刚才知道这个情况,有些意外地道:“想不到倭人里头也有能征善战之将。” 然后顿了一顿,满脸喜色地道:“那他这种人做了家主,估摸着是要一门心思想着打仗了……这是好事啊,他打仗不就得要武器么?京华的火枪做工精良,咱们大明自家的军械局都仿造不成,倭人就更别提了,那岂不是说他将来还得继续买?好事,好事啊!” 高务实面上带笑,却差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道:老子不是让你分析商业前景! 不过他转念一想,让朱应桢分析这件事会给日本局势带来多大的影响……这题怕是就超纲了。 他想了想,决定换个方式再问:“岛津家的局面,国公爷了解多少?” “呃……我只知道这是个穷藩,即便在倭国国内也被看做乡巴佬,然后就是最近被倭国朝廷的摄政王教训了一顿。” 朱应桢口里的“摄政王”显然就是指摄政关白丰臣秀吉,估计国公爷不太清楚关白是个什么玩意,实际上就算强行要翻译,摄政关白或者说“摄关”也更应该相当于“摄政丞相”——大抵和曹操那个丞相差不多。 高务实懒得和他解释这些东西,转而道:“岛津家原本石高七十七万石有余,挨了一顿揍之后,降低到了只有六十万石出头,这事儿国公爷可清楚?” 朱应桢显然不清楚,一脸懵逼地问道:“石高是个什么东西?” 高务实只好又给他解释了一下日本的石高制度,这个制度是日本战国时期,不按面积而按法定标准收获量来表示或者反推计算封地或份地面积的制度。 与中国古代一样,日本的“石”也是容积单位,1石=10斗=100升=1000合,一石折合大米约30千克;“高”在这里并非指高度、程度,而指的是数量。 (注:日本石高制具体请百度。不过请注意,各大势力的石高在这一时期经常出现变化,且丰臣秀吉的太阁检地与后来的庆长乡帐数据有差距,史学界一般认为太阁检地的数据不太准,其中或有人为因素对数据做出了升降。) 朱应桢听完高务实的一通解释,恍然道:“原来日本倒也不算太差,一年能产差不多两千两百万石粮食?”顿了一顿,又问道:“求真,你是大司农,不知道咱们大明一年能产多少粮食?” 好问题,但是户部其实并没有这个数据,因为大明不是按照这种制度进行统计的。不过面对好奇宝宝朱应桢,高务实也只好临时给个十分粗略的估算给他。 “约有二十万万又三千万左右。”高务实答道。 那就是20.3亿石,这个数据可能不准,因为高务实的粗略计算方式是这样的:万历年间中国耕地总数约为11亿亩,明朝亩产大约为174公斤,那么明朝的粮食总产量为1914亿公斤,折合20.3亿石。(再次重申这个数据只是粗略估算。) 高务实这么一说,朱应桢就放心了,哈哈一笑:“果然是蕞尔小国,不过我大明之百一。” 谁知道高务实大摇其头,正色道:“国公爷,这账不能这样算。” 朱应桢诧异道:“为何?” 高务实叹了口气,问道:“国公爷为五府都督,当知我大明有兵几何?” “天兵百万!”朱应桢昂首挺胸地道。 高务实点了点头:“听起来很是不少,但是国公爷算一算,咱们二十万万的‘石高’养兵只是百万,倘若换去日本,他们应该有多少兵?” 这题不难,百一即可。朱应桢笑道:“那不就是一……呃,一万?”说着他自己也瞪大了眼睛。 高务实微微一笑:“现在国公爷知道这账不能这样算了吧?” 是,朱应桢知道了,但他还是一脸震惊:“可他们拢共只有这么点粮食,怎么养起那么多军队的?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就这次倭人那个摄政王出兵攻打岛津家,就出动了十万大军!” 高务实点头叹道:“这就是制度问题了,另外……日本对寻常百姓的搜刮之严重,至少十倍于大明。” 朱应桢呆滞了半晌,跳脚道:“这他娘的倭人可太狠了!我就纳了闷了,搜刮这么狠,倭人百姓居然不造反?” 这题高务实懒得解,因为要说的话得扯太远,所以他轻轻摇头:“日本那位摄政要求每一万石的石高,战时需要出兵250人……我补充一句,这个数字应该是充分计算之后得出的结果,是日本人能够承担得了的。” 朱应桢虽然很怀疑这一点,但他不敢质疑高务实,只好换了个思路,沉吟道:“啊……那他们有两千两百万石高,一共也就是能拥有……五十多万大军?” 朱应桢说着,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道:“这他娘的,都够我们大明一半的兵力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正常来说,是五十五万常备兵力。” 朱应桢吞了口吐沫,干咳一声,正要说话,忽然想起这其中有个问题,忙道:“那不对啊,按照求真你刚才所言,岛津家原先有七十七万石的石高,那应该是有常备兵力……呃,多少人来着?” 高务实答道:“一万九千余,将近两万。” “着啊!可据我了解,岛津家只有万余兵力。” 高务实笑了笑:“那只是因为他家穷得很,而且近些年总是遭灾,因此虽然有这样的石高,平时却不肯养如此多兵,刻意收缩了一些罢了。” “哦……”朱应桢恍然大悟。 但高务实却又接着道:“不过也正因为穷,这次丰臣秀吉把他们家早些年抢占的一些领地收了回去之后,他们从七十七万石降低到六十万石,这个财力打击就更严重了。” “那可糟了。”朱应桢愕然道:“这岛津家本来就穷,现在又被坑了一把,岂不是更穷了?那他们拿什么买火器?” 说到这里,成国公顿时怒了:“难道这些倭人还想打本国公……打咱们的秋风!” 在成国公眼里,岛津家穷死了也和他没关系,但想打他的秋风那就万万不可,胆敢有这种想法都应该千刀万剐。 不过高务实看来倒挺镇定,微微笑道:“说打秋风未免夸张了些,我料岛津家应该还不至于有这狗胆……我估计,岛津义弘恐怕是想赊账。” 朱应桢瞪大眼睛:“赊账?凭什么啊?” “自然是凭他觉得拿了咱们的火器就能在别人头上抢回来咯。”高务实笑道。 “这个……”朱应桢思索了一下,摇头道:“我看这个不太靠谱,万历一式和万历二式虽然厉害,但他们家的兵力实在太少了一些,我还是觉得他们打不过那个谁。 求真,我看这账不能让他们赊,万一他们打输了,到时候被那个摄政王一怒之下直接撤藩的话,咱们找谁要账去?” 高务实笑道:“有道理,所以我觉得国公爷可以给他们提出一些更有建设性的意见。” “啥意见?”朱应桢一愣。 “先让他们进行藩政改革,夯实财力。”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lyloveww”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96章 糖衣毒药 朱应桢带着高务实指点的“建设性意见”回府去了,高务实将与岛津家接触的相关事宜基本交给了他去办。 总的来说,这份“建设性意见”就是让朱应桢忽悠住岛津家进行发展向的改革,让他们觉得之所以会被丰臣秀吉击败,根本原因并非萨摩武士不善战,而是在于丰臣秀吉的经济实力碾压了萨摩,故而可以用十倍兵力强行平推。 这也并非忽悠而是事实,岛津家的人肯定能明白过来,如此便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这个计划自然还是高务实最擅长的:由经济渗透逐渐强化到经济控制,最终形成京华为树、岛津为藤的状态,一如今日之土默特一般。 届时,无论京华要做什么,岛津家都只能跟随,否则便会出现经济上的总崩溃。那种崩溃甚至不仅只是民生凋零,而且还会导致藩政大乱,底层武士揭竿而起的局面,对于岛津家来说便是万劫不复。 要达到这一目的,主旨便是要掌握萨摩的经济命脉。不过萨摩眼下还很落后,所谓经济命脉无非就是农业,而商贸只是一种补充。 掌握农业显然不是高务实有兴趣的,况且也做不到——当前日本归根结底也是土地分封制,高务实拿什么去掌握人家的封地? 所以高务实的意思是,让岛津家搞出一两样拳头产品,并且这一两样拳头产品带来的收益要能够力压传统的农业收入,成为萨摩藩政收益的大头,进而形成萨摩全藩都离不开这种收益的局面。 这种思路对于小国来说很有用,比如后世韩国经济崛起,靠的不就是几个财阀巨头么? 不过高务实的目的终究是控制他们而不是把他们当本土来发展,所以这一两项拳头产品首先要满足的一点就是:它们离不开高务实的支持,一旦离开高务实,便会出现产业崩溃,成为萨摩藩“不可承受之痛”。 高务实前世曾经粗略了解过日本崛起的历史,在他看来日本若为德意志,则萨摩当为普鲁士。萨摩藩毫无疑问是日本近代崛起的发动机,其对日本近代化的重要程度甚至超过“拥有日本陆军”的长州藩。 后世人所熟知萨摩藩,为外样大名岛津氏属,表高77万石,居日本第二,藩城为鹿儿岛城。不过很不凑巧的是,当前的萨摩藩因为被丰臣秀吉教训和惩罚,表高降低至六十万石出头,实力大衰。 萨摩藩及岛津家的历史之前已经简略说过,此处不再赘述,只说下萨摩藩此时的经济问题。 如果说财政问题是安土桃山时代(织田信长-丰臣秀吉)至江户时期(德川幕府)普遍困扰各藩的一个老大难,那么萨摩的情况之难恐怕要居各藩之首。 由于很多历史原因,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萨摩藩在这一时期两百年多里基本上一直处于破产的边缘。长年的囊中羞涩加上地理的偏远,让萨摩藩士被视为乡下人而屡遭歧视。 地域歧视这种事在日本是很常见的,比如赤穗藩浅野家就被看做“乡下大名”,因而被要求学习礼仪,结果引出来个忠臣藏的故事。而这个赤穗藩在播磨国,歧视离京都并不是很远。 那么对比一下,比赤穗藩更远的萨摩藩,其地位在“城里人”眼中可想而知。这种不公正待遇可以说对日后萨摩藩士的积极参与倒幕运动起到了很大的推进作用。 因为被视为乡下甚至蛮夷,对于萨摩藩来说,成功的财政改革的意义是相当非凡的。作为幕末四大藩国中的头号强者,萨摩藩能从一个两百年来濒临破产的藩摇身一变成为雄藩之首,乃至开创后来近百年的藩阀政治,没有稳定的财力支持。那是不可能的。 萨摩藩自开藩后,财政问题一直是藩政头号问题。正是因为财政上的困境,萨摩藩一直不能开展各种改革事业,造成萨摩藩的长期落后,而长期落后的意识又反而成为改革的阻碍。 萨摩藩的财政问题主要出在经常性和非经常性支出都太多。 第一个问题来自于萨摩藩的藩组织体制。萨摩藩的藩组织体制相当独特,名叫外城制。这个独特的制度近似于镰仓幕府的御家人制度,是岛津家自被镰仓幕府命名为守护后的一种历史遗留。 外城制的最大特点,是他的武士并不聚集在主城附近居住和生活,而是居住在田间地头附近的小型据点里。萨摩藩内存在有大量的称之为“麓”的山地城寨和平原城寨等小型军事据点,这些地方统称为外城(岛津家当主的主城是内城)。 在这些军事据点中,居住着大量的半武士或准武士的集团。这些人平时耕种,战时组织起来出击。 这个情况之所以存在,一方面是因为岛津家作为镰仓幕府时期的守护大名,为了尽快统一本地而因袭了御家人制度,对领内大量的地方豪族和其郎党都予以了保留,进入战国时期,这些郎党就转化成了所谓外城士即准武士。 另一方面,外城制也是萨摩藩长年战争遗留下来的一个结果。因为萨摩藩自进入战国以来,直到德川家开幕为止就一直没停过战争,因此对比他藩而言,萨摩藩需要更多的动员兵来维持其战斗力。 所以萨摩为了能兼顾战争和耕种,而且也为了便于控制国家,就大量设立准武士人员遍布各乡。萨摩藩的武士占总人口26%以上,接近40%,人数比例之高即便在日本也是不多见的。 而且,岛津家是在几乎完成九州统一的目标时,被丰臣秀吉打败而被迫吐出大量土地的,这就造成了一种严重后果:在统一九州时期已经设立的大量武士和准武士一下就失去了土地,然而岛津家又不能将其抛弃,结果便造成了萨摩藩藩士众多的情况。由于藩士太多而领地又遭到了削减,所以这些藩士的俸禄问题自然极让萨摩藩挠头。 第二个问题来自于后来的德川幕府,不过由于当前还没有发生,就不细说了,大体上可以用一句话来表述:由于岛津家在关原合战中站在西军一方,因此后来德川幕府一直给他们穿小鞋,造成了萨摩藩各种莫名其妙额外支出。 财政问题无非收与支,也就是“源”与“流”,而除了名目繁杂的支出外,萨摩藩的收入也有很大的问题。 之前说过,这一时期的日本衡量财富的尺度是米的产出量。因而产米的土地乃是财政的基石。萨摩藩的土地在后世划成了鹿儿岛和宫城两县(日本的县比市大,原因可自行百度),其中有很大部分是一种日本独有的小高原,叫做シラス台地。 这种小高地的形成是因为活火山的喷发,由其所流出的的熔岩和岩石碎片所堆积而成。这样的土地在后世日本的鹿儿岛县占52%,宫城县占16%(萨摩土地都在这两个县)。 这种土地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土壤保水性极差,雨后经常涌水,使得作物的培植非常困难,而且因为火山灰和碎片的堆积,附加以河流的冲刷,使得这种土地容易出现各种奇特的地貌。 多变的地貌加剧了灌溉的困难,而且萨摩藩所处的位置面向黄海和东海,往往成为大型台风的登陆点。灌溉困难和大量的自然灾害,使得萨摩藩虽然名义上有77万石(现在60万石)的收入,实际上收入往往只有35万石多点(现在30万石)。 收入的低下和支出的高昂,再加上长年战争的消耗,使得萨摩藩现在的实际情况就是极度贫困。 在原历史上,为了缓解这种贫困的局面,萨摩藩的解决办法就是向琉球出兵。在岛津忠恒时期,通过征服琉球,岛津家夺取了奄美大岛四万石的土地。同时获得了从琉球的朝贡贸易中捞取利益的权利。 这一举动不仅大大缓解了早期和中期萨摩的财政窘况,而且也让萨摩获得了强大的经济来源:比如说奄美大岛生产的黑砂糖。 砂糖当时在日本是贵重的货物,从本州到九州的各种地方的点心还有传统的酒酿,制作时都需要黑砂糖。而这时日本国内黑砂糖出产地最大者即为琉球,所以这份巨大利益为萨摩独占。 黑砂糖甚至为萨摩藩建立了财政信用,藩厅借助黑砂糖之利,成功获取了大阪等地商人的大量贷款,为早期和中期的藩财政提供了难以估量的助益。 然而,萨摩藩夺占奄美和黑砂糖利益,也仅仅是有效缓解了财政上的窘迫,实际上只是让萨摩处于一种半饱饿不死的状态,籓财政仍然需要借款以维持日常的开销,而借款所附加的高额利息,渐渐成为萨摩财政的又一重大负担。 因此,早期萨摩的各项改革只不过是缓解了财政危机,并不是真正扭转了财政困局。甚至为之后的财政增加了重大困难(利息),本质上来说依然处在破产边缘。 而现在由于高务实的存在,萨摩藩连琉球群岛也肯定拿不到了,因此砂糖的这笔吊命钱也已经注定与他们无缘。可以说此时的萨摩藩财政问题之严峻,实际上比大明朝廷还夸张。 高务实打算通过朱应桢给他们的建设性意见,说起来真是很有中国古代的一贯特色:专卖制度。 当然,不是盐铁专卖,是硫磺与樟脑的转卖制度。硫磺与樟脑是萨摩藩对外贸易的主力产品,京华在九州岛主要收购的货物就是硫磺,而朱应桢家做的则是樟脑买卖——此前三池港冲突中有提过这一点。 实际上高务实很清楚,台湾岛的樟脑产量更大、质量也更好,不过台湾开发还只是刚刚起步,到今年为止也不过移民了不到二十万汉人,还远远达不到跑去深山老林开发樟脑的时期。此时此刻,萨摩藩还能继续把樟脑贸易当初财政主力来经营。 不过,萨摩藩落后的生产和销售体系显然与大明民间强大的购买力不匹配。按照高司徒的估算,萨摩藩的樟脑产量就算提高十倍,扔进大明也不过打个水花。这就完全有必要让萨摩藩摒弃过去那种放任自流式的发展和管理,进行官方改革,由藩厅掌握管理权,并与北洋海贸同盟签订独家供销合同。 与此同时,硫磺贸易也是一样。对于火山众多的日本而言,硫磺这玩意接近于天赐——白送的货。整个日本由北到南哪都有产,不过后世的主产区是东北和关东。 产量问题高务实倒不必担心,也没必要去和后世对比,毕竟后世的硫磺用量远超当前不知道多少倍。反正就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要萨摩好好开发和管理,他一家的产量都够整个京华四处开战了。 当然话说回来,高务实也不打算真让萨摩藩成为京华硫磺的唯一供应地,或许他能容忍在寻常时候都从萨摩拿货,但在台湾等其他有硫磺产出的地方也一定会维持低程度的开发,以避免万一萨摩或者日本局势失控,京华出现硫磺短缺的困扰。 不过,按照高务实的粗略估算,萨摩即便把硫磺和樟脑改革为专营体制,也不足以真正强大起来,大抵也就比原历史上夺取琉球砂糖之后略强一点——除非京华真的到处开战,硫磺需求量大增。 故而在硫磺与樟脑这两个传统产品之外,高务实还需要给萨摩再指一条明路,同时也将其更加牢固地捆绑在京华这条大船之上。 这一次,高务实做出了一个符合原历史发展而又能被他所控制的产业:玻璃制造。 原历史上的萨摩藩后来搞出了“萨摩切子”,即纯手工用金刚砂在水晶或玻璃器表面切割磨刻细腻花纹的工艺(可百度“萨摩切子”、“江户切子”)。不过原历史上这种技术的出现很迟,到了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原因倒很简单,那个时候玻璃才比较普及。 但随着京华两洋舰队的扩大,双筒望远镜的产量迫切需要提升,因此高务实近来也在考虑将东方玻璃产业发展纳上日程——之前用的都是天然水晶,原材料方面有些麻烦。 按理说这项产业不应该放在并非本土的日本萨摩,不过高务实并不太担心这一点,因为在这个时代的日本,玻璃工业要发展是离不开他高某人的。这个信心不是来自于技术管控,而是来自于原材料管控。 在很多穿越作品中有一个误区,就是玻璃等着穿越客去发明,再出售海外博取逆天利润。但是其实玻璃很早就已经被古人发明了,约公元前3700年前,古埃及人已制出玻璃装饰品和简单玻璃器皿,不过当时只有有色玻璃。 约公元前1000年前,中国就制造出无色玻璃。北宋时期已经出现了商品玻璃,并开始成为工业材料。鞑清初年,为适应研制望远镜的需要,制出了光学玻璃。 但是有一点很重要,即我国古代的玻璃一直是较为简单的低温铅钡玻璃。因为化学成分和烧成温度的原因,遇到热水就炸,因而根本无法用来做生活器皿。这与西方的“钠钙玻璃”属于两个不同的玻璃系统,后者虽然透明度较差,但却结实耐用,遇热不炸裂。 因此,我国古代的玻璃只能局限于装饰品,而很少被用作饮食器具,更谈不上制作光学玻璃了,但是很显然,高务实需要的就是光学玻璃,也就是后世常见的玻璃。 玻璃的原料谁都知道,无非是石英砂、石灰石、长石、纯碱。前三种原材料几乎全世界都有,日本也不例外,但最后一样纯碱就不同了。 古代制造纯碱的技术有道是有,但很麻烦且不经济,真正能用的其实只有天然纯碱,高务实的香皂生意所用的纯碱也都是天然纯碱。 天然纯碱这东西就不那么常见了,尤其是达到“具备开采价值”的就更少得可怜。这玩意也就是碳酸钠,又叫苏打、块碱、石碱、口碱,广泛应用于印染、制革、食用。天然纯碱主要存在于盐湖中,产量有限,古人早就使用,但在现代“人工苏打”问世前,这是工业化生产的一大制约。 很遗憾,日本在这方面很磕碜,天然纯碱产量可以忽略不计。顺便纠正个错误,从草木灰制取的碱汁不是碳酸钠,是碳酸钾。盐碱湖里搞出来的才是碳酸钠。 那这玩意谁有?土默特就有。大明的纯碱主流名称就是“口碱”,原因就是来源于土默特:因为是从口外而来,故有此名。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巨大的产区在河南——但高务实原先不知道,他也是前不久才被刘馨告知的,所以还没有进行开采。 总而言之,在东亚范围内,值得开采的纯碱产区现在都直接或者间接被高务实掌握着,他完全不必担心萨摩掌握玻璃制造工艺之后能反过来卡他的脖子。 况且以他高某人的谨慎,也没打算把整个制造工艺和生产基地全部交给萨摩,他的想法是基本制造由京华来搞,后续的加工打磨等一系列操作交给萨摩。 玻璃产业当然是利润巨大的,精加工的附加值就更高了,所以可以预计萨摩一定会逐渐加大投入来换取这笔利润。 但这是符合高务实需求的,因为在这个体系之中,萨摩是鱼,而京华是水。 没有鱼的水还是水,没有水的鱼只能是死鱼。萨摩在这方面投入越大,就越离不开京华,再加上之前的硫磺和樟脑,届时的萨摩就只能乖乖呆在京华的贼船上,根本不敢跳船。 糖衣毒药已经备好,就等饥不择食的岛津家上钩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东莞光头王”、“王孙疾”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97章 格格高见 大明加贡正使瓜尔佳·索尔果这几日可谓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原以为此行不过是一次简单的加贡与送亲,谁知道到了京师之后居然能横生变故。 先是司礼监派了人,在礼部主客司员外郎的陪同下来找他议事。说是说议事,实际上口吻完全是下令,要求他以塔鲁木卫贡使身份上表,将同行而来的纳林布禄之妹孟古格格进献给大明皇帝陛下。 索尔果当时听完这话脸都吓白了,他知道无论对他而言还是对于叶赫而言,大明皇帝当然得罪不起,可那位高司徒也一样得罪不起啊。 孟古格格是叶赫两位贝勒早就说好了要送给高司徒的,这次能够乘坐京华的巨舰由辽东来京,到了天津港之后还得到京华骑丁的全程护卫也是因此,现在被皇帝这么横插一竹杠,事情该怎么了结? 拒绝皇帝陛下,那肯定是找死;放高司徒的鸽子,那恐怕也是找死。 索尔果贝勒大冬天吓出一身冷汗,语无伦次地正要说明原因,谁料司礼监那位大珰稍稍示意了礼部主客司那位员外郎先出外间稍候,然后面色淡然地对索尔果道:“此中详情你不必过问,咱家只告诉你一句:此事是皇爷对高司徒的荣宠,高司徒也是点了头的,你不必操心那些。” 那些是哪些,大珰没有说,索尔果也不敢多问。至于他说的这些话,索尔果也不敢质疑,只好先应了下来,又问这上表之事的详情,并且表示他和手下人汉学不精,上表恐怕要延请高人代笔,能否稍稍宽限两日。 司礼监大珰回答说可以,并且指点他说翰林院有位名叫叶向高的大才,挺适合帮尔等捉刀代笔。 索尔果当然不知道叶向高是谁,但对于大珰的指点不敢怠慢。等他和员外郎一走,索尔果一边派人去翰林院门口等着找那位叶向高先生,一边亲自跑去尚书高府找高务实说明情况。 不过他没见着高务实,只听到门子带出来的传话,说:“本部堂事俱知悉,尔等照办即可。” 提心吊胆的索尔果这才稍稍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刚回到礼部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去找叶向高的费英东也回来了,他不仅人回来了,甚至带来了叶向高代笔的表文。 索尔果一问之下更加觉得吊诡,因为费英东说他在翰林院外等到叶向高的时候,叶向高听他一表明身份,直接便拿出一封书信,道:“表文在此,拿去誊抄便是。”然后转身即走。 费英东毕竟年轻气盛,觉得这事透着诡异,连忙拦住叶向高问他怎知自己的来意,叶向高哈哈一笑,道:“大司徒乃吾师矣。”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索尔果听完,终于相信了司礼监那位大珰的话,知道此事定然别有内情,而高务实是深知其中详情并且同意了的,所以才会有叶向高提前写好表文一事。 如果只是这般,索尔果也还不至于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关键是这道表文在以塔鲁木卫的名义呈上去之后,皇帝陛下果然接受了。而在此之后,皇帝又对前番辽北之战论功行赏,高司徒以后方调度之功得赏了一些银两、丝帛,以及……孟古格格。 忙了一圈又绕回来了?索尔果先是一脸懵逼,仔细推敲一番之后才大惊失色:叶赫被皇帝陛下耍了一通,而且还被警告了! 索尔果这才真正着急起来,他投入叶赫可没多久,实力也不强,带去叶赫的领民不到一千户。叶赫的两位贝勒可能还是看着他到底头上顶着一顶贝勒帽子才给他这个机会来出使大明,结果却横生事端,虽然看似事情都办好了,可皇帝陛下分明透露出“少在朕面前耍花样”的警告,如此自己回去之后会不会被两位贝勒迁怒?索尔果不得不思索其中利害。 说起来,索尔果还真是高务实蝴蝶翅膀下的“受害者”,苏完瓜尔佳氏在原先的历史中,处于鞑清“异姓贵族”的顶端,何至于像如今这样提心吊胆。 乾嘉时期的礼亲王昭梿在其《啸亭杂录》中提到:“满洲氏族,以八大家为最贵,一曰瓜尔佳氏,直义公费英东之后;一曰钮祜禄氏,宏义公额亦都之后……凡尚主、选婚,以及赏赐功臣奴仆,皆以八族为最。”这其中便是将索尔果的后裔费英东家族排居首位。 鞑清时期满洲旗人的姓氏,虽然常有同姓,但经常也有“同姓各宗”的情况。如叶赫国主一族姓叶赫那拉氏,清初大学士明珠、著名词人性德,皆是叶赫国主系叶赫那拉氏的后裔。 而叶赫部民也以部名为氏,也姓叶赫那拉氏,却与国主家族无共祖关系。晚清执掌朝政大权的慈禧,即非与叶赫国主系同宗的叶赫那拉氏同族。 同宗与同族还是很有区别的,比如在瓜尔佳氏里,则以“苏完地方”者为尊,概因世居“苏完”者,多为索尔果之后裔。 《清稗类钞》中有一则故事,讲的是晚清瓜尔佳氏大臣荣禄的遭遇。 “荣禄系出瓜尔佳氏,而瓜尔佳氏以苏完为贵。荣官户部尚书日遇一都统,展问氏族,则亦瓜尔佳氏。荣曰:‘然则吾等乃同族也。’都统转问有‘苏完’二字否。荣曰:‘无。’都统摇首曰:‘殆非也。’” 这故事的大意就是荣禄当了户部尚书的那天碰到一位都统,大家互报家门,原来都姓瓜尔佳。荣禄就很高兴,说:“那咱俩乃是同族啊。”都统就问:“你家是苏完瓜尔佳吗?”荣禄说不是,都统就很不屑,说:“那咱俩不是同族。” 这则故事的一些细节或与事实有差距,但是荣禄一族原出自乌喇瓜尔佳氏,原传谱书、家传也皆只书“瓜尔佳氏”,这倒是事实。 而当荣禄官居一品之后,则开始很突兀的不断提及自己是“苏完瓜尔佳氏”,甚至于身后的墓志铭也强行加上“苏完”之称,多少可见索尔果一族在鞑清门第之高。 当然,索尔果这一支门第之所以如此高,主要靠的是两个人,一个就是他这次带着一起前来的次子费英东,另一个则是他第九子卫齐的第三子鳌拜。 费英东之前介绍过了,此处不再赘述,而鳌拜这位著名权臣,虽然大家对他本人可能都比较了解,但对他的家世或许不太熟悉,这里稍微介绍一下。 顺治朝遗命的“四大辅臣”之一的鳌拜,是索尔果第九子卫齐的第三子,镶黄旗满洲人。《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中以“鳌拜巴图鲁”为题名为其列传。 根据《通谱》和《八旗通志》、《清国史》等官方史料记载,鳌拜最早以牛录章京的身份从征锦州,之后屡次从征,“亲冒矢石,鼓众奋登”,被太宗皇太极赐号巴图鲁,封三等男世爵。之后继续屡屡立功,升为二等公,是典型的军功勋旧。 后来因为作为辅政大臣过于跋扈被清圣祖康熙帝革爵,念其功高,免其死刑,改为禁锢,后来鳌拜死于狱中。但到了雍正五年,世宗雍正帝赏还鳌拜的一等公爵,加其号为“超武公”,令鳌拜之孙达福承袭。 所以读者诸君不要以为鳌拜被康麻子拿下之后就彻底完蛋了,并没有这事。某些影视剧中鳌拜被当场斩杀,亦或者事后处死之类都是子虚乌有。康麻子并不敢真的杀了鳌拜,激怒在鞑清军中根深蒂固的苏完瓜尔佳氏,只能一直关到他死。 而雍正这位比较喜欢就事论事的皇帝在坐稳了位置之后,立刻就给鳌拜“平反”了,其“超武”二字,也算是对鳌拜的公正评价,鳌拜的后人也得以袭爵,维持门第。 但这些“前程”,此时的索尔果可不知道,他现在满心忧虑,生怕回到叶赫之后被两位贝勒追究治罪。 费英东听完之后又惊又怒,惊的是大明皇帝陛下这手段当真了得,不仅没有坏自己亲信大臣的“好事”,反而加深了与他的亲近关系; 怒的是他这一手不仅坑了叶赫,回头所有满洲人都会认为叶赫为了巴结大明已经完全不顾颜面,而且还害了他们苏完瓜尔佳氏,让叶赫两位贝勒很有可能因此迁怒他家。 苏完只是个小部,原历史上他们父子带去投奔努尔哈赤的家当只不过是“五百户”,现在虽然比历史上强一点,不必跨越哈达去远投努尔哈赤,而是就近投了叶赫,所以领民有八百户,可这八百户在叶赫眼里也实在就那么回事。 苏完部男女老幼相加也只有四千来人,其中顶破天能凑五百兵,在有大军将近两万的叶赫看来,基本上是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真要是因此恼了叶赫二贝勒,苏完部就是大祸临头。 费英东的怒吼惊动了同住一院的孟古哲哲。她是女真人出身,礼节方面的讲究自然不如大明严格,于是亲自去见了索尔果父子,问他们何故发怒。 索尔果其实并没有“发怒”,他只是慌得一匹,发怒的是费英东。费英东见格格来了,稍稍收敛了一下脾气,强压着怒火解释了一番,然后道:“大皇帝玩弄权术,将我叶赫推到全满洲的对面,恐不利于叶赫之强盛。” 索尔果见儿子这话还算颇有分寸,稍稍放了些心,但又怕格格不明白其中用意,于是开口打算解释。 谁料孟古哲哲却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拦住了他,道:“你父子的苦衷,我二位兄长定能明鉴于心,你们不必担忧。” 然后稍稍一顿,又道:“至于叶赫的将来,你们也不必感到忧虑,事情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索尔果听得大为诧异,女真各国虽然也学着蒙古人的习俗,在首领死后而儿子年幼时有让其母摄政的传统,但孟古哲哲一个未出阁的格格可从来没有参与政事的权力,他也没听说过这位格格有除了美貌之外的其他才干,怎么此时此刻居然如此笃定? 费英东相比于常年夹缝求生的父亲显然更加耿直,当下便问道:“格格此言怎讲?” 孟古哲哲道:“明军数年之内连取辽南、辽北两胜,蒙古图们汗根本无力相持,至于进剿古勒寨等战,明军更是摧枯拉朽,二位以为这说明什么?” 费英东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道:“自然是说明明军势大。” “不错,明军势大。”孟古哲哲道:“此行路上,我曾听到京华的骑丁私下闲聊,得知明军在辽东有二十万大军。 我回想了一下,明军进剿古勒寨出兵两万余,辽南之战动用兵力也是两万余,此次助我叶赫收复西城依旧是出兵两万……二位,明军只需辽东十一之力(十分之一)便能如此,试问满洲谁能与之为敌? 即无人能与之为敌,我叶赫站在明军一侧,谁又敢与我为敌?即便满洲皆以为叶赫为明人鹰犬,却有何人敢冒此雷霆,趁叶赫当前之虚而入?” 这下索尔果明白孟古哲哲的意思了,孟古哲哲是说叶赫这次损失不小,正是近年来最为虚弱的时刻,倘若没有大明这座靠山,恐怕女真内部就会有人打算趁虚而入。 但眼下大明皇帝这么一番操弄之后,外界就会认为大明已经完完全全把叶赫当成了自己在辽东的新代理人,甚至取代了之前哈达的地位。 哈达是什么地位?满洲国主。 哈达当时得到了大明什么样的支持?谁敢动哈达,大明就揍谁——叶赫动了哈达,清佳砮、杨吉砮即刻授首。 至于什么站在全满洲的对立面……笑话,大家都是给大明当狗,谁还比谁高贵了?真要说高贵,那也是这群狗里头的狗王最高贵啊! 原先的狗王是哈达,但是哈达老了,衰落了,当不了这么狗王了,大明当然得重新挑选一个狗王。叶赫原本因为“桀骜不驯”,一直不被大明当做狗王培养,这次居然因祸得福被大明看重,这还不抓紧机会岂不是傻? 既然如此,名声什么的有那么要紧吗?等将来坐稳了满洲国主地位,谁还敢拿这事嘲讽叶赫! 索尔果望向孟古哲哲的眼神立刻就与之前不同了,而费英东也是一样,总算平息了怒火,长出一口浊气,默然点了点头,道:“格格高见。”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eamche”、“keyng”、“单骑照碧心”、“曹面子”、“夏虫知冰”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398章 “改个号,娶个小”(为盟主曹面子加更) 皇帝将“塔鲁木卫进献”的孟古哲哲格格转赐给高务实一事,这两日成了京师的大新闻。 连高务实都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满京师从官员到百姓,都开始议论两个问题:一是这样一来高司徒要如何买妾,二是高司徒是不是应该改个号。 明明现在孟古哲哲已经变成了由皇帝赏赐的,为何大家还要议论什么“买妾”?其实这事儿得从大明的纳妾制度说起。 中国自古就有“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说法。这里的奔指私奔,即不经夫家聘娶,女子自愿随男子入居夫家。 妻为“娶”,而妾为“纳”,娶妻时送到岳家的财物被称为“聘礼”;而纳妾时给予的财物,则被称为“买妾之资”,因此有“妾通买卖”的说法。 如果单从这些说法来看,似乎纳妾并不需要什么程序和仪式,但纵观各种史料,可以看出,明时纳妾也并非如此简单。 明代扬州有人以养处女卖给他人作妾为生的,俗称“养瘦马”。卖价称为财礼,嫁娶礼仪与结婚相似。 据张岱《陶庵梦忆》记载:“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娶妾者……看中者,用金簪或钗一股插其鬓,曰“插带”。……“插带”后,本家出一红单,上写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用笔蘸墨,送客点阅。 客批财礼及缎匹如其意,则肃客归。归未抵寓,而鼓乐盘担、红绿羊酒在其门久矣。不一刻,而礼币、糕果俱齐,鼓乐导之去。去未半里,而花轿花灯、擎炮火把、山人傧相、纸烛供果牲醴之属,门前环侍。 厨子挑一担至,则蔬果、汤点、花棚糖饼、桌围坐褥、酒壶杯著、龙虎寿星、撒帐牵红、小唱弦索之类,又毕备矣。不待复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轿与亲送轿一时俱到矣。新人拜堂,亲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阗热闹。” 从此处就可以看出,娶妾之礼,至少是娶“瘦马”为妾,礼仪应该与结婚没有多大的差别。 而且,明代纳妾还需要有娶妾婚书。《万书萃宝》上记载有当时的一份娶妾婚书:“某里某境某人有诉:生自养女子,立名某娘奴,年已长成,凭某人某氏,议配某境某人为侧室,本日受到聘银若干两,本女即听从择吉过门成亲。 本女的系亲生自养女子,并不曾受人财礼,无重叠来历不明等事。如有此色,及走闪(散),出自某跟寻送还。倘风水不虞,此乃天命,与银主无干。今欲聘证,故立婚书为照。” 从这份婚书看,其内容应该包括:证明这个女子是亲生自养、自愿嫁给他人为妾、已受婚聘财礼,如果该女子逃亡,男方负责追还,女子若嫁后死亡,与男方无关等内容。 正是因为其内容与卖契相似,所以民间一般不把纳妾婚书称为婚书,而是称为婚契。《水浒传》第三回中郑屠霸占金翠莲时,就要写一份“三千贯的虚钱买契”。明承宋制甚多,此处也是一样。 所以明代纳妾是必须订立契约的,即必须有娶妾婚书。而纳妾的过程和礼仪则与娶妻相似,区别也不甚大。 既然如此,那么问题就来了:首先,既然“妾通买卖”,按理说高务实就得给“卖”妾给他的人一笔“买妾之资”。 然而现在孟古哲哲到底应该算叶赫东城贝勒纳林布禄“卖”给他的,还是应该算皇帝陛下“卖”给他的?如果高务实要“买妾”,这笔钱应该给谁,亦或者到底要不要给? 如果算纳林布禄“卖”给他,那么高务实给一笔钱与纳林布禄是说得过去的,可如果算皇帝陛下“卖”给他的呢?皇上说的是“赏赐”,原则上不构成买卖关系,这钱还给不给? 不要以为这无关紧要,其实关系很大:倘若不给,这妾就不好认为是妾,但是此前又没有合适的例子作为参照,那么孟古哲哲的身份地位就很特殊了。 倘若是在别的人家,一个皇帝赐予的女子,又不好被当做妾侍看待,在其家中的地位搞不好能和正室抗礼。 然而高务实家里的情况本身也很特殊,因为他的正室不光是诰命夫人,甚至还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安南现在的属性可是“内附”,黄芷汀作为安南副都统,那是名正言顺的当朝大员、地方封疆。 尤其是在安南都统使莫茂洽实际被架空的局面下,她的地位就更加重要,约等于大明对安南实行控制的第一责任人。 京师的普通人可不知道南疆方面的实际情况,所以在他们看来,让一个异族女子与黄都统的地位分庭抗礼,人家一怒之下在安南举兵那也是没准的事,这如何使得? 滇缅之战过去还没多久,大家还清楚的记得这位南疆花木兰大破缅甸金楼白象王的傲人战绩,惹毛了这么一位土司出身的封疆,那是能善了的?这玩笑可万万开不得啊! 至于纳妾的礼仪,首先也都得先解决这个“买妾”的问题,否则不管怎么办,看起来都很不妥。因此,高务实的“买妾之资”该不该出,出的话该给谁这件事就成了京师热议的话题之一。 另一个热议话题则是紧随而来的。首先要说明的是,妻妾成群的有钱人家和仕宦之家,在有明一朝的各个时期均十分普遍。如明初大将汤和“家畜妾滕百馀,暮年悉赀遣之。”又有“宝庆公主,太祖最幼女,下嫁赵辉,……家故豪侈,姬妾百馀人。” 宣宗时有个尚书名叫吴中,十分贪财,生活腐朽糜烂,纳妾十余人,被记入史册;又有某侯家有很多姬妾,其与宾客戏双陆,令姬妾三十衣绯绿代长行;嘉靖中,南京兵部尚书湛若水,嗜财色,纳妾数十人。 原历史上的张居正,根据记载也是“末年以姬侍多,不能遍及”,妾侍多到他忙不过来。不仅官宦人家、有钱人买妾十分普遍,甚至太监也纳妾。如天顺初太监吴诚除了有妻子外,还有姚氏小妾。天启中,阉党张我续有妾百余。 而在这背后,尤其是明中期以后的风俗则是:士人及第或为京官的,往往要买京中女子为妾。据《冬夜笺记》记载,这个时期的明人有个风尚,即“士人登第后,多易号娶妾,故京师谚曰:改个号,娶个小。” 事关高务实的第二个热议焦点,便是既然这次要“娶个小”了,那是不是也该“改个号”?由此又引出另一个问题,既高务实昔日夺魁金榜之后,因为没有纳妾,于是也很是罕见的没有给自己取号,所以这一次如果按照习惯来改号,事实上就是他第一次取号。 但凡第一次,总会有些与众不同,何况是事关高务实这个年纪轻轻就已经功成名就的大司农,故而京师上下热议纷纷。 等高务实得到消息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了,心说真是不管哪朝哪代,都不缺吃瓜群众。 不过他回头想想,自己虽然常被人以“高龙文”称之,但那“龙文”毕竟只是他的成名作,而非他正式的号。昔日考中状元时之所以没有取号,一来是受京师“纳妾改号”的影响,没有纳妾所以也就没有取号,二来也是因为他当时还想做个谦虚的模样来养望。 如今妾也要纳了,这号似乎也到了该取的时候,但这个号要如何取,高务实此前还真没提前想过。这次既然被京师百姓当做焦点,他就更加不能太随意了。 汉人自古重视姓、氏、名、号,在氏很少用了以后,则改为重视姓、名、字、号。这其中姓是固定的,而名、字、号则各有讲究。 中国人自古讲究重名不重利,所以自古人们都珍惜自己的名字和声誉,并努力用自己的行动来维护自己的名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要有个好名声。 所谓“名垂千古”、“青史留名”等,就是为激励人们珍视自己的名字。而“臭名昭著”、“身败名裂”等词,从是反面告诫人们不要玷污自己的名字。 名与字的关系是最密切的,“名”是诞生之时就可以取的,而“字”是男女成年后加取的名,用字表示此人已经成年,应该受到尊重。所以《曲礼》说:“冠而字,敬其名也。” 意思是,男女到成年人时取字后,他人就不能再直呼其名,而要称其“字”以示尊重。所以,在古代,对成年人直呼其名,是不礼貌的。(注:在本书中我对此也有区分,仔细的读者会发现,某些人物在交谈中提到高务实的时候,有时候会直呼其名,那就是刻意显示其对高务实的严重不满。) 所以名是名,字是字,但是在“名、字、号”三者之间,名与字的联系是最紧密的。字,又称“表字”。表字是对一个人的名字的注解、补充和延伸,与名相呼应,互为表里。 以诸葛亮为例,他的名为“亮”,字为“孔明”,“明”就是对“亮”的注解、补充和延伸。“明”与“亮”互为表字,比如东晋著名的田园派诗人陶渊明,其字即为元亮。 除了字名含义相近互补外,名与此字的关系也可反其道而行之,即字取名之反义。如曾点,字皙(点为黑污,皙为白净);朱熹,字元晦(熹是天亮,晦是黑夜);王绩,字无功(成绩和无功正好相反)。 这种讲究即便到了近代也还在遵守,比如何应钦,字敬之,钦即有恭敬之意。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高务实的“务实”是高拱所取,虽然他的同辈全是“务x”,但高务实这个名字之中蕴含了高拱对他的期望,实即实学,务即从事、遵从。 而他的字“求真”则是于慎行作为大宗师的时候帮他取的,但于慎行作为大明学霸之一当然也不会瞎取,求真与务实本身也互为表里。 现在轮到他自己给自己取号,则有些不同。 首先“号”分为自号和获赠两类。如果说名与字是前辈所赐,寓意美好的希望,那么与名和字不同,古人的号都是与其成长经历有关,是对人生的总结与体悟。故“名、字、号”三者之间还有一个区别,那就是命名的主导不同:“名”与“字”都是由长辈代取;“号”则大多为自取,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自号”;另外“号”亦可为他人赠送,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尊号”与“雅号”。 此前高务实常被称为“龙文”,这就是以他的经历(成就)而雅称的,与之类似的比如诸葛亮之“卧龙”、庞统之“凤雏”也是一样。当然,高务实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这个雅号,故而不能说“龙文”就是他的号。 自号则更有必要根据自己的生活环境或志趣而定,以示风雅。比如人所共知的宋代文学大家苏轼,他就有个人人熟悉的号,叫“东坡居士”。苏轼为何自称“东坡居士”,就是与他的一段贬谪岁月有关。 元丰二年,时年四十三岁的苏轼被调为湖州知州。上任后,他即给神宗写了一封《湖州谢表》,结果惹出了乌台诗案。具体过程此处不多说,总之最后苏轼虽然死罪得免,但处分还是少不了的——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黄州团练副使一职相当低微,并无实权,而此时苏轼经此一役已变得心灰意冷。于是在他到任后,心情郁闷,曾多次到黄州城外的赤壁山游览,写下了《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名作,以此来寄托他谪居时的心情。 公务之余,他则带领家人开垦城东的一块坡地,种田帮补生计。正是因有了一段“东坡种地”的特殊经历,苏轼才自号为“东坡居士”。 高务实也有被贬的经历,所以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以此经历来为自己取号,但他想了一想却又发现有点难办——同样是被贬,苏东坡那是真的挺惨,而他根本没有惨过。在广西时他作为巡按,本就地位特殊,又恰逢巡抚中蛊不能理事,结果几乎成了广西的土皇帝。 看来,纪念倒霉的过往似乎不太靠谱,高务实于是换了个方向,想想纪念功业如何。但仔细一想,也很难办。 高务实现在除了六首状元之外,还有三大功业被世人公认:安南、定北、平西。按理说这三大功业单独拿出来,哪一个都够纪念一下了,可问题是既然有三个,这就不好分个高下——他总不能恬不知耻地号称自己高三功。 想来想去,高务实自己都头疼了,我取个号居然这么难?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flyingfish19”、“初次登陆”、“阴天好心情”、“曹面子”、“书友20200121063749702”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欠的盟主“加更债”今天总算还清了。拖了这么久,实在对不起曹面子盟主,愧疚无地,不敢请谅,只能致歉了。鞠躬。 第1399章 日新楼主 高务实的自号似乎有些难产,京中热议了好几日,也未曾见昭回靖恭坊有何回应。这让吃瓜群众们有些失望,也不知道高司徒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然而再过了两日,尚书高府忽然传出了另一个消息:宅府扩建。 据说成国公将原属于他的尚书高府以北的两处宅子卖给了高司徒,高司徒一合计,干脆把这两处宅邸和高府圈在一块儿并重新修建一番。 随同这一消息一并外传了另一件事:高司徒打算在这座新府邸中建一座中西合璧的新楼,为此他甚至特意去宫里见了皇上,向皇上禀明该楼的建筑风格大异于国朝制式,请皇上特许通融。 高司徒怎么和皇上说的没人知道,但皇上的确很快下达了一道圣旨,特许高务实府邸“试验建筑新法”,该处建筑“除龙形、歇山、兽数等制仍禁”之外,“不受成法所拘”,以示“朕宽和求新之意”。 不过可能是为了避免民间混乱,皇帝最后还是加了一句:“法以此宅为限,官员士民等仍依成制,不得擅更”。 修个房子还要皇帝特别批准?没错,像高务实这样修房子,没有皇帝批准还真不行。中国至辛亥革命以前,一直都有着非常严格的等级制度,如果逾矩了,无论你是一不小心还是蓄意如此,那都是要受到朝廷处罚的,轻则杖责罚款,重则人头落地。 要知道在古代不仅人与人之间有等级,就连建筑也要按照其所有者的身份和地位建造。后世将这种制度称为“中国古代建筑等级制度”。这玩意儿最晚出现在周朝,一直延续到了鞑清末期,大概可以把辛亥革命看做结束日期,前前后后共存在了两千多年,是古代最重要的制度之一。 而有明一朝的建筑样式,上承宋代营造法式的传统而无显著变化,但建筑设计规划以规模宏大、气象雄伟为主要特点。明初的建筑风格,与宋代、元代相近,古朴雄浑,中期的建筑风格偏向严谨,而到了嘉靖末年以后,建筑风格则趋向繁琐——当然也可以说是越来越精致。 明式建筑在第宅等级制度方面一直都有严格的规定。比如一二品官员之家,厅堂五间九架,下至九品官厅堂三间七架;而庶民庐舍不逾三间五架,禁用斗栱、彩色。 洪武二十六年又加了些具体定制:比如六至九品官厅堂三间七架,正门一间三架;庶民正厅不得超过三间五架。到了洪武三十年又重申:房屋可以多至一、二十所,但间、架不容增加。正统十二年时总算稍作变通,表示架数可以加多,但间数仍不能改变。 所以有明一朝的住宅等级制度主要是限制间数和架数,至于建筑层数,则可因地制宜。嘉隆以后至如今万历十五年上下,大明的住宅很能表现后世所谓明代建筑的特点,那就是典雅稳重,做工讲究,装修精美,雕刻和彩画细腻而雅净。 其实“建筑”在此时可以分为四大类建筑,分别为都城建筑、宫殿建筑、住宅建筑、宗教建筑。高务实此番重建府邸,当然属于住宅建筑。 住宅在古代不仅是居住场所,而且还被视为宅主身份的标志。唐、宋时期朝廷对官员及庶民的住宅形制已有一定的限制,但还比较粗略宽松,例如宋代规定六品以下的官员不能在宅前造乌头门,庶民屋舍只许进深五架,门屋只许一间,不许用飞檐、重拱、四铺作、藻井和五彩装饰等。 可以看出,这时的重点在于区划官员和庶民之间的身份差别。到了明代初期,对住宅的等级划分就更加严格了,比如官员造宅不许用歇山及重檐屋顶,不许用重拱及藻井等——根据朱翊钧的这道圣旨,高务实的新府邸没有重檐、重拱和藻井限制,但依旧不能使用歇山顶(注:明代只有皇室和一定级别的宗室可以使用歇山顶)。 这些限制在宋代原是针对庶民的,如今已针对品官了,这就意味着除皇家成员外,不论你官位多高,住宅不能用歇山顶,只能用“两厦”(悬山、硬山)。 此外,又把公侯和官员的住宅分为四个级别,从大门与厅堂的间数、进深以及油漆色彩等方面加以严格限制。至于百姓的屋舍,则不许超过三间,不许用斗拱和彩色。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明朝的规矩虽然贼多,但到了隆万时期,逾制的现象已经十分普遍。当然,这种逾制一般而言还是有些“讲究”,至少民间还没有人花样作死到在自家梁柱上雕镌五爪龙形,一般来说的逾制以超过间数为主。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事,比如某豪富之家,家里碰巧这近几代没有一个当官的,但他家又特别有钱,这时候你要求他家只能有三间房,这就的确有些过分了不是? 高务实的新宅邸之所以得到皇帝的特许,一来当然是因为他这个人在皇帝心目中比较特殊,二来也是因为他呈上的建筑设计图的确很新颖,实在很难用旧有的规制来衡量,而这其中又以他的主屋为最。 在皇帝看来,高务实似乎特别喜欢楼宇,有了如今已大名鼎鼎的白玉楼还不算,这处新宅邸的主屋居然又是一栋楼。 不过,高务实说要实验新建筑方法的说法,皇帝在看过设计图之后倒也立刻就信了,因为他这主楼居然高达七层。 七层的楼宇不是没有,但那个在大明通常称之为塔,而不是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浮屠就是这样的塔。然而这种塔可不是住人用的,它们只是为了彰显功德,有些会在其上供奉舍利、佛骨等圣物。 高务实要修的楼却是真真正正用来住人的,因此建筑面积也比浮屠塔要大得多,但这还不是主要问题,而是一个底座足够大的楼宇又高达七层,那么它最终的高度就可能超过皇权的象征——皇极殿。 这一条是最为致命的,高务实在进呈设计图时也主动向皇帝表示过,说根据估计,如果把七层大楼削减至五层,则肯定低于皇极殿,他愿意让西洋来的设计师修改设计方案。 不过朱翊钧思索了一会儿,摇头表示不必。朱翊钧的理由是,你既然要实验新的建筑方法,那就得好好实验,能修七层为什么只修五层?既然要做,就要尽善尽美,别只搞个一半,到时候朕瞧着也闹心。 但高务实很为难,说着设计图毕竟只是西洋人为了展示他们的建筑技巧才这般做的,但我大明自有国情在此,未必非要跟着他们的意图来。 谁知道朱翊钧哈哈一笑,居然提出了一个让高务实目瞪口呆的建议:你先修你的楼,等那新式建筑方法完全掌握甚至更上一层楼之后,由你负责帮朕把皇极殿也重新修一遍,咱们到时候也加高一些,这不就两全其美了? 主意不能说不好,甚至还挺新潮,颇有些与时俱进的意思,可是这里高务实听出来一个不太妙的地方——照皇帝这意思,到时候新修皇极殿的钱似乎是要我掏腰包? 他拐弯抹角问了一下,朱翊钧理直气壮地反瞪着他道:“那是自然,给你这么大一个特例,你帮我修个新的皇极殿很为难吗?” 高务实目瞪口呆了半晌,差点没指着朱翊钧的鼻子骂他敲诈。这他娘的是修皇极殿啊,过去三大殿被雷击损毁部分(明代经常出这事),光修复一下就是二三十万两往上走,以至于经常一拖经年,现在你他喵的居然好意思说让老子给你新修一个? 但骂是不可能真骂的,高务实只好尽量给自己减轻损失,首先便提出一条:既然要以新法修建,到时候臣说该用石料就得用石料,该用水泥就得用水泥,该加钢筋就得加钢筋,总之为了“确保工程质量”,臣是不打算用多少巨木的。 朱翊钧显然不是很清楚这其中的成本差异,他很满意的表示这些你说了算,只要别给我三天两头坏这里坏那里就好。 这一点高务实倒是敢打包票,甚至表示按照他的新法修建皇极殿,还能避免雷击损毁。这下子朱翊钧才真正高兴起来,甚至欣喜异常,当即表示全盘同意。 没办法,明朝这三大殿实在是多灾多难,动不动就遭雷劈,从皇帝到百官都闹怕了——每次一修就是几十万两银子不对数,朝廷又穷得只差当掉裤子,能不怕吗?可这又是没法子的,作为京师最为高大的木质建筑,能不遭雷劈? 所以高务实这么一表示,朱翊钧立刻答应了下来,顺便把这条“君臣协议”拐弯抹角地写进了圣旨里,以免外廷叽叽歪歪。 总之这件事在经过他们加工之后,就变成了高务实为了试验“三大殿式高大建筑免遭雷击”的新式建筑法,自己以身试法先建一栋楼为皇上上刀山下火海,趟出一条血路来…… 圣旨下达,特批到手,高务实终于把这栋楼的名字公布了出去,顺便宣布了自己的“自号”。 楼叫日新楼,高务实则号曰“日新楼主”。 “日新”,当然不是日了个新人,这个词乃是出自《大学》:“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最早则是源出汤之《盘铭》。 这句话原是刻在一代上古明君商汤王澡盆上的箴言,大意是“如果能够一天新,就应该保持天天新,新了还要更新”。后来这句话又与“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联系上了,于是寓意变得更加深刻,具备了与时俱进的思想在里面。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句话在朝廷里最近一次被关注,就是因为高务实所上的《取用疏》,即《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疏》。 如今高务实又将自己的自号取为“日新楼主”,其用意自然有目共睹:我高务实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要鼎故革新! 消息一出,也不知道多少人精神紧张,多少人长叹一声,多少人又松了口气。 总之,日新楼的建设以极快的速度拉开帷幕,京华基建展现了他们作为大明首屈一指的建设狂魔本色,单日出动近千人的建设队伍,运送材料的车队几乎把几丈宽的御街都给堵了。 只不过这么一来,高务实自己就有些不大方便居住,因此只好住回了京郊的白玉楼。朱应桢、张元功等人都跑来说自家还有多余的客院可供高务实暂住,以避免他大清早从京郊赶回城中当值,不过高务实都客气的拒绝了。 高务实之所以宁肯早上跑十几里路也要回白玉楼,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他要找叶赫的使团联络感情。 哦,不是找孟古哲哲日新,这事还得等一段时间,他现在要找的是费英东。 费英东既然能成为努尔哈赤五大臣之首,而且是以善战闻名,那这人的实力显然不必怀疑。高务实现在手头倒是不缺能征善战之将,但他知道叶赫很缺,如今既然要扶植叶赫避免努尔哈赤趁大明精力聚集在察哈尔而崛起,那么给叶赫一个靠得住的名将就很有必要了。 高某人在拉拢人这方面一贯很擅长,具体不必多说,总之几天时间下来,费英东对高务实就几乎恨不得掏心掏肺了。 回头说下孟古哲哲,倒不是高务实不近女色不想日新,实在是之前那个“买妾”的问题没解决。他去见皇帝的时候也提过这件事,结果朱翊钧不肯接这个茬,表示他只是做个中人,把孟古哲哲这件事的性质改变一下,具体什么买妾的问题他堂堂大明天子可不愿意插手。 高务实当时有点懵,出宫回府的时候才忽然想明白,朱翊钧不肯把自己真个扯进去的原因恐怕不是面子问题,而是永宁公主那边不好交代。 你当哥哥的给我情郎赐了个妾还不够,还真的收起买妾钱来了? 这才是朱翊钧拒绝的实际理由,所以高务实只好撇开皇帝,又派人赶紧去和叶赫方面接洽。因此,日新这事还得等纳林布禄接受了他的买妾钱,并把婚书送来,高务实这边才能办仪式,正式将孟古哲哲收房。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看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阴天好心情”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00章 魔幻的变化 高务实接过了将来“以建筑新法重修皇极殿”的任务,百官和民间震撼最大的其实不在于那新法据传“不畏雷击”,而只是更浅显地感慨高司徒之豪富,乃至于他“为隆圣眷”所下的血本之大。 实际上,高务实自己都忘记了一件原本会出现在十年后,而最终可能影响到大明国运的大事正与此有关。 原历史上的1597年农历6月19日,紫禁城内火光滔天。一场起因不明的大火,从金水桥西侧的熙和门骤然腾起,蔓延至皇城中央的皇极、中级、建极三大殿。 狂风裹挟着烈焰,卷成数丈高的火龙,但凡触碰到木质结构的楼堂宫轩,就迅速燃起一片火海,屋瓦在肆掠火中噼里啪啦地爆炸,火星倒如冰雹般满天纷飞。 这场发生在万历二十五年的皇城大火,最终席卷了半个紫禁城。除了三大殿全部被付之一炬外,皇极门(后世太和门)及其两侧的掖门也全部焚毁,群臣早朝广场两侧的文昭、武成二阁,连着廊房一起被烧成了灰烬,“自掖门内,直抵乾清宫门,一望荒凉”。惟独午门因为隔了条大名鼎鼎的金水河,才得以幸免于难。 或许是因为大明这紫禁城五行属火,以至于从建成到明亡的230年间,竟发生过47起火灾,平均5年就要来一次。更巧的是,在这次大火的九个月前,乾清宫和坤宁宫也毁于火灾,整条皇城的中轴线都给烧没了。 其实早在1421年,三大殿就曾因雷击被焚毁。碰巧那会儿朱棣刚住进紫禁城,本就难免心虚的他以为是生死未明的侄子在作祟,吓得赶紧去太庙祷告。 而在三十年前,也就是1557年,沉迷修仙的世宗嘉靖帝莫名其妙的宣称自己是“总掌五雷大真人”,结果李鬼惊动了李逵,引得雷公亲自拜访,在四月的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雷雨大作,火光骤起,三殿两楼十五门俱灾”。 如果说成祖当年烧毁三大殿时因为国力富强,受到危害最大的可能只是朱棣的内心,那么嘉靖三十六年这场雷击损毁,就已经以巨大的财富消耗而让百官和民间咋舌心悸了。 嘉靖朝主持三大殿重修的是严嵩父子,贪腐和浪费十分严重这是肯定的。三十年后,万历二十五年时,朱翊钧已经数年不上朝,因此他觉得三大殿可以缓修,但乾清宫和坤宁宫的重建工作却刻不容缓——皇帝和皇后总不能睡工棚吧? 这种领导多、经费少、工期紧的项目,最后落在了工部一个叫贺盛瑞的郎中头上。 贺郎中是当时朝中为数不多的实学派“残党”,不贿赂太监,不勾结官员,还特别能干,是那种杨国强特别想要的项目经理。当时朝廷给修建两宫拨了160万两白银,贺郎中仅用了67万两就完成了任务,留存93万两上缴回部。 这显然是典型的能臣干吏,然而那时候的朝堂容不下这种实学派残党,那些想借此捞一把的贪腐势力更加不能容忍,最终贺郎中被污蔑陷害罢官离京,后来郁郁而终,令人扼腕。 乾清宫和坤宁宫的重建因为贺胜瑞的卓越才能而顺利完成,但三大殿的重建却最终演变成一场财政灾难,甚至可以看做是敲响了大明的丧钟。 三大殿再次起火的万历二十五年实属多事之秋。这一年,日本关白丰臣秀吉拒绝受封,日本军亦未撤离釜山回国,日将清正统战船二百艘驻扎张营,并同时调动各路人马,准备重新夺回归还朝鲜的战略要地和都市。 正月二十五,朝鲜再一次遣使向大明求援。二月初五,大明朝廷遂召集各官议论朝鲜战局的形势,分析日军的动向。 十一日,再议援朝事宜,决定调宣府、大同和蓟、辽军队七千人,募浙兵三千七百人,并诏令朝鲜设立海防司道官。 十五日,任命原延绥总兵官、都督同知麻贵为备倭总兵官,统帅南北诸军,出师朝鲜,征剿日本侵略军。 三月十五,升山东布政司右参政杨镐为右佥都御史,经略朝鲜军务。 不止是朝鲜乱局再生,这一年播州的杨应龙也出尔反尔,引苗兵攻入四川贵州和湖广;朝堂之上,刑部右侍郎谢杰直谏朱翊钧“节用不如初,勤政不如初”,刑部左侍郎吕坤更是直言朝廷摊派过重,民不聊生。 在这种艰难局面下,已经变得将和文官集团斗争作为战略目标的朱翊钧不仅不肯退让,反倒愤而决定重启三大殿的建设。 此时的大明财政,皇室费用、官俸支出、军费糜耗等日常开支已相当庞大,如何筹措三大殿的巨额修建费用,成了一桩难事。最终还是万历拍板,“迨两宫三殿灾,营建费不赀,始开矿增税”,最简单的表述就是:增税。 中国宫殿的大跨度木质结构,对名贵木材需求量很大,尤其是金丝楠木。这种珍贵木材出产于大明西南的深山老林,开采和运输成本极高。朝廷购置金丝楠木的费用,被摊派到地方,各地不得不加赋一年来凑钱。 而大明特有的皇木采办体系则更是贪腐严重,奉旨太监在地方上吃拿卡要,各省叫苦不迭。[注:前两年看其他书的时候有人议论说金丝楠木只做棺材,此说大谬,真是随便百度一下都不肯,却偏要胡说八道。] 朱翊钧的这个决定最终导致了灾难性的财政恶果:户部官员韩光祜上书,弹劾监工太监陈永寿勒索物料,“指一倍百”,导致三大殿光木料成本就高达930万两白银,比嘉靖朝修三大殿高了数百万两。 最终这三大殿的修建,一直到万历的孙子,那个著名的木匠天启皇帝手里才完工,天启年间耗资又接近600多万两白银。也就是说,万历二十五年的那场火,前前后后一共烧掉了大明朝整整1500万两白银。 1500万两白银是什么概念?明末鞑子崛起后辽东的军费支出,支撑几十万兵马的军事行动,一年差不多是500万两,1500万两可供明军在辽东支撑至少三年(这还是在辽东军腐化堕落的前提下)。 而等到1644年李自成兵临城下时,崇祯号召群臣捐款给士兵发饷,一共只募集了20万两白银。 这三座大殿,在历史上划出一条诡异的曲线,它们的落成、修补、雷击、起火、重建、崩塌,竟然神奇成为了大明财政和皇朝命运的缩影。 如今,高务实意外接过了皇极殿的重修工程,虽然不是立刻动工,而是要等日新楼建成并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再开工,但这或许已经无意中改变了三大殿的命运,也间接避免了大明又一处财政灾难。 如无意外,将来皇极殿的各种金丝楠木及其他名贵木料将会大幅减少,取而代之的则是石柱、石雕的兴起,考虑到汉白玉这种主材料的产地就在京师附近,皇极殿未来的造价有望大幅降低。 高务实只记得自己当年看《神宗实录》时动不动就看见有关修三大殿的记载,虽然具体时间记不清了,但至少他知道有这件事,而且修了很多年,花了很多钱。 因此,为了将自己承接皇极殿新建工程这件事“板上钉钉”,高务实故意把日新楼的建设弄得沸沸扬扬,整个工程全面对外展示。 与此同时,他还亲自放出话来,说将来定要为大明奉上一座能历雷击火焚而不毁的“永恒之殿”,一时间京师民间又被吊起了胃口,甚至有人开了长盘,赌高司徒这“永恒之殿”到底是不是吹牛。 白玉楼的鼎鼎大名这时候终于有了作用,不少到访过白玉楼的官员、文士,以及常常路过白玉楼别院而远观的民间人士,纷纷表示说白玉楼自建成以后,还从未进行过修葺,如今看来也“一如当年”,进而认为高司徒这话恐非虚言。 但也有人认为白玉楼到底也就只建成了数年光景,它又是个“石头房子”,一时半会自然还坏不了。可是,“石头房子”毕竟不“宜居”,人之居所还是得在“木”中才合五行相生之道。 这件事最终演变成了“新法好”还是“成法好”的争论,继而又成为朝中实学、心学两派的新争议。 实学派官员例举白玉楼建设成本之低廉、建筑本身之坚固,认为推广新式建筑“利天下万民而泽被苍生”;心学派官员则引经据典,甚至编出一些神神道道的鬼故事,证明“石头房子”不宜培养正气,甚至“阴邪入室”,不利长久。 不过这却被实学派官员抓到了小辫子,直接拿高务实作为例子,质问那些心学官员,为何高司徒没有受到“阴邪入室”的影响? 这下倒好,双方争来争去,最后那部分神神道道的心学官员只能捏着鼻子承认:高司徒一身正气非比寻常,乃是六首状元出身,文运通天。再加上他安南、定北、平西,三战之下血煞无数,白虎杀伐之气过甚,是以能抵御这些“阴邪”。 但他们依然坚持认为不是人人都做得到这一点——天下能有几个高司徒?就算在座诸位也有文运在身,可又有几个能引来这白虎煞气? 最终这事到最后高务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合着我在土默特成了明王菩萨还不够,在大明也要成神了?尽他m瞎说。 为了把议论的风头扭转回来,高务实甚至不得不把一件原本打算等两署十一司编制完成、正式启用之后才提起的事情提前上奏。 这一次,高务实请求皇帝取消除粮食、布帛之外的其余五花八门的所有实物税。 原本这事他是打算明年年初才提的,现在不得不提前了,不过事情本身的确非常重要,而且早一点也不能说很影响大局,只不过就算皇帝答应,也还得走流程并且等待两署十一司投入工作才好办。 此事为什么重要?这得从朱元璋那个被后世一位叫黄仁宇的学者称之为“洪武型财政”的制度说起。 这位学者在他的成名大作《万历十五年》中有不少论点并不为高务实所赞同,但高务实是个就事论事的人,他对于其作品中“洪武型财政”的相关论述基本认可。 这个“洪武型财政”是怎么回事呢?大抵就是泥腿子出身的朱元璋对贪腐深恶痛绝,同时深谙“猪肉过手,留下层油”的官场智慧。于是他自作聪明的设计了一套以实物和徭役为主体的征税制度,即让纳税人直接将物资缴纳给消耗部门。朱元璋认为,这种“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制度就是最好的制度。 于是,在“洪武型财政”的组织调度下,苏湖生产的粮食送往西北遥远的边疆军营;江西煅烧的瓷器运向北方的京师宫殿;浙江编织的丝娟赏赐后宫佳丽……所有的赋税收入直接与消耗部门挂钩相抵,而朱元璋自己则事无巨细的将国家各项开销中所需物资分配给全国的县城。 理想化的计划经济,往往是开历史的倒车,最起码唐、宋的货币税又退化成了实物税。一个消耗部门(需要使用物资的衙门单位)可能要接收数十个县的实物,对县城来说也同样麻烦,比如京师宛平县的一位知县就曾经抱怨说,他们县要给个朝廷27个消耗部门缴纳各种实物税,而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加起来,总价才区区2000两银子。 这种乌托邦式纳税制度,在高务实这个后世之人看来委实太过魔幻。他甚至记得自己过去看史籍的时候看到过,明亡前夕一位户部尚书向皇帝上呈全国欠税报告中,甚至列出某县拖欠宫廷价值二十八两白银的蜂蜜这种琐碎小事。 高务实对此目瞪口呆:你是堂堂户部尚书啊!“价值二十八两银子的蜂蜜”这玩意,是怎么需要劳动一位国家发改委主任兼财政部长、人民银行行长等一系列职务的大佬惦记的?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魔幻,在大明朝广袤的国土上,徭役们车载牲驮着粮食、棉絮、染料等各种乱七八糟的物资,川流不息地往来于大江南北缴税,运输费用常常远高于物资价值。 这玩意不改,你们指望我高日新会去管那二十八两银子的蜂蜜欠账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阴天好心情”、“流光剑语”、“雪碧无量”、“特斯拉的漏电保护器”、“单骑照碧心”、“东莞光头王”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我怀疑长此以往,我的月票会比周推荐票高,这也有点魔幻啊各位!推荐票虽然没啥大用,好歹能让数据看起来正常一点不是? 第1401章 税改大幕拉开 高务实管理自家的京华都是习惯于自己只做规划,具体事务分配到人,他顶多把负责的几个人叫过来面授机宜一番就算放手了。因此,指望他做这个户部尚书的时候去管“二十八两银子的蜂蜜”,那是绝无可能。 洪武型财政的最大特点,就是消耗部门与纳税人直接对接,而中枢财政部门——也就是户部,并不具备中枢调控作用,这会导致什么?当然是导致在这种财政分权之下中枢没钱。 你看,每个消耗部门都拥有财政权:兵部征收军备物资和兵役,工部征收营建物资和劳役,宫廷征收皇室用度消耗……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些衙门谁更强势,谁就能收更多的税。那么户部干嘛?户部就管着那点粮食和一条鞭法施行地区的粮食税。 然而即便如此,有明一朝的户部尚书也并不好当。据黄仁宇统计,1380年后上任了89位户部尚书,其中25人致仕离职、22人转任他职、16人被解职、7人死在任上、7人因病告退、3人被处死、3人被流放、1人未经允许而离职、1人死在战场上、1人自缢殉国,最后还剩下三位更神奇,堂堂地官大人,史书里居然没有详细资料说明下落。 高务实很清楚这个洪武型财政是个什么东西:朱元璋居然将这么庞大的帝国,只视作一个自产自销的农村! 他以为只需要降低田赋,安抚好农民,国家就可以长治久安。可惜现实很骨感,这种各部门自给自足的财政体系,僵化而没有弹性,在遇到突发事件时,该收税的人群收不上来,就只剩下一条路:把负担摊派给看起来不会反抗的老百姓。 何其嘲讽啊!这几乎跟当初朱元璋的设想南辕北辙,他最想保护的人变成了这个制度下面最好被剥削的人。 那么“洪武型财政”是如何演变成到这个地步的呢? 众所周知,明朝名义上的税率其实相当低,这跟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穷苦出身有关系。 他瞧不上桑弘羊和王安石等辈如奇技淫巧一般的扩张财政收入,而是给各地规定好了税率,把各省市的税粮收入刻在石板上,树立于户部的门堂之内。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朕就是要永不加税。 然而正如高务实此前在《取用疏》中强调的那样,低税收的代价是国家放弃了许多政府职能,于是大明朝只能要求军队屯田自给军粮,推行乡村里甲自治管理等等。 事实上,高务实在京营改制中搞出来的生产建设兵团与禁卫军“分立加合作”,某种程度上而言都是在给朱元璋擦屁股。 然而朱元璋还不仅如此,他立下的祖制使得大明朝廷给官员发放的俸禄也很少。后来写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就感慨大明官员待遇之差,是“自古百官俸禄之薄,未有如此者”。 有多差呢?你以为只是银钱少?那可不止于此,洪武型财政的实物经济下,官员们的俸禄并不全是银子、铜钱和宝钞(现在几乎是垃圾了),被折算成了千奇百怪的物件,比较著名的有胡椒、苏木等都曾被当成工资发给文武百官。 至于布帛那就更常见了,甚至各地产出的不同布、帛、丝、绢、绸、缎等等,都能给你折算一下然后当成俸禄下发,而户部很不幸就管着这个折算——你折算高了户部亏空,折算低了百官唾骂。 类比一下后世的话,就好比你在政府机关上班,平时打交道的都是各种上级文件精神、下级工作报告,然后到了给你发工资的时候,政府说组织上现在不发钱,反而给了你几百斤鸡蛋说这玩意就是你的工资,请问你什么心情? 我在朝廷上班,回家以后还要去开个杂货铺才能把工资真正换成钱吗? 所以说实话,在这种沙雕制度之下,官员很难不贪。 但是朱元璋不怕,他有他的解决方案。 他的解决方案就是用重典。他撰写了恐怕可以称之为中国第一部反贪教材的《醒贪简要录》,这里头有明确规定,贪污六十两白银就会被斩首示众,还要把皮剥下来塞进稻草挂在官府办公室作为警示,这就是著名的“剥皮揎草”。 后来的情况大家都知道,这种血腥的镇压也没能阻止贪污,因为官员们实在太穷了,比如正德年间的内阁首辅李东阳去世的时候,居然穷到“不能治丧”。 最终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官员们巧立名目增收,纲银、办银、兵役、饷费等摊派逐渐失控。虽然名义上的税率低,但百姓的负担却越来越重。 官僚系统飞快黑化,终于到了无官不贪的地步,谁不融入这种利益链条,谁就无法立足官场。接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大明官僚,在经历这种“要理想还是要现实”的思想斗争时,大多都选择屈服。 于是,身在朝廷的每个人都开始拼命给自己创收,而中枢财政却一穷二白。看起来每个部门各司其职,然而各扫自家门前雪,最后形成了巨大的公共服务真空带。货币发行、商业物流、户籍统计、土地丈量等社会责任渐渐无人问津。 政府的缺位,催生了明朝中后期相当程度的基层自治。都不说其他地方,只说河南新郑,如果当地有什么事高家不点头,新郑的县尊老爷能办得下去吗?然而高家在乡梓还属于良宦良绅,换做土豪劣绅会是怎样,那几乎不言而明。 这种近乎于“民间无政府”的状态导致大明产生了奇特的社会景象:一方面,安土重迁的农民因横征暴敛而放弃户籍,四处游荡;另一方面,城市手工业者自发联合起来,形成了所谓资本主义萌芽,仅苏州一地在隆庆年间就至少有一万名手工业者。但由于财政体制的僵化,政府对工商业的征税始终办不下来,直到高拱当政、高务实崛起。 洪武型财政就像《金瓶梅》里的胡僧淫药,当浸淫其中者都成为既得利益集团时,便没有人在意副作用。 大明的由盛转衰,最先就体现在财政的入不敷出上。作为国家最主要的税收,田赋一直呈现下滑。永乐年间田赋收入保持在3000万石左右,到了嘉靖元年,这一数字已经滑坡到2500万附近。也就是说大明社会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发展后,政府最主要的财政收入不仅没有提升,甚至还减少了近两成。 后世红朝建立才几十年,经济规模翻了多少倍?纵然时代不同,发展速度总有区别,可是两相对比,高务实怎么能忍受这种不仅落后而且奇葩的制度! 这背后是权贵豪绅们一边广占田地,一边给自己减税免税;平民百姓却不仅要缴足税款,还要面对额外的摊派和徭役。有钱的不缴税,缴税的没有钱,这种奇葩国情极大的挫伤了税制,全国逐渐开始大面积的拖欠税款。据黄仁宇考证,到崇祯年间,整个帝国财政税区已经有四分之一以上的县城没有向中央上缴任何税收。 而与此同时,财政支出却在与日俱增,朱元璋规定他的龙子龙孙们世代享受财政拨款,这笔起初并不起眼的支出,到明朝中后期已经成为财政的跗骨之蛆了。据隆庆五年礼部报告,当时“仅亲王郡王和各级将军中尉,岁支禄米共870万石有奇”,这大约占全国田赋收入的三分之一。 总结来说,就是朱元璋建立起来的这套财税体系,不仅原始而且僵化,表面上的低税率和低弹性,造成政府的基本财政收入几乎固定。万一遭遇天灾人祸,政府需要额外的支出时,却发现没有一套体系向该缴税的人收税,最后只能向从事农业生产的老百姓摊派,造成民间负担越来越高。 这些问题,高务实这些年其实已经分步骤地解决了一小部分。 比如他早年间的《纾驿路疏》,就使得驿站不再具备剥削当地的权力,而变成了自负盈亏的“政府招待所”,从“机关单位”变成了“事业单位”,同时过往官员也不能任意剥削他们,沿途所用都必须开具“报账单”,到任报销。 清丈田亩是第二件事,与这件事挂钩的还有怂恿皇帝“变卖皇庄”,将京师附近原先大量的皇庄尽可能地转卖给原本的皇庄佃户,为此高务实还贴心地给皇帝搞出了最长三十年还贷赎买等手段。 但仅仅皇庄还不够,高务实又忽悠京中勋贵纷纷加入北洋海贸同盟,以从事海贸事业那骇人听闻的投资回报率来引诱勋贵们投资海贸,继而将自家原先雷打不动的田产变卖,“轻装上阵”去海里捞钱。 这其实也是高务实苦心孤诣为了解放生产资料给寻常百姓,让他们至少能有个基本的收入来源或者生存基础而做的。但这个工作同样没有做完,最起码……南方的勋贵上他高某人贼船的还比较少,更不要说官员们了。 当然,如今官员们也有不少悄悄入股北洋海贸同盟的,不过这里头高务实还玩了个小花样:这些官员们因为不敢和勋贵们一样明目张胆的入股,因此他们入股只享有分红权,其股份本应该带来的表决权等一系列权益,都白纸黑字地转让给高务实代行了。 其实这个年代的官员们对此还真不怎么在意,又或者他们下意识里也认为自己在做生意这块和高务实没得比,与其自己去操心这些不熟悉的事务,还不如直接丢给高财神。 第三件事则是京营的分割,这事儿可不仅是为了解决京营毫无战斗力的问题,它同样也是解决财政问题:打仗的好好打仗,赚钱的好好赚钱,由赚钱的去养打仗的,同时朝廷丢掉了京营这个原本每年需要拨款数十万两的大包袱。 不过高务实心里清楚,这个制度的有效性仅限于他本人还在朝廷的时候。一旦他高某人离开朝廷,不管是去职还是去世,这个制度都会以极快的速度失效:赚钱的绝对不乐意“平白无故”地养着打仗的。 他高务实在,赚钱的不敢不养打仗的,因为这些人最赚钱的部分控制在京华手里,控制在他高务实手里。要是哪天他高务实撒手不管这茬了,这些勋贵们还不得赶紧找各种借口推掉这笔“额外开支”? 你要说借口不好找?开玩笑,那可太好找了:我生产建设兵团亏损了,我养不起你们! 怎么样?只要好好做个假账,连皇帝都只能干瞪眼。 所以京营改制这一块,实际上高务实并没有干完,他还有其他的大招没放——当然,这和他离任太快有很大关系,倒不是故意只做一半却留个后门的。 等到了《取用疏》上奏的时候,实际上意味着高务实的财政改革走进了深水区。 高务实在这件事上特意做了点手脚,将税改和高拱当年的一些改革联系起来,比如高务实设立关税署,就和之前高拱的“隆庆开海”联系起来了。 原本那些港口的税收需要通过市舶提举司征税,然而大明的市舶提举司和户部虽有联系但关系不大,几乎是个单独的机构,只是最后给户部交个帐、交个银子,而征税过程中的任何事情,户部都管不着。 高务实很烦这种情况,他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大户部”,要做的事情就是统一中枢财权。对于他这种从红朝体制内而来的穿越者,最基本的经济工作思路就是“宏观调控,微观指导”,现在中枢连财权都不能统一,拿头去调控吗?只能被调侃。 关税署和审计署就是为此服务的。关税署是为了把各项财权逐一收回户部中枢,而审计署就更“毒辣”了——哪怕还有某些部分财权因为历史遗留问题,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那我也要在你们头上高举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哪怕我现在还不能直接要求你这样做、那样做,但我可以摆明了告诉你们:做不到我要的样子,我这一剑下去可是会要命的! 审计署,事实上就是给各个具有财权的衙门或者官员加了一道紧箍咒,好比在布政司之外设了个巡按。 你说我管不着你?是,理论上我是管不着你。 你说你敢不听我的?呵呵,那你试试看。 这也是为什么高务实原本是打算在关税署和审计署完全开衙办公之后才准备上疏取消除粮食、布帛之外所有实物税的原因。 只不过,现在不得不提前罢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陆森啊”、“一路色友”、“年久失修nn”、“粑粑擦擦”、“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02章 财权之争 随着高务实要求取消除粮食、布帛外所有实物税的上呈,朝议终于很难得地趋向一致,哪怕心学派官员也不得不站出来为此叫好——毕竟全天下官员都是“洪武型财政”的受害者,高务实现在的做法完全是在为他们服务,就算大家平时理念不合,但在此时此刻却总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 毕竟,利益才是决定朋友或敌人的根本标准。 不过取消可以,但如何取消,或者说取消之后又该如何折算补齐,这就很有说道了。 高务实这次格外大方,表示第一步该做的事情就是把官员俸禄之中所有的实物折算一律取消,官员俸禄只发银两、铜钱,最多加上不超过俸禄总额两成的布匹,并且在五年之类逐步取消布匹折奉,将俸禄全面彻底的货币化。 对于这一条,虽然有不少官员心底里怀疑户部有没有这么多的现银,但至少回答非常一致:文武百官纷纷盛赞高司徒极有担当,“开国朝新风之先”。 心学派官员们的称赞好歹还含蓄一点,实学派官员们那真是放开胆子可劲吹。按照他们的说法,商鞅在高务实面前那叫望尘莫及,王安石就更别提了,简直云泥之判,高司徒放个屁都比他香。 高务实当然清楚这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帅,完全是金钱的魅力,户部肯出这么大一笔钱改善他们的俸禄问题,他们当然觉得高司徒帅到没边,简直人气偶像。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大家就要嘀咕嘀咕了。比如说高务实不仅要把各地的实物税转变为银两收取,还要把这些税银全部先收去户部,再由户部转发给需要用度的衙门,这一条就有极大的争议。 吏部和兵部是唯二保持安静的衙门。这其中吏部还好说,毕竟人家管的是铨务。人事任免这种权力和实物税关系不大,平时的那点用度其实开销也一般,再加上吏部是实学派大本营,大家当然不认为高务实大权在握以后会卡吏部的脖子,所以吏部不说话是情理之中的。 兵部居然保持了安静,这就不得不说梁梦龙管理有方,当然高务实刚刚从兵部离任或许也是很关键的一条。 为何兵部保持沉默很不容易?因为兵部的财权其实是相当大的——全天下的军屯、军械制造等事,原本都是兵部直接管理的,而这其中最关键的财权便是军屯。 军屯有多重要呢?“洪武型财政”之下,天下兵马的吃饭问题本来都被朱元璋安排成自给自足状态,所以有明一朝屯田的规模十分庞大:“东自辽左,北抵宣大,西至甘肃,南尽滇蜀,极于交趾,中原则大河南北,在在兴屯”。 大明全国的屯田军士达180余万人(这个是明朝前期),军屯数量为90多万顷,占据全国耕地的十分之一左右。而在边疆地区,军屯的比例就更高,有些军镇的军屯能占据全省耕地的60%以上。 比如嘉靖时期,贵州的军籍户口为14万,占据贵州总人口的51%。高务实当初编纂《大明会典》的时候,曾有看到记载说陕西田土共计31万顷,军屯就占据了16万顷。 军屯这个制度在大明早期还是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在明朝前期,国家的财政来源主要依赖于农业,而军屯就是其中最大的来源。 比如永乐元年,当时全国税粮为3100万石,而军田缴纳的子粒就有2300万余石,也就是说军屯田收入占全国税粮的七成还多一点。 在边疆地区,军田的重要性更为突出。明朝初期,全国拥有军队180万,到了永乐年间,军队增加到了270万。而当时全国丁口为6000多万,军队数量占据了人口的3%。 如此多的军队,必然会需要大量的财政来供应。洪武后期,年需军粮达3200余万石,而洪武后期的年赋入税粮也不过3千余万石。所以可以说明朝的屯田制度恰好解决了军队庞大的粮食供应问题。 《明史?食货志》里说:“一军之田,足赡一年之用。”这个说法在当时而言是成立的。 有了大规模的屯田,才能够维持在全国范围内数量巨大的军队。这也使得明朝避免出现宋朝时期积贫积弱的局面。毕竟当时的大明还在不断对蒙古、东北、西南、西北用兵,如果没有庞大的地方军队,这是无法进行的。 因此,这些屯田当时为大明的国防建设和边疆地区的稳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辽东,屯田制度加速了辽东地区的开发,使得辽东成为了大明羁縻整个东北的据点。在云南,大规模的屯田,是大明击败麓川土司叛乱的基础;在西北,屯田制度使得大明得以控制河西走廊,进而和西域、中亚取得交流。 除此之外,大明的屯田还加速了西南地区的改土归流。比如在云贵地区,由于距离中原遥远,以前的朝廷一般都只能推行了羁縻的统治政策。经过长期的发展,云贵地区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土司,他们虽然表面臣服于中原,但实际上却是地方的小王国,不利于国家的统一。 当大明进行大规模的军屯之后,大量的军队长期驻扎在云贵,形成了大量的卫所,将各大土司牢牢控制。一旦机会成熟,朝廷就可以在西南进行改土归流。 比如在永乐年间,消灭了思州田氏,直接推动了贵州省(布政使司)的建立。 高务实之所以能将广西土司的绝大部分迁往安南,实际上也有这个前提:广西的军屯导致广西半数左右领土掌握在了朝廷手里,而这些朝廷直辖地区也会对土司形成事实上的压迫,土司们也希望更加“自由”,所以高务实一忽悠一个准,最后大多被他忽悠去了安南。 而此时朝廷因为有足够的军屯作为底子,也可以比较顺利地跟上,占据并开发那些原先的土司领地。这一切的先决条件其实都是军屯带来的。 但是正如高务实在广西时所见的那样,大部分卫所兵几乎都是“乞丐兵”,这实际上也显示出军屯已经逐渐走向毁灭——因为军屯本身其实是建立在对军户残酷的剥削基础之上的。 军屯出产的粮食,除了自食之外,还必须交纳“屯田籽粒”。洪武年间规定,“人给田四十亩,岁征其半,余存自食”,也就是军户的产量一半需要上交。而军户本身就一直处于服役的状态,这使得国家对军籍户口的剥削是远远高于一般的民户的。 如果军户失去了土地,那就更惨,因为军户要“包赔屯田籽粒”。在大明中期开始,就有许多土地因为贫瘠而被荒废,但是军户不得不“终身佣身以输粮而不足者”。这个情况本书前文有述,此处不再重复。 总之就像此前说了多次的那样,卫所军屯的田地逐渐从集体所有变成了军官所有,而军官掌握之后则会以各种名目将田产隐匿,最终导致兵部方面实际能拿到的军粮逐年减少,直到此前高拱清丈田亩。 清丈田亩除了清出许多官员、士绅隐匿的民田之外,还清出了大量的军田,前几年朱翊钧动不动就免灾区赋税有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此。但即使如此,因为有很多军田已经没法查清来历,现在的军屯依旧不复开国初期之盛况。 兵部之所以在丢了这么大一笔收入的情况下还能压制内部不表达反对意见,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高务实给出了一个承诺:财权既然上交户部,则兵部对各地卫所的开支责任也就一并移交户部了。 换句话说,以往卫所发不下军饷,当地军官也好、士卒也罢,骂的都是兵部,而将来如果还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就该骂户部了。 对于兵部而言,高务实这样改,他们的权力肯定减少了,但是回头来看,相应的责任也减少了。到底划算不划算,那就看自己怎么想。 户部自己不算,现在吏部和兵部也算是稳住了,问题就出在其余三部之上。 礼部的表现还算对得起“礼”字,至少没有骂人,他们主要是担心户部供给不支。礼部的开支除了日常办公之外,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科考;二是祭祀;三是接待。 科考不用说,大明对科举考试的重视恐怕能算历代之冠,考生的许多支出都是朝廷负责的。比如说,哪怕在《纾驿路疏》执行之后,乡试、会试考生赶考都是可以免费使用驿站的,驿站按照标准提供给考生住宿、差旅等服务,而这笔钱最终归礼部走账支出。 现在高务实要收财权,原先供给礼部的各种实物固然不必礼部再去折算、变卖,但这笔支出也就归户部捡账了,礼部担心的就是户部万一拿不出来,影响了抡才大典,这责任谁负得起? 礼部尚书徐学谟自己倒没说什么狠话,但礼部一位心学派的员外郎在奏疏中就指名道姓的说了这么一番话:“嗣后倘使抡才大典囿于户部财窘而遇挫,高部堂可愿呈首以谢乎?” 万一将来因为你户部拿不出钱来,导致抡才大典受了影响,你高司徒是不是愿意献上自己的人头以谢天下? 相比礼部动不动就搞“无限拔高”,刑部方面的表现就很有“法度”。没讲什么大道理,也不谈什么财权到底该归谁,刑部尚书舒化一本正经地呈上了刑部的收支册,并且主动提供明细:把刑部去年的实物税直接抵扣部分除外,刑部整年最终亏空为七万五仟六百四十七两三钱四分白银。 舒部堂还很严谨地表示,如果户部愿意把刑部以往的亏空全部补齐,他本人代表刑部完全同意上交财权。 至于你问刑部历年一共亏空多少?舒部堂的账目算得很清楚,把从永乐年间(出现北京刑部开始算)直到万历十四年的账通通拿了出来,合计亏空六十四万多两。 同时舒部堂还很认真负责地说:早前有不少亏空已经成了死账,连债主都找不到了,所以这些算是可以赖账的部分。不过即便去掉这些,户部也想要接过刑部财权,也必须先帮刑部填补一共二十七万四千多两银子的亏空再说。 这样就还剩下工部。 工部恐怕是这次反对声浪最高的部衙,错非是考虑到高家家丁的战斗力太强,人数也太多的话,可能连白玉楼别院都要被工部的人打上门去了。 众所周知,从六部的地位来说,吏部、户部和礼部的地位比较高;兵部属于中等,但一旦发生战争,则重要性立刻提升;至于刑部和工部的地位,一般就相对比较低。 尤其是工部,在大明朝的历史中,还没有出现工部尚书直接入阁的情况。一般情况下,工部尚书都需要先升为吏部或者礼部尚书,然后才比较有机会成为内阁大学士。因此从地位上说,工部的话语权在六部之中是最低的。 但是,如果从实际“利润”来说,其他机构都不如工部。就连吏部和户部这样的要害部门,在这方面也不如工部。因为工部的工作范围很广,而且都牵扯到巨额利润。 户部管的钱或许最多,但户部想弄点油水其实还挺难的。除非在任尚书着实头铁,直接将什么银子给截留了,留部自用——那你是大爷,没什么好说。 工部直接管的钱或许不如户部,但它经手各种国家级大工程,随便笔下一划拉,雇工价格高了点、买卖材料贵了点……那都是大把的银子,甚至你还不是很好追究:我一个读书人不熟悉行情很正常嘛! 而工部的工作范围非常广,宫殿的修建维护、城墙的修建维护、运河的开凿维护、道路的建设维护、皇陵的修建维护等等,这些都归工部管理。甚至就连铁矿、金矿的开发(朝廷官营的),也归工部管理。 这些都是利润很大的项目,每个工程下来都是不少的收入。工部主抓这些工程,无论是那些大商人还是地方衙门都离不开工部的审批。比如地方官想维修城墙,如果没有工部的审核,根本就不能动工。 高务实现在要把这些财权通通收归户部,只给工部保留审批权,却不准工部直接插手,那工部哪能同意? 要知道,工部尚书石星前一次已经“暴露”了,他是心学派的人。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170827171407966”、“soviet2003”、“新扬州好佬”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03章 连通内外 将各部财权收而归一,这种大动作显然不是轻易就能谈下来的,除了京师的国家重臣和一众京官都得表达意见之外,南京官员和地方官员显然也都需要发出声音。当所有的意见都汇总到了乾清宫,最后才会由皇帝做出宸断。 这显然需要一段时间来发酵,因此一些反对的人也就有了时间来找理由或者想办法。 这一日,位于澄清坊西北部、成寿寺东南侧的一处气派大宅里,便有三个正在想办法的人。 这处宅邸是新近换了主人,老以前的原主人本姓徐,徐阶的徐。后来这宅子改姓了刘,刘守有的刘。再后来便被抄没了,属于宫中罚没的,按理说便姓朱了。 只不过,一段时间过后,这处宅子不知道为何又改了姓,据说是因为宫里觉得宅子没用,拿来卖掉抵款进了内帑,于是宅子便姓了张。 不是张居正的张,也不是张鲸的张,是张诚的张。 自张鲸去后,张诚已经是宫里大珰中的三号人物——这句话其实有点问题,实际上早先宫里正式论排序的时候张诚也在张鲸之前,只不过张鲸跋扈,平时气焰看起来更高,是以外头很多不知内幕者都以为张鲸更在张诚之上。 张诚亲眼目睹了张鲸的败亡,虽然那次还有几点小疑问他一直没有完全查明,但大致问题出在哪,他还是有所推论的。说到底,张鲸小瞧了高务实,不仅小瞧了高务实在皇爷心目中的重要程度,也小瞧了高务实在宫中实力的强大。 张诚觉得,高务实在宫中的这份强大,关键在于三个人:一是黄孟宇,二是陈矩,三是永宁长公主。 这三个人都是对皇爷拥有极大影响力的人,前两个是皇爷的亲信,后一个更是皇爷的胞妹。如果这三个人始终在皇爷身边,他张诚想要更进一步,那是千难万难。 或许永宁长公主无所谓他张诚进步还是退步,但作为司礼监的大珰之一,他张诚是有别于黄孟宇和陈矩的第三大势力,黄、陈二人必不可能容许他继续做大,因为那样的话,就意味着他们二人必有一个失势。 所以,进步的难点在于搞掉黄孟宇和陈矩,然而更难的点则在于黄孟宇和陈矩都是高务实的盟友,他们抱团在一起的情况下,张诚实在找不到办法。况且……一旦得罪了高务实,那就和得罪永宁长公主也没有区别了。 单打独斗已无取胜的可能,张诚于是开始物色盟友。他一开始想到的就是申时行和余有丁,后来申时行优柔寡断,说好的要在高务实出征之后使绊子,结果却没了下文;余有丁虽然胆子更大一些,可惜死得偏偏太早。 总之,那一次的“联合”不说死在了纸面上,最起码没有真正落实下去,按照申时行的说法是“静候时机”,按照张诚的看法则是已经没戏。 于是在那之后,张诚重新把目光收回了宫中,物色新的盟友对象——或者说靠山也行。 宫里真正有地位的其实就那么几位,两宫太后地位虽然尊崇,但现在已经基本离开了朝堂视野,影响力出不了紫禁城,不靠也罢。 皇后娘娘地位其实不差,可惜这位娘娘太过一板一眼,张诚觉得靠上她也没什么用,真要是自己出了什么事,她搞不好还是第一个站出来责罚的,那还不如不靠过去。 如果张诚有当年张居正烧冷灶的风范,此刻他或许会选择王恭妃,毕竟现在外廷高务实的敌对势力莫过于心学派,而心学派是力推王恭妃之子朱常洛为太子的。 可惜张诚不爱烧冷灶,他觉得王恭妃在皇爷面前实在说不上话,靠上她和自己把自己贬入冷宫没什么区别,完全是明珠暗投。 若论宠爱,皇爷最宠爱的女子必然是郑皇贵妃了,因此张诚决定投靠在郑皇贵妃门下。 这个决定看起来相当正确,因为郑皇贵妃上次因为高务实被皇帝训斥了之后,一方面决定不要去和高务实比重要性,另一方面也暗暗反思,最后认为自己还是不能单靠个人圣眷维持低位。 即便始终不能弱了这份圣眷,但也要想方设法继续扩大在皇帝心目中的好感,而这就需要有人帮把手了。 张诚作为司礼监的大珰之一,又不是黄孟宇、陈矩那种众所周知的“高党”,自然也是郑皇贵妃拉拢的绝佳对象。 这下子自然一拍即合,张诚赫然有了后台,郑皇贵妃赫然有了帮手。 事情到了这一步,本来就该告一段落了,然而张诚此时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还可以有其他更重要的作用,比如……为郑皇贵妃和心学派之间牵线搭桥。 这个想法乍一听十分扯淡:心学派要推的太子是王恭妃之子朱常洛,郑皇贵妃要推的太子自然是自己的儿子朱常洵,双方的观点南辕北辙,你牵什么线,搭什么桥? 但张诚不这么看,他认为这双方之间是有共同点的,共同点就在于他们的观点都和高务实不同。 高务实主张的是等,等皇后有了嫡子,这些争论就都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了。 换句话说,高务实既不支持朱常洛,也不支持朱常洵。他既是心学派的对手,也是郑皇贵妃的对手。 张诚思来想去,劝郑皇贵妃同意立朱常洛为太子是肯定不可能的,这个女人受皇爷宠爱至斯,绝不可能放弃让儿子成为皇帝的机会,所以她这边没有妥协的可能。 如果说要妥协,张诚觉得还是心学派方面可以妥协,最起码……朱常洛又不是他们的儿子,你再捧上天去,他将来继位之后也不会称你申时行或者王锡爵一句尚父、亚父。 所以张诚认为,如果要对抗高务实,继而将黄孟宇和陈矩搞下去,最关键的势力联合就是心学派与郑皇贵妃之间的联合。至于他张大珰,那当然是最佳的粘合剂。 连通内外,舍我其谁! 于是张诚今日便派人悄悄送了请帖,邀请申大学士和王大学士来他的外宅一叙。 申时行、王锡爵如约而来,不过看起来面色都很沉肃,与张诚见面之时也看不出多少亲热。 王锡爵与张诚不熟,只是在过去做日讲官的时候有过数面之缘,连话都没搭过几句,看不住亲热倒也说得过去。 申时行的不亲热,张诚却觉得多半是刻意为之。毕竟他们二人虽然前段时间关系转冷,可那是因为在对付高务实的问题上出现了看法偏差,实际上二人根本没有撕破脸,理论上来说依旧还是盟友。 至于为什么刻意为之,想必是因为王锡爵。王锡爵这人很看重面子,对于张诚这种内宦一贯不假辞色,申时行可能是未免被王锡爵看不起,这才如此表现。 张诚想明白了这点,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但一想到自己的目的,他还是冷静下来,将这份不满埋在心中,面上堆起了笑容。 一阵没什么营养的客套之后,张诚悄悄将话带进了主题,他朝申时行问道:“听说高司徒最近动作很大呀,元辅调理阴阳、揆总天下,难不成对高司徒的举动也都是赞同的?” 申时行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干巴巴的:“高日新乃是户部尚书,他要说户部的事情,天底下没人能拦住他。” 张诚并不生气,反而又笑着问王锡爵:“王阁老在内阁分管工部,莫非也同意高司徒收了工部之权?” 王锡爵淡淡地道:“凡朝政事,若我果欲反对,倒也不拘工部一衙。” 张诚笑道:“这么说,王阁老是真不反对?” 王锡爵稍稍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哼一声,道:“高日新欲将天下财权收于一手,此事我自是反对的。” 张诚便问:“王阁老为何反对?” 王锡爵皱眉道:“这有何值得一问?财权散之各部,即便该部有失,所坏不过一面。如兵部亏空而战乱又起,则尚可仰给于户部;户部亦亏空,则还可仰给于内帑。倘若各部毫无财权,一旦户部亏空,岂非朝政皆坏?届时天下事皆仰给于内帑,吾不知皇上内帑可有这般丰沛?” 张诚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待王锡爵说完,他更是大声夸道:“诚哉斯言!王阁老这番话当真是老成谋国,咱家听得真是茅塞顿开。” 然后他却猛一皱眉:“可是话虽如此……以高司徒之圣眷,实学派之威势,若朝廷诸公不能齐心驳斥,恐怕皇爷那里……很难拒绝这位同窗重臣的建议呀。” 这是一句完全正确的屁话,所以王锡爵虽然轻哼一声,却并没有说出什么来。 还是申时行能屈能伸,端起架子便是首辅,放下架子能做捧哏,当下便问道:“张公似有高论,不妨说来听听?” 张诚笑了笑:“我哪有什么高论?不过我想实学声势虽大,却也打不过心学,二位阁老此时所以一筹莫展,关键还是在于宫中并无得力奥援,难以直接影响皇爷心意。” 好家伙,这也是句完全正确的屁话,所以申时行尚未开口,王锡爵已经忍不住揶揄之色,朝张诚笑道:“张公的意思莫非是说,你来做这奥援?” 王锡爵果然是架子大,脾气也硬,他这话若是说的时候没有脸上那揶揄的表情也还罢了,带上这表情却就成了嘲讽,意思是:凭你也配作为高务实在宫中的对手? 张诚的太阳穴跳了两下,差点忍不住反讽,但终究是“进步”的欲望大于一切,他竟然生生忍住,只是笑容收敛了起来,不咸不淡地道:“咱家自然还差了一些,不过宫里并非无人有这般能耐。” 申时行和王锡爵对视一眼,心中都是莫名其妙。他们两个这样的官场老油条,对于这种事的反应速度足够快,对视的那一眼时间里便已经将宫里的重要人物审视了一遍,但他们认为都不可能。 宫里能在高务实的“阴影”之下还足以影响皇上的人寥寥可数: 两宫太后可以算上。皇上不管对她们亲近与否,这两位都是他的嫡母和生母,在大明朝这个孝道至上的国度里,只要两宫太后铁了心要求皇上不可听信高务实这番收尽天下财权的鬼话,就算皇上被高务实说动了也没用,至少也得给两宫太后一个面子。 然而问题在于两宫肯定不会这么干:陈太后是出了名的把高务实当成先帝穆庙留给皇上的股肱之臣,而且她本身也不干涉朝政,还政皇上之后没有对朝政发表过哪怕一次、一丁点看法,指望她反对,完全不可能。 李太后对高务实倒是有过几次意见,但事后都被证明是她的不对,要么是误会了,要么是自己被骗了,甚至还因此大失颜面过,最终不得不放手让皇上亲政。这种情况下,指望她再次跳出来,几乎也不可能。 毕竟,在她放手之后,皇上可是连战连捷,数次打出了国威。但凡她还没有彻底老糊涂,就不可能再自取其辱——瞧这话说的,人家李太后现在其实也才四十许的年纪,哪能就老糊涂了? 再往后便是皇后……这个算了,不说也罢。她不仅是高务实的支持对象,本身也是仪范表率,绝对不可能主动干政。 皇后之下便是皇贵妃,可这就更不可能了。对于郑皇贵妃而言,申时行和王锡爵现在要干的就是“抢夺本属于我儿子的皇位”,她脑子抽风了都不会反过头来帮心学派才对。 郑皇贵妃之后还有谁对皇上有足够的影响力?黄孟宇和陈矩可能还有一点,但那估计也不现实,这两位都是高务实推上来的,多年来都是高务实的铁杆盟友,好端端的怎么可能背叛高务实? 再往后……好像没了吧?难道张诚说王恭妃? 算了,王恭妃在宫里能自己保住小命就算菩萨开眼,她哪有本事影响皇上!她要有这本事,朱常洛现在早他娘的正位太子殿下了。 此时,张诚看着两位满脸狐疑的阁老,施施然笑道:“二位不必再猜了,咱家说的就是郑皇贵妃。”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o尚书令”、“曹面子”、“神霸天下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04章 刚与柔 “郑皇贵妃?” 申时行还只是七分诧异三分疑惑,王锡爵却忍不住反问了一声,然后哈哈笑道:“看不出张公竟有这般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说动郑皇贵妃支持皇长子正位东宫?端的是了不得啊,失敬,失敬。” 毫无疑问,王锡爵自然不是真的“失敬”,因为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嘲讽,这番话也显然是在说反话。 张诚果然笑容一僵,稍稍沉下脸色:“王阁老,咱家是很有诚意地来说这件事。恕咱家直言,皇贵妃娘娘能不能将皇三子送入东宫,于她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有影响么?甚至就算皇三子本人,将来哪怕做不得太子,至少也是一国藩王,差也差不到哪去。” “可是,二位阁老如今对高司徒乃至实学一派可有什么办法压制?咱家虽然读书不多,也知道这官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既然心学压不住实学,那必然就只有实学来压心学了……到时候,天底下这许多心学官员回头一看,说我心学何以落到这般田地,最后会把责任算到谁头上?” 张诚这番话说得还真是优哉游哉,毕竟这账怎么算也不可能算到他头上去。心学官员最后要骂也只会骂申时行少智、王锡爵无能,断然不会有他张秉笔什么责任。 此时申时行果然听得有些皱眉,而王锡爵却面色如常,淡淡地道:“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张诚还真没料到王锡爵会是这个反应,当下也有些木然。 说起来,张诚对于政治的理解还是太肤浅了一些,更加不明白不同的阁臣在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其实也有不同的考量。张诚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倒是高务实很早以前就审慎思考过,那些思考也是他如今为官风格的依据。 高务实曾经思考,自明中期以降,多次发生群臣与皇帝存在严重政见分歧的情形,如武宗南巡、大礼议、国本之争等。阁臣刘健、杨廷和、王家屏引导群臣犯颜直谏,他们的气节在当时即被很多士人推崇,后世评说亦不吝褒扬之辞。 而在注意到那些与君主激烈抗争的阁臣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与刘健同时代之李东阳,与杨廷和同时代之费宏、杨一清,与王家屏同时代之申时行、王锡爵等人。总体来看,这些人虽有谏诤之举,然态度较为和缓,主于调护。 当时高务实就仔细推敲过一番,李东阳诸人的行为取向在何种意义上与刘健,或者说与明代士大夫群体较为激烈的抗争行为相异,这其间有无原则性?明人又如何评价阁臣此类行为取向,阁臣又以何种理路对己、对人交代其行为的合理性?乃至于将此种行为取向置于明代政治经历的脉络中审察,有无政治角色层面的特殊含义? 早在他还是太子伴读的时候,他就觉得有必要弄清这些问题,因为这不仅有助于重新认识李东阳诸人行为取向的内涵,还将对明代政治生态的复杂性有更为深刻的理解。而这也是他自己“将来”生存在大明官场的依凭。 在有明一朝的君臣冲突中,如大礼议、国本之争,士大夫群体往往连番上疏,要求皇帝采纳建议,又以“乞休”、“伏阙”等各种方式向皇帝施加压力。与之相对,皇帝则多采取廷杖、贬黜等方式打压群臣的抗争,君臣冲突情状激烈。 正德元年八月,阁臣刘健、谢迁、李东阳疏谏武宗诛杀内侍马永等人,劝导武宗理政,武宗不听。吏部尚书韩文率群臣“伏阙”哭谏,武宗借故廷杖“伏阙”诸臣。刘健、谢迁乞休,武宗不留,又“以事革韩文职,而杖责请留健、迁者给事中吕翀、刘菃及南京给事中戴铣等六人,御史薄彦徽等十五人”。 在这种情况下,李东阳虽亦疏言乞休,但武宗不允,遂留任为首辅。武宗去世后,世宗由外藩继位,世宗欲尊生父兴献王为皇考,改称孝宗为皇伯考,以阁臣杨廷和、毛纪、蒋冕等人为首的在朝大多数官员认为,此举变乱帝王统系,于礼不合,一再上疏反对,世宗不听。 嘉靖三年七月十五日,群臣“相率诣左顺门跪伏,或大呼‘太祖高皇帝’或呼‘孝宗皇帝’,声彻于内……及午,上命录诸臣姓名,执为首者学士丰熙、给事中张翀、御史余翱、郎中余宽、黄侍显、陶滋、相世芳、寺正毌德纯,凡八人下诏狱。 于是修撰杨慎、检讨王元正乃撼门大哭,一时群臣皆哭,声震阙庭。上大怒,命逮五品以下员外郎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悉下诏狱拷讯,四品以上及司务等官姑令待罪”。 “大礼议”局势焦灼,杨廷和、毛纪、蒋冕先后因争大礼去位,费宏继任为首辅。 而原历史上的万历中期,朝野诸臣连疏请求神宗早定“国本”,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在当时,“力请者鳞次,四海之所倾心也”。朱翊钧则强势打压群臣,“言官劝请豫教,盖被降罚,省闇几空”。 王锡爵也早在万历十九年疏谏朱翊钧,要求早立皇长子为太子。朱翊钧也是不听,王锡爵遂以省亲为名离京。 万历二十年,礼科给事中李献可疏言“国本”之事,朱翊钧降献可外任,时任内阁首辅的王家屏也十分硬气,封还御批以救言官,并以去位明志,朱翊钧不留。继而王锡爵被召还,继任为首辅。 由此刻见有明一朝君臣冲突的激烈情状,在当时,许多官员以终结仕途作为其坚持政治主张的代价。 刘健、谢迁言“乞休”,即被允退。仅嘉靖三年数月间,杨廷和、毛纪、蒋冕三任首辅先后因与世宗争“大礼”去位,吏部尚书乔宇、杨旦、礼部尚书汪俊亦致仕回籍。 万历朝几任阁臣,如王家屏等,皆因“国本”一事忤君,疏言求去,朱翊钧也不留。由此高务实看出来,士大夫群体积极抗争,的确给皇帝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压力,但在这个过程中,君臣关系亦不免趋向恶化。 杨廷和当年便曾说过:“比议大礼,则以鱼水之投,而为水炭之隔。” 君臣冲突初起时,阁臣身处中枢,位近于百官首领,他们难于置身事外,事实上,刘健、杨廷和等人引导了当时群臣对皇帝的抗争之举。 而出现因冲突导致君臣关系紧张的局面时,阁臣亦难于置身事外,他们势必要做出政治抉择,是持续性的以直抗君?还是委曲从君? 阁臣若取直道强谏,甚至一去以明志向,该种行为节义显见,也使皇帝感受到其对政治原则的持守。但如此决绝,又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士大夫对自我价值的否定,此不仅系于个人官位名利之事,也意味着当事者在已然焦灼的局势中,失去了发挥持续性政治影响力的常规途径。 阁臣若缄默,直至委曲从君,这有助于当事者获得皇帝的信任,进而采取可能的手段来缓和紧张气氛。但如此为之,在强谏明志者前赴后继的政治氛围中,则不免要承受关于名节有亏的舆论指责,以及随之而来的心理焦虑。 总的来说,大规模的君臣冲突既是政治事件,同时也构成一种君臣关系紧张的政治处境。阁臣位势重要,他们无从回避地要有所表态。在大规模的抗争活动后,是持续性地以直抗君,还是委曲从君,两种行为取向皆有其合理性预设,又皆有局限,这构成了阁臣政治处境的两难抉择。 在这种政治处境中,阁臣如刘健,取“直”,如李东阳诸人,则从“曲”。 完全的取直,高务实觉得并不甚佳,尤其他是知道大明朝政治走向的人,假设“将来”他也取“直”而致仕罢官,那么这个大明也就几乎是被宣布“抢救无效”了。因此高务实虽然亲手打造了“南疆退路”,但他从心理上是不希望启用这条退路那一天的。 那么,阁臣取委曲之道立朝,其政治实践的特征又如何?诸如“和缓”之类的形容词,只是对一种行事风格的简单化描述,结合李东阳、费宏与王锡爵在首辅任内的政治实践,高务实当年总结出三点行为特征。 其一即为顺从皇帝主张。李东阳在正德元年随刘健、谢迁一道要求皇帝诛杀用事宦官,正德元年八月至正德七年间,李东阳担任内阁首辅,在任期间与刘瑾有往来应酬之事。查《明武宗实录》可知,在刘瑾被定罪前,再未见李东阳弹劾宦官用事的奏疏。 费宏在嘉靖初年随杨廷和等阁臣与世宗争“大礼”,“署名公疏,未尝特谏”。费宏于嘉靖五年至嘉靖六年间,担任内阁首辅,充《献皇帝实录》总裁官。查《明世宗实录》,阁臣石珤在左顺门群臣“伏阙”哭谏事件后尚有持续议礼之疏,而嘉靖三年五月至嘉靖六年二月间,费宏再未公开非议世宗推崇本生父母之举。 王锡爵在万历二十一年被召还为首辅,此后一度支持朱翊钧提出的“三王并封”之议。朱翊钧以手札向王锡爵咨询“三王并封”之议是否可行,王锡爵对言:“以情以理言之,似乎无不可行者。”此后王锡爵又于奏疏中云:“若册立,乃陛下家事。” 这三人皆曾经以公开的方式赞成士大夫群体的抗争性意见,然而在“伏阙”、“封驳”等谏诤方式未能感动君心之际,李东阳与费宏从君留任,王锡爵复出任事,且皆在君臣冲突的焦点问题上有顺从皇帝之举。 其二则为反对同僚强谏。在嘉靖朝“大礼议”焦灼时,许多大臣因君臣关系不合而去位,左顺门事件使得士大夫群体受祸惨烈,凡此种种皆使费宏不免于怀疑群臣激烈抗争举措的有效性。 费宏说:“若无益于天下,而徒欲以直取名,以身尝难,且使毒流缙绅,如陈蕃、窦武,如李训、郑注,如丙寅仓促之举,则亦不能,且不敢也。”事实上,这个观点高务实很能理解,甚至他自己的观点与此也非常类似。 王锡爵自二次出任内阁首辅后,十分注意谏诤言行的策略性,在给同僚的书信中说:“窃恐快意一激,则诸公后路遂阻,以此先布私诚,再申密劝,少待外廷封驳之入,而后从中调护之。来教所谓以忠诚感动,以谋谟斡旋,先得我心矣。” 李东阳、费宏、王锡爵转而慎言君非,但这并不意味着其政治价值观因强势君权而发生根本性质的变异,如王锡爵争取使朱翊钧早定“国本”的初衷始终如一,其自明心迹云:“不肖发瓜州之后,以正月十四日入都,所急在储事。” 李东阳说:“窃惟人臣事君,固当竭死生之力,尤当谨进退之节。” 费宏虽主持重,然也说:“敦尚风节,以稍振士气,在盛世不可无人。” 以上言论其实都说明,李东阳诸人由亲自参与谏诤,转而反对同僚强谏,确有政治态度的变化,但这种转变尚且只是一种策略性的调整。 至于其三,则是积极救护因谏诤而获罪的官员。李东阳诸人在皇帝强势打压下,于谏诤策略有所调整,但委曲从君之际,又积极救护因君臣冲突而得罪的官员。“刘健、谢迁、刘大夏、杨一清及平江伯陈熊辈,几得危祸,皆赖东阳而解”。 王锡爵以荐举此前因建言而落职的官员为己任,“先是还朝之次日,已密与选君谋荐复诸君子之计”。 费宏虽迫于君势而对“大礼”采取较为审慎的政治态度,但这一思路却不能全然转移到与张璁诸人的关系经营上。“璁(张璁)、萼(桂萼)由郎署入翰林,骤至詹事,举朝恶其人,宏每示裁抑,璁、萼亦大怒”。 待到王邦奇攻讦杨廷和,并牵连费宏,费宏难于自明,亦不肯委罪他人以保禄位,遂一去以明志。 高务实通过对这些阁臣言行的分析,得出的结论便是李东阳诸人的行为取向特征即费宏所言“委曲将顺,乃克有济”的事君之道。 所谓“委曲将顺”,是指李东阳诸人虽赞同士大夫群体的意见,然在君臣冲突的情境中有许多无奈的权宜举措,具体表现为顺从皇帝主张,缓和谏诤姿态; 所谓“乃克有济”,其实便是“委曲将顺”的目的,所济为何?在时事,在天下关怀,难做一定之论,然而却肯定不是单纯的谀君之路。李东阳诸人行事尚有其原则底线,这从其不肯顺从君意追论谏臣之罪,即可看得很清楚。 在君臣冲突情境中,李东阳诸人以“委曲将顺”之道事君,在具体政治实践中调护时局,其退于君臣冲突之争执,而得从容救护与君争执之官员。 然而士大夫做出此类行为取向,终究以妥协为动作,且事涉个人荣宠,与传统政治文化中的节操、名利观念等相牵连,引发舆论毁誉不一。 在君臣冲突情境中,李东阳、费宏皆因皇帝挽留而不果行。王锡爵奉召入阁,其谏诤姿态相较于前任阁臣王家屏,大为缓和,且一度支持朱翊钧“三王并封”的提议,三人皆因“出”、“处”之节而饱受舆论批评。 事实上,舆论对李东阳诸人的评价毁誉参半。贬辞责其不能去位以明大臣气节,李东阳等人所焦虑者亦在气节;褒论着眼于其能留任以护持时局,李东阳诸人对自身行为合理性的诠释亦指向调和之事。 其实,对此类行为取向做何种评价,按照高务实一贯的二分论来看,还是要充分考虑传统政治文化纹理复杂的情况,避免极端于一方。 褒之过甚,则过分偏于事功,不免于无耻,而近于功利;贬之过甚,则纯然以节气为重,不免于激越,而流于迂阔。 正是传统政治文化提供了多种评判实践行为的合理性通路,它们相互融合、制约,最终映射为复杂政治生态中李东阳诸人这一类型的士大夫行为取向。 毕竟,因为这种行为取向的存在,使得帝制框架内的士大夫政治获得了必要的弹性,从这种意义上看,李东阳等人所为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 当然,也需要注意到李东阳诸人委曲事君,终究不免于放弃一些原则。阁臣若是这样做了,就失去了约束同官的底气。如焦芳者流一时势盛,李东阳其实也难辞其咎。 高务实之所以此前一直很在乎名声,珍视羽毛,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本来明代的阁臣就并非“真宰相”,若是一味以皇帝宠信而势压同僚,却并非以身作则使人无话可说,难免会有人阳奉阴违,甚至持续不断地涌现出反对者。 昔日严嵩不就是如此?世宗宠信最深之时,也一直都是倒严派存在。无非徐阶是暗地里的倒严派,高拱是明面上的倒严派(注:记得高拱用韩愈‘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嘲讽严党聚会的话么?我记得前文中我写到过。)罢了,总之倒严派从来没有断过。 当然,如果非要让高务实做个选择,他一贯的看法还是‘刚也好,柔也罢,终归要看目的是否达到’。 只是,眼下王锡爵还没有经历群臣强谏而不成的挫折,因此个性明显强硬,对于张诚的“诚意”也谈不上重视,如此才有了这样的反应,直接用“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来回应。 眼看着张诚与王锡爵立刻就要谈崩,终究是申时行这位以八面玲珑著称的首辅更懂“弥缝”之道,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句话进来。 申元辅仿佛没察觉出任何一点火药味,微笑着道:“张公此来,若是带着郑皇贵妃的诚意,时行即为臣子,总是该听上一听的。”然后施施然伸手虚做一个“请”的姿势:“便请张公道来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70107012220447”、“阿勒泰的老西”、“书友141205205311512”、“誡訫”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05章 投名状 郑皇贵妃的诚意是什么?如果按照郑皇贵妃在宫里对张诚所说的,那这份诚意就是:“必教太子保申、王二公三代富贵尊崇,将来二公但有建言,本宫自也会在宫中旁敲侧击,以为策应。” 不过,张诚觉得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倘若只是如此,恐怕尚嫌不足,难以满足“申、王二公”的胃口。 尤其是今日与王锡爵的会面看起来又不是很成功,王锡爵这人给他的感觉是相当不好说话,皇贵妃娘娘这两条“诚意”在他眼里,指不定就是“说了等于没说”。 所谓“必教太子保申、王二公三代富贵尊崇”,大抵应该是指申时行、王锡爵二人及子孙两代后辈都能得到“太子殿下”关照。可是,别说申时行和王锡爵怎么想,就算他张诚也觉得这话没什么意义。 申时行、王锡爵两人都是阁老,只要自己不出什么事,这一辈子的“富贵尊崇”基本上已经算是到顶了,再要进一步富贵尊崇那也没有——这二位又不会领兵打仗,文官封爵这种事怎么看也轮不到他俩。 至于他们的子孙两代,理论上“太子殿下”将来的确有可能关照得到,可是“太子殿下”尚在襁褓之中(朱常洵出生于万历十四年二月,此时还不到两岁),有些事可不好说太早。 按照这个时代小孩子的夭折率,哪怕是天家孩子的夭折率来看,是能健康成长,还是说没就没,至少也要到六七岁的时候才看得出一些端倪。 甚至六七岁都不算完全靠得住,还要看这孩子平时结实不结实。比如先帝穆庙幼时就让很多人不敢看好,原因就是他幼时多病,哪怕只是些头疼感冒流鼻涕,一旦出现的时候多了,也说明体格不够强健。 虽然穆庙在兄弟们之中撑到了最后,但……也不过是壮年即崩,这说明小时候的身体情况如何对长大之后的确是有影响的。 不过话说回来,皇三子朱常洵目前看来倒是很健康(皇次子已夭折),反倒是皇长子三不五时病一病,让人揪心。 就假设皇三子朱常洵能够长寿好了,可是他能不能关照“申、王二公”的子孙两代,这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首先得是当今圣上说了算啊。圣上要是活得好好的,跟世宗一样御极四十多年怎么办?哪还有“太子殿下”关照的机会?等他继位,“申、王二公”的孙子都快要当爷爷了。 比如申时行之子申用懋,他是嘉靖三十九年生人,今年已经二十有八(虚岁),儿子都已经开蒙读书了,三十年之后岂不是做爷爷的人? 又比如王锡爵之子王衡,乃是嘉靖四十一年生人,今年也已二十有六(虚岁),只比高务实大一岁,但儿子也已经……连续夭折了两个。 顺便说一句,王锡爵长子王衡的长子王鸣虞订过娃娃亲,对象就是申时行的长孙女,可惜这娃运气不太行,才几岁就没了。 于是这事反倒让申时行很为难——他这长孙女也不过是几岁的小女孩,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挂着“守寡”甚至“克夫”的名头,着实太残忍了些。可他申时行又是状元出身的大明首辅,若是带头不遵礼法,难免又担心人言可畏,真是进退两难。 好在王锡爵很讲义气,指示儿子王衡以未来公公的名义写了一封休书给申用懋,请申用懋签字画押,双方“好聚好散”。 王衡这封休书写得很煽情,把两家的情谊说得重如泰山,只可惜儿子福薄,消受不起,但这事无论如何都不怪申氏小娘云云。 他甚至在休书中劝申小娘子“完璧出阁”,不可拘泥俗礼,以免给儿子九泉之下“再造他孽”……总之非常诚恳。 申用懋这边反倒犹豫了两个月,这才扭扭捏捏的签了字(休书这东西在大明并非男方写了就生效,有很多详细的规矩),但是对于女儿的婚事,他现在反倒不敢再那么早决定了。对于王衡的劝说,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当没看见一般。 总之申、王二公算起后代的年纪来,一旦今上长寿,他们无论如何也指望不上“太子殿下”。郑皇贵妃这个承诺纯属听着不错,实际上多半没什么大用——至少目前来看,圣上除了偶尔“足疾”之外,基本无病无灾,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忍言之变”的迹象。 而郑皇贵妃的第二个诚意,其实也不值一提。倒不是说完全没用,毕竟一旦“申、王二公”的提议在宫里有一位极受宠爱的皇贵妃吹枕边风,皇上同意的概率怎么看都会高很多,可是既然大家要结盟,这难道不是本来就该有的吗? 因此张诚张秉笔思来想去,觉得还得再添点好处才方便开口。 他微微一笑,对申时行道:“郑皇贵妃说了,只要二位阁老支持皇三子正位东宫,必教太子将来保二公三代之富贵尊崇。将来二公但有建言,郑皇贵妃也会在宫中旁敲侧击,以为策应。” 他顿了一顿,放缓语速、加重语气道:“不论何种建言,郑皇贵妃都会尽力支持,力劝皇爷应允。” 申时行目光一闪,但没有立刻回话,反倒是王锡爵不咸不淡地问道:“哦?若是本阁部反对高日新此次收拢财权之举,不知皇贵妃娘娘能否劝说皇上否决此议?” 张诚微微皱眉,道:“能与不能,并非一成不变,若是您二位与皇贵妃娘娘力往一处使,咱家觉得就算皇爷最终没有否决,至少也一定会对此事多加留意。万一将来事情有个好歹,那高司徒肩上的责任……总会更大一些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锡爵轻哼一声:“若天下事都有张公说的这般轻巧,元辅与本阁部倒也就不必如此劳心劳力了。” 张诚微微皱眉,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申时行望去。 申时行悄然吐出一口浊气,平静如常地道:“张公当知储事非比寻常,一旦更易初衷,便绝难回头。我与元驭兄若这般轻易应允,异日皇贵妃娘娘见大事已定,而实学声势既成,亦难轻撼,于是干脆作壁上观……则我二人该当如何与天下心学之士交待?还请张公教我。” 张诚不悦道:“咱家……和皇贵妃娘娘岂是那般言而无信之人?” 申时行又不是三岁孩童,听个“保证”就会当真,于是只是微微一笑,却不肯再说话了。 张诚深深皱着眉头,看了看申时行,又看了看王锡爵,吐出一口浊气,无奈道:“既如此,那么您二位的意思又是怎样?” 申时行故意没开口,王锡爵知他用意,于是主动道:“方才张公有句话说的没错,有些大事,能与不能并非一成不变。皇贵妃娘娘虽然荣宠冠于后宫,但高日新也非寻常之辈,而皇贵妃毕竟是后宫妃嫔,高日新却是朝廷大臣。在朝政诸事之上,皇上自然还是更愿听信高日新所言。我若强求皇贵妃娘娘能一言否决高日新收拢财权之建议,或许是有些过了。” 张诚稍稍松了口气,而王锡爵则继续道:“不过正如元辅方才所言,皇贵妃娘娘这边倘若只有这么轻飘飘两句话,他与我都难以向天下有识之士交待,因此……张公难道不觉得皇贵妃娘娘应该在其他事情上先展现一下她的诚意,以及对皇上的影响么?” 张诚稍稍沉默,然后问道:“例如?” “例如?”王锡爵微微一笑:“例如此次京察,尤其是南察之中颇多冤假错案,海刚峰更是肆意妄为,对不符他心意之官员滥加贬斥,皇上为其蒙蔽,贬谪甚多。皇贵妃娘娘若能施以援手,我与元辅也才好试探一下众官口风……不知张公意下如何?” 张诚略有些为难,迟疑道:“但这些都是出自皇爷宸断,且圣意也才刚下不久,倘要即刻翻案,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王锡爵轻哼一声:“若是再寻常一些的事,我与元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办了,那还要皇贵妃娘娘从中转圜什么?张公,恕我直言,倘若皇贵妃娘娘连救几个贬谪官员都觉得为难,那她想将儿子送入东宫,这恐怕就更是难如登天了,本阁部只好奉劝一句:早些收手吧。” 张诚一时语塞。 说起来他也觉得王锡爵这番话虽然有些难听,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皇贵妃娘娘想把并非皇长子的儿子送入东宫,这是何等大事,要面临何等压力,想想都知道其中艰巨。如果眼下只是搭救几个小官她都搞不定,那储位之事还想什么呢,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得了。最起码,靠着皇爷的宠爱,总也不失一世富贵。 申时行眼力极佳,见张诚有些意动,又补了一句:“另外还有一件事,张公可以与皇贵妃娘娘说道说道。” 张诚心说:这头一件事已经很难办了,你怎么还有一件事? 可这话显然不能说,他只能强笑一下,问道:“未知元辅还有何事要说?” 申时行道:“九边各地情形,大抵不若文书中所述那般非黑即白。各地情形不一,如宣大早年亦有颇多与蒙古人私相售卖之事。我等朝中之臣对此并非不知,只是考虑到诸边镇各有其所难,只要防务巩固、区划得宜,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然则此前辽东李引城一事,有人拿来大做文章,说什么话的都有……我思来想去,李引城这二十余年镇守辽东苦寒之地,功劳苦劳一样不缺。如今辽东之防务也堪称安如磐石,尤其他所主营之辽西驻地,蒙古鞑子已极少敢犯,这更是其功勋所在。也因如此,他才得授宁远伯之爵,为数十年边帅武功之冠。 这般一员朝廷大将、社稷栋梁,何以总有人欲行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将其除之而后快?莫非这辽东一地,自某人去过之后,便成其禁脔,再也容不得外人染指?” 张诚听了这话,果然一脸义愤填膺,一拍椅上扶手,愤然道:“岂有此理!天下乃是皇爷之天下,岂容他人将某地视为禁脔?宁远伯舍家为国、仗义疏财,这是人尽皆知之事。纵然他真有与人私相售卖之举,亦必是边情百变之下所行权宜之计,焉能那般浅显而论!” 张秉笔这番话虽然说得动听,但申时行与王锡爵何等老道,知他根本没做什么保证,心下都不由得暗暗鄙夷:这点小伎俩也拿来我二人面前卖弄?真是班门弄斧、孔庙题词。 申时行比较能忍,只是静静观之,王锡爵却忍不住哂然一笑,挑眉问道:“既然张公一眼看穿其中猫腻,却不知张公……乃至于皇贵妃娘娘,对此可有什么拨乱反正之意向?” “呃,这个……”张诚轻咳一声,假作沉吟之色,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道:“咱家忝为司礼监秉笔,对于这等事情,倒也不是没有说话的余地,只是却不便随意提起此事,以免皇爷生疑。” 他顿了一顿,见申时行与王锡爵都没有要插话的意思,只好继续硬着头皮道:“至于皇贵妃娘娘,您二位也知道国朝自有法度,更不便主动提及。甚至就算有了机会,也只能随机应变,不动声色地用一两句看似不经意之言语影响皇爷……所以,现在的问题不在于皇贵妃娘娘与咱家不肯帮忙,而是总得先有个契机。” 张诚这话听起来好像还是托词,但申时行和王锡爵反而心中暗暗点头,知道他这么说反倒比大大咧咧大包大揽靠谱得多,也实诚得多。 皇贵妃作为后宫妃嫔当然不能干政,这是大明朝的死规矩。哪怕此前皇上年幼、两宫摄政之时,也没看见两宫绕过皇上直接下懿旨让外廷去办什么事的。而对于各种政务,两宫也从不主动表态,都是等内阁报请之后才以皇帝名义回复。 如今皇上早已亲政,皇贵妃更不是两宫,自然更不可能主动提及政事。 至于张诚,他虽然也是司礼监大珰,但头上还有黄孟宇和陈矩在,自然也不敢主动跟皇帝说某件事应该如何如何——别说他了,看看黄孟宇和陈矩就知道,皇帝要是不主动询问,他俩都不敢自行就某事发表看法呢。 申时行觉得张诚这话还有些分寸,也不算故意推脱,于是微微颔首,道:“机会嘛,不久便会有的,只希望皇贵妃娘娘和张公心里有所准备,莫要错失了才好。” 张诚心中一动,知道这就是心学派开出的第一个条件,若是他和郑皇贵妃办不到,接下来的事就甭提了。 这,恐怕便是投名状了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岳晓遥”、“曹面子”、“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06章 辽东总有事(上) 由于距离关系,丁亥京察事毕之后,直到高求真变成高日新,并开始修建日新楼时,辽东的李成梁才知道申时行、王锡爵二公为了保护他,连心学老营江南的利益都放弃了不少,一溜儿的南京心学官员被海瑞拉下马来。 这件事让李成梁既内疚又紧张。内疚的是,若非他行事不密,这些损失原本是可以避免的,虽说他李成梁不是心学派的首脑人物,但罪由他起,造成了眼下的局面,难免会过意不去。 不过这件事李成梁不止是内疚,还很生气,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图们卖了——或者,更有可能是被布日哈图卖了。 如果事情泄露真的是因为图们办事草率,那也还算了,可李成梁左思右想都觉得,图们就算再怎么草率,也不能草率到这个份上。好歹是“大元皇帝”,身边连看管文书的人都没有吗? 因此最有可能的情况还是布日哈图故意泄露,道理也不复杂,留下这么个尾巴,大明很可能因为要严查内部而放弃在辽北之战后进一步追击蒙古人——即便大明原本就没这个计划,但布日哈图作为图们的军师,对此总要有所防备。 很显然,李成梁就很不幸地被布日哈图当成了这个尾巴扔出去。 除了内疚和生气,李成梁现在还很紧张。虽说申元辅一力坚持,帮他把责任给消弭抚平了下去,可本身这件事治标不治本:申时行并不可能把证据消灭掉,他只是通过利益交换和高务实达成了暂时的一致,一旦事后高务实反悔,随时都能把这件事再拿出来“议论”。 这当然太危险了,所以李成梁不得不想办法杜绝隐患。高务实手里的证据无非是在叶赫西城贝勒布寨府中发现的书信,他不可能把图们和布日哈图请去京师问话,所以这个证据本身乃是孤证。 孤证做不得准,如果高务实真要继续纠缠这件事,那么极有可能会要先顺着这些书信找到写信之人——人还在李成梁这里,所以李成梁得把他藏起来。 这事儿倒不难办,虽然现在辽河以东已经不太听他李成梁招呼了,但辽西这边他依旧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藏匿个人算得了什么? 不过,李成梁觉得自己也不能总是如此被动,总得找点什么事情证明一下自己宝刀不老,辽东还是少不了他宁远伯的,这样才算真正安如泰山。 找事,这活儿李成梁很熟悉,辽东最近也还真有点事,只不过怎么把这事和他李成梁扯上干系却有点麻烦。 事是什么事呢?原来是努尔哈赤又不安分了。 两年前努尔哈赤起兵不久,正在和尼堪外兰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当时在浑河南岸、界凡至南山(后世辽宁抚顺县东部)一带爆发了一场与哲陈等部五寨联军的作战。 当时哲陈部是从属于尼堪外兰的,尼堪外兰自己弃城逃走之后,努尔哈赤占其城,于年四月亲率步骑五百,征讨哲陈部。 但事情比较不凑巧,正赶上洪水泛滥,行军困难,努尔哈赤遂令众兵回寨,只带其本部与其弟舒尔哈齐本部的精锐绵甲50人、铁甲30人继续北进。而同样从属于尼堪外兰的托木河、章佳、巴尔达、萨尔湖、界凡五寨合兵800人,共同阻御努尔哈赤兄弟。 可能是因为洪水的关系,努尔哈赤所派哨探未能及时报告敌情,结果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率军行至浑河附近时,联军已在浑河、界凡至南山一带严阵以待。 大敌当前,努尔哈赤亲执大旗率先进战。见敌阵不动,他决计下马率其弟等4人直入重围,当即射死20多人。 联兵虽众,但互不相属,见努尔哈赤来势凶猛,阵营大乱,纷纷渡河逃命。努尔哈赤稍作休息,待后续兵至,重整盔甲,继续追敌,直至胜利。 按理说这次“浑河之战”规模并不大,双方加起来也只不过投入了不到一千人,但因为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兄弟实际上是以八十敌八百,所以虽然战胜但麾下也死伤甚多,光是叫得出名字的勇士如雅巴海、布哈、巴颜、孙扎钦、雅木棒由里、郎格、实尔泰、杜木布等,皆尽战死。 考虑到那会儿努尔哈赤的实力也很有限,这场仗当然还是非常重要的。而彼时为了稳定军心,努尔哈赤也大行祭奠亡魂之举。 从这场仗来看,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是精兵作用明显。努尔哈赤本来带了五百人出战,一旦情况艰难,他就干脆选择只带精兵,可见他对当时所部中披甲的八十精锐很是自信。而从战果来看,他的自信还真是有底气的。 其二是“联军”这玩意很不靠谱,八百打八十都能一败涂地,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要是让高务实评价,你们既然不是精兵,那就老老实实仗着兵力优势据城死守好了,打这种呆仗虽然缺乏主动性,可努尔哈赤的损失比如会更大。 考虑到当时努尔哈赤的本钱其实也就只有那八十精兵,没准损失一大他就干脆先撤兵回去了呢?可见这尼堪外兰真是将熊熊一窝,连手下人的水平也全是青铜。 不过说来也是,后世所谓的“女真统一战争”中,努尔哈赤与叶赫最著名的那场仗,也是其以自身之力击败来犯的叶赫“九部联军”——看来女真人不能搞联军,最起码在没有一个明确核心的情况下不能搞联军,否则就是一盘散沙,毫无战斗力。 不过这次战胜之后努尔哈赤来不及“斩草除根”,又回头去追尼堪外兰去了。因此到了次年七月腾出手来,努尔哈赤才再次率兵攻托漠河城,然而又很不巧,适值雷雨大作,努尔哈赤觉得天意不让他此刻得胜,遂罢兵。 没多久尼堪外兰玩完了,努尔哈赤于是亲自率兵前往招抚,不攻而取其城。 此时的哲陈部已经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座山寨。努尔哈赤本来打算攻取,碰巧图们出兵叶赫,邀请努尔哈赤瓜分,所以耽误了下来。 辽北之战结束之后,因为高务实的约束和大明的威势压迫,努尔哈赤只好灰溜溜地从哈达撤兵。本来他是打算直接回建州,走到一半,越想越气,忽然发现哲陈部残部的山寨就在不远处。于是满肚子虚火没地方发的努尔哈赤率兵再次进攻哲陈余部,克山寨,执斩其主阿尔泰。 哲陈部就这么完蛋了。不过,并不是哲陈部的完蛋让李成梁动了心思,哲陈部其实只是个开胃菜,主菜是努尔哈赤在灭完哲陈部之后回到赫图阿拉才打起主意来的。 这一次,努尔哈赤盯上了董鄂部,才让李成梁心中一动,甚至是心中一紧。 董鄂部可是个有着高贵血统的部族,他们的祖先是谁?说出来一定会让很多人大吃一惊,董鄂部族源竟是北宋宗室赵氏的后裔。 他们在金朝时被掳至北境,以“久处变为土著,成了女真人”。正统五年,随建州左卫西迁而到达明廷为之规定的范围之内,在冬古河上定居,遂以地为姓,称栋鄂氏。随着人口繁衍而自成一部,称董鄂部。 具体来说,董鄂部位于苏克素护河东南,即后世浑江流域下游、沿婆猪江西侧各支流居住,其南为瑷阳和宽甸六堡,主城在后世辽宁丹东的桓仁。 董鄂部本也属于建州女真,是建州左卫的一个部,后来成为建州五部中的强部。努尔哈赤既然以建州领袖自居,自然不会放过董鄂部,事实上在他继承父祖之业的第二年,他就已经征讨过董鄂部一次了,那时他首先将锋芒指向了该部的齐吉答城,但由于没拿下,于是转道去打该部另一座城,叫做翁郭落城。 问题在于,努尔哈赤虽然顶着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名头,你也不能无缘无故打自己的“部属”对不对?所以这其中还有个战争导火索。 这次征服的导火索是一个女人。 努尔哈赤的第六祖章甲城主宝实的次子阿哈纳,欲聘萨克达部长巴斯翰的妹妹为妻。没想到巴斯翰嫌阿哈纳家贫,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过了不久,巴斯翰把他的妹妹嫁给了栋鄂部长克彻巴颜的儿子额勒吉。 有一天,额勒吉外出,途经阿布达里岗(后世辽宁省新宾与桓仁两县交界处),被一伙贼人所杀。在厮杀中,凶手们彼此呼唤,有一个曾喊过阿纳哈的名字,被额勒吉的一个随从记在心里。 这个随从逃回栋鄂部以后,告诉额勒吉的父亲栋鄂部长克彻巴颜说:杀死额勒吉的人是阿哈纳,他一定是因为没有娶到巴斯翰的妹妹而与额勒吉结怨。 其实这是一场误会,杀死额勒吉的并不是此阿哈纳,只是非常凑巧,凶手中有一个人也叫阿哈纳。但正是这个误会,使栋鄂部长与努尔哈赤的六位祖父(史称宁古塔贝勒)间结下了深仇大恨,并不断引兵对宁古塔贝勒的领地进行抢掠。 努尔哈赤的六位祖父在克彻巴额的侵略下,损失惨重,于是大家聚在一起想办法。有人说:“我们大家都是同祖所生,但因人口繁衍,现在我们分为十二处居住,这种分散的状态,至使我们每一处的力量很薄弱,无力对付敌人的侵略。我们应该把全族的人集中到一个大城寨中去,这样我们才能有力量防御敌人的进攻。” 这个提议当即遭到三祖索长阿之子武泰的反对。他说:“大家聚居一处,安全倒是有了些保证,但是我们的那些牲畜怎么活下去!草场有限,牲畜们吃不饱,难以繁殖生息。我们不如向哈达万汗借兵,攻打栋鄂部。把对手打垮了,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保障。” 但是很显然,晚年的万汗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有闲心搭理这些屁事,于是这件事暂时没了下文,直到努尔哈赤接过父祖“遗志”,开始着手统一建州才把这事重新提起,并当做战争借口来用。 万历十二年秋,努尔哈赤率兵500远征栋鄂部。此时栋鄂部的部长已由克彻巴颜的弟弟阿海巴颜担任。阿海巴颜居住在栋鄂部的齐吉达城(在后世辽宁省桓仁满族自治县东部浑江与拉哈河会流处),城周围水绕山环,形势十分险要。 阿海巴颜认为,努尔哈赤率兵远道而来,利在速战,不可能持久。所以,他事先将城外居民撤到城内,并将刚刚收获的新粮全部运到城内储备起来,挑选400精兵担任城防任务,并紧闭城门,来了个坚壁清野,以逸待劳,专等努尔哈赤来攻。 努尔哈赤率兵赶到齐吉答城时,见城门紧闭,城上士兵张弓以待,知道阿海巴颜是想凭坚城固守了。但正如阿海巴颜所预料的那样,努尔哈赤远道而来,粮草的确不多,他抵达城下后也确实不敢耽搁,亲自率领士兵发起强攻。 谁知守城士兵十分顽强,一个个无不拼命抵抗,云梯根本架不上去。冲在前面士兵伤亡惨重,第一天的攻坚没有任何进展。 到了次日,努尔哈赤让士兵准备大量的火箭——这个所谓火箭,就是在箭头上捆上可燃物之箭,与明军的火药推力火箭是两回事,明军那个实际上已经有点像后世的火箭炮了(史实)。 第三天的时候,努尔哈赤对麾下将士们说:“阿海巴颜把城外居民都撤到了城内,虽利于守城,但城内粮草堆积,人员众多,只要有几个地方着起火来,必然大乱。” 于是他让额亦都率领200弓箭手,集中力量向城楼和城内发射火箭,让安费扬古率领其余士兵做好攻城准备,待城内火起立刻架云梯强攻齐吉答城。 此计果然奏效,大量的火箭射进城后,先是城楼起火,然后是城内大火冲天而起。城墙上的士兵乱成一片,城内的哭喊声不断传出。 努尔哈赤大喜,他正要下令攻城,谁想到老天爷跟努尔哈赤开了个大玩笑。由于其时正是九月深秋,辽东山里的气候不但冷得早,而且变化无常。一场大雪突然从天而降,而且越下越大,不久的功夫就见城内的火光渐渐消失了,只有阵阵的浓烟在白茫茫的雪片中十分显眼。 如此大雪,士兵们已经很难登梯攻城了。努尔哈赤骑在马上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目瞪口呆了好半晌,也只好无奈的摇了摇头:“既然上天不佑,我们只得暂时撤兵了。” 努尔哈赤下令:不给阿海巴颜在城外留下一间房子,把城外所有房屋全部烧毁。为了避免被大雪熄灭,他们从屋里点火,待烧到外屋,既使被雪压灭,房屋也快塌了。于是一直到城外村舍全部被点燃后,努尔哈赤的士兵们才开始撤离齐吉答城。 本来这事到此就该告一段落,然而阿海巴颜不答应。他在齐吉答城上,见大雪扑灭了城中之火,努尔哈赤的将士们又都撤退了,不禁哈哈大笑,道:“真是上天有眼,努尔哈赤小贼,你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要走!”于是他下令:“将士们,给我出城去追!”并亲率将士呐喊着从城里冲出。 可惜努尔哈赤对此早有防备,阿海巴颜刚出城不远,就见城外被浓烟笼罩处杀出一队人马,为首者正是努尔哈赤。 阿海巴颜吃了一惊,惊慌中仓促应战。努尔哈赤并不言语,舞刀向栋鄂士兵砍去,一瞬间的交战,已有四名士兵死于努尔哈赤的刀下。 其余士兵见刚出城来就中了埋伏,烟雾之中又根本看不清有多少伏兵,一个个吓得急忙逃回城中。此战努尔哈赤为了保证自己的将士安全撤退,只带了十二名最勇悍的士兵设伏,结果把阿尔巴颜的追兵杀了个大败而归。 这一战虽然没能分出真正的胜负,但两家之间的梁子已经越结越大。从哈达撤回建州,又被大明训斥了一顿的努尔哈赤余怒未消,做出一个决定:既然大明不准我动叶赫与哈达,那我就打建州自家不听话的属下,这你总没话说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161118021409098”、“初次登陆”、“曹面子”、“嘟嘟是个乖宝宝”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07章 辽东总有事(中) 决心既定,以努尔哈赤的风格当然是说干就干,各种准备工作立刻行动了起来,包括集中粮草等。不过,除了自身的准备之外,努尔哈赤这次学了个乖,派人分头前往辽阳和广宁,对自己即将发动的战争做个报备。 辽阳是辽东巡抚的驻地,辽阳副总兵也驻于此城,而广宁则是辽东总兵的驻地。 由于此前高务实辽南之战的胜利,使得大明收回了原先被炒花盘踞的辽河河套地区,所以如今辽东总兵和副总兵的防区划分从过去的东昌堡一路北推,沿着辽河而分为东西两个部分。 相对来说,因为地理原因,辽河河套地区作为辽南之战的胜果,现在绝大多数归了辽西,即成为了李成梁的防区。 辽东巡抚李松前不久还曾为此上疏,认为应该在辽西镇靖堡和辽东平虏堡这一线修建边墙,将整个辽河河套保护起来。 朱翊钧对这个想法颇有些意动,将梁梦龙召去文华殿问对了一番。梁梦龙本身倒也同意这个想法,但他重点强调了当前大明的财政困难,提醒皇帝应该先去问高务实。 朱翊钧表示,问肯定是要问的,不过现在户部收拢财权之事正吵得沸沸扬扬,他打算过了这段时间再问。 按照当前辽东的实际情况来看,努尔哈赤出兵对自家建州左卫所属的董鄂部动武,找辽东巡抚李松报备倒是理所当然,但找辽东总兵李成梁却不找辽阳副总兵曹簠,这就有些诡异了——毕竟现在辽河以东的防务已经是曹簠在负全责。 努尔哈赤当然不是迷糊了,恰恰相反,他清醒异常。高务实即其门下曹簠明显对他持压制态度,而李松和李成梁虽然看不出明确态度,但“看不出明确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暧昧。 按照努尔哈赤的理解,自己只要表示出诚意,李抚台和宁远伯十有八九会站自己这边。因此,努尔哈赤下了血本,给李松和李成梁都备下厚礼,前去“报备”去了。 接下来,努尔哈赤便把目光投向了董鄂部的翁郭落城。 此时碰巧出现了一个插曲:一个出生于建州完颜部,名叫“孙扎秦光滚”的人是该部的小头目之一,此人在之前完颜部和翁廓落城的一次交战中被翁郭落士兵俘获,被俘后受尽翁郭落部众的凌辱,后来侥幸逃了出来。 他听说努尔哈赤上回对栋鄂部用兵未果,无功而返,于是一直暗暗盘算机会。这次努尔哈赤又起了兴兵之意,他便立刻从完颜部赶来求见。 孙扎秦光滚对努尔哈赤道:“翁郭落城的城主是我的仇人,我请求贝勒您能借我一支部队,帮助我打下翁郭落城,以解我心头之恨。” 努尔哈赤想,我上次出兵不利,没有打下齐吉答城。此次出兵须得先声夺人,那齐吉答城易守难攻,大可以放在后头再说,若能先打下翁郭落城,不仅可以削弱董鄂的有生力量,还可为孙扎秦光滚复仇,与完颜部结为盟友,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于是,努尔哈赤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孙扎秦光滚的请求。 孙扎秦光滚有一亲侄,名叫戴度墨尔根。他跟翁郭落城城主却是交情甚厚,当他得知孙扎秦光滚去找努尔哈赤的消息后,就猜到叔叔一定是借兵报仇去了。于是他便派人去翁郭落城,向城主通报了可能要出现的情况,让他早做准备。 翁郭落城主听后大惊,急忙派出探子,打探努尔哈赤的动向,并集结队伍,布置守城。 努尔哈赤率兵来到翁郭落城下,见城门紧闭,城上防守严而有序,一时找不到攻城的突破口,遂下令继续采取火攻策略,用弓箭手向城内大量发射火箭,焚烧城楼及村中店舍。 努尔哈赤心道:“此计在攻齐吉答城时本已奏效,无奈天不佑我,逼我撤兵。今日还用此法攻翁郭落城,上天总不会再次与我作对吧!” 当努尔哈赤在马上看到城内有几处升起浓烟,城楼上已见火光时,他好象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他看着那些冲锋陷阵的士兵,情不自禁地跳下马来,健步向城外一座庐舍走去。他亲自找来梯子,爬上屋顶,以烟囱作掩护,弯弓搭箭向城中射去。 此时此刻的努尔哈赤年未三旬,正是勇悍之时,几乎忘了自己作为贝勒的身份,俨然只是一个勇士。 然而努尔哈赤的装束很快被城上的一员守将注意到了,这员守将断定:此人肯定不是普通士兵,必是大将。 这员守将名叫鄂尔果尼,是位神箭手,他操一张硬弓,可百步穿杨,作战勇猛又稳健。他以城垛做掩护,拉满弓向目标射出了强有力的一箭。 努尔哈赤猝不及防,被射中头部,那箭射穿头盔,扎入头皮近一横指深。努尔哈赤“啊”的一声,本能地伸手握住箭杆,一使劲拔出了箭头。也不知是不是愤怒的加持,他忍着痛又用这支箭向城上射去。 不过这一箭没有射中鄂尔果尼,射中的是其身边的一个小头领。努尔哈赤冷笑一声,接着又取箭再射。这时他自己的血已经从头部流了下来,一直流到了脚上,但此时的野猪皮的确悍勇,他根本懒得管这些,又连续放箭射杀了对方几个士兵。 翁郭落城可能盛产神射手,城楼上有个叫罗科的小将,也是个善射之辈。他见对面屋顶有一将仅以烟囱做掩护,竟连续射杀城上数名士兵,心下大恨。他躲在一边冷静地观察着,抓住努尔哈赤射出一箭后伸出头来左右观察的瞬间,突发一箭。 这一箭比鄂尔果尼那箭还厉害,穿透了锁子甲上的护项,正中努尔哈赤脖子的左下方,离喉咙正中仅一寸多远。 努尔哈赤如法炮制,又伸手把箭拔了出来,然而这只箭与前一支不同,箭头上有倒刺如钩,拔了的箭上不仅有殷红的鲜血,还带着一小块撕裂了的肉。 正在屋下指挥士兵向城里放箭的额亦都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幕,他失声喊道:“不好,大贝勒(大贝勒是相对而言,此时建州部下称舒尔哈齐为二贝勒)中箭了!”他急忙招呼几名士兵跑到屋下,想登梯上屋把努尔哈赤扶下来。 努尔哈赤此时非常清醒,知道不能让敌人知道自己负伤,尤其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伤在咽喉边缘这种要害部位,他要像没事一样。于是他摆手不让士兵们上来:“不要慌,不要乱,我不要紧,让我自己慢慢下去。” 额亦都毕竟是员大将,他知道此时一乱意味着什么,因此他命所有的弓箭手一齐向城上射箭,用以掩护努尔哈赤。 此时的努尔哈赤头部和脖子都在向外流血,盔甲几乎被染成红色,但他神志仍然很清醒。他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一手以弓为杖,支撑着身子,慢慢从屋顶走了下来,几个士兵立刻上去搀扶。没走多远,努尔哈赤忽然两腿失力,“砰”地一声扑倒在地,众人急忙将他抬起,向安全地方撤去。 这一箭真是差点一箭封喉,几乎当场要了努尔哈赤的小命。中箭后,他昏迷了很久,只是他那不服输的倔脾气支撑着他求生的意志。他挣扎着醒来,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身边的部下,但很快又昏迷过去。 醒来,昏迷,再醒来,再昏迷,反反复复经过了四个来回,众将轮流在努尔哈赤身边伺侯,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努尔哈赤脖子上的血才止住。 努尔哈赤从死神的身边回到了阳间,醒过来后,伸手要水喝。士兵给他端来一碗水,他张开大口,一饮而尽。重部下见状,一颗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大家又告诉努尔哈赤,说已经派人通知了二贝勒,老营那边安然无恙,不必担心。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但没多说什么。他脖子上的伤口虽然包了一寸来厚,还是不断地向外渗血。孙扎秦光滚见努尔哈赤为他复仇而伤得如此严重,心里很不是滋味,眼泪也流了下来。他跪在努尔哈赤面前,不断地自责着:“都怨我呀!大贝勒,你一定要挺过来!” 努尔哈赤看了他一眼,摆摆手,依然什么也没说。 主帅受伤,攻城毫无结果,城中虽有几处起火,但并没有乱成一片,攻克翁郭落城已是不大可能,努尔哈赤遂下令撤军。众将乘着夜色,抬着努尔哈赤悄悄地撤离了翁郭落城,再一次离开了董鄂部的地界。 进攻齐吉答及翁郭落两城接连失利,使得前几年胜多败少的努尔哈心中十分不快,但因有伤在身,只得以养伤为主。 在养伤的一个来月时间里,努尔哈赤独自静静地在反思:我们女真现在分成了三大部分(指建州、海西和东海),每个大部又分为很多小部。就拿建州来说,就分裂为苏克苏护河部、浑河部、完颜部、董鄂部以及长白山讷殷部、鸭绿江部和朱舍里部七个小部落(哲陈部已灭,不然应该是八个)。 在每个小部落中,各个寨主之间又互不服气,各自为政。要想把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部落统一起来,难道只有靠武力征服一条路吗?在苏子河(即苏克苏护河)部内,我曾靠武力征服了图伦、色克济、马尔墩、萨尔浒等城寨,但是也有嘉穆瑚、沾河两寨主能够自愿归顺,成为我的盟友。 那么,通过招抚,还会不会有其他人归顺呢?应该也能。既然招抚也能统一,我就不应该每次都只想着打仗,必须采取德服和兵临两种手段,即顺者以德服,逆者以兵临——明人不就是这样么?他们可以,我也一定可以!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野猪皮”这个名字看来不是白取的,努尔哈赤的箭伤仅一个月左右便见好转,他十分顽强地再次亲自率兵突袭翁郭落城。 此时已经到了辽东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间。北风凛冽,山高雪厚,大部山民都在家里猫冬,准备迎接新年,翁郭落城同样笼罩在猫冬的气氛中。 城中军民万万也没想到有谁会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出兵征战,尤其是努尔哈赤此前重伤的消息已经传开,更让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努尔哈赤大兵突压发起攻城,城中军民乱作一团,努尔哈赤没费多大力气就攻入了城中。那两个险些要了他小命的神箭手----鄂尔果尼和罗科双双被俘。 当他们俩人被带到努尔哈赤面前时,众将一致要求立刻将他们推出账外斩首示众,以解心头之恨。这两位此时也料到必死无疑,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一脸决绝。 谁知努尔哈赤竟微笑着对属下人道:“两军交锋,都是志在必得,以取得最后胜利为根本目的。当时我们攻城,他们为主人守城,发箭射我是情理之中。若可射而不射,反倒不合情理了。” 然后顿了一顿,又笑道:“可如果他们为我所用,那么他们的箭不就会射向我的敌人了吗?像他们这样勇敢威猛之人,即使死在两军交锋的阵前,人们犹为之可惜。现在他们被我俘虏了,又怎么能够因为他们曾在阵前射过我而杀掉他们呢!” 鄂尔果尼和罗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还真有如此宽宏大量之人?他们呆呆地看着努尔哈赤,见努尔哈赤面带微笑,眼光中分明露着和善,并吩咐手下为二人松绑。二人这才意识到这一切是真的。 二人死里逃生激动万分,双双跪在地上,表示愿意降服,从今以后,任凭驱使,决无怨言。 努尔哈赤听罢,放声大笑,道:“我从躺在火炕上养伤的时候起,就盼着能早日听到你们的这番话呀!”说罢当即宣布:“自今日起,鄂尔果尼和罗科均出任牛录额真,随军效力。” 这一战努尔哈赤终于如愿以偿拿下了翁郭落城,但他知道为了拿下此城,他耗费了太多的财力,暂时已经无力继续征讨董鄂部。 不过倒也正好,一个多月的时间,正可以看看辽东方面的明军对自己这次的行动有何说法。 在部下们的兴高采烈之中,努尔哈赤异常冷静地撤兵回到了赫图阿拉老寨。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以及“书友20190314212506556”、“书友20200623091818439”的各十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1408章 辽东总有事(下) 努尔哈赤回到赫图阿拉的第四天,辽阳的抚院衙门里就发生了一次不算激烈的交锋。 交锋的是观点:辽抚李松认为努尔哈赤在建州左卫内部的战争有“讨伐不臣”性质,因为后者本来就是大明任命的建州左卫指挥使。是故,对努尔哈赤这次的出兵,大明既无必要也无立场去反对,只要“静待其变”即可。 辽阳副总兵曹簠对此表示不能认可,他认为努尔哈赤虽是建州左卫指挥使,但董鄂部与大明的关系并不差,平时也“素称恭顺”,大明应该确保其存在。 而且,曹簠认为最关键的问题还不只是董鄂部的“恭顺”,而是它部所处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董鄂部位于鸭绿江中下游(再往南就是后世丹东附近)。 努尔哈赤的苏克苏护河本部及其扩张之后的领地,则位于董鄂部之北——换句话说,一旦努尔哈赤彻底控制董鄂部,那么他的领地就直接与朝鲜交界了。 李松认为努尔哈赤与朝鲜交界完全无所谓,但曹簠坚决反对。他曾经接受过高务实的指点,知道努尔哈赤一门心思都是想要振兴抚顺关贸易,为他带来更大的财源。而现在董鄂部阻拦在他与朝鲜中间,那么一些朝鲜货物的贸易差价就被董鄂部拿走了,没他努尔哈赤什么事。 朝鲜有什么货物可以和大明贸易,又是如何与大明进行贸易的呢? 事实上,朝鲜与大明进行的是一种“使臣贸易”,不过这个问题先按下不表(援朝之战的时候我再说,因为到时候会与明军的后勤体系有关系),此处只说双方贸易的种类,及其中主要的一些货品。 大明与朝鲜的使臣贸易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自由贸易,另一类是征索贸易。在这其中,自由贸易大致包括公贸易、私贸易和违禁贸易。 公贸易是指朝鲜使臣在国家的指令下,代表国家或国王购买朝鲜国内短缺物品,贸易物品多数集中在书籍、丝绸等。 书籍是朝鲜国内紧缺物品,起着维护统治的作用,这使得朝鲜国内非常重视书籍的进购。朝鲜很多书籍都是通过朝鲜使臣与辽东贸易获取的,而辽东是明朝书籍流入朝鲜的重要通道。 比如朝鲜使臣在礼部见到了《大明集礼》,朝鲜国王非常重视此部书籍,亲自指示赴辽东前正郎金何设法在辽东得来,“今送麻布十匹,听金辛之言,买大明集礼以来。” 朝鲜王朝对书籍的重视,使朝鲜使臣热衷在辽东地区贸易书籍。朝鲜使臣与辽东贸易中,贸易书籍也算硕果颇丰。 比如时辰赵宪以砚一、扇九,贸得《性理大全》十九卷缺一卷和《大学衍义补》。辽东人家藏有《胡三省蠃虫录》欲出售,朝鲜通事得知后与辽东百姓订立购买合约,最后以麻布十五匹买来。 除了书籍之外,马、驴、骡也是朝鲜公贸的重要物品。不过这里有一点挺有意思,本来朝鲜是一个多马匹的国家,但后来朝鲜却经常来辽东买马和牲畜。 这事似乎是这样的:由于明初时追缴残元势力及恢复辽东地区的生产都需要大量的马匹,所以当时大明多次向朝鲜征马、买马。洪武朝、建文朝及永乐朝,都有向朝鲜买马的交易,此外马匹作为进贡物品及折价物,也不断地输往明朝。 结果大明的购买力太强,于是朝鲜大量马匹通过和买及进贡方式输入到大明,一方面造成了朝鲜国内马匹数量急剧下降,另一方面造成了朝鲜国内存有马匹质量严重下降,老、弱、驽马居多。久而久之,辽东马因为多为戍边之用,良马较多,而朝鲜反倒急需贸易辽东马匹来改善其国内马匹现状。 于是到了英宗正统十三年,朝鲜议政府呈启建议,令朝鲜使臣贸易辽东马及驴骡,“辽东牝马可为种马者及驴骡,每年正朝、圣节使臣之行,令通事二人以黄海、平安牧场种马及布货贸易。其驴骡喂养之法,并求以来,使得番息。”朝鲜国王听从了议政府的建议。 朝鲜文宗朝时,贸易辽东马匹再次被提出,朝鲜国王召集议政府商议贸易辽东马匹之事,朝鲜王曰:“辽东之马躯干壮大,闻义州边民私相贸易者颇多。国家亦往贸良马,俾易种于我地何如?” 当时朝鲜官员佥坚决反对同辽东进行马匹贸易,认为国家不宜私贸,“边民互市,姑置勿论,国家不宜私贸。顷者连山把截镇抚许澄,以不检管下人卖马,杖八十,充军,斯可鉴矣。” 这个叫佥的朝鲜官员还指出,私自贸易辽东马可能造成因私通边境而受到大明皇帝谴责的后果:“且中国戌卒之马,率皆官马。倘有谋利者卖之,从而市之,一朝败露,则皇帝必以我为私通边境而谴责,将何以答之?” 但朝鲜王并未因连山关把截贸马受罚及贸易辽东马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放弃贸易马匹,他仍坚持要同辽东贸易马匹。 原先大明方面对此颇为在乎,不仅对于战马的贸易抓得很严,甚至对于牛、骡等牲畜的贸易都加以严格限额。 不过,当京华这两年在辽东卖力推广玉米种植之后,大明方面虽然依旧还在控制战马贸易,却对牛、骡贸易开启了方便之门。 正如一开始高务实所预计的那样,随着高产玉米的引进,虽然因为口味和民间种植习惯、饮食习惯等问题影响,暂时还不足以快速成为主要粮食,但玉米作为极佳的饲料原材料,却很快给辽东的畜牧业带来了质变。 短短两年,辽东的牛、驴、骡等牲畜产量暴涨了三成,由原先的勉强自给自足很快变成有足够的出口货源。 由于民间的牲畜陡然增多,因此辽东军民除了赶紧继续开荒之外,还不得不出口一些。 以上这些公贸易对于朝鲜而言都是国家任务,除此之外,朝鲜使臣也会贸易一部分自己所需物品,这种行为称之私贸。私贸是伴随着公贸易而出现的,而且由于私贸有着巨大利益可图,因此在使臣贸易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 朝鲜使臣在辽东的私贸相当严重。明武宗给事中吉时就曾针对朝鲜使臣在辽东多索要车马运送私贸而长久滞留辽东一事上书朝廷:“又建州夷人、朝鲜陪臣入贡,俱出辽东,往往多索车马载送私货,假称接送久住公馆,野心难驯。” 此时大明的真丝、彩缎在朝鲜国内极受欢迎,上下无别,服饰争用真丝、彩缎,婚姻之家,争尚奢靡,甚至连贫家也如此。 朝鲜国内对真丝、彩缎的追捧,使得真丝、彩缎成为朝鲜使臣在辽东私贸的主要物品,“及到辽东,则真丝彩缎等物,恣意贸易,至为猥滥。”“通事往来辽东,常贸彩帛”。 朝鲜使臣团在辽东私贸越来越严重,甚至一度出现了商贾冒名代行至辽东买卖的情况,“又京中商贾潜至鸭绿江,说诱护送军,冒名代行,至辽东买卖,贻笑中国。” 为此朝鲜议政府建议“今后使臣行次严加考察,毋得如前,其进献物色及随身行李依前定斤数外,不得剩数重载。” 明成祖永乐十五年,朝鲜国王专就辽东出使人私赍物品数量做了规定:“辽东出使人私赍去物数,一依赴京使臣行次通事押物例。” 但限制措施的出台,对限定朝鲜出使人员在辽东私贸所起作用不大。朝鲜出使人员在辽东地区的私贸依然十分盛行:“司译院官员奉使辽东者,以商贾之辈为伴人,多赍布物,任行贩卖” 义州官奴军民也受京中及开城府富贾大户之托,在使行之外也偷偷潜入辽东:“且义州官奴军民等,多受京中及开城府富贾布物,每于赴京之行数外,牵连潜往辽东,换易唐物者相属。” 朝鲜朝廷对此深为担心,“若此不已,则谋利之徒纷纭往来,欺诈争鬪生事于上国者必有之矣,岂细故哉。” 总而言之,朝鲜国内对大明货物的追捧,使得朝鲜使臣在辽东私贸总有存在的市场。 近年来高务实在辽东开启了柞丝产业,色泽略逊于蚕丝而相对廉价却更耐用的柞丝在朝鲜也极受欢迎,成为朝鲜中产阶级的挚爱之物。 据京华今年的统计,光由京华“出口”到朝鲜的柞丝总价即将高达十三万两之巨——这个数目的绝对值放在大明国内或许不算高,但考虑到朝鲜的体量,那就十分惊人了。 第三类则是违禁贸易。大明出于维护军事安全的考虑,严禁外国人在大明私自贸易军用物资。然而朝鲜使臣不顾大明的禁令,暗中进行贸易,朝鲜官方把这种贸易称之为“潜贸”,而明人称之为“违禁贸易”。 潜贸主要集中在弓角、烟硝等军事物资上。弓角、烟硝之类,朝鲜国内都不产,全部依赖大明,“弓材所需牛角,自来本国不产,专仰上国。”辽东方面询问朝鲜火药的来源时,朝鲜使臣也坦然回答说,上国是朝鲜获得火药的唯一来源。 弓角贸易倒是一度比较自由,后因蒙古、女真不断犯边,明廷遂禁止铁器、弓角等贸易。 大明朝廷坚决打击违禁贸易,制定出严厉的措施惩治不法者。如宪宗朝兵部右侍郎马文升建议:行人伴送东北诸夷入贡者出境,并禁其市军器,违者谪戍边远。宪宗听从马文升建议,加大了贸易违禁物品的处罚力度。 然而大明朝廷严厉惩治措施并没有杜绝违禁贸易的发生。辽东地区从来不是一片净土,辽东地区也存在大量朝鲜使臣违禁贸易,“……将本家应有不分违禁货物,尽数易换。” 而且在严禁违禁贸易的高压打击下,违禁贸易在辽东以更隐蔽的方式进行。如成化二十三年,朝鲜贺大明皇太子千秋节使臣柳询一行,就在辽东私买弓角。 而当大明开启了“军工私营”新时代之后,这种违禁贸易就更加难以禁止了。这里头的关键在于,军工私营之后的各军工私企虽然要接受兵部等衙门的监督,但它们可以直接给大明的各级“用械衙门、卫所等自由供货”。 这一来就麻烦了,众所周知,大明的军队其实并不完全都是“经制之军”,其中还有大量朝廷允许存在的家丁部队。辽东的家丁部队尤其众多,这些家丁部队找京华等军工私企购买了武器装备之后,转手悄悄卖给朝鲜那真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尤其是京华所产的火枪和火药,在与朝鲜的私贸中属于硬通货,价格通常都要翻一倍以上,极为抢手。 其实朝鲜还很想购买京华的火炮,可惜这个和火枪不同,兵部查得非常严格,每一尊火炮都有编号,因此朝鲜只能悄悄摸摸地搞到极少量二手炮,都是某些家丁部队报了“战损”的。 至于征索贸易……这个说是贸易都有些为难。 朝鲜使臣带往大明的土物特产通常有参、油芚、扇子、白绵纸、笔墨、白米、弓等物。其中参、白米等物品质很高,油芚、扇子、弓等物做工也都很精细。 优良的品质、良好的工艺使朝鲜的土物特产深受辽东民众喜爱,甚至辽东地方官员对朝鲜的某些土特产品也情有独钟:“闻你国铜碗子、白瓷碗制造精妙,形体净洁,我欲观之,须将你宰相所用者送之。” “送之”这个词很确切,辽东官员和朝鲜使臣之间的“贸易”很明显是不等价交换,这种“征索贸易”的结果通常是辽东地方官员得到了求贸物品,而贸易的另一方朝鲜使臣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 这当然不是朝鲜使臣主动不计贸易报酬,而是贸易另一方的辽东地方官员是权力执掌者,掌握着对朝鲜使臣派车、定伴送粮等权力,所以这种“征索贸易”只是朝鲜使臣在大明地方官员权力重压下的无奈,与其说贸易,不如说索贿。(这个也先不举例多说,援朝之战时会写到。) 总之在这些贸易之下,大明对朝鲜的贸易顺差是很大的,朝鲜方面的货物因为贸易附加值不够,不得不以量换质,给大明尤其是辽东提供了大量的原料、药材等。 这些东西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多数是直接走义州进辽东东南,另一部分则走董鄂部入抚顺关进辽东东部,董鄂部因此有足够的财力维持对努尔哈赤的抵抗。 曹簠秉承高务实对努尔哈赤苏克苏护河部进行压制的思路,认为一旦努尔哈赤拿下董鄂部,则基本可以看做是独霸了抚顺关贸易,正式成为与叶赫、哈达并立的女真三大强酋之一。 这当然是高务实不能答应的,所以曹簠也不能接受,他坚持认为必须让努尔哈赤退出翁郭落城,退出董鄂部的领地,并立誓不经大明允许不会再次入侵董鄂。 然而李松是辽东巡抚,曹簠这个副总兵到底只是个武将,很快便被李抚台一句“时值寒冬,前又血战北关,军备存粮俱告不足,何以威视建州?”而拒绝。 曹簠表示不服,认为辽北之战后明军挟大胜之威,努尔哈赤必不敢贸然对抗,此事只消辽阳做出姿态,就能逼得努尔哈赤退缩。至于军备存粮,足与不足他努尔哈赤又从何得知? 然而李松不听,只说“军国大事,胜在持重”。恰好李成梁的信也到了,表示苏克苏护河部与董鄂部之争他已知悉,然而他发现辽河河套地区近来有颇多察哈尔及科尔沁部探马游骑出没,考虑到辽河河套地区的边墙工程尚未启动,该地区防务十分吃紧,他打算亲自带兵过去驱逐清剿一番,因此辽河以东不能轻举妄动,以免腹背受敌。 曹簠闻之大怒,虽然不敢把火直接发给李抚台,但他回去之后却立刻写了一道奏疏,上请兵部决策、皇上宸断。 于是,户部尚书高务实又接到召对宣召,与一众阁臣及兵部尚书梁梦龙一起,去文华殿面圣去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一路色友”、“特斯拉的漏电保护器”、“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09章 召对争锋(上) 公文往返在寒冬腊月之时较往常更慢一些,等辽东的争执捅到京师,已经将近年关了。 这一日早上,皇帝给内阁诸阁老、都察院及六部堂官以及个别经筵日讲官赐下了一些年货。东西谈不上贵重,无非是些冬笋、熏肉、干货之类,但这是一种分了亲疏衔职的“亲切关怀”,能够列入此类的人自然就会被外界看做是皇上的“股肱之臣”。 作为亲信中的亲信,股肱中的股肱,高务实得了十二斤冬笋,十二斤熏肉,各类干货十二种、各十二斤。至于为什么全是十二,其实连高务实都不是很清楚,他也没问过。估摸着,应该是内廷的惯例,图个“月月红”之意。 早上这些干货刚送到府上,身在户部衙门的高务实只得了张单子,本应该立刻写谢表谢恩,但还没来得及落笔便立刻应召入宫了。 内阁就在宫中,离文华殿较近,而户部、兵部则在宫外,要远不少,因此等高务实和梁梦龙联袂赶到的时候,内阁诸位阁老已经等候了一段时间,甚至连皇帝都在。 高务实和梁梦龙赶紧告罪致歉,朱翊钧摆了摆手:“你们离得远,有什么罪不罪的,朕总不能让你们飞过来。陈矩,给二位卿家赐座。” 一听朱翊钧这说话的语气,高务实就知道他今天心情还不错——至少目前还不错,因此也没多礼,与梁梦龙双双落座。 朱翊钧顺手从御案上拿起一本奏疏,道:“这是辽阳副总兵曹簠的奏疏,说的是前不久建州虏酋努尔哈赤进占董鄂部一城之事,诸位卿家都看过没有?” 其实这道奏疏只有高务实没看过,因为这奏疏是辽东副总兵所上,谈的是军务,本身是兵部的正管。于是过程是兵部先看了,然后上呈内阁,内阁过目之后,写了票拟再呈送司礼监给皇帝审阅。 这里头单单没有高务实什么事。 不过事实上高务实是知晓这道奏疏内容的,曹簠不仅提前送了消息给他,还把前因后果明明白白陈述了一遍。而且在刚才入宫的路上,梁梦龙也猜到皇帝召对肯定是要说这事,因此也和高务实有过一段交流。 说实话,高务实也觉得有些头大。 现在的麻烦在于事情扎堆,京里这边正在“财权大战”。高务实虽然先给了一颗甜枣,把全国上下大大小小官员的俸禄折算基本清除,只留下了大家还算可以接受的粮食和布帛折算,但因为接下来他要全面收拢财权,还是会影响很多人的利益,所以舆论上争得很凶。 舆论这玩意,有时候没什么鸟用,但有时候作用也很大。比如某件事皇帝如果坚持要搞,那么无论你舆论如何反对,该搞还是得搞。但是一般而言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少见,真要是有的话,那就是大礼议、国本之争这种档次的争议了,几乎是皇权与文官集团的直接冲突。 收拢财权这事不至于会如此,因为这事归根结底是文官集团内部的争议,是实学派与心学派之间“大政府”和“小政府”之间的争议,皇帝处于高高在上的调停者角色,稳坐钓鱼台。 高务实显然是一个“大政府”制度的支持者,经历过后世红朝崛起的他,深知在很多时候一个强有力的“大政府”之重要性。 以前他在党校进修的时候其实也对这个问题稍有涉猎,比如他知道汉文化传播到欧洲后,最让欧洲学者困惑的问题,就是无法理解“仁义”的真正含义,因为仁义是基于社会层面的,而社会是西方狩猎宗教文化所没有的东西。 狩猎经济只需要个人层面的自发组织,对个人而言,那是主动的、自由的。而农耕经济才需要社会组织,以应对自然灾害,那是被动的、强制性的。 而另一方面,对于宗教文化,人与上帝(或者说自然层面)之间更不可能有一个中间环节,哪怕是基于个人层面的,个人与上帝之间的桥梁——教会组织,也被认为是多余的,500年前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就给废除了。所以西方人不能理解、也更不能容忍个人与自然(上帝)之间存在一个中间环节(社会),更不能理解这个中间环节的重要性。 至于人的精神层面,那就更不存在了,因为在那里,只允许存在对上帝虔诚的信仰。如果有例外,那也只允许有一个,就是赎罪。因此,基督徒面对复杂的世界,只会、也只能考虑两个因素:神和契约。 西方也有人群的意识,因为人群客观存在,但那叫群体,而非社会。 社会与群体的区别,就类似兄弟与朋友的区别。社会中,兄弟之间的关系是客观的、被动的、是不可选择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哪怕是打得头破血流、哪怕是成为仇人,都得一锅吃、一炕睡,必须包容、没有自由。 而群体中,朋友之间的关系,则是主观的、主动的、是可以选择的,和则聚、不和则分,充满了自由。 没有社会意识,关于人类的存在和组织形式就必然发生扭曲,这才有了法国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这个所谓“现代民主制度”的基石。其实这个东西并不复杂,也算不得高端,它的本质就是个人让渡部分权力和自由给国家,换取国家对个人的(有限)保护。 这里多说一句,《社会契约论》里的“社会”,英文是social,意思本来就是群居、人群,当年日本人自作聪明地误译为“社会”,结果遗患至今——人家的本意和中国人理解的意思在本质上就有区别。 也就是说,“现代民主制度”下,政府是基于个人授权产生的,政府的“合法性”取决于个人(选票)授权,政府对个人的责任是有限的(个人层面的契约范围之内),个人(选民)关注的是,政府是否损害个人权利(根据契约),而不是政府能否对自己提供充分的保护。 既然个人让渡的权力本就有限,那么政府的责任自然也是有限的。 打个比方,过去欧洲人的决斗,一定要在现场的法官、警察监督和公正之下举行,为什么?因为他们法官和警察的责任,是保障决斗的过程符合契约,而当事人的生死结果并不在其责任范围之内。 这就是基于个人契约的、有限责任的政府,即小政府。 但中国不同,历来中国的政府都不是基于个人契约、个人授权的,其合法性不取决于个人。从古至今,中国的政府都是基于社会要求、社会授权、由社会精英选拔组建(或战争获胜),对社会中的每个人承担无限责任,其合法性取决于社会所有成员对其尽责结果的认定、而不是其产生的过程。 换句话说,在汉文化中,社会是个人的存在方式,那么作为社会的管理机构,朝廷也好,政府也罢,就都必须“以民为本”,对所有人的生存和发展负总责。 这就是基于社会的、无限责任的政府,即大政府。 做个对比,美国警察救人只是一种“工作服务”,这个“服务”的前提不足以让他抛弃自己的生命、健康去满足。而中国警察的首要责任是保护社会每个成员的人身安全,为此他们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换取获救者。 所以在后世,你可能经常听见说在美国袭警有多严重,动不动就被警察拔枪毙了,但中国警察除非是在抓捕拥有危险武器的嫌疑人,否则必不可能朝普通人拔枪射击——连鸣枪示警有时候都会在事后内部受罚,因为涉嫌执法过度,对人民群众造成了威胁。 这就是区别。(注:这就好比为什么我们应对疫情是“三尽四早”,而西方只能“群体免疫”,连作业都不会抄。不是会不会的问题,是他们做不到的问题。) 那么这种差异是如何形成的?高务实又为何坚持认为大明只能搞“大政府”? 当然有其原因,而且这个原因早已形成,难以更改,只能顺应。 三千年前,周公姬旦撵走了神,结束了中国的宗教文化时期,但建立于宗教文化的二元权力架构并不能随之自动消失。 人,最恐惧的是不确定性,谁知道明天会怎样?下辈子会怎样?子孙会怎样?因此,文化最基本的功能就是提供确定性。 不确定的存在并不能提供确定性,因而自身也不确定的政权或王权、皇权都无法提供确定性,只有稳定且确定的神权,才能担负起提供确定性的重任,而成为权上之权,从而与政权形成二元权力架构。 提供确定性、为政权的合法性背书、对重大事项决策,就是神权的三大职责。从而形成后台神权与前台政权(皇权)的稳定配合,管理权的所有权属于神权,管理权的使用权归于政权。 这就如同诞生于宗教文化的“现代”企业制度,相当于神权的董事会拥有企业的所有权,相当于政权的公司(ceo、总经理及各部门)拥有使用权,各得其所、分工合作。 当周王朝抛弃了神,那么有困难就只能找社会,当然应该由社会提供确定性。但问题是,社会是个抽象概念,谁代表社会? 周公想到一个天才的主意,即用明确的社会“制度”来保障确定性,这个制度就是礼乐制度,我们的汉文化也因此被称为礼乐文化。 在后世的中国,礼乐文化的内容虽早已湮没于历史,但其思想一直主导着中国和中国人的发展。 用今天的话说,“礼乐”就是宪法。 谁说中国古代没有宪政思想?礼乐制度就是中国最早的宪政制度。 “礼”就是一套成文的制度性安排,让掌握政权者明白应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同时也让民众清楚将会面对什么,以做好自己的安排。 这也就是现代宪政理论所说的,用制度约束国家权力、规定公民权利,并建立与宪政的基本要求相统一的宪法基础、政权结构及其保障机制等构成的体系。 长久以来,每年一次的家族祭祖,其根本目的就在于让平日里难得一见、甚至有些不睦的族人,明白大家同属一个家族,以此增强凝聚力。这就好比后世每年一次的春晚,其实就是国家级的制度性祭祀活动,以强化中国人的同属感,这就是“乐”的本意。 我们不能约束神,但我们需要约束人,所以我们就用制度代替神来约束人。 什么是宪政?不论学术专业,简单通俗地说,其实就是用制度代替神权,对全民提供确定性。 当孔子以仁义、以君子之道将礼教再次拔高,当董仲舒以“天人合一”将神权与皇权绑定,中国的正统皇朝也就都成为了无限责任政府,需要为全天下负责,无可推卸。 因此,天不下雨是皇帝失德,地有大震也皇帝失德,海啸飓风蝗灾雪灾等等,反正一切不祥的出现,不是皇帝失德,就是国有奸佞——归根结底一句话:总得有人负责! 然而高务实现在最忧心的就是大明朝的现状:它是个无限责任政府,但它根本承担不起无限责任,它的皇权顶多能下到县级,再往下完全只能靠士绅自治。 你想“党支部建在连上”?做梦呢,大明没有这么强大的统治力,它没有这么强大的组织能力和经济实力! 高务实能完全控制京华,靠的是以经济手段为后盾、以家丁为组织骨干,所以京华在南疆哪怕有十几万大军,他也能万里迢迢的牢牢遥控。 相比之下,大明堂堂一个皇朝,拥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绝对大义,却只能满天下靠将领们的家丁部队充作武力核心,这是何等的病态! 不搞成真正的大政府,不把社会责任有效的承担起来,这个大明就始终是外强中干、一推就倒的虚伪强权。 为什么原历史上清军一入关,大明内部就实际上四分五裂,随随便便就被清军逐个击破?那时候,号称愿意“一死谢君王”的人剩下几个? 你没有承担起你的“无限责任”,你的朝臣、士绅自然也就认为对你的下场没有责任。 然而这一切的责任想要承担起来,在没有“党”作为社会组织骨干的前提下,就只能靠财权维系,因此高务实只能想方设法收拢财权,无可妥协。 但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想收拢财权再做其他,图们、努尔哈赤等人不断给他制造外部麻烦,让他不得不一次次地砸钱应战;心学派也不肯让权,他还得想方设法去和他们斗智斗勇。 真是内忧外患。 朱翊钧的这个提问,看似针对“众卿家”,其实只望向高务实一人,因为他也知道其他人都已经看过。 高务实悄然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臣方才已经听大司马说起了。” 朱翊钧听他这么说,欣然问道:“好。既然如此,诸位先生和二位卿家有何看法?”他说着,顿了一顿,补充道:“努尔哈赤前次勾连图们、擅自进军哈达的账还没和他算呢。” 皇帝这话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确了,他显然是想来硬的。 申时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到一般。王锡爵瞥了同样不说话的高务实一眼,微微一笑:“皇上,努尔哈赤的账好算,难点是咱们自己的账不好算……请教大司农,俸禄折算取消一事若是今年便要行之,户部可有余力支应辽东再启新战?”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o尚书令”、“胖得飞不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10章 召对争锋(下) 王锡爵这一问非常直接,不像以往心学派喜欢打着各种高大上的旗号来反对的样子,而是直截了当问财力能否支应,这是他吃定了高务实或者说户部已经再无余力用于别处的表现。 户部是不是真的再无余力?这要看高务实是否打算实行他自己收拢财权之后的新制度。 如果按照原先的制度,户部其实仍有能力支持此次作战,而倘若按照他收拢财权之后的新制度,则反而会在短期内丧失这种能力。 这么说看起来很不应该,因为收拢财权之后,户部掌握的财力明显要翻几倍,凭什么反而会“短期内丧失这种能力”? 其实不然,收拢财权之后的户部真的会暂时陷入钱荒,因为户部手里将会突然多出大量的实物,而这些实物又无法快速变现成为真金白银,继而用真金白银购买战争所需的全部物资以及作为军饷、赏赐等开销。 这里有一个后世绝大多数书籍中都不会提到的冷知识,即有明一朝的所谓的财政收入只有数百万两(如400万、500万),并非是其财政收入的总额,而是单纯指征收入库的白银。 一条鞭法要改变的就是这一条,高务实要收拢财权、取消折算的目的也是提高白银收入,但问题在于……其他税收到底有多少? 在高拱清丈田亩基本完成之后,去年也即万历十四年的大明全国财政收入大致是这样的: 田赋折银约1800万两,但绝大多数无法折算,即其中绝大多数为实物; 盐税折银约200万两,且这笔收入是全白银,但因为开中法的缘故,要支应边镇约80万两,户部实收约120万两; 商税107万两,这笔收入也是全白银,但北方诸省加上被高务实改制过的广西就交了37万两,开海诸港交了46万两,两者相加占比已经高达77.6%。 而富庶的江南地区在去掉了港口商税(实际上是关税)之后,只交了11万两。这还是经过张四维那一次在江南收商税等几次事件之后的收入,此前甚至只有几百两,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至于剩下的部分,则是如四川等地的商税收入。 (注:根据《中国财政史》、《明代税课司、局和商税的征收——明代商税研究之二》等资料的研究分析,历史上这一时期明代全国商税只有23054两白银……我呆滞了。) 钞关收入42万两。钞关是有明一朝征收内地关税的税关之一,可准使用大明宝钞缴税,不过因为大明宝钞近乎废用,收上来的宝钞虽然高达八九百万锭,但这笔“收入”实际价值远不如纸面,折算之后就只剩42万两银子了。 以上数据一放,就可以看出大明的财政的“缺银病”有多严重:去年全国的太仓收银一共582万两,减去盐税、商税和钞合计的269万两,实际上田赋之中的白银缴纳部分只有313万两。 然而众所周知,大明财政占比最大的收入就是田赋,现在田赋收银的比例却只有不到两成,确切的说是17.4%。 高务实一旦收拢财权,就相当于承担了将价值高达约1500万两白银的实物变现的责任,他又不是神仙,这变现不要时间的吗? 何况变现也不能瞎卖,如何在合适的实际卖出合适的价格,并且不会导致全国范围的物价大幅波动,这都是他作为“大户部”掌舵者的责任。 这就好比后世的发改委也经常挨骂,但其实发改委的工作也是真的很难啊。你既不能亏了国家财政,又不能坑害了人民群众,稍稍一个平衡没搞好,影响何等巨大?假设高务实收拢财权的计划成功了,然后丰收季节他卖粮,民间肯定能给他骂出翔来。 当然,到了那个局面,就是考验“大户部”宏观调控能力的时候了。 回头说刚才那1800多万田赋,去掉收取白银的313万两,实际上还有1500万实物税。这1500万实物税也并非全都是粮食,大致上还分为如下类别: 米、麦有2400余万石,丝绵有41.4万斤,布帛有56.3万斤,棉花绒有22.2万斤,折色钞863万锭(即上文说的那42万两钞关税,明代统计在田赋里,我也不知道为啥。) 如果读者诸君还记得前一次朱应桢和高务实谈及岛津家和日本石高制度时,曾问及高务实“大明有多少石高”那件事,就会发现当时高务实的说法很“表面”。 高务实当时回答朱应桢说大明“石高”约二十亿。这话显然只是按照大明全国耕地面积与全国平均亩产来说的,他回避了实际征收的田赋有多少这个问题,因此朱应桢放肆取笑日本蕞尔小国,只及大明百一。 实际上,日本此时的田赋税率远高于大明十倍以上,实际征收更比大明靠谱得多,大明朝的什么隐田、飞寄等偷税漏税项目在日本基本没有,所以日本此刻的财力其实并不比大明差到哪去,要不然他们全国那五十五万常备军就只能喝风拉烟了。 万历十五年这一年,先是因为宗室问题启动了开藩禁计划,户部要为很多远支宗室“一次性买断”出钱,这已经是压力巨大了。 紧接着打了西北平叛之战,虽然高务实费尽心机打了一次“短平快”战役,但毕竟除了他本人率领的“中央军”之外,西北及周边各地的军力调动、作战也是要花钱的,如此一来户部、兵部又得亏进去一大笔。 兵部花掉的部分本来和户部没关系,但现在高务实既然要收拢财权,那么兵部的账也就只能一起接手,于是负担也得转移到户部头上。 再往后就是辽北之战,这次花的钱倒不算很多,但毕竟是冬天出兵,消耗的粮食、冬装等物资却不是张口就能来的,现在户部还在想法子给辽东补上这次的“透支”,而这也要花钱。 更糟糕的是,高务实推出的取消官员俸禄折算计划,由于各种杂七杂八的折算都没了,只有粮食布帛还暂时保留,因此今年年底的这笔俸禄开支,银两部分也比往年高得多。 那么,万历十五年这一年大明朝到底需要多少官俸? 答案是:全国文武官员一共合计28963人的俸禄为5966378石,若以米价每石六钱银子计算而全部折银,则全年所需官俸即高达358万两白银。 也就是说,太仓存银哪怕这一年原封未动,也给不出来,更何况之前已经花掉了绝大部分。 所以现在让高务实既发白银俸禄,又支持辽东再开新战,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因此高务实提出了一个变通之策,他笑了笑,道:“王阁老,实不相瞒,以太仓存银而言,若要辽东再战而官俸取消杂折,自然是绝无可能。不过,若百官愿意暂以米粮折算取代杂折,则此事仍有可为。” “米粮折算?”王锡爵微微蹙眉,然后又摇了摇头:“如今百官对取消折算翘首以盼,大司农忽然又把杂折换做米粮……这恐怕不太好吧?” 好肯定是不好,不少官员可能会觉得白指望了,完全是空欢喜一场。这种先给希望,又浇灭希望的做法,搞不好会让很多人对高务实严重不满,认为他说话不算数。 朱翊钧听了也有些迟疑起来,但他对高务实的理财能力一贯极为信任,既然高务实都说办不到,那想必就是真的办不到了。 想到这里,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得不泄气,面露失望之色,喃喃道:“想不到此事这般难办,这却如何是好?” 高务实估摸着可能是最近几年大明战争胜利的次数太多,朱翊钧的心气都养高了。努尔哈赤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皇帝的心理底线,已经让朱翊钧恨不得马上教训他一顿,所以才会有如此表现。 不过这事没办法啊,银子就只有这么多银子,要保证开藩禁和收拢财权两大计划顺利推进,有些事就不能不进行折中。 此时,梁梦龙忽然朝朱翊钧拱了拱手,道:“皇上,臣有一言,不知……” “梁卿既有话,但说无妨。”朱翊钧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 梁梦龙看了高务实一眼,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请教大司农,若是今年的粮禄折算能比往年略高一些,不知……是否可行?” 高务实脸上的肌肉不自觉的抽了一抽,暗道:老梁同志,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全国官员俸禄若是都算粮食,折合高达近600万石。我哪怕只是上浮一成,那也加了60万石。 你以为全国米麦收了2400万石,这60万石就是小数目?你可知道我户部的开支可不只是给官员发俸禄,我还要发军饷和宗室禄米啊! 万历十五年军饷需要多少?去掉今年西北之战和辽北之战这两场意外出现的战争,常备军饷支出折银高达906万两——当然其中直接拨银子的只有70万两左右。 然而,这就意味着有836万两折银军饷实际上以调拨粮食、布帛等各类物资为主,倘若全以粮食计算,则相当于需要调拨将近1400万石粮食以供军需! 但是,还有总是禄米要发。这个就更神奇了,因为如果不计算“开藩禁”导致的总是禄米降低,那么以今年宗室总人数高达55万人来计算,所需开支的宗室禄米将高达约1600万石。 好家伙,国库直接赤字了,而且是粮食赤字。甚至仅军需和宗室两大块就要赤字600万石粮食,至于官员,还是喝西北风吧。 不过这事当然不可能,大明朝早就不给宗室们发全禄了,要不然高务实开藩禁怎么还会得到低级宗室支持? 实际上,数量庞大的低级宗室能拿三成实禄都要谢天谢地,他们又不被允许自行谋生,所以才会支持高务实为了开藩禁而提出的“一次性买断”计划。 然而这个明面上高达1600万石的禄米虽然不必发全,但由于“一次性买断”是要花钱的,户部肯定得卖粮食变现成银子,因此这笔支出又回涨了一部分。 总而言之,兜兜转转之后,财政支出依旧是极其紧张的,而且不仅是现银紧张,“变现时间”也很紧张——这就是高务实为难在“暂时”二字的根本原因。 按照预计来说,这种局面随着各项计划的顺利推进肯定会一步步缓解,毕竟开藩禁本来就是给朝廷甩包袱,只是现在各种事情堆在一块儿才显得捉襟见肘。 高务实需要的是时间,但现在由于事多,他最缺的也就是时间了。 “倘若上浮一成折算,户部便得多支出六十万石大米……”高务实轻叹一声:“我想知道,这一成上浮能否使百官满意?王阁老,若是这般折算,不知您能满意吗?” 王锡爵立刻面色不悦,道:“即使不上浮,甚至不取消杂项折算,我也毫不在意。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我是否满意,而是文武百官是否满意。” 高务实心里翻了翻白眼,暗道:那是自然,您老是苏州首富,搞不好还是大明仅次于我高某人的次富,这点俸禄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就好比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我自己的俸禄到底是多少呢。 其实高务实自己拿多少俸禄的总额他是知道的,但其中哪些属于“正工资”,哪些属于“补贴”,他真的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过,因为根本不会去关心。 此时申时行却不知何故,忽然微笑着伸手虚拦了王锡爵一下,道:“元驭兄这话倒是提醒我了……”然后朝朱翊钧拱了拱手:“皇上,臣以为阁臣及各部堂官的确应当做一表率,即便户部愿意为百官提高一成米粮折奉并取代杂物折奉,这上浮的部分阁臣及各部堂官也不必拿。” 朱翊钧沉吟道:“申先生有此心固然是好,只是这提高一成折奉的事高卿还未答应呢。” 好家伙,这是在逼我表态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抬手一礼,也只好道:“既然皇上也这样说了,臣也不好推辞,这六十万石米粮户部出了。” 朱翊钧听了这话,忽然哈哈一笑,道:“好好好,高求真还是那个高求真!”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朕既是天下之主,也不能把事情全压在你头上。这样吧,户部出三十万石,内帑也出三十万石,你看如何?”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雪碧无量”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11章 凑钱 从宫里回户部的路上,高务实一直在琢磨这三十万石粮食要从哪来。 因为秋收早已过了,太仓的收入是个固定值,高务实又不是神仙,不可能把一粒米变成两粒,所以这三十万石粮食只能从太仓拿。 太仓拿了三十万石粮食出来,就会形成亏空,这笔亏空必须得补上,要不然肯定出事——这粮食只有两个出处,要么是供应军队,要么是发放宗禄。 军队的供粮肯定少不得,要不然再爆发一场西北之乱的话,别说朝廷在常规态势下肯定束手无策,就算是他高务实都得坐蜡。 人家硬撑着没反的时候,高务实这个“天下第一文帅”的名头确实可以形成很大的震慑,但当人家真的活不下去只能造反了,那别说什么天下第一,你就是天上第一也没用,他又不能回头,该打还是只能打。 现在朝廷连威胁要打努尔哈赤都不得不审慎计算,何况再来一次西北之乱那种祸事?打是万万打不起的,只能提前保障好各地驻军的供给,确保不会生变。 至于宗室禄米,如果非要说“能扣”,的确也不是扣不得,但这又会对开藩禁形成阻碍:宗室们一看,好家伙,朝廷连以往那样程度的宗禄都发不起了,这还能指望他们按照之前所说的规矩来“买断”? 人心散了,队伍就肯定不好带,这个道理高务实老早就知道,所以宗室禄米现在也不能再克扣。 三十万石大米,就算以京城的粮价来算,其实也不过区区十八万两,如果高务实愿意自己出资填坑,哪怕京华现在处于大规模支出时期,也不是不能匀出来——不说别的,直接削减一艘纯军用战舰的建造就差不多完事了。 京华正在开工新建的一级巡洋舰,预定大小(吨位)2400料,为两层甲板炮式战舰,配备各类火炮52门,定员346人,单艘造价16万两白银。 而正在纸面上设计中的三级风帆战列舰则更惊人,规格是3200料,也为两层甲板炮,配备各类火炮72门,定员460人,单艘造价24万两白银。 可惜京华是京华,户部是户部,高务实既不可能,也万万不敢公私不分,这笔钱只能在户部层面自己想办法解决。 高务实先是思考了一个问题:为啥京华有钱而户部没钱? 答案是两者的收入来源性质不同。京华的绝大部分入账来源于工商业,生产、运输、销售一条龙包干,只有个别产品需要分润给某些特殊人物做终端代理零售,所以京华的收入属于多劳多得性质。 户部则不同,它每年应收多少入库是很明确的,而且只会少不会多(如某地没有完成征收额度),这就相当于后世一个干干净净、本本分分的公务员,他只拿“死工资”当然不可能发大财,能够生活无忧都是拜“高薪养廉”政策的实施所赐。 户部的麻烦就出在这儿,收入是相对恒定的,但支出却不恒定。一旦朝廷有个什么意外情况出现,而户部原先预留的应对突发情况资金不足以冲抵,那就完蛋了,好比今年就是这种情况。 其实高务实回忆一下,户部原本是有机会摆脱这一困境的。机会就在于最早前开港的那会儿,如上海、泉州、广州等港口都是户部所用,如果户部能够经营好,这些官港完全可以提供很大一笔资金。 可惜户部干不好这些活,后来把港口打包卖给了京华,这在当时来讲相当于甩包袱,但在现在回头去看,则完全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现在高务实自己做了户部尚书,就深深觉得这一情况不对头,很不应该。户部为什么就不能有自己另外的收入来源呢?后世中枢财政也不是单靠收税过活啊! 于是高务实脑子里一下子就冒出来两个词:央企,国资委。 国资委好像不必着急,因为户部本身似乎就拥有国资委的权力,问题的关键在于“央企”二字。 这个词很有点意思,即便是在高务实穿越之前,都有不少人对央企抱持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甚至有人抨击其为国家垄断,应该逐步废除。 但事实上“垄断”本身是一个中性词汇,与所有制无关。纵观世界各国和红朝的反垄断法,都没有把生产经营集中度较高的私营企业和国有企业称之为垄断企业,而只反对价格联盟、捆绑销售等生产经营上的垄断行为,并不反对经济全球化格局下的生产经营较高集中度。 彼时的美国、日本、德国、法国等经济强国,均有生产经营集中度很高的多家私有“垄断企业”(如新加坡唯一超大型的企业就是国有制的淡马锡公司)。 一般大中小企业实际上是无法进入这些领域的,因而形成少数大公司与众多中小企业并存的现代企业组织结构。 红朝特色的企业组织结构,本来就不应该都是一般的大中小企业,而是既有特大型国有企业、又有众多大、中、小微企业(绝大多数是集体或合作或私有的企业)并存的现代企业组织框架。 那种不反对中外私有企业、而只反对红朝国有企业生产经营集中度较高的说法,是不符合现代市场经济和经济全球化竞争所要求的企业组织格局的;那种所谓红朝国有企业干扰全球资源配置和国际贸易的舆论指责,也是不客观的。 事实上,红朝当时的很多特大型国企在拥有国家资本注入、掌握某些“垄断特权”的同时,它们也承担了私有企业绝不可能愿意承担的社会责任。 红朝农村哪怕是居民很少的地区,国家电网也肯定不会拒绝给你拉线供电。同样的情况你换做在美国试试看?我一个私企,给你拉线供电要100年才能回本,你猜我肯不肯给你拉通这条线? 保障人民群众基本用电所需?你逗我玩呢,我是慈善机构吗?我是私企,我要的是赚钱! 当然,这也是此前说有限责任政府和无限责任政务之间的区别。 但既然如此,大明这个无限责任政府为何就不能效仿呢? 哦,是了,大明原本也有官营,但是失败的居多,成功的极少,甚至连盐铁专卖这种明摆着捡钱的制度,在大明朝的收入都不及过往的唐宋时期。 不过,高务实觉得这个问题的出现并非人的问题,而是政策太蠢:大明的统治者从朱元璋开始,根本就没一个懂经济的,他们连职业经纪人制度都想不到,更别提职业经纪人激励办法了。 让一群读圣贤书出身的行政官员去管企业,这是正常人该有的思路吗? 他高务实都不管京华的具体经营呢!京华的具体经营者从一开始就是高家自己培养出来的职业经纪人(各大掌柜),提拔升迁也是看他们的经营业绩。高务实顶多在自己家里找几个具备专业才干的人去负责某方面的掌总,如高国彦之负责财务审核这种。 然而大明就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好像读了些圣贤书就真的什么都会了一样,其实一到负责具体事项就各种拉闸,尤其是官营作坊、场矿等。而除了读圣贤书的文臣,大明的宦官们也总是参与这些官营“企业”……那就更拉闸了。 所以官营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出在用人制度上,没有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如果户部将来能够改变这种局面,即便不新开辟其他官营项目,至少也能把现在大明许多官营作坊、厂矿扭亏为盈。 想到这里,高务实不仅暗道一声:好家伙,想不到我居然要给大明搞国有企业体制改革了。 不过既然想到了这一块,高务实又不得不想到另一个相关问题,既红朝的国有企业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发现国有企业应该“抓大放小”,而现在大明在这方面是不是也应该参考一下? 抓大放小,前提在于当时国有企业多如牛毛,而绝大多数国有企业因为是铁饭碗,工作效率低下,产品竞争力很差,企业长期亏损且扭亏无望。 现在的大明官营似乎也有这个问题,而且性质和局面上更加复杂、糟糕。比如户部有户部控制的一些矿山煤田,兵部有通过五府而控制的卫所工场、矿业,甚至还有五花八门的小作坊等等。 这肯定都是“小”而绝非“大”,放在后世红朝的话,恐怕全是需要放手的垃圾资产。 不过高务实觉得,在现在的大明却不能也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划分。不仅不能“放”,甚至还要先捏合一番。 在这个问题上,高务实打算抄自己的作业:按照京华的风格,先把各种零零散散的产业按照门类和地区合并一下,培养由户部直接控制的地方龙头企业。 现在“大户部”还没完成,兵部通过五军都督府控制的相关产业肯定拿不到手,也没法帮他们改制。 不过反过来想似乎也是好事,毕竟这种事也需要试点,先拿户部自己控制的产业“练手”,等搞出好的效果来再进行推广,无论从效益的角度,还是面临的阻力方面来说都有好处。 想法看起来似乎不错,但这个想法还有一些实施上的困难:比如职业经纪人怎么找,安排职业经纪人管理的话,会不会遭遇朝廷层面的反对?另外,职业经纪人又该如何对他们进行有效监督?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细节也都是不得不考虑的。 大致上的思路便是如此,可是有个问题,以上这些也不可能立竿见影,甚至再如何立竿见影也没法在短期内凑齐这三十万石粮食,或者十八万两银子。 粮食或者银子,还是得另想办法。 不过刚才这个央企的思路却提醒了高务实,尤其是“抓大放小”这四个字更是给了他一个极佳的灵感。 急需的这笔款项怎么来?变卖资产! 好家伙,这要是在后世红朝,干这种事可真是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可能“造成国有资产重大损失”,没准能吃个无期徒刑。 然而现在是在大明,很多事情就完全不同了。不说别的,当年户部把官港打包卖给了他,现在各大港口肥得流油也没人说张学颜当年的决策不正确。 为什么?因为户部自己就是干不好嘛!这又不光是户部独有的问题,大明朝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各类官营有几个赚钱的?当初卖掉官港可是一下子回笼了大把的资金,那会儿渡过了多大的难关啊,怎么能现在回过头来说张学颜决策失误、造成国有资本重大损失呢? 所以张学颜能卖亏本资产,高务实当然也能卖。 买卖这种事,光有卖家那叫有价无市,光有买家那叫有市无价,所以现在卖家有了,还得找个买主,而这就得先由户部确定卖什么。 这个却不难,高务实一下子就想到了。 他之前打算把日本萨摩藩的岛津家拉上自己的贼船,为此想到了一个主意,就是让岛津家改革藩政,在经济产业方面发展玻璃制成品,而这其中需要纯碱(参见本卷第175章,糖衣毒药)。 东亚这一块,天然纯碱有两大产地,一是土默特的口碱,二是现在尚未开发的河南纯碱矿。 要知道即便在高务实穿越之前,全世界范围内发现天然纯碱矿的国家也很少,只有美国、中国、土耳其、肯尼亚等极少国家,而这其中以美国的绿河天然碱矿最为出名。 然而,位于后世河南桐柏县的“中国天然碱都”总储量达到1.5亿吨,远景储量更是高达3-5亿吨,占全国天然碱储量的80%,位居亚洲第一、世界第二。 而且更关键的是,虽然土默特方面已经是大明的铁杆,但相比之下如果由土默特进口再转运至日本,这个运输费用肯定超过从河南运去日本——因为桐柏县位于河南南部,离长江与黄河的距离都差不多一样,所以它出产的天然碱既可以借助黄河水路运输,也可以借助长江水路运输,到了出海口再换成京华的海船运去日本。 后世的桐柏县目前属于南阳市下辖县,现在也一样属南阳府。南阳府桐柏县矿区(预计地区),并非五府掌握的军屯地,也就是说当地资产可以由当地官府批准售卖,而顶层监管和审批权则在户部。 高务实这下子放下心来了,一举两得啊,京华可以买个巨矿,而户部能拿一大笔现银渡过难关。 至于“国有资产重大损失”……好办,去找皇帝同意一下就好了。 毕竟天下人都认为这天下是他的,等到时候这块地是他批准卖的,自然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发光的老虎”、“曹面子”、“143023.q”、“神霸天下2”、“阴天好心情”、“西行寺麻薯”、“岳晓遥”、“右岸的巴黎”、“书友20200623091818439”、“喝酒的喵星人”、“keyng”、“athu”、“soviet2003”、“青山夜阑干”、“书友20200121063749702”、“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12章 绝不亏本高务实 时近年关,户部的府库早已经处于只出不进的境况,没有人能相信高司徒在这种时候还能变出钱来,京师百官都已经做好了杂项折算从明年再开始实施的心理准备。 要怪高务实么?好像也怪不得,毕竟户部有多少银子大家心里都有个大概,拿不出来就是拿不出来,换了谁去做这个户部尚书都一样。 至少高务实敢推出杂项折算取消这个计划,就已经是开大明二百年风气之先了。哪怕今年来不及办,明年也肯定能办成。对于高务实的理财能力,别说实学派和中立派,就算心学派官员们嘴上不承认,心里其实也是肯定的。 然而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目瞪口呆。 次日午前,刚刚主动面圣的高司徒从宫里一出来,就宣布今年的杂项折算按原定计划全面取消,不会以米麦冲抵。所有杂项折算全面按照白银折算,文武百官今年的最后一笔俸禄便按照白银、米麦、布帛三项固定比例发放。 消息一出,京师震动,所有文武官员弹冠相庆,互道恭喜。但在欢喜过后,大家又不得不好奇,这银子从哪来的啊? 昨日召对的时候不都还商讨着提高米麦折算来进行补偿吗?甚至连皇上都不得不拿出三十万石内帑存粮,怎么一天过去事情就大变样了? 皇上的冲抵折算也不掏了,户部也好像忽然有钱了。咋地,就一晚上时间,户部是发现了一座大金山吗? 户部还真的发现了一座大金山,不过户部只是“有”而不是发现,因为按照高务实的表述,这座金山是京华发现的。 天然碱矿,这个词大家根本没有听说过,京师官员们只知道口碱,而那玩意是出自土默特的碱湖。 原来天然碱居然还有矿石类型的?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见识了。 高务实与皇帝商议的结果是,大明朝廷作价二十五万两白银,将高务实提到的桐柏县安棚和吴城两地“可能产区”打包卖给京华。如涉及当地百姓迁徙等事,由京华适当出资、当地衙门安排说服。 这下子,京师官员都没话说了,惟独一点让他们比较奇怪:这个天然碱矿这么值钱? 二十五万两白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桐柏县那个地方,田赋一年不过千余两,其中能上缴户部的更只有可怜兮兮的三百多两银子,现在不过卖了两个矿区,竟然能值二十五万两? 啊这……作价成田赋缴税的话,那可是相当于要缴两百多年啊! 而且按照高务实表示,这其中大概需要迁徙的地区还并没有太多良田——因为那些地方碱含量太高,种田的效率本来就奇差无比。而且从地形而言,桐柏县是“七山一水二分田”,田地本来也不多。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思维,但凡不能种田的地方都是烂地,所以这简直就是烂地捡钱! “国有资产严重损失”大家都不会这么想,反倒很怀疑京华斥巨资买这么两个碱矿会不会亏本,或者说要多久才能回本。毕竟,高务实有钱是有钱,但这玩意你也总得考虑个回报率不是,万一要几十年才能回本,似乎……也不是很划算,只能说高务实这波又是破家为国了。 其实这个担忧,高务实面圣的时候朱翊钧就提出来过,他一听高务实的来意就以为高务实是打算“破家为国”,借京华之手撑起这次支出,根本没有考虑什么回本、盈利之类的事。 不过其实大家都担心错了,京华必不可能亏本。换做其他任何势力去搞这两个矿都可能要亏,或者要很久才能回本,但京华不会。 天然碱这个玩意儿,大明民间的用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很少。在京华搞出香皂之前,最多的用法就是食用——做包子馒头之类有需要,所以从饮食习惯上决定了北方用得多,而南方用得略少。 香皂问世之后便有所不同,京华成了民间需求之外的又一个大主顾,算是给口碱多了一条销售渠道。但即便是此时,口碱的生产量也是跟得上的——毕竟碱湖嘛,差不多是直接拿车装就可以了,以目前大明的用量,还威胁不到碱湖本身的年生成量。 不过高务实却不担心河南的天然碱矿开发会导致碱过剩,除了他规划中的萨摩玻璃产业所需之外,用碱的地方其实还可以有很多。 天然碱是日用品加工和造纸、纺织、制革等很多化工行业的重要原料,京华获得中原地区的天然碱,不仅可以就近生产香皂以供华中、华南、西南等地区,还能给香皂产业来一次衍生——比如开发一下洗衣粉也是很简单的事,毕竟洗衣粉之所以具备洗涤效果,靠的也是强碱性,有了天然碱,这些都方便得很。 江南的纺织业很发达,目前所用的碱都是口碱,要千里迢迢从土默特运抵京师,再通过大运河运去江南,或者先陆路送去天津,转海路运去江南。有了桐柏县的碱矿之后就好办了,往南运至长江边,顺流直下就到了江南。 总而言之一句话,有了桐柏县的碱矿,中原及整个南方的用碱几乎都可以从此处而来,产量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以非工业时代的这点用量,桐柏县挖几百年都不带皱眉头的。 至于制革等产业,那就得往辽东运输了,不过高务实对此兴趣不大——他觉得北方诸省用口碱就够了,河南碱运往辽东虽然因为水运的关系,成本依旧能比口碱更低一些,但考虑到土默特的特殊身份地位,这个生意不妨让给他们,确保不会因为河南碱的关系使土默特口碱销量下降。 毕竟,现在大明对土默特的控制还是以经济控制为主,要是让人家无利可图了,那双方的关系搞不好就要拉闸,高务实还没这么贪得无厌。 另外一条生财之路便是造纸。造纸这个产业,其生产分为制浆和造纸两个基本过程。 制浆就是用机械的方法、化学的方法或者两者相结合的方法,把植物纤维原料离解变成本色纸浆或漂白纸浆。最后造纸成型则是把悬浮在水中的纸浆纤维,经过各种加工结合成合乎各种要求的纸页。 碳酸钠在造纸生产中,主要是在制浆的过程中起作用,比如化学制浆的过程中,就需要使用纯碱作为缓冲剂溶出木素,从而使纤维素分散成为制浆。 大明的造纸行业还算不错,但是以高务实的角度而言,纸张质量其实还是有待提高的。 原历史上利玛窦等欧洲人来中国,一开始很奇怪中国的纸张为什么比欧洲便宜那么多,后来看了纸张质量之后就明白了,因为欧洲的造纸术虽然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但他们的纸张质量很好——因为欧洲人没有毛笔,作为硬笔使用的纸张肯定不能是中国宣纸那样的,他们需要质地很好的纸张,于是成本就高了。 另外,用于印刷的纸张也需要比较好的质量,只有平时的书法作品、信纸等无须长期储存的可以用宣纸之类较软、较薄的纸张。 高务实现在就瞄准了“高质量印刷纸”这一块,因为这一块属于“蓝水行业”,竞争不激烈不说,关键是不会对已有的造纸产业形成太大的冲击,符合京华一贯的“行业带头人”而不是“行业掘墓人”定位。 而且京华一旦进入,肯定会强化“机械化加工”程度,这对于提高大明造纸行业的整体技术水平也是有帮助的。 当然,归根结底这些都是为了天然碱的产量不会浪费,真正最赚钱的肯定还得是玻璃产业。高务实虽然把玻璃的艺术精加工安排在了萨摩,但那是为了利用岛津家以及日本人的服从性,他们还是挺擅长干些细致活的。 而对于普通、走量的玻璃生产,高务实就不打算也往日本塞了,这个工作交给河南当地就好——河南的石灰矿很充足,煤炭更不必说,平顶山够他挖不知道多少年,完全可以承担起大任。 到时候不说别的,至少窗户玻璃这种产业,回报率肯定是极高的。唯一一个需要高务实认真考虑的问题在于生产技术是不是需要保密。 欧洲人的玻璃生产技术或者更进一步说是玻璃镜的生产技术,那是一直高度保密的,威尼斯玻璃镜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例子。 中国自古有“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的名句。这句中指的“镜”指的是铜镜。当然,铜镜照出来的人影呈昏黄色,不可能很清晰。 世界上的第一面玻璃镜子,是在威尼斯诞生的。威尼斯的镜子轰动了欧洲,成为一种非常时髦的东西,王公贵族,阔佬富商,都以拥有一面威尼斯的镜子为荣,镜子顿时身价百倍。 曾有一名法国王后结婚,威尼斯送的礼物就是一面小小的镜子。现在看来可能非常搞笑,但在当时而言这却是非常昂贵的礼物——价值十五万法郎。 那时候的镜子是这样制成的:在一块玻璃上放一张锡箔,上面浇上水银。水银能溶解锡。形成“锡汞齐”,紧紧的粘附在玻璃上,成为一面镜子。由于把整块玻璃都涂上均匀的一层锡汞齐要花整整一个月时间,制造起来的确够麻烦,成本高也可以理解——当然,事实上这个溢价率还是极高极高。 为了保证技术不外泄,根据威尼斯政府的命令,所有的玻璃工厂都要搬到姆拉诺孤岛上去,外国人不准到那里去。制镜业兴旺时期,这个岛上有40个大工厂,有几千工人在这些工厂里做工。而仅一个法国,每年就要200箱镜子。 当然这里制造的不只是镜子,玻璃制造的各种各样珍贵器皿,都是名闻全球的。比如威尼斯酒杯和花瓶制作的精巧也很令人惊叹。当时的人们很难相信所有那些错综复杂的花瓣、叶片和茎干都是用玻璃那种易碎材料制成的。 姆拉诺岛上的熟练工匠在威尼斯里受到极大的尊敬,玻璃工匠称号的光荣不比贵族称号差。而管理这个岛的议会就是由玻璃工匠自己选举出来的,所有威尼斯人都惧怕的警察,却没有权力来管姆拉诺的居民。 威尼斯水银玻璃镜的秘密要到1667年才会被泄露,为法国所掌握,现在还属于“独门绝技”。这让高务实觉得自己似乎也不太应该把这项技术提前泄露了——做生意的人谁还不希望垄断贸易? 所以高务实的心态是玻璃制造技术可以外传,但制镜技术需要保密,至少暂时需要保密。不过他对威尼斯的水银玻璃兴趣不大,毕竟水银这玩意有毒,长期从事水银玻璃镜制造的人很可能也会出现汞中毒,高务实总觉得赚这个钱有点良心不安。 况且这个制造办法过于麻烦,成本也高,高务实甚至还担心自己搞那么多的水银,会让人觉得自己想炼丹成仙……这可太弱智了。 所以他打算一步到位,使用后来德国科学家李比希发明的镀银玻璃镜,也就是后世普通中学课本上介绍的“银镜反应”方法。这个方法的生产工艺比较简单,是采用还原剂把硝酸银的银离子还原成金属银,沉淀在玻璃壁上,然后在镀银层刷上一层保护漆,一面明亮的镜子就制造出来了。 当然,难点也不是没有,比如还原剂、硝酸银等都属于化工技术,高务实只知道大概原理,从来没有动手搞过,交给京华方面去按照他的“技术理论”实验肯定需要一段时间。再从技术阶段转入工艺流程安排等等,也需要时间。 好在桐柏县的天然碱矿要往地下挖,这也一样需要时间,大致上算起来应该能合理利用好这些时间差。 当天下午,高务实就代表京华宣布现银到位——京华的总部就在京师,现银到位只需要把京华银库的银子运到户部银库,两个时辰就办妥了,有什么难度? 这么一来,王锡爵以为可以难住曹簠出兵的理由便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就看皇帝是想真打还是战略恐吓。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万年潜艇1号”、“zhou4770”、“一九年七月十三”、“水猎易没”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13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上) 钱既然到位了,高务实便又奉诏入宫接受皇帝接见。 大明现在的国情很有些搞笑,你要说它没实力吧,它是真有百余万大军,而且光九边就接近百万了;可你要说它实力强大横行无忌,其实几万两银子的军饷都能卡住它的命门,让它干瞪着眼着急,却根本动不了兵。 这个时候,任谁都不得不关注高务实这位户部尚书,因为朝廷能不能动兵,其实不是兵部说了算,是他的户部说了算。 户部要说没钱,兵部再怎么火大也只能憋着;户部要说有钱,兵部想打就只需要皇帝金口玉言批准一下就行了。 现在户部一下子有了钱,虽然二十五万两减去十八万两之后只剩下七万,但其实这已经够了,因为军饷这玩意的用法目前还并不是高务实“大户部计划”实施后的那种模式。 现在兵部动兵所需要的军饷,实际上以加饷和赏赐为主。加饷可以看做是正饷之外的“作战补贴”或者“战时津贴”,这笔钱如果拿不出来,想动兵基本是在做梦,没钱谁给你卖命打仗,以为他们是红军战士? 赏赐倒不必多解释,大抵就是有功的拿,没功的看。个别时候也用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情况下,即关键时刻直接发银子募集敢死队。 至于真正的军需物资,拜朱元璋小农思想所赐,各地的仓库里都有,无非是九边这种地方储备丰富、弄虚作假的比较少。 而内地如南京之类的地方,那就是账上和库里两码事。比如账上可能有十万支万历一式火枪在,结果你去库里一看:好家伙,除了摆在最外面的可能真有几千支万历一式,翻翻里头就大半都是烧火棍了,甚至这烧火棍没准还不到十万根。 辽东属于九边,而且作为“东制”察哈尔战争预计发起点之一,军备情况还是相对比较靠谱的,就算此前辽北之战消耗了一波,现在打一下努尔哈赤也不至于不足。 唯一的问题在于皇帝是准备真打还是假打。 这不是什么战略忽悠,真打有真打的准备,假打有假打的模样。真打的话,现在接近年关,辽东又冷得很,的确不是个好时候。最好是把作战定在开春之后,此前的这段时间用来把物资和人员调配到位。 假打就好办多了,大张旗鼓收拢兵力,从辽阳往抚顺关方向集结;周边如沈阳、铁岭等地也可以明目张胆地将物资往抚顺关方向运输。这样一来,努尔哈赤除非是个弱智,否则肯定能看出来大明对他已经虎视眈眈,甚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努尔哈赤当然不是弱智,最起码在军事方面他还是很敏锐的。尤其是,他年前入侵董鄂部之后立刻撤兵回老营赫图阿拉,一点都不带犹豫,可见其对于大明可能会有的军事反应早已存了戒备之心。 高务实也和朱翊钧提到了这一点,并以此向皇帝解释说,努尔哈赤的这个举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他的心理:他在试探大明的容忍度。 容忍度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不仅取决于双方的实力差距,还取决于战争主动方觉得自己当时是否方便动兵。 方便那就打,容忍度为零;不方便就先等等,容忍度就很高了。只要对方还没有直接触及逆鳞,就可以“再看看”。 努尔哈赤虽然能够获悉一部分辽东方面的情报,但对于大明朝廷的虚实以及朝廷决策方面,他就鞭长莫及了,所以他需要试探。 试探朝廷,本身就说明他有野心,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试探朝廷干嘛?这个道理高务实一说朱翊钧就懂了。 不过朱翊钧对于努尔哈赤的野心并不是很能理解,或者说他还把握不准。 朱翊钧问高务实:“你说努尔哈赤这厮,究竟是因为其父祖之死对我大明怀恨在心,所以貌似恭顺,实则随时准备如王杲父子一般,不听号令乃至于寇边行凶?……还是说此人不过年轻气盛,一门心思就是要做满洲国主?” 高务实不好说这野猪皮可能脑后有反骨,也不能这么早就“危言耸听”说努尔哈赤甚至打算在辽东建国之类,只能道:“臣以为此二者皆有。” 他本以为这么一说会让朱翊钧提高警惕,谁知道朱翊钧听了反而不屑地冷笑一声:“历代女真视我大明为仇者多矣,此辈如今骸骨何在?” 呃……那些人的确都死了,不过你这个心态可不太健康。我们还是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女真反贼冒头一个打死一个才好,光沉迷在昔日的荣光中可不是什么优良传统。 当然,有时候直接打死并不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再过几年,日本人搞不好就要来朝鲜摸鱼了,这些不听话的女真人还是留着去和日本人干仗才是最佳解决之道。死了谁都不用心疼,还能缓解小冰河时期的人口压力,简直两全其美,死得其所。 但是麻烦在于日本人的动向只有高务实清楚——刘馨不算。朱翊钧这边既不知道,高务实也不能瞎提醒,所以即便他想留着建州部作为将来朝鲜战场的炮灰,却发现不太好说服朱翊钧,而从朱翊钧现在的态度来看,他恐怕是非要教训努尔哈赤一顿才能解气了。 看来胜仗打多了也有极个别的麻烦,容易让人骄傲自满。高务实估计,朱翊钧现在对于大明实力的判断可能已经有些失准,有些高看了大明,以为一切都可以简简单单的依靠武力解决。 武力解决在高务实看来始终都是最后的手段,因为使用武力就代表耗费国力。现在的大明又没有依靠军工产业拉动国家经济的本事,所以打仗这种事还是需要慎重,能不打就最好不打,能小打就最好不要大打。 唯有始终保持自身强大,才是“处中国以治万邦”的根本所在。《司马法》说:“国虽大,好战必亡”,这话的确精辟。 后世大英帝国在自以为天下无敌的时候打了个小小的布尔战争,结果就走上了下坡路。但它不服老,又强硬地打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就彻底萎了。哪怕挂着五大国的名头,衰落趋势也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只能回过头去给自己当年的小弟当小弟。 大明现在的国情本就有些外强中干,朱翊钧自己还偏偏认识不到,这不得不让高务实有些担忧,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放水,让大明吃点小亏,从而让朱翊钧端正心态。 不过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一晃就过去了,让大明吃点小亏并不难操作,可是这却不符合他穿越以来的一贯宗旨。况且,在战争中吃点小亏也意味着会出现不必要的伤亡,死的这些士兵哪一个不无辜?这也违背了他的原则。 他给自己的定位始终是来拯救同胞的,不是来推着同胞送死的。必要的战争或许也肯定会有人牺牲,但那是站在全民利益基础之上的牺牲,是有价值的,而为了让朱翊钧清醒就故意制造牺牲,高务实就很难说服自己。 他微微叹气,对朱翊钧道:“皇上了解为臣,知道臣对于发动任何战争始终都是持谨慎态度的,此次也是一样。努尔哈赤虽然不驯,但毕竟还能以其他手段牵制,若以臣之见,尚不到非战不可之时。 不过,若皇上认为努尔哈赤不经教训不能知进退,一定要出兵的话,臣也不便反对。只是臣依旧希望这次战争的规模不要太大,不要影响‘东制’之决战。” 朱翊钧见他说得郑重,虽然心里不以为意,但为了照顾自己这位栋梁之臣的心情,还是打着哈哈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地道:“你向来持重,这我自然知道,要不然皇考也不会特意将你留在我身边辅佐了。 至于努尔哈赤,我看你还是高看他了一些,料他建州兵不过万,能有多大能耐能抵抗我大明天兵?至于这次战争的意义,我看还是有的:女真如今各部拜服,惟独努尔哈赤上蹿下跳。若能将他教训一番,也好使辽东升平安乐,将来对察哈尔作战之时不会在辽东给我生乱,这不也是应该提前未雨绸缪的吗?放心,放心。” 高务实见他铁了心要打这一仗,只好点了点头,但又想起一件事来,立刻问道:“此次对建州用兵,宁远伯可需亲自出马?” 朱翊钧居然没想过这一点,闻言愣了一愣,沉吟着问道:“你以为呢,他需要跑一趟么?” 按道理是不用的,因为现在辽河以东防区的兵力显然够用,犯不着李成梁过来,看起来曹簠自己就可以搞定。 但高务实特意问起这一点,却让朱翊钧有些误会。朱翊钧以为高务实是不愿意让曹簠在这件事上单单损耗兵力,所以才把李成梁提出来,让李成梁也在其中掺和一手,辽东军界的老大老二两个人联手承担损失。 他这么想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众所周知,现在曹簠是“惟高司徒马首是瞻”的,他的兵力若是损失太多,对于高务实在辽东的影响力显然有不良影响。如果李成梁也被要求出兵,他作为辽东总兵肯定不能比副总兵曹簠出兵更少,如此算起来最后的损失也就不应该比曹簠少。 考虑到双方本来就有实力强弱之别,这样一来也就算是维持了某种平衡。 当然,这里提到的“兵力”并非总兵力,因为卫所方面的损失对他们二人并无直接影响,此处的“兵力”都是指他们的家丁。 不过高务实还真不是这个意思,至少主要不是这个意思。他沉吟道:“努尔哈赤兄弟二人早年曾在宁远伯帐下效力过一段时间,对于宁远伯的军威应该是颇有所惧的。臣以为如果此番宁远伯能亲讨,则努尔哈赤深惧之下,或主动认罪,或战术失当,总之都可能有些好处。”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朱翊钧愣了一愣,才知道自己想岔了。不过他不等高务实反问,立刻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李成梁走一趟,我看他也闲得慌,该动一动了。” 这话却有点吊诡,什么叫李成梁闲得慌?你从哪看出李成梁闲得慌了? 高务实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看来朱翊钧对此前李成梁“涉嫌私售火药予察哈尔”一案是心中有数的。这件事虽然最终实学派没有要求追查,心学派则更是想方设法遮掩,但皇帝不是瞎子,更不是笨蛋,他肯定心里认定了李成梁的罪。 只是,他或许也觉得李成梁还是有用的,这罪名虽大,毕竟还是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还不至于就因此非要逼得李成梁伏法了不可。 然而被皇帝惦记显然不是好事,高务实既然提到了这一茬,朱翊钧也就想起了李成梁的不是来,觉得这事倒也两全其美,既教训了努尔哈赤,也敲打了李成梁,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只是不知道李成梁能不能反应过来。 君臣二人又商议了几处细节,这件事便算是定了下来——内阁诸位阁老和兵部尚书甚至都没在场,他们那边显然归皇帝去通知和说服。 高务实出得宫来,看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去户部点了个卯下值,直接回了白玉楼,顺便通知索尔果父子前来见他。 索尔果本人其实是个添头,高务实真正要见的是费英东。 这一次高务实没怎么和他二人客气,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便交待了任务:费英东不要继续等叶赫方面对高务实“买妾”的回礼等事,立刻回转辽东,去叶赫部带上他苏完部的部下,再找叶赫“借兵”五百去沈阳,准备跟随曹簠一同在开春之后出兵建州。 费英东自己当然没有面子能找叶赫借兵五百,甚至他老子索尔果也没这么大的面子,但他们没有,高务实有。借兵当然是高务实写信去借,只是让费英东带着罢了。 索尔果左思右想都没想明白高司徒为何要这样做,说他是派自己的儿子去送死也说不过去:高司徒与苏完部又没有仇怨,何必借刀杀人?再说,借刀杀人的话又何必皆叶赫的兵? 唯一的可能,似乎只有高司徒的确想要培养费英东这一条。可是索尔果也想不通,培养费英东对高司徒有什么好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岳晓遥”、“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宇少_2008”、“凯尔殿下”、“德玛西亚之癫”、“书友20170107012220447”、“143023.q”、“2736”、“饮一壶灼酒”、“阴天好心情”、“书友20191018172646328”、“河马骑兵”、“lyloveww”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14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中) 培养费英东对高司徒有什么好处吗?当然没有,有好处的是叶赫。 叶赫现在的特点,包括原历史上再过三十年后的特点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空有经济实力,却无一个拿得出手的名将,于是就被名将辈出的建州吊打了。当然,作为“猛安谋克加强版”的八旗制度,也算是叶赫被建州吊打的另一方面原因。 关于八旗制度,高务实暂时还没决定要不要让叶赫也搞一搞。其实这个制度并不难搞,尤其是对于女真人的社会组织而言,整个八旗制度出来相当简单。 为什么?因为八旗制度本来就是一种社会组织形式,只不过里面既包括了军队,也包括了普通百姓而已。 八旗中的基本单位叫牛录,每个牛录300人,每牛录设长官一人,叫做“牛录额真”(汉语译为佐领);副长官二人,叫岱子;办事员四人,叫章京;噶珊(汉语译为村庄、部落)管理员四人,叫拨什库。 这里的“牛录”是个军政合一的机构,牛录额真平时负责管理本牛录的生产、生活事务,战时组织出征作战。牛录内的成年男丁都是“无事耕猎,有事征调”。 牛录的上级单位叫甲喇,每五个牛录组成一个甲喇,每个甲喇1500人,长官叫“甲喇额真”(汉语译为参领);又由五个甲喇组成一个固山,每个固山7500人,长官叫“固山额真”(汉语译为都统)。 固山是满洲户口和军事编制的最大单位,每个固山有特定颜色的旗帜,所以固山在汉语中便译为“旗”的意思。 原历史上万历四十三年的时候,满洲共有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共八种旗帜,因此被称为“八旗满洲”。 后来随着鞑清势力不断扩大,并吸纳了大量蒙古人和汉人的加入,因此又先后于崇祯八年和崇祯十五年建立了“八旗蒙古”和“八旗汉军”。凡是在八旗中的人员,无论满人、蒙古人还是汉人,都称旗人。 原历史上的万历四十七年,大明出动11万大军(确数),试图彻底铲除努尔哈赤所建立的后金政权。当时努尔哈赤手下约有6万余人的军队,双方在兵力对比上还是比较悬殊的。可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场被称为萨尔浒之战的战役却是以大明军队完败而告终。 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结果,除了至今仍存在强烈批评的明军指挥问题之外,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八旗军战斗力在当时的确很强。 有一种说法是“八旗军成员平时皆民,战时皆兵,因此具有很强的战斗力”。这个解释其实不仅非常马虎,而且完全不靠谱,甚至称得上混账。 全民皆兵确实会拥有很强的战斗力,但前提是要看对手是谁。如果对手是普通百姓,那自然可以轻松吊打。但萨尔浒之战中八旗军的对手全是明朝的军人,这些人里头还有大量的家丁部队。按照道理来说,大家都是专业人士,谁能比谁强太多呢? 因此,全民皆兵虽然确实可以提升八旗军的战斗力,但这并非是他们能打败明军的主要原因。八旗军战斗力强悍的关键一点,其实是在于它基层组织方面的优势,也就是上文中提到过的牛录。 当时的牛录都是以血亲、家族、村寨为纽带组成的团体,每个牛录中的人都和周围的人存在血亲、家族关系。因此牛录作为基层战斗单位,其凝聚力之强是可想而知的。而且由于大家存在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因此在战场上往往就会更加拼命,不会出现那种“你行你先上”的情况。 此外,在后勤方面,每个牛录都需负责自己牛录的物资。由于同个牛录中大家都是亲朋好友,自然会不遗余力给前线作战的亲人们提供最好的物资保障。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前线和后方非常紧密的联系,从而大幅提高战争效率。 这种士兵连带关系是不是有点眼熟?没错,曾经号称“无湘不成军”的曾国藩湘军,就是一种极其类似八旗制度的军队。当时湘军军中全是同乡甚至血亲,你杀他一人,他全军同仇敌忾跟你拼命,这战斗力自然就强了。 反观当时大明这边,虽然军队人数众多,但组织效率低下,军备废弛,士兵纪律松散。再加上原本作为辽东军核心的李家军早已在朝鲜被打残,刘綎所部又没等到自己想用的四川兵等各种意外,这样的部队打流寇尚且可以应付,但要遇到真正强劲的对手,则往往是一触即溃。 不过八旗制度本身也不能说就真的特别优秀,鞑清定鼎中原后,因为疆域和人口都急剧扩大,八旗这种精练但又颇为原始的组织形式,显然无法适应统治如此庞大的一个帝国。 再加上八旗军在入关之后开始追求安逸和物质享受,战斗力马上出现肉眼可见的急速下降。因此到了平定三藩之乱时,八旗军就已经颓势尽显,基本难堪一用。而到了鞑清中后期,原本被誉为虎狼之师的八旗军更是彻底堕落成国家和社会的寄生虫,完全不堪一用了。 所以这种制度,用于一时一隅或称可行,用于大明这样的全国性帝国则药不对症。当然,叶赫方面倒是可以用的,毕竟他们也只是“一隅”。 只不过,高务实觉得此时此刻尚不是让叶赫改行八旗制度的最好时机。 放眼满洲而言,叶赫现在依旧占据经济优势,倘若高务实反倒提前让叶赫先搞出了八旗,会不会导致叶赫回头把建州给灭了的局面? 高务实的立场又不是“非杀了努尔哈赤不可”,他的立场是保持女真内部的平衡,不要动不动就生乱,你打我、我打你,最后总害得大明亲自下场兜底。这种局面浪费大明的国力不说,还影响大明先解决察哈尔问题的预定国策。 所以他最近一直都在做的事情,就是一边确保叶赫的经济优势,一边确保努尔哈赤的精兵优势,而大明在其中给叶赫作为安全保障,又同时限制建州的经济腾飞。 保持让他们双方各有雄长,又同时都有需要依赖大明的地方,这才是靠谱的平衡之道。 至于这次让费英东回去“锻炼”一下,则是为叶赫加个保险栓,以防万一大明手头有事顾不过来——说的就是察哈尔和日本——叶赫不至于被努尔哈赤铤而走险给一波灭了。 原历史上的努尔哈赤的确没有趁着壬辰倭乱把叶赫给灭了,而是趁机把叶赫之外的女真尽可能统一及消化吸收,但当时的情况和如今的情况是有区别的。 高务实现在对努尔哈赤的限制力度明显比原历史上要大,鬼知道努尔哈赤会不会狗急跳墙,见大明在朝鲜和二十万日军打生打死腾不出手,于是干脆先收拾了叶赫再说? 亦或者在大明发动对察哈尔的灭国之战时,他集中兵力一举覆亡了叶赫呢? 万一他要是真这么干了,大明上哪再找一个女真强酋来扶植,让他们去和努尔哈赤互相牵制?总不能打完察哈尔打日本,打完日本又继续打努尔哈赤吧? 就算现在的大明比原历史上肯定要强一些,但这么密集的大规模战争打下来,恐怕也非得给大明打出内伤来不可。 因此,培养费英东,并让叶赫两位贝勒认识到费英东的能力,将来能对他委以重任,这就是防止努尔哈赤狗急跳墙的一手提前准备。 按照原历史上费英东的表现来看,最起码,确保叶赫不会一战亡国应该是能够办到的。 当然这些话高务实不会和索尔果明言,甚至也不会直接告诉费英东,让只是暗示费英东在这次战争中好好表现,争取将来在叶赫成为一代名将。 年轻的费英东当然很感激高司徒的栽培,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打出威风,绝不给苏完、叶赫以及高司徒丢脸。 不过等他们一走出白玉楼主楼,索尔果就悄悄对儿子道:“费英东,你知道高司徒为何栽培你了吗?” 费英东一愣,诧异道:“高司徒慧眼识珠,一眼看出儿子不是凡物……” “你这个杀才!”索尔果猛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打仗就是靠你拼死砍杀一番那么简单?高司徒何等人也,天底下愿意为他效力的人能从京师排到苏完,他缺你一个不怕死的蠢蛋?” 费英东被自家老子骂得有点发愣,但想想又觉得这话好像的确很有道理。 也是啊,高司徒何等人也,要找些不怕死的部下还不容易么?为啥就轮到我被他栽培了呢? 索尔果见费英东被骂之后若有所思,这才打算点拨一下儿子,免得这小子不知好歹,于是问道:“你想想,高司徒纳了孟古格格之后,和叶赫二位贝勒是什么关系了?” 费英东一愣:“郎舅关系呗,这我还能不知道?” 索尔果懒得理他的迟钝,又问道:“他本身是什么人?” “呃?高司徒……本身是大明户部尚书啊。” “户部尚书只是他当前的官职。”索尔果严肃地道:“他是大明皇帝陛下最为信重的大臣,是将来一定会做阁老甚至元辅的人!明白吗?” “哦。”费英东应了一声,想了想,点头道:“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 索尔果便又道:“那么你再想想,大明对叶赫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我是指……大明真的希望叶赫永远作为满洲第一强酋存在吗?” 费英东眉头大皱:“阿玛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索尔果微微眯起眼睛,沉吟道:“我最近在京师可不是光闲着,我去茶楼听了好些人的闲聊,发现大明现在对‘化外之地’的看法已经与过去不同了。” “是么?”费英东来了兴趣,道:“还请阿玛指点。” 索尔果这才有些满意,点了点头,指着一处避风的亭子道:“咱们去亭子里说。” 父子二人于是去了一处看起来很西式的汉白玉亭子里,他们两人是辽东女真人,也不畏寒,就在亭子里坐下聊了起来。 索尔果道:“以前大明对‘化外之地’是没什么兴趣的,开原以北、抚顺以东这些地方在明人眼里都太冷了,所以大明除了开国早期曾经短期进驻之外,很快便缩了回去,这你是知道的吧?” 费英东点头道:“这个自然知道,咱们能有安生之地,说起来也是因为大明没兴趣。” “不错,但这种情况恐怕要出现变化了。”索尔果皱着眉头说道。 费英东吃了一惊:“阿玛怎么知道?” “新式棉衣、煤火炕、耐寒稻。”索尔果认真地道:“这三样东西都和京华有关,也就是和高司徒有关,你注意过没有?” 费英东茫然摇头:“我没听说过。” “小儿辈观事不密。”索尔果轻哼一声,道:“高司徒的京华有很多煤矿,这你知道吧?” 费英东点了点头,这个谁都知道好吧,京师的蜂窝煤都是京华搞出来的,虽然这生意好像京华已经不直接参与,而是交给了英国公府,但京师百姓都记得这玩意是高司徒早年弄出来的。 “京华很喜欢用煤,特别特别喜欢,乃至于高司徒到了辽东,给辽东抚院还新修了烧煤的地龙。”索尔果这次没打顿,继续道:“后来京华又开始推广烧煤的火炕,由于那煤比柴火经烧得多,又比木炭便宜得多,现在辽阳、沈阳、开原等地都已经流传很广了,寻常百姓家里都开始使用烧煤的火炕……我的意思是说,明人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畏惧居住在寒冷的辽东。” 这下子费英东顿时警觉起来,立刻问道:“那么新式棉衣是?” “好,你小子还算有点脑子。”索尔果道:“新式棉衣是京华去年推出的一种……他们叫做产品。这玩意和以前的棉布棉衣不同,它外面是京华用那个什么机造出来的新式棉布,里面则是分布得很均衡的棉絮,比过去老法制成的棉布耐寒很多。 而此外还有一种更好的,据说是在最外面用上一层柞丝……柞丝既不像蚕丝那么金贵,又很细密可以防风,而且还特别耐磨。如此制成衣物就更加耐寒,而价格也不至于高不可攀,现在辽东很多寻常人家都以过年时换上一套柞丝新棉衣为荣了。” 费英东脸色严峻起来,皱眉道:“也就是说,辽东的明人现在是居不畏寒,行亦不畏寒。” 索尔果点头道:“就剩下粮食这一块是个麻烦了,对吗?哼,你要是这么想,那就小看了高司徒。” 他微微一顿,问道:“玉米,这东西你见过吧?人吃马嚼都合适,而且也不怎么怕冷,前两年才被高司徒通过京华推广,这才过去多久,就快要把黄豆给取代了。 不过京华可还不止干了这个,他们还在辽东试种了水稻……这他娘的可真是奇了怪了,水稻不是大明南方才种的吗?结果你猜怎么着,这玩意在辽东也能种!”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asf”、“myzen0915”、“陆森啊”、“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15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下) 京华在辽东试种水稻是确有其事的。这事不是京华下属各级想出来的法子,而是来自于高务实自己的主张,当时他提出这个试验的时候,京华内部都惊呆了。 众所周知,水稻在传统上是典型的南方农作物,而北方人历来以玉米、小麦为主要农作物。辽东或者说中国东北地区的黑土地,在相回当长的时间里是不种水稻的,正如抗日战争时期东北沦陷后的那首悲愤的歌曲《松花江上》所唱到的那样:“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但现代人都很清楚东北大米是很出名的,可见东北肯定能种水稻。那么东北水稻的种植历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首先要说明一个情况:通常而言的“中国水稻”和“东北水稻”其实是两个概念。 世界水稻起源于中国,但那是在长江流域。早在七千年前,长江下游的原始居民已经完全掌握了水稻的种植技术,并把稻米作为主要食粮。最早的水稻种植仅限于杭州湾和长江三角洲近海一侧。 水稻在中国推广种植后,很快传到了东亚近邻国家。大约在三千多年前的殷周之交,水稻由舟山群岛北传到朝鲜、日本,南传越南。汉代,中国水稻传到菲律宾。公元五世纪,水稻经伊朗传到西亚,然后经非洲传到欧洲。新大陆被发现后,再由非洲传到美洲以至全世界。 后世有东北地区的学者对水稻何时开始在东北进行种植进行了考证,认为大概是在鸦片战争后,清政府为了增加收入,默许属国朝鲜农民来东北种植水稻开始。 不过,从最早有记录的1845年开始,朝鲜农民在东北种植水稻其实一直不太成功。最开始他们在鸭绿江上游浑江两岸(后世桓龙湖主干水系)种植,但是并不成功。 朝鲜人倒是对水稻很执着,一直坚持,于是又沿着浑江,一路种到桓仁、通化一带,可惜也不成功。直到1875年,辽宁省桓仁县的一位金姓朝鲜移民在一个叫上古城(后世桓仁古城镇)的地方才试种成功了。 然而,这种子是他从朝鲜带过来的,这种朝鲜粳稻在东北气候寒冷、无霜期短的条件下,虽然生长起来了,可是产量却极低,亩产不足150公斤——注意此时的世界各地水稻平均亩产已经大幅提高,不能用当前大明万历时期的亩产数据来对比。 东北水稻的发展,客观点讲其实要感谢日本人。朝鲜移民在试种水稻之初,稻种都是从朝鲜老家带过来的,这种朝鲜粳稻在东北适应性表现并不好。直到20世纪初,朝鲜移民申友景带来了日本北海道的“赤毛”稻种,东北水稻的种植历史才能算是真正开始,因为北海道气候与东北近似,该稻种能够适应东北的气候环境。 但是这一次也只是试种成功,大规模的水稻种植是在日俄战争之后。当时清政府为了驱除俄国势力,邀请日本来打俄国。日本胜利以后,原由沙俄修建的中东铁路长春至旅顺段被转让给日本,也就是南满铁路。 这时,日本的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带来了资金、农场和稻种,后来从伪满洲国政府手中租来土地,开始逐步推进东北农田水利设施和水稻品种改良,东北的水稻才慢慢推广起来。不过当时跟着日本人种植水稻的中国人并不多,日本人甚至把在东北吃大米的中国人列为“经济犯”。 再往后就是抗战胜利乃至于内战胜利之后的事了,当地民众发现水稻的确可以种植并且效益甚佳,开始自发种植。而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之后,东北农民生产积极性更是空前高涨,水稻的推广这才全面铺开,最终形成了后世东北的水稻生产形势。 这些事高务实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前世在基层的时候作为“年轻干部”,曾在东北大米形成品牌、全国热销之际,由市里组织,派往黑龙江某地考察学习兄弟地区“名优农产品种植与品牌推广”经验。上述这些事情,他都是听当地的技术员解说的。 此前他任辽抚的时候就曾经纳闷,辽东地区基本就是后世的辽宁,农业方面并不差啊,怎么包括京华在内的各种报告都和他说辽宁农业不行呢?后来他才发现,此时的辽东没有水稻! 于是他才想起了这茬,又趁着北洋海贸同盟与日本有大量贸易往来的优势,开始派人寻找北海道的“赤毛”稻种。 谁知道此时的北海道还不能算是属于日本,有一个只占据其南部的日本大名家族蛎崎家族的第四代家主蛎崎季广在北海道拥有一定势力,不久之前被丰臣秀吉认可为“虾夷奉行”,理论上是“虾夷地”的统治大名。 京华方面于是要求蛎崎季广为其寻找赤毛稻种——之所以是“要求”,因为蛎崎季广的那点实力在北洋海贸同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前往虾夷的那支舰队哪怕只是水兵上岸,都能轻松踏平对方。 所以蛎崎季广火急火燎地开始了找稻工作。 “赤毛”这个名字是高务实说的,当地搞不好根本就还没有形成,因此蛎崎季广只能按照该稻种的特点开始找,前后居然找到了七种类似稻种。京华方面也不敢怠慢,本着“宁杀错,莫放过”的心态,把七种种子通通搞了一批,运回辽东开始试种。 这批种子还都试种成功了,不过产量和口味有高有低、有好有坏,高务实最终挑了两种在辽东开始第二期试种。 由于京华一贯不爱买田,其在辽东的田地都是买矿的时候“附赠”的,所以试种点分布很乱,星星点点到处都有。不过这也带来一个好处,那就是各种情况都能碰到,也算是符合“试种广泛”的要求。 最后得出来的结论还是可喜的:辽东各地平原地区都很适合种植,产量甚至赶超内地大多数“良田”——这一点高务实并不奇怪,因为东北平原土地的肥沃程度肯定超过内地耕作数千年的熟地。 不过得到消息的高务实不仅没有立刻在辽东推广水稻种植,甚至把京华内部要求推广的呼声都压下去了。 不是不打算搞,是不打算现在搞。中国人历来的习惯是明摆着的,当边疆之外的某地不适合农业,那就是“化外之地”、“蛮夷之地”,完全提不起兴趣;当这块地被发现很适合农业,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 东北只能是中国的东北,这一点高务实当然完全认可,不过现在却不是激得全国目标都转向辽东乃至于整个东北的好时机。 察哈尔之战、壬辰倭乱两大即将面临的大战没解决,怎么搞定女真拿下整个东北?要知道,既然东北可以大规模种植水稻,那么这一次的拿下就必定不是“奴儿干都司”的那种拿下,而是当做辽东甚至内地一般无二的拿下,是作为国家核心统治区的拿下! 如果现在就把东北能够种植水稻且亩产超过小麦的消息放出去,别说朝廷和大明国内的民众了,就算女真人也一定会紧张起来,平白无故给将来的布局形成干扰。 为了千年大计,耽误几年算什么?这笔账高务实还算得明白。大明既然要拿下东北,那就得安安稳稳地吃进肚子里,不能刚一下咽就把自己给噎死了。 高务实没料到的是,居然真有人——甚至是女真人,一眼看出了他对东北的野心。 索尔果这个人,在史书中的记载很少,哪怕是鞑清编的史书,也多数一笔带过。最常见的记载就是说万历十六年时费英东“随其父索尔果奔太祖”,索尔果反倒成了儿子费英东的陪衬。 然而,历史上的万历十六年时,叶赫的各项实力看起来都还对建州形成碾压态势,努尔哈赤虽然打赢了不少小仗,但恐怕也还看不出什么王霸之气来。 索尔果竟然会在这个时期舍近求远跑去跟努尔哈赤混,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此人拥有精准的战略眼光,对时局进行了精准的预判。 但在这一世,索尔果没有投奔努尔哈赤,而现在他又判断高务实对辽东以外的“满洲”之地产生了兴趣,并指点自己的儿子费英东。 他掰着手指头对费英东道:“有了大量的煤,就可以让明人用上煤火炕,这样明人就解决了住的问题。而且我听说那些煤灰攒起来,还能送去京华的回收点卖点小钱(京华回收用作混凝土)。 有了新式棉衣,冬天出门也不怕冷了。明人勤劳,只要解决这件事,很多人冬天也能出门做些事谋生,而今年明军敢于冬天用兵,也说明了这衣服的确管用。 玉米和那种能在辽东种植的水稻就更关键了。有了玉米,辽东今年的战马保膘比往年做的都要好,耕牛和羊只冻死的也很少,骡子和驴子甚至还有剩余可以售卖。你想想,辽东骑兵如果再多一些,别说咱们女真无人能敌,就算蒙古那位图们大汗,他还能撑多久? 水稻这东西原本我也不熟,近来打探了一下,才知道那玩意比小麦和豆子的产量都要高。费英东,你可知道吃的东西多了就代表什么吗?” 费英东道:“代表不会饿肚子,还有作战的底气。” 索尔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没说错,但也没说到点子上。吃的东西一旦有多,人就敢生更多的孩子了。也就是说,辽东的汉人将来很可能会越来越多。辽东汉人一多,辽东的实力就越强,而且汉人一多就需要更多的田地……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对满洲动心,彼时满洲谁能抵抗?若汉人自己占了满洲,我女真人又该何去何从?” 费英东面色变得沉肃下来,眉头深皱:“阿玛的意思是说,高司徒从一开始就没对咱们安好心?” “我不知道高司徒打算如何安置女真人。”索尔果摇了摇头:“我只是苏完贝勒,不是满洲国主,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至于你说高司徒是不是没安好心,对整个女真而言或许是的,对叶赫、建州、哈达等国而言,也或许是的,但对我苏完而言……未必。” 费英东眉头大皱:“阿玛这话又是何意,我苏完难道便不是女真人了?” 索尔果面色不变,淡淡地道:“是女真人又如何,难道不是汉人就不能做明人了?开原的麻承勋还是回人呢,女真人便做不得大明百姓、大明臣子吗?” “啊?可女真与汉人向来不是一路……” 索尔果打断道:“咱们剃个汉人的发式,穿上汉人的衣服,再说一口汉话,住进汉人的城里……哪里瞧着不是汉人了?” 费英东大惊失色:“那咱们不是连祖宗都不要了?” 索尔果稍稍沉默,摇头道:“祖宗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为了他们去死,如果人都死完了,那祖宗的血脉才是真的断了。” 费英东瞪大眼睛,但却没有再次发问,好半晌之后才仿佛泄了气一样,整个人都有些脱力的样子,背靠在亭柱上吭哧吭哧直喘气。 索尔果却依旧是之前那副模样,看了费英东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反抗,但想到高司徒的手段,又觉得根本无力反抗,所以才会如此,是么?” 费英东没说话,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索尔果点了点头:“不必瞒你,阿玛一开始想明白的时候,也是如你这般,甚至比你更加不堪,我出了一身冷汗,浑身跟打摆子一样,哆嗦了好一会儿。” 费英东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阿玛,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他的阿玛论勇悍其实一般,打仗似乎也谈不上很厉害,惟独一点是他特别钦佩的:阿玛在任何时候都很镇定,似乎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吃惊,更别说害怕。 索尔果看着儿子的模样,叹了口气,道:“高司徒的计划天衣无缝,很多看似不经意的闲棋串联在一起,就变成了排山倒海的滔天巨浪,谁站在它面前都只能被冲垮。大明有他在,绝非女真所能相抗。 前两年建州努尔哈赤横空出世,锐气过人,我曾经认真观察过;清佳砮、杨吉砮二位贝勒死后,他们的继承者纳林布禄和布寨我也观察过。 此三人都不是高司徒的对手,前者努尔哈赤锐则锐矣,却看不出高司徒的暗棋,始终在棋盘里蹦跶却不自知;后二者守成都难说有余,开拓则更不必想,惟独干了一件聪明事,就是把孟古格格嫁给高司徒……将来叶赫纳拉一门的性命,或许这就算保住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澜”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看了下今天刚出的上个月稿费,起点现在已经没有全勤奖了,我大致上算是进入了奉献期。赚个烟钱电费键盘钱不亏本,差不多就是我的理想。不过,书还是会继续写完,一天一章还撑得起,这一点不用担心。 第1416章 四面合围 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今日的心情便如天气一般,大雪初晴,整个人暖洋洋的,见谁都露出几分笑容。 也难怪他高兴,毕竟前次申时行与王锡爵交待的事情被他办妥了,方才从文华殿散会出来的申元辅和王阁老都夸了他几句,表示心学派一方会认真考虑皇三子承袭储嗣的可能性。当然,一个大派系要在这般大事上整体改变立场肯定需要时间,所以目前还不能宣扬。 什么事让申元辅、王阁老忽然夸奖了张诚呢? 是这么回事:在户部确定能拿出银子来之后,皇上都放风给内阁,表示对努尔哈赤要进行一次敲打,虽然未必要犁庭扫穴,但一定要让努尔哈赤知道大明天威不可违逆,但凡有任何举动都必须征得大明的同意。 因此,内阁与兵部现在应该商议一番,议定此次出兵的规模、领兵的人选等项,然后报与他宸断。 可能是事发突然,实学派方面的诸位阁老以及兵部尚书梁梦龙似乎都不知道高务实曾向皇帝提议由李成梁领兵,因此在内阁讨论之时,双方的观点出现了冲突。 实学派方面坚持认为辽河以东事务既然由副总兵曹簠分管,而曹簠在此前辽北之战中也新立殊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那么对付一个区区建州左卫自然不在话下。此次领兵人选除了曹簠,不做第二人想。 心学派方面不同意这个看法,认为辽河以东虽为副总兵分管,但那又不代表总兵不能管辽东以东的军务了。昔日李成梁两破古勒寨时都是总兵身份,你们那会儿怎么没说这事和李成梁无关? 于是实学派方面又说,当时的情形之所以与当前不同,是因为那时候大明还没有将与察哈尔的决战摆上日程,李成梁的行动自然有很大的自主性。而现在,大明的国策已经很明确了,一切为察哈尔决战服务。 考虑到察哈尔前不久还给辽东找麻烦,此时此刻李成梁更应该守稳辽西,积蓄实力,以备在朝廷一声令下之后,就能对察哈尔发动雷霆一击。因此,李成梁如今不宜轻动,当稳坐辽西,镇之以静。 心学派方面更不同意了,认为正是因为辽北之战过后察哈尔损失严重,最起码短期内不可能再次跳出来惹事。而且,李成梁所部实力强大,即便抽调一部分去“敲打”努尔哈赤,对辽西防务的影响也微乎其微,不存在什么辽西不稳的可能。 双方争执不下,于是皮球被踢还给了皇帝。很凑巧,将内阁争议转达给皇帝的人就是张诚,而皇帝听了回禀之后并没有立刻决断,只说要考虑考虑。 当天夜里,皇帝依旧去了郑皇贵妃处,郑皇贵妃得了张诚的报信,似乎找着机会对皇帝说了什么——不过这无人得知。 反正到了次日一早,皇帝便直接派张诚去通知内阁,说李成梁战功卓著,经营辽西防务多年,早已安如磐石之固,稍稍抽身去教训一下曾在自己麾下当差的努尔哈赤不在话下,这次出兵的领兵人选就定为李成梁了。 与此同时,皇帝要求内阁与兵部再商议一下出兵规模——昨天光吵架去了,而且领兵主帅都没定出来,这一条当然没有结论——然后来文华殿面奏。 这一次商讨就比较快了,最终内阁汇报给皇帝的议定计划是这样:宁远伯、辽东总兵李成梁自广宁出兵八千;辽东副总兵曹簠自辽阳出兵五千;开原参将麻承勋自开原出兵三千;宽甸参将杨元自宽甸出兵三千。 此外,另有沈阳游击戚金出兵两千,提前把守抚顺关;塔鲁木卫(叶赫)出兵一千助阵,该部与麻承勋同往,受曹簠调度。 如此各军相加,有明军两万一千、叶赫兵一千,合计两万两千之众,号称五万,征讨建州左卫。 申时行、王锡爵的夸奖,正是因为张诚在其中发挥了作用,靠着郑皇贵妃的影响,成功使得李成梁被任命为此次出征主帅一事。 申时行与王锡爵为什么非要让李成梁做这个主帅呢?道理很简单,此前无论是平定西北之乱,还是还击图们东侵,都是实学派在打,李成梁啥也没干。 于是当辽北之战结束,被发现李成梁居然给图们提供了火药之后,不仅李成梁本人,连带着整个心学派都陷入了极大的被动,甚至因此在南察之中吃了大亏。 京察是数年一度的,这次吃了亏也只能等下一次才能挽回颜面,但李成梁这个辽东总兵不同,只要有仗打,就能再次让皇上意识到他的作用。 说起来,李成梁这些年之所以步步高升,还不是因为一个接一个的大捷么?所以申时行与王锡爵都认为,不能老让李成梁闲着,必须把他始终定位在敢战能战这个位置上,不断的用战功抵消一切不利因素。 拉拢李成梁,不也是因为这一点吗? 事情定了下来,剩下的就是准备工作,具体一点说就是等待以上各部大军各就各位。 辽东大军忽然出现异动,一直等候在赫图阿拉老寨的努尔哈赤立刻便得到了消息。与原历史上一样,努尔哈赤非常重视对辽东明军的情报搜集。 好比原历史上的宁远之战前,大明城镇陷落都有后金情报人员的功劳,最典型例子就是打开辽阳城城门使辽阳失陷。 现在的努尔哈赤同样重视情报,几处兵力调动的消息在他这里一汇集。当他手下的人得知李成梁的出兵计划并送到努尔哈赤手上之后,这位苏克苏护河部贝勒就轻松下来了。 他对部下们笑道:“明军号称五万,实则两万而已,虽倍于我,未能如何。” 舒尔哈齐似乎不是很赞同这个说法,但他此刻与兄长努尔哈赤的关系还很亲密,因此也顺着努尔哈赤的话头表示了一番认同,然后才补充一句:“然来者毕竟是李大爷,还是要小心一些。” 额亦都此刻俨然是建州左卫的头号大将,他思索了一下,道:“大贝勒,二贝勒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明军即便是两万实数,也有我建州两倍之多。李大爷纵横辽东二十余载,在我满洲境内更是从无败绩,我军此战求胜颇难,不若凭恃地利,与其僵持。明军久战无功,自然便要行招抚之策,届时……” “不然。”努尔哈赤摆手道:“李大爷固然了得,但他此来并无杀意。” 这话太神奇了,众人都听得一呆,面面相窥之下还是舒尔哈齐这个二贝勒面子大,问道:“阿浑这话从何说起?” 努尔哈赤走到一副很是简略的地图边,说道:“李大爷此来,用兵与往日颇有不同,你们能看出什么来?” 情报刚才大家都听了,李成梁的作战意图是分进合击。 按照李成梁的部署,他的计划是明军兵分四路包抄赫图阿拉。 这其中,北路为开原参将麻承勋。该部接到的命令是由开原东出广顺关——即哈达所有的南关——然后从哈达领地南下,直插赫图阿拉。另外,李成梁改变了朝廷的部署,命叶赫所出的那一千兵在费英东的率领下,听候北路麻承勋的调遣,而不是继续往南去曹簠帐下。 后面的这条命令曹簠没有反对,因为在曹簠看来,麻承勋也是自己人,只要叶赫这一千兵不是被李成梁自己调走,跟他还是跟麻承勋倒是无所谓的。 中路则是曹簠的主力,其中还包括了戚金所部两千人。这一路光看起来就知道任务最重,因为李成梁给曹簠的命令是东出抚顺关,沿苏克苏护河直捣赫图阿拉老寨。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路既然是沿着苏可苏浒河东进,那么中间就有个必经之地,此地名叫萨尔浒。 李成梁本人处于南路,他的大军将在辽阳稍待一日,整修之后直奔清河堡,然后出鸦鹘关,由南线直逼赫图阿拉。 至于宽甸参将杨元的三千人,本来地处最南端,但却不叫南路。因为他的任务是从宽甸出发,经董鄂部领地绕奔赫图阿拉,最终与前三路大军形成东西南北合围之势,对努尔哈赤来个瓮中捉鳖。因此,此路称为东路。 杨元这一路还有个任务,就是安抚之前被努尔哈赤侵略的董鄂部,顺便看看能不能说动董鄂部出兵协助。 要明白李成梁这般部署的用意,得先把赫图阿拉周围的地理情况说明一下。 建州女真的活动地区,处在长白山的山地地带。长白山的植被非常茂盛,充裕的降水,形成大大小小的山间河流和河谷。 这些自然形成的河谷,不仅是女真各部的主要生活区域,也是进山、出山的交通要道。 像佛阿拉城、赫图阿拉城、巫么城等女真首领的城寨,都是修建在河边较为平坦的台地上,女真人便如此聚族而居。他们就以河谷为路,到明境边墙堡寨马市上,和明人做交易,或发动袭扰。 河谷,就是进山和出山的路。 女真其实不是游牧民族,而是建城寨聚族而居的渔猎民族,即从事在长白山山林里的捕猎、采集生产,也在城寨周边开辟耕地(但农耕技术很单薄)。为了取水用水方便,又保障能避开入夏后雨季的山洪,女真人习惯在河流旁边,选择一处高地,平整后修城。(之前写辽北之战的时候有提到,叶赫的东西二城也是如此。) 努尔哈赤的赫图阿拉城,位于苏克苏浒河上游的岸边,河谷的深处。苏可苏浒河是自东向西流,在萨尔浒这里汇入浑河。浑河继续向西流,下游就是抚顺和沈阳。 也即是说,苏可苏浒河全程都在长白山的山地地区,其河道经过地区,就是苏克苏浒河谷,也成为赫图阿拉城与外界的通道。 在萨尔浒,也就是苏可苏浒河汇入浑河这里开始,由此往西,是浑河大道,地形逐渐平坦、开阔。简单地说就是开始出山,逐渐进入辽河平原,进入明朝边墙内的明朝控制区。 抚顺所和抚顺马市,其实就是进入边墙上的一个关口(抚顺关)后的明军堡城与旁边的马市。因为苏可苏浒河汇入浑河这块是从长白山出山,进入下游平原,地形渐低,所以后世1949年解放后,还在这里修建了大伙房水库。 努尔哈赤和建州女真的其他大大小小酋长贵族们,平时到抚顺马市上做贸易,都是从赫图阿拉出发,先从苏可苏浒河河谷走,然后经浑河大道向西,抵达抚顺马市。 此前说过,建州女真周边,大明会开设马市。开原有南北二关,抚顺有抚顺关,其实除此之外还有清河、宽奠和叆阳,只不过后面三个没有前面三个那么出名,规模上也小一些。 清河马市在抚顺马市以南,某种程度上算是抚顺关马市的“副市”,它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既可以与苏可苏浒河部贸易,也可以与董鄂部贸易,算是一个补充马市。 宽奠和叆阳则在建州三卫以南,原本是单独针对董鄂部的马市。万历八年三月,李成梁讨伐王兀堂,攻破董鄂部的鸭儿匮老寨,董鄂部元气大损,这两个马市目前就相对有些萧条。不过这反过来也就促使抚顺马市成为南北关以外最强的马市,顺便让努尔哈赤能够力压董鄂部。 为什么要提这五个马市?是因为它们有一个共同特征:由于建州女真处在长白山山区,所以他们都是通过某条河流的河谷、山谷与赫图阿拉相连。 从赫图阿拉去抚顺和开原,要走苏可苏浒河河谷和浑河河谷;从赫图阿拉去清河,要走太子河河谷;从赫图阿拉去叆阳和宽奠,走富察之野和阿布达里冈山谷。 建州女真出山要这么走;反过来说,大明的官兵想进山,也得这么走。 现在,除了叆阳没有明军(但是附近的宽甸有),四条线路都被李成梁用上了,用于围剿努尔哈赤。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用不着谁提前通告努尔哈赤说明军是怎么部属行动的,他早就知道明军只能走着四条河谷进山。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能走。 然而问题在于,既然只有这四条路可以走,李成梁又以这四条路为四路大军出兵路线,给建州左卫定下了一个瓮中捉鳖之势,为什么努尔哈赤还敢判断李成梁对他没有杀意呢? 舒尔哈齐、额亦都以及众将都没说话,一个个盯着地图默不作声。 努尔哈赤此刻却不打哑谜,提示道:“北路麻承勋,此来所部是三千骑兵,叶赫那一千也是骑兵;中路曹簠、戚金,计有六千步兵、一千骑兵;李大爷南路本部,八千全是骑兵;东路杨元,三千全是步兵。” 他顿了一顿,露出笑容,问道:“你等看出什么来了?”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胖得飞不动”、“曹面子”、“单骑照碧心”、“岳晓遥”、“一九年七月十三”、“嘉辉”、“好事终”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17章 别样誓师 看出什么来了? 努尔哈赤没有提示的时候,大家的确有点不明白他说李成梁对他没有杀意的缘由,但努尔哈赤这样一提示,大家就逐渐发现不对了。 舒尔哈齐恍然道:“这路线和兵力安排有矛盾。”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又朝额亦都望去。额亦都也点头道:“二贝勒所言极是。大贝勒,李大爷恐怕是想把麻承勋卖给咱们,是么?” 努尔哈赤环顾帐下,见有人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干脆朝额亦都一摆手:“额亦都,你既然看懂了,那就由你来说给大伙儿听吧。” “嗻!”额亦都打了个千,然后朝帐中诸将道:“大贝勒的意思应该是这样的:李大爷所部八千皆是骑兵,他出鸦鹘关北上虽是走太子河河谷,但这条河谷甚为狭长,摆不开大军阵势。鸦鹘关离我赫图阿拉也较远,而骑兵‘逢林莫入’,因此我等只需使用极少量兵力在河谷两旁骚扰,李大爷主力就必然走不快。” 有将领诧异道:“李大爷久经沙场,最是熟悉我满洲地形,他为何要将自己立于这样一个难以速进的地步?” “你先别急,等我慢慢说完。”额亦都摆了摆手,继续道:“李大爷本部以南,是他的亲信嫡系杨元所部,杨元此次出兵三千人,皆是步兵,但却被要求绕袭赫图阿拉,并且还交待了一个拉拢董鄂部的任务。 杨元要绕袭我赫图阿拉,得走富察之野和阿布达里冈山谷,这条路是四路明军中最远的,他又还要拉拢董鄂部……嘿,我看他就算走一个月,也未必能赶到赫图阿拉,达成李大爷在塘报中所说的‘四路大军瓮中捉鳖’之势。” 这次大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有几名将领开始交头接耳眉来眼去。 额亦都也懒得去管,又继续道:“再说曹簠所部,这一路有七千之众,而且其中还有戚金的戚家军两千人。戚家军的大名诸位都是知晓的,论其攻,或许不如李大爷辽东铁骑那样摧枯拉朽,但论其守,戚家军三十年来从未丢过寸土。 曹簠本部五千有四千步兵,一千骑兵,加上戚家军两千,就是六千步兵配一千骑兵。这个配置在辽东明境之内,依靠边墙、城堡,足以防守两万蒙古骑兵,但他此次要沿着苏可苏浒河东进…… 嘿,自出抚顺关,苏可苏浒河溯游而上是何等情形,你们再清楚不过了,七弯八拐、盘盘绕绕,这数千步兵要走过来,那可快不到哪去。然而这条路从直线上来看离我赫图阿拉最近,我等肯定不能不防。 如此,李大爷多半是判断我等将在苏可苏浒河某处伏击曹簠……” 他说到这里,努尔哈赤摆了摆手:“伏击他做什么?他当初在长安堡吃了大亏,差点把命都丢在天牢了,所以辽北之战里就打得小心翼翼,近乎胆怯。现在想要伏击他,那可不容易得很。 我料他这次沿河而上之时必然也是千般提防、万般谨慎,再快也快不倒哪去。我有伏击他这个闲功夫,还不如去做点别的,能做很多事了——你继续说。” 额亦都笑了笑,点头继续道:“正如大贝勒所言,曹簠这一路,不管是从地形还是从他眼下作战的风格而言,稳扎稳打的可能性都是最高的,所以他这一路看似离我们很近,实际上根本不必着急。 这四路大军之中,真正能够快速出兵,也多半会快速进兵的,只有北路麻承勋。麻承勋在辽北之战时本被委以重任,追击图们大军。谁料那只是布日哈图虚晃一枪,麻承勋兴致勃勃却扑了个空,心中的恼怒和懊悔可想而知。 这一次,他与叶赫一共四千骑兵,一个步兵都没有,被安排的路线又是从哈达到赫图阿拉相对开阔的浑河河谷……以麻承勋的作战风格而言,恐怕一天都不肯等,必然要快马加鞭南下,争取抢一个头功!” 另一大将安费扬古此时笑道:“不错,以麻承勋的表现来看,这几乎是必然的。” 额亦都与安费扬古几乎就是努尔哈赤如今手底下的左膀右臂,除了舒尔哈齐之外就属他俩战功最为显赫、地位也最高,他们两人都如此判断,众将自无异议。 额亦都朝安费扬古点了点头,继续道:“麻承勋一路虽然最有可能孤军深入,但我等也不能轻忽大意。此人出身大同麻氏,却学的马芳骑兵之术,麾下麻家达兵素来被高太师引为精锐,此次其麾下三千骑兵之中也有至少一千为麻家达兵,战力绝非我等过去交手的那些废物可比。 至于叶赫的一千骑兵,领兵之人是苏完贝勒索尔果次子,名叫费英东。此人名声不彰,只据说颇有勇力。不过,叶赫历来敝帚自珍,此番竟然肯将自家骑兵交予一个外人统帅,可见此人应该是有些本事的,也不能小瞧。” 安费扬古轻笑一声:“索尔果见事不明,苏完在叶赫与乌拉的压迫下本就朝不保夕,他不来投我建州,反而认贼作父投了叶赫,将来恐无死所。至于这个费英东,是否颇有勇力,那也得打过了才知道。” 努尔哈赤见他们说完,点了点头,环顾众将道:“还有什么不明白之处么?” 有人问道:“李大爷这般布置,虽说是因为麻承勋与他并非一路,但此战毕竟以他为主帅,若是麻承勋大败亏输,李大爷就不怕大明皇帝怪罪么?” 努尔哈赤哈哈一笑,摇头道:“你们还是小看了李大爷,他可不怕朝廷能怪罪到他头上。你们仔细看看他回复朝廷的塘报里是怎么说的。” 他稍稍一顿,冷笑道:“李大爷塘报中说,他已要求各部‘齐头并进,声息相闻,四面合围,瓮中捉鳖’——看见了吗?他说各部要‘齐头并进,声息相闻’。笑话,麻承勋会听他的去和其余三路慢吞吞的大军‘齐头并进’么? 李大爷终究是李大爷,他知道在他这样四路大军的安排之下,麻承勋是唯一能快得起来,也一定会按捺不住的一支。麻承勋除非变成曹簠,否则一定会无视这道看似毫不起眼的命令,轻兵急进,直奔我赫图阿拉而来。” “如此一来,即便麻承勋战败,李大爷也有理由说此乃麻承勋不听帅令之故,生死成败与他何干?朝廷又如何能怪罪到他头上去?” 部下听闻这一解释,自然个个心安,刚才他们有些疑问,就是生怕李大爷太厉害,这个明显的破绽其实是他故意留下的鱼饵,专等他们上钩的。 于是有人便问道:“既然这样,大贝勒,那是不是咱们只要打败麻承勋,李大爷就会退兵行招抚之策了?” 努尔哈赤一听此言便知道,哪怕是自己麾下,畏惧李成梁也是深入骨髓的,如果可以的话,谁都不想和李成梁交手——这也好理解,女真这些年任何一个强酋,不管看起来强到什么程度,只要李成梁一出手,都只有授首的份,根本无一例外。 “战无不胜”这种头衔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像蒙古人内战看见了脱脱恰台吉的旗帜,人家还没动手呢,自己就先怂了。 又好比高务实现在坐镇京中主持开藩禁,放出话来说哪家藩王不服气就闹闹看,结果没有一家藩王敢对开藩禁放个屁——人家“天下第一文帅”的帽子戴在头上,战无不胜的战绩摆在眼前,谁那么不知死活敢和他过两招?西北平定之后,庆王世子连自家产业都丢了个八九成,现在不也没闹出个花水? 人贵自知,柿子只能捡软的捏,像高务实这种天外寒铁,他们哪里敢碰!乖乖呆在王府生娃儿都怕高司徒挑麻烦,“闹闹看”这种事只能梦里想想。 李成梁在女真各部的威望大抵也是如此,所以努尔哈赤一开始就先定了调子,说李大爷对他并无杀意——这话不是随便说着玩的,是给大家吃颗定心丸。 要是大家都以为李成梁是来灭寨来了——就像两伐古勒寨、扫灭王兀堂那样,那大家还没开战就先胆寒了,这队伍还怎么带? 因此,努尔哈赤见大伙这般反应,干脆说得更直白、更细致一些,道:“我军击败麻承勋虽然是李大爷默许甚至刻意为之的,但如果你们以为这就是此战的全部,那就错了。李大爷不会允许此战最终只是个‘不胜不败’之局,哪怕咱们服软请降也没用,他必然要在麻承勋失败之后自己再打个大胜,才会考虑招抚等事。” 努尔哈赤说得这么明白,众将自然也了然于胸了。李成梁放水归放水,但他这么做其实是出于两个目的:一是削弱辽东实学派的实力;二是让他与实学派的战绩形成对比,证明自己比实学派将领更能战,更不可或缺。 所以,麻承勋的战败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也一定会默许努尔哈赤击败麻承勋。但接下来,他势必要发动一场大战,打得建州左卫损失惨重,这才会考虑收兵。 但是这么一来,建州左卫的众将就有些闻之色变了,李成梁的大胜肯定只能建立在他们的大败上,那岂不是说最终还是得与李大爷拼死一战?这……怕是打不过李大爷啊。 李成梁本次出兵,光其本部就带了八千骑兵,这个数字比努尔哈赤的总兵力也没差多少,至于李家军装备之精良、战争经验之丰富等等,更远不是起兵只有数载的努尔哈赤所能比拟。 李成梁虽非实学一派之将,但作为一支家丁私兵的首领,在给自家军队配备武器装备时可不会刻意避免使用实学派产业的产品。京华的拳头产品万历二式火枪骑枪款,销路最好的大主顾便是李成梁的李家军。 李成梁所买的火炮也很多,尤其是二号炮和三号炮。三号炮主要被他用于辽西如广宁、宁远等重镇的防守,二号炮则是他最喜欢的随军轻炮,由于他强调骑兵的机动力,甚至在配备火炮所需之外,还单独购买了京华的载炮炮车五百辆用于野战损耗的预备。 努尔哈赤对于李成梁部的装备水平是完全有数的,对于众人闻之色变的模样也没有很失望,只是平静地问道:“对此,尔等可有建言?” 这怎么建言?你都说了,没有被人家打败之前连投降都不会被接受,咱们还能劝你死乞白赖地去投降不成? 想归想,大家还是都把目光慢慢地汇聚在了二贝勒舒尔哈齐脸上。 如果说有人能劝这句话,那肯定只能是舒尔哈齐这位二贝勒能劝,其他人劝这句只怕前途就到此为止了。 舒尔哈齐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轻咳一声,缓缓道:“阿浑说得明白,这件事的确有些棘手。明军……虽然那些卫所兵良莠不齐,但其精锐主力还是很厉害的。我前次到过曹帅军中,他所部一贯被认为不如李大爷所部精锐,但就我前次所见,其精锐程度也不是我军可比,无论甲胄还是兵器,都堪称劲旅。如此反推李大爷之精锐家丁,那就更不必提了。 倘若此战李大爷非要亲自斩获大功才肯退兵,我以为与其等他来拿,不如主动送他——诸位莫要吃惊,我是说佯装大败,给李大爷一个退兵的理由。” 众人本来大吃一惊,听了后半句才回过神来,都不约而同地朝努尔哈赤望去。 努尔哈赤沉默片刻,终于道:“局面如此,不可强求。汉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看也有些道理,不如便以十年为期,我建州发愤图强,待十年之后再与李成梁试比高低!” 众将纷纷表示同意,有人嚷道:“大贝勒此言极是,大贝勒起兵不过数载,以十三副铠甲而有今日威势,若再过十年,又何惧辽东明军?我等便学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又能如何!今日之辱,十年之后必能连本带利收回来!” 努尔哈赤拔刀喝道:“说得好,十年之后再论英雄不迟!不过……”他话锋一转,环顾众将,缓缓道:“这次却也要先击破麻承勋,让明人知晓我建州并不好惹!”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18章 奉陪到底 李成梁所部在辽东境内走得并不慢,大概只有半个月左右,便从广宁先到了辽阳,再从辽阳开进了清河堡,接着往鸦鹘关进发。 杨元所部的动作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迟钝,虽说要绕道,但他只花了七天时间便赶到了董鄂部,只是拉拢董鄂部的计划看起来不算特别顺利。 董鄂部表示自己损失惨重,又时值新春刚过不久,辽东其实还没有开春,出兵什么的……他们也不说不同意,就说需要时间准备。另外董鄂部还担心如果开春不能迅速结束战争,恐怕会影响春耕。 天知道他董鄂部一共也没几亩好地,与其说担心春耕,还不如说担心努尔哈赤将来的打击报复。 杨元对此很不满意,但此时此刻为了完成任务,也不得不与董鄂部虚与委蛇,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们忽悠出兵在说,出多出少都无所谓。 杨元知道李成梁给他这道命令的意思,倒不是说董鄂部能出的那点兵有多大的军事影响,而是因为宽甸参将主要的任务就是北镇董鄂、东慑朝鲜。现在没朝鲜什么事,但显然与董鄂部有关,因此一定要把董鄂部拉上,才能显得出大明一声令下,满洲风从云合的威势来。 当然,这一条原本也没那么重要,然而当叶赫主动出兵协助之后,李成梁就不得不让杨元这么做了。 叶赫出兵协助明面上是看曹簠的面子,实际上自然是看曹簠背后高务实的面子。实学派在辽东经营的时间并不算很久,早年高拱派张学颜去做辽抚那会儿,实学派都还没把辽东看做是自家势力范围。直到高务实任职辽南,实学派才在高务实的影响之下开始正儿八经地经营起辽东来。 不过话说回来,心学派一开始也没把辽东当做势力范围,他们也是在李成梁投效之后才开始在辽东发力的。只不过李成梁在辽东的底子够扎实,所以心学派方面本来在心理上是有优势的,认为相比于实学派而言,辽东应该是他们的主场。 在这种情况下,实学派一方都能让一家女真强酋马首是瞻,他心学派、他李成梁又如何能在这方面被人比下去一头?错非是哈达如今实在无用,李成梁甚至很想把哈达也拉上。 孟格布禄虽然是高务实做主捧上来的,但李成梁觉得孟格布禄肯定不敢把他李大爷的话当耳边风——这点自信李成梁还是有的。 于是这就坑了杨元,生生在董鄂部等了五天了,董鄂部还在不慌不忙地清点粮秣,“计算”自己能出多少兵。 中路曹簠和戚金的进兵速度就真的不快,除了刚出抚顺关、道路还比较好走的那段,自萨尔浒就开始拉胯。 由于已经出了边墙,按理说随时可能遭遇敌军,因此明军步兵都是穿着沉重的盔甲行军的,而配属的炮队和车营就更不必说了,在冰雪尚未消融的长白山山谷里头能快到哪去? 纵然京华的炮车、戚家军的偏厢车都采用了京华独有的弹簧减震技术,可现在的问题主要不在弹簧而在于轮胎。 别说天然橡胶现在还在乖乖呆在中、南美洲没被原住民之外的人发现。就算发现了,甚至被京华搞到了,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因为高务实并不懂得利用天然橡胶的技术。 将天然橡胶制成工业使用的轮胎,这其中的技术含量明显不是当前搞得定的。高务实除了记得硫磺好像有点用处之外,其他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对于橡胶硫化过程他是一无所知。 如今京华所使用的车轮都是细铁丝车辐配木轮,木轮的外圈再裹上铁皮。细铁丝车辐好理解,就像后世的自行车车辐一样,木轮包铁皮可能知道的人比较少,不过这项技术其实并不新鲜。 这个铁皮是怎么加上去的呢?是在将轮子完成之后,测量过了轮子外端的周长,便叫铁匠打一个一样长的铁皮圈,先将木轮泡在水里,然后将烧热的铁皮圈直接套在木轮上,紧接着迅速加水降温,使铁皮圈迅速冷却。也就是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将铁皮圈套在木轮上,完成铁皮木轮的加工。 大明朝的木匠格外多……嗯,多到后来甚至出现了木匠皇帝的地步,所以木轮这一块京华自己几乎不做,而是直接外包,民间木匠成了京华的“零部件配套企业”。 京华自己因为到处都有钢铁厂,因此铁匠很多,他们专门负责做后期加工。不过,京华也有自己的独门绝技,那就是京华的铁皮不是寻常的光滑铁皮,按照高务实的要求或者说指点,京华的车轮铁皮加上了防滑花纹。 但也仅止于此了,花纹铁皮固然相对防滑,但辽东冰天雪地的野外,依然要小心翼翼。尤其是那些装载火炮的炮车,由于火炮的关系,车身自重太大,一旦打滑就是事故,甚至撞死人也不是没有过,于是曹簠、戚金所部的行军真是慢如蜗牛。 四路大军之中,行军堪称高速的唯有麻承勋。四千骑兵在他和费英东的率领下仅仅两天便直接狂奔过了哈达领地,花一天时间攻陷了属于建州左卫的一处寨子。 这处寨子其实也谈不上攻陷,实际上是个空寨,里头一个人都没有,看起来是早就被努尔哈赤放弃了的。明军进寨后也没搜到什么有用之物,麻承勋本打算在离开之时直接把寨子一把火烧掉,但被费英东劝阻。 费英东虽然打起来够莽,但毕竟是女真人,知道以女真人的建造能力,修建一处寨子并不算容易,努尔哈赤把人撤离却不烧寨给明军制造麻烦估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于是他劝麻承勋把寨子留下,“凯旋回师之时也算是个落脚处。” 麻承勋想想,觉得留下也无所谓,如果打完建州左卫依旧看不顺眼,回头再烧了也不迟,于是也就给了费英东一个面子,两人与麾下骑兵在寨子里将就一夜,次日继续南下。 又走了七八十里,再次“攻陷”了两处空寨,麻承勋忍不住冷笑起来:“努尔哈赤那厮倒也不蠢,知道这些小寨子反正也守不住,干脆放弃了事,全撤回老巢也好拼死一搏。可惜,这主意也没聪明到哪去,我大明天兵四路合围,他把兵力全撤回赫图阿拉去,其实不过方便咱们一网打尽。” 他说到这里,费英东忽然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这里要先说一个与原历史上不同的点:原历史上的万历十六年年初这会儿,赫图阿拉还不是努尔哈赤的老寨,当时努尔哈赤的治所是在佛阿拉城。 佛阿拉与赫图阿拉并不是同一个地方。佛阿拉的位置在后世辽宁新宾县永陵镇二道村,赫图阿拉则在后世辽宁新宾县永陵镇老城村——你没看错,都在同一个县,但位置有区别,历史渊源也不同。 最早的佛阿拉老城是女真首领李满住的山寨,当时的名字已经无从得知。成化三年四月,女真首领董山等人接受明廷招抚,偕李古纳哈等人赴京师朝贡。八月,董山在广宁被诱杀,李古纳哈逃回建州。九月,明廷命靖虏将军赵辅等率领五万大军分道出师,直讨建州大本营佛阿拉。同时,明廷还“约会朝鲜兵”夹击建州。 于是,朝鲜派康纯等率领一万多兵马前往进剿,于九月二日渡过鸭绿江,二十九日袭击居住在婆猪江沿岸的李满住等诸寨,三十日破兀弥府,李满住及其子李古纳哈及管下286人被擒杀,并于正月将俘虏献给宪宗。 到了万历十二年,努尔哈赤在此处遗址之上建城,因为是在旧地建城,于是取名“佛阿拉”,“佛阿拉”在满语中是“旧岗”、“旧老城”之意。该城建成之后,努尔哈赤便将此处作为治所使用,一直到万历三十一年才新修了赫图阿拉并迁去。 不过这一世有所不同,由于他起兵的早期是得到了高务实支持的,而高务实的支持意味着京华的支持,于是努尔哈赤当时在于京华的贸易合作中获得了超过原历史上的收入,他的财力更加充沛。 因此,努尔哈赤这次没有看上佛阿拉,而是在他的出身地赫图阿拉直接建城,来了个一步到位。 这两处地方虽然离得近,但赫图阿拉要稍微偏北一点,位置比佛阿拉更好,位于苏可苏浒河的一处三岔口——北边是河流,西边也是河流。 河流当然是绝佳的屏障,军事利用价值很高,但有一个问题:此处是辽东长白山的山谷之中,此时是虽已过了新年但并未雪融冰雪的早春。 这就意味着苏可苏浒河尚在冰期,所谓河流的隔绝作用根本不能体现。以辽东此刻之寒冷,四千骑兵直接踏冰过河一点问题都没有。 既然如此,努尔哈赤把北面各处寨子的兵力甚至领民撤回赫图阿拉有什么用,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方便明军一网打尽吗? 费英东虽然没有到过赫图阿拉,但他绝不相信努尔哈赤能把区区建州左卫老营修得宛如开原那样坚固。而以他此行之后对明军火力的了解,努尔哈赤如果真的死守赫图阿拉,那和等死基本没有区别——女真人的“城”绝对顶不住明军的炮轰。 费英东不相信努尔哈赤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努尔哈赤是在李成梁军中待过的,舒尔哈齐更是在前不久的辽北之战中一直陪在曹簠身边,他们两兄弟对于明军的火力都应该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 所以费英东认为,努尔哈赤绝不可能寄希望于守城! “麻参戎,此事有些不对劲。”费英东虽然觉得麻承勋这人有些狂傲,并不是很好说话,但事关战争成败,他却不得不劝谏:“努尔哈赤兄弟撤空这些寨子恐怕是要诱惑我等深入,然后……” “然后伏击我?”麻承勋摆手打断道:“是有这种可能,我也想过。” 他这么一说,费英东倒是有些意外:“麻参戎既然也料到有此可能,为何还……” “为何还要孤军深入?”麻承勋仰天一笑:“哈!你不敢上,我不敢上,那这仗还打个狗屁?我去他姥姥的李……哼,他把我当二愣子,我还觉得他是个防主货(大同方言:没出息)呢!有本事自己上去把赫图阿拉踏平不就得了,看似人模狗样儿,尽干些生儿子没**的勾当,老子才不尿他。” 费英东倒没料到麻承勋敢这么直截了当大骂李成梁——要知道女真人可都是把李成梁叫做“李大爷”的,他费英东也从没敢小瞧了这位。 不过麻承勋虽然骂得痛快,费英东还是有些担心,皱着眉头道:“麻参戎豪气,不过眼下这天时地利可都不在咱们。说实话,咱们全是骑兵,在这长白山里可不太方便。就算一路都是山谷,但能供咱们摆开阵势的地方也少得很,我若是努尔哈赤,一定会找一处狭窄处设伏……” “这我知道。”麻承勋左右看了看,稍稍压低声音:“你以为我为啥一路紧赶慢赶?我是想着,努尔哈赤手底下的骑兵不多(这时候还真不多,因为还没什么钱),他那些步兵想要设伏就得提前准备。我若是来得够快,那就是‘兵贵神速’,很可能他们还没到设伏地点,我就先一路冲过去了。” 费英东思索了一下,觉得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这里头未免有些赌一把的意思,万一努尔哈赤行动够快怎么办? 麻承勋见费英东依旧皱着眉头,不由有些不高兴了,拉长了脸道:“你要是不敢跟我一起走也没关系,那就这样:我走前头,你在后面远远吊着,就当是给我殿后了,如何?我也不欺负你,到时候论功行赏,本参戎依然算你一份。” 这话就有点伤自尊了,费英东面色一变:“参戎莫非以为小的是贪生怕死之辈?” 麻承勋挑了挑眉,却没说话,那意思…… 费英东气得太阳穴直跳,咬牙切齿地道:“费英东纵非英雄,却也不甘人后。无论参戎此去有何凶险,哪怕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费英东也奉陪到底!” 麻承勋哈哈一笑,极其难得地放下上国天将的架子,拍了拍费英东的肩膀道:“好,好得很,有这般气势,也才配与本参戎同行!” ---------- 感谢书友“曹面子”、“历史中的渺小”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200623091818439”、“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19章 莽对莽(上) 努尔哈赤有一点猜得很对,那就是麻承勋这一次的确是憋着一肚子气出兵的,整个人处于急切期盼大打出手的心情之中,以平息辽北之战被布日哈图耍了一把的忿怒。 但努尔哈赤没料到的也有,那就是他不知道麻承勋火大归火大,却并没有被怒火烧昏头脑,真的丝毫准备都没有就孤军深入,一头扎往赫图阿拉。 麻承勋冲得的确够猛,但他打定的主意是一力破十会,任你有什么陷阱、有什么诡计,老子只要直接击破就完事了。他记得早前高务实的一句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毫无意义。 麻承勋认为,以自己麾下的实力,即便努尔哈赤全军而来也拦不住他,甚至没把费英东率领的这一千叶赫骑兵计算在内。 要知道,开原是明军在辽北最重要的支点,开原囤积的物资里头有很多是为讨平察哈尔准备的,而这一次麻承勋直接给自己麾下三千骑兵全部换装。 如今这三千骑兵配备了清一色的骑兵款覆铁罩甲、万历二式刺刀款骑枪,装备之精良比之李成梁的家丁骑兵也不遑多让——非要说“让”,那就是因为麻承勋要求奔袭,所以未曾携带步兵炮。 麻承勋认为他不带炮问题不大,道理很简单,即便不论李成梁本部和杨元所部有没有带炮,至少中路的曹副戎肯定会带,戚游戎也肯定会带。 赫图阿拉不过一处女真之城,新修也不过两年左右,麻承勋虽然没去看过,但想来即便再坚固,也不可能超过叶赫东西二城。 叶赫东西二城麻承勋都见过,号称女真雄城,其实放在大明顶多就是县城级别的城防水准。按照麻承勋的看法,整个四路大军里只需要有戚金一部带了火炮,轰破这种城池就不会有什么意外。既然如此,他麻参戎带不带炮有什么影响? 麻承勋一路南下,努尔哈赤方面也早就行动已久。 努尔哈赤本人亲率大军,携额亦都、安费扬古两大将北上对付麻承勋;命其弟舒尔哈齐领其本部西出迟滞曹簠、戚金。 至于南路李成梁本部以及东路杨元部,努尔哈赤几乎未做丝毫防备,只是命一员名叫舒穆禄·扬古利的年轻将领,率兵一个牛录(三百)去沿途骚扰李成梁。 按照努尔哈赤的预计,李成梁在受到骚扰之后就会以此为借口立刻降低行军速度,开始观望北路形势。在此期间,则正是他击破麻承勋的最佳时机。 麻承勋抵达离苏可苏浒河不到四十里地之时,努尔哈赤亲领的六千建州主力刚刚部署到位,隐蔽地堵在了河谷狭窄处两侧。 面对一路沉默而来的明军铁骑,纵然是这几年胜多败少的努尔哈赤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暗道:麻承勋这厮来得好快!我若是再迟一个时辰,他怕事就直接冲过了这处窄口,那可就真是大势去矣。 想到此处,一贯勇悍的努尔哈赤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身边的安费扬古更是吞了口吐沫,小声道:“大贝勒,这支明军精悍异常,您看……他们数千人一路而来,除了马蹄声之外,竟然鸦雀无声。” 有过行军经历的朋友,甚至哪怕只是大学时搞过军训拉练的朋友都知道,长途行军的过程中要闭嘴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通常而言,这种情况下还能管住嘴不和身边人说话,要么是战况紧急、心情紧张,大家都没有说话的闲情逸致,要么就是这支军队的纪律要求严格到了极点。 努尔哈赤战阵经验已经很丰富了,他也明白这两种可能性,但对他而言,麻承勋所部无论是处于以上哪一种状况之下,都不是好消息,都说明麻承勋是有准备的。 然而,无论麻承勋到底有多少准备,努尔哈赤现在都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此刻努尔哈赤与安费扬古所领十个牛录三千人在河谷之西,额亦都所领十个牛录三千人在河谷之东,明军麻承勋部由北而来,大概还有两里路便将进入河谷窄口处。 安费扬古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身体,转眼朝努尔哈赤望去。 努尔哈赤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打旗给额亦都,仍按计划进攻。” 安费扬古沉沉点头,眼里露出一抹杀机,刚站起身,却听见努尔哈赤又补充了一句:“再加一道命令,一定要看见麻承勋本人之后再发动攻击。你和额亦都二人带好亲兵,直取麻承勋!” 安费扬古心头一凛,再次用力点头。他明白努尔哈赤这道补充命令的含义:对方这支骑兵一看就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只是寻常伏击,要想一下子打得对方失去分寸恐怕很难,形成崩溃就更难了。 此时此刻,唯一简单有效可能形成突破的办法就是直取敌军主将,只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斩杀敌将,敌军就算再精锐也不可能久战,唯有退兵一途。而交战中退兵向来是最为困难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形成崩溃,兵败如山倒。 如果此次来进剿的明军只有这一路那还好说,但眼下这一路偏偏只是明军四路大军之中的其中一路,而且兵力还不算很强,李成梁、曹簠两路才是真正的主力。 在这般局面下,努尔哈赤不仅需要战胜,而且还不能遭到重大损失,否则这场仗根本不可能继续。正因如此,努尔哈赤一见麻承勋部精锐异常,就只能临时做出一点调整,寄希望于以精兵直取敌军主将而快速战胜。 安费扬古起身,亲自举起一面黑旗开始给山谷对面的额亦都打旗语。此时努尔哈赤麾下人口兵力都还很有限,还没搞出八旗制度,牛录虽然已经有了,但麾下所用的旗帜还是最早的黑旗。 安费扬古这边摇了摇旗语,对面的额亦都很快也以黑旗回答领命,双方又开始陷入沉默的隐蔽之中。 明军越来越近了,麻承勋所在的位置也很快暴露出来。与往常一样,麻承勋虽然不是走在队伍的头一个,却也是走在第一批,身边的都是他的亲兵,最前头则是一队探马。 不过这一次南下,麻承勋连探马都只是在扎营过夜时使用,平时由于全军突进,速度过快,也没探马多少事了,因此只下意识在前方安排了一队。 山谷两侧的建州军队都不约而同的开始屏息凝视,却不料就在此时,明军马队后方忽然一骑越出,快速跑到麻承勋身边,马上骑士似乎与麻承勋说了什么话,还比划着朝前面山谷窄口处指了指。 努尔哈赤与安费扬古同时心道:不好! 这时麻承勋似乎不想听那人说的话,摆了摆手又打算继续前进。努尔哈赤刚把心放回肚子里,谁料那骑士竟然不肯罢休,一手拉住麻承勋的马缰,另一只手更加快速地比划着什么,显然正在力劝。 安费扬古大怒,对努尔哈赤道:“此人必是那认贼作父的苏完费英东!” 努尔哈赤沉沉点头,对方的身份不难猜测。即便他身上穿的罩甲与明军一模一样,但里头的底衣却是满洲款式,脑后的辫子也绝非明人能有。此时此刻的明军之中,能做此打扮,还能拉住麻承勋的马缰力劝之人,舍他其谁? 努尔哈赤握紧手中的钢刀又看了看,远处麻承勋虽然显得有些焦躁,但似乎已经被费英东劝住,伸手朝前一指,队伍前方的探马队便立刻启动,纷纷一夹马腹往窄口处而来。 努尔哈赤猛然站起,喝道:“时不我待,立刻动手!” 安费扬古一跃而起,高声喊道:“大贝勒有令,直取敌军主将!建州勇士们,随我建功立业——杀!”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努尔哈赤与安费扬古这边发动之时,山谷对面的额亦都部也爆发出了震天的喊杀声,在黑色大旗的引领下斜刺刺冲出山林,直奔麻承勋而去。 建州兵的作战方式与麻承勋多次交手的蒙古人有很大的不同。此时建州骑兵不多,长在步卒,而步卒则分两类,一类是近战持刀、盾者,一类是持弓而负刀者。 前者专司近战,但并不是如戚家军一般,持刀的持刀,持盾的持盾,建州是合二为一的做法,这一类士卒负责左手持盾开路,逼近之后以右手刀杀敌;后者则先随前者逼近,待进入弓箭射程则开弓射箭,若进入白刃战则弃弓,从背上卸下刀来近战。 换言之,如果说戚家军是每名士兵各司其职,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到极致,那么努尔哈赤的建州兵则要求一人至少能司两职,前一类攻守兼备,后一类远近皆宜。 当然,这和双方的经济实力以及人口多寡有关,戚家军虽然各司其职,但由于背靠大明这样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他那几千精兵当然可以专精一项,以期达成最专业的水平。 努尔哈赤则做不到这一点,因此只能更积极的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人口和经济的不足就用训练和勇猛来补上。此时的建州女真人生活并不富裕,为了努尔哈赤提供的充足粮饷,他们能吃得下这样的苦;而为了努尔哈赤一贯大方的战胜赏赐,他们也愿意拼命作战。 努尔哈赤的这套战术在此前颇有实效,但今天才一出场就吃了个亏。 东西两部最为突前的部分正巧撞上刚刚奉命上前侦查山谷窄口的那队探马,探马人数不多,只有二十多个,但他们的骑枪是提前装弹了的,此时一见有人冲下山来,下意识操起骑枪就打。 万历二式骑枪款的燧发机构进行过一点改良,发火成功率比之前高了不少,这一轮自由射击全部成功打响。对方的刀盾手虽然敏捷地举盾格挡,但被击中的人竟然全被洞穿了木盾,打伤了十多个,其中当场毙命两人。 眼见得自家的盾牌挡不住对方骑枪,努尔哈赤心中一凛,冒出的头一个想法不是害怕,而是“看来今后对战明军必须给盾牌至少加上一层铁皮”,转而又想到“还得弄一支明军骑枪来试一试盾,看那铁皮须得多厚”。 与此同时,额亦都与安费扬古两个负责领兵的主将也是心头一紧,但却不约而同的大喝:“冲锋要快,快!” 既然挡不住,那就要尽快拉近距离,直接把对手拖入白刃战。他们俩不是不知道对方的骑枪可以套上刺刀,也不是不知道刺刀阵如今的赫赫威名,但他们同时也知道刺刀阵并非骑兵所用的——骑枪的枪身本就比步枪的枪身要短,虽然配套的骑枪刺刀会比步枪刺刀长一些,然而由于冶金能力的限制,这加长的部分还是有限,不能补足枪身的缩短部分。 总体而言,带上刺刀的骑枪依旧比带上刺刀的步枪要短将近一尺。 而在高务实一贯的“火器化”、“后勤简化”和“降低士卒战备负重”思路下,明军骑兵现在都开始慢慢淘汰马刀,只以“骑枪+刺刀”作为主要武器配备。 麻承勋所部作为高务实的“嫡系部队”,自然是最早接受这种改革的一批,这就导致了他们一旦失去火枪远射机会,就只能用骑枪刺刀来进行交战。 这种情况平时其实不容易出现,因为毕竟是火枪骑兵嘛,自然有着各种“放风筝”的打法,但好巧不巧的是今天是在一处河谷之中,基本上没法“放风筝”。 这个劣势一下子就被额亦都与安费扬古发现了,两人遂督促所部建州兵不顾一切奋勇向前,双方的距离飞快拉近。 一轮骑枪打伤十余人的明军探马现在当然也不必再探了,一个个勒马回身往主力部队靠拢,同时还按照训练要求在马上开始换弹药。 京华虽然有纸壳定装药,但毕竟不是铜壳子弹,连续射击什么的还处于做梦阶段,因此每打完一枪还是要换弹药,只不过纸壳定装药可以加快这一过程,并且避免士兵绝大多数误操作——主要是战斗中过于紧张可能导致的装药量太多或太少,乃至于只装了火药却忘记装弹丸之类。虽然这听起来很可笑,但事实上这种情况无论东西方军队都多的是。 麻承勋那边早已发现自己真的遇伏了,不过他还真是个胆大如斗之辈,见状非但不慌,反而冷笑一声:“来得正好!”然后一偏头,朝身边一脸肃然的费英东道:“你猜对了,那就按刚才说的打!”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皇天龙”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13006368484”、“竹长在根上”、“爱竞技”、“皇天龙”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20章 莽对莽(中) 麻承勋虽然年轻,但与他三叔乃至麻家其他子弟一样,都是十三四岁便随父从军,战场经验丰富,其见识之广博、目光之敏锐都非凡与。建州军与明军甫一交手,他便发现自己此前恐怕低估了这些女真夷人。 建州军的武器装备看起来有些寒酸。冲在最前方的刀盾手连武器都是自备的,盾是木盾,形制并不统一,大的大,小的小,虽然大抵都是长方形,但也有圆盾;刀也不统一,朴刀为其主流,个别又有京华惯用的雁翎刀,还有寻常的砍刀,眼尖的麻承勋甚至发现了中原地区惯用的带钩柴刀。 他们身上的着甲率勉强还算过得去,但以麻承勋目测,这些甲胄的水平并不高,基本以布面甲和棉甲为主,没有明光甲、山文甲之类的重甲。而且这些甲胄的颜色与款式同样不统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换了高司徒在此,肯定又要说什么“制式化”之类的了。 按照寻常观点而言,这样的军队战斗力通常高不到哪去,至少与此类似装备水平的明军卫所兵的战斗力显然高不到哪去。然而此时麻承勋只是看了他们作战的“起手式”就知道,这支建州军队的战斗力绝非寻常卫所兵可比。 他们从山谷两旁的山林中冲下,刀盾手开路急进毫不迟疑,完全没有明军卫所兵那样的拖拖拉拉你推我让,而是举着盾争先恐后往前冲,口中喊着麻承勋还听不懂的满洲话。 如果说“蛮夷勇悍”还不算什么奇怪事,那么真正让麻承勋心中一凛的,却是这些建州女真人的弓矢。 弓矢,这玩意麻承勋见得多了,蒙古人以骑射著称,弓矢之利麻承勋从小见了无数次。但这一次不同,建州兵的弓矢与蒙古人完全不是同一类的风格。 建州兵所使用的弓和他们的前辈金朝的弓是一样的。特点是大尺寸、大弓梢、拉力较大。下弦时弓身长度一般超过普通成年男子,尺寸较小的也可以达到普通成年女子的高度。 很显然,这种弓的特点就是注重“稳”和“准”,其与汉族弓的价值取向是不同的——汉人的弓更注重射程,“百步穿杨”这个词已经说明了这种取向。 麻承勋发现,这些使用建州弓的建州兵一般都是以大拉锯重箭近射,他们看来并不追求射程,但其破甲能力相当出色。 麻承勋所部的骑兵是轻骑兵,配备的罩甲质地精良,但毕竟轻骑兵需要考虑马匹的负重,蒙古马也不是以负重著称,是以他们的罩甲与步兵重甲还是远不能比。 此时双方一交手,麻承勋就很快发现建州兵的弓箭手能在五十步距离上射伤自己部下的骑兵。按照他以往的经验来推测,一旦这个距离被拉近到三十步,那恐怕就能直接造成击杀了。 事实上此时建州兵使用的弓就是后世所谓的清弓,这种弓的结构从中间向两边对称,依次为握把、弓臂、弦垫和弓梢。握把为木质上贴暖木与鲨鱼皮;弓臂内为竹制或榆木、桦木制的弓胎,面贴牛角或羊角,背贴牛筋(有的用鹿筋);弦垫有骨制的,亦有木制的;弓梢木质,中夹角片。弓弦分为皮弦、丝弦和筋弦三类。 相比原历史上明军的那些早期火器,清弓的威力大,准确度也高,确实在战场上有优势。不过现在不同,明军的火器水平因为高务实与京华的关系,已经大幅超过了历史同期。 麻承勋此时面对的建州弓箭手虽然保持在历史水平上,但远程武器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明军骑兵手中的万历二式骑枪无论射程还是精度都超过建州弓。 唯一可虑的是“连续发射能力”,火枪的连发是有较长间隔的,哪怕采用了纸壳定装药,也肯定比不上抽箭就能再射的弓矢。 至于后世总有人说开强弓容易造成脱力,通常只能开弓几次云云,这个说法其实有点偷换概念。如果是以后世的射箭比赛那种风格去开强弓,那可能的确一个人只能射上几箭就得脱力。 原因很简单,就是比赛射箭的时候由于要确保比赛成绩,瞄准时间普遍过长。也就是说射手拉开满弓并保持的时间太长了,这需要额外花费很多的力气,同时使肌肉保持高强度紧绷,形成了“无氧运动”一般的肌肉锻炼模式。 搞过健身的人都知道,无氧运动的要求是“大负重,低次数”,通常在一组运动不超过二十次就会形成脱力。 但事实上,打仗不是搞无氧运动锻炼,不可能用你的最大力气去开弓,顶多会开需要自己七八成力气的弓。开弓后也绝不会长期保持瞄准姿态,而是快速瞄准、快速射出、快速准备下一箭。 至于精确度,那就是“战场经验”的一部分了,当一个人习惯了这样的射箭方式,他的精确度虽然可能不如后世射箭比赛那么高,但同样不会很低,足以胜任战场需求。 简单的说就是,战场考虑的是整体效率,任何可能拉低整体效率的做法都会被摒弃。 现在麻承勋已经看出来了,建州兵之所以冲得快,一来可能是“蛮夷悍不畏死”,二来也是建州刀盾手为了给弓箭手创造射击机会而不得不为之。但这样一来,麻承勋就有些棘手,有点恼火这河谷地形了。 狭长的河谷极大的限制了骑兵的展开,迂回绕袭、攻击侧面什么的,也几乎都是在做梦。尤其是麻承勋所部出自大同,长期以来的作战对象是蒙古人,战场环境历来都很开阔,在这种除了狭窄河谷就是两旁山林的地区,他很有一种有劲没处使的尴尬。 唯一的打法变得很蠢,就是直接往前强攻,不管你建州军是想包抄、截断还是其他什么目的,我就一路直接杀过去完事。只要杀了过去,河谷虽然狭窄但毕竟是平地,你步兵难道还能追上来? 只要追不上,这场仗甚至就算打赢了——麻承勋目测如今河谷中的建州兵至少有五千以上,而建州左卫的兵力顶破天也只有万把人,他们还需要应付其他三路大军(麻承勋没料到努尔哈赤敢不管南路和东路),所以此刻的赫图阿拉恐怕已经是空城。 骑兵虽然不善于攻城,但取个空城总不难吧?何况到时候他出现在赫图阿拉城下的时候,眼前这股建州军既然来不及回转,谁知道赫图阿拉方面会不会认为他们已经全军覆没了?一旦赫图阿拉这么想,直接开城投降也是没准的,毕竟女真人口有限,能够承受的伤亡一贯很有限。 这些情况说来话长,其实在麻承勋脑海中却理清得很快,他抽刀喝道:“锋矢阵!达兵靠前,全军咬紧,随本将杀过去!” 麻家达兵素来有名,这十多年里麻家又沾了高务实的光,在山西跟着京华参股边贸,财力远胜于历史同期,因此达兵的人数也比原历史上多了很多。 在原历史上,麻家虽然先后出了一溜的总兵、副总兵,参将什么的更是一大把,但达兵的总数最多时也不到两万,还是分属家族中的各个将领。如麻贵这个万历中后期的麻家实际家主,手里的达兵都从来没有超过八千,一般就在六千左右晃悠。 然而这一世的麻家因为抱着了高务实的大腿,那可就真是发达了。仅麻承勋一个参将,在开原就有一千五百达兵,还全部配了双马。此次他留下五百达兵在开原作为定海神针之后,带出来作战的也有足足一千。 一千达兵骑兵的冲击力自然惊人,不过由于河谷关系,能够展开在正面的不超过三百。这三百人便是锋矢阵的箭头,所有人骑枪上膛,冲锋的过程中先发一枪,给正面的建州兵造成了约一百多的伤亡,打得从两旁冲下的建州兵一滞。 不过这个年代的建州兵的确勇悍,真正是前赴后继,前面刚倒下一百多号人,很多还在地上翻滚哀嚎,后面的建州兵就红着眼睛补了上来。 随着额亦都与安费扬古的高声厉喝,建州兵悍不畏死地直接迎上了刚刚给骑枪插上刺刀的达兵。 其实麻承勋不知道,达兵们现在碰到的建州兵也并非寻常士兵,他们不是普通牛录之中的士兵,而是“巴牙喇”。 努尔哈赤于去年出兵哈达之前,编成了“巴牙喇”作为卫戍部队。巴牙喇意为“护军”,构成了他的亲卫队。 原历史上也有这个编制,《满文老档》载,“每牛录出行甲百人,分编为白巴牙喇,红巴牙喇,黑营三队”,都是精锐的骑兵。努尔哈赤本人有亲兵五千余骑,其他旗主也有人数不等的巴牙喇,这些巴牙喇在战场上发挥重要作用。 不过,眼下这些巴牙喇并非骑兵(历史上努尔哈赤在征服叶赫之后才开始拥有较大规模的骑兵编制),只是武器装备相对精良、个人武力相对更强的步兵。 至于人数,当然也没有五千,实际上总共只有一千,分为两个巴牙喇牛录,一红一白,但是编制更大,每牛录有五百人,在建州独树一帜。率领红、白两支巴牙喇的将领,便是额亦都与安费扬古。 麻家达兵是一千,红白巴牙喇也是一千,双方精兵就这样硬生生撞在了一起。 既然已经白刃接敌,达兵们早已装好了刺刀,但这武器在马战中还算好用,以马对步反而不算特别好使——手持的部位只有枪托,能施展的招式则基本只能以刺为主。 众所周知草原骑兵最常见的近战武器是弯刀,优势在于方便利用马匹的动能毫不费力地杀敌。中原骑兵虽然用长枪马槊,但那其实主要是针对同属中原骑兵的敌人配备的,因为中原骑兵的甲胄通常更坚固一些。 游牧骑兵虽然也有时候会面对中原骑兵,但因为曼古歹等战术大行其道,他们并不经常与中原骑兵搞对冲,更多的时候还是用于针对普通百姓的抢掠等,对破甲的要求不高。 建州巴牙喇也是有甲兵,按理说麻家达兵的刺刀骑枪正巧派上了用场,然而麻承勋很快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当前建州兵的盾牌虽然挡不住火枪弹丸,但对骑枪刺刀的发挥有巨大的限制! 这些人的盾牌并不是简单的手持,而是手持加上绑臂。可以看做是左手前臂套在盾牌内面左边的一个环中,左手再抓住内面右边的另一个环,如此盾牌就几乎不可能脱手。 而与此同时,刺刀刺出的时候一般都会被盾牌阻挡。由于这些盾牌都是长白山老林的硬木制成,刺刀刺进去之后很难抽出来,此时建州兵右手随便斩出一刀,达兵们要么撒手放开刺刀,要么就很可能被一刀断手。前方一交战,达兵们伤在这一招之下的人很快超过了三十。 麻承勋反应很快,大吼着让达兵们注意不要刺中敌方的盾牌,但战场之上千钧一发,很多时候都是凭本能、凭经验在动,一时之间哪里能有太大的变化? 固然有不少达兵技战术高超,能在电光火石之间找到对方破绽,越过盾牌刺中背后的建州巴牙喇,但也有不少人依然被刺刀拦住,要么放弃骑枪,要么右手被砍中。 只是短短的一个互相冲击,双方的伤亡居然立刻过百。 麻承勋也好,对方的额亦都、安费扬古也罢,都是一下子急红了眼。 “干他姥姥!”麻承勋大怒,自己一夹马腹,挺身上前。这是麻家的传统,亲自上阵更能激起军心士气,而且他自认为自己身上的甲胄做工更加精良坚固,也不怕对方的冷箭。 额亦都与安费扬古虽然不像麻承勋那样大怒,但他们更担心努尔哈赤大怒,见状也是齐齐大吼一声,纵马而出——他俩当然是有马的。 麻承勋跃马突前,仗着手里用的是他自己擅长的长刀而非刺刀骑枪,以灵活的刀法接连劈伤三名巴牙喇。 麻承勋气势正盛,正要高喊一声“达兵随我破敌”,冷不丁前面左右两侧冲出两骑,左侧骑将默不作声,只是提刀猛冲,右侧骑将却喝道:“麻承勋休得猖狂,你授首之时已至!” 麻承勋眼中厉芒一闪,收刀胸前,冷哼一声:“尔等何方跳梁,也敢大言不惭!”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191018172646328”、“王孙疾”、“雪碧无量”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21章 莽对莽(下) 这个时代已经少有阵前主将之间的单挑,麻承勋没有打算独战双雄,额亦都与安费扬古也没有合战一人之意。 双方不约而同地带着自己的部下死斗,因此处地狭,能真正参战的不过数百人而已。 明军在马上作战,既有优势也有劣势。 优势在于居高临下,手中骑枪刺刀虽然不及步枪刺刀之长,但也比建州兵那些形制不一的单刀要长一点; 劣势在于被红白两个牛录的巴牙喇拼死挡住之后,虽然明军杀敌数暂时处于领先,但因为失去了骑兵最有利的速度优势,场上已经逐渐陷入苦战僵持,战局反而开始朝建州军一方倾斜。 麻承勋见状勃然大怒,反手刀砍飞一名建州巴牙喇的首级,鲜血溅射在他脸上,使他本就彪悍的虬髯汇血而凝,更见狰狞,宛如梵门中的阿修罗王一般。 倏地,麻承勋窥见从左侧冲下的那员建州敌将正一声不吭地带领麾下巴牙喇亲兵逼近。这敌将虽不做声,但悍勇异常又稳扎稳打,率领麾下站稳了脚跟。他依旧按照刀盾手开路、弓箭手重箭破甲收割的方式作战,不少明军骑兵一边与刀盾手作战,一边却被建州兵的弓矢击中落马,战局明显不利。 麻承勋心头火起,拖刀跨马直扑那建州敌将。 这员建州将领正是额亦都,他本意是悄然建立优势,最后与安费扬古合力困死麻承勋。谁料麻承勋一边杀敌,一边还能顾及大局,见局势有变立刻催马来战。 额亦都考虑到麻承勋身上的宝甲必远胜自己所穿,原不想贸然独战,但瞥眼窥见另一边安费扬古似乎也注意到了麻承勋的动向,正悄悄移动跟来。 额亦都不禁心中一动,想到少年时与表兄哈思护在山中猎虎时的一种配合,下意识大喝一声,冲麻承勋道:“明将来得好,额亦都正愁无功报主!”说着,也一夹马腹,操刀迎上。 麻承勋久为骑将,一眼看出额亦都虽然剽悍,但骑术必不及己,不由双眸一凝,嘴角露出一抹饱含杀机的冷笑,森然道:“哼,插标卖首!” 但他口中虽然狂傲,动作却绝无托大,一边纵马前驱,一边悄悄向左拉动马缰。待与额亦都即将二马相交之时,麻承勋的战马忽然朝左斜斜划开了一些,这一来就让出了约莫半臂长一段距离。 马战之时的错马相交,多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出上一招,而因为速度极快,通常在出招前就要算准对方的举动,预备好自己出手的角度和力道。 如果按照双方原本的方向,两人错马而过时的距离是比较近的,因此额亦都没有扬刀,而是持刀于腰间,半缩着手,打算在相交的一瞬间以刀尖直刺麻承勋胸膛。 这个动作在马战中不算很常见,但却很适合当下的情况。 因为麻承勋是典型的西北大汉体格,高大魁梧,宛如一尊巨灵神。他胯下的战马也雄俊异常,是前些年土默特西征时抢夺而来的中亚汗血马纯种后代,比额亦都的战马高出半个头。 额亦都判断,麻承勋极有可能仗着高度优势,斜斜地从上往下劈斩。这种体格优势是客观存在的,额亦都无法人为改变,如果麻承勋这样做,他势必很难强行硬接。因此,额亦都选择将计就计,打算在二马相交之际猛然俯身,一刀直捅麻承勋胸膛。 然而他毕竟没有与骑术极其精湛之人作战的经验,麻承勋从他的准备动作之中就判断出了他的计划,因此在二马相交之前稍稍往左一拉马缰,马头的朝向略微转动,在错身而过之时双方已经拉开了半臂长的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虽然其实并不长,但足以使额亦都的一刀落空。而与此同时,麻承勋却没有采取额亦都预计中“力劈华山”这一类从上而下的劈砍招式,而是手臂往外一展,马刀斜斜拖过——这一招很少出现在汉人将领之中,乃是典型的蒙古骑兵刀法。不过麻承勋倒不是和蒙古人学来的,他这一招是传承自马芳处。 说时迟那时快,麻承勋的意外变招果然完全出乎额亦都意料之外,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收招还是变招都早已来不及了。 额亦都早年在山中打猎锻炼出来的敏捷,在此时把他从鬼门关前堪堪拉回——他避无可避之时干脆更加果断地俯身,整个人直接“抱”在了马背上,而脑袋甚至压得更低。 “唏律律……”额亦都的战马忽然发出一声悲嘶,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到战马四蹄失力,“砰”地一声摔在了雪地里。同时他自己也被甩了下来,在雪地里翻滚了好几圈,脸上都被冰渣划破了几道口子。 眼下是在战场之上,随时可能会被明军补刀,因此额亦都根本顾不得浑身疼痛,连忙爬了起来。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战马,却见那战马的脖子被麻承勋看似轻巧的一刀切开了半边,鲜血正在喷涌,把马尸周围的雪地染得一片血红。 额亦都背脊生寒,有些后怕地暗想:这麻承勋好高明的骑术,好高明的马上刀法!听闻他在马太师身边多年,是马太师的亲传弟子。想那马太师能以骑制骑打得俺答大汗退避三舍,早前还以为只是传言,现在看来还真不是明人吹嘘…… 然而就在额亦都正考虑如何应对麻承勋勒马回头之后的攻势时,刚刚调转马身的麻承勋忽然面色一变,整个人猛然扭身往侧后一仰。 额亦都还来不及思考麻承勋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道寒光如闪电一般飞向麻承勋。 本来这道寒光应该是直指麻承勋的胸腹之间,但麻承勋这一扭身后仰的动作让它略微失准,直插进了麻承勋的左肩窝里。 虽然此时额亦都与麻承勋已经因为错马而过,隔了至少五六丈远,但他依然听见麻承勋闷哼一声。 额亦都心中明白,这必是安费扬古出手。 安费扬古这个人在努尔哈赤军中有些特殊,这个特殊不是指勇猛啊、地位啊这些,而是他的风格与其他人有别。 安费扬古与其余将领最大的不同在于两点:其一是他特别注重士卒的训练,常令士兵搞些诸如“跳涧”、“越坑”之类的古怪训练,并且乐此不疲;其二是他很看重新来将领的智谋,同时认为战争的唯一目的就是战胜,为了战胜敌人,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像刚才这样,趁着麻承勋与额亦都马战从背后暗施冷箭的做法,换做额亦都就很难做出。 额亦都即便要射,也会在对方能够看见的角度去射,至于对方是不是在分心别务未曾注意,那是另一回事;安费扬古却不会在意背后施放冷箭,对他而言,战场之上没有什么冷箭热箭,能够射死敌人就够了。 女真人是渔猎民族,悄悄施放冷箭本就是打猎的基本原则,他们对此是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的。如额亦都这样的人其实都是受了汉人、蒙古人的英雄主义影响,有些“不够女真”。 然而这个举动却让麻承勋勃然大怒。刚才这一箭威力极大,居然直接破甲射中了他的左肩窝,而且那破甲箭带着加长了的倒勾,随着他的动作,简直疼得锥心。 要知道他身上穿着的虽然也是骑兵罩甲,但却属于“将领定制版”,是在普通罩甲的外部加上了京华所产的薄钢片,防御力在骑兵罩甲中绝对一流。在这种甲胄加持之下,他有把握寻常的破甲箭也很难洞穿,而刚才这一箭居然有如此威力,那就绝非是寻常的流矢,必然有敌方善射之将以强弓蓄意偷袭。 敌将、强弓、背后偷袭。这个待遇他在多年来与蒙古人的战争中都没有享受过,想不到却在辽东开了荤。 麻承勋气得火冒三丈,右手把马刀交给左手,握住露出甲胄之外的箭身猛然折断,然后扫视了安费扬古所在方向一眼,目光定格在手持长弓根本没有隐瞒之意的安费扬古脸上,冷冷地道:“贼子,可敢通名?” 安费扬古将弓朝身边亲兵一扔,换了战刀在手,丝毫不以为意地高声回答:“有何不敢?我乃建州大贝勒麾下觉尔察·费扬古是也!麻承勋,你今日已入绝地,我劝你莫要浪费了这一身武艺,不如投效我家贝勒,也好……” “哈哈哈哈!”麻承勋一阵狂笑,打断安费扬古的话,然后笑容顿敛,森然道:“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右卫麻氏满门忠良,何曾有屈膝从贼之辈!更何况……你以为暗箭伤我便能取胜?那却未免高兴得早了些!” 安费扬古一时有些意外,明明眼下战局已经僵持,而作为主将的麻承勋又受了伤,他怎么还能这般自信? 刚才那一箭,安费扬古心中有数。非独弓是强弓,破甲箭也是特制的,其上倒勾不仅加长,并且还有一定的弧形。 这种箭头射进了麻承勋体内,不但极难取出,而且但凡稍微动一动就会继续破坏肌体,疼痛异常,他的左臂绝对无法用力,远比寻常箭矢歹毒得多。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由于来得匆忙,这支箭头未曾淬毒。 这般情况之下,麻承勋即便折断了箭身,也会持续流血,无论他有多悍不畏死,也不可能再坚持太久,必须尽早取箭包扎并休养起来才行。对于这一点,安费扬古有绝对的把握,同时也相信以麻承勋的战阵经验,他自己心里也一定明白。 那么在如此情形之下,麻承勋何以还敢大言不惭?安费扬古实在不解,只能认为麻承勋此举不过是在稳定军心。 安费扬古决定不去理会,只是提刀策马而来,想着干脆将麻承勋擒下,那就万事大吉一了百了了。 麻承勋冷哼一声,虽然左臂已经难以受力,但他的手部却还能稍作动作。他以手腕转动将马缰收紧,左手单手控马,右手提刀,一夹马腹,迎面而上,口中甚至还傲然道:“跳梁小丑,本将便是让你一条左臂,也一样能将你斩于马下!” 安费扬古并非易怒之辈,但听得如此狂言,也不禁大怒,鼻孔微张,冷然道:“好个狂徒,那就休怪我费扬古不惜才了!” 两人的战马都开始加速,然而就在此时,努尔哈赤所在的山上忽然爆发出呼喊与金铁相交之音,一声犹如雷鸣的断喝从山上传来:“苏完贝子瓜尔佳·费英东在此,努尔哈赤还不授首,更待何时!” (注:贝子并非贝勒之子的意思,清朝定爵贝子位于贝勒之下,但早期满语之中贝子的本意是“天生贵族”。苏完部瓜尔佳氏历史悠久,在金朝即是女真著名高姓,故此时费英东自称贝子。) 紧随这一声断喝而来的,是努尔哈赤的声音:“你就是费英东?” 但努尔哈赤的声音只传来这一句,在此之后却没有其他音讯。 正在打马上前准备与麻承勋一战的安费扬古忽然勒马站定,他略一犹豫,忽然冷笑一声:“我以围猎之法猎你,费英东又以围猎之法猎我?好得很,权且记下你的项上人头,待我杀退苏完小儿再取不迟。” 说罢,他也不管麻承勋如何嘲讽,勒马回身便走。 那边的额亦都这时候也已经缓过气来,通过刚才一战,他已经知道与麻承勋的马战差距,暗道:此人马术精湛,若要与他一战,须得是在马下方可。此时我已失马,他虽伤一臂,却能居高临下,仍是不可力敌。不如佯装退却,待他流血失力更久一些,再战不迟。 想到此处,额亦都捡起刚才落马时失落的战刀回身便走。 麻承勋眼尖看见,下意识便想追击,忽觉眼前一花,虽然马上镇定过来,却不由得暗暗吃惊:糟糕,这箭矢忒地歹毒,才一会儿工夫,我就失血至此了? 他连忙低头一看,却发现从左肩窝流下的鲜血已经将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殷红的鲜血甚至顺着他的左脚正往地上一点一点滴落。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和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要去乡下,所以这一章大早上就发了。从明天开始到大年初三左右,我大概都处于失联状态,只有手机作者端可用,更新大概也只能用手机端。 当然,“失联”只是自嘲,不代表书会断更。这里主要是提前告知一下,近期几天的更新或许会出现分不出段落之类的排版问题。另外章节末的打赏致谢、月票致谢,都可能会延迟至初三以后一并发出,望周知、海涵。 提前预祝各位读者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第1422章 大帅虎威 “……原是费英东弃马上山,以三百人持弓逼近。虏酋努尔哈赤设伏林间,自以为得计,未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费英东部射伤巴牙喇亲兵数十。 费英东引兵突进,虏酋慌忙间险遭生擒,欲走而伤一足,适安费扬古回援至,乃获救。 费英东仍战,刃伤安费扬古一肋。又十余合,闻麻参戎为暗箭所伤,久战至昏厥,乃止。虏酋亦避走。 是役官军斩获敌首二百三十七级,伤敌或近千,大捷。然参戎亏血昏迷,费英东不敢擅进,乃与我等相商,退兵四十里扎营救治。并报与闻。” 李成梁拿着一道由麻承勋军中文书写来的战报,捻须沉吟良久,这才环视帐中诸将,缓缓问道:“这道战报,尔等以为如何?” 祖承训摸着大胡子道:“末将以为此战报真假参半。” “何以见得?”李成梁放下手中的战报,又问:“你以为何处是真,何处是假?” 祖承训思索着道:“以上战况之描述,末将以为都是真的,但所谓大捷却必然是假的。” “哦?”李成梁淡淡地问道:“努尔哈赤、安费扬古皆伤,建州兵死伤千余,这还不算大捷么?” 祖承训忍不住哈哈一笑:“大帅,那拿了首级的战功也就罢了,可那所谓‘伤敌或近千’之说谁信?谁又能证明?更何况他们这个‘或’字用得……连自己都不敢把话说死呢。 这就好比蒙古人来攻城,末将带着人在城楼之上没头没脑地放了一通箭,回头就派人给大帅您说此役射伤蒙古千余骑……试问大帅您是赏赐末将,还是派人把末将抓去广宁打板子?” 李成梁哂笑一声,道:“水至清则无鱼,他们这些伎俩我倒也不是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左右兵部即便要偏袒,规矩也是摆着的:有首级则论之,无首级顶多褒奖几句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努尔哈赤所部究竟伤亡如何,我这做大帅的总还是需要了解明白,否则如何决断行止?再有,麻承勋的伤势究竟如何,这战报中遮遮掩掩的,也没说清楚,接下去的仗他还能不能打?他所部好几千骑兵呢,就因为他挨了一箭,难道就打算撤兵了?” 祖承训朝其余诸将瞥了一眼,没继续接茬。 李平胡上了战场是杀人狂,没上战场时对于这些讨论却向来很少插嘴,此时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瞧那模样……几近睡着。 到最后居然是李如柏开了口,他语带嘲讽地道:“中箭这种事,只要是和女真人打仗,那是所在常有,咱们这帅帐之中有几个没吃过冷箭的?偏就他麻承勋娇贵,中支箭也能昏厥?我瞧这事儿就不对劲,只怕这厮是畏敌避战也没准。” 说麻承勋畏敌避战,这话李成梁其实根本不信,甚至淡淡地开解了一句,道:“战报不详而已,谁知道他是不是伤了什么心口、咽喉之类的要害?女真各部猎人众多,皆以善射闻名,以往官军与其战,死伤于重箭之下者称最。麻承勋虽镇开原,但此战才算他与女真之初战,受点教训倒也是好事。” 这番话倒是一位大帅对部下、长辈对晚辈应有的说法,不过李成梁又继续道:“麻承勋既受箭伤至昏厥,无论是否伤及要害,想必失血过多总不会有假。如此来看,其部恐再难急进。战报又说努尔哈赤伤一足,虽不知轻重,但恐怕也要撤回赫图阿拉修整……” 李如柏接过话头,道:“大帅不必忧心,倘是如此,正方便我四路大军合围并剿。” 李成梁瞥了自己这次子一眼,没说话,又转而朝李如梅望去。 “大帅,末将正有话要说。”李如梅拱手道:“麻承勋伤重、曹簠谨慎、杨元路远,这三路大军如今都难以立刻对努尔哈赤形成威胁。以末将估算,大军若要按此部署合围赫图阿拉,恐怕还需七八日方可。然努尔哈赤这足伤,战报中所述不详,以他尚能及时避走来看,应该伤势不重,甚或不过是崴脚罢了。 如此一来,他在撤回赫图阿拉的途中或许便能恢复,所需不过一两日,尚有五六日时间可以用来准备防守。” 李如梅说到此处,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干脆站起来走到立绘地图边,指了指赫图阿拉和周边的明军各部所在,道:“儿……末将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即努尔哈赤不会死守孤城,他依然会主动出兵,争取化被动为主动,扭转被四路合围之危局。” 虽然李如梅的话显然还没说完,但李如柏却打断道:“你怎么还这样看?现在这个局面已经说明,努尔哈赤连在河谷之中击败不占地利的麻承勋都做不到,其余三部哪个是他能击破的? 杨元太远且是偏师,努尔哈赤就算全歼其所部也改变不了大局,唯一符合你说法的只有曹簠所部及我军本部。然曹簠本就谨慎,所部也堪称精锐,还有两千戚家军压阵,努尔哈赤拿什么击破他?既然不能,那他还能冲谁来?冲大帅本部么?那是自投罗网。” 李如梅看了二哥一眼,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顶嘴”。帅座上的李成梁虽然垂着眼帘,却似乎将一切尽收眼底,淡淡地道:“军议之时,诸将皆当畅所欲言。” 这话虽然本身持中,但此时此刻说来却无疑于是支持李如梅,李如梅因此朝他和李如柏各抱拳一礼,继续道:“二哥所言,小弟大多赞同,惟独最后一句,小弟以为不然。 努尔哈赤伏击麻承勋一事虽然不算得逞,但无论如何,哪怕是侥幸也罢,至少麻承勋部如今不能再快速奔袭赫图阿拉了,这总是事实,意味着努尔哈赤如今可以先把麻承勋带来的威胁暂时摆脱。 于我军而言,围剿赫图阿拉并不急迫;于努尔哈赤而言,打破我军合围却急若燃眉。故我军各部可以持重,努尔哈赤却片刻不能耽误,方才小弟说的那五六日时间,便是决定努尔哈赤此战成败之关键。 故小弟以为,目下最关键的便是防备努尔哈赤铤而走险。曹簠所部善守,急切间难以击破;杨元路远且是偏师,欲破而不及,破之而无用,努尔哈赤也不会去做这无用之工。如此而言,他若不想任凭宰割,唯一的办法就是来袭我部!” 李如柏冷笑一声:“就凭他?麻承勋三千人……就算四千好了,他提前设伏也奈何不了。如今我部八千精锐,他倒敢来以卵击石?” 李如梅皱眉道:“此非敢与不敢,而是非此不可。其来,尚可拼死一搏、绝境求生;不来,那就自陷死地,万无活理。” 李如柏哈哈一笑,摇头道:“我看也未必吧?如今他趁着手中实力尚存,倘若主动请降,亲自来大帅军中负荆请罪,大帅念着昔日香火之情,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那岂不也算一条活路?况且以大帅之仁慈,这条活路不比他困兽犹斗、垂死挣扎来得靠谱?” 李如梅沉吟了一下,仍然缓缓摇头,道:“小弟以为很难——若是他成功击破麻承勋,这般做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既然未曾击破麻承勋,他就不会这样做了。” 两兄弟意见相左到了这般地步,李成梁依旧作壁上观,不肯表明立场。 祖承训见了却有些担心,忍不住插嘴道:“子清(李如梅)这话从何说起?我看子贞(李如柏)的看法挺有道理啊,他努尔哈赤何德何能,也敢来触大帅虎威,不如早早投降、割地求和来得痛快。” 他这一插嘴,李如梅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看似打瞌睡的李平胡却突然道:“努尔哈赤这小王八羔子近年来没吃过什么大亏,指不定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你以为他不敢来触大帅虎威,我却觉得他没准真有这狗胆。” 然后还意犹未尽地补充道:“我看啊,这小王八羔子现在就是皮痒,欠收拾得很。只有把他打疼了,甚至打瘸了,他才能老实下来,就像……呃,那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来着?” 早年一直因父荫而为锦衣卫官、前不久才调回辽东的李成梁三子李如桢自认为在京师沾了不少文气,这时候难得地插话道:“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李平胡一拍大腿:“啊,没错,就是这句!三公子这些年书读得看来不错。” 李如桢面有得色,一旁的秦得倚也笑道:“难得平胡说话,既然这样,末将也插句嘴:努尔哈赤这厮别的且不说,胆子肯定是不小的,要说他一定不敢来犯,恐怕是低估了他的胆量。” 李兴见大伙都开始发表意见,也凑趣道:“这要真说起来,倘若末将是努尔哈赤,又不肯举手投降的话,末将还真会选择来南路而非西路。西路那边反正也走不快,又是善守之将、善守之兵,放在那里也就是了,没必要去触这个霉头。 大帅这南路虽然是世之劲旅,但有一点却颇为不利——咱们也是在走河谷之地,且如麻承勋一般,全军皆是骑兵,只是多了炮营罢了。但炮营在河谷野战之中很难起效,因此努尔哈赤既敢伏击麻承勋,自然也敢伏击我部。” 李如柏见军中议论逐渐对他不利,不由得沉下脸色,不悦地道:“诸位莫要忘了,努尔哈赤伏击麻承勋可没捞到什么好处,错非是麻承勋自己无能,中了冷箭,努尔哈赤说不定连自个儿都得折在那儿。如今大帅本部远非麻承勋所能比拟,他努尔哈赤连麻承勋都收拾不了,还敢再寻死一回么?” 与李平胡、李兴、秦得倚等人齐名的李宁倒支持李如柏,闻言点头道:“末将同意二公子的看法,努尔哈赤既然拿不下麻承勋,那就真是黔驴技穷了,再以伏击之法以图大帅,实属寻死之道。” 他说了这话之后,孙守廉也表示同意。部下分作两派,各支持李成梁一子,这时候该是他表态了。 然而李成梁刚要说话,外头忽然有传令兵来报,说是努尔哈赤派人送来了降表。 李如柏闻言大喜,笑道:“大帅您看,努尔哈赤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李成梁心中也颇为高兴,不过他素喜幼子李如梅,对次子如柏则总有些挑剔,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便叫人将那建州降使请了进来。 降使自称噶盖,带来了努尔哈赤的降书和一封写给李成梁的亲笔信。 李成梁一一看过,见那降表写得很谦卑,对自己所犯的过错大包大揽,未曾有一句推卸。不过仔细一看,却发现努尔哈赤悄悄偷换概念,只说这些事都是因为他袭职不久,还不熟悉大明的法度之故,并非刻意违反云云。 至于认错、请罪之类,努尔哈赤倒是表现得很诚恳,甚至表示要退还近年来所侵占的女真领地,“恪守左卫”。与此同时,他还表示要亲自来李成梁军中负荆请罪,同时也开放赫图阿拉城寨,等待李大爷巡视检阅。 一言以蔽之,就是五体投地、打骂由人。 李成梁想了想,也觉得努尔哈赤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因为就算按照刚才麾下诸将所讨论,努尔哈赤前来伏击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一来,李成梁不觉得努尔哈赤能把自己如何;二来,就算努尔哈赤此来给自己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可那又怎样呢?大明要摁死他就如踩死一只蚂蚁,根本费不了多大的力气。换句话说,努尔哈赤终究是要败,顶破天也只是个早晚问题。这种情况下,努尔哈赤再如何挣扎,最终也是无用。 李大爷放下心来,捻须矜持着道:“噶盖,你去回禀你家主子,就说本帅念在觉昌安父子昔日的情分,这次可以准他请降,不过他所答应的事情却打不得折扣,每一件都要落到实处。我自会去赫图阿拉检视,他可以提前准备退出那些土地了,包括前次哲陈部所属,他也得检点一番,完完整整地吐出来……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吗?” 噶盖按照明礼恭恭敬敬地磕头领命,半句推辞都不敢有。 李成梁志得意满,轻蔑地一笑,摆手道:“既如此,你回去复命吧。” 噶盖一走,众将不论方才支持哪位公子的意见,都高声贺道:“大帅虎威,无人敢逆!” 李成梁哈哈一笑,傲然起身,转回后帐歇息去了。 第1423章 “张破羌故技”【新年快乐】 京师,户部,尚书值房外间花厅。 熏香袅娜,暖炉温张,门口的一扇紫檀山水立屏隔绝开室外的雪景,也将花厅中二位部堂的谈话留在室内,不为外人与闻。 “事情大致便是如此这般,之后最新的消息便是李成梁威压建州,努尔哈赤主动请降,邀其至赫图阿拉检视,并承诺退还此前数年所夺土地。”来访的兵部尚书梁梦龙叹息一声,摇头说道。 高务实的落座处与梁梦龙主客相对,闻言似乎也略显诧异,蹙眉沉吟起来,右手五根手指有节奏地轻敲着紫檀木椅扶手。 梁梦龙与高务实相熟已久,知道这是高务实思索时的习惯动作,因此也不催促,静静等高务实的结论。 过了没多久,正端着手中香茗小饮的梁梦龙忽然听见高务实轻笑一声,不由抬头,略有些讶异地道:“求真何以发笑?” 高务实似乎还有些忍不住笑意,又“呵呵”笑了一声,摇头道:“我笑李引城纵横辽东二十余年无敌手,此番却只怕要吃个大亏。” 梁梦龙大为诧异,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此话怎讲?” 高务实轻轻一挑眉,问道:“鸣泉公可知张破羌之故技?” “张破羌?”梁梦龙思索了一下这个有些陌生的称谓,问道:“求真是指汉末破羌将军张绣?” 高务实颔首道:“然也。” 梁梦龙面色一变:“你是说……努尔哈赤诈降?” “努尔哈赤绝非轻易请降之辈。”高务实目光炯炯,断然道:“我料他此番所上降表,言语之中定然恭谦之极,乃至奴颜婢膝亦在所不惜,然否?” “然。”梁梦龙回答,又问:“此骄兵之策耶?” 高务实哂然一笑:“曹操败走宛城,逼张绣叔母邹氏侍寝故为导火索,但其胜之太易,志得意满,遂成骄兵,这才是根由。我观建州此战,宁远伯已有骄兵之相,努尔哈赤即便本未定计,见其人之后亦当行张绣、贾诩之策。” 梁梦龙思索着道:“但李成梁麾下勇将如云,士卒精悍,而努尔哈赤新挫其锋,又觍颜请降,麾下夷兵恐怕士气正低……” 高务实道:“诚然如此,但努尔哈赤所部士气之低并非不可扭转。正所谓哀兵必胜,努尔哈赤只要故作可怜,然后设计一二,如假造宁远伯仗势欺人等举,则建州夷兵必怒不可遏,此即哀兵是也。” 梁梦龙皱眉道:“李成梁并非少智寡谋之辈,此番何以如此失察?” “我恐他并非失察,而是失之操切。”高务实摇头道:“宁远伯此行欲亲往赫图阿拉,实乃此战最大败笔。他若屯大军于赫图阿拉之外,甚至远屯于鸦鹘关、清河堡,努尔哈赤亦始终不过瓮中之鳖,何时捉拿,主动在我。 但他唯恐西、北二路占得先机,弱了他辽东大帅的威名,故而此战从战前部署开始,便步步设计:他知曹簠谨慎,反而不给近道,偏给一条难走之路,是故意取其慢;他知道麻承勋勇悍,反而不加严令,偏叫他独行一方,是故意取其快。 这一快一慢、一强一弱之间,努尔哈赤自然会想着先败麻承勋,而视曹簠于无物。我料以宁远伯之意,正欲见麻承勋大败而曹簠援之不及,如此他则可于麻承勋新败之际力挽狂澜于既倒,使皇上、使朝廷见识他在辽东之威。 努尔哈赤请降之举,宁远伯是否曾有预料,我亦不知。不过,我以为努尔哈赤请降对宁远伯而言纵非最佳局面,却也可以接受——如此虽然少了些战功,但却更多了些威势,同样能让人看见他在辽东举足轻重。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去赫图阿拉检视——此番检视,其实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宁远伯并非真是要给努尔哈赤难堪,他只是要给朝廷见识见识罢了。” 梁梦龙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沉声道:“既然是要给朝廷见识见识,那么李成梁到了赫图阿拉之后,就一定会越加跋扈。因为只有他表现得越跋扈,才能越发体现在他威名震慑之下,女真各部即便如努尔哈赤这般人,也只能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分怨言。” 高务实略一摊手:“多半便是如此。” 梁梦龙火气开始上窜,咬牙切齿道:“他李成梁兵败不兵败我不关心,可他若真在此时吃了败仗,这所谓四路大军合围赫图阿拉之战,岂不是就当作罢,而我大明二百年来在辽东建立的威望,也要一朝崩塌?” 高务实这次却没有立刻附和,而是略一沉吟,道:“大明二百年来在朝廷建立的威望倒不至于一次就崩塌了。尤其是如宁远伯这般之败,即便传扬开来,女真各部也只能说是他大意失荆州,还不至于推及整个大明。只不过这样一来,接下去的仗却不好打了,或者说曹簠的压力就大了。 如今麻承勋负伤,虽然他已经送来消息说自己并无大碍,只是近期用不得左臂,不过经此一役,我虽未至当地,却也感觉那地方实在施展不开大部骑兵……” 这话明显还没说完,但梁梦龙这次却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打断高务实的话,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李成梁头上的罪名就还得另加一条!” 高务实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朝廷预定出兵员额之时,只是控制出兵的人数,并没有明确说兵力如何配比——这东西肯定是需要前线将领自己把握的,具体来说就是李成梁来做细节决定,朝廷不为遥制。 李成梁对当地的地形肯定是非常熟悉的,他曾经两度大破古勒寨,而古勒寨离赫图阿拉也并不远——此次曹簠所部是沿苏可苏浒河进发,那么正常来讲,其在经过萨尔浒之后,下一站是界凡寨,再下一站就是古勒寨,接下去是马尔墩寨,最后就到了赫图阿拉。 而李成梁既然熟悉当地地形,自然知道大股骑兵在那儿施展不开,如此他却依旧安排麻承勋全军四千全带骑兵,这不是故意的难道只是开个玩笑?显然他是故意让麻承勋所部拥有高机动能力,这样才会形成四路大军惟独麻承勋跑得飞快的局面。 不过,梁梦龙说完这句之后,自己也忽然想起一个大问题,诧异道:“不对啊,李成梁自己也全带骑兵,而且人数倍于麻承勋,这却做何解释?” 这个问题高务实倒是早就思考过,当下回答道:“无他,宁远伯此战本身不是为了打仗才去的,他只是为了宣威。” “哦?”梁梦龙皱眉思索了一下,有些愠怒地道:“好个李成梁,他把朝廷的军令当成什么了?我看按他的估算,大概就是等麻承勋一败,他立刻进兵,吓退努尔哈赤,这样就达到了宣威之效。倘若事有不谐,他也并不着急,因为他所部皆是骑兵,真要是战况大坏,他跑总是跑得掉的。然后他还有曹簠、杨元两部近万步兵可用,这两部都是精锐,只要合围成功,赫图阿拉仍然免不了被他拿下!好一个‘万全之策’!” 高务实补充了一句,道:“宁远伯所部虽都是骑兵,但却带上了炮营。这意思大概是一旦努尔哈赤不敢与他野战,又不肯投降,他便直接带着骑兵去赫图阿拉,以炮营破城,如此甚至可以在麻承勋败走之后独占大功。” 梁梦龙冷笑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麻承勋虽然受了点伤,但仗却没打败,麾下大军实力犹存。反而努尔哈赤陷入绝境,不得已用上了张绣、贾诩之策,偏偏李成梁一心邀功,竟然中了套……哼,这便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高务实懒得讨论报应不报应这种问题,而是把话题转了回去,道:“宁远伯此次若真是中了努尔哈赤诡计,咱们却要早一步商议出个对策来:这仗还打不打,如果要继续打,又该怎么打。” 梁梦龙一挥手:“那还能怎么打,只能全指望曹簠了。” 高务实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道:“我看却也未必。” “哦?”梁梦龙略有些意外,问道:“求真有何高见?” 高务实道:“宁远伯此败虽然大抵已经可以预见,但究竟会是大败还是小败,这却尚难定论,若只是小败,无非撤一段距离便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若是大败……那自然只能先撤回关墙之内修整了。 咱们先按最坏的局势打算:宁远伯大败,所部无法再战,此时建州之战的局面如何?北路麻承勋实力犹存,曹簠、杨元仍是生力军,未受宁远伯之败影响波及。换句话说,我军仍有一万二三千大军可用。 反观努尔哈赤所部,其在北路伏击之战中战死二百余人,按照一般伤亡比例估算,应该还有二、三百重伤,五六百轻伤。辽东酷寒,轻伤者不易得疫,可以很快恢复,但重伤者却反而更难救治。 如此来算,努尔哈赤那一战应该可以看做损失五百人左右,这是他承袭祖父之职以来损失最大的一次。甚至……此前从击灭尼堪外兰算起,他所遭受的伤亡加起来可能也没到这个数。” 高务实的这个预估还挺准确,努尔哈赤早前的一系列战争规模都比较小。尤其是进攻尼堪外兰的那一系列作战,几乎都是努尔哈赤追到哪,尼堪外兰就逃到另一处,真正发生交战的次数都不多。论损失的话,最大的战斗损失也只有二三十人。 与哈达作战也比较搞笑,努尔哈赤这方一个冲锋,哈达就直接败退了,损失也只是两位数。努尔哈赤一次损失上百的战斗还是前两次打董鄂部,但也只是一百多人。因此的确可以说,与麻承勋那一战是努尔哈赤起兵以来遭受过的最大损失。 之所以他在那一战之后立刻改变了主意,不再坚持战前的计划,而是反过来对李成梁所部行十分冒险的诈降之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他本来打算“送”李成梁一功然后请降,但伏击麻承勋之战让他意识到明军骑兵的精锐和强大。他担心“送功”没送好,李成梁邀功心切,不顾情面直接往死里打,那就彻底完蛋了。 因此,努尔哈赤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命运还是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干脆以战促和,先把李成梁打败,然后看看明军的动向。 明军如果撤兵回去,他就直接上表给皇帝认错,想必这时候皇帝应该能够正视他在建州地位,默许他之前的那些作为;如果明军不甘失败,还要继续打……此时光凭一个建州左卫,打是肯定打不过大明的,然而大明内部有矛盾,辽东的矛盾更激烈。 简单的说,李成梁败了是李成梁的事,他努尔哈赤完全可以回过头去找曹簠请降。 梁梦龙听了高务实这番分析,思路立刻衍申开来,道:“努尔哈赤设计李成梁虽然多半要成功了,但李成梁所部毕竟都是百战精锐,即便中计,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击败。如此一来,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恐怕还要损失不少人。 他建州左卫拢共也不过七八千兵马,而且据我所知,这些兵平时还是部落之中的丁力(劳动力),真要损失过半,那他建州左卫也就算完了。所以他即便大败李成梁,自身的损失也将达到所能承受的极点。除非他真想建州左卫从此灭族,或者彻底沦落成无关轻重的小部落,否则的话就只能真的投降了。” 这就是此时女真人真正的弱点所在了,人口太少,导致战损承受能力太差,一旦来几场激烈的大战,好长时间都没法复原。 事实上别说现在女真这种诸部争雄的局面,每个部落的人口了不起数万人,就算是原历史上努尔哈赤统一了女真、建立后金之后,后金军的伤亡承受能力其实也很差。 像浑河血战之类的战斗打完,后金都要花挺长时间来恢复元气。要不是当时明廷还在忙于党争,皇帝与百官又严重对立,朝廷的精兵偏偏还接近打光了的话,后金其实真的算不上多难平定。 按照高务实过去的想法,明军只要能在较大规模的野战中取胜哪怕一次,就能以此为契机建立对后金的自信,然后一波一波的将后金压倒、击灭。 而在当前,努尔哈赤的伤亡承受能力更差,只要李成梁不因为其他因素瞎搞,明军真是怎么打怎么赢。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我此前说过,现在还不能把建州左卫彻底打灭,不然叶赫又会变得无人掣肘。我看要不这样,宁远伯若真败了,兵部立刻夺了他的指挥权,将前线交给曹簠。” “兵部没有问题,但是皇上那儿……”梁梦龙立刻接口。 高务实摆了摆手:“皇上那儿我去说。” __________ 今天是除夕夜,祝各位读者新年快乐,阖家欢乐,来年红红火火,万事胜意! 第1424章 宣威 由于消息传递的滞后性,梁梦龙与高务实讨论善后问题的时候,李成梁已经与努尔哈赤见过面了。 正如努尔哈赤自己此前所宣称的那样,他亲率一牛录巴牙喇亲兵赶往李成梁军中,冰天雪地之下搞了个负荆请罪的戏码,在辕门外冻得涕泪齐流。 李成梁端着架子,硬是拖了个“沐浴更衣”的时间才让人把努尔哈赤叫进来参见。那会儿,努尔哈赤已经“喷嚏与鼻涕齐飞,脸色共冰雪一色”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纵横满洲的一代强酋模样。 努尔哈赤的巴牙喇亲兵是从各牛录之中遴选征募而来,他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都被亲兵们看在眼中。理论上而言,这种丢人现眼的模样实在不该让部下看见,更何况巴牙喇亲兵见了,就如同各牛录一齐看见一样,简直是翻倍的丢人。 然而,这一次不同以往,努尔哈赤就是要让他们看见。因为此前还在赫图阿拉的时候努尔哈赤便已经让人宣扬了一个道理:大贝勒是为了不让明军找到屠杀灭族的理由,这才忍辱负重,放下颜面请降的。 在这个道理之下,努尔哈赤一切的丢人现眼都变成了顾全大局,变成了保护子民。而任何原本对大贝勒的质疑与不敬,在这一刻也都转变成了对明军的愤怒与仇恨。 人是屁股决定脑袋的社会动物,此时此刻的建州女真人都不会想起他们侵犯其他部落时对别人的压迫,只会感受到大明强加给他们的压迫。 只要“人以群分”还存在于这个世界,恃强凌弱就永远不会缺席。 李成梁对此或许毫无感受,亦或许只是早已习惯,他丝毫没有考虑建州女真人对他的仇恨这种东西。在他看来,仇恨与否根本无所谓,只要对他保持敬畏,那就足够了。 本帅麾下大军,不是为了跟你们这群蛮夷讲道理才养着的。 于是努尔哈赤被叫进帐中,被李大爷当众一通教训,然后又被告知:“两日后,本帅将在赫图阿拉正式受降,你这就去准备吧——记得把受降台修好。” 努尔哈赤表现得毫无脾气,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磕头拜谢而去。而在他领着憋了一肚子气的巴牙喇亲军走后,李成梁所部则在欢声笑语中杀猪宰羊,庆祝大胜。次日一早,才懒懒洋洋地朝赫图阿拉进发。 此时曹簠刚过界凡寨,按照他前两日从李成梁处得来的“谨慎进兵,勿蹈麻承勋覆辙”军令,正在规规矩矩派出数支探马往南扩大侦查。没多久,其中一路探马狼狈回报,说是遭到建州兵偷袭,死了十几个弟兄。 曹簠认真询问,确定来者应该是建州二贝勒舒尔哈齐所部。舒尔哈齐本部巴牙喇的人数比大哥努尔哈赤少不了多少,如今已有大概八百人,符合探马所回报的情况。不过,八百巴牙喇亲兵只对曹簠一支三十余人的探马造成十几人的伤亡,这就有些不寻常了。 毫无疑问,舒尔哈齐留了一手。曹簠和戚金都判断认为,舒尔哈齐可能只是故意打草惊蛇,目的只是告诉他们这支女真兵马的存在。至于舒尔哈齐的目的,或是“见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或是他的任务本就只是骚扰。 舒尔哈齐是高务实交待要拉拢的对象,既然他出手有分寸,曹簠也就领了他的情,收拢了兵力,不急不忙地向东南进发。 然而走出只有十余里地,他就收到京华方面的急报。京华商社抚顺关站转送了高务实飞鸽传书加急送到的密信,要求曹簠保持某种较慢的进军速度,大抵是李成梁抵达赫图阿拉的三日之后,曹簠所部才会行至赫图阿拉外围。 这封密函与高务实此前的密函风格大相径庭,完全不曾说明原因,也没有告知多少曹簠应该注意的事项,只是对他的进军速度和抵达时间做出严格要求。 这道密函来得如此神秘,曹簠和戚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两个人分析了半晌,还是觉得无从捉摸:如果高务实只是因为麻承勋遇伏受伤而要求他们谨慎行军,那就更不应该给出这种明确的指令,因为行军这种事不光是自己决定,还要根据敌方的行动来随时变化。 高司徒堂堂“天下第一文帅”,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连上次辽北之战都“不为遥制”,没理由这次忽然要搞远程微操了。 但不论曹簠还是戚金,都不敢不听高务实的命令——哪怕高务实的密函中每一句都只是“建议”,但显然他俩都不会真认为只是建议。 其实说起来高务实的命令不难执行,因为算一算脚程,他们这一路似乎还能走得更慢一点,但是有一个麻烦:这道命令的关键,是他们这一路的速度与李成梁部的行军速度绑定了。 李成梁走得快,他们就要快,否则李成梁抵达赫图阿拉三日后他们还没到,那就是贻误战机了——甭管这战机是什么,反正那是高司徒的交待;李成梁若是走得慢,那他们也就要相应的降低速度,如果李成梁到了赫图阿拉才两日他们也到了,这同样属于违令。 别看高司徒现在已经不是兵部侍郎,而是改升了户部尚书,但兵部……那可是实学派的基本盘之一,梁大司马与高司徒更是亲密盟友。 更何况曹簠现在唯一的靠山就是高务实,而戚金……他要敢不听高务实的话,戚继光戚司令怕不是要让他滚回京师,亲自拿鞭子抽。所以曹簠与戚金忙不迭派人联络李成梁部,真正打算“声息相闻”了。 这一问不得了,曹、戚二人发现李成梁部早已经一改之前慢慢悠悠地行军,开始猛然加速急进,动作快得就和之前的麻承勋部一样。 二人目瞪口呆之余再也顾不得舒尔哈齐,全军立刻开始加速,很快抵达了古勒寨——或者说古勒寨旧址——并且继续往马尔墩寨快速进发。 舒尔哈齐心里怎么想的无人得知,反正他再次伏击了一支曹簠派出的探马,然后便没了下文。 而此时曹簠又接到了麻承勋的战况通报:麻承勋伤势初定,已经再一次率军南下。不过这一次,他的行军速度比之前慢了一点。 曹簠和戚金估计麻承勋的伤势并未大好,只是这位兄弟可能颇有乃父之风,这把大概率是带伤上阵了。 更加让曹簠和戚金面面相窥的是,麻承勋在战报中隐约指出,他的行动似乎也是遵照高司徒的指令行事。 等到曹簠所部赶到马尔墩寨,发现果不其然这里也没有建州兵防守。 曹簠与戚金按照高务实提出的“指导精神”开始在马尔墩寨扎营修整。对朝廷的回答是他们这一路不断遭受建州舒尔哈齐所部骚扰,为策万全必须修整一下,部署防卫,并等待其余三路大军到位——马尔墩寨是他这一路到达赫图阿拉的最后一站,这个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此时此刻,李成梁所部八千精骑已经大摇大摆地开进了赫图阿拉。 赫图阿拉城并不算大,放在后世大抵相当于一个乡下镇子。不过说实话,已经比原历史上的赫图阿拉要大了一圈,甚至接近于叶赫东西二城其中之一的规模。 而与叶赫东西二城不同的地方,则在于赫图阿拉看起来更重视城防,不仅城墙修建得比叶赫二城更高更厚,城墙上的箭垛位置也比叶赫二城更加密集。 不过李成梁只是随便看了几眼就没放在心上了。这倒不能说他托大,而是赫图阿拉这城墙就算修得再厚一些,在李成梁看来也不过那么回事,依然是木桩夯土而成的。 虽说以辽东的酷寒,木桩夯土城墙其实不见得就不坚固,但这种水平与辽东的汉人城池相比就未免太不入流了一些。更何况李成梁这几年来还见识了京华的“钢筋水泥混凝土”大法,那玩意筑出来所谓“棱堡”才是真叫一个固若金汤。 在李成梁看来,赫图阿拉这种水平的城防,放在女真人内部的确称得上坚不可摧,但在他李大爷面前,也不过是炮营一个时辰齐射的问题。 毕竟,为了组建李家军的这支炮营,他这位辽东大帅可给京华送了一大笔买卖。不仅朝廷为此花了十七八万两,他宁远伯本人也花了这个数,简直心也疼肝也疼。 努尔哈赤依旧表现得十分恭顺,甚至邀请李成梁去参观他正在为其修建的受降台,不过李成梁以行军劳顿为由拒绝了。 说实话,行军劳顿倒也不完全是推托之词。李成梁今年已经六十有二,在这个时代而言甚至可以说一句高寿了,早就到了应该含饴弄孙的年纪——马芳、刘显致仕时也差不多就这般年纪。 当然,李成梁因为本身起步比较高,家丁足够精锐,在辽东又一直是压着对手打,所以他负伤比较少,这和马芳、刘显都是一路从小兵杀上总兵还是有不少区别。 身上没什么暗伤,底子就明显好得多。但底子再好,六十多岁的老爷子高强度在河谷山林之间行军,不累也不可能,要求休息是很正常的现象。 努尔哈赤对李大爷依旧千依百顺,甚至还选了几名其他部落的战俘女子去给李大爷侍寝。李大爷老当益壮,对此倒没有拒绝。 虽则如此,李成梁也没有放下警惕之心,亲自安排了城中的防守,并把努尔哈赤的建州兵马大多赶出了城外驻扎,城内只给努尔哈赤留下了一个牛录的巴牙喇亲兵。 当夜无话,平平安安地渡过了。次日一早,日上三竿之后李成梁才起来,气色倒是不错,只是有点黑眼圈。 起来之后他便问起努尔哈赤的动向,麾下诸将告诉他,努尔哈赤恭顺异常,甚至连夜带着自己的巴牙喇亲兵继续修建受降台,十分勤恳。 诸将没有告诉他的是,他们每人都得到了努尔哈赤安排的美貌战俘,一个个夜战半宿,现在都在念着努尔哈赤的好。诸将一致认为这位建州地主还是很会做人的,之前所谓的猖狂恐怕真是个误会。 李成梁听了很是满意,下令让努尔哈赤过来拜见。努尔哈赤不多时便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恭恭敬敬参拜了大帅,又问大帅有何吩咐,并再三强调自己“山中野人不善待客”,不知有无怠慢之处云云。 李成梁越发满意,表示他做得不错,这件事忙完之后自己会替他在皇上面前求个情。又叮嘱他将来一定要乖巧些,不要自作主张搞七搞八。 努尔哈赤一一应了,看起来十分受教。 李成梁见他忙得浑身湿透,还时不时打个喷嚏,显然前两日在军前负荆请罪时就受了风寒,昨夜又连夜赶工修建受降台,自然病势越沉。再想起当初觉昌安父子之死,李成梁居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中一软,道:“你只有一个牛录亲兵在城中,修建这受降台未免进度太慢,你自己这般累下去也不是道理……这样吧,你把你的巴牙喇亲兵都调进来,再抽五百壮丁帮忙打个下手,争取明天弄好。” 努尔哈赤喜不自禁,千恩万谢了一番,自去城外调兵不提。 等到了这日夜里,李成梁派人去查看努尔哈赤的行动。回报的人说努尔哈赤依旧在受降台工地,不过可能是实在太累,他已经在工地睡着了。 李成梁彻底放下心来,将亲兵打发出去,自己鹊巢鸠占在努尔哈赤的府邸再次老当益壮,享受起异族女子的服侍起来。 这些女子得到过努尔哈赤的特许,说是一旦李大爷满意,就给她们解除战俘身份,因此伺候得格外细致卖力。 李成梁丑时二刻(约凌晨两点)才沉沉睡去,到了寅时二刻,他睡得正熟,忽然感到周围有些喧哗。 李大爷吃力地睁开老眼,却见幼子李如梅一身戎装,正在用力摇动自己的手臂。 李如梅盔甲倒是穿在身上,但却没束发,头盔下的发丝到处冒出来,显然是临时扣上头盔就跑过来了。 李成梁毕竟老道,自然不会先骂李如梅为何半夜闯他寝室,而是猛然坐起来问道:“营啸了?” 李如梅一跺脚:“爹,不是营啸,是努尔哈赤反了!”急切之间,李如梅连大帅也懒得喊了:“爹爹快起身,儿子护您冲出去!” 第1425章 狂澜既倒(上) 李家辽东铁骑强不强?当然强。纵横辽、蒙、满洲二十余载几无败绩,这要是还不算强,那什么算强? 但辽东铁骑再强,它首先是一支骑兵。骑兵区别于步兵的关键在于战马,一支铁骑若是没了战马,那还算什么铁骑呢? 李成梁所部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出在战马上。 赫图阿拉城有个特点,就是因为努尔哈赤现在并没有多少骑兵,所以城中的马厩不够,确切的说是严重缺乏。 赫图阿拉城的驻军大营十分宽敞,足以容纳近两万大军,但努尔哈赤准备的马厩最多只能安置两千匹战马。十比一的比例,大抵与努尔哈赤军中步骑比例相符,但这显然不够李成梁之用。 李成梁带来了八千骑兵,超过半数骑兵是一人双马,斥候营是一人三马,炮营另计。整个李成梁所部带来的战马、驽马约有两万匹之多。 两万匹马,小小的赫图阿拉养不下,怎么办?当然是迁出城去,以临时马棚喂养之,总不能把城里的民宅拆了来养马对吧? 李成梁虽然一贯不把寻常女真人当人看,但努尔哈赤毕竟不是寻常人,他二人之间还是颇有渊源的。虽说觉昌安父子死于李成梁的屠城之下,但李成梁却认为自己对得起努尔哈赤——你父祖不死,你什么时候能继承建州左卫?何况李大爷我还给了你起兵的本钱。 不仅如此,努尔哈赤本身也与李成梁关系密切。 姚希孟所著《建夷授官始末》载:万历二年李成梁军攻破王杲寨,之后又杀了觉昌安和塔克世,“时奴儿哈赤年十五六,抱成梁马足请死,成梁怜之,不杀,留帐下卵翼如养子,出入京师,每挟奴儿哈赤与俱。” 黄道周《博物典汇·清建国别记》载:塔克世为李成梁向导,擒王杲之后,“负不赏之功,宁远相其为人,有反状,忌之,以火攻,阴设反机以焚之。死时,奴儿哈赤甫四岁,宁远不能掩其功,哭之尽哀,抚奴儿哈赤与其弟速儿哈赤如子。” 苕上愚公著《东夷考略》载:觉昌安与塔克世同为李成梁向导,死于从征阿台之役,当时,“奴儿哈赤方幼,李成梁直雏视之。” 海滨野史著《建州私志》载:觉昌安与塔克世同死于从征阿台之役,“成梁雏畜(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事成梁甚恭。” 归纳一下,以上这些记载同记一件事,但具体情节各不相同:一说努尔哈赤之父、祖同死于李成梁攻王杲之役,时努尔哈赤年十五、六岁,为李成梁收养;二说努尔哈赤之父塔克世帮助李成梁消灭王杲之后,被杀,时努尔哈赤刚四岁,李成梁视之如子;三说努尔哈赤之父、祖同死于从征阿台之役,李成梁视年幼的努尔哈赤如子;四说与三说意思相同。 有如此多的不同说法并不奇怪,因为明人所记都得自传闻,讹误难免。而且,由于传言甚多,正说明了其事尽人皆知,并非无中生有之事。问题在于究竟哪一说可信,抑或都不可信? 考证过程比较复杂,读者诸君大概并不愿细看,这里就直接给结论了:努尔哈赤十六岁时在外曾祖父王杲家中经历了全寨覆灭的惨祸。侥幸的是,由于他的祖父和父亲为李成梁作向导,他本人又机智地“抱成梁马足请死”,李成梁因此“怜之,不杀,留帐下卵翼如养子”。 《建夷授官始末》一文的记载合乎情理,真实可信。所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努尔哈赤十六岁时确曾为李成梁所收养,在李成梁帐下生活了一段时间。 至于生活了多长时间,没有发现史料明确记载,但据《清太祖实录》所记,努尔哈赤十岁丧母,继母待他寡恩,十九岁的时候,唆使其父与他分家,“家私止给些须”,由于家贫,他不得不自食其力,采集榛子、松子、蘑菇和挖参,拿到抚顺马市贸易以谋生。由这段记载看,他在最迟十九岁之前已脱离李成梁,回到了自己家,分家后,即自谋生路。 另外有人质疑,所有关于努尔哈赤为李成梁收养的记载都出自明朝方面,未必可信。其实这倒不成为疑问,因为鞑清修史的风格众所周知,对于曾经隶属于明朝的史实都讳莫如深,这样事自然不会载入史册。 不过,后人还是能找到一些痕迹的,如康熙朝徐乾学所修《叶赫国贝勒家乘》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壬午,十年,秋九月,辛亥朔,太祖如叶赫国,时上脱李成梁难而奔我。”这是说1582年以前,努尔哈赤曾为李成梁所羁留。 总之,从史料的考证来看,努尔哈赤在李成梁帐下生活过一段时间,和李成梁关系密切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注:本书前文中也曾有按此考证进行的描写。) 所以在李成梁看来,他和努尔哈赤的关系本来就很亲近,在高务实开始明显对努尔哈赤进行打压之后,后者又越发积极地向他靠拢,送礼什么的根本不带手软。如果不是因为此次作战是皇帝陛下的宸断,李成梁根本没打算和努尔哈赤兵戎相见。 他觉得努尔哈赤此前侵略董鄂部一事可以利用,原意不过是自己出面震慑一下努尔哈赤,就能让皇上明白他在辽东的重要性了——高务实也震慑过,可努尔哈赤明面上安分了一下,马上又开始小动作,而李成梁认为如果是他出面,努尔哈赤就不敢这么做。 高务实有安南、定北、平西三大功,论功劳之大、战绩之彰,的确是开国诸将帅以后第一人,李成梁虽然不服气却也不好做声。然而,如果仅看辽东,李成梁还真觉得自己不虚高务实。 中左所之战、盘山驿之战、卓山之战、平虏堡之战、红土城之战、辽河之战、阿州之战、抚顺之战、沈阳之战、开原之战、曹子谷之战、古勒寨之战……灭王杲,杀速把亥,斩阿大阿海等…… 单论任何一战,的确比不上高务实的安南定北平西,可是这也都是皇帝告祭太庙之功啊,如果加起来,那也不差高务实多少。 而具体到辽东呢?女真诸部称李成梁为李大爷,可没人称高务实为高大爷——高务实威名最胜的地方,还是安南和土默特。 总而言之,李成梁觉得自己在努尔哈赤面前的威信比高务实更高。高务实震慑之下的努尔哈赤表面上唯唯诺诺,私底下仍敢做小动作,但只要他李大爷出马,努尔哈赤必不敢再犯。 所以他对努尔哈赤虽有提防,但只是最低程度的提防,只是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下意识反应。一旦数次秘密观察都发现努尔哈赤毫无异动,他就彻底放松了。 这一放松就出了大事。 努尔哈赤经他一放松,在城内的巴牙喇亲兵高达千余,又从外调入了数百——李成梁准许的是五百,实际上努尔哈赤因为得到其余李家军诸将的好感与默许,调入了至少八百。 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在城中的兵力已然超过两千,且全都是步卒精锐。 而此时,辽东军在城中虽有七千余人(城外看管马匹的辽东军有数百),但有马的只有两千——这个说法还有问题,因为赫图阿拉城内的马棚马厩在驻军大营的隔壁,努尔哈赤叛乱一开始就把两处中间的道路堵塞了,顺便将明军的战马解开马缰放跑,任由它们在城内乱窜。 不是努尔哈赤不知道战马珍贵,而是由于他现在没有人手把战马收拢看管,于是干脆放它们在城中乱窜,反正城门关了,跑也跑不掉。 另外,战马乱窜还会堵塞道路,使明军无法有效集结——这是个双刃剑,但由于李成梁所部是精锐骑兵,努尔哈赤所部是精锐步兵,在大家都没有马的情况下,当然努尔哈赤更能任意行动。 况且明军一旦舍不得战马,在乱糟糟的城中收拢战马,那就更耽误时间,更方便努尔哈赤的行动了。 李成梁、李如梅父子跑出努尔哈赤贝勒府时所面临的的就是这般场景。驻军大营火光冲天,马厩那边人吼马嘶,道路上既有衣冠不整的明军瞎窜,又有建州兵成建制追杀,还有跑散的战马乱冲乱撞。 李成梁到底是经验丰富,一看这模样就知道局面已然难以收拾。倘若这是在野外,其实还好一点,只要找个人少地势高的地方打出自己的大旗,就能慢慢收拢人手、安定军心。 然而现在是在赫图阿拉城中,地势最高的就是贝勒府,然而这贝勒府却绝对不是久留之处,因为努尔哈赤必然会集中兵力来攻。此时留在贝勒府,无疑于自己拿盘端着自己的脑袋敬呈给努尔哈赤笑纳。 李成梁现在唯一的希望,在于自己的兵马都在城中,努尔哈赤的兵力并不占优,如果能将部下聚拢,哪怕骑兵变步兵,也不是没有机会杀败努尔哈赤。 不过,李成梁毕竟“劳累过度”,有件事他没想到,反倒是李如梅非常及时地提醒了他:“爹爹,咱们先得想法子先把东、南两处城门给堵死了,不然必有大患!” 之前说过,赫图阿拉西、北两面都是河流,因此只有东、南两处城门。论易守难攻,也只比未曾迁移到安南前的广西黄氏老巢海渊城略差一点。 李成梁马上明白过来,自己这幺儿说得对。现在不把东南两处城门堵死,努尔哈赤一定会打开城门,把他在城外的人马也放进来,到时候这局面就更加无法挽回了。 于是李如梅以及他的亲信护卫着李成梁往东城城门杀去,路上又收拢了部分李成梁留在贝勒府外的家丁,慢慢聚集了两百多人。 这两百多人或许是因为发现了李成梁,战斗力比之前明显提升,一路冲开了建州兵两次围堵,然后又碰见了李如桢和李宁。 李如桢身边没什么家丁,只有十几号人,但李宁带来了一百多人,李成梁身边的人数超过了三百。于是李如梅在内,李宁在外,三百多人的队伍气势大胜,又突破了建州兵一次围堵,冲到离东门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但他们的神勇引来了一支建州主力,额亦都带着大半个红巴牙喇牛录突然出现,将他们拦住,双方一通好杀。 李成梁身边这三百人毕竟疲劳,即便有大帅威望加成,也被额亦都逼得寸步难进,甚至还退了几十丈,眼看就要不支。 李如梅大怒,愤而操弓一箭,差点将督战的额亦都一箭爆头。额亦都虽然因为善射者必善避,险险避开了这致命一击,但却被这一箭把头盔都给射掉了下来,露出里头的鼠尾辫,颇为狼狈。 而东城城门那边也传来一声怒吼:“牵马执缰之辈,也敢在你平胡大爷面前猖狂?休要走,吃你大爷一刀!” 这一声怒喝李成梁极为熟悉,转头望去,果然看见李平胡不知道从哪杀了出来,追着一名建州将领而走。那建州将领不知是不是已经与李平胡有过交手,刀鞘都不知道落到何处,手持一把朴刀夺路而逃。 这建州将领跑近,正好瞧见额亦都,慌忙中大喜,叫道:“左额真,我是伊朗阿,救我!” 额亦都方才也听见李平胡的吼声,知道此人是李成梁的中军大将,平素专司护卫李成梁,武力超绝。 此时正巧李平胡将将赶上伊朗阿,一刀砍出,伊朗阿用尽全力前扑,还是被他在背后削了一刀。这一刀虽然被他前扑卸力大半,竟然仍破甲划伤了他的后背,伤口深达一个指节,白森森的背骨都看见了。 额亦都吃了一惊,也连忙操弓在手,朝李平胡大喝一声:“你便是李平胡?看箭!” 李平胡素来不穿重甲,又知女真重箭的威力,下意识便放弃了追杀,收刀于胸前准备拨箭。谁知道额亦都这一箭根本不是朝着他这一边,而是远远瞄准李成梁,“嗖”一下射了出去。 李平胡惊出一身冷汗,大叫一声:“贼子休伤我家大帅!” 那边李成梁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平素倒不怎么怕冷箭,因为他出战时都是穿着里外两层宝甲,但方才情形太紧急,此时身上根本不成被甲。六十二岁的老将,想要避开额亦都的箭自然千难万难。 然而一个身影忽然冲到李成梁前方,李如梅的怒喝也随之响起:“建州狗奴,凭你也配伤我父!”刀光一闪,竟然不偏不倚地将这支箭拨开。 第1426章 狂澜既倒(下) 天下传言,铁岭李氏自李成梁之后,乃有“九虎将”之说。九虎将者,成梁五子、四从子也。 这个说法如果让高务实评价,肯定会嗤之以鼻,因为之前曾差点被他“办”了的李如桂也赫然位列九虎将之一。如此人物若也堪称“虎将”,那虎将未免太丢份了些。 高务实还是比较认可后世的主流说法,也即史载中所云:“成梁诸子,如松最果敢,有父风,其次称如梅。” 李家军传至第二代,只有李如松毫无疑问可以称得上虎将,如果非要再加,那也只能找出一个李如梅来了。至于其他人……呵呵。 李如梅的一大特点是善射,外人也常以小李广称之。不过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李如梅的刀法也堪称辽东一绝,李如松曾私下称赞“不在愚兄下”。 这话或许有自谦的意思在里头,但考虑到李如松为人处事的风格一贯直来直去,倒更有可能是句实话。 额亦都的这一箭证明了李如梅的确刀法了得。要知道,以刀拨开飞射而来的箭矢可不像武侠小说里那么轻易,从力学的角度而言,它不仅需要时机把握得足够准确,还需要一个巧劲,否则就会斩断箭身,而箭矢及前半截箭身依旧会保持飞行轨迹,射中目标。 见李如梅一刀拨开飞射而来的女真重箭,额亦都也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再想起对方刚才一箭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知道此人实属劲敌,于是不再与李如梅纠缠武艺。 额亦都一声令下,红巴牙喇部一分为二,一部分上前拦住李如梅、李宁所将之兵,一部分则以优势兵力猛攻李平胡。 李平胡本人虽勇悍,但此时麾下只有不到百人,哪里是近三倍兵力的巴牙喇亲兵对手?他虽然连杀七人,但麾下士卒顷刻间损失近半,已不能支。 李成梁见势不妙,不得已召回李如梅,打算兵行险着,干脆扬起自己辽东总兵官的大旗使走散的家丁士兵聚集。万没料到此时身后的贝勒府忽然扬起了另一支白巴牙喇的旗帜,却是安费扬古已经攻克贝勒府,从后方杀了过来。 李如梅、李宁腹背受敌,哪里还抵挡得住,只能护着李成梁南奔。 但这个举动无疑害了李平胡,额亦都将追击李成梁的大功让给安费扬古,自己合红巴牙喇亲兵之力围攻李平胡。李平胡身被七箭,勉强走脱,绕行赶上李成梁时,还没来得及参见便昏了过去。 李成梁又悲又急,也不敢停下脚步,只能命人架着李平胡一起逃走。此时刚赶到南城门不远,却听得城门口喊杀声四起,定睛一看,城门已开,建州兵汹涌而入,城门口的明军已然溃散。 李成梁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万念俱灰,抽出腰间短刀打算自刎。李如梅眼尖,连忙夺了他的刀,道:“爹爹万不可如此,倘爹爹身殁,此间我军无一能活也。” 李成梁悲声道:“我不死,尔等便能活耶?”李如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巨响,宛如城墙倒塌之声,李成梁父子亲信等都是一愣。李如柏赶紧上前查看,很快带了一将前来,却是秦得倚。 秦得倚见到李成梁却是大喜,慌忙上前说明情况。原来他今夜值守东南门之间的城墙,下半夜忽然发现努尔哈赤城外之兵有所异动。 他当时倒也没料到对方敢反,只是以为努尔哈赤人在城中,压制不住城外部下的反对声浪,怀疑这些人是要攻城。由于敌情不明,也不是很能断定,因此只先调集了炮营部分大炮和一批火药过来以防万一。 后来的情况不必说了,他见努尔哈赤已反,又见东南城门都有建州兵猛攻,己方正节节败退,估计大有可能不保。东南两处城门既然保不住,敌军入城便已注定,此时死守已经不可能,唯有赶紧找到足够的马匹撤出去才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为此,他一边命人收集逃散的战马,一边安排火药炸城。李成梁他们方才听到的就是城墙被他炸塌的声音。 秦得倚炸塌了城墙,但一时又不敢走,因为李成梁没到,他走脱了估计也免不了一死。但恰好李成梁偏偏来了,所以秦得倚才大喜过望。 李成梁自己却犹豫起来,城中这八千精锐有四千是他本人或者说李家直系的家丁,其余则是如李平胡、李宁、秦得倚、孙守廉等“李家军嫡系将领”所部,在外人眼中都是四万“李家军”中的一员。 这样一支嫡系精锐力量,难道现在就如此轻易放弃了? 然而李成梁也犹豫不了多久,因为安费扬古与额亦都已经紧随其后的杀奔过来,而且这一次还不止带来了红白两牛录巴牙喇,刚刚入城的约两千建州兵也在他们指挥下向李成梁等人包夹而来。 李成梁慨叹一声,下令照秦得倚的意思从塌墙处撤离——说是撤离,其实就是逃跑。幸好秦得倚这时候已经收罗了五百多匹战马,红白两支巴牙喇战斗力虽强,到底跑不过奔马,李成梁父子及亲信险险走脱。 出得城外,李成梁回头一看,老泪纵横。八千铁骑,逃出来的只有四百多人,自己素来倚为中军护卫的李平胡身受重伤,虽然看来没有致命伤,但没有一年半载时间肯定难以完全康复了。 李成梁大败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得极快,曹簠那边次日就探知清楚,而他正和戚金商议该如何进行下一步打算,兵部的加急军令忽然到了:命曹簠接替李成梁,代管此次征讨建州之一应军务。 曹簠也不知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又是个持重之人,在李成梁败得莫名其妙却又没有准确内情得知的情况下,只能要求麻承勋与他千万保持联络,两部决定在马尔墩寨先行会师。这实际上改变了李成梁所谓四路大军合围赫图阿拉的作战意图,不过……李成梁自己都败了,现在军务由曹簠接手,改了也就改了。 曹簠这边还在为了弄明白事情原由以及接下去的打法纠结,京师之中的动向居然反比辽东更快——高务实并未出手,但却有人抢先弹劾了李成梁。 先是都察院山东道御史韩先友弹劾李成梁杀良冒功旧事,劾章曰: “臣驻辽阳久,问询李成梁往事,则曩所闻巷论,如谓首功多伪增云云皆不诬。乃更有甚者:彼辽人也,庐舍间消长,锱铢无不知,凡富室有子,辄以选士征之,入贿乃已,其贿以产为差,率半没焉。壮丁健马,咸籍幕府,即裨将无放留。 大约括万户之脂膏入一家,萃百城之精锐归一姓,以故亦能战;而发军时,其家众或人挟一首以出,辽人谓之怀挟。比归,虏首累累,不知得自何所,堪痛哭矣! 前壬申(隆庆六年,1572)阅视时,李成梁方有内主,焰甚炽,使者食次,偶呫嚅自语曰:兹盛秋,安得一捷壮我色!明日,忽传警,俄捷书至,获虏首数十级,使者警且喜,如数报上。 其兵宪陕人也,乡达者以私问之,答曰:此边将常事,何问?盖实无一虏也。首功既多,姻故及奴皆拜爵,厚禄尽入私家,家益实,伍益虚。我报捷不休,虏入寇不止,所失堡数十,皆犁为田,按故记询之,莫可踪迹日久矣。诸偏裨岁贿,皆有额金,土物错辽产,盖鳞算栉收焉。非无战功,实不能于罪当也……” 按此弹章所言,李成梁杀良冒功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年两年,竟然是在隆庆年间就已经开始有过了,只是这几年开始越来越多。 随着这道弹章出现,更多的弹章也开始蜂拥而入,一开始大家还都在说杀良冒功这条罪名,渐渐的开始谈到贪蠹。虽然高务实没有刻意号召,但实学派的官员已经忍不住亲自下场。 去年巡视过辽东的吏科左给事中侯先春也上疏弹劾李成梁,劾章曰: “成梁……日事营家之计。在市场,则岁选良马千匹,扣索官价四五万两。大司马输马价以入边,成梁只填溪壑之欲。 在盐课,则岁占盐目万引。又受献纳三四万。大司农开辽南盐引以充饷,成梁徒供垄断之私。宽奠、清河等处,岁科军饷三万两,买纳年例参五千斤余矣。 又派屯民每家十斤,或五、七斤,计价银二三万两。科派者,心腹夏守茂、缪惟等。收受者,家人李定也。家之肥,民之瘠矣。 开原伍奠等处,岁献貂皮一千五百张。各将领家献沙金二十余两矣。又派住户金三千两。商贩貂皮三千张,计值不下二万余两。散派者,心腹张文学、小谢二等。收受者,亦家人李定也。财之聚,怨之府矣。 遇地方失事,则会各路将领,每出银五百,名曰:谢部礼。计一次,则收万金,尽入私囊。而谢部等费,或几千金,或万金,则出自本营将官。如李宁失则,出银四蒲包可推也。 遇朝廷赏赉,则以衣物皮张等项,分给各军一半,曰:答对。计每次所领万金,半充私囊。而升一官,封缺千两,或五百两,各有定额。如近日戴良栋之升参将,则得银一千两可质也……” 一条条,一桩桩,读来宛如亲见。 其实李成梁杀良冒功之事,高务实前世就知道了,只是他没有刻意细查。其实就他所知,至少早在万历六年之时,李成梁便纵容部下杀降冒功。 在《义县志》中曾记载李成梁的部下买汉人的首级来充当军功的事件。但前世历史与现在不同,前世在万历十年之前,李成梁由于受到张居正的庇护,其罪证大部分没有被揭发出来,不过随着张居正、申时行等人的失势,朝中言官开始逐渐弹劾李成梁的种种罪行。 不断有人检举李成梁的过错,大多都指责其弄虚作假,掩败冒功,甚至是杀害良民冒充敌人,犯下欺君之罪。 如万历十六年三月,李成梁讨伐海西叶赫部落时因杀敌有功受到嘉奖。但是据《万历邸抄》记载:“十六年春,剿那林孛罗(纳林布禄),围攻不克。军丁死者以半。又天寒冻死推车军士数千。因无虏功,遂割死军五百五十余颗报验。御史许守恩欲劾之。而巡抚以势挟而求止,竟以报功。今守恩在蜀,可召而问也。” 可见其功并非都是真实。另外《神宗实录》中也记“成梁自知袭杀属夷已盈众口,遂密教郭梦征诱夷人,以石门花谷之富,指引道路,啖令抢掳,以证属夷之罪。又忌副将孙朝梁恐其成功,令李平胡贿买夷人,专抢辽阳一日二三次。又密令备御张栋等策应支吾,俾朝梁不得与贼合阵。于是,(兵科张)应登题参石门之事,以实成梁掩杀之功。一唱一和,捷如响应。”诸如弹劾李成梁贪功冒杀之事尚有很多,不一一列举。 然而,即便如此,宫里却始终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皇上留中不发,认为证据不足或其他原因不愿追究;一是皇上震怒,但认为实际情况可能比现有证据更坏,暗示臣下继续揭发。 于是次日巡按直隶御史任养心上疏了,弹劾辽东总兵李成梁父子兄弟列据宣辽蓟保,恐有尾大之患。 任养心弹章云:“石亨仇銮未叛时,并先握兵柄,幸皆早发,其奸扑灭故易。今成梁驻辽左,如松驻宣府,如樟驻密云,成材驻黄花,而李平胡、李兴、李宁、王维藩等皆姻旧厮养为列镇,参游不可胜数。环神京左右蟠据,横骄莫可摇动,而如柏贪淫跋扈犹甚,若驱逐后时,恐生他变……” 这一次,指责李成梁的罪过已经不止于实际存在的罪名,而是开始上升到武臣拥兵过多,朝廷上下、文武百官看到这道弹章,真是个个屏息凝神,等待皇上宸断。 第1427章 挽狂澜(上) 李成梁的仕途忽然之间变得危险起来,朝中的抨击之多、力度之强,连申时行都有些怯于救场,只是在王锡爵的坚持下,申时行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发动各个级别的心学派官员开始为李成梁论功、开解,以期皇帝陛下不要因为这么“区区一次战败”就忘记了他以往数十次大功小功。 王锡爵劝申时行的话挺简单:“若失李成梁,恐九边再无我辈立足之地也。” 心学派开始为李成梁辩解之时,实学派方面要求严惩李成梁的声音正值高涨,很多中立派官员出于公私等各种各样的原因,也大多加入打压李成梁的呼声当中。当然,也有站在心学派观点一边的。总之,朝廷又被两种完全相反的声音包夹。 而在此时此刻,一贯被认为极力打压李成梁的实学栋梁、户部尚书高务实却始终没有发声,宛如在此次事件中置身事外了一般,引起了很多人的猜疑。 事实上,高务实不是打算置身事外,而是在审慎地思考李成梁此人在“历史的高度”下究竟该如何评判其功过。 李成梁的功劳此前已经说得很多,高务实的了解也足够详细,倒是不必再赘述了。李成梁的过呢?除了这次被参劾的那些基本都可以看做实情之外,还有一点最为关键但言官们并不可能知晓的,那就是后世常说的“李成梁纵容努尔哈赤,养虎遗患”,高务实现在仔细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 李成梁是否纵容了努尔哈赤?如果是,这种纵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如果是,这些纵容对于努尔哈赤崛起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如果没有这种纵容,是否能确定努尔哈赤就不能崛起?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成为了高务实眼下忽然要想清楚的问题。 高务实觉得,由于关系密切,李成梁作为威镇辽东的大帅,肯定对正在成长中的努尔哈赤产生过深刻的影响。不仅如此,从原历史的角度来看,对努尔哈赤的崛起,李成梁的确有所帮助,具体表现在四件事上。 一是努尔哈赤于万历十一年消灭阿台之后,李成梁将被误杀的塔克世尸首找到,交还努尔哈赤,并将寨内所得敕书二十道、马二十匹全部给了努尔哈赤。努尔哈赤袭职为建州左卫都指挥使。 努尔哈赤起兵时,不过是一个无助的“孤雏”,仅有“遗甲十三副”,既无影响,又无实力,连他本家族内的亲属都与他为敌,处境极其艰险。李成梁在这个时候给他敕书、马匹,交还塔克世尸首,承认他袭职都指挥使,不仅是对他的安慰,更是对他莫大的支持。 敕书对于女真人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有敕书才有通贡市的权利,而贡市是女真人获取必要的生活物资,赖以生存的重要经济来源。同时,这也标志着朝廷对他地位的承认。 二是万历十四年,努尔哈赤向明边吏索要仇人尼堪外兰,明边吏即交出。并因以前误杀觉昌安和塔克世之事,对努尔哈赤“自此每年与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以了其事。” 这事在当前已经没有发生了,而在原历史上存在,并且实际上是上一件事的延续。努尔哈赤初起,当然不敢表现出丝毫对朝廷、对明边吏的任何不满,只以报尼堪外兰唆使官军杀害父、祖之仇为由,而尼堪外兰得到官军的保护,努尔哈赤向官军索要尼堪外兰,官军竟然同意交出,任他将尼堪外兰杀了,这是在女真人中给足了他面子。 至于每年给予银、缎作为误杀他父、祖的补偿,就更不仅是抚慰、给面子,更是经济上的支持。虽然交出尼堪外兰这事是边塞将吏所为,未必是李成梁直接干预,但和他三年前给予敕书、马匹的态度一定是有关系的。特别是银、缎之赐更不会与他无关。 三是万历十七年,朝廷授予努尔哈赤都督佥事职衔。努尔哈赤起兵初期,全力以赴统一女真各部,对朝廷努力表现“忠顺”,以取得官方支持。 他谨慎地按照要求派人到明廷朝贡,在抚顺、清河、宽甸、叆阳四处关口进行互市交易,照例领赏:几次将部属抢劫的汉人及牲畜送回;这一年,又杀了入边抢掠的女真酋长克五十,向明边吏献上首级报功,于是,经总督张国彦等上疏奏请,朝廷同意予以嘉奖,授予都督佥事职衔。 当时,对女真人来说,能得到朝廷封赏,意味着具有了高出他人、可以号令其他部落的地位,是莫大的荣誉,所谓“窃名号夸耀东夷”。所以,努尔哈赤“慕都督之号益切”,经过努力争取,终于达到了目的。 万历十九年,当叶赫部纳林布禄派人以发兵征伐相威胁的时候,他骄傲地怒斥道:“昔我父被大明误杀,与我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送还尸首,坐受左都督敕书,续封龙虎将军大敕一道,每年给银八百两,蟒缎十五疋。汝父亦被大明所杀,其尸骸汝得收取否?” 这段话很能说明李成梁对他的支持是多么有力,使他在女真各部中有了多么优越的地位,有了骄人的资本。 不过,上面这段话里有个问题需要辨明,那就是“续封龙虎将军”之事。明廷加封努尔哈赤为龙虎将军事在万历二十三年,《清太祖武皇帝实录》修于天聪九年(1635),这里为了夸耀而把后来的事提前说了,这是修书人的问题。 还要说明的是努尔哈赤封龙虎将军时,李成梁已于三年前被劾去职,所以这事不能说是他的责任,当然,还不能不说这事和此前努尔哈赤的受封所打下的好基础有很大关系。 四是万历三十四年,放弃宽甸等六堡已开垦多年之地,为正在发展中的努尔哈赤提供了势力扩展的空间。 万历元年,由李成梁倡议,将官军的防线向鸭绿江边推进了800里,将原来的孤山堡移建到张其哈剌佃,险山堡移建到宽甸,沿江新安四堡移建到长佃、长岭等处。这就是著名的宽甸六堡。 六堡位于鸭绿江以西,毗连建州女真,是防御女真的前哨,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而且,经过三十几年开发,“生聚日繁,至六万四千余户”。 李成梁第二次守辽时,军事力量大不如前,防守吃力,便与总督蹇达、巡抚赵楫一起建议,放弃了这一带地方,将防线后撤。于是,这一片已开垦之地就落入了努尔哈赤之手。这时的努尔哈赤已经统一了建州女真以及海西女真三部,势力蓬勃发展,地盘的扩大对于发展更加有利了。 李成梁作为辽东大帅,而且是在朝中和地方都极有影响的“太师”,在以上四件事上对努尔哈赤崛起初期的顺利发展无疑是在外因方面起了很有利的作用,也可以说,李成梁对努尔哈赤的崛起是有帮助的。 所以综上所述,高务实认为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李成梁和努尔哈赤关系密切,对努尔哈赤的崛起起了有利作用。正因如此,后来努尔哈赤叛明为患时,朝野都说李成梁“养虎自贻患”,直至后世也还有人骂李成梁是汉奸。 但高务实认为,即便他与李成梁如今并非一路,甚至还属于政敌,但如“汉奸”这样的评价,仍未免有些过激。 客观地来看,李成梁守辽三十年所作所为,虽然无论间接,还是直接,都对努尔哈赤的崛起有利,但从本质上而言,他还是在忠实地执行明廷对边疆少民“分而治之”的政策,“离其党而分之,护其群而存之”。 对不听朝廷约束的王杲及其子阿台、叶赫部两代东、西贝勒等进行严厉的惩罚,给以足够力度的打击,但对表现“忠顺”的努尔哈赤却是宽容的,后来很值希望他能像哈达部王台父子一样效忠朝廷、忠顺守边,而对于他后来的叛乱,高务实认为李成梁应该也是始料而不及的。 不过,李成梁镇辽后期,当年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早已消退,辽兵的实力也早已不是当年,要控制辽东局面他已经力不从心了,所以才有了他万历三十四年放弃六堡之防的举动。 当时他提出放弃六堡的理由就是“地孤悬,难守”,事实上这是一句实话,也是实情。这时候他所求的只是维持辽东暂时的平静无事了。所以,也不能说他是有意扶持一个他所服务的王朝的叛逆者、掘墓人。 “汉奸”这顶大高帽既然摘掉,高务实就认为李成梁在他过去的功劳之下至少罪不至死——高务实本身在政治上一贯不喜欢搞斩尽杀绝,正如同当年他没有对张居正斩尽杀绝一样。 哪怕你是我的政敌,但只要你的基本出发点里头还是有为这个国家和民族考虑,那我就不至于非要与你不死不休。 人民内部矛盾嘛,还不算完全的敌我矛盾,这属于我站了上风、掌握了实权就可以偃旗息鼓的矛盾。 而且说实话,实学派官员们现在对李成梁的抨击本身也已经开始出现“拔高”,尤其是说李成梁尾大不掉这一点。 李如松在不久前刚刚履新,去了宣大任宣府总兵,麻承恩被调去陕西三边进行西北平乱战争之后的扫尾工作。故而任养心在弹劾李成梁的说辞之中有“环神京左右蟠据,横骄莫可摇动”一语。 这个说法就显然有些拔高,因为李如松刚刚调任宣府,而宣府事实上是实学派——或者干脆说高务实——的基本盘之一。李如松虽然带着五千辽东铁骑,是放在哪里都称得上强大的一股力量,但具体到了宣府的话,这五千铁骑也只能保证他说话有人听一听,绝对称不上什么“不可摇动”。 宣府之军力,总额已经超过13万,而且作为高务实影响力巨大的“嫡系”军镇,无论武备还是训练都堪称楷模,虽然不能说已经可以无视李如松的五千铁骑,但至少可以丝毫不惧。 李如松之外呢?李家军出身的将领虽然众多,所任职务也不能说不重要,但无论在哪——即便是在辽东,也不足以形成“尾大不掉”。 本来辽东方面很可能真要出现这种可能的,但经过高务实抚辽时期的一番操作,他的宣大“嫡系”对辽东已经有所渗透,而辽东仅次于李成梁的本地将领曹簠也早已是他麾下将领,目前所掌握的“嫡系力量”是并不弱于李成梁的。 李成梁平时在辽东显得极其强大,那和他是在任辽东总兵关系更大,如果没有这张虎皮,单靠李家军可不至于。 况且李家军被李如松带走了五千,这次又损失了八千(其实并没有完全损失掉,但朝廷方面包括高务实现在都按全军覆没计算了),当初号称四万家丁的李家军现在只剩两万七千左右在辽。 辽东有大军十八万左右,李家军剩下的这不到三万人真的能反了天去吗?何况曹簠及高务实的宣大嫡系加在一块儿也有将近三万,李成梁如何能真正做到尾大不掉? 说句实话,要说李成梁尾大不掉,那还不如说高务实尾大不掉,只不过按照大明的传统,朝廷并不认为文官能够“尾大不掉”,哪怕心学派都没有这种意识——他们也只是觉得高务实在军中的影响力太大。 然而文官对武将的影响力问题,朝廷诸公是不会多说什么的,此前掌权的文臣大佬,谁没有收到过武将们自称门下走狗的投效书?这是一个但凡作为文官都不会打破的传统,甭管心学实学,都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打破默契。 这样一想,高务实就觉得这件事最好还是有个限度:弹劾李成梁就弹劾李成梁,不要拉拉扯扯把其他人都牵连进来。 比如李如松那种直肠子,你说他打得不够好他可能也就认了,但你说他居心叵测要造反,没准他本来根本没想过,但经你这么一咋呼,人家怒火中烧真的反了也没准。 现在的问题在于皇帝没有透露口风,不知道他生气不生气,或者生气到了什么程度。不搞明这些,高务实也有点不好主动表态。 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高务实正打算继续保持沉默等皇帝的反应,陈矩忽然亲自来了,说皇上宣召,命高务实至乾清宫西暖阁觐见。 第1428章 挽狂澜(中) 高务实的新府邸尚未完工,现在还住在京城西北郊外的白玉楼,进皇宫如果按路线而言当然是北面的玄武门最近,但由于玄武门直通后宫,外臣并不方便,所以他一般是走东华门入宫。 东华门入宫则离文华殿最近,内阁也在边上不远,这也是朱翊钧常常在文华殿接见臣下或举行召对的原因之一。然而,高务实经常属于特例,朱翊钧也很喜欢让他直接去乾清宫的东西暖阁。 高务实自己也摸清了规律,如果朱翊钧找他是以私事为主,多半会要他去东暖阁,倘若是以公事为主,则一般会让他去西暖阁。 今日既是让他去西暖阁觐见,那看来多半就是公务。此时刚刚开年,公务方面的事情固然很多,但今天却不必多想,朱翊钧肯定是要问关于李成梁的事。 果不其然,高务实一到西暖阁,朱翊钧就朝陈矩摆了摆手,习惯性地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高务实一人。 这种时候他们君臣二人通常都比较没规矩,朱翊钧如同招呼老同学一样招呼高务实坐下,然后直接了当地问道:“李成梁这一败,你此前有没有料到?” 高务实面现异色,反问道:“皇上以为臣坐视宁远伯之败?” “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奇,你不是一贯料事如神么?” 高务实无奈道:“所谓料事如神,不过是按照正常情况进行合理推算,但宁远伯此败实属意外,臣又不是神仙,这如何能料到?” “你是说没料到他会中努尔哈赤的诈降之计?”朱翊钧问道。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答道:“不仅如此。臣一来没料到努尔哈赤会如此兵行险着、剑走偏锋,并且对宁远伯做得如此决绝;二来也没料到宁远伯对努尔哈赤的提防之心如此不足,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低级失误。” “低级失误……”朱翊钧喃喃念叨了一句,顿了顿,吐了口浊气,皱眉道:“你说李成梁是不是真的老了?” 高务实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正打算琢磨一下用词,谁料朱翊钧却似乎并不是打算等他回答,反而自己又接着道:“我让他去敲打努尔哈赤,又不是让他吓唬一番就完事,结果他拉开这么大一个四路进剿的架势,最后却打算在一场小战之后就接受努尔哈赤的投降……你说他到底有没有弄懂我的意思?” 如果高务实要陷害李成梁,此时只要说李成梁是弄懂了但故意装作没懂而自行其是,估计朱翊钧肯定是要怒火中烧的。 但高务实并不打算这么做,因此他假意思索了一下,摇头道:“也许宁远伯确实有些判断失误,认为拉开这么大的架势之后,努尔哈赤就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然过火,今后就会老实下来了。” “哼,自作聪明。”朱翊钧轻哼一声,又皱了皱眉:“但我有一点不明白,李成梁以前是很在意这些军功的,按理说这次也是个好机会,为什么他会满足于震慑,而不是去犁庭扫穴?” 高务实思索着道:“或许宁远伯是想保存实力,将力量积蓄到将来对察哈尔一战中去。” “哦?”朱翊钧闻言也不禁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哼,那他的胜负心可是太强了些。” 高务实一怔:“皇上此言何解?” “你真不明白?”朱翊钧有些诧异地道:“打察哈尔的话,宣大、蓟辽、昌平、保定等镇乃至于京营禁卫军,甚至土默特都可能会出兵,这局面除了你去统兵能镇得住场面,其他人我能放得下心?” 之前虽然外界都是如此猜测,但毕竟这还是朱翊钧第一次明确表示察哈尔之战的统兵人选是他高务实,是以高务实也只好欠身道:“臣愧不敢当。” “你愧不敢当,那我就只好御驾亲征了,哈哈。”朱翊钧笑着摇了摇头。御驾亲征当然不可能,前有英宗,后有武宗,例子就摆在那,御驾亲征这种事提也别提,否则朝廷肯定直接炸锅。 英宗当年整了个土木之变,把好好的京营彻底葬送了个干干净净,顺便坑死了当朝第一名将、曾经打得安南屁滚尿流的张辅;武宗倒是没吃什么败仗,甚至还取得了一些战果,但他却因为种种离经叛道的行为被文臣们极力抵制,到现在早已成了昏君的代名词。 朱翊钧既不想冒着亲征失败的危险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也不想明明打赢却莫名其妙就混成昏君,所以自然是不会考虑御驾亲征的。 何况在他的意识当中,他是要和高务实君臣共济留下千古美名的,具体做法就是他坐镇京师英明决策,高务实则去落实执行。按照这一思路,打仗这种事本就是高务实的任务,他一个皇帝干嘛要抢活干? 再说,他觉得这活自己抢过来也不会比高务实干得更好,那就更没有必要画蛇添足了。 所谓君君臣臣,这也是君君臣臣的体现。 不过这话说出来,高务实却不得不有所表示:“主忧臣辱,皇上这样说,臣实在惭愧。” “你快得了吧。”朱翊钧笑着一摆手:“我也没什么忧,我就是想说你能不能别总是胡乱谦虚。就说察哈尔决战这事,从高先生到你,整件事都是你们伯侄二人在策划,你又是咱们大明首屈一指的统兵文臣,这事儿我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真交给别人,你看外廷会不会吵得沸反盈天,所以你又何必谦虚?” 高务实苦笑道:“臣……多谢皇上信重。” 朱翊钧摇了摇头,又道:“既然说到统兵,那咱们话又说回来,李成梁这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八千精锐几乎一夜葬送,外廷看来也吵得很凶……你是最了解边情的,你觉得怎么处置才合适?” 高务实沉吟道:“宁远伯此败,着实让人意外,损失呢也的确不算小,不过这场仗毕竟还没打完……其实臣觉得皇上并不一定现在就要处置。” “哦?”朱翊钧略有些意外:“李成梁部不是这次进剿努尔哈赤的主力么?他都败了,这场仗还能打下去?” 高务实道:“打还是能打的,曹簠手头还有六千人,全都是生力军,进展也很顺利;麻承勋虽然遇伏受伤耽误了几天时间,但他原本进军太快,现在反而拉平了战线,其部本身的损失也微不足道,这就是九千了;再加上杨元那边的三千人,以及可能会有的董鄂部援军……” “董鄂部就算了,他们能出几个兵啊,三百还是五百?别拖了杨元的后腿就好。”朱翊钧盘算着道:“六千,三千,三千,还剩一万二。努尔哈赤有多少兵来着?一开始说是七八千左右是吧?” 高务实点头道:“按战前的情报来看,估计就在这个数上下。” 朱翊钧“嗯”了一声,道:“他在伏击麻承勋那场仗,虽然靠着暗箭伤了麻承勋,拖延了麻承勋进军的速度,但从损失上而言,反倒是麻承勋损失更轻,战报中说努尔哈赤损失了千余人……” 高务实这时候打断道:“皇上,伤员不能全算做损失,有些轻伤很快便能恢复并重新投入战争。” “哦,那你估计努尔哈赤实际能损失多少人?”朱翊钧在这方面倒是从谏如流,马上接受了高务实的说法。 但高务实很谨慎,只是道:“臣未曾亲临战场,其实无法准确估算,不过按照以往的经验而言,他大概会损失五百至六百人左右。” “行吧,那就按五百来算。”朱翊钧道:“他最多八千兵力,在北路损失了五百,赫图阿拉那一夜他虽然偷袭李成梁得手,但我想也不可能没有伤亡……五百总能有吧?那就只剩七千了……” 高务实心道:李成梁那晚的表现虽然糟糕,但这就好比曹操在宛城那次一样,看似惨兮兮,把典韦都搭进去了,但其实更多的只是场面惨。实际上张绣的损失也并不轻,所以当曹操再次对宛城动了心思的时候,贾诩依旧劝张绣直接投降。 想到三国,又想到曹操,高务实突然若有所思,又想到了孙子兵法。 后世关于《孙子兵法》的传说有很多,例如美国西点军校的必修课,海湾战争中的美国大兵人手一本等。真正读过孙子兵法的人,不用辟谣也知道这些传说多有杜撰之嫌。 孙子兵法讲的更多的是一种“不战而胜”、“先胜而后战”的思想,不可能是普通士兵的作战手册,更不是一般人理解的奇谋异策。孙子最强调的是压倒性的优势,绝不会提倡后来的用兵之人用冒险的方法去取得胜利。 但是很无奈,《孙子兵法》这本旷世奇书,广为流传的也只有其中的几句“金句”。由于古文对于很多现代人来说晦涩难懂,加上翻译水平参差不齐,真正通篇读过《孙子兵法》的人其实不多,而能够读懂其中奥义的人,就更加是凤毛麟角了。 “中国古代”里对《孙子兵法》理解最为透彻的,在高务实看来除了孙子自己,恐怕要属曹操。和同样注解过《孙子兵法》的其他人物相比,曹操是真正带兵打仗的人,对战场有身临其境的感受。而他作为一个实际上的统治者,对于战争的消耗,也有着直观的经验。然而很可惜,曹操对《孙子兵法》的注解也比较的简单精悍,且同样是“古文晦涩”,后世的普通读者难以消受,只适合作为学者们的重要参考。 什么样的兵法思想是普通人也能够消化吸收呢?恐怕可以算上一本《三国演义》。如果说曹操在军事上是凭借《孙子兵法》建立了魏国,那么可以说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则是凭借明人写的《三国演义》灭亡了明朝。据说努尔哈赤在李成梁军中学汉文的时候,其最喜欢读的书就是《三国演义》。 作为外族之人,在学习汉语的过程中更容易接受语气用词更通俗的小说,尤其是带有很多军事谋略色彩的小说,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努尔哈赤要求自己的子侄熟读《三国演义》,从中学得兵法韬略。在具体实战时,也经常使用《三国演义》上的招数。甚至对子侄指挥战争的优缺点,他都要在《三国演义》中找到依据。 努尔哈赤死后,比他更重视喜欢学习汉人谋略的皇太极继位,立即将《三国演义》翻译成为满文,要求文武大臣都要学习,让这本书成为正式的谋略典籍。例如皇太极效仿刘备的桃园三结义,将自己(后金)比作刘备,将蒙古科尔沁部比作关张。而对于明朝的降将,则效仿曹操笼络关羽的故事,给予各种优待等。 在努尔哈赤手上,《三国演义》基本还属于纯军事典籍。到了皇太极时期,《三国演义》甚至成了谋略大全。如今皇太极搞不好根本不会出现了,但努尔哈赤还是那个努尔哈赤,他效仿《三国演义》中张绣、贾诩的策略来对付李成梁,的确很正常。 于是高务实接着朱翊钧的话头道:“有了宁远伯这一败,其余三路大军必然会更加谨慎。眼下三路大军的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努尔哈赤的腾挪空间大受限制,想要如之前伏击麻承勋那样利用战场内线优势先打一路、再打一路,这已经很困难了。 如此,努尔哈赤要么拼死与其中一路决战,要么就只能死守赫图阿拉。但决战一路之策很容易破解,只要三路大军声息相闻,努尔哈赤与任何一路接战,都会很快面临其余两路的增援,这便陷入了车轮战,失败在所难免。而死守赫图阿拉之策,早前咱们就分析过,那是自蹈死地,在我天兵的炮火之下,女真人任何所谓的坚城都不堪一击,所以也不可能成功。” 朱翊钧听得连连点头,但最后还是很认真地问道:“所以,你确定这场仗即便有李成梁大意失荆州在前,但努尔哈赤依然必败无疑?” “是。”高务实点了点头,也很认真地道:“臣怀疑……努尔哈赤恐怕还要再学一次张绣、贾诩。” 朱翊钧一怔,继而皱起眉头:“你是说他又要投降?” ---------- ps:明天下午离开老家,不确定会不会堵车什么的,预计后天统计和补上过年期间延误的各类致谢,今天先作个四方揖,感谢大家支持。 第1429章 挽狂澜(下) 投降这种词前头再加上一个‘又’字,实在是怎么听都很别扭,不过对于女真各部而言,其实倒没汉人那么多的道德负担。 不就是挨了大明一顿揍嘛,多大事啊!甭管建州、海西还是野人,女真各部谁没挨过大明的揍?反正也打不过,投降怎么了?不投降难道打算学王兀堂、王杲、阿海那样被直接打灭,永世不得翻身? 投降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大明是否乐意接受。 而眼下,很显然朱翊钧并不乐意。 这很好理解,原本此次战争就是一场惩罚战争,现在不仅惩罚的目的没有达到,算起来甚至是李成梁被努尔哈赤给摆了一道,惩罚者与被惩罚者来了个身份互换,在这种情况下,努尔哈赤想要见好就收,朱翊钧当然不肯。 眼见得高务实微微点头,肯定了他提出的疑虑,朱翊钧当时就冷哼一声:“他想学张绣,朕却没打算学曹操。” 高务实沉吟着,没有立刻作答。 朱翊钧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带着三分疑惑,问道:“怎么,难道你觉得我也应该学曹操接纳张绣一样接纳努尔哈赤的投降?”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不然,皇上与曹操当年所处的局面并不相同,曹操几乎可以说是非接纳张绣不可,但皇上却未必一定要接纳努尔哈赤,至少现在并非一定要接纳。” “哦?这又是为何?”朱翊钧有些好奇起来:“宛城之战以后,曹操与张绣之间那可是结下大仇的——杀子之仇啊,他都能接纳张绣,朕却为何不必接纳努尔哈赤?” 高务实道:“张绣之投曹操,是因为贾诩知道私仇在曹操眼中不算什么;曹操之纳张绣,则正如贾诩所料。” 建安二年,曹操率军讨伐占据宛城的张绣,张绣率部降曹。曹操摆酒宴邀请张绣等人一并参加。但宴请张绣的过程并不轻松,因为大将典韦始终持着大斧站在曹操身后,还时不时“举斧迫视”,因此酒桌子上张绣本来就心里很不畅快,他不敢直视曹操。 更让张绣后来匪夷所思的,则是曹操对他的叔母邹夫人一见钟情(不久后就想办法把她纳为小妾),又加上曹操利用黄金等贵重财物拉拢张绣的心腹胡车儿。这一切都让张绣的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羞辱、愤怒、猜忌等,像波涛一样在张绣心中激荡。 曹操是明白人,他也知道张绣心怀不满,所以没过多久,他就对张绣动了杀意。但是消息很快泄露了,亦或者被贾诩察觉了,因此张绣决定先下手为强——起兵反曹。 过程不必细说,总之就是张绣奇袭曹营,曹操爱将典韦战死,曹操的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也都惨死在张绣的屠刀之下,而正是他们保护曹操躲过了这场劫难。 在这次战役中,曹操兵力损失有限,但重要人物的损失则十分惨重。他失去了一员忠诚骁勇的大将,还痛失爱子、爱侄,甚至就连他的夫人——卫夫人也与他分道扬镳。按理说,此时的曹操心头应该充满了怨恨。 那么,曹操为什么没有怒而兴兵,非要坚持杀了张绣以解心头之恨呢?可以顺着时间来梳理一下当时的情形。 宛城之战后,张绣重新和刘表结成联盟。但谋士贾诩陈述利弊、积极献言,在建安四年,力劝张绣重新降曹。 建安四年,这个时间节点非常重要,因为就是这一年,袁绍的河北大军开始南下。曹、袁大军的对峙乃至生死战已经迫在眉睫。由于张绣驻军的位置还是比较重要的,因此曹、袁双方都有拉拢之意。 张绣夹在中间,应该如何是好?贾诩提议:应该跟着曹操干。 一听贾诩的建议,张绣立即目瞪口呆。他问贾诩:眼下的局面,一来是袁强曹弱;二来是我和曹操素有仇怨,甚至还是深仇大恨。所以,这个时候我怎么能投靠曹操呢? 然而贾诩并不这么看,他对张绣说了三点: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跟着他可以赢得人心,这是第一个原因。袁绍兵强马壮,不在乎我们这一点人马,我们就算投袁也无足轻重;而曹操人手单薄,我们投靠过去,他会很是高兴,这是第二个原因。凡是古往今来成就大事业的人,都能明志四海、缓释私怨、弃利重义,而曹操就是这样的人,这是第三个原因。 于是张绣听贾诩之劝投降了曹操,而曹操也用超常的气度化解前嫌,他不仅执着张绣的手一起参加宴会,还和张绣结成了儿女亲家——让自己的儿子曹均娶了张绣的女儿,并封张绣为扬武将军。 建安五年,张绣参加了官渡之战,力战有功,升为破羌将军。建安十年,张绣跟随曹操在南皮击破袁谭,再次增加食邑,一共2000户——当时天下户口剧减,十户只剩一户,而彼时曹军将领之中还没有谁封邑达到1000户,唯独张绣特别多。 高务实将这些细节简单说给朱翊钧听了,然后道:“由此可见,曹操当时的情形与皇上如今并不相同。曹操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来对抗近在咫尺的袁绍大军,而且对于他当时的实力而言,能够与张绣化敌为友乃是宛城问题最佳的解决之道。 反观皇上,实力百倍于努尔哈赤,即便是察哈尔决战,我大明也并不需要努尔哈赤相助。所以皇上对努尔哈赤的要求其实很低——只要他不捣蛋就行。” 朱翊钧释然道:“不错,正是如此。只是努尔哈赤这厮胆大妄为,总想着在周边扩展势力,若如今不早些加以遏制,将来说不定便会小患变大患,这也是我此前之所以要敲打他一番的原因——现在我也依然如此认为。” “皇上圣明。”高务实点头道:“臣也赞同皇上的看法,并因此认为这场仗既然已经打响,就必须以胜利告终——不是努尔哈赤趁胜请降的这种胜利,而是真正将他击败并削弱其实力之后的迫降之胜。” “好!好得很!”朱翊钧闻言大喜,道:“既然你我看法一致,那现在要讨论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依我看就一条:接下来怎么打。”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这却不然,在此之前,臣认为还要弄明白一件事:努尔哈赤为什么敢于效仿张绣。” “嗯?”朱翊钧一愣:“此言何意?” 高务实解释道:“皇上应该知道,臣对努尔哈赤除了他刚刚袭职那短短一段时间以外,其他时候一直以压制为主,而与此同时,宁远伯对他倒是以支持为主,且他与宁远伯之前多少也算有些旧情在……如此,努尔哈赤为什么还要下这样的狠手对待宁远伯?” 朱翊钧看来此前倒没有太关注这样的细节,亦或者说他对努尔哈赤这样的区区小酋从来没有真正放在眼里,所以关注就比较少,思考得也不算深刻,所以在听到高务实的这个问题之后,他认认真真思索了一会儿,才迟疑着道:“还别说,这事儿的确透露着一些古怪。” 当然古怪,按照刚才高务实的说法,朱翊钧马上就带入努尔哈赤的思维想了想这个情况:能够影响他努尔哈赤乃至建州兴衰荣辱的两人,其中一个是一贯压制自己的,另一个是一直支持自己的,现在支持自己的那人因为朝廷的命令来讨伐自己,他还给出了一个并不算十分苛刻的解决办法,那么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 朱翊钧觉得,倘若自己是努尔哈赤,那怎么看都应该接受这个条件,这才是最佳选择。毕竟在这两个可以决定自己部落兴衰的大人物里,这位提出投降条件的大人物对自己更友好。 他虽然也提了投降条件,但另外那位可是根本连条件都不提——换句话说就是要彻底打败之后再随心所欲地宰割。只要不是疯掉了,那当然应该选择前者。 然而努尔哈赤不然,他既不选后者,也没选前者,甚至完全辜负了前者对他的善意,欺骗并狠狠打击了对方一番。 在朱翊钧看来,这不仅是狼心狗肺的问题,更关键的是在情理上说不通——两条大腿你谁都不抱,你想做什么? 当然,也许努尔哈赤是想自己做大腿,可……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配不配? 诡异就诡异在此。 朱翊钧把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然后道:“我总觉得这个理由不太充足,你有什么其他看法么?” 高务实沉吟道:“其实臣与皇上的看法总体来说颇为类似,只不过有一点点细节差别。” “什么差别?” 高务实目光一凝:“努尔哈赤‘两条大腿都不抱’,会不会是故意做给谁看的?” “嗯?做给谁看?看什么?”朱翊钧皱起眉头,明显有些不解。 然而高务实并不继续解释,只是等着皇帝自己想明白。朱翊钧想了一会儿,思索着道:“你是说,他故意让我认为即便李成梁与他更亲近,但这亲近本身并无其他问题,尤其是并不存在互相勾结?” 高务实微微点头:“臣的确由此怀疑,不过皇上,这件事单纯只是某种推测,究竟是与不是,还得看日后的情形发展,眼下并不能确定。臣之所以提出来,更不是要给宁远伯添一条‘欲加之罪’。” 朱翊钧颔首道:“我明白了。”然后顿了一顿,把话题转了回去,道:“继续说这场仗接下去怎么打吧。” 高务实便不再提这个问题,也顺着皇帝的意思道:“其实‘接下去怎么打’刚才已经说过了,剩下三路大军只要做到声息相闻,逐渐合拢包围圈,不给努尔哈赤各个击破的机会,这场仗的胜利就差不多已经是板上钉钉,无非早晚而已。” “可是,我记得李成梁早前也要求四路大军应该声息相闻,但最终……哈,他自己倒被击破了。” 高务实摇头道:“他那个声息相闻显然流于形式,甚至可以说是流于表述,实际上根本不曾做到——另外三路大军或许都把‘声息’报于他知道了,可惜他却只是利用这一点,自己加快进军速度,打算去独吞迫降努尔哈赤之功,以至于反而中了努尔哈赤诡计而功败垂成。” 朱翊钧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声息相闻”这个要求本来没错,错的只是李成梁居心不良,害人终害己。 或许,这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注:我知道这句话还未出现) “既然如此,那接下去的仗就让曹簠指挥吧,他本就是辽东副帅,李成梁既然败了,他接手也理所当然。”朱翊钧点头道。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问道:“皇上对于此战成功之后对努尔哈赤的惩罚,可还有什么更加确切的要求?” “这个……”朱翊钧皱眉道:“按理说这厮实在应该严惩,但若是杀了他,我又有些担心建州从此多事。” 高务实欣然道:“不错,皇上所虑甚是,臣也同样有这种担忧。努尔哈赤一死无所谓,就怕建州上下不服,如王杲死后又有阿海之逆一般。如此迁延日久,恐怕就要影响到察哈尔决战了。” 朱翊钧却皱眉道:“那你以为怎样处置合适?” 杀又杀不得,但不惩罚的话,这场仗又相当于白打了。朱翊钧想来想去,倒觉得李成梁失败之前所提出的对努尔哈赤的处罚其实还不错:归还其他部落的领地,也挺像是大明的一贯风格——存亡继绝。 然而高务实却提出了另一个思路,他说道:“臣以为,可以把努尔哈赤的官职暂时免去,但考虑到建州之稳定,这官职还得继续授予建州之人——譬如舒尔哈齐。” 朱翊钧听得一愣,然后恍然道:“哦,舒尔哈齐,就是努尔哈赤的那位弟弟是吧?” 高务实立刻点了点头。 “嗯,我看可以。”朱翊钧微微颔首,然后眨巴了一下眼睛:“这还是个反间计?” 高务实笑了笑,答道:“是不是反间计其实现在也不好作答,不过臣以为这至少能给建州左卫内部找点事做……” -------------------------------- ps:今天下午堵车把我堵傻了,平时三小时的路,我走了将近八个小时。从头到尾没上成高速,一路上所有的高速入口全部被封闭,然后在各种国道、省道、县道、乡道乃至“无名公路”上乱窜,等到家之后就已经很迟了,所以之前本章弄了下防盗。 现在防盗内容已经撤了,明天应该可以正常更新。 第1430章 顺我者昌(上) 音书往来总费时间,朝廷的决议传达至辽东边墙关外之时,其实很多本来这才批准下来的事,事实上已经干了一半。 比如说兵部要求李成梁收拢败兵、上报实际损失,李成梁就早已做好。 在“赫图阿拉之夜”,李成梁所部损失(战死、被俘及失踪)精锐骑兵高达三千七百二十五人,战马损失六千四百三十一匹,挽马损失一千六百四十三匹,骡、驴损失一千一百二十七头。 最终李成梁上报所部剩余兵力为四千三百左右,但马匹损失巨大,已不具备继续进攻能力,并主动撤回鸦鹘关内等待兵部命令。 又比如奉皇命而下达的兵部命令要求曹簠接替李成梁,统一指挥剩余三路大军继续围剿努尔哈赤,实际上也有些像是“补票”。因为此前曹簠接到高务实的密信之后,等李成梁一败就主动接过了指挥权,不仅给麻承勋下达了相关命令,还给杨元也下了令。 麻承勋肯定是会听令的,这不必多说,意外的是杨元也没拒绝。在接到曹簠的军令之后,杨元马上就决定不再等拖拖拉拉的董鄂部“准备妥当”,率领自己的三千兵及董鄂部提供的四百人立刻出发,风雪兼程地开始往东绕行,准备按照预定计划包围赫图阿拉。 除此之外,曹簠再次收到了高务实的密函,里头明确告诉他,皇上已经决定在胜利之后免除努尔哈赤一应本兼各职,同时将这些职务授予给努尔哈赤之弟、苏克苏护河部二贝勒舒尔哈齐。 这就是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了,有高务实这封信,连战胜后的安排处置都有了明确计划,曹簠就根本不必担心自己的处理出现失误,让皇上和朝廷不满。 三路大军继续进剿,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曹簠一边要求麻承勋与杨元每日三报所在位置,一边与戚金小心进军。他早年曾有“拼命曹三郎”的绰号,但自从长安堡一败之后,现在真是越来越谨慎,尤其离胜利越近他就越小心,宁可慢点也不肯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 其实曹簠的做法虽然谈不上不对,但此时此刻还真是担心过了,因为努尔哈赤现在的压力比他更大。 努尔哈赤的压力来自于内外两个部分。外部不必多说,四路大军虽然被他击败了一路,但剩下的三路大军依然比他强大,而且从时间上来看,已经没有什么机会去施展策略了。 但努尔哈赤最担心的还是内部的压力,不过要说明这个压力,先得把建州三卫的来历捋一捋。 建州女真在大明驱逐残元时期开始依附于大明,向大明进贡,接受大明皇帝册封。永乐二年,大明设立建州卫,封当地首领阿哈出为建州卫指挥使。 后来,由于另一位首领猛哥帖木儿因跟随成祖攻蒙有功,被封为建州左卫指挥使。但在后来在动乱当中,猛哥帖木儿被杀,其子董山也被俘获,建州左卫印丢失。猛哥帖木儿的弟弟凡察于是向朝廷上报,大明皇帝于是再次授予凡察新的建州左卫印。 然而不久之后,董山被赎出,原有的建州左卫印也重新找到,叔侄俩关于建州左卫的归属权产生争执。到最后,英宗下令将建州左卫一分为二,再增设建州右卫,凡察与董山各掌一印。 因此,最早的建州卫一分为三,分别成为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史称建州三卫。 这其中,努尔哈赤是猛哥帖木儿的嫡系后代,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建州左卫最具备“法理”的统治者。 但是问题在于,大明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原则在女真人心目中并不算很吃香(只是“心目中”,实际上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要服从大明的册封)。 这个问题此前曾经说过一下,女真人的习俗其实受蒙古人的影响更大一些,具体在册立继承人、分割遗产等方面,女真人更喜欢遵从蒙古人的传统。 努尔哈赤之父塔克世一共有五个儿子,努尔哈赤为长子,穆尔哈齐为次子,舒尔哈齐为三子,雅尔哈齐为四子,巴雅喇为幼子。 说到这里,读者诸君或许就有疑问了,既然舒尔哈齐是老三,为何却被称为“二贝勒”呢?道理很简单,老二穆尔哈齐与努尔哈赤并非一奶同胞。 在努尔哈赤成为建州左卫指挥使之后,按照大明的传统,只有舒尔哈齐是被大明承认地位的,而“庶出”的穆尔哈齐并不被认可。 至于老四雅尔哈齐,他倒也是努尔哈赤的一奶同胞,但这位本可成为“三贝勒”的家伙死得早,属于早夭,于是……就没有于是了。 至于巴雅喇,他是努尔哈赤那位刻薄寡恩的后母所生,与努尔哈赤兄弟关系显然好不到哪去,目前在建州左卫内部的地位比较尴尬。好在他才五六岁年纪,努尔哈赤对他倒也无所谓什么恶意。 简单的说,努尔哈赤活着的兄弟还有三个,老二穆尔哈齐也是跟他一起打拼的铁兄弟,但因为大明不承认其地位,他虽然按照女真人的传统,也拿到了部分兵权,但这个权力是“寄居”在努尔哈赤旗下的。 老幺巴雅喇暂时可以忽略不计,而老三舒尔哈齐作为“二贝勒”,实力却很强大。有多强大呢?努尔哈赤的巴牙喇亲兵是一千左右,舒尔哈齐的巴牙喇亲兵则是八百。 舒尔哈齐的实力为何这么大?有两个原因:一来他是大明认可的猛哥帖木儿嫡系子孙,是有大明正式授官“建州左卫指挥同知”;二来他是事实上的“塔克世嫡幼子”,按照蒙古人传至女真人的“幼子守灶”习俗,他的实力绝不能差,否则努尔哈赤会被严重质疑。 换句话说,塔克世如果是铁木真,那么舒尔哈齐就相当于拖雷。按此时女真人的习惯来说,塔克世死后他应该就是“监国”,是父亲的头号守灵人。 建州女真人同时受大明和蒙古影响,导致了这种有些怪异的继承制度,也造就了舒尔哈齐实力的强大。 倘若将当前建州女真内部的实力划分为十成,那么努尔哈赤掌握五成,舒尔哈齐大概掌握四成,剩下一成在穆尔哈齐手中——但穆尔哈齐无法真正掌握,他从属于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兄弟二人六四开,这基本上就是建州左卫目前的实力划分。 因为年龄最大、兄弟关系比较和睦,以及大明册封职务的高低等因素,努尔哈赤的地位在平时还是比较稳固的,不仅穆尔哈齐完全听命于努尔哈赤,舒尔哈齐也惟长兄努尔哈赤马首是瞻。 然而,那是平时。 随着明军三路大军的包围圈越来越紧,一个传言流传开来:大明皇帝对于努尔哈赤的叛逆极其不满,已经决定要对建州左卫大加惩罚,并且在明军攻破赫图阿拉之后,就将废除对努尔哈赤的一切册封,改封舒尔哈齐为建州左卫指挥使。 这个流言里有几个关键词:惩罚、攻破、废除、改封。 惩罚,意味着大明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大明。你敢不听他的,他就要打到你听话为止,而且必然会带来严厉的惩罚——杀,就是其中必然会有的一条。对于建州左卫的女真人而言,谁会被杀,这当然值得担忧。 攻破,意味着大明已经不打算“和平征服”赫图阿拉。李成梁的意外失败震惊了整个女真地区,但正如高务实对朱翊钧的分析那样,这场战争的胜负并未决出,李成梁之败也并未被看各方做是“打不过”,只要大明坚持继续打,等打下赫图阿拉,一切质疑自然就都烟消云散了。 废除,意味着大明的容忍度非常有限。对于降而复叛、言而无信的努尔哈赤,大明决定严惩。虽然大明对于女真各部的统治者血统一贯比较坚持,但也并不是说一定不能变动。比如当年王杲崛起的早期,大明也曾经短期内承认他是建州右卫指挥使。 改封,意味着大明虽然决定严惩努尔哈赤,但还是打算尽量维持建州左卫的统治血统不变,哥哥不行弟弟上。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也是一种维稳手段——舒尔哈齐本就是建州左卫的二号人物,人称“二贝勒”,努尔哈赤既然要下台,自然舒尔哈齐接任。 哦,忘了说一点,努尔哈赤已经有儿子了,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已经有五个儿子。 嫡长子爱新觉罗·褚英,母为正妻佟佳·哈哈纳扎青,生于万历八年,今年八岁(过年了,现在已经是万历十六年,这里及以下诸子皆采用实岁); 嫡次子爱新觉罗·代善,母为正妻佟佳·哈哈纳扎青,生于万历十一年; 庶三子爱新觉罗·阿拜,母为庶妻(明称妾室)兆佳氏,生于万历十三年; 庶四子爱新觉罗·汤古代,母为庶妻钮祜禄氏,也生于万历十三年; 嫡五子爱新觉罗·莽古尔泰,母为继正妻沙济富察氏,生于万历十五年,尚在襁褓之中。 虽然已经有五个儿子,但哪怕是他的嫡长子褚英,今年也不过八岁而已。大明对女真各部一贯以羁縻政策处理,故继承人太年幼的情况下通常不会允许袭职,以免其压制不住内部实力派,形成内乱,拖大明下水。 因此,最近出现的这则“传言”让努尔哈赤颇为紧张,他知道如果大明真的要废除他的职务,则舒尔哈齐上位的可能性的确是最大的。而从女真历史上的经验来看,一旦舒尔哈齐成功袭职,那么他努尔哈赤的子孙也就基本与建州左卫基业无缘了。 况且这传言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没有明确:它没有说明在舒尔哈齐袭职之后,努尔哈赤该怎么办。 倘若只是免去大明授予的指挥使头衔,努尔哈赤觉得自己还能想想办法,比如与舒尔哈齐演一出双簧:明面上舒尔哈齐作为指挥使存在,实际上建州左卫内部还是奉他努尔哈赤为主。 至于什么时候拿回指挥使头衔,努尔哈赤倒不着急,将来找个机会表表忠心,或者为大明立下什么功劳,再让舒尔哈齐上疏让贤,基本上应该就可以成事了。 但现在努尔哈赤有一种担心,那就是舒尔哈齐会不会因此生出野心,干脆准备彻底取代自己。 这种担心不是凭空产生的,努尔哈赤已经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譬如说,此前他领军与北路麻承勋作战,又设计在赫图阿拉坑了李成梁一手,而在这段时间里,舒尔哈齐并没有认真履行战前的计划,认认真真地骚扰曹簠所部。 舒尔哈齐一共只骚扰了曹簠两次,两次都只是击败曹簠的小规模探马,拢共只与曹簠部不到一百人交战——这也能算骚扰?这要么是演戏,要么是畏敌。 努尔哈赤并不认为舒尔哈齐畏敌避战,因为在前几年的扩张中舒尔哈齐从来没有表现出畏敌的心态。无论是讨伐尼堪外兰,还是征服哲陈部等战争,舒尔哈齐都表现得很英勇,经常以少打多,唯一的可能就是舒尔哈齐不愿意过分得罪明军。 本来努尔哈赤虽然已经认为舒尔哈齐对于明军作战持保留态度,但他以为舒尔哈齐只是为了将来不至于被明军记恨,可现在回过头来一看,却不得不怀疑舒尔哈齐与明军之间早已有了某种默契。 再联想到舒尔哈齐曾在曹簠军中呆过一段时间,曹簠还特别照顾他,根本没让他上战场,努尔哈赤就不由得更加怀疑起来:难道舒尔哈齐真的早有异心了?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只要稍有些养分就能生根发芽。大明的各种举动以及这次的传言就是这样的养分。努尔哈赤的不安正在快速累积,对舒尔哈齐的怀疑也日益加深。 而此时,舒尔哈齐的表现更让努尔哈赤背后生寒:刚刚撤回到赫图阿拉的舒尔哈齐,第一时间收回了此前交给努尔哈赤指挥的八个牛录,所用的名义是“紧急备战”。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春节期间书友“曹面子”、“尘*埃”、“系统崩溃”、“爱竞技”、“单骑照碧心”、“dj000214”、“竹长在根上”、“一路色友”、“o尚书令”、“书友20170107012220447”、“雪碧无量”、“仁弟”、“lyloveww”、w0715”、“书友20191018172646328”、“持羽静风尘”、“阿勒泰的老西”、“soviet2003”、“嘉辉”、“小橙子爱粑粑”、“皇天龙”、“岳晓遥”、“浮在空中de鱼”、“书友20171021192857895”、“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31章 顺我者昌(中) 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一步的? 在赫图阿拉北城城墙之上,努尔哈赤迎风站着,心里不断地重复这个问题。 击败李成梁,打破李大爷不可战胜的神话,为将来自己在女真各部之中树立一个传奇般的形象,这是努尔哈赤之所以不顾与李成梁的“私谊”而发动“赫图阿拉之夜”的主要原因。 努尔哈赤知道这个做法的危险性,也并非没有想好退路。按照努尔哈赤之前的想法,大明现在是很不乐意在察哈尔之外花费力气的,这从辽北之战后大明不追击图们,也不实际惩罚与图们勾结的自己就能看得出来,所以当时他退兵南归,就在半途把哲陈部给灭了。 结果不出意外,大明对他搂草打兔子地覆灭哲陈部无动于衷,就仿佛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似的。显然,这让努尔哈赤大受鼓舞,因此马上想起了当初与董鄂部的一箭之仇,转头又去打董鄂部。 然而这一次却出了意外,明明不过拿下董鄂部一座小城而已,大明却马上过来讨伐,甚至由李大爷亲自领兵,调集四路大军进行围剿。看那架势,仿佛把他看做了当年的王兀堂、王杲一般。 但李成梁一出兵,努尔哈赤就发现了不对劲,他发现李成梁明显打算卖了北路的麻承勋。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努尔哈赤毫不犹豫地选择去伏击麻承勋,不过结果算不得太好,从战损的角度来说,建州左卫反而蚀了本。好在他还是完成了其中一个目标,将麻承勋的进军速度遏制住了,耽误了他不少时间。 努尔哈赤遂按照计划向李成梁请降,然而当李成梁过于痛快的答应之后,努尔哈赤忽然后悔了,因为他从李成梁这样的态度当中看出来一件事:李大爷丝毫不想打这一仗。 此时,努尔哈赤出现了战略判断失误,他把李成梁的心态当成了整个大明的心态,错以为大明此战本身就只是拉开架势吓唬一下自己,根本没有真正打算大战一场。按照大明一贯的风格而言,它不想打的原因并不多,此时最有可能的就是大明并无余力。 这一年中,大明先是平定了一场规模相当不小的西北之乱,接着又被迫帮叶赫抵抗察哈尔的侵略,打了一场辽北之战。 从辽东获悉的朝廷邸报来看,明廷中枢现在正被财政紧张所困扰。那个用一封信就逼得自己只能老老实实退兵的高司徒,现在正位于财政危机风暴的风眼,应该也无余力插手辽东的闲事。 至此,努尔哈赤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击败李成梁,奠定自己在女真人心目中的英雄地位,然后与曹簠联系,再次接受“招抚”。 他认为曹簠会接受他的请降,理由是曹簠与李大爷不同路。如果李大爷做失败的事他却做成功了,那他还不得被朝廷高看一眼,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李大爷的接替者吗? 然而,当明军三路大军越来越近,努尔哈赤派出向曹簠请降的使者被赶回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可能太一厢情愿了——曹簠一点面子也不给,说除非建州左卫上下“自卸兵甲,拜伏路边,以待朝廷处置”,否则他不会考虑接受什么投降。 这个条件努尔哈赤自然不能答应,毕竟这要是答应下来,就完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如果曹簠届时一声令下要杀俘,建州左卫这数年来积累起来的家当顷刻之间便要化为乌有,今后恐怕也再无翻身的机会——要知道此前李成梁可没有要求他全军缴械。 眼下曹簠离赫图阿拉只有一天左右的路程,杨元大概还要两天,而麻承勋……他又第一个到了,就在苏可苏浒河北岸扎营。 努尔哈赤站在赫图阿拉北城城墙上便能依稀看见麻承勋的大营依山而建,两处高高的木质瞭望塔上正闪烁着昏暗的火光,那是塔里的士兵在取暖。 明军即便是骑兵部队,现在也开始配备专门的工兵。托了大明盛产木匠的福,虽然麻承勋部的工兵比例远低于禁卫军,但出征在外也足以快速搭建瞭望塔、马棚、鹿柴等临时设施。 努尔哈赤满脸阴霾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身边一个矮壮汉子见了,稍稍犹豫一下,开口道:“阿浑,咱们了不起拼死一战,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大爷都败在阿浑手上了,何况是曹簠这些人?” 努尔哈赤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道:“穆尔哈齐,如果大明皇帝撤了我的指挥使,你以后就跟着舒尔哈齐干吧。他也是有本事的人,一定也能让咱们建州重新一统。” 穆尔哈齐瞪大眼睛:“阿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穆尔哈齐打小就只听你的话,舒尔哈齐……就算也有些本事,又如何能与阿浑相比?这几年若非阿浑你纵横捭阖、南征北战,我建州左卫怎会有今日威势,连李大爷都差点折在赫图阿拉!” 努尔哈赤摇头道:“往事休提,这次我恐怕失算了。燕京城里的那位皇帝陛下年轻气盛得很,我这次击败李大爷,恐怕让皇帝觉得丢了面子,非要不顾一切地来取我性命了。” 穆尔哈齐大怒:“既然尼堪要打,那就陪他们打到底!尼堪现在也只有一万多兵,还不到咱们两倍,咱们守城……” 努尔哈赤摆了摆手:“汉人的兵书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但‘十则围之’的‘十’与‘五则攻之’的五,都未必是个实数。我看那兵书的意思,应该是力量足够就围、就打。现在你看明军,以为他兵力不足,不够围我、打我,其实不然。” 穆尔哈齐一愣:“怎么就‘不然’了?” 努尔哈赤叹了口气,道:“我先问你,他这三路大军都已经压到咱们老寨来了,咱们若是出兵攻其一路,有把握能赢么?” 穆尔哈齐道:“若是其余两路援救不及,我觉得是有把握的。” “哼,是么?”努尔哈赤朝麻承勋大营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之前我伏击麻承勋,他并无防备,结果如何?拿下了吗?” “呃……”穆尔哈齐挠了挠头,道:“麻承勋所部精骑之中有不少麻家达兵,我听安费扬古后来说,当时他和咱们交战之时排在前头的正巧便是达兵,这个……打起来自然要难一点。” 他顿了一顿,又道:“就算麻承勋部难打一些……” 努尔哈赤打断道:“曹簠那边难道就不难打了?戚家军之善守天下闻名,咱们连麻承勋都拿不下,还要去碰戚家军?” “咱们可以去打杨元啊!”穆尔哈齐睁大眼睛道:“李大爷都败了,杨元不过是他麾下一卒,咱们还怕拿不下?” “李大爷那次咱们是智取,打的是没了战马的骑兵,故能胜之。杨元那边却是有备而来的步兵,他都不需要有什么奇谋妙策,只要规规矩矩守好,曹簠和麻承勋难道不会去救他么?” 穆尔哈齐有些泄气,但还是道:“那咱们就守着,赫图阿拉背水建城,北面麻承勋和西面曹簠总不可能踏冰来攻。咱们只要守好东、南两面,拖他们几个月,明廷既然缺银子,这场仗肯定打不长。” “麻承勋现在还在北面没动,那只是因为曹簠和杨元还没到,等他们都到了,我敢打赌他们一定会都集中到东、南两面去。到时候明军上百尊大将军炮齐发,你告诉我要怎么守?” 穆尔哈齐呆了一呆,继而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地道:“这些尼堪本没什么本事,尽靠这些歪门邪道取胜,算不得勇士。” 努尔哈赤忽然一伸手将他拦住,露出满脸思索之色。穆尔哈齐有些诧异,小声道:“怎么了,阿浑?” 努尔哈赤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想了一会儿,这才缓缓道:“我听说,高司徒麾下的那些明军有一个习惯,喜欢把大将军炮集中在一起……” 穆尔哈齐先是怔了一怔,继而恍然大悟,道:“阿浑的意思是,可以趁他们不备,偷袭他们集中在一起的炮营?” 努尔哈赤道:“这只是最好的局面,曹簠现在谨慎得很,我总觉得他不会有什么‘不备’能被咱们抓住。” “那……强打?”穆尔哈齐略微皱眉,说道:“强打也不是不行,但这还得看他们把炮营布置得远不远。若是远了,前头还顶着精锐步卒,那咱们想要打到他们的炮营可就很不容易了,就算勉强杀过去,恐怕也难以破坏。至于抢夺,那就更是难如登天了。”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但显然他没有放弃思考,而是仔细盘算着,在城墙上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努尔哈赤忽然开了口,又像自言自语,又像为穆尔哈齐分析地道:“死守老寨是没有用的,如果曹簠不答应招抚,咱们又不肯束手待毙,那么唯一的生路就是拼死一战。但拼死一战也有讲究,如今敌强我弱,强行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有出其不意将其对我威胁最大的炮营击溃才有胜机。 但以曹簠之谨慎,这些炮营一定会有步卒护卫在前,我建州勇士虽勇,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先击溃步卒,再击溃炮营。所以,咱们必须想个办法绕过这些步卒,从侧翼攻打敌军炮营,或者就得想法子调开这些步卒……” 穆尔哈齐挠头道:“这法子似乎不太好想。” 努尔哈赤思索了好一会儿,忽然面色一动,两只不大的眸子转了转,缓缓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答应不答应。”他这句话最后有个名字说得很含糊,穆尔哈齐明显没听清。 穆尔哈齐忍不住问道:“谁答应不答应?” 努尔哈赤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道:“还能是谁?自然是我的好弟弟——舒尔哈齐。” 穆尔哈齐闻言一怔,迟疑道:“二贝勒?阿浑打算让他做什么?” “让他……”努尔哈赤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临阵叛变,打开城门,向明军投诚。” 穆尔哈齐的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了:“让他临阵叛变去投诚?这……这是怎么回事?” 但努尔哈赤却不解释了,反而一瞬间下定决心,道:“走了,我去找他说。” 穆尔哈齐伸手想拦,可惜努尔哈赤走得太快,穆尔哈齐居然没拦到。 努尔哈赤直接去了舒尔哈齐的大营——舒尔哈齐近来不住在家中,而是直接住在军营里,说是说随时准备听候阿浑的调遣,但努尔哈赤总怀疑他只是担心自己忽然夺了他的兵权,所以才干脆直接住在营中以免生变。 舒尔哈齐在营中听说大哥来了,先是一惊,等问明情况,知道努尔哈赤只带了几个随行护卫,这才放下心来出去迎接。 努尔哈赤没说什么客气话,一见舒尔哈齐就说有军务相商,让他挑一处安静之地说话。 舒尔哈齐本身也是勇将,眼下又是在自己营中,他倒不怕自己这位大哥有什么阴谋,当即带他到了自己的大帐,然后将手下人都打发出去,只留自己和努尔哈赤面对面。 努尔哈赤根本懒得看他如何安排,等人都走了,便对舒尔哈齐道:“窦,外头的流言你听说了没?” 舒尔哈齐目光一闪,点头道:“听说了,应该是个反间计。” 努尔哈赤笑了起来:“不错,正是反间计,你心里明白,我也就放心了。” 舒尔哈齐也笑道:“阿浑不必担心,这份基业是阿浑打出来的,明人想挑拨我们的关系,那是白日做梦。” “不是我打出来的,是咱们兄弟两个一起打出来的。”努尔哈赤笑着拍了拍舒尔哈齐的肩膀,道:“将来我死了,这基业也只有你能继承。” 舒尔哈齐面色一变,正色道:“阿浑这话却不对,且不说阿浑比我大不了多少,就算真有个万一,这基业也是褚英的,怎么能是我来继承?不对不对。” 努尔哈赤摇头道:“若是我活得久些,你这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不过眼下我还能活多久却不好说,这基业只要没有毁掉,也就只有你能继承……褚英才多大,他能继承什么?” 舒尔哈齐正色道:“若果如此,我也当辅佐褚英,为阿浑保住这基业。” 努尔哈赤瞥了他一眼,忽然一笑:“先不说这个,咱们现在局面虽然危急,但也不必如此悲观。我有一策,或可以转败为胜。”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皇天龙”、“胖得飞不动”、“seamche”、“哇2333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32章 顺我者昌(下) 曹簠所部果然在次日上午赶到了赫图阿拉,停留在城西的河对岸开始扎营。正如此前所预计的那样,此时苏可苏浒河还在封冻,冰面甚厚,河流本身不构成严重的进军阻碍,了不起就是“路面湿滑”了一些。 当然,无论曹簠还是努尔哈赤都知道,扎营在此不代表就会在这个方向发动攻城作战,曹簠停留在此不过是等待杨元抵达。待三路大军在赫图阿拉成功会师,明军肯定会调整部署——多半会在城南、城东发动攻势。 曹簠刚刚巡视完临时营建,又仔细安排了防备偷袭的各项部署。他对自己选择先在河西扎营很是满意,因为河西虽然不便直接攻城,但同样的,努尔哈赤也没法方便地越过冰河前来偷袭。 这很好理解:一来冰河“路滑”,虽然可以渡过,但要快速却很难;二来冰河之上没有任何障碍物,瞭望得格外清楚,哪怕晚上都能看得分明,所以这个位置基本可以杜绝被偷袭的可能。 曹簠忙完这些事便把戚金找来,又派人通知麻承勋也过来商议军务——这个动作有些多余,因为派出去的人才刚出辕门,麻承勋就已经到了。 “哈哈哈哈,麻参戎还真是个急性子。”曹簠对麻承勋还挺客气,虽然他是上官,肯定不至于出辕门迎接,但却也走到了帅帐之外相迎。 麻承勋知道曹簠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不是他麻承勋一个军中晚辈的面子有多大,而是因为他麻承勋代表的是宣大将门,而宣大将门又是高司徒在军中最为铁杆的一派亲信。 曹簠敬的不是他,是他背后的高司徒。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麻承勋见曹簠出迎,连忙一个单膝跪,抱拳参见:“标下开原参将麻承勋参见总戎。” 曹簠本要拦他,但离得太远,只来得及把他扶起来。扶起来之后,曹簠打量了他一眼,含笑问道:“这么快就能披甲了?伤势如何?身上这药味可不轻啊。” 麻承勋哈哈一笑,道:“军中医师说了,标下运气不错,没伤到要害,只是暂时左手使不上劲而已。至于这药,总戎应该也知道,就是刘家献上给大司农的那个金疮药,现在分作万应百宝丹和万应百宝散。 标下当时昏迷过去,属下人立刻给标下口中塞了一粒万应百宝丹,又以酒水送之。还别说,这玩意还真是厉害,不说活死人肉白骨,但一颗百宝丹下去,但凡是失血之类的伤,吊命总是无碍的。” 那是自然,云南白药的主药就是三七,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说了,这味药“止血散血定痛,金刃箭伤、跌扑杖疮、血出不止者,嚼烂涂,或为末掺之,其血即止。” 刘显当年在西南偶然得之的偏方虽然未必就与后世的云南白药一模一样,但也同样是以三七为主的金疮药。这药献给高务实之后,这些年来京华工匠学堂医学系又通过无数实践进行了改良,现在说是基本类似于云南白药,想必问题不大。 后世云南白药驰名中外,早前大众都只知道其“由数种名贵药材制成”,具有化瘀止血、活血止痛、解毒消肿之功效,临床上主要用来治疗跌打损伤、枪伤刀伤、疮毒肿痛、胃痛及痛经等。 早年间用过此药的人肯定都曾注意到,打开云南白药的瓶盖,会发现有一个保济丸大小的红色颗粒“躺”在上面,那个叫做“保险丸”,而民间直接给了个俗称:救命丹。 这颗保险丸虽小,但其实它可能比里面的药粉更值钱。这保险丸为救急所用,因为药性比较强烈,一般只用于严重跌打损伤或内伤出血。而且,这颗保险丸能且只能口服一粒,服用方法也比较有逼格:最好以黄酒送服。 高务实前世,其父曾在西北边疆当爆破兵,就有过靠云南白药保险丸救回一条命的经历,以至于后来每当提起这药,都免不得在儿子面前充当该药的免费推销员,所以高务实印象极其深刻。 由于这个原因,后来网上曝出云南白药在国外公布配方中所含药材成分时,高务实很是关心了一下,其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雪上一支蒿和草乌。 现代医药学临床研究认为:雪上一枝蒿性温,味苦、辛。有剧毒。能祛风除湿,消炎镇痛。用于风湿骨痛,跌扑肿痛及牙痛等症,疗效显著。并明确指出其多为外用药,内服慎用,宜在医师指导或监视下服用。 该品在1974年才正式收入《云南省药品标准》,1977年收入《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因其毒性剧烈,治疗剂量与中毒剂量相近,被列为国家特殊管理药品。 而草乌同样也因为含乌头碱,属于剧毒物,一旦用之不当,极易引起中毒。 不过高务实虽然是医学外行,却也知道撇开剂量谈毒性是耍流氓。何况中医还比较特殊,不同的药材搭配、不同的制作工艺,都会将最终药性或毒性完全异化。 云南白药也是如此,那颗保险丸之所以效力极强但偏偏又不能多服,其实就在于控制毒性与取用药性之平衡。 麻承勋现身说法,告诉曹簠道:“标下醒来之后,只觉得肩窝麻痹,但未觉疼痛,甚至还能活动,亦不见血。三日后便自觉无碍,若非军医不准,标下甚至想开弓试试手。” 曹簠其实见过很多伤员,对这万应百宝丹的疗效也很熟悉,闻言只是哈哈一笑,道:“那可使不得。这药虽然镇痛,止血也着实了得,但你那伤仍是在的。此时该休养还得休养,否则你一用力,伤口照样也得裂开。” 曹簠说完,戚金也关心了一番,三人说说笑笑进了大帐。 分官职品衔坐好,曹簠便道:“麻参戎,你早来一日,可曾发现赫图阿拉有何异动?” “正要与总戎说起。”麻承勋正色道:“努尔哈赤似乎没什么异动,但舒尔哈齐有,他悄悄派人来见标下了。” 曹簠闻言也是面色一正,凝神问道:“哦?他有何事找你?” “舒尔哈齐说,努尔哈赤对他起了疑心,他现在在城中颇为被动。”麻承勋右手无碍,从怀里摸出一张草图,在戚金的帮忙下,在曹簠面前的帅案上铺开,道:“这幅地图是赫图阿拉城中的布防图,是舒尔哈齐送来的。” 曹簠扫视了一眼,摇头道:“图或许不假,不过这布防图的用处却并不大。” 这话说来好像比较奇怪,敌军的布防图这种东西怎么说都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军事机密了,怎么会用处不大呢?然而麻承勋和戚金都懂曹簠这话的用意。 眼下的局面,对方全部兵力都在城中,而因为冰河的关系,赫图阿拉的西、北两面根本不可能作为攻城的发起地——炮营不可能摆在冰河上发炮,因为火炮齐射时的震力太强,甚至比数千铁骑奔驰而过还要强,天知道会不会把冰面震塌了。 如此一来,努尔哈赤在西、北两面也只需要留下极少数兵力进行“战场监视”,确保明军不会突发奇想来个“攻其不备”就行,剩下的绝大部分兵力肯定都在东、南城门。 努尔哈赤目前所拥有的兵力,曹簠也基本猜得出来,无非就是七千左右。七千人,只能摆在东南两处城门,任你这个配比如何,曹簠的应对方法也不会有太多变化,因为并不需要。既然如此,布防图又有什么意义? 说句不好听的,曹簠决定把哪个城门作为主攻方向,努尔哈赤就必须把更多的兵力向那个方向倾斜——什么叫掌握战场主动权,这就是了。 但麻承勋的表现却比较怪异,他笑了笑,道:“这却不然。总戎,标下只要在这幅图上画一笔,您就知道这幅图的意义何在了。” 曹簠果然大为诧异,挑眉道:“是吗?行,那你画。” 麻承勋摸出一支军中斥候常用的京华炭笔,在画上赫图阿拉城中靠南的一处地方画了一个圈圈,同时缓缓地道:“舒尔哈齐所领之兵,全都在这个圈子里,一共有约莫三千上下。” 曹簠与戚金同时盯着地图看了起来,没多久戚金就“咦”了一声,皱眉看着麻承勋,问道:“舒尔哈齐的兵力全在这一块,而周边则全是努尔哈赤的兵……怎么着,他们这是要大敌当前先来个兄弟阋墙助助兴?” 正巧此时曹簠也看出来了,皱眉道:“他们兄弟阋墙本是好事,只不过如果现在发生,我却觉得似乎并不符合大司农的期望。” 要是高务实在此,一定会赞赏曹簠有大局观,因为他的确不是希望此时此刻见到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兄弟反目的。 原历史上,舒尔哈齐和哥哥努尔哈赤从小就相依为命,长大后更与哥哥同生共死,在战场上成为哥哥的助手和主要战将。在统一女真部落的战斗中,舒尔哈齐凭着自己的勇敢和智谋,成为了仅次于哥哥的第二号人物,甚至在很多时候都与哥哥平起平坐。不论是酋长拜见还是朝鲜使者参拜,两兄弟都是同时受贺,分立落座,一如叶赫东西二城贝勒一般。 他们兄弟两闹翻的事前文已有所述,这里不再赘述,高务实比较在意的是努尔哈赤囚杀舒尔哈齐之后的事,以及从这些事反推出来的情况。 努尔哈赤先是把舒尔哈齐幽禁,然后斩杀了两个侄子。后来他还要斩杀弟弟的次子阿敏,但被别人制止了,努尔哈赤虽然在几十年征战沙场的过程中杀人无数,但那时他也心软了。 为了能让自己的侄子们死心塌地归顺自己,两年后,努尔哈赤还是挥泪斩杀了自己的弟弟。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刀下去,却埋下了两支爱新觉罗氏三百年的仇恨。 弟弟舒尔哈齐的后代一直记着当年的仇恨。那个曾在伯父手下活命的阿敏,虽然后来高居四大贝勒第二把交椅,但还是难忘仇恨。 仇恨不能让其与伯父的后代共事,即使不兵戎相见,也要另立门户。所以,在阿敏领兵战败朝鲜后,一度想占领朝鲜,久居于此,自立为王。可惜,他如他父亲一样没有成功,最终被堂弟皇太极幽杀。 不过舒尔哈齐的儿子并没有退出政治舞台,因为手中仍握有八旗中的一旗。阿敏死后,其六弟济尔哈朗代替了哥哥,走上政坛。 济尔哈朗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皇太极的对手,因此一直压抑着自己的仇恨。然而,皇太极死后,多尔衮又压了济尔哈朗一头,使他始终没敢暴露分毫。直到多尔衮死后,济尔哈朗的仇恨才爆发出来,他指责多尔衮的飞扬跋扈,目中无主,最终使多尔衮被鞭尸。 济尔哈朗虽然被封为和硕郑亲王,又是清朝历史上除多尔衮外惟一一位受“叔王”封号的人,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当年父亲被杀的仇恨。 后来,郑亲王济尔哈朗死后,其子孙曾被封为简亲王。当时鞑清朝廷的说辞是,郑亲王的封号是因卓越的战功而被封的,其子孙没有那么大的功劳,即使给了也顶不住这个封号,所以给换成了简亲王。 直到乾隆朝时,郑亲王的爵位才又被恢复了,并被列为世袭罔替的八大铁帽子亲王之一。但其子孙后代对于祖上的仇恨一直铭记于心,之所以还要为清廷出力,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不是为仇家做事,而是为满人的天下做事。 辛酉政变发生之后,恭亲王奕?和慈禧赐死郑亲王端华,又斩杀其弟肃顺,可谓是旧仇又添新恨。 最终的结果更加诡异:舒尔哈齐的后代不知道怎么想的,在清亡后的清明节都会祭拜崇祯陵,但他们却始终不和清朝最后一位皇帝溥仪有来往,仿佛他们和帝系爱新觉罗氏再也没有关系。 高务实反推这些情况,认为问题的根子就在舒尔哈齐本人——他多半是真心诚意认为当时大明对他的支持是发自内心的,故而又因此认为他才是建州女真的合法“贝勒”,是应该取代努尔哈赤的。 舒尔哈齐强大时,儿子们受他影响,而其“造反”时,其子阿敏、济尔哈朗等已经成年,早已形成自己的三观——肯定也是认为大明倾向乃父。 大明是正统,女真奉大明为主,我父既得大明信重,自然应当是顺之者昌才对,你努尔哈赤逆天而行,实乃背主之奴!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霜之宝瓶”、“皇天龙”、“o尚书令”、“曹面子”、“好紧张_要发财了”、“哇23333”、“嘉辉”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33章 各守一门 高务实一直与曹簠有书信联系,是以曹簠对高务实的一些想法颇有了解。在曹簠看来,高司徒一直希望破坏舒尔哈齐与努尔哈赤之间的关系,甚至暗示最好能将他们二人彻底割裂开来。 割裂这个词是高务实自己用到的,但高务实没有明确他所谓“割裂”的具体含义。曹簠一直在纠结的就是,究竟是只需要他们二人心存芥蒂、无法同心合力就好,还是需要直接让他们分家,从此分为两部? 一开始,曹簠认为高务实的意思应该是前者,毕竟高务实从来没有对舒尔哈齐的官方职务改变有过任何明示暗示。但现在不同了,高务实私下转达的圣意,却是让舒尔哈齐取代努尔哈赤,成为建州左卫指挥使。 这一条在曹簠看来最是诡异,因为此前高务实的思路他很清楚,就是一定要让苏可苏浒河部内部有能够制约努尔哈赤的力量,笼络舒尔哈齐的意义也正在于此。 可如果舒尔哈齐直接取代努尔哈赤,那和努尔哈赤独掌苏可苏浒河部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按照曹簠的理解,高司徒应该是认为苏可苏浒河部的战斗力很强,同时这几年的扩张势头又过于迅猛,如果不加以遏制,再过几年恐怕就要成为女真第一强酋。 大明过去并不担心出现什么女真第一强酋,但问题在于苏可苏浒河部的这种“强”与此前的哈达、现在的叶赫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哈达与叶赫之强,主要是强在贸易。早年的哈达由于本就地理位置最佳,再加上安安心心给大明充当代理人而获得了大量的敕书,所以富甲满洲。其余各部想要从大明这里获得生产生活上的各种必需品,都只能对哈达示好,从哈达的手指缝里吃点残羹冷炙,因此哈达的万汗成为了“满洲国主”。 叶赫的崛起则有内外两个因素。外因是万汗晚年奢靡,“内需”过大而不肯给其余各部分润利益。有道是吃独食者必死,哈达的转变导致各部离心离德,甚至哈达内部都有人不断外投叶赫,导致哈达的威信一落千丈,实力也日渐衰落; 而内因则是叶赫的杨吉砮、清佳砮两位贝勒励精图治,而且他们发现了叶赫真正的优势所在——盛产马匹(相对于女真内部而言)。于是叶赫大力发展商队,去吃哈达没有顾及到的买卖,简单地说就是充当二道贩子。 情况的转变是这样的:哈达由于地理位置好、手里敕书多,所以他们只需要坐在家里等其余各部送货过来,他们再去和大明进行贸易,就能过得很好。 叶赫则另辟蹊径,你坐在家里等收货,这优势我比不了,那我就受点累,迈开腿去干物流——这下好了,你掌握销售网络,我掌握物流网络。那我就是你的上游啊,我要是宣布断供,你就只能去吃灰。 而且叶赫还不止于此,他们一边控制上游贸易,一边还趁着哈达的持续衰落而直接去抢下游,也就是抢夺敕书。 除此之外还不要忘了,哈达的南关虽然位置最佳,但叶赫的北关其实也不能说差了很多。这几条加在一块儿,叶赫的崛起就不可避免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哈达也好、叶赫也罢,其崛起都是靠着贸易而不是战争。换句话说,他们的强大虽然不能说是假的,但只能算是藤蔓式的强大,撑起他们这看似强大的力量的幕后英雄,实际上是大明——大明才是这些藤蔓缠绕着的那棵参天大树。 这样的强大,只要离开了大明,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 高务实显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哈达势穷已经难以回天,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去扶植叶赫——既然叶赫强大的前提是必须背靠大明,那大明方面当然不必过于担心叶赫尾大不掉。 然而苏可苏浒河部,或者说努尔哈赤则不同。苏可苏浒河部虽然也掌握着一个不小的贸易节点,即抚顺关马市,但努尔哈赤虽然是依靠这一节点的支持获得利益,却并非完全依靠该节点而崛起。 早期的努尔哈赤,因为其正室佟佳·哈哈纳扎青出身于女真商贸豪族,在起兵初期取得征讨尼堪外兰的成功之后,就受到了佟佳氏的大力支持,再加上抚顺关马市的收益,让他有实力进行军事扩张。 努尔哈赤的扩张是实打实的地盘扩张,是战胜一部、占领一部,而不是哈达、叶赫那种接受其余各部投效,却并不去占领和实控的单纯影响力之扩张。尼堪外兰旧地、浑河部、哲陈部等,都是被努尔哈赤直接吞并的。 从统治的角度而言,历来直接吞并都可能产生一些不良反应,但这种情况在此时的努尔哈赤统治区并不明显。究其原因,其实与女真地区此时的割据情况有很大关系。 《三国演义》开篇就有一句名言:“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女真现在的情况,其实就很符合“分久必合”这一句。 从整个历史的角度来看,“女真”这一族群初兴于辽,强盛于金,衰落于元——如果它应该有将来,则就正如原历史上那样,应该“复兴于明”了。 而这一复兴,必然不是平白无故地产生,它是有其历史必然的,也就是说有它出现的社会基础。 这个社会基础是什么?当然是民心,是大多数女真人内心中对一个真正的“满洲国”的期盼。 女真人也知道他们“祖上曾经阔过”,从心理上就难免有再次崛起的期望。同时,分裂的女真各部严重阻碍经济发展,还时不时带来战乱,更让女真人期盼一个统一的满洲国出现。 他们希望女真人能团结起来,可以自由贸易而不是每过一“国”都要缴纳贡献(类似关税);他们希望团结的满洲国能够有和大明平等对话、贸易或者至少相对平等对话、贸易的实力,不会动不动就挨揍。 原历史上努尔哈赤统一女真之后为何迫不及待地起兵反明?以上这些民意期待也是绝不能忽略的一部分。同样,他的内部统治之所以稳固,也和这种期待相辅相成,而萨尔浒之战的胜利,更是强化了这种稳定。 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女真社会的整体期待,就是努尔哈赤的坚实“平地”。而如今,他虽然还不曾做到那个程度,但由于他的实力和军事上的杰出表现,被他征服的这些地方、这些女真领民,也都有着类似的期盼,故而他的内部统治并没有太多不良反应。 然而,正所谓“此之甘露,彼之砒霜”。高务实不是女真人,他此生最大的自我责任感就是防止女真人野蛮入关,造成汉文明落后于西方。故而,女真人希望的事,就是他反对的事。女真人希望统一,希望反过头来让大明为此前两百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那么高务实就越不能让他们如愿。 曹簠虽然不知道高务实内心深处的那些想法,但他可以从各种细节中推断出高务实对苏可苏浒河部的限制心态。 苏可苏浒河部不是扩张快么?那么高务实就既不准他北上哈达、叶赫,也不准他南下董鄂。 苏可苏浒河部不是战斗力强么?那么高务实就在他们内部制造分裂,处心积虑笼络舒尔哈齐,让他们兄弟阋墙。 除了严格的贸易限制之外,高务实已经用上了各种限制和分化瓦解的手段。至于贸易限制,曹簠的理解是高司徒不喜欢这种两败俱伤的手段——虽然肯定是对方倒霉更多,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显然也不是高司徒之所好。 既然如此,现在皇上要让舒尔哈齐取代努尔哈赤,这也应该不是高司徒心中理想的结果,因为这只是对努尔哈赤个人的惩罚,并不会让苏可苏浒河部的实力出现多大程度的下降。 有努尔哈赤这个大贝勒在,舒尔哈齐作为二贝勒当然很听大明的招呼,但如果努尔哈赤不在了呢?舒尔哈齐是不是还会继续听话,愿意去做第二个万汗,那恐怕谁也不敢打包票。 所以曹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劲,如果只是执行皇上的意思,高司徒那里未见得会满意。如果要想让皇上和高司徒都满意,则恐怕还需要一些手段。 不过曹簠了解的情况显然比麻承勋多,麻承勋此时听了这话却没反应过来,他有些诧异地道:“他们此时兄弟阋墙不是最好不过了么?他们要是在城里干起来了,咱们可就省了不少手脚啊。” 这个道理曹簠当然懂,只不过麻承勋的想法完全出自于军事层面,他既然不清楚高务实的用意,自然也想不到政治层面的那些问题。 然而曹簠也没法解释给他听,只好道:“此番出兵,本不是为了消灭苏可苏浒河部,只是为了让他们老实下来——麻参戎,你要知道女真的丁口本就有限,但我大明对女真的某些特产还是有很大需求的。 就比如说苏可苏浒河部,他们是我朝头号的人参来源。你肯定明白人参这东西最大的消耗地就在京师,一旦咱们三个把苏可苏浒河部杀得血流成河,没有人去挖参了怎么办?这人参来源要是不稳……咱们在京里的名声可就臭不可闻了。” 麻承勋愕然发愣,他还真没考虑过这种破事。不过曹簠说的这个问题他听了还是能理解,挖参这种活虽然理论上人人都能干,但其实不然。女真人常年生活于此,甚至很多人就靠这活儿吃饭,干起来早已熟门熟路,然而汉人去干可就未必了。 再说,就算汉人也能干,可事实上辽东的汉人本来也不算很多,整个辽东在大明都算是地广人稀之地,这几年高司徒又在辽东搞了不少新产业,这里那里到处都缺人,汉人哪有那个闲工夫去挖参? 长白山老林可不是什么人都敢进的,这年头山上野兽众多,不是经验丰富的猎手进了山,多半就出不来了,汉人百姓有大把的安稳就业机会,犯得着去冒这种风险?哪怕在后世,也有低端产业转移一说,此时大明辽东当然也存在相似的情况。 论马战,麻承勋一个顶俩,论政务他就抓瞎了,想了半晌也没好法子,只好头疼道:“那可麻烦了,仗又要打赢,人还不能多杀?那咱们这鼠尾辫首级该从哪捞去?” 好家伙,看来在这位老兄眼里,女真人首级的唯一作用就是换军功。 一贯人狠话不多的戚金此时也难得地开了口,道:“还真是,努尔哈赤这厮猖狂得很,末将本来还打算趁此机会好好教训他一番呢。” 曹簠知道戚金对努尔哈赤观感很差,起因是当初努尔哈赤追击尼堪外兰引起的。尼堪外兰逃到大明境内之后,戚金按照高务实的要求把他收留下来。努尔哈赤当时打胜仗打得膨胀了,在抚顺关外耀武扬威,戚金从沈阳赶去抚顺关之后,差点气得出关跟努尔哈赤见仗。因为这档子旧事,戚金一直看不惯努尔哈赤,总想找机会掂量掂量这女真酋长的本事。 曹簠见他们二人有些越扯越远的趋势,连忙把话题拉了回来,朝麻承勋问道:“舒尔哈齐就只说了这些情况?” 麻承勋忙不迭摇头,道:“那倒不是,还有件大事,刚才正打算报于总戎决断。” “何事?”曹簠立刻问道。 麻承勋四下打量了一眼,又看了看大帐门口,下意识压低声音道:“舒尔哈齐说,自从我三路大军越围越紧,努尔哈赤对他的怀疑越来越重,他总觉得努尔哈赤要害他性命,收回他手里的兵权,因此他想投诚。” 曹簠与戚金都有些诧异,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少疑虑,于是曹簠便问麻承勋道:“现在投诚?他控制的兵马都驻在努尔哈赤的包围之中,这时候他要如何投诚?总不会是在城中作乱,趁势打开城门放我大军进城吧?” 戚金也点头补充道:“没错,尤其是他父祖二人可都是这样死在古勒寨的……” 麻承勋却摇头道:“那倒不是,舒尔哈齐另有主意。他说,努尔哈赤知道此战艰难,若他兄弟二人互相猜忌,这场仗肯定半分胜利的希望都没有,所以特意去找了他谈心。” “他二人不互相猜忌难道就有胜利的希望了?”曹簠轻哼一声,还是问道:“努尔哈赤怎么说?” 麻承勋道:“努尔哈赤自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都是些屁话,标下也记不住了,总之最后的意思就是说,赫图阿拉有东南二门,咱们肯定是攻这两门,所以他们兄弟各守一门……”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愤怒龙神”的12票月票支持,谢谢!感谢书友“发光的老虎”、“曹面子”、“胖得飞不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34章 拥与叛(上) “哈,兄弟二人各守一门?”曹簠闻言哈哈大笑:“这算哪门子妙计?” 戚金也觉得不可思议,皱眉道:“总戎言之有理,这算什么计策,依我看连正常应对都谈不上。” 麻承勋虽然出身宣大将门,但他少年时其实是跟随马芳历练出来的,长于骑兵而非步兵作战,属于大明九边比较少见的攻击型将领,对于守城反而不那么擅长。因此他听得这番话之后不禁有些意外,问道:“这是为何?哦,我是说为何连正常应对都算不上?” 戚金也知道麻承勋是骑将,于是回答道:“麻参戎,努尔哈赤对舒尔哈齐既然已经颇为怀疑,但现在又不得不借重他手头的兵力来守城,那么通常而言,就更不该将舒尔哈齐单独用于一方。 若换做我是努尔哈赤,此时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尽量将舒尔哈齐的兵力分散,绝不能让他们聚集在一起;二是将舒尔哈齐本人牢牢栓在自己身边,不让他有单独行事的机会。 那么具体到此次守城,则必然是我与舒尔哈齐联手坐镇赫图阿拉的中心位置,东、南二城门分别交给麾下大将额亦都与安费扬古去守。舒尔哈齐麾下亦有四员大将,分别为乌尔坤、纳齐布以及常书、扬书兄弟,则使此四人为额亦都、安费扬古之副,分别支开。 如此,舒尔哈齐虽有三千兵马,然分驻两门,又有额亦都、安费扬古领命坐镇,虽势大,不难制也。 而我本人则只需看住舒尔哈齐,让他无法对两门之兵传令,则乌尔坤等人既无名义作乱,又担忧其主安危,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如是,则舒尔哈齐这三千大军便如我亲掌一般,何其善耶?” 麻承勋恍然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戚参戎言之有理。”这就是进攻型骑兵将领和防守型步兵将领思维的不同。 按照麻承勋的习惯思维,则大家麾下都是骑兵,又在野外作战,那么额亦都与安费扬古绝对看不住乌尔坤等人。 道理很简单:乌尔坤等人若是铁了心要带着手下脱离,额亦都与安费扬古必不敢深追——曼古歹战术的特点就在这里,前面的人往背后射箭,后面的人追过去只能挨射,还手什么的纯属痴心妄想,因为根本射不到人。这是个相对速度的问题。 戚金的思维则很符合守城的情况,这个就不必解释了。 现在戚金把道理摊开来说明白了,曹簠便做了个总结,道:“所以简而言之,努尔哈赤这么做,要么是愚蠢少智,要么是别有居心。” 麻承勋一想,努尔哈赤既成功伏击过自己,又使诈击败了李成梁,这么一个人,怎么也不至于愚蠢少智。换句话说,他这样做无非就是别有居心了。 “可这消息是舒尔哈齐送来的。”麻承勋皱眉思索着道:“眼下战局分明,努尔哈赤已经是瓮中之鳖,标下很难相信此时此刻的舒尔哈齐反而打算要为努尔哈赤尽忠陪葬。” 戚金沉吟着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努尔哈赤临时许给了舒尔哈齐特别大的好处,舒尔哈齐见利忘义,又和努尔哈赤站到一边去了?” 这次曹簠没有立刻作答,只是露出一脸深思的表情来。 实际上曹簠自己是有这种怀疑的,然而此前高务实给他的数封密函之中所表达的意思都很明确,高务实认为舒尔哈齐不会和努尔哈赤长期同心同德,迟早是要闹翻的,而大明只要对舒尔哈齐多使点劲,这个闹翻的时间就一定会越发提前。 高务实一贯不是靠直觉支配自己的行动,甚至未必全凭“历史证明”,他的决定必然是经过详细的推断才得出来的,有关“舒尔哈齐迟早要与努尔哈赤闹翻”这个结论也是一样,主要出自于他自己的推论。 舒尔哈齐被努尔哈赤囚杀,这是后世中外史家基本公认的事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史学界大多认为舒尔哈齐死于与其兄努尔哈赤的权力之争。 高务实原本也同意这个观点,但当他身处大明这么多年并且出任过一段时间的辽抚之后,却对此有了不同的看法,他现在认为舒尔哈齐兄弟之争,决不单是统治阶级内部规律性悲剧的重演豆箕相煎、同室操戈权力的争夺,而是一场“拥明”与“叛明”两种思想碰撞下产生的政治斗争。 由于努尔哈赤自己搞出过“七大恨”,他的叛明思想就不必细说了,因此高务实推论的第一点,是拥明派的社会基础和“舒尔哈齐拥明派”的形成。 高务实为此仔细回忆过自己当初看过的史书,发现在努尔哈赤起兵的早期记载中,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间题,那就是努尔哈赤各种实录的纂修者,均浓墨重彩描绘出一幅幅“太祖”屡遭族人、仇人暗害的惊心动魄的场面。 从其起兵后的第二个月起,到翌年五月止,暗杀事件的记载就达五起之多。后世史学界通常认为这是女真族向阶级社会过渡的固有现象。但高务实认为,此说只是注意了事物的内部发展性,而忽视了事物的外部联系。清太祖实录的纂修者对此冠之为“忌上英武”,而回避了一个重要的历史前提,即六祖子孙和仇人的暗害活动,为什么恰恰发生在努尔哈赤起兵之后?这是巧合,还是有深远的历史背景? 《满洲实录》中作出过比较符合历史真实的记载。万历十一年,当努尔哈赤向大明边臣索要尼堪外兰时,“明边臣日尔祖、父之死,因我兵误杀,……又赐以都督勒书,事已毕矣。今后如是,吾即助尼堪外兰筑城嘉班,令为尔满洲国主。于是,国人信之,皆归尼堪外兰”。 这则记载初看很平常,细看则会发现,其说明“国人信之”的是明朝的号令,国人拥戴的是明朝指定的首领。正因如此,“其五祖子孙,对神立誓,亦欲杀太祖以归尼堪外兰”。换句话说,他们都作出了与“国人”相同的政治选择。 由此可见,大明皇帝“天下共主”的观念,确实已经深入人心。这种世代因袭的、传统的观念,已经成为人们思想上难于逾越的藩篱,它具有强大的号召力和权威性,甚至连努尔哈赤本人,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也不敢公开打出反明的旗帜。 其子皇太极在四十年后的天聪八年七月,在致书大明崇祯帝时,也依然承认“满洲原系属国,此不惟皇帝言之,即予亦未尝以为非也。”这其实是大明维护全国统一的力量所在,也是努尔哈赤起兵后,女真族内部拥明派的思想基础。 所以,当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起兵后,颇以难觅知音为苦,政治上的盟友一经人以明廷的是非相开导,马上就是“遂背约不赴”。 尤为“不幸”的是,努尔哈赤早期唯一的主要支持者、妹夫噶哈善,也为族人所杀。当努尔哈赤欲集众收其骸骨时,诸族昆弟竟“无一人往”,努尔哈赤成了“诸族皆仇”、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这种四面楚歌的处境,真实地反映了人心的向背,这是问题的第一个方面。 第二个方面,明朝承袭元朝在东北的统治后,在中枢与地方少民的统属关系方面,采取了“给与印信,自相统属,打围放牧,各安生业,经商买卖,从便往来”的政策。 这种以各部酋长统摄其族的措施,一方面能使诸部自相统属,主持本部事务、发展本部经济,收到“打围放牧,各安生业”的实效;另一方面却形成了“每村每寨为主,每族为长”的无数大大小小的分散于各地的地方势力集团。 这些集团通过获得明廷的敕书,享有各自独立的政治经济权益,于是政治经济上的特殊利益又将他们与明朝的统治紧密地连结起来,因此任何改变这种现状的努力,势必遭到激烈的反抗。 在原历史上,史学界通常认为万历十六年的努尔哈赤已经完成了建州女真本部的统一,但从明实录有关建州女真各卫朝贡的记载情况看,其内部反对努尔哈赤的斗争并未结束。 反对者以朝贡为纽带,继续加强与明廷的政治联系,试图凭借明廷的力量坚持与努尔哈赤抗衡。从万历十七年起至万历二十三年,明确记载建州左右卫都督和都指挥进京朝贡的达四起之多。 更重要的是来自朝鲜的记载,申忠一在万历二十四年正月的书启中,在谈到建州女真的内部局势时,引用马臣的话说“凡卫三十,而投属者二十余卫”。可见截止万历二十三年末,努尔哈赤尚未完全控制建州女真本部。 这就充分说明了明廷在建州女真中的政治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各卫首领与明朝统治者的根本利害的一致性,决定了反兼并战争的长期性、激烈性、复杂性。这种有形和无形的力量,支配着人们的心理,左右人心的向背,就连投奔努尔哈赤的人,也不得不付出重大的代价。 史载,万历十六年雅尔古部长息拉瑚来归时就先干了一件事:“杀兄弟族长”。而同年何和理率众来归时,其前妻也“扫境而出,欲与之战”。其斗争之激烈,是利益冲突的集中表现,也反映了是非去从的根本对立。这就是努尔哈赤起兵之初,政治上处于十分孤立的原因所在,这也是女真内部拥明派的政治基础。 第三点则是由于女真各部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所以任何通过武力的兼并,必然遇到武力的反抗。十六世纪末,女真各部经济发展很不平衡,在靠近先进的辽东地区,有些部落已出现了新的生产关系,但大多数部落仍然停留在氏族公社阶段,使即先进的部落也依然顽强地保留着氏族制的残余。 什么是氏族制的残余呢?例如万历十二年,当努尔哈赤第一次欲乘机吞并董鄂部时,诸将以“兵不可轻入他人之境”相谏,这就是当时典型的女真氏族制残余思想,即现有的社会秩序不可轻易打破。 虽然由于经济的发展,在建州女真中已经出现了联合的趋势,底层民众开始有了对统一的期盼,但“统一”的思想并没有被所有人普遍接受——尤其是上层贵族,他们作为女真的统治阶级,更不会允许这种改变出现。 正因如此,才会有万历二十一年六月,叶赫、哈达、乌拉、辉发四部联军,对努尔哈赤实行的第一次军事打击出现。而在这次打击未能达成目的之后,同年九月,叶赫、哈达、乌拉、辉发又联合蒙古等九部之兵,对努尔哈赤采取先发制人的军事行动。 这些举动都说明了保持现有政治、经济生活的稳定性、合法性,仍是当时人们普遍接受的原则和为之奋斗的共同目标——最起码是掌握各部政权、军权的贵族们的共同目标。而这也正是女真内部拥明派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土壤。 战争激剧地改变了人们的政治、经济地位,“前则一任自意行止,亦且田猎资生,今则既束行止,又纳所猎,虽畏彼不言,中心岂无怨苦?”而且广大诸申(即女真)一提起沉重的徭役负担,都“颇有怨苦之状”。 这甚至导致在萨尔浒之战努尔哈赤大胜之后,局面仍是“奴中大小莫不仰望和事之成,惟以无事不战为自中大幸”。这才是女真群众及中下级首领对待战争的根本态度。 什么意思?简而言之,就是大明凭借它政治、经济、军事上的力量,在女真各部的上层分子中,影响和扶持了一批特殊势力集团,这些集团经济上政治上的特殊利益,决定了他们与明廷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加之各部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使得任何破坏现状的尝试都势必遭到传统势力的反抗和抵制。努尔哈赤既然在这种历史条件下起兵叛明,也就自然地造就了自己的反对派。于是,舒尔哈齐作为反对派的代表人物,便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历史舞台。 高务实发现,舒尔哈齐作为反对派的代表人物,他与努尔哈赤的矛盾冲突,是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发展过程的。寻其活动的轨迹,不难发现舒尔哈齐的思想具有两重性,即是进取与保守的统一体。 当他处于被统治的地位时,他的进取思想曾驱使他“自幼随征,无处不到”,成为努尔哈赤“复祖父之仇”的同路人,并为建州女真的统一大业立下了汗马之功,被努尔哈赤誉为“达尔汉巴图鲁”英雄。 但舒尔哈齐的思想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军事征战的胜利,舒尔哈齐的政治地位和军事实力也在不断增长。原历史上的万历十五年年六月,努尔哈赤于费阿拉称王,舒尔哈齐亦同时称船将——所谓“船将”也就是俗称的“掌舵者”。也就是说从这时开始,舒尔哈齐已经成为努尔哈赤政治军事集团的第二号人物。 万历二十三年,舒尔哈齐摩下精兵已发展到五千余名,文臣宿将多达四十余人。此时,舒尔哈齐以“有战功”而闻名于诸部,因“得众心”,身望高居于诸弟子侄之上。 随着地位的改变,进取思想和保守思想,便你抑我扬,此消彼长。万历二十三年和万历二十五年,舒尔哈齐两次进京朝贡,得到明廷的特别优抚,给予了与努尔哈赤同等的政治待遇和礼遇。 这让舒尔哈齐事实上已经登上了大明建州卫女真的第二号首领的政治宝座,且意外地叩开了幸福之门。于是,他青年时期的昂扬斗志和进取精神便逐步退隐,各种因袭势力和传统思想的影响则乘势而入。 舒尔哈齐开始在现有社会秩序的格局中徘徊摸索,这就意味着他与努尔哈赤同路人的关系已宣告结束。在同努尔哈赤以及与自己的进取思想告别以后,舒尔哈齐在传统思想和现实政治外界压力的双重压力下继续后退,成了现实生活的保守者。 为了立于不败之地,舒尔哈齐毫不动摇地称臣明廷。万历三十四年十二月,在努尔哈赤“连续二年不肯进贡”的情况下,舒尔哈齐第三次入京朝贡。而明廷再次确认了他的都督、都指挥的政治身份。 在大明的不断拉拢下,舒尔哈齐的思想也在发生激剧地变化,一种拥明自立的欲望与日俱增,对明廷的忠诚已经达到了“向来中国宣逾,无不听从”的程度。 与此同时,舒尔哈齐还积极发展与乌拉的关系。万历二十四年、二十六年和三十一年,曾先后三次与布占泰联姻,其政治影响已逾越了部落的屏障,实力也大大加强。在建州女真内部,舒尔哈齐也因“得众心”,终于成了与努尔哈赤抗衡的一支主要力量。 由于思想上的分歧,舒尔哈齐与努尔哈赤的政治关系则日益紧张。“在国家大政中”不时发生激烈争吵。 政治上的对立,必然导致军事上的不合作和对立。史载万历二十七年九月,努尔哈赤率兵征哈达。在如此重大战役中,舒尔哈齐先是“按兵不战”,继而又“填拥于前”,致使努尔哈赤陷入被动挨打之境地,“军士多被伤者”,这与其说是消极,倒不如说是对立。 又如万历三十五年三月,努尔哈赤命舒尔哈齐等率兵取乌拉所属蜚悠城,舒尔哈齐偏袒乌拉、消极对抗的态度已十分明显,他先是欲退兵不战,后又滞留不追。 战斗结束后,工于心计的努尔哈赤以“抗命”罪欲诛舒尔哈齐所属二臣,削其力量。舒尔哈齐则立即“摊牌”,以“诛二臣,与我死无异”的强硬态度,迫使努尔哈赤作出让步。至此,其兄弟关系终于走到势同水火的地步。 如今这一世界里,时间还只是万历十六年年初,而且去年因为蝴蝶效应的关系,努尔哈赤先是因为与图们勾结而被大明警告,现在又因入侵董鄂部而遭到讨伐,所以并没有来得及称王,因此他们二人在女真内部依然是“宁古塔大贝勒”、“宁古塔二贝勒”的身份。 然而,这并不妨碍舒尔哈齐思想的转变比原历史上更快。 因何而快?当然是因为大明对他的支持远比原历史上更给力。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胖得飞不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1435章 拥与叛(中) 大明对舒尔哈齐的支持远比原历史上更给力?当然,但这力不是大明朝廷给的,归根结底是高务实给的。 高务实此前给舒尔哈齐的支持和拉拢不必再一一提起,此时此刻,也就是曹簠与帐下两员参将戚金、麻承勋商讨军务的同一时刻,高务实也正好在与人谈论对舒尔哈齐的支持问题。 不同于为战事延误了午饭的三员将领,高务实刚才是从户部衙门回尚书高府用膳的。这府邸虽未完工,但由于原状元第这边的建筑并不打算全拆,他的午膳和午休还是安排在此。 不止是他在这里,刘馨也一直留在这边,等闲不去白玉楼。用刘馨自己的话说,就是白玉楼别院虽然占地甚大,但她一想起那边还有个高务实没过门的妾侍就觉得尴尬,因为总让她想起黄芷汀。 不过她留在尚书府也有好处,毕竟是“机要秘书”嘛,离高务实的工作地点近些总不会错。就好比此时,高务实就在和她讨论舒尔哈齐的安排问题。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是要让舒尔哈齐取代努尔哈赤。这事儿并不能说没法完成,如果高务实愿意下定决心,现在杀了努尔哈赤捧舒尔哈齐上位其实也办得到,只是后续大概率会出一些问题,比如建州内部搞不好会出现内乱,又把大明给牵扯进去之类。 但那都不是主要的,高务实觉得最大的麻烦是努尔哈赤如果真的现在就完蛋了,整个女真内部的实力平衡会变得极其紊乱,且后续发展也难以预料。 在高务实看来,要女真保持稳定只有达成两种条件才可能。其一是大明对整个女真拥有碾压式的绝对优势,打个喷嚏都能让全女真感冒的那种,这种情况下女真各部就不敢不稳定,因为生死存亡全在大明的一念之间。 其二则是女真内部的实力维持平衡,只要女真内部实力相差仿佛,那么即便大明没有强到随时能踩死蚂蚁一样踩死他们,他们也只能抱紧大明的大腿,不求大明偏袒他们自己,也得求大明不要偏袒他们的对手。 前一种情况当然是高务实所追求的,不过目前显然还达不到。大明的确可以说不把女真任何一部放在眼里,可是女真的西面就是察哈尔,浪费力量在女真,对察哈尔的压力显然就相应地变弱了,这在眼下来说就是典型的本末倒置、轻重不分。 后一种情况才是现阶段的客观现实,即大明虽强,能用在此处的力量却有限,因此更适合充当一个仲裁者,而不是总亲自下场与人过招。在这种局面之下,就要求女真各部的实力比较均衡——双方实力差不多才会担心外力介入,要真是一方碾压另一方,那大明多半也来不及介入,甚至无力介入。 如此一来,高务实对女真目前的局势就倾向于“要改变,但不要彻底改变”了。具体到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兄弟之间这档子事上,高务实倾向于让他俩分家,而不是舒尔哈齐直接取代努尔哈赤。 在原历史上,舒尔哈齐是有过与努尔哈赤分家的举动的,这个举动就是舒尔哈齐重建建州右卫。重建建州右卫也是舒尔哈齐一生活动的最重要的历史阶段,它标志着舒尔哈齐的拥明思想臻于成熟,终于完成了由保守到拥明的思想转变。 这一事件肇始于万历三十五年三月以后,“自是上不遣舒尔哈齐将兵”,舒尔哈齐乃满腔忧愤,痛感与其兄努尔哈赤已势难并存,于是“带领国人到别的村去住,去别的路”,便提到舒尔哈齐的首要日程之上。 颇为契合的是,在此前后,明廷上下也正为“辽事日坏”、“剿投无资”而焦灼不安。 说剿吧,彼时努尔哈赤“精兵业已三万有奇”,而辽东官兵“名为八万,今堪战亲兵不满八千”,这么看来,显然此路不通; 说“抚”吧,努尔哈赤自万历三十三年后连续二年“不肯进贡”,行“抚”之法,已显荒唐。唯一可行的,倒是“假以名号,以夷制夷,则我无劳而封疆可无虞也。” 于是,作为熟知女真内部事物的李成梁等人,不可能不把扶持舒尔哈齐、重建建州右卫的方案,作为万全之计提出实施。万历三十六年十二月十六,舒尔哈齐作为明朝建州右卫的首领,受到明廷正式接待的记载,正是这一方案已经实施的明证。 既然舒尔哈齐需要明廷,明廷也需要舒尔哈齐,那么二者的联合便是顺理成章、一拍即合的事了。 高务实午饭后与刘馨聊到此处,刘馨听他说了这些,简直相当于上了一堂历史课。不过她现在受高务实的影响破深,对这些事也渐渐有了兴趣,便问高务实道:“我原先从来没听说过这些,只知道努尔哈赤统一了建州,你说的这个建州右卫重建,它到底是重建于何时,其所在地又设在何处?” 高务实道:“这事儿史书上并没有直接的记载,我也是近来才根据回忆慢慢推导出来的,我发现当时努尔哈赤有三个反常表现,这‘三个反常’为确定建州右卫重建的时间,提供了重要线索和依据。” 刘馨一副洗耳恭听地模样,调整了一下坐姿,道:“愿闻其详。” 高务实轻咳一声,道:“第一条是万历三十六年三月至六月,努尔哈赤对大明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明实录万历三十六年三月的记载说,努尔哈赤‘日渐骄横’,‘不肯进贡’已达两年,似准备与明廷作最后决裂。 然而奇怪的是,三个月之后,即万历三十六年六月,努尔哈赤竟一反前态,突然表示‘不念万历帝旧恶,希望重新修好’的事来,并与大明边臣订立了‘不许偷越皇帝任何地方的边境’的盟誓,态度可谓‘诚恳’。” 刘馨问道:“努尔哈赤搞出这种前倨后恭的表演,我看肯定是有原因的吧?难道是因为当时朝廷带给他的压力增大了吗?” “非也。”高务实摇了摇头,道:“此时努尔哈赤表面上的处境,恐怕是其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最好时期。在其东方,昔日的劲敌乌拉部经万历三十五年三月乌褐廉之战已大伤元气,自此乃退守吉林方面,不敢西窥,因此其东方大为开拓。 在其北方,哈达、辉发先后为其所灭,其前锋已逼开原近郊,直抵叶赫本部;在其西南,明军从宽甸六堡的后撤,力量的对比已发生根本转折,从此明军对其大本营的威胁完全解除。 至此,大明在东北的整个防御体系,已被努尔哈赤全盘打乱,处在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的被动境地。与此相反,努尔哈赤却正是宏图始展,踌躇满志之时。 因此我以为,并不存在外界压力突然增强的可能,结论只能从其内部去找——那就是舒尔哈齐的出走,这才是促使努尔哈赤态度转变的根本原因。” “根本原因?”刘馨反问道,语气中明显加重了“根本”二字。 高务实不为所动,点头坦然道:“我之前就说过,彼时舒尔哈齐在建州女真中具有仅次于努尔哈赤的政治军事地位,所以舒尔哈齐的出走给予努尔哈赤的打击无异于后院起火。如果不迅速扑灭而任其蔓延,那么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将极有可能会付之一炬,半生奋斗也前功尽弃。” “所以呢?” “所以对努尔哈赤来说,当务之急莫过于迅速调整与大明的关系。于是,他继‘六月盟誓’之后,六至九月又积极交涉来京朝贡事宜,十二月便亲赴燕京补贡。” “他是回心转意,还是拖延时间?” “自然是拖延时间。”高务实道:“努尔哈赤这一连串的行动,意在表示‘学好’和‘忠顺’,借此牵制大明朝廷,以便全力克服这场危机,这就是努尔哈赤前倨后恭的全部奥秘。” “嗯,第二个反常是什么?” “第二条是,努尔哈赤在对大明朝廷表示温和态度的同时,还于万历三十六年九月,对其夙敌乌拉部贝勒布占泰也投以亲善之情,‘以亲女妻之,遣大臣以礼往送’。” 刘馨笑道:“看来努尔哈赤也挺喜欢用和亲这个老办法的嘛。” “办法只要好用就行,老不老并不重要。”高务实道:“这个举动的目的很明显,努尔哈赤与乌拉和亲的目的在于防止舒尔哈齐与乌拉的联合。当时倘若舒尔哈齐、乌拉、明廷这三方联合之势全面达成,那么努尔哈赤的野心就只好化为乌有,因此他不惜作出以亲女为代价的慷慨牺牲。” “最后一点呢?”刘馨问道。 “最后一条是,历年以来努尔哈赤‘东征西讨,岁无虚日’。但是自万历三十六年四月起,至万历三十七年十一月止,在长达十九个月的时间内,努尔哈赤在军事上竟然完全偃旗息鼓,没有一次军事行动的记载,此不可谓不反常吧?” “是不太像努尔哈赤的为人做派,那么接下去呢?” 高务实道:“我觉得这一系列的反常现象,正是舒尔哈齐出走事件已经发生的有力佐证。据此可以推知,舒尔哈齐重建建州右卫,当在万历三十六年四五月之交。” “等一下,前面说的几个时间我没记清楚,你这里怎么就推算出是在那一年的四五月之交了?” 高务实笑了笑,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具体一些的理由有几个,一是努尔哈赤对大明的态度前倨后恭的转折点为‘六月盟誓’,故舒尔哈齐出走事件只能发生在六月以前; 二是万历三十六年三月以前,努尔哈赤还坚持‘不肯朝贡’,并说‘抢了罢’等语。可见‘事件’只能出现在三月以后。这就说明,舒尔哈齐出走时间只能在三月以后六月以前; 另外第三点理由,就是从生活和生产方面考虑,四、五月之交也较为适宜。所以我判断舒尔哈齐出走的时间应该定在万历三十六年四五月之交,重建建州右卫亦当在此时。” “那他去了哪里重建建州右卫?”刘馨问道。 高务实道:“有关舒尔哈齐出走的地点,《清太宗实录》和《清史稿》略有涉及。《清太宗文皇帝实录》卷七阿敏罪状里有一些记载:‘阿敏嗽其父,欲离太祖,移居黑扯木,令人伐木,备造房屋。太祖闻之,以檀自移住坐罪。’ 《清史稿》列传二显祖诸子传庄亲王舒尔哈齐之条则记载:‘自是上不遣舒尔哈齐将兵,舒尔哈齐居恒郁郁,语其第一子阿尔通河、第三子札萨克图日‘吾岂以衣食受羁于人哉’,移住黑扯木。上怒诛其二子,舒尔哈齐乃复还,岁辛亥薨。 这两段记载,明确说明三点:一是舒尔哈齐确曾出走;二是移居的地点是黑扯木;三是舒尔哈齐因此获罪,并死于辛亥年。” 刘馨皱眉道:“这个黑扯木在哪?” 高务实稍稍停顿,答道:“从大的范围看,黑扯木当是汉族的传统聚居区。” 刘馨一愣:“他把建州右卫建到大明边墙里?” 高务实点头道:“虽然好像很奇怪,但恐怕真是这样。《满文老档》里有如下记载,那一天所下达给赫彻穆、英额的文书说:‘汗说,驻在赫彻穆、英额的兵,恐怕你们被村的尼堪汉人殴打,不管白天黑夜要很好的警戒,不要和村的尼堪在一起。’ 此文书是天命九年正月下达的,这就是说直到此时,赫彻穆黑扯木的汉人仍居多数。黑扯木为汉族传统聚居区似无疑问。 至于第二,从万历三十六年十二月海西、建州各卫进京朝贡的情况判断,舒尔哈齐没有经过边关,而是直接由其居住地点进京的,从而说明黑扯木就在大明边关以内。 不知你是否知道,万历三十六年围绕建州、海西女真进京朝贡,一开始就发生了争执。当‘建夷奴儿哈赤入贡诏诘明许入时,礼部侍郎杨道宾以建酋渐横,冒贡可疑,疏言……除抚顺关所进奴儿哈赤等,瓦勒等二起原自建州,听其到京补贡外,其广顺关所进海西夷酋,向有南北二关,要见看只木等一百十一名,庄台等一百一十名,果系何种夷种……’ 这就说明,努尔哈赤、瓦勒等两起是从抚顺关而入庄台、看只木等两起是从广顺关进入的。而明实录里又记载,前者进京赐宴赏的记载为万历三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后者为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舒尔哈齐由何关进入,并无记载,而进京得宴赏的时间为同年十二月十六日,比上述两批早五、六天的时间。 从时间上推算,如果舒尔哈齐从上述任何一个边关进入,他就必须至少提前五、六天的时间入关,他入京的交涉也应在前。这样,关于朝贡的争执理应涉及他。而事实上从抚顺、广顺两关入关进贡的均只有两起的记载,这从明廷的宴赏记载亦得到映证。 因此舒尔哈齐不可能从边关进入,而只能由其居住地入京,在时间上才有提前的可能,这就大致推知黑扯木在大明边关以内。 而第三,《清太宗文皇帝实录》卷七阿敏罪状之六,对于黑扯木的确切位置提供了唯一一个重要线索。其中说:‘太祖时,守边驻防,原有定界。后因边内地痔,粮不足用,遂展边开垦。移两黄旗于铁岭,两白旗于安平,两红旗于石城,其阿敏所管两蓝旗,分住张义站、靖远堡,因地土痔薄,与以大城之地,彼乃越所分地界,擅过别本为偏向黑扯木开垦。……若此举动,殆欲乘间移居黑扯木,以遂其异别本为素志,其罪六也。” 这里所说的黑扯木与舒尔哈齐移居的黑扯木,无疑是同一地点,所以弄清“黑扯木”的关键,必须首先确定大城的位置。 乾隆元年本《盛京通志》卷十五,铁岭县城池条,载有‘昂邦城,一名昂邦合屯。按清字昂邦合屯即大城也。在城东南八十三里,周围一里,南北二门,此城系奉天将军辖’。这里清楚说明大城在铁岭县城东南八十三里。 参照上述各旗垦区所在地,当时给予阿敏的垦地大城,无疑即是铁岭东南八十三里的大城。再参照‘与以大城之地,彼乃越所分地界,偏向黑扯木开垦,殆欲乘间移住黑扯木,以遂其素志’的记载,黑扯木当在大城附近的铁岭地区。 此外,从当时明廷的战略意图亦可得到佐证。建州右卫设在铁岭东南,既可填补哈达、辉发灭亡后的力量真空,又可东接乌拉,北援叶赫。备御努尔哈赤之侵,一举而恢复昔日海西四部为大明藩篱之功能。此方案乃至善之策,何乐而不为呢?” 刘馨听得愕然已对,摸了摸脸庞,道:“你以前没去学地理真是浪费人才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胖得飞不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01章 拥与叛(下) “你以前没去学地理真是浪费人才了。” 刘馨这句话本身带点玩笑性质,但高务实却很正式地回答道:“你也知道我当年喜欢琢磨历史,这历史呀……尤其是军事方面的历史,不把地图弄明白是不行的,因为很多时候同样的打法也可能导致截然不同的战果。有人能破釜沉舟过河,有人能背水一战决胜。” 刘馨笑了起来,道:“这话我熟悉,我爹——我是说开平那位——当年教过我。不过他的说法和你刚才这话的侧重不同,大抵是说打仗这种事,必须要扬长避短之类的。” “你一说扬长避短,我就想起袁崇焕的大炮守城,实在是离谱。”高务实评价道:“这打法归根结底,只能说是拿大炮给自己手底下那些不敢与后金军野战的废物壮胆,根本不可能给后金军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失——除非努尔哈赤让他的八旗兵顶着炮火蚁附登城。” 刘馨忽然面现思索之色,道:“可我依稀记得缅甸那位金楼白象王好像就搞过这种事?” “我没有亲见,不过战报里的确是这样说的……所以他被棱堡的火力打懵了嘛。”高务实撇了撇嘴:“莽应里那时候大概还没见识过那样强大的火力,因此他的举动比较傻。再加上这个人本来就是个不恤民力的暴君,士兵在他眼里不过是消耗品——你应该知道,缅甸当时也有几百万人口,可并不算少了。” 刘馨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你是想说,努尔哈赤和莽应里相比倒是个仁君了?” “是不是仁君要看对谁而言,但至少努尔哈赤比莽应里清醒百倍,他知道后金在人口上的劣势,几乎从来不会让八旗兵去正经地强攻城池。 可惜我穿越的时候不是带着一大堆史书来的,否则倒是可以让你看看,他取辽东诸城大多是靠野战击溃明军主力,迫使明军自动弃城或内部叛变,以及直接收买内应打开城门等手段,极少选择强攻——损失不起。” 刘馨笑了笑,提醒道:“咱们是不是扯远了?” “哦,对。”高务实轻轻一拍桌子,道:“说回舒尔哈齐。总之呢,建州右卫的重建是舒尔哈齐一生的重大转折。它不仅标志着舒尔哈齐反对扩大战争和寻求政治稳定的初步尝试已获得了有限的成果,还标志着舒尔哈齐已完全投向大明的怀抱,并在政治上已与努尔哈赤彻底决裂。 从此,舒尔哈齐的存在就成为努尔哈赤的巨大障碍,努尔哈赤被迫决定‘攘外必先安内’,通过种种手段迫使舒尔哈齐屈服……” “且慢,我有一事不明。”刘馨忽然出声道:“既然他都自起炉灶去重建建州右卫去了,为什么却又跑了回去?你方才说,是因为努尔哈赤杀了他的长子和三子,而且还差一点杀了他的次子阿敏,我觉得这道理不对呀。努尔哈赤都要杀疯了,他还跑回去,这不是找死?” 高务实摇头道:“这事儿史书记载似乎不详,但就我个人估计,十有八九舒尔哈齐出走之时太过仓促,没有把儿子们带走。另外,他可能也没料到努尔哈赤对自己的亲侄子说杀就杀。 至于为什么回去,一来努尔哈赤不断派人去说服,这里头使者肯定对他做了无数保证,舒尔哈齐弄不好信以为真了,甚至还有可能他自己也以为努尔哈赤不敢对他怎样。总而言之,既有被迫无奈的原因,又有迷之自信的原因。” “那就是天真了。”刘馨摇头道:“你之前说过,天真是从政者之大忌,舒尔哈齐就犯了这样的大忌。” 高务实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舒尔哈齐的‘天真’对我而言有很大的好处,惟其天真,我才好说服、控制。他要真是和努尔哈赤一模一样,都是野心难制之辈,那我做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刘馨两手一摊,道:“皇帝的圣意你都已经传达下去了,曹簠肯定以为这是皇帝和你的共同态度,那他还不得彻底贯彻你俩的指示精神,把努尔哈赤一撸到底,把舒尔哈齐强行抬为建州左卫指挥使?”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我原是想看看曹簠能不能自行猜度出我的意思,但后来担心不保险,所以又安排了后手……希望高逸民的脚程不要太慢。” “噗!”刘馨忍不住笑起来,揶揄道:“你现在这个状态,就像是某些总觉得自己孩子不够聪明而恨不得把什么事都帮他们包干的家长。” 高务实苦笑一下,无奈道:“那怎么办呢?我和他们的思维本不在一个层面——我不是说他们愚笨,而是他们无法站在我这种后来人的角度反推,所以为了达成最具性价比的效果,我就不得不为之掌舵,这事难道你有更好的手段?” “我当然没有。”刘馨理不直气也壮地道:“可你这个‘家长’得当到什么时候啊?迟早不还是有一天要放手的么?” 高务实摇头道;“到管不了再说吧,就算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又走上那条老路。” “要我说,你真是不怕心累。”刘馨摇头道:“我要是你呀,赚了这么多钱,又有南疆基业,哪怕看在和皇帝同窗多年的份上,不去夺他的江山,也大可以去南疆逍遥,何必在这京师的浑水里头滚泥塘。” 高务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大概,我还是有那么点历史责任感的。” 刘馨撇撇嘴:“换做是我,想办法杀了努尔哈赤就算一了百了……你先别打岔,我知道你会说,就算没了这个努尔哈赤,也会有另一个努尔哈赤出现,历史的惯性嘛,是不是?不过我不这么看,我觉得有些历史人物应该是有其不可替代性的。 就比如说努尔哈赤,我听你说了这么多女真人的历史,这些著名人物里面不也就他一个人是一门心思统一女真,然后要叛明的么?其他那些人,哪怕是一开始与明朝作对,但只要被教训一番,也会改变立场,成为顺明派甚至拥明派。 既然如此,杀了努尔哈赤不就完事了?我是不相信杀了努尔哈赤之后又会出现一个和他连性格、能力都一模一样的女真强酋,带领女真人叛明的。”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她的话,轻轻摇头,道:“其实你说的这个观点,就和‘英雄造时势’与‘时势造英雄’究竟谁对谁错一样,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通常而言,大家会说时势造英雄,但英雄又能推动时势,两者之间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关系。 而且你刚才这个说法还忽略了一个特别关键的问题,就是小冰河期的影响。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仅仅只是我们穿越而来的这二十多年里,大明朝的冬天就已经冷了不少,而且各地的灾害也逐渐增多?” 刘馨摇头道:“冷是好像更冷了一些,不过你知道我大多数时候呆在南方,而且也不像你一样一直可以站在中枢的角度了解到全国的情况。另外,我始终不理解,这个小冰河时期的影响真的就那么大吗?到底有多大啊?” 高务实苦笑道:“有多大?嗯……我给你从全世界的范围举些例子让你参考一下?” “全世界?”刘馨睁大眼睛:“全世界都被影响了?” “哦,说是说全世界,当然主要还是说欧洲那边,毕竟其他地方的历史也不是后人研究的主流方向。” “行吧,我就当长点见识,高老师您请讲。” 高务实瞪了她一眼,但还是开了口,道:“总的来说,小冰河时期导致了16世纪和17世纪的欧洲大饥荒,从而爆发一系列的战争和政治动荡。 先说英国,查理一世那会儿正倾家荡产打三十年战争,和议会吵的不可开交。两次苏格兰反抗查理一世的主教战争,查理一世都被暴打。1642年议会和国王决裂,英国内战爆发。1679年查理就挂老歪脖子树,啊不是,是上了断头台,资产阶级革命胜利,英国囯势开始走上坡路。 接着说法国,路易十三在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指使下大力搅屎,1648年终于熬到了胜利,法国囯势开始走上坡路,太阳王的时代就在眼前。 然后是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这应该不用我多说什么吧?满脸都写着要完。1648年和平后,哈布斯堡已经失去整合神圣罗马帝国的可能。不过利奥波德一世在这之后北挫瑞典,东破奥斯曼,哈布斯堡在欧根亲王的带领下迎来了军事上的小中兴,算是运气不错。 俄国方面,阿列克谢沙皇1629年登基,在位期间爆发了盐商暴动和著名的斯捷潘·拉辛起义。但是1654年时,阿列克谢沙皇接受了波兰哥萨克起义军的臣服,亲征波兰连战连捷,又接连挫败奥斯曼帝国对东乌克兰的进犯,第聂伯河以东尽归俄罗斯所有,俄国站在了向西扩张的起点上,1689年彼得大帝夺回权力开始亲政,开启了俄国在东欧的龙傲天历史。 再说两个虽非欧洲国家,但对历史影响比较大的,先说奥斯曼帝国。穆拉德四世中兴,奥斯曼从内乱的危机中被拯救,1639年穆拉德四世已弹压帝国境内所有叛乱,并吞两河流域,帝国转危为安。但奥斯曼帝国已元气大伤,之后的两任苏丹治下,奥斯曼的扩张企图被不断挫败,奥斯曼帝国开始走下坡路。 最后是莫卧儿帝国,沙贾汗统治时期,莫卧儿帝国进入鼎盛,当然那也是最后的荣光,泰姬陵即在此时建成。但从整个莫卧儿帝国的历史而言,沙贾汗和奥朗则布的不断扩张,还有奥朗则布错误的宗教政策,使得莫卧儿帝国迅速走向衰落。” 高务实的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反而朝刘馨望去。刘馨微微偏着螓首,道:“看来你是想考校一下我,让我总结总结?” 高务实轻轻一笑,道:“考校肯定谈不上,不过我的确想问你一句,你发现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了吗?” 刘馨道:“我好歹也是读过书的,归纳总结、找不同点什么的,还是有点经验——比如你刚才说的这些,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欧洲国家都在走上坡路,连最差的奥地利都出现了你说的‘小中兴’。反观亚洲国家这边,奥斯曼和莫卧儿两大帝国都被你认为是在走下坡路,或者即将走下坡路。” 高务实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不错,书没白读,学习方法掌握得很到位。”然后顿了一顿,又道:“那你再猜猜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还用猜吗?接下来不得说说大明这边的局面?”刘馨撇撇嘴,道:“不过有一个问题我要先提出来: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奥斯曼和莫卧儿至少在这时候都没灭国,为什么就大明不同,直接灭亡了?” “大明这边的情况我以前说得已经够多了,你也不是没有了解。不客气的说,如果没有我的出现,大明现在已经是百病缠身,再过三十四年更是可以直说病入膏肓。” 高务实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在此多费口舌,而是道:“不过你要是非要问为何亚洲主要帝国里只有明朝灭亡,我还是得说一下,一来是明朝本身的痼疾比奥斯曼和莫卧儿更多、更致命,二来也是因为三者所处的位置环境不同。 奥斯曼虽然衰落了,但此前在欧洲人眼中的强大印象还没有完全消失,加上欧洲各国相互之间打得一塌糊涂,自然还不会有兴趣去和奥斯曼扳手腕。 唯一与奥斯曼一直较劲的俄国在取得了战略优势之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选择了东扩,是以奥斯曼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灭亡之虞。 莫卧儿帝国的局面比较单一,它在这一时期没有一个处于上升期的强大外敌,哪怕只是统治的惯性,也能保证它短期内不至于亡国。 当然话说回来,莫卧儿帝国或许是因为由蒙古人后裔所开创,它对地方上的统治力其实并不是很强,而这种相对比较无力的统治反过来则让地方上对它的反对也不是很强,于是很多地方对中枢虽然不满,但想想也还能凑合过。” “好吧,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有些道理,那大明呢?大明的不同点在哪?”刘馨看着他问道。 “奥斯曼与莫卧儿幸运的地方就是大明的倒霉的地方。”高务实叹道:“奥斯曼唯一的强大外敌俄罗斯帝国忽然转向去了东边,没有动它;大明却在自己病入膏肓的时候遇到了正处于上升期且同样被小冰河期困扰的后金。 俄罗斯能东扩,后金却要往哪扩?努尔哈赤一贯是以战养战,他女真人自己不够吃了,朝鲜也被降服,每年被迫上贡给他,他还能把目光投向哪里?当然只能是大明,只有不断地去抢掠大明,才有机会活下来,换做是你,你抢不抢? 对比莫卧儿,大明对地方的控制力显然能强,但大明因为中枢财力不济,又没法改善地方上的困境。于是各地灾民一看没指望了,只好揭竿而起,这又反过来让大明与女真的作战压力更大……百病缠身,它不死谁死?” “所以你现在双管齐下,一边治内,一边制外?”刘馨叹了口气,大摇其头:“真是不嫌操心,皇帝应该给你加鸡腿。” 高务实无奈苦笑,好半晌才道:“希望在高逸民赶到之前,曹簠还没有拿下赫图阿拉,更没有宣布决定。我现在只需要建州局势稳定,还不需要努尔哈赤立刻去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神霸天下2”、“apodes”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02章 不可告人之忧 高务实如今在国家大事上的最大原则,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改革加速,边疆求稳。 内改加速,从他急于推出两署十一司、收拢天下财权这两件大事就能看得出来;边疆求稳,从他不肯真让舒尔哈齐取代努尔哈赤也看得出来。 为什么他如此坚持这两个原则?真的只是为了察哈尔之战吗?不尽然。 察哈尔决战固然是国家大计,从高拱时代一直图画到现在,说是朝廷上下众望所归之事也不算过分,更加是朱翊钧眼中的头号焦点,但是对于高务实而言,他知道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一场战争。 察哈尔是什么属性的一股力量?游牧,哪怕布日哈图引入了一定的农业生产,又开始学习叶赫搞商业,但归根结底,察哈尔依旧是一股游牧力量。 击败游牧力量需要什么?汉唐两大盛世的鼎盛时期已经给了后人范本:强大得反超游牧民族的骑兵力量,就是击败游牧民族的不二法宝。 卫霍是如此,李靖也是如此。尤其是从李靖的辉煌胜利可以看出,击败一支看似强大的游牧力量,甚至可以只需要一支人数并不算很多的精锐骑兵——当然前提是足够精锐。 大明的骑兵相对于左翼蒙古察哈尔而言或许算不上足够精锐,但在高务实的帮助下,大明的骑兵倘若能集中使用,实际上也并不畏惧单独一个察哈尔了。 正所谓精锐不够数量来凑,骑射不够火枪来凑。只要国力强大,依然可以集中一支强大的骑兵力量,对察哈尔打一场短平快的骑兵闪电战——正如李靖之于东突厥那样,或许细节有差,但意思大致雷同。 成祖远征漠北之所以声势浩大而战果寥寥,那是因为成祖整体力量虽强,但步兵到了茫茫草原之上起不到什么作用,而他手里的骑兵又并不足以对当时的残元形成压倒性优势,于是数次出塞,都打成了躲猫猫之战。 高务实平时老拿察哈尔之战忽悠朝廷上下对他的意见让步,却不代表他真的很担心察哈尔有多难打。对于战胜察哈尔,他的信心很足,而且预计需要的时间并不会很长。 他真正担心的,还是壬辰之战。 壬辰之战,是指发生在万历二十年到万历二十六年的明朝、朝鲜与日本之间的战争,因发生在明朝万历年间,又被称为“万历援朝战争”、“万历朝鲜之役”等。此次战争,看似只是明朝、朝鲜与日本三方之间的战争,但其所造成的影响却是巨大的。 首先,由于壬辰之战耗时长,使得明朝的粮饷耗费巨大,财政紊乱,赋役加重。作为援朝前线的辽东地区,物资消耗巨大,以致于朝鲜都在战后称“辽左一路,困于辽东之役,骡子、车子都已荡尽”。 而朝鲜由于地理位置的限制,土地偏少,粮食储备根本不够几十万大军的供给,因此明朝还得既出人又出物,需要从明朝运输粮饷。 但当时明朝正在走下坡路,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所以只好增加盐引、关税来筹集军饷。对此,有学者计算,关于明朝在朝鲜战场上的支出、武器装备费用与交通运输费用等,大约有两千万两以上。巨额的粮饷导致明朝三大国库太仓库、太仆寺库和京通仓储的空虚。 对于这样庞大的军费支出,明廷内部痛心疾首:“太仓入不当出,计二年后,六军万姓将待新漕举炊,倘输纳愆期,不复有京师矣”。 事实上,他的担忧并无道理,因为军费庞大,为了弥补国库空虚,朝廷只好增加税收,“其后接踵三大征,颇有加派”,致使人民负担沉重,百姓怨声载道,而这也为明朝的灭亡埋下了伏笔。 其二,援朝战争导致明廷内部矛盾加剧,党争激烈。先是以李如松为首的武将与以宋应昌为首的文臣,在战争中因政见不同而产生矛盾,在战后又因论功行赏产生摩擦,双方各自为自己的阵营谋划利益。 在此次支援朝鲜的明军中,分为北兵和南兵,北兵善骑射,但他们攻城却很受限,而南兵多炮手,攻城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在论功行赏时,却使北兵居上,从而引起了南兵的不满。史载“南北军不和,军中流言传布”。 此外,东征将领频繁更替,经略由宋应昌替换为邢玠,提督由李如松换为麻贵,兵部尚书由石星变更为李祯……如此一来,朝廷矛盾重重,加剧了政局的不稳定性。 万历二十一年,当战争进入和谈期时,明朝内部却围绕是战是和争论不休。不久后战事再起,沈惟敬、石星等人受到弹劾; 二十五年,赞画主事丁应泰弹劾杨镐“贪滑丧师,酿乱权奸,结党欺君”等一系列罪名,随后,麻贵又弹劾杨镐与其副将李如梅私通倭寇,“媚倭将清正,与之讲和”。自后,杨镐被罢官。 这一系列的弹劾,反映了明朝内部林林总总的矛盾:党派之争、主战派与主和派之间的斗争、文臣和武将的斗争、南兵与北兵的斗争等等,更加加剧了朝局的不稳定性,也进一步削弱了明朝的实力,为后来努尔哈赤的壮大提供了可乘之机。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援朝战争导致明朝辽东地区军事力量的削弱,这是导致努尔哈赤崛起的一个重要因素。 辽东地区因为地理上最接近朝鲜,成为了最先派出兵力开往朝鲜救援的军队。但是,自开战以来至万历二十八年,辽东地区的九万五千士兵,能参战的仅有四万左右——这就是所谓李成梁嫡系(原历史中曹簠没被人救出来,曹家军实际消散)。 此外,除了辽东地区外,明朝还从全国各地陆续调兵前往朝鲜,先后投入约10万左右的兵力。但朝鲜战场犹如一个烂泥潭,致使明军损失极为惨重,在整个战争期间,明军共伤亡三到六万,战马损失亦极大。 这场战争使得明朝军事力量受到削弱,尤其是辽东地区,过多地抽调兵力造成本地防守空虚,从而为建州女真的崛起提供了可乘之机。 壬辰之战时期及之后,努尔哈赤一边与明朝虚与委蛇,一边加紧了统一女真的步伐,逐渐收服了海西女真四部,而后蒙古与野人女真皆被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逐渐征服。 但受到影响的只有大明吗?不然。万历二十六年,也即1598年年末,丰臣秀吉的军队回到日本,七年征战几乎一无所获。 他们确实掠走了很多朝鲜奴隶,后来这些人或是被迫在农田劳作,或是在奴隶市场被贩卖;他们确实抓走了有着先进技术的朝鲜陶工,日本的陶瓷工业因此而繁荣;他们确实带走了大量铜活字,为日后日本印刷业短时间内的蓬勃发展奠定了基础。 另外,有数千册珍贵图书被掠夺回日本,很多被收入德川家康修建的图书馆,日本人因此掌握了书中的知识。朝鲜的绘画、卷轴和宗教用品同样损失惨重,甚至连石塔和珍木也没有幸免。 正是因为这些掠夺来的物品,后来的日本人才会将丰臣秀吉的大陆侵略战争称为“陶瓷之战”或“活字之战”。 然而,和成千上万丧生的日军士兵(对死亡者数量合理的估计在七万到八万之间,其中一部分死在战场上,更多的人死于艰苦的环境和疾病),以及为了支撑这场战争从日本经济中抽取的巨大财富和资源相比,文化领域的发展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如果无法攫取大量新土地,如此巨大的代价必定得不偿失,而秀吉的军队没能达成上述目标。因此,日本人将秀吉野心勃勃的征服亚洲之战总结为另外一个词“龙头蛇尾之役”,即开始时雄图壮志,到头来两手空空。 朝鲜之役结束一年多以后,日本的和平岌岌可危。丰臣秀吉的继承人丰臣秀赖年仅五岁,而丰臣秀吉给他安排的“监护人”前田利家也于次年去世,德川家康再无强大掣肘。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整个日本上空,内战的两大阵营开始划定。 一方是德川家康,他被认为是后秀吉时代日本实力最强的大名,得到越来越多的支持,因此实力更胜一筹。 支持德川的大名大多在东日本,德川自己的领地也在这里。参加过朝鲜之役的老将,如黑田长政、锅岛直茂、宗义智和对秀吉忠心不二的加藤清正(加藤支持德川的例子,很好地说明了大名仅仅效忠于秀吉本人,因此在他死后迅速改换阵营)。 另一方是反对德川的大名们的松散联盟,他们主要来自西日本,以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为首。同德川一样,石田也宣称自己只是为了维护秀吉的遗产,不过实际上他也怀着夺取统治权的个人野心。 支持他的大名包括以下几人:朝鲜之役中的重要人物宇喜多秀家,他是壬辰战争中侵朝日军名义上的总大将,也是五家老之一,曾发誓要保护秀赖;五家老中的另一位毛利辉元,他曾经指挥日本水军同李舜臣交过手;九州的基督教大名小西行长,他在两次入侵中均是先锋,参与谋划了停战期间的大部分外交骗局;泗川之战的胜利者岛津义弘,他割下了大量鼻子作为战利品;小早川秀秋,他是小早川隆景的养子,后者是在1593年的碧蹄馆之战中击败明军的九州大名。年迈的隆景死于1593年,享年六十五岁,没有子嗣。 关原合战以东军的胜利告终,战争结束后,发生了所谓的“日本史上最大规模的转封”,反对德川的八十七位大名的领地被没收,然后被赏赐给幸运选对阵营的大名。 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动乱中,丰臣秀吉之子秀赖没有被废黜。他保住了大阪城及其周边六十五万石的领地,虽然只有他的父亲留下来的三分之一,不过仍然是日本领地最大的大名之一。 德川家康知道,除掉这个孩子的时机还未成熟,日本人还没有忘记秀吉的权威。现在离太阁之死不过两年,如果选择在此时彻底颠覆丰臣家,那些刚刚向德川宣誓效忠的大名势必会生叛心,同盟必然瓦解,部分大名会选择站在秀赖一边。从取得关原合战的胜利到灭亡丰臣家,德川家康又耐心地等待了十四年。 与此同时,壬辰战争对朝鲜的影响比对日本还要大得多。战争期间,成千上万的朝鲜人因秀吉的侵略直接丧生,其中既有浴血疆场的战士,也有手无寸铁的平民。除此之外,战争导致大量人口流离失所,很多人死于接踵而至的饥馑和疾疫,再加上那些被掠为奴隶再也没能回家的人,朝鲜损失的人口很可能高达两百万,大约占全国总人口的20%。 日本人在第二次入侵时推行的焦土政策,以及农民弃田外逃的现象,给朝鲜经济造成了沉重打击,特别是南方的粮仓庆尚道和全罗道。朝鲜农田的损失率高达五分之四,这不仅意味着食物供给严重不足,也意味着政府税收收入大幅减少,而当时的政府急需税金重建国家。 朝鲜从未从这次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战争结束百年之后,它的耕地数量仍然没有恢复到战前水平。战争结束两百五十年后,曾经的王宫景福宫仍然是断壁残垣。 这种衰落又导致了另一个严重后果,即当努尔哈赤建立后金因为小冰河期的影响以及努尔哈赤自己作死的排斥汉人政策,后金开始出现严重的饥荒,于是后来不得不南下征服朝鲜——朝鲜一触即溃,被迫上贡,开始了既对大明称臣,又对后金称臣的“双端上贡”,国内水深火热、一团乱麻。 整个东北亚的局势,都被这场战争所影响,而且几乎全部都是消极影响。这显然不符合高务实的理想——他希望捏合这些力量用于对抗“西风东渐”。 如何让壬辰之战的消极影响尽可能降低,同时利用这场战争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才是高务实如家长般操心的真正原因所在。 不过,高务实担心自己的后手安排得晚了些,这却有些小看了高逸民,或者说小看了京华在辽东的力量。 高逸民是能带兵的人,他判断出既然前方曹簠大军刚过,努尔哈赤面对三面合围又不可能还留下多余的兵力在外晃荡,那么这一路追赶无疑就是安全的。 于是,高逸民在辽阳以高务实的命令带了三百家丁直奔抚顺关而出,追赶曹簠大军。 抚顺关虽然是边关,但现在是在大明朝,边境与后世的规矩可完全不同。简单的说就是女真人要入关很麻烦,需要很多手续,而明人要出关却很方便,几乎畅通无阻——毕竟关外的女真各国名义上都是大明的卫所,没理由我堂堂明人居然不能去。 寻常人都能出关,高逸民自然更不必说。三百骑丁在他的带领下扬雪如尘,沿着浑河河谷一路向东,在杨元尚未赶到之时便抵达了赫图阿拉城外。 算算时间,正是明军三将开会、高务实与刘馨纵论女真局势之时。 “报!”曹簠帐外响起传令亲兵的声音:“大帅,京华高参谋求见。” 曹簠一愣,问道:“哪位高参谋,可是逸民先生?” 外头答道:“是的,大帅。” “逸民先生到哪了?”曹簠连忙站了起来,对戚金与麻承勋道:“逸民先生此时前来必有要事,我等且出帐一迎。”戚金、麻承勋欣然起身,虽曹簠一同出帐。 高逸民只是高务实的家丁,在京华辽东有些地位罢了,本不值得堂堂副总兵亲迎,但曹簠刚才其实已经说明了原因:仗打到现在这个份上,高逸民却来了,那必然是有要事。而且高逸民绝不会是主动要插手什么,只能是秉承高务实的命令而来。 既然是高司徒的信使甚至代表,那又岂能不迎?回头万一高逸民给高司徒的汇报中提一句他曹某人傲慢无礼,高司徒会怎么看?那还了得! 一出帅帐,曹簠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道:“曹总戎别来无恙,逸民又来叨扰啦。”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神霸天下2”、“玄游冥”、“单骑照碧心”、“年久失修nn”、“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03章 东西建州 “不是曹某自夸,大司农的这些问题,幸好是来问末将,否则换了其他人,还真未必知晓详细。”帅帐之中,曹簠拿着高逸民递给他的一封书信看了两遍,微笑着对高逸民道。 “我家老爷也是这般说,他说这些事除了宁远伯之外,也就唯有曹总戎你能够了解当年内幕了。”高逸民笑着问:“既如此,总戎可方便见告?” “大司农既有所问,曹簠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曹簠连忙回答,在高逸民颔首示意之后,他略一思索,道:“大司农问,建州三卫何以眼下难分彼此,将来又是否能再度分立……末将以为当从昔年两场战争说起,尤其要着重说一下王杲此人。” “古勒寨的那个王杲?”高逸民问:“他与哪件事有关?” “与很多事有关,逸民先生不妨听我细细道来。”曹簠正色道:“眼下建州的局面,事实上都和王杲有关。” “好,那就有劳曹总戎了。总戎请讲,草民洗耳恭听。” “不敢言劳。”曹簠客气了一句,道:“王杲为建州右卫凡察的后裔,与努尔哈赤本属同宗。王杲之父在当地称为多贝勒,其先世原居哈尔萨阿林。哈尔萨阿林,汉话即为‘蜜狗山’(此山即是后世新宾满族自治县永陵镇二道河旧老城所在的山脉),故建州右卫原设立之初是与左卫同居一地的。 然而据我所知,在王杲先世的迁徙缘由记载中,其先世‘被邻部驱逐,迁居距马尔墩不远的果乐山(古勒山),掌管百里水渡’。” 这事之前提到过,即建州左卫在迁徙至佛阿拉山城时,酋长凡察与董山叔侄之间暴发了卫印之争事件,部族大有分裂的危险。为了更加有效的羁糜建州女真人,明廷采取了从左卫中分设右卫的做法,将原建州左卫的部众一分为二,从此成为两卫。 右卫设立后,由凡察掌领右卫事,左卫仍由董山掌管。分设出来的建州右卫,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内,仍与左卫同居于哈尔萨山佛阿拉山城一带,即是明代史料中常常提到的建州老营或虎城。 然而,在此后两卫之间由卫印之争而产生的裂痕一时间内是难以愈合的,右卫的势力较弱,因此而经常受到左卫势力的排斥,为此酋长凡察决定率部众沿苏可苏浒河西迁,迁至古勒山,马尔墩一带。 左卫与右卫以五岭,即青龙岭(马尔墩岭)为界线,由此而形成了东西建州之说。东建州所指即是左卫,西建州则指右卫。 读者诸君或许要问:不是说建州三卫吗?为何到此就只提左右卫,没听说建州卫了? 曹簠讲到此处,高逸民也问:“东西建州?那原先的建州卫去哪了?” “这和成化年间的丁亥之役有关。”曹簠解释道:“当时我大明派出大军,对建州老营及建州卫所在地吾弥府进行捣巢,建州卫酋长李满柱父子及建州左卫酋长董山先后为我军所杀,左卫的居住地建州老营被我军血洗一空。而此时,建州右卫的凡察却率部众远遁山中,躲过了这场劫难。” 高逸民眯起眼睛,认真地问:“也就是说,建州卫与建州左卫于此时已经事实上一同被灭了?” 曹簠点头道:“可以这么说,而此后景泰元年时,凡察因复捣巢之仇,又屡次率众抢掠我边,被我军抓获,后被拘死辽东。 这凡察共生有七子二女,他被拘死辽东后,都指挥使一职按我大明定制,由其长孙纳部哈承袭。但纳郎哈袭职后,为报祖父被害之仇,也屡次犯边,后被我边官诛杀。纳郎哈死后,建州右卫都指挥使一职由其叔卜花秃袭任。 卜花秃为右卫都指挥时,仍然屡次犯边作乱,‘纤贼徒入辽阳盗马,杀官军’,‘入寇义州掠人物’。为此,我朝廷敕谕右卫,‘卜哈秃既三卫保其诚实,其授都指挥同知,洽与印敕,命统束本卫人民,再犯法不贷’。” 高逸民皱眉道:“右卫虏酋三代犯边,委实难言忠顺。” “确实如此,不过正所谓恶有恶报,正德二年,卜花秃死去,其后的数十年中,建州女真各部——无论哪卫,都处于散乱的状态之中,没有值得一提的首领。” 高逸民目光一闪:“直到王杲出现?” “逸民先生法眼。”曹簠笑道:“建州右卫的再次兴盛,正是在嘉靖年间,关键人物也就是王杲。王杲十六岁之时继承父业,重建古勒城,此际正值嘉靖二十四年。王杲势力崛起后,袭任建州右卫都指挥使,并自封为都督,建州诸夷悉听杲调度。” “皆听调度”不是吹牛,因为明明出身建州左卫的努尔哈赤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都为王杲事实上的部属,其它五祖子孙也统统归属于王杲麾下。 根据曹簠的介绍,在结合王杲后裔存藏的谱单世系中,右卫按世系年代排列是这样的:凡察-阿哈达-多-王杲-阿台。 而按同代年轮排列,左卫的世系为:猛哥帖木儿-董山-锡宝齐篇古-福满-觉昌安-塔克世。 这里曹簠特别说明了一点,凡察与猛哥帖木儿虽然为兄弟,但他们二人年龄差距较大,凡察实际上与其侄董山都可以看做是继猛哥帖木儿之后的同代人。而王杲之子阿台与塔克世则为同代人。 王杲家族在沿用的女真姓氏中,以地为氏冠姓为喜塔拉氏。满语喜塔拉的汉译为“岸边结网具处。”由此可见,这一姓氏的起源,是源于其先世在沿苏可苏浒河西迁至古勒城之时而冠用的。 曹簠又道:“我大明对女真卫所官员袭职定制管理中,《大明会典》永乐朝定制:‘女真卫所官员云故者,其子孙袭替,降一级’。正统年间又规定:‘女真卫所官员任职满二十五年,准升一级’。通常各卫所女真官员死后,其子孙‘许其归职’。” 高逸民又按照高务实的吩咐问了些细节,原来建州右卫凡察之子、孙的任职,都是经明廷恩准后,下达谕令袭任的。即王杲袭任建州右卫都指挥使一职,虽然没有见诸于朝廷的详细记注,但根据曹簠所言,他的都指挥使一职是朝廷准许认可的,而都督一职则不为朝廷所承认。故此,辽东边官对王杲自封的这一官职也不予承认。 王杲继承父业,重振古勒城后,联合左卫分散争斗的各部,达到了建州诸夷悉听其调度的程度,控制了建州左、右两卫活动的全部区域,使浑河、苏可苏浒河流域出现了短时间内的统一局面。 这时的王杲常会诸部建夷首领,“少者三四十,多者五六十,入明边进行抢掠”。在多次的入边抢掠中,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三祖索长阿子孙及其它宗族成员,尽皆在此之列。 王杲势力崛起后,对古勒城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筑。修筑后的古勒城三面临水,一面靠山,苏可苏浒河从城西流过,上夹河水过其城北、城西、南、北三面为天险峭壁、东连青龙山,形成了三面壁立的天然屏障。 防御设施建有内外两重城墙,城北建有一座城门。在古勒城内,王杲除建有自己的议事大厅和寝宅外,并建有房舍500余间,决心以此城为根据地,确立自己在女真社会中的霸主地位,并与辽东明军做一军事上的抗争。 王杲在古勒城期间,“霸水为酋,掌管百里水渡,抢奇乌拉卫敕书”。王杲在其得力部将来力红等人的佐助下,常常扰乱马市贸易,无视于明抚顺宁官的约束,常索赏,稍不如意,便醉骂抚夷长官。 在左卫女真人及来力红等人的谋划下,王杲率来力红等人屡次犯边抢掠,前后杀害明边官30余员。在遭受明抚顺备御斐成祖的驱逐后,王杲深恨裴成祖其人,终于借索要逃人之机,与来力红一道,设计将裴成祖等人诱至古勒城杀害。 曹簠道:“万历二年,抚顺游击裴成祖升备御。秋七月,与来力红索亡互。裴成祖将三百余骑诣力红案。杲与力红绐执承祖,剖其腹,并惨戮把总刘承奕,百户刘仲文。于是,张阁老(曹簠这里的张阁老指的是时任辽抚张学颜)请绝杲贡市”。 显然王杲连续犯边作乱,早已引起朝廷的重视,然而根据曹簠的说法,当时每次辽东边将欲率兵进讨之前,王杲即入边请罪,并送还所掠人畜,表示悔悟之意。王杲的这种做法曾一度蒙蔽了辽东边官。 但是,在诱杀了抚顺备御裴成祖之后,终于引起了朝廷的震动,决定对其实施军事打击——也就是李成梁前后两次出征并获胜古勒寨之战。 事实上,只有第一次古勒寨之战,是“李成梁vs王杲”,第二次古勒寨之战其实是“李成梁vs王台”。 而这个第一次古勒寨之战,也不是平白无故爆发的,这件事甚至还和如今高务实的前辈兼盟友、内阁大学士张学颜关系密切。 万历二年,高拱为首辅,张学颜为时任辽抚。由于两年前张学颜接受李成梁建议,移孤山堡于张其哈甸,移险山五堡于宽甸、长甸、双墩、长领等地,既占据了明长城与鸭绿江之间,群山环抱中的膏腴之地,又从东南方向迫近了建州女真的根据地,扼制了建州女真拓展之势,战略态势已经颇为有利,故提出要查验王杲敕书。 王杲虽有敕书30道,却多是掠夺他部而得,或化名科勺,“微使部夷请敕而得”。他自己原有敕书仅18道。这种情况当然是经不起查验的,于是王杲又故态复萌,再次入边抄掠,继而引出了上文提到的裴成祖追缉来力红、王杲设计杀害裴成祖事件。 万历二年十一初十,辽东总兵李成梁率师六万,携火炮、火枪、火箭等大量火器,直捣古勒寨。 根据曹簠介绍,当时在古勒山前,李成梁命副将杨腾、游击王惟屏分屯要害,而令时任参将的他率军挑战,诸军四面而起,王杲军大败,皆退守古勒城。 曹簠说到此处,颇为自得,虽然没有直接明言,却也暗示高逸民,李成梁当时已经有些忌惮曹簠家丁勇悍,故而此战有借王杲之刀杀一杀曹簠势头之意。 古勒城地势险要,沟深垒高,栅坚山险,易守难攻。曹簠率明军用火器攻城,连破数栅,来力红等人的拼死抵抗,矢石雨下,战斗十分激烈,但仍然逐渐取得优势。 李成梁见曹簠所部逐渐占优,不敢再让他继续单干,以免独取大功,遂派上了自己的嫡系。把总于志文、秦得倚先从东北角登城而入,诸将随着相继入城。 王杲见外城不可守,便退入内城,还射死了于志文。虽然如此,在李成梁的严令之下,明军还是不避矢石,攀缘而上,并顺风纵火焚寨,烧毁房屋500余间及大批辎重。此战的最终结果是明军大胜,王杲只身逃出古勒城。 然而到了万历三年二月,满怀愤恨之心的王杲再次纠众入边,意图报复,结果被早有准备、已因战功显赫升任副总兵的曹簋击溃,王杲则逃向阿哈纳寨。 曹簠此时已经是辽东副总兵,也就是单独负责辽河以东防务,因此不等李成梁下令,主动继续追剿而至。王杲无奈,将自己身穿的“蟒挂、红甲授阿哈纳”,在阿哈纳的拼死掩护下方得以逃脱。这个阿纳哈,就是努尔哈赤六祖之一宝实的次子。 王杲逃脱后,本欲往蒙古泰宁卫首领速把亥处避难。后“度生平惟王台相得甚欢,意欲假台以为因缘,于是归台”——这个“台”指的是哈达的万汗,他又名王台。 但此时的明廷已不肯善罢甘休,一方面将王杲部下觉昌安收于抚顺关内为人质(努尔哈赤当然也去了,并被李成梁收归帐下);一方面遣其部属访察王杲的下落,终于侦知了王杲的匿身之处。 与明廷关系一向密切,“顺而又顺”的海西女真首领王台,在曹簠的重兵威压之下,当然无须过多思考,于七月初三同其长子扈尔汗带兵前往王杲暂住的石三头儿寨,逮捕了王杲及其家室27人,押送至副使贺溱的驻地。贺溱随即将王杲押往广宁。 张学颜见王杲已获,大喜过望,遂命千总柯万以槛车将王杲押往北京“阙下献俘”,柯万因此而获赐金。朱翊钧下诏,将王杲“磔杀”后悬首蒿街(此为少民贡使集中地区,四夷馆的所在地)。 听曹簠介绍完这些,高逸民显然也就明白为何曹簠说“建州的局面都与王杲有关”了。他点点头,道:“也就是说,成化年间丁亥之役后,尤其是卜花秃死后,建州三卫事实上已经难分彼此,而到了王杲出现,这三卫虽然名义上依然分立,而事实上则由王杲一人独掌?” 曹簠点头道:“正是如此。” 高逸民皱眉道:“王杲与觉昌安真是姻亲关系?努尔哈赤兄弟与王杲……” 曹簠立刻道:“觉昌安之子塔克世娶了王杲之女喜塔拉氏为妻,生努尔哈赤及舒尔哈齐兄弟。王杲之长子阿台又娶觉昌安长子礼敦之女为妻。也就是说,这两家为血缘同宗,又有着数次的联姻关系。 至于努尔哈赤兄弟么……王杲是努尔哈赤兄弟的亲外公,阿台、阿海则都是他们兄弟的亲舅舅。” “妙啊!”高逸民哈哈一笑:“我家老爷就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做安排。” 曹簠一愣,迟疑道:“大司农还……另有安排?” 高逸民看了戚金与麻承勋一眼,两人心中一咯噔,正琢磨是不是该找个理由离开,却不料高逸民道:“戚参戎与麻参戎也都不是外人,在下就直说了:我家老爷的意思是,既然建州三卫实际上早已难分彼此,但眼下再不将他们分开,其势又恐尾大不掉,何不按照当初凡察与董山二酋旧事,将建州再次东西二分,以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各掌之?” ----------- 感谢书友“曹面子”、“萧澄筵”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keyng”、“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爱竞技”、“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04章 事在人为 由于高务实临时送来新的指示,曹簠等人一致决定,先不接受舒尔哈齐阵前投诚的请求,反而在于高逸民商议之后,很是突兀地在阵前打出了京华的“书与剑”旗帜。 京华的书剑旗,为左右两把的宝剑交叉,剑尖朝上,斜指天穹,剑身相交的中间悬空着一本简牍式的古书。 高务实一直以来对外宣称,都说书剑旗的意义为“以武卫文,以文御武”,其实这是说给当前时代的文官集团听的——包括实学派内部。至于真实含义,高务实只对刘馨说过,连黄芷汀都不清楚。 “两把剑指陆海两军;古书卷指中华文明。” 不管书剑旗的含义究竟是什么,至少有一点是很确定的,所有人在面对书剑旗的时候都应该明白:书剑旗出现在对面,意味着京华的强大武力威胁已经直指自己的脑门。 辽东人,无论汉人、女真人亦或蒙古人,对书剑旗的了解都很深刻。无论是辽南之战打出的兵威,还是“全辽舟车,九出京华”的豪富,都意味着京华的强大实力。 此刻,哪怕高逸民只带来了三百骑兵,甚至连炮都没拖来一尊,但书剑旗给予赫图阿拉的威慑,甚至不逊于曹簠、戚金、麻承勋三部的近万大军。 明军虽强,始终受限于军饷,而京华……没有人觉得它会缺钱。惹毛了明军未必会死,惹毛了京华却一定不能活!这已经是辽东女真各部都心知肚明的事。 没有任何一部敢说自己不需要与外人进行贸易,贸易的最终对象则一定只能是大明。京华在辽东控制着贸易物流,除了李成梁还能仗着多年打拼的家业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其他任何商家、商人都离不开京华。 否则,且不说如何面对京华可能的打压,即便只是陡然提高的贸易成本,也足以让他们屈服——别人成本比你低,你这买卖还怎么做? 在“全辽舟车,九出京华”的情况下,京华的水运贸易成本吊打任何陆运。你不用水运,物流成本就要翻三倍以上,这买卖还能做个屁!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能垄断某一产品,全辽只有你独家经营,那倒是可以无视同行竞争——因为没有同行。否则的话就都得看京华的眼色行事。 努尔哈赤原本是打着垄断人参贸易主意做事的,但目前显然还差得远,朝鲜、董鄂部、长白山诸部等都是人参出产地。 其中朝鲜有单独的贸易线,是跨鸭绿江而入辽南的那条线;董鄂部可以在宽甸等地贸易;长白山诸部及海西乌拉、辉发等部,则是通过叶赫的商队收购来卖参。这都不是努尔哈赤现在控制得住的。 与此同时,这女真各部所需的很多物资却万万离不开京华。比如说最简单而不可或缺的盐,在高务实对辽东盐场进行改制之后,就有且仅有辽南盐场一处来源了——本来朝鲜也产盐,可惜朝鲜制盐水平不行,其盐不仅质量差,价格还高,买朝鲜盐远不如买辽南盐。 而铁器也是一样,京华的农具、铁锅之类生活铁器也是辽东的硬通货,现在哪怕是民间铁匠,也要找京华买原材料。 如果说京华在南疆的垄断有操控政权的关系,那么它在辽东的盐铁垄断,则基本属于商业资本碾压式的。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当然也有皇权的关系。 比如辽东盐场,皇帝陛下就因为原卫所盐场理论上是皇帝所有,故而改制之后便由此占着干股。错非是当初的辽东盐场实在弊端百出,朝廷为此头疼得要命,否则高务实与皇帝的联合经营怕是要被言官们喷出翔。 但当这些事都尘埃落定,京华的特殊地位也就树立起来了。背后站着皇帝,下面的商人还能怎样?辽东又不是江南,底下的所谓“商人阶层”根本没有发言权,最有发言权的搞不好要算李成梁,可李成梁自己也属于官商性质,何况还是个武将——武将可不比文官,断然是不敢喷皇帝的。 寻常女真人当然搞不懂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但努尔哈赤显然不是寻常女真人,他是在李成梁麾下干过几年的,对这些事情的理解可不少。 因此,当书剑旗出现在赫图阿拉城外时,努尔哈赤当场凉了半截腰,怔怔地呆立无言,面如死灰。 有那么一瞬间,努尔哈赤甚至怀疑高务实是不是打算彻底拿下建州,把建州作为大明——或者京华——的人参种植基地来用。 原本面无表情陪同他视察防务的舒尔哈齐见了书剑旗也是目瞪口呆,胡乱转动的眼珠说明他也六神无主,搞不清出了什么意外情况。 京华为什么忽然来插一手?攻打建州是官方行为啊,而且这场仗也不是建州犯边,京华的利益并不受损,他们来干嘛? 努尔哈赤也注意道舒尔哈齐的神色,见自己这位亲兄弟也是一副错愕非常的模样,反倒是暗地里松了口气。他就担心书剑旗的出现是舒尔哈齐勾结京华搞出来的幺蛾子,现在看来倒是不像,似乎舒尔哈齐也不明所以。 “窦,我们近来与京华可有什么争分或是冲突?”眉头深皱的努尔哈赤低声问道。 舒尔哈齐摇了摇头:“我还想问阿浑你呢。我部实力不济,哪敢和京华冲突?何况京华做买卖一贯明码实价,卖的东西虽然贵点,但收参什么的,价格还算公道,也不玩秤杆上的把戏,我部与他们哪能有什么冲突?” 努尔哈赤也摇头,道:“我这边与京华也没有买卖上的冲突,而且近来给他们的货都是上品。我看这件事不是由此而起,我怀疑他们是要拿下建州,自行垄断人参买卖。” 舒尔哈齐一脸诧异:“自行垄断人参买卖?阿浑,这话我可不同意,他们现在也垄断人参买卖啊……不管是咱们还是叶赫,亦或者哈达、董鄂等部,甚至就算朝鲜,谁还能绕开京华?也就李大爷能在铁岭、宽甸等地保留着一些私市,从私市中搞到一些,其他不都是京华控制的?他们还要怎么垄断!” 他顿了一顿,不等努尔哈赤质疑,继续道:“何况采参这事不比寻常,京华人手虽多,却无采参经验,我不相信他们会让汉人去老林里挖参。” 努尔哈赤目光飘忽,沉默片刻,忽然道:“他们未必要自己去挖,只要设定收购的价格,自然会有人去的。” 舒尔哈齐心中一惊,小声道:“阿浑的意思,是说京华打算取代我们这些人?” “有何不可?”努尔哈赤斜睨了他一眼:“如果没有了我们这些人,京华的收购价格能够明显下降,而即便降低之后的价格,对于诸申(普通女真人)而言也高于我们对他们的给赏。” 舒尔哈齐有些不安起来,又似自言自语,又似质问努尔哈赤:“怎么会这样呢?没道理啊,京华这样做,就不怕建州皆反,闹到辽东不得安宁?” 努尔哈赤沉沉地道:“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有用,科罗玛法当年何等声势,明人不也说杀就杀了?我看明人就是恨不得我建州永远群龙无首,这样才方便他们欺压。” 科罗玛法,是满语中外公的意思,努尔哈赤这里当然是指王杲。 舒尔哈齐听了这话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怔怔地盯着赫图阿拉城外明军大营那边的书剑旗,喃喃道:“那有什么办法呢,建州才有多少人丁,怎么可能反抗大明?” 建州有多少人丁?这个问题高务实当初也很好奇,所以他出任辽抚之后还真了解了一下。 之前说过,建州女真作为女真的三大部之一,成员主要为元代建立于松花江流域的胡里改、斡朵怜、托温三万户府管辖下的女真人。他们大概是在元明交替之际开始南迁,其中胡里改部的女真人在酋长阿哈出的带领下,迁徙到了辉发河上游的凤州,到他孙子李满住时,又继续南迁到了浑河流域。 另外,斡朵怜部的女真人,则在酋长猛哥帖木儿带领下,迁徙到了今朝鲜北境,后来因不愿归顺李成桂建立的朝鲜王朝,被迫又迁徙到了浑江一带,投奔了已经在那里居住的胡里改部。 还有一种说法是,阿哈出接受了明朝的建州卫官之后,主动派人去招揽的猛哥帖木儿。 总之不管怎么说,猛哥帖木儿是在公元1406年接受了明朝的建州卫都指挥使一职的,迁往凤州的时间则大概是在公元1411年。大概也就是在同年,建州卫被明朝给拆分为了两部,猛哥帖木儿被改任为了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这就是日后建州女真的雏形。 在凤州的这段时间里,明朝和建州女真的关系是非常友好的,猛哥帖木儿对明朝也是恭顺的。可惜的是,好景不长,到了公元1435年,明朝对北方政策从进攻开始转为了收缩防御,其代表性事件就是撤销了奴儿干都指挥使司。 而在此之前的公元1433年,猛哥帖木儿和他的长子阿古就死于了和七姓兀狄哈人的战斗中,其部众也因战败,从上千户锐减为了五百户。 建州女真在这场战斗中之所以会失败,主要原因就在于明朝和朝鲜军队的介入,据《朝鲜世宗实录》的记载,仅朝鲜军队就杀害了五百多名女真人,使得建州女真“流离四散,其余存者无几。” 建州左卫争印事件后,经过明朝的调解,将建州又重新分成了三卫,董山执左卫印,凡察领右卫,李满住仍居建州卫。这样的调解固然有建州内部斗争的原因,但同时也可以看出,大明为了防止女真强大而采取的分而治之策略。 这三人中,董山最为厉害,很快就将左卫发展成了三卫中实力最强大的一支,于是他毫无意外的膨胀了,出现了犯边等行为,结果引起了大明的猜忌,于是趁着他来边市贡马的机会将其擒杀。 同年九月,明军又联络了朝鲜军队,向建州左卫发动了突然袭击,杀死了女真人数千名,并将其多年的积蓄洗劫一空。在这场战争中,毗邻的建州卫也未能幸免,李满住和他的长子古纳哈也一同被杀。 这是建州女真第三次遭到大明和朝鲜的联合清洗,前两次发生在公元1433年和公元1467年。随后,明朝和朝鲜又在公元1478年和1479年,连续两次围剿了建州女真,对该地区进行了毁灭性的破坏,以确保该地女真人对大明保持敬畏,不要动不动就以为翅膀硬了,犯边掠夺。 在这前后长达四十五年的时间里,针对建州女真的五次清洗,使得这个地区的女真人口大幅减少。据《世宗实录》中的记载,公元1552年也即嘉靖三十一年时,大明朝臣在谈论东北边事的时候说,建州女真“至今五、六十年未反侧”。 这可以看出,经过这五次清洗,建州女真人口锐减,的确使边境保持了安靖,而建州女真的人口则一直到嘉靖、隆庆年间才得以逐渐恢复。 但不要以为这个恢复有多厉害,实际上就在嘉靖三十一年时,建州三卫加起来也不过万余人而已,其壮丁最多不过两三千人。 到了王杲时期,建州女真又开始坚挺起来了,当然更关键的是王杲事实上统一建州三部的局面,导致原先未能纳入统计的女真人也被纳入进来,于是人口逐渐增多,估计约有六万到八万左右。 然而王杲又膨胀了,被李成梁两次古勒寨之战一打,建州女真又损失了两万余人,事实上努尔哈赤如今统治的人口大致也就五万多,最多六万左右。 五六万多人口,生生被他整合出七八千军队,由此也可以看出两件事。一是牛录制度全民皆兵的优势特点,二是人参贸易利润之丰裕。 但寻常的建州女真人对大明仍是畏惧的,屡次被大明清洗所造成的恐惧并不容易消退,可以说除了努尔哈赤本人,以下从舒尔哈齐至努尔哈赤诸将,没有谁觉得他们真能反抗得了大明。 听完舒尔哈齐的话,努尔哈赤长出一口浊气,看着这位同胞弟弟,道:“窦,当年你我兄弟一起读过汉人的书,有句话不知道你可有什么体悟。” 舒尔哈齐随口问道:“什么话?” “事在人为。”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岳晓遥”、“曹面子”、“好紧张_要发财了”、“油墨书香”、“秦朝小驻”、“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05章 天命难违(上) 中华文化有个特点,就如太极阴阳鱼一样,总能把一件事看出正反两面。汉人常说“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可与此同时,汉人又有一说,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亦或者“天命难违”。 努尔哈赤坚持“事在人为”,心里想的大概是“人定胜天”,不过在原历史上,当他自立反明之后,却又以“天命汗”自居。可见不管是谁,随着自己的身份的转变,思想、立场等也会随之变化。后世人所谓屠龙者终成恶龙,大抵便是这般道理。 但此时的努尔哈赤还远远谈不上恶龙,甚至未必称得上屠龙者。他不过是在龙威笼罩之下既战战兢兢又想方设法猥琐发育的区区“虏酋”罢了。若不是建州兵能战,甚至在虏酋里都排不到太靠前的位置。 五万丁口,能有多大能耐! 而原历史上的努尔哈赤是怎么凑足人口的?有两个关键:一是女真统一战争的胜利,让努尔哈赤把女真各部的人口全部纳入麾下,当时女真总人口大概在八十七万左右,虽然在统一战争之中损失掉了一些,但剩下六十万应该有。 二是大明自己送给女真很多人口。这件事的关键就是历史上所谓的“高淮乱辽”事件。当时李成梁二度镇辽,而大明因为三大征的巨大损耗,朱翊钧开始到处私派矿税太监,高淮就是被派往辽东的那个。 此人在辽东横征暴敛、乱搞一气,而李成梁非但不制止,还与高淮同流合污,最终闹得大批辽东汉人无奈投靠女真,其中建州尤多。多到什么程度?当时努尔哈赤建都界藩城,“城外汉人男女络绎往来,半于胡”——汉人占了一半。 到了皇太极时期,他更加重视人口问题。从他继位到驾崩,十七年间五次入关侵入大明内地,每一次都以掠夺人口财物为主要目的,甚至明确下令“不攻城池,只在各村堡劫掠”。 如崇祯九年五月,皇太极派阿济格等领兵出战,俘人畜十七万九千八百二十,生擒总兵巢丕昌。 崇祯十二年三月,清军渡运河,攻破山东济南府,克城败敌,俘人口二十五万余,四月凯旋。 崇祯十五年,皇太极发动了生前最后一次入口之战,最终打到山东兖州。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败敌三十九处,获黄金二千二百五十两、白银二百二十万五千二百七十两,俘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口及牛马衣服等物。 所以说,女真人口不足的问题,一直被后金、鞑清高层当做关键大事在重视,而掠夺汉人则是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战略。 相比于直接的军事征服,高务实更希望解决根本问题。如对辽东女真的统治或说羁縻,高务实就一贯认为“打铁需得自身硬”,如果单凭辽东本地的实力就能碾压女真全族,何至于会搞成历史上那样? 改革盐场也好,兴办铁厂也罢,这都是在强化“装备”,属于外力。更关键的其实还是内力,也就是人。要知道,此刻辽东的汉人也不过就是百余万上下,面对现在诸部争雄的女真还能分而治之,万一女真要真是统一了,辽东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绝对优势。 所以这次高务实在决定要把建州女真再次分割为左右两卫的同时,也在考虑另一个更加根源的问题:有没有可能向辽东疏散人口,既缓解内地的土地兼并问题,又夯实辽东本身的统治能力? 他在传令给高逸民之前曾经反复推敲、仔细论证,认为这么做还是有可能的,但是成效或许不如清末民初“闯关东”那样成功。 首先要说明的一点是,大明接手的大元基本盘,是满目苍夷,百业待兴的。当时整个北中国在元末几十年的韩宋起义,群雄拉锯的情况下已然是打成了一片废墟,连陕西山西等传统中原汉地都已经成了原始森林,更别提千里之外的辽东半岛。 由此,在初步统一中国后,大明开始了中国移民史上最后一次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移民。某种意义上来说,洪武大移民可以算是汉唐以降,汉族对传统汉族地区的再殖民化以及再次实土化。 在大明建国之前,唐末五代之后,汉族在这段衰落低潮时期,表现得实在难堪:丢了燕云,丢了河南,丢了河北,丢了河西,丢了宁夏,丢了河套,丢了越南……到最后衣冠南渡,依旧难逃,蒙古大军的旗帜甚至插到了爪哇岛,让人情何以堪! 而在东北,在公元四世纪西晋开始,就丢了两汉时期的朝鲜四郡,也丢了辽东。除了初唐时期短暂的军事占领之外,安东都护府一撤再撤,从平壤撤到辽东,再从辽东撤到辽西。 盛唐开元初年时,太宗、高宗两代人的心血便付之东流,灭亡高句丽的成果被新罗窃取不谈,辽东亦成为渤海国的势力范围。再后来安史之乱,连河北三镇都不能控制的大唐,又谈什么复辽东,金瓯全? 以上这些时间加起来看,辽东这片土地,汉族中原王朝大概已经丢失一千多年。 当大明军队克复燕云,水陆两道再次登上辽东之时的的感触,恐怕不比“西域一别一千年,再见已是伊sl”的物是人非差多少了。而大明,就是在面对阔别一千多年的汉唐故土,在毫无统治基础条件下,开始了对东北的经营。 事实上在明初,洪武年间不仅对辽东进行驻军,也同时进行了移民。移民主要以军队、流放的犯人、罪官为主,大体上跟汉唐对西域的经营类似。 然而情况很奇怪,直到到万历末年,努尔哈齐起兵前,辽东人口的增长幅度一直不大,甚至在某些时期不升反降。高务实觉得大概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是辽东自古以来生存条件恶劣,明初时人就直言不讳的说辽东三面皆敌,女真、朝鲜、蒙古环绕,一定是兵戈不断。 二是卫所军屯制度在宣德以来的崩坏,世袭军官吞并屯田,喝兵血,吃空饷,士兵大量逃亡已经成为普遍现象。 三是永乐年撤大宁,宣德年撤开平(高务实现在的开平就是这个开平撤过来的),再经历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由积极防御乃至主动进攻的国防政策变为消极防御。辽东与中原的联系在嘉靖年间,北方蒙古诸部彻底在漠南站稳脚跟后,路上通道事实上只有辽西走廊,辽东失去屏障,间接成为孤地。再由于辽东凹字边墙修建,其战略空间也被锁死在半岛。 四是终大明一世,即使在强势的洪宣时代,也未能真正如同鞑清一般统治蒙古,双方一直处于且战且和,若即若离的关系,由此辽东岁岁有战,岁岁不宁。 五是辽东在大明迁都北京后,彻底定位成为京师吸收伤害的缓冲区,加剧了辽东四战之地的情况。 回到明初辽东,前面说明初辽东的环境,三面环敌,女真、朝鲜、蒙古,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由此大明当时对于东北的经营也是针对这三者的行动。 在洪武时期,朱元璋一度打算重设元朝辽阳行省,直接实控东北,但是随着北元昭宗继位,不仅联合了西北元朝宗王,而且联合王宝宝部,在漠北站稳脚跟,同时与大明在漠南进行拉锯、拆塔等中小规模战争;在东北,北元所属呐哈出屯兵二十万,对明辽东虎视眈眈。 对此,朱元璋在巩固和发展了明朝在北方的国防,坚壁肃野,通过北方五省移民,休养生息,有所恢复后,便在此基础上不断派遣大将对北元进行扫北清漠战争。 当然朱元璋也从未放弃过和平解决的努力,只是在元昭宗拒绝与大明和平共处后,也只有武力解决一种途径了。最终在蓝玉捕鱼儿海大捷之后,彻底击溃北元中枢,天元帝脱古思帖木儿在逃亡过程中被杀害,由此北元瓦解分裂。 在此之前,大明军队亦通过金山之战降服呐哈出,同时招抚兀良哈部落取得一定成果,通过设置三卫,使其成为辽东屏障。 事实上,此时大明在北方只有几个大据点和零星的堡垒烽火,后世的九边体系彻底落实,得等到嘉靖时期。同时,明长城初步完成也是在嘉靖时期。此为蒙古方面的情况。 在朱元璋致力于解决蒙古问题的同时,大明与朝鲜在东北亚的争端日渐激烈。在十四世纪晚期,随着元末红巾军起义,半岛高丽趁着中原大乱,摆脱了元朝的控制,接着积极推行北进政策,使得高丽北界从大同江推行到鸭绿江沿岸。 等到大明进军辽东时,高丽不仅已经在鸭绿江沿岸建立起稳固统治,而且开始跨过鸭绿江对女真部落进行招抚工作。等到大明要对原元朝在半岛北部的故地设置卫所时,高丽为了巩固成果,甚至插手辽东事务,不惜发动战争。 此时,高丽大将李成桂在行军途中发动政变,夺得了高丽大权,后来直接建国朝鲜。但是新生的朝鲜政权继承了高丽时代的北进政策,包含着对东北地区的觊觎之心。 这里要注意的是,彼时的朝鲜可不是万历援朝时期的所谓人畜无害的小中华,那会儿它甚至堪称东北亚小霸主,对辽东有着致命的威胁。 面对新生的朝鲜政权,朱元璋干了几件聪明事。首先是以宗主国大义,始终不给予朝鲜正式封号,终洪武一世也没有对李成桂进行正式册封,只给了一个“权知高丽事”——名义上李成桂依然是临时工加篡位权臣,名不正言不顺,导致朝鲜立国时期的尴尬局面。 其次朱元璋以宗藩体系下的朝贡贸易,对朝鲜在元朝留下来的战马资源进行不平等贸易,或用以物易物方式,或强行让朝鲜贡马,掠夺朝鲜的战马。 由于大明在双方贸易中处于绝对优势地位,垄断了战马定价、交易方式,所以经过长期的不平等贸易,朝鲜战马的质量和数量大幅度下降,再也未能恢复朝鲜初期的盛况。这一点本书前文有述,这里不再重复细节。 再次,朱元璋对朝鲜进行技术封锁,战略资源尽量卡死。比如如火药配方、造炮技术,以及朝鲜弓弩所需牛筋等,要么限制,要么不给。总而言之,就是尽一切可能通过非战争手段削弱和制约朝鲜。此为朝鲜方面的情况。 那么女真方面的情况呢?朱元璋对女真地区进行过招抚工作,但是由于洪武年间主要针对蒙古和朝鲜,大规模招抚女真工作得到永乐年间。洪武年间对女真地区的招抚,干得还不如半岛上的朝鲜政权,但是也是因为洪武年间长期削弱朝鲜,也使得朝鲜止步鸭绿江南岸,再无实力进图东北。 大概在洪武后期,大明基本解决了蒙古在东北的袭扰,加上削弱朝鲜军力取得不凡成果,对于女真的招抚团结工作也就开始落实。 在这个问题上,朱元璋基本上做到了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可远比他的经济工作干得好。永乐年间大明对女真地区设置奴儿干都司,大规模进行招抚工作,基本解决女真问题,对蒙古放弃洪武时期漠南实土卫所和羁縻卫所并用政策,全面推行羁縻虚土,并五出漠北,三犁虏庭,延续洪武积极进攻的态势。 接着重新沟通因为靖难之役失去联系的兀良哈三卫,对朝鲜除了坚持洪武时期的技术封锁、物资限制、买马等必要措施外,另外放弃与朝鲜争议的鸭绿江以南地区,专心经营女真地区。 此时本可以作为大规模移民辽东的黄金时期来看,但是永乐时期的大明,跟初唐高宗时期很类似。通过继承前朝苦心经营成果,秉承中国特色的宗藩天下观,以羁縻为主,强大的军事打击为辅,加之经济控制,将自身疆域势力范围扩张到极致。 但是,与初唐府兵制崩溃也很类似,明初卫所制度崩溃,大多数地区要么事实上放弃,要么搁置。同时还面临人口不足,关内如云贵地区,湖广地区尚且没有饱和,也没有太多精力把辽东放在首位。 明初永乐移民困境在于,一是靖难之役抽空了洪武年间在漠南的军力,大宁都司在永乐初也是名存实亡,索性内迁。即使蒙古部落因为明初强大的军事威胁,不敢南下稳定游牧,形成了真空区域,却也让移民过程中没有保护和策应的据点。 明中后期即成化到万历时代,主要困境跟明初相反。有足够的人口,但是国家执行力下降,卫所制崩溃。蓟辽宣大边军的实力,相比建国之初都出现了明显的下降,守土还算凑合,拓边基本做梦。 尤其是万历时期还赶上了三大征,赢虽然是赢了,但打到后来几乎也算是打空了家底,再想着什么扩张,已经完全没有这样的力量。 然而高务实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局面,也让他觉得移民辽东有了实力基础。 首先蒙古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另一半只要再过三四年,大概率也能解决;其次朝鲜问题不复存在,此时的朝鲜早就虚弱不堪,再过几年等日本人犁过一番之后更不必说,很可能会是大明说什么就是什么,彻底沦为儿政权。 唯一的问题只剩女真,但此时还只是万历十六年,不是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离崛起还早,甚至在他高某人的打压和分化之下,很可能失去崛起的机会,外敌问题并不严峻。 辽东现在既有玉米、柞丝、棉花、煤火炕、海盐、铁厂、北海道水稻等物,又有高务实提前布置的家丁武装以及宣大精锐,可以说除了人口本身,其他条件都已经基本齐备,完全可以坐等移民到来,充实辽东当地。 之所以现阶段要稳住辽东边境,等闲不要打仗,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如果说还有什么问题存在,那大概就是朝廷上尚未形成这种思想,更没有出台政策。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高务实正是大明的户部尚书,而经过多年的努力灌输,朱翊钧也觉得大明朝廷对于赈灾无所事事有些不对,现在一旦出现灾情,都会问一问户部,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想。 灾区的灾民,正是高务实能想到的最佳移民对象。小冰河期由北而南形成灾害,先把北方灾民往辽东迁移,既可以缓解受灾地区的压力,又能充实辽东,可谓两全其美。 要说,难点大概就是怎么把灾民运过去并妥善安置起来。不过这事儿高务实有办法,京华的水运能力显然可以利用上,而辽南之战后收复的辽河河套地区,显然就是最佳的安置地点——那里可也是辽河平原。 高逸民看着刚才与他侃侃而谈的曹簠,心中暗道:老爷欲以曹簠分割建州之功将李成梁拉下马来,把曹簠推上辽东总兵之位,继而屯垦辽河河套平原,却不知赫图阿拉城里的努尔哈赤是打算负隅顽抗,还是选择“投降输一半”? 正思索间,忽听得外头传令兵来报:“报——大帅,虏酋二贝勒舒尔哈齐遣使来拜!”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尘*埃”、“athu”、“zhou4770”、“胖得飞不动”、“仁弟”、“雪碧无量”、“神霸天下2”、“单骑照碧心”、“cosifantutte”、“河汉之上”、“好事终”、“嘻哈星”、“嘉辉”、“mn123”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看到这么多月票我才知道,哦,又月底了…… 第205章 天命难违(中) 舒尔哈齐这一次遣使来拜会曹簠,并不是私下里进行的,而是秉承努尔哈赤的意思办事。此前努尔哈赤的请降使者被曹簠拒绝,之后努尔哈赤的人就再也进不了曹簠军营。眼下由于书剑旗的威慑,努尔哈赤不得不与舒尔哈齐商议,接舒尔哈齐的名义来与曹簠商议求和事宜。 这一次的使者名不见经传,其名字在汉人听来甚至有些搞笑——他叫尼玛哈。不过不要误会,“尼玛哈”在满语里的意思是“鱼”,作为渔猎民族,他老爸给他取这个名字确实不奇怪。 尼玛哈带来了据说是“宁古塔大贝勒与宁古塔二贝勒共同的请求”,说请求的确是请求,两位“贝勒”请求投降。 曹簠摆出一副漫不经心地模样,瞥了一眼尼玛哈,淡淡地道:“请降?此时请降,你们不觉得已经迟了么?” 尼玛哈点头哈腰地道:“总戎老爷有所不知,二位贝勒老早就有此意,只是老爷之前……” “之前怎么了?”曹簠轻哼一声:“本帅现在也是这句话:除非尔等跪伏道旁,卸甲弃兵听候发落,否则……” 尼玛哈心头一紧,果然听见曹簠接口道:“……成化犁庭之旧事,本帅不介意再来一回,给你们长长记性。” 成化犁庭,这四个字迄今为止都是建州女真人最为恐惧的字眼,昔日明军主将赵辅在其《平夷赋》中曾有此战描述:“强壮就戮,老稚尽俘,若土崩而火灭,犹瓦解而冰消。空其藏而猪其宅,杜其穴而空其巢,旬日之内,虏境以之萧条。” 李成梁二破古勒寨时,也没有宣称要给建州女真再来一次成化犁庭。现在尼玛哈陡闻曹簠此言,只能认为是大贝勒此前诈降击败李大爷之事,已经彻底激怒了大明朝廷。 “总戎老爷明鉴,我建州为大明守土二百年,虽偶有几次误会导致兵戈,但建州对大明之忠诚天日可鉴。二位贝勒之祖、父两代,俱是为大明效力而致身故,二位贝勒本人也曾修习汉学,仰慕天国风采之极……” “你不必和本帅说这些,本帅领兵于建州作战并非一次两次,此次也是来打仗的……他兄弟二人既然要降,本帅也不是非要尔等身死族灭不可。现在明路已经为尔等指出,尔等只需做个选择:缴械而降,或者死。” 尼玛哈见曹簠丝毫不肯通融,叹了口气,满脸凄苦地道:“事已至此,成见已深,建州终归是大明之臣,岂敢不从总戎所愿?只是……恕奴才冒死相询:建州降后,大明欲将如何处置?” 曹簠本想说:“大明如何处置,自有圣上宸断,岂容尔等揣度?” 但他心中一动,想了一想之后却道:“建州本有三卫,如今三卫却早已只是虚设。本帅此番平定之后,便将上奏圣人,略复建州旧制,于尔等左卫之中析出右卫。此后东西建州分守,为大明备边守土,也好有个活路。” 尼玛哈原本没有料到曹簠会这样讲,亦或者说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没有料到曹簠会给出这样的受降条件。既然没有事先授权,尼玛哈当然不敢胡乱答应,只好请曹簠宽限时间,容他回去禀告。 曹簠打发苍蝇一样摆了摆手,让他去了,连话都懒得回。 等尼玛哈走后,曹簠便转头对高逸民道:“料他二人走投无路,不如直说,也好权衡。”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只是不知大司农那边有没有要求本镇真来一次犁庭扫穴……” 虽然高逸民称他总戎,但他在高逸民前面不敢自称本帅,这话又是打探高务实的用意,是以只敢以“本镇”自称。 高逸民摇头道:“老爷只是要求尽快恢复辽东安靖,对于是战是和倒并未要求。” 曹簠点头称是,然后稍稍一顿,看似有些犹豫和思索,试探着问:“逸民先生,若是要尽快恢复辽东安靖,和自然是最佳途径。而若是要尽快促和,本镇倒是觉得,有一人或可有些作用。” “哦,此人是谁?” 曹簠道:“此人名叫宝实,乃是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之六祖。” “六祖?”高逸民一愣,脑子里反应出来的居然是禅宗六祖慧能祖师,不过想想完全不沾边,于是问道:“是六世祖?” 曹簠摇头道:“不是六世祖,这‘六祖’是努尔哈赤的称呼,其实就是六叔祖——觉昌安的六弟。” “哦……”高逸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问道:“这人怎么了?” 曹簠答道:“此人是索长阿之后,努尔哈赤家族之中反对他的首脑人物。” 高逸民有些头疼,问道:“索长阿又是谁?” “索长阿是努尔哈赤的三伯祖……”曹簠说着,也觉得这样一问一答有些耽误事,于是道:“要不这样,我将他们家的旧仇新怨与逸民先生说一说?” 高逸民正有此意,颔首道:“那是最好,总戎请讲,草民洗耳恭听。” 于是曹簠便说起了努尔哈赤家族的一些内幕消息,事情是这样的: 努尔哈赤的曾祖、建州左卫都督福满有六个儿子,分别是德世库、刘阐、索长阿、觉昌安、包朗阿、宝实。 觉昌安行四,如果按照大明的习俗,他是不应该成为福满的继承人的。然而福满不是汉人,他这个人做事比较“自由”,觉得老四觉昌安更有能力,因此虽然没有明确谁是继承人,但从生前给儿子们的“册封”来看,是把觉昌安当成了自己的继承者。 后来被称为“宁古塔六贝勒”的福满六子,在福满手中被如此“册封”:德世库居觉尔察;刘阐居阿哈和洛;索长阿居和洛嘎善;觉昌安居赫图阿拉;包朗阿居尼玛兰;宝实居章佳。 由于赫图阿拉是福满本人的居所,也是这几个城寨中最好的一座,所以事实上是确定了觉昌安的继承者身份。此时有一件事很重要,即努尔哈赤他们这一家族,并非苏可苏浒河部的贝勒,而是宁古塔贝勒。 然而再明确一点说,此时的宁古塔酋长其实称不上“贝勒”,顶破天算个“额真”,因为这六处地方加起来,方圆只有数十里,相当于一处大寨、五处小寨,连个大明的县都比不了。 努尔哈赤现在与舒尔哈齐敢于自称贝勒,是因为当他们兄弟击败苏可苏浒河部酋长尼堪外兰之后实力渐涨,加上当初得了大明册封的建州左卫指挥使,这才敢于号称的。 至于为什么努尔哈赤是一边自命为苏可苏浒河部酋长,一边又自命为宁古塔贝勒,则是因为他要表示一个过程,即宁古塔已经吞并了苏可苏浒河部。只是由于苏可苏浒河部比较大,因此反以苏可苏浒河部为部名。继续将宁古塔冠名为贝勒之前,则是为了表示不忘本。 言归正传,说觉昌安的这五兄弟。觉昌安以老四的身份继承福满留下的职务,其余五兄弟显然不服,因为这个做法既不符合大明的一贯宗旨,也不符合他们深受影响的蒙古“幼子守灶”习俗。 不过当时大明未免多事,封了就是封了,其他五位兄弟也只好忍气吞声,不敢明面上表示反对。但是,觉昌安只得了个名义,事实上他除了赫图阿拉老城(现在的赫图阿拉是努尔哈赤翻新扩建的),其他五个寨子根本不听他号令。 宁古塔部本来就很弱小,再这么一搞,觉昌安的实力自然就更可怜巴巴了。再加上福满还在世时,觉昌安为了表现自己的才能,曾经建议让三哥索长阿出使哈达,与万汗王台联姻,结果索长阿之子与王台的女儿成婚,两部形成了联姻关系。 这件事当时影响很好,因为宁古塔当时被董鄂部侵略,无力抵抗,与哈达的万汗联姻之后,宁古塔再派索长阿出使哈达,向哈达借兵报仇。王台随即答应了索长阿的请求,派出了一万军士协助觉昌安兄弟前去攻打栋鄂部。 在这次对栋鄂部实施的军事打击中,觉昌安兄弟六人攻掠栋鄂部村寨,满载人畜而归,一时在女真诸部中名声大振。而觉昌安家族与栋鄂部的仇怨却愈积愈深——努尔哈赤之前攻打董鄂氏就用上了这个借口,不过大明没听罢了。 然而这件事导致了另一个麻烦,即与王台联姻的索长阿声势大涨,反而让觉昌安这个建州左卫名义上的首领危机感加剧。无奈之下,觉昌安只好另辟蹊径,去和当时崛起的建州右卫首领王杲联姻——这事之前说了,这里就不多说。 再后来就是王杲身死,觉昌安与其子塔克世也死于意外,努尔哈赤则随之继承并起兵向尼堪外兰报仇。此时的努尔哈赤因为祖、父死得比较冤,得到了李成梁赐予的30道敕书、30匹马,家族内部道义天平被利益动摇了。 由于尼堪外兰当时被认为是大明打算扶植的所谓“满洲主”,其余五祖家族或是担心努尔哈赤的复仇之举给家族带来血光之灾;或许是他们更习惯于如何在别人布置的棋局内攫取更多的个人利益,而无意、更不敢打破旧有的利益格局,总之当努尔哈赤起兵要向尼堪外兰复仇时,本该是天生盟友的亲戚们似乎忘记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死,纷纷站到了仇人的一边。 五祖子孙们先是聚集于堂子(满洲人祭天的场所),对天盟誓要杀掉努尔哈赤,并前去投靠得到明朝支持的仇家尼堪外兰,继而不遗余力地开始针对努尔哈赤的剿杀活动。 他们挑唆努尔哈赤的盟友背弃盟约、暗地里为尼堪外兰传递消息、几次派刺客暗杀努尔哈赤、继续勾结哈达部袭劫努尔哈赤所属的城寨,又将努尔哈赤当时最为信赖的亲密战友、亲妹夫噶哈善哈斯虎设计杀害。 这其中,对努尔哈赤而言最危险的当然是针对他个人的刺杀。那么,这一家族中谋害努尔哈赤的人都是谁呢?曹簠的述说与后世史书的记载八九不离十。 后世的史书至少有如下记载:“五城族人康嘉、李岱等纠哈达兵来劫瑚济寨,太祖使安费扬古、巴逊率十二人追之,尽夺所掠而返。” “先是龙敦唆诺米纳背约,又使人杀噶哈善哈思虎,太祖收其骨归葬。” “六祖豹石之子康嘉与绰其达焦鄯等同谋,请哈达国兵令浑河部招加城主李岱导引(李岱亦宗人),劫太祖所属之胡吉寨而去。” “有长祖、次祖、三祖、六祖之子孙同誓于庙,欲谋杀太祖。” “有三祖之子龙敦,预差人报与李岱,遂聚兵登城,张号待敌。” “龙敦唆沙木张日沙木张乃太祖庶母之弟。” “兄弟中皆与龙敦同谋,竟无同一往者。” 也就是说,除去努尔哈赤这一支,其他五祖都有参与。而参与者龙敦、李岱出现最多,说明了其应该是主要成员。 在这里头,龙敦为三祖索长阿第四子,而李岱为三祖索长阿长子。这也说明了三祖索长阿是努尔哈赤家族除了觉昌安一支以外实际上的首领,对努尔哈赤的谋害是以三祖为中心,其他四祖都有人员参与。 曹簠在这里还特意点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即这些刺杀发生的时间里,万汗王台刚死,哈达正与叶赫交战。索长阿与哈达有姻亲关系,而当时努尔哈赤正巧与叶赫约定联姻:即杨吉砮将孟古哲哲许配给努尔哈赤一事。 此事虽然因为当时孟古哲哲还年幼而不能立刻成婚,但杨吉砮给了努尔哈赤不少军事援助是很明显的。所以五祖之所以能抗衡击败了尼堪外兰的努尔哈赤,除了此前努尔哈赤力量不强的因素之外,还有哈达与叶赫正在争夺霸权的缘故。 然而随着哈达日益衰落,努尔哈赤又因为高务实的设计而亲手杀了准岳父杨吉砮,双方的背后靠山实际上都已经没了。 此时显然只能靠硬实力说话,然而努尔哈赤又神速灭掉了浑河部,实力再增。接着就到了近期,努尔哈赤再次吞并了哲陈部,并且入侵董鄂部“复仇”,且终于取得一城。 实力的天平已经明显向努尔哈赤倾斜,五祖家族早已落后。与此同时,索长阿本人还死了——正常死亡。于是反对努尔哈赤的五祖力量转而以老六宝实为首,苦苦支撑着不肯与努尔哈赤“同流合污”。 他们这个态度,既是一时半会没法转变立场,也是因为努尔哈赤惹恼了大明,于是起了观望之心。 按理说,此时直接投靠大明当然是最佳选择,可惜有一个麻烦:大明对女真搞“分而治之”也是看碟下菜的,五祖这股力量就算加在一块儿也不够看,所以他们居然因为“不好意思”而没有主动来找曹簠。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即努尔哈赤设计击败李成梁之后,五祖家族可能都受到了惊吓——不是因为努尔哈赤的实力很强大,而是觉得这下子大明可能要再来一次“成化犁庭”。 要知道,大明对他们从来谈不上仁慈。成化犁庭之前,宪宗皇帝的命令甚至是“捣其巢穴,绝其种类”! 现在努尔哈赤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就算自己五家跑去找大明输诚,怕是大明也不肯听他们解释啊!万一曹大帅直接一声令下“拖出去砍了”,那可怎生是好?死得也太tm冤枉了。 于是他们干脆缩起头来当乌龟,指望着万一努尔哈赤顶住了这一波,他们也就侥幸死里逃生。至于去找大明说明情况,不如等到那时候再说。想必如果有那么一天,大明应该还是会欢迎他们——毕竟他们是宁古塔家族内部努尔哈赤的反对派,还又一定的利用价值。 曹簠这么一解释,高逸民还有什么不明白?当时便笑了起来,对曹簠道:“既然如此,草民建议总戎这便派人去知会努尔哈赤一声,就说如果他不接受刚才的提议,那咱们就打破赫图阿拉,然后让他那位六祖——叫什么来着?” “宝实。”曹簠答道。 “哦,对,宝实——咱们就让他做建州左卫的指挥使。”高逸民笑道:“想必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应该对自己的处境有个清醒的认识了。” 那是当然,按理说明廷之所以经常杀了老子又让儿子继承,无非是坚持以夷治夷,以免这些“夷人”连个首领都没有,出了事找不到一个能担责的。 现在宝实既然也是福满的儿子,出任建州左卫的首领在名义上也没有问题,而且他是现在“五祖家族”内部的首领,由他主掌左卫,底下的“夷人”也不至于有很大的反抗之意。 高逸民是高务实的代表,曹簠见他认可,自然不怕担责,立刻道:“好,既然如此,我这便分头行事,一来派人知会努尔哈赤兄弟,一来派人把宝实叫过来。” “有劳曹总戎费心,草民这边也会立刻给老爷回信,禀报这一变数。” ---------- 感谢书友“apodes”、“阴天好心情”、“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keyng”、“皇天龙”、“一九年七月十三”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05章 天命难违(下) 由于杨元部尚未抵达,赫图阿拉并不是被四面围死的状态,这也就意味着当明军派人前往章佳找宝实的消息是瞒不过努尔哈赤的。 当然,明军方面也没打算瞒。 努尔哈赤五祖各在通往赫图阿拉城五条主要通路上据险筑城,因此这五城是作为治城之卫星城以赫图阿拉为中心环卫相筑,五城各扼通往赫图阿拉城之沟谷要道。 其中觉尔察城扼守赫城西南沟谷要道,阿哈伙洛城扼赫城西方沟川咽喉,伙洛噶善城扼赫城西北头道砒子沟谷通道,尼玛兰城扼赫城北部嘉禾沟谷的要路,章甲城扼守赫城东部、东北部的交通要道。 这样的布局,除利于五祖各占一方,便于放牧、农耕、渔猎、采集外,更有其军事防御作用,可互为观望、声援,相为犄角之势,既有利于集中,又便于分散。 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刚得到尼玛哈的回报,闻曹簠欲将建州再次一分为二,两人都有些错愕,四目相对之下,同时想起了当年王杲尚在时建州的情形。 成化犁庭之后,海西女真由此前建州入寇之扈从角色渐转变为屡侵辽东之主力。随着忽喇温女真南下入植海西形成“扈伦四部”,明廷经营女真之重心渐由建州转为海西。 由于海西转变为寇边之主力,明朝在海西采取了以“赍赏”、“官职”之方式笼络海西女真以换求其不再犯边。弘治至嘉靖年间,由于明廷对女真之控御渐往失控,明廷不得不逐步转向以支持“恭顺”豪酋钳制诸夷之法,遂有哈达部之强。 明廷经营政策转向引发了明后期女真局势的变化,海西女真王台便在如此背景下兴起。 而建州女真自成化犁庭后便处于分散、微弱状态,自此至建州王杲、王兀堂兴起,建州三卫皆处于分散、微弱之状态,委蛇于明朝和朝鲜之间修贡称臣,并在嘉、隆、万之交期间产生了“断层”现象。 在这段时间里,影响建州的三大强酋即为王台、王杲、王兀堂。而其中王台是海西哈达部酋长,只是由于大明扶持,故对建州保持影响力,而王杲、王兀堂才是真正的建州本地强酋。 时女真分布情况,建州为苏可苏浒河部、浑河部、完颜部、栋鄂部、哲陈部,长白山讷殷部、鸭绿江部,东海为窝集部、瓦尔喀部、库尔喀部,海西为乌拉部、哈达部、叶赫部、辉发部。 宁古塔六贝勒及管下百姓所居区域,属于建州左卫住坐之区域,而苏可苏浒部为建州左卫、建州右卫住坐的核心区域。 此时,苏可苏浒河部乃建州右卫都指挥王杲直接辖制区域,其筑城于苏子河下游之古勒山寨,即后世新宾上夹河镇古楼村至胜利村一带,王杲核心控制区与宁古塔部落分苏子河上下而居之。 由于宁古塔本为建州左卫一枝部,按照一般统治关系来说,本来不算是苏可苏浒河部的一部分,但后世《清代全史》中将其听命为王杲的情况表述为“部落联盟”。即苏可苏浒部乃王杲直接统治的部落与觉昌安统治的宁古塔部落所组成之部落联盟。 也就是说,苏可苏浒部实则由王杲核心区而囊括建州左、右卫、毛怜卫数分散聚落城寨所共构的地域共同体,非单纯以建州左卫为中心之区域,亦非单纯乃王杲直接统治部落与宁古塔六寨之联盟。 但不要忘了,此时的建州还有另一强酋存在,既董鄂部当时的酋长王兀堂。 董鄂部的统治区域单以面积而论,大抵稍小于王杲统治及影响的“部落联盟”。但由于其地理位置既联通东海诸部,又联通朝鲜东北,故而商贸比较发达,颇为富裕。 时努尔哈赤六叔祖宝实次子阿哈纳曾欲与某部酋长之女结亲,结果该部酋长认为阿哈纳虽为“王子”却“家贫”,反将女儿嫁给王兀堂之子厄尔机,可见王兀堂当时的实力远超宁古塔。 王兀堂之董鄂部也属建州,如今王兀堂虽为李成梁所灭,董鄂部也实力受损至今未能恢复,但曹簠说要将建州东西二分,倘若董鄂部不加入进来,这“二分”算什么事呢?难道就单单只把苏可苏浒河部给分了? 到底还是努尔哈赤敏感,愣了一愣之后立刻怒道:“什么建州二分,此不过明廷欲将我兄弟强行分家罢了!” 但舒尔哈齐的话却似乎并不那么激愤,他只是微微皱眉道:“若只如此,我兄弟有何损失?” 努尔哈赤面色微变,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舒尔哈齐道:“昔日我六祖亦以六城分居,不过得赫图阿拉者为主,诸兄弟遂为辅。今既明廷以大军压境相迫,无非我退居别城,假作分家之状。我兄弟虽别城而居,自然仍以阿浑留居赫图阿拉以为主。” 努尔哈赤心中愤怒,知道弟弟已经有了“单飞”之意,但女真素来有析居旧制,他一时却有找不到理由反驳。 后世学者认为林古打川流域是努尔哈赤世居之地,并形成了林古打(即宁古塔)部落。六祖相近而居,形成了由数家主(六台子城寨额真)分别控制的位于不同地方之城寨所构成的以赫图阿拉为中心的地域势力范围。 女真部落中的“家主”即父系家庭家长,部落中的一个“乌克孙(家族)”由数个具有极近血缘关系(往往同出一祖枝系)的家庭(“boo”,即“包”)组成。 头目家族中某子继承酋长名号,其他诸子相继娶妻分居,并与子女及其姻亲在一定地域组织内形成独立的单位“boo”,各分家子在头目家族内部属于各分家家庭的父系家长(“家主”),亦属于分居村寨“国人”的额真。 由于析居制存在,“宁古塔贝勒”及其子孙长者析居另处,分处十二处,“宁古塔”子孙族人与包括六处台地在内的十二处寨子组成了宁古塔部落。 宁古塔部落之中心乃是觉昌安,《清史稿》谓努尔哈赤之祖觉昌安“肇祖旧业”,即袭父之职,掌其部众。不过明辽东残档里常常仅录其为“买卖夷人”之头目,随从则省,故称“市夷头目”,即“入市买卖夷人”之头目。 不过“市夷头目”的确也可以确定就是部落酋长,因为只有酋长才有权力与大明进行贸易,此与觉昌安乃六祖势力之中心相合。 但是这里有个严重的问题,即以明代女真之习俗,酋长的权力其实颇为有限。酋长头目向称其所部为管下百姓或管下,并拥有一定权力。比如酋长家无积蓄时,“不足则取食于管下”,或使唤管下到明边交通边吏,索取抚赏、加升。另外,管下潜往犯边则需告于酋长而为之,无擅行之理,常时亦有谒见酋长而听其指挥之礼。 但酋长对管下并无稳定的约束力,如朝鲜使者入建州境往谕禁犯边,某地女真酋长李达罕自称无力禁戢部民行为:“欲杀之,则其人必欲害吾,生杀之刑,吾不得用之”。 酋长既无生杀予夺的权力,言令亦无执行效力,以致于管下甚至“酋长之言,莫肯听从”,“虽名为酋长,无君臣上下之分”。 诸酋长对管下的约束与管控能力之疲软现象,比较普遍地存在于酋长与同姓族类、依附于酋长的他姓族类等相互关系范畴,使部落内部趋于涣散而各行其是。 宁古塔部落内部关系也存在着较为涣散之现象,且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觉昌安父子死后,努尔哈赤受大明册封,按理说已经是宁古塔酋长,但当他起兵去攻击被视为明廷扶植的“满洲主”尼堪外兰时,其余五祖及族人立刻就反对他,甚至对他行刺,可见酋长之权力的确有限。 宁古塔诸种乌克孙内部成员互为厮杀、仇视之现象虽深受明廷辽东政策影响,然女真亲族之间的离心与独立传统,却是六祖家族内部离心现象的本质内因。同一穆坤、乌克孙内相互背离乃女真之旧俗。 以此旧俗,女真传统中部落头目家族子弟分居时,对部落国人百姓、财产也要进行一定程度之分割,作为部落“头目”与家族族长之酋长与家族核心成员(同辈或上下辈)各专国人百姓,实行分治。 比如努尔哈赤五祖就各自拥有一定管下人等,五祖子孙从原寨主处承袭了对本寨子及其管下人口之管属权。 而如今,舒尔哈齐既然支持明廷“建州二分”,势必也要从现在的势力中进行分割。 毫无疑问,这一分割至少是要带走他如今所属的部曲、领民,甚至一个弄不好,大明会要求他们兄弟对现有力量来个“对半分”,那对努尔哈赤而言,打击就更大了。 努尔哈赤强迫自己平息怒火,尽量以亲情来软化舒尔哈齐。他轻咳一声,温言道:“窦,你所言故有道理,但眼下我诸申局面与往常不同,明廷此时已然大军压境,一个不好就有可能再现成化时之惨状。 然而曹簠并不以此为目的,反而只是让我兄弟二人分家析居,你以为此中是何道理?” 舒尔哈齐当然知道“此中是何道理”,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以沉吟不语。 努尔哈赤见状,立刻便道:“道理我看不难,汉人有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兄弟二人合力,则有大军近万,近边各部谁可当之?即便放眼诸申,也只叶赫、哈达、乌拉等寥寥数国,能有与我兄弟一战之力。 但倘若我兄弟析居,各成一部则如何?我兵不及五千,尔兵亦仅三千余,东南董鄂、西北哈达,谁当再畏我兄弟?如此一来,我宁古塔大势去矣!” 舒尔哈齐听大哥如此一说,心中也不禁有些犹豫。 他想起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在大哥的保护下成长,大哥起兵之后也并未亏待自己,让自己的实力仅次于他。若非考虑到穆尔哈齐一贯全力支持大哥的话,大哥的嫡系实力其实比起自己来也强得很有限。 在这种局面之下,自己强行要求析居,似乎确实有些无故背叛之嫌。 但舒尔哈齐又畏惧大明威势,想到高司徒对自己的“深恩厚泽”和强大力量,又担心惹恼了他,导致更大的灾难。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进退两难。 努尔哈赤见弟弟神情有些动摇,正欲趁热打铁再劝一劝,却不料舒尔哈齐居然想到了“万全之策”,眼前一亮,道:“阿浑,我忽然想到,析居两地并不意味着我宁古塔势衰!” 努尔哈赤皱了皱眉,问道:“这是为何?” 舒尔哈齐兴致勃勃地道:“阿浑你想,叶赫之强,强在何处?” 努尔哈赤心中一动,知道舒尔哈齐想说什么,但却偏偏故意道:“叶赫之强,强于骑。” “不然。”舒尔哈齐摇头道:“我观此次叶赫死里逃生,其非强于骑,而实强于其有东西二城。” 舒尔哈齐目光发亮,道:“倘若叶赫只有一城,则如昔年古勒寨一般,图们大军一围,叶赫便退无可退,惟死而已。我宁古塔今日被明军压境,所以难言反抗,也正因为我仅赫图阿拉一城。 倘若我将来被迫析居别处,自然也要筑城,届时便可形成叶赫东西贝勒之状,与阿浑互为犄角,相互看顾。倘有人攻我,阿浑可出兵与我配合,内外夹击;倘有人攻阿浑,我亦可出兵配合,与阿浑内外夹击。 阿浑,叶赫既能以东西二城雄踞北关,我兄弟二人为何不能以东西建州雄踞满洲?我看此中关键,不在于我是否析居,而在于你我兄弟能否永远同心一致!” 努尔哈赤心中冰凉,暗暗叹息:你我兄弟真的能永远同心一致吗? 不过事已至此,内外交困,努尔哈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强颜欢笑道:“窦,你能这样想,阿浑就放心了。将来我建州便效仿叶赫东西二城之制行事,你若要筑建新城,阿浑也定当鼎力相助。” 舒尔哈齐大喜,道:“多谢阿浑,阿浑放心,舒尔哈齐永远以阿浑马首是瞻!” 努尔哈赤露出“欣慰”的笑容,心中却暗道:终究是高司徒棋高一着,大明天命难违,我辛苦数载打下的基业,平白无故就这样被分去了将近一半……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竹长在根上”、“曹面子”、“胖得飞不动”、“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06章 建州风波(上) 京中收到建州消息之时,已经到了二月中旬。曹簠发来的最新奏疏表示,建州二酋已开城请降,全军弃械为我所俘。 如今俘虏营已草建于城外,杨元、麻承勋二部留守城外作为看守,而赫图阿拉由曹簠本部防卫。努尔哈赤、舒尔哈齐二人在负荆请罪之后,被暂扣于城中,等候发落。 与此同时,曹簠同时上奏了另一件事,即经过战后分析,他得知虏酋所在的宁古塔部有不少人与虏酋本人并不同心,甚至虏酋二贝勒舒尔哈齐也与虏酋离心离德,常有自立之心。 考虑到本朝对女真一以贯之的分而治之策略,曹簠建议重分建州三卫,将宁古塔-苏可苏浒河部一分为三,彼此牵制,以便羁縻。 这道奏疏立刻引起了朝廷热议,也引起了朱翊钧的极大兴趣。 惩罚努尔哈赤固然是他的真实想法,但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没有曹簠的详细报告,他并不清楚虏酋家族内部还有那么多破事。 现在既然知晓这些内幕,不利用起来显然说不过去,毕竟正如曹簠在奏疏里提到的,强行拔擢舒尔哈齐为该部首领固然扬我圣威,但容易导致建州内部生乱,反而会给辽东也带来战争隐患。 不过,曹簠提出的重分建州三卫虽好,但具体怎么分曹簠却没说,只说请陛下圣裁。然而圣裁并不那么容易,朱翊钧别说没到过建州,甚至连辽东都没去过,哪里知道得那么细节,他要圣裁少不得把高务实叫来召对一番。 高务实最近也很忙,公事私事都一大堆。公务上,随着两署十三司的正式挂牌成立,很多细节任务都还需要他这个缔造者亲自安排才能走上正轨。 而在李成梁意外战败之后,很多官员开始上疏弹劾他在辽东多行不法,实学派官员们也有不少人自发的参与其中。高务实作为实学派的实际掌舵者,一边要时刻关注进程、拿捏火候,一边要注意心学派的动向,预备应对他们的反抗甚或反击。 同时,由于财权收拢一事也渐渐进入尾声,一大堆原先不归户部管理的财务任务开始转交来户部,这些事同样也需要一一接洽、逐条对账,甚至很多还需要改变行政结构。总之异常繁复,且几乎全都需要高务实审批首肯、签字用印,他的时间开始变得极其紧张。 非但如此,他自己的私事也不少。首先是日新楼的建设已经基本完工,进入到扫尾和装潢阶段。 由于日新楼高达七层,顶层超过了皇宫北面城墙的高度,能够望进后宫(虽然实际上超过了目视距离,基本啥都看不清),所以高务实主动建议,由他出资将皇宫玄武门(北门)那一面城墙加高。 不过皇帝拒绝了,因为他在后宫实地看过,日新楼的顶层虽然能够看见,但几乎只有指甲大个点。就算拿着望远镜,也看不清具体人形,为此翻修北门城墙完全多此一举。更别提光翻新北城墙也会与其他三面城墙形成诡异的高度差,想想都知道难看得很。 为此高务实又特意把顶层空了出来,专门用作供奉宸翰,也就是朱翊钧赏给他的那些御笔书法作品——这个举动显然让各方都比较满意。 另一件事则是叶赫回信了,他们以聘妻礼的方式收下了买妾钱,算是两边都按照自己的规矩办。只不过这么一来就导致了一个小麻烦,即本来如果是买妾钱,那就不需要回礼,而聘礼则需要回等值嫁妆。 叶赫虽然刚刚遭了一波难,但毕竟架子还在,还是实打实的女真强酋,这嫁妆显然还寒酸不得,否则让人小瞧。这又害苦了打肿脸充胖子的两位贝勒,因为高务实的买妾钱给得很足,他们要凑相应的嫁妆有些难办。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叶赫不回金银玉石这些东西,而以辽东特产来回做嫁妆。然而问题出现了,由于这些东西的定价权是掌握在大明手里的,而大明一贯压价得不轻,要凑够高务实买妾钱的特产也很肉疼,于是两位贝勒不得不拉下脸来,悄悄联络京华方面,看看能不能再想点什么其他办法。 结果辽东京华方面建议叶赫在原奴儿干都司龙安站附近赠送给高务实一块地皮,用以建立商栈。 “龙安站”这个名字似乎很陌生,但它的古称很出名,叫做黄龙,就是“直捣黄龙”的那个金国黄龙府;而后世的名字也很出名,叫做长春,吉林省会那个长春。 自大明撤销奴儿干都司之后不久,龙安一地大多数时候被蒙古人占据,确切的说是内喀尔喀即科尔沁部所占据。 不过众所周知,游牧民族的领地经常性变化,所以当叶赫也清佳砮、杨吉砮兄弟统治时期崛起之后,虽然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龙安一地短期内成为了叶赫的领地,直至今日。 叶赫的重心一直是在靠近大明镇北关的这边,也就是他们领地的南边,而对于其北境龙安的这块领地并不上心,甚至可以说相当漠视。因此,纳林布禄与布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根本没当回事,反而还大喜过望,立刻就同意了。 辽东京华方面也知道叶赫这个以骑兵著称、甚至还保留了不少蒙古风范的女真强酋对于北境领地的不重视,因此大笔一挥就划了老大一个圈。别说建个什么商栈了,就算建个城也绰绰有余。 不过,京华现在也不打算真在长春那块儿建城,那地方被蒙古人游牧了一百多年,老早就荒废得差不多了,连古代城池的遗址都不好找,只剩下早年大明的龙安站(属奴儿干都司的驿站),京华在那建城干嘛? 高务实只是批准了在当地建一处军事级别的大型中转站,相当于一个京华在南疆要道上的中大型棱堡。与此同时,高务实另外要求叶赫方面保障建造过程期间的运输安全。该处棱堡被高务实命名为长春堡。 这个举动当然不是高务实吃饱了撑的非要浪费钱粮,长春堡的意义其实颇为重大。高务实将其视为未来大明重建奴儿干都司的一个重要支点——是的,在高务实的规划中,奴儿干都司是一定会重建的,只是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沿用这个名字罢了。 (注:奴儿干都司是个相对单纯的军事机构,而高务实的打算是在原奴儿干都司辖区建立稳固统治,故而“都司”未必合理。) 现在的大明当然还没有这样的余力,所以高务实按照他以安南为跳板征服华英、南蟠、占城的老套路,先让京华的人以建立商栈来探路、建立落脚点,等确保这个落脚点万无一失,就可以开始进行“力量辐射”了。 此时的龙安——将来的长春堡位置很关键,它的西南是叶赫,南部是原苏完部(现属叶赫),东部是海西女真另一强酋乌拉部,而西北则是更加关键的科尔沁部。 为什么说科尔沁部(此时为嫩科尔沁,即嫩江流域的科尔沁部)是“更加关键的”? 因为原历史上的大明天启四年,科尔沁部首领与努尔哈赤于伊克唐噶哩坡刑白马乌牛,正式结盟。两年后,努尔哈赤封奥巴为土谢图汗。到了崇祯九年,漠南蒙古二十四部四十九名领主与后金满、蒙、汉文武官员百余人在盛京召开大会,共推后金国主皇太极为“博克达彻辰汗”,改国号为“大清”。 从此,嫩科尔沁所属四部十旗,分左右两翼会盟于科尔沁右翼中旗境内的哲里木山下,形成哲里木盟,又称“嫩江十旗”,成为后金-鞑清的铁杆盟友,直至清亡。而鞑清孝庄皇后、孝端皇后、福临的皇后、僧格林沁、嘎达梅林等著名人物,都来自内蒙古科尔沁草原。 后金-鞑清所谓“以骑射得天下”,这个“射”还可以说是建州历来的家传本领,而“骑”实际上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征服叶赫部之后,以叶赫骑兵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后金八旗骑兵,二则是以科尔沁铁杆盟友为主力的蒙古八旗骑兵。 高务实现在建立了长春堡,就相当于在科尔沁与女真人之间扎了一颗钉子,只要经营得当,对于防止双方联合将起到十分关键的作用。 当然,以高务实的风格而言,他不仅仅只是为了防止双方将来可能出现的联盟,实际上他更希望做的是在发动察哈尔决战之前拉拢科尔沁部。 拉拢原历史上努尔哈赤的铁杆盟友科尔沁,这听起来好像有些白日做梦。其实不然。 因为在原历史上科尔沁部与建州女真关系的第一阶段,其实属于军事冲突时期。当时双方处于敌对状态,多次开战,原因在于科尔沁是叶赫的盟友。 当时的万历二十一年,叶赫等部联合科尔沁部的翁阿代、莽古思、明安及其所属锡伯、卦尔察部共九个部落,出兵三万攻打努尔哈赤,其中蒙古兵就有一万。 此战中,“蒙古科尔沁贝勒明安马被陷,遂弃鞍,裸身乘骣马逃,仅身免。”连主要首领之一都差点被俘,双方关系能好到哪去? 至于双方后来为何结盟,那还是因为叶赫被努尔哈赤所灭,科尔沁部失去了盟友,不得不与努尔哈赤同盟之故。 那么,科尔沁部为何这么需要同盟呢?理由很简单:察哈尔一直对科尔沁虎视眈眈。 自从俺答汗崛起以来,察哈尔部本身的压力很大,面对右翼蒙古的强势,察哈尔甚至不得不东迁。但察哈尔毕竟是“蒙古共主”,它的历代大汗自然也想恢复声势,故而扩张势力是他们一直都想做的。 科尔沁部始祖哈撒尔为也速该次子,是元太祖成吉思汗的二弟。这么多年过去,察哈尔与科尔沁之间血脉关系早就很淡薄了,科尔沁当然就被察哈尔视为“统一”的优先对象。 科尔沁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一边假惺惺地表示臣服察哈尔,一边又对察哈尔提心吊胆,千方百计拉盟友抵挡察哈尔可能的入侵。 而叶赫部作为以骑兵著称的女真强酋,当然是草原游牧科尔沁的首选盟友。 换句话说,只要满足两个条件,科尔沁部就一定会被高务实所拉拢:其一,察哈尔的威胁依旧存在;其二,叶赫的骑兵实力保持并选择站在高务实一边。 这个两个条件现在都成立,所以高务实认为拉拢科尔沁并不困难。原先之所以没有拉拢,是因为叶赫当时还不是高务实能够控制的,而且高务实本身的势力也覆盖不到科尔沁周边。 随着高务实与叶赫的联姻达成,以及长春堡的建立,这些条件就全面成熟了。 当然,长春堡也不是说建成就建成的,所以高务实交代任务之后就先把目光转回到了朝廷方面。 首先他得去一趟宫里,说服朱翊钧接受曹簠关于重设建州三卫的建议——高务实当然不会说这个建议其实是以他“建州二分”计划为蓝本的。 到了乾清宫东暖阁,朱翊钧正在看奏疏。见高务实进来,他毫不做作地把手上的一本奏疏丢到御案上,招呼高务实坐下。 皇帝赐座对外人少见,然而高务实早已习以为常,坐下之后甚至主动问道:“皇上今日召臣前来,可是要问建州三卫之事?” 朱翊钧对于高务实“揣度上意”丝毫不介意,直接点头道:“建州的情况你应该很了解,我以前只知道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俩,这个什么虏酋的六叔祖宝实……曹簠建议让他做建州卫指挥使,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以臣之见,此所谓惠而不费。”高务实道:“曹簠说,努尔哈赤五祖实力不强,加在一块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千兵。按照常理而言,这点兵力漫说努尔哈赤不会放在眼里,就算析居之后的舒尔哈齐也能一力压之,单独为他们设立建州卫,似乎并无必要。” 朱翊钧点了点头,但马上又道:“看来你还有个‘然而’要说?” 高务实笑了笑,颔首道:“不错,臣还有个‘然而’要说:然而此次努尔哈赤答应让舒尔哈齐析居别城过于顺利,臣怀疑他与舒尔哈齐之间会有勾连,很可能他或以兄弟之情,或以利益相诱,使得舒尔哈齐的立场出现了一定的动摇。 此时此刻,我大明就需要用上一些手段,让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继续出现新的裂痕,一直到再也弥补不了为止。而宝实等人的建州卫,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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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摇了摇头,道:“这不行,这几处地方我看都离得太近了。”然后看了看地图右边,也即东部,似乎有了主意,道:“既是舒尔哈齐学好,努尔哈赤不学好,那便让舒尔哈齐离抚顺关近些,为建州右卫,即西建州;努尔哈赤离边墙远些,为建州左卫,即东建州。” 这个思路高务实还是认可的,确切的说和他自己之前的想法也类似。“皇上对于具体的划地可有明示?”高务实问道。 朱翊钧看着地图,冷笑道:“把赫图阿拉仍留给努尔哈赤,但赫图阿拉就是建州左卫西部疆界之极。他城西不是靠河么,这条河就是界限。至于河北,则以嘉禾寨西边这条河为界。” 高务实一看,心道:好家伙,宁古塔-苏可苏浒河部的大部分精华这可就与努尔哈赤无关了。 不过高务实再看一下却皱眉道:“不过这样分的话,宝实去哪?按此划分,他所居的章佳寨与他另一位兄弟的尼玛兰寨就被划到努尔哈赤辖地了。” 朱翊钧大手一挥,道:“让他去马尔墩寨。看堪舆图上的标注,这是个大寨,管辖的地方也不小,足以安排他们五兄弟了。” 高务实心中还在盘算,朱翊钧又继续道:“至于舒尔哈齐,既然他肯学好,我自不亏待他,这古勒寨、界凡寨和萨尔浒三寨全都给他。” 高务实看着地图半晌没说话,朱翊钧疑惑道:“怎么了,这样分有什么问题吗?” “暂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高务实虽然这样说,但眉头却一直皱着,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皇上这个划分,以眼下的局面而言,对舒尔哈齐颇为关照,给的三处都是大寨,也是昔日王杲统治区域之核心。对宝实等人也很慷慨,马尔墩肯定好过章佳与尼玛兰。” 他说到此处,摇头道:“但臣总有一种担心,若是这般划分,说不定努尔哈赤会一边假意与舒尔哈齐争夺马尔墩,一边则全力东扩,甚至继续打董鄂部的主意。” 朱翊钧看了看堪舆图,摇头道:“董鄂部那边他还敢打,就不怕我大明再次干预?至于东扩,我看那边不是有鸭绿江、讷殷、珠舍里三部么,这三部历来同进同退,就算一部打不过努尔哈赤,难道三部联手还抵抗不了?只要他不敢再度入侵董鄂,让他往东去碰壁好了。” 高务实总觉得有些不稳妥,但一时没想好怎么说服皇帝,却不料朱翊钧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笑道:“我记得你上次和我说过,鸭绿江、讷殷、珠舍里这长白山三部乃是叶赫马队收参的主要地区,是么?” 高务实心中一动,这才明白朱翊钧不是简简单单的认为努尔哈赤无法击败长白山三部联军,他的真实意图是一旦努尔哈赤对长白山三部动手,势必会引发叶赫部的干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叶赫本来就是以做二道贩子为主,自身产出为辅的,你夺了他的人参来源,他还不得来和你拼命? 由此高务实也忽然想到,好像原历史上九部联军征建州一事的导火索,也正是努尔哈赤以一场短平快的战争突然吞并了鸭绿江部。 当时是万历十九年,努尔哈赤率领建州军队突然出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并了长白山鸭绿江部,努尔哈赤的实力进一步壮大。 叶赫东城贝勒纳林布禄得知此事后,传消息给努尔哈赤,提出要分得战利品和土地。 事实上叶赫与鸭绿江部中间隔了老远,叶赫的收参马队要去鸭绿江部都是从辉发、王甲、讷殷等部绕行,不可能真正去统治一块飞地。但这个举动并非纳林布禄异想天开,他的目的是试探努尔哈赤,言下之意其实是要努尔哈赤保证鸭绿江部所产出的人参依旧能允许叶赫部去购入。 然而努尔哈赤原本就是为了控制人参产地,与叶赫北关争夺贸易主导权,怎么可能让步?于是他二话不说就拒绝了纳林布禄。 既然努尔哈赤不给面子,那么纳林布禄当然也就没法靠谈判保持利益了。很快,纳林布禄就率领叶赫军队劫掠了建州东部的洞寨。但纳林布禄还嫌不够,又将努尔哈赤吞并长白山鸭绿江部落的事情传开,这就引起了辽东其他女真部落的恐惧,他们都害怕自己将会成为努尔哈赤下一个吞并的对象。 这些部落为了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敌人,很罕见的走到一起,准备消灭努尔哈赤这个可怕的对手。 万历二十一年六月,叶赫、哈达、乌拉、辉发四个强大的海西女真强酋率领庞大的四部联军浩浩荡荡向努尔哈赤的据点户布察开来,准备给努尔哈赤一点好看。 这对努尔哈赤而言还真是少见,向来都只有他抢别人的份,却没料到还有人敢来抢他,而且还是光明正大地组织抢劫团来抢。 努尔哈赤立刻率领军队马不停蹄地离开了佛阿拉城(原历史上此刻他的治所是佛阿拉),赶往户布察。 结果搞笑的事情出现了,可能是由于人的名树的影,联军听说努尔哈赤赶来支援,不知道内部出了什么情况,居然顿作鸟兽散。原本声势浩大,杀气腾腾的大战,就这样变成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而且还是剧情一边倒的闹剧! 而这其中还有一个倒霉蛋,就是哈达贝勒孟格布禄,他运气特别不好,逃到富尔佳齐寨附近的时候,正巧遇到了努尔哈赤。在丢失不少士兵与自己坐骑性命后,骑着部下的战马才狼狈逃回了哈达。 事后各部一合计,才想起此次联军作战最大的问题是没有首领,各部联军号称联军,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各管各的,一听到努尔哈赤来了,纷纷后退打算先让其他人顶上,结果居然就形成了溃败。 既然“非战之罪”,海西女真四大强酋自然也就没有因这次的失败而死心,反而认为努尔哈赤已经强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尤其是能战敢战的威望几乎如日中天,如果现在不除掉他,将会使女真其他部落人人自危。 于是到了九月,海西叶赫、哈达、乌喇、辉发四部联合蒙古科尔沁、锡伯、卦勒察三部以及长白山珠舍里、讷殷两部,会推叶赫东西二城贝勒布斋、纳林布禄为盟主,组成了三万多人的庞大联军,准备一举扫平努尔哈赤的势力。 获悉消息后,努尔哈赤的福晋衮代急得团团转,努尔哈赤却跟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睡睡。他一面命人准备滚木、雷石等,修筑防御工事;一面命令武里堪前去侦查敌情,争取做到知己知彼。 武里堪没有让努尔哈赤失望,他活捉了一名叶赫士兵。这名叶赫士兵显然没有什么节操,将混哪条道的,老大是谁,老大有多少小弟,准备去哪里砍人之类的情况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努尔哈赤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九部联军也没有闲着,他们在争前恐后地攻打扎喀城与黑济格城。自古以来,凡是攻城之战,如果不能诱敌出城,就只有强攻这一条路了! 九部联军又不是大明的精锐,显然没有火炮这种高精尖产品可用,所以他们又是射箭,又是投石,时不时还弄一出火攻之类的。扎喀城和黑济格城差点被淹没在一大堆弓箭、石头之中。 但建州军队坚守不出,顽强抵抗,大有想进城除非踏过我们尸体的架势,任凭九部联军施展什么攻城手段,就是没能让他们攻进城内。对于九部联军来说,今天啃不下来的城池,估计明天也啃不下来。没办法,九部联军的主力叶赫本来就有蒙古血统,擅长的是骑兵,攻城这一块实在比较靠不住,至于那一万多科尔沁“专业骑兵”就更不必说了,在长白山区基本都是摆设。 那就不浪费时间了,换个地方玩玩。九部联军开始向古勒山方向挺进——这个举动就聪明了不少,至少也算是“攻其必救”,因为界凡寨、古勒寨等苏可苏浒河部的核心精华都在古勒山方向。 之前说过,去打建州只有几条狭长的河谷能走,于是建州军队在沿途设置了重重障碍,以骑兵为主的九部联军遭遇了麻承勋式的尴尬,不但行军困难,而且队伍被拉得极长。 而努尔哈赤面对九部联军如此强大的敌人,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亲自率领一万多军队主动出击:努尔哈赤命令额亦都率领一百多人前去挑战九部联军。 什么?一百多人?就这么点人,就敢在三万多人面前耍威风? 其实不然,就和之前麻承勋遇伏的情况差不多,实际上关键在于狭窄的河谷难以展开大军,努尔哈赤让额亦都上前的本意是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等军心士气上来才好慢慢较量。 然而此时出现了与麻承勋遇伏一战完全相反的情况:叶赫西城贝勒布寨一看对方居然敢小瞧九部联军,当即大怒,亲自带兵冲杀上去。 然而布寨刚冲出来不远,坐骑突然踩在了滚木上,一个倒栽葱连人带马摔下了马去。建州兵见状大喜,兴奋异常地去抢攻,一名叫做吴谈的建州兵动作最快,冲上去手起刀落,堂堂西城贝勒布寨就身首分离了。 纳林布禄见自己兄弟布寨战死,而且死得如此憋屈,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气晕了过去。这可把叶赫士兵吓坏了,七手八脚将布寨的尸体拖了回来,又救起纳林布禄狼狈逃窜,生怕慢一点就只能唱征服了。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联盟的巨轮说沉就沉。其他女真的贝勒、蒙古台吉,一见身为主力的叶赫军队跑了,心说那还打个屁?一个个直接连滚带爬溜之大吉,声势浩大的九部联军征建州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落了幕。 战场上的意外有时候会导致深刻的影响,在各种史书的记载之中,努尔哈赤都是很忌惮叶赫骑兵的。事实上努尔哈赤把叶赫留在了他统一女真的最后也是因为如此,可谁知道因为布寨的战马踩了一脚滚石就导致了如此一场神奇的大败呢? 后来叶赫灭亡,努尔哈赤以叶赫骑兵建立起来的八旗骑兵,甚至连蒙古的林丹汗都招架不住,因此回顾九部联军之败,似乎只能说天不佑叶赫——当然,真要说起来,战场选址也是个大问题。 总之,长白山三部对于叶赫而言,虽非本土,其重要性却不轻于本土多少。朱翊钧仅仅此前听高务实说过女真人参贸易的情况就做出如此安排,说明他的确已经成熟了。 只不过这样一来,高务实却始终担心历史又会走上老路。 看来,还是得自己暗中加以干预,别到时候叶赫方面又干蠢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一路色友”、“书友20190223180428135”、“jayashena”、“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06章 建州风波(下) 皇帝既然有了宸断,外廷的各种意见其实也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只不过,建州这次战争引出的风波可没有如此轻易结束的道理。 有一件极为重大的变故尚未处理:李成梁战败一事。 这件事本来早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从山东道御史韩先友弹劾李成梁杀良冒功旧事,到巡按直隶御史任养心弹劾李成梁尾大不掉、李氏子弟“环神京左右蟠据,横骄莫可摇动”,可谓是一浪高过一浪。 但申时行在王锡爵的劝说之下申救李成梁,上疏道:“今九边事情艰巨,独辽东为难;九边将官忠勇,独成梁为最。凡二十年以来无岁不战、无日不防,可谓竭尽心力矣。 至于用兵之际遇,自古难言必百胜而无一败者也。今以其血战之功为妄,以其报国之忠为欺,则将官隳心解体,任夷虏之纵横而不敢言剿;边臣亦钳口结舌,任边事之废坏而不敢参论,其为害岂浅浅哉? 今建州仍为我三路合围,虏酋兄弟插翅难飞。待全此大功,即便尽诛丑类,亦何足惜?然剿夷出塞原非李成梁一人之事,数路合围亦为李成梁之遗策,倘以一计之误、一战之失而多生支节,尽没成梁百胜之功,此则臣等之所深惜也。伏望皇上特赐体察。” 申时行堂堂元辅,亲自上疏申救李成梁,自然不是寻常量级。大明虽无宰相,但首辅仍被视为百官之长,哪怕是皇帝,寻常时候也得考虑首辅的颜面。 再加上申时行的申救颇有讲究,他根本不去讨论李成梁过去是否有杀良冒功之举,也根本懒得为李家“尾大不掉”辩解,只是单纯地回顾李成梁这二十年来的百战之功,强调偶有一败乃是人之常情,为此一败而抹杀了他半生功业,实在于心不忍。 这个说法之所以讲究,原因是他知道皇帝心里明白: 其一,这年头将领作战,尤其是对外作战之时,杀良冒功什么的其实很常见,根本不是只有李成梁一人如此做。 其二,出关作战这种事,如果一次战败就要深追旧案,将来谁还敢轻言出战?有几位将领敢保证此生必无败绩? 其三,现在李成梁所部虽败,但建州局面并未失控,三路大军之合围依然顺利,而这也是李成梁此前的谋划,怎么就能光盯着一次战败而把整场战役给忽视了呢?这全局的胜利也有他一份功劳,仅以方面之败而定罪是何道理? 其四,所谓李成梁家族尾大不掉,“环神京左右蟠据,横骄莫可摇动”之说,申时行之所以不加辩解,并非因为这是既成事实。 所谓“环神京左右”真正称得上莫可摇动的,不是李成梁,而是高务实。 李成梁的嫡系即便在辽东也就三万左右了,李如松在宣府则另有五千。三万五千之数,就能“环神京左右蟠据,横骄莫可摇动”吗?开什么玩笑! 京师京营号称四十万,虽然大多不能打仗,可其中光配置顶尖的禁卫军就有六万,这支部队按照大阅的情况来看,比任何边军都要精锐,堪称戚继光练兵史的巅峰。申时行虽然不懂兵,但他听高务实评价过:禁卫军阵前,纵十万精骑冲阵而不可动摇。 十万精骑冲阵?那怕是得回转三四十年,俺答汗最强势之时才有这般浩大军威。 而京师之外亦不必说,由东到西从辽东看起: 辽东有兵约十八万,其中李成梁嫡系三万,余者十五万之中,又有曹簠及宣大借调的马栋、麻承勋等部三万是高务实嫡系,李成梁拿什么尾大不掉? 蓟镇原本有兵十三四万,后因戚继光调任禁卫军司令、戚金调任沈阳游击等事,兵力下降了一点。但由于蓟镇是计划中对察哈尔出兵的主要阵地之一,故而又从江浙、湖广、江西等地调来了四五万班军,如今的总兵力也保持在十七八万。 而李家在蓟镇只有一个李如樟,职务也仅仅只是分守蓟州西路参将。李如樟是李成梁第四子,待遇自然比不得长子李如松,身边只带了一千随任家丁。这一千人放在十七八万蓟镇精锐面前济得甚事? 宣府的兵力曾经一度高达十五万左右,不过随着马家军、麻家军的往外渗透,以及土默特方向久无战事,宣府的总兵力也出现了下降,现在约有十三万左右,其中五千是李如松带去的辽东铁骑。 五千辽东铁骑固然不弱,但宣府是马芳崛起之地,早已投入高党门下多年,无论是军心还是兵力,李如松都在宣府都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宣府因为马芳的关系,自来骑兵也是强项,并不畏惧李如松的辽东骑兵。 大同更不必说,有兵十二万,没有一个李家将,是彻彻底底的高党基本盘。 再然后是山西镇,即“宣大三镇”中被省略掉的那个。它也有兵七万,同样没有李家将的存在,也是高党的基本盘。 另外还有个顺天巡抚下辖的昌平镇,此处不好说算京师本身还是京师外围,但它也有兵六七万。其中李家有个游击将军李如梧在,不过他只是李成梁的侄儿,身边更是只有三百随任家丁,完全不值一提。 这样的局面,说什么“环神京左右蟠据,横骄莫可摇动”,别说皇帝不信,就算申时行听了也无动于衷。他甚至可以想象,高务实听见这话的时候只怕会冷笑一声,嗤之以鼻。 按照大明的传统思维,既然有高务实这样一个名动天下、声闻九边的天下第一文帅坐镇京师,周边各镇又有一大堆他曾经指挥过的将领,似李成梁那样的武将哪里敢有什么不轨之心? 毕竟大明朝的文官迷之自信,没有牛逼文帅坐镇的时候都不把武将放在眼里,有了这么牛逼的文帅在,自然更不会担心那区区三万多兵。所以,说李成梁尾大不掉,那纯粹是文官集团歧视武将,认为造反这种事只有可能是武将会干,所以一到这种时刻就拿来说。 但说不顶用,以皇帝陛下的精明,总不可能算数都算不清。除非皇帝本身就要惩罚李成梁,否则必不会把这个说法当真。 申时行上疏申救之时,是李成梁刚败,建州之战并未打完,皇帝也还在犹豫到底要怎么处置。故而当时高务实建议皇帝先不做回应,等打完了再说,皇帝也答应了。 现在这场仗算是打完了,建州方面“投降输一半”,等着被三分肢解,此时此刻就到了皇帝做决定的时候。 朱翊钧趁此机会也再次把这事提了出来,问高务实觉得李成梁要如何处置。 高务实倒是很直接,说道:“以臣个人的带兵习惯而言,赏功罚过须得分明。宁远伯昔年劳苦功高是天下人所共见的,若仅因为一次战败便穷追猛打,实非所宜。在这一点上,臣赞同元辅之说。 不过,宁远伯昔日之功虽高,先帝及陛下赏赐却也独厚,至今已是世袭伯爵。此所谓赏功已足,不能成为不可罚之理。” 朱翊钧点头道:“这也正是我犹豫的地方,该赏的其实已经赏过了,但这罚……却又不太好罚,以免天下人说我这皇帝刻薄寡恩,实属为难。” 高务实道:“臣以为,为难却也不然。罚过仍须罚过,恩泽却可以另计。” 朱翊钧有些意外,问道:“此二者如何同时进行?” 高务实道:“臣以为宁远伯此败实乃朝廷近年来第一大败,若换做他人,恐怕下狱论死亦不足惜,但既然其为世爵,不妨宽宥一些,只夺其职,命其以宁远伯世爵回京安养即可。” 朱翊钧面色微微一变:“你觉得……这罚得还不重吗?辽东方面……” “陛下莫急,臣尚未说完。” 一般而言,臣子是不能打断皇帝说话的,但朱翊钧与高务实单独相处之时没礼数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顺着他的话道:“那你继续说。” 高务实便接着道:“宁远伯去职辽镇,这辽帅一职便空了出来。其实按臣本意,此战宁远伯负而曹簠胜,该当以曹簠接任辽帅才是正理。然则陛下既不愿天下人误解,那么曹簠这赏赐便需另行考虑,仍将辽帅一职交予李家。” 朱翊钧心中一动,皱眉道:“你是说李如松?” 李如松么,朱翊钧倒是挺满意的,只不过前脚把他爹罢免了,后脚又把他送去辽东做总兵,这感觉似乎有些怪怪的。虽然这样做的话,的确不怕天下人说自己刻薄寡恩,可是反过来看,则好像是自己怕了李家,觉得辽东少了他们李家就是玩不转一样,感觉还是不对劲。 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始终不是特别满意,于是道:“此事容我再细细考量,不过刚才你提到此番曹簠之功当赏……他若是接任辽帅也就罢了,倘若不能的话,却该如何酬功?” 高务实道:“按理说曹簠这半辈子都在辽东,最是深悉辽东情形。值此辽事初定、蒙战将起之际,将其调离辽东并非上策。不过事已至此,稍作权衡也不是不行,但最好不要调离太远。 若依臣之愚见,倘曹簠此番不便接任辽帅,则不如先调任蓟帅。蓟镇与辽东相距最近,亦同为出兵察哈尔之要地,以曹簠镇之,也算合适。” “倒也有理。”朱翊钧想了想,又问:“那杨四畏怎么办?” 杨四畏是现任蓟镇总兵官,接的是戚继光进京留下的位置。 高务实道:“杨四畏的安排,要看皇上究竟要不要让李如松出镇辽东。” 朱翊钧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笑了笑,回答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杨四畏原是辽东人?是这样,宁远伯是隆庆四年因为原辽东总兵王治道战死才接任辽帅的,而杨四畏在隆庆二年便已经出任昌平总兵了,而在那之前,他是辽东副总兵。 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杨四畏调任去了昌平,才空出了当时的辽东副总兵位置给宁远伯。于是在王治道战死之后,宁远伯才得以出任辽帅。否则的话,当年继任辽帅的便是杨四畏了。 故此,臣有三种安排可供陛下参考:其一,李如松调任辽帅,那么曹簠就升调蓟帅,杨四畏则改任宣帅;其二,李如松不动,曹簠接任辽帅,杨四畏也不动;其三,李如松不动,曹簠升调蓟帅,杨四畏回镇辽帅。” 朱翊钧听罢,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这三种安排我瞧着都有道理,却也都不算万全……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件事的确颇为棘手,只是还得再考虑考虑。” 高务实道:“是,臣明白。” 朱翊钧想了想,忽然又问道:“诶,杨四畏既然发迹比李成梁更早,他现在什么年纪了?” 高务实从兵部离任不久,这点事还是记得清楚的,当下答道:“杨四畏乃嘉靖九年生人,今年五十有九(虚岁)。” 朱翊钧皱眉道:“他身体可还强健?” 这一问还真不是多此一举,这个时期大明的将领有些负伤多的,到了将近六十岁的时候很多暗疾都发了,大多都会请辞致仕,像李成梁那样健康长寿的很少见,非常少见。 高务实道:“此前听闻他近年来身体不如早年,不过臣前不久又听说他还曾经带兵巡边,想来倒也无甚大碍。” 朱翊钧摇头道:“那却打不得包票,自来这些武臣的身子骨都是要么不垮,一垮就垮得飞快,三四年的时间里就能从飞将军变得只能卧榻休养。既然他已经有传言身体不如当年……非是我要说些不吉利的话,但恐怕他也矫健不得多久了,如今我若再让他去阵前厮杀,实非为君之道。” 这话高务实不太好接,于是没有接口。 朱翊钧叹道:“算了,还是让他去宣府吧,宣府那边现已多年无事,将来出兵察哈尔也不会让宣府总兵出战,最多调派些兵马,这事他还干得了。至于李如松……就让他去辽东回镇接替他父亲,希望他不会如他父亲一样。” ----------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4103304146”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4103304146”、“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07章 审视(上) 朱翊钧最终的决断仍是让李如松回镇辽东,这一点不算太出乎高务实预料之外,但确实也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结果。 对于李如松这个人,整体而言高务实是持正面态度的。不过,这个正面主要是由于他相比于乃父更加单纯。 李如松是典型的传统武将,而且是那种皇帝指哪他打哪的武将,本身的统兵才能也足称名将之选。作为一把刀而言,李如松肯定是合格的,甚至堪称宝刀。 不过这并不代表高务实就认为李如松是此时辽帅的最佳人选。李如松的身份对于他出任辽帅而言,既有加分,又有扣分。 加分项很明显,他自小在辽东长大,少时便跟随李成梁在辽东征战,完全熟悉辽东各个方面的情况。而他身为李成梁的长子,自来被李家军当做少帅看待,李成梁手底下的将领们有一个算一个,对他也都服气,弟弟们也没有哪一个敢在他这个大哥面前不老实。 从这些角度来说,让李如松去接替李成梁,几乎可以让辽东换帅一事不起任何波澜,就如初春的细雨取代冬雪一般自然而然。 另外就像朱翊钧刚才自己提到的那样,李如松去接替李成梁,旁人就不可能说他这个皇帝刻薄寡恩——你李成梁大败亏输到这般地步,我仍然让你以宁远伯回京安养。你卸任的辽东总兵一职,我还交给了你的合法继承人去接任。试问我对你们李家的恩宠和信赖,难道不是无以复加吗? 但这些都只是从好的一方面来看,事实上李如松接替李成梁为辽帅也有不好的一方面。 首先,李如松再怎么说也是李成梁的长子,即便他本人既敢死战也不贪财,可是他手底下的人依旧是李成梁带出来的那批人。这批人对他李如松固然服气,可同样的,李如松也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们留。 该让他们发财的时候,李如松也必然无法做到让他们两袖清风;他们出了什么问题,该保护他们的时候,李如松也不可能拉下脸来说老子没有你们这样的属下。 屁股始终是会决定脑袋的。李如松做辽帅大抵会比现在的李成梁靠得住,但指望李如松能革除旧弊,彻底把辽东军洗刷一新,那就未免太为难人家了。换了谁面对自己麾下一堆的叔叔伯伯们,也拉不下脸去喊打喊杀啊。 其次,李如松本人的性格过于刚强。李成梁这人在后世的评价当中,有一句叫做“能勇能怯”。其中左所之战、盘山驿之战、卓山之战、平虏堡之战、红土城之战、养善木之战、鸭儿匮之战、雕背山之战、辽河之战、阿州之战、抚顺之战、沈阳之战、开原之战、袄郎兔之战、曹子谷之战、古勒寨之战……毫无疑问,次次都是能勇。 这也成为了李家军的传统,早几年的时候,包括李成梁本人在内(当时他以年逾六十),作战之时带头冲锋的。 李如松就不必说了,这位兄台比他老爹还狠,一贯都是亲自冲杀。其历史上在朝鲜碧蹄馆一役之中,光是骑乘的战马就当场战死了三匹,凶猛程度可见一斑。 但李成梁的“能畏”,李如松却没有学到。 何为“能畏”?比如说,朱翊钧当时封李成梁为宁远伯,李成梁就连疏请辞;此次李成梁战败,他也第一时间上疏请罚。更比如说当初高务实去辽东,李成梁明明被打压得怒火中烧,依然选择打落牙齿和血吞,绝不正面与高务实斗狠,这就是“能畏”。 此处的“能畏”,不是胆小怕事,而是会做人,更会做官。 皇帝封李成梁为宁远伯,那是他的功劳已经足够了,但他连番请辞,这是“居功不自负”;此番战败,他头一个自己上疏请罚,这是“敢于担责,不讳言败”;昔日不与高务实正面相争,那是审时度势,隐忍坚毅。 不论李成梁做这些事的出发点是怎样,但从他表现出来的举动看,至少谁都不好说他自己作死。 然而李如松就没学到这些,他太刚直了。刚直对于武将而言本来是个好词,但正所谓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强极则辱,情深不寿——过于刚直,就容易惹麻烦、受重挫。 原历史上,李如松所受到的重挫,正是在他光芒万丈的朝鲜之战后,在一次针对蒙古人的“捣巢”作战中遇伏战死。史载:“(李)如松率轻骑远出捣巢,中伏力战而死。” 从《明史》的这句简略记载来看,李如松死得比较意外:率领少量精锐骑兵深入虏境,结果中伏战死了。 原先高务实也以为,李如松的死,主要是死于他自己轻敌,虽然非常可惜,但没有办法。 然而当高务实来到大明这么多年,又深刻的插手政治,玩弄过无数阴谋之后,他意识到原历史上李如松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李如松在朝鲜战争的第一阶段表现可谓光彩夺目,其仅以四万兵马入朝而连战连捷,先后攻克平壤、收复开城,并迫使陷入困境的日军撤出了汉城。在短短不到百余日内,便光复了朝鲜三都。也彻底让当时的日本领教了大明的真正实力,破灭了丰臣秀吉一举攻入大明的幻想。 之后因为中日双方军倾向于通过议和结束战争,李如松凯旋班师,加封为太子太保,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至此,战争告一段落。 但是事情其实还没有完。几年之后,议和破裂。万历二十五年,日军再度卷土重来、渡海进犯,如同上一回的翻版一样,日军兵锋再度直指王京汉城,朝鲜又一次告急。 这一次,大明反应迅速,再次应邀派兵支援,并任命麻贵为主将,坐镇汉城。在南原、全州纷纷陷落,日军紧逼汉城外围的不利局势下,发动了稷山之战,稳住了局势。 而后,越来越多的明军援军开赴朝鲜,日军便由战略进攻转为了战略防守,回守沿海构筑的坚固倭城,直到1598年丰臣秀吉病死,日军于11月陆续渡海撤军回国,战争彻底宣告结束。 但是问题来了:这个第二阶段的援朝战争,也就是麻贵挂帅的这一次,既然上一次李如松表现优异,那么这一回为何不让李如松再次挂帅出征,而千里迢迢把麻贵调过来? 麻贵当然也是当世名将,可此时此刻的李如松又在干什么,他为什么没去呢? 事实是,李如松是在万历二十五年冬补了辽东总兵的缺位,回到了其父李成梁坐镇多年、根深蒂固的辽东。 高务实不得不仔细审视这个时间点,此时刚好是第二阶段援朝战争爆发之后有一段时间了。具体来说,是在稷山之战后,此时明军已基本稳住了战线,迫使日军收缩防线、转为战略防御。而明军则在援军陆续抵达后开始转为战略进攻。 既然前线已经稳定,自然也不用再派李如松去救急了。然而就在不久之后的来年四月,根据明史记载,在迎战蒙古寇犯辽东之时,李如松率轻骑远出捣巢,中伏力战而死。 卧槽!如此一个当世名将,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在这种小场面战斗中战死了?而且还是因为这样低级的指挥失误而战死? 逗我玩呢?这tm是李如松的水平? 正常人恐怕都很难相信,因为就在前几年的朝鲜,李如松就曾经打过一场和此战很类似的战役,即著名的碧蹄馆之战。 在碧蹄馆之战中,当时李如松颇有经验地将麾下骑兵分为了三支。先锋一队,自己一队,后面还有一队由嫡系将领杨元率领作为接应,三队先后进军。 在此战中,先是先锋遭遇到日军重兵的围攻,李如松随即引自己这队前来接应,杀入重围后力战了许久,李如松也曾差点儿遇险,但他仍旧未退,力战不止。就在双方都有些疲惫之时,杨元的后队及时赶到,李如松也得以趁机突围反攻,终于杀退了日军。 那么从碧蹄馆之战中就不难看出,李如松在指挥作战这方面其实是粗中有细的,他出击大胆,但也留有后招。何况碧蹄馆之战中曾遇险被围的李如松,事后又怎么会不更加小心谨慎,反而轻易再次犯险呢?这实在太过诡异了。 在李如松同时代的赵士桢所著《神器谱》中,有这么一段记载:“臣见辽左降虏李平胡者,以朝廷高官厚禄,以宁远两世抚育之恩,毕竟阴泄主帅出塞之期,使李如松身膏草野,暴骨塞外。” 按照赵士祯的记载,李如松之死的根源在于,李平胡泄露李如松出塞的日期! 此为孤证吗?不是,当时朝廷的内阁首辅是赵志皋,其为李如松所撰写的墓志铭中,又有了更详细的记载。[无风注:由于该碑文有模糊不清处,不可辨认的部分一下用“□”代替。] “公(指李如松)以此自喜用寡覆众,吾长技当在养善术,业已明知当有伏,提五千人深入转战数百里,誓不还缩一步,斩馘不下数百,往来□捣万众中如无人。使李平胡、张玉辈有一军策应,虏乃亦不知少多仓卒,一□□,腹背夹击,岂不更成奇捷。□□不用命,委帅与敌,矢竭力尽,慷慨杀所坐马,万里功名,百战残躯,坐令狼藉。又足悲已,呜呼伤哉!” 事情到此,才算是揭开了李如松之死的直接原因!看来,此战之中的李如松与在之前碧蹄馆之战时一样,还安排了李平胡、张玉两人作为接应。 如果此二人按照计划前来接应的话,大概率是可以转败为胜的,最差也可以像碧蹄馆之战一样,将李如松救出重围。 然而却不知为何,李平胡二人并没有像碧蹄馆之战中的杨元一样,及时赶到接应! 按理说事情到这里,差不多就很清楚了。不过,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情出现了,反而使得整个事件更加扑朔迷离。 那就是,李平胡后来怎样了? 按理说,朝廷首辅都发话了,是你李平胡害死了朝廷的辽东总兵,而李如松本人又是朱翊钧的救火大队长,这怎么可能不将叛徒斩首示众?最起码也该撤职查办对吧? 李家在辽东的那么多旧部宿将,又怎么能轻易放过这个害死李如松的家伙呢?尤其是,李平胡本身也是李家军的家丁出身,现在害死了少帅,这还不惩罚? 然而事实却是,在明熹宗实录第六十八卷中,再度多次出现了李平胡的名字。此时时间过去了差不多有二十来年了,李如松坟头的草估计都已经老高,但李平胡却依然出现在史册记载之中,甚至还在带兵打仗。 换句话说,在李如松死后,李平胡并未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严厉惩处,其二十余年后依然握有实际兵权。 这就奇了怪了,按理说李平胡一直受到李家两代的恩情,李家对他实在不薄。更何况出卖李如松后,李平胡本人也没有叛逃蒙古或者其他势力,而是继续留在明朝,直到二十年后还在担任将领。 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出卖李如松?出卖自家少帅对他有什么好处?出卖李如松这么大的责任,他又为何屁事没有呢? 高务实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但是当前来看似乎陷入了死胡同,那就得跳到更高的视角来审视。审视什么?审视一下李如松身边的人都怎么样了。 首先是其二弟李如柏,李如柏虽然能力在李家诸子之中只算一般,但因为是老二,所以在第一阶段援朝战争中还是由他担任李如松的副手,在夺取开城等战中也立下了功劳。 班师之后,其历任贵州总兵与宁夏总兵,而在李如松战死的前一年,李如柏因病辞官——这一辞不是闹着玩,他就此在家一呆就是二十多年,直到萨尔浒之战时已经快七十岁了才被再度起用,这是后话了。 李如松死前一年,正当盛年的李如柏“因病辞官”,家居二十余年,这不会只是巧合吧? 好吧,姑且先当此事是不相关的意外巧合。高务实再审视了一人,即之前曾在碧蹄馆之战中担任后援、救李如松出日军重围的李家军嫡系部将杨元。 在第二阶段援朝战争中,杨元带领麾下三千辽东铁骑,被新上司麻贵派到了前线的南原城。而后遭遇了十倍以上日军的围困,坚守一段时间后,由于实在寡不敌众,援军又迟迟不至,孤军坚守数日后被迫突围撤出,守城将士绝大部分阵亡。 这一阶段中,相比于在全州不仅按兵不救,且事后直接未战便弃城而逃的另一名将领陈愚衷,杨元的表现可谓尽职尽责了。就连回到汉城后,麻贵都对其说“南原之败,非战之罪”。 但是请注意,而后麻贵还是把杨元下令斩首示众了。 按照《明朝那些事儿》中的说法,麻贵杀他的理由是用处斩杨元来警戒其余众人:此战不胜即死! 行,杀鸡给猴看,这个也说得通。但高务实还是有疑问:为何找不到处置不战而逃的陈愚衷的记录? 好好好,就当陈愚衷朝中有人好了,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既然是为了告诫前线全军而杀杨元,那自然在汉城前线处斩效果最好。但是根据记载,杨元偏偏是被押回了大明地界,在距离汉城前线八竿子打不到的辽阳处斩的。 这就很神奇了,现在鸡是杀了,可到底是给哪只猴看的? 真要是激励在朝鲜前线的全军将士,何必拉到几百里外的国内去处斩,当场杀不是更好吗?而且从时间点而言,杨元死的时候应该也是在万历二十六年年初左右,距离李如松之死,也已经不远了。 好吧,李如柏辞官是巧合,杨元之死是孤证,那么高务实继续审视,再来看看李如松的家将李宁的下场是不是好一些。 万历二十六年九月,也就是李如松之死半年内,在朝鲜战场的泗川之战中,李宁孤军杀入敌阵,大破日军,后因寡不敌众,力战身亡。 咋回事?怎么又是孤军杀入之后寡不敌众啊?这怎么也和李如松的死法无比相似? 泗川之战,明军占有绝对的优势兵力,居然还能出现重要将领在大破敌军后寡不敌众、力战身亡的事情。高务实这次不用仔细回忆都能猜到,十有八九也是李宁率先突破之后,该来接应的后续部队迟迟未至,眼睁睁地看着这名李如松昔日的麾下猛将战死沙场。 为何后续部队没来?又出意外了?大明朝的意外还真有点多! 高务实觉得再审视最后一个:李如松的幼弟李如梅。 作为李如松的五弟,在第一阶段援朝战争时,李如梅担当的角色没有其二哥李如柏那么重要,但还是在战场上怒刷了一波存在感。 史载:“距王京三十里,猝遇倭,围数重。如松督部下鏖战。一金甲倭搏如松急,指挥李有声殊死救,被杀。如柏、宁等奋前夹击,如梅射金甲倭坠马,杨元兵亦至,斫重围入,倭乃退。” 这段记载是说,当时乱军之中形势危急,眼看李如松险些命丧日军的一名金甲倭将之手,是李如梅张弓开箭,将其射落马下,救下了李如松。李如梅在李家五子之中号称小李广,这一箭出自他手可谓理所当然,足够帅。 在第二阶段援朝战争中,李如松和李如柏虽然都没来参加,但是李如梅还是来了,明史也有记载,在第一次蔚山之战中:“如梅偕参将杨登山骑兵先进,设伏海滨,而令游击摆赛以轻骑诱贼,斩首四百有奇,余贼遁归岛山。”可见这时的李如梅已然有勇有谋,又立战功。 在李如松身死之后,为体现抚恤之意,皇帝立刻让其弟李如梅接任了辽东总兵一职。如此看来,李如梅似乎是李如松身旁兄弟、宿将中的一个幸运的反例。 真的是这样吗?不然。李如梅这个辽东总兵仅仅干了一年不到,到第二年年初便被撤职了。而撤职的原因也很令人瞠目结舌:朝中有大臣劾其畏敌不前,所以被劾罢官。 畏敌不前?看了以上李如梅的作战记录,在前后两个时间点相差如此接近的情况下,这个畏敌不前的人……真的是李如梅吗? 真肯定是真的,但为何前脚还在拼死力战的李如梅,在短短时间里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生生混成畏敌不前之辈了? 原本很长时间里高务实都认为那可能是因为李家军嫡系损失太大,李如梅这时候已经不敢力战,但当他审视了前面那些人、那些事之后,他意识到原因必然不是如此简单。 李如梅的确畏敌不前了,但他所畏惧的不是前方之敌,而是后方之敌。 可是,这一世是有他高务实出现,所以才有实学派这个心学派的反对派存在,而李成梁又投靠了心学派,因此李家军才会在朝中有敌人。原先那个历史之中的实学派可是早就星流云散了,为何朝中还是有人针对李家军? 更奇怪的是,在李成梁没有下野之前,李家军在朝中的名声也不坏啊,历任首辅的立场出奇的一致,几乎都是力保李成梁的呀。 为什么? ---------- 感谢书友“陆森啊”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07章 审视(下) 为什么? 为什么在李如松死前四个月时,李如柏会“因病”从宁夏总兵辞职?为什么杨元也已即将处斩?为什么朝廷当时推荐了三个人选为新的辽东总兵,最终还是李如松去辽东赴任? 史书原文是“廷推者三,中旨特用如松”,可见此时的朱翊钧依旧看重李如松,在他于朝鲜建功之后,准他回归辽东。 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李如松的爵位后来传给了其长子李世忠,但李世忠不久就死了,也没有儿子。本应接着嗣位的次子李显忠,却很神奇的迟迟没有得到封爵。明史记载“世忠未久卒,无子。弟显忠由荫历辽东副总兵,当嗣爵,朝臣方恶李氏,无为言者。” 这里透露出了一个信息:李显忠没能嗣爵是因为“朝臣方恶李氏”。 朝臣为什么“恶李氏”?最大的可能就是李家军事集团过于强大,朝臣之中有不少人视之为严重的统治威胁,“李氏兵权太盛……跋扈尤甚。不早为计,恐生他变。” 跋扈,这个词在这道奏疏之中明指的是李如柏,但暗指的恐怕并不是他。因为在李氏五虎之中,真正称得上跋扈的,恰恰是作为当世名将的李成梁长子——李如松! 后世谓李如松,大多赞其宁夏、朝鲜两战之风采卓绝,却很少言及他的个性和为人处世风格,但事实上他最终的悲剧恐怕正是出在为人之上。 高务实前世时,对李如松的了解来自于关注李成梁,而对李成梁的兴趣,则来自于1902年章太炎在日本发表的《宣言书》,其中有一段为:“愿吾滇人,毋忘李定国;愿吾闽人,毋忘郑成功;愿吾越人,毋忘张煌言;愿吾桂人,毋忘瞿式耜;愿吾楚人,毋忘何腾蛟;愿吾辽人,毋忘李成梁。” 高务实读史至此,开始去找李成梁的资料来看,然后又注意到李如松,甚至通读了《明史·李如松传》。如今他穿越来大明已经二十余年,结合此刻对大明的了解,回想《李如松传》才知道,李如松之死其实在明史之中已经写出了理由。 且看《明史·李如松传》是怎么写他的: “如松,字子茂,成梁长子。以父荫为都指挥同知,充宁远伯勋卫。骁果敢战,少从父,谙兵机。再迁署都督佥事,为神机营右副将。” 这一段没什么特别,大抵就是记录了一位名将之子荫官升官的历史,虽然评价他“骁果敢战”、“谙兵机”,但恐怕大多是事后诸葛亮。 因为在这个时间段里,李如松一开始是李成梁的“勋卫”,是否“骁果敢战”、“谙兵机”,恐怕朝廷根本搞不清;而此后升官就去了神机营任右副将,神机营是京营三大营之一,根本没仗打,李如松也不可能捞到什么战功,他去神机营唯一的用处的就是混资历。 不过,当这一段之后,记载就开始比较细节化了:“万历十一年,出为山西总兵官。给事中黄道瞻等数言如松父子不当并居重镇。大学士申时行请保全之,乃召佥书右府。寻提督京城巡捕。给事中邵庶尝劾如松及其弟副总兵如柏不法,且请稍抑,以全终始。不纳。” 这一段说的情况就开始有点意思了,首先是李如松从神机营右副将直升山西总兵!要知道,这一年的李如松年仅三十四岁,且在此之前并无显赫战功。 三十四岁混到总兵本身就比较罕见了,但有还是有的,比如戚继光、麻贵之类,然而他们升总兵靠的是明确战功,而绝非单纯恩荫。李如松在那之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功劳,却一步到位做了总兵,而且还是九边之一的山西镇总兵,这当然很惊人。 于是就有弹劾上门,也有相对温和一点的,劝皇帝说至少“如松父子不当并居重镇”。也就是是不能李成梁镇辽东、李如松镇山西——这一左一右、一东一西,父子二人手握雄兵把京师夹在中间,倘若有个什么万一,试问如何是好? 但是申时行出来力保了,于是皇帝先加李如松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然后提督京师巡捕——那就别在山西了,还是召回京吧。 然而依旧有人不放心,又弹劾李如松、李如柏不法,请皇帝“稍抑,以全终始”。然而这一次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不纳,也就是不听。 你们觉得他父子兵权太盛,朕现在收了李如松的兵权调回京师,你们怎么还揪着不放?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开始出事了:“十五年,复以总兵官镇宣府。巡抚许守谦阅操,如松引坐与并。参政王学书却之,语不相下,几攘臂。巡按御史王之栋因劾如松骄横,并诋学书,帝为两夺其俸。” 众所周知,大明重文轻武,李如松作为总兵,却和巡抚排排坐,这实际上是非常不礼貌、也不守规矩的,但奇怪的是这次王御史的弹劾效果却很差劲,甚至反而被扣俸禄了。 但这事显然没完,文官的面子岂能被无视?于是“已复被论,给事中叶初春请改调之,乃命与山西李迎恩更镇。其后,军政拾遗,给事中阅视,数遭论劾。帝终眷之,不为动,召佥书中府。” 看吧,果然李如松就开始被各种弹劾,以至于皇帝也不得不让他和山西总兵李迎恩互换位置。甚至在军政拾遗(即科道考察文武官员)中,李如松也数次被拿出来当做典型批评。 可惜奈何,皇帝要保他,谁来都弹不动。文官们搞了老半天,朱翊钧又召李如松回京师为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这是再次保护了起来。 恩宠还没完,接下来“(万历)二十年,哱拜反宁夏,御史梅国桢荐如松大将才,其弟如梅、如樟并年少英杰,宜令讨贼。乃命如松为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即以国桢监之。武臣有提督,自如松始也。已命尽统辽东、宣府、大同、山西诸道援军。” 这就厉害了,李如松成为了有明一朝历史上第一位加了提督衔的武将![注:本书中不曾出现。] 然而意外发生了,“……六月抵宁夏。如松以权任既重,不欲受总督制,事辄专行。兵科许弘纲等以为非制,尚书石星亦言如松敕书受督臣节度,不得自专,帝乃下诏申饬。” 这段说的是李如松的跋扈性子到了宁夏还是没收住,居然“不欲受总督制,事辄专行”——不听总督调遣,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这还是大明朝的武将?别说立刻被弹劾、被兵部指着,甚至连一直保他的皇帝,都忍不住下诏书来指责了。此战后续倒是不必细说,总之打赢了,大家一起加官晋爵。 然后就到了援朝之战,“会朝鲜倭患棘,诏如松提督蓟、辽、保定、山东诸军,克期东征。弟如柏、如梅并率师援剿。如松新立功,气益骄,与经略宋应昌不相下。故事,大帅初见督师,甲胄庭谒,出易冠带,始加礼貌。如松用监司谒督抚仪,素服侧坐而已。” 瞧瞧,早年要跟巡抚排排坐,现在甚至要和经略(督师)比高低了。 接下来几段作战描述不必细说,只说战后,“初,官军捷平壤,锋锐甚,不复问封贡事。及碧蹄败衄,如松气大索,应昌、如松急欲休息,而倭亦刍粮并绝,且惩平壤之败,有归志,于是惟敬款议复行。” 这段有点意思,说的是碧蹄馆一战在大明这边被看做是战败,或者至少是战术目标没能完成,所以李如松“气大索”——大为泄气。于是经略宋应昌和他都急于休息。好在日本方面情况也很糟糕,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开始准备和谈。 接下来“四月十八日,倭弃王京遁。如松与应昌入城,遣兵渡汉江尾倭后,将击其惰归。倭步步为营,分番迭休,官军不敢击。倭乃结营釜山,为久留计。时兵部尚书石星力主封贡,议撤兵,独留刘綎拒守。如松乃以十二月班师。论功,加太子太保,增岁禄百石。言者诋其和亲辱国,屡攻击之。帝不问。” 日本方面情况比想象中更糟糕,退出朝鲜王京,宋应昌、李如松率部进驻并发兵追赶,但日本是有序撤退,明军不敢深击。于是兵部尚书石星留刘綎一部独守朝鲜,而李如松班师获赏。 但是大明乃是后世所谓的“刚明”,所以这样的“胜利”在朝廷内部是有严重争议的。于是有很多人开始弹劾李如松,认为正是因为他打得不好,才导致“辱国”——这里要再次强调一下,大明朝廷内部的思路一贯都是“除了蒙古,打谁都应该必胜”。 所以,区区倭奴为什么居然打到最后还要和谈?你李如松怎么回事?你不是牛逼到要和经略比高低吗,居然就这点本事? 但是,“帝不问”,皇帝就当没听见这些话。 不仅如此,“二十五年冬,辽东总兵董一元罢,廷推者三,中旨特用如松。言路复交章力争,帝置不报。如松感帝知,气益奋。” 时任辽东总兵被撤,廷推三个人选出来,朱翊钧明确表示用李如松。这显然又惹恼了文官集团,于是“言路复交章力争”,也就是群起汹汹反对这个决定。然而“帝置不报”,继续无视。结果李如松又是感动,又是自负,依旧故我。 但接下来就不妙了,“明年四月,土蛮寇犯辽东。如松率轻骑远出捣巢,中伏力战死。帝痛悼,令具衣冠归葬,赠少保、宁远伯,立祠,谥忠烈。” 现在回头再看看,李如松的死还有那么“意外”吗?他得罪的不是某个巡抚,也不是某个经略,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在挑衅整个文官集团,是在挑衅文贵武贱的传统和现实! 而在此期间,朱翊钧的表现也值得玩味。 咋一看,朱翊钧从头到尾都在保护李如松,而且保护的力度非常大,大到简直让后来人怀疑他和李成梁到底谁才是李如松他亲爹。 如果高务实认为朱翊钧只是个水平很一般的皇帝,那么他的这个表现倒也没什么大问题。然而朱翊钧“水平很一般”吗?显然不一般。 一个三十年不见臣子却能稳稳掌握朝政打赢三大征的皇帝,这叫一般? 那么,朱翊钧不知道李家军实力太强,在辽东已然有了尾大不掉之势吗?他显然也知道,因为如果他不知道,李成梁第一次下野要怎么解释? 李如松张狂跋扈到了那个程度他都不处理,而至少表面上老老实实的李成梁,却不过是万历十七年之后吃了几次小败仗就被一撸到底,召回京师荣养,这合理吗? 所以高务实断定,朱翊钧不仅知道,而且采取了手段。这个手段就是力捧李如松,让他认为自己受到天子的无上恩宠,让他到处打仗,让他无限度的消耗李家军实力! 同时,朱翊钧还让李如松因为这样的恩宠而无视文官集团,让李家军与文官集团越走越远,互相视为仇寇! 被文官集团死死盯着的李家军怎么可能更进一步的强大?被文官集团视为仇寇的李如松怎么可能不死! 不信?不信且看后来。李如松死后,辽东总兵换来换去都搞不定辽事,于是朱翊钧决定:让李成梁二度镇辽。 这个做法看起来是不是完全不对劲?李成梁都快八十岁了,而且你还怀疑他李家军,那还让镇个屁啊? 其实不然。李如松死前,李家军嫡系精锐已经被消耗得七七八八,此时的李家军实力已经下降到李成梁发迹以来的最低点。而且朱翊钧知道李成梁“能勇能怯”,他很清楚李成梁已经明白他的心思。 果然,这一次李成梁再度上任之后“锐气全失”,不仅没有任何重建李家军的意图,反而在不久之后果断放弃了宽甸六堡,几乎摆明了说“我没有实力了”。 与此同时,他甚至连辽东镇守太监高淮都不敢得罪,反与高淮狼狈为奸,帮着高淮搜刮辽东地方。 这不是见了鬼了?李成梁就算再老,但他有钱有权,难道重新招兵买马再组个李家军很困难吗?总不可能年纪大了会连自己的看家本事都忘记吧? 当然不是,他只是深知自己的处境。他知道经李如松这么一搞,朝廷上下已经视李家为该死之人,所以此时的李成梁既不敢加强实力,又不能回去再抱文官集团的大腿,只能乖乖跟着皇帝走——皇帝不在身边,那就听镇守太监的,此所谓领导身边的人当领导看。 事实证明,李成梁猜得没错,纵然他二度镇辽干得几乎是一塌糊涂,被弹劾了无数次,然而却始终安安稳稳,最后寿终正寝。 李成梁有错吗?当然有,但事情并不能都怪他。 李如松有错吗?当然有,但事情并不能都怪他。 朱翊钧有错吗?当然有,但事情并不能都怪他。 文官们有错吗?当然有,但事情并不能都怪他们…… 大家都有错,但站在各自的立场而言,谁都不能说应该负全责。 李成梁不可能负全责,因为他一开始可能根本就没想过割据、乱政之类,他只是搏个累世富贵、与国同休。 李如松不可能负全责,他从头到尾都忠勇可嘉,只是作为典型的官二代,性格过于跋扈,乃至于无视“尊卑”。 朱翊钧也不可能负全责,站在他的立场上来说,他既保护了李家父子本人,没有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又消除了李家军尾大不掉对朱明皇朝的统治威胁,近乎两全。 甚至于文官集团都不应该负全责,因为中国历史上军阀乱政之事出现了不是一次两次,甚至明末的时候也同样搞成了军阀乱政,不能说文官集团对于李家军的强大和李如松的跋扈很是警惕,就一定是错的。 只能说,当所有的错误都集中在了一块儿,这个错误就避免不了了。而与此同时,其造成的后果恰好又过于严重,那就无可挽回了。 当时的大明当然没想到,被压着打了两百多年的女真居然成了自己的掘墓人,倘若他们是高务实,想必也一定有办法避免这些情况出现。 但他们不是,所以只有高务实才能避免。 李如松现在是宣府总兵,调任辽帅要顺路回京一趟陛见皇帝。高务实已经决定,必须见他一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这两章虽然并非直接剧情,但却是我开书之前就非常想写的东西,写完自己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我始终觉得,读史不能光看表面,所以写穿越文也不能只按照表面历史来写。 每个历史人物都有其心思,其所作所为都有自己的目的,不把他们的心思揣摩明白,是推导不出合理剧情的。 第208章 变化 政治问题是天底下最复杂的问题,它不能脱离时代背景,也不能脱离人的身份,而且还和其他任何问题都产生相互影响的作用。 如果把李如松的个性放在明初那会儿,其实并不显眼,因为在那个时期,以淮西军功集团为首的武将可以压着文官耀武扬威而不被质疑。 如果李如松不是将门的官二代,而是如高务实这样的文臣官二代(或n代),他的处世态度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后果,了不起被人说一句刚愎自负,官场上愿意提携的他的人少一些罢了。 坏就坏在他既是将门出身,又动不动就得罪文臣,仗着皇帝的宠信,生生把自己玩成了孤臣。这种情况发生在这种时期,当真是神仙难救。 以高务实这样的出身,敢于拿祖制开刀搞改革,也不敢轻易改变所谓以文御武的传统,原因其实很简单:任何居于稳定统治期的政权,都必然是文官政权。 武将相对于文官在政治上处于优势的时期,通常而言要么是开国之初挟“打天下”之余威,要么是国家大乱之际恃“挽狂澜”之实力,从来没有在国家稳定时期出现武将集团控制国家的情况。 如果有,那就意味着大乱将起。 事实上,有明一朝虽然财政制度极其糟糕,但它的政治制度是很先进且合理的,甚至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史上最为优秀的制度。 众所周知,政治制度这种东西最关键部分就在于制衡,任何一种权力如果处于无可限制的状况,都会导致国家全面失控,无论这种权力属于谁——皇帝、文官亦或者武将。 后世提到关于明朝体制的问题,总会中枢的最高权力在皇帝,内阁的作用只是顾问,六部的权力也比较弱。但其实这只是明太祖朱元璋创立这套体制的初衷,实际上则只在洪武和永乐两个朝代真正执行过。 事实上终明一朝,就只有洪武和永乐两朝的政治体制非常接近于后来的鞑清。到了仁宣之后,因为当时文官治国的思想开始逐渐浓厚,具体的行政权向内阁和六部转移,皇帝的行政权开始逐渐萎缩。 必须承认,这样的演变不是皇帝的初衷,但是它符合一个国家在稳定之后各级官员的诉求,而不是什么皇帝昏庸之类的问题而导致。 明朝的仁宣二帝会比清朝的大部分皇帝昏庸吗?显然不可能,但鞑清的情况是,即便皇帝昏庸,官员也不敢有这样的诉求。 为什么?这个朝廷的官员都把自己看成皇帝的奴才,又怎么敢和皇帝逐步的索要行政权? 这种转移在景泰和天顺两朝基本完成,这是由于两方面原因同时造成的。 首先,明朝的文官敢于直谏皇帝,敢于用礼仪道德束缚皇帝,对皇帝形成了掣肘,所以他们能争取到越来越多的权力。而皇帝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就能管理全国的政务,所以需要依赖内阁和六部大臣来帮助自己具体的执行行政权力。 这也不是什么皇帝昏庸造成的,而是皇帝实事求是的需要依赖大臣们给自己做参谋。鞑清的统治者当然也没法一个人管理国家事务,但他们与大明不同,他们自己就是少数派,团结少数派压制多数派,这个难度反而小得多——因为需要分红的人少了。 他们死守着他的权力不信任汉族大臣,而鞑清朝廷里想争取权力的也就只有汉人大臣——“此乱命也,粤不奉诏”这种话,只能是李鸿章这样的汉臣才说得出来。参加“东南互保”的都是汉臣,满臣即便同意东南互保也不敢明面上加入,这就是明证。 而明朝是“多数派”皇朝,皇帝身边不可能有一小撮可文可武的铁杆保皇党,所以文官大臣的权力进一步扩大。如在景泰时,景泰皇帝依赖于谦;天顺时,英宗依赖李贤。 到了弘治以后,情况就已经是皇帝越来越难控制的了。皇帝已经变成了权力的来源和象征,但他们做任何的事情都已经没有办法自由。 比如正德要南巡,权力意识的大增的大臣们全体反对。而如嘉靖的大礼议、万历的国本之争等等,都是皇权与文官政权的冲突。 此时,皇帝们已经变成了退居幕后的国家最高统治者,他们的确始终掌握着对任何事情的最终决断权,但是平时的行政权力已经几乎完全落在了内阁和六部的手里。 这也不是皇帝昏庸和懒惰造成的,明朝中期的很多皇帝们都因为要权力和大臣们进行过殊死的斗争。 皇帝是权力的来源,他可以给人权力,也可以剥夺权力,并且掌握人的生死。这是他唯一可以威胁大臣的地方,但是偏偏明朝的大臣常常并不那么怕死。当皇帝撤换了一个大臣,经常会有更多的大臣站出来维护这个集体的权力。 不是作为个体的大臣真的不怕死,也不是他们不在意自己的政治前途,而是他们也不敢违背文官集团的整体利益。这就是所谓“没有人能背叛自己的阶级。” 高务实也不敢。作为文官集团的一员,甚至是领袖之一,他拥有足够强大的名望和实力,却同样不敢在这一点上打马虎眼。 他对武将的态度比绝大多数文官对武将的态度要好,但那是个人态度,外界只会说他高司徒为人随和,因为他并不是要给予武将与他平起平坐的权力。 转回到皇帝,朱翊钧与他的爷爷嘉靖同样是少年天子出身,两个人也都有着颇为了得的政治手腕,但为什么嘉靖时期的大礼议以皇帝的胜利而告终,而朱翊钧时期的国本之争却以文官集团的胜利而告终? 是文官集团在万历朝变得比嘉靖朝更强大了吗?未必。事实上,这里更关键的问题在于皇帝本人的思维。 高务实当年看过很多穿越明朝做皇帝的小说,且不论其合理性与否,首先它们当时给了高务实一个很有趣的思考:皇帝本人的思想,对其统治的影响。 穿越者皇帝的思想,当然是和土著皇帝的思想大相径庭。而穿越者是一个久经世事知识渊博的人,还是一个普通的社会底层小年轻,同样也有很大的影响。 针对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他的思想局限性,比他的生理局限性,就更加严重了。 首先,他受到时代的局限性,很少有人的思想,能够突破时代主流思想的桎梏;其次,他受到个人阶级的局限性,他所处的阶级和生活方式,很大程度局限了他的见识;再次,他受到了个人教育的局限性,人的思想是后天形成的,教育读书这种间接经验,也会严重影响其思想。 对于明朝的土著皇帝来说,他不可能突破时代的局限,看到历史发展的潮流和方向。他被束缚着宫廷中成长的个人经验,也让他严重缺乏对整个社会的认识。 高务实发现,历史上几个偶然成长在民间的皇帝,个人能力几乎都非常强。 最后一点,则是土著皇帝受到的教育也是传统儒家思想那套,他也基本上不可能突破这套思想的桎梏。 嘉靖与万历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嘉靖是藩王世子“小宗继承大宗”入京为帝,而朱翊钧是由少年太子而为少年天子,他接受的都是文官集团给他安排好的儒家教育。 这一世的朱翊钧稍微幸运一点,因为有了个高务实在身边,旁敲侧击地给他一些新思维影响。然而限于高务实的身份,这些影响也是有限的,是有所克制的。 思想上的局限,会造成其行为的局限。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怎么可能去做到?思想上面的残疾,比肢体的残疾要可怕的多,因为你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残疾! 文官集团在道德礼仪、信息掌握、行政执行和意识形态操控等方面,对皇帝形成了全方位的制约。作为帝王你高高在上,看似无所不能,其实是一个大号的泥胎木偶:你看到的信息是失真的,你决策的事项是高成本低效率执行的,你想做的变革和调整必须要符合文官集团的利益,同时还要符合道德礼法的主流意识…… 皇帝们或许很少总结这些,但皇帝们一定能意识到一些,所以在原历史上,皇帝们都更喜欢用自己熟悉且相对“听招呼”的重臣。无论是嘉靖用严嵩,还是隆庆用高拱,亦或者万历用张居正,在这个根源上区别都不大。 无论这位首辅是忠是奸,本质上都是他将皇帝忽悠瘸了。至于接下来的事,只能看这位首辅的良心。 文官制衡皇帝,最常用也是最有力的武器是伦理道德,伦理道德是我们这个敬天法祖的国家的根基,是和平年代皇权的授予者,是运行国家机器、维持地方长治久安的工具,同时也是几千年来这个国家所有人——包括皇帝本人——内心中根植的绝对理想与理念。 文官熟读四书五经,又通过了科举考试,无疑是这个国家对伦理道德那一套最熟悉的人,他们可以让一切事情与合适的道德挂上钩,并以此来要挟皇帝、使事情符合他们的意愿、对事情做出合理的解释。 他们甚至从皇帝小时候开始就教授他伦理道德,以便于皇帝长大后能更好的间接治理国家。事实上,对于国家实际的运行,文官集团才是真正的核心,皇帝不过是一个传统权力的象征罢了,无非因为传统的根深蒂固,以及没有新的意识形态替代,才让皇位如此的不容置疑,这也让道德伦理对于皇帝更加的重要了。 在这种时候,李如松作为实际上的被统治者,要求与实际上的统治者平权,怎么可能取得成功?哪怕在皇帝这个名义上的统治者多方保护之下,他也依然会死——意外战死也是死啊,你看那位老老实实与文官集团搞好关系的戚继光,他怎么就不会意外战死呢? 更让人心底发寒的,则是朱翊钧本人极有可能洞悉了其中的内情,所以至始至终放任和包庇李如松。他知道他不管怎么保护,李如松迟早都会死。而在这个反复拉锯的过程中,尾大不掉的李家军会被严重削弱,直至没有威胁。 这意味着,皇帝实际上默认了文官集团的强势,也无意在“以文御武”是对是错方面搞什么拨乱反正。或许在皇帝所接受儒家教育所形成的思维中,这本身就是正确的,他的所作所为,出发点都只是稳定统治。 高务实一路沉默地出宫,没有回户部,而是让仪仗直接开往兵部。凑巧的是,兵部今天不止是梁梦龙在,负责主管兵部事务的大学士吴兑也在。 吴兑本是来询问兵部对这次建州之战赏功罚过的安排的,此时见高务实也来了,立刻明白高务实也一定是关心这件事,与梁梦龙一起将高务实请了进来。三人便在梁梦龙的值房里开起了小会。 刚开始说事,高务实就先听到一个消息,吴兑说任养心那篇弹劾李成梁父子“环神京左右蟠据,横骄莫可摇动”的弹章并非出自于“自发”,而是出自于沈鲤的授意。 这个消息让高务实先是有些错愕,问道:“师兄可以断定?” “不是断定,是确定。”吴兑摇头道:“我使人问过任子诚(任养心字),他亲口说的。” 高务实当即明白过来:任养心是山西芮城人,万历二年进士,其房师即是沈鲤。他虽然是实学派中理论上的晋党一系,但显然要受到沈鲤这位高居左都御史的老师影响。 他本身是直隶巡按御史,左都御史兼老师的沈鲤让他弹劾李成梁父子,他自然很难拒绝。 问题在于,沈鲤为什么要这么做——要知道,高务实这位实学派实际上的领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公开表明态度。 吴兑没有明说,反倒是梁梦龙嗤笑一声,忍不住开口了:“心斋公于辽抚任内数次为李成梁请功,今李成梁有此大败,似反证心斋公昔日所赞为虚,此其一;心斋公今年六十有七,有人等不及也,此其二。” 高务实瞥了一眼吴兑,见吴兑捻须不语,不禁轻哼一声,道:“心斋公为李宁远请功倘若有误,则我伯考文正公昔年独排众议,用心斋公为辽抚,那岂非也是有误?” 牵涉到高拱,吴兑作为学生也不敢不说话了,立刻道:“先师相文正公,素以用人称职为世所瞩目。其用心斋兄为辽抚,心斋兄乃实军伍,招流移,治甲仗,市战马,信赏罚,使土蛮(察哈尔)不敢侵而王杲伏诛。于是设宽甸六堡,为我朝廷拓八百里新疆——此若有误,何为不误?” 梁梦龙叹道:“所以说有人就是等不及了,两三年都忍不得。” 吴兑也叹了口气,摇头道:“也难怪他忍不得,此前日新顶了他大司农的位置,虽然他去做了总宪,但想必这口气仍是咽不下去。 而今年年初,本该起复回阁的凤磐公又偏偏病倒了,于是咱们原计划中,内阁能够力压心学一派的局面也就不复存在。此时此刻,他以为主动一些便有机会入阁,且能得到我等的支持,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来张四维丁忧这几年运气很糟,先是因为父亲病逝而丁忧,等到丁忧结束,朝廷召他起复回京的消息刚到,他还在按照“流程”请辞呢,结果母亲又病逝了。这下子走流程的请辞变成了真请辞,只能继续丁忧。 等到老娘的丁忧快要结束,他自己偏偏又病倒了。张四维本来身体就不好,壮年时期都曾经因病请辞回乡休养过数年,现在年纪大了再一病,当时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他甚至口述了一封信让回乡探视的张泰徵给高务实带来,信中他用颇为悲观的态度告诉高务实,说他可能没有机会再回中枢了,不过同时又表扬了高务实一番,说高务实这几年的表现比他想象中更好,勉慰他继续努力。 张四维信中还说,“晋党”本身原不该始终独立于实学派中其他人,如今在高务实的带领下已有逐渐融入的趋势,这是个好趋势,应该继续。反而如果他回京,这种趋势倒可能被打破,这对实学派整体而言是不好的,因此他不回去也有好处,劝高务实不必以此为念,争取早日让实学派上下齐心。 凡此种种,张四维说了很多。 高务实仔细思考了一番,觉得大舅这话恐怕不是虚言安慰,而是意有所指。这几年张四维虽然人在丁忧,但因为京华传递消息十分灵通,他对朝中局面从来都很清楚。 实学派内部在他离任之后虽然看似仍是一个整体,但其实形成了两个派别,其中高务实占据实力优势,而许国、沈鲤一派由于有许国这个次辅的存在,则形成了名义占优的局面。 张四维当然对此不满,所以一开始他是希望自己能够早些返回中枢的,但天不遂人愿,现在看来是有些难了。他自然是站在高务实这一边的,也的确认为只有高务实才能担当得起实学派党魁的重任,于是口述了这封信让张泰徵转交给高务实。 高务实知道,随着张四维的这个交待,他也一定会与晋党其他人沟通明白,从此之后晋党会加速融入整个实学派,并以高务实马首是瞻。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封信甚至可以算作张四维的政治遗嘱。 但不知道是不是许国、沈鲤方面也察觉到了什么,因此沈鲤推动了任养心弹劾李成梁父子——这个举动的真正目标不是李成梁本人,而是一边打击心学派势力,一边打击张学颜的名声。 倘若张学颜因此请辞,而心学派也因为李成梁一事不敢冒头,那新入阁的人选可不就还得从实学派中来?实学派中现在最适合入阁的人有谁? 高务实刚刚履新户部尚书不久,而且本身也太过于年轻,肯定不是入阁的首选,那么首选对象自然是左都御史沈鲤。 许国肯定也支持这样的变化,因为他一个人光靠次辅的名头已经明显压不住高务实,若是支持高务实的张学颜去位而沈鲤又成为阁臣,此消彼长之下他就极有可能扳回局面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胖得飞不动”、“lyloveww”、“系统崩溃”、“皇天龙”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09章 磋商 沈鲤的这番举动大出高务实意料之外,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沈鲤从翰林院外放部衙的时间并不长,然而他的年纪却并不小,今年已经五十有八。都不必说别人,想想张居正当初入阁才四十出头就知道,要沈鲤现在不着急,那的确很难。 哪怕张学颜效仿郭朴当年,一到七十岁就坚决请辞致仕,可等到沈鲤顺利接替他入阁,也已经过了六十,这实在有点太迟了。 但沈鲤的这个做法却让高务实很不痛快,因为这对实学派整体而言是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策略,而对于他高务实本人,则还要反过来,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张学颜在辽抚任上虽然主持了几场大战,但他和高务实不同,他只负责调度,仗是李成梁去打的。他自己擅长的其实还是施政细节,尤其是当他在户部任上及作为主管户部的阁臣搞出了《万历会计录》之后,更是以熟悉财政而著称。 因为熟悉财政,他对高务实格外重视,也成为高务实在内阁之中的铁杆盟友,与吴兑一起形成了高务实在内阁之中的两大臂助。如果张学颜去位而沈鲤入阁,很可能导致许国与沈鲤的联盟反压高务实和吴兑一头。 实学派本身是改革派,然而许国和沈鲤都是实学派内部的保守派。保守派不是说就不肯改革,只是对于改革的力度、步伐的大小与被天下人视为激进派的高务实不同。 高务实早年其实也不被视为激进派,当时朝廷高层都觉得高拱才是激进派,高务实反倒是个能让高拱保持克制的存在。 事实上高务实被当做激进派还是近期的事,从开藩禁算起,到“收拢天下财权”达到顶峰,高务实的改革力度之大,已经让很多人心惊胆战。 这就是文官政治的弊端之一,文官政治对于维护国家稳定有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但它有一个痼疾,就是轻易不敢尝试改变——任何改变都意味着可能出现的不稳定。 小幅度的改变是可以的,这是一种自我修正,文官政治也有这种自发性的功能。但过大、过急的改变则不被他们所认可,或许他们洞悉了后世的一句名言:步子大了容易扯到蛋。 高务实认为自己的改革都是有基础的,也有足够的力量与手段保证不会“扯到蛋”。可显然激进派与保守派之间的认知差别客观存在,高务实觉得不会,保守派还是觉得会。 换言之,如果沈鲤真的取代了张学颜,实学派内部激进派与保守派的实力对比就会出现变化,高务实接下去的处境也会变得相对艰难起来。 然而这件事该如何解决或应对,高务实一时半会儿也还理不出个头绪。 按理说,以针对李成梁为手段,迂回打击张学颜的声望,这个圈绕得有点大。毕竟张学颜虽然和李成梁共事足足八年(张学颜隆庆五年被高拱用为辽抚,万历五年因拓边宽甸六堡之功召回并升任户部尚书),但当时李成梁是没有文官派系背景的,李成梁明确成为心学派背景武臣是在张学颜回京之后的事,并且其中还有数年过渡。 这么看来,以李成梁之失攻击张学颜,顶多只能说张学颜当时为李成梁所作的报功奏疏有问题,比如说虚功实报、讳败掩过之类。 但这也很难办,因为李成梁过去的功劳问题在申时行的申救疏之后,朝廷实际上已经形成了“统一看法”,即申时行疏中所谓“倘以一计之误、一战之失而多生支节,尽没成梁百胜之功,此则臣等之所深惜也。” 换句话说,不能因为这一次战败就胡乱牵连攀扯,把李成梁百战之功都给淹没了。 皇帝今天表现的态度,其实也是以这一立场为基础的,所以他才会同意让李成梁以宁远伯回京荣养——如果他过去的功劳有问题,那这个宁远伯的世爵显然得废掉才对,还回京荣养个鬼?怕不是该回京杀头。 因此咋一看来,张学颜应该还挺安全。不过高务实始终有些不安,觉得许国和沈鲤应该不会做无用功,这件事恐怕还有后续变化。 吴兑和梁梦龙不知高务实心中的担忧,又问起他的来意,于是高务实把刚才在宫里的事大致说了说,当然说的都是能让他们知晓的那部分。 听完高务实的话,吴兑沉吟道:“杨四畏乃可用之人,其独子杨元……” 话还没说完,高务实就一怔,打断道:“杨元?” “此杨元非彼杨元,同名而已。”吴兑解释道:“杨四畏子杨元如今在禁卫军中,而且还是日新你亲自选定拔擢的。” 高务实回忆了一下,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他是禁卫军第三镇第二协协统。” 吴兑笑道:“不错,日新果然强记。” 高务实诧异道:“第三镇前次曾派兵参加平定西北之乱,第二协也有出兵(但只是派了一个标的骑兵),他作为协统即便不曾亲临,似乎也该有所奖赏,怎么现在还是协统么?” 梁梦龙插话道:“他现在是以第三镇副统制兼第二协协统。” 高务实点了点头,也明白了吴兑之前那话的意思:杨四畏的独子杨元既然是禁卫军的人,而且还是自己选拔上来的,那么杨四畏肯定倾向于自己一边。 果然吴兑接着道:“原本因为有这层关系,若杨四畏调任辽抚,则辽东之事便好办了。但此番皇上念及旧情,以李如松回镇辽东接替李成梁,我恐辽东仍然多事。” 梁梦龙也皱着眉头,道:“李如松此前也在京营呆过几年,漠南之战时还有斩将之功,这次平定西北又立下大功。以他回镇辽东,从能力上而言倒也并不为过。 只是李如松此人个性张扬,与其父李成梁不可同日而语。我曾听闻他在山西之时便曾口出狂言,说太原兵卒怯懦,不及辽兵果锐。这次随日新你征讨哱拜,他也没带多少山西兵马,只以随任家丁为主。 去年年底,西北事定,李如松改任宣府。巡抚许守谦阅操,李如松倚仗征西之功,竟与许守谦并坐。宣府参政王学书见之不满,斥责李如松不守规矩,李如松反唇相讥,不肯稍让,双方差点动手上演全武行……总之,我看此人不是个省油的灯。” “差点动手”这话肯定有些夸张,不过高务实几乎能猜出当时的情况多半是这么回事: 李如松目无余子走上检阅台就和许守谦坐在一块儿,许守谦大概从来没碰到过这种奇葩事,因此虽然心中不满,一时却在犹豫是直接呵斥好,还是暗示李如松坐错了位置好。 但巡抚虽然没说话,下面的僚属必须有所表示,所以参政王学书当场发作,喝令李如松让座。然而李如松刚刚得胜归来,正是满心老子天下第一的时刻,自然懒得搭理。王学书觉得自己受到了无视,撸起袖子就准备去把李如松拖下来。 这里要注意,王学书一介文人,肯定拖不动李如松这么个猛将兄,但他应该是认为李如松不敢反抗,所以才会有此举动。当然,李如松不理他,他面子上下不来也是个关键。 然而李如松的脑回路很不一般,站起身来就准备掂量掂量王参政的武力值,看看他是怎么敢在自己面前撸袖子的。 这显然吓坏了当时在场的其他官员乃至李如松带去的武将们,于是文武双方的下属都忙不迭上前劝架。文拉文,武拉武,好不容易才把两个人隔开,没有发生李总兵拳打王参政的政坛大丑闻。 虽然架没打起来,但这事显然惹恼了宣府巡按王之栋,连夜上疏弹劾——他是两个人一起弹劾,李如松和王学书都被劾了,惟独巡抚许守谦没事。 大家都觉得许抚台的表现没什么大问题,他虽然没说话,但这可以看做是一个文官的雅量,不去和区区武臣斤斤计较。而且大家也清楚,武将不足以同巡抚并坐本身不是朝廷规矩,只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传统。 即便李如松不遵守这种传统,对付他也只能依靠其他手段,摆明了车马去和皇帝讨论是不行的,因为许守谦的本职是右副都御史,为正三品;李如松的本职是右军都督府佥事,为正二品。 非要按朝廷制度算,李如松反而应该坐首席,那还得了?高务实以兵部左侍郎身份协理京营戎政的时候,五军都督府那一票超品的国公、侯爷们,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有种把首席坐了,却让高务实坐在下手? 你怕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到许守谦,高务实前世并不知道许守谦是何许人也,但这一世倒是挺熟,因为许守谦是北人,是属于实学派的官员。 许守谦为北直隶真定府藁城县人,中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座师不是别人,正是高拱。不过许守谦当时的成绩比较一般,为殿试三甲第十六名。这个成绩想留京任职显然比较为难,而他当时也不是高拱头一批器重的人选,故而外出为开封府推官。 新郑县就是开封府所属,所以许守谦能去开封府踏上仕途,也意味着高拱还是比较关注他的。之后许守谦的仕途果然也比较顺利,先擢户部主事,又升郎中。到了万历三年四月辛卯,一直独掌铨务的高拱便以时任户部郎中许守谦为浙江副使。 不过他去浙江却没干多久,当年九月便以浙江副使调山西副使,负责清军驿传,兼理盐法。十一月,又以原职驻劄偏关,整饬地方兵备。 这一干就是六年,到了万历九年十月,朱翊钧升山西副使许守谦为湖广右参政。十年十一月,又从湖广右参政升为湖广按察使,没多久又调补山西按察使。 万历十二年八月,升山西按察使许守谦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山西,正式成为封疆大吏。十三年闰九月,以阅视叙劳,许守谦升右副都御史,巡抚如故。十五年二月,朱翊钧下旨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许守谦以原官改巡抚宣府地方,赞理军务。 从他的履历就看得出来,他为官的特点就是在山西干得久,要提拔之前则往南方挪一挪,呆不了多久、混完了资历又调回山西。 既是高拱的门生,又长期在山西混,高务实没法不熟。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甚至算得上是实学派内部往晋党地盘掺沙子的一个特殊人选。 当然,说掺沙子可能不太对,应该是实学派主流合并晋党的一种体现,故而从高拱时代一直延续至今,他都始终留在山西。 而李如松争座这件事,说不定也是这次朱翊钧要把李如松调离的一个次要因素——王之栋参劾之后,虽然皇帝没有严惩,但也把王学书和李如松的俸禄都一齐罚扣了两个月,以示两个人都有不对之处。 看来吴兑和梁梦龙都觉得李如松回镇辽东不是好事,高务实听了也越发皱眉。 吴兑看了看高务实的神情,沉吟道:“日新,李如松这样的脾性,一旦回镇辽东,我最担心的倒不是他又去和巡抚争座——反正现在的辽抚是李松(咦,这俩名字可有点巧),我担心的是他在辽东会比李成梁做得更过分。” 高务实平静地问道:“师兄所指是哪一方面?” 吴兑有些意外,答道:“自然是飞扬跋扈、不听调遣。” 高务实思索片刻,摇头道:“飞扬跋扈是没准,但不听调遣却未必。” “哦?”吴兑看来有些将信将疑,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答道:“李如松在我麾下作战计有两次,漠南之战与西北之战我都曾指挥过他,这两次作战,他都没有不听调遣的举动。” 吴兑还没开口,梁梦龙却摆手道:“诶,日新你这话却不尽然。此一时而彼一时,漠南之战使你是全权钦使,奉圣谕指挥诸军,而李如松那时是以神机营副将身份参战,奉你之命就是奉皇命,他岂敢不遵你军令? 而西北之战也是一样,你以七镇经略身份奉圣谕入援,又提督西北军政。李如松时任山西总兵,正在你调度之下,他岂敢不遵你军令? 然而此番他回辽东,却没有一个奉圣谕管他的人了,李松那个巡抚又是心学派之人,想必也不会去插手李如松的事,到时候谁管得着他?周咏这个总督远在密云不说,就算有军令给李如松,他也能拿李松的抚军名义回顶,让周咏去和李松扯皮,到时候却如何是好?” 这倒是个麻烦,毕竟大明的督抚和鞑清的督抚不同,鞑清是总督管军、巡抚管民,而大明的总督和巡抚则都有管军之权,一旦李如松真的拿李松的所谓命令去堵周咏的口,周咏就只好先去皇帝面前和李松这个辽抚打官司了。 不过此时吴兑却沉吟道:“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忽然想到,日新的军功别说李如松比不了,就算李成梁也比不了。李如松敢在许守谦面前放肆,或是欺许守谦并无尺寸战功,但日新不然,他却未必敢在日新面前放肆。” ---------- 感谢书友“饮一壶灼酒”、“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饮一壶灼酒”、“曹面子”、“海那边的小草”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0章 大调动 说完杨四畏和李如松,吴兑和梁梦龙又谈到了曹簠。 曹簠是当前仍留在辽东的本地将领之中职务最高的一人,也是家丁实力在辽东仅次于李成梁的大将。从他被高务实从牢房里救出来开始,便成为高务实在辽东平衡李成梁实力的重要人物。 但是按照朱翊钧今天的决断来看,李成梁虽然去职辽帅、回京荣养,但李家军本身并没有直接削弱,反而还因为李如松的回镇而有加强——李如松麾下有他一直带着走的五千骑兵,这支兵马回到辽东,事实上反而使李家军的实力从赫图阿拉大败中得以恢复,依旧在辽东本镇保持了约三万四五千左右的嫡系。 曹家的嫡系家丁此刻有约八千,但曹家的兵力并不全在曹簠本人手中,其弟曹简手里也有一千。此次曹簠升调蓟镇总兵,按照将门习惯,应该不会把全部家丁带走,预计至少会多留一千给弟弟曹简作为“看家”之用,甚至有可能留下两千。 如此算来,曹簠可能带走五六千家丁去蓟镇,这样的话辽东的实学派嫡系兵力将出现明显下降。此消彼长,李家军的实力反而还压了实学派一头。 虽然高务实、吴兑与梁梦龙都不至于把李家军当成假想敌来看待,辽东的实学嫡系军队也不是为了震慑李家军而部署,但客观现实就是谁手里的实力足,谁说话就有底气。 辽东的实学嫡系原本也就三万上下,一旦被曹簠带走五六千,反而比李家军少了一万左右,这肯定会影响话语权。京华虽然在辽东有着大量的武装家丁,但那并非朝廷军队,是不会被摆上台面的。 吴兑和梁梦龙都认为应该继续往辽东掺沙子,至少也应该保证实学嫡系军队的人数与李家军持平或基本持平。 高务实皱着眉头,问道:“调谁去才能补上这一万的缺?麻家军也好,马家军也罢,能够带去一万兵马的有几个?马栋已经在辽东了,马林手里也没有一万家丁,据我了解他只有三千左右的家丁(马家家丁是纯骑兵,人数比较少,毕竟像李成梁那么能捞钱的将门绝无仅有)。 麻家倒是有,但能带去一万的只有麻贵一人。可是麻贵早已是总兵,咱们不可能让他去做辽东副总兵吧?” 吴兑道:“其实有一万兵的倒也不止麻家,南军刘氏是可以拿得出来的,就是不知道日新你留着刘綎在西南是否还有其他用意。否则的话,刘綎现在倒是可以来做辽东副帅,其麾下的家丁可以作为四川班军北调。” 刘綎入缅作战时的身份是腾冲游击,战后当然因功晋升,到现在职务已经提升到了分守云南车孟参将——这个职务是战后新设的,所辖防区颇大,大致上是车里军民宣慰使司,以及孟定御夷府、孟艮御夷府和孟琏长官司,基本上占了大半个缅北。 与此同时,刘綎所部还有监视缅甸的职责,其中包括监督缅甸东吁王朝上缴赔款等事。 虽然此时的东吁王朝被高务实强行拆分,南方的勃固王朝已经独立并被京华掌控,成立了勃固警备军,而东吁王朝本身也被京华实际上军管,但名义上东吁王朝仍然存在,所以刘綎所部依旧是作为震慑力量存在。 当然,如果单从防卫角度而言,东吁王朝现在根本没有武装力量了,刘綎所部随时可以调离,云南方面只需要匀出镇守缅北的兵力即可。不过,刘綎留在南方是高务实为可能出现的杨应龙作乱准备的,现在调离的话并不是很稳妥。 “刘綎留在西南,是我担心对察哈尔大战之后西南宵小趁机作乱,当前辽东的局势还不至于非要刘綎北上。况且刘綎及所部久在西南,骤然北调东北,跨越万里,未必合适。” 吴兑想了想,道:“若是刘綎不便北上,那我还有一个人选:萧如薰。” 这次还不等高务实开口,梁梦龙便问道:“萧如薰现在是宁夏副总兵,改调辽东副总兵自无不可,但他可没有一万家丁。” 那是当然,宁夏虽然可以与鄂尔多斯部贸易,但当地经济水平本就不高,鄂尔多斯部的经济水平同样不如土默特,所以宁夏方面的将领并不富裕。而萧如薰这个副总兵还是西北之乱独守一城的大功换来的,时间并不长,自然没有拥兵一万的可能。 实际上他虽然名为副总兵,手底下的家丁甚至不到两千。这个实力在宁夏镇其实并不差,但如果放去辽东就显然不行,根本镇不住场面——马栋、麻承勋、戚金这三位实学派将领的家丁都比他多。 盘算至此,高务实忽然想明白一个以前忽视过的问题:原历史上从李成梁去职回京,到他二度镇辽,基本上是正好十年,而这十年之中,辽东总兵官居然换了八个。 这其中,只有第一个接任李成梁位置的杨绍勋和最后一个马林干了两年,剩下的人基本都只做了一年左右,甚至不到一年。 这其中杨绍勋能做两年是因为他本就是李成梁的亲信部将,马林能做两年是因为当时辽事已经变得很复杂,可以说情况都比较特殊。 剩下的人里头,李如松、李如梅兄弟不必说(前几章写到过),尤继先、董一元、王保为什么干不长久?自然是因为李家军不配合,而李家军不配合他们就干不下去,则是因为他们带去的随任家丁压不住李家军。 这里要注意的是他们三人的任职时间,他们三个的任期算在一起,是从万历二十一年十一月到万历二十五年十二月。 换句话说,正是李如松在朝鲜作战的期间。再换句话说,就是李家军实力还比较强大的时间段内。 王保之后就是李如松班师接任,数月之后李如松战死,李如梅接任。李如梅因为“畏敌”被免,接任者依旧是李家军亲信——孙守廉。 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铁岭卫人出身的李家军嫡系部将孙守廉居然稳不住辽东局面,只干了半年出头就被革任回卫,紧接着朝廷就启用了宣大系将领马林。 马林乃是名将马芳次子,在当时而言属于自带光环的那种,而且原历史上由于马栋声名不彰,马林被看做是马芳的实际继承人,马家军嫡系几乎都在他手中,故而他在辽东坚持了两年,才因为局面仍无好转而被二度镇辽的李成梁取代。 高务实发现,在这八位总兵里头,李如松是一个分界点。 在李如松出任辽帅之前,李家军实力强大,根本不把外地来的总兵放在眼里,拒不配合工作,由此外地总兵干不长久。 李如松之后的情况就变了,李家军实力大衰,虽然朝廷接连用李家军嫡系将领为辽帅,此刻却反而稳不住辽东形势。结果用了宣大系的马林之后,居然局势稍定,坚持了两年。 但马林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并不能更进一步把局势扭转回来,因此朝廷仍然觉得不足,最终只好把李成梁又放了回去。 可惜,此时的李成梁因为李家军实力大衰,他本人也感受到朝廷对他的严重猜忌,因此回任之后不再补充嫡系力量,对女真也采取了纵容态度,只求面子上没有大乱就算完成了任务。辽东大局遂不可挽回地滑向了对努尔哈赤更有利的局面。 高务实此时忽然有个设想:假使前期由外地调任辽东的总兵有足够的力量压制李家军,辽东方面的局势还会糜烂至斯吗? 但这个设想即便是在现在也并不好达成:李家军没有经历朝鲜一战的损耗,实力还是过于强大,如今只要李如松回镇,就依旧有着三万五千左右的家丁。家丁的战斗力不必再重复说明了,这支军队简单的说就是依旧能够吊打任何女真强酋。 而如果高务实要完成刚才这个设想,则实学派方面必须有至少不弱于李家军的实力,然而实学系将领当中没有哪一家将领能凑够那么多的家丁——哪怕是麻家军,全家族的家丁也没超过两万,其实际上的家主麻贵,手里也就万把人,而且麻贵不可能去做辽东副总兵。 既然如此,唯一的办法就是“核心不够,多部来凑”。实学派虽然找不出一个能媲美铁岭李氏的将门,但可以选择多调派几员将领去辽东。每个将领都带几千家丁赴任,总兵力也就上去了。 高务实提出多调几员将领去辽东,吴兑和梁梦龙思索了片刻,都表示原则上同意。不过对于调派哪些人,大家还得商议一下。 这一通商议颇费了些时间,最终的结果是实学派选调现任宁夏副总兵萧如薰、蓟州燕河营参将任自强、大同镇中军坐营(同游击衔)高策、大同入卫游击沈栋、宣府东路游击解生(蒙古族)、大同宁虏堡守备摆赛(蒙古族)、宁夏玉泉营守备杜松、延绥双山堡守备尤世功、大同守口堡守备杨登山至辽东任职,各将官皆准家丁随任。 这一批次选调将领颇多,而且级别不一,涵盖了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四个级别。而兵部准备给于的随任家丁额度则颇为宽限——由于随任家丁是可以领取高额军饷的,所以兵部会规定员额。 这其中,宁夏副总兵萧如薰拟给随任家丁五千额定,蓟州燕河营参将任自强拟给随任家丁两千额定,大同镇中军坐营高策、大同入卫游击沈栋、宣府东路游击解生三人拟各给一千五百额定,大同宁虏堡守备摆赛、宁夏玉泉营守备杜松、延绥双山堡守备尤世功、大同守口堡守备杨登山拟各给一千额定。 如果按照额定员数计算,这次兵部调动他们去辽东,足足给了15500随任家丁员额。即便曹簠带走五千家丁去蓟镇上任,辽东实学系将领所掌握的兵力也会达到四万,超过李家军嫡系兵力。 不过员额归员额,萧如薰他们能不能凑齐这样的数目却比较难说。至少在高务实看来,萧如薰本人要凑齐五千家丁就几乎是在做梦,除非他把萧家的家丁全部带去辽东,一点都不给三个哥哥(萧如兰、萧如蕙、萧如芷)留。 但这肯定不可能,他三个哥哥有两个参将一个游击,怎么可能把家丁全给四弟带走?以高务实对家丁训练之困难的了解来看,萧如薰现在手头不知道有没有两千人,此次如果顺利调任辽东副总兵,能够凑上三千就算了不得了。 至于其他将领,手边多半也不足兵部给出的数,按照高务实预计,这一万五千员额虽然放在这里,但他们能带去一万人就谢天谢地了。 当然,兵部的员额给多了不是没用,他们现在手边没有这么多,到了辽东再募集也是朝廷制度准许的。 倘若是原先的话,这样的募集还很容易随便拉些人头凑数,不过这个漏洞后来被高务实和梁梦龙堵死了——在高务实任兵部左侍郎的时候,他给梁梦龙出了个主意,兵部现在会对九边各镇将领的家丁进行审核考比,如果不能达标,就会被兵部拒绝提供员额给饷。 兵部本身当然没有那么多人可以去考核,因此该考核任务分别交给了两个人:一是该镇巡按御史,二是当地兵备道。不过考虑到文官们可能未必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考核方法,高务实又干脆把自家家丁护卫队的入队标准拿了出来,略微下调了一点要求,转交给兵部实行。 不要奇怪,高家家丁护卫队的标准绝对是高标准严要求,因为那个标准是戚继光定的,现在要给兵部颁行于整个九边使用,当然需要降低一下标准。 比如高家家丁甚至对身高有要求,这个就不适合给边军用——边军有些人虽然个头不高(多是因为出身差,早年营养不良导致),但他们打仗其实很猛。 高务实三人选定出来的这批将领别看高级将领好像不多,但其实个个都不简单。比如玉泉营守备杜松,就是后来那位杜黑子、“杜太师”,而尤世功则是陕西榆林将门出身,和本该在后来出任辽东总兵的尤继先是同族。 至于余下诸位,则有一个共同点:全都是原历史上以宣大边军入援朝鲜的将领,个个都挂着一堆的战功牌。 可以说这一次调动是真正从实学派宣大(包括延绥、宁夏)系嫡系之中抽调精锐,大举渗透辽东的一次调动。一旦完成调动,宣大系在辽东至少可以与李家军分庭抗礼。 不过,高务实一贯的态度是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稳妥,因此在调动宣大精锐的基础上,他还提出要提拔辽东本地非铁岭系将领,夯实实学派在辽东军中的基本盘。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1章 野心 实学派原本在辽东谈不上有什么基本盘,“辽东基本盘”这个概念恐怕都是在高务实出任金复海盖兵备道之后才慢慢出现的。 当时他软硬兼施地拉拢了一批当地卫所将领,包括江恩垣、蒲元毅、曹简等。甚至还是因为曹简的关系,高务实才想起来把曹簠从大牢里捞出来。 后来在辽抚任上,高务实也拉拢了一些非铁岭出身的辽东本地将领,如赵应昌、杨爕等,这两人现在一个是分守宁远左参将,一个是前屯游击,都是“打入敌后”任职于辽西的。 高务实与吴兑、梁梦龙商议,认为应该考虑给江恩垣等人晋升以确保优势,吴兑原则上表示同意,示意梁梦龙提出具体安排。 梁梦龙略一沉吟,道:“这却有些难办,这几年辽东兵力逐步增强,如今几无缺员……” “那就新设。”高务实果断道:“我意辽西兵力已然充裕,但辽东方面还可增强。可以考虑将沈阳游击升格为沈阳参将,于沈阳参将麾下另设一抚顺游击。还可以考虑在辽阳新设两个游击,如辽阳入卫左营游击、右营游击。 另外,鉴于宽甸六堡之设,定辽右卫屯驻地似可有所东倾。我意,可以将定辽右卫往镇江堡附近迁徙,具体位置可以定在镇江堡西南鸭绿江河口西侧。我朝廷可在此新建一城,以便对朝鲜形成近距威慑,城名可唤做丹东。然后以定辽右卫为基础,新设丹东游击。” 高务实似乎没看见吴兑与梁梦龙的惊讶模样,又略一沉吟,道:“另外,辽河河套收复之后一直没能好好经营,如今虽已确定新建边墙,但辽河河套之地倘无城池、移民,则始终难守。我意,在此处也新建一城,名唤阜新,亦设一游击。” 吴兑与梁梦龙一阵愕然,两人对视一眼,由吴兑发问:“日新,你要一次新设五名游击?就算游击好办,可这新建两城却恐不易。我是说这笔钱……户部现在有盈余?” 自从开藩禁实施以来,户部现在是花钱如流水,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在这种情况之下,高务实这个户部尚书居然主动提议建设两个新城,吴兑和梁梦龙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谁知道高务实摇头道:“只要位置选得好,建城未必要花钱,没准还能赚钱。” 两位知兵的大佬同时愣住,异口同声问了一句:“此做何解?” 高务实笑道:“二位想先听哪一地?” “河套!” “阜新!” 高务实也估计他们俩肯定要先听辽河河套的新城阜新,因为此地的位置在他们眼中显然更加要紧:东接辽(辽阳)、沈,南靠海、盖,西连辽西,而东北是科尔沁,西北又是察哈尔,所谓兵家必争之地是也。 笑了一笑,高务实简单地道:“辽南之战结束后,京华对这片地方进行过详细勘探,此处虽成为蒙古人草场多年,但其实大概有十之二三可以耕种,尤其适合种植玉米,其余山地多为丘陵、草原,既可种植、射猎、牧养牛马,也方便修筑边墙。 除此之外,根据京华的勘探,此地还有两项重要产出,一是煤矿,二是玛瑙。其中煤矿可以保证我移民安然度过寒冬,玛瑙则更是产量极大……” “玛瑙?”吴兑皱眉道:“这个产量极大,究竟是多大?” 高务实略一挑眉,肯定地道:“约我大明天下之半数。” 不仅吴兑,梁梦龙也大吃一惊:“天下半数?” 高务实哈哈一笑:“不瞒二位,我听到消息之时也大吃一惊,不过京华已经找到两处玛瑙大矿,足以证明所言不虚。” 这个消息当然是真的,但主要得感谢刘馨,正是她告诉高务实阜新玛瑙之盛。按她所言,阜新一地的玛瑙储量占后世全国50%以上,玛瑙工艺品销售占全国的70%,旅游品销售占全国的90%,因此阜新玛瑙雕被列为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不说,还被世界手工艺理事会正式命名为“世界玛瑙之都”。 京华“点石成金”的找矿本事吴兑和梁梦龙早已领教过无数次,对于高务实这番话自然不敢怀疑。不过此中有一事,吴兑觉得很奇怪,不由问道:“日新过去似乎并不太重视玉器宝石一类买卖,怎的这次对玛瑙生意有了兴趣么?” 高务实摇头道:“那却不然,京华挖的两个矿只是为了证实阜新玛瑙的确优质、高产,但京华本身不打算扩建玛瑙矿,这些玛瑙是留给其他人的,京华本身还是做老本行,主攻煤矿,另外还打算烧点紫砂陶——阜新的紫砂陶土也不少。” 高务实这话还真不是开玩笑,京华的确不打算深入涉足玛瑙行业,因为这行业虽然属于宝石开采和加工类,利润肯定可观,但并非事关国计民生的产业。京华还是打算牵头在阜新搞玉米种植和煤矿开采。 玉米种植一是为了解决移民的口粮问题,二来则是为了战马牧养,这两件事才是高务实眼中的大事。阜新能不能顺利建成并壮大,能不能成为明军的战马自我供应地,急切间能够依靠的肯定不是精耕细作的麦米,只能依靠玉米。 再说,后世的阜新粮食产量在辽宁省也挺高,靠的也是玉米,这证明在阜新搞玉米种植肯定是合适的。 [注:2019年阜新市粮食总产量277.5万吨,其中玉米产量248.0万吨。当然这个产量重要的是占比,不是绝对值,否则高务实要能种出这么多玉米,整个辽东汉人只靠阜新一地都有饭吃了。] 至于煤炭,阜新的在后世红朝建立后,前前后后为国家提供了8亿吨煤,而可开采储量大概还有8亿吨。这差不多16亿吨的可开采储量对于京华在此地的任务而言,那是绰绰有余,哪怕此时的开采技术落后,即便只有后世十分之一,那也多有多剩了。毕竟京华不打算在这里炼铁,煤矿主要是提供给军、民取暖,顺带烧点紫砂陶而已。 不过高务实这么一说,吴兑和梁梦龙就明白了,梁梦龙问道:“还是交给勋贵们?” 高务实道:“这次不限投资方,谁愿意去都可以,户部方面只要求安排一个政策:任何投资都需要提供一成的‘优先购置税’,该税专款专用,用于建设阜新城。倘若尚有余款,也可以考虑转用于辽河河套段边墙建设。” “余款?”吴兑愕然道:“日新是说,这笔‘优先购置税’能超过三十万两?” 按照大明的建设投入而言,建设一座新的城池通常要花费的银两,大概就是二三十万两左右。不过高务实选址建设阜新城的位置在吴兑看来有些远,用工和材料运输方面略为不便,费用可能会要偏高,因此他按照三十万两计算。 三十万两在大明万历朝显然是一笔巨款,滇缅之战的头期军饷都只是这个数。现在高务实居然认为这笔税款能有这么高,吴兑当然很吃惊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但高务实的答复很简单,道:“我大明一半的玛瑙产出将来都要出自于此,有眼光的豪富之家焉能错过?虽然这门买卖投资高点,五年也未必能回本,但十年呢?百年呢?这可是一本万利的长久买卖,而且还旱涝保收。” 梁梦龙笑道:“日新说得这么好,若不是怕被弹劾,梦龙都恨不得去分润一些了。” “那就去呀。”高务实笑道:“弹劾什么?户部新建边城、边墙之所费要从这里出,那也就意味着去阜新投资便是支持‘实边’,实乃利国利民之大计。以皇上之英明岂能不知其中道理,任他什么弹劾也不会奏效的。” 梁梦龙哈哈一笑,道:“倘若真有这一日,一定请日新你指点一处富矿。” 高务实也笑道:“好说好说,一定一定。” 梁梦龙是北直隶真定人,他对于投资阜新这种地方并不排斥,但吴兑是浙江山阴人,对投资如此远的地区就敬谢不敏了,因此没有插嘴。 等这个话题过了,吴兑便问道:“阜新有如此多的玛瑙,建设新城又有日新这般妙策,想来是大错不错了。不过,那丹东又是个什么情况,难道也有珍宝珠玉?” 宝石是几乎没有的,但丹东本身就是个宝石,它的价值主要在于地理位置,用高务实的话说就是区位优势。 丹东的位置在大明辽东与朝鲜的交界处最南端的鸭绿江边,其北面的镇江堡名字由来便是镇守鸭绿江之意,镇江堡对面就是朝鲜的北部重镇义州。 丹东位置之所以重要,与朝鲜的关系很大。不过原本朝鲜入贡都是从义州出发,第一站便落脚于大明的镇江堡,如果修建丹东城,朝鲜人倘若仍从义州出发,那么第二站就应该去丹东了。 可以说,高务实要建立丹东城肯定是看上了与朝鲜的贸易,或者说得更明白些,就是他打算扩大与朝鲜的贸易。 不过边境贸易还只是其中一部分理由,更大的理由还有两个。 一是丹东位于鸭绿江口,而鸭绿江虽然不能全线通航(上游长白山区河道狭窄,水流落差比较大,通航不便,因此后世红朝干脆建了一堆的水电站。),但下游是可以通航的,甚至可以通航三千吨的大轮船。换句话说,此时此刻连大海船都能开进鸭绿江下游河段。 高务实倒没打算把大海船开进去浪,他主要是认为这很方便运输物资——鸭绿江通航河段能抵达宽甸,这就意味着大明可以用水运供应宽甸所需的军备物资,而不必让人从辽阳甚至更远的内地运送物资补给。宽甸物资充足,则建州女真不敢觊觎。 除此之外,丹东本身也适合建设海港,这处海港虽然因为现在人口不多,贸易功能暂时还不明显,但它有一个好处,即在不久后的援朝战争中可以发挥巨大作用。 此前曾经说过,朝鲜现在虚弱得很,丰臣秀吉二十万大军攻朝之时,朝鲜毫无抵抗之力,只能依靠大明爸爸相救。 但大明当时其实也打了个呆仗,由于朝鲜本土几乎丢了个干净,大明援军所需的一切军需物资几乎都要靠自己携带(后期好点,收复了半个朝鲜之后,朝鲜多少能提供一点军粮,但仍然不足),于是大明由陆路从辽东源源不断地往朝鲜运送物资。 说实话,这个操作就很傻了,因为一来辽东本身的物资就不丰富,二来这一路的运输线绝大部分是山地,运输难度相当大,损耗相当高,所以这种运输几乎可以说是典型的虚耗。 大明清丈田亩之后,两个最重要的产粮区其实是湖广和山东(这个不仅和粮食产量有关,还和征收制度有关)。所以按照高务实的意思,这场仗最省钱的打法肯定是由山东走海路给丹东运粮,然后再视战况决定从丹东走陆路往朝鲜内陆,亦或者继续走海路往朝鲜前线沿海地区运送。 以高务实的估算,这样的运输方式至少能降低一半以上的损耗。即便这场仗的其他方面完全与原历史上打得一模一样,仅靠运输方式的改变也能保证李如松打下开城之后不至于因为物资不足而不敢再进。 试想一下,如果历史上的李如松能一路平推日军下海,后来怎么会还有援朝第二阶段作战这种事?那可是少打几年的大事啊。 另外还有一点现在高务实不会对外人说的,就是丹东的建立其实还有他觊觎朝鲜的原因。朝鲜虽然位列朱元璋定下的不征之国之一,但高务实向来有办法“承祖意而不遵祖制”,对于朝鲜他是有想法的。 没有朝鲜半岛在手,大明要出兵日本其实还挺麻烦,虽然京华的舰队够强,但再强也不如从朝鲜发动近距离攻击。 就算不提攻打日本,拿下朝鲜也便于大明防备日本。后世日本的侵略路线并不复杂:先朝鲜,再满蒙,最后全中国。事实上不止“田中奏折”,丰臣秀吉差不多也是这个思路,总之都是要先拿下朝鲜。 既然如此,大明自己先拿下朝鲜不好么?至少也多了一个缓冲地。就好比甲午战争时如果清军能在朝鲜获胜,显然整个局势都会不同。 至于不征之国什么的……其实万历援朝战争之后,朝廷内部也有官员认为应该直接吞了朝鲜,只是保守派力量更大,再加上这个过于要脸的大明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所以最终没能成事罢了。 现在有了高务实这个“不赚就是亏”的家伙在,怎么能容忍白打一场? 人不能没有理想,国家不能没有野心。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与月票支持,谢谢! 第212章 画圈建二城 商讨议定的事情需要付诸实践才有意义,所以次日一早,高务实就上疏请建阜新、丹东二城。所举理由基本与他和吴兑、梁梦龙的商议一致,另外还加入了一个“大道理”:全面实边,建设辽东,夯实根基。 这一次高务实的上疏异常顺利,皇帝对于不花钱建设两处新城兴趣十足,尤其是高务实提到阜新很适合种植玉米、可供养马,更是极对朱翊钧的胃口,很快朱批下来,让工部计算用工耗费等事。 而更有意思的则是,心学派方面对高务实的这道奏疏也没有提出什么质疑,大概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说到底,还是高务实这次的计划比较周详而且不费“民力”。按照高务实的说法,去年冬天因为严重雪灾、冰灾受损的北直隶保定、河间二府灾民可以在朝廷的安排下迁徙丹东;陕西、山西受灾的二十一县灾民则迁徙阜新。 这两地灾民众多,保定、河间二府人口密集,这次雪灾受损导致房屋倒塌、居无定所的流民高达十六七万。高务实建议五十岁以下者全部迁往丹东,五十岁以上者听其本人申请(因为有些人年纪虽然大了,但可能家属、族亲等都迁徙了,他迁徙过去也有依靠)。 山西中部、陕西北部受灾的局面更复杂一些,除了冬天的冰灾雪灾之外,他们秋天的时候就先遭了一波蝗灾,因此现在局面更糟糕,受灾的二十一个县预计至少有六七十万受灾民众生活困难。 然而,这六七十万人又并非都到了完全山穷水尽的地步,具体哪些人已经完全没了活路,户部方面到现在都没能掌握实数,只能靠各地地方官的题奏来判断,预计有将近二十万一无所有的灾民。 不过,不同于北直隶二府可以集中到沧州上海船直接运去丹东。山西、陕西的灾民走海路要麻烦很多,先得往黄河边上聚集,然后由黄河顺流直下,到入海口附近再换乘海船去辽东营口登陆,再走一段水路北上,最终转陆路去阜新。 如此远的距离,如此多次的转换行进方式,这对于朝廷而言也是很大的考验。朝廷本身肯定没有如此强大、全面的运输力量,这件事免不得需要京华帮忙。 运输途中的停靠补给点则需要提前储备大量的粮食、药材乃至于布匹、油、盐等物资,这些都需要户部提前做出要求,让地方官准备。地方上如果备用不足的,户部还需要提前调配。 古代社会搞移民从来都不容易,路上死个三成那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死一半都不算多么稀奇。但高务实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他最反感的就是毫无意义的牺牲生命,因此当皇帝的批准一下来,立刻就组织人手开始准备,也给京华下达了集结令,调集能够调集的全部资源和力量,一定要尽可能避免移民死亡甚至疾病。 由于这件事是高务实的主意,京华又是他自己的产业,为了防止事后被人弹劾,高务实还一早就提出了“预算”,将京华在此次迁徙运输过程中所需的费用以及所承担的责任写得清清楚楚。 与此同时,面向全社会的“圈地招标”也拉开了帷幕。 京华方面首先公布了阜新新城的“圈地招标”规划图,该图主要是针对阜新地区(辽河河套地区)玛瑙分布山区划分,分成若干个地块进行拍卖式的竞价。京华提前买下的两座山也列居其间——高务实已经明确表示不插手玛瑙产业。 由于玛瑙与其他矿产不同,一般很难形成所谓的矿床,故而拍卖都是相当于“卖山”的操作,具体的挖原石等操作由买家自行组织,自家开采也好,外包也罢,户部通通不管。 不过,也正因为不能形成矿床,买山也有一定的赌脸风险。这时候就体现出了京华在世人眼中的地位,京华持有的两座山卖出了最高价,而它们周边的山也明显偏贵。 根据高务实之前的规定,所有卖掉的“玛瑙山”有一成收入直接划给筹建中的阜新城,作为城墙等建设之用。剩余款项则由户部与工部商议之后作为里坊建设或边墙建设之用,甚至还可能充作河套边墙、阜新兵备衙门(预计)、阜新游击将军衙门(预计)等建设和用度开销。 这次拍卖竞拍的情况与高务实预计中差别不大,不止是各家勋贵都有参与,不少文官、武将兴致都很高,纷纷参与其间。 说实话,高务实对于这种一窝蜂的涌入并不看好,他预计将来最多十年,一定会有很多人退出这一行业,而他们现在买下的“玛瑙山”多半会被人买走,最终阜新也会形成几个玛瑙产业的巨头。 不过,这就更高务实没有关系了,倒是他真给梁梦龙指点了一句:买山不着急,着急的反而是尽量、尽快去搜罗那些祖传的玉匠。梁梦龙经他点拨,还真的安排家里人去张罗了。 阜新的事情暂时就只能做这些,之后的具体建设现在也没多少能够提前准备的,反正开平有京华的水泥厂,第一批次移民到了之后所需的粮食也有户部就近从辽东调集玉米来支应。 高务实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丹东城的招标工作。丹东的特点是边境贸易与港口,边境贸易这一块的招标复杂一点,这事必须与工部协调,因为招标主要是针对丹东城内的里坊地皮进行投拍,显然需要提前规划。然而工部之前毫无预案,因此显然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行。 港口问题也不是很容易,原因在于丹东城城区附近并无适合作为海港的地方,那里只能当做河口港使用。海港的位置需要再往西南方向去一点,即后世丹东东港区的位置。 可是后世东港海港本质上是人工港,乃是填海生造而出的,以目前丹东的天然条件来说,这个港口则明显不如京华所拥有的其他优质天然港,尤其是港口规模受限于天然条件,基本上不太可能做大。 唯一能让高务实欣慰一点的,大概就是这个“大”的标准是按照后世的情况来看的,目前而言丹东海港建设完成之后也还凑合能用。 本来以京华的实力乃至于习惯,丹东河港、海港就算加起来也能一口吃下,不过考虑到其他方面的因素,高务实这次把丹东两港都开放外拍了。最终京华拿下了海港七成股权,河港则只拿下四成股权,成为京华在辽东唯一一处没有超过五成股权的河港。 或许是因为丹东这个位置太过偏远,即便是高务实提出来的概念,大家争购的意识也不强烈,两处港口最后只卖了三万四千两银子。 这个情况就有些出乎高务实的预料之外,他事后反思,发现除了地理位置过于偏僻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影响了港口的估值。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丹东以及其背靠着的一大片辽东东南之地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产业,尤其没有龙头产业。 与此同时,再加上紧邻女真、朝鲜,又被一些人视为不太安全。还有移民数量问题,现在只安排了保定、河间两府的灾民移民,名义上虽然有十万出头,但最终能抵达多少却也不一定。 人口代表消费力,也代表贸易量,虽然大家未必总结过这些,但心里总归还是有这种思维的,因此相对于阜新,看好丹东的人就少了很多。就连跟着京华买丹东两港区地皮的人,多半也只是冲着相信京华眼光而跟投,不一定是他们自己觉得丹东的前途多么看好。 于是高务实又只好回过头来思考丹东经济发展的其他办法来。 丹东的温泉很多,但此刻没什么意义,京师的有钱人再无聊也不至于跑那么远去泡温泉;丹东的硼储量极大,占后世红朝全国将近60%,但现在也没有意义,因为就算是京华也利用不上;高岭土、大理石、红柱石储量也大,可建材由于位置太远没有竞争力,烧瓷器的话高务实也没有这个计划,毕竟大明国内不缺烧瓷器的好地方了。 再想想?嗯,丹东的水资源丰富,无论是淡水养鱼还是海洋捕捞都不错,可惜高务实又不会做罐头,做咸鱼因为要消耗大量的食盐,也没什么赚头。 那么农业?似乎这也不是丹东的强项,而且后世丹东的农业还主要依靠宽甸地区,现在的宽甸六堡却显然不归丹东管。 最后思来想去,高务实终于想到一条:林业资源。由于丹东靠近鸭绿江,而鸭绿江上游便是长白山山区,所以林业资源还是很丰富的。都不必去说女真那边了,就宽甸六堡所在的那边就有大量的林木。 根据他向刘馨咨询得到的答复,宽甸地区的森林处于长白山和华北两大植物群落的过度带上,两大植物群落的木本植物交替混生。长白植物群落的木本植物代表种有红松、沙松、紫杉、蒙古柞,华北植物群落的木本植物代表种有赤松、油松、麻栎、辽东栎、板栗、臭椿等。 这些森林木本植物群落在自然和人为因素的作用下,逐渐由红松柞木林逆演变为柞木杂木林,形成天然次生林。林木类型多为纯柞林或与桦、山杨、色树、榆树、花曲柳等混生阔叶杂木林型。 这里头有些木材比较方便利用,比如辽东栎就是造船木料,也适合做车轴、建材等,可以有很好的前景。而多数柞木也可以,甚至还能养殖生产柞丝。另外还有如桦树之类,虽然木质松软,但又是造纸的好材料。 至于现在的问题,高务实有些纠结的是他没有打算在辽东新建造船厂——京华已经有南北两个造船厂了,黄芷汀前不久又建议在定南开办一家,这就有三大造船厂存在,已经完全够用。如此此时在丹东又建一个造船厂,大概率会导致产能过剩。 那么丹东的作用就只能是承接长白山区木材转运给山东这一条,换句话说就是经济价值仍然不够高。 这么看来,只有建造纸厂才合适。高务实想了想,丹东建了造纸厂之后,既可以让辽东本地用纸不必依靠外省,又可以就近出口到朝鲜和日本,倒也一举两得。 之前说过,日本在壬辰之战后抢了朝鲜很多造纸和印刷工匠,大幅提升了自己的造纸和印刷产业水平。但是不客气的说,朝鲜的造纸水平显然不可能超过大明,更不可能超过有高务实略作指点的京华。 京华只要投产纸张,一定是东亚顶尖水平,而且还会分类。一类是传统的纸张,诸如宣纸那一类适合书法写作的;另一类是相对比较“欧式”的厚纸,能够硬笔书写的那一类。 硬笔书写当然不是大明的主流,但这种纸更适合印刷,换句话说就是适合制成书籍,提高书籍的保存时间。 造纸这种事,在大明还是比较受欢迎的,尤其是对于改进纸张性能的技术,一般都会得到士林的赞誉,高务实当然不排斥,也乐意搞一搞。 这方面的人才因为高务实之前就有想法,所以也招揽了一些,现在既然丹东必须找个龙头产业出来,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先拉出来用了。 等高务实宣布京华会在丹东投资建设“大明最大的造纸工场”,丹东二字立刻变得金贵起来。京华说要搞“大明最大”某某,基本上不会有人怀疑。 然而港口用地已经卖完了,这下子工部莫名其妙地受到了极大的关注:丹东既然要建这么大一个造纸工场,那么丹东城的地面显然马上就会升值,有意投资的人都等着工部的规划图放出。 规划图这玩意说起来还是高务实带来的变化,以前大明搞建设可从没有提前公布什么规划图的,现在工部算是被高务实给坑了。 工部尚书石星本来以为高务实也会找他商量,因为他以为高务实会把纸厂建在城里,谁知道高务实自说自话,以户部名义在城外河港与海港的中间位置划了片地,直接提议卖给京华。 当然,左手出右手进肯定是会被弹劾的,所以他又为此上疏给皇帝,陈述了这所造纸厂的意义,请皇帝批准。 丹东城都还在图纸上,皇帝看了高务实呈上的“圈地图”毫无触动,大笔一挥就同意了。 就在高务实为了新建二城忙里忙外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李如松自宣府抵京,正等候陛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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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来,这活还是蛮辛苦的,“天以子时大祭,地以卯时祭,大明以卯时祭,夜明以酉时”,估计经常半夜就得起来准备,一不小心还会遭到弹劾,好在也不会有啥大事就是了。 然后就是充当皇家礼仪大使,比如万历大婚时,“遣英国公张溶、大学士张居正持节行纳采问名礼”。 追封皇次子:“遣成国公朱应祯持节、大学士申时行奉册,追封皇第二子为邠哀王”。 宴大明会典总裁:“大明会典成宴总裁纂修官于礼部命定国公徐文璧等待之”。 进士恩荣宴:“壬寅赐进士恩荣宴命英国公张惟贤主席”。 此外还有为皇太后上徽号:“壬子文武百官太子太保英国公张惟贤等以徽号礼成奉表称贺”。 为皇帝选择寿宫地址:“庚午命定国公徐文璧大学士申时行司礼监太监张宏同礼工二部堂上官恭诣天寿山覆择寿宫吉地”。 陪同、护卫皇帝出巡:“上将谒山陵,钦定防守扈卫诸臣,护驾则定国公徐文璧、彰武伯杨炳,居守则伏羗伯毛登、左都御史陈炌”。 勋贵份属武臣,不过有时候也会有文职差遣,如监修实录:“命英国公张溶补充两朝实录监修官”;主持御前讲座:“己酉命太子太保英国公张溶充知经筵官左春坊左中允”。不过很显然,在这里他们更是只有打酱油的份了。 而与他们本身武职相关的记录并不算多,其中如职位变动:“命右军都督府掌印定国公徐文璧掌后军都督府事”(基本上就是前、后、左、右、中来回折腾)。 自陈请辞:“掌后军府事英国公张溶俱以军政自陈辞免府任,俱不允”(之前丁亥京察那几章写到过,自陈政绩是京察中高官的惯例,通常大家都会说“不职”,辞职申请得到的回复则几乎也只会是“不允”); 兵部考选:“辛卯朔兵部以考选军政请将……成国公勋卫朱纯臣等职业克修才力可用应留”。 这些例行公事之外,言官的弹劾当然也是少不了的,其中有些纯属没事找事,不过多数还是实有所指的,如“兵科给事中赵世勋劾右府掌府事定国公徐文璧留难应袭,需索属官,私设文簿……请严行禁革,以儆枭贪”。 这是巧立名目行索贿之事,但是处置结果只是“以勋旧,仍其职,惟厘革夙弊为后日规”,这要是个文官,恐怕已经乌纱不保了。 又有“掌后军府事定国公徐文璧以武职侮辱大臣查访的据”,侮辱大臣就要上奏皇帝处置,可以看出武职地位确实低于文职。 当然定国公地位超然,这次犯事的也不是他本人,只是他辖下的几个百户,“聚嚷禁地侮辱大臣”,按理说跟他关系不大。不过,徐文璧却由于“所参仅六名,虚捏二名,枉报三名……含糊塞责”,结果被“罚住禄米半年”。 又有“兵科给事中熊遇明言比岁适当军政左府佥书成国公朱纯臣有营求戎政一事,部中议欲斥之,无何自陈疏下,破例钦留,幸端一开,渐不可长”。 虽然这份奏疏和朱纯臣等人的辩驳“俱不报”,但是从“营求戎政”的指责可以看出,勋贵武臣哪怕是争取分内之事也不能太主动了(这里的戎政是指总理戎政,此职务按例本由勋贵担任的),想自求事职还是很犯忌讳的。 真正上书言本职工作的更是少之又少,其中有几条是关于“东事”也就是朝鲜之役的:“兵部尚书石星会集大学士赵志皋等定国公徐文璧等及九卿科道于左阙研译倭使请封”、“丁卯定国公徐文璧等会议言东事……乞敕兵部移文督抚诸臣应议者速议应行者径行”。 据此来看,军事方面他们还是有一定发言权的,但是实际上要么打酱油,要么说废话。 下面这个例子也能看出“五军都督府”的尴尬地位:“甲午后军都督府掌府事英国公张惟贤言近日据昌平镇道报有八达岭守备解到夷人……乞敕府部衙门通行各关各口一体严禁”。 结果得到的回复是:“上曰:这所奏系边防要务,著该部看议来说。”这里的“该部”自然指的是兵部,朱翊钧的意思就是“既然是边防要务,那就让兵部去管”,所以到这里也就没他英国公什么事了。 具体事务他们是插不上手的,反倒是人事方面还有点推荐权,不过估计也是靠面子而非职权:“丁巳起原任宁夏总兵官右都督李如柏以原官挂印镇守辽东,以英国公吏兵诸大臣交荐之也。” 反而是对于本职工作之外的话题,他们倒有发言权:“定国公徐文璧、驸马侯拱宸等各疏请举行皇长子三礼,俱不报”,“后府等府英国公张惟贤等……各具疏以福王之国万难延缓为请,不报”。 这固然都是随大流,但也可以看出国本之争中文武群臣的立场都是一样的,都不同意皇帝按照自己的爱憎轻易改变立嫡立长原则。 爵位承袭、变动以及相关赏赐这些都没什么好说,倒是为数不多的关于勋贵庄田财产的记录值得一看: “屯田御史王国清查出豊润玉田等县成国公朱应祯退出苇地及民间告垦未入册地寔丈过通徵银八千有奇豆一千九百一十一石有奇永为定额”。 “户部题称顺天八府州县丈出……勋戚新旧庄田一万一千五百五十余顷,除成国公朱应桢等应照旧管业,其驸马戚畹子孙谢文铨等酌议减夺有差报可”。 “成国公管家为门下受馈银千两令伊子滥买武科”。 其实这类的记载虽少,但是恐怕反倒是这些勋贵主要的精力所在。总的来看,勋戚贵族到了这一时期,基本上是吉祥物一样的存在,主要工作就是代皇帝祭祀,承担各种皇家礼仪工作。看来老朱家还是挺把他们当自己人,真正是“与国同休”了。 至于朝堂话语权,他们对政治军事事务有一定发言权,但是没有操作权。而物质生活方面,简单的说就是俸禄高,赏赐多,有庄田,还能贪污受贿而不必担心受太大的惩罚,这方面待遇明显优于文官。 而身份地位方面,无论是爵位还是品级,都是勋贵高于文官。(顺便提一句,“公爵为超品”的说法其实是不准确的,超品应该是鞑清才有的说法,本书中偶尔这么说是因为大家习惯于如此理解。事实上《大明会典》、《明史·职官志》都没有超品一说,公侯伯表总叙称“公侯位正一品上,伯位正二品上”。) 从以上的记录中各种礼节性场合及相关记载也能看出,都是勋贵在前文官在后。如册封太子妃之时“命定国公徐文璧充正使,大学士沈一贯充副使,指节诣皇太子妃府行纳采问名礼”,时任首辅沈一贯只是副使; 又如“以辽左用兵文武百官英国公张惟贤等各捐银助饷有差”,像这样在“文武百官”总称后面加个代表的,都是勋贵武臣班首; 再如朱翊钧临死前,“丙申,上疾大渐,召英国公张惟贤、大学士方从哲、吏部尚书周嘉谟……等入见于弘德殿”,同时作为顾命大臣,理论上来说当时的武臣班首英国公张惟贤也是排第一的。 以上种种囊括来看,便是勋贵身份虽尊,但绝不能胡乱插手事权;名义上的地位虽高,但最好别去得罪文官。 赏花会定在三月初八,这一日没什么特别,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司礼监把李如松的陛见安排在三月初六。 李如松虽然现在实际上有了一个“宁远伯应袭”,即他身为长子,乃是“应该袭爵”的那个人。但毕竟此时的他尚有“差遣事职”在身,也就是“镇守宣府总兵官”,需要先经过陛见皇帝才算卸任此职,同时新任“镇守辽东总兵官”,故而面见皇帝必须排在任何事情之前。 至于三月初七,那一日是特意留给李如松去拜访申时行和王锡爵的——好歹人家的老爸是已经投到心学派门下,李如松肯定得先去见他俩。 到了三月初八那一天,英国公张元功在他的西山别院召开赏花大会,因为高务实恰好“春寒受凉”在白玉楼别院休息,也被他邀请而去,说是他西山别院有温泉,最便于休养恢复。 这当然只是高务实翘班的借口,毕竟文官不比勋贵,翘班是需要合理理由的。 由于英国公西山别院位置比较远,大抵在高务实白玉楼别院以北方向约二十里处,因此李如松早早从京城之中出发,往西北而来。 走了没多远,李如松便听见前方人声鼎沸,似有交兵之声,不禁一愣,下意识按着腰刀问左右人:“前方当是北顶娘娘庙,怎会有人在此交兵?” 李如松做过多年的京营武官,知道前方的北顶娘娘庙来历。那本是皇家敕建的庙宇,庙内供奉碧霞元君,是京师著名的“五顶八庙”中五顶之一。此地位于京师中轴线北延长线的北端,是京师北端的标志性建筑。 京师的“五顶”,代表了京城的五个方向,功能各有特色,中顶以社火、走会为主;南顶以赛马闻名;西顶为皇太后祝厘之所;北顶、东顶同为庙市,是京城之外的集市与庙会热闹之所。 但热闹归热闹,与交兵之声却绝不相同,李如松听前方声音不对,立刻警觉起来。 不过铁岭李氏留在京师的家丁却毫不意外,笑着解释道:“大老爷有所不知,现在可跟以前不同了。那前方虽是娘娘庙,但娘娘庙再北边一点却是禁卫军的营堡,这一两年来,平日里就是这般旦夕操演的,生怕被更西边一点的见心斋给比了下去。” 李如松心中一动,朝那家丁提到的两个方向各看了一眼,微微眯起眼睛,问道:“禁卫军大营在京师正北,见心斋则在它之侧……你说禁卫军这般操演是怕被见心斋比了下去,难不成见心斋也有驻军?” “见心斋自然不是驻军,那里是高司徒的别院嘛,里头常有二三千家丁在,都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狠人。见心斋的家丁们都练到这个地步,就在它们对面不远的禁卫军岂能坐得住? 戚司令因此定了规矩,把禁卫军一通很练,甚至还会隔一两个月就和见心斋的人切磋切磋,双方选定二三百人搞什么对抗赛,打得稀里哗啦的,只是不准用火铳。得亏了见心斋还有医馆,倒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来。” 李如松心中一动,忽然冷哼一声:“英国公这西山别院的位置倒是有些意思,我去他的别院,还就正巧要从禁卫军大营与见心斋家丁营中间穿过。” 说罢,他微微抬起下巴,朝身后的百余名骑丁亲兵道:“都打起精神来,莫要让人将我们辽东军瞧扁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萧澄筵”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4103304146”、“饮一壶灼酒”、“曹面子”、“流云bi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3章 会见李如松(中) 李如松虽然一贯跋扈,但对皇帝还是保持敬畏的,因此进京虽然可有五百家丁随行,实际上他只带了三百,而今日出游由于只到京郊,他更是只带了百余人亲信。 随从虽少,然而此刻他觉得英国公安排在西山别院邀请他乃是意有所指,故而这一百来人也必须代表辽东军,绝不能堕了威名。 有什么样的将领就有什么样的兵,李如松心气高,他麾下的辽东铁骑心气也高。听得大老爷如此交待,自然一个个挺胸凸肚,昂然而进。 待得过了娘娘庙,行不多远便看见此前那位家丁所说的禁卫军营堡。这是李如松第一次看见“营堡”,他原以为就是只是修建得坚固的营寨,此时才知不然,此地营是营,堡是堡。 营便是营房,禁卫军的营房与别处大同小异,只是房子修建得比较奇怪,是一模一样的“大通棚”——其实就是后世常见的水泥砖墙平房,一排有几十间。 营房建筑制式相当简单,其外间是宿舍,住一棚兵(按之前所说的北洋军规制,一棚相当于红朝一个班),内间是盥洗室和储存间。没有厕所,厕所有另建的公共厕所以便清理。 营房有分区,大抵每个“区”为一个营的建制,约住五百余人。禁卫军三营为一标,通常是两个步兵营加一个马营或者炮营。 两标为一协,协有单独配属的炮兵加强营;两协则为一镇,镇也有单独的直属炮营和直属马营,这种直属炮、马营又被官兵们按照此时的习惯称为中军炮营、中军马营。 每个营区之外有单独的操场,作为一营训练之用。而作为单独的整体单位,一镇的整个营区的中间又有一大操场,作为全镇集中训练以及阅操时使用。 李如松路过的地方属于一镇营区的边缘,正巧有一处马营。李如松及麾下骑丁透过整齐的鹿柴间隙望之其内,发现里头正在操演马战。 马战实乃李家军的看家本领,李如松眯起眼睛打量起来。不过禁卫军这马营应该只是在做基础训练,来来回回就是一群骑兵轮流上前劈砍木头人。 李如松身边一家将嗤笑道:“木头人可不会动,他们这样来来回回砍木桩,能练个什么玩意?” 另一家将也笑了一笑,道:“得了吧,京营而已,能这样操演已经不错了,最起码这样练上一段时间之后,总能把马骑得稳些。” “你二人比戚少保更会练兵?”李如松忽然冷冷地道:“你们细看一下那些木人的摆放,再想想这样的操演是否无益。” 二人被李如松一骂,连忙细看,这时才发现那些木人并非如他们想象中那样整齐摆放,而是参差错落,毫无规则,而且这一片木人之间的距离也不甚开阔。 “嘶……”两人倒抽一口凉气,知道这样一来,禁卫军马营的这些士卒就很不轻松了。事实上他们最大的难点是在这些木人之间穿行而过,同时又要劈砍木人,这就更加提高难度了。 李如松的观察极其仔细,此时见他们吃惊,又向操场边缘的另一侧伸手一指,道:“尔等再看那边,那个大沙漏是做何而用,不必本镇解释吧?” 那肯定不必解释,沙漏除了计时还能干嘛? 李如松等人干脆停下来观看,见禁卫军马营全部过了“木人阵”之后,又有几名军官上前查看木人,身边还跟着手拿算筹的文书官,似乎在记录什么。 李如松看了一会儿,暗暗称奇:莫非他们在记录骑兵们的伤敌部位?可这如何弄得清呢? 此时有一眼尖的家丁忽然提醒道:“大老爷请看,那些木人身上似乎有朱红色印记,似乎……那些骑兵手里的马刀刀刃上涂抹了颜料。” 李如松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会有军官上前查验。然后他又好奇起来,查验完之后呢? 这个疑问没有保持太久,因为查验的速度颇快,很快几名军官便上前向检阅台前的一位军官汇报了结果。那位军官或许便是营正,他收到几名军官的报告之后站起来看了看,高声宣布了结果。 紧接着,刚才通过考核的几十名骑兵中便有三人下马出列,垂头丧气地走到检阅台前跪下。又有三名军官从检阅台边走出,一人手持一根马鞭,虎着脸上前走到三名骑兵面前。 三名骑兵低着头自行脱下上衣,袒胸露背一动不动。三名军官似乎还喝骂了几句什么,然后对着三名骑兵的背部扬鞭就抽,每人抽打十鞭,打得三名骑兵背后血痕条条。 李如松身边一名家丁忍不住道:“肏!早听说戚少保治军严苛,想不到严到这般地步了。这群骑兵能从这样的木人阵穿行通过,还能刀劈木人,放在哪儿不能说一声精锐?却不料竟还有三人被抓出来笞打,这他娘的也忒……忒不讲道理了。” 李如松面色冷厉,没有吭声,而之前那位带路的家丁则笑道:“其实不是精锐不精锐的事。小的听说他们不看其他,总之就是计算过后,表现最差的三人就会被拉出来笞打,然后还要被罚其他项目——比如他们所在的棚,全部人都要被罚打扫茅房七日。 有时候扫茅房的人太多,那就还会有其他惩罚,比如帮训练表现最好的棚浆洗衣物之类。总之罚的项目虽然大多不重,但却很扫面子。” 李如松面无表情地又看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对这说话的家丁道:“你还知道哪些禁卫军的规矩,回去之后一并说于我听。” “是,大老爷,小的明白了。” 李如松再不说此事,冷然下令:“走吧。”说着自己一夹马腹,当先而去。 走不多远,李如松等人忽然发现从远处跑来好大一群人。众人定睛一看,却发现这群人全都穿着褐色短打,背着模样独特的方形大包袱,两只手里还一手提着一个大石锁。整个人群排着整齐的行列一路小跑而来。 褐色短打原是民间常见服饰,但统一穿成这么模样的就很少,确切的说是天下独此一家:京华武装家丁。而且当京华有了书剑旗之后,“书与剑”成为京华的统一标识,京华的武装家丁也在褐色短打的左胸处绣以书与剑纹章。 这批人的左胸处便有书剑纹章,来历自然无须多言,连李如松也是认识的。 不过对于这群提着大石锁跑来的武装家丁,李如松还是有些意外,朝之前那位向导家丁问道:“这些高家家丁在做什么?” 那家丁答道:“哦,这是他们的例行训练,叫做负重跑。” “负重跑?” “是的,大老爷。”那家丁解释道:“他们背后那个方形包袱里背的也是石板,重三十斤。手里的石锁每个十五斤,全身负重六十斤。 据小的所知,京华的家丁们是七日五操,出操前会有负重跑,要负重六十斤跑二十里,然后回营沐浴、用餐。之后休息两炷香的时间,这才开始‘技战术训练’——就是诸如火铳射击、刺刀对拼那些名类。” “七日五操,每次都是如此强度?”李如松面沉如水地问道。 “大抵如此。”那家丁挠了挠头,道:“不过京华这边的训练花样更多,有时候会没有技战术训练,而是成编制拉出来搞什么‘拉练’。这个拉练也要负重,不过会略轻一些,好像是全身负重四十斤,但要跑很远……” “多远?” “啊,他们经常会从见心斋跑去三慎园,这一趟是五十里,但他们都是上午过去,跑到三慎园吃午饭,下午再跑回来吃完饭。一天这么一个来回,总有百里以上了。” “肏了个乖乖……”一名家丁目瞪口呆地道:“都说高司徒和气,怎么这听起来是把家丁当骡子使?” 那向导偷看了李如松一眼,见李如松虽然面色严肃,却也看不出什么喜怒,略微放心了一些,答道:“累是肯定累成骡子了,不过白玉楼营房的伙食极好,全是白米饭不说,肉蛋还都管饱。再加上他们正俸都拿四两,偶尔还有点功赏,比县尊老爷都不差了,所以我瞧着这些骡子们还挺乐意的。” 但之前家丁却依旧大摇其头:“不成不成,就算伙食好,俸禄也高,但这他娘的七日五操谁架得住?况且他们操练这么狠有什么鸟用,又捞不到仗打!首级功赏可是一颗人头十两往上,没有这个还谈什么出路?” 明军各部的首级功赏标准都不同,而且针对所取得的首级来历也有区别,一般而言蒙古人的脑袋最贵,倭寇其次,女真就比较一般了。 不要奇怪,倭寇的脑袋真比女真人的脑袋值钱,大抵是因为当初倭寇都是在沿海侵袭,打不过还能上船逃跑,脑袋比较不好取得之故。 女真人则不同,虽然有山林,可他们到底是举寨而居,明军只要围剿,脑袋还是比较好拿的。而且此时的女真战斗力并不强,努尔哈赤刚起兵那会儿经常和舒尔哈齐等人十几二十号人冲垮敌方几百人——这是史实,说明此时女真一些寻常部落之间的战争也就是村寨之间打群架的水平,但凡一方有几个悍不畏死的家伙在,对面就是一个冲锋能解决的问题。 一般而言,只有像叶赫、哈达、乌拉等强酋才算得上有正儿八经的军事组织,建州这边在努尔哈赤之前,也就王杲、王兀堂手底下算是军队级别。 战斗力既然不怎么样,明军取得他们的首级当然也就不那么值钱。这家丁所谓“十两往上”还是因为李成梁给赏比较厚道之故。 当然,反过来看李成梁家丁战斗力强,这也是三个主要原因之一。其余两个主要原因,一是李家将有带头冲锋的习惯,属于“跟我上”而不是“给我上”,士气较高;二是李成梁不吝啬花钱搞好兵甲,装备压制明显。 李如松此时淡淡地道:“好了,都住口吧。高司徒自有他的规矩,他的家丁靠什么吃饭,也不是咱们该关心的事。不过你们听了这些,也该知道这年头在哪混口饭吃都不容易,我辽东军没有他们这许多规矩,总的来说就一条:敢战能战则赏,畏战怯战则斩!都听明白了吗?” “喏!” “听明白了!” “大老爷豪气!” 李如松威严扫视一眼,下令道:“走吧。”心里则暗道:听闻高家的武装家丁至少十余万之多,难道全是照这样强度的训练来练的?得亏了高司徒是个文官,要不然如我李家一般出身却有十万强兵的话,怕是非要被人害得身死族灭不可。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想到高务实在南疆还有不少家丁,忽然明悟过来,暗道:是了,高司徒家丁虽多,却分散于各处,京师这边作为京华的总部所在,却常年不超过三千家丁。 高家家丁最多的地方原先是开平,但也不超过一万人。后来他巡抚辽东,家丁数量猛涨,但迄今也应该只有两三万,并且同样分散于辽东各处。如此看来,高司徒虽是文官,倒也小心得很。 然而李如松想到此处却撇了撇嘴,暗道:这也太谨小慎微了些,你一个文官,又是皇上的同窗发小,在禁卫军已经高达六万的情况下,居然只敢在京郊放三千家丁,何至于此?那些勋贵们谁家不是仆从数千甚至过万,皇上什么时候关心过了? 不过想想刚才所见禁卫军军纪之严、高家家丁训练之强,李如松又觉得自己心里沉甸甸的,似乎总有些什么不得劲。京营如今只有六万禁卫军也还好,如果再多六万,六万之后又六万呢? 边军的待遇原本就差,而到时候边军的地位恐怕更加不堪。毕竟,哪怕边军不能打了,京营禁卫军出击一样能斩获大胜,届时边帅威风可就扫地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父亲赫图阿拉之败,更是心头沉重。父亲一世英名居然会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建州虏酋手中,偏偏这虏酋还是父亲当年帐下一牵马垂镫的小卒,真是叫人难以忍受。 “此番我回辽镇,待到察哈尔决战之时定要拿下图们狗头,为李家重树辉煌!至于今日……哼,区区操训而已,便想屈我傲骨?”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尘*埃”、“书友20190224103304146”、“雪碧无量”、“御剑飞蓬重楼”、“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3章 会见李如松(下) 李如松以为西山别院赏花会的选址是特别针对他而定,实际上是多心了,张元功选择在西山别院的真正原因是此处离高务实的白玉楼最近。 这好像还是一回事,其实不然,因为张元功这样做的目的仅仅只是方便高务实早些过来,而他有要事与高务实商议。至于李如松,若非高务实暗示,张元功根本没想过邀请。 就当李如松已经行至半途之时,张元功与高务实正在西山别院泡温泉。 温泉这东西,中国人自古以来便懂得享用,不仅白居易有“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名句,更早的时候如汉代辛氏《三秦记》就记载了温泉治病的传说:“始皇与神女游,而忤其旨,神女唾之,则生疮,始皇怖谢,神女为出温泉而洗除,后人因以为验。” 此处则是说“神女”用温泉治好了秦始皇的面疮,因而秦始皇称骊山温泉为“神女汤”。 西山别院的温泉,虽然不如“神女汤”这般神效,但在京师也颇为出名,张元功特意安排了一处较大的汤池供几位贵客享用,他自己也一并陪同。 让高务实意外的是,这次张元功等人居然是找他谈正事,一件非常重大,以至于勋贵集团们认为不找高务实就搞不定的大正事。 勋贵们看上了毛利家,确切的说是看上了毛利家的银矿。 让高务实意料不到的是,张元功、朱应桢等人不止是查清了毛利家有银矿这件事,他们甚至连毛利家怎么夺得银矿都查了个底掉。 勋贵们比高务实还了解日本,反过头来给他介绍日本的情况,这还是头一次。 银矿当然不是别的银矿,正是到后世都相当著名的石见银矿,又称石见银山。 高务实对这座银山也颇有耳闻,它位于后世日本岛根县大田市,是日本战国时代后期、江户时代前期日本最大的银矿山,据推算其产量曾高达当时全球的三分之一左右。日本战国时代大内义兴、大内义隆父子,尼子经久、尼子晴久祖孙以及毛利元就等周边诸侯大名就为争夺银山主导权爆发过多起战争。 然而高务实对这一系列战争的历史其实并不熟悉,这一次居然是几个勋贵公子哥给他科普了一番,实在有些意外。 按照两位国公爷你一言我一语的介绍,高务实慢慢弄清楚了这段历史,大致上是这么回事:在嘉靖十六年(1537年,日本天文6年)出云国大名尼子经久夺取了石见银山,两年之后大内氏夺回了银山的控制权,再过两年尼子氏联合石见小笠原氏再次夺取了石见银山,之后两家就银山进行持续的争夺。而大内义隆死后,毛利元就也加入到了石见银山的争夺战中。 严岛合战胜利后毛利元就立刻挥军攻打周防、长门二国,陶晴贤所扶植的大内义长最后被迫自杀,大内氏灭亡。与此同时元就派吉川元春攻打石见的山吹城,目的就是为了抢夺石见银山。 大内和尼子两家当年就为争夺这座宝山争得你死我活——这也难怪,有了它,就有了财政来源,没有经济基础,哪来的上层建筑啊? 山吹城是大内义兴修筑的重要工事,它位于山吹山的山顶,能够俯瞰银山。义兴修建它的目的就是要保护得来不易的银山,这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山吹城是保护银山的重要据点,占领了山吹城,就等于占有了银山。 此时守护山吹城的乃是大内氏家臣刺贺长信。元就让元春开出条件,引诱长信投降,长信看条件还不错,便乖乖交出了山吹城。那个条件嘛,就是让长信继续担任山吹城城主。 乍一看这个条件很是一般,但是反过来想想,要是他不答应,恐怕来小命也保不住了。于是银山的控制权顺利落入元就手中,从而为毛利家带来滚滚财源。 但是事情还没完,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日本永禄元年)三月,尼子晴久为了争夺银山,命令本城常光将山吹城团团包围,并且严禁商人向城里提供米盐。 长信赶紧向元春求援,虽然元春立刻派兵前往救援,但是在强大的阻挡面前,毛利军无法靠近山吹城半步。情急之下,元春组织十八名敢死队员,准备舍命也要将粮草运到城内,以解燃眉之急。 运粮队在途中遭到二百名敌军地围堵,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竟然击退敌兵,将粮草成功运到山吹城内。守城士兵见到粮草,个个喜极而泣。 但晴久并不甘心失败,自己亲率一万大军前来攻打山吹城。七月下旬,元就命元春亲率一万人马前往增援。怎料英勇善战的毛利军这次却吃了大亏,被杀得大败,狼狈撤回。 孤立无援的长信这次很意外的表现得大义凛然——他向晴久提出,愿以自己的生命换得守城将士安然离开。在长信切腹自尽后,山吹城落入尼子氏手中。志得意满的晴久任命本城常光为山吹城主,随后凯旋回到月山富田城。 这个结果显然毛利元就不能接受,于是到了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日本永禄三年)七月,元就为了再夺银山,派军一万四千余人向山吹城发动狂攻。 本城常光指挥得法,又依托天险山吹山,抵挡住了毛利军的屡次进攻,导致毛利军在城下陷入苦战。正在此时,九州岛的大友宗麟又和毛利家爆发冲突,于是毛利军主力转而防备大友家去了,石见银山之围遂解。 嘉靖四十年(1561年,日本永禄四年)腊月,晴久去世,其子尼子义久继任家督。常光对尼子氏前程很不看好,次年六月他率众投靠毛利氏。元就这次不费吹灰之力便重新夺回了银山,而同样不看好尼子氏的周边领主也纷纷倒戈,拥护毛利家。 不久,元就遣使向朝廷和幕府提议将银山作为皇室财产,自己则作为管理员。这个提案自然毫无争议地被通过了,于是毛利氏名正言顺地得到银山的控制权,金钱哗哗地流入元就的腰包。 得到银矿的财政支持,毛利氏很快就平定了整个石见。同年七月,毛利军开始进攻尼子氏的根据地:出云。 出云境内地形复杂,以山地居多,山区之间的众多羊肠小道将月山富田城和其它支城联结起来。月山富田城经过尼子氏多年经营,早已成为一座对此时的日本而言堪称坚不可催、容纳万人、可以进行长期作战的军事要塞。 “尼子十旗”是尼子氏领国内的十座重要城池,它们以月山富田城为中心,构成了尼子家整个支城防御体系的骨架,在领地内布下了一个强大的防卫网。 为了稳扎稳打,元就将作战计划分成两步,首先就是拔除月山富田城的各个重要支城,以免在进攻时遭到支城威胁:也就是“尼子十旗”防御线——由白鹿、神西、高濑、大西、三刀屋、熊野、牛尾、三沢、马木、赤穴十座支城组成,城主为当地的豪族。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日本永禄六年),白鹿、熊野两城相继陷落。次年,随着伯耆国江美城的陷落,尼子家粮道已断。又次年,毛利元就的军队已经打到了月山富田城下,城中缺粮,士气渐渐低落。 更糟糕的是,此时尼子义久又中了毛利元就的离间之计——他听信大与三卫门的谗言,杀死了重臣宇山久兼。这一冤案导致家臣更为失望,于是尼子家陷入了大崩盘的境地。隆庆元年(1567年,日本永禄九年)十一月,尼子义久开城投降,被送往安艺幽禁,尼子家灭亡。 从此,石见银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毛利氏手中,毛利氏也籍此成为日本西部强藩。后世日本所谓“萨摩海军,长州陆军”的长州,即是指毛利氏。 高务实问张元功等人何至于要查得这么仔细,简直连祖上三代都查进去了。 张元功睁大眼睛道:“那可不得查一查?不查一查怎么知道长州的实力如何,以及我等欲动此银山是否会牵涉到倭人其他势力?” 朱应桢也插嘴道:“不错,日新你看,刚才这段故事里就有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毛利元就曾经遣使向日本朝廷和幕府提议将银山作为皇室财产,然后他们的朝廷答应了——这肯定不是随口答应,我们都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分赃协议。 也就是说,毛利元就肯定会献上一部分银子作为取得这一名号的代价。而反过来,我们现在就有一个疑问,即如果北洋方面对毛利氏动手,日本朝廷会有什么反应——确切的说,是那个叫丰臣秀吉的猴子会有什么反应。” 高务实本身对石见银山是有想法的,但他之前的思路是等日本在朝鲜消耗了巨大国力,并且国内再发生东西两军的大决战之后,大明或者北洋海贸再出手干涉。因为这样才能尽量降低损失、损耗。 高务实也没有料到,当北洋海贸同盟有组织的与日本各势力交易多年之后,这个蝴蝶翅膀实在改变了太多的东西:比如原历史上的勋贵们多半根本不知道石见银山这回事,即便知道了也只能望洋兴叹。然而此时他们不仅知道了石见银山的存在和重要性,甚至还觉得光凭北洋海贸同盟的力量就能强取到手。 北洋海贸同盟有这样的力量吗?这得看要怎么计算,尤其是京华的实力怎么往北洋海贸同盟里算。现在的京华并不是整个往北洋海贸同盟里算的,京华有南北两洋舰队,但只有北洋舰队属于海贸同盟的“常规编制”。 换句话说,浙江以南地区从福建开始至两广,再到整个南疆,都属于南洋舰队体系,而不归属于北洋舰队体系。 那么按照这个标准,南疆的各大警备军也自然不会被算作北洋海贸同盟的力量。与此同时,京华商社也是京华独立于海贸之外的陆上贸易实体,这就意味着京华商社遍及西、北边境的马队骑丁不属于北洋海贸同盟。 除此之外更关键的一点,则是京华各处厂、矿的护厂队、护矿队都是听命于本厂矿,而本厂矿则直接听命于高务实本人。因此,大明国内数量巨大的京华武装家丁也不属于北洋海贸同盟,他们有且仅有一个真正的“上级”,即高务实本人。 北洋海贸同盟拥有的实力是什么?是以北洋舰队为核心的海上联合力量,以及从属于舰队的陆战队。但此时的“陆战队”只是初步概念,并未有实际意义上的编制,其中的力量也很斑杂。 京华方面,大抵是国内武装家丁中始终有一部分被派往北洋舰队随行训练(本意是锻炼后派往南疆的),其规模长期保持在三千人左右,每船一次只派驻50人上下,用于上岸交易时对该地大名的震慑之用。 勋贵方面则更复杂了,他们虽然有京华罩着,但也难免需要自己的武装。比如有些地区的交易不涉及京华的买卖,他们就得自行前往,此时就需要一定的武装确保登岸后舰队的安全。 于是勋贵们也从自己府上的家丁中,精挑细选了一些看起来比较敢卖命的家伙们,作为他们的“陆战队”。这些人各家所出不等,但大多与勋臣本人的地位基本相符,比如几位国公都准备了四五百人的“陆战队”;侯爷们则一般在三百陆战队左右;伯爷就没准了,少的不到一百人,多的则高达两百余,已经接近侯爷们的标准。 此时大明朝留在京师的勋贵有三国公、十三候(包括外戚封侯)、二十一伯(也包括外戚),所有勋贵无一例外全部加入了北洋海贸同盟,这就使得他们手中充当“陆战队”的家丁一共超过八千人,加上京华的三千,全同盟的家丁“陆战队”超过万人之规模。 也不知道朱应桢、张元功他们是不是把自家家丁看做边军将门的家丁了,居然认为这一万多人的力量完全足以搞定长州毛利氏。 他们来找高务实的原因,一来是因为高务实乃是北洋盟主,没有他北洋舰队的帮忙勋贵们心里有点不托底;二来他们担心丰臣秀吉干涉,这位日本关白前次打萨摩就出动了二十万大军,光听这个数就知道不好惹,所以没有高务实兜底的话,他们就不敢乱来了。 但高务实却皱着眉头对朱应桢道:“成国公,前次我与你提及日本各藩实力时曾经讲到过石高,你可知道毛利家的石高有多少?” 朱应桢笑道:“日新你放心,这个咱们查过了,他家有一百二十万石高,的确挺强的,不过咱们的人也评测过,认为他们家藩兵的战斗力其实比较一般,虽然名义上有三万余大军,不过真正堪用的大概也就一万五千上下,应该不到两万,比穷得叮当响的萨摩藩也强不到哪去。” 哟,还评测过? 高务实有些意外:“如何确定的?” 朱应桢答道:“毛利家大举攻打石见银山的山吹城至少两次,真正强攻得手的一次都没有。这至少可以看出一条:他们严重缺乏火炮,尤其是能够仰攻山头的重型火炮。根据北洋的经验来看,缺乏火炮又会导致他们不会应对火炮,而这却是咱们的强项——当然,呃,是京华的强项……所以只要日新你点头,咱们一定能出奇兵夺取山吹城!” 高务实皱眉道:“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朱应桢一愣:“我们只要银山啊,拿下山吹城就完事了,还有什么然后?” 高务实差点翻了白眼出来,老半晌才无奈道:“就算咱们靠着舰队的优势近距离登陆,一举偷袭拿下山吹城,毛利家能咽得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没事啊,刚才不是说了么,他们没重炮,不可能打下山吹城的。”张元功插嘴道。 高务实叹了口气:“他们或许没有,丰臣秀吉有没有呢?你们谁能给我保证这一点?” “这个……”两位国公爷眼神瑟缩了一下,朱应桢干笑道:“应该……应该没有吧。” 高务实沉默了一下,终于再次轻叹一声,道:“京华去年生产的重炮之中,有一百四十六门海陆通用的重炮外售,北洋这边卖了八十四门,其中只有十八门是零散小船东你一门我一门买走的,剩下六十六门都是海贸同盟内部购入了。 然而据海贸同盟出港检查记录显示,实际上除了京华北洋舰队之外,其余舰只实际增加的重炮只有二十四门。二位公爷,这剩下的四十二门重炮去了哪里,你们可知晓?” 朱应桢与张元功都是脸色一变,悄悄对视一眼,同时尴尬道:“这个……” 高务实忽然摆了摆手:“二位公爷与务实相识近二十载,也知道我的为人,倘若事情尚在我能控制的范围之内,朋友们有些小的疏漏之处,我是不会斤斤计较的。不过,若是事情发展到连我也无法控制……”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朱应桢忙道:“京华去年一共生产了怕不有上千门火炮,其中重炮也不低于七百门,虽然大多是卖给了禁卫军及各镇边军,另外则往南疆运去了一些,但咱们北洋的底子足啊,这么多年下来,现在光是京华北洋舰队怕不就有上千门重炮……” 高务实淡淡地道:“可它们上不了岸,更上不了山吹城。” 朱应桢闻言一滞,干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张元功见势不妙,心中一横,干脆道:“日新贤弟,这个……做哥哥的就直说了吧:你知不知道卖炮给倭人有多赚钱。”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张元功伸出指头比划着道:“万历十四年款二号重炮,京华的成本是多少我不清楚,但北洋内部价是四百二十两一门,大明国内单独售价是五百两一门……可是日新贤弟,你猜卖到日本之后是什么价?” 高务实摇头道:“不知。” 张元功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一次出售十门以内,价格是一千六百两银子。一次出售十门以上,价格是一千五百两银子。” 好家伙,翻了将近四倍?这个消息让高务实都震惊了一把。 更关键的是,高务实知道在他指导过冶铁炼钢和炮身铸造技术要点之后,京华的火炮良品率大幅提升(良品率低是当时影响成本的主要因素),因此万历十四年款二号重炮的成本价只要两百两银子左右,京华卖给北洋内部的价格实际上都已经翻番了,卖给其余大明零散海商的价格则几乎是成本价的两倍半。 谁知道这些火炮一旦卖到日本,居然还能翻了又翻,一路涨价到一千五六百两银子一门!难怪说天底下利润最高的生意无过于毒pin与军火,帝国主义诚不欺我。 想到这里,高务实忽然又反应过来,难怪他们俩——或者说勋贵们——打起了石见银山的主意。日本能拿出这么多银子买炮,要说不是因为他们有银山,难道还能是因为他们有神笔马良么? 这群勋贵们眼里只有银子,既然银子就摆在那里,而从京华弄炮也不是很容易,那何不干脆直接去抢? 高务实一时觉得语塞,真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两位大明顶尖勋贵的国公爷则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让他们欣喜若狂的答复。 谁知就在此时,温泉室外忽然传来别院侍女娇柔地禀告之声:“国公爷,宁远伯应袭、右府左都督、辽东总兵官李总戎到了。” 张元功与朱应桢都是一脸扫兴,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淡淡地道:“且等我见过李仰城再说吧。”说罢起身朝温泉外走去。 两位国公爷对视一眼,兴趣缺缺地站了起来,同时叹息一声。朱应桢还忍不住道:“日新,这事儿……呃,我是说卖炮那事儿……这个,倭国毕竟不是蒙古,也不是女真,现在倭寇之患也平息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高务实嘴角抽了一抽,脚下一顿。他本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微微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和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这一章其实是临时加进来的一章,原因前几天看到有书友提问,表示按照本书的剧情来看,大明方面的实力加强了很多,而我也多次暗示在援朝之战中会把女真人也拉去当炮灰。如此一来日本方面的战斗力岂不是比原历史大为逊色,还值得一打么?我在下面回复说会有蝴蝶翅膀的影响。后来想了想,这一段完全留白虽然能让后续剧情显得更跌宕一些,但也有可能比较突兀,因此这里插入一章来表明日本为何会出现“补强”。呃,这样一来或许明天还得来个“会见李如松(完)”…… 第213章 会见李如松(完) 按照朱应桢的说法来看,大抵他是觉得只有直接与大明接壤并且关系不睦的对象是不能卖炮的,像日本这样隔着大海的对象,卖点火炮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真的没有关系吗?去年一年,光新式二号重炮(万历十四年款)就卖给日本至少四十多门,而且这还只是从北洋“漏”出去的部分,南洋方面有没有还不好说。 根据高务实的了解,福建乃至广东那边也有去日本做买卖的,而南洋诸港去年的非京华系民间商船购进了六十二门二号重炮,有些是宣称要给自己的船只加装,更多的则是说要换新(以前他们就载炮)。 京华的各处私港只是在船只出港时检查载炮数量、统计火炮规格(口径),不可能还去检查火炮使用的年限这些,所以京华虽然对于这些民船的总载炮量有数据,但他们的火炮究竟是新炮还是旧炮那就不知道了。 去年南洋方面的民间商船实际加装的火炮是二十七门,那么剩下的三十五门去哪了?都是更新换代了吗?不知道,因为京华没法查。 况且这话又说回来,他们就算换装了新炮,那淘汰下来的旧炮去哪了?这也没人能管,因为他们可以说是出海之后遭遇了海盗或者火炮发生严重故障,于是临时拆换掉了。 这玩意怎么管?他说损毁了之后发现没法修复,直接扔海里了,你还能逼他捞起来检查吗?京华也不可能管这么宽,而朝廷面对这种新情况,也没有什么出台什么制度来阻止——这个年代皇权不下县,那就更别提出海之后了。 如此来看,高务实估摸光去年一年,日本方面有可能搞到的新式二号炮说不定达到六七十门。二号炮是船用基本重炮,也是京华外售的最大规格。至于船用一号重炮,那个只有京华自己有,大明的水师在京华两洋舰队面前就是个弟弟,现在朝廷又缺钱,目标也还在陆上,根本不可能去买这种吞金兽。 但是船用三号炮就不同了,这玩意的装载量比二号炮还大得多,事实上大明商船装备率最高的就是三号炮(因为三号炮基本可以防备已经被京华扫荡过多次的零星海盗了)。 三号炮装载量有多少?连京华都没有确数!大致估算光是停泊在京华诸私港的民间商船,三号炮的装载量就不低于两千门。 为什么?因为这年头不是无畏舰时期之后,没有“全重型火炮”理念,也不可能这样设计,所以船用火炮一装就是十几门往上——这还是民船水平,京华自己保有量最大的武装运输舰,载炮量是单舰二十八门炮,其中二十门三号炮,八门二号炮。 不低于两千门三号炮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年光是迭代更新就可能要换掉一两百门。这一两百门三号炮到底是不是真换掉了,谁知道呢? 这就好比后世人的私家车出了质保期,也不一定建议你5000公里一保养,你就真的5000公里去保养,我6000公里去怎么了,7000去怎么了?只要不超过太多,其实基本没问题,火炮这玩意也是一样。 现在东洋倭寇、南洋海盗被京华扫荡得元气大伤,这些民船如果老实一点,每次都跟着京华的商船大队跑,根本没有海盗敢去作死。那么,他船上的火炮使用率就肯定不高,于是只要保养得当,迭代更新其实并不迫切。 但从京华的火炮出售量来看,他们似乎还挺迫切的,这就有问题了。高务实本来没太在意,现在回头想想,他不禁严重怀疑这些民船也参与了私下卖炮——未必是直接转手卖新炮,他们也有可能自己装了新炮,却把旧炮卖掉。 按照日本买炮溢价率这么高的情况来看,他们卖二手旧炮给日本,回头找京华买新炮,搞不好还能从中获利! 艹? 合着就老子一个老实人在亏本? 好吧,也不算亏本,毕竟京华出厂价已经是成本的两倍甚至两倍半了,只能说赚得还不够多。 但卖炮给日本真的没关系吗?屁啊,肯定有关系,关系大着呢! 这年头的舰炮和陆炮又没有很大的差别,舰炮从船上搬下来,再给它整个拖车,那就是陆炮了好吧。 朱应桢真正的意思是大明和日本隔着大海,双方之间又不会打仗,所以卖炮无所谓。可他哪知道最多过几年双方就得交手? 而更奇葩的是,这两位还代表勋贵们来怂恿自己带着他们去抢石见银山! 好家伙,那你们之前卖炮是冲着让人家拿你们的炮打你们自己? “不敢把武器卖给敌国的军火商不是好军火商”,“资本家为了利益,可以卖出绞死自己的绳索”……资本主义果然牛逼啊!这群逼崽子才从农奴主变成资本家多久啊,觉悟就这么“高”了? 不过高务实现在没工夫抨击他们,而且事实上他们目前的做法虽然等同于是在资敌,不过这事换个角度来看也没那么坏。 从大局上而言,高务实现在最需要的是培养一个阶级出来,只有这个阶级诞生并且逐渐强大,大明这座巨舰才有可能被他们一点点的推动着改变航向。路线是最重要的事,远远胜过具体的一些细节。 更何况,这个细节导致的麻烦在高务实眼里不仅仍然可控,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还有好处。比如说日本的军事力量虽然会因为这个原因被加强,但大明的敌人不可能总是蒙古、女真这些装备落后的对手。 将来沙俄东扩,人家也是有热兵器的;欧洲那一票浮海而来的强盗更是分分钟变身饿狼,所以大明不能只有拿热兵器欺负冷兵器对手的经验,它还需要有与同等装备水平对手作战的经验。 日本人的火铳(火枪)水平还过得去,现在又有了火炮,但万幸的是这个火炮的根子掌握在高务实手里。高务实只要注意到了这一点,就能悄悄调节,让日本人的火炮数量处于可控的范围之内,这么好的练手对象可不容易找。 赏花会按时召开,西山别院一大票勋贵武臣之中多了一个文官,但似乎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一点也没将高务实当外人看的意思。 也难怪,这场赏花会横看竖看,倒似乎是北洋海贸同盟的一次聚会,高务实堂堂一个盟主怎么可能变成外人?真正感觉自己像个外人的,反倒是李如松。 李如松总感觉这群勋贵对自己的态度不对劲,一个个看似亲切,实际上连脸上的笑容都带着淡淡地疏远,客气有礼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如松这才知道,在这群累世勋贵眼中,哪怕他是“宁远伯应袭”也依旧是个外人,更是个暴发户,根本不值得他们在意。 也是,人家两个国公、一个国公长孙(定国公长孙徐希臯,父早逝),十几个侯爷、小侯爷,哪个都比他地位尊贵,甚至就算是伯爷们也都是,也比他这个新出炉不久的小伯爷尊贵。 至于职务,这一票大爷谁不是五府之中轮换了多年的,五军都督府跟他们家后院没差,个个都是“军中老臣”——当然,会不会打仗那是两码事,反正“资历”摆在这儿了。 就算朱应桢、张元功这俩位连骑马都只能骑逍遥马的国公爷,论“军龄”那也不得了,一个两个全是七八岁就当到锦衣卫千户的“老将”,他李如松“参军”都十多岁了呢,没得比。 李如松唯一的优势大概只有差遣——这里注意一下,总兵从来不是职务,一直是差遣,李如松的真正职务是“右军都督府左都督”,而且这个左都督还是打完西北才刚拿到的,之前一直是都督府的都督佥事,也称佥书。换句话说,他之前一直是在座顶级勋贵们的下属。 高务实在一边听着朱应桢和张元功两个根本不会带兵的“老领导”宛如教训后辈一般和李如松说话,觉得这个世界还真tm荒唐。 给你们俩五万大军,人家李如松带五千兵搞不好能一战全歼,结果现在反倒是李如松在这边听你们鬼扯什么“你此去辽东该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真是魔幻啊…… 好在两位国公只敢跟李如松这个“暴发户勋贵”装模作样,还记得真正的话事人是高盟主,鬼扯了一会儿之后便把话题一转,朝高务实看了一眼,道:“我二人见识浅薄,也就这些要说的了。大司农乃是天下名帅,还是劳请大司农拾遗补缺,再细细交待一番,以免坏了朝廷大事。” 难得啊,你们也知道自己见识浅薄? 李如松憋着一肚子气听了半晌,嘴角都忍不住有些抽搐了,听了这话简直如同农奴翻身,忙朝高务实一抱拳:“请恩部指点。” 李如松是在高务实麾下打过仗的,而且两次都斩获大功,按照此时的习惯,他称呼高务实的时候一般就得加个“恩”字。而高务实是户部尚书,尚书这一级统一的尊称是部堂,理论上来讲李如松称他“恩部”、“恩堂”都可以。 然而恩堂这个称呼不止部堂一级可用,知府即以上不少级别都以用,是以李如松还是用了恩部——部,这个就比较像是专称了,最起码也得是个侍郎才享受得到。 但高务实知道李如松在这里耍了个小心眼,因为李如松其实知道高务实原先和李成梁是平辈论交的,如果他要刻意巴结高务实,甚至可以自称晚辈。 当然,这年头比较奇葩,寻常武将在高务实面前配称走狗的都不多,各个级别还有区分。 比如总兵、副总兵给高务实写信乃至于送礼,矜持一点的可以自称“门下小的某某”,不矜持的就“门下走狗小的某某”;副总兵以下、守备以上,给高务实写信或者送礼,就只能是“沐恩晚生门下走狗小的某某”;倘若守备以下、把总以上,不仅要“沐恩晚生门下走狗小的某某”,还得在文末加一句“万叩首,跪禀(跪呈、跪献)”、“匍伏惶恐,万叩首跪禀(跪呈、跪献)”。 至于把总以下……想啥呢?别说写信了,你甚至压根没资格给人家部堂大人送礼好不好,天壤之别的身份还自称个屁呀。 不过,规矩虽然如此,李如松的脾气毕竟现在也是天下闻名了,再加上他好歹有个“宁远伯应袭”,是以这里干脆把自称跳过,只称呼了一声恩部。 换了高务实是某些架子大的文官,这会儿估计已经变了脸色,不过高务实不是来摆架子的,他是来结交李如松的,而且对李如松的表现早有心理准备,自然就不会计较了。 “仰城此去辽东,不知有何图画?”高务实先问了一句,然后似乎刚刚发现李如松还是站着听训的状态——这是朱应桢和张元功的问题,是他俩没让李如松坐下。 于是高务实不等李如松回话,立刻接口道:“诶,仰城怎么还站着?来,请坐,请坐。”又转头责备张元功:“英国公,你别院的下人也太懈怠了些,茶都不知道上的?” 英国公一系在大明的地位前文曾经讲到过,什么刘瑾、魏忠贤,哪怕最权势滔天的时候,面对当时的英国公也是毕恭毕敬,一点办法都没有。至于现在,反正京师之中敢这么和英国公说话的人,除了皇帝之外,恐怕也就他高务实了。 而张元功在李如松面前架子十足,在高务实面前却宛如彻底换了个人,不顾形象地一拍额头:“哎呀,我的错,我的错,刚才给他们交待说不要随便打扰,这群蠢材就吓得茶都不敢上了,真是叫大司农看笑话。” 一边说着,堂堂英国公就果断起身,亲自叫人上茶去了。旁边的李如松见了,脸色反而更加难看。 英国公训他如训晚辈,他还不敢如对待许守谦、王学书那样,因为人家是武臣顶级,规矩摆在那里,压得他没话可说。然而堂堂英国公,高务实却如同批评属吏一般毫不客气,英国公还忙不迭自承不是,这简直……变着花样打脸啊。 但李如松毕竟只是脾气不好,脑子并不很笨,他转念一想立刻发现不对:高务实这个举动实际上是在抬举他。 可是……为什么呢?李家和高务实的关系可不怎么样,虽然那主要是自己老子李成梁造成的,可高务实对李家人何曾这般客气过?毕竟双方的政治立场已经完全走到对立面了呀。 难道,高务实有事让我办? 然而李如松料错了,高务实从头到尾没提什么请求,等李如松说加强训练整备,将来察哈尔一战时定要打出风采之后,高务实也只是满脸欣慰地夸赞了一番。 不仅如此,李如松甚至发现,不管自己说什么高务实都是交口称赞,几乎把他夸上了天去。仿佛这天底下的名将已经就剩他一个了,霍卫远逊、武穆自惭。 李如松还是挺喜欢被夸的,尤其夸他的这个人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文帅”,那就更让他忍不住飘飘然了。再加上他还明显的发现,随着高务实夸得越来越狠,朱应桢和张元功的脸色都逐渐变得难看起来,这简直让他有种报复成功一般的快感。若不是考虑到双方立场确实不同,他甚至恨不得将高务实引做平生知己才好。 到了赏花会的宴会时刻,高务实更是当着所有勋贵的面叫李如松坐在自己身边,亲热万分地和他絮叨一些战场上的事。 李如松红光满面,本来打算只是做样子喝两口的,结果一坛子都没打住,喝得头上都冒热气了,与高务实的关系那真是飞快拉近,等到赏花会结束那会儿,他已经决定:管他什么心学实学,至少高司徒这个人一定是能交朋友的! 临走之前,李如松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他在辽东一天,辽东军就“绝不给大司农惹麻烦”,高务实笑呵呵地应了。 但李如松一走,朱应桢和张元功就脸色如墨地哼了一声,张元功更是忍不住道:“日新,你找李如松这厮过来就是这么吹捧一番,什么正经事都没打算说?” 朱应桢也臭着脸道:“是啊,日新,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合着暂哥几个今儿个全是给他一个破‘宁远伯应袭’垫门槛了?” 高务实笑了笑,安慰道:“借二位哥哥面子一用,不会生气吧?” 张元功脸上肌肉一抽,吐了口浊气,道:“实话实话,这也就是你了,要换做别人,我他娘的早叫人拿棍子叉出去了。” 朱应桢则仍坚持问他的问题,再次道:“到底为什么啊?我瞅着你也没啥事需要求这大尾巴狼啊?” 高务实笑了笑,风轻云淡地道:“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辽东军现在还有用,我不想看着他死得不是时候罢了。” “死?”朱应桢莫名其妙的道:“这小子脾性是差点,但好歹他老子也挣了个宁远伯世爵了,不造反怎么会死?” 张元功则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迟疑道:“有文臣要……呃,要动他?” 高务实却不继续说了,反而一句话就把他们的心思带偏:“之前说的那事儿,咱们再议一议?你俩喝多了没?” 两位国公爷忙不迭浑身一抖,宛如打了强心针一般,瞬间精神抖擞,异口同声地道:“没有没有,刚垫了个肚子罢了!” 然后一左一右拉着高务实,宛如孝顺儿孙扶着老爷子:“来来来,日新,咱们里边详谈……” 高务实随他们拉扯,施施然同他们去了书房。临走之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李如松的马队,暗道:有我这番态度,应该没人敢对李如松下死手了吧?嘿,李如松这大老粗,恐怕一辈子都领悟不到我这是救了他一命。罢了罢了,反正我也没求他报答……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丁大哥”、“幻境hj”、“河有鱼”、“cosifantutte”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4章 磨刀霍霍向金银 对于爵已到顶,权又不能胡乱伸手的二位国公爷来说,没有什么事是比赚钱更有意思的了,如果不赚钱,他们甚至找不到人生的意义。 原本,赚钱这种事只是他们保持门第尊严的一种必要手段,毕竟过去也有顶着世袭爵位却把家产败空,惹得天下人耻笑的例子。而当高务实手把手将他们拉扯进海贸这个宛如抢钱的行当之后,他们才真正对赚钱有了主观意义上的兴趣,并且这种兴趣还与日俱增,几乎成了他们心目中生命的意义。 之前曾经说过,有明一朝的海外贸易从大明建国的初期就已开始,且规模愈来愈大。明朝所谓的海禁,大部分时候不过一纸空文。 当时海禁的主要目的是抗倭防倭,后世国外文献中说:“一旦海寇活动减少,政府也就失去了禁止海运的动力。实际上,多数官员对民间贸易是睁一眼闭一眼,福建大商船进入江浙港口,很少被拒绝。所以,明代闽浙间的海上贸易是十分兴盛的。” 不仅国外文献这样说,国内的各种史籍、文献也都如此表述。例如明人王抒就说,“国初立法,寸板片帆不许下海。百八十年以来……每遇捕黄鱼之月,巨舰数千,俱属于犯禁,议者每欲绝之,而势有难行,情亦不忍也。与其绝之为难,孰若资之为用。” 成化弘治之际,即有“豪门巨室,间有乘巨舰,贸易海外者”。到了正德年间,“豪民私造巨舶,扬帆外国交易射利”更多。嘉靖年间,“漳州月港家造过洋大船往来退逻、佛郎机诸国通易货物”者有增无减。可以说,到了晚明时期,海外贸易发展已成磅礴浩荡之势,繁盛已极。 此时,日本诸岛是私人海商的主要贸易地区之一,是大明生丝及各种纺织品、日用品的主要市场。 “大抵日本所须,如室必布席,杭之长安织也;妇女须脂粉,扇漆诸工须金银箔,悉武林造也;他如饶之瓷器,湖之丝棉,漳之纱绢,松之绵布,尤为彼国所重”。 此时生丝价格在大明国内约每担60两银,到日本却可卖到五六百银两,毛利达十倍。而从日本输入大明的有:“互市华人的货物有金银、琥珀、水晶、硫磺、水银、铜铁、白珠、青玉、苏木、胡椒”以及土产、海货等。 据《晚明史》记载:“生丝、丝绸、瓷器等中国特产,遍销西班牙本土和它的各殖民地;棉麻匹头为西属殖民地土著居民所普遍消费。” “1592年这个总督报告西班牙国王说,中国商人收购菲律宾的棉花,转眼就从中国运来棉布。棉布已成为中国货在菲律宾销路最大的商品。” 在这一时代,大明的外贸大量出超,导致美洲与日本的白银以空前的规模输入中国。“中国纺织品还经过马尼拉销售到西属美洲殖民地去,早在16世纪末叶,中国棉布已经在墨西哥市场上排挤了西班牙货。” “至迟到1580年代初,中国的丝绸就已经威胁到西班牙产品在美洲的销路了。17世纪初,墨西哥人穿丝多于穿棉,所谓穿丝,大多是穿中国丝绸。” “实际上,中国对西班牙殖民帝国的贸易关系,就是中国丝绸流向菲律宾和美洲,白银流向中国的关系。” “以至于墨西哥总督于1611年呼吁禁止中国生丝的进口。但是到了1637年情况愈发严重,墨西哥的丝织业都以中国丝为原料,墨西哥本土蚕丝业实际上被消灭了。 邻近墨西哥的秘鲁也是中国丝绸的巨大市场,中国丝绸到秘鲁的价格只抵得上西班牙制品的1/3。从智利到巴拿马,到处出售和穿着中国绸缎。” “中国丝绸不仅泛滥美洲市场,夺取了西班牙丝绸在美洲的销路,甚至绕过大半个地球,远销到西班牙本土,在那里直接破坏西班牙的丝绸生产。” 总而言之,明末的对外贸易量是惊人的。《晚明社会变迁》一书说“综合粗估结果,1570-1644年美洲白银总共大约有12620吨流入了中国”。而李隆生综合众多学者的研究认为“整个明季由海外流入的白银可能近3亿两。”美国的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中凭籍已有的各种研究成果,估计16世纪中期到17世纪中期(即明中期到明末)的百年间,由欧亚贸易流入中国的白银在七千到一万吨左右,约占当时世界白银总产量的1/3。 反正,各研究结果虽有差别,但不管哪一种说法,都足以说明当时的大明占据了世界经济中心地位。 葡萄牙学者马加良斯·戈迪尼奥将晚明时期的中国形容为一个“吸泵”,形象而具体地说明了中国吸纳了全球的白银。然而这里有一点很重要,即这么多的白银,都是用大明盛产的商品交换而来的,因此晚明社会经济的发展程度之高,绝非某些人所黑的那样糟糕。 然而对于勋贵们而言,他们本身并不生产多少商品。一开始的时候,甚至可以说什么都不生产,后来在京华的影响下才逐渐涉足生产行业——比如京华后期投资的新水泥厂、新纺织厂等等。 不过他们的涉足是以依托京华的方式进行的,简单点说就是入股京华的各个具体工厂,主要参与查账和分红,但不管工厂的运作,属于比较表层的“生产”。 虽然参与了“生产”,但他们发现其他商品价值虽然翻倍,但相较而言军火才是大宗交易,几乎可以说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那种。 比如说万历十四年款京华二号重炮,张元功、朱应桢等人实际每门的毛利润竟然高达1100两,只需要卖十门炮就能赚上万两银子。哪怕是财雄势大的勋贵们也不得不咋舌,希望能卖更多。 可惜这很难,因为京华的火炮销售两个大头是朝廷官军和南疆各国——实际上南疆属于内部销售,但也不是成本价,因为高务实坚持内部也要各凭本事,他只规定了最高溢价率和优先保障供应的顺序。 于是勋贵们虽然很乐意偷偷摸摸卖炮,但实在不容易搞到货,长期处于欲求不满的状态。 这种状态催生了他们另一个想法:日本的银子这么多,咱们现在货源又不充足,那不如干脆做无本买卖,直接去抢他娘的! 为了说服高务实,两位国公爷作为勋贵集团的代表,居然还提出了“政治见解”,他们表情沉痛地向高务实说明:大明对日本的出口大头,如方才提到的“饶之瓷器,湖之丝棉,漳之纱绢,松之绵布”这些,几乎都控制在南方商人手中,或者说南方商人掌握的产能远高于北方。 原先一开始的时候,北洋海贸同盟仗着舰队优势(包括运力和安全),还能压着南方商人一头,然而随着两洋舰队把海盗扫荡得只剩些零星小团体之后,南方商人很快依靠生产能力和祖上的资本底蕴追了上来。 然而众所周知的是,南方这些巨商一贯站在心学派的背后,所以一旦商场上的形式发生逆转,实学派在朝中的敌手实力也必然越来越强。 这番话听得高务实都诧异了,你们两位难道也投身我实学派了? 那肯定不是,这二位只是投身金银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带给他们金银的是高务实,所以连带着他们还真觉得自己与实学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两位国公爷的话虽然出发点肯定有问题,但高务实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不仅在国家层面正确,在派系层面也同样错不了。 原历史上晚明时期的东林党为什么嘴炮打得震天响,但一说要收商税就跟挖了他们家祖坟似的?还不是因为东林党背后站着的就是江南的豪商集团! 由此可见,派系背后的经济实力是否强大,对于派系之争的结局也是有着非常重要影响的。这些年京华的发展的确快,连带着高务实一手捧起来“勋贵资本集团”也有逐渐登上舞台的趋势。 然而,小蝴蝶的翅膀不可能精确地只扇动高务实想要扇动的地方。江南豪商集团的优势底子明摆着放在那里,无论是对大明原有优势产业的掌握,还是自身雄厚强大的经济底蕴,都绝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 于是他们回过神来,也开始循着高务实趟出来的发财大道走去。忙于政务超过忙于商务的高务实还没开始重视,而一门心思发财的“勋贵资本集团”却反而敏锐的发觉了异常。 按照朱应桢的举例,高务实发现在传统蚕丝生丝上显然南方资本占据绝对优势,北方几乎只能仰仗他新近两年搞出来的柞丝产业,吃点中产阶级的买卖。 然而柞丝产业其实也不算标准的“中产阶级商品”。上层的蚕丝制品和下层的棉布制品一直对它形成高低两个方向的挤压。蚕丝是南方商人掌握的,棉布也是南方商人掌握的。 所以柞丝产业打开市场虽然还算顺利,但这个市场迟迟不能进一步扩大。要不是高务实又开始在整个北方推广棉花种植,并仗着掌握先进织布机(珍妮纺纱机京华改进款)的优势开始涉足纺织业,只怕整个布料产业都要被南方包圆了。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重点就是轻工业,尤其以布料服装为重中之重,因为这个产业尤其适合形成规模优势——谁都得穿衣不是?但在目前大明国内,这一块产业却偏偏是心学派的幕后金主占据绝对优势,而高务实醉心于钢铁、煤炭、火器、造船这一类的“重工业”,偏偏其他人还插不上什么手。 这局面,你说“勋贵资本集团”着急不着急? 显然,他们不是高务实,不会理解重工业的意义,就算理解也不敢照着高务实的作业抄——高务实敢养那么多武装家丁保护自己的产业,他们一票武臣勋贵哪里敢?你怕不是以为朱家皇帝不杀人! 人家只是不怎么敢杀掌握道德和舆论高地的文臣,杀几个“私蓄甲士”的武臣你看看皇帝会不会手软。某种程度上来说,历史上的李如松之所以会死,根子还是出在李家军有一段时间过于强大之上。 勋贵们打仗的手艺是潮了点,可在怎么苟活于世这个问题上,却几乎个个都是艺术家的水平,所以他们顶多也就敢在船上准备几百武装家丁,再要更进一步他们是坚决不肯的。 这样一来,重工业干不了,轻工业干不过,要想赚更多的钱,可不就只好另想办法了么? 北洋海贸同盟对比南方豪商联盟优势在哪?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在于武力。 是的,两帮商人比本事,其中一帮商人发现自己居然只在武力上占优势。这就很尴尬了,因为皇帝肯定不能容许你直接去把另一帮人肉体毁灭掉。 那能怎么办,当然只能把这个武力优势发挥到其他地方去,比如抢外人。 这个思路他们原本也没想到,还是滇缅之战的时候高务实那套让缅甸赔款的办法提醒了他们。现在,日本的石见银山就成了他们的第二个目标。 这下子就轮到高务实纠结了。 勋贵们虽然把毛利氏和石见银山的历史查了个底掉,但他们显然还只懂得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没有研究过日本的政治局势,更不可能知道历史走向。 这个问题简单的说就是随着日本战国基本统一,一大票的武士开始变成鸡肋,养着不划算,不养又会出大事,所以丰臣秀吉铁定了要发动战争来解决这个麻烦。 除了流民造反之外,发动任何战争都不是光有人就行的,还必须得有钱。所以可以想见,丰臣秀吉现在也一定是满脑子搞钱的想法,这个时候北洋海贸同盟跑去打石见银山? 丰臣秀吉绝对要跟你们玩命啊!你们居然还来问我秀吉会不会插手,插手的话我愿不愿意帮你们顶住?我顶你个肺!等到日本人自己打虚了再去来个赢家通吃不好吗? 可是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张元功和朱应桢今天搞这么一出戏,说明“勋贵资本集团”已经急红眼了,不给他们看到点钱途、捞到点利益也不行。 这群勋贵虽然在原历史上九成九都是狗屎,但他高务实是有废物利用计划的,并且迄今为止都利用得不错,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掉。 高务实想了想,忽然道:“倭国全国兵力超过五十万,丰臣秀吉至少能发动三十万以上的大军保卫石见银山,我觉得这仗打起来不太划算。” 朱应桢和张元功脸色一变,同时道:“但他未必会……” “你们听我说完。”高务实伸手制止了他们,继续道:“二三十万的不好打,两三千的我看还是可以打。” “两三千?”朱应桢一愣,明显误会了高务实的话,问道:“日新有办法只打山吹城?” 张元功也盯着高务实,紧张地等他的下文。 谁知道高务实却道:“不是说山吹城,甚至不是说倭国——我说的是吕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岳晓遥”、“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潇洒的pig”、“定庸”、“单骑照碧心”、“幻境hj”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5章 南疆变故(一) 吕宋当然就是菲律宾,目前基本掌握在西班牙人手里。 在这个西方人称之为地理大发现的时代,西班牙根据“保教权”的相关法令不断向大西洋以西扩张,最终越过美洲大陆、横跨太平洋,在邻近大明的吕宋宿务(1565年)、马尼拉(1571年)建立殖民要塞和贸易前站。 巧合的是,历经多年的开海、禁海之争,大明朝廷也在高拱的坚持下,于隆庆年间宣布福建地区部分开放海禁,船只可往“东西二洋”贸易。 大明的大宗商品如生丝、瓷器等,长期以来是全球市场的畅销品,而西班牙人又拥有数量庞大的美洲白银。因此在双方市场的迫切需求下,大明与吕宋或者说西属菲律宾的贸易在万历元年之后开始快速兴起,规模不断扩大。 不过直至此时,西班牙人依然没有完全控制整个菲律宾群岛,他们的统治依然属于“以点带面”型的,即主要控制了马尼拉等重要据点,而对于乡野民间则无力深入。造成这一原因的主要因素很简单,就是人少。 确切的说,是西班牙人太少。迄今为止,西班牙在其西属菲律宾最重要的据点马尼拉,连军队在内一共只有两千人,以至于高务实老早就盘算过要不要拿下菲律宾。 之所以最终高务实没有出手,一则是当时他琢磨这件事的时候,西班牙正处于高光时刻,各种麻烦虽然有了点苗头,但毕竟还没有正儿八经地缠上它;二则是高务实当时担心拿下菲律宾容易,但拿下之后可能会断了美洲白银流入大明的中转站,反而造成大明的银荒加剧。 那为何今天高务实忽然提出要对吕宋或说西属菲律宾出手呢? 第一个原因当然是转移勋贵们的目标,让他们暂时先把准备伸向日本的爪子收回来,不要破坏了他高司徒的大战略;第二个原因就很简单了:西班牙人提高了前往菲律宾贸易的大明商船税率。 出于对商业利益的渴求,早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黎牙实比殖民菲律宾群岛之初,就有王室财政部官员陪同前往。财政部最重要的三个职位分别为会计官、出纳官和经办员,他们通常负责评估王室利益,记录相关财务数据。 在马尼拉建城的同时(1571),当局还建立了一些“王室保险箱”,由王室财政部成员负责管理收支,撰写会计方面的文书。 或因早期的规模实在微不足道,西班牙人一开始没有征税的举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马尼拉当局完全忽略了这一颇有潜力的收入来源。曾极力鼓吹武力征服中国的菲律宾总督桑德在1577年6月8日(这年是万历五年)的报告文书中称: 迄今,我们尚未征收进出口税等任何其它税。当我抵达菲律宾时,这里还处于艰难阶段,人们十分贫困,以致我不敢征收。似乎不久后可以考虑征税一事,那时将从中获益。而现在无论船只从中国载来什么货物,这笔税金也不会有多少。 很显然,桑德总督暂不征税的决策乃基于双方贸易“还处于艰难阶段”的现实考虑。因为即便征税,“这笔税金也不会有多少”。但另一方面,“不久后可以考虑征税”并从中获益的展望,则清楚表明马尼拉当局的长远打算。 在这位桑德总督任职期间的万历三年到万历八年(具体为1575年8月—1580年4月),马尼拉当局曾经向大明船只征收过“停泊税”。对此,菲律宾官员莱德斯马在一份1585年的报告中回顾道: 在桑德博士担任菲律宾总督时,规定来菲律宾的中国人须为每艘船只缴纳停泊税,即根据船只大小不同,支付25、30、50比索不等。除此之外无需再支付其它税费。 考虑到大明商船抵达菲律宾贸易的时间多为上半年,而桑德又是在1575年8月25日才抵达马尼拉的,所以停泊税的实际征收时间不会早于1576年,有效施行则很可能延迟至下一年(1577)。 这其中的具体时间高务实也记不清了,因为那时候他既忙着自己读书,又要做陪读,还要帮高拱出谋划策,实在很少去关注太细节的情况。 但恰如桑德总督预想,时间到了高务实中得状元的万历八年(1580),前往马尼拉贸易的大明商船数量陡然上升,贸易的规模得到显著提升。于是,接替他担任菲律宾总督的龙奇虑在上任的第二个月便开始“考虑征税一事”。 同年6月20日,龙奇虑正式向国王腓力二世建议,对菲律宾的进出口货物征收3%的货物税,同时向前往新西班牙(西班牙在美洲的主要殖民地之一)的船只征收每吨12比索的运费税。 西班牙的货物税叫做“almojarifazgo”,这个词源自阿拉伯语“al-musrif”,后世有些文献中也将其称作王室税(realesderechs),曾普遍施行于西班牙及“西印度”的广大区域。 事实上,虽然西属菲律宾施行的货物税范畴涵括所有进出口商品,但由于当地开发程度还很低,物产非常有限,所以实际上这一税种的征收对象主要就是进出此岛的大明货物。 然而菲律宾的这个货物税实施得并没有那么顺利。万历九年(1581),总督龙奇虑对出口到新西班牙的货物征收2%的税,对明人带到马尼拉的货物征收3%的税。谁知道他推行此税率并未得到准许,甚至还因此受到责备。 这些责备之声首先来自于菲律宾名义上的行政上级单位、远在美洲的新西班牙殖民当局。 1581年3月10日,刚刚被委任为马尼拉首任主教的多明我会士萨拉萨尔在奔赴菲律宾的途中,于墨西哥的奇拉帕致信菲律宾财政官员莱德斯马,坚称菲律宾现在还不便征收货物税,他的理由是“因为那个国家(菲律宾)处于新建阶段,尚不足以自持”。 与之相呼应的是,在新政推行的次年(万历十年,1582),菲律宾的“某些商人和重要人士”便以匿名方式上报西班牙王室称: 龙奇虑总督对所有布匹征收3%的税,导致中国商人极为不满。那些中国商人声称不会再来马尼拉,因为现在交易已经不再自由。由于我们征服这个地区还没有多久,这个国家(菲律宾)如此脆弱和广袤,若各方面都没了自由,恐怕会遭至毁灭。 “中国商人极为不满”这个说法并不是胡说八道,因为这里“中国商人”的代表就是高务实。高务实在拿下安南之后,通过京华的船队向马尼拉当地某些官员表达了不满。 不过高务实当时说这话的主因是马尼拉的基础建设还相当糟糕,马尼拉港的港口设施甚至比不上临时兴修不到一年的钦州港。 对比一下,红朝刚刚改开的时候,是不是一边努力提升硬件软件全方位的基础保障,一边做出各种包括免税在内的优惠政策,目的就是吸引外商、侨商等入驻?你菲律宾当局连个港口都还没修到让人满意,就要开始征税了,那我作为头号大商还不得表达一下抗议? 当然,话说回来,彼时已经打定主意先不动西班牙人的高务实其实也就说说而已,他知道欧洲人的思维方式与中国人不同,此时的西班牙人尤其只能靠“利益可能受损”来反逼着改变。 但当时令高务实疑惑的事情发生了,即便新税制遭到种种非议,最终还是得到正式批准。1583年(万历十一年)5月10日,奉命调查新政是否妥当的菲律宾最高法院将最终结果汇报如下: 国王陛下下令最高法院调查前任总督龙奇虑对进出口货物执行3%税率的政策;以探查政策是否合适,若不当就废除,或者采取相应举措修正。考虑到菲律宾的王室金库资金短缺,当地支出巨大,最高法院决定3%的税率政策继续执行。 3%的税率在当时的高务实看来还算勉勉强强,所以菲律宾当局既然坚持要征,那征了也就征了。虽然高务实要求京华的人时不时就抗议一下,对菲律宾当局乃至于西班牙国王施压,但他确实没有真当多大个事来关心。 然而,时间又过了五年,到了今年年初之时,高务实接到报告,说菲律宾当局在一个月内连续两次提高税率。 报告称,第六任菲律宾总督圣地亚哥·德·维拉先是将税率调整为6%,半个多月之后忽然又改变主意,宣布税率再次调整,且直接提升到10%。 税率忽然翻了三倍还多,大明的商人们自然不肯交易。在与西班牙当局接触失败后,京华的贸易船队领队带领包括三十七艘私家商船在内的贸易船队直接开回了大明,同时立刻向南洋舰队以及广州港、泉州港做了汇报。 高务实收到的消息中,无论是南洋舰队还是两港管理者都表示:德维拉总督简直是疯掉了。海洋贸易虽然利润很高,但也正因为这样的高利润,10%的货物税完全是割动脉放血级别的屠宰,这种举动对于一个殖民当局而言无异于杀鸡取卵。 但高务实一看到汇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德维拉总督并没有疯,他顶多也只是“被迫发疯”。 原因很简单,今年是万历十六年,也即公元1588年——无敌舰队第一次远征英格兰就发生在今年! 无敌舰队远征英格兰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一锤子买卖,实际上“英西战争”是一场持续了约二十年的拉锯战。这场战争是西班牙殖民帝国与英格兰王国之间未经正式宣战的间歇性武装冲突,整各战争由多场大范围战役组成,起于1585年(万历十四年)英国与荷兰签订楠萨奇条约,英国支持荷兰抵抗西班牙帝国的统治。 换句话说,英西战争爆发的前提是尼德兰革命。这场革命也不必多说,只需要阐明一点,就是此刻的西班牙已经深陷尼德兰泥潭,并且在财政方面已经出现过了两次国家破产。 已经破产过两次的西班牙,又要调动浩大的无敌舰队远征英格兰,其中所需的资金显而易见是极其巨大的。 更糟糕的则是,此时法国宗教战争也打到了关键时刻,瓦卢瓦王朝最后的国王亨利三世已经扛不住了。根据西班牙国内的预计,弭患重病的亨利三世随时可能咽气,而极有可能继位的则是纳瓦拉的亨利。 纳瓦拉的亨利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极其痛恨的人物,倒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主要是因为这位后来的亨利四世乃是一个胡格诺派(加尔文宗在法国的称谓)。 作为罗马教廷的监护者,腓力二世的宗教热情只能用狂热来形容,因此他又开始积极准备干涉法国的变化。法国当然毫无疑问也是强权,因此干涉法国所需要的资金同样堪称海量。 简单的说就是,西班牙正在打与准备打的三场战争都挤在了一块儿,而这三场战争每一场都可以用吞金兽来形容。情形如此,试问区区菲律宾总督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高务实认为,德维拉总督在半个月之内连续提高税率就是这么来的。但是,理解动机不代表他就要默许和忍受。 西班牙菲律宾总督府如果老老实实让马尼拉充当中转站,收个3%的税高务实还勉强可以忍受,但他们要把税率调整为10%,那高务实就懒得和他们讲道理了。 我千帆覆海的两洋舰队摆在这里,就是为了和你们讲道理的吗?既然你们做了初一,那就不要怪我高某人做十五了。 德维拉之所以敢如此提高税率,估计也是认为马尼拉的商贸活动已经形成惯性。在他看来,只要大明的商人们还需要这笔巨大的利益,需要西印度(美洲)的白银,哪怕涨税他们也还是会来。 然而对于高务实而言,这个思路反过来同样没有问题:既然马尼拉的商贸活动已经形成惯性,只要西班牙还需要这笔巨大的利益,需要用不能吃穿的银子来换取大明的商品,哪怕吕宋换了主人,他们也还是会来。 不过当高务实说到抢夺吕宋,朱应桢和张元功都愣了,楞完之后就是狂喜:高务实居然肯让他们涉足南洋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141216122515977”、“o尚书令”、“曹面子”、“爱竞技”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5章 南疆变故(二) 两位国公爷的狂喜来自于高务实转变了海贸分区的限制态度。 原先,由于高务实将京华所属的舰队以地理分区划分为南北两洋舰队,实际上形成了京师权贵由于身为北洋海贸同盟一员而无法进入福建及更南方的贸易局面,这使得北洋海贸同盟的对外贸易范围被限制在朝、日两国。 一开始的时候,这个限制并没有让权贵们(不止勋贵但的确以勋贵为主)有太多的不适。原因是当时他们刚刚涉足海贸,包括所拥有的船只、所熟悉的地理位置等基础资本还很稚嫩脆弱。再加上北洋海贸同盟是允许大明内部交易的(从辽东到浙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限制对他们而言都无所谓。 但随着海洋贸易的持续高速发展,在北洋海贸同盟成立五年之后,这种限制逐渐成为了权贵们身上难以忍受的枷锁。 就以朱应桢与张元功两位国公爷来举例:成国公朱应桢府上积攒百余年所获的田地到现在已经只剩不到一万顷。按照大明的计算方式,一顷等于一百亩,成国公府上剩余的将近九千顷良田(只剩最好的了)依旧震撼,高达九十万亩,但那又如何?已经只剩十年前的零头了。 而与此同时,成国公府上掌握的商船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现在已经发展成为“北洋系”仅次于京华的二号力量。此时此刻,朱应桢拥有京华制式武装运输舰55艘,早期购入的各式吨位较小、可进入内河的各类商船17艘。 刨除那些又老又小的老式商船,光55艘京华制式武装运输舰就是一个惊人的规模,因为武装运输舰的标准其实很高:它有800吨(1600料)排水量,为露天甲板炮设计,单舰拥有各类火炮28门,全舰定员180人。 55艘京华制式武装运输舰,意味着成国公朱应桢手上的远洋海船总吨位达到44000吨,拥有轻重火炮1540门(其中二号重炮440门,三号轻炮1100门),海员近万(9900)人。 英国公张元功呢?他和朱应桢相比要差一点,因为高务实早些年给了他一些其他的利益,比如京师的蜂窝煤供应之类杂项,导致他在海上的投入不如朱应桢。 然而即便如此,英国公府拥有的京华制式武装运输舰也高达42艘,即33600吨总吨位,轻重火炮1176门(二号重炮336门,三号轻炮840门),海员7560人。 至于定国公徐家,由于徐文璧年高,处事比较中庸,对于海贸的投入不像朱应桢、张元功两人那么“破釜沉舟”,所以要少于前两者。然而毕竟定国公也是京师三国公之一的顶尖豪门,资本太少容易丢面子,故也拥有25艘京华制式武装运输舰。 除了国公之外,侯爷们、伯爷们也都各自拥有十几艘或至少七、八艘武装运输舰。 总而言之,这股力量加在一块儿数量惊人,甚至超过了京华北洋舰队所拥有的武装运输舰总数。若不是京华这几年来逐渐建造了一批可作为纯军舰使用的战舰(但非战时仍可载货),甚至京华都不能保证超过勋贵们的总体实力(仅单指京华北洋舰队)。 如今北洋舰队除了拥有近百艘武装运输舰之外,还拥有三级战列舰1艘,一级巡洋舰2艘,二级巡洋舰2艘。 其中,三级战列舰排水量1600吨,两层甲板炮设计,拥有各类火炮72门(一号重炮8门,二号重炮28门,三号轻炮36门),定员460人。 这艘三级战列舰虽然单从吨位上来看只不过相当于两艘武装运输舰,但由于是军舰级,建造上的标准严格得多,以至于最终造价约4艘武装运输舰,单舰造价高达24万两。【注:该造价参考同时期英国海军史料中所记载的造价,并综合考虑京华所拥有的木材、人力等成本优势,再经过世界经济史研究中主流的货币换算得到。】 由于规模巨大的定南城建设计划,京华近一两年来财政吃紧,该级战列舰一共只造了3艘(原定5艘),其中两艘在南洋舰队,一艘在北洋舰队。 北洋舰队的这艘三级战列舰自然作为旗舰使用,被高务实命名为“刘仁轨号”。这个命名自然有某种隐射:刘仁轨乃是唐日白江口之战的唐军主将、大唐新罗联军统帅,而白江口之战后日本被打得数百年不敢西窥。 一艘战列舰与两级四艘巡洋舰,构成了北洋舰队最核心的威慑力。再加上百余艘武装运输舰,这便是京华北洋舰队的实力。北洋舰队再加上勋贵们拥有的近两百艘武装运输舰,则是整个北洋海贸同盟的实力。 这样的实力来自于十年来的高速发展,期间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建造限制。 然而这种无序的大规模建造逐渐出现了问题:船多了,贸易额虽然也在增长,但由于市场毕竟有限,且日本战国时代几近结束,贸易额的增长已经跟不上船只建造的速度。 换句话说:北洋海贸同盟急需开辟新的市场,来满足日益壮大的海上运力及对利益的渴望。 这种对利益的渴望本身是高务实希望看到的,因为在他看来,改革这种事最大的问题,其实就在于利益分配的调整是否能让既得利益者满意。 高拱与他伯侄二人坚持清丈田亩等改革手段,逼得无数权贵退田于民,倘若不给权贵们新的利益作为补偿,这股力量就会形成对改革的阻力。 一时之间或许可以仗着皇帝的决定信重将改革推行下去,但久而久之,这种阻力会越来越大,直到下面开始阳奉阴违,直到最终整体反噬、人亡政息。 京华再强,不可能对抗全国的权贵资本;高务实所得到的信任再重,重不过皇帝的统治基础。所以他一贯的思路都是“我来带大家赚更多的钱”,而绝不会、也不敢只堵不疏。 现在北洋海贸同盟的发展已经进入瓶颈期,高务实不得不考虑让他们进入南洋了。虽然进入南洋有可能摊薄京华的利润,不过这事怎么说呢,南方的海商们要去南洋,京华也不限制嘛,多个北方权贵海商进入也未尝不可。 甚至以高务实的大局观而言,本身这事还是值得推动的呢。毕竟只有越来越多的“统治阶级”重视海贸、转向海贸,大明朝廷内部对开海的排斥和反对声音才会越小,大明这个国家也才可能完成思维转向,继而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开放。 与其关起门来自夸天下无敌,不如敞开门来做个世界第一! 至于选择对菲律宾动手,高务实当然有他的考虑。西班牙虽然现在仍然算是国力鼎盛时期,但光是国力鼎盛不管用,西班牙现在的敌人太多了。而且最大的问题在于腓力二世这个国王有点像杨广,不是说他没有大战略,敢于说“世界不足我欲”的人会没有大战略? 他的问题在于,他的大战略太大太大,大到即便是如此强盛且简直如同受到神眷一般的西班牙都吃不消。 从政治方面来说,西班牙由盛转衰的原因在高务实看来就有三点:首先,西班牙帝国的内部组织松散,其君主制的发展相当有限;其次,西班牙保留了大量的封建残余,国家主要代表的是大贵族和天主教会僧侣阶层的利益,政治结构比较僵、,原始;最后,统治阶级为维护自己的利益,实行了一系列自我毁灭的经济和宗教政策。 从经济角度来看其由盛转衰的原因,则是16世纪后半期,西班牙国内的农业、手工业和商业普遍出现了衰落;美洲贵金属大量涌入西班牙及整个欧洲所导致的价格革命,进一步打击了其经济的发展;在对外贸易中,西班牙处于极为不利的出超地位,金银财富大量外流,国家财政更是入不敷出,屡次破产。总之西班牙经济陷入了衰落的怪圈。 再就是西班牙内外战争对国家的危害实在过于巨大。战争关系着国家的盛衰存亡,谨慎有度的统治者都知道不可轻言战事。腓力二世统治时期长达四十二年,在这四十二年中,西班牙居然仅仅享有短短六个月的和平,其他的时间都处于战争状态中。 战争本身就是一种耗费,西班牙由于树敌太多,耗尽了国力,而偏偏战争取得的效果还很差:尼德兰依旧独立了;法国依旧是亨利四世取得了胜利(尽管后来他又改宗天主教了)……近期的三大战争之中唯一不能算完全失败的,反倒是后世人大多以为他失败了的英西战争。 英西战争其实西班牙并不能算败,至少在战争结束时西班牙的海军的整体实力依然强大,反倒是英国海军被打进了衰落期。当然这场战争的后续影响很多,比如荷兰海军趁势崛起之类的情况都属于余波导致,三言两语也说不明白。 西班牙的耗费国力有多狠?就说现在仍在持续的尼德兰战争,这场前前后后打了26年的战争一共让西班牙花费了1亿杜卡特。 1亿杜卡特是什么概念?这种由意大利的威尼斯共和国铸造的金币近似足金,重3.56克。换句话说,西班牙为尼德兰战争投入了356000公斤足金。 换在大明,这就是712万两黄金,或者7120万两白银!而要知道,这场仗只是西班牙在腓力二世时期打过的六场大战其中的一场而已。 有些人可能认为,战争本身也是刺激经济的一种方式、一种手段,西班牙战争虽多,但理论上来说对于经济也应该有刺激作用才对。 然而事实是,西班牙几乎没有从这些战争中刺激到国内经济多少。原因是西班牙打的这些战争几乎都在本土以外,大多数还离本土比较远。 西班牙的将领们为了省事(也或者不懂),基本上都选择了就近采买武器、粮食等一切所需,所以这些耗费近乎于是白花,根本没有对国内经济有多少刺激作用。 唯一对国内经济还算有所刺激的,大概就是造船业。但是很可笑的是,由于腓力二世通过利用葡萄牙继承危机成为葡萄牙王国的共主国王之后,为了争取葡萄牙贵族的好感,把大量的造船业务交给了葡萄牙,促进的是葡萄牙造船业的发展。 结果葡萄牙……它又独立了,西班牙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高务实横看竖看都认为他现在出手夺取菲律宾是很安全的,就算腓力二世再怎么不爽,他也不会有精力和能力跨越半个地球来对自己搞一场远征。 当然,就算他要搞,高务实也丝毫不慌。后世沙俄也搞过这种蠢事,结果把俄罗斯帝国海军家底基本葬送了个一干二净,反倒成就了日本在东亚的地位。 近代海军都完不成的任务,西班牙的风帆舰队能够完成? 京华两洋舰队实力并不弱,西班牙的无敌舰队除非开空间传送直接无损空降在马尼拉,否则高务实根本不虚他。 至于陆战,那就更不必说了。虽然菲律宾的那位前总督桑德甚至建议腓力二世调兵两万征服大明,但高务实很清楚那是梦中呓语。 地理大发现时代的欧洲军队战斗力和工业革命时代欧洲军队的战斗力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他们相比于同时期的中国军队(大明晚期,鞑清中后期),差距也完全不同。 这一时期的欧洲军队在亚洲的表现其实比较一般,同等兵力吊打东南亚那些落后小国肯定没问题,但只要落后小国集中较大的兵力优势,欧洲军队照样吃瘪。 这个水平实际上只是和大明的精兵差不多——这里的精兵并非指完全的家丁部队,而是只要以家丁为核心、与卫所兵联合组成的部队。如原历史上的明缅战争中的刘綎部、邓子龙部这种,就算这一水平的精兵,他们对东南亚国家的战绩与葡萄牙差不多。 甚至由于刘綎他们兵力明显比葡萄牙充足,所以还很少吃败仗,反倒葡萄牙在征服过程中数次因为兵力不足而战败或者退却。 西班牙陆军的战斗力倒是比葡萄牙更强一些,但西班牙陆军的看家本领在高务实眼里毫无秘密可言,无非就是西班牙大方阵嘛。高务实现在给大明边军推广的刺刀阵,实际上就是西班牙大方阵的改良进化,是他们的威力加强版。而刺刀阵这一战术,本身又是从京华出来的,京华才是正版原著。 如果要搞对标,高务实基本相信西班牙陆军的战斗力不会超过定南警备军的水平。 然而,定南警备军作为高务实预计他在南疆统治中占据核心防区的主力部队,最终编制会达到六万人(暂未满编)。光是这一支部队,西班牙就绝对搞不定。 何况西班牙目前在马尼拉的军队还不到两千人,高务实根本连警备军都不必动用。 朱应桢与张元功听了高务实的解释,不由得又是兴奋又是紧张,问道:“日新的意思是说,夺取马尼拉城的这一仗,要由我们北洋海贸同盟的陆战队完成?”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赤水断、”、“嘉辉”、“幻境hj”、“书友141216122515977”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5章 南疆变故(三) 面对两位明显有些过于激动的国公爷,高务实也有些发怔,迟疑道:“二位是……觉得有困难?” “没有没有,没有困难。” “不不不,我们的意思是这主意太妙了!” 这两位的表现看起来有些争先恐后的意思,高务实不禁诧异道:“二位该不会是把西班牙人当成寻常夷人看待了吧?” 朱应桢摆手道:“当然不寻常,他们是红夷嘛!这些我们知道,知道的。” 张元功则轻咳一声,道:“日新是不是要拿红夷大炮说事?啊,他们能造大炮,当然不是寻常蛮夷,不过那红夷大炮的水平现在回头看,其实也就那样,京华的炮不是比他们更好了吗?那咱们还怕什么呀!” 高务实皱眉道:“这话是谁和你们说的?” 两位国公都是一愣,诧异道:“难道不是?” 高务实果断摇头,道:“当年葡萄牙——也就是佛郎机人,他们卖到大明的红夷大炮未必是他们最好的大炮。这一点就好比我们不会把最好的火器卖给别人一样,我这么说你们可以理解吧?” “哦,你是说他们还有更厉害的大炮?”朱应桢一听这话,明显一下子就变得谨慎起来了。 但高务实却道:“事实上,葡萄牙人也好,西班牙人也罢,他们的火炮水平究竟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我也不能十分确定。不过根据南洋舰队之前在海上与西班牙舰队的短暂交火来看,西班牙人的火炮射程或许比京华的火炮要略低。” 张元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还是京华的火炮更厉害。” 然而高务实依旧摇头:“这也未必,对于火炮而言,相同的火药推力之下,射程和弹重不能两全。而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并不清楚西班牙人有没有使用炮壁更厚、炮管更大、炮身更短的火炮。如果他们这么做了,那么也有可能他们强调的是近距离、大威力,而不像京华的火炮一样更强调射程和精度。” “这个……”张元功轻咳一声:“火炮什么的,我其实不太懂……日新,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就想知道,咱们的优势在哪,劣势又在哪?” “我想说的就是,目前即便是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的对比应该会是什么样的。要知道咱们过去购入红夷大炮那会儿,还是在嘉靖年间。谁知道这几十年过去之后,人家的进步有多大? 就像咱们大明自己,当初得到红夷大炮的时候,咱们的大炮还不如他们,但很快咱们边仿制出来了,只不过不太经用,既容易炸膛,良品率也低得可怜。 待京华成立并涉足火炮制造之后,因为各方面的技术进步,先是解决了耐久性问题,莫名其妙炸膛这种情况基本控制住了。与此同时,京华的良品率也远比早年军械局的产品要高得多,真正具备了列装价值。 而在更加关键的战斗指标方面,由于朝廷一直财政紧张,我便想着不能浪费火药,首先必须要提高炮击精度。其次,随着火枪的射程逐渐提高,从战术配合的角度考虑,我又让京华的匠师们着力于提高射程。那么与之相应的,就必然是火炮威力上的进步不太大。” 中国古代对于火炮这一类抛射类大杀伤性武器一贯都比较重视,发源也很早。在春秋时期,中国已使用一种抛射武器,名为礮。1164年,南宋军队就发明了最早的火炮——火石炮(霹雳炮),但仍有争议。后世在黑龙江出土的元大德二年火炮则是当时最早的火炮文物。 13世纪中国的火药和火器西传以后,火炮在欧洲开始发展,并迅速得到推广应用。它大量取代了希腊和古罗马陈旧的靠张力和扭力的攻城机械,在黑火药问世后的很长一段时期里,这种抛石机一直被延用着。这种机械制作简便,造价低廉,而且投掷量大,使用非常可靠。 但是,除了这种老式机械外,新型炮已开始显露头角。黑火药问世后发明的加农炮效能更佳,使用更方便,这就是黑火药对攻城炮所产生的最初的重大影响。但是,直到15世纪下半叶,加农炮才真正有效地取代了抛石机,成了重要的攻城炮。 事实上早在14世纪就出现了种类繁多的重型加农炮,其中最重要的是一种称为射石炮的巨型炮。这种炮的炮管较短,通常用青铜或铁浇铸而成,有时也用紫铜和黄铜制造。 由于它发射的石弹重达300磅,因此必须使用大量的火药。火药常常塞满整个炮管,石弹则突出在炮管的外面,因此发射谈不上什么精确度,而且初速也极低。为了提高炮的效能,不得不将炮放到离城墙很近的地方,这样石弹才能轰击到目标。 据说,铸铁射石炮曾在1340年用于轰击意大利的特尔尼城。英国可能于1346年使用较小的射石炮袭击了克雷赛城。 到了14世纪末,人们将熟铁条焊接起来,再用环套加以固定,制成了更长的射石炮。理查德二世曾制造过一些这样的炮用来保卫伦敦塔。英国爱丁堡著名的蒙斯梅格炮就是用螺扣将几段铸铁接起来,再用环套将整个炮管焊接加固而成的。 15世纪中叶之前,法国第戎炼出了铸铁块,但这只是仍处于初级阶段而不太成功的一项孤立的技术成果。英国都铎王朝初期,这种铸铁新技术传到了英国,从而为苏塞克斯的炼铁业奠定了基础。 在此之后,苏塞克斯的炼铁业一直在欧洲的枪炮制造业中占据着统治地位。铸铁的优点在于价格便宜,而不是它的性能优于别的金属,无论黄铜或者是青铜,虽然价格昂贵,但质地坚韧,不易爆裂。 大型炮的铸造吸取了钟的铸造技术。它是将金属熔液注入一个粘土模子而成的。模子由模蕊和横壳构成。粘土模型放在一个凹坑里,熔铁炉有一出口,以便铁水流进模子。当铸件冷却后,便打碎模子,再取出铸件。 此时铸成的每一门炮就象一件雕塑制品一样,都是各自独立的产品,上面的精细饰纹也是不相同的,而炮的质量优劣则取决于工匠浇铸技艺的高低。过了200年之后,人们才设法用一个模子进行加农炮的连续浇铸。 在打碎模子取出炮的铸件毛坯后,就要用装在一根长轴上的钻头利用水轮机作动力进行镗孔。由于装钻头的轴只是一头有支架,因此镗孔常常不能做到精确,而且由于镗孔工序的问题,模子上原有的误差无法纠正。 镗孔后要进行炮的测试,包括目测,用铁锤敲打,进行逐步加大火药量的发射,最后一次发射的火药量与弹丸重量要相等。如果试验合格,这门炮就可交付使用。 目前欧洲各主要国家的铸炮水平虽然都有微小的差别,但高务实估计,他们大抵应该都在这个层面上。 据高务实的回忆,应该要到18世纪,荷兰才会在整体浇铸炮管的镗孔技术方面占据领先的地位。 不过京华既然一直把“重工业”摆在发展中的重要位置,那么对于火炮的发展当然就是高务实一定不会忽视的。虽然他在具体铸造技术等方面能给予的指导并不太多,多数时候只能提供指导思路,但因为他能借鉴历史,这种指导依然十分重要。 从技术和历史发展来看,19世纪中叶前,在炮的制造上,除了海军重炮外,青铜炮和黄铜炮始终对铸铁炮形成优势压制。但是青铜炮的炮管比较软,在多次发射圆形炮弹时,炮弹以不正圆的方式穿过炮管容易使它变形,因此青铜不适宜制造重型炮。 于是高务实除了想方设法让京华在提高冶铁水平上下功夫之外,依旧制造着大量的青铜炮,尤其是舰队使用的火炮。这是由于青铜炮铸造性能好,不容易锈蚀,而铁炮在大航海时代只能说是低端品。 在此时的技术条件下,铁炮相对于青铜炮而言不仅气泡多,而且容易锈蚀,唯一的优势是便宜。根据历史发展来看,一直到了坩埚碳素钢及相关铸造工艺出现,铁炮才成为主流。 不过京华冶铁技术虽然是采用高务实抄来的***时代的土法炼钢,却也比当前欧洲主流水平高了不少。因此,反而在陆炮方面,高务实把三、四号炮拿来做了实验,使用了铁炮铸造——但是要特别说明,这些铁炮本身的质量并没有超过青铜炮,高务实这样做完全是冲着降低成本、提高火炮拥有总量而去的。 毕竟京华在冶铁炼钢方面的产能很大,大到能吊打欧洲主要国家的地步,但大明的铜矿很少——后世红朝的铜矿储量只占全球5%略多一点——因此他给大明换装铁炮在性价比上还是很划算的。 正是这种材料与技术的现实矛盾,导致高务实一直对菲律宾虎视眈眈,因为菲律宾的铜储量很大,而且这些铜矿又经常都是铜金伴生矿,开发铜矿还能得到不少金矿。 攻打马尼拉城预计要分为海陆两个部分的作战。海战方面还好说,毕竟西班牙现在海军主力都集中去了葡萄牙(腓力二世是打算让舰队从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出发,先给尼德兰方面的西班牙军队补充人手,然后再征英格兰),因此停泊在马尼拉的战舰应该比往年要更少,北洋海贸同盟的舰队光靠数量优势都能淹没了他们。 但对于陆战攻城方面,高务实还是相对谨慎一些的。道理很简单:欧洲此时已经很流行棱堡了,而且腓力二世的父亲查理五世就吃过棱堡的亏(1552年,梅斯争夺战),已经爆发了一段时间的尼德兰战争中,由于荷兰人修建了大量的棱堡,也导致西班牙军队的攻势步履维艰。 此时的欧洲人还是很能从战争中吸取经验的,于是回过头来,西班牙人也在他们很多海外关键据点都修建了棱堡。而马尼拉,就是这样的关键据点之一。 京华本身也有建造棱堡的经验,比如黄芷汀在勃固攻防战中,夺取勃固之后面对缅军大举南下,就在京华系将领的建议下快速将勃固城改造出了棱堡模样,导致莽应里空有巨大数量优势的兵力却最终碰了个头破血流。 对于棱堡这种难缠的玩意儿,高务实还是很警惕的,他可不希望北洋海贸同盟第一次联合出征就被人打得满头包。 高务实一通解释,从火炮的发展历史、前景展望、技术说明,一直到棱堡建造要点、马尼拉城防情报等各个方面,说得朱应桢和张元功两位国公爷心情跌宕起伏。 他俩听到京华技术占优的时候就明显松了口气,听到对手难缠的时候又立刻紧张兮兮,高务实怀疑自己如果再继续多说一会儿,这二位搞不好会得心脏病。 等他把各个方面的情况分析完,两位国公爷终于不像一开始那么激动兴奋,两个人都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朱应桢先开口,问道:“有件事我得先问一下,咱们即便拿下马尼拉,乃至宿务或者吕宋全境,接下去到底是靠什么发财?是继续和西班牙人做买卖,还是自行去挖矿什么的?” 张元功见他问了,也附和道:“没错,这件事很重要。如果说咱们要的只是省去那一成的税,我觉得这场仗打得就有些不值当。按照日新你刚才所说的情况来看,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实力正处于最低谷,那么咱们多开些船过去,逼迫他们调低税率就好了,其实多半不用打仗。” 哟,倒是小瞧您了啊,您居然还会舰炮外交? 不过高务实忘记了,他们北洋海贸同盟之前和日本不少大名做生意的时候,其实也是经常玩舰炮外交这一手的,张元功其实也算是熟手了。 但张元功的话还没说完,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倘若本身咱们就是为了占领吕宋全境,则又有两个问题:其一,吕宋国既为西班牙人所征服统治,我等击败西班牙之后是否要为吕宋复国?其二,若不复国,是否要上奏朝廷,将其并入我大明,而朝廷又是否会同意?”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141216122515977”、“曹面子”、“赤水断、”、“幻境hj”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5章 南疆变故(四) 靠什么发财这个问题高务实决定先放一放,待会儿再说不迟,他打算先回答张元功后面的两个问题。 高务实的回答很简单:“若吕宋此前的国君尚能找到,亦或者其子嗣尚能找到,我昭昭皇明,自然要行存亡继绝之事,为吕宋复国。” 张元功根本不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问道:“倘若找不到呢?” 高务实淡淡地道:“当地夷人之中自有声望卓著,且仰慕我天朝若鹜者……我北洋为夷人长治久安计,代立一人为其国君,然后上奏皇上,赐予敕封即可。” 张元功思索了一下,迟疑道:“会不会有些僭越?” 高务实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瞥了朱应桢一眼,问道:“成国公意下如何?” 朱应桢笑道:“我哪懂这些事!不过,大司农既然说可以,那想必定是可以的……英国公,你说呢?” 有朱应桢这么一暗示,张元功这次马上反应过来了,连忙道:“啊对,是是是,我也这么觉得。”似乎是觉得这么说还不够有诚意,张元功又补充了一句:“皇上那边对大司农的谏言,也一直都是照单全收的嘛!” 你明白就好。高务实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其实他心里知道,这个办法是最可行的。虽然吕宋并不是朱元璋定下的“不征之国”之一,但大明一贯的习惯摆在那里,即便是成祖下西洋的时候也不会直接把南洋某地“并入大明”,实行的无非是基于羁縻思维的一些举措,如著名的“旧港宣慰使司”那一类。 不过宣慰使司也不是高务实心目中的好方案,因为在高务实眼中,吕宋也是“南疆”的一部分,既然大明本就不会把其当做本土,搞个宣慰使司毫无意义。 搞个实际上根本管不着的宣慰使司,还不如就用京华控制南疆的方式,给吕宋立个国王之类的玩意出来。然后京华继续以顾问团的方式充当其实际意义上的中枢朝廷来控制该国。 这个做法既顺应了大明一贯的“存亡继绝”思想,又把实权牢牢控制在手,还不会给高务实造成太大的麻烦,最是两全其美。 解决了这个问题,高务实便回到朱应桢之前提到的赚钱问题,道:“至于靠什么发财,自然是要双管齐下的。” 朱应桢有些怀疑地问道:“届时吕宋既然易主,西班牙人还会再来么?若他们不来,那些金银可就断了来路。” 高务实摇头道:“西班牙人的消息我这里有不少,大致来讲,就是西班牙因为四面树敌,现在已经是三处开战。二位,以我大明亿兆子民,若是同时打三个蒙古,你们以为如何?” “这……西班牙的敌人有蒙古鞑子厉害?”朱应桢顿时吃了一惊。 高务实道:“蒙古人至少没炮,而西班牙的敌人可不见得比它的炮少。我这么说吧,若不是西班牙能从海外弄来许多金银,他们一年都撑不下去。” 张元功忍不住插嘴道:“我听日新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西班牙人现在其实就靠着那些金银在吊命了?” 高务实笑了笑,道:“其实那些金银虽多,也称得上源源不断,但也不足以满足西班牙人的消耗。只不过他们欧罗巴人的情况与我大明有别,他们那边可谓小国林立,互相之间既有战争也有合作,与一部分国家作战,又与一部分国家合作。 西班牙人与尼德兰人、法兰西人、英格兰人在作战。但与此同时,它又与奥地利人源出一脉(这里指哈布斯堡王朝分作西班牙、奥地利两支),天然便是盟友。另外还有一国,国虽小,却因商贸发达而巨富,其名为热那亚,乃是西班牙人的钱袋子……” “钱袋子?”朱应桢问道:“西班牙人经常敲诈他们?” “却谈不上敲诈,事实上是借款。”高务实想了想,发现这事不讲明白些,这两位国公爷怕是理解不了。毕竟在他们眼里皇帝富甲天下,怎么可能找别人借钱?大明也没有这个说法。 高务实只好把欧洲人中世纪的银行家族挑几个例子给他们二人说道说道。其实在这个时代前后,佩鲁奇、巴尔迪、美第奇和热那亚的家族都是银行家族个中翘楚,唯一能与意大利银行家比肩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富格尔家族。 不过既然是要说西班牙,佩鲁奇、巴尔迪、美第奇等家族高务实就不打算介绍了,他主要讲了一下与西班牙密切相关的富格尔家族和热那亚的银行家们。 大明弘治十四年开始就算进入了十六世纪,这个时间里,欧洲经济和人口规模都在扩张,主要君主国如西班牙、法国和英国等,为了经济和军事霸权征战不断,这个世纪只有25年没有大规模战争。在此期间,安特卫普在多数时间里是最主要的金融中心。 频繁的战争刺激了贷款需求,由于信贷市场的发达,利率也相应下降,王室短期贷款利率大致在6-18%之间,紧急情况下,利率会攀升到24%以上。银行家仍然是主要贷款人,但王室也通过交易所借钱。 从十五世纪末到十六世纪上半叶,南德意志的富格尔家族夺取了意大利银行家曾有的优势地位。从向哈布斯堡王室贷款开始,纺织业起家的富格尔家族获得了中欧和美洲地区大量银矿、铜矿、铁矿的开采权,还可以从事美洲贸易,甚至拥有货币铸造权。 这个家族先后投靠两位哈布斯堡家族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其财富于十六世纪一十年代以后达到顶峰,作为商业家族的政治影响力来看,当时也无出其右者。 大明正德十四年(1519),富格尔家族花了85万古尔登(通行于南德意志地区的货币)大肆贿赂选帝侯,确保哈布斯堡的查理五世能击败另一位候选人法国国王而当上神罗皇帝。 查理五世成功后,其统治的区域包括西班牙、西属低地国家、神圣罗马帝国(名义)、奥地利、意大利大部分地区、阿尔萨斯、西属美洲殖民地等。欧洲大陆能与哈布斯堡王朝对抗的只有法国的瓦卢瓦王朝。 广大的统治区域也给查理五世带来无尽的战争负担。在著名的意大利战争中,西班牙和法国军队都曾因为资金不到位而不得不多次停战;为保卫基督教世界,查理五世还与国力巅峰期的奥斯曼帝国开战,于是皇帝也得不断的借款来维持统治、维持战争。 从1518到1572年,富格尔银行提供给西班牙王室的短期贷款(在西班牙叫asientos)的利率一般在10-16%之间,在财政紧张时期利率高涨至24-52%。同一时期,王室从安特卫普交易所融资的利率在6.25-31.5%之间,交易所成本显然更低。很多银行家实际上是从安特卫普和里昂低息借钱,再转手高利率贷给王室。 1556年,在欠下了2000万杜卡特的巨额债务之后,查理五世传位给儿子腓力二世。(注:如果不纠结等价购买力,单以杜卡特含金量换算,这相当于14万余两黄金。大明的黄金白银比值为1:10,也就是说相当于大明140多万两白银。但请注意,此时还没有多少美洲金银流入欧洲,价格革命远未开始,黄金的实际价值非常高,所以这确实是一笔巨额债务。) 然而,腓力二世继位的第二年(1557),不想还钱的西班牙就直接宣布破产,同样负债累累的法国也于同年宣布破产。更糟糕的是,西班牙王室在几年后的1560年再次宣布破产。 1562年,以富格尔家族为首的银行财团被迫同意王室的债务重组计划。他们700万杜卡特的短期贷款被折算成利息5%的长期政府债券(juros,以政府税收作保障),但这种债券的市场价值比票面价值低很多。 这样的话,富格尔等家族显然是亏了,但是还好他们获得了其他补偿:垄断西班牙的军需采购以及在阿尔马登的水银矿。因此,富格尔银行没有因为债务违约倒闭,但是作为商业银行,他们家族承受了巨大的资金和信誉损失。 1560年之后,富格尔银行继续参与西班牙王室的贷款,不过此时主要贷款人已经是热那亚的银行家族了,富格尔的比例很低。 高务实没有讲日后富格尔银行的衰落,毕竟那还没有发生。当然其中的原因高务实很清楚,长期原因是五十年代开始从美洲大量输入的白银严重削减了家族银行的资金来源——白银交易的盈利。而更直接的原因是在十七世纪的三十年战争中,神圣罗马帝国饱受摧残,经济衰退、人口锐减,富格尔家族从此销声匿迹。 富格尔等德意志银行遭到沉重打击之后,热那亚人全力投入金融业。这一时期掌控欧洲金融业的热那亚银行家族包括斯皮诺拉家族、多利亚家族、森图里昂家族、格利马尔蒂家族和洛美里尼家族等,其中斯皮诺拉家族与多利亚家族从十三世纪七十年代起就是热那亚政坛的主导角色,他们也是为西班牙王室融资的热那亚体系的核心。 西班牙帝国在腓力二世、腓力三世和腓力四世统治(1556-1665年)的大多数时间里依然穷兵黩武,其中腓力二世任内几乎没有一年是和平的了,于是战争开支导致外债持续攀升。 到1667年,西班牙王室的总债务达到天量的1.8亿杜卡特,王室的收入波动很大,而且越来越赶不上负债增长。 这一时期除了价格革命导致的严重通货膨胀,战争费用大幅攀升的重要原因是欧洲自十六世纪二十年代发生的军事革命。火绳枪炮的成熟加大了火器在军队中的比重,火炮的威力也促进了复杂、坚固的城防梭堡系统的出现,防御的加强不仅增加了防守方的物资投入,也令进攻方投入更多。 这种火药军事革命之后,打赢长期战争的决定性因素之一是政府的融资能力——高务实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才会一边提高军队火器装备比例,一边想方设法满天下捞钱。 西班牙虽然拥有美洲源源不绝涌入的白银,但事实上白银收入对王室财政的重要性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在八十年战争(1568-1648年)之前,来自尼德兰的收入比王室任何单项收入都要高,包括美洲白银。 尼德兰战争开始后,西班牙军队在尼德兰的花费已经高于尼德兰贡献的税收,尼德兰变为西班牙帝国财务意义上的负资产。 实际上由于树敌过多、战乱频仍,除了西班牙本土和美洲,这个殖民帝国所有其他领地都成了负资产。 作为欧洲王室(主权)借贷史上的第一个连续破产者,腓力二世先后四次破产,不过前两次应归罪于其父查理五世。他的继任者腓力三世和四世继续玩着破产游戏,1607、1627、1647、1653、1662年又五次破产。 朱应桢和张元功好不容易理解了破产的概念,听到腓力二世父子数次破产,不由得面面相窥。张元功大摇其头:“这皇帝做得也忒惨了些,混成这样,面子往哪搁啊?” 高务实强调道:“腓力二世不是皇帝。” “国王也差不多,我就是这么个意思。”朱应桢不屑地道:“欠债还钱,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父债子偿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俩父子甭管是皇帝也好,国王也罢,总归都是一国之君吧?找人借钱不嫌丢人也就罢了,居然还赖账!果然都是些蛮夷,一点礼义廉耻都没有。” 朱应桢则更关心眼前的钱,打岔道:“我明白日新的意思了,你是说西班牙的国王拿那些源源不断的海外金银当做抵押,去找这些个热……热什么的借款来打仗。 但他也知道光是这样肯定不行,所以该赚的钱一定还得赚,绝不能放过任何能赚钱的机会。他们既然非常需要我们的货物卖到欧罗巴赚钱,那就意味着哪怕吕宋丢了,仍不得不来吕宋找我们做生意,否则损失就更大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成国公思维清晰一点就透,务实佩服。” “诶诶诶,可别这么说,要不是你做了解释,我哪知道这些内幕?更判断不了西班牙人丢了吕宋之后的动向。说到底,还是你高司徒厉害,万里之外的这么些蛮夷小国之事,你都一清二楚,我实在是服气得很。” 张元功却似乎还有点想不通,问道:“有一点我还是没想明白,既然这个腓力二世信誉这么差,为啥热那……什么的有钱人还是愿意一次一次把钱借给他?真的不是被他威胁要抄家灭族吗?” “你刚才肯定是没听明白。日新的意思大概是这么回事:这个西班牙就好比是秦国,一天到晚打这打那,而这个热什么的小国虽然小,但是人家有钱啊……有钱当然谁都喜欢,秦国也不可能说打就打,毕竟齐楚燕韩等国也不答应啊,对不对?”朱应桢说完又朝高务实看过去,问道:“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高务实笑道:“大抵类似。” 朱应桢得意洋洋,但张元功却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个比方我听懂了,但我的问题你没解释:这个小国为什么老把钱借给一个不讲信誉的强秦?难道他们觉得这强秦能一统六国?” 这次朱应桢没敢乱说,轻咳一声就没反应了。 高务实便道:“借着成国公的比方来说,诸国混战之下,这小国的钱也没地方好花,投资在哪都有可能化为灰烬,而我方才说过,这些国王借债的利息很高,所以小国宁可借给他们……万一要是打赢了呢?” “哦……”张元功这下似乎明白过来了。但朱应桢却懒得纠缠这个问题,话锋一转,把问题转了回来:“好了好了,这些蛮夷小国的事情日新既然了如指掌,咱们也不必关心得那么仔细。我现在就想问一下,这仗什么时候打,咱们出兵……不是,咱们各自出多少船只和家丁?”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还有就是,打完之后有哪些能赚钱的项目可以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神霸天下2”、“闫云鹤”、“曹面子”、“lyloveww”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5章 南疆变故(五) 回白玉楼的路上,高务实还在思索刚才与朱应桢、张元功的约定。按照刚才达成的原则性意见,本次出征吕宋依旧由京华牵头,诸勋贵各自出家丁五十到两百不等。 大致上来说,海上力量方面是三大国公各出武装运输舰五艘,侯爷们三艘,伯爷们两艘。可别以为这力量很小,大明朝留在京师的勋贵有三国公、十三候(包括外戚封侯)、二十一伯(也包括外戚,但未包括李成梁)。 也就是,说按照这个标准本次远征吕宋的舰队光勋贵部分就有武装运输舰高达96艘,舰载火炮高达2600多门。 虽然这些武装运输舰原本是按照对付海盗的标准来进行武备,以至于单舰28门火炮里只有8门重炮。其余20门轻炮事实上很难参与到远程炮击之中,只能用于对付海盗们的跳帮接舷战之防卫。但是,哪怕按每艘8门的火力强度来计算,这次勋贵们一出手也是768门重炮,在海上力量比较空缺的东亚、东南亚而言,完全称得上强大了。 单独这样说或许还不够直观,那不如给个对比:今年西班牙无敌舰队远征英格兰,其舰队配备的重炮也不过是3000多门而已。(注:不过这与西班牙海军此时的作战思想有关,他们因为陆军强势,所以其海军的作战思路此时还是更偏重于跳帮接舷,而非后来逐渐成为主流的舰队炮战,更谈不上战列线炮战。) 高务实打算让京华北洋舰队出动54艘各级战舰,给整个远征舰队凑足150艘战船,其中北洋舰队旗舰“刘仁轨号”将充当此次远征舰队的旗舰,而其余两级四艘巡洋舰也会一并出征。 150艘武装海船,单从这样的舰船数量来看,这支远征舰队几乎相当于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规模了。不过很可惜,这只是舰船数量,如果要比舰队总吨位,那显然就差得挺远。 西班牙无敌舰队出动的几乎都是大船,别说作为核心主力的西班牙大盖伦船了,就算是加莱桨帆船之流,也都是正经的战舰,其无论制造的材料,配备的武器,哪怕是单舰水手数量,都比这批京华制式的武装运输舰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事实上如果只按照纸面上的单舰战斗力来看的话,远征舰队只有北洋舰队的五艘纯战舰能与马尼拉的西班牙战舰一拼。因此,这次出征的海上战术基本上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蚁多咬死象。 根据之前这些年的情报来看,西班牙人在马尼拉的舰队实力并不弱,多的时候有二十来艘盖伦或大盖伦,少的时候也有十二艘之多。 不过那毕竟是之前,今年既然是腓力二世要远征英格兰的时间节点,想必马尼拉的军用盖伦战舰应该已经被抽调了一部分回本土,编入无敌舰队之中。 这样的话,在远征舰队也拥有五艘正规军舰的前提下,加上数量庞大的武装运输舰,是可以打一次海上围歼战的。 倘若保密工作做得足够到位,西班牙在马尼拉的舰队甚至有可能被直接堵死在港口之中,那么远征舰队的优势就更明显了——数量远超对方的舰队堵在港口外,除非西班牙人的舰队能化身为潜艇,否则不可能冲出来。 高务实的车队尚未回到白玉楼别院,忽然外头有人来见。高陌叫停了车队,亲自上前问了问,然后马上回到高务实车边,在车窗外禀告道:“老爷,南疆急报!” 高务实听他的声音有些奇怪,不禁心中一动,问道:“何事?” 外头的高陌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轻咳一声,答道:“夫人急报:南掌国王诺皎固蒙忽然出家,黄公子应雷未经上报便怂恿南掌国长公主比亚觉宣布摄政。现在二人已经奔赴南掌国都万象,随行的黄家狼兵与万象警备军甚至发生了交战……” 高务实皱眉问道:“交战结果如何?” “万象警备军本身便是南疆各警备军中最弱的一支,且其中不少人原是比亚觉长公主当初摄政时的御林军出身,而这些所谓的御林军又是她领导起义时的旧部。”高陌显然是在苦笑。 顿了一顿又道:“虽然经过数年整编,但警备军面对比亚觉公主,仍然有不少人不肯往战。另外又有一部分人担心黄应雷的身份,是以短暂交火之后,警备军撤出了万象,驻扎在万象西北不远处的小城班伊莱等候命令。” 万象警备军的表现显然不符合高务实的预期,但高务实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思索了起来。 其实这件事,究其根源恐怕还得从柬埔寨被平定之后的版图划分说起。当时高务实已经决定把暹罗在建的定南城当做将来的南疆核心,那也就是说暹罗的力量需要加强,于是代夫坐镇定南城的黄芷汀做了个瓜分计划。 首先,暹罗划走柬埔寨西边的一半国土,也就是直接对暹罗进行加强。其次是安南划走了柬埔寨东南沿海的领土,大致相当于后世越南夺取的那部分。 这个也可以理解,因为安南是京华在南疆的基础,且安南南部一直是京华直接掌握的部分,这一部分划给安南,实际上就是直接划给了京华。 高务实老早就惦记湄公河三角洲了,黄芷汀当然很清楚,所以她的计划就是让京华直接取得这部分地区。 当时最神奇的是,黄芷汀让南掌国也分到了柬埔寨东北一角,而且在上报高务实时,黄芷汀没有说明原因。 虽然从地图上来看,南掌划走的这部分土地并不大,最多不超过柬埔寨王国的五分之一,而且还是东北波罗芬高原的土地,相对来说并不如何富庶和适合开发。但是要知道,南掌国在那次灭柬之战中可是一点力气都没出的,这里头显然有古怪。 高务实当时思索了一会儿,才理解黄芷汀的用意:这块地是给黄应雷移镇的。 换句话说,她当时是希望高务实把黄应雷从安南北部早些调离,就调去从柬埔寨划给南掌的这块领地上去。 高务实当时觉得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算是七成有利,三成有弊。有利的部分主要是两点:一是可以让黄应雷与其余广西土司割裂开来,断了继续串联的路; 二是比亚觉公主便又可以“回归南掌”,有利于南掌的稳定和牵制她那位弟弟——虽然原历史上她那弟弟没什么大威胁,但这样毕竟可以使南掌的顶层权力被分割开来,反过来让京华的地位更加稳固。 然而,高务实当时也料到了另一种可能,即这样做也会导致黄应雷因此获得新的地位提升,不仅是统治区比原先在安南大了两倍,而且可以借助比亚觉公主的名望对南掌国拥有部分影响力。 这个提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京华只控制着一个南掌国,那高务实肯定不会同意这么做,但京华已经实际控制了几乎整个中南半岛,高务实就认为这个局面还不算太糟糕,至少事情还是处于可控状态。 因为当时高务实发现,按照黄芷汀的这个计划,黄应雷虽然实力加强了,但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利于他“搞事”。 这个位置,北边有万象警备军,东边有金港警备军,南边也有金边警备军——在三大警备军包围之下,他黄应雷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定南的手掌心。 高务实当时只觉得黄芷汀真是不容易,她作为姐姐,虽然知道黄应雷顽劣不堪,但还是会想着给弟弟更高的地位、更多的领地。但同时她作为高务实的妻子,又千方百计限制这个不安分的弟弟心中的野心。 只是现在看来,黄应雷的确是烂泥巴扶不上壁。无论他是抑制不住自己的野心,还是根本不能体谅姐姐的苦心,甚至还搞不懂高务实这个姐夫早已给他戴上了紧箍咒。 从刚才的急报来看,这厮是在自家封地上听说了诺皎固蒙出家为僧一事,然后便立刻让自己的妻子比亚觉长公主宣布摄政南掌,同时带着妻子一道北上往万象而去,意图先斩后奏做了南掌的幕后摄政——比亚觉长公主对权力没有什么野望,这一点高务实早就知道。 不过,高务实现在还是有些不满,问道:“万象警备军整编了这么久,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是怎么回事?” 高陌在车外叹了口气,苦笑道:“整编本身其实也谈不上问题很大,如果比亚觉公主没去,万象警备军平时还是老实的。而且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比亚觉长公主去了,还有黄应雷公子也同去,这就很麻烦,因为……老爷,莫玉麟毕竟是安南人。” 高陌这话显然没说完,但他这么一提醒,高务实立刻就明白过了。 莫玉麟是安南降将,虽然现在实际上任职于京华的万象警备军军长,但他在安南的官职还是保留的,从名义上来说,他依旧是安南将领。 黄芷汀的名义官职是安南副都统使,是莫玉麟的直接上司,而同时黄芷汀又是高务实的夫人,代高务实坐镇南疆。在这种情况下,莫玉麟陡然面对黄应雷、比亚觉夫妇的时候,肯定也不知道该不该真打。 南疆虽然名义上还是各个王国分别统治,但事实上在京华系统内部都已经看做是高务实的“家天下”了。莫玉麟现在也是京华一员,他也不得不考虑这一点,所以……万一打完之后得罪了夫人,而这位夫人偏偏还是“南疆留后”,那他今后还怎么混? [注:留后,唐代节度使、观察使缺位时设置的代理职称。唐后期,如某镇节度使被内部推翻,新被推举的节度使在未得到朝廷任命之前,也往往先自称留后,而唐廷一般会追认。] 现在他随便抵抗一下便退走,但又不退太远,加上也没什么兵力上的损失,就算高务实不满,也不至于直接给他一撸到底,这样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接下去他只要等命令就行,如果高务实说打,那他就回头去打;如果高务实说不打,另有其他处置办法,那他照办就行。没有因此得罪夫人,顶多挨一顿批评而已,简直两全其美。 高务实心里冷哼一声:官僚主义还真是无处不在。 想是这么想,不过他也还真不至于多生气。官僚主义怎么了,他高务实自己也一样有官僚主义气息。 在官场上混,没有官僚主义气息就相当于所有人都会把你看做异类,除了死不会有其他下场。刚刚还用官僚主义的方式解决李如松的问题呢,现在倒也不必自命清高。 不过现在的关键不是主义问题,问题是怎么解决这件事。诺皎固蒙突然宣布出家为僧,这事放在大明肯定很奇葩,但在南疆各国而言其实倒也不是很少见。 像什么南掌啦、暹罗啦,这些国家的国王有时候的确会莫名其妙地出家为僧。毕竟他们那些地方流行的是小乘佛法,佛教对各国王权的影响很大。很多国王笃信佛法,有时候会觉得修佛比当国王好多了。 而且高务实还有些怀疑,诺皎固蒙除了本身就一心向佛之外,可能还觉得反正大权都是京华掌握着,他这个国王不过一个萝卜图章,有没有都是一回事,根本不影响什么。 本来高务实对他还是有所防备的,之前同意黄芷汀的计划,把黄应雷、比亚觉夫妻安排在柬埔寨东北也有用比亚觉警告诺皎固蒙的意思——你如果不听话,你姐姐马上可以取代你。 但现在诺皎固蒙真的出家了,高务实却有些坐蜡。因为现在的比亚觉和之前不同,她被安排着与黄应雷成亲,现在黄应雷搞出事来,事后肯定会被追责,到时候高务实还怎么放心让比亚觉挂名南掌国摄政? 至于女王就更不必想了,南掌国也没这传统。历史上诺皎固蒙钟爱佛法,去世之后无子绝嗣,南掌贵族拥立其父塞塔提拉的女婿伏腊旺萨为摄政王,辅佐儿子欧帕诺瓦拉——这里的伏腊旺萨就是长公主的丈夫。 儿子能当国王,长公主本人却和女王无缘,由此可见南掌的传统。 高务实略一沉吟,问道:“既然是夫人发来的急报,那她对此可有提出什么办法?” ---------- 感谢书友“神霸天下2”、“书友141216122515977”、“cosifantutte”、“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5章 南疆变故(六) 黄芷汀的确有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不过那是另一封信,封着火漆。从纹章上看,是只能由高务实打开的,是以内务部的人把信留在了白玉楼,要等他亲自去了才能知道。 车队加速回到白玉楼,刚到楼外广场花园,高务实便看见刘馨站在石阶上,似乎正在等他。他上前几步,果然刘馨微微一福,道:“东家。” 这动作和话语明显都是面子工程,只是给高务实的一众随从看的。高务实心里明白,知道她也定是为南掌之事而来,点头道:“进去说话。” 等进了白玉楼,高务实便带着刘馨和高陌来到他的书房。书房的桌上果然放着一封信,信上的火漆上戳着一只笔画精致的鹭鸟衔鱼印纹。 鹭鸟是僮人的图腾之一,是稻谷丰收的象征。在僮人民间的《麽经》中,鹭鸟是僮人先祖布洛陀造出的一种动物,也是僮人先民崇拜的一种吉祥之鸟,传说有有通天的本领。 在僮人的铜鼓上,经常便铸有许多翔鹭绕太阳飞翔的图案,另外还有一种便是这火漆上戳着的翔鹭衔鱼的图案。[注:有兴趣可以百度“翔鹭衔鱼纹铜鼓”。] 这翔鹭纹本是僮人女土司们常用的,但在京华——或者说如今的南疆,则只有黄芷汀一人可用,相当于身份的象征。一般黄芷汀给高务实写信时,若用翔鹭绕日纹则多半是家事,若用翔鹭衔鱼纹则多半是南疆公务。 高务实看着火漆上的翔鹭衔鱼纹章,对黄芷汀这封信中的态度已经明白了大半:她认为黄应雷这次的事,不是家事而是公务。 略一沉吟,高务实拿裁纸刀开启了信函,从中拿出信纸看了起来。这封信并不算长,从内容上而言分为上下两个部分。 上半部分是请罪。黄芷汀在信中把黄应雷的举动定义为忤逆、作乱,并表示出现这样的局面都怪她这个做姐姐的教导无方、御下不力,自请责罚。 下半部分是处置。她在信中表示,已经下令万象警备军做好战斗准备,但当前的主要职责是盯死万象城。 除此之外,她命令金港警备军出兵两协约8000余人、金边警备军两协约8000余人,会同她本人亲率的定南警备军三协12000余人及其随行于定南城的直属狼兵4000余人,合计32000余人,三面合围万象——如果加上万象警备军,则是一共50000余人,四路合围万象城。 再有就是,她请高务实下令裁撤南掌国“勐占镇”及“勐占亲王”一爵。 南掌王国由大大小小各个“勐”组成,勐的意思大抵相当于城邦。南掌国行政结构和多大数东南亚上座部佛教国家一样,可以将国土划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国王直接统治的“京畿”地区。虽然京畿一词在汉语里一般只代表京城及附近,通常不会很大,但南掌这样的小国有所不同,这片地区在其国土中不仅面积不小,而且多是比较发达的核心地区; 第二类是国王派遣亲信王室统治的“直藩”地区。直藩地区的长官可以是流官也可以是土官,但都由国王直接任命和罢免。如比亚觉的父王塞塔提拉王迁都囊汉(万象)之后,任命其弟乌巴律为孟山王(琅勃拉邦王)。塞塔提拉的祖父维苏那腊在称王前,也曾被任命为囊汉侯(万象侯); 第三类是边疆地区世袭酋长的“外藩”地区。如华潘地区(临近安南,安南史籍称之为“盆蛮”)则由当地头人(名为“琴氏”)世代承袭。 勐占是南掌国东南部的一片地区,位于波罗芬高原,因其主要城市名叫占巴塞而得名,此处也是黄应雷从安南移镇到南掌之后的封地。南掌从缅甸治下独立之后,因为此番移镇,便以占巴塞为治所设立了勐占镇——如大明各军镇一般的“镇”。 同时,因为黄应雷为长公主之夫(南掌本不称驸马,不过现在因为京华的关系把大明的习惯带入很多,有时候也有人这样称呼了),按习俗当有亲王之爵。于是由诺皎固蒙下令,册封黄应雷为南掌国勐占亲王。 这里还应该补述一句:当初比亚觉公主起义反对其叔父乌巴律的缅甸傀儡政权时,大本营所在的城市阿速坡就在占巴塞的东边不远。后来的勐占镇则把阿速坡城及附近区域也划了进来。 换句话说,在南掌国东南波罗芬高原这一块,黄应雷的实力是很强的,而且因为比亚觉公主的关系,他们夫妇在当地的民望也不低。 属于黄应雷本人的武装是他的狼兵,有三千之众。按照黄芷汀的说法,这三千狼兵有两个特点:一是精锐,由于黄应雷是黄氏主支的长子,虽然本人顽劣,但之前仍被视作主支继承人,故而麾下狼兵都是精中选精而来,不比黄芷汀的直属狼兵差。 二是这批狼兵曾长期由黄芷汀统领,直到京华抵定整个南疆、黄应雷移镇勐占,黄芷汀才把这批精锐狼兵交还到黄应雷手中。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高务实猜测此次她亲自领兵去万象,恐怕就是考虑到这一点。原因很简单,这批人及精锐又曾经长期归她统帅,她可能是在考虑和平收服。 和平收服这种事,一般来说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去收服的人一定声名显赫,如郭子仪单骑喝退回鹘兵那样。这一条黄芷汀占了,她在南疆的权力固然大部分是靠着“高夫人”的身份得来,但名声还真不是,她的名声是她自己打出来的。 从谅山之战,到远征缅甸,再到平定暹罗,甚至覆灭柬埔寨也是她坐镇定南城安排的各项部署。南疆的汉人经常把她与刘馨合称绝代双娇,但她们二人的战绩比起来,还是黄芷汀更显赫一些。再加上身份的关系,所以大家都默认黄芷汀在前。 那支狼兵既然长期由她统带,对于这种声望的尊重自然更甚,因此在这个方面,黄芷汀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第二个条件则是威势,威势的意思最直白的说就是带了多少兵去。郭子仪那样的情况毕竟比较罕见,寻常人还是很难办到的。 黄芷汀这次调动的兵马有三万余,加上万象警备军,一共有五万多。这个实力对比黄应雷、比亚觉夫妇而言自然是碾压式的。 比亚觉公主当时交权交得很彻底,嫁给黄应雷之后也不需要亲自掌兵,身边长期只有不到五百人的原南掌御林军充作安保力量。黄应雷的情况刚才说过,他早年因为不成器,兵权一直都是由姐姐黄芷汀代掌的,直到移镇勐占才拿到那三千狼兵。 换句话说,这夫妻俩理论上的直属武力一共就三千五百人,其中三千狼兵在得知黄芷汀亲征之后还即有可能弃暗投明。 不过这里还有另一个情况,就是之前南掌的御林军最多时曾经达到四五万人,后来因为高务实认为南掌贫穷而且深处内陆,并不需要养这么多兵,于是大笔一挥,在以南掌御林军为基础整编万象警备军的时候,这将近五万人就直接砍掉了差不多三万,只留下大概两万人。 接下来,高务实又按照大明禁卫军类似的编制调整了南疆各警备军的编制,即由上到下为军、镇、协、标、营、连、排、棚一共八个层级,其中以镇为基本建制,编入各警备军。 这个基本编制的意思是作战的基本单位,大范围的调兵则通常都是一镇一镇的调动,至少也是一协一协,比如黄芷汀这次的征讨就是以协为单位。 而“编入各警备军”的时候,每个警备军所下辖的镇是数目不等的。比如说南疆编制最大的警备军现在是定南警备军,一共规划了五个镇约六万人,下辖十个协和若干个独立炮营、马营、工兵营;而编制最小的警备军便是万象警备军,一共就两镇、两万余人不说,而且除了四个协之外,下辖的独立营也少。 其余如升龙、金港、勃固、金边等警备军,通常编制都在三到四个镇左右。 南掌的御林军被削掉三万多人,这些人又是比亚觉公主起兵时的功勋部队,当然不可能一纸命令就直接遣散了。于是当时做了个妥协,原先南掌傀儡国王乌巴律在万象附近的“王产”,包括田地、山林等,都按照功劳、地位分给了那三万多人。 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三万多士兵实际上便像是万象附近的“军屯兵”,都留在了万象附近。如今比亚觉公主宣布摄政,回到万象,高务实估计她肯定不会忘了这些人,极有可能直接把他们重新编成一支军队使用。 这么一来,黄应雷、比亚觉夫妇手里的实力就立刻暴涨到了三万余人,也可以算得上是一支不弱的力量了。黄芷汀要压服狼兵,狼兵们除了考虑大小姐历来的威名之外,肯定也会考虑自身实力,这三万多兵不是没有可能给他们造成能够一战的错觉的。 当然,这三万多人虽然早前便是军队,但他们的劣势也很明显。首先,整编之前的所谓南掌御林军战斗力并不强——原历史上这支军队在比亚觉公主的指挥下,的确一路从东南打进了万象城,推翻了乌巴律的统治。但问题在于,缅甸军队一来就镇压了他们,可见实力也就那样。 另一个劣势就是武器装备和训练,武器装备没得说,整编过后的万象警备军虽然所受的重视程度依旧是南疆最低的,但毕竟作为警备军,各单位步兵的装备还是得到了有效的提升,火枪和冷兵器都是配备齐全了的。他们少的除了一个镇的编制之外,主要是独立炮营、独立马营等镇直属部队比其他镇的比例要低。 缺少炮营和马营,意味着他们不仅守城能力比其他警备军要弱,野战战术的多样性也会打个折扣。 在这种局面下,再加上整体兵力不占优势,而且把这三万多人征召回来进行编制也需要时间,高务实估计黄应雷和比亚觉夫妻只能选择守城。 守城的话,很可能就正中黄芷汀下怀了——她这次调动的军队除了直属并跟着她留在定南城的四千狼兵之外,其余都是正规的警备军部队,火炮优势很明显。 万象城虽然是南掌国都,但一直以来高务实都还没把那里作为主要的发展地,也没有认为那里会有什么战争发生。故而城防体系“棱堡化”是没有的,万象城的城防对此番征讨谈不上有很大的威胁。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黄芷汀这次出征的难度至少比当初远征缅甸要低很多,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或许是看见他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刘馨开口问道:“如何?她是替黄应雷求情,还是打算征剿?” 高务实道:“她已经带兵去讨伐了。” “果然。”刘馨微微挑眉:“我就知道她会这么做。” “哦?”高务实无奈道:“你又有什么高见?” “我哪有什么高见呀,我只是在想……”刘馨瘪了瘪嘴:“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在大明还真是很有市场。” 高务实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刘馨便叹了口气,问道:“你不觉得黄芷……黄都统很可怜吗?千方百计精心设计,最后还是免不了要在夫君和家族之间做一个选择。” 高务实叹了口气,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高陌出声为他解围道:“刘姑娘,此事责任完全在黄应雷一人身上。老爷和夫人对他早已仁至义尽,是他自己不识好歹、野心难驯,遂使夫人为难。” 刘馨稍一摊手,道:“道理我自然懂的,所以我只是说黄都统可怜……可怜家里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您说是吗?” 高陌笑了笑,微微点头。对他而言,只要不把高务实牵连进去,怎么说都行。 谁知道高务实叹了口气,似乎不太想谈这件事了,话锋一转,道:“这次事情发生得还真不是时候。” 刘馨和高陌都有些意外地朝他望去,却听见高务实接着道:“方才在西山别院出了点意外情况……总之就是北洋方面要对菲……对吕宋动武了。” 刘馨和高陌二人闻听此言,顿时齐齐一怔。 ---------- 感谢书友“幻境hj”、“啊里巴巴四十大盗”、“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云天行宗”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5章 南疆变故(七) 北洋海贸同盟针对吕宋的计划在刘馨看来不值一提,毕竟她是听高务实仔细讲解过当前欧洲局势的。腓力二世虽然“世界不足我欲”,但西班牙的对手实在太多,能够用到吕宋的力量太过有限。 按照刘馨的想法,如果只说取吕宋,京华的南北两洋舰队任意一支都能单独搞定。这甚至不需要高务实另外调派陆军部队,两洋舰队自身配属的陆战队就够了——北洋舰队自身配属的陆战队就有三千人,而南洋舰队因为之前负责台湾开发,更是配备了8000多人的陆战队。 这个时代的西班牙陆军在欧洲还可以算得上大名鼎鼎,高务实也多次提醒过她注意。然而刘馨作为高务实的“机要秘书”,尤其还是个会指挥作战的将领型机要秘书,她经过严谨的分析,还是坚持认为:西班牙陆军的实际战斗力并不会超过当前京华各警备军的平均水平。 从战术上来说,西班牙大方阵是一种由长矛兵、戟兵、火绳枪手和剑盾兵组成的混编战斗纵队,单以指导思想来看,其实与戚家军鸳鸯阵很类似。然而,西班牙大方阵的灵活性在刘馨看来远远不够,尤其是在变化形式上来讲是远逊于鸳鸯阵的。 为什么?因为鸳鸯阵实际上是以小鸳鸯阵组成中阵、大阵的,其基础编制用高务实的话说就是班排战术,也就是小鸳鸯阵。 西班牙大方阵呢?它事实上是一种步兵团战术,从初创到标准化,最终形成标准的三个纵队,由3000多人组成,并淘汰了剑盾兵和戟兵,仅保留长矛手与火枪兵。 西班牙方阵本质是全方位防御性的,对手想要击败它比较麻烦,但问题是它本身过于笨重,密集队形也导致移动不便,且火枪部队火线过窄,四角布置火枪的方法虽加强了全方位战斗能力,但容易造成火力浪费。 刘馨通过高务实的介绍了解到,原本在欧洲军事史上第一个压倒西班牙方阵的战术就是尼德兰执政莫里斯的改良方阵,又称莫里斯方阵。 莫里斯为了加强方阵机动性,加强火力,遂将西班牙方阵纵深减少。中间仍为长枪手,但将火绳枪部队布置在长枪手两翼,缩减火枪队的纵深但增加了横向宽度,延展了火线,加强了火力;且将火枪手独立出来,可视情况前进到长枪手之前,肉搏战斗开始后则退到两翼,机动性更强。 不过,莫里斯方阵长枪手火枪手比例仍约1:1,依旧保留了大量的长枪兵,这又与高务实在京华各警备军中不断强化推动的火器化不同。 京华各警备军目前所推广的战术,从战术思维方面来讲,更像莫里斯方阵之后欧洲的另一次军事革命的主要思想,即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的线性战术。 古斯塔夫大帝(他是瑞典唯一一个被追封“大帝”的国王,瑞典语:denstore)本人是莫里斯军事著作的忠实学生,再加上早年的战争经验,其觉得莫里斯方阵也有改进的必要。 古斯塔夫改革的方阵是莫里斯方阵的变种,进一步强调机动性和火力。三十年战争时期的瑞典军队改为使用减轻重量,缩小口径的新火绳枪,以使其装填速度相较旧时的穆什克特重火绳枪更快,火力密度得以加强。 再加上古斯塔夫大量使用轻便的野战加农炮(也就是类似腓特烈大帝的“飞骑炮兵”的轻炮部队)支援步兵,远程射击火力已足以在肉搏战开始前重创神圣罗马帝国的那些不思进取的乌合之众。 所以,他大胆地进一步缩减长枪手数量,战场上这种方阵的火枪手与长枪手比例一般大于3:2。之所以没有进一步增加火枪手的原因,在于他的主要对手蒂利和瓦伦斯坦这样的帝国军枭雄麾下的铁罐头重骑兵实在太多,用以克制重骑兵的长枪手还是必不可少。 高务实目前在京华推广的战术大致上便是古斯塔夫二世的这种战术,只不过由于京华更早的推出了步枪刺刀,使得警备军系统的军队火力密度更高且对长枪兵的依赖度更低,因此各警备军甚至已经基本完成了“全火器化”。 当然,这里头还有一个比较关键的原因,那就是对手不同。警备军各军都布置在南疆,而南疆方面目前几乎没有任何对手是拥有大量重装骑兵的。 哪怕按照最夸张的思路,把莫卧儿帝国都当做敌人来看待也没关系,因为莫卧儿帝国的统治者是蒙古人的后裔,他们在轻骑兵方面比较擅长,却同样不是以重骑兵见长的。 这就意味着京华各警备军几乎不必考虑重骑兵的威胁(此时的火枪对于重骑兵破甲比较难,需要近距离射击,但近距离则意味着会遭受重骑兵冲击,胜负难料),只需要无脑提高火力密度就行了,顶多再考虑一下机动性。 任何战术的产生都必然是与当时的武器性能挂钩的,京华之所以能如此不断加强火力密度而不管长枪兵,原因就在于高务实对火器的重视使得京华的火枪水平已经远超历史同期,虽然他既搞不出后膛枪,也搞不出无烟火药,但超过当前时代还是不难的。 想到火器,刘馨又忽然想到前几年谅山之战时的一则传闻,朝高务实问道:“当年黄都统在谅山之战中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之前忘了问她,也忘了问你,现在想起要打马尼拉攻城战却忽然想起来……” 高务实眼珠一转,问道:“你是说她用我的‘神函’请到太上老君的‘九幽阴雷’,炸塌谅山城墙的事?”[注:参见本书按广西卷第141章激战谅山] 刘馨嘻嘻一笑,看了一眼高陌,依然问道:“说吧,那到底是用什么东西炸的?” 这件事其实高陌是知道的,高务实当然不介意,淡淡一笑,道:“硝化甘油。” “哦……”刘馨恍然大悟:“我就说了,怎么搞得那么神秘,而且后来又没有见你们再用过。” 高务实摇头道:“那玩意儿确实太危险了,运输的时候都是提心吊胆,用过那一次之后,我几乎把所有生产都停了,只让他们研究钝化。” 硝化甘油这东西对当时的京华而言,难点在于甘油本身,因为制造方法其实反而简单一些:半份甘油滴入一份硝酸和两份浓硫酸混合液中就行了,而之前说过,中国古代就有硝酸和硫酸的土法制造技术。 高务实当时秘密安排,弄了很久也才得到少量甘油。然后他就发现这东西很难利用,因为真的太敏感了,一不小心就爆炸,威力还特别大。因此,在谅山之战后他就下令暂时停止军事化实验,转而要求火药厂进行钝化实验。 事实上,高务实是知道硝化甘油钝化所需的原材料的,因为他知道诺贝尔的达纳炸药(黄色炸药)就是用硅藻土吸收硝化甘油得来的——其实诺贝尔在黄色炸药之前还先搞出了“温热法”钝化硝化甘油,可惜高务实只知道这么个名字,完全不知道具体操作。 然而知道“硅藻土吸收”这五个字远远不够,高务实根本不知道硅藻土要在哪挖,也不知道挖到之后的所谓“吸收”又应该怎么操作。 此时把情况一说,刘馨倒是很快解决了他其中一个麻烦:“硅藻土啊,这东西中国是有不少的。不过我估计以目前的技术水平,能用得上的只有两处:一在辽东东北,二在云南。其他如浙江、山东、四川虽然也有,但杂质太多,估摸着你就是挖出来也用不好。” “具体位置有吗?”高务实问道。 刘馨道:“太具体我也不记得,但辽东的那一处是在……嗯,现在来说就是长白山部,而云南的那一处还挺巧,就在腾冲。” 高务实一愣:“辽东的在长白山部?你是说在女真人手里?” “对啊,还有哪个长白山部?我说的那地方基本上是在朝鲜边界附近了。” 高务实摇头道:“这有点不好办,至少暂时还不好办。腾冲那边倒是没问题,就是有点远……你也知道云南那里水路不太方便,陆路全靠马拉人扛。” “运输方面的麻烦我看主要倒不是成本高,只是速度慢。但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因为你那个硝化甘油……恕我直言,以当前的技术水平,量产估计不怎么靠谱,所以硅藻土的用量注定不会很大。” 刘馨顿了一顿,接着道:“至于硅藻土的用法我也不知道,但我以前见过硅藻土,那东西本身看起来就有点像火药。我是说,它是粉末状的,所以我猜测……” “浸润?”高务实马上问道:“直接用硝化甘油浸润,然后这硅藻土就变成和火药一样的东西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是这个意思,但我要强调我只是猜测,我本身不懂这个。”刘馨立刻回答道。 高务实点了点头,皱眉道:“硅藻土的事,做还是要做的,搞到之后做做实验我认为怎么都是必要的。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甘油这东西不太好办,实话说第一批甘油的出现还来自于意外。” “意外?”刘馨有些诧异:“不是你特意搞的?” “不是,我当时一门心思想搞tnt呢,可惜没成功。”高务实摆了摆手:“那个甘油是香皂厂一不小心弄出来的,我过去经常要求他们对新发现的东西做好记录并且上报,所以过了一段时候之后我看到汇报,想起来那东西可能是甘油,于是便指示他们制造一点点、极少量的硝化甘油试试看。” “就这样成功了?”刘馨笑道:“那你的运气还真不错。” “我说试验一点点,结果他们炸伤了七个人,其中一个还瞎了一只眼。”高务实叹息道:“当时我就觉得这玩意太危险了,能不用最好不用,所以只有谅山之战用过一次。” “由此可见……”刘馨眨了眨眼:“当时你就对黄都统‘另眼相看’了。” 高务实闻言一滞,轻咳一声:“说正事。” “好,说正事。”刘馨白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道:“就算没有硝化甘油,马尼拉城的棱堡体系也谈不上什么固若金汤。我这里呢,可以给你提供两个办法,一快一慢。” 高务实道:“慢的那个,你该不会是说让我把马尼拉围起来,围到他们人吃人,自己开城投降吧?” “怎么,这个办法不好么?”刘馨一摊手:“我知道这个消息瞒不住,不管是西班牙人还是葡萄牙人,都一定会有前往马尼拉的船只,而你也不可能把这些船只统统送进海里,毕竟生意还是要做的,对吧? 但是这和围城没有冲突,他们发现了就发现了,把消息送回西班牙也没关系。反正你都说了,腓力二世一屁股烂账,他不可能把无敌舰队派到南洋跟你打一场。何况,你不是说这次无敌舰队远征会失败么?那就更不必担心了。” 高务实道:“无敌舰队除了战术失误之外,遇到恶劣天气的影响也很大,我不知道蝴蝶效应会不会影响这一点。不过即便无敌舰队失败……呃,实话说吧,腓力二世两年时间就能再造一个无敌舰队。” 这个造船能力的确让刘馨愣了一愣,但她依旧表示没关系:“就算两年也没关系,西班牙人在马尼拉不可能拖两年。何况无敌舰队就算重建,首先想到的肯定也是去找英国人报仇,绝不会跑来南洋的,除非腓力二世真的疯了。” 腓力二世当然并不疯,他只是宗教狂热罢了。这厮非要打英格兰的主要原因,除了伊莉莎女王大发私掠证,发动英国海盗抢掠西班牙珍宝船之外,最关键的就是反对圣公会——他要在英格兰恢复天主教会的荣光。 [注:其实他打英格兰还有一点法理,上一任英格兰女王玛丽一世是腓力二世的第一任妻子,当时腓力二世的头衔里是有英格兰国王(共治)在的。但因为玛丽一世无后,理论上来说在玛丽一世死后,他的共治权也随之丧失。然而腓力二世比较猛,在打英格兰的时候宣称了英格兰王位。] 话虽如此,高务实依然不希望一场仗拖那么久,他摇头道:“我拉着勋贵们去打马尼拉,主旨并不是和西班牙争夺殖民地,而是转移勋贵们的注意力,但这就需要吕宋尽快恢复原有的功能,并且创造利益。所以,你还是说说另一个办法吧。” 刘馨笑了笑,道:“这就要用到我的专业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一路色友”、“apodes”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5章 南疆变故(八) 刘馨的专业是地理,在此之前她这个专业所发挥的主要作用很简单,就是指明哪里有矿、储量多大、品位多高。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发挥其他的作用。 但这一次不同,刘馨的专业好像还真被她利用到了另一个方面。她告诉高务实说,她虽然没去过马尼拉,但她在“求学时代”曾经了解到马尼拉的一点情况,知道马尼拉城最早建立的位置在哪。 “求学时代”显然是为了避免在一旁的高陌听到不该听的话才这样说的,高务实很清楚她是指大学时期。 刘馨说,她了解到马尼拉的契入点是两座教堂,一座叫做马尼拉大教堂,一座叫做圣奥古斯丁教堂。据她所知,这两座教堂都是西班牙殖民者刚刚进入菲律宾时就建立的,尤其是圣奥古斯丁教堂,她“明确记得”一句话:“圣奥古斯丁教堂位于马尼拉殖民首府的中心区域”。 由此她认为,从这两座教堂的位置——尤其是圣奥古斯丁教堂的位置,就能准确判断当前马尼拉城的位置。 圣奥古斯丁教堂的位置很简单,就在巴石河入海口的南岸不远,其位置靠海也不远。至于后来的马尼拉城,则是随着城市发展而往内地延展开去的。 “你的意思是说,舰队的重炮在海边就能轰击到马尼拉城?”高务实有些意外的问道。 “很遗憾的告诉你,应该不可能。”刘馨叹了口气道:“圣奥古斯丁教堂离海面有将近两里远,我不知道现在什么重炮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对西班牙人的棱堡造成有效伤害。” 海船显然不能直接靠在并非深水港口的岸边去,那会导致搁浅,所以两里这个距离还并非可行的炮击距离。 换句话说,如果高务实要让北洋舰队直接在海边炮击马尼拉城,除非京华的火炮对棱堡的有效杀伤射程超过三里——这纯属痴人说梦。如果没有意外干预,一百年后的火炮可能都达不到这个水平。 刘馨见高务实一脸遗憾,不禁打趣道:“怎么了,是不是想到当年南洋舰队一招黑虎偷心,直接端掉升龙城的伟业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坦然承认:“很难不想起来。” 刘馨也笑了笑,然后却道:“安南人肯定想不到仗还能打成那样,所以升龙城的城墙离红河太近,京华的舰队停在河中都能轰到。但西班牙人肯定不会犯这种错误,他们毕竟是‘海外殖民者’,怎么可能想不到防备海上来敌?所以那一招对马尼拉无效是可以预计的。” “那么,你的办法是什么?”高务实问道。 “我的办法其实也不是什么新法子,这一招在古人手里都快用烂了。”她起身在高务实的书案上拿了一张纸,又拿了一支京华特有的炭笔,在上面简简单单画了几笔,构成一副极简地图拿给高务实看。 指着地图,刘馨道:“你看,马尼拉城就在这里,外面这片海域就是马尼拉湾,是个天然的避风良港。北面这条河就是巴石河,河面比较宽阔,径流量虽然不小,但由于是入海口,所以水流倒不是很急,适合工程作业。” “嗯?”高务实心中一动,打断道:“你说的工程作业是不是指……” “就是你想的那样——从巴石河南侧挖开一段河道进行蓄水,等蓄水充足之后,忽然炸塌临时水库,倒灌马尼拉城!” “嘶……”高务实倒抽一口凉气,试探着问:“马尼拉城建立不久,但城里目前最少也有两三万人了。” 谁知道刘馨直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高司徒,我出身于大明将门,从小见惯了杀人和流血,可不是你在提及这个问题时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那些白左圣母们的模样。 对我而言,既然对方已经成为需要用作战来解决的敌人,那么无论是用火药炸死他,还是用河水淹死他,本质上毫无区别。至于会不会造成平民伤亡?抱歉,在这个时代里我没法讲究那么多,只要伤亡的不是大明的平民就好。” 高务实有些意外地道:“你好像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是说西班牙人这么快在城里聚拢了两三万人,说明马尼拉附近较有实力的人可能大多被西班牙人强迫城市化了。 而这就意味着,如果这些人大量损失,那么在战后一段时间里,马尼拉本身的商业能力必然大幅下降,当地人……” “当地人有多大的用处吗?”刘馨不屑地道:“虽然我不像你那样关心政治,但南洋土人自身懒惰愚昧却排华仇华的特性,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依我之见,既然你们准备夺取吕宋,那么就最好把吕宋当成另一个台湾来看。只有用大量中国移民改变当地人口结构,才能真正控制下来,并做到长治久安。这和你在安南首创的归化户籍制是一个道理。” 这个嘛,高务实倒也同意,点头道:“你是说长痛不如短痛,干脆趁着这次作战,给马尼拉换换血,是吧?” “没错,另外我甚至建议你可以考虑给马尼拉换个名字,就像定南那样,换个汉名。” 这倒也是,就好比菲律宾群岛,这个名字其实就是指腓力二世,当然并不是腓力二世自己命名的,是殖民者们讨好他的做法。 不过高务实听刘馨这么一说,却又想到吕宋这个名字其实也不完整。不完整的意思是说,吕宋其实并不是指整个菲律宾群岛,它只是菲律宾群岛中的一个大岛。 除了吕宋岛之外,还有棉兰老岛、萨马岛、民都洛岛等十一个主要岛屿,而整个群岛由7000多个岛屿构成。从这个角度讲,用一个吕宋指代整个菲律宾也并不是很合适。 至于刘馨所表达的换血思维,其实高务实也比较赞同,从后世菲律宾的情况来看,换血的确应该会更好一些。 尽管菲律宾很早就有人类居住,但是作为一个破碎的群岛国家,它的文明在古代社会发展得十分缓慢。与同时期的欧亚非大河流域地区相比,菲律宾群岛上的居民社会分工始终相对粗略。 从自然条件来看,热带菲律宾在文明早期的开发和农业条件都很差,而且菲律宾是西太平洋台风影响最大的国家之一,这对于古代农业社会简直是地狱开局。 同样地,受岛屿狭小的土地面积和崎岖地形的限制,菲律宾一众岛屿之间虽然相隔不远,但即便在没有外力作用之下——指更高文明程度的人群强力干预——也很难整合到一起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 说实话,时至二十一世纪,地域差异在这个群岛地区仍然十分明显。菲律宾无论是在面积还是人口上都与中国一省相当,却有182种独立语言,其中官方认定的教学语言就有19种。 国家不大但民族、语言非常多,岛屿之间又缺乏相互沟通的条件和必要,所以深度的民族融合就很难实现了。 除了语言,宗教也是这个群岛国家一度缺乏向心力的重要因素。在西班牙殖民统治之前,菲律宾主要宗教是原始部落信仰,每个岛屿、每个部落都有着不同的主神。 各岛屿族群的社会发展状态也有明显的先后之分。在外来者统治群岛之前,这个7000岛屿之国上已经分化出了四种主要的社会形式,即狩猎-采集部落、强盗性质的军事部落联盟、高地农业社会集团,以及城邦性质的港口政治实体。 在未经充分开发的状况下,热带岛屿的不同部分往往为不同势力所控制,而每个岛屿又不断重复这一模式,使得岛内和岛间都更加破碎化,联盟也是颇为松散的。 早期各个岛屿上不同的政体都与外界保持着交流,唐宋时期就与中国有密切的贸易往来,曾被纳入中央王朝的朝贡体系,后世菲律宾出土的遗物中广泛存在的中国文化符号得到印证。 与中原文化的影响相比,另一种亚洲文明对菲律宾地区的冲击明显更直接和深入——最晚到14世纪末,绿教从苏门答腊岛传播到菲律宾南部的苏禄群岛,阿拉伯传教士们的不断进入给苏禄群岛带来极大影响。 不同于当地的岛屿部落文明,绿教教众拥有更坚定的群体认同感和更有效率的组织形式。在此背景下,一个囊括苏禄群岛、加里曼丹岛东部、巴拉望岛及西南一众岛屿的环苏禄海绿教苏丹国被建立起来。 后世菲律宾人口的83%都信仰天主教,另有占比9%的人受美国影响信奉基督新教。而南部地区,在数百年的殖民之后,依然保存了绿教的信仰和宗教活动。 西班牙在疯狂对美洲大陆进行殖民掠夺的同时,也派出了一员悍将去征服菲律宾群岛。这员悍将就是米格尔·洛佩斯·黎牙实比,后世菲律宾黎牙实比市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黎牙实比担任菲律宾总督的成绩,从西班牙角度看可谓居功至伟,在其治下做了以下几件大事: 西属菲律宾以宿务岛为中心建立了数个殖民点; 远征吕宋废黜土王,确立了西班牙在菲律宾群岛大部分区域的管理; 兴建马尼拉城,使其成为跨太平洋贸易的西部枢纽,后成为菲律宾的首都; 全面推行天主教,让耶稣、教皇等白人形象成为了菲律宾群岛土著的精神寄托,便于西班牙人的殖民统治,也让岛民有了一个共同的天主教徒身份认同; 对外抵御葡萄牙、日本和英国的扩张,对内镇压土著部落的起义,不断巩固西班牙政府对这一殖民地区的统治。 简单的说,没有西班牙人,马尼拉不会出现,更不会崛起。高务实现在去攻取马尼拉,事实上有点鹊巢鸠占的意思。当然,他绝不会良心不安。 综合以上这些情况来看,刘馨提到的换血改名就显得的确很有必要了。改名这种事好办,也不费什么精力,不过换血的话,那就得提前做好规划和准备了。 大明受小冰河期的影响已经越来越明显,此前高务实关于新建阜新、丹东二城的移民问题,计划就是从陕西、山西、北直隶的灾民中迁徙。而事实上灾民显然不会仅限于这一次,如今哪年不遭灾? 不过话又说回来,高务实从大明国内往南疆各地迁徙人口的举动,一般还是讲究“就近安置”的。比如说安南方面,就以两广和福建三省明人为主;台湾方面则以南直隶、浙江、福建为主。 黄河流域各省的灾民虽然也偶有送往南疆的,但人数迄今为止都还比较少。不是高务实觉得北方人受不了南方的炎热,这个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欧洲殖民者都没热死,难道华北平原、黄淮平原的明人就会热死? 关键这里头有个成本问题,就近迁徙毕竟路途更近,迁徙人口适应性也更好,复产复工更快,不必京华费太多的心力。 而且,此时的北方各省平时种的是小麦,去了南疆之后肯定得改种稻米,不要以为这是小事,这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大事。至少在头几年里,在移民们对稻米种植的各种情况还不太熟悉的时间段,京华需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帮助他们。 原先这么搞问题不大,因为那会儿京华现金流充裕,但眼下这会儿还是挺紧张的,这么做会明显给京华本身造成压力。但京华如果投入不足,又反过来会导致移民们的生产效率下降,甚至生存遭到威胁,这又反过来可能导致后续移民积极性不高。 总之,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先有所准备。 然而高务实还在思索这些准备工作该如何有条不紊的进行时,刘馨却又说道:“另外我还觉得,你最好不要把攻打吕宋当做一次孤立作战。” 高务实一愣,问道:“怎么说?” 刘馨撇撇嘴道:“你打了菲律宾的西班牙人,马六甲的葡萄牙人怎么想?我知道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有严重的竞争对立,但再怎么说他们现在也是共戴一君。从腓力二世打算从里斯本出发进攻英国就能看出来,这个宗教疯子国王对葡萄牙的控制力还是不错的。 那么一旦他知道菲律宾丢了,难道不会让葡萄牙人出点力,开始给京华找麻烦吗?如果要避免这种麻烦,我认为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抢先动手,拿下马六甲,把西葡帝国的势力彻底赶出南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keyng”、“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5章 南疆变故(九) 把西葡帝国的势力彻底赶出南洋? 好想法,高务实也一直以此为长期目标。只不过最近这几年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他高司徒现在又收了天下财权大半在手,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相应地也就不希望南疆出现太大的波动。 原本按照高务实的设计,大概在数年之后,蒙古、日本、女真问题就会得到基本解决,到那个时候,他高某人应该就能清闲一些了。而且彼时差不多已经经过了十年的移民,南疆、南洋方面的汉人数量势必大增,那个时候再去安排各项任务,自然也就变得容易起来。 但今天因为勋贵们的蠢蠢欲动,让高务实觉得必须得给他们松松绑了。毕竟,让勋贵们从封建地主属性转变为贸易资本属性,本也是他改造勋贵计划的一个重要原则。 以利益推动改革,这是高务实一贯的基本思想。在他看来,如果“统治阶级”不能从改革中获利,亦或者获利不如损失多,那么无论这改革对民间的好处有多大,“统治阶级”们都必然没有动力,只会变成阻力。 这些勋贵们是名义上武臣,实际上根本打不了仗,从这个角度来看,养着他们完全就是浪费国家资源。可是问题在于,如果他们反对改革,那改革的压力就太大了——朝廷的文官集团本就不是都赞同改革的,一旦勋贵们也站到保守派他们那一边去,他高务实就算再得圣眷又如何? 朱翊钧是能万寿无疆还是怎么着?最迟等他一驾崩,这改革可不只是人走茶凉、人亡政息的问题,而是必然会被反攻倒算、秋后算账,然后一切回到原先的轨道,甚至更加“反动”,而大明该亡就还得亡。 所以高务实听了朱应桢和张元功的话之后,只好给他们松绑,但目标放在日本的话又会影响他接下来的计划,因此只好临时变更,引导他们的目光投向菲律宾。 然而当时高务实的确没来得及思考连锁反应,此时被刘馨一提醒他才警醒过来,的确不能完全把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分开来看。 就像刘馨所说的那样,西班牙和葡萄牙毕竟现在是共戴一君的状态,而且腓力二世对葡萄牙的掌控也堪称有力。一旦菲律宾这个在西班牙殖民体系中具有重要意义的“中转站”被自己夺走,腓力二世很难无动于衷。 西班牙人在欧洲已经满头包了,丢失菲律宾的话能怎么办?两个选择:不顾一切损失打回来,或者转而去使用葡萄牙人的殖民据点。 打回来肯定是最痛快的选择,但高务实估计腓力二世做不到,并且腓力二世自己也应该心里清楚。 那么就很可能如同刘馨所提醒的那样,腓力二世极有可能要求葡萄牙帮忙。 葡萄牙能拒绝吗?显然不能。 西班牙几万大军屯驻在葡萄牙呢,甚至腓力二世本人也呆在里斯本(自取得葡萄牙王位后,为了就近威慑,他在里斯本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葡萄牙贵族们现在可谓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怎么可能拒绝?拿头拒绝? 因此葡萄牙人就算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只要腓力二世开了口,马六甲一定会被西班牙人使用。考虑到西班牙人现在心态之膨胀,得到马六甲使用权的他们难保不会和京华玩阴的。 想明白这个道理,高务实不禁苦笑起来:“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本打算过几年在打马六甲的主意,现在看来还真要提前了。可是现在南掌的事情还没解决,马六甲又要被列入计划……” 刘馨摇头道:“马六甲的事其实好办,这个地方虽然重要,但它既然可以由陆路进攻,其难度就比进攻马尼拉要低得多了。如果苏洛鬲、大泥、彭亨等马来城邦愿意让定南警备军过境,夺取马六甲应该不算难事。” 这个说法高务实倒也同意,他之所以任命堂侄高瑞雏为暹南巡阅使,又让柬埔寨降将木萨利出任暹南镇守使,给他们定南警备军第四镇及暹南独立守备师(镇)两个镇级编制,不就是为夺取马六甲准备的吗? 定南警备军第四镇是“定南五镇”之一,满编高达12700余人,实际满编。全镇拥有两个标准步兵协、三个独立炮兵标、一个独立骑兵标,以及两个工兵营; 暹南独立守备师同样是镇级单位,之所以用“师”区分“镇”,是由于目前京华以镇为标准军队配置,师则作为辅助力量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于后世红朝的武警部队——以镇守当地为主,但也拥有一定的作战能力,并且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快速补充“镇”级军事编制。 暹南独立守备师的人员编制略小于镇,全师编制目前是9000余人,编为两个步兵协、两个工兵营。 算起来,光是在暹南——即马来半岛北部——京华就屯兵22000人左右,足称强大。 不到八十年前,葡萄牙人仅靠700人就拿下了拥有两万守军的马六甲城。当时马六甲城中有5艘来自于大明的商船(违背禁海令来的),葡萄牙的大殖民者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为了展示对大明的友好,同时也为了示威,遂大方的允许大明商人登上葡萄牙战舰,观看整个征服过程。 具体的战斗过程高务实已经从这些商人的后代手中搞到了,大致上来说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葡萄牙强攻,但失败了,因为马六甲苏丹手中也有来自欧洲的火器。这些火器是威尼斯送到印度的,根源是威尼斯很清楚一旦葡萄牙掌控了阿拉伯-印度商道,那么威尼斯的地中海贸易优势就会被打破,地中海贸易圈将会被大西洋贸易圈所取代。 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后来的发展证明了这一点。而当时,在这种指导思想之下,威尼斯将欧洲火器输入到了阿拉伯,阿拉伯又输入印度,印度又输入到了马六甲,整个过程大概耗费了十几年时间。 不管怎么说,马六甲苏丹虽然打得比较难看,但毕竟还是依靠火器抵挡住了葡萄牙的第一波强攻。完成登陆并攻打马六甲的葡萄牙人因为兵力太少,无法承担太大的伤亡,故在发现难以建立栅栏工事之后主动撤退。 葡萄牙人没有真的退走,他们在船上等待机会。机会很快来了,由于马六甲本身也是个河口港,攻打马六甲的关键就是城中那座连接两片城区的大桥,于是葡萄牙人趁着涨潮的机会以战舰杀入河中,以战舰火炮压制城中守军的火力,终于在城内建立了炮兵阵地。 10天后,眼看守城无望的苏丹带着两个儿子逃出了马六甲。大批缅甸和印度的商人开始与阿尔布克尔克接触,承认他对城市的占领。从此,马六甲城成为葡萄牙在印度以东地区最重要的基地,直至如今。 阿尔布克尔克对马六甲的征服作战是那个年代葡萄牙人对亚洲征战的典型。虽然守军往往人数众多,也拥有少量不错的武器,却依然无法抵御新来的欧洲征服者的攻击。葡萄牙人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好的海军力量(指的是1511年这个时间段里),不仅在海面上占据优势,还在一系列登陆攻城作战时表现了欧洲战场上磨练出的素质。 作为一个靠着贸易交流为生的国际化大都市,马六甲人理论上可以通过海运获得当时最为先进的武器,并雇佣地区内外的专业士兵来担任守军(实际上马六甲苏丹的两万军队中就有大批雇佣军)。 但这种迅速的军事现代化并不能在根本上改变当地军事实力偏弱的本质。无论是新式的火炮还是印度的战象,又或是传统的毒液弓箭,都无法弥补士兵素质与指挥系统滞后的缺陷。 马六甲苏丹国虽然是地方小霸,却缺乏集权国家集中资源的效率。实际上,马六甲沦陷之后,苏丹国的残余势力继续与葡萄牙人缠斗了很长时间,直到荷兰人的到来才算告终,足见都城被快速拿下是因为无法集中资源防御都城所致。 而葡萄牙的胜利则是扬长避短,合理利用自身优势所带来的。趁涨潮利用舰队直取要害、仪仗舰炮压制守军火力……葡萄牙人的胜利理所应当。 而如今,由于京华的渗透,葡萄牙人在马六甲的情况对高务实而言几乎也是不设防的。 首先,马六甲虽然位置重要,但因为葡萄牙小国寡民,其在亚洲的主要力量还是集中在其印度首府果阿。他们在马六甲城的力量,除了葡萄牙商船大量来此的时间段里,其他时候都不强大,甚至可以说是孱弱。 与西班牙人在马尼拉的情况类似,葡萄牙在马六甲的战舰平时也不会超过二十艘,驻扎陆军兵力同样不超过两千人。 京华可不是当地那些土著苏丹,其所拥有的武力和欧洲人至少是同一时代的水平,战术思想甚至更加先进。2000人的葡萄牙军队能守住22000京华军队的攻击吗? 不可能。京华甚至不需要依靠海军舰队趁涨潮杀入马六甲,他们直接进攻也足以确保取胜。当然,如果舰队也出马,并且压着葡萄牙打,那就更好了。 高务实思索了一下,转头朝高陌问道:“瑞雏在暹南这么久,与苏洛鬲、大泥、彭亨等小国应该有过接触吧,你认为他们会愿意给我们放开进攻马六甲的道路吗?” 高陌道:“接触是有的,双方平时的关系也过得去。只不过,这些小国虽然未必知道假道伐虢的故事,但暹罗王现在被我们软禁在定南的情况他们是知道的。老奴怀疑,一旦堂少爷真个出兵,他们恐怕会担心自己今后也如暹罗一般,成为我京华的傀儡,是以……他们究竟会如何反应,眼下却不好断言。” 高务实又朝刘馨望去,问道:“刘姑娘,你的看法呢?” 刘馨撇了撇嘴,道:“我的看法是,哪怕他们乐意让路,咱们也最好当做不知道,直接一路打过去才是最好的。” “哦?”高务实有些似笑非笑的道:“想不到姑娘你这么霸气侧漏的呀。” 这个“侧”字让刘馨知道高务实这句话有些前世风格的调侃意味,但她并不介意,反而故意挺了挺胸,道:“那是自然。” 高务实忍住笑,问道:“为什么呀?哦,我是说,为什么要一路打过去?” “懒得麻烦。”刘馨极其直白地道:“这些小国夹在定南与马六甲之间,而定南是你定下的南疆首府,马六甲又肯定是今后的商贸重镇,这两地中间岂能容得下不受控制的其他势力存在?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别说它们这几个小国,包括马六甲再南边的柔佛国,我看也应该一举推平——简单地说,就是马来半岛不允许有任何其他势力能够左右局势,必须由京华彻底控制!” 高务实没有继续纠结,直接问道:“派谁去打?瑞雏和木萨利行么?” “如果你是问他们两个配合能不能打下来,我觉得是可以的。”刘馨微微耸了耸肩:“但如果你问的是谁去最合适,那我觉得他们不是最佳人选。” “哦?理由呢?”高务实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你手底下有不少降将,而木萨利是投靠最晚的一个,如果他去拿下这样的大功……阮潢因为在平定柬埔寨立有大功,那也还罢了,但如莫玉麟之流却该如何自处? 莫玉麟在这次南掌危机中的表现看起来不太好,但咱们都知道,他只是无法确定你和黄都统的态度,这才有些进退失据,并不代表他无力掌握战局。 而如果在紧接着而来的马来半岛之战中没有他一席之地,我怀疑他恐怕就要多心起来,会怀疑你是不是对他有了不满,有了防备,甚至有了卸磨杀驴之心。” 高务实没有表态,又问道:“那瑞雏呢?” “高瑞雏是你堂侄,并不是你儿子。”刘馨的话依旧直白无比:“你儿子现在连路都还未必会走,如果高瑞雏就立下这样的大功,将来……你觉得他对你的继承人会有多少真心的尊重?” 高务实笑了笑:“你想的也未免太远了些。” 刘馨则微微抬起下巴:“是么?” 高务实便懒得争辩了,轻叹一声:“所以你的意思是,又要让芷汀亲自走一趟?” “那你就猜错我的意思了,我觉得这一次黄都统最好也别去。”刘馨挑了挑眉,问道:“她是你的夫人,但毕竟不是你自己。如今从整个南疆来看,只有安南是你亲自打下来的,此后缅甸也好、暹罗也罢,还附带一个南掌,乃至于这次柬埔寨,都可以看做是黄都统的功劳。你不觉得这个局面有些不太好吗? 不过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她有什么异心。我只是觉得长此以往,南疆方面会出现天有二日之局面,这种情况……是可能出麻烦的。” 高务实有些意外刘馨这样说,不过既然她连“天有二日”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高务实哪能不知道她所谓的麻烦是什么? 吕后、武瞾。 更巧的是,吕后、武瞾都有一大家子本家人,而黄芷汀的本家人更是实力强大。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黄芷汀至始至终都是站在高务实立场在做事。 不过这事……非要说的话,武瞾还在做皇后的时候,她也不敢忤逆李治的意思呀。这二位都是在丈夫身前就地位很高,但并不反对丈夫,而等丈夫死后便大权独揽,大肆任用娘家亲人,朝廷易色。 高陌在一边也对刘馨的话有些胆战心惊,其实他也觉得夫人的权力有些太大,在南疆的威望也有些太高,只是他作为高家老仆,实在不便以奴疑主,所以始终没敢说。 此时高陌却没法继续装傻了,轻咳一声,小声道:“老爷若有所犹豫,不如等南掌之事结束,看看夫人如何处置黄应雷,然后再做决断。”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持羽静风尘”、“menf”、“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5章南疆变故(十) 高陌这个建议也有些意思,高务实一听就懂。 但他却摇了摇头,道:“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顿了一顿,继续道:“对马六甲发起进攻之事芷汀早有准备,既事已将近,自不可能绕过她来进行。她代我总摄南疆诸事,我没有理由不问她有何安排。 陌叔,这与黄应雷之事不可混为一谈。你现在就去,以我名义致函定南,问定南方面对此有何详细规划,各项准备又做到了什么程度。此函同时转送南洋舰队,让高璟回话。” 高陌躬身应命而去。 等高陌一走,刘馨见高务实朝她看来,不由得耸了耸肩:“疏不间亲,看来是我多嘴了。” 高务实没有理会这句话,反而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你对我族中的亲属似乎并不放心?” 刘馨虽然嘴上说“疏不间亲”,但看来她并不真的很担心这个问题,听见高务实这样一问,不由撇了撇嘴:“你要让高瑞雏去做朱文正吗?” 高务实不禁一滞。 朱文正,这个文正不是谥号,是他的名字。此人乃是明朝开国名将,明太祖朱元璋的侄子,朱元璋集团的核心人物。曾任全军最高衙门大都督府的大都督。他的父亲是朱元璋的大哥南昌王朱兴隆。 朱元璋起兵时,朱兴隆早已去世,朱兴隆的妻子王氏带着儿子朱文正依附朱元璋。朱元璋把朱文正当做自己的儿子抚养。朱文正勇猛善战,随军渡江时,攻下集庆路。因屡立战功被升为枢密院同佥,朱元璋问他:“想当什么官?”朱文正回答说:“叔父成了大业,何患不富贵。先给亲戚封官赏赐,何以服众!”朱元璋听了很高兴,更加喜爱这个侄子。 元朝至正二十一年,朱元璋改枢密院为大都督府,任命枢密院同佥朱文正为大都督,节制中外诸军事。及再定江西,镇守洪都(南昌),屏翰西南,非骨肉重臣不可以守。 陈友谅带六十万大军围洪都,朱文正数度摧其锋芒,坚守85日等到太祖亲自率兵来援,陈友谅撤围退入鄱阳湖,与朱元璋对峙。朱文正又断陈友谅粮道,友谅遂败。再派遣何文辉等讨伐未附州县。平定江西时,朱文正居功多。 朱元璋还京后,大大地赏赐常遇春、廖永忠及诸将士金帛。而朱文正有大功却暂未封赏,发怒,遂失常度,任部将掠夺其下妻女。 按察使李饮冰上奏朱文正骄侈觖望,朱元璋遣使责骂。朱文正惧怕,李饮冰又上奏朱文正有异心。 朱元璋立即坐船到城下,召朱文正来。朱文正仓卒出迎,朱元璋问:“你打算干什么?”遂押回京城,马皇后劝解说:“此儿只是个性刚强,无其他。”遂被免官软禁于桐城,没多久就去世了。 这些事高务实当然很清楚,是以刘馨把朱文正的事套到高瑞雏头上之后,高务实顿时心中凛然。 刘馨见他沉默不语,干脆又道:“你以高瑞雏为暹南巡阅使,这本来没什么,毕竟你三弟高务勤早做到了安南六镇总领。可他们两人并不一样,高务勤是你同胞弟弟,高瑞雏不仅低了一辈,而且只是堂侄。 高务勤那边,你没有做出多少特意的安排;高瑞雏那边,你却偏偏让木萨利那个柬埔寨降将与他搭档。若说这里没有考验他的意思,我是难以相信的。 而这考验,与朱元璋不赏朱文正江西大功却偏偏又有异曲同工之妙……高司徒,你这么做难道不是因为怕高瑞雏心态膨胀而走上邪路?” 高务实这次没有继续沉默,反而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怕他功高盖主?” “功高盖主?”刘馨也笑了,但同时摇了摇头:“怎么盖?别说京华由你建立且一手掌控,就算这次让他平定马来半岛又如何? 他是暹南巡阅使,但暹南镇守使却是木萨利。他管的是政务,木萨利才是管军的,即便打下马来半岛,论功只怕也是木萨利第一吧? 更何况,哪怕把征服马来半岛的功劳都算在他高瑞雏头上,他的功劳能比得上尊夫人么?别说比不上她,恐怕连我都比不上——这你也有必要担心他功高盖主? 所以归根结底,你是在担心他心性不稳,有可能恃功而骄,到时候你是杀他,还是将他像朱文正一样软禁至死?这两种局面你肯定都不想看见,所以我说这次南征不能单让暹南负责。” 高务实平静地问:“那为何你又不同意让芷汀去?别提什么‘天无二日’之类的缘由,你知道我不会认可,而且那也不是你的一贯想法。” 刘馨挑了挑眉:“我有什么一贯想法?” “嗯?”高务实也以挑眉回敬,道:“你不是一直坚持平权?” “哈,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刘馨摇头道:“即便在这个时代,皇帝和皇后也号称互为敌体。然而曾几何时,是由皇后来决定谁做皇帝的?只有皇帝决定谁做皇后。 我有平权思想不代表我漠视现实,而南疆的现实是什么?是京华由你一手缔造,而你在政治、军事、科技等绝大多数事务上必然是最具眼光的人。你的目标我既清楚也很支持,故而一切可能对你形成威胁的情况,都在我的反对之中。 我和黄芷汀的关系很复杂,我知道她有利用我的意思,但我也同时知道,她的利用并非站在她个人的角度出发,反而是站在你的角度来的,这也是我依旧能和她成为朋友的关键。 不过即便如此,在黄氏宗族依旧强大的前提下,我也不认可你做出某些会让她继续提高威望的决定。你在一日,她或许永远不会考虑背叛你,可你若是不在了呢?你怎么能断定,她为了高渊会做出什么事? 如今你没有其他的儿子,这个想法看起来似乎是过虑了,但我想你不会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吧?你或许会说,将来南疆也可以如大明一般,严格按照立嫡立长的规矩来办,但我想南疆的局面与大明恐怕很难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高务实微微笑了笑。 “大明没有飞地,其所统治的地区连成一片。南疆呢?虽然你定下了以暹罗为核心的治理结构,但地理上的割裂始终是客观存在的。 现在只是十六世纪末,不是二十一世纪,甚至不是二十世纪,海上的领地——比如说将来的菲律宾,它离定南是不是太远了一些? 从当前的局面来看,你拿下菲律宾之后,少不得要给当地设立一个国王,换句话说就是京华又要在那里设立一个总领或者巡阅使。请问总领和巡阅使与总督、巡抚有什么区别? 它们一样是封疆大吏,而且是远离甚至割裂在你南疆核心之外的独立封疆……你能确定始终牢牢掌控吗?或许你在世的时候可以,但你走之后呢? 我思来想去,除非到时候你不允许菲律宾这样的‘封疆’拥有海军,否则势必会造成他们的离心倾向,彼时你能做出的最好选择就是派你的一个儿子去镇守。 但是问题来了,这样做就会让高渊感到威胁。如果此子也是黄芷汀嫡出,黄芷汀或许不会过于打压他,而高渊对他的警惕则会更甚;如果此子不是黄芷汀嫡出,高渊的威胁感或许不那么强,但黄芷汀会不会视他为威胁,那就不好说了。 总而言之,不管怎样都会导致内部隔阂。在这种隔阂之下,黄芷汀的威望越高、实力越强,就越容易出问题……你希望看到那一幕吗?” 高务实皱眉道:“你以前不是只关心军事吗?” “近墨者黑啊。”刘馨一摊手:“在你身边呆得久了,又知道你所预谋布置的那许多计划,以至于我现在动不动就会想到这些阴谋论,这不都是你害的?” 高务实忍不住摇头苦笑,又道:“菲律宾看似割裂,其实对南洋舰队而言,它就在眼皮子底下。” “你拿下菲律宾和马来半岛之后难道便会就此收手?”刘馨挑了挑眉:“就算你没说过,可你扶植岛津家,难道不是对日本有所觊觎?你建丹东城,难道不是对朝鲜有所图谋?控扼马六甲之后,难道你不打算以此为支撑点,拿下整个南洋?拿下南洋之后,难道你不会对资源丰富的澳洲抢先动手,避免被欧洲人直抵腹心? 更何况,黄芷汀想打阿拉干的时候,你的回答也是不愿现在就和莫卧儿帝国兵戎相见——换句话说,你心里其实对印度也有想法,只是眼下还顾不上,或者说还力不能及,我可有说错? 你不说话我就当是默认了。那么好,如此广阔的疆域,包括海疆在内,你真的认为光靠海军就能给各个割裂开来的地区以足够的威慑吗? 就算海军再强大,这些地方总是需要强大陆军来镇守的,他们有了足够强大的陆军之后,你怎么能确保中南半岛上的南疆中枢还能压制得住他们? 试问,中南半岛上的南疆中枢要有多大的海军力量,才能一次将数十万大军投入一场远征作战,并且压倒某些割裂开的地方?” 高务实苦笑道:“我真的觉得……你想得太远了。而且,既然你这样说,难道芷汀没有那么高的威望,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更不必说其他,比如你为何觉得我一定会死那么早?没听说过祸害活千年吗?” 刘馨摆了摆手:“这只是假设,毕竟正常来讲,男人的寿命大部分不如女人长,你不会觉得我这是在咒你吧?” 高务实耸了耸肩:“那倒无所谓,我的政治面貌你知道的,我不信这个。” 刘馨便把话题接了回去,道:“那好,继续说黄芷汀的问题。在假设她比你更长寿的前提下,再按照她如今事事为你考虑的基础上来推论:假设你拿下了……就比如说日本好了。 你安排了一个儿子去日本镇守,按照日本现在的实力而言,他手头甚至可能搞出五十万大军,你认为黄芷汀能放心吗? 就算她不考虑高渊将来能不能震得住场面,单是这五十万大军的实力,她恐怕就要担心日本会被分裂出去……你说以她的性格,她会不会认为这是对你打下的基业造成了严重威胁?那么,她会怎么做?” 高务实摇头道:“即便按照你的假设,第一,这个情况实际上在我死之前我就应该想办法解决隐患了;第二,芷汀即便没有更高的威望、更强的实力,到了那一步,她还是会为此想办法。你现在让我限制她获得这些威望和实力,其实并不能解决问题。” 刘馨道:“我之所以这样建议,是因为只要她没有信心能够轻易解决,那么她就很可能不会采取过于暴力的手段,至少不至于动兵。 而只要不动兵,这事就极有可能只是政治层面的交手。那么反过来说,也就是冲突不至于太过激烈,不至于造成内部兵戎相见,对于南疆的整体实力不会造成严重损害。 你建立南疆势力圈是为了抵挡欧洲人的殖民主义,如果南疆内部出现那么大的动荡,这个抵挡还能不能成功就不好说了。而只要南疆看起来还是整体一块,这种抵御成功的可能性就要高很多。” 高务实道:“即便如此,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并不能解决你所谓‘离心力’的问题。” 刘馨点了点头,道:“没错,但我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甚至我觉得……要不然你就别想着在南疆搞大明这一套完全的中央集权制度了,不如搞个联盟式的政体。 就是以中南半岛为核心,对于周边某些控制力不够的地方,许他们一定的自治权,但必须让他们承认中枢的权威,该出兵的时候要配合中枢出兵……等等。” 高务实摇头道:“我听着有点像蒙古人的四大汗国,但你要知道,随着内部争夺蒙古大汗之位的一系列事情发生,四大汗国很快就独立了。” 刘馨一摊手:“你不是说可以照搬大明的立嫡立长制度么,那样的话就不会出现继承人争夺战了。” ---------- 感谢书友“星凌烈”的8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15章南疆变故(十一) 定南警备军第二镇一协、二协及第三镇一协共三协将近一万三千人,簇拥着黄芷汀嫡系狼兵安南安邦镇守使府中军本镇四千余人刚刚过了呵叻高原,赶到万象南部的乌隆城。 乌隆城守臣、守将均没有抵挡,一齐开城投降——说投降其实并不对,因为他们是打着恭迎的旗帜开城的。 为什么恭迎?因为南掌国策顾问团代表国王诺皎固蒙向京华发起了邀请,邀请驻安南、暹罗、柬埔寨等地的京华武装力量赴南掌稳定局面。 至于理由,则是国王出家后,南掌国内或有人不安现状,而与此同时,国策顾问团又受国王委托负责推举继任国王的一应事务,因此有责任维护王国安定。 总而言之一句话,随着国策顾问团代诺皎固蒙颁布的诏书,黄芷汀等京华各警备军都是受邀而来,各地文武官员不仅要以礼相待,还需要倾力配合。 由于这一路走的是呵叻高原,行军还是比较疲惫的,黄芷汀这边刚刚安顿下来,打算明日准大军在乌隆休息一日,然后再北上与莫玉麟会合。谁知道刚吃过午饭,忽闻通报,说万象警备军军长莫玉麟求见。 这个消息让黄芷汀有些皱眉,莫玉麟不是屯兵万象西北监视吗,怎么跑乌隆来了?难道他吃了败仗,撤来投奔自己?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莫玉麟并不是把万象警备军给撤到乌隆来,他只带来了他自己的亲兵,万象警备军还是留在原地监视。 莫玉麟是安南莫朝降将,当时虽然接受整编,但那会儿由于后黎朝的阮潢是主动投诚,高务实给阮潢留了部分兵权在手。为了平衡阮潢的力量,于是高务实又给莫朝的两员降将莫玉麟、阮倦也留了部分兵权。 莫玉麟后来被任命为万象警备军军长,也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阮潢出任了金边警备军军长之故。算起来,安南三降将目前只有阮倦还留在安南国内。 由于其本身还有安南的部分兵权,因此莫玉麟来万象上任并非孤家寡人,他还带了一千部曲,类似于大明的家丁性质。今日与他同行的便是这一千部曲,这可以确保不影响对万象城的监视。 莫玉麟此来,原本黄芷汀认为并无太多意义,因为按照预定行程来看,三日之后自己就能与他会师万象城下。 然而等见到莫玉麟,黄芷汀才发现他此来还真不是单纯表个忠心,他此来实际上是表功来了。 莫玉麟告诉黄芷汀三件事:其一,万象城中的粮草被他全带出了城,城中是没有一粒军粮的,即便比亚觉公主征收民间余粮,这余粮的数目也不会太大,支撑不了多久。 其二,万象城中的军械库也一并被搬空,比亚觉公主即便把她过去的三万老兵集中起来,他们也缺兵少甲,根本不可能有多大的战斗力。 其三,警备军撤出之时,南掌国高层包括已经出家为僧的诺皎固蒙在内,同时还有京华派驻的顾问团等,都被他一起带了出来,如今全都在班伊莱等候。 换句话说,南掌朝廷实际上只是出来“郊游”,政权依旧牢牢控制在京华手中,黄应雷夫妇如今在万象城中完全就是孤家寡人。 黄芷汀先是一喜,继而又忍不住心中叹息:难道只有我一人未曾料到应雷会造反? 念及此处,又心中一紧:倘是如此,夫君会怎么看我今日之失?亦或者,莫玉麟本就是秉他之意做出这些准备的? 她忽然有些焦虑起来,与莫玉麟就当前的局面稍稍互作通报之后便道:“原打算明日先修整一日,现在看来倒也不必。我明日便继续北上,早些与你们一道,把此事做个了结。” 莫玉麟一怔,答道:“这……似也不必,金港警备军方面还要迟一两日抵达,时间上是来得及的。” 黄芷汀不答,摇了摇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 几乎是同一时刻,西班牙与英格兰之间的战争也在实际上爆发了,尽管双方并没有互相宣战。 当时腓力二世的陆军正在帕尔马公爵的指挥之下在尼德兰作战,本来已经顺利的收复了尼德兰南部,但是遇上了英国远征军的阻挠,双方在荷兰陷入了对峙。 帕尔马的软肋在于他只有一支强大的陆军,而缺乏海上的协同力量,导致荷兰的海面完全被英荷联军所控制,英荷可以借由海路自由的补给,并且将帕尔马完全封锁在陆地之中。而且帕尔马甚至没能控制一个深水港湾,这一点在之后会对无敌舰队造成毁灭性的影响。 腓力二世以巨大的投入来打造他的无敌舰队,这支舰队虽然看上去数目众多而且吨位巨大,但是问题也很多,比如严重缺乏远射程火炮等。 而且造船需要大量多年风干的板材,但是因为英国著名海盗,西路舰队司令德雷克奇袭卡迪斯湾,烧毁了西班牙大量的储备物资。这导致无敌舰队的准备工作受阻,而且也导致舰队上很多材料被迫采用了不合格的木材,这使得食物和饮用水在舰队上实际的保存时间远远低于预估。 腓力二世为了保证舰队的顺利,还在法国发起了三亨利之战,确保法国不会趁机袭扰西班牙。 腓力的原计划是,舰队从里斯本出海后,首先驶过海峡达到加莱锚地和帕尔马的陆军会师,待陆军登上舰艇后,再驶向英格兰择机登陆。按照此时的传说,英格兰应该有三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二的天主教徒,如果西班牙军队能够登陆,那么就可以号召这些天主教徒起兵反抗英女王,罗马的天主教教皇也承诺给予大义和资金的支持。 英国曾经试图直捣里斯本,在河口上就地消灭无敌舰队,但是在海峡中遭遇风暴,德雷克被吹回了普利茅斯的港口。这使得英国最终得以以逸待劳的在海峡中迎击无敌舰队,从后世的视角来看,这可能正是英格兰舰队能够取胜的决定性原因。 之所以这么说,首先需要理解16世纪的海战。在这个时代,海战主要有以下几种形式: 其一,炮战:使用侧弦炮或船首炮发射实心弹。其二,近程火枪射击:步兵在甲板和船楼上射击火枪。其三,接弦战:使用抓钩捕获船只,然后步兵登陆对方舰只作战。 而炮战又应该进一步区分为两类:其一,远程射击:使用长重炮在数百码的距离上远程射击。其二,近距离侧弦齐射:在火枪射程,甚至最近到不及火枪一半的射程上,侧面朝向对方,然后火炮齐射。 在这个时代,实际上能够真正摧毁对方战斗力的,只有接弦战和侧弦齐射,接弦战可以直接俘获对方的舰只,侧弦齐射可以真正的破坏对方的船体结构。 至于远程炮战,以当前欧洲火炮的精度和破坏力,基本上可以用隔靴搔痒来形容,实际上无敌舰队进入海峡遭遇英国主力舰队(德雷克的西路舰队)后,双方在海面上使用舰炮远程射击了四日,打光了所有的炮弹,然而没有一艘战舰受到了致命的损伤,双方总伤亡人数不过几百。 这个情况,与前一次黄芷汀远征缅甸时发生在南海的接触性交战有着类似的表现。区别只在于同西班牙人的交战的对手不同,而两个对手——京华与德雷克——都选择了放风筝,不和西班牙人打接舷战。 比较搞笑的是,现在没人知道这些,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经历如此之大规模的海上战斗。英国人一直相信长重炮的力量,而西班牙人本来不太信,但经过那支与京华交手的舰队归国并对腓力二世进行了详细汇报之后,西班牙人也改变了思维,以为火炮可以在远距离上就毁灭对方的船只。 然而一系列的战斗证明了这在当前还只是个幻想。 当无敌舰队几乎毫发无损的到达加莱锚地后,帕尔马公爵却迟迟不肯现身。一方面是他早已认为渡海作战毫无胜算,丝毫没有和海军汇合的意图。另一方面是他根本没有登陆舰队的能力:加莱港口的水深太浅,无敌舰队无法靠近海岸,但是荷兰的平底战舰却可以往来驰骋,帕尔马几乎不可能在荷兰平底舰队的严密监视之下成功登陆无敌舰队。 整个战局就是在加莱发生根本性转折的,比起实际的战事,其实上从物资上就足以说明一切。经过海峡的一系列战斗后,无敌舰队已经没有炮弹可用,食物和饮用水也所剩无几,而他们在加莱只得到了少量的食物和水的补给。 虽然双方此时都意识到了海战真正的精髓在于“越近越好”的侧弦齐射,但是西班牙人已经没有炮弹了,他们唯一的胜算只能寄希望于使用压倒性的步兵战力进行接弦战。 然而胜利的天平已经完全倾向了英格兰人。因为无敌舰队已经抵达加莱,所以之前一直在大洋上巡逻以防止帕尔马突然渡海的东路舰队此时也加入了德雷克的舰队,这为英格兰舰队带来了足够的炮弹供应,英军得以用此前两倍的力量来对西班牙舰队发起猛攻。 而且,因为英格兰的战舰更为灵活,所以英国的舰艇可以在自己选定的距离上安全的炮轰对方,而西班牙人却完全没有任何靠近发动接弦战的可能性。 于是加莱变成了一个屠杀场。 不过,虽然无敌舰队在加莱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但这并不是毁灭性的。真正毁灭性的打击是食物和饮用水的严重匮乏。 无敌舰队跟随风向向东北方向退却。失去了通过海峡返航的可能性,这支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的舰队只能从北方绕英格兰一圈返回西班牙。 而且,这个方向上没有任何可供补给的港口,无数的舰只在返航的过程中绝望的脱离舰队驶向任何可能的陆地。在爱尔兰就有十七艘战舰搁浅或撞毁,数以千计的西班牙人被爱尔兰的英军在沙滩上屠杀。此时此刻,被饥饿和疾病击垮的西班牙人已经没有任何作战能力。 从几个方面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舰船生活有多么的可怕。从西班牙人的角度来说,总司令所在的圣马丁号上有四位领航员,其中三位死于路途之中。几乎所有的司令官都病倒了,总司令静养了数月才恢复工作,有两位分舰队司令在靠岸的一个月后相继逝世。 连军官都如此,普通海员的处境之惨可想而知。高务实一直小心翼翼稳扎稳打要求在南洋建立一系列据点以构成“珍珠项链”的思想,如果被此时的西班牙人了解,一定会大为感慨。 不过西班牙人虽然很惨,但其实英格兰舰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加莱锚地战斗后不久,英格兰舰队就回到了本国的港口,然而他们并没有解除战备,而是依然在港口的船只中待命,即使处在这种安全无虞而且补给充足的情况下,船员依然因为大规模的斑疹伤寒而快速的病倒和死亡,死伤率估计远远超过了海战本身。 纵观这场战斗,可以说,最为强大的武器其实根本不是敌人,而是风暴、事故和疾病。任何船只只要装满了船员,他们就会立刻开始以非常惊人的速度凋敝,随着船只驶入大海,马上又会遭遇接踵而至的风暴、断粮和缺水。 英格兰舰队和西班牙舰队的战斗,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应该是:英格兰南岸的广大港口为英国舰队提供的及时的补给。 无敌舰队出发到战败回国的这段时间里,北洋海贸同盟并没有闲着。勋贵们先是挑出了他们认为最坚固结实的武装运输舰,继而在此前长期出海的武装家丁中选拔出战人员。 而京华北洋舰队更是全面备战:预计将要出战的船只纷纷返港维护;同勋贵们一样进行了兵员选配…… 最特别的是,京华舰队携带了大量的特制木架,木架的每一层都有厚厚的泥土,同时他们还带上了许多绿豆和黄豆——不是用来煮了吃的,这些东西是为了在海上培养豆芽,避免最容易致死的败血症。西班牙和英国之所以非战斗死亡巨大,败血症是一个重要原因。 北洋海贸同盟的准备工作日益完备,高务实终于收到了黄芷汀的回信,或者说陈词。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eamche”、“曹面子”、“单骑照碧心”、“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急性肠炎两天,人已经变成脱水黄瓜、霜打茄子的状态了…… 第215章南疆变故(十二) 南掌政变戏剧性的结束了:当黄芷汀三路大军合围万象城时,万象城中的黄应雷、比亚觉夫妇除了召集来一万多老兵之外,再也未曾获得其他任何力量的支持。 一万多老兵被聚集起来了,但武器盔甲样样都缺,城中也根本没有军粮,全靠黄应雷所部狼兵带来的一点口粮死撑。 眼看着要被瓮中捉鳖,黄应雷急得嘴上都冒了泡。他虽然不知道阿姐此番要如何进军,但想必要来围剿他的兵力不会太弱,而他的后手……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黄应雷当然也是有后手的,要不然他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十几万警备军中间闹腾。不过,他这后手并非是要出什么奇兵搞武力反抗,而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是在得知诺皎固蒙出家的消息之后立刻与比亚觉公主北上的,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派亲信给他父亲黄承祖送了封信。黄承祖得了信之后虽然又急又气,但还是一边派快马联络黄芷汀,一边亲自启程往万象城赶来。 三路大军合围万象城时,黄承祖的信使恰好赶到,把信送到了黄芷汀的手中。 信的内容除了黄芷汀本人之外无人得知,众将只看见夫人面沉如水,坐在帅位上半晌不语,过了好半天才开口,要求各部围而不打。 又过了三日,安南山南镇守使黄承祖赶到万象城外,求见副都统。 毕竟是亲生父亲,又没有作战任务,黄芷汀单独见了他,没有外人在场。不出她所料,黄承祖此来是给长子求情的。 道理也没什么别的道理,他只说黄应雷此举虽然没有提前请示,但诺皎固蒙既然出家逊位,南掌国也只有比亚觉公主有权摄政,如今他们夫妇急着来万象,也可能只是担心南掌出现混乱——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嘛。 所以按照黄承祖的想法,黄应雷虽然冒失,但略施薄惩也就是了,怎么还闹得数万大军征剿来了呢?难道你这做姐姐的还要判弟弟一个谋反之罪不成? 黄芷汀在给高务实的信中没有提及她当时是如何回答父亲的,只说“妾自随夫君习文,虽无甚得,亦知夫子有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故不敢亲亲相护。 惟念老父远来,不忍当面见诛其子,乃准其传信城中,劝黄应雷自缚献城。” 黄应雷见了父亲的传信,自以为安全,开开心心打算开城投降。比亚觉问道:“既早知要降,此前何必匆忙前来?倒不如早些给阿姐写信说明,只消得了她的允许,这摄政岂非名正言顺?倒省得如今日这般,平白折了脸面。” 黄应雷却摇头道:“公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与黄芷汀多年不和,若贸然为此联系,只怕她反而作怪,不肯答应。哼,她十三岁便掌思明大权,一贯刚愎自用,就算父亲劝她,她也未必肯听,如此我岂非自讨没趣? 但我先斩后奏来夺了万象城,事情便不同了。她是必然要来征剿的,但父亲却必不忍见我身死,更不会允许黄芷汀与我姐弟相残,十有八九便会以死相迫。 黄芷汀素来伪善,见父亲如此,必不肯担上忤逆之恶名,只能宽释于我。届时,既有父亲亲临,你我夫妻这摄政之位……她多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一番解释之后,黄应雷夫妻开城,不过却没有搞什么负荆请罪的把戏,只是很平常地开城,做出一副迎接父亲、阿姐的模样。 黄承祖松了口气,但黄芷汀始终面罩寒霜。待黄应雷夫妻上前,黄承祖刚要说点什么场面话缓和一下气氛,却不料黄芷汀冷冷地一摆手,道:“左右,与我将黄应雷拿下,另请长公主殿下移驾定南休养。” 黄应雷面色大变,猛然站直,大喝道:“黄芷汀,你……”可惜话没说完,已经被黄虎带着几名亲信狼兵上前捂住了嘴。黄应雷身后的狼兵一时不知道该救人还是不救,都下意识朝黄芷汀望去。 黄芷汀坐在马上,微微昂首,居高临下冷然喝道:“跪下!” 她执掌黄氏主支十年余,这些狼兵一年多前还是她的属下,此刻被她一声喝令,谁敢抗令?一个个下意识两腿发软,根本没来得及多想,齐齐扑通跪倒,俯首在地,头都没人敢抬一点。 黄承祖也吃惊之极,伸手去拉黄芷汀的马缰,口中劝道:“芷汀……” 黄芷汀冷然道:“大军阵前,请山南镇守唤本都统官职,莫要失了规矩方圆。” 黄承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气极反笑:“好好好,好个黄都统,好个高夫人!” 他咬了咬牙,恨声道:“高夫人今日可是要叛黄氏父子一个悖逆之罪?好得很,黄承祖人头在此,你要,就尽管拿去!” 黄芷汀心中一痛,在马上晃了一晃。但她很快稳住身形,只是用力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地吩咐道:“黄镇守宿醉未醒,左右,扶他下去歇息,不得怠慢。” 黄承祖厉声道:“笑话,我清醒得很!你欲杀我儿,便当着我的面杀!” “愣着干什么,带下去!”黄芷汀也猛然睁眼,再次厉声下令。左右亲兵虽然一个个惊得手脚发麻,却是丝毫不敢耽误,忙不迭一拥而上,将黄承祖拉下马来接稳,“扶”他走了。 黄承祖是他们名义上的家主,虽然不问庶务多年,到底这些狼兵不敢下狠手,使得他仍然能骂出声来。好在黄虎见势不妙,摸出一条缎子把黄应雷的嘴给封住,然后交给手下人看好,自己匆匆过去捂住黄承祖的嘴,口中连连求饶:“太爷恕罪。” 黄承祖一边挣扎一边怒视他,黄虎偏过头去只当没看见,手上施了巧劲,赶紧把他拉走。 此时比亚觉长公主也被“请”了过来,她倒没有被封口,只是失神地看了黄应雷一眼,又朝黄芷汀打量了一番,忽然道:“大姐真要杀他?” 黄芷汀看了她一眼,目光稍微变得柔和了一些,轻叹一声:“此非我所能决。” 陈述完毕,黄芷汀在信中告诉高务实,她以“未奉征调而调兵”的名义将黄应雷罢职,同时押解至定南城等候裁决。又发现比亚觉公主怀有身孕,故也一同带回定南,但并不准他们二人相见,比亚觉公主被单独软禁。 南掌国王虽然出家,但在黄芷汀的暗示下,京华顾问团代诺皎固蒙颁布法令,以国王的名义下令顾问团代掌国政,国王会时刻关心国事,但只会在他认为有必要的情况下主动干涉。 换句话说,南掌的政权已经完完全全由京华控制,以至于国王当和尚也丝毫不影响该国的行政运行。 不过此时,高务实并没有立刻回信给黄芷汀,对于这些处置也就没有立刻表态。他这段时间在和刘馨讨论大明货币问题。 中国的货币,虽然产生的时间很早,可以追溯到上古的三代时期。然而由稳定的两种或更多的货币构成的货币体系,却是在秦汉帝国时期建立的。 见于史载的秦朝货币是分为两等的,黄金是上币,以镒记;铜钱是下币,就是重如其文的“半两”钱。其实早在东周周景王时期(公元前524年),单旗就提出了货币的子母相权理论,反对景王铸造大钱。 他所说的货币轻重实指的是货币对商品的不同比价,而非轻重本身。因而单旗的理论可以说是中国第一个试图构建轻重货币体系的思想理论。它奠定中国传统社会时期的货币体系形成的前提,那就是稳定的货币体系就是有轻重两类的货币所构成。 先秦时期的货币,由于具有明显的独立性、割据性,无法形成统一的完整的货币体系。而秦汉时期形成的货币体系却较为稳定,维持了数百年。 但是这时期也发生了两次较大的改变。一是王莽的托古改制,导致货币制度的混乱;二是东汉末期主辅币的变化,黄金退出货币体系之外,货币结构开始缺失重要的一环,主币开始由实物货币来承担。 这个变化的原因,后世一般认为是商品经济发展的低潮所致。而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也在探讨当中。这一货币结构的变化也预示着秦汉时期的金铜货币体系走向瓦解。中国商品经济的“第一个高峰”也开始走向低谷。 魏晋至唐中叶时期,在中国货币史上是一个较为混乱的时期。汪圣铎称之为“衰落与倒退”的时代。从货币体系的角度来考察,这一时期可谓是不正常的。 这300多年的动荡时期,虽然在中国历史上有着较为重要的地位,但是货币体系却走向了极不稳定的道路之上。 首先是货币种类出现了粮食和布帛等实物充斥其中;其次币制也混乱不堪,如大钱、劣币的盛行,币文也产生了许多名目。史载“入水不沉,随手破碎”;最后是货币体系的不断变动,公元221年,三国时期的魏国颁布法令正式停止五铢钱,“使百姓以谷帛为币”。 金属货币为实物货币所替代,无疑是历史的倒退。虽然在后来动乱的历史时期内,铜钱的地位有所恢复,但是一直充当零星和民间交易的角色。而谷、帛与铜钱所构成的货币系统也不稳定,据史载,这一时期铁钱也在梁武帝时期开始铸造,甚至黄金和白银的使用也见于记载,足可见货币体系的不稳定性。 隋唐时期的货币,随着经济的发展,而趋向于稳定。隋朝恢复五铢钱的使用,到了唐初以年号为标志的铜钱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孔方兄也走向了它极盛的时期。 李埏先生曾经论证了唐代即使处于经济高度发展的时期也是“钱帛兼行”的时代。史载,唐玄宗开元22年(公元734年):“自今以后,所在庄宅口马交易,并先用绢布、绫、罗、丝纬等,其余市价至一千以上,亦令钱物兼用,违者科罪。” 这就明确规定了绢帛等丝织品主要用于大额交易,便可知充当主币的是缣帛等实物货币。但从货币体系的层面来讲,实物货币代替金属货币,并不能弥补自东汉以来货币体系结构的缺失。而这种缺失反过来又对政治、经济和社会造成了重大的影响。 唐代出现了“钱荒”便是很明显的例子,延至宋代则更为严重。对于“钱荒”的论述有很多。高务实知道“钱荒”的表现主要是流通中铜钱的不足,但是其原因的复杂的。 后世有学者指出:“政府赋税政策的变化不能不说是‘钱荒’的直接导因,但是它更深的原因却在于封建社会商品货币经济发展的特殊性。 即在商品货币再分配的流通与集中过程中,大量的货币被地主、官员和商人储藏。唐宋时期,经济高速发展,出现了所谓的‘唐宋社会变革’”。 高务实基本同意这个观点,即自唐中叶以后,价值很高的土地开始进入了商品的市场之内,加之绢、茶、盐、铁等大宗物品的流通。显然实物货币的使用难以满足这种需求,而铜钱的铸造不但供应不足,而且这种货币的价值本来就不大。因此“钱荒”也就不难理解。 五代十国至宋初,以铜钱为主币,加之以铁、铅、锡等贱金属所构成的货币体系是难以适应日益发展的商品经济的,因而纸币的出现,绝非偶然。 虽然交子产生的直接原因是铁钱交易的不便,但从稳定货币体系的角度来看,即使没有纸币的加入,也会有价值较高的货币形态出现。 从这个角度而言,纸币和贱金属货币共同构成了新的货币体系。虽然元代使用了纯纸币结构,但是至明代中期以前货币体系的结构都是由纸币和贱金属制钱构成。 当然,自纸币产生伊始,历朝历代便为这种货币的通货问题或币制危机所困扰。曾有人指出,正是因为纸币的无节制的发行葬送了赵宋王朝。 金朝和元朝的通货危机,导致经济的崩溃,纸币的责任也难辞其咎。据推算,南宋160多年的统治时期,通货膨胀率达到34亿倍。金国时期,银与交钞的比价也上涨了6000万倍。元代,元末米价比元初上涨了六七万倍。 究其原因,虽然较为复杂,但是由于军事的压力以及传统社会特有的权力机制导致纸币发行制度和管理的不完善,加之纸币本身没有足额的准备金导致币值贬值严重,可能是极其重要的原因。 而高务实现在的思考则在于,大明朝这近二十年的开海,加上京华的崛起以及勋贵资本的加入,实际上已经使得白银即贵金属开始更加向统治阶级高层汇聚。换句话说……似乎可以考虑银本位下的新纸币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oviet2003”、“曹面子”、“霜之宝瓶”、“mn123”、“黑夫你”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6章 “明联储” 作为当朝户部尚书,高务实虽然经常分心旁骛,但对于自己的本职工作还是很上心的,更何况他一贯认为大明朝的衰败首先表现在财政上,所以对于财政方面的改革尤其关注。 实物、铜钱、白银、纸币……这都是时常盘旋在高务实脑海中的词。从朱元璋开历史倒车的全面实物税(近乎全面),到后来的钞关,又到一条鞭法试点时期的征收铜钱,再到高拱决议推动白银货币化,实际上改革的进程一直在加速。 是的,白银货币化是在高拱时期才出现的。 在后世的影视作品中,似乎白银一贯是中国历朝历代的通用货币,明朝也不例外。但这是个错误观点,限于篇幅,其他朝代暂且不说,至少白银完全不是大明的法定货币,有明一代在高拱秉政以前并没有白银制度可言。 从历史上看,白银货币化本身发端于民间,而不是来自官方的制度设计。大明成、弘年间以后,白银经历了从官方非法货币到官方认可的合法货币过渡的时期。 到嘉靖年间,随着一条鞭法的提出和断断续续的小范围施行,白银货币化过程实质上已经基本完成,但是很可惜,并没有形成制度。 直到隆庆元年,明穆宗在高拱的建议下颁下法令:凡买卖货物,值银一钱以上者,银钱兼使;一钱以下止许用钱。 这条法令才是大明在白银货币化客观现实下,明确“银钱兼使”的第一条法令。也是明朝首次以法权形式肯定了白银的合法货币地位,而且是用法权形式把白银作为主币的货币形态固定了下来。【注:这一条是史实。】 因此,隆庆帝颁布的这条法令也可以视作大明建立银本位货币体系的证明。官方的认可与推动加快了白银货币化步伐,从此之后白银在整个社会全面铺开,渗透到社会的每个角落,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 白银货币化加快了货币流通,活跃了商品市场,繁荣了社会经济,带来了大明整个社会结构的变迁。从某种意义上说,在此之后大明商品经济的繁荣、商帮财阀的形成、市镇私港的兴起等等,都受益于白银货币化。 也正是因此,海外白银流入是大明经济发展、社会结构变迁催生出来的一种要求。高务实在一边想着拿下菲律宾,一边又生怕中断了美洲白银的输入,便正是由于害怕这种需求得不到满足。 民间以银交易,是从金代开始盛行的。元代实行宝钞制度,曾以银为钞本,又在对外贸易中使用白银。这些都为明代白银货币化奠定了社会基础。 然而,明代白银货币化却并非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事实上它是朝廷官方与民间博弈的结果。 大明立国不久就建立了宝钞货币制度,为推行宝钞制度而屡屡禁用金银和铜。可是问题在于,宝钞逐渐崩坏,加之铜币原材料的匮乏,结果客观上推动了了白银货币化趋势。 洪武八年(1375年)发行“大明通行宝钞”之后,朝廷下令禁止金银流通,后来连铜钱也一并禁止,专行纸钞。 可是由于明朝实行钞法并无贵金属或实物作为发钞准备,宝钞在流通中投放多而回笼少,初行钞法时,朝廷也未规定旧币更新办法。于是仅到洪武九年七月,实际上已经出现了旧钞问题,才制定了“倒钞法”。 但“倒钞法”很不成功,“收换昏钞之法,本以便民,然民多缘法为奸诈,每以堪用之钞,辄来易换者”——没坏的宝钞就拿来换新,无谓的加大了成本。 由于宝钞制度本身存在着巨大缺陷,大明宝钞的贬值几乎在实行钞法后立刻就开始了。 从钞与白银的比价看,在洪武中期大致是银一两当钞三五贯;宣德七年,湖广、广西、浙江等地的商税鱼课折钞,每银一两纳钞一百贯;正统元年,“今银一两当钞千余贯”;成化年间,大兴左卫指挥使周广反映的情况更加严重,“近年钞法不行,每钞千贯止值银四五钱”。 由此可见,在长达百年的时间里,宝钞贬值日趋严重,至成化年间,其贬值幅度便已在一千倍左右。 宝钞的日趋贬值使得宝钞流通不畅,时人称之为“钞法阻滞”。早在洪武二十一年时,社会上流通的货币其实不只有宝钞,还有其他金银及缎匹、米谷等实物代用品。为了维护宝钞币值,洪武二十七年,朱元璋神奇的推出了一个禁用铜钱的法令。 这个禁铜法令导致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就是明初以钞为主、以钱为辅的货币制度遭到破坏,反而造成了民间用银现象的增多。以至于洪武末出现“杭州诸郡商贾,不论货物贵践,一以金银论价”的局面。 宝钞日益贬值,得不到民间的信任,发生了逐渐退出民间流通领域的状况。但是朱元璋对此很不服气,于是在洪武三十年,他又一次祭出法宝:禁止以金银作物交易物。 不用说,朝廷的法令再怎么威严,也没法和现实需求对着干,这道法令并未能真正禁止得了民间白银的使用。 白银货币化是从民间开始的,这种自下而上的白银货币化趋势,冲击着大明朝的货币制度,迫使朝廷中枢接纳和认可这一来自民间的巨大力量。 正统元年(1436年),户部尚书黄福(注:看过按广西卷的读者,还记得高务实拿下安南后我曾经写到过此人,对他很是夸赞了一番的吗?)上奏皇帝: “宝钞本与铜钱兼使,洪武间银一两当钞三五贯,今银一两当钞千余贯,钞法之坏,莫甚于此。” 当时朝廷面对的严峻现实是,宝钞已经贬值千倍,实际上已被民间弃之不用。对于朝廷而言,这显然是一个极具威胁的事实。 出于本能的反应,明廷中枢仍企图通过变更政策,千方百计地维护宝钞制度。可惜,所谓变更政策,也只是欺国害民的“以钞收银”。 尽管朝廷采取各种措施,力图确立宝钞的货币主体地位,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制止白银对于宝钞的冲击。 事实上按照高务实的看法,明朝发行宝钞既无钞本,又无限额,发行量大,回笼量少,兑换新旧钞的秩序不仅混乱而且价格悬殊,再加上这宝钞制作简陋,极易伪造,简直样样都不行。 宝钞这种低劣的纸币充斥市场,显然大大超过了社会商品流通实际的货币需求量,必然造成通货膨胀,宝钞日益贬值。 而且以高务实的看法,大明朝廷实行钞法,从历代皇帝主观上讲,就是为了聚敛财富,根本就不是便民。钞法在实行后不久便出现各种问题并很快崩坏,与这种动机有密切关系。 客观上来说,从实行钞法中获得好处的除了朝廷,便是某些奸商和不法官吏,钞法给一般老百姓带来的仅仅只是灾难。 实际上自成、弘年间以后,民间的对宝钞的不信任感已经达到巅峰,宝钞已完全失去货币的信誉和价值,民间支付所用主要是白银,宝钞不能流通,钞法也就形同虚文了。 隆庆之后,白银成了正式的货币,而在一条鞭法广泛推行——尤其是在江南地区广泛推行之后,这一局面便再也不可逆转了。 不可逆转的不仅仅是大的制度,还在于细节方面的制度。比如除了田赋和徭役被以田地为单位统一收银计算之外,朝廷官俸、军饷这二项最大财政支出以及盐税、茶税、关税、商税等重要的大宗国税收入,也都以白银计算。 这,便是银本位的确立。 不过对于高务实而言,在他眼里银本位虽然肯定比以往要进步多了,但仍然还有很大“进步的空前”——没错,他想要的就是纸币化。 大明宝钞的货币纸币化固然是完全失败的,但这并不代表纸币化是错误的方向。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大明宝钞的失败正是一个极好的前车之鉴,只要把大明宝钞推行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解决,再另起炉灶搞一个新纸币体系,就差不多能成功了。 刚才说过大明宝钞的问题出在哪:既无钞本,又无限额,发行量大,回笼量少,兑换新旧钞的秩序混乱且价格悬殊,再加上制作简陋,极易伪造,这就是宝钞失败的原因所在。 解决办法有没有呢?有,高务实已经想好了办法。 无钞本,也就是没有发行准备金。这笔准备金显然数目巨大,指望朝廷拿出来那是断无可能的。 以朝廷目前的局面,说句不客气的话,但凡把高务实换下去,换了谁来做这个户部尚书,朝廷财政要么直接破产,要么就只能把开藩禁、强化备战、修皇陵等几件大事给停掉。 让户部拿出至少两千万两银子来做纸币发行的准备金?做梦。 这笔钱必然只能从别处想办法,按照高务实的意思自然是以北洋海贸同盟为主,或许还可以拉上皇室乃至文武百官,甚至各地藩王一道。 但要让这些人拿出真金白银来,显然不是高务实号召大家爱国爱民就可以办成的,这里头必须要有利益!利益高务实有办法解决,这个稍候再说。 宝钞失败的第二个问题在于发行无限量,而且发行量很大,回笼得又很少——这是一个互相关联的问题。不过,其解决办法高务实也有。 发行量无限制就会导致发行量太大,这个问题其实只要皇帝和朝廷不干预就行。换句话说,发行量的问题交给这个独立机构按照规矩来办——规矩当然是高务实来定。 至于回笼少,这个问题的解决其实也不难,关键在于朝廷有没有决心:就像白银货币化成功是以各项税收都征收白银来确立的一样,只要把朝廷官俸、军饷的支出,以及田赋(包括徭役折税)、盐税、茶税、关税、商税等重要的大宗国税收入都改为接受(或支出)纸币,问题就解决了。 朝廷允许你用纸币交税,你还有什么理由不用纸币呢?只要朝廷认可你这纸币的价值,任何时候都按照纸币面额来计算你的征税,显然你就不会折本,你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个携带和使用都更方便的货币? 一个人出门不可能随身携带一千两白银,但如果是纸币,就算一万两又如何?民间不认可宝钞的原因又不在这里,只在于宝钞持续贬值,留在手里就是吃亏罢了。 再然后便是兑换旧钞的问题,原先大明宝钞的新旧兑换很混乱,兑换还需要额外花钱,但不同的地方花费的额度又不等,因此导致很多弊端。 高务实的计划是,对于旧钞的兑换标准要有明确的说法,就好比后世的rmb兑换一样,什么字迹磨损、缺角之类,都必须有统一标准,达到标准才能兑换。 至于兑换价格,后世rmb旧钞换新钞是免费兑换的,但高务实估计他现在应该是免不起的,这里头还是要收费。只不过他不打算多收,基本上只要收回生产纸币的成本就够了。也就是制造纸张、印刷币面以及运输的费用。 这三笔费用,前两者比较固定,运输费用则要根据运输距离、难以来区分。但高务实知道,实际上不能区分,一旦区分就会导致各地兑换价格差异,就回到了大明宝钞的老路。因此他认为必须取一个平均值,然后全国都按照统一标准来计算兑换费用。 最后一个“前车之鉴”实际上是纸币防伪问题。大明宝钞的制作材料叫做“桑穰”,也就是桑树皮。宝钞外表是青色的,上面有专门防伪的龙形花纹和防伪篆文,中央是钱串图案,以钱串画面的多少来代表面值。 宝钞最高面值为一千文铜钱,更有五百至一百文铜钱等六种面值。整个钞币按照后世的度量衡来说,长三十三厘米,宽二十二厘米。只以外观设计来说,是可以堪称高端大气上档次的。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其制钞技术在当时来说还行,但没多久便沦落到民间都能仿造的地步——这当然就完蛋了,毕竟巨大的利益之下少不了敢于铤而走险之人。 这里就有一个伏笔可以掀开了:高务实之前投资搞了新型纸张,也就是欧洲人流行的、可以适用于硬笔书写的厚纸,此时便有用了——最好的一类,显然就适合制造纸币。 至于防伪技术,则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额银票级别的防伪,一类是寻常流通的小额纸币防伪。 这两者之间通用的技术手段是精致花纹,就如同宝钞用龙形一样。高务实计划中的两类纸币都必须拥有最高精细程度的花纹。 这难不倒拥有目前最高工艺水平的京华炼钢厂,该厂肯定能够制造出最精致的钢制雕版印模,而这种程度的印模基本上不可能被民间仿造。高务实要做的只是让京华的自我监察做到位而已,别让印模流传出去了。 除此之外,就是多重印押防伪、密押防伪、印章防伪等等,这都是过去从交子时代就有的手段,其思路现在也还能用。当然,如密押之类的手段就是银票专用,小额纸币就不可能搞那么复杂了。 技术手段都已经满足,现在高务实需要的就是筹集原始股本。除了京华自身是他一言而决之外,连海贸同盟都需要说服,更别提皇室、百官了。 不过没关系,滇缅之战时高务实已经探索出了一条好路子…… 诸君,我喜欢战争,因为战争意味着有钱赚!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赚这笔钱? 你问我怎么赚?那当然先得投资。考虑到吕宋将来会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进账,这笔投资显然是长期投资,所以我们不妨先设立一个分红的机构。 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就叫“大明联合储蓄”,简称“明联储。” ---------- 感谢书友“seamche”、“一路色友”、“书友141205205311512”、“destinyzxx”、“tilong512”、“陆森啊”、“哇23333”、“athu”、“公牛的华尔兹”、“凯尔殿下”、“钢铁是怎样炼金矿”、“秦朝小驻”、“突击步枪1949”、“韩俊”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沈杨”的12张月票支持,谢谢! ps:看到这么多月票,我就知道又到月底了。那其他朋友也不妨检查一下,投不投我无所谓,主要是别浪费了,我隐约记得投月票好像还加经验值还是啥的。 第217章 吸储(上) 北洋海贸同盟比较突兀地召开了一次股东大会,连久不露面的定国公徐文璧都拖着病体出席了会议,几个本在京郊疗养的侯爷伯爷也都移驾到新近落成的日新楼,无一缺席的参加了此次会议。 会议的主题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公布出来,高务实在此次会议上先就海贸同盟预备对西班牙人占据的吕宋诸岛发起进攻一事做了通报,然后同与会诸公讨论了一下作战方略、战后安排等事项。 攻打吕宋诸岛一事,在众勋贵看来最大的麻烦不在于西班牙人强或不强——反正高盟主说了,那地方的西班牙人很少,兵不过两千,船不过二十。 这点人手,就算他们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猛将兄,那也一样白给。家门口作战的好处明摆着,海贸同盟不可能打输这场仗。 更不必说,高务实自听了刘馨那日的分析之后,已经把南洋舰队方面对马尼拉等地的调查报告仔细审视了一番,对于水淹马尼拉战术的成功几率做了充分肯定。 这个战术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来说很有问题,高务实从内心来讲,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宛如“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效果的战术。 不过丝毫也不意外的则是,勋贵们对于这个战术极其满意,纷纷盛赞“刘姑娘不愧将门虎女”、“巾帼英雄,不让须眉”之类,根本没人提什么殃及无辜有违天道这样的话。 也是,当年都掌蛮造反,大明是硬生生给人杀到灭族了的,指望这些人讲人道主义精神那是太过分了。高务实甚至怀疑是不是他自己考虑太多。 不过话说回来,除了人道主义之外,高务实纠结这一点还有一个更加现实的原因,就是他不希望一下子把马尼拉打成一座死城。 死城是不能创造财富的,哪怕可以重建、移民,毕竟也很麻烦,而且费时费力。他需要的是马尼拉一刻不停地充当美洲白银的中转站,为自己的银本位纸币计划添砖加瓦。 白银这玩意,来源不外有三,一是政府库藏银,大明朝廷前期曾一度禁止白银在民间流通,加之钞券提举司只能单向兑入金银的制度安排,使得朝廷早期囤积了一定数量的白银。 二是国内银矿产银,大明自建立伊始就在国内大开银矿,到了中后期由于经济发展,对白银需求日渐增加以及冶炼技术的提高,国内白银产量有所增加。但是众所周知,中国在地理位置上没有规模较大的银脉经过,因此国内白银产量极为有限。 到了现在,通过以上这两条渠道进入流通的白银占市面上白银总量的比例很小,其余大部分白银均来自国外,是通过大明对外贸易的出超流入国内的。 后世学者梁方仲先生就曾指出:“中国向来是一个产银不多的国家。自近代与欧洲各国通商以来,银的供给,大部分依赖外国的来源;本国产量,殊不重要。” 大明自己开采银矿的数据是可考的,还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做“银课”。高务实作为户部尚书,能轻松查到相关案卷。 成祖朝与宣宗朝是大明银课收入最多的两个时期,到了英宗朝以后,银课收入就开始显著减少;孝宗至武宗朝,呈现直线下降趋势。 略微具体一点说,大明每年平均的银课收入,大约在10万两左右,进入后期,实际上早已不足10万两。全国银课在最多时,每年也仅达到10万或12万两而已。 偌大一个国家,十万两银子的产能够干点什么啊?这说明国内银矿开采的白银数量严重不足,根本不能满足国家和社会对白银日益增长的巨大需求。 不过,如果看太仓(基本等于国库)白银收入的话则有一点值得说,即直接的白银入库到隆庆朝开始,突然之间出现了暴增。更确切一点说,是在隆庆五年开始暴增,即高拱回朝秉政的第二年。 【注:这条也是史实。不知道那些看了本书开篇就说我吹高拱的读者还在看没,看到这里会不会无言以对?】 隆庆四年的太仓白银入库为230万两,这个数据从嘉靖早期开始就几乎没有什么变动,而到了隆庆五年,太仓白银入库直接达到310万两。考虑到财政是按年计算的,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从高拱回朝秉政的那一年开始,国家的收入就直接出现了一波暴涨。 这笔钱是怎么涨出来的?两个主要来源:其一是高拱派海瑞去江南(应天巡抚)推广一条鞭法,通过松江退田案一事的威慑,把一条鞭法推行了下去,因此江南地区缴纳的白银税收大幅上升; 其二就简单了,那一年高拱把因为他之前被徐阶搞下台而几乎暂停运行的“隆庆开关”继续推行,月港的关税收入大幅上涨。换句话说,美洲白银开始大量流入大明。 回顾一下同时期的世界历史,就能更加清楚看到当时中国大量海外白银的来源。 由于贸易经济的发展,欧洲在中世纪后期(10世纪后)就广泛使用金银作为交易货币,到了15世纪,欧洲因货币供给不足而陷入“银荒”的困境。于是,欧洲人就开始了在全世界寻找金银的历程。 1492年(弘治五年)哥伦布到了美洲,1498年(弘治十一年)达﹒伽马开辟了绕道好望角抵达印度的新航线,1519年至1522年(正德十四年到嘉靖元年),麦哲伦完成了第一次环球航行,为西方世界的航海家打开了通往美洲的大门。 1545年(嘉靖二十四年)和1548年(嘉靖二十七年)西班牙殖民者相继在波托西(今属玻利维亚)和墨西哥的萨卡特卡斯发现的特大型银矿。大量低成本的美洲金银自16世纪开始流入西班牙。 之后,这些金银财富又通过国际贸易、金融操作、走私、海盗掠夺及战争赔款等多条渠道注入欧洲其他主要国家。后世有学者估计,这些金银总额的1/3至1/2最终都流入了中国。 恰好在此时,因为高拱的坚持,大明“隆庆开关”,凭借外贸出超优势,巨额海外白银滚滚流入中国,满足了大明朝不断扩大的白银货币需求。 1571年(隆庆五年)西班牙殖民者在菲律宾马尼拉建立殖民首府,当时菲律宾群岛社会经济发展水平较低,当地物产难以满足殖民当局开支,而大明所产手工业品价廉物美,菲律宾殖民当局只能就近依靠大明供给,于是开始从事对华转口贸易。 为了吸引华人前往菲律宾移垦经商,殖民当局一开始对华人商旅、货物采取了一些保护和优待措施。受马尼拉贸易厚利吸引,大明商人(除京华外,主要是福建漳州、泉州商人)纷至沓来,刺激了明菲贸易的发展。 按照京华的报告,如今的马尼拉已成为南洋地区最大的贸易中心之一,可以与葡萄牙占据的马六甲分庭抗礼。 输入马尼拉的大明货物主要有生丝、丝织品、天鹅绒、绫绢、绸缎、棉布、麻织品、珠宝、工艺品、钢铁锡铅制品、硝石、火药、食品、家禽、家畜等,尤以纺织品居多。西属美洲每年就有200-300万比索的白银流往马尼拉。 这个数据符合高务实的记忆,他记得后世学者全汉升在《明代中叶后澳门的海外贸易》中曾说:“自隆庆五年马尼拉开港以来,到明末的七八十年间,经由菲律宾流入中国的美洲白银,可能在6000万比索以上,约合4000多万库平两。” 实际上,哪怕现在有京华的加入,目前双方的贸易量都没有达到历史最高点。因为按照高务实的记忆,原历史上仅1631年一年,由菲律宾输入澳门的白银就有1400万两,大约相当于永乐元年至宣德九年(1403年-1434年)大明王朝30年鼎盛期内中国官银矿总产量的2.1倍,相当于万历年间明朝国库平均岁入的3.8倍。 历史上的郑芝龙为什么富可敌国?现在的京华为什么富可敌国? 海洋贸易收入仅西班牙的菲律宾中转站这边,就能达到大明全国的几乎四倍啊!这能不富可敌国吗?而回过头来看,这笔白银收入对于稳定大明的银本位货币政策又该多么重要? 这就好像冥冥中有一只手,把西班牙人在美洲发现的白银,与同时代大明的货币问题联系起来了:大明能生产世界上最好的商品,而驱动大明不断扩大商品生产的,却是大明紧缺的贵金属——白银。与此同时,西班牙人尽管一无所有,但手里却掌握着经墨西哥出口的白银。 中国从宋代至元明时期,商品经济有很大发展,市场繁荣居世界之冠,然而在16世纪以前,总是经历周期性的货币短缺。每当商业和市场发展,货币供应量就出现不足,主要原因就是国内贵金属短缺而没有建立起以贵金属为基础的货币制度。 白银货币化大大推进有明一代商品生产和交换关系的发展,也约束了当权者滥发货币的权利,切断了大明朝廷通向恶性通货膨胀之路,国家无法像滥印纸钞时那样轻易地把大批社会财富凭白聚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这也大大推动了生产和贸易的增长。 不过,这样的财政体系虽然稳健,但并不具有弹性,是一种很僵硬的制度。 打个比方说:崇祯末年如果朝廷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使用弹性货币政策,那么大明朝一定不会是那样一种死法——在士绅阶层个个巨富、江南民众堪称整体殷实的情况下,这个朝廷居然死于贫穷。 纸币需要准备金,但纸币在需要调控经济的情况下,是可以按照具体情况进行超发的,这其中准备金最大的意义其实是给使用纸币的人建立信心,为该纸币建立信誉。 当信誉有了绝对的保证,纸币的多少其实就可以按照当时的具体经济情况来进行调节。当国内有通货紧缩危险时,他可以多发纸币,缓解钱荒;当开始出现通货膨胀时,他可以在回笼纸币之后少发少补,平稳物价。 而在朝廷万一出现有急需用钱的时候,他也可以通过直接增发纸币而获得财富,使朝廷渡过危机——这当然会导致通货膨胀,但有时候一定程度的通货膨胀总比战争失败之类的局面要好,只要这种通货膨胀的幅度还在控制之内就行。 所谓财政弹性,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然而单靠高务实自己手里的现银也不足以搞出个“明联储”来,甚至就算够,他也不敢这样搞——你一个人的资本就掌握了全国的经济运行,那还得了? 所以他必须拉拢更多的力量,这其中勋贵和皇帝是两个关键力量,因为这两派力量从法理上来说是最具备稳定性的——他们是世袭的。 文官们的投入就没这么稳定了,因为文官是科举考出来的,一个家族连续两三代人考不中进士,这个家族就很有可能家道中落。因此,文官的投资只能算作是“封建地主阶级”或是“新兴资产阶级”的投资,与他们的官职地位关系不大。 为了拉拢京师勋贵这个最为关键、也是第一个必须拉拢的团体,高务实在说完攻打马尼拉的相关事宜之后,立刻抛出了“明联储”的概念。 按照他的说法,“明联储”将以京华钱庄为基础打造。在“联储”内部,白银不在作为直接交易货币,凡是加入“联储”的商家都需要向“联储”缴纳数额不等的白银作为保证金,以保证金而获得信誉金。 比如说,如果成国公府缴纳了十万两白银保证金,那么朱应桢可以直接拥有二十万信誉金的纸币,这些纸币可以从“联储”内部按照币值购买他所需要的一切货物。超额部分的风险,由“联储”承担——考虑到出资比例,也可以说主要由京华承担。 不过,京华在承担这样的风险同时,也拥有对成国公府这笔保证金的处置权,以及根据事前约定的规章制度,对成国公府贸易过程中可能出现的违规行为进行处罚的权力。 众人一听,先是明白了其中的利益:一两银子当成二两银子花,相当于本钱直接翻倍!在海贸获利如此巨大的情况下,本钱翻倍的效果谁听了不流口水? 但大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因为他们需要思索一下京华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大家都不是开善堂的,哪怕高务实顶着“万家生佛”的美名,勋贵们也不会忘了他是天下头号点金圣手。 京华怎么赚钱?嗯,当大家都交了保证金,这些保证金实际上就是京华的钱了,虽然大家会用这些保证金带来的信誉金在内部交易,但既然不是直接拿银子,京华就好操作。而京华本身可能会用这些真金白银去做别的事…… 具体做什么事大家现在想不到,但其中的道理应该大差不差。这样一来,还需要考虑的就是监察和惩罚制度,不过高务实既然说了这个是要提前商议、经过双方认可的,那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不过,显然他们还小看了高务实的手笔。如果只是内部交易,高务实搞这个“明联储”的意义根本不大,因为京华钱庄的银票现在大家本来就都在用。 所以高务实在得到他们原则性同意的表态之后,立刻拿出了进一步的计划:由他去说服皇室参股,也加入到“明联储”中来。按照他的说法,他会让皇帝直接把整个内帑投入到“明联储”中,全部成为保证金! 更让勋贵们目瞪口呆的是,高务实还说让内帑加入“明联储”也不过是第二步计划,他还有第三步、第四步,甚至更多……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好事终”、“啊里巴巴四十大盗”、“destinyzxx”、“maomaofengle”、“书友20181128233110910”、“河马骑兵”、“定庸”、“zhou4770”、“书友20190224103304146”、“dr.徐嘉辉”、“nazgeer”、“儿子我爱你”、“soviet2003”、“宇少_2008”、“单骑照碧心”、“myzen091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7章 吸储(中) 京师,尚书高府,日新楼。 这座被民间戏称为“七级浮屠”的建筑,今日来了贵客。这位贵客并未一层层参观,而是直接在高务实的陪同之下上了顶层。 日新楼的顶层单独有个名字,叫做“天翰轩”。顾名思义,这里是存放“天翰”之地,也就是皇帝的墨宝。 朱翊钧工书,喜欢给臣下赐墨宝是出了名的,其中尤以高务实获赐最多,大字小字、书帖陈词赐了一大堆,几乎将这“天翰轩”给挂满了。 眼见得自己的墨宝被保存得极好,朱翊钧的心情也舒畅之极,笑呵呵地招呼高务实与他走到悬栏边登高望远。 今日朱翊钧来此,观看日新楼以及天翰轩其实不过顺道,他真正的用意是掩盖皇后秘密看诊一事。 王皇后自诞下皇长女之后便再无身孕,此事导致了一系列变数,最大的麻烦便是国本之争。高务实既不愿选朱常洛,又不愿选朱常洵,因此一直建议让王皇后悄然出宫,由李时珍亲自把脉看诊。 皇帝本身对此很是赞同,但皇后离宫在大明朝本就极其少见,除了随皇帝往天寿山拜祭历代先帝之外,纵然偶有一二例子亦不过回家省亲,哪有去臣子府上的道理?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无论皇后是去做什么的,也无论当时有多少人在场,几乎都可以肯定,这位臣子必然要被言官们喷得狗血淋头,甚至没准连皇后本人都避免不了。 朱翊钧为此与高务实商量了好多次,就是要找一个机会能够完美的隐藏皇后的行踪。 其实对于高务实而言,单单把皇后悄然接出来看个病其实并不难,他为难的地方在于两点:一是皇后地位尊贵,莅临高府之时他这个主人不能不在;二是皇后毕竟是年轻女子,他高务实又不是什么耄耋老臣,如果皇帝没一道来,那他高司徒就必须避嫌。 一边要求他在,一边要求他不在,这就很蛋疼了。因此,高务实老早就打定主意,这事必须安排成皇帝出行而皇后悄悄跟着,这才算两全其美。 然而大明的皇帝可不比鞑清的皇帝,自由出行几乎是奢望,除非朱翊钧乐意自己的名声变得和武宗一样糟践,否则他也很难找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溜出来。 尤其是大明朝还有个继承汉人王朝的怪异传统,即一般而言皇帝是不去重臣家中的,去重臣家中一般只有一次,而且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去:这位老臣即将驾鹤西去,皇帝去见他最后一面以示荣宠。 【注:徐阶倒拱将要成功之时,高拱自称病得很重,要求请辞,当时隆庆不去亲自探视的原因就在这儿。因为高拱只说病重,司礼监也没说他马上要病死了,所以皇帝就不能随便去,否则就会有逼死帝师的嫌疑——皇帝去看望,默认就是你马上要死,你这要是不死,大家就很尴尬了。】 不过在这件事上,朱翊钧倒也开了先河,他去高务实府上已经不止一次。好在他们俩的关系大家都知道,实在是历史少有的情况。 再加上高务实这个重臣又比较特殊——他实在太年轻了,哪像一般那些大臣,都是一把年纪的老先生。所以皇帝去了也就去了,不可能要求高务实因此自杀谢恩。 既然如此,高务实就必须找个合适的理由让皇帝能借此前来他府上。这个理由本不好找,毕竟前一次皇帝光明正大的来还是因为他高某人大婚,这种事人生也就一回。 不过,日新楼落成倒是可以利用一下,因为日新楼本身就有特殊意义。它不仅是高务实取号的由头,而且是京师第一座高楼,甚至这高楼还有“可俯瞰后宫”的嫌疑。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亲自去看看就说得过去了,这里头甚至还可以被外界理解为带有审视的意味。另外,日新楼采用了新式建造之法,此法将来或可能用于三大殿的翻新,这一条也可以供皇帝利用,为自己出宫找一个合理的注脚。 因此,今天皇帝皇后便一明一暗都来了,而皇后此来看诊甚至还有陪同——永宁长公主陪她一道。 当然,高务实和朱翊钧是不会陪在旁边的,高务实要借此机会和皇帝说一说“明联储”的事。 朱翊钧听完他对明联储的描述之后,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皱眉道:“也就是说,这个明联储的关键就是它要能自行决定发行宝钞的数目?那我就不得不问了……它归谁管?” 这个问题很“皇帝”,不过高务实早有预计,回答道:“它是个独立机构,应该自行运转,没有哪个人或者哪个衙门直接管理它。不过皇上,管理其实分两个层面,一是日常运行,也就是臣所说的没有人管的这一部分;二是监督,这个层面是不能交给它自己的。” 朱翊钧面色松下来一点,微微颔首:“这倒是你的一贯风格,那你说说看,这个监督由谁负责?我先提醒你一句,别说是你来监督。 我不是不信你,但按你方才所说,这个明联储肯定是要‘着为永例’的。既然如此,你能监督多久?十年二十年,亦或者三十年四十年?你总不能万寿无疆吧?” “皇上折煞为臣了。”万寿无疆这个词高务实肯定不敢应,所以立刻答道:“事实上,臣的意思是由主要出资方共同组成监事会,负责监督明联储的日常运行。” “有哪些出资方?”朱翊钧略微皱起眉头。 高务实笑了笑,答道:“正要请皇上牵头。” 朱翊钧一愣:“什么意思,我牵头……你是说我也出资?” “那是自然。”高务实坦然道:“明联储能够自行发行‘宝钞’,这是何等权力,若皇上没有参与进来,臣等焉能自行其是?更何况,明联储宝钞之所以能够确保面额价值稳定,关键在于民间可以其缴纳各项赋税。税者,国家大政,既是国家大政,岂能没有天家参与?” 朱翊钧面色又是一松,显然对高务实的态度很满意,但他很快又皱起眉头来,问道:“那我要投多少银子进去?哦,对了,你投多少?” 高务实装作有些心疼的模样,道:“臣让家中家生子们算了一下,砸锅卖铁能凑个一千万两现银……纵是别处有缺,此刻也顾不得了。” 虽然高务实这话本身就不真,但朱翊钧一听他直接拿出一千万两现银做准备金,还是大吃了一惊:“你……你居然,有这么多现银?” 高务实苦笑道:“臣这是有提前预计,然后再在各处凑起来的啊。再说,臣顶着一个点金圣手的大高帽子十几年,若这点钱都凑不出来,那才叫虚有其名呐。” 这倒也有些道理,朱翊钧定了定神,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他却很快苦起一张脸,尴尬道:“那……我这里……该出多少?” 高务实很不客气,直接道:“以臣之见,内帑有多少,皇上最好就拿多少。” “啊,这……”朱翊钧目瞪口呆:“都贴进去了,宫里怎么办?” 高务实好像也很惊讶,一脸诧异地道:“宫里拿明联储的宝钞来用啊。皇上,刚才臣不是说过了吗,此宝钞非彼宝钞,面额写的是一两库平银,它就值一两库平银,不会折价的。 内帑放进明联储的银子,只不过转成宝钞在用,这笔银子本身不会消失——顶多只是从内帑银库转移放到明联储的银库里去罢了。” “哦……”朱翊钧放心了一些,想了想,又问道:“那你这次拢共打算凑多少?” “至少两千万,最好三千万。”高务实回答道。 “为什么是这个数?”朱翊钧问:“我是说,这笔钱够吗?” “按照我大明的经济规模而言,那肯定是不够的,甚至是远远不够。不过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咱们眼下主要是打个基础、立个规矩,先把根扎在这儿,日后慢慢生发也不迟。若是一开始就贪大求全,难道真要倾家荡产去干?” “那眼下这两三千万凑齐之后,你觉得主要能解决哪些问题?”朱翊钧又问。 高务实答道:“并不是为了具体解决哪些问题,现在的关键是建立制度、培养习惯。如果非要说解决具体问题,那么打个比方:这次咱们能凑三千万,这三千万准备金放在这儿,就算为臣谨慎一些,至少也能发行四千万宝钞并保证这些宝钞币值稳定……” “如果人家不信,拿了宝钞就来找你兑换现银呢?”朱翊钧看来还是很担心。 高务实平静地道:“那就兑给他们,来多少兑多少。” 朱翊钧诧异道:“那咱们手头这三千万不是都出去了吗?而且你发了四千万,这还不够兑呢!” 高务实笑道:“怎么可能都出去?这四千万里头有多少是咱们自己拿着的?光我京华就占了一千万,只要京华不兑,臣不是来多少就能给他们兑多少?况且……皇上您也要拆臣的台吗?” “我当然不会……”朱翊钧摆手道:“但你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呢?城门立木?” “皇上英明,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城门立木。”高务实忽然严肃下来:“只要撑过这段草创时期,凡是来兑现银的人,臣都一分不少地兑给他们,久而久之大家就会相信,无论他们手里有多少宝钞,都可以随时从明联储兑走现银,那么宝钞的地位就稳了。” 朱翊钧消化了一会儿高务实这番话,然后才缓缓问道:“我猜……今后你还会扩大准备金,同时也会发行更多的宝钞,是这个意思吧?” 高务实颔首道:“那是自然。” 朱翊钧便诧异道:“可这今后再填进去的准备金该从哪来呢?如果明联储本身没有获利的能力,难道你京华就这么源源不断地往里面砸钱? 就算你点石成金,这么做也太不划算了吧?别说一直往里投了,就算现在这一千万两,你要是不投进去,那可以做多少事、建多少厂、开多少矿啊!” 高务实笑道:“要按这个说的话,那一开始肯定是亏定了。可这就好比臣要做海贸,一开始臣肯定得造船,得招募水手、船长,还要为这些船只配备火炮火枪以防海盗……但这些投资不能说是臣已经亏了,这只是必要投资而已。 同样,明联储准备金也是一样,臣投这么多银子进去,就是为了建立宝钞信用。只要信用扎实了,再按照民间经济的实际情况开始超发,那么每超发一两,实际上就相当于明联储赚了一两,这怎么可能会亏呢?” 高务实在这里肯定不会和朱翊钧说经济危机之类的情况,比如因为某些原因而发生全国性大规模挤兑,朱翊钧自己显然想不到这一点,因为高务实刚才这话的前提就是明联储宝钞已经建立了信用。 他想了想,接受了高务实的说法,但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可既然这样,只要宝钞信用建立起来了,那又何必还要继续往里面投钱,继续提高准备金总额?” 高务实笑了笑,解释道:“这是个发展程度上的问题。因为有时候,就算宝钞的信用建立起来了,但咱们不能认为就一定没有人会去兑换银子。无论那些人是出于什么原因需要现银,但总归是一定会有的, 这样的话,随着明联储逐渐在全国铺开,咱们总得多备些银子……简单的来说,就是准备金和实际宝钞发行量之间一定要维持一个相对安全的比例。 宝钞必然需要超发,但超发的程度一定要有所控制,这个控制必须有一个标准作为律条,在任何时候都绝不能违反,监事会必须时刻监督这一原则是否被妥善执行。” 朱翊钧渐渐明白过来,点头道:“也就是说,内帑如果先投个五百万两,那么事实上等于拥有了六七百万两,这笔钱虽然是宝钞,但能确保有用。而将来随着明联储的铺开,内帑也可以继续投入,这些投入同样也能膨胀……与超发比例一起膨胀,是吧?” 高务实点头道:“是,这就是早期的获利手段。” 朱翊钧缓缓点头,思索了一会儿,咬牙道:“那好,你都敢砸锅卖铁,我这做皇帝的也也没什么不敢,内帑虽然并不富裕,但我意已决,就拿五百万两出来,放进明联储给你运作!”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饮一壶灼酒”、“松海云涛”、“一路色友”、“cosifantutte”、“keyng”、“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7章 吸储(中)惊呆 高务实与朱翊钧谈完这个问题的时候,陈矩早已派人来通知说皇后娘娘那边已经看诊完毕,如今正与永宁长公主殿下一道在三楼听戏。 朱翊钧很高兴,问看诊结果如何。小宦官说那些医术名词记不清楚,但大致是说什么寒邪伤身,濒湖先生开了药单,说是要先连吃三个月,之后他会再视情况开温补的食谱之类慢慢将养。 另外濒湖先生还说,要皇后娘娘每天晚膳之后略作休息,然后散步小半个时辰,倘若天气不便,也可在殿中进行。总之,如果一切按照他的说法去做,早则半年,迟则一年,皇后娘娘的身子就该大好了。 朱翊钧闻言大喜,道:“若能如此,朕重重有赏!”然后他朝一边的高务实看了一眼,问道:“你这栋日新楼还真大,怎么这楼里还有戏园子?” 日新楼大肯定是大的,这座建筑的样式有点像阿姆斯特丹王宫(注:不过该宫建成于1655年,本是阿姆斯特丹市政厅,目前并未出现),不过颜色有些差别——出于取材方便的原因考虑,日新楼依旧是以汉白玉为主体,整体看来算是第二个“白玉楼”。 形制虽相仿,但日新楼楼层既高,宽度也就更宽,因此楼里各项设施都很齐备,准备一个“音乐大厅”是毫不意外的,而这音乐大厅也可做“戏园子”来用。 事实上万历初年的戏剧发展还比较一般,而作为士林领袖之一,高务实这里又不好总唱些下里巴人,音乐大厅便只好演昆曲。 说来惭愧,高务实虽然顶着六首状元的美名,又出身实学宗门,自己也被称为当世大儒,但其实他对戏曲的了解程度很低,也习惯不了昆曲时下风行的“水磨腔”,那音乐大厅他平日里根本没想过要去。 不过朱翊钧看来很有兴趣,在得到高务实的肯定回答之后,兴致勃勃地问:“今儿个唱的是什么?” 然而高务实根本不知道,只好朝高陌望去。高陌连忙答道:“皇上,今儿唱的是《浣纱记》。” 朱翊钧笑道:“吴越春秋?好得很,我早闻此本大名,可惜宫中不便,今日正好长长见识。”又朝高务实招招手:“求真,走,带我去看看。” 高务实自然不能说不好,于是便带了皇帝过去,到了音乐大厅门口,便看见几名司礼监的小太监等候在外。 高务实便朝朱翊钧道:“皇上请进,臣在此候着。” 朱翊钧一愣,停下脚步诧异道:“候着干嘛,一起去看啊。” 高务实轻咳一声:“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在厅中,外臣似不便入内。” “我当什么事呢。”朱翊钧一摆手:“你是外臣不假,但却不是外人,只管进来。”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完全不假思索。旁边的小太监们听了,望向高务实的目光之中更添了三分畏惧,七分羡慕。 高务实却在心中暗暗叫苦,他此刻站在大厅之外,已经能听到里头“咿咿呀呀”之声。这个天下第一大的假文人宛如被掀了老底,丝毫感觉不到什么文雅诗意,只觉得自己已经隐隐有点脑壳疼了。 但皇帝这么大的荣宠,他又不能拒绝,只好乖乖随着朱翊钧进去。 这两位一进大厅的紫檀高门,四道目光立刻迎了上来。身穿寻常官宦之家女眷服饰的王皇后与永宁公主立刻站了起来,朝朱翊钧迎过几步,先后一福。 皇后开口道:“妾身见过陛下。”然后永宁公主再道:“见过皇兄。” 高务实心中暗道:我就说嘛,皇后见到皇帝果然不是自称“臣妾”的,电视剧委实误我。 原来他穿越前每每看到古装剧,不论是秦汉唐宋,还是元清异族,只要是皇帝,在他们驾前总有一干珠光宝气浓妆艳抹的女子自称臣妾。尤其是《甄嬛传》后,好多人还都学会了一句“臣妾做不到啊!”但他在穿越后自己也读古书,发现按照制度而言,在这“古代”的皇宫中后宫佳丽在皇帝面前似乎并不应该自称臣妾。 臣妾是什么意思?是西周、春秋时对奴隶的称谓。男奴叫臣,女奴叫妾。《书·费誓》中说:“逾垣墙,窃马牛,诱臣妾,汝则有常刑。”亦作为所属臣下的称谓。 《左传·僖公十七年》则写道:“男为人臣,女为人妾。”又指“臣的妻妾”,乃是低阶级对高阶级谈论到自己妻妾时所用的称呼。 臣妾,作为名词,古来称地位低贱者,如《尚书传》说:“役人贱者,男曰臣女曰妾。”《周礼注》也说:“臣妾,男女贫贱之称。”《战国策·秦四》:“百姓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臣妾。”注云:“男为人臣,女为妾”。所以也以“臣妾”指臣服者、被统治者。 “臣”在甲骨文中是一个竖着的眼睛,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中说:“人首俯则目竖,所以像屈服之形者。”《说文解字》曰:“臣,像屈服之形。”《礼记·少仪》:“臣则左之。”郑玄注说:“臣谓囚俘。”意思就是说,“臣”是被抓获的战俘。 以上这些就是“臣”的本义,抓获的战俘如果不杀,就成为胜者的奴隶,所以“臣”之一字,在早期就专指男**隶。 到了后来,这个字开始有了变化,如《说文解字》还说:“臣,事君者。” “臣”的这一种用法就是男子对君主的自称了,《左传·僖公五年》:“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唯德是依。”这是宫之奇对虞公说的一段话,宫之奇在虞公面前就自称为“臣”。 那么妾呢?甲骨文的“妾”字,下面是个“女”字,上面是个“辛”字,“辛”就是一把“平头铲刀”。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中说:“‘辛’是给有罪者或异族俘虏行黥刑时所用的刀、凿一类的刑具,黥刑无法表现在简单的字形之中,所以就借用施刑的工具来表现。” 《说文解字》则曰:“妾,有罪女子。”众所周知,在古代,“有罪”就可以收为奴隶,因此“妾”的本义就是“女奴”。有时也用来表示“男子在妻子以外另娶的女子”。当然,用得最多的还是“女子的谦称”。 是以,“臣”、“妾”只能分别用于男人或女人对自己的谦称,不能混用或乱用,更不能二字同用以自称——否则的话,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刘长卿、薛逢、殷文圭等唐代诗人的颂圣之作中,皆有“万方臣妾”的说法;宋代大诗人陆游诗有“万邦尽臣妾”句;大明“郑和碑”中有名句“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轶汉唐,际天极地,罔不臣妾”。 以上的“臣妾”连用,都是泛指某些地方的人“皆以臣或妾之身份事我君王”之意,即那个地方的人在我的君王面前,都不过是低贱男女。 而事实上,人们除对皇帝外,对皇后也可用“臣妾”一词,如《晋书·后妃列传》载,元杨皇后崩,左贵嫔之诔曰:“臣妾哀号,同此断绝。”显而易见,这里的“臣妾”也是一种统称,指作为臣民的众男女,对具体的一男或一女,则不当称作“臣妾”。 另外,“臣妾”又可作动词用,也往往是对许多人而言,如东汉蔡邕《上始加元服与群臣上寿章》说:“臣妾万国。”唐代李峤《大周降禅碑》说:“臣妾四极。”所以,皇后、嫔妃对于皇上,可自称“妾”或“贱妾”、“小妾”等谦词,却不应称“臣妾”。 凡是看过《后汉书》、《晋书》、新旧《唐书》、《宋史》、《明史》中任何一书有关后妃传的,便可以知道后妃们同皇帝谈话时是如何自称的。如果看过《金史》、《元史》或《清史稿》中任何一书,也会看到作为嫔妃的少数民族女子,她们也知道自称“妾”而不称“臣妾”。 高务实的遐思不过转瞬,等永宁公主说完,他就微微躬身一礼,道:“臣高务实见过皇后,见过长公主。” 说来也有意思,高务实还是头一回近距离看见王皇后——之前也只见过寥寥数面,第一次是封后大典,后来几次则是陪同皇帝去万寿山祭奠皇陵,但不论哪一次,他都只是远远见过皇后,从来不曾接近过。 意外的是,王皇后对他似乎也很有兴趣,仔细看了一眼,才点头道:“大司农不必多礼。”然后目视皇帝,问道:“皇上怎么来了?” 朱翊钧笑道:“我来听戏。”然后指了指台上,问道:“唱到哪了?” 王皇后道:“现下是第九出,捧心。” 朱翊钧一听,果然台上正唱着:“只因霎时面许,弄出满腹离愁,害得彻夜心疼,做出一腔春病。只是织成缕缕千条恨,蹙捐纤纤两道眉。切切凄凄,啾啾喞喞,这场事好生苦楚人也。” 他心中一动,朝永宁公主望去,果见自己这可怜妹妹虽然乖乖低着头,眼角余光却只往高务实那边瞟。 “咳!”朱翊钧轻咳一声,吓得永宁公主连忙收回目光。他却不理会,转头朝高务实道:“咱们就别耽误了,坐下听曲吧。” 高务实一时不知皇帝是何用意,只是微微点头。却不料皇帝往前一走,直接把永宁公主之前坐着的位置坐了,皇后自然还是坐他身边。 高务实自然不能和皇帝坐个并排,于是便往后一排去,这时候他便发现一个问题,永宁公主在旁边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自己坐哪去才好。 按理说她可以选择继续坐到皇后身边的另一侧,也可以选择坐到皇帝身边——她是天家的人,皇帝的胞妹,按照朱元璋的定制,她在高务实面前也是“君”,故而也可以往皇帝哥哥身边坐。只要皇帝本人不介意,旁人就说不了什么。 但她总觉得皇兄刚才的举动不对劲——这里的第一排座位并非只有两个,而是老长一排,皇帝刚才明明可以坐在皇后的另一侧,他却偏偏把自己的位置给占了。 这是为什么?只是没注意,巧合了? 但是,永宁公主马上就发现不是巧合,因为就在她犹豫的这当口,朱翊钧忽然朝她使了个眼色。 这眼色使得很直白,永宁公主一看就知道是让她坐到高务实那一排去。虽然她早知道皇兄很清楚她和高务实之间的事,但此时此刻还是一下子就羞红了脸。 恰好王皇后也发现了他们兄妹之间的这点小动作,忍不住朝永宁公主笑了一笑,故意道:“四妹等什么呢,都挡着我啦。” 永宁公主逃难似地躲到了后一排,与高务实并排坐着。刚坐下,便从眼角余光中发现高务实根本没看戏台,而是光明正大地打量着自己。 她先偷偷看了身前并排坐着的皇帝皇后一眼,见他俩都没有转头的意思,这才朝高务实看过去,口中小声道:“你不看戏么?” 高务实眨了眨眼,也小声道:“戏哪有你好看?” 永宁公主轻啐一口:“贫嘴。”但话是这样说,她眼角的笑意却已经荡漾开来。 高务实又小声道:“日新楼完工,我便可以长住城内,偶尔往别处走动走动,也会方便不少。” 永宁公主忍不住露出笑容来,但又故意道:“你要去哪儿走动?” 高务实道:“自然是梧桐树上。” 永宁公主听他一语双关,差点笑出声来,口中却道:“想不到大司农还有这等童趣,要去树上掏鸟巢么?” 高务实摇头道:“可不是掏鸟巢,我是想去睡凤凰巢。” 永宁公主哪能跟高务实比脸皮厚,闻言顿时霞飞双颊,娇嗔道:“好好一个朝廷大臣,怎么没个正形。” “公主若要罚我,务实绝不推辞,不过……” “不过什么?” “只能在凤巢里罚。” 永宁公主忍不住伸手轻轻捶了他一下,不依道:“不准再说了。”然后心虚地看了前排的皇帝夫妇一眼,小声道:“皇兄和皇嫂都在呢,要是被他们听到,羞也羞死了。” 高务实笑了笑,道:“那我说件正事?” 永宁公主一怔:“什么事?” 高务实道:“待皇后娘娘将来有孕,朝野上下对公主府的关注就少了,到时候你想不想……” 永宁公主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你的孩子?” 高务实笑容顿时僵住,目光瞬间直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猫猫的老公”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阴天好心情”、“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由于明天要回老家祭祖,待会估计要再赶一章,可能凌晨更新出来。然后周日的一章估计就会比较晚,因为按照经验来看,周日回来多半又要堵车。 第217章 吸储(下) 帝后一行早已回宫,永宁公主也回了公主府,高务实站在在自己书房的窗台边,看着楼前广场中的双龙戏珠(四爪,同他的蟒袍级别,不逾制)大喷泉,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刘馨的声音:“大司农是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呢,还是在思考人类的命运,竟然会如此出神,连敲门都听不见?” 高务实一转头,便看见刘馨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像是在调侃。 他扁了扁嘴,单手一摊:“我只是在想,男人的思维和女人的思维的确有很大的差异。” “那是肯定的嘛。”刘馨笑了笑:“比如说在这种时候,你都不说一声‘请进’,我觉得这个思维差异是挺大。” 高务实哈哈一笑:“我以为这么就过去,你应该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才对。” “我哪敢呀!我又不是黄芷汀,也不是孟古哲哲,甚至连刚才那位四公主都比不得,怎么敢把这里当自己家?”说是这么说,她却施施然走了进来,自己找个把高背椅坐下。 高务实离开窗边,走到她旁边不远,也搬了把椅子坐下,很没有形象地翘起二郎腿,问道:“你该不会是来抗议的吧?” “抗议?不不不,我没什么需要抗议的。”刘馨伸手递出一叠书信,道:“这是你放出风声之后京官们的回复。我大致看了一下,有七十多名官员表示愿意出资,在‘明联储’之中买一份原始股。” “哦?”高务实似乎略有些意外,沉吟道:“明联储入股的最低标准是投资一万两库平银,并且十年不能取回,居然有这么多人能拿出这笔钱?” “咦,你是不是对他们的经济实力有什么误解?”刘馨皱眉道:“也不至于呀,我记得是你告诉我说,历史上李自成在京师拷掠数日便得银7000多万两,而当时皇宫大内的库房里却只有黄金十七万两、白银十三万两。 京师这些勋贵、百官之富由此可见一斑,如今你这个财神爷要搞什么明联储,摆明了肯定又是个发财的门路,而且本钱所需之大甚至连北洋都凑不够,这是多大的买卖?他们有些人错过了以往你那些发财路子,这次要再错过,岂不得抱憾终身? 为了将来不至于哭天抢地后悔无门,现在顾不得说自己两袖清风家世贫寒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嘛!拿个万把两银子又算得什么?说实话,我觉得要不是你对此番出资比例有那些个限制,这区区三千万两银子,说不定你自己可以一毛不拔呢。” 高务实露出苦笑,无奈道:“我若不占了这第一股东的比例,我死之前他们或许还能忍,我死之后……呵,鬼知道这明联储会变成什么地狱恶魔。” “我就说你有爹妈心态吧。明联储能变成什么?了不起就是古代版的美联储。可是那又如何,美联储虽然是几大家族在背后掌控的,但毕竟台前的主席总是个职业经纪人,平时的运行还是有专人负责的不是?” 高务实一摊手:“现在这个时代,职业经纪人可不是那么好找,尤其是明联储这样凌驾于财政体系之外的‘中央银行’,更不是随随便便找个阿猫阿狗就能掌舵的。”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问道:“对了,我堂兄怎么说?他愿意做这个第一任总裁么?” “高国彦啊?他本来并不是很乐意,因为根据我这边草拟的京华重组计划,他是应该出任京华银行总裁的,他觉得这个位置最适合他了。” 高务实挑了挑眉:“你说‘本来’,那就是说,他最后还是改变主意了?是你说服他的?” “要不然呢?”刘馨叹了口气:“我跟他说,你现在不仅忙得要死,而且又故意把明联储弄得很独立,甚至不归户部管。这样一来,你自己兼任明联储总裁就不合适了。但是呢,在京华之中也找不到比他更适合的人来做这事儿,那不得只好让他能者多劳,身兼两职?” 高务实想了想,道:“由京华银行总裁兼任明联储总裁……其实我觉得还挺合适的,你以为呢?” “站在你的角度来看,我也觉得挺合适。”刘馨道:“除了个人能力之外,你设定的这个体系决定了这个职务必须是一个你能足够信任的人才担当得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说到能力,我之前看了近几年来京华各部的汇总报告,有几个人值得关注一下。” 高务实点了点头:“哪几个?” “第一个是帅嘉谟,他从进入京华到现在,一共历任了四个岗位,在每个岗位上都干得不错,而且从来没有出过纰漏,我认为这应该是个很细致的人,值得重用。” 高务实道:“菲律宾打下来之后,我打算让帅嘉谟去做吕宋总领兼吕宋王国京华顾问团幕僚长。” 这个回答似乎让刘馨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让他做海贸总裁呢。”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海贸总裁另有人选,你猜猜?” “既然不是帅嘉谟,那我猜多半就是吴逊了。不过你这位世侄进京华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年纪也不大……” 高务实挑了挑眉:“我年纪也还不算大吧?” “噗嗤!”刘馨忍不住一笑:“那你要这么比的话,他做个海贸总裁还是能满足条件的。”然后顿了一顿,继续道:“我本来第二个要推荐的人就是他,既然你自己已经决定了,那我就先跳过他,说第三个人了。” “说吧。” “第三位,你学生兼当年的书童:曹恪。” 高务实略微沉吟了一下,道:“他都已经是孝廉(举人)了,曹淦舍得让他继续在京华做事而不去拼一把进士?” “曹淦是这样想,但曹恪自己不乐意。”刘馨一摊手:“他们父子二人在我这里来来回回写了七八封信了,根本谈不拢。不过最后还是曹淦让了步,允许曹恪自己决定。” 高务实有些意外:“这倒有些出乎意料,曹淦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他不是好说话,而是被逼无奈。”刘馨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忍不住要发笑的意思。 高务实看得古怪,问道:“怎么了?” 刘馨憋着笑道:“曹恪说,如果逼他考进士,他就终生不娶。曹淦就这么一个独生子,被这一手逼得暴跳如雷偏偏还没法子想,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高务实哈哈大笑:“好小子,有点能耐啊,这就叫一击必杀。” “是跟你这老师学的吗?”刘馨挑了挑眉问道。 高务实大摇其头:“我可没被人逼过这种事,我的目标是自己定的,但和我家里人的想法碰巧很一致。” “那倒是,你们这中州名门,我瞧着到你这一辈,也就指望你了。你几个弟弟在科举这一块基本上……嗯,怕是没什么戏。” 高务实叹了口气:“或许当年我应该亲自辅导他们的。” “你快算了吧,你真以为你三头六臂?”刘馨道:“不过既然说到你的兄弟们,那我下一个就说你弟弟好了。” 高务实有些意外:“好事还是坏事?” 刘馨一怔,然后有些好笑:“怎么你好像老担心他们会学坏似的?” “没有?很好,再好不过了。”高务实道:“不瞒你说,像高家这样的家族,尤其现在有我在,弟弟们不成器还不算太大的问题,怕就怕不加分还要扣分,那就很恼火了。” 刘馨道:“目前看来还不至于。你三弟高务勤那边,原本我跟你观点差不多,认为他在安南南方三镇之所以干得还不错,主要是高孟男的底子打得好,不过现在看来可能小看他了。” “哦?怎么说?”高务实有些好奇起来。 刘馨道:“高孟男调往定南之后,因为定南建设的铺子摊得太大,所以他陆陆续续又调走了一批用惯的下属。这样一来,金港的能人就少了很多,我当时还担心高务勤搞不定,谁知道金港一点问题都没出。 而且,高务勤不仅一手稳定了新得到的南蟠等地,还亲自主持了南部开发,据内务部的统计报告,南方诸镇今年的收入预计要将近安南北部的一半了。” 高务实听得大为诧异,因为安南北部的开发很早很早,算是“熟地”,而南部……被京华夺取之前几乎还是部落联盟的水平,高务勤在短短的时间里居然能把南部的财政收入搞到北部一半? “你是不是很怀疑他是怎么做到的,这里面又是不是有什么内幕?” “不瞒你说,我的确有些怀疑。” 刘馨笑了笑:“不必怀疑,南部现在有从柬埔寨划过去的湄公河三角洲,去年偏巧又丰收了,于是你这位三弟亲自去考察了一番,发现那里还有很多适合种植的地方没被开发,因此他下了一道赠田令,悄悄从江西忽悠了一大帮因为水灾而产生的流民过去,总数高达近二十万人。” 高务实诧异道:“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年底到现在,一直都在进行。”刘馨道:“移民的事你没有亲自过问而交给了各港口,各地只报告了移民总数,所以你可能不太清楚那些人的流向……哦对了,这件事正是吴逊配合高务勤做的,走的就是宁波港。” “好,很好。”高务实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有些感慨道:“老子终于有能帮把手的兄弟了,不容易啊。” “不止高务勤,你四弟高务俭的表现也不错。”刘馨有些怀疑地看了看他,问道:“你还记得他去了哪里吧?” “呃……他说要去南方那边,最后是去了宁波还是泉州来着?”高务实有点尴尬,他还真没太注意高务俭到底去了哪。 “是泉州。”刘馨无奈地道:“你这甩手掌柜当得真不错,亲弟弟去哪都不知道。不过,这小伙子没老老实实呆在泉州。” 高务实一怔,皱眉道:“怎么说,他去哪了?” “说出来吓你一跳,他去了台湾。当时高琦(高思棠)吓了个半死,生怕他在台湾出什么事。不过最后什么事也没有,高务俭不止是按照你之前的计划由南到北搞开发,甚至亲自带人去了北边,在那儿建了个据点小城……关键是位置还不错,几乎就是咱们那时候的台北。 之后他又坐镇‘台北’,派人四处出击,现在几乎把北部给扫荡了一遍,已经可以安心移民搞开发了。因为这个缘故,台湾计划至少能提前两年初步完成。” 高务实摸了摸鼻子,纳闷道:“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这小子读书不怎么样,居然还自带殖民者属性?”顿了一顿,问道:“那你说要推荐他,是说……” “还能怎样,台湾总领呗。”刘馨摊了摊手:“他是你的亲弟弟,现在又立了大功,不给个总领说得过去?” 京华的“总领”其实和西班牙海外领地的总督差不多,只是为了避免官面上的麻烦,才不叫总督,实际权力还是很大的。 不过台湾岛上现在也没多少人,尤其是汉人远远不够,高务俭既然有这个能力,立下了这样的功劳,高务实也吝啬一个总领,点头就表示同意了。只不过,最后他略微有些皱眉地道:“本来这个位置之前我是打算留给高琦的……” “高琦的事不着急,我这里有两个建议可供参考。”刘馨说道:“第一个,拿下马六甲之后让高琦过去;第二个,我建议你派他去鹿儿岛。” “鹿儿岛?你是说让他去岛津家那儿?”高务实思索片刻,问道:“你们一个个怎么都比我还着急?” “先领导之忧而忧,后领导之乐而乐嘛。”刘馨嘻嘻一笑,道:“你这日本布局我大致应该是看明白了,岛津家就是个桥头堡,是为了壬辰之战以后打的先手埋伏。既然如此,你不派个得力大将过去怎么行?” 高务实无奈道:“可是可以,不过他现在就去,我怕岛津家嗅出什么味来。” “不至于,你让高琦顶着特使名义过去就好,就说是为了帮岛津家发展经济拍过去的专家团领队,这样岛津家就不会想太多了——反正高琦现在过去的任务还真就是以经济为主。” 高务实思索一下,点了点头。然后他见刘馨不打算再推荐人了,这才问道:“之前说京官们投资的事好像还没说完?” “说完了啊。”刘馨一摊手:“七十多号人都肯出钱,再加上勋贵们的那一笔,你总共给他们一千五百万两的额度就好……嗯,具体来说,我看大致上让勋贵们的占比略高于这些官员应该就差不多了。” 高务实展颜道:“也对,那就给勋贵们八百万两的额度,给这些官员七百万两的额度……等等,七百万他们吃得下吗?” 刘馨白了他一眼:“这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只担心他们嫌少。”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18章 妾(上) 叶赫二贝勒的回礼终于到了,除了允许京华在叶赫领地北部建立“长春站”之外,此番叶赫东西二城送来了一份相当有诚意的回礼。 这份回礼之中最为珍贵的是一串“淡金近透,流光内蕴”的佛东珠,由一百零八颗极品东珠串成,个个都是东珠之中最为珍贵的淡金色大珠,且浑圆无暇。执此于手中,流光溢彩,宛如菩萨亲临。 东珠此物,常被认为是出自东海,其实不然。这是一种产自东北的淡水珍珠,它通常无法与南海珠池(即后世北部湾,本书按广西卷有提到)的南珠比大小,色泽之百变也不如南珠,惟独这尊贵感极足的“淡金东珠”尤其珍贵,被列为神品。 辽时,激起女真人反抗的一大暴政就是契丹王族逼迫女真找寻东珠过甚,由此可见东珠之珍贵。而除了独特的尊贵色泽之外,东珠本身难采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时人有“易数河不得一蚌,聚蚌盈舟不得一珠”之说。 叶赫这次所回赠的礼物之所以拖延到了接近年中,便是因为这东珠最好的采取时机乃是三四月左右,而彼时的东北还酷寒难当,采珠人必须赤身跳入冰河寻蚌,千蚌之中难得一珠,而百珠之中又难得一颗完美无瑕者。 因此,即便叶赫是如今女真第一强酋,不仅拿出了昔年的藏品,又费尽心力在今年三四月分大举寻珠,这才凑足了这一百零八颗完美无瑕的淡金大东珠,为高务实串成这一佛珠。 为什么做成佛珠?因为高务实是降三世明王……没错,藏传佛教已经通过蒙古人传到了女真,而离蒙古人最近的叶赫也已经知道高务实“降三世明王转世”的消息,迅速的拍上了这记马屁。 至于明王为啥还纳了他们家的格格为妾,呃……这种事情不必多追究,毕竟俺答汗还是转轮王呢。小意思,小意思。 回礼到手,按照女真规矩,高务实就该和孟古哲哲圆房了。之前为了示意尊重传统,高务实让孟古哲哲住在白玉楼,现在他自己忙得要命,却懒得跑去白玉楼过夜,因此干脆又让人把孟古哲哲接到日新楼来。 高务实忙到户部闭衙才回尚书高府,到了白玉楼用膳之时便问高陌人接到了没有。 高陌道:“回老爷话,如夫人在房中等候。” “到了啊,好。”高务实顺口道:“她吃过饭没,没吃的话,过来先吃饭吧。一会儿我还有些报告要批,不会睡那么早的,她也别饿着了。” 高陌明显愣了一愣,迟疑道:“来这儿吃?” “要不然呢?”高务实说完这句,自己反应过来了:“哦,你是说妾侍不能上我餐桌?” 高陌小声道:“此乃规矩……”顿了一顿,毕竟他也知道自家这位老爷有时候很喜欢打破规矩,于是不自觉补了一句:“如果老爷坚持,老奴需要布置一下,把不相干的人安排走。” 高务实略微沉吟了一下,点头道:“那你安排吧。”他其实知道高陌这么说的意思,毕竟高陌这样的老人对于规矩是最为坚持的,虽然他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思,但还是尽可能地希望自己“打破规矩”的事不要外传,因为在他看来,这种事外传会对自己的名声有影响。 鞑清末年有一件颇为出名的事,把这妾侍不能老爷桌上吃饭的“规矩”体现得淋漓尽致。说是谭延闿的母亲李夫人原本在谭府不过一通房丫头,直到生下谭延闿,地位才稍微好那么一点,被正式纳妾。 然而身份虽然由于母凭子贵而终于得到改善,有了实质性的提高,但是李夫人仍不可以上桌吃饭,和正妻们还是存在差距的。 好在谭延闿从小就很孝顺又懂事,母亲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于是他发奋图强,学习方面尤为刻苦,特别喜欢跟随父亲学习书法。经过几年的努力,他的书法水平大涨,每一幅作品行云流水,连得父亲夸赞。 11岁时进入私塾学习,仅用两年时间就在童子试中中了秀才,1904年科举考试当中,他又摘得会元的嘉冠。那时,他也才22岁。他的仕途一路高歌,又过两年,他竟中了进士,被光绪称为旷世奇才。 随着儿子的荣誉越来愈多,母亲李氏的地位终于随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正是在谭延闿中了进士之后,某次家人进餐时,谭延闿之父谭仲麟才对着李夫人说了一句“坐下吃吧!” 就这一句话,李氏足足等了24年的时间,而且还是因为儿子中了进士,她才终于等到这个“恩赐”。由此可见,妾侍想要和老爷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是有多难。 高陌见高务实依旧坚持让孟古哲哲与他一同进膳,脸色颇有些无奈,但还是躬身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高务实对高陌毕竟不同于对寻常下人,见他如此,开解了一句:“陌叔,孟古哲哲与寻常妾侍毕竟有所不同,事关辽东大局,终须有所权宜。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之外。” 高陌点头道:“此言出自宋相吕公,老奴侥幸曾闻。”顿了一顿,又道:“至于如夫人的家世,以及这家世对老爷的意义,老奴也多少有些了解。” 高务实点了点头,不再多话,高陌遂下去布置安排。不过高务实也没等孟古哲哲,而是自己先开始吃了。 不多时,门口传来高陌的声音:“老爷,如夫人到。” “进来。”高务实回了一句,同时抬起头来。 闻声而进的女子正是孟古哲哲。万历十六年的孟古哲哲还很年轻,年仅十四岁,若是放在后世,连初中都还没毕业。因此高务实可以在她脸上看到明显的青涩,甚至稚嫩。 然而,这样一个青涩稚嫩的少女,此刻却挽着妇人才有的盘发,穿着一身深绿底色的缀花半臂,下装是素白点花裙,头上的发饰很少,只有一根金步摇和两枚简单的东珠金耳坠。 若说这一身打扮有何特异之处,那便只有两点:明制、素洁。但高务实稍稍审视,却发现她很能展现自己的特点。 孟古哲哲的脸型偏圆,若论五官精致,别说比不得以柔媚天生著称的黄芷汀,即便比刘馨、朱尧媖也略输一筹。然而孟古哲哲却有一个独特的优势,她的皮肤特别白皙,犹如辽东的雪。 女装之绿色是很难驾驭的颜色,因为特别“吃”皮肤,但凡稍不够白,就会显得面色黝黑,失去“娇嫩”之感。然而在中国自古以来的审美观中,一贯都有“一白遮千丑”之说,故女子若非肤色如雪,很少会选择绿色上衣。 孟古哲哲知道今日的重要性,却专门挑了一身深绿色半臂,为的自然便是展现她白如新雪般的肌肤。 高务实的目光刚投上她的面颊,她似乎便有些脸红一般,肌肤变得白里透红。也不等走到高务实面前,便怯生生地以标准明礼福了一福,柔柔地道:“妾身见过老爷,侍候老爷用膳。” 高务实笑了笑,道:“我不是叫你来侍候用膳的,你过来吃吧。” 孟古哲哲微微低头,答道:“老爷恩宠,妾身感激不尽,但事关规矩法度,妾身不敢以身犯之。” 高务实没料到孟古哲哲会这样说,下意识朝高陌看了一眼。谁料高陌也似乎有些意外,见他的目光投过来,轻轻摇了摇头。 居然不是高陌提前交待的?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起孟古哲哲来,心中暗道:莫非我小看了此女? 高务实思索起来,他想到在《清实录》中,皇太极的生母叶赫那拉·孟古哲哲被称为皇后。她也是鞑清第一位皇后(追尊),更是第一位叶赫那拉氏出身的皇后。 不过,这部史书修订的时间是皇太极在位的时候,正所谓母凭子贵,在皇太极登基之后,将自己的母亲尊为皇后,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那么,这个能成为证据吗?高务实之前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现在仔细一想,似乎并不一定。 在《清代名人传略》中有记载:在皇太极成为皇帝之后,按照汉人的制度,把自己本是妾的生母,尊为了孝慈高皇后。 但是,皇太极的出生是庶是嫡关系朝政,由于他是努尔哈赤死后由公推制产生的“汗”。那么如果前面这句话成立,就说明在满族的宗法中,嫡庶无差别,谁都有机会继承汗位。 于是就有人就认为:皇太极是抢了多尔衮的位置,多尔衮才是当时的嫡子(时任大妃阿巴亥长子)。如果这种说法成立,皇太极既然是庶出,那么他就是“以庶夺嫡”。 事实真是这样的吗? 皇太极的父亲努尔哈赤归根结底只是此前的部落首领,有着众多的妻子虽然很正常,但彼时女真首领的婚姻,大多都是政治联姻。据《清太祖武皇帝实录》记载:正室有四人,其中,就有皇太极的生母孟古哲哲,并称其为“中宫皇后”,孟古哲哲只有一个儿子,就是皇太极。 然而,这本实录,也是在皇太极登基之后才修订的,因此它的说法是否属实,是需要经过考证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原历史上孟古哲哲来到努尔哈赤的身边,是在继妃富察氏与大妃阿巴亥的到来之间的,人物、时间、事由都可以对号入座。 万历二十四年,富察氏似乎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1620年,“妃得罪,死”。这表明,富察氏已经失宠,甚至,连正妃的头衔都不保了。 而在《满文老档》中,则有这样一个故事:皇太极曾回忆,儿时经常将自己的吃穿物品送给莽古尔泰——这一点很可疑,因为莽古尔泰可是大妃富察氏的儿子。 如果富察氏还是正妃的话,她的儿子怎么可能会如此落魄呢?而有关富察氏的结局,史料上也有着不一样的说法:一种说法是,莽古尔泰御前拔刀,惹得皇太极愤怒,说他“弑其母而邀宠”,这个说法比较主流(本书前文有述);但还有另一种说法则是出自《清史稿》的记载,她是“获罪”被赐死。 且先不论她是怎么死的,总之在富察氏被废之后,下一个正室应该就是孟古哲哲,所以,皇太极自那以后才得到了其父努尔哈赤直接的“养育”。生活条件富足,他也才有多余的物资,接济他的兄弟莽古尔泰。岳托幼年的故事,也可以证实这一点。 皇太极深受努尔哈赤的喜爱,被养在了宫中。同室生活,照顾皇太极起居的正是他的生母,这说明孟古哲哲也是“同室而居”。 高务实原先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她从孟古哲哲刚才简单的表现就大致有了一种看法,孟古哲哲能坐上正室的位置,既离不开她的背景,也离不开其本人的姿质。 万历十年,努尔哈赤在大婚的第五年,去了孟古哲哲的娘家海西女真叶赫部寻求支援,被孟古哲哲的父亲杨吉砮一眼相中,就将年仅八岁的女儿许配给了努尔哈赤,还有不少马匹与甲胃作为嫁妆。 六年之后,孟古哲哲正式嫁给了努尔哈赤。从孟古哲哲的背景来看,她肯定不会是庶妃,而从时间来看,那时候的孟古哲哲也不可能是正妃,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那时候的孟古哲哲是侧妃。 据《清史稿》记载,孟古哲哲脾气好,性格温顺,不干涉朝政,一心一意照顾“太祖”。这些言语一般会有些夸大,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孟古哲哲不仅出身好,还有着很好的容貌品行,所以得努尔哈赤的喜爱。 除此之外,在孟古哲哲去世的时候,努尔哈赤让四个奴婢为其殉葬,还杀了牛马各百头来祭祀,并斋戒了好几个月。这还不算,努尔哈赤还把孟古哲哲埋葬在了自己居住的院子里长达三年之久,后来才葬在十尼亚满山冈。再之后,努尔哈赤迁都辽阳,孟古哲哲的遗骨也被迁到了东京陵。 在鞑清皇室家族中,妻子嫡庶的划分标准其实还是挺简单的:一是门第的高贵,母族越是厉害,嫁出去的女子在夫家才会有地位,因为这种联姻更多的是结盟;二是丈夫的宠爱程度,历朝历代,皇帝都有众多的妻妾,争宠是很寻常的事;三是先来后到的顺序,这个标准是最容易被推翻的,那些出身略差,又不被丈夫宠爱的女子,很容易就被淘汰。 高务实发现,这么一看的话,孟古哲哲的优势的确还是很大的。 正因如此,富察氏失宠被驱除出正室,孟古哲哲正好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正室,那就再正常不过了。所以,“中宫皇后”这一说法,应该是孟古哲哲在努尔哈赤时期的真实身份。 如此,皇太极早年其实是子凭母贵,所以他才能和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一起封为地位仅次于“汗”的“大贝勒”。 反过来看,皇太极之所以被推举为“汗”,除了他本人的能力、功绩以及政治手段之外,其“嫡子”(或嫡子之一)的身份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 换句话说,努尔哈赤死时,大妃虽然已经是阿巴亥,但并非只有阿巴亥的孩子是嫡子,早前诸大妃之子都是按照嫡子来算的。努尔哈赤虽然遵循了蒙古人的一些传统,对于立长立幼有着与大明不同的看法,但“立嫡”原则并未动摇。 不过高务实既然仔细想了想这事,就知道孟古哲哲这个大妃得来不易——因为富察氏失宠而她成为大妃的时间点上,建州与叶赫的关系其实基本已经势同水火,倘若孟古哲哲本身没什么能耐,恐怕很难让努尔哈赤甘愿立她为大妃。 早前高务实被皇太极的卓越表现迷惑而忽视了孟古哲哲的能耐,现在终于在亲见之后扭转了过来。他甚至有些怀疑,皇太极对汉人的文化尤其重视,莫不是也有孟古哲哲一份功劳? 否则的话,孟古哲哲刚才这副标准明人闺秀的礼仪从哪来的?若说是她被两位哥哥点名嫁给自己之后再临时学的,是否并不太靠谱。 高务实眯着眼睛看了孟古哲哲半晌,忽然道:“若是我坚持让你坐下陪我用膳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书友141216122515977”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8章 妾(下) “若是我坚持让你坐下陪我用膳呢?” 高务实的这一问显然带着深意,孟古哲哲毕竟年纪尚浅,听到这句话果然一怔,似乎在她的预计中,高务实怎么也不该有这一问。 这一点也正是高务实料到的,因为在寻常任何人看来,他高务实出身实学宗门,身为六首状元,本人文武功勋一样不缺,用一句“士林仰望”来形容,也称得上毫不为过。 这样一个人,对于礼法的重视程度应该极高,怎么可能在孟古哲哲摆出礼法大旗之后,还问一句“若我坚持”?你应该是礼法的维护者,而不是破坏者啊。 但高务实偏偏这样问了,既然问了,孟古哲哲就必须作答。 孟古哲哲“一怔”的时间并不算长,很快便恢复常态,低下头朝高务实福了一福,道:“妾虽久居蛮夷之地,亦闻夫为妻纲之理,若老爷以为该当,妾身自然遵从,岂得相违?” 高务实心里有了判断,平静地点头道:“既如此,就坐过来吧——陌叔,添一副碗筷。” 这句吩咐其实有点多余,因为高务实开口的时候,高陌已经朝侍女们招了招手,马上碗筷便添上来了。 孟古哲哲虽然口中那样回答,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吃饭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紧张僵硬,旁边的高务实甚至依稀能感觉她在微微发抖。 “你很怕我?”高务实问道。 孟古哲哲拿筷子的右手动作一僵,连忙放下,答道:“老爷安南定北镇东平西,声名赫赫威震天下,妾身不过寻常女子,是以……多少有些畏缩,请老爷恕罪。” “那些虚名在家里没什么意义,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高务实哂然一笑:“若你始终这般怕我,那今后可就不好办了。” 孟古哲哲似乎吃了一惊,连忙道:“老爷责备的是,妾身一定尽快适应,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惹老爷烦心。” 高务实有点郁闷,皱眉道:“我怎么就烦心了?还有,你该做的事是什么事呀?” 孟古哲哲迟疑了一下,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高陌,但很可惜,高陌这次似乎很不自觉,站着一动没动。孟古哲哲无法,只好当他不存在,小声道:“阿浑教过,说妾身……之后,最大的责任便是给老爷多生几个儿子。老爷放心,妾身一定会很努力的。” “噗……”作为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演员,高务实极其难得地笑喷了,而且打着哈哈笑个不停。 旁边的高陌想笑又不敢笑,甚至还要拿出严肃的神态去瞪那几个侍女,警告她们不得在老爷面前失态,当真是为难他老人家了。 只有孟古哲哲没笑,甚至还有些惊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一脸手足无措的模样。 高务实见了,总算慢慢压住了笑意,但还是一脸笑容地对她道:“孟古,你知道怎么才能生孩子吗?” 孟古哲哲生怕再“惹了老爷”,连忙道:“知道的,知道的。阿浑说,和老爷同房之后就能生孩子了。” “怎么同房?”高务实笑容可掬地问。 “啊?”孟古哲哲一脸茫然:“同房……就是同房啊。”她说到此处,见高务实面上笑容不减,知道自己还没说对,小脑瓜子转了转,连忙补充道:“啊,对了,还要和老爷睡同一张床。” “没了?” 孟古哲哲一听,脸都吓白了,慌慌张张道:“好,好像没了……老爷,妾身是不是说错了?”一想到自己连“责任”都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这位格格一下子有点慌了手脚,生恐这位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老爷又会出现什么用的反应。 谁知道高务实只是笑了笑,道:“光那样当然是不够的,不过……也不着急,到时候再说吧。” 孟古哲哲先是一怔,继而更加惶恐起来。什么叫“也不着急,到时候再说”?现在叶赫的回礼已经到了,按照阿浑的交待,现在自己就应该赶紧和老爷圆房,给他生孩子了呀!怎么会不着急? 难道,他不愿意我给他生孩子?为什么? 虽然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但孟古哲哲与此刻女真各大酋长、“国主”家的女儿一样,从小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在于联姻。 联姻并非只要嫁过去就完事,生下孩子才是更重要的。没有孩子,自己在对方那边就始终是个外人,地位什么的也不必说起。只有生下孩子,与夫家真正产生了血缘关系,这联姻才算完成。 然而,联姻不是为了联姻而联姻,联姻的根本目的在于影响夫家对娘家的态度,因此接下来还要好好培养自己的儿子。要让他在夫家的众多子弟之中卓尔不凡,继而让夫家的人把对他的喜爱、期盼提到最高,从而不得不考虑娘家的反应——毕竟,那是孩子的姥爷家、娘舅家,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这个道理。 正如她自己所说,她认为自己最大的责任就是完成这一整个联姻,而这一切又都建立在生孩子上面,所以高务实这句话让她莫名恐惧,甚至有一种自己人生价值即将被践踏的危机感。 “老爷!”孟古哲哲顾不得旁边还有下人在场,慌忙起身跪了下来,哀求道:“妾身虽然愚笨,但妾身愿意学,愿意努力,求老爷不要……” “怎么回事?”高务实打断她的话,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道:“好端端的跪什么?起来说话。” 孟古哲哲的手臂很细,高务实甚至一手能握得圈住。不过他感到自己抓住她手臂的一瞬间,孟古哲哲下意识有个缩回去的动作,只不过立刻就停了下来,任由自己将她拉起来。 看着这位怯生生的小格格,高务实终于明白她刚才是怎么回事了,不禁笑了笑,朝高陌道:“你们且先下去,这里不用侍候了。” 高陌躬身应命,朝几位侍女招了招手,带着人离开了。孟古哲哲似乎轻松了一点,但依旧低着头,不敢随便与高务实对视。 高务实轻咳一声,道:“我方才说不着急,并不是对你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正相反,这是为你着想。” 孟古哲哲显然很意外,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问道:“真的?为什么?” “你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并非合适的产龄……不懂?嗯,意思就是说,还没有达到生孩子的最好时机。” “生孩子还要算时机?”孟古哲哲有些目瞪口呆。 “呃,我的意思是说,你现在身子还没完全长开,此时怀孩子的话,对你、对孩子都有些危险,所以需要再过几年,等你的身子长到最成熟的时候再要孩子,那样才最好。” 孟古哲哲心中顿时生起一种失落感,暗道:原来他是嫌我胸平屁股小,不好生养!哼,瞧不起人,我娘有三子二女,若非她走得早,我怕是还要有几个弟弟妹妹呢!难道到了我就不好生养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暗暗忖道:不过他说等几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现在…… 孟古哲哲低头看了一眼,忽然有些垂头丧气。她来京师其实颇有一段时日了,这段时间里她也不是就整天呆着生锈,也让苏完贝勒索尔果私底下探听了一些关于高夫人的情况。 就探听来的消息看,高夫人在府中人眼里简直堪称完美,尤其又以相貌身姿和领兵作战最为人所称颂。 领兵作战这一块孟古哲哲懒得多想,女真不比广西土司,甚至于蒙古人也不太同,一般而言是不可能领兵的。再加上她现在身份摆在这里,在女真人眼中她是高务实的“侧福晋”,与嫡福晋的地位相差并不算特别悬殊,但在汉人眼里,妾就是妾,与妻的地位差别那可太大了。 所以夫人能坐镇南疆,甚至亲自领兵,那是有其特殊性的,也有自身地位作为保障,但她孟古哲哲就肯定不必多想了。按照汉人的规矩,高务实绝不可能派一名妾侍去主政一方。 因此,孟古哲哲关注夫人的地方也就在于身姿相貌了,偏偏从探听来的消息看,她在这两条上似乎都不太可能占优。如今高务实这样说,就更加加重了她的担忧。 汉人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作为妾侍,如果在色之一字上反而比不过正妻,地位岂不是岌岌可危? 此刻孟古哲哲想起了索尔果给她的建议:倘若在其他方面比不过夫人,那就唯有在“着意顺承”方面下功夫。这其中的道理并不难推论:高夫人既然是大土司出身,自己又有领兵征战之能,现在甚至还代老爷坐镇南疆,那么几乎可以断定她多半是个很有主见之人。 索尔果当时对她分析:有主见固然不是坏事,但正所谓男树女藤,夫人如果太有主见,恐怕老爷即便当面不说,心里也未必是完全满意的。此时此刻,如果有一个完全以他的意志为自我意志,无论什么事都完全遵从他的人陪在身边,老爷必定是高兴的。当这种心态成为老爷的固有心态,那么格格的地位也就稳如泰山了。 索尔果甚至还摆出了他近来学到的一个道理: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自己所说的便是这样一个道理。注定比不过的地方咱就认了,但咱们得找到自己的优势,把这个优势无限放大,终会得到老爷的青睐。 刚才进来之时,高务实问出那句“若我坚持”之时,孟古哲哲便是以这样的思路回答的,最终看来效果的确不错,高务实没有抓着这个问题继续说。 孟古哲哲认为,这也就表示索尔果的判断是正确的,即只要老爷决定的事,不管在自己看来有多么怪异,哪怕就是万分荒谬,也一定要“顺承”。因为,“顺承”将是自己在高府最大的优势。 于是孟古哲哲马上道:“老爷是天下最博学的人,既然老爷说要等几年,那妾身就等几年,只要老爷不嫌弃妾身无用,妾身就心满意足了。” 高务实不知道索尔果对她的建议,见她明明不懂其中的道理,却如此乖巧顺承,一口答应下来,不由得很是满意,微笑着点头道:“你能理解,那就最好不过了。接下去几年,嗯,就按你年满十八岁算吧……在那之前,我先不与你圆房,你不要对此多心,明白吗?” 可能是孟古哲哲对“圆房”的确没有什么概念,在她的小脑瓜子里,圆房大概就等于生孩子,因此高务实这么说,她还真没有太多别的想法,很是乖巧地又点头应了,声音糯糯的“嗯”了一声。 这时候高务实才注意到孟古哲哲的声音很好听,哪怕只是“嗯”这样一个鼻音,听起来也有一种别样的娇弱。高务实又注意到她那新雪一般的肌肤,心中忍不住想: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承欢之时发出的声音一定格外动人。 靠,走神了。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下意识要找点话题掩饰一下,于是道:“哦,对了,将来这几年时间,你要不要找点什么事情打发一下日子?” 孟古哲哲刚才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高务实的神情,见他忽然换了这样一个话题,不免有些迟钝,想了想才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但这却让她很意外,有些错愕地道:“妾身在东城时,打发时间多是骑马、围猎,眼下肯定是不能的了。” 高务实也没料到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家居然还会骑马打猎,不禁有些为难:“这个……京师附近的确不太方便。” 其实京师附近并非不方便骑马打猎,关键是不方便出现“高司徒之妾骑马打猎”这种事。别说她这个妾侍了,就算黄芷汀在京师之时,也是尽可能淡化这种“武事”的。 孟古哲哲见高务实为难,忙说自己当年也只是因为东城没什么其他好玩的事,想了想又道:“老爷是文曲星,妾身要不也读读书,学学琴棋书画以及女红之类,以免将来给老爷丢人?” “哈,丢人倒是言重了,不过你想读书倒也可以。”高务实忽然心中一动,道:“本来你既是我的妾室,这西席先生是有些难办的,但我忽然想到,我身边便有一人颇为合适。” 孟古哲哲眼珠一转,轻声问道:“可是那位刘姑娘?”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哇2333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19章 不可替代 “你倒是真能给我揽活儿啊。”高务实书房之中,刘馨一脸郁闷地道:“我问过她了,认识的汉字大概也就一千左右,学完了《千字文》而已。这水平放在你们高家,顶多就是刚刚开蒙,你让我怎么教她?” 高务实笑容可掬地道:“你不是师范院校的高材生嘛,虽然专业不对口,但教育原理总归是相通的,更何况既然只是开蒙水平,那你教起来不也更容易?” 刘馨叹了口气:“关键是我也很忙啊,京华重组这么大的事你都交给我来写初稿,现在又有个明联储在筹备阶段,京华各部的递上来的报告现在也是先拿给我看一下……我感觉我得学个分身术才应付得过来了。话说,我怎么觉得我这活干得跟内阁首辅似的?” “哈哈哈,刘阁老这么说,下官可担待不起呀。” “去去去,少贫嘴,我看你现在真是拿人当骡子使唤了。”刘馨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忽然思索起来,沉吟道:“你还别说,现在这样的局面恐怕并不太好,京华重组的事情最好推进得快一点。” 高务实微微挑眉:“何以有此一说?” “大明朝的内阁一开始就是皇帝的秘书班子,而现在我是你唯一的机要秘书,这个局面你不觉得有问题吗?”刘馨很认真地问道。 “问题在哪?”高务实一摊手:“你是能把我架空,还是能隔断我与京华各部的联系,假我之命,号令京华?” “现在自然不能,但我觉得这种趋势并不好。” 高务实摇头道:“你对大明的政治体制似乎有些误解,对京华的体制与属性也可能存在误判。我且问你:大明朝的内阁有没有权力自行任命封疆大吏?” 刘馨想了想,道:“嗯……没有,但任命封疆大吏似乎是必须通过内阁首辅附署的吧?” 高务实道:“一般来说的确会有内阁附署,但皇帝真决定任命谁,内阁反对得了吗?杨廷和曾经反对过,所以他‘被致仕’了。 归根结底,是皇帝掌握着全天下官员的任免权,包括内阁诸位阁老。其他的政治惯性只有在不违背皇帝意志的情况下才有意义,一旦与皇帝的意志相左,这些东西随时可以被扭转——只要皇帝下了决心。” “哦,你是说,虽然我现在几乎相当于京华的内阁,但京华内的所有人都是你任命的,也只有你能任免,这其中也包括我在内,因此这个‘京华内阁’并不会成为什么不稳定因素?” 高务实点点头:“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但这也可能导致其他的问题,比如说我现在相当于京华内阁,京华下面的公务报告都先经过我手,于是我发现京华药行今年表现特别活跃,连申报资金开设新的药铺都比以前胆子大了很多。 他们今年一共申请了七十四家新药铺的开设资金,涵盖五十九个城市,其中包括三十五个府城、二十一个州城及三个县城。你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我的因素在内?” 高务实呵呵一笑:“有是肯定有,毕竟你们刘氏在京华药行之中是按比例分红的,他们当然会认为有你在,则这些申请获批的可能性必然大增。” 刘馨见高务实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瞪大眼睛道:“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很大、很严重的问题吗?” “对,我不觉得。”高务实淡淡地道:“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脉一说,这是古往今来都逃不脱的现实。从政者、执政者不能因噎废食,因为政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东西,我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想着如朱元璋一样独裁天下,那并不可取,更不是合理的做法。”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总不会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吧?” “自然不是。”高务实道:“你做这个机要秘书,本来是一件比较突然的事,一开始也没想着做成一项制度。不过我后来想想,其实‘内阁’这个制度本身挺好的,值得引进。至于你现在发现的这些问题,在将来引入‘群辅’制度之后,自然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之前说要在京华搞一个执行委员会,这个执委会就是你计划好的‘京华内阁’,是这样吧?”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高务实笑呵呵地道。 “切,少来这套,我可不是你的学生。”刘馨微微扬起下巴做傲娇状,但马上又好奇地道:“执委会成立之后,我是不是就可以解放啦?” “咦?你这个人很奇怪啊。” “有什么奇怪?”刘馨白了他一眼:“怎么着,你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像你一样,权力欲那么强的么?” 这话倒让高务实有点意外,诧异道:“我权力欲很强吗?” “哈?”刘馨也似乎很诧异:“不强吗?你看看你,在政治上,你不是实学派的党魁却胜似党魁,如果说外廷真有什么大佬,我看除了申时行这个首辅之外,也就你能算另一个了。 理由很简单:其他人,哪怕是王锡爵这样的重臣,皇帝如果真要换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顾忌。惟独你和申时行,就算皇帝要换你们,也得掂量掂量。但申时行是因为他顶着首辅的大帽子,你呢?你不能随便换的原因,那可比他复杂多了。 与此同时,司礼监一二把手全是你的人,你对宫里的一应大小事务了如指掌。那个郑皇贵妃在皇帝面前说了你两句坏话,你当天晚上就能知道,消息都不隔夜!这简直是比东厂还东厂,比锦衣卫还锦衣卫。你总不会告诉我,你掌握这样的实力单纯只是因为好玩吧? 除了外廷、内廷,你在军方的实力也不得了。九边诸镇之中,论威望,没有谁堪与你相提并论;能实力,一大堆老少名将都曾在你麾下作战,宣大将门更是人尽皆知的‘高门走狗’,你的嫡系将领恐怕掌握了大明九边至少三分之一的兵力,而且还是最精锐的一批。这难道都是阴差阳错造成的? 而在京师,五军都督府那批勋贵,现在谁不是唯你高司徒马首是瞻?京营生产建设兵团与其说是一个独立的机构,还不如说是附着在京华体系之上的一个半独立部门,现在如果让建设兵团与京华割裂,这批勋贵非得炸锅不可。 至于京营真正的战斗力量禁卫军,他们固然是所谓皇帝亲军,可实际上如果你不点头,我怕连戚继光这个司令都未必能调得动,因为禁卫军的高层、中层军官全是你当是挑选出来的。 而且他们现在和你自己在南疆的警备军一样,非常依赖后勤,偏生这后勤其实间接掌握在你手中,这就更让禁卫军不敢忽视你的意见了。试问,你在做出这些安排的时候,难道不曾出于方便你控制而考虑吗? 至于京华内部,那就更不必说了。你刚才自己也提到,实际上京华所有人的权力都来自于你本人,而你本人也能越级给任何人下达命令,这命令甚至不需要什么‘内阁附署’。你说,这以上种种,不是权力欲是什么?” 高务实愣了半晌,挠头道:“你这么说,好像是很有道理,可我做这些安排时的目的……” “我知道,你做这些安排是因为你觉得一切大局都需要你来掌握,要是换了其他人,都有可能会坏大事。也就是我常说的,你这个人有点爹妈范,但是无论怎么说,这终究都转化成了一种权力欲。” 高务实无奈道:“行行行,就算是吧,不过咱们别扯远了,我刚才想问的是你。” “我怎么了?”刘馨一摊手:“你的权力欲归根结底是来源于你想改变这个世界,至少改变这个大明。可那只是你的使命感在作祟,而这种使命感我又没有。哪怕我觉得这个时代对女性特别不公平,可是我也没那闲工夫去想着改变…… 太难了,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做不了什么,所以我何不快快乐乐过完这一辈子拉倒?反正现在刘家靠着你京华这棵大树,我这大小姐也不可能饿死,那又何必庸人自扰,徒添烦恼?” “你这个心态……”高务实斟酌了一下用词:“有点逆来顺受的意思。” “要不然呢?我去号召大明的女性站来闹个女权g命?省省吧,我怕她们会高喊着口号,先来革了我的小命。” 刘馨叹了口气,又道:“这就好比你搞改革,也没敢逆时代潮流来改对吧,你也得拉拢顶层权贵,以经济利益诱导他们跟随你的步伐,对不对? 社会的发展还没到那个程度,时代如此,我不至于蠢到去飞蛾扑火,欧洲的女人现在还连裤子都不能穿呢,我操这个闲心干嘛。” 高务实恍然大悟一般地拖长声音“哦”了一声,然后道:“我了解了,你其实主要的问题就是没有理想,或者说没有你认为能有机会实现的理想。” “差不多吧,你要这么理解也行。”刘馨又叹了口气,道:“你可能很享受那种人人敬畏、一呼百应的权力,但我对这些是无所谓的。还有,你忘了我是为什么留在你这里做机要秘书的吗?我只是躲着我那位老父亲罢了,又不是我很想操弄这些事情。” 高务实纳闷道:“可我看你这段时间干得挺好啊,也没有敷衍塞责、心不在焉什么的。” “那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个人。”刘馨苦笑道:“除了你之外,我跟任何人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暴露了什么,被人当成怪物。所以你既然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当然能帮就帮了。 但刚才你不是说了吗,京华到时候会成立一个执委会,帮你处理那些五花八门的庶务,这样一来我自然就没必要再费那么多心思了不是?那我不就解放了,可以卸任了?” 高务实摇头道:“如果我说,我还是需要你的帮助呢?” “为什么这么说?”刘馨皱眉道:“你若要是问矿产,这个并不需要我担任什么职务。” “不,不是问矿产什么的,而是我也需要你这个人。” “哦?”刘馨有些意外,蹙眉道:“我觉得你在这个时代融入得远比我要好,你说的‘需要’和我说的应该不是同一类型吧?” “一半是。”高务实答道。 “呵,好吧,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是我需要兼听则明。”高务实解释道:“京华现在所有的高层,我看没有谁真正敢于劝谏我,万一我哪天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恐怕他们也只会认为自己没有想明白,然后按照我的指示去办…… 你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事,所以我需要有一个无惧于我的人,能够不被我此前种种成功所迷惑,一个不会认为我无所不能的人在身边时刻提醒我、监督我——这个人只有你。” 刘馨听得哑然失笑,但心里倒挺高兴地,说道:“我都不知道我还这么有用。” “那是,你可不能妄自菲薄,你的重要性是无可替代的。”高务实一本正经地道。 “哟哟哟,还无可替代了。”刘馨白了他一眼,但眼角带笑地道:“我看你这态度很不对劲,以我对你的了解,通常只有不安好心的时候才会这样忽悠。” 高务实翻着白眼笑道:“这算什么话,我为什么要不怀好意?我能从忽悠你中得到什么吗?” 刘馨佯作沉思状,点头道:“也对哦,我跟你相比,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你忽悠我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你也不缺女人呀,是不是呀高司徒?” “诶,怎么扯到这上头去了?”高务实无奈道。 “呀,我都差点忘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啊,今晚不是该去和那位格格圆房吗?放着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独守空房,这可不应该哦。” 高务实被挤兑得直翻白眼,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外界都说我把你留在这儿是金屋藏娇。我现在忽然觉得,我这锅背得有点冤枉。你说,我是不是也不太应该……让你独守空房深闺寂寞?” 刘馨原本带着调侃笑意的脸一下子僵住了,然后飞快地泛红,猛然起身,狠狠地瞪了高务实一眼:“我有什么好寂寞的,我才不像你那么饥渴!”说罢用力“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高务实在她身后叫道:“诶,你哪只眼睛看出我饥渴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一) 万历十六年,即公元1588年,这一年的西班牙看来是注定要流年不利了。就在无敌舰队在英格兰遭遇重大打击的同时,大明国内的最大私人海上武装力量也在打西属菲律宾的主意。 北洋海贸同盟以京华北洋舰队主力为核心,编成了南征舰队。该舰队以京华北洋舰队的一艘三级风帆战列舰、两级四艘风帆巡洋舰为核心主力,辅以勋贵们各的武装运输舰以及京华北洋舰队的武装运输舰组成。 这其中,三大国公各出武装运输舰五艘,侯爷们出三艘,伯爷们出两艘。 大明朝留在京师的勋贵有三国公、十三候(包括外戚封侯)、二十一伯(也包括外戚,但未包括李成梁),故此次勋贵们一共贡献了武装运输舰96艘,舰载火炮高达2600多门,其中二号长重炮768门。 京华除了五艘专业战舰之外,另外按计划出动了49艘武装运输舰,额外出动了新下水服役不久的两艘实验性高速侦察舰——之所以被冠以“高速”之名,主要是这两条船使用了两项新设计:大西洋舰艏和“风帆螺旋桨双动力”。 所谓大西洋舰艏其实是后来德国人的叫法,其形式最早来源于飞剪式帆船的飞剪式舰艏。本来这种飞剪式帆船是美国人在19世纪设计的一种高速帆船,由于其航海性能非常优秀,引得各国竞相模仿。 而在当时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段时期里,德国海军舰只通常需要长时间活动于海况恶劣,风暴频繁的大西洋执行破交战,所以对这种舰艏非常青睐,并命名为“大西洋舰艏”,寓意其非常适合在大西洋的风暴与巨浪中航行。 顾名思义,飞剪舰艏都会把艏部水线处缩窄至近乎刃状,以达到所谓“长长而尖削的曲线剪刀型首柱呈一种适合于赛跑的态势,在海上能劈浪(剪浪)前进以减小波浪阻力,故曰飞剪”的性能。 这种设计与后世小水线低阻船体线型的概念非常相似,配合外飘的舰艏与干舷,使舰船在高速航行时亦不会有严重的上浪,保证了舰船的强大动力能最大限度地转换为高航速。 既然如此优秀,为什么高务实这里依旧只当做试验舰呢?原因是建造难度很大。后世的同风格船只,需要万吨水压机等大型设备对船艏柱进行冷锻才能制造,而高务实没有这种设备,他只能让京华的工匠们自行研究如何把“他的设计理念”转化成实物。 木制风帆战舰要做成飞剪船就很麻烦了,以至于这个设计在他提出八年之后才第一次建造出了这两艘试验舰。而且,能够成功建造还多亏了现在京华有南疆各国的优质巨木供应,将材料精中选精才得以建成。 当然,这两艘高速侦察舰之所以拖这么久才建成,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高务实非要试验船用螺旋桨。 此时的船用螺旋桨显然不可能是蒸汽动力,这两艘船使用的螺旋桨依旧是原始的人工动力,需要通过在这个时代算是很复杂的轴承传动体系来驱动螺旋桨旋转。 本质上来说,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设计,制造复杂、成本高昂、效率其实也一般,完全是碍于高务实的坚持才得以实施。 这个设计在建造过程中出现了很大的困难,而且让高务实意外的是,这困难并非他最开始预计中的驱动轴问题,而是出在螺旋桨外伸部位的船体密封上。 螺旋桨这种东西,都是一端在船舱当中,另一端在船外。这样螺旋桨的连接处就一定会有缝隙,这个缝隙又在水底,因此螺旋桨连接处是怎么防水就很重要了。 后世的现代船只螺旋桨与船体连接处,都是采用专业的密封材料,如橡胶或者特氟龙等防水性能较好的材料,能达到非常良好的防水性能。但高务实现在别说没有特氟龙,就算橡胶他也没地方弄——那玩意还在美洲。 要说螺旋桨防水,首先在于一个主要的部件,它就是与螺旋桨连接的轴承,名字叫做尾轴,尾轴的密封能力在后世而言是一个国家船舶工业技术水平的重要体现。 高务实现在肯定搞不出后世的轴承气压防水之类技术,因此他只能接受一定程度上的渗水,而提前用防水油脂保护机械部件。这导致一个问题,即该部件每过一定时间就需要拆卸大修,而且这个时间还不算太长。 至于传动轴与船只的结合部,也只能依靠原始手段,比如嵌入薄木再渗透性涂入桐油等,最终的结果也只是勉强能用——依旧会渗水,所以需要在渗水部位特殊设计蓄水池,然后人工清理,也就是拿桶挑走。 总而言之,这两条试验舰就是典型的成本很高而效率一般,要不是高务实坚持“朝着正确的方向劈波斩浪一往无前”,那是肯定会被造船厂毙掉的。 不过,成本高是个绝对概念,而效率一般则是相对概念——相对的是这两条船多了六十多名“浆手”用于驱动螺旋桨,但速度其实也只是在使用螺旋桨的时候才会提高。而绝对的则是,当螺旋桨启动时,该级舰的航速比一般纯风帆战舰快了四分之一还多。 由于多配备了六十多人,导致这一型舰只的运载量大为受限,所以最终高务实只能同意船厂的意见,将其仅仅作为侦察船使用。 要不是高务实一直很清楚技术的进步不是一蹴而就的,否则可能连他都要打退堂鼓。 一百五十余艘武装舰船组成的远征舰队编成了,拥有海员27828人,另载步、炮武装家丁一万三千余人。 这其中,来自于各家勋贵的武装家丁为5600人,大致是三大国公每家出300人,侯爷们每家出200人,伯爷们每家出100人。 京华方面则临时调用了南洋舰队的部分陆战队,与北洋舰队陆战队一起暂编为两个协,约8000人。临时从辽东方面征调高逸民担任陆师主将,领南征暂编第一镇统制之职(一镇主官称统制),勋贵所属的5600人合编为南征暂编第三协,受高逸民节制。 南征舰队司令直接由京华北洋舰队司令高振炘担任,旗舰为北洋舰队唯一的风帆战列舰“刘仁轨”号。 远征舰队于六月初三从天津港出发,中途在泉州停靠补给,正式转入战时状态。南洋舰队方面随即派出领航员两百余名加入远征舰队,受高振炘节制。 六月二十二,远征舰队先遣编队侦察舰“左翼轻骑兵”号于菲律宾北部外海发现西班牙大珍宝船六艘,远征舰队方面对于如何处理这六艘意外出现的西班牙大珍宝船发生争议。 勋贵家丁头目们认为应该在海上围剿这六艘大珍宝船,他们的理由有三点: 一是可以缴获大量“必然存在”的金银,以免马尼拉城中的西班牙人以这些金银收买当地人帮忙守城; 二是可以借此振奋士气,让全舰队以最昂扬的态势发起对马尼拉的进攻; 三是打掉或俘虏这六艘大珍宝船也能避免西班牙人在马尼拉的舰队力量大增——出兵前预计西班牙人在马尼拉拥有战舰约12艘,倘若加上这六艘,等于直接增加了一半。 然而京华方面的几名战舰舰长均不同意,他们认为在海上击溃西班牙人的舰队虽然不难,但对方作为全球航行的战舰,速度方面是有优势的。 我方战舰绝大多数是武装运输舰,速度并不占优,如果要围剿,需要提前预计对方航线,预先设伏才能得偿所愿。而眼下的情况是对方在我舰队前方,一旦我方大舰队追赶,对方肯定加速逃离,根本追不上。 另外,在海上围剿的话,对方有一定几率可能凿船自沉(此时没有通海阀)。凿船自沉对于木制战舰来说一般并不容易,但由于对方是西班牙大珍宝船,其中运载了大量沉重的金银,其成功率预计就会很高。 那万一要是真沉了,这笔原本的意外之财岂不是煮熟的鸭子居然飞走了? 所以,京华几艘战舰的舰长们提出了两个建议: 其一,派出两艘侦察舰与两艘二级巡洋舰,突前挑衅西班牙人,引西班牙人主动追逐我舰。与此同时,大舰队以预先定下的设伏地点为中心,做分散包围机动。整个战术的目的是争取在西班牙人发现我方主力时,已经进入了我方的包围圈。 其二,不管西班牙人的大珍宝船舰队,任由他们进入马尼拉港,我方大舰队直接开赴马尼拉,将西班牙人堵死在港口里头出不来。 他们认为,这个战术虽然看起来比较被动,仿佛没什么作为,但实际上由于我方舰队的数量优势巨大,西班牙人的战舰虽然单舰战斗力强,但也多半不敢出港一战。 如此,只要我方陆军在稍远处登岸——比如从巴石河北岸登陆——然后渡河远距离包围马尼拉城(指在城防炮和西班牙舰队火炮射程之外),同时进行巴石河断流储水作业,准备水淹马尼拉,则一旦马尼拉被我方攻陷,马尼拉港的西班牙舰队就成了瓮中之鳖,随我们怎么处置都行了。 如果按照高振炘的本意,他其实不太喜欢第二个计划,因为该计划虽然看起来可行性很强,但倘若按照这个计划作战,那么远征舰队本身在这次作战中的贡献恐怕就乏善可陈了——除了堵死马尼拉港外海,从头到尾几乎都不需要舰队做什么,这还能有什么功劳可言? 他现在的名字还叫高振炘,按照京华的规矩,也就表明他还从来没有立下什么大功。作为京华北洋舰队司令,几年来他都没捞到什么机会——北洋舰队顶多也就威慑一下日本的某些大名,而朝鲜那边甚至连威慑都不需要,人家本来面对大明的商船队就是怂的,这还谈什么立大功? 所以高振炘本来是很想在海上打一场大战、打出一次大胜的,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把自己的名字换成“带王字旁的单名”。 犹豫间,高振炘心里叹了口气,转头朝高逸民问道:“逸民兄,对于这两个建议,你意下如何?” 高逸民当然也能看出这两条建议的区别,说实话他挺满意这几位舰长的,因为他们居然都没有因为自己想立功而对第二个战术隐瞒不报。不得不说,老爷之前一直强调团队精神、整体胜利,真是极有先见之明。 不过,这样一来也就反逼高逸民不能只顾陆军利益了,因为海军方面既然能做得如此公道,他就更不能为此丢了陆军的气量。 稍微斟酌了一下用词,高逸民答道:“我个人认为这两个计划都挺合理。不过,鉴于我对海战战术了解浅薄,所以无法准确判断第一项建议是否更具备可行性…… 再说如今还在海上,按照老爷的命令,此时的一应战和行止,均由振炘司令决断。振炘兄,无须顾虑什么,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吧。” 高振炘先是表示了一下谢意,然后又问勋贵们的代表,如果从这两条计划中挑选,他们倾向于哪一条。 毕竟是“联合舰队”,既然否决了他们自己的建议,其他两条京华提出的建议还是要征询一下他们的看法,要不然就显得太霸道了。 这一问,勋贵们的代表格外统一,都表示应该选第一条:诱敌设伏,海上围剿。 高振炘先还有点诧异,但马上醒悟过来:勋贵们此番出兵的情况与京华不同。 京华这边高逸民的地位是比较高的,是老爷颇为看重的人,而且陆军出动了八千人、两个协,实力也比较强,所以高振炘不得不征询高逸民的意见。 但勋贵们却不同,他们在海上出动了96艘武装运输舰,但陆师方面只出了5600人,哪怕是三大国公,每家也只出了300人。这样一比较,明显是海上力量比陆上力量要强,于是这就反应到了另一个层面:现在来“刘仁轨”号上议事的勋贵代表全都是他们各自舰队方面的人。 高振炘得了勋贵势力的支持,终于定了决心,下令道:“既如此,‘登州’号、‘金州’号连同‘左翼轻骑兵’号、‘右翼轻骑兵’号四舰前出挑衅诱敌,以‘登州’号为编队指挥舰。 我大舰队方面准备执行分散包围计划,预定合围地点就在此处正南一百二十里外,现在请各位军务参谋加紧谋划,安排各分散编队组成……”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恐怖之源w”、“一九年七月十三”、“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二) 京华北洋舰队“登州”号,是由京华北方造船厂建造的一艘一级巡洋舰。该级战舰拥有2400料(1200吨排水量)的大块头,为两层甲板炮标准战舰。 全舰配备各类火炮52门,其中位于舰艏和舰艉的两门主炮为当时京华最大的一号重炮,另配有14门二号重炮、36门三号中炮,全舰定员346人。此次远征,四艘巡洋舰和两艘高速侦察舰是全舰队仅有的不装载陆师部队的战舰。 由于该级战舰的一号舰是划拨给南洋舰队的“莱州”号,故京华内部也将同级战舰称之为“莱州级巡洋舰”。 具体到北洋舰队之中,两艘“莱州级”一级巡洋舰“登州”号、“金州”号,就是仅次于身为三级战列舰的旗舰“刘仁轨”号的最强大战舰。 高振炘以两艘堪称绝对主力的莱州级巡洋舰去挑衅西班牙大珍宝船舰队,单从双方的吨位上而言,还是有一定风险性的,因为西班牙舰队的大珍宝船吨位可不比这两艘莱州级巡洋舰小。 不过,高振炘对这两艘战舰的实力很有信心,该级战舰是采用高务实口中的“中西合璧”设计理念建造,是一艘典型的三桅帆船战舰。所谓三桅帆船,就是设置三根桅杆,首桅、主桅与尾桅。首桅与主桅挂载横帆,尾桅则挂载斜挂大三角帆。 横帆是一种简单而古老的帆具,将帆系在横桁上,再以其中心悬于桅杆,形状为长方形。此外,虽然横桁可绕桅杆大幅度转动,却仍只有相同的一面受风。 三角帆是后来出现的纵帆之雏形,在桅顶斜悬挂一根长桁,上端远高过桅顶,下端接近甲板,如此可使系于其上的帆二面受风。 此种设计最大的优点是速度与灵活兼固;横帆易于制造且受风面积大,而斜挂大三角帆则有助于适应风向,不必如从前一般,必须等待最合适的微风出现才能航行,增加了船只的灵活度。 船帆面积的扩大,意味着船体尺寸可随之增加,速度的提升与装载容量的增加,使得这种帆型出现之后船舰的航程与性能急遽上升(此设计在欧洲已经出现)。 但莱州级如果只是这样做肯定不至于让高振炘有如此信心,实际上欧洲人此时使用的全帆乃是软帆,而京华则一贯使用中式硬帆。 软帆的优点是吃风大,所以面积可以更大,在风力较大、风向合适的时候,速度和负载有很大的优势。甚至相同的桅杆软帆是另一个部分的部分,可以较大幅度的去调整帆,有利于避免礁石岩石,另外因为软帆可以全收,在面临风暴时也相对比较安全。 但软帆也有不少缺点,比如说操作复杂,人员庞大,挂帆时间长。此时西方大船的帆由方帆、拉丁帆和斜桁帆组成。 这就导致操作中有许多模块化、十分复杂的程序,比如滑轮只能用来调整绳索,不能直接升起帆等等。 在后世一些风帆时代的航海或海战影片中,西方船只上之所以有那么多船员,主要就是因为其中八成以上都是单纯为航行服务而非战斗,因此不得不提高人员配备,以免遇到需要战斗的时候战斗人员不足。 中式硬帆的主要优点则是受风效率高,它们可以绕桅杆转动,因此可以做到所谓的“八面迎风”,灵活性和适应性很强。 另外还有一点经常被忽略或者误会的地方,就是硬帆其实比软帆更轻,而且因为有支持骨,所以对帆面本身的质量要求很低。 在实际航行中,就算破了很多洞也没有太大的关系,这船依然能走,而不是如软帆一样,经常因为一个破洞被风扯大而导致严重破损,必须赶紧更换才能维持行进。 这样一对比就知道,以同样重量、同样面积的帆来说,硬帆的优势更大,成本还低很多。但是请注意,软帆的船一般帆面积会做得非常大,而桅杆又高,于是也能抵消这个优势。 然而帆大杆高这个优势又带来了桅杆容易折断之类的麻烦,因此西式帆船的桅杆上都有加强缆以稳定桅杆。但是这又使得风帆无法绕桅杆转动,所以西洋的横帆在侧风下的效率很低,于是他们便用衍帆解决这个问题。 事实上后来西式帆船又发展出的翼帆,以此进一步加快了航速,不过这玩意目前还没出现,高务实暂时不必理会。 总的来说,在历史上,西洋帆船用帆的总面积战胜了中国帆船的单位面积效率,一艘850吨左右的西洋帆船的总帆面积可以达到6个篮球场那么大,而战列舰的帆面积可以超过10英亩。 高务实记得最后一次帆船蓝飘带的获得者平均速度已经可以达到16节左右,而一战时期的烧煤的蒸汽军舰也不过就是这个水平而已。 在京华以前,中国帆船还有个问题就是炮位和防御力的问题,不过这两个问题的起因则是同一个原因造成的,就是后世让很多中国人自豪的隔水舱设计。 这个问题其实是这么回事:如果整个船没有隔水舱的话,你只需要一个口子就能把货物吊入舱里,再通过移动货物的位置,把舱位装满就行了。 但是如果有隔水舱,你就需要在每个舱都开口才能把整条船装满,于是你的甲板上就会有好几个口子,下层的主甲板也是,再下层还是,于是你就会损失相当多的炮位。 中国帆船由于有隔舱的隔板来支撑结构,所以建造的时候要么不使用肋材,要么使用的很少。而西洋帆船由于没有隔舱来支撑结构,因此大量使用肋材,尤其是军舰,几乎一根连着一根。 这些肋材提供了很好的防御效果,比如拿破仑时代的18磅舰炮的实心炮弹,在300码的距离外甚至不能对46英寸厚的肋材造成决定性损伤,抵近射击也无法贯穿。 要知道,当时每个英国战列舰的炮位左右两边各有一根肋材,因此真实的海战中被击沉的军舰的比率是非常小的,多数都是俘获。 美国在独立战争之后,就利用北美大陆丰富优质的木材资源,精心打造了一批橡木战舰,这批战舰在与其后英国企图重新夺回北美殖民地的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这次战争的海战中,英国战船在中远距离发射的炮弹常常被美军舰船的船体弹开,使得英国皇家海军引以为傲的炮击技术无法发挥优势,英国船员为之惊呼为“铁船”。 而美国军舰仗着船体结实而大量装备短重炮,与英军大打近程炮战,结果英军反而被美军强大的近程火力打的伤亡惨重,从而使得年轻的美国海军赢得了海上的胜利。 [注:当然美国陆军就没这么好运,被从加拿大过来的英军打得连首都华盛顿都丢了,结果让英国佬把总统府都烧了。好在总统府是石制建筑,只是被烧得乌黑,后来美国人只好把总统府刷白……这就是美国白宫的由来。] 而中国帆船由于较少使用肋材,所以相对容易被打穿,炮弹造成的伤害会远大于西洋帆船。[注:日本人的船更惨,曾经用8艘主力船围攻一艘荷兰商船而被统统击沉的战例。] 同时,西式舰船的船体结构的增强也有助于在船上装备大量的火炮,而不必担心被密集开火的火炮的后坐力震散架了。 原先中式舰船的船体结构则无法承受这样的力量,这也就是原历史上中国舰船最多只能装备不超过30门火炮的原因——不是不肯,委实不能。 所以如果以原历史上的情况来说,中国帆船是一种优秀的商用船型。由于使用硬帆,使得操作方便,所需要的水手数量比软帆的西洋帆船少了不少,在复杂海况下也更加灵活。而由于使用隔舱设计,抗沉性和造价也比西洋帆船更加优秀。 但是由于速度、炮位和防御的原因,这种中式帆船不适合用来作为热兵器时代的战舰,尤其是实心弹作为主要武器的时代。 这里就有个疑点了:中式帆船既然不能载炮超过30门,那莱州级巡洋舰配备的52门大炮怎么解释?而身为三级战列舰的“刘仁轨”号更是配备了72门大炮,岂不是更没法解释了? 没什么不能解释的,一句话:京华战舰的船体实际上采用了紧凑船肋的西式设计,虽然保留了隔水舱设计,但隔水舱的数量比原先的中式帆船要小得多,每个隔水舱都做得比较大。 换句话说,京华其实是用寻常情况下的抗沉性下降,来换取战斗中抗沉性的提升。但是需要强调的一点是:京华只有军舰级的舰船是这样做的,武装运输舰并没有按照这个思路建造。 这也解释了为何1600料的武装运输舰造价只要5.5万两银子,而2400料的莱州级巡洋舰造价竟然高达16万两银子——之前说了,这种紧凑船肋的船体花费非常大。 西式船体加上弱化后的中式隔水舱,西式全帆设计加上改良后的中式硬帆(改良办法前文好像写过,这里就不重复了),这就是高务实所谓的“中西合璧”。 这种设计不仅把中式帆船的战斗抗沉性大幅提升,可以配备的火炮数量也大幅提升——同样的船体大小,欧洲此时的军舰能装载约60-70门炮,而莱州级巡洋舰虽然仍低于此数,但也装载了52门。 靠着高务实设计思路和京华造炮水平的小外挂,这52门炮应该不弱于此时欧洲同体量战舰的炮战能力。 如果说莱州级与西班牙大珍宝船相比还有什么劣势(这俩体量差不多),那大概就是满帆顺风且处于大风状态时的速度比不上对方。至于逆风、微风等海况下,莱州级反而还有优势。 南洋舰队在泉州临时调配给远征舰队的领航员不是白给的,高振炘就是听了他们的判断,所以敢赌近几天不会有大风! 当然,他也考虑过万一真碰上大风天怎么办——好吧,也没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就逆风开溜呗。只不过这样一来,诱敌围歼的计划就算完蛋了,因为此时正是吹南风的季节(东南风居多),逆风开溜的话“登州”号他们就只好往马尼拉跑,与设伏地点反向。 “登州”号之所以被选为诱敌编队的指挥舰,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该舰的舰长有这方面的经验。 这位舰长是一位“老熟人”,名叫高木三。他在出任“登州”号巡洋舰舰长之前,是南洋舰队武装运输舰“赤眼蜂”号的舰长。 此人由于在黄芷汀远征缅甸的途中与西班牙舰队有过一次短暂交锋并且指挥得宜,因此调升巡洋舰舰长[注:参见按广西卷第246章前锋之战]。又因为京华内部有轮换岗位的制度要求,所以从南洋舰队调到了北洋舰队。这一次北洋舰队五艘主力战舰倾巢而出,他当然随之出战。 站在舰长室中的高木三正在听大副汇报刚才的检查情况,包括索具是否干净(海上环境决定了它们容易生苔打滑)、帆面是否完整坚韧、火药舱室的火药是否有受潮、炮弹舱室的炮弹是否有生锈等等。 这时,瞭望塔上的瞭望员忽然大叫着报告了什么,大副朝高木三抱拳一礼,连忙跑出去了解详细。 等他再进来时,立刻朝高木三汇报道:“舰长,左翼轻骑兵号旗语报告:西班牙舰队发现了他们的尾随和伴航,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依旧朝马尼拉驶去。” 高木三略微皱眉,语带嘲讽地道:“西班牙人这次怎么失了锐气,上一次不还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么?”顿了一顿,又道:“左翼轻骑兵号有什么计划或者请求没有?” 大副道:“有,他们建议更加靠近一些,并且打开炮门,呈战斗准备状态。如果西班牙人依旧无动于衷,则干脆责令西班牙人停船等待检查。” 高木三哈哈一笑:“这小子胆挺肥啊,一艘侦察舰要求六艘大盖伦停船接受检查?我要是西班牙舰队的指挥官,当场就得下令干掉这作死的海蚊子。” 可惜“登州”号的大副看来是个很严肃的人,没有跟着开玩笑,反而正儿八经地问道:“舰长,是否批准他们的计划?” 高木三稍微思索,立刻果断地道:“为什么不批准?批准,让他们立刻执行。不过一旦西班牙人真的调头打他,让他们远程浪射几发炮弹意思一下就好,一定要且战且退、以退为主,不能真和西班牙人在这里干上。”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恐怖之源w”、“soviet2003”、“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我发现我的手机作家后台似乎不能完全显示投了月票的朋友,可能只显示了起点这边的数据,这里对在其他平台投月票的朋友说声抱歉,同时感谢你们的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三) 左翼轻骑兵号的舰长一边跟随敌舰队,一边等待命令,靠着海平面的圆弧角度,他与登州号之间尚有不近的距离,必须依靠高高的瞭望塔上那位瞭望员用望远镜观察后方登州号的旗语命令。 这位舰长被高木三称之为“这小子”,是因为他们二人颇为相熟,已经中年的高木三大了他十一岁,平日里可以说是把他当亲弟弟一般看待的。 高木三往前数五六代的祖辈都是船工,因为有一手极佳的木工手艺,尤其善于海船上的龙骨和肋骨拼接,生活虽然谈不上多富裕,但也还过得去。 可惜到了他老爹那一辈的时候倒了霉,有次他父亲陪着高木三的娘亲去娘家时遭了倭寇袭掠,高木三的母亲未免受辱自己自尽了,父亲和他则被倭寇掳走。 后来他父亲死在了倭寇的巢穴,而他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趁着陪倭寇来沿海抢掠木料修补船只的机会逃了,结果却被地方官怀疑通倭,差点死在牢里。 幸好当时离他被掳的时间还不长,他家的家产还在,高木三倾家荡产之下才得以从牢里出来,但因为“通倭”的名声,原先的老板不敢用他。高木三走投无路之下,只好靠着手艺卖身入了京华做家丁,原先的姓名也放弃了,从此之后改名高木三。 而当时他被关在衙门大牢里的那时候,帮他变卖家产、忙前忙后到处打点的人便是如今这位年轻的“左翼轻骑兵”号舰长罗远。 罗远与高木三两人家中算是世交,祖传的手艺都在造船上。不过罗家先辈早年因故脱离了匠籍,在民间船厂谋生,比高木三家中富裕一些。高木三家里迟了两辈人也凑足了钱财,打点一番脱离了匠籍,两家于是同在一所船厂混饭,关系更加亲密。 后来倭寇来了,高木三母亲自尽,父子二人被掳走。而罗家也没强到哪去,罗远的父亲和叔叔都被抓走,他则因为奉命带母亲和婶娘去躲避反而逃过一劫。 等高木三从倭寇队伍逃回来之后,罗远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叔叔都因为逃跑被发现而客死他乡。 高木三被衙门的人抓走之时以为这下活不成了,临走时当众交待自家一切都归罗远处置。结果罗远不仅没有私吞他家产业,反倒还搭进去了自家大部分产业才最终把高木三捞了出来。 如此一来,两个人实在亲上加亲。但那时候局面不佳,他们原先做工的船厂因为也被倭寇劫掠——其实那波倭寇原本的主要目的就是船厂——于是现在不仅家产没了,连工作也丢了。 罗远还有母亲和婶娘要养活,高木三也觉得自己有赡养她们的义务,因此两个人不得不千方百计找活干。 京华当时正在广州招募人手,发现这两人对船只都很熟悉且年纪不大,考察一番之后给他们两个选择:改姓为高家家丁,或者接受长期雇佣。前者一个月的月俸有八两,后者六两且要签二十年。 高木三因为有个伯父在临县落地生根,选择了成为高家家丁,罗远则由于还承担着传宗接代的大任,其母坚决不答应让他去做家丁,因此只好与京华签了二十年长约。 其实按他的想法,同样是做事,一个月少了四分之一的薪俸还是很亏的。可惜这年代的人对于保留姓氏很在意,他也没法和母亲对着来。 不过,虽然进入京华时的身份有别,但命运有时候就是那么神奇,两个人居然最终都由造船的变成了开船的。 这事说话长,长话短说的话,关键就在于高务实当时忽然意外地南调广西,于是把打造南洋舰队的事从原先的计划中大为提前。 当时高务实在北方是有造船厂的,而且由于工匠学堂开设了船舶系,以至于造船人手比他想象中搜罗得要快,位于南方的造船厂人手一时之间居然过于充足了。于是本着人才第一的原则,他要求广州港方面挑选一批聪明肯学的年轻人去工匠学堂船舶系学习——但不是学造船,是学航海。 那时候广州港给出的标准的是男十六岁以上,二十六岁以下可以去工匠学堂进修,由广州港方面负责费用,而且还是带薪的,并且承诺学成之后“薪俸翻倍”。 这个条件当然十分优越,罗远立刻报名并获得了通过,但高木三年纪却超过了——他那年已经二十八岁。 谁知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高木三恰好碰上前去视察准备进度的高孟男(他当时主管广州港),高孟男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问明原委之后单独给他写了一封举荐信,举荐他去工匠学堂学习航海。 高孟男顶着一个“大老爷”的名头,这份举荐信显然有用,于是高木三便和罗远成了同学,一起在天津港学习受训(船舶系建造与航海两个专业都要实操,故平时多在天津,待在见心斋的时候反而很少)。 仅半年之后,由于高务实已经动了拿下安南的心思,要求南洋舰队扩编,于是高木三与罗远提前毕业,双双转调南洋舰队实习。 高木三或许是因为年龄关系,上头觉得他很稳重,因此起点很高,上手就是一艘武装运输舰的大副,而罗远就要略低一点,一开始是枪炮长。 这里要说一下京华两洋舰队之下,各舰的职务体系。大明自己是有水师的,早年还曾有过下西洋的辉煌,不过下西洋时代的官方资料早已不见,据说是当年被刘大夏烧掉了。 这样一来自然水师大衰,后来由于倭寇之患愈演愈烈,才开始又造了些船,但也不算多,很少出海与倭寇死战,多是在陆上征剿。 如此,水师的编制也比较混乱,每个将领几乎都是各干各的一套,乱得惨不忍睹。高务实觉得自家舰队不能这么瞎搞,郑和时期的资料找不到,那就学后世流传最广的英国佬得了,人家好歹也纵横四海三四百年,学个基本制度应该错不到哪去。 作为海上一个独立的单位,一艘军舰,不管大小,最顶层的当然就是舰长了。作为一个最基本的作战单位,在独立执行任务时,一艘战舰的舰长就是这座海上小世界的最高长官,他管理着船上一切,同时也对船上发生一切负责。 舰长在他的战舰上有着绝对权威,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质疑舰长权威,任何胆敢质疑舰长权威的人,无论他是军官还是水手都会受到最严重的惩罚。 在舰长下面是一名副舰长,也叫舰务官或者舰副,通常由被我们在各种作品里面称为大副的。实际上这与现代民船的大副不完全是一回事,起码在后世中国军舰上面一般被直接称为副长。然而由于高务实本人常有口误,以至于京华内部反而也喜欢叫大副。 当舰长死亡、受伤或者因故不能指挥战舰时,舰务官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接替舰长来指挥这艘军舰。 排在舰副后面,则分别是几个通常级别比舰长和舰副低一点的军官。比如说航海官(京华为避免麻烦改叫航海长),就是类似于领航员,通常都是航海经验丰富但因故升不上舰长的老军官担任,但京华两洋舰队太过年轻,其航海长对年龄的要求就没那么高。 枪炮官负责在战斗时候指挥炮兵和水手进行作战,罗远一开始就是干这个。当然出于同样的原因,这个职务在京华被称之为枪炮长。 英国皇家海军的军舰上面通常还有一批特殊的成员,其地位介于军官和其他水手之间,这就是海军生(见习军官)。 作为很长一段时间里的世界第一海军来说,英国皇家海军的成功与军官培养制度是分不开的。要想成为一名海军军官,首先要当一名海军实习生(也就是见习军官)。 一些成为海军生的小孩子会离开学校父母和富裕的生活,随着军舰上跑到全世界去杀人放火,而这个时候他们有些人不过还是10来岁小孩子。后世有一个颇为出名的风帆时代海战片《怒海争锋》,里面那些熊孩子就是。 他们在军官里面地位最低,但是却又远远高于其他任何军士和水手。《怒海争锋》里面某位强悍水手哥们没有向这些见习军官行礼,反而撞了他,这种以下犯上的行为是皇家海军的大忌,甚至是可以当作水手的哗变先兆。所以舰长看到这一幕后立即采取措施,严惩水手以维护军官们的尊严和战舰上面的秩序。 京华两洋舰队一开始没有执行这样的制度,但在打完安南之后也开始小规模应用。当然京华并没有什么贵族军官,充当海军生的都是京华工匠学堂船舶系航海专业的学生,极个别时候也有船舶建造系的学生,但是很少很少。 英国皇家海军虽然被其他国家,尤其是西班牙、荷兰等国戏称为海盗,但是皇家海军制度仍然极具贵族做派。这不是说皇家海军的什么风度或者礼仪,而是指的其人员构成:士兵和军官之间永远是两个阶级。 如果你想当一名海军军官,那首先你出身要好——有钱有地位,缺一不可。因为最起码你即使不是贵族出身,也要出生在一个可以支付高昂学费中产阶级家庭,之外还要有海军背景的大人物(最起码也是船长级别)向海军部推荐你,这样才可以当上一名海军生。 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你几乎永远也不可能当上海军军官,还是老老实实当水手和士兵吧。 《怒海争锋》里面本来船上共有5个这样的海军生,到结尾幸存2.5名海军生:一个自杀、一个阵亡,一个伤残当了独臂大侠——伤亡率正好50%,可见海军生虽然地位特殊,但真正面临战争的时候也一样经受生死考验。 京华由于没有身份限制,甚至去船舶系学习进修还能带薪,所以能不能成为海军生的关键在于平时表现。 不仅入学之前必然是表现极好的,入学之后也得表现优秀才有机会成为海军生随舰锻炼——这种锻炼一般意味着将来他的起点比其他人要高。就如同一名进士和一名举人在初次入仕的时候所任官职就会有差别一样。 医生在英国皇家海军的军舰上是一个特殊职位,因为有时候随舰医生并不是军人而是海军民间雇员身份。与在医生在那时候是受人尊敬的职业一个道理,他们在船上是有一定地位的。 当然如果医生是军身,那也最起码也是个士官长身份——通常来说一个好医生是不屑在海军当医生的,但是在那个时候英国的科技发展的相当迅速,自然科学和博物学也一样,所以许多医生通常作为一艘战舰上面最有自然科学知识的人,也就当然地兼任了战舰上面的博物学者。于是很多医生还是愿意拿着海军的薪水,挂着医生的名头随军舰满世界乱逛。 虽然随舰医生水平之间差距很大,但考虑到那时候医生的稀有程度,所以即使一个水平还算凑合半吊子医生也可以理直气壮对一些军官地说——“给你们瞧病是看得起你,少tm不识抬举!”当然,对舰长应该不敢这么说。 京华舰只上的随军医生则没有这么高的地位,不是高务实不尊重医生,而是因为京华实在不缺医生。 京华的医学体系自成一派,下有京华药行行医(兼卖药)全国,上有李时珍牵头的工匠学堂医学系,每年毕业的医学生都一大把。这样一来,需要到处实习的医学生正好可以往两洋舰队塞一些,不仅方便他们成长,还能顺便解决就业……相对的地位也就没那么尊贵了。 英国皇家海军军官以下,就是各级士官长和士官。与现代军舰一样,这些士官长大都是一些技术士官。 比如负责整理储藏风帆和索具的帆缆士官长;负责刀枪火器管理维护的枪炮士官长(多了士官二字,职责不同,前者司指挥,后者司保养)和补给官(司务长)等;还有负责维修军舰的木匠……最低级的士官跟普通水手待遇差不多,强不了多少。 在皇家海军里面,正常情况下水手长和舵手就是作为一个普通水手和士兵能够混到的最高职位了。不过京华在这方面同样没那么严格,表现格外优异或立下大功的,都有机会被举荐去船舶系学习,学习完之后通常就可以等着晋升了。 除此之外,英国皇家海军的船上还有一个比较特殊人群,就是带领随舰海军陆战队的陆战队队长。军舰上陆战队这个角色,有点类似与现代军舰上的宪兵。除了在战斗中要用步枪和冷兵器与敌人战斗外,那时候各国随舰陆战队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防止自己水手哗变。 他们与水手比例通常不会超过1:4,他们不负责开船,而且通常是舰上除了船长以外唯一掌握武器的人。其他人员只有在舰长命令分发武器以后才被允许持有武器。 再有就是免更人员,即船上的“手艺人”,也就是专业士官的助手们。比如修补风帆的补帆工、木匠或者补给官的助手等。 他们在待遇方面虽然比水手强不了多少,但最大好处就是他们不用执勤(即免更),可以睡个安稳觉。而且某些职位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给自己一点点小便利,比如厨师,这是风帆战舰上面普通水手最有油水的职位了。 再剩下的,就是军舰上也是整个皇家海军最底层:人数最多的水手们了。他们的人数占了一艘战舰的大部分,他们也是一艘战舰能保持运转的基石。 水手通常分为甲板组和火炮组。甲板组顾名思义就是在甲板上干活的人,在漫长航行中负责照顾船上那些巨大风帆和无数密如蛛网的索具,在“接舷战”时也要士兵那样冲杀在前。这些水手的头头就是是水手长。 火炮组就是在甲板下面的炮舱里操纵各型火炮的(不过京华的武装运输舰是露天甲板炮,火炮组也在甲板上工作,巡洋舰以上才是两层甲板炮)。 战舰上面的炮手在战斗的时候,通常由一名军官指挥。小一些的军舰,有的则有一名经验丰富的资深士官担任射击指挥。但不打仗的时候,他们通常会分组在甲板上面和舱内跟普通水手一样干活。 京华方面负责指挥炮战的就是枪炮长——罗远当初就干这个。 高木三在黄芷汀远征缅甸时立功受赏,从武装运输舰舰长升调一级巡洋舰舰长,罗远在那一战中则是“果子狸”号武装运输舰的大副,这是当时归高木三临时指挥的一条船,因此战后也受赏了。 受赏的程度还不轻,直接跳过了武装运输舰的舰长往军舰上去了,不过他没捞到去巡洋舰上任职,反而因为年龄优势被调到了仅有的两艘高速侦察舰上做了舰长。他的汇报之所以显得很激进,也算是年轻人拿到新“玩具”之后跃跃欲试的一种表现。 现在高木三的批准已经下来,该是他这位小老弟表现的时候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东莞光头王”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四) 作为前枪炮长,罗远对海上炮战情有独钟。虽然迄今为止他其实也只实战过一回,但那一回在“果子狸”号上进行的炮战给了他极大的震撼,这种震撼又转变成一种狂热的激情,使他只要面前有一个选项是进行炮战,他就很难拒绝这种诱惑。 高木三的命令一到,罗远立刻精神百倍,要求全舰全员行动起来。“左翼轻骑兵”号上铃声大作,甲板上一片忙碌。 枪炮长指挥人员打开炮门、将早已准备好的弹药从弹药舱搬上甲板,在火炮炮位旁的专门位置分开摆放并简单固定。 虽然目前战舰尚未处在合适的位置,甚至连最终由哪一侧火炮开火都不能确定,但炮手们已经需要就位了。 京华所产火炮的特色之一便是可以小幅度调整炮口高低,并且安装了简单易用的观瞄装置。这些装备虽然在高务实看来都很粗糙,但不管怎么说,有肯定比没有强,因此京华火炮厂方面一直坚持配备。 现在炮手们就需要预先进行一些调整,并确保这些设备完好、可用。枪炮长甚至要求副炮手们开始进行热身运动——他们负责递运和装载实心弹丸、装载火药、清理炮膛等体力活,如果战斗开始之后出现抽筋等情况就大为不妙了。 帆缆长显然也不会闲着,正要求所有负责帆缆操作的水手们再次检查所有帆缆,又把最容易遭受攻击、出现损毁的帆缆配件搬到甲板下离舱门很近的位置。 “左翼轻骑兵”号是一艘带试验性质的侦察舰,虽然舰上多了一批“轮机兵”与一名“轮机长”,但帆缆长可不敢把希望全放在他们身上。 作为侦察舰,最关键的性能就是速度与瞭望距离,因此“左翼轻骑兵”号不仅建在主桅上的单人小瞭望塔格外高,而且这根主桅使用了颇具西南特色整根冷杉木。 此时的战舰都是木制的,进入这些战舰的人都会发现自己完全被各种木头所包围:脚下是每块宽达近一尺的松树或柚木地板,头顶上是由橡木制成的宽近两尺的横向木板。 此外还可以看到一根耸立着的、巨大的主桅——它由一整棵云贵高原特产的冷杉树树干制成。 这种巨大的特产冷杉木要从云南最西边的高原山区取材,通过极其困难的陆运方式送到红河上游(红河发源于云南哀牢山),顺流直下从安南北部出海,最后再运抵钦州造船厂进行风干、制造等工序。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种木材本身不贵(京华地位特殊且云南西部为云南土司辖区),但运输成本惊人的巨大。可以说放眼整个东亚,也就京华这种财大气粗的主才会使用——而且也仅仅用在有数的几级军舰上。 这种专门订购的整棵冷杉木可不是那些三五丈高的寻常货,它高达二十丈(没写错,六十米高),非常粗壮,一位成年男子都难以合抱。这根桅杆穿透了甲板,与木制的龙骨甚至船底相连。 帆缆长首先要求检查主桅即瞭望塔,瞭望哨的瞭望手还要检查身上的小旗子是否齐备——战斗中炮声隆隆,下方人员也可能发出各种嘶吼,他在瞭望塔上的声音未见得能被下面听见,必须借助旗语汇报观察结果,所以旗子必须齐全完好。 其余各桅的水手也不能放松,一系列的检查都必须要按照操典要求来办,否则除了高家家丁固有的罚款制和关禁闭之外,等待他们的还有笞刑,也就是拿鞭子抽——海上到底不同于地面,有时候不动手真的没有震慑力。 甲板下最忙的则是轮机长和轮机手们,他们是整个京华两洋舰队关心的“试验品”,这艘“高速侦察舰”到底能不能高速,关键就取决于他们这个变量。 罗远本人除了关心炮战之外,最关心的也是轮机手们的表现,或者说是那螺旋桨的表现。京华花了那么大的工夫,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银子,自然是希望它能通过实战检测的。 按照高务实给出的标准,京华现在的其他战舰航速大概都在7-8节左右,欧洲人的战舰航速在不同海况下则波动较大,大体可以看成6-9节,万一有所损伤,甚至最低值还会更低。 这个原因之前已经说过了,硬帆不太怕逆风,顺风逆风的速度差别不算很大,而软帆则是顺风高速逆风拉胯。 而这艘“左翼轻骑兵”号由于有人工传动轴螺旋桨加成,曾在渤海试航时跑到过13节多,而且要知道的是,在渤海的海况下风力并不算很强。虽然因为人力原因,这个速度的时间保持不了太久,但通常来讲,其临时逃脱能力应该是举世无匹了。 原历史上中国在鞑清末期曾经建造了一艘中式风帆船“耆英号”,该船曾于1846年至1848年期间从香港出发,经好望角及美国东岸到达英国,创下中国帆船航海最远的纪录。 这艘耆英号以柚木制成,有三面帆,排水量达800吨,英国人对于全世界的造船行业水平都有极大的兴趣,因此曾经搞出过耆英号的技术参数。 在英国人的关注和研究下,他们认为耆英号最大理论航速达到15.3节,不过这仅仅是个理论。其最佳记录航速小于8-9节,最佳平均航速为5-6节,远航平均航速为3.5节。 不要小看这个记录,因为前文中所说京华其他战舰航速7-8节、欧洲战舰航速6-9节等说法,其实都相当于是“最佳记录航速”,真正在航行过程中肯定都不会这么高。 而“左翼游骑兵”号与耆英号区别挺大,光是明面上可以一眼看出的就有飞剪舰首和超高主桅(耆英号主桅仅左翼游骑兵号一半高)的差别,甲板下或者准确的说是水平面下的船舱中还有螺旋桨动力,因此“左翼游骑兵”号的“最佳纪录航速”达到8-10节。 倘若把这条船放到时常有大风的大西洋去,很有可能跑出12节的高速来。而且这艘高速侦察舰的吨位还不小,有两千料左右(约排水量1000吨),比武装运输舰还大一点。 轮机舱内的各水手们都在热身,轮机长亲自带了两名船厂的技术工匠在检查主轴,除了不可避免的外伸部位渗水之外,其他一切正常。 得到各方面汇报之后的罗远下令:接近西班牙大珍宝船编队,左右炮门均提前打开,火炮就位,旗语打出“要求你舰停船并接受检查”之意——但他知道西班牙人未必看得懂。 原因很简单:这个年代最复杂的旗语就是京华的旗语,其本身是在高务实的坚持下由船舶系创造而出,先在京华内部施行,而后推广到南北两洋舰队及其跟随他们出海的民用商船。 而欧洲人现在还没有流行这玩意儿,或者说还处在极其原始的阶段。 京华乃至于大明的航海者们对于旗语的接受程度之高甚至让高务实都有些意外,后来他想了想,这大概和中国的历史有些关系。 据史料记载,早在中国古代早期就有了“旗语”这种手段并用于通信。商代的甲骨文有关于旗的记载,当时主要用作表明身份或指明方向,是一种最本色的旗语。 兵书《六韬·虎韬》记载:“人执旌旗,外内相望,以号相命,勿令乏音”,这说明旗在古代已用于军队作战。 最为后人熟悉的三国时期,旗语通信已运用到战船上。《太平御览·诸葛亮军令》记载:“闻擂鼓音,举白幡绛旗,大小船皆进战,不进者斩。闻金音,举青旗,船皆止,不止者斩。” 大明的陆师同样使用各类旗帜指挥作战,水师也会打旗,只不过在京华推出专门的旗语之前,大家并没有见识过用旗帜表述如此复杂的意思。 相反的是,旗语在国外——主要是欧洲——有记载的历史并不很长。一直要到1684年。英国人罗伯特·虎克(roberthooke)利用悬挂数种明显的符号来通讯,这才算是海军旗语的诞生。 而到了1793年,法国人udechappe利用十字架左右木臂上下移动所呈现出的位置和角度来表示各个字母,称为semaphore,这也就是旗语英文单词的起源,这个可以算是如今京华旗语的“前世”来历。 据说,1814年被放逐的拿破仑从厄尔巴岛潜逃回巴黎的消息,即是利用此法迅速传遍欧洲的。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更出名的一件事,那是在1802年,因长期的战争而疲惫不堪的英法两国签订了《亚眠和约》,但第二年双方就撕毁了条约,重新恢复敌对关系。当英国人风闻拿破仑要入侵英国时,英国海军上将纳尔逊奉命牵制法国海军少将维尔纳夫驻扎在土伦的舰队。 到了1805年春天,维尔纳夫摆脱了纳尔逊的封锁,与西班牙舰队在加的斯集结,纳尔逊一路穷追不舍。是年10月21日,双方在直布罗陀海峡的特拉法尔加角对峙。 在两国舰队逐渐接近时,纳尔逊向在其座舰“胜利”号上发出了一条英国海战历史上最著名的旗语:“英格兰要求每个人都恪尽职守”。 而事实上,一开始纳尔逊向其通讯官下令发出的是“英格兰相信(confides)每个人都恪尽职守”,但通讯官建议用“企盼”(expects)代替“相信”,原因很简单:前者在旗语手册里可找到,后者却要逐个字母拼写。纳尔逊同意了这个改动,因此才有了上面那句名言。 纳尔逊的这句话是临战鼓舞士气,故不是常用旗语,所以才会有通讯官建议改动单词的事。而罗远此时的命令则不同,“要求你舰停船并接受检查”是京华经常性使用的旗语。 不客气的说,在渤海、黄海、东海、日本海、南海、乃至于缅甸外海孟加拉湾地区,京华都经常使用这句旗语,而道理很简单:老子拳头最大,说要检查你,就要检查你。 西班牙人也碰到过这种情况,但一般是在南海碰到的,眼下这批西班牙的舰队中有没有人见识过京华的旗语还不清楚。 然而在罗远看来,那都不是事,整个东亚的海面都是我们京华的地盘,在我们的地盘上,你不懂我们的旗语……呵呵,那挨了打就别怪我没打招呼,此即中国名言:“勿谓言之不预也”! 西班牙大珍宝船编队一直都清楚“左翼游骑兵”号跟着自己,此刻见它突然大胆的靠了过来,并且打开炮门,打出旗语,很快便有了反应。 巧得很,这支西班牙舰队中有不少人是常年跑半球航线的——从墨西哥到菲律宾,然后走南海、印度洋绕好望角回西班牙,中途主要在葡萄牙人的殖民地停靠补给。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能看懂“左翼轻骑兵”号打出的这句简单旗语。 不过,看懂归看懂,西班牙人对这句旗语的反应却不太友好。或许是因为视野中只有一条京华的战舰,而且这条战舰看起来模样还比较奇怪,吨位看起来也不算大,至少比自家这六艘大珍宝船都要小一号,因此西班牙人不仅没有打算停船,甚至很快调整了编队航向,开始冲着“左翼轻骑兵”号驶来。 “驶来”显然并非为了主动迎接检查,因为罗远连瞭望塔的汇报都不需要,自己端着望远镜就能看得很清楚:西班牙人的大珍宝船也打开了炮门,并且从其正在转帆和张全帆的动作来看,他们显然是要来战斗。 1200吨的大盖伦军舰六艘同来,对只有1000吨的“左翼轻骑兵”号明显具备强大的威慑力。哪怕京华的水手们早已养成了“海上老子最大”的思维,此时仍不免有些下意识的屏息凝视,目视西班牙人大盖伦编队的接近。 罗远轻哼一声,下令道:“打旗语:若你舰拒绝接受检查,后果自负。”顿了一顿,继续道:“我舰左转九十度(船舶系根据高务实的指导教的,已推广),右舷火炮准备,轮机舱全员待命准备加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坐在小酒馆门口”、“东莞光头王”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五) 西班牙大珍宝船舰队的指挥官名叫佩德罗·德·席尔瓦,从名字就能看得出来他是一名贵族军官。 他的父亲是卡斯蒂利亚王国(西班牙主体王国与殖民帝国本体)的托尔多亚侯爵,他是其父的第三个儿子。按照此时欧洲的传统,他很早就进入军队服役,一开始在骑兵部队,但没多久便转入海军,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发财生涯。 托尔多亚是卡斯蒂利亚王国西北部的一处城镇,紧临后世因为某支球队而出名的西班牙西北重镇拉科鲁尼亚。 不过,卡斯蒂利亚王国的西北部虽然紧邻大西洋,却并不算富裕——此时西班牙的发达地区主要在东部地中海沿岸(但大多不属于卡斯蒂利亚而属于阿拉贡共君王国),以及中部首都地区和南部塞尔维亚港附近),故而席尔瓦家族虽然顶着侯爵头衔,其父却没有多少余钱给佩德罗,只能让他自己谋生。 托尔多亚侯爵对他的支持主要在于“安排工作”,他被任命为新西班牙总督区的一名镇长,该地位于后世的古巴岛东部,名叫巴内斯。 佩德罗在巴内斯的工作还算惬意,他在那里显然是人上人,还拥有自己的海景“别墅”和几名印第安情妇。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镇子里的印第安平民实在太过穷困而没有什么油水可刮,他恐怕不会有兴趣再次回到海军。 总之他最后依旧回到了海军,并成为大西洋航线上的一名大盖伦珍宝船船长。随着英国佬的公开海盗(持伊丽莎白女王私掠证的)越来越多,大西洋航线上的珍宝船队危险程度与日俱增。 这引起了托尔多亚侯爵的担忧,于是在老头的活动下,佩德罗在去年如愿以偿地调到了“马尼拉航线”。甚至在金钱的魅力下,他还成为了舰队司令。 这可不容易,毕竟……并非只有明末的山东官员给辽东送物资会出现“漂没”,西班牙人往马尼拉送白银也是会“漂没”的,差别只是后者漂没的部分比明末的山东官员少得多。 “少得多”说的是比例,但考虑到西班牙人往马尼拉送的货物至少90%是白银,这个漂没就很厉害了。托尔多亚侯爵为此虽然花了一大笔钱,谁知道一年就回了本。 这样的收入也给了佩德罗司令极大的工作动力,以至于这一趟从阿卡普尔科(新西班牙总督区南部临太平洋的港口,“马尼拉大帆船贸易”的美洲起始点)出发之后,佩德罗一路都在催促“快点,快点”。 也正是由于这种心态,一开始他发现“左翼轻骑兵”号尾随甚至伴航之后,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毕竟今年他们来马尼拉,本就因为新西班牙总督区被抽调了不少力量回国参战而耽误了一些时间,如果再不动作快一点,回程的时候就有可能遇到不太妙的风向和气候了。 [注:解释一下“马尼拉大帆船贸易”,大帆船通常于每年六月乘西南季风自马尼拉启航北上,至北纬45°~42°水域,顺北太平洋上的“黑潮”东行,抵达阿卡普尔科港,行程万余海里,历时约6个月。 回程系顺洋流直航,仅需三个月。去程把中国、印度、波斯、日本等国的丝绸、瓷器、漆器、棉布、象牙、地毯、茶叶等商品以及菲律宾的织绣、珍珠、木雕等从马尼拉运送到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销售于墨西哥及西属美洲各地,并转销西班牙本土。 回程主要载运西班牙银元、铜、可可等。大帆船贸易由西班牙王室独占经营,故这支大珍宝船舰队的司令是西班牙海军军官。] 已经耽误了将近一个月,焦急的佩德罗司令虽然不打算理会这条“中国船”。然而他却也没料到这条“中国船”会反过来炮口命令用他停船待查。 这显然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因为这几条船上有价值高达106万比索的美洲白银,相当于大明的库平银约85万两,还有一些其他货物。 佩德罗司令心里透亮,这85万两白银换来的大明货物,拉回阿卡普尔科能卖到630万比索左右——没错,六倍的利润! 这么巨大的一笔财富,你说停船检查我就配合你停船检查?万一你摇身一变成了海盗,我就算只损失了一条船,我这司令官怕是也干到头了啊!这又不是打仗,损失是必然现象。 至于说那高高飘扬的书剑旗,佩德罗司令的确认识,心里也不认为有哪家海盗能开出这么一条标准军舰且挂着这面旗帜,但是怎么说呢……当惯了殖民者的人看谁都不像好人,哪怕一直以来看着像是好人,那也只是因为他们认为暂时扮演一下好人角色会更有利罢了。 在佩德罗眼里,这个世界上无所谓好人或坏人。正如同有句话说的,男人的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代价太高昂,女人的忠贞只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强。 所以佩德罗第一时间下令,驱逐这条该死的明舰,如果他们敢反击,那就打败它! 不过,舰队的副司令兼旗舰“圣安东尼奥”号舰长多明戈·扎巴尔布鲁·德·埃切瓦里对此命令提出了异议,他说道:“司令官阁下,我认为我们只需要驱逐这条胆大妄为的中国船只就行,不必要与它发生直接的军事冲突。” “哦?埃切瓦里舰长,你为什么持这样的态度?难道是认为我们的实力不足以完成这样的任务吗?”席尔瓦司令问道。 “不,我这样说并不是出于舰队是否能完成这一命令而考虑,我只是认为我们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去做这件事。” 埃切瓦里正色道:“我们出发之前,卡斯蒂利亚与英格兰之间的关系已经下降到了冰点,战争实际上已经爆发了。我认为此时此刻说不定我们的军队已经去了英格兰,或者已经在前往英格兰的路上。 你知道的,司令官阁下,随着去年教宗陛下绝罚伊丽莎白的圣诏颁下,我们的天主教国王腓力二世陛下必然会响应教宗陛下的号召,对英格兰发起圣战。 当然,我本人完全支持陛下这一必然的举动,信仰冲突问题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避免,其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战争——异端甚至比异教徒更该下地狱!” 实际上埃切瓦里说到了英西战争的一个导火索,或者说其爆发的基本理由。 英西战争的起因,最早要追溯到本世纪前中期。当时的英国正进行着宗教改革运动,推翻了天主教的地位,继而扶持新教势力并使其成为国教。英王亨利八世的行为立刻激起了罗马教廷的不满,但英王却对此不以为然。 1534年,英国通过了《至尊法案》。该法案规定,从此英国国王的地位和权威将凌驾于教会之上,且拥有任命神职人员的权力。在此之前,神职人员的任命权一直掌握在罗马教宗的手中。自此,英国教会便再也不服从罗马教宗的控制,进而依附于英王。 1558年,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妻子、英格兰及爱尔兰女王玛丽一世(她在英国复辟了天主教)去世,由于死后无嗣,其妹妹伊丽莎白一世继位。 1560年,腓力二世以英国背叛天主教为由,以各种手段干涉英国内政,甚至意图左右英王的人选。与此同时,因新加冕的英王伊丽莎白一世大力推行和发展新教,更是激起了罗马教宗的不满,甚至一度宣称伊丽莎白一世的英国国王之位是非法的。 英国在大力发展新教的同时,也在同步对外输出新教,目标即为荷兰(尼德兰)。荷兰原本一直处于西班牙的控制之下(腓力二世的父亲查理五世通过继承得来),是后者重要的税赋来源地。但自1581年开始,荷兰就宣布脱离西班牙的控制,进而成立尼德兰联省共和国。 本质上来说,腓力二世干涉英国有一定的法理基础,即他是英国前女王的丈夫,是当时英格兰王国的共治国王(尽管他并不长期呆在英国,玛丽在世时他也不爱搭理英国事务)。但英国在伊丽莎白一世继位后向尼德兰地区输入新教,则实在毫无法理依据,的确可以称得上腓力二世所说的背叛天主教了。 而且,西班牙和尼德兰之间的事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当算得上是“内政”。英国对本就信仰天主教的荷兰输出新教,当然会激化与西班牙之间的矛盾。久而久之,英国和尼德兰的关系愈发密切,同时与西班牙的关系则越来越糟糕,也就不奇怪了。 在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伊丽莎白的表侄女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不是腓力二世的老婆那个玛丽一世)因信仰天主教,被腓力二世与天主教会认定是正统英国女王。 1567年,玛丽因贵族叛变而遭到囚禁,并被迫将苏格兰王位让给她的幼子詹姆斯。惊险逃脱后,她迅速逃往英格兰,却又被姑姑伊丽莎白囚禁。此后直至玛丽过世的二十年间,伊丽莎白与詹姆斯的敌对者仍然不停地筹划将玛丽推上英苏二国女王的宝座。 而利益方面的冲突也日益严峻,英国在西班牙大陆、美洲及大西洋的私掠行为(西班牙视其为海盗)严重影响西班牙的王室收入。 英国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由约翰·霍金斯爵士于1562年发起——获得伊丽莎白的支持,其无视西班牙政府控诉霍金斯在加勒比地区西属殖民地的贸易实已构成走私,更是让西班牙对英国视如仇寇。 1568年9月,一支由霍金斯与法兰西斯·德雷克爵士领导的奴隶买卖远征队遭到西班牙突击,造成数艘船舰于墨西哥韦拉克鲁斯沉船,即圣胡安战役。 这场交战使英西二国关系迅速恶化,翌年英国便扣押了数艘西班牙派遣至荷兰支援军队的珍宝舰队。德雷克与霍金斯则加强私掠以突破西班牙在大西洋贸易的垄断。 为达成宣扬新教的人生宗旨,伊丽莎白提供法国宗教战争与荷兰革命的新教势力援助、对抗西班牙。与此同时,腓力二世则大力压制新教的传播,资助法国战争的天主教联盟、支持爱尔兰的第二次德斯蒙德战争(1579年-1583年),拥护爱尔兰天主教徒反抗伊丽莎白。 1585年,伊丽莎白与荷兰签订楠萨奇条约,同意供予人力、马匹与津贴。腓力二世将此视为伊丽莎白对西班牙的宣战。 战争实际上于1585年就已经爆发。德雷克驶往西印度群岛,在圣多明哥、卡塔赫纳、佛罗里达州的圣奥古斯丁进行劫掠。英国投入了这场后世被称为“八十年战争”的战争之中,站在早先宣布脱离西班牙统治而独立的荷兰新教联邦即尼德兰联邦一方。 腓力二世决议入侵英国,但1587年4月德雷克炸毁37艘在加的斯港口的西班牙船舰后,入侵计划随之受阻。 同年2月8日,伊丽莎白一世处决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触怒了欧洲的天主教徒。她的英国王权(指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按照她的个人意愿,传交予腓力二世——简单粗略的说,也就是表侄女把自己继承英国女王的权力让渡给了姑父。 7月29日,腓力二世获得教宗认同,推翻伊丽莎白一世在英国的统治;同时,教宗庇护五世下达破灭令,将伊丽莎白逐出教会,并安排任意人选接掌英国王权。 所以这场战争实际上是宗教导致而利益交织其间的一场战争,不过在西班牙这个宗教氛围极浓的国度中,大家说起这场战争的时候都一定会把宗教因素说得仿佛是唯一缘由一样。 既然摆出了宗教因素,席尔瓦司令只好先顺着他的话道:“没错,我认可你的判断,也赞赏你的虔诚……可是,这与我们要不要打败面前这艘中国战舰又有什么关系呢?” “司令官阁下,马尼拉大帆船贸易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能为王国带来利益,对于这一点,想必您一定是明确了解的。”埃切瓦里稍稍一顿,继续道:“那么既然如此,我们作为王国海军的一员,就需要时时刻刻站在王国的利益上考虑行动。 比如说对方这艘船,虽然我也很诧异它为何表现得如此怪异,毕竟我们过去这些年从来没有与他们发生过海上冲突——除了您知道的那一次之外。但是,既然现在它有这样的举动,那么我们稍作回应,将其逼退是说得过去的,但倘若真的形成战斗,我认为并不符合王国的利益。” “你是担心中国人因此不来菲律宾与我们进行贸易了吗?”席尔瓦摇头道:“我认为不会。中国人对白银的渴求远远超过了我们此前的预计,我不认为他们会因为一次小小的战斗就放弃这么多白银。” “您说得没错,司令官阁下,中国人对白银的渴求的确让人惊讶,但在我看来,恐怕还是我们对他们的需求更多。” 埃切瓦里叹了口气,道:“贸易额、利润这些东西您已经很熟悉了,无须我来重复说明。我想说的是,王国对英格兰的战争恐怕并非一时半会儿就能决出胜负的——我是指,即便无敌舰队击败了英格兰人,陆军登陆英格兰本土,这场仗也远远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英国人在百年战争中就已经表现出了惊人的韧性,而我在出发前获悉,我们的无敌舰队虽然足够庞大,但其实所载的陆军士兵只有8000人,加上可以下船进行陆战的水手,也最多不会超过两万。 英格兰人会被两万人打败吗?他们也许会吃一些苦头,但恕我直言,要靠着不到两万人使英格兰屈服,恐怕并不容易。” 席尔瓦皱眉道:“我们可以加派援军。” “钱从哪来呢?”埃切瓦里一摊手:“现在王国的财政状况您还不知道么?这次出征要不是教宗陛下慷慨地恩赐,特许我们可以从卡斯蒂利亚的教产中征收那笔战争税的话,现在恐怕都根本出不了兵。而即便如此,国王陛下依旧再次欠了热那亚一大笔钱。” 席尔瓦有些不耐烦地道:“所以,您认为现在我们比中国人更缺钱,因此即便他们如此挑衅西班牙海军,我们依旧要忍气吞声,只为了不影响这一年近千万两比索的利润?哦,对了,王室在其中抽税20%,所以实际上国王陛下能拿到的只是两百万比索。” “两百万比索还少吗?”埃切瓦里苦苦相劝:“国王陛下或许不怕损失两百万比索,但我想,即便富有四海,他也不愿意损失一个一年就能创造两百万比索财富的长期生意。” 席尔瓦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无奈道:“好吧,好吧,埃切瓦里舰长,你说服我了,我决定……” “砰!” “砰!砰!砰!砰!砰!” 一连串的炮声打断了席尔瓦司令的话,他先是一怔,继而大怒吼道:“怎么回事?还没到射程之内,是谁开了炮?” 从外头跑进来的大副回答他的话,让他和埃切瓦里同时呆住了:“报告,司令官阁下,是中国战舰抢先开炮校射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141216122515977”、“uszx”、“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六) 的确是“左翼轻骑兵”号抢先开炮了,这艘高速侦察舰因为其“高速”的特性,因此配备的大炮除了少量防备海盗接弦跳帮的近防轻炮之外,其他火炮全是清一色的长重炮。 京华的舰载轻炮只是陆军炮的海战版,改装难度很低,成本容易控制,因此便把工夫主要花在了高务实强调再三的长重炮上。 这使得京华的长重炮在这个时代足以称得上独领风骚——毕竟此时欧洲的军事装备还远远没有进入“日新月异”的时代,更不会有如高务实这样的人来做什么远景规划,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事实上,十六世纪的欧洲火炮甚至比船只还要纷繁复杂。无论是前膛装填、以摧毁船只为目标的重型主战火炮,还是后膛装填、着意于击杀人员的小型火炮,都可以分为三个主要类型。 第一类是波特炮,形状极其粗短,类似毕雷炮,可以看做是迫击炮的前身,后者最初只是其中一些炮型的名字。 第二类是加农炮,该家族都是些厚实的中程火炮,当中的首要类型是半加农炮,它浑如蹲伏着的怪物,有9英尺长的炮管和6英寸宽的膛孔,可以直射32磅重的实心弹,射程约为500码,是十八世纪臼炮的始祖。 最后便是长重炮家族,它们是十八世纪长程火炮的先辈。 从理论上来说,一门长重炮能够将18磅重的炮弹——半长重炮的炮弹重量减半——有效平射至700码外,如果随意发射的话,最大射程则高达2英里左右。 因此,船舶之间相隔“长重炮的射程”,意味着两船的间距约略小于2英里,距离达到“半长重炮的射程”意味着两船相隔大约350码。 一英里约等于1.6公里,略低于两英里大概可以看做3公里,这就是欧洲此时优秀长重炮的最佳理论射程。 但是,正如舰船的“最大理论航速”与实际能跑出的最佳航速有时候相差很大一样,这个长重炮的理论射程与实战表现的射程也有不小的差距。 事实上,纵然这些火炮统称为长重炮、半长重炮,但由于这个年代欧洲人造炮也很难做到什么标准制式化,所以每门炮在膛孔、炮口口径、重量和性能上都大相径庭。 又由于十六世纪欧洲各地区在重量和尺寸上五花八门的度量衡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而多数兴之所至的后来研究者对于这些诧异却漠不关心,最后的数据也就要一再进行校正。 所以在后世看资料的时候会出现某些尴尬,比如一位弹道学专家也许会提到,某一门如此这般规格的长重炮将一枚9磅重的炮弹射至2500步外的位置。 然而,这里的1步、1磅,究竟是哪个国家在哪个时代施行的1步、1磅,它们所代表的距离、重量,究竟等于后世的多少,他其实并不具备精确的认识。 对于笔下誊抄的外国人的陈述(大多数专家们全都仰仗相互传抄),他也不了解对方使用的数值是与自己所使用的是一致的亦或者截然不同的。 因此在后世军事史学界,大众所掌握的有关无敌舰队时代欧洲火炮的信息,几乎可以这样说:全都只具有相对的准确性。 京华此前早已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搞到了不少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火炮的参数,甚至还搞到了一些实物,用来作为研究和对标。尤其有趣的是,无论是葡萄牙人还是西班牙人,他们装备的火炮都是五花八门,不仅出自不同的火炮工厂,甚至出自不同的国家。 高务实当时把京华火炮厂的第一份报告打回去重做时,说过这样一段话:“你厂给了我七十多种火炮的参数,我有多少时间逐一对比分析?你厂应在各类型中挑两三门你们觉得最好的火炮,去进行对标并争取超越,然后重新上报。” 重新上报之后,京华火炮厂还附带了一份陈述,认为将来的陆炮与舰炮差别很可能会越来越大,建议高务实批准他们进行重新规划,将陆炮与舰炮彻底分开设计和制造,当然也要重新编列代号等。 这个计划高务实已经批准了,不过离具体实施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眼下“左翼轻骑兵”号上装载的依旧是二号炮,只是因为这两艘高速侦察舰新下水不久,所以使用的是二号炮舰载版的最新型号。 该型号主要的特点是射程远、精度高、可靠性更好。但限于时代的技术水平,达成这些优势的前提是降低了弹重——换句话说就是威力下降了一些。 此时欧洲重炮弹最大的通常为32磅(约14.5公斤、29斤。前文有述,本书中质量度量衡已经按当前习惯的市斤换算),不过由于大明此前面对的对手几乎连炮都没有,对于巨炮的要求比较小,所以京华最大的制式一号炮弹重也只是28斤。 而二号炮的弹重则分为陆海两类,陆炮二号炮弹重是20斤,舰炮二号炮弹重是24斤。“游骑兵”级两艘高速侦察舰的舰炮因为做了技术性调整,因此不能使用24斤的舰载二号炮炮弹,改成了使用20斤的陆炮二号炮炮弹。 本来最适合的弹重是22斤左右,但考虑到该级舰一共只有两艘,而且还处于试验性阶段,以后会不会继续建造都说不定,因此就“通融”了一下,拿陆炮炮弹凑合了。 当然,这是指实心弹丸,海战实战中有时候还需要发射如链弹之类的特殊弹丸(链弹是为了破坏对方舰船的风帆、缆绳等)。 这种特殊炮弹是用锁链将两个比炮膛口径要小的小炮弹串联在一起,其在发射之后,一颗炮弹会拖着另一颗炮弹以离心甩动飞出去,因此会在风帆上扯出一个大洞,或者把索具撕坏,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扯断桅杆瘫痪敌舰。 这种炮弹主要用来限制敌舰的行动力,原理与之类似的还有棒弹等。此外,链弹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便是切割。 飞速旋转的链弹可以轻而易举的将敌人(主要是船上的水手)切开,是一种很恐怖的武器。不过由于它的作用更加体现在对桅杆和帆布的杀伤上,加上命中率不如葡萄弹,因此很少有人提及。 至于葡萄弹,这种特殊炮弹是采用网兜将散弹装捆成一束,从形状上很像是一串葡萄,故有此名。不过葡萄弹的射程比不过实心弹,它主要的优势在于近距离发射一炮就可以瞬间撂倒几十个敌兵,相当于让一个步兵中队(欧式标准)溃散。 至于海战中,显然这种可以将敌方军官和水兵大片撂倒而射程不够的炮弹,基本都被当做近战之用,比如主动打接弦跳帮战之前先来几炮清场,亦或者防止对方接弦跳帮战时来个aoe群伤自保。 “左翼轻骑兵”号现在打出的炮弹并非特殊炮弹,就是普通的20斤重陆炮实心弹。 20斤说起来不轻,但铁质实心意味着它其实并不大——还不如一个人的脑袋大。这样大小的弹丸砸中一艘1200吨风帆巨舰,了不起就是砸出一个小洞,破坏力其实有限。(注:顺便说一句,1200吨的木制风帆战舰比现代的1200吨铁质舰船在体积上要大很多。) 此时“左翼轻骑兵”号离西班牙大珍宝船舰队还有三里半左右,只是达到了它舰上长重炮的理论最大射程,因此所发的炮弹只能说是用于校射。 校射的结果并不太好,即便是最接近敌方旗舰“圣安东尼奥”号的一颗炮弹,也落在了将近一里之外。但是,这个结果却让“圣安东尼奥”号上的不少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舰队副司令兼旗舰舰长埃切瓦里就大吃一惊,惊道:“这是至少十几门长重炮,而且从炮声来判断,这些长重炮都是统一口径——这意味着对方是职业海军军舰!” 席尔瓦司令也吃了一惊,眼珠骨碌碌一转,眉头大皱:“可他们挂的不是明国的‘日月之火’旗,而是京华公司的书剑旗。” 关于席尔瓦口中的明国“日月之火”旗,这个需要解释一下。 隆庆元年,也就是公元1567年,穆宗隆庆帝在高拱的建议下宣布解除海禁,这是大明官方在禁海多年之后的正式开海。紧接着,大明商船合法出海,他们看到外国人的商船船头上都挂有一面国旗,由于大明并未设计正式的国旗,于是海商们便自己设计了一面“国旗”。 “明”由日和月组成,所以他们设计的国旗也是如此,左边日形,右边月形,日月紧紧相连,组成一个“明”字。而由于明朝尚火德(可能是因为皇帝姓朱,朱则赤红如火,故明朝自称得火德),服饰也多以红色为主,于是在这日月之外又设计了一圈四方升腾的红色火焰。 旗帜的背景底色则为蓝色,代表着天空,整个旗帜意为“日月不灭,永照大明”。 本来这旗帜在原历史上只是民间海商所用,但这一世因为有了高务实在,他在知道这个情况之后,虽然没有贸贸然题请皇帝给大明定一个“国旗”(越是象征性的东西在这个时代越容易引起争议,而且高务实设定国旗这样的事情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但却上疏说了这件事,并且请皇帝批准海商们使用,理由是海商们此举是“诚敬朝廷”之表现,值得肯定。 这面旗帜的确一眼就能看出是“日月不灭,永照大明”之意,皇帝当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于是御笔朱批同意了下来。就这样,大明的海商们便有了一面统一的、有着官方许可的旗帜可挂,而这面旗帜虽然理论上并非国旗,但在外国人眼中无疑便是国旗了。 不过,其他海商大多是没有其他的旗帜可挂,所以这面“日月之火”旗挂起来很显眼,船上各处几乎都挂这面旗帜。不过,当他们进京华私港或随京华舰队出行时,需按京华要求,在前桅、舰艏、舰艉、驾驶室信号杆顶部四处悬挂大小不等的书剑旗。 而京华因为高务实老早就有“品牌意识”,多年来一直悬挂书剑旗。故在这面“日月之火”旗被定为大明海商“可以悬挂”的“准国旗”之后,京华只是新增了一条内部规定,“于驾驶室左右两侧悬挂两面‘日月之火’旗,以示身份来历”。 这个位置对于整艘舰船而言自然不是特别醒目,故而其他船只远远望来,通常都只看得见京华那极具自家特色的书剑旗。 埃切瓦里当然也看见了最明显的几面书剑旗,当下略微沉吟,一脸忧虑地问道:“会不会是明国也开始发私掠证了?” 这一问显然是出于英格兰海盗焦虑综合症,不过席尔瓦司令官此时展现了他的冷静,果断摇头道:“这不可能。据我所知,京华公司虽然不是明国皇帝的皇家贸易公司,但它实际上处在类似的垄断地位。 既然拥有这样的垄断地位,那么它必然与我们卡斯蒂利亚一样,是作为制度的维护者存在的,绝不会是英格兰那样的挑战者、破坏者。依我之见,在远东尤其是南中国海区域内,谁去做私掠者我都可以理解,惟独京华公司不可能做海盗。” 埃切瓦里有些恼怒地一拍窗沿,道:“这道理我也明白,但现在的情况怎么解释?京华公司的战舰——我确定那不是武装商船——来攻击我们,攻击卡斯蒂利亚王国海军! 司令官阁下,您知道,这是战争行为。谁授权给京华公司与我们进行战争了,是明国皇帝吗?可是明国皇帝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发动针对我们的战争?我们两国远隔万里,明国虽然有一大堆附庸国,却都是在它自己周边,那他们与我们有什么利益冲突,以至于要以战争来解决呢?我可从没听说过他们有对海外殖埃民地的渴求……” 埃切瓦里还在愤怒的分析和质疑,席尔瓦却忽然脸色大变,脱口而出一个词:“该死!” “怎么了,司令官?”埃切瓦里是小贵族家庭出身,自从奉命成为席尔瓦的副手,他实在很少看见这位大贵族家庭出身的司令官勃然作色,因此这一下也有些愕然。 席尔瓦的目光阴狠地盯着正在转向的“左翼轻骑兵”号,咬牙道:“菲律宾殖民地恐怕有危险了。” 埃切瓦里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地道:“明国也要抢占殖民地了?” “不知道。”席尔瓦现在没工夫分析国家大局之类的东西,他只是按照一个海军军人的思路分析道:“你看那条战舰,它的速度比我了解到的同级舰船似乎都要快一点。我怀疑这艘战舰只是明国海军的先遣侦察船,而它只有一艘船,绝对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其之所以敢向我们开炮,一定是有所倚仗……我的意思是说,在它身后不远的地方,恐怕就有明国海军的大舰队并且正朝我们驶来。” 埃切瓦里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口水,问道:“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先不管它,赶紧去马尼拉先通知圣地亚哥·德·维拉总督阁下做好应战准备?” 席尔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盯着“左翼游骑兵”号观察了一下,这才开口道:“这条船采用的是硬帆,是典型的中国船,只是舰艏的模样有些奇怪,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建造的……” “司令官阁下,我们现在的重点……” “不要打断我,先生。”席尔瓦严肃地道:“我正在向你——我的副手兼旗舰舰长说明情况。我想说的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现在可以看出来的是该舰的航速要高于我们。” “好吧,如宁所愿,司令官阁下,但这只是意味着我们追不上它。我是否可以认为,您已经同意了我们应该立刻弃它不顾、赶去马尼拉?” 席尔瓦微微眯起眼睛,道:“我们马上调头,做出赶往马尼拉的架势,但是我们应该走斜线航向……只要敌舰中计转头来追,我们将在合适的距离立刻转身,趁它来不及调头逃走之前攻击并消灭它!”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七) 席尔瓦司令不愧是西班牙海军的指挥官出身,他的这个计划很显然是根据他此前与英格兰海盗交手的经验得来的。 海上行船不同于人的行动,能够说进就进,说退就退。尤其是在风范时代,船只转向是需要一系列极其复杂的操作的,而转向的角度大到调头这样就更难了,不仅是需要繁琐操作,更关键的是还相当费时。 席尔瓦司令从观察中判断出“左翼轻骑兵”号的速度比自己舰队要快,故认为不可能对其完成追杀。但这种局面对他而言并不能算陌生,他在加勒比地区服役工作时曾经多次碰上海盗船比他所在军舰跑得快的情况,也逐渐学习和摸索出了一些相应的应对办法。 作为一名优秀的贵族、敬业的王国海军军官,他甚至设身处地的研究过海盗们的战术,以便从中找到应对海盗们袭扰打劫的方法。 任何一种捕获猎物的战役都是从发现猎物开始的。海盗们为达到这一目的,主要是采用两种方法——利用已证实的情报,或自由寻找。 在第一种情况下,从自己的密探那儿获得有关某艘载有贵重物品的船只的移动情况的必要情报后,海盗们就出海去,在合适的地方设下埋伏以截获它。这个方法最为有效,因为突然袭击一直会使敌船船员鼓不足士气。 席尔瓦认为这一条应该不是京华战舰出现在此处并与自己舰队形成遭遇的原因。道理不复杂:大珍宝船队虽然每年航行的时间都比较一致(因为要考虑洋流和风向),按理说对方作为马尼拉的最大商家肯定是能判断出大珍宝船队抵达时间的,可是今年偏偏有意外,自己出发的时间比往年迟了二十多天。 如果说那条京华战舰在海上傻等了他二十多天,席尔瓦绝对不信。更何况他早已判断在这条船身后还有“明国大舰队”存在,总不可能整个大舰队都在海上等了二十多天吧?如此看来,应该不是预先设伏。 除了依靠情报设伏之外,海盗们也经常采用“自由狩猎”的方法。加勒比海在这个年代里是一个热闹的经商地区,要探出商船队或独航船只的踪迹也并不太难。 毕竟大海虽然茫茫无际,但行船其实一贯都是有航道的,这些航道都是被趟出来的“路”,安全而且快捷,正规船只肯定会选择走航道。 等到开始追击了,在这种追击中几乎总是海盗获胜,因为他们的船比较轻、比较灵活,航速也就更快。当然一般来说,海盗们很少会对大型珍宝船队下手,他们通常会挑普通商船或者落单的珍宝船。 此外,海盗们还严格地遵守一系列能帮助他们在战役中取得成功的规则。 首先,他们一直设法从上风头驶近被追捕的船只,这种做法使他们能在战斗开始之前具有极大的机动性。一旦交火时,风会把火药的烟和大火的烟吹到敌人一边去,这样一来敌方的开火和开船工作就会有麻烦了。 其次,海盗们尽力设法从船尾进攻敌船,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艉炮才能朝他们开火。为了让船舷炮也投入战斗,敌人就必须让船掉过头来,而在这段时间里,海盗们就来得及紧紧地靠到敌船旁边去了。 除了这些主要规则外,海盗们还采用不少其他方法去赢得海战的胜利。比如,他们的船上一直有备用桨,这就使他们在无风天气也能驶到离敌方一定的距离之处,而在这种距离内,敌方的炮火大概率上不会对海盗造成任何损失——因为即便是使用葡萄弹的轻炮,其两发炮弹发射的间隔时间也很长,因此敌人在第一次开火后可能也来不及给炮重新装上弹药。 席尔瓦司令不知道的是,京华的这艘高速侦察舰虽然没有备用桨,但从设计思路上来说与“备用桨”是一样的,甚至是常备的、更先进的螺旋桨。 继续说海盗,追上敌船后海盗们用钩竿、“猫爪”钩住它的船尾,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力设法卡住被攻击之船的舵。失去机动性后,它就会成为海盗们很容易得手的战利品,他们登上它的甲板和内舱,开始打接舷战。 海盗们在行动时也经常采用各种各样的诡计。比如,在打接舷战之前,即在离敌船只有屈指可数的几米远时,原先躲在高高的船舷背后的海盗就大叫着站起来,装出一副要发起攻击的样子。 但是,他们又立即躲起来了,而被这些举动激怒的敌方射手已经发出了齐射。由于装填时间问题,这样一来也就相当于自我解除了武装。敌方没有时间给火枪重新装弹,海盗们就利用这一点,转入了真正的进攻。 海盗在海上与其他船只突然相遇时是这样做的:他们毫不犹豫地立即在桅杆上升起相遇船只所属的那个国家的国旗。 按海洋法,对方应该鸣礼炮回答这一姿态,因此对方的船长也这样做了,白白地把自己炮里的炮弹发射了出去。海盗们则审时度势地或是冲上去打接舷战,或是继续照原先的航线前进。 [注:这段文字中所说的“海洋法”并非具体某一部法律,而是如7-9世纪意大利《罗得海法》、10世纪《阿马斐表》、12世纪《奥尼朗法》、14世纪《海事法集》等一部部欧洲航海者们熟悉的“规矩”演变而来的默认法则。真正的“海洋法”应该是19世纪之后才开始由国际条约确定下来。] 海盗船的特点之一是船员众多。这是战术的要求使然,因为席尔瓦早已了解,接舷战是海盗的主要战术。它要求有大量的士兵,所以海盗们尽管要忍受种种不便之处,还要进行自我节制,但依旧会在每一次出征前尽量设法把尽可能多的人带到船上来。 不过,他们从来也不会是多余的人——接舷战的损失有时几乎会达到全船人员的一半之多,所以海盗们绝不会嫌人多。 以上这些海盗们所经常表现出来的特性,也让席尔瓦更加确信眼前这艘挂着书剑旗的战舰并非海盗。 它以单舰挑战珍宝船队,不符合海盗们以多打少的习惯;它没有占据上风,甚至几乎处在逆风中,若非是艘中式硬帆战舰,能跑3节都算它厉害;它虽然做出接近舰队的动作,但在它校射之后却也没有继续全力接近,看起来它似乎更希望自己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靠着长重炮优势放风筝打;它更没有改换自己舰船上的旗帜,而是用语气强硬的旗语毫不犹豫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种种表现,都证明这是一艘有着官方性质的战舰——这个官方是不是代表明帝国暂时还不清楚,但它至少代表着当前南中国海的海上主导力量在措辞强硬地对卡斯蒂利亚海军说法,甚至发出了战争警告。 哦,不止是警告,它甚至开炮校射了。对于席尔瓦司令官而言,这是一把已经伸到自己面前的刀。 席尔瓦既曾研究也曾见识过海盗们的打法,对于眼前这艘高速战舰,他认为与海盗船很有类似的地方,虽然其作战方式看来与海盗船完全不同,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在己方没有速度优势的情况下,对方如果打定心思要逃走,那自己是的确没办法的。 不过,对于这样的敌人并不能说就一筹莫展了。海盗船面对珍宝船的时候,除非实在力不能战,否则一定会死死盯住,直到他们找到破绽为止。 眼前这艘京华战舰应该也是如此,它不会因为自己率队转向马尼拉就放弃“搜查”,它一定会紧紧咬上来,不让自己好过。 席尔瓦清楚自己要采取的战术,就是自己在假意前往马尼拉的时候,舰队与身后的京华战舰不能成鱼贯状,也就是不能用舰艉对着它的舰艏,而应该跑出一个弧线,让自己的舰队与他们层斜角。 当这个斜角的度数越来越小,早有准备的珍宝船队忽然加大力度转向,并挂满帆加速,靠近京华战舰。此时珍宝船队还要呈分组包抄态势,让敌舰无论从哪个方向转向都来不及冲出包围圈。 席尔瓦的这一手的确有些出乎罗远所料。他在望远镜中发现,刚才还来势汹汹地西班牙珍宝船队在经过自己一轮校射之后,居然毫不犹豫转向开溜了。 这个动作让他颇为诧异:西班牙大珍宝船虽然顶着“珍宝船”这样一个名字,听起来仿佛就是简单的货船一般,但实际上这是披着羊皮的狼。 人家那是1200吨的军用大盖伦,用老爷交待的话说,他们在遥远的美洲“能于成群结队的海盗船中横冲直撞”,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运输船。 更关键的是,西班牙军用大盖伦对京华来说并不算什么秘密,京华和许多大明海商在马尼拉港都见过他们的船队,也见过他们船上那数十门大炮。可以说,这六艘大珍宝船的火力远比他的“左翼轻骑兵”号强大,尤其是近战火炮,更是强了不止一个层面。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居然二话不说就退了? 罗远不由得冷笑一声:“我来诱敌,他倒也想诱我?哼,有点意思。看来还是老爷高瞻远瞩,西班牙人的确不是咱们过去面对的那些海盗能比的。我甚至怀疑,他们比当时邦都朗外海海战时的葡萄牙人还要厉害一些。” 邦都朗外海海战,是当初高璟在安南南部的占城国外海探查时,遭遇了打着缅甸东吁王朝旗帜的佛郎机舰队,对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摆出威逼的阵势,要强行将高璟舰队驱离事发海域而爆发的一次海战。 这场海战,高璟方面没占到什么便宜,武装运输舰战沉了一艘,重创放弃了一艘,另有多艘受创。不过对方也没捞到好,四艘战舰损失惨重,还有一艘被围之后投降。 后来战报上呈到高务实那儿,仍然给高璟算了战胜。但实际上高务实是倾向于认为自家舰队表现略逊于葡萄牙人的,只是由于高璟当时率领的舰队有比较明显的数量优势——他当时有大小二十多条船,而对方只有七条大船却没有小船——所以最终是葡萄牙人率先撤离事发海域。 京华内部尤其是两洋舰队与南北两大造船厂内部,对这次战斗翻来覆去研究了好多次。总体看法就是葡萄牙人海战娴熟,并且有非常充足的“以少打多”经验,也非常能发挥自家战舰的优势,是一个不好对付的敌人。 而现在罗远和西班牙大珍宝船队一照面,仅仅从一次不算交手的交手中就判断出对付舰队比葡萄牙人还难对付。这个难,不仅仅是难在对方的军用大盖伦比葡萄牙人当时的那批船更大更强,更难在对方的指挥官一看就相当有经验。 罗远甚至认为,对方可能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诱敌任务,这就更加厉害了。当然,罗远也不知道席尔瓦在大西洋航线混的时候见惯了海盗们的手段,对于“左翼轻骑兵”号这种高速舰只有着异常强烈的敏锐性。 “左翼轻骑兵”号的大副听他这样一说,不由有些担心起来,问道:“舰长,那咱们还追不追?” 这次罗远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想了想才道:“追,但是不着急,我们追慢一点,等拉开一段距离,在‘登州’号能看见我们的旗语而西班牙人看不见‘登州’号的时候,先给登州号汇报一下情况,然后再追上去。” 大副便问道:“如何汇报?” “就说对方谨慎得很,恐怕已经看穿了我们的诱敌策略。”罗远沉声道:“我舰建议登州号立刻给编队其余舰只发信号,让他们全速前进包抄,我舰将主动上前拖住对手。” 大副愣了一愣,迟疑道:“我舰上去和他们缠斗上?” “怎么,一打六怕了?”罗远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远处的西班牙珍宝船队,轻哼一声道:“我们要发挥速度优势,绕着西班牙人一顿乱轰,打中了固然好,打不中也可能把他们激怒。 只要到时候我们在打的过程中突然放慢一会儿航速,西班牙人一定会以为有机可乘,然后冲近过来想要俘获我舰,到时候……就要看咱们的轮机手兄弟们得不得劲了。 老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现在对方既然如此谨慎,咱们再不冒点风险怎么可能成功?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就不信对方被我骚扰成那样还不气得掀桌子,难道他们是属王八的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八) “登州”号开始加速了,但并非全速,只是主帆挂了满帆。他们现在的任务是保持与前方“左翼轻骑兵”号的距离,既不能跟得太近被西班牙人发现,又不能离得太远以免意外跟丢——海上的情况太多变了,如果离得太远,万一西班牙人忽然偏离航道,“左翼轻骑兵”号急于跟上而偏航加速,那么“登州”号就可能丢失目标。 但当“左翼轻骑兵”号的旗语讯号传来,高木三稍作思索之后却改变了既定计划,并且也没有采纳罗远的建议。 他肃然下令道:“给‘左翼轻骑兵’号发旗语:我舰将通知我编队其余舰只与你舰会合,共同追击西班牙舰队,不允许你舰再次单独挑战。另外,要求你舰立刻做好战斗准备,我方预计将使用战列线战术对西班牙舰队发动战列线炮击进攻。此令。” 然后他再转身对另一位舰艉旗手道:“你准备通知后方大舰队:战情有变,我编队已无法在非接触情况下完成引诱敌舰队任务。我以编队临时指挥身份决定,我编队将对西班牙舰队发动战列线炮击,以期在战斗中拖住敌舰队,为大舰队合围创造条件。此报。” 这两道命令无疑是战斗预告,整个“登州”号上上下下立刻振奋起来,与之前“左翼轻骑兵”号上的战斗准备一样,“登州”号也迅速行动起来,按照两洋舰队的战术操典严格执行战前准备。 而前方的“左翼轻骑兵”号在接到“登州”号的回答和命令之后,罗远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温暖。 高木三的命令虽然严厉,用词都是“不允许”、“要求”等字样,但罗远知道,在这些命令式的词语之下,都是木三大哥对他的拳拳爱护之心。 “左翼轻骑兵”号虽然是一艘完完全全按照军舰规格打造的战舰,拥有坚固紧密的船肋,船身尤其是甲板等关键位置的材料到处都采用了上佳的经年柚木,无论怎么看都足够坚固。 然而,“左翼轻骑兵”号毕竟不是一艘主力战舰——按照高务实的规划,明确认定可以参加战列线炮击决战的战舰才算主力战舰。 “左翼轻骑兵”号是一艘侦察舰,其建造目的就不是冲着参加战列线炮击决战去的。它的超高桅杆、飞剪舰首、底舱螺旋桨等新颖设计全都是奔着“高速”去的,而这些建造方式又导致它的载炮量肯定低于同吨位下的其他战舰。 再加上火炮厂方面显然不肯给仅仅两艘战舰单独配备不同规格的炮弹等原因,因此“左翼轻骑兵”号的纯战斗能力一直被视为在两洋舰队的纯战舰中垫底。 在两洋舰队的原则性规定之中,“游骑兵”级一般是不担任战列线炮战任务的,只是在“战列线决战中我方严重缺乏炮击力量等极端情况下”才会被视作“可考虑参战之力量”。 如今罗远的决定在某种程度上几乎算是以身饲虎,与他亲如兄弟的高木三怎能坐视?更何况高木三还有他自己在大局上的最新判断。 罗远告诉他说西班牙舰队指挥官很谨慎,因此不肯上钩。这句话不能单独看,要展开来思考:对方谨慎,谨慎的是什么?自然是对方认为在“左翼轻骑兵”号身后有大舰队,而这个大舰队必然有能力击败甚至全歼其大珍宝船舰队,故他不肯轻易追击,因此未曾上当。 这种情况之下如何扭转局面,给真正的大舰队创造机会?说到底还是要牵制住西班牙人,让他们不能继续全速开往马尼拉。此时大舰队离得还有点远,高木三估计至少需要两个时辰,大舰队才能赶上来。 那么,如何把西班牙人拖住两个时辰就成了高木三必须要考虑且要完成的了。此时逆向思考:对方认为“左翼轻骑兵”号背后的大舰队能够轻松击败他们,那么他高木三把诱敌编队全拉出来亮相给西班牙人看一看就是了——我们就四条船,其中还有两艘非主力战舰,你敢不敢打? 高木三认为,这种情况下对方指挥官应该可以卸下心理包袱,痛痛快快来和“敌舰”决一死战了。 这么做唯一可惜的就是,一开始高木三是不希望本诱敌编队出现什么损失的。因为高务实一贯是个“制度派”,他的两洋舰队对于作战战功的认定有很详细的标准,执行诱敌任务能得到的最高档次战功中,对于自身战损就有要求。 换言之,只要高木三的诱敌编队出现了战损,那么至少“最高档次战功”就和他说再见了,能够拿到的战功只能往下挪一档,然后逐条对照来详细论功。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高木三一开始当然是奔着最高档次战功去的,但现实不尽如人意,现在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如果连任务都完不成,所谓“最高档次战功”就更是白日做梦了。 西班牙大珍宝船队方面一路斜奔,因为后方“左翼轻骑兵”号会根据他们的航向进行调整,迫使他们也要不断调整航向,这就大大延缓了舰队的速度。不多时,大珍宝船队发现了后方的异常。 “一共四条船,其中两条是不比我们船小的大战舰。”埃切瓦里舰长沉声道:“或许不好对付,但我认为优势依然在我们这一边。” 席尔瓦司令点头道:“我很高兴,埃切瓦里舰长,我们的看法取得了一致。” “我也很高兴,司令官阁下。”埃切瓦里接口道:“那么阁下,现在您打算怎么办?是为了避免损伤而继续往马尼拉进发,还是为了捍卫卡斯蒂利亚王国海军的尊严与他们决一雌雄?” 席尔瓦司令深吸一口气,微微抬起下巴,以标准卡斯蒂利亚贵族的骄傲姿态傲然道:“在这个世界的海洋之上,只有卡斯蒂利亚王国才可以制定规则。” 他微微一顿,冷然道:“现在,我以司令官名义下令:全舰队转向,挂全满帆,升顶圣安德烈十字旗!先生们……”席尔瓦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起来,大声吼道:“卡斯蒂利亚正注视着我们!” 圣安德烈十字旗即卡斯蒂利亚王国海军军旗,为白底红色荆条斜十字,来源于勃艮第十字旗。 早前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的头衔在“裂颅事件”之后传给了其女儿玛丽女公爵。女公爵先是嫁给了后来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但爵位不归丈夫),死后其爵位传给了她儿子——她儿子的儿子就是后来的查理五世。 因为查理五世最开始的时候父亲还在世,所以他在很长时间内的主头衔都是勃艮第公爵。从时间顺序上来讲,查理五世先是勃艮第公爵,之后才是西班牙国王(其实具体来说是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拉贡国王、那不勒斯国王等一长串),再后来才是神罗皇帝。 并且由于查理五世本人出生在根特(位于尼德兰)并且是在尼德兰长大,因此他对尼德兰感情最深,于是把勃艮第的标志“勃艮第十字旗”带去了西班牙,并且广泛使用。后世在勃艮第很少看见圣安德烈红荆条十字旗,但在西班牙反而很常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注:实际上两者在荆条的表现形式上略有不同,一个是对称箭头式,一个是不对称荆条式,但大致还是非常类似。] 卡斯蒂利亚海军一直挂这面旗帜,但“升顶”意味着打响战斗,这和后来英国海军打响战斗时挂“z字旗”是同样的意思。 西班牙舰队六艘大盖伦开始快速转向,但一如无敌舰队与英格兰海军交锋是一样,此时的西班牙舰队仗着风向优势,并不打算以侧弦面对京华的诱敌编队。它们正面对敌,满帆顺风直接冲了过来。 毫无疑问,西班牙人依然选择他们认为自己谁都不虚的接弦跳帮战。 已经聚集起来的诱敌编队在“登州”号升起指挥旗后也已经基本完成了转向,虽然并非保持在完美的t字头战列线上,但基本上做到了这一点。 虽然没有标准的旗语指挥,但西班牙舰队依然按照海军传统大致上摆出了一个锋矢阵的模样。旗舰“圣安东尼奥”号一马当先,作为锋矢阵的箭头直奔诱敌编队而来。 诱敌编队方面,旗舰“登州”号先后打出两条旗语:跟随我舰机动;允许各舰开始校射并自行掌握齐射时机。 “跟随我舰机动”是因为高木三对于自己的座舰“登州”号已经了解甚深,有信心带队机动以保持对西班牙舰队的距离,使己方长时间处于t字头阵位置,方便战列线炮击。 “允许各舰开始校射并自行掌握齐射时机”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火控系统,也没有无线电对讲机进行实时联络。各舰什么时候完成装填准备、什么时候是齐射的好时机,等等这些,高木三都不可能了解得到,所以也就不可能要求全舰队同步炮击,只能让各舰自由发挥。 虽然京华近一两年来由于财政吃紧,实弹训练比以往要少,但一年之中至少也还保持了四次实弹训练。其中三次是两个基数的常规训练,一次是四个基数的强度训练。 “基数”这个词在当前可能是京华所使用的一个特色词汇,不过在后世这是个军事方面的常见词。但是常见归常见,很多人其实也不了解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所谓“一个基数”到底是多少。 本质上来讲,弹药基数是弹药供应的一种计算单位,而基数量是对单项装备规定的一个基数的物资数量或重量。其标准,通常由军队最高领导机关根据国家工业生产水平、部队携行能力、武器的战术技术性能和一般的消耗规律统一规定。 如果以后世的情况来说明,那么例如:规定7.62毫米半自动步枪的一个弹药基数量为200发枪弹,一把冲锋枪300发枪弹,一门82迫击炮120发炮弹,一辆解放ca10运输车一个油料基数为161公斤,100人份的战救药材一个基数量为9公斤……等等。 这就是所谓的“一个计算单位”,对枪炮来说也就是一个弹药基数。 在眼下这个时代,高务实可能是第一个引入“基数”概念的人。原因当然有,主要就是规定弹药基数可以给指挥和保障带来很大方便。 它既便于上级下达命令、指示和其他行文,又便于各级军械部门计算弹药数量和向上级报告弹药保障程度。使用弹药基数,既能使庞杂的数字简单化和规范化,又利于计算、供应、记忆和保密。 高家家丁从京华武装家丁制度创建以来,一直都要求学习掌握阿拉伯数字,高务实甚至还引入了小数点,因此很方便用基数这个词来处理后勤工作(毕竟京华的一大优势就是后勤体系)。 假设有份军令里说“携带3.5个弹药基数”,这道命令就算在传令过程中被敌人发现,敌人也不知道它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欧洲人或许认识3.5,但他们多半不认识汉字,而且他们也不知道一个基数是多少;大明周边的敌人就更不必说了,他们或许认识汉字,但不认识3.5,而且同样也不知道一个基数是多少。 京华两洋舰队的炮弹基数是10发,这个标准如果放在后世来说那真是太小了,不过在这个时代来说,这个基数标准不算小。 后世红朝炮兵弹药基数是火炮执行一次任务的标准量,而火炮弹药消耗量的计算单位叫“炮标准”。身管火炮的一个炮标准,弹药发数为一个弹药基数的十分之一;火箭炮一个炮标准相应的弹药发数为一个弹药基数的五分之一。 通常来讲,一般122毫米榴弹炮的弹药基数是80发,所以122毫米榴弹炮的一次8发急速射,就是一个炮标准。 高务实当时在县委的时候,陪领导视察过该县预备役的训练,所以他是了解这个制度的。不过后世的情况与现在不同,现在哪有什么“急速射”啊? 拼死拼活搞了各种火炮技术改进、装填步骤优化,再加上严格的装填训练,京华的火炮射速也就是比同时期的其他火炮(当然主要是指欧洲军队)快一些罢了。急速什么的根本不存在,比蜗牛强一点,能进化到龟速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正是由于射速太慢,再加上这个时代的运输能力也太差,所以京华的炮弹基数就比后世小很多很多,自然也没有“炮标准”一说。 不客气的讲,实战中能打完一个基数的炮弹都要挺长一段时间了。前几年沿海海盗还比较多的时候,京华剿灭一支海盗,大多数参战舰只甚至都打不完一个基数的炮弹。 不过这一次打的可不是海盗,是当前的“世界第一海军”,所以高木三还是很谨慎,诱敌编队在他的命令下,准备的炮弹基数高达六个。六个基数的弹药被分为三批,每两个基数为一批,先运到炮位上。后续两个基数在弹药舱待命,负责搬运的水手直接在弹药舱候命。 “砰”地一声在海面上响起。 “左翼轻骑兵”号由于战斗准备最早,加上它配备的长重炮使用了最轻的炮弹,仗着射程最远而打响了此战正式接敌之后的第一炮。 高木三瞥了一眼,又把目光对准西班牙舰队,口中轻声道:“老爷说西班牙海军自诩天下无敌,所以他家舰队甚至敢自称‘无敌舰队’。哼,今日我倒偏要看看,这天下第一的成色究竟如何!”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uszx”、“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以及“业余围观”的7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九) 中国自汉时便称天朝,这“天朝”拥有数层含义,其中有一层含义是毫无疑义的:天朝者,天下第一朝! 大明在后世被称为“刚明”,这种刚强不仅是朝廷的立国之本,连皇帝都不敢在对外事务中表现出任何一点软弱。同时这种刚强也是寻常大明百姓心目中的坚持,否则鞑清入关后又怎么会在历来被视为温和的江南地区发生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软弱者、妥协者反而更多的出现在官僚阶层,还真如马、恩所言,资产阶级天然具备软弱性和妥协性。 高木三也是“大明寻常百姓”之一,他在面对外国人时的刚强也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哪怕我大明禁海百余年之久,恢复开海不过十载有余,但这“天下第一”却也不是尔等蛮夷可以自号!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 那才是中国,才是天朝气象。老爷说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该给他“威”时,就必不能有所含糊。 这一刻,面对西班牙舰队的来势汹汹,高木三深吸一口气,干脆把“诱敌”二字抛到九霄云外,断然下令:“传令枪炮长,自由齐射炮击!有敌无我,有我无敌!” “喏!”传令兵猛一抱拳,轰然应命,跑出指挥室,去到底层甲板炮舱对枪炮长大声传令:“舰长令:自由齐射炮击,有敌无我,有我无敌!” [“登州”号为巡洋舰,有两层甲板炮,其中底层非露天甲板炮的炮位更多,故枪炮长本人在底层炮舱指挥。] 枪炮长听得热血沸腾,振臂高呼:“得令!右舷各炮位听好,有敌无我,有我无敌!听我口令:炮口四刻度,满药装弹——开炮!” “砰!砰!砰!砰!砰!”一连串的火炮齐射从“登州”号右舷打响。 但枪炮官不去管炮击结果——那有专人负责。他一刻未停地吼道:“冷却炮管!清理炮膛!动作都要快——火药、炮弹准备!督察队各员监督记录各炮组准备时间,凡有慢者,立刻执行笞刑!” 后世曾有人说海军是军纪最严苛的军种,这种严苛甚至在京华两洋舰队这种更偏重商业化的舰队中也毫不逊色。 装填准备本是一个完整炮组分工合作才能做好的,某一个环节慢了都可能拉低整个炮组的效率,是以舰上的督察队员被要求对动作不够快的炮组当场执行笞刑——拿鞭子抽。这可不是谁慢了抽谁,而是哪个炮组慢了,一个炮组所有人全都要被鞭子抽。 这种刑罚下,炮组中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慢半分,因为你但凡慢了一点,都可能害了平时离自己最近的同袍,那可真是当场“社死”。 在中国这样的传统人情社会里,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做,大家都拼了命的加快速度,身边的同袍也会大声地互相提醒,一定要严格按照操典来动作——因为大家都接受过专门的训练,谁都知道操典动作才是最优化的动作。 虽然如此,诱敌编队四艘战舰的第一轮炮击依旧一发未中。甲板上的测距员(此时代京华独有配置)派传令兵派人送来了第一轮炮击结果,结果显示第一轮炮击总体离西班牙舰队有将近一里的误差,同时测距员还报上了西班牙舰队的大概航速。 差距当然很大,但枪炮长很淡定,因为这是正常现象。实际上远距离舰炮炮击的准确率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都可以说是极其难看的。 这里有一个很关键的要点必须要说:不说距离谈准确率的,通通都是耍流氓。因为炮击这种事,距离越近则准确率越高。距离一旦拉远,准确率就会下降,而在不同时代,“远”到一定程度之后,准确率就会出现大幅的、断崖式的下降。 在后世著名的日德兰海战中,英德两支精锐海军的命中率只有约百分之二,而其战列舰主炮的命中率更是不到百分之一。当然,他们那个时代的主炮射程比现在远得多,命中率下降也不算多意外。 到二战的时候,比如美帝在1943年以后的新式战列舰,如衣阿华、北卡、南达,都装有雷达火控系统。他们可以通过雷达测距、测速、航向,来引导主炮射击。同时主炮通过陀螺仪稳定器,还可以在颠簸的海况下射击。 然而在这个时期的舰炮命中率又如何呢?中近距离:在10-15公里,能有5%—8%的命中率,9门主炮每2-3轮齐射就能命中1发;中远距离:在18-25公里,大约有3%的命中率,大约每3-4轮齐射,能命中1发的概率。远距离:在30-35公里,实战命中率依然只在1%,每10轮齐射才勉强能命中1发——这还得看脸。 中近、中远、远,这三个层次不仅后世得这样分,其实如今京华两洋舰队也是这样分的,无非是按照射程比例来划分而已。人家二战美帝的舰炮打30多公里,现在顶破天也就两公里多,但只要按比例来分,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远距离炮击打不中很正常,打中了那才属于祖坟冒青烟。 不过,由于京华专门配备了测距员,京华各舰在调整射击参数方面仍然占据巨大的优势,“登州”号很快调整了炮口刻度,并进行了第二轮齐射。 因为西班牙人的航速被测距员报告过,这一轮射击更有目的性,而且他们现在是满帆顺风全力“冲锋”,双方距离也被拉近了一里左右,因此准确性相比之前大大提高。 这一轮炮击,单是“登州”号就命中了4发,其中3发击中了西班牙大珍宝船队的旗舰“圣安东尼奥”号,另1发本来也是冲着“圣安东尼奥”号打的,但不知道为何反而击中了它侧后方的“阿尔梅里亚”号。 不过,无论是“圣安东尼奥”号还是“阿尔梅里亚”号,受到的损伤都并不大。 “阿尔梅里亚”号只是甲板上被打出了一个人头大小的窟窿,连人都没碰着一个,运气相当不错。 “圣安东尼奥”号稍微倒霉一点,一颗击中甲板的炮弹当场把一名倒霉的水手砸成肉泥,击穿甲板之后又把二层甲板中的炮组成员砸死两个,顺便击毁了一门大炮。另外两颗炮弹都是打中侧弦,不过由于大盖伦船的船身很高,这两处中弹的位置也挺高。 在南海这种风浪有限的海况下,只要不遇到暴风雨,这两处洞穿伤甚至连让船体进水都做不到。而如果西班牙人能够顺利逃脱,船上的木匠很快就能把这两处伤损大致修复。 西班牙人的损伤虽然很小,但京华诱敌编队的火炮距离和准确率还是让他们大吃了一惊,尤其是席尔瓦司令官和埃切瓦里舰长,更是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 “哦,上帝!这些异教徒的火炮难道是得到了魔鬼的拥吻吗?在这样的距离上,他们居然取得命中了?” “司令官,我已下令修补战舰,但现在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对……”埃切瓦里舰长眉头大皱:“对方敢以弱势舰队挑战我们,或许便是倚仗这种拥有神奇精度的长重炮。” “你有什么建议,舰长先生。”席尔瓦用力抓着身前的扶手问道。 “司令官阁下,我注意到对方的旗舰一直在以斜角弧形方式带队机动,这样做既可以尽量避免我们快速拉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可以逐渐带偏我们原本的航向。” 埃切瓦里不愧是一位老船长,一眼就看出了高木三的用意:“我们现在基本还处于顺风,但在对方旗舰如此带队机动的情况下,我们大概只需要再过……不到十分钟,就会变成右侧弦吃风。 司令官阁下,我有责任提醒您注意:对方是四艘中国式的硬帆战舰,侧弦吃风对他们来说几乎毫无影响,但对我们而言,这会严重影响我方舰船航速。届时很有可能导致我们无法追上敌舰——也就是说,接舷战将无法顺利实施。” 这一点其实无须埃切瓦里提醒,席尔瓦司令官本身也是有经验的海军军官,他也看出来了这个麻烦。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们也调整航向,全舰队向右偏转15度前进,等敌我距离拉近到两英里[注1]时,各舰开炮还击。另外,航速不要放慢,一定要尽量争取接舷战的机会!” [注1:很抱歉,实在查不到这一时期西班牙人使用什么长度单位的权威记录,只好用英里凑合一下。] 埃切瓦里认为司令官的命令虽然谈不上精妙,但在此时此刻还是很合理的,因此很快便忠实的执行了命令。一边让本舰进行调整,一边派人拼命向其他几条船打手势——这就是没有旗语的麻烦了。 他们之间传令本来主要靠小交通船通知,如果距离够近的话则是“通讯基本靠吼”。然而现在己方战舰正在全速前进,靠划桨小船去通知显然不可能。 “通讯基本靠吼”也不靠谱——对方正在炮击呢,谁的嗓门能大到压过大炮轰鸣?于是只好疯狂打手势,至于对方看不看得懂,这……就全看悟性了。 好在西班牙人的悟性看起来还挺不错,在旗舰“圣安东尼奥”号小幅转向之后,其余各舰纷纷随之偏转,尽量争取保持正面对准诱敌编队而去。 事实上,这样的偏转对于保持吃风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席尔瓦和埃切瓦里都明白这一点,只不过他们的重点是靠近之后开炮还击,以及争取在“十分钟”之内完成接舷。 不过这一举动遭到了“登州”号上高木三的无情嘲讽,他冷笑着道:“哼,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蠢驴……老子是巡洋舰!” 转过头,高木三下令道:“打旗语:我舰即将加速,各舰与我舰保持距离。”顿了一顿,转而吩咐大副:“各桅全满帆,加速偏转。我要尽快变成敌我双方都是侧弦吃风的状态。” 随着这道命令的下达,诱敌编队的速度马上加快了,他们不仅仅是偏转,而且随着吃风的不同,还在继续往西班牙舰队驶来方向相反的方向“斜退”。这种“斜退”的速度虽然不高,但依然可以拖慢一些双方最终接触到的时间。 与此同时,各舰依然在进行炮击,此时炮击的命中率又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西班牙舰队六艘大盖伦帆船已经累积中弹近二十颗。虽然限于这个时代火炮的威力不大,对木质舰体损伤不大,但这种连续中弹对于西班牙人的士气却不可避免的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当然,这都不是关键性的。此时此刻,高木三没有指望过单靠炮击打沉这样六艘巨舰,西班牙人也不认为这些炮击能对自己造成什么致命伤。在西班牙人看来,这些炮只是惹人厌烦,真正会死在炮弹下的只有极个别倒霉蛋。 然而,埃切瓦里原本预计的“侧弦吃风”状态在高木三编队的全力加速之下,实际上只过去了六分钟就出现了。 此时双方的炮击也开始变得精确起来,西班牙人之前在两英里距离就开了炮,但很可惜没有造成命中。现在只剩一英里左右,西班牙舰队虽然又吃到二十多炮,但也打中了京华的战舰,虽然只有六颗,却足以让西班牙人兴奋。 这和之前提到过的炮的属性有关,西班牙人的火炮配备,长重炮不够多,但中、近距离威力较大的炮却不少。 它们的炮弹更重、更大一些,造成了“登州”号被命中三发、同级“金州”号也吃了两发,“右翼轻骑兵”号吃了一发。反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左翼轻骑兵”号居然如有神助,不仅一发未中,反过来还命中了对方至少八发。 “登州”号虽然吃到三发较重的炮弹,但这级巡洋舰采用的南疆优质柚木立了功,其中有一发角度不佳的炮弹居然直接被弹飞,只把甲板木砸裂开了,甚至没能洞穿。其余两颗中一颗击中了侧弦,留下一个窟窿;另一颗打中了帆面而从船的对侧落水。 硬帆的优势在这一刻显露无疑,区区人头略大一点的一个破洞,对于整船而言几乎毫无影响。帆缆长只是稍微观察了一下,就直接表示“先不必管它”。 但吃风局势的变化,却让西班牙舰队陷入了真正的危险之中。 高木三咧嘴一笑,轻松地道:“传令,全编队左转掉头,快速拉开距离——诸位,天气这么好,该放风筝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神霸天下”、“dr.徐嘉辉”、“摇了摇头0610”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十) “全编队左转掉头,快速拉开距离。” 高木三在这道命令之后又补充了另一道战斗命令:“打旗语通知全编队:换链弹,攻击对方帆缆。本舰同样照此执行。” 这道命令,正是对他“放风筝”战术思路的直接补充。硬帆战舰的特点或者说优点,主要就在于“吃八面风”和小战损不易扩大,而这两点恰好又是软帆战舰的劣势所在。 如今高木三拉出了双方侧弦吃风的局面,虽然还不是最好的情况,但已经能让优势变得明显起来。而趁着双方拉开距离还需要一些时间,此时攻击对方帆缆就是典型的利益最大化手段。 尤其是,高木三没有忘记他此战的任务:他并不需要拿只有四艘战舰的诱敌编队真正击败对手,他的任务是拖住西班牙舰队,给北洋远征舰队主力创造围歼俘获敌舰队的机会。 如今对方离自己不远不近,虽然己方也会遭到炮击,但双方军舰很显然都不可能短时间内被对方击沉。此时放弃对敌舰舰体的打击,而趁机攻击帆缆,争取拖慢对方的航速,显然是更加符合大战略的举动。 不过,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京华诱敌编队打出第一轮链弹齐射时,赫然发现西班牙人打出来的一轮齐射居然也是链弹! 高木三在指挥室亲眼目睹一条链弹从“登州”号甲板某处飞过,将一名倒霉的水手拦腰削成两节,鲜血和内脏喷射得到处都是。 他沉下脸来,对指挥室内其余几人道:“看来西班牙人比我想象的还是要聪明一些,倒也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不过,我料他们这一手的目的应该还是冲着拉低我们的航速,要和我们打接舷战来的。 通知帆缆长和水手长,损管问题现在是最重要的,咱们的硬帆比他们的软帆便宜得多,操作也方便,如果需要更换,立刻就换,不必考虑省钱的事,一切后果由我负责。” 京华两洋舰队毕竟是个在某种程度上“自负盈亏”的商业化舰队,平时的收入主要来源于海贸买卖和护航收入——其他商船随舰队出行做买卖,要向舰队缴纳5%贸易额的护航费,该护航费不收实物,统一折价收银。 顺便提一句,江南海商哪怕是徐家之流,往南洋、日本行船也大多还是选择跟京华舰队跑。因为这年头的海盗虽然不比之前那么猖獗了,但时代摆在这儿,想剿灭干净也很难。这些海盗就仿佛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冒出一茬。 况且京华这笔护航费——外头也叫保护费——收得并不苛刻,对比此时的海贸利润而言,贸易额“逢百抽五”的保护费大家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正因为两洋舰队是这样一支商业化程度很高的舰队,因此对于损失方面就很看重了,其在战功、事功计算中的占比也很高。于是一般来说,各舰平时都习惯于“还能用的坚决不补,还能补的坚决不换”,以免功赏降低甚至挨罚扣钱。 此时高木三表示一切后果由他负责,那就是给大家全都放开手脚了。帆缆长和水手长立刻再次动员自己手底下的人,争取好好表现一番。 实心炮换了链弹,双方距离又不算特别远,互相之间的损失也就都开始变大起来了。本来按理说,西班牙人的舰载火炮更适合发射攻击距离相对较近的链弹,然而他们很快发现京华的“硬帆舰队”不仅在射速方面似乎占据着明显的优势,而且链弹对他们的损伤效果也远不如预期。 链弹本身是用铁链连接的两半铁球,一起塞到炮膛内发射,炮弹飞行中铁链会被离心力拉开,成为“甩着旋转”的运动状态,比较容易挂断敌舰较细的桅杆,也能削断缆绳或者扯开帆面。 这个情况导致了一些战前双方都没料到的现象发生: 原先高木三只知道软帆被链弹损坏后,容易被风拉扯而使破洞变大,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只能弃用。 然而眼下的问题在于菲律宾北部外海的风并不算很大,而西班牙大盖伦船的船帆似乎质量又特别好,明明他们的帆面光高木三肉眼可见的都被打坏了好几处,可直到距离一步步拉开也没有出现明显的“破洞变大”这一理想情况。 “破洞会被风扯大”的理论是高务实说的,而“老爷不容置疑”又是高木三心中的信条,因此他只能在心里遗憾:tmd今天这风不得劲啊! 不过,“破洞扯大”虽然几乎没有出现,但高木三却意外发现了软帆战舰的另外一个弱点:它们船上的缆绳实在太多、太密了。这就导致只要打过去的链弹足够多,哪怕碰运气都能时不时打断它们不少缆绳[注:其实绝大多数是支索]。 这些缆绳大多与帆面的各个部位相连接,软帆需要它们来使自己展开、顺利吃风。甚至这些缆绳(支索)还有保持那些高大的桅杆能够稳稳当当立住的作用。 结果当它们被打断太多的时候,就开始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比如西班牙舰队的旗舰“圣安东尼奥”号就因为前桅的某侧缆绳被打掉太多,吃风时的受力明显出现了问题。 在此时这样激烈的炮战中,西班牙水手显然来不及马上把帆面撤下来——以两类帆对比来说,此时的软帆是升帆快而撤帆慢,硬帆则是升帆慢而撤帆快。 硬帆之所以撤帆快,主要是由于它的帆面有支架,所以撤下来不必先解掉那许多细细密密的支索。而它升帆慢也出在这个问题上,由于有支架所以重量比较大(单说帆面重量)。原历史上英国人对的耆英号的记载也说明了这些特征。 硬帆船也正是由于没有那许多的支索,因此帆面总不能做到软帆那么大。高务实之前和船厂提出过这个问题,问他们能不能往这个方向改进,结果被船厂直接否决了。 道理还挺简单:加了这些支索虽然能把帆做大,可那样一来,帆面就不能如现在这样随便变动了。换句话说,“八面吃风”的这个主要优势就荡然无存——那我要你硬帆干嘛? “圣安东尼奥”号的前桅正因为这个原因,吃力完全偏向一边,结果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下缓缓弯曲……直到发出一声巨大的“咔嚓”,整个断掉了,上半截前桅连同巨大的帆面倒了下来。 幸亏西班牙人运气还不算坏到家,这断掉的前桅没有往后去砸主桅和舰桥指挥室,而是侧侧地倒向了左舷,最终掉进了海里——海风到底还是帮了他们一把,只不过砸下去的时候把舰体打坏了不少,还压死了至少三四名水手。 前桅倒掉对一艘战舰的影响当然是巨大的,“圣安东尼奥”号的速度当即慢了一个档次,就如同后世捏着手刹骑单车。 至于其它各舰,情况虽然不如被重点关照的“圣安东尼奥”号这么惨,但它们面临的麻烦非常类似,都是由于复杂的缆绳、支索被大量打坏而影响了航速。 再加上本身软帆战舰的操作就很复杂,损管方面要马上修复也就更难,因此整个舰队都开始出现“举步维艰”似的困境。 不过相对应的,京华这边的硬帆战舰也出现了一些原本没有料到的麻烦。 第一个麻烦就出在“硬帆对于小破洞式的损伤无所谓”这一条。不错,硬帆的确不怕个别小破洞,几个破洞对硬帆吃风的影响几乎微乎其微,但在这次较近距离的链弹互射中却发生重大问题——当破洞出现的太多的时候,硬帆可能出现碎裂! 这个问题的根源在于此时京华战舰的硬帆材料。后世对于硬帆的定义和这个时代是不同的,后世所谓的硬帆并不是说你非得用竹篾、苇席编织帆面才行,你拿帆布加上支架也算硬帆——它的关键在于是否有支架。 然而如今的京华硬帆却是相对原始的以竹篾为主的硬帆,只是在高务实拥有了广西土司们历代相传的、对竹木制品的桐油加工技术之后,把这些竹篾硬帆“再加工”了一下,使它们比过去的硬帆更具韧性。 可惜再是如何“更具韧性”,它们也还是竹篾制品,在海风之下依旧有一个碎裂的临界点。只要超过了这个临界点,该碎裂的还得碎裂——大范围的一片片往下掉,然后逐渐失去吃风能力。 如果说现在西班牙人的麻烦在于明明看到损伤却经常来不及撤帆,那么高木三他们现在的麻烦就在于“我到底撤不撤帆”。 硬帆撤帆很容易,把几个主要部位解开,稍微做点辅助工作就能整个撤下来。可问题在于,现在撤下来之后要如何把备用帆挂上去——装好倒不难,但升帆难啊,尤其是现在还在炮战之中。 想象一下,一堆人围在桅杆下面大声吆喝,拉扯着巨tm重的硬帆一点一点往上升,这时候万一正巧西班牙人一颗链弹打过来,那场面岂不是是横扫千军? 何况现在一些硬帆虽然大块大块的碎裂,但相对于整个大帆面来说,它并不是整体性的碎裂,而是各根支架与支架之间的部分“小整体碎裂”。换句话说,你说它还能用也没错,只是吃风面积变小了,至于小了多少,那得看碎了多少块。 双方都因为各自的劣势而在速度上出现不同程度的损失,场上的局势也因此变得复杂起来。以当前的状况来看,似乎还是硬帆战舰方面略占优势——因为大家虽然帆面都损伤了不少,但硬帆本身“吃八面风”的特性,却让诱敌编队在此时侧弦吃风的局面下占据了一些优势。 这也是高木三此时最为庆幸和后怕的地方,要不是一开始就主动设计达成了这样的吃风态势,双方长时间近距离炮战可就不是己方的长项了。而万一要是运气不好,对方成功展开接舷战,那局面只怕更加不堪设想。 但是意外的情况还在继续发生:由于双方舰队各舰的帆面损失程度不同,舰队与舰队之间的阵型已经出现参差不齐,甚至可以用犬牙交错来形容。 离得远的舰只距离拉开到了两英里,基本属于已经互相够不着的地步,但离得最近的两舰却已经只剩三四百米左右,双方的水手们甚至已经开始拿着火枪在对射——这其实已经超出了精确射击的距离,互相打不着是常态。 不过,京华一贯的重视射程与精度思路在这会儿起了一点点作用,虽然对应的是威力变弱,但偶尔几发子弹打到西班牙人的战舰之上也足够让对方震撼这一射程了——虽然在此刻其实并不能发挥什么实际作用。 整个京华舰队的编队也出现了变化,“登州”号和“金州”号慢慢地落在了编队后方,而“左翼轻骑兵”号与“右翼轻骑兵”号两艘高速侦察舰则开始展现出它们独特的“异能”。 在螺旋桨的推进下,这两舰虽然也有不少帆面上的损伤,但速度比起之前几乎没有下降(因为之前它们前面有登州号在,事实上压制了它们的速度),这使得它们超越了“莱州级”的两艘一级巡洋舰,反而离得最远。 高木三敏锐的发现了这一情况,他心中一动,忽然下令道:“打旗语,命‘左翼轻骑兵’号与‘右翼轻骑兵’号脱离编队自由猎杀,进行袭扰作战。”顿了一顿,补充道:“让他们视情况判断可否在袭扰作战时尽量争取发射链弹,继续打击对方机动能力。” 传令兵下去了,大副却有点担忧,提醒道:“舰长,这样的话,咱们和‘金州’号的压力就更大了。” 高木三沉沉地点了点头,但依旧坚定地道:“我知道,但是没关系,目前来看我们在航速上依然保持微弱优势。现在只要能维持这一点,等两艘‘轻骑兵’找到机会将西班牙舰队的帆缆破坏更大一些,他们就跑不掉了,而我们也可以脱离危险。从时间上来看,那时候大舰队也应该到了……” ---------- 感谢书友“apodes”、“uszx”、“洛水生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十一) 北洋远征舰队主力抵达战场的时间比高木三预计中还要早了一点。舰队司令高振炘对于此战的态度毋庸置疑,那就是一定要做到首战必胜! 相比于南洋舰队而言,北洋舰队方面本身实力就稍弱,又一直捞不到什么打大仗的机会。他这些年来几乎只能在日本威胁某些大名,搞一搞舰炮外交,心里当然很羡慕南洋舰队的高璟——别的不说,光这个王字旁单名就够他眼馋了。 高璟在南洋真是一连串的作战啊,甚至前年的时候上报给老爷的条陈中都不得不承认南洋舰队已经“打疲了”。这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北洋这边也想疲一疲呢! 况且最重要的是,如果长此以往,只怕北洋舰队的规模连现在的“两洋比例”都不能维持,那他这个司令岂不是很蛋疼? 因此,对于今次之战,高振炘异常重视,在得到高木三的汇报之后,直接下令挂满帆加速,全舰队齐上包抄合围。 最先出现在战场上的是两艘二级巡洋舰“思明州”号和“泗城州”号。 这两艘二级巡洋舰是两洋舰队中很早一批建造装备的军舰级战舰,一共建造了六艘,两艘归北洋,四艘归南洋。 六艘战舰全部以原广西土司土州级别地名命名,首舰即是“思明州”号,故也称“思明州”级巡洋舰。次舰则是“泗城州”号,两舰实际上是姐妹舰,“思明州”号下水命名的时间仅比“泗城州”号早半个月。 这样的命名显然是为了表彰广西土司在高务实南疆大业开创期的奠基之功,因此这两艘战舰虽然下水较早,但是相应的船上人员素质也高。 两艘“思明州”级巡洋舰加入战斗,让已经各吃了几十颗炮弹的“登州”号和“金州”号大大的缓了口气。 这几十颗炮弹虽然的确对它们的舰体损伤不大,但两舰都因此战死了二十几名船员。考虑到“莱州”级一级巡洋舰的单舰定员也就346人,损失二十多人其实已经差不多要损失了7%左右的人员,已经对战舰操纵产生了影响,何况除了战死之外,还有数十人负伤,轻重不等,急需救治。 不过话虽如此,“登州”、“金州”二舰其实本身是已经可以脱离战斗了的,它们急需战斗的原因是为了拖住西班牙人,不让他们逃跑。现在“思明州”和“泗城州”两舰既然到了,高木三就果断下令拉开距离,急需换了实心炮弹来打,而不是挺身上前玩近距离炮战了。同时这样一来,船上的损管工作和伤患医治工作也更好开展。 “思明州”级二舰出现的时候,席尔瓦司令就已经有了十分不祥的预感,他已经猜到今天恐怕要出大事了,埃切瓦里舰长更是脸色惨白一片。 怕不怕死?其实这两位倒还真谈不上很怕死,只不过他们两位贵族指挥官都考虑到此战的失利恐怕会给自己的家人带来不好的结果。 毕竟在卡斯蒂利亚国内,大家都认为自己的海军天下无敌,或许在欧洲偶尔失利还能理解,但在远东怎么可能也会失利? 不过此时,席尔瓦和埃切瓦里忽然又看到了一艘巨舰——这次真的是一艘巨舰:“刘仁轨”号三级战列舰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 此时此刻还只是万历十六年,也即公元1588年,欧洲此时最大的战舰也不过就是1200-1400吨左右。一直到1637年时,英国的海上君王号才破天荒的达到了1683吨,而且那还是当时英格兰国王查理一世强行要求增多了火炮的缘故。 而“刘仁轨”号呢?它就是一艘1600吨级的纯战舰,拥有两层甲板炮,各类火炮72门,定员高达460人,足以称得上此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战舰。 [注:京华三级战列舰的载炮数量依然明显小于同吨位欧式战舰,比如上面提到的英国“海上君王”号,那艘船原本设计的载炮量就有90门,后被查理一世干涉而强行增加到了104门,光是火炮就重达153吨。 不过这个问题之前解释过一下,因为京华战舰的舰体虽然主要参考了欧式战舰,使用紧密船肋、双重壳体等技术手段设计建造,但它们同时保留了一定的水密隔舱,在提高抗沉性的同时也就影响了载炮量。 另外一点就是京华的载炮配比与此时的欧式战舰也有所区别,京华战舰更多配比在长重炮上,轻型近防火炮较少,而长重炮通常比轻型近防火炮要重不少,所以其载炮量也就相应的变少了。] 不管怎么说,当“刘仁轨”号出现在西班牙人面前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少人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口水。 “司令官阁下,看来南洋的传说恐怕是真的。”埃切瓦里喃喃道:“南洋的土著原住民说,中国人百余年前就曾经派遣拥有许多海上巨兽的大宝船船队到南洋等地巡航,而那些大宝船比他们见过的所有船只都大——他们是见过我们的战舰的——这个传说看来并不是以讹传讹。” 席尔瓦不关心什么南洋传说,他只是呆立半晌,然后忽然道:“听说中国人处决犯人喜欢用剑刑。舰长先生,或许我们可以死得足够体面。” 埃切瓦里愕然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能够不死于海盗式的绞刑,我们或许是应该感到庆幸。” 这两位的对话或许需要解释一下,在欧洲中世纪的早期,由于封建领主才是封地内的实际统治者,所以大量生活在庄园中的人,都要遵循庄园法律才行。而领主们因为需要雇农为自己耕种土地和生产其他生活必需品,所以很少会施行严厉的刑罚。大多数情况下,庄园法律都不会执行死刑——通常都是采用罚款的方式,最多再施加鞭刑。 直到公元11世纪之后,商人们开始建设城市。商业性城市很大程度上不受领主的管辖,所以聚拢了很多不愿受到剥削的无地农民。然而,城市聚集的人越多,越容易发生混乱,当底层市民无法养活自己的时候,各种犯罪活动就开始了。 城市管理者才不会像庄园主那样“仁慈”,对于他们来说,商业性城市的根本就是对私有财产的保护——严厉打击偷盗者才能震慑犯罪,稳定城市秩序。所以,中世纪欧洲的城市,开始制定各种严厉的刑罚,尤其是针对偷盗者的刑罚。 这其中最残忍是分解四肢,但是很少使用,一般都是针对叛国罪的。有明确记载的“分解四肢”并不多,其中一例就是本书中前不久、1584年尼德兰发动了独立运动,意图脱离西班牙王室之时发生的。 先是其运动领袖威廉一世被一位狂热的天主教徒刺杀。四天之后,刺杀者巴瑟萨·杰拉德在阿姆斯特丹被残忍的处死了,刑罚就是分解四肢。 施刑者将杰拉德绑在市政厅的一个木架子上,然后用烙铁将他的右手烫的血肉模糊。之后,杰拉德的身体又被多处烫伤,行刑者紧接着把他分成了四块,剖开肚子,挖出心脏抽打脸部……为了警示众人,他的尸体被分别挂在了阿姆斯特丹四个城门旁边。 分解四肢确实是过于残忍了,教会当然也会表示反对(当然尼德兰这会儿不听教会的了)。所以对于罪大恶极者,最常用的死刑方式是轮刑和斩首。 轮刑是欧洲非常有特色的处刑方式:将犯人绑在一个大轮子上,然后用锤子砸断他的四肢,让其痛苦而死,这个过程很可能持续几天之久,用它来对比中国的话,或许和“凌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1435年时,就有一次非常详细的轮刑记载描述,说一个犯人先被刽子手从背面连续砸了右腿6次,紧接着又砸了背部16次……刽子手会小心翼翼的不把犯人折磨死。 而14世纪的一位骑士犯了重罪,轮刑让他四肢的骨头全部被砸碎了。他在轮子上又撑了几天时间才死去,他的妻子就在下面跪着哭泣。 1518年,一位名叫约翰·布兰特的双重杀人犯被科隆法院判处死刑,他在遭遇轮刑之后又活了24小时,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死去。 至于斩首,其实就是刚才席尔瓦司令提到的“剑刑”。这个刑罚在中世纪的欧洲被认为是最简单但最正派的死刑方式,必须是有一定地位的人才能“享用”的刑罚。 根据后世学者的分析,剑刑最早起源于军队,而中世纪军队大多由贵族子弟和他们的随从组成,因此哪怕执行死刑也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剑刑简洁明了,不会有过多的痛苦,而且“剑”本身也具备一些好的象征意义。 更重要的是,剑刑对刽子手的要求极高,不熟练的刽子手很可能无法一剑砍下犯人的脑袋,太血腥的场面是不被接受的。根据后世留存的相关证据,学者们推断中世纪的行刑剑约为7磅重,那就意味着没有经过大量训练是很难掌握的。所以,中世纪很多城市都没有能执行剑刑的刽子手,有时候还需要从邻近城市聘请才行。 至于埃切瓦里口中“海盗式的绞刑”之所以被他和席尔瓦都认为很不体面,其实和欧洲人重视“私有制”有很大的关系。 欧洲城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盗窃者毫不宽容。有些人仅仅是偷窃几个面包,都可能被拉上绞刑架——正如刚才所说,早期的欧洲城市对私有财产极度重视。 数百年时间内,欧洲城市必不可少的就是绞刑场。犯人们的处决时间早就被公示出来,全城人都会涌过来观看。在18世纪以前,绞刑的方式比较简单:罪犯会爬上一个梯子,刽子手将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撤掉梯子。罪犯常常会挣扎一段时间,才慢慢死去。 18世纪以后,英国人发明了“长坠落”式的绞刑,也就是后世电影中常常出现的:犯人被套上绳索之后,刽子手拉动机关,犯人脚下的木板打开,其身体就会迅速下坠,犯人会因为颈椎折断而快速死亡。 当然不管是哪个时期,大多数的罪犯的尸体都会被继续挂在绞刑架上,直到腐烂发臭,以此震慑民众。 所以为什么在电影中看到的海盗都是绞刑呢?现在大家应该能得出答案了。 首先就是绞刑的技术性不强,不用找专门的刽子手来执行,尤其是抓到的海盗数量众多的话,绞刑是最方便快捷的方式。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早期的城市议会和执法者看来,海盗的最主要罪行就是劫掠人们的财物。他们的行为本质上和偷盗者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侵占别人的私人财产,按惯例使用绞刑最合适。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绞刑对于犯人也足够痛苦。而且当时的欧洲人普遍认为,除了轮刑之外,绞刑是最耻辱的死法了。 顺便补充一句,水刑和火刑主要是中世纪后期教会对付异教徒采取的处刑方式。比如在著名的猎巫运动中,水刑就是一种折磨方式;而火刑则被认为是杀死“被恶魔附身”者最合适的方法。 西班牙人看来对中国还是有一点点了解,知道中国“喜欢用剑刑(斩首)”,不过他们二位的了解显然还很肤浅,因为中国的历朝历代都认可“人命关天”这一说法,所以“问斩”其实一贯都是很严肃的事。 当然,如果是“军法从事”的话,这一类可能真要除外。 “刘仁轨”号的出现已经让席尔瓦和埃切瓦里感到绝望了,而随后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无数”武装运输舰则彻底让他们二人失去抵抗勇气。 还抵抗什么呢?他们虽然已经根本数不清了,但一百五十艘海船是个什么概念?无敌舰队也就这个规模了! [注:再次强调一下,无敌舰队其实本身就是一支临时编组的舰队,从腓力二世发给无敌舰队的命令来看,该舰队最主要的任务是把西班牙在尼德兰的陆军主力送去英国打陆战。所以这支舰队很大程度上是一支运输舰队,西班牙人一开始可能根本没觉得英格兰海军能算做一支战略性力量。 西班牙、葡萄牙两国在殖民地的舰队则基本上没有参与进去,两国的殖民地只是为无敌舰队的组织提供了金钱和一些物资支援。这也是无敌舰队的失败对西班牙海权影响微乎其微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它之后才又连续组织了好几次无敌舰队远征英国。] 虽说眼前这支北洋远征舰队的正规军舰,也同样只有区区五艘(加上两艘游骑兵可以算七艘),但那高达一百多艘的武装运输舰也是载炮的大海船啊!哪怕它们每艘船上只有28门炮,重炮仅8门,可是蚁多咬死象——算了,象还没碰上蚁呢,现在已经死了一半了,这还怎么打? 席尔瓦司令与埃切瓦里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能看到对方眼中深深的绝望,但谁都不愿意先说那个词。 不过,最后还是席尔瓦司令官出于责任感先开了口,他环顾指挥室的人道:“先生们,局势已经很明朗了。我们陷入了包围,对方的优势已经大到无以复加,继续进行抵抗显然是徒劳的。仁慈的主不会乐于看到他的子民无谓的牺牲,因此我以本舰队司令官名义命令你们打出白旗,向敌舰队投降……愿好运与我们同在。”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一路色友”、“曹面子”、“soviet2003”、“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十二) 西班牙大珍宝船队的投降给北洋远征舰队带来了巨大的惊喜,不仅仅是因为六艘大盖伦战舰上高达85万两之巨的美洲白银,还有这六艘大盖伦战舰本身,以及俘获的两千多名船员。 京华的战船虽然有其独到之处,从此次实战来看表现也不错,但正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对于直接俘获西班牙第一流战舰来进行研究对比,身为北洋舰队司令的高振炘对此有很清醒的认识。他知道以高务实对“红番”的重视,这必是一笔浓墨重彩的大功。 当然,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六艘大盖伦帆船本身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虽然不清楚西班牙人自己建造这些战舰花了多少钱,但根据京华自身的情况来看,这1200吨的大盖伦相当于一级巡洋舰,单艘造价高达16万两白银——这六艘船本身甚至不比它带来的美洲白银便宜! 当然,它们现在全都是“挂彩”状态,修复起来估计也要花一笔钱,但想必这笔钱肯定是不必北洋自己掏银子的。 赚大了啊……尤其这一战实际上全是北洋舰队自己在打,各大勋贵派来的代表虽然眼馋得要命,却也不好开口要分润。 不过高振炘毕竟深知“联合舰队”的重要性,而且秉承高务实的一贯思路,他估计老爷也不会完全独吞这笔钱——当然“这笔钱”仅止缴获的85万两美洲白银。所以高振炘在安排了相关看守事宜之后,向各勋贵代表表示会请示老爷,看这笔钱该怎么分。 总之他的意思很简单,这笔钱不可能由他决定分配,必须上交给海贸同盟来决定。 众勋贵代表对此都很满意,虽然大家知道海贸同盟说穿了其实是高司徒的一言堂,但高司徒这个人的信誉却足够好,大家都觉得由海贸同盟决定是最合理的安排。 六艘大盖伦战舰肯定是京华自己拿了,这是高振炘现在最关心的事——无他,高振炘希望这批船直接进入北洋舰队服役,这会大大加强北洋舰队的战斗实力。 不过,当他亲自去“圣安东尼奥”号看过之后却又有些疑虑。因为这六艘船的造舰思路让他有些头疼。 京华的造舰思路很明确,运输舰就只有武装运输舰一级,不管怎么变动,其吨位基本上是一致的,就是1600料(800吨)。顶多是针对外销舰的客户需求,做一些内部舱室方面的调整。 它们的主要任务当然也就是运输,其武备主要是震慑海盗,以及在有需求时配合两洋舰队行动。 而武装运输舰之外则是纯战舰体系。按照高务实的规划,京华的战舰体系除了现有的三级战列舰、一级巡洋舰、二级巡洋舰之外,其上还有二级战列舰和一级战列舰。不过后两者还没完成研制,更别说开工建造了——好在高务实对这两级战列舰也没有时间方面的强制要求,只能说是一个远景规划。 但不管怎么说,战舰体系下的各级战舰任务很明确,它们基本上只负责打仗,其虽然也有一定的装载能力,但那是为了运输陆战队做准备的——而实际上这一次出征连陆战队都没有装载于几艘战舰之上,因为武装运输舰的数量足够充裕。 于是一对比西班牙人的大盖伦,双方的差异就很明显了:西班牙人的大盖伦帆船虽然也是军舰级的,但由于双方的战术体系不同,造舰思路的差异也很大。 这六艘大盖伦在高振炘看来,实际上是“放大版武装运输舰”。由于要远洋运货,它们的货舱很多,又由于西班牙海军倾向于打接弦跳帮战,因此运兵舱也很大、很多。 这就导致了明明它们是需要更多人手操纵的软帆战舰,但他们的实际操船水手居然和京华同吨位战舰的人数没什么差别。 根据战斗结束之后高木三向他做的当面汇报,敌舰遭到打击之后的战斗力下降很快,估计就和这一点有关系——专业甲板人员损失了却没有足够的专业人手来补充,当然会战斗力下降。 根据这些判断,高振炘觉得这六艘战舰虽然本身也很不错,但编入北洋的话,似乎有点找不准自身定位。何况它们还是软帆战舰,与京华目前的硬帆战舰体系也有点格格不入,同时编组的话还得考虑航速不等的问题——比如它们顺风可能太快需要收起部分帆面,但逆风又可能跟不上大舰队。 “司令是在考虑这几艘船现在该怎么处置吗?”高木三毕竟历练多,察言观色之下就猜到了高振炘的想法,在旁边问道。 高振炘当然不会瞒他,点头道:“这些都是软帆船,咱们的人可不见得能熟练操纵,如果一路带去马尼拉,能不能发挥作用可不好说。但如果把他们的陆战队看押起来换成咱们的人去监督他们的水手操纵,也难保这些人一定能老老实实去和咱们一起攻打马尼拉…… 可是,如果我现在派人把这几艘船押解回去,那也不能光靠陆战队,势必还得派船跟着。但我们接下去还要作战,就算我们海上实力够用,能够匀出一部分,陆战队却肯定不能随便调拨,毕竟万一攻打马尼拉受限,这次出征就不算表现完美了。” 高木三点了点头,道:“司令考虑的是,不过属下以为咱们可以换个思路来想,比如这六艘船原本就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攻打马尼拉这事儿和它们没什么关系……” “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高振炘反应很快,立刻接口道:“你是说咱们不必考虑带它们去马尼拉对咱们的战斗力有什么提升,带它们过去只是为了省事,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而且除此之外,属下觉得带它们去马尼拉还有另一个好处。”高木三眨了眨眼,道:“这六艘大珍宝船上有将近2000西班牙人,而西班牙在马尼拉总共也就差不多两千人。 司令,试想一下当这六艘西班牙大珍宝船打着咱们的书剑旗,两千俘虏被咱们看押着出现在马尼拉城外时,菲律宾总督府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高振炘眼前一亮,夸道:“好你个高木三,这一手攻心术有点门道啊!”他高兴起来,快速踱着方步道:“我听老爷说,西班牙这个国家的本土至少应该算作两个国家的联合,一个叫卡斯蒂利亚,一个叫阿拉贡。而这两个国家加起来,一共也才六百多万人口。这么算起来,就算卡斯蒂利亚更强一些,了不起算它有四百万人。 四百万人顶什么用啊?安南都不止这个数呢[注:安南原有约500万人口,经过京华的大力移民,现在约莫有将近六百万]!他们既然人口这么少,2000名海军人员的性命肯定不能等闲视之。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能用这两千人和菲律宾总督府好好讨论一下,比如和平献城这种交易。” 高木三本来只是想着用六艘大盖伦被俘获来震慑菲律宾总督府,谁知道高振炘想得更远,居然想到了拿俘虏交换马尼拉城。 说实话,这种想法在高木三看来还是比较神奇的。毕竟在大明来说,区区两千人和一座重要据点型的城市相比,那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面。中国历史上很多时候,为了守住某些重要城市,就算死伤十万乃至数十万军民,那也是常有之事。 马尼拉作为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的统治中心,真的会为了区区两千人就放弃掉吗?高木三对此有些怀疑。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高振炘说的也有些道理,毕竟这西班牙——哦,卡斯蒂利亚的人口实在也太少了一些。 大明亿万子民,损失两千确实毛毛雨,但卡斯蒂利亚才四百万人,死两千当然就很肉疼了——这可能相当于大明一战损失了十万大军。 十万大军啊,大明要是一战损失成这样,怕不也得有一连串的将领人头落地,卡斯蒂利亚难道就不同? 高木三这么一想,就觉得司令的想法虽然有点神奇,但也不妨一试。毕竟在他看来,菲律宾虽然重要,但毕竟不是西班牙人的本土,其地位顶多也就相当于朝鲜之于大明(这不准确,只是在高木三的思维中只能这样比)。 于是高木三也对高振炘的想法表示了支持,高振炘便下定了决心。他先是和高逸民商量了一下,请他调派陆战队上西班牙人的战船监督其水手们继续开船,然后又派人把西班牙大珍宝船队的美洲白银等货物转去京华的十艘武装运输舰上——这十艘船先不回国,还是跟随大舰队作战,只是不承担一线作战任务了。 再接下来,他就去与席尔瓦等重要俘虏见面。 席尔瓦的佩剑早已在投降之时就转交给了他,现在这位西班牙大珍宝船队司令和六位舰长都被关押在“刘仁轨”号的某处舱室之中。高振炘和高逸民、高木三等人过去的时候,里面正有些吵闹。 高振炘在门口问看押他们的督战队水手:“里头怎么回事?” 督战队一名头目苦笑道:“通译进去问过了,这群人说他们都是贵族,要求咱们提供能与他们地位相称的待遇——他们要求住单间舱室。” 高振炘三人听得面面相窥,相顾无言。高木三没好气地骂道:“他娘的,一群俘虏还敢提要求?他们现在住的也不是大通舱啊,还嫌待遇不好!” 高振炘倒是想起来高务实给他们单独“培训”时提到过的一些欧洲传统,恍然道:“哦,这几个西班牙军官都是贵族是吧?你先让通译去问问,他们谁的爵位最高,让地位最高那人和舰队司令出来和我说话。” 通译很快被叫来,然后进去问话去了。高木三则诧异道:“他们舰队司令难道不是爵位最高的?” 高振炘摇头道:“这哪说得准,就好比……如果咱们老爷带兵出征,麾下有几个勋贵大帅那也不奇怪啊。” 哦,这倒也是。高木三恍然点头。 没多时,通译便从舱室里带出来两个人——巧得很,还是席尔瓦和埃切瓦里。原来席尔瓦虽然出身显耀家族,但他不是长子,老爹也还没给他另外谋到什么爵位,自己也还没有那样的战功,而埃切瓦里反而是一位名正言顺的子爵。 双方才一照面,席尔瓦便大声抗议了起来,叽里咕噜说了好一段。可惜高家这三位都听不懂卡斯蒂利亚语——其实他们说的还不是卡斯蒂利亚语,而是法语。 “他说什么?”高振炘等三人虽然是胜利者,但显然由于高务实的习惯,家丁头目们面对战俘也没有一定让人跪着说话的习惯,只是先谈正事。 通译听了一会儿,回答道:“他说他要控诉我们无故袭击他们的舰队,这是对的卡斯蒂利亚王国的战争行为。他还说……还说我们的行为就和海盗一样。” 海盗一样肯定是指京华直接把六艘大盖伦上的美洲白银等货物给搬空了,不过高振炘白眼一翻,道:“告诉他,我们警告过他们要停船接受检查,是他们拒不停船侯检,这才导致战斗发生,他们应该为此承担全部责任。” 通译便和席尔瓦交涉了一番,然后又道:“他说我们无权检查卡斯蒂利亚王国海军军舰,并认为这里是卡斯蒂利亚王国菲律宾总督府的领海范围。” “哈?菲律宾总督府的领海范围?”高振炘冷笑道:“你告诉他,吕宋国在我大明永乐三年便上表朝贡,乃是我大明属国,我大明才是这片领海的主人。至于什么卡斯蒂利亚菲律宾总督府……哼,我大明作为吕宋的宗主国,可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个非法组织。” 这番话被通译一转达,席尔瓦明显也有些发愣,与身边的埃切瓦里嘀嘀咕咕老半天,然后才回给了通译一番话。 通译苦笑着对高振炘道:“他们说菲律宾总督府的合法地位问题要由大明皇帝和卡斯蒂利亚国王商议之后才能定论,他们‘愿意’暂时搁置争议,先讨论‘海盗式’的劫掠行为。并说如果咱们不认可海盗这一说法,首先应该归还卡斯蒂利亚王国的船只和货物,包括那些白银。”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爱竞技”、“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书友20190724085311580”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十三) 谈话最终进行得毫无意义,双方的看法差距太大。高振炘懒得继续和他们废话,下令继续关押几名西班牙大珍宝船队高层指挥官,同时和高逸民、高木三等人回到指挥室讨论接下去的作战安排。 首先是参战的几艘战舰都需要临时修复一下。这个任务其实早已经安排下去了,不过四条战舰上储备的备用修复物资未见得足够,现在各舰损管的汇报已经上来,需要高振炘安排从其他舰只调拨支援。 临时的修复肯定不如去船厂,不过好在这年代双方的炮击基本也就能伤到水线以上的部分,这样的损伤临时换些木板加固一下,然后做个简单的防水密封,也就能凑合用了。 京华的四条战舰,尤其是“登州”号和“金州”号两艘巡洋舰伤势看起来挺严重,尤其甲板以上部分,看着仿佛是被枪林弹雨洗过一遍似的,到处是触目惊心的破洞和被链弹“削”断的碎木。 但其实这种损伤对于战舰本身的影响并不大,各舰损管们初步估计,在今晚水手们睡觉前就能大致修复完毕。 当前战舰修复工作最大的难点,是那艘被俘的原西班牙舰队旗舰“圣安东尼奥”号。这艘西班牙大盖伦帆船的前桅拦腰折断,现在根本不可能替换——别说不可能随船携带数十米长的桅杆材料,就算有材料也换不了。这玩意是从龙骨往上立起来的,甲板以下还有各种加固,甲板以上也有一大堆支索与它连接,就算进船厂修复,那都是需要各种拆拆装装的大工程,更何况现在还在海上。 这样一来,“圣安东尼奥”号接下去的航速就要明显减慢,可能会影响到舰队的整体航速。不得已之下,高振炘只好给它又安排了一艘武装运输舰作为拖船,辅助其提高航速。 虽说武装运输舰本身吨位比它小三分之一,做拖船其实未必好使,但几艘主力战舰不可能去做拖船。西班牙人其他几艘大盖伦本来倒可以做拖船,可惜它们的伤势也不轻,去马尼拉的最后这一段航程又是以逆风为主,用他们的软帆船还不如用硬帆船,所以现在也顾不得那些了,能快一点是一点,只好用一艘武装运输舰顶上。 损管工作大致便是这些,除此之外还有伤员救治问题。三个人商议了一下,觉得各舰自己照顾伤员似乎并不是最佳选择,倒不如临时将一艘武装运输舰的用途变化一下,专门来安置伤员。 武装运输舰定员为180人,但因为其本身乃是运输舰,运载能力还是很强的。只要不参与战斗,专门用于安置伤员显然能满足需求。何况这样一来还便于集中医护力量,效果应该还能更好。 为此,三人找来几名随舰医师询问了一下,医师们都很赞同这一安排。高振炘不再迟疑,立刻下令照此办理。之后高木三思索着建议道:“司令,属下觉得如果这个安排行之有效的话,似乎可以上报给老爷,看看咱们两洋舰队今后是不是可以专门配一两艘救治伤员的船只。” 高振炘笑道:“这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刚也在琢磨这事,你就提出来了。” 旁边的高逸民也道:“我看这个思路可行,就像现在陆师配专门的工兵营一样,工兵营里的医疗小组就有些像你们说的这种医疗船。” 三人哈哈一笑,这件事就算这样定下来了,只等到时候打完仗上报给老爷定夺。 紧接着,他们就开始正式讨论起马尼拉攻城战来。这一战肯定要分为海陆两个部分,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海陆两部分的联系并不算太大,因为根据之前的情报,舰队在海上——哪怕停靠在港边,也因为射程不够而无法对马尼拉城进行有效炮击。 所以他们首先讨论的是登陆问题。登陆问题的关键点,在于是先让陆师去巴石河北岸登陆上岸,还是先让舰队解决西班牙人停靠在马尼拉港的舰队,然后陆师再上岸。 这个先后顺序之所以值得一谈,主要是考虑对方舰队的影响。按照之前的情报来看,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应该还有6-7艘战舰,都是盖伦船,但他们的吨位是否都为大珍宝船这一类的1200吨级,这一条则尚不确定。 按照正常来讲,最大应该也就是1200吨级,因为今年出征英格兰的无敌舰队旗舰“圣马丁”号似乎也是1200吨级,由此判断西班牙目前建造的主流大盖伦恐怕就是1200吨。 同时,葡萄牙人在无敌舰队中的本编队旗舰“圣胡安”号似乎也是同样水平。这就意味着“伊比利亚联盟”[注:腓力二世现在也兼任了葡萄牙国王]两个殖民帝国卡斯蒂利亚和葡萄牙的造舰水平基本处于同一档次——当然作为陆地相连的“君合国”,水平相似也不足为奇。 本着料敌从宽考虑,倘若西班牙人在马尼拉还有7艘1200吨的大盖伦存在,高振炘还是倾向于先打完海战,击败西班牙舰队或者将西班牙舰队逼得龟缩在港内之后,再安排陆师登陆上岸。 若非如此,倘若北洋在巴石河北岸安排登陆的过程中被西班牙舰队偷袭,那就可能造成较大且不必要的伤亡——毕竟巴石河北岸可没有港口,就算木制风帆战舰靠岸不像后世的钢铁船舶要求那样高,但总也不能直接去搁浅吧? 无论是安排搭建临时码头,还是放下小艇运输登陆,这期间舰队都会密集聚集而且不能随意行动。倘若西班牙舰队突然杀来,光是离开近海、调整阵容等,都会给舰队带来很大的麻烦。 舰队方面如此想,陆师方面的想法则显然不同。京华两洋舰队和西班牙舰队的战术思路不同,前者一直是坚持炮战战术的,非到万不得已不会考虑打接舷战,所以陆师留在船上本身毫无意义。如果舰队在战斗中遭受什么损失,陆师反而还会跟着倒霉。 高逸民认为陆师应该及早下船,他的理由是西班牙大珍宝船队一战全没的消息既然没有外传,那么马尼拉的西班牙人现在应该还不会有什么战备,他们甚至还极有可能正怀抱着等待大珍宝船队抵达的心思。 在这种情况下,陆师抢先在巴石河北岸登陆并不太可能让西班牙人得知,而哪怕巴石河北岸有西班牙人或其走狗给马尼拉的总督府通风报信,时间上也已经来不及——有这个时间,远征舰队应该已经南下去找西班牙舰队决战去了。 而且高逸民认为,陆师登陆对马尼拉城的震慑力会更大一些,因为马尼拉城中既然连带士兵在内的西班牙人都只有两三千,陆师这庞大的兵力就足够让他们神经紧张。 这次的陆师有多强?步、炮武装家丁合计一万三千余人,接近一万四千。 这其中,来自于各家勋贵的武装家丁为5600人,大致是三大国公每家出300人,侯爷们每家出200人,伯爷们每家出100人。 京华方面则临时调用了南洋舰队的部分陆战队,与北洋舰队陆战队一起暂编为两个协,约8000人。 高逸民担任陆师主将,领南征暂编第一镇统制之职,勋贵所属的5600人合编为南征暂编第三协,受高逸民节制。 这样的兵力,可以说零头都比西班牙在马尼拉的总兵力还要强大,而且远征军也不是南洋土著,是一支火器化程度甚至比西班牙陆军还高的“现代化军队”。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西班牙人脑子没有抽风,就一定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糟糕。虽说马尼拉的城防体系本身称得上坚固,拥有棱堡式的建造风格,但棱堡也不是万能的,倘若京华仗着火炮力量强大,不计成本的狂轰滥炸,再坚固的城堡也终将有被毁灭的一天。 更何况当西班牙人知道大珍宝船队战败被俘,马尼拉外海被一百多艘大海船遮天蔽日地堵塞之后,这种恐惧肯定更甚。 棱堡虽固,棱堡中的人总是要吃要喝的。虽然西班牙人把马尼拉当做“殖民据点”,一直以来都有进行战争储备的习惯,然而菲律宾不是俄罗斯,热带的天气摆在这儿,储备的粮食物资霉变时间都很早,一旦粮食变质或者吃光,接下去怎么活? 人吃人吗?马尼拉一共也就两万多人,就算真搞人吃人,也不过多苟延残喘一两个月。只要马尼拉无法取得援军和物资,失败依旧是不可避免的。 援军能来吗?能击破外海这样一支庞大的舰队吗?显然不大可能。即便无敌舰队大胜英格兰,西班牙海军主力也不可能大举出征到远东来。这里不仅有损耗问题,还有国力——尤其是财力问题。 卡斯蒂利亚王国早就欠了一屁股债,虽然宣布破产可以解决一部分麻烦,但所谓“赖账”其实并不是真的就让这笔欠债清零,它只是代表不再直接拿出那么大一笔钱来归还,而债务会变成卡斯蒂利亚王国各种税收收入的抵押部分,按期按比例偿还给债主们。 换句话说,钱还是要还的,只不过被强行的分期支付了。原历史上,后来西班牙借款越来越多,哪怕美洲金银不断加大开采力度都补不足,就是因为这其中还有利息问题——借得越多,将来偿还起来就越困难。 哪怕动不动就来个破产,也只是把当场暴毙变成久病缠绵,越是拖得久,就越是只有死路一条。 在这样的财政压力之下,西班牙人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远东来,而且还和如此庞大的一股海上力量交战。 原历史上荷兰处于“海上马车夫”的高光时刻时,在南洋也只能乖乖给郑芝龙上贡,买郑芝龙的旗帜才能顺利在南洋地区活动。难道是那个时候的荷兰海上力量还不够强吗? 显然不是。郑芝龙当时虽然号称拥有二十万带甲、3000艘海船,但这二十万里的水分根本不必说,看他们面对鞑清时的表现就知道。 而那3000艘海船也不是现在京华这种制式武装运输舰,大多以吨位较小的船只为主,面对荷兰的大帆船根本没得比。之所以料罗湾海战能打赢,一来是真正的蚁多咬死象,二来荷兰人对于东方水战常用的大规模火船战术的确不习惯,也不太会防备。 而事实上,当时的荷兰虽然本土陆地疆域小,但实力却足称强大。在其高光时刻,荷兰赞河两岸集中着约60家造船厂。这些造船厂普遍采用风力锯木机、动力运料器、滑车、绞轳、重型起重机等机械化装备,提高了工厂的劳动生产率,几乎一天就能生产一条船。 其在造船设计、船体部体等环节实行标准化管理,荷兰政府在阿姆斯特丹专门成立了研发航海装备、制造航海仪器和绘制航海地图的部门。社会化的造船模式,减少了生产和使用成本。 这一模式包括三个方面:一是销售策略,造船厂既接受消费者定制,又对外销售,盘活了整个造船市场的资金;二是降低成本,在那一时期,荷兰产的船只比英国产的船只价格便宜40%-50%,竞争力之强不言而喻;三是种类多样,比如运输用的“大肚船”、速度较快的“飞船”以及捕鱼用的“大帆船”等船型都风靡欧洲。 当时荷兰造的船只设计合理、结构坚固、工艺先进,而且船只操作人员要比其他国家的船只少20%,这对于当时仅有150万人口的荷兰来说至关重要。 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在荷兰发展的黄金时期,全世界有2万艘船只,其中3/4是属于荷兰的,比其他国家的总和还要多。那个局面就好像海湾战争之后、红朝海军发力之前的美帝海军,称得上是一家吊打全球。 然而,即便是以这样的实力,荷兰东印度公司[荷兰两大垄断殖民公司之一]在和郑芝龙打了一场料罗湾海战之后也只能认怂。东印度公司甚至在公司记录中哀叹:“公司在远东的力量被横扫一空”。 为什么打得这么惨了还不敢报复?当然是有力使不出,当时的荷兰是个商业氛围很浓的殖民帝国(当然当时的政体不算帝国,甚至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君主国),它必须考虑远征远东是否划算、 显然这是一笔绝不可能划算的买卖,因此对于荷兰人来说,既然战败,缴纳“过路费”也比劳师远征靠谱。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特点,距离严重限制了力量的发挥。 西班牙此刻的海上实力虽然也强,甚至它现在还拥有葡萄牙这个强力的海上盟友,但也绝不可能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起一个用于远东的无敌舰队。 高务实一直以来都不担心“两牙”的军事报复,而至担心影响了贸易和白银流入,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别说万里迢迢跑来南海了,光是看看英西战争就能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西班牙远征英国,则西班牙必败;英国远征西班牙,则英国必败。 距离,在这个时代就是这么牛。除非进攻一方在科技文明上实现了碾压,否则必败无疑。 因此高逸民坚持认为,陆师应该更早的登陆上岸,与舰队呈陆海两路威逼马尼拉之势。只要造成了这样的战略态势,马尼拉方面再得知远征军还有2000西班牙俘虏在手时,才会认真考虑要不要和远征军谈谈和平献城。 第220章 北洋远征(十四) 高逸民在前次与高振炘商议的过程中表现出了“礼让”的态度,这一次却很坚定,坚决地要求陆师先登陆。高振炘权衡了一下,决定接受。 于是双方就登陆的具体事宜又详细讨论了一下,这些过程太细碎,就不必详述了。 次日中午左右,北洋远征舰队抵达菲律宾北部近海,大约位于后世的巴林塘海峡西侧偏南一百余里。 此处离马尼拉还有些距离,约需要两日海程左右。之所以今日值得一提,是因为远征舰队碰到了其他船只:两艘从马尼拉返回大明的商船。 这两艘商船在大明国内的长期锚地是京华宁波私港,也是常年随京华舰队行动的商船。这一次战争之前京华的舰队已经离开马尼拉回国,但这两艘商船因为停靠在马尼拉时出现了意外的失火,两条紧挨着停靠的船,其舰艉部分都受了些损伤,因此耽误了归期。 两条船单独回国其实还是有点危险的,不过就如前文提到的加勒比海盗们行事的方针一样,南洋的海盗也有许多类似的作风。所以通常而言,危险很少出现在外海——外海茫茫无际,海盗又没有卫星定位,当然也很难找到目标。 像此次北洋远征舰队碰上西班牙大珍宝船队,一来是由于碰巧,二来也是因为远征舰队规模大,派出了侦察舰。 这导致两艘大明商船一开始被远征舰队发现之后,侦查舰一靠上去他们就吓得往旁边跑,但由于航速不及两艘轻骑兵级,逐渐被追上。这时候双方进入互相可视距离才知道是自己人。 误会解除,两艘商船连忙靠了过来,又被两艘轻骑兵级打发去见高振炘。 这两艘商船平时既然锚地是在宁波,显然是与南洋舰队混得比较熟,现在一看来的是规模庞大的北洋舰队,一时也很发懵。 见了高振炘之后,这两艘船的船东才知道北洋舰队居然是出征吕宋的,不禁既有些诧异,又有些释然。难怪南洋舰队前一批商船回国时间卡得那么死,合着是避免参战导致货物受损。 高振炘则向船东——两条船的船东是同一人——打听起马尼拉现在的情况来。有意思的是,这位船东还算是京华的老熟人:他是高珗当年走海路入红河奇袭升龙时的那位向导胡老板。 胡老板原本是主做广东至安南一线贸易的,后来京华势力急剧扩张,他作为“老一辈功臣”也颇受照顾,生意日渐兴隆,也开始开辟新的贸易线。 到了眼下,胡老板的主要生意其实已经是变成了一个圈:由宁波出港,贸易途径为广州、海东(安南的黄芷汀本镇)、金港、马六甲、马尼拉,然后再回广州、宁波。 这其中,宁波和广州主要补充湖丝苏绣、粤绣、瓷器等货物,在安南能卖一小部分,转头补充便宜粮食和铁器(河静铁矿、金港加工),再去马六甲和马尼拉贩卖,最后将银子打包带回大明。 这并不是南洋贸易的唯一线路,也不是大明国内的唯一贸易线路,比如说安南的糖(主要是越北临近广西的部分所产),金港的铁器,暹罗的青铜、锡锭(后世泰国锡矿储量世界第一),安南、暹罗的粮食等买卖,因为主要由京华垄断掉了,所以民间涉及较少。 [注:顺便提一句,原先安南向辽东供粮,现在这笔买卖的贸易额因辽东开发而减少,产能转而释放去了华北等地,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华北灾情的严重性。且暹罗、柬埔寨的余粮也在往大明输送,利润虽然不算很高,但至少避免了空船北上,且蚊子再小也是肉。] 不管怎么说,胡老板现在已经卖掉了他自己原先的两条小破船,摇身一变拥有四艘京华制式武装运输舰的大老板。 别看武装运输舰在京华出征时地位一般,但那毕竟是造价5.5万两银子的高档大海船。而且该舰对外售价高达八万两一艘(胡老板享受优惠,是单价7.5万两一艘买入的),胡老板拥有四条武装运输舰,相当于固定资本三十多万两银子,赫然是一方巨富了。 如此有钱的胡老板本已很少亲自出海,但架不住他儿子去年成年表字了,胡老板一身身家九成在海,自然要亲自出马带儿子熟悉海情,因此重操旧业。 前一趟是他手把手教的,当然没出什么事。这一趟他把船只的日常管理交给了儿子,结果小伙子办事果然还嫌稚嫩,多少有点顾头不顾腚,于是搞出一场火情。火势虽然因为胡老板的当机立断很快被控制,但这两条船就跟不上拥有南洋舰队护航的商船队了。 胡老板只好让另外两条船先回去,自己带着儿子为两艘烧坏了部分舰艉的船善后。要说胡老板对此有多生气,那倒也谈不上。他自己也是过来人,知道年轻的时候犯点小错不打紧,而且儿子这次犯错不属于态度问题,只是经验不足,这种错误随着历练肯定会减少,直到不再出现。 但心里不生气归心里不生气,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父亲,他还是把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罚去擦甲板足足十天——小伙子刚才就是最早发现“敌情”的几个人之一,瞭望台上的瞭望手往下招呼的时候,这小伙子第一个听到并立刻汇报给了他父亲。 高振炘听了胡老板一番自我介绍,才知道这位竟然也是京华的老铁杆支持者之一,不禁夸赞了一番,又对小伙子一顿表扬。胡家公子受宠若惊,忙道不敢,看起来礼数也很全,让高振炘很是满意。 胡老板接着道:“小犬愚钝冒失,哪里当得振炘司令一赞。”然后话锋一转,说到正事:“不过,马尼拉的情况,倒是与振炘司令方才所说的情报略有些偏差。” 高振炘面色一正,忙问道:“什么情况?” 胡老板微笑着道:“首先,马尼拉港中挂卡斯蒂利亚白底红十字荆条旗的盖伦船现在只有四艘,但是多了两艘挂葡萄牙王国红绿底金球白盾旗的盖伦船。虽然总数还是六艘,但以在下这些年的见闻来看,葡萄牙人的船并不见得会听卡斯蒂利亚王国菲律宾总督的招呼。” 高振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错,胡老板所言颇有道理……还有什么情况吗?” “有。”胡老板笑容更甚:“卡斯蒂利亚王国在马尼拉城的陆师,恐怕比振炘司令你情报中所提到的还要少。在下个人估计,可能只有一千人左右。” 高振炘诧异道:“怎么会这么少?他们人去哪了?” 胡老板哈哈一笑,回答道:“他们去南方征剿当地蛮夷去了……啊,虽然他们也是蛮夷。” 别看胡老板虽然笑着,但语气却很认真:“卡斯蒂利亚人在吕宋的统治并不稳固,实际上他们只在北部和南部建立了两个主要据点,北边目前大致平定得差不多了,南边在他们据点边上还有武端等地并不在其掌控之下,当地还有些小王国或者说小城邦。 而中部那些岛屿就更不必说了,几乎都不在卡斯蒂利亚人的掌控下。当地的情况很复杂,不过如果非要对比的话,倒是有些和此前安南南部类似,可以看做是一些各式各样的部落,但这些部落偶尔也会联合起来对抗外来者。 这次卡斯蒂利亚人就是去征剿这些中部土人,从军事实力上而言,他们打这些土人还是很容易的——据我了解,这些土人连像样的盔甲都没有一副,所谓打仗,武器都是些木杈、无铁头的木枪之类,极个别会有毒箭,总之很难正面与卡斯蒂利亚人抗衡。” 高振炘没有马上表现出很欣喜的模样来,反而有些疑惑地问道:“时间有些赶巧……卡斯蒂利亚人为何正好这个时候出征?” “这可能有些复杂,在下虽然在马尼拉有些熟人,但也只是从侧面了解到一些情况。”胡老板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道:“总的来说,这个德维拉总督似乎是个很心急的人,亦或者说他很想尽快做出一些成绩给他的国王看看。 菲律宾总督府连续提高税率的事振炘司令肯定清楚,但这还只是他急功近利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自他上任之后,卡斯蒂利亚的军队人数大大提高,从最早的八百人扩大到了现在的约2000人,而且还控制了不少吕宋北部的部落‘军队’,他们称之为‘殖民地仆从军’。 这些军队的人数很难说得精确,因为这些部落对卡斯蒂利亚并不忠诚,也许卡斯蒂利亚能逼他们出动上万人,但也可能只能凑个两三千、三四千……总之都说不好。不过有一点在下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些土人仆从军的战斗力肯定不高。” 高振炘点了点头,在战前分析中他们也对西班牙可能拥有的当地仆从军做出过推测,观点也是这些人战斗力不值一提,实际作用……大概就是炮灰吧。 他思索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地道:“对方只剩一千人左右,这场仗咱们岂不是包赢?” 拥有“战争经验”的胡老板回答道:“恐怕也不好这样讲。振炘司令,马尼拉城并不大,其实还挺小的,真要说的话,别说什么广州了,佛山都有它好几个大。 不过小归小,马尼拉城却是个……怎么说呢,用京华惯用的词来讲就是‘要塞式’城市据点。所以它还是挺坚固的,而且正因为小,其城防体系所需的士兵恐怕并不多。根据在下的观察,正常情况下只要有六百人,他们就能构筑完整的城防体系,剩下的人可以作为战损补充。” 高振炘听得这话,不禁忍不住笑道:“胡老板对军务倒是甚有见地啊。” 本来这话多少带点玩笑意味,但胡老板听了居然还真有些感慨起来,道:“要不是出身所限,满门几十口人指着在下吃饭,在下此前还真想过投了京华的。”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却也无妨,在下有犬子三人,除了此儿须得继承家业之外,另外二子也向往京华得紧,再过两年等他们成年获字,在下便打算锻炼他们一番,然后送到京华来。 指不定将来他们运气一好,也能立下些许微功,在南疆获赐庄田,另分几支谱系。倘若真能那样,在下也算对得住祖人了。” 高振炘虽然是北洋舰队司令,却也知道京华在南疆的一系列政策。譬如刚才胡老板所言“立下些许微功,在南疆获赐庄田”,这就是京华为了移民搞出来的政策。而且由于有针对南疆土民的“归化户籍制”存在,相对应的汉人因功获赐土地庄田就显得更加容易一些。 归化户籍制实际上是把户籍分了三六九等,最高即‘明人’,根据南疆各国的习惯也称之为‘华族’。现在的南疆华族不仅包括汉人,也包括会说汉话的僮人、瑶人等来源于大明的各民族。而归化汉人或称归化华族的人里头,又以原本就会汉话的安南读书人、南疆各国原有华裔血统等更容易取得。 不过无论哪一种,对其人的汉语掌握水平都有要求,需要参加包括口语、行文两个方面的基本考试。在最终获得“归化华族”户籍的最终考试时,则还需要考一些比较初级的四书五经语意解释——八股文不考,只要能解释题目中那些出自于四书五经的原话意思就行。 归化户籍制中的移民华族和归化华族在南疆拥有颇为特殊的政治待遇,简单的说就是“立功必先赏,有过多轻罚”,故其不论是对本地人“努力进取”,还是对大明移民都有很大的吸引力。 偏偏这些考试对于大明本土商人及其子弟而言极其简单——因为只要稍微有点经济实力的商人,本人和其家族子弟都绝对是会读书的,而由于这年代读书几乎只读四书五经,所以就算读得再差,也不至于连这种考试都过不了。 于是这样一来,大明移民明显增多,其中很多都是主动移民。这些主动移民又以各种大小商人为主,他们的移民当然会带来技术和资本,这便使得南疆的开发明显加速。 另外,南疆的人口或者说民族比例也开始变化,华族与归化华族的人口数量正在逐渐增多,这对于京华在南疆的统治而言,好处是不言而喻的。 胡老板这番话还透露出另外一些讯息,比如他说的“立下些许微功”。要想获赐庄田,大致有几种方式,其中最“简单粗暴”的就是战功,这一点甚至都不必解释了。 除了战功之外,还有“拓荒有功”、“教化有功”、“富民有功”等几个大类。 “拓荒有功”顾名思义,如今南疆的人口虽然也不能算少,但开发程度很低,好多地方土地条件虽然不错,但几乎没有开发。如果移民主动申请去那些地方开荒,能享受很多的优惠政策,如“三年免税,五年免征”之类,都是政策的一部分。 而他们所开荒出来的土地,虽然高务实不搞“宅地法”,并不免费赠予,但规定其“虽为该国(南疆各当地国)国有,然准其自耕至万世,非违法绝不收回。如该国实有所需该地别用者,征收必以不低于市价而补偿之。” 如此一来,很多人便兴致勃勃去拓荒,因为除了这些土地被准许其“自耕至万世”,开垦拓荒还能获得功赏——不过拓荒之功赏一般不会赐田,而是赐予其某些城市的宅基地。 比如现在南疆瞩目的定南城建设,因为要控制该城人口民族比例,因此除了行政、军事等特殊用地之外,其余的绝大多数地段、地块都不是想买就能买的。 不能买怎么获得?主要靠受赐。你立下相应的功劳,就有可能获得定南城的赐予土地,允许你在那里建宅邸居住。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而言,能够住进定南城,本身就是一个人、一个家族在南疆地位的象征。 这就很牛逼了,因为人都有这种虚荣心,我说我们家族混得好,怎么证明啊?比一比咱们在定南城的宅邸面积就知道了。这一来,激发了多少人立功的心思? 而反过来,这些人为京华立了这么多功劳,你还担心他别有居心,不从心底里支持京华、力挺京华到死? 所谓天下英雄尽入我手,定南城之所以值得高务实花那么多的钱来建设,这岂不就是其中一条原因? 更何况,定南城在高务实心目中还有“南疆凡尔赛”的用意,把这些在各地实力巨大的家族聚集到定南城,各地岂不是就稳了——正如路易十四建设凡尔赛的用意一般:削弱地方贵族势力,加强中央王权,彰显王族之强大。 至于教化有功,则主要是针对当地行政官员,而其中“教化之功”最大的便是汉语教育功劳。大致上来说,便是当地取得归化华族身份的人越多,这名官员的“教化之功”就越大。 而富民之功则有些像后世某些国家引入移民的政策,你要是带着大量资产移民,则本身就是一桩功劳。同时你在当地建厂雇工之类,也同样是这一类的功劳。 当然还有最直接的,那就是看你的纳税额——高务实这个实学派大佬在没了大明国内的道德压制之后,直接把纳税额和社会贡献给挂钩了。你纳税越多,我就承认你的社会贡献越大,也就是“富民之功”越大。 ---------- 感谢书友“曹面子”、“啊里巴巴四十大盗”、“鹰扬”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十五) 胡老板这次没有随着舰队再次南下马尼拉,正如他自己所言,虽然他对军旅有一种特别的爱,但现实是他作为一家之主,必须首先承担起家族责任,他不能把自己的爱好置于责任之上。 远征舰队这边收到马尼拉的最新情报,也更加确定了“先登陆,再封港”的作战计划。高逸民开始命令陆师各部做好登陆准备,包括登陆行动本身,以及上岸之后建立滩头阵地、火力侦察等。 理论上来说,以西班牙人目前在马尼拉的那点兵力,应该是威胁不到登陆部队的,不过考虑到本次作战事实上也是一次对陆战队的实战训练,所以该有的程序还是一样都不能少。 实战最能检验部队的真实实力,也最能让一支军队得到提升,甚至质的飞跃,高逸民对此毫不怀疑。再加上西班牙人还拥有一些吕宋仆从军,这些人虽然战斗力肯定不强,但如果为此遭受不必要的损失,那也就更丢人了。 高逸民在辽东时,要说表现活跃那是没错,不过真要掰着指头来算,他其实几次都没正经捞到打硬仗的机会。 这一次来打马尼拉,一开始听说要攻破棱堡,他还觉得是展现自己的机会到了,谁知道老爷和刘小姐那边早有预案,“水淹七军”早就安排上了。 北洋方面一场因为凑巧导致的海战打下来,直接进账八十多万两,外带六艘不比这八十多万两便宜的大海船,真是船还没到马尼拉,功劳就捞了个够。 他高逸民呢?打完海战没多久,收到消息说马尼拉连两千兵都不到,可能只剩一千了。好打肯定是更好打了,但他真是气得眼冒金星。 合着我要捞点功劳就这么难啊? 话虽如此,仗还是要好好打。敌军都这局面了,要是还闹出笑话来,那自己将来也甭混了,不如自请去新郑煤矿挖矿,反正出来也是丢人现眼。 两日之后,远征舰队抵达马尼拉湾。马尼拉湾是一处大海湾,几乎完全为陆地封闭,位于吕宋岛西南部。它在后世乃是世界大港湾之一,面积达到2000平方公里,最宽处58公里。 根据南洋舰队早前提供的情报,有一处名叫科雷希多的岛屿在马尼拉以西约百里(实际48公里)处,将约40里(实际18公里)宽的海湾入口分为南、北两条海峡,而北海峡虽然宽度不及南海峡,但通航反而比较安全,其宽约六里。 此海湾的北岸和东北岸与吕宋中部平原相接,沿岸海水较浅,是后世菲律宾面积最大的商业渔场。而马尼拉港在马尼拉湾最东部,海水较深一些,再加上巴丹半岛和中科迪勒拉的山脉形成天然屏障,使马尼拉湾成为优良锚地。 由于远征舰队拥有南洋舰队支援过来的领航员,舰队进入马尼拉湾之后一路往东北方向而去,直接开到巴石河河口附近。不过,为了安全起见,高振炘派“左翼游骑兵”号率领十艘不载陆师部队的武装运输舰在马尼拉湾湾口附近巡逻,避免西班牙舰队趁机开溜。 登陆随即在巴石河以北展开,全部舰只都放出了救生小船,先把工兵部队派出去快速搭建临时码头。随着工兵部队下去的还有一个连的步兵,用来防备出现几率微乎其微的敌军。 整个登陆行动异常顺利,一万三千多陆师部队,只花了两个时辰便全部上岸,再花了一个多时辰把火炮、备用弹药、帐篷乃至粮食等一应物资卸货。 舰队立刻再次动了起来,由北往南直接朝马尼拉而去。不过他们刚动,就发现西班牙舰队朝他们而来。 西班牙人的确只有四艘船,而去并非都是1200吨的大盖伦,而是两艘大盖伦和两艘普通盖伦船——约莫800吨上下,和武装运输舰体积相当。 这一次,当他们看见北洋大舰队时,就远没有了老子天下第一的气概了,二话不说立刻调头就走。不过他们并非是要回马尼拉港,而是直接西转,看起来是要冲出海湾。 但这个动作意义不大,因为此处是在海湾之内,海风比大海上小得多,这种情况下,显然软帆的效率完全比不上硬帆,因此还没跑出多远,就被北洋的几艘军舰追上了。 不知道西班牙舰队此次出来是不是根本没有统一指挥,四艘盖伦船直接分散逃窜。可惜这也没什么用,数量上占据巨大优势的北洋舰队分散包抄,在打出旗语可以炮击后千炮齐发,只打了两轮齐射,西班牙人便有三艘盖伦船打出了白旗。 另一艘船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操舵水平极高,居然趁乱溜了出去,但那也没多少意义,不久之后便被“左翼轻骑兵”号带着十艘武装运输舰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前狼后虎之下,这艘西班牙盖伦战舰也只好投降。 舰队稍作俘虏工作,立刻直奔马尼拉港。港口中的确有两艘葡萄牙盖伦船,还都是大盖伦。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型货船,他们的旗帜就五花八门了,根据南洋舰队领航员的介绍,这些船大多数都是南洋一些小国的船只,甚至还有印度船,应该都是来做生意的。 葡萄牙人反应比较快,很快派出一艘小艇来询问情况——其实情况很明显,因为现在一共有十艘西式大盖伦软帆船出现在北洋远征舰队的编队之中,而且还改换了旗帜,一看就是被俘了。 葡萄牙人不是看不懂这其中的局面,他们只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安全。 答案是肯定的,虽然葡萄牙和卡斯蒂利亚现在已经是“君合国”或者说“共君联邦”,但北洋舰队这边“仿佛”不清楚这一点,明言对葡萄牙不存在敌对行为,本舰队此行是为了卡斯蒂利亚王国的非法组织“菲律宾总督府”三番两次无故提高税率而来。 葡萄牙人很是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询问自己是否能自由离港。这一次,北洋舰队的答案就是否定的了,表示眼下出在战争期间,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所有在港船只暂时都不允许离港,须等到战争结束或至少告一段落才行。 葡萄牙人小心翼翼地表示说这样做“不合规矩”,但高振炘显然不会听,淡淡地表示吕宋乃大明属国,属国之地发生战争,一切规矩由大明说了算。 其实这年头又没什么国际公法,规矩什么的都是自说自话,归根结底就是谁的拳头大,谁的规矩便是真规矩。 葡萄牙作为殖民帝国,这些人哪里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们自己在非洲、美洲和亚洲难道不是这么干的?因此也只好老老实实回到自己船上,等待“战争结束或告一段落”。 港口中的局面乱了一阵,见北洋舰队似乎并没有杀进来放火的意思,终于逐渐平静下来。不过这平静只是表面的,实际上大家都在提心吊胆地等着后续发展。 菲律宾总督府这时候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原来应该到了的大珍宝船队迟迟未到,听到传言说马尼拉湾进来好大一批海船而被派出去的巡航舰队也没了消息,菲律宾总督府已经很着急上火了,结果港口里的葡萄牙人悄悄派人来报,说十条大盖伦现在都挂了书剑旗——那还说个屁,全被俘了呗! 德维拉总督一屁股坐在高背椅上,目光呆滞,精神涣散。明明早上还享受了几名娇艳的当地女子服侍,觉得在这里做总督也不是那么不能忍受……他不知道怎么一转瞬之间,局面就如此不可收拾了。 大珍宝船队和菲律宾舰队主力的一半都落到了敌人手里,他这个总督还能干点什么?菲律宾离卡斯蒂利亚本土万里之遥不说,就算离上级新西班牙总督区也是万里之遥,指望增援那是百日做梦,可是没有增援,自己怎么挽回局面? 他刚刚得知的消息已经很明确了,马尼拉湾中现在的敌舰队至少高达百余艘之多,而且绝非南洋小国的那种小舢板,他们的船比阿拉伯人的海船还要厉害,全部配备了强大的火炮。 可以说,这在南洋地区完全是一支不可战胜的舰队。 坚守马尼拉城?德维拉总督也想坚守,可现在城里只有一千军队,卡斯蒂利亚商人和传教士、建筑师等全部加在一块儿也不到两千,这怎么守?外头那一百多艘大海船不可能没有人能下船作战,哪怕每条船只出五十人,自己恐怕就不占优势了。 正想着,一条新的消息传来,说在巴石河附近发现大量敌军,至少有一万多人,全部穿着统一的军服(各勋贵家丁此行也被配发京华家丁的褐色短打制式服装),而且拥有大量火枪,甚至还有不少大炮。 德维拉总督一听,腰都凉了大半截。海陆齐来,还同样兵雄势大,对方这一看就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的行动。反观自己这边呢?海军势力几乎已经被横扫一空,陆军方面一半兵力已经南下出征,就靠这一千人守着马尼拉……有前途吗,有出路吗? 可是,投降也不行啊。向欧洲之外的“土著”军队投降,这消息一旦传回欧洲,别说他德维拉从此之后必然成为全欧洲的笑柄,就算伟大的卡斯蒂利亚王国、战无不胜的西班牙也会因此遭到极大的声誉打击。 是,中国这个“土著”与其他土著有很大的不同,但再如何不同,在此刻的西班牙人心目中也依然是“土著”。为什么?因为西班牙殖民帝国的扩张实在太过顺利,尤其是在美洲大陆如神迹一般的扩张下,很多人对于欧洲以外“历史悠久的大国”早已失去了敬畏。 公元1492年,经历了几百年的时间,西班牙完成了天主教国家的光复运动和统一。在同一年,在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的资助下,对财富有着异常渴求的哥伦布航行到了美洲,拉开了西班牙殖民帝国的序幕。 在西方殖民美洲的过程中,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拔得头筹,后来占据了除巴西以外的拉丁美洲(美国以南的广大美洲地区)的绝大部分地区。在当时的拉丁美洲,北边有一个阿兹特克帝国,南边有一个印加帝国,光这两个国家的人口估计都在上千万人以上。 然而,击败这两个帝国军队的,并不是卡斯蒂利亚王国调派过去的什么千军万马,而是两支几百人最多上千人的西班牙殖民军队, 哥伦布和其以后的所谓的探险家们对美洲一边探察,一边在美洲的沿海地区建立殖民据点。这些殖民者们很快发现,这些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的生产力水平与同时期的欧洲根本不在一个段位上,于是西班牙决定殖民美洲。 假如当时的美洲比同时期的欧洲先进和发达的话,那么估计这些殖民者们就会乖乖地做商人了。弱肉强食,就是这个时代的真理。 比较一下当时西班牙军队和印加帝国军队的武器与装备:当时的西班牙士兵配备有盔甲、头盔、盾牌、长矛、钢刀、钢剑、火枪和弓弩,基本上是全副武装,同时部队还配备有火炮以及骑兵部队,并且也有与之匹配的成熟的战术。 以印第安人建立的印加帝国军队的武器装备为例,他们则主要配备有青铜长矛、骨尖矛、木质标枪、有石头刺的木棍、石斧、青铜斧、印加流星锤等。 比如这个听上去很玄乎的印加流星锤,其实就是两个球状重物,用绳子或者铁链连起来。双方的火力打击水平明显不在一个段位,在武器装备和战术上双方明显不对等,打起仗来,就像一个成年人欺负一个小孩子的道理差不多。 当这些殖民者们发现印第安人严重落后自己以后,顿时就自信心膨胀了起来,纷纷到美洲。他们的目的也是非常纯粹的,就是要获取财富、土地、奴隶,甚至女人,至于什么促进文明交流和进步之类的东西,纯粹是扯淡而已。 在西班牙殖民军队与印第安军队的对阵当中,相比于实战中的作用,火枪给予印第安人心理上的震慑作用更为明显。 而火炮,不仅在实战中破坏力和杀伤力强大,印第安人看到这种一声巨响之后就发出一溜“怪烟”,并瞬间能把人炸飞的东西,简直如同见了鬼怪一般,这种心理上的恐惧简直是他们无法克服的。 让当时的印第安人恐惧的还有欧洲的骑兵。大约在五千万年前,个子如同狗一般的最早的始祖马在北美洲出现。大约在四百万年前,现代马出现。 可以这么说,在历史上,北美洲一直是马类动物的起源和演化中心,后来通过白令海峡,马进入了亚欧大陆。大约在几千年前,马被人类驯养。 然而,大约在两万年前,马在北美洲就彻底灭绝了,在南美洲则灭绝得更早。对阵印第安士兵时,欧洲骑兵不仅在实战中杀伤力巨大,在心理上的威力也巨大。对于印第安人来讲,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简直有一种天外来客的玄幻感。 卡斯蒂利亚人就是靠着这样的不对称战力,加上一些阴谋诡计来逐步实现了对拉丁美洲的殖民统治。由于太过顺利,卡斯蒂利亚人坚信“上帝眷顾西班牙”,对欧洲以外的“土著”国家全都保持鄙夷的态度。 在南洋,也就大明商人在马尼拉、马六甲还算有些地位,其他各国商人基本都是被当殖民地土著看待的。 然而,当大明这个不像土著的土著帝国真的动了手,德维拉总督才发现,不仅自己,整个卡斯蒂利亚、整个西班牙甚至整个欧洲,都小看了它! 神志模糊地下令殖民军各部谨慎守城之后,德维拉总督的脑子里依旧还在“嗡嗡嗡”响个不停,他不知道自己的命令能执行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抵抗到底有无意义。 就在此时,副官匆匆跑来,满头大汗地报告道:“总督阁下,明国舰队派来了使者!”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鹰扬”、“岳晓遥”、“持羽静风尘”、“曹面子”、“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十六) 【本章要写一下西班牙人在殖民地实行的“委托监护制”,目的是为了将来与京华的某些制度形成对比,没有兴趣的朋友建议跳过不订。】 在葡萄牙大盖伦帆船“格兰杜拉”号上,北洋远征舰队与菲律宾总督府举行了一次颇有些现代感的谈判。 双方主要指挥官在这艘葡萄牙舰只上举行了关于此次战争各项事宜的会谈,与会人员除了远征舰队司令高振炘、菲律宾总督圣地亚哥·德·维拉之外,还有大明京师勋贵代表朱应枫,以及西班牙在菲律宾的奥古斯丁会、方济各会、多明我会、耶稣会、奥古斯丁重拯会这五大教团的传教士代表:来自耶稣会的桑托斯·德·古铁雷斯司铎。 另外,葡萄牙“格兰杜拉”号舰长佩德罗·德·迪弗拉迪什则作为第三方代表充当谈判见证人。因为语言交流等关系,谈判双方还各带了随员、通译数名,不过北洋远征军陆师方面没有派出人员。 椭圆长桌上,高振炘平静地坐着,听通译转述了老长一段德维拉总督的废话,然后淡淡地道:“你们愿意重新调整税率?可惜这已经太迟了。”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早前,你们强占吕宋等地,从性质上来说,这已经是在侵略我大明的属国。由于路途遥远,加上吕宋方面没有来得及向我朝廷禀告诸般事宜,因此大明才会对此没有过多干预……” 那边的德维拉总督居然能听懂不少汉语,闻言立刻辩解起来,但他似乎只能听懂,说话还是法语。通译只好立刻跟进,道:“总督阁下说:尊敬的高振炘司令官阁下,吕宋王国同我方的战争与大明帝国毫无关系,且该王国也不能算做覆灭,虽然王国王室几近覆灭,但我方一直在积极寻找王室其他血亲成员…… 目前,我们在菲律宾或说吕宋,所执行的行政制度为‘委托监护制’,这意味着我们依旧承认吕宋王国的存在。就此,我方认为司令官阁下以属国被侵略而对我方发动战争的行为并不合理。” 高振炘一时不清楚所谓“委托监护制”是个什么玩意,略微沉吟,道:“我要求休会,我需要从我的随员中了解你们所谓‘委托监护制’的一些情况。” 德维拉总督立刻道:“这无须休会,我很乐意亲自为您解释这项制度。” “不必了。”高振炘根本信不过他,当然不会听他解释,摆手道:“我方有这方面的情报,不劳阁下插手。”说着直接起身,带人回到葡萄牙人提前准备好的休息室。 然后,南洋舰队派来协助他们了解吕宋情况的随员便向他解释起委托监护制来。 卡斯蒂利亚王国殖民者黎牙实比在菲律宾被征服地区实行的“委托监护制”,其实是直接从美洲照抄过来的,这一制度早已在美洲广泛施行,其在后世完全可以用“臭名昭著”来形容。 这个制度其实早在哥伦布发现美洲时就开始萌生了。哥伦布1492年第一次西航探险时,美洲印第安人坦诚和慷慨的品质就引起了西班牙人的贪婪,哥伦布及其同伙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种族歧视,当他们在看到印第安人后,心中除开“主人和奴隶”这个概念外,再没有任何平等关系的概念。 虽然哥伦布对接待自己的印第安酋长表面上很礼貌,但其内心却并不尊重印第安人,他一边热情的与印第安人交朋友和赠送礼物,另一边则想着怎么奴役这些友好的印第安人。 因此在写给西班牙双王(指彼时的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与阿拉贡国王费迪南夫妇)的《航海日志》中,哥伦布明确的写下了他打算奴役软弱善良的印第安人: “两位陛下可以相信,这个岛屿以及其他一切地方都同卡斯蒂利亚一样是属于两位陛下的。这里除了设置一个殖民地以外其他什么都不需要,您可以指挥他们去做您将要做的一切事情。因为我率领船上这些为数不多的人员就能够走遍这里所有的海岛而未曾遇到阻碍。 我已经看到,我仅仅派三个船员上岸,那里无数印第安人都只顾四处逃散,没有一人敢向这些船员们为非作歹。他们没有武器,没有自卫力量,他们是这样胆小怕事,以致上千人不能对付三个人。由此可见他们适于俯首听命,适于受迫工作,适于播种以及做我们需要做的其他任何事情。” 除此之外,哥伦布还在给西班牙朝廷的多篇书简中极力鼓吹印第安人的软弱可欺,说只要对印第安人进行简单的调教,就能使其变成殖民地最好的劳动力来源: “我知道他们(印第安人)是一个能够较好地接受解放的民族,他们对我们如此友善,真是奇事。他们没有携带武器,也不知武器作何用处,因为我拿到给他们看,他们由于无知竟抓住刀口,以致割伤了自己的手,他们没有铁器。 他们一般都长得相当高并且模样好看,体格强壮。起先我相信,现在我仍然相信从大陆来此岛的人可以使唤他们,他们会成为好的仆人和优秀的熟练工。” 事实上,西班牙人奴役印第安人的想法并不是凭空产生的,欧洲社会早在发现美洲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奴役他人的现象和政策。而西班牙人对印第安人的主仆概念和种族关系,则是以15世纪中叶葡萄牙人奴役非洲黑人和西班牙人奴役加那利群岛的关切人为基础形成的。 当时的欧洲人大多都奉行奴役他族无罪的概念,欧洲社会对此也非常宽容,所以不管是西班牙人,还是其他来到美洲殖民的欧洲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奴役印第安人有什么不对。 但是按照《圣经》的说法,基督徒并没有奴役他人的权利,因此一位和哥伦布同时代的西班牙神父,还用严厉的语句批判了哥伦布对印第安人的奴役: “这里请注意,印第安人这种天真淳朴和友好的高贵风度和他们的谦虚作风以及他们缺乏武器、缺乏自卫力量的情况,使得西班牙人对他们傲慢无礼、目空一切,并且把自己找得到的最严苛、最艰苦的工作强迫他们去做,使他们饱受压迫和面临灭亡之灾。 哥伦布用语言过分夸大自己,他在这里所设想的和他嘴里讲出来的,就是他后来使印第安人蒙受暴虐待遇的开端。” 但是大多数西班牙人为了掠取利益,都将《圣经》和神父的劝告抛之脑后,以哥伦布为首的西班牙人开始用武力大规模残害印第安人,并抓捕印第安人为奴。哪怕伊莎贝拉女王多次下令,要求西班牙殖民者善待印第安人都没有丝毫作用。哥伦布“发现”的美洲日子就这样成了印第安人苦难的开始。 公元1494年,为了镇压印第安人的反抗和掠夺财富,哥伦布带领军队在伊斯帕尼奥拉岛(海地岛)上进行仔细搜索,攻击任何胆敢反抗西班牙殖民政府统治的印第安人村庄,肆意劫掠印第安人的财产,还将大约1500个印第安人抓回殖民地作为奴隶。 而为了获得发展殖民地的资金和证明殖民地的前途,哥伦布还特意挑选了500名“最好的男人和最好的女人”运往西班牙的奴隶市场进行贩卖,开启了臭名昭著的美洲奴隶贸易。 除此之外,哥伦布还将剩下的一千多个印第安人奴隶拉到广场上,让所有西班牙人随意挑选,想要多少就给多少,以促进殖民地的发展和贿赂那些西班牙殖民者。 但因为当时的西班牙殖民者还不多,并且许多人此前已经奴役了一些印第安人,所以最后还剩下大约400个印第安人老弱没人挑选。这时西班牙人才饶过他们,让剩余的印第安人全部滚开,结束了这桩惨剧。 当时的殖民地官员记载,一些印第安人妇女为了能尽快逃离西班牙殖民者的魔爪,甚至连孩子都不要了: “她们(印第安人女性)害怕再被抓住,为了更好地逃离我们,就把婴儿随便丢在地上,开始像绝望的人那样拼命逃走。有些人翻山越岭、过河涉水逃得这样远,逃到离伊莎贝拉殖民地七八天路程的地方。” 西班牙殖民者获得印第安人奴隶后,会让其代为耕种土地、服侍自己或是进行各种各样繁重劳苦的工作,比如淘金、挖矿等。 在此过程中,大量印第安人痛苦地死去,而为了弥补殖民地的劳动力短缺,西班牙殖民者不断地抓捕或强制印第安人为奴,以作为补充或贩卖,因此许多印第安人村庄被夷为平地,大量印第安人被强制为奴。 尝到奴役印第安人甜头的哥伦布,为了获取黄金并向西班牙朝廷证明殖民美洲的前景,于1495年正式对印第安人实行了残酷的贡税制。 哥伦布宣布:全岛的印第安人都处于西班牙殖民政府的统治之下,而每个成年的印第安人都必须向殖民地政府缴纳一定数量的黄金或棉纱,以作为不被杀死的条件。这种强迫印第安人贡纳黄金和财物的制度就是贡税制,就是西班牙殖民者当时搜集黄金的主要手段! 贡税制非常残酷,按照规定,每个年满14周岁的印第安人每3个月就要向殖民地政府缴纳能装满一个“鹰铃”的金沙或金块,而印第安人酋长则要每2个月就向殖民地政府缴纳一个装满黄金的葫芦。 如果印第安人居住的土地上没有黄金矿藏,那么就要每三个月缴纳25磅重的棉纱或棉布,以作为黄金的替代品,否则严惩不贷。 当殖民地政府称重完印第安人缴纳的税赋,确保合格后,会给缴清贡赋的印第安人一枚盖了印章的铜牌,让其戴在脖子上,防止受到新的勒索或被征税人员处死。 这种贡税制度非常不合理,定的税赋标准太高了,印第安人难以按时完成。西班牙人是以自己最初从印第安人手里收缴到的黄金和棉布作为规划税赋标准的来源,但问题是这些黄金和棉布都是印第安人经过数代人积存才积累下来的,所以显得财物丰富。 当积存数代的财物被上缴给殖民地政府后,印第安人就拿不出更多的黄金和棉布了,只能去河流或溪流中淘金或日夜编织棉布。这显然导致了一系列的灾难和反抗,迫使西班牙人降低了一半的标准,然而这依旧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虽然西班牙人在美洲殖民地上对印第安人使用了贡税制,但因为当地匮乏黄金和其它财物,所以西班牙殖民政府用了几年时间,屠戮了大量印第安人也没能获得大笔黄金。 其非但未能赚回殖民美洲所花费的全部资金,甚至连殖民地最基本的物资供给都不能保证稳定,这使得许多西班牙殖民者聚集起来发动多次叛乱,以反抗哥伦布和殖民地政府的统治,要求更多的好处和权力。 最终,随着叛乱次数和规模的越来越大,以哥伦布为首的殖民地政府为了挽回叛乱者的支持,不得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于1498年正式在美洲建立了一种名叫分配制的殖民制度,给予了每个西班牙殖民者许多好处和权力。 这一制度,大抵就可以看做是“委托监护制”的起源和前身。 然而此时出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矛盾:西班牙人在美洲早期实行的贡税制和分配制,实际上都是殖民地政府和殖民者们私自实行的,是一种非官方制度。他们根本没有与西班牙朝廷经过任何沟通,就私自瓜分了原属于西班牙国王的土地和臣民,还将印第安人变为了奴隶。 在这个过程中,西班牙朝廷非但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殖民者奴役印第安人的举措还影响了西班牙朝廷的税收——因为按照西班牙的法律规定,只自由人才有交纳年贡的义务。 因此,以西班牙国王和王室成员为首的西班牙朝廷,与美洲殖民者和殖民政府之间存在着分歧和矛盾,两者虽然都对印第安人实行剥削,但具体的剥削方法和方式有着很大的差异。 西班牙朝廷想通过某种和平的方式,将印第安人变成自己的直属臣民,就如普通西班牙人一样,然后通过政治和经济手段对印第安人进行剥削和统治。 而殖民者则想将印第安人变成自己的私有财产,然后随意奴役、买卖和杀害,或是掠取印第安人所创造的全部劳动成果,并不想与西班牙朝廷分享印第安人劳动产出的利益。 在对待印第安人的态度上,西班牙朝廷主张温和地对待印第安人。特别是为了推行天主教,发展更多的基督徒,西班牙朝廷还常常下令要求殖民者善待印第安人,并引导他们皈依天主教,成为天主的信徒和西班牙国王的臣民。 比如西班牙双王在1493年5月29日写给哥伦布的敕令上就严词强调道:“探索航行的首要目的是改变印第安人的信仰,探险者们必须极其善意并充满爱心地对待印第安人,促进印第安人与西班牙人之间的友好关系,我们将惩罚任何虐待印第安人的人。” 但西班牙殖民者则对更改印第安人的信仰没有任何动力,他们只对压榨剥削印第安人的劳动成果有兴趣。而且,如果印第安人改信天主教,变成了基督徒,那么按照基督徒不能奴役基督徒和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教义,西班牙殖民者就不能再肆意剥削印第安人了。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改信天主教的印第安人数量都很少:不是印第安人不肯信,而是西班牙殖民者压根就不用心推广。 由此则引发了西班牙双王及其继任者们,连续不断地将意志坚定的传教士派往殖民地进行传教等政策变化。今天出现在“马尼拉和谈”中的桑托斯司铎,就是“五大教派”的代表,从他可以参加这样级别的会谈,也可以看出此时教会对殖民地的影响变大了许多。 总而言之,在西班牙朝廷、殖民者和美洲印第安人三方的拉锯战后,最终西班牙殖民者和殖民政府不得不对奴役印第安人的现有政策进行更改和妥协,如此才推动新式殖民制度——“委托监护制”的产生和应用。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十七) “委托监护制”又称授地制。根据历史经验可知,一项制度的产生大多存在某种传承亦或者某种思想基础、社会基础,因此这种西班牙殖民者用来剥削印第安人的制度也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最初是西班牙朝廷根据古罗马时代流传下来的“庇护制”更改而来。 在与摩尔人进行的漫长国土收复运动中,西班牙朝廷为了统治从摩尔人手中夺取的土地、提高将士们的士气和鼓励贵族们自费组织军队收复失地,常将新征服的土地和征收摩尔人额外贡赋的权利,按照官职、功劳大小“委托”给各级西班牙贵族,让贵族们变成领主,代为掌管新征服的土地,统治臣服的摩尔人,引导领民皈依天主教,并每年向国王交纳一定的贡赋。 [注:摩尔人一般指居住在伊比利亚半岛和北非、西非等地的***,是柏柏尔人、阿拉伯人、黑人和伊比利亚人的混合后裔。] 这种政策堪称一石四鸟,既加强了对新征服土地的掌控,又只用了极小的代价就酬谢了立功的将士,还推行了天主教,扩大了征税对象。故此,“委托监护制”其实自12世纪起就在伊比利亚半岛比较流行了。 不过,西班牙本土实行的委托监护制和其美洲殖民地所行的委托监护制之间,还是存在着很大的不同,两者差异性极大。 在名义上,美洲殖民地的土地所有权归西班牙国王所有——如果确切的说,是归卡斯蒂利亚国王所有,但事实上西班牙朝廷却将土地所有权保留给了各个被征服的印第安人社区,印第安人原有的社会结构保持不变,只不过要集中居住在白人聚集地附近。 西班牙朝廷甚至还给予了许多印第安人贵族和精英阶层一定的地位、权力和自由,从中挑选出“卡西克(首领、头人、酋长)”,让其继续统治部族,而西班牙朝廷仅对印第安人实行间接统治。 这个思路与当前高务实用“京华顾问团”实际控制南疆各国朝廷,然后南疆各国朝廷再根据“顾问团”的意见执行国政,有一定程度上的类似,但也不完全相同。 至少一点,南疆各国目前名义上都算是后世所谓的“主权国家”,它们的领土和百姓从归属权上来讲并不属于京华。而它们与大明之间虽然有朝贡关系,但众所周知,朝贡关系是一种并不实控朝贡国政治军事的伪属国制度,很难将其称之为实际意义上的附属国制度。 印第安人社区中的卡西克一般由殖民地总督、督军或是市长之类的统治者委派,一般都是从印第安人社会的上层人物中挑选,但也有一部分卡西克由世袭或选举出的印第安人酋长担任,只不过所有的卡西克都要经由殖民地当权者的同意,否则便是非法。 这一条与京华在南疆的统治也有一定的相通之处,南疆各国的各级官员任命也是需要国王印章和“京华顾问团”印章一起盖才有用。 考虑到国王印章本身是个萝卜大印,实际掌握在京华手中,所以也可以看做是全体官员由京华任命。只不过其府、州(明制的府、州级)以上官员任命需要先报请高务实批准,县级需要黄芷汀批准,而有设置总领的地区,还需要当地总领批准,如安南南部六镇等地。 成为卡西克的印第安人不需要服劳役,也不需要交纳贡赋,而且卡西克们往往还利用自己的权利压榨普通的印第安人以赚取财富,帮助西班牙人统治印第安人。 甚至西班牙人为了笼络卡西克,还经常与之通婚,对其非常优待,一些原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的精英阶级后裔,在后来甚至成了总督,拥有极大的权利。 这一条在南疆则是体现在归化户籍制上,由于归化户籍制是让“土人变华族”,显然比委托监护制下的这种通婚更具优越性。 因为前者通婚只是为当地精英提高了地位,但他们乃至后裔都未必把自己看做西班牙人,并不会夯实西班牙的统治基础,而后者则是彻底的“化敌为友”——绝大多数掌握实力的人都变成了“华族”,华族的统治自然就稳固了。 而为了酬谢开拓国土的西班牙征服者和贵族们,西班牙朝廷又将臣服的印第安人社区委托给有功之臣或是王室成员、朝廷亲信等人监护,使其成为监护主,帮助西班牙国王统治美洲殖民地,并代替朝廷向印第安人征收贡赋,这便是委托监护。 在委托监护制实行之初,西班牙朝廷责令殖民地政府以每个印第安人酋长所代表的部族居住地为单位,委托给各个监护主,但随后这种方式因为太过于繁琐被遗弃,转而以印第安人村社或市镇为单位委托给监护主。 监护主只对所授予监护区域范围内的印第安人领有监护管辖权,没有直接所有权,且监护主的权利较难世袭,同时监护主还要向印第安人宣教,引导受自己监护的印第安人皈依天主教和臣服西班牙国王的权威,保护其不受虐待,并且监护主还要找人教育印第安人儿童: “每个印第安人村落应设有教堂,并派一个教士向他们宣教。(你们要)每周两次集中印第安儿童,教他读书写字和宗教课,迫使他们祈祷、诵经。” 除此之外,监护主还要自备干粮、武器、马匹和军装,随时听从国王或殖民地政府的命令,带领部下到各地平叛或镇压各种起义。 美洲殖民地所实行的委托监护制还加入了西班牙人早期奴役印第安人的贡税制和分配制,西班牙监护主对自己所监护的印第安人有着极大的权利,可以在监护区内征收大量贡赋、劳役或代役租。 被征服的印第安人在法律层面上被定义为“自由人”,不再是奴隶,能够以家庭为单位拥有一小块土地和房屋、牲畜,但是印第安人未经监护主允许不能随意离开自己的居住地或携带武器。 另外,印第安人还需要向监护主交纳一定的贡赋并服劳役。因为监护主向他们传播了天主教,如此才使原本是异教徒的印第安人变成了基督徒,得到了拯救灵魂并登上天堂的机会。所以印第安人需要对监护主表示“感谢”,必须承担许多义务,比如耕种土地、挖矿、打杂、交纳贡赋等。 所以事实上,委托监护制根本没有将印第安人变成自由人,大多数印第安人或是混血儿也没有公民权。委托监护制的目的是让印第安人更好地提供劳动力,同时也是为了能更安全地控制他们,使其无法反抗统治。 为了推行委托监护制和“保护”印第安人,西班牙朝廷给所有监护主的命令是不许虐待印第安人、不强迫他们劳动、给予其工资。 但事与愿违,实行委托监护制后,印第安人的生活还是非常悲惨,饱受压榨。监护主们根本不按照命令善待印第安人,他们肆意虐待印第安人,不将其看作是人类,而西班牙朝廷对监护主的管理非常粗糙,根本无法控制监护主,这使印第安人陷入了极为悲惨的处境: “虽然法律对委托监护主为自己征税的数额有所限制,但实际上征收的数目是无法计算的。专权者搜刮他想要的一切东西,用尽他一切想用的办法,结果一个印第安人有时竟要缴纳二十次赋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印第安人)也不敢抱怨,因为很少可以得到伸张正义的机会。” 一些印第安人为监护主常年累月的工作,却只有微薄甚至于根本没有任何报酬,且还需要向监护主交纳沉重的贡赋。 监护主向印第安人征收贡赋的标准也非常不合理,监护主征税时会以早期人口普查数据为准,向印第安人社区征收实物税或钱税,但是其所用的人口数据却不准确。因为社区内的许多印第安人都已经死亡或逃离了,社区里根本没有那么多印第安人,却需要承受很大的经济负担。 一些西班牙殖民地的印第安人甚至每年要为监护主劳役300天以上,而官方的标准则是5-9个月。这使得许多印第安人连耕种土地、与妻子同居和生养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使许多印第安人社区像遭受旱灾的玉米田一样快速枯萎灭绝。 印第安人的惨状甚至让一些西班牙人都不忍直视,一位名叫巴塞洛繆·德·拉斯·卡萨斯的西班牙教士对自己所见到的印第安人充满同情,勇敢地站了出来为印第安人辩护,用辛辣的语言揭露自己同胞奴役印第安人的罪过: “他们(监护主)对这些印第安人所施的‘恩典’就是把男人送到矿上去采金,这是一种不堪忍受的繁重劳动。把妇女赶到农场里掘土种地,这种劳动即使对男人来说,也是极为繁重的。无论男女,只给他们一些野草和其它毫无营养的东西充饥,暴徒们……饿死印第安人的婴儿;在矿山上,男人们死于劳累和饥饿;在农场里,妇女们也因同样的原因而丧命。” 这些麻烦的产生,实际上是由于“委托监护制”本身的“委托”二字。这是一种代理人制度,而非中国历代所惯用的垂直管理。 高务实在南疆地区的做法就与这完全不同,南疆各国在实际上都有垂直管理体系。各国国王头上的实际管理者就是“京华顾问团”,而这各个顾问团又是直属于高务实本人的,他们最终的负责对象都是高务实本人。 而南疆各国下属的各级官员又是京华所任命,而且这一任命制度除了极个别地区(如岑黄两家等土司是因功世袭)之外,其余都是流官制——即不能世袭,全看上头指派。这就使得各地官员想要提升自己的地位只能“媚上”,也就是乖乖听京华的,听高务实的。完全做不到如西班牙殖民者和殖民政府那样对西班牙朝廷阳奉阴违。 西班牙殖民者和殖民政府阳奉阴违?是的,而且是真正的阳奉阴违。 印第安人数量持续下降,使得西班牙朝廷几次想改善印第安人的生活状态和质量,但都失败了。因为监护主们认为殖民地的所有土地都是自己出钱出力征服而来的,所以土地所有权和一切权益都应该归自己所有,而不是归王室所有。 故而,监护主们对委托监护制并不信服,也不严格遵守,他们常常将监护区域内的印第安人土地掠取到自己手中,将王室财产变成自己的财产。 然后,他们便驱使印第安人到矿场、河流和遥远深山中挖掘贵金属,肆意压榨印第安人,有时还贪墨、扣押印第安人交纳给西班牙朝廷的贡赋,或是以此作为要挟,向西班牙朝廷要求更多权利。比如期望将监护权保持终身,并世袭给自己的后裔等。 西班牙朝廷了解到殖民地的现象后,为了防止监护主无限制奴役印第安人,甚至是彻底灭绝印第安人,便不再容忍其拥有巨大权利。 在这种情况下,王室为此制定了一系列的法令和训令,采取恩威并用的办法,企图削减监护主的权利,以加强朝廷对殖民地和印第安人的统治。 但是很无奈的是,西班牙殖民地的官僚体系腐朽不堪,殖民地官员们纷纷贪污腐败,对重金贿赂他们的监护主们予取予求。有些殖民地官员甚至本身就是监护主,他们所奉行的法令、法律、制度和规定,都是为自己利益服务的。 西班牙朝廷颁布的许多“保护”印第安人的法律都遭到了监护主们的抵制,最后要么不了了之,要么束之高阁,或是大打折扣。 比如监护主们就将印第安人每年挖矿的劳役期从5个月提高到了9个月。在这种情况下,西班牙朝廷定下的法令根本无法推行,殖民地的官僚之间甚至流行着这样一句俗语——“我服从,但不实行”。 这不是摆明的阳奉阴违是什么?正如刚才所言,京华的垂直管理体系是杜绝这一现象的根本保障,如果不是垂直管理,下面的人就有足够的办法来阳奉阴违。 然而,垂直管理并不是想施行就能施行的,它也需要有一个基础。 美洲的西班牙监护主们本身是确保殖民地安全的主要武力之一,每当自己权益受损时,他们就会实行“罢工”或是起义作乱。最终西班牙朝廷只能对殖民地的监护主们妥协,而监护主势力的不断膨胀,使印第安人的社会组织解体、人口大量消亡。 【接上章,本章主要对比西班牙美洲委托监护制和京华南疆管理体系的具体区别和不同影响,对制度不感兴趣的朋友建议不要订阅。】 从西班牙本土派往美洲殖民地的少数官员无法改变殖民地的这一现象,他们受到殖民地实权派的强力压制,不是被殖民者们孤立,就是与监护主们同流合污。 这里就很明显的可以看出西班牙统治美洲与京华统治南疆的区别:京华统治南疆的基础是什么?是各大警备军。 我不需要你们为我开疆拓土,也不需要你们为我平叛剿匪。所有的武力都是我自己一手掌握,你想反对我,你拿什么反对? 除了岑黄两家与当年少数移镇而来的原广西土司,南疆的一切军事力量都掌握在京华手中。而高务实又以人事制度和后勤体系来双向控制警备军,因此归根结底,一切权力的来源有且只有一个出处,即高务实本人。 以岑黄两家为代表的原广西土司,算是南疆政治军事体系下最大的例外。但由于黄家的力量实际上主要掌握在黄芷汀手中,而黄芷汀又是高务实的夫人,故此这股土司力量在原本就远不及京华强大的情况下还被一分为二。 可以说,岑家只要不换上一个智障做主支“族长”,就不可能考虑造反,或者如西班牙殖民政府一样反过来向“朝廷”施压。 当然,这也是高务实明明知道这次南掌之事黄芷汀处理起来会很为难,但却没有故作大方地对黄应雷“宽大处理”的原因。 道理很简单,南疆保留土司,原本就是特殊条件下的特殊产物,不把你们改土归流就是看在高、黄联姻的基础上,现在你倒还想扩大势力,那我还能装模作样跟你客气? 高务实是实学派的人,他最讲究的可从来不是仁恩厚泽的虚名。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2000劳尔”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十八) 把委托监护制给远征舰队高层说清了,几名参加谈判的“高官”们表情和表现各不相同,而最先发表意见的居然是勋贵的代表朱应枫。 朱应枫,这个名字一看就知道他是出自成国公一系,且与当代成国公朱应桢同辈。 的确,他是朱应桢的堂弟,其祖父正是老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前锦衣卫大都督朱希孝。不过,朱应枫并非朱希孝的嫡孙,而是庶孙,且家中排行老四,地位并不怎么样。 朱应枫地位虽然一般,但好在成国公府家大业大,他成年之时还是分到一点家当,除了住处之外,约莫还有两万两银子。 他也算是个狠人,当时一咬牙,将两万两银子一把梭哈全砸进了成国公府的船队里头,取得了一艘武装运输舰两成半的股份和分红——也就是四分之一艘船。 这里顺便提一句,成国公府虽然家大业大,但他们家的船队真不是朱应桢一个人的。组建船队的时候,甚至还与时俱进地学了京华一手,搞了一把“股份制”,凡未出五服的族人都可以自由参股,股本就看你自己能拿出多少来。 朱应枫当时的股本在其中只能说不大不小,他仗着自己在锦衣卫有个百户挂名拿俸禄,打的主意是“就算全亏了,老子也饿不死”的念头。 没多久,这厮就发达了。毕竟是庶出的孩子,他平时还挺节省,不斗蛐蛐不遛狗,有钱就继续往船队里投,结果两年之后,他就拥有了两艘武装运输舰。 朱应桢觉得这堂弟还不错,开始对他有了些亲近,朱应枫干脆就趁势说想辞了锦衣卫的差事,专心搞海贸。朱应桢当时颇有些吃惊,但仔细和他讨论之后还是同意了。 于是朱应枫辞了官,专门负责起成国公府的海贸事务。这一次出征,勋贵一系里头他大概能算是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位,至少从血缘上来讲,他还属于成国公的近支兄弟。 朱应枫此时开口道:“这个什么委托监护制,我先不论他那些什么监护主之类的玩意儿,就这个制度的根本便已经坏了规矩。按照他们这个制度,整个吕宋都是他们那个国王的了,是国王授权给下面的总督,总督再授权给那些监护主…… 而我们刚才已经表明过观点:吕宋是大明的属国,怎么处置它不是西班牙人说了算,只能是我大明说了算。司令,依我之见,他们怕是不肯放弃这个什么委托监护制的,那咱们也甭跟他们废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手底下才能见真章。” 朱应枫毕竟身份摆在这儿,他这一表态,高振炘不好不说话,只能道:“眼下的问题其实不在于能不能打,打是肯定能打的,咱们这一仗若要说打,十成十能赢。但麻烦在于我家老爷担心把西班牙人打跑了,他们连个落脚点都没有,会影响海外的银子过来。” 朱应枫皱了皱眉,问道:“那高司徒对此有何交待么?我是指,哪些方面是可以让步的,哪些方面是不可以让步的?总不能咱们白打一仗,这吕宋还真就成了西班牙人的地了吧?” “那倒不会。”高振炘道:“老爷的意思,不仅吕宋要收回,甚至整个‘菲律宾群岛’都必须完成统一,也就是说全部归属于吕宋。” 后世有个误解,以为历史上的“吕宋”是包括整个后世菲律宾的,其实不然。吕宋最多只是菲律宾群岛北部的吕宋大岛,甚至连吕宋大岛都不一定能全算。不过,它的核心统治区域倒就是在马尼拉一带。 《漳郡志》云:东洋有吕宋、苏禄诸国,西洋有暹罗、占城诸国。今东西洋商舶载在令甲者,东洋则吕宋、屋同、沙瑶、玳瑁、宿雾、文来、南旺、大港、笔架山、密雁、中邦以宁、麻里吕、米六合、高药、武运福河、仑岸塘、吕蓬。 这个记载其实并不是很确切,尤其是所谓东洋西洋之类,划分比较模糊。不过,这里头还是有一些名词值得注意,比如“吕宋、屋同、沙瑶、玳瑁、宿雾”之流,就是当时菲律宾群岛的几个主要国家(当然有些名字和后世的主流翻译有区别)。 至于现在,“菲律宾总督府”是把这些地方全部看做自己“辖区”的,也统统归纳进了“菲律宾群岛”之中。 高务实的目的也很明确:以上这些地方,但凡是西班牙菲律宾总督府认定的辖区,都必须统一到一个“吕宋王国”之中,然后整体成为大明的属国——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就是所谓朝贡国——那也可以。 总之,高务实就是要打包全收,不要搞得零零散散,屁大个菲律宾还给他整出五六个王国来。 这么一来就有点麻烦了。土地,高务实全要;生意,他也不肯放弃。 不过,此时不论是高振炘还是朱应枫都没想到高木三忽然表达了异议。 只见高木三一脸犹疑地道:“我家老爷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天下博学莫过于老爷者。是故,老爷定是知晓嘉靖年间吕宋旧事的,但小的愚钝,实在不明白在这般旧怨之下,老爷为何还执着于‘吕宋’之名。” 高木三是广东人,此前又是在南洋舰队做事的,因此他“知晓嘉靖年间吕宋旧事”,然而高振炘是高务实新郑老家出来的家丁,而朱应枫不必说了,“老北京”是也,所以他们二人对这段话完全不明所以,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嘉靖年间吕宋旧事?”朱应枫愕然问道:“发生过什么事……能算旧怨?” 高木三也有些意外,暗道:难道此事只有咱们南方靠海吃饭的人知晓? 于是,他便说起了这桩旧事。 其实何止是旧怨,事实上这其中有一桩血案。在明朝嘉靖年间,大明帝国与“吕宋”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桩历史血案,而这则血案说到底,是嘉靖皇帝误信谗言而引发的。 大明嘉靖三十年(公元1551年),北方俺答汗叩关,南方苗人龙许保聚众起事,沿海倭寇横行,接二连三的内忧外患让大明国库日益空虚。 正当此时的嘉靖皇帝为饷银愁白了头时,大臣阎应龙、张嶷就上疏曰:“吕宋机易山素产金银,采之,岁可得金十万两、银三十万两”。嘉靖帝顿时眼前一亮,命张嶷等人出使吕宋国,火速实施“海外淘金”计划。 嘉靖虽然是急糊涂了,但朝中却还有着相当多的明白人,于是就有大臣指出:“即机易越在海外,亦决无遍地金银,任人采取之理。安所得金十万、银三十万,以实其言,不过假借朝命,阑出禁物,勾引诸番,以逞不轨之谋。岂止烦扰公私,贻害海澄一邑而已哉?” 群臣虽然拼死力谏,但皇帝早已被金银迷蒙了双眼,不顾众臣的劝阻,执意淘金。张嶷等人拿着皇命,很快组织起来了一支庞大的“海外拓金团”,然后驾驶着海船浩浩荡荡直抵吕宋。 当时的吕宋国王着实被大明不请自来的动机吓了一跳,于是在招待明朝使者的宴会上,吕宋国王开门见山的问道:“天朝欲遣人开山,山各有主,安得开?譬中华有山,可容我国开耶?” 吕宋国王此话绵里藏针,意在告诫大明使者放弃不远万里挖山掘金的计划,接着吕宋国王又道:“树生金豆,是何树所生?”言下之意,大明使臣口中所谓的吕宋遍地黄金纯属子虚乌有。 但张嶷却并不是来讲道理的,他答道:“此地皆金,何必问豆所自?” 吕宋国王见大明使者不死心,于是只好将大明使臣带到了机易山挖金。然而,张嶷一行人抵达机易山后,却并未发现任何黄金,明朝使臣同行的王时和不得已,只好装了一筐沙土作为证物,随即回朝复命,张嶷则被吕宋国主扣留了下来。 自这伙不速之客的突然来访,吕宋国王便认为大明派遣使臣来的目的不是挖金,而是探访吕宋国的虚实,目的是为了一举荡平吕宋。 此后,吕宋国王认定华人是他们的心腹大患,所有客居的华人极有可能充当明朝的间谍和内应。为此,吕宋国王便想出一条毒计,打算彻底铲除华人这个“毒瘤”。 于是接下来便是“明年,声言发兵侵旁国,厚价市铁器。华人贪利尽鬻之,于是家无寸铁。酋乃下令录华人姓名,分三百人为一院,入即歼之。事稍露,华人群走菜园。 酋发兵攻,众无兵仗,死无算,奔大仑山。蛮人复来攻,众殊死斗,蛮兵少挫。酋旋悔,遣使议和。众疑其伪,扑杀之。酋大怒,敛众入城,设伏城旁。众饥甚,悉下山攻城。伏发,众大败,先后死者二万五千人。酋寻出令,诸所掠华人赀,悉封识贮库”。 这段话什么意思?就是说吕宋国主的毒计乃是放出攻打邻国,因此高价收购铁器的消息,客居吕宋的华人由于不明就里,便将家中的铁器全部兜售了出去,结果导致“家无寸铁”的局面。 吕宋国王则抓住这个机会大肆屠杀华人,并趁火打劫抢劫华人在吕宋的全部财产,经过长达五个月的“吕宋大屠杀”,原先高达三万余人的华人被虐杀了两万五千多人,人口几乎锐减了大半。 而在屠杀吕宋华民后,吕宋国王以“言华人将谋乱,不得已先之,请令死者家属往取其孥与帑”的鬼话,假惺惺地上书福建巡抚徐学聚。 徐学聚得知留守吕宋的华民惨遭屠杀的情况后,自然大吃一惊,火速上报给朝廷。嘉靖帝得知,龙颜大怒是肯定的,于是下旨训斥道:“嶷等欺诳朝廷,生衅海外,致二万商民尽膏锋刃,损威辱国,死有余辜,即枭首传示海上。吕宋酋擅杀商民,抚按官议罪以闻。” 然而对于嘉靖皇帝天威震怒,史书却载:“学聚等乃移檄吕宋,数以擅杀罪,令送死者妻子归,竟不能讨也!” 什么意思?就是当福建巡抚徐学聚痛斥吕宋国的反人类暴行后,以皇帝的口令让吕宋国归还反华暴行中丧生的华民时,对方竟然不予理睬! 你一个禁海的天朝,我吕宋何必畏你如虎?那些华人,我杀了也就杀了,你能奈我何? 无非是一个“竟不能讨也!” 高木三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在这里,吕宋国已经实际上被西班牙人给灭了,老爷却不仅要来个“存亡继绝”,帮吕宋复国,甚至还要把“菲律宾群岛”的其他国家通通并入吕宋,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 高振炘、朱应枫不知道这件事,高木三可以理解。但要说老爷不知道这件事,高木三肯定是不信的——万历朝的《大明会典》实际上就是老爷做的主笔,老爷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高振炘听完高木三的解释,其实也满脑子疑惑,但他同样认为高务实肯定是知道这件事的,那么对于他而言,就只能给高务实的命令找合理性。 高振炘沉吟道:“你说得没错,老爷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他依然下令恢复吕宋国,则必然有其原因……” 说是这么说,他一时却实在想不到这原因究竟是什么。好在此时朱应枫作为一个“政治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到底看得深些,当下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疑惑的?我虽愚钝,却也能猜出其中一二。” 高振炘心里大松了口气,忙道:“劳请指点则个。” 朱应枫道:“我天朝仁恩浩荡,不究过往旧怨,只以存亡继绝之大义为先,此乃高司徒之胸怀浩荡是也。” 好一句屁话,大家都知道肯定不是主因,不过面子上高振炘和高木三还是连连点头。 朱应枫大概也清楚他俩的心思,这话一句带过,接着又道:“此‘菲律宾’之地,惟吕宋一国曾朝贡于我大明,无论当时曾发生什么旧怨,到底不能改变君臣之分际。 今大司农欲全取菲律宾各地,倘若没有吕宋这个招牌,我等此番岂非师出无名?就算要说是为了复当年之仇,可吕宋国早已被西班牙人所灭,大司农总不好把这仇转记给西班牙人头上去……二位以为然否?”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高振炘和高木三对视一眼,恍然大悟:老爷关心的不是“吕宋”本身,他只是需要“吕宋”这个“大明属国”的招牌,来给此次出兵批一张虎皮,得一个出师有名。 至于将来,恐怕此吕宋根本不是彼吕宋。 这就对了嘛,这才是“经权有变”的实学宗师所为啊!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十九) 前因后果整明白,老爷的用意也清楚了,远征舰队方面遂要求继续会谈。 西班牙人没有搞别的名堂,老老实实坐回谈判桌。可惜这一次远征舰队方面变得更强硬起来了,坚持认定西班牙人在菲律宾实行的“委托监护制”是非法的,因为该制度与吕宋的属国地位相矛盾。 这就麻烦很大。对于西班牙人而言,这意味着大明帝国不承认西班牙对吕宋的统治。 这种“不承认”不单单是外交意义上的不承认,它现在非常现实——海陆两军一百多艘战舰、一万多大军近在咫尺,并且他们手中还俘获了十艘西班牙战舰,以及两千海军官兵。 战舰无非是钱和时间的堆砌,那也还罢了,但两千卡斯蒂利亚海军官兵却万万不能等闲视之。 这个年代的欧洲可不是一战二战时期的欧洲,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国家完全可以算是泱泱大国。通常一场战争要是死了两千人,基本上就可以看做决定性的战役。 要知道,在约四十多年后的欧洲,那场三十年战争中著名的“吕岑会战”,本是帝国军与新教军的关键性战役,几乎决定了宗教改革的成败。 当时双方已经是打出真火的状态——帝国军如果战败,哈布斯堡家族的皇帝便可能要退位;新教军如果失败,宗教改革就可能“中道崩殂”。 因此双方都算是拼了老命的在打,可是最终双方的伤亡才多少? 新教军伤亡5500人,帝国军伤亡4500人,仅此而已。 四十多年后也就这样的承受能力,何况是四十多年前的今天?更何况还是在万里之外的菲律宾? 因此德维拉总督干脆把“菲律宾总督府是否合法”的问题都先丢开,要求先谈赎回俘虏问题。 讲真,大明这边一般是不讨论什么赎回俘虏这种事的,至少不会当成一件大事来看,要不是高务实老早之前就打过招呼,高振炘一定会认为德维拉总督吃错药了。 至于现在嘛,要谈也行。高振炘提出,这两千战俘也不用你们花钱赎回了,直接把马尼拉城让出来交换就好。 但德维拉总督还是想试试其他条件,于是提出:以一名士兵或水手100比索的价格赎回,军官则按1000比索来算。总的来说,价值约为30万比索——大致相当于库平银24万两。 高振炘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虽然在他看来西班牙人本不值钱,24万两也不算小数目,可现在他一战缴获85万两美洲白银,还俘获了10艘大盖伦战船,两者相加差不多已经值200万两银子了,又岂会在意那“区区”24万两? 所以高振炘明确表示不接受,他依然要求马尼拉城,并且还毫不客气地威胁道:“若你等不接受这一条件,待我陆师拿下马尼拉,这批俘虏可就不是今天这个价了。” 德维拉虽然心里是很慌的,但作为一名能做到总督的贵族,装模作样乃是拿手好戏,自然也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表示马尼拉城不仅是棱堡化的要塞城池,城墙坚固异常,而且城中储备的物资也极其丰富,哪怕坚守三年也不在话下。 谁知道高振炘听完哈哈大笑,傲然起身,冷冷地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会谈就先到这儿吧。别说三年,三日之后你若还能坚持这句话,本司令就敬你是条汉子!” 说罢,高振炘转身便走,随行的高木三也冷然跟去。倒是朱应枫这厮虽然不会打仗,但出身勋贵高门,架子摆得很足,走之前撂下一句话:“好心提醒一句,在城里备几条小船,免得到时候你喂了王八,咱们割不到首级回京论功。” 这几句话带了些俗语,德维拉总督听不太懂,而听了通译的翻译之后,简直把他气得浑身发抖。可是转念一想却又有些纳闷:我在马尼拉城里怎么可能会需要船? 然而他一时没想明白,葡萄牙“格兰杜拉”号舰长佩德罗·德·迪弗拉迪什却明白过来了——这位老兄也不是什么好人,也算是老殖民者了,而且专门在印度、马尼拉和澳门混,他是听说过东方人打仗的一些故事的。 这些故事里头就有一个在澳门时听到的故事,叫做“庞令明抬榇决死战,关云长放水淹七军。” 其实“水淹七军”只是《三国演义》里的演义,事实上在《三国志》等正史记载中,关羽既没有蓄水,也没有决堤水攻,而是因为霖雨导致了“汉水溢流,害民人”的自然水灾,使得于禁等人被水灾困住。关羽趁机乘船而攻,于禁等人投降。 正史《后汉书》确定此次水灾为自然水灾,并放置在了《后汉书·志第十五·五行三》。而《后汉书·志第十五·五行三》本身就是专门收录自然灾害的篇章。 不过迪弗拉迪什能知道“水淹七军”就很了不得了,哪里知道“演义并非正史”这种差异?当下他便绘声绘色地把自己听来时就有些以讹传讹的故事又讲给德维拉总督听。 天可怜见,他听到的故事里,就已经把“蓄水冲城”的威力夸张得比《三国演义》里头还厉害,现在经他一转达,更仿佛这水无坚不摧,困在“水城”之中只有做鱼鳖的份。 德维拉总督这一下还真被吓唬住了,再也维持不住贵族老爷的架势。他脸色大变,匆匆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而去,马上带人回了城里,亲自登上城楼,观察城北郊外的动向。 这一看之下不得了,原来“明国陆军”动作极快,此时已然过了巴石河。不过他们却并不继续前进,而是抓紧时间构筑了两道防线,而在防线以北的河边,则明显正在进行某种施工作业——那不是在蓄水还能是什么? 其实“水淹七军”虽然是演义杜撰,不过类似的作战倒是真有过,甚至在现代战争时期都有过,还取得了重大胜利。 譬如说红朝抗美援朝期间,红朝志愿军第39军军长、西海岸防御指挥部副司令员吴信泉将军,就曾经指挥过一场抗美援朝版的“水淹七军”,打得刚接任“联合国军”总司令的李奇微目瞪口呆。 当时是1951年4月,吴信泉领着39军来到了春川和华川一带。在这里,吴信泉接到了司令部的命令,要求他们拖住美军的进攻。 在抗美援朝期间,尤其是前期,我军是没有制空权的,所以运输和行动都相当困难。怎样拖住美军抢占高地,是当时志愿军面对的大问题。美军有装备优势,还有大量的韩军当炮灰,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挡住美军,吴信泉作为前线指挥官不得不想办法。 根据他多年的战争经验,一时之间既然想不出好办法,那就要到处转转。 为了得到迟滞美军进攻的办法,吴信泉先是在地图上发现了华川水库这个地点,心里有了挡住美军的办法。为了把这件事计划的周密,吴信泉亲自带着侦查科长蔡愚来到了华川水库勘察地形,实地看看那里的情况。 在地形勘察结束后,吴信泉开始回来摆弄起了沙盘。以水代兵是好办法,但是利用不好也很容易造成严重的后果。黄河的多次决堤造成的巨大灾难就是很好的例子,生在中国的吴信泉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要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摸清了水库的地势、流经区域和沿岸情况后,吴信泉终于得出了怎样才能挡住美军又不伤害沿岸百姓的办法。 他命令手下军队让华川水库的十二道闸门全部关上,然后开始蓄水,根据情况向下游排水。这样,在蓄水八天后,终于等到了美军。 美军总司令李奇微开始布置部队渡过汉江,渡江的美军一开始还心里美滋滋,因为这么浅的汉江,那还不是轻易就能渡过了么? 此时,随着吴信泉一声令下,积蓄已久的江水终于“解放”了,奔涌着、咆哮着一泻而下,像瀑布一般汹涌澎湃,似千军万马奔腾而去,乌泱泱的江水向正在渡江的美军袭来。 在志愿军开闸的一刹那,美王牌军“陆战一师”集体傻眼了。洪水自东往西,如同雄狮一般向他们扑来,两架浮桥被冲垮,坦克大炮被淹没。 美陆战一师号称极其熟悉登陆作战,但那不代表他们不怕洪水。而此时,汹涌的北汉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水浪,接二连三地把美国士兵狠狠压在水底,探不出头,喘不过气。 在志愿军开闸之后的半小时左右,水面就上涨了将近1.5米。美军两座浮桥中的一座被彻底冲垮,另一座被冲毁大半,被美军狼狈地拉回到岸边。桥上的汽车、坦克、大炮,都被洪水冲到了江中。由于下游水位的急速上涨,洪水冲到了公路上,一大群美国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美陆战一师的一个炮兵营在阵地上刚刚架好炮台,洪水就冲了过来。炮兵们跑得快,没被洪水淹死,可是大炮、弹药和帐篷等物资,都被洪水冲跑了。甚至还有一些在帐篷里的人,也被冲得没了踪影。这支久经沙场的美军部队做梦都没想到,仗竟然还能这么打。 美军装备再优良,也抵不住洪水这样的自然力量,这一波洪水把直接把准备渡江的美军给冲得七零八落。 吴信泉此时坐守在监听机旁,当“水淹美军”的捷报传来后,听到美军在阵地上乱作一团,他高兴得合不拢嘴。但是没过多久,他又连叹两口气,道:“可惜!可惜!如果能炸开大坝,一个都别想跑。” 其实,此前作战科副科长沈穆就曾经建议直接炸掉大坝,把整个渡江美军全部送去喂王八。但吴信泉考虑到朝鲜是盟国,这座水电站的大坝在战争结束后还要用来发电,要投入到朝鲜的生产建设中,因此为了朝鲜人民的利益,他只能惋惜地放弃这个诱人的战果。 洪水过后,路毁桥塌,土地被冲得泥泞不堪。美军的重装备深陷在泥中,寸步不能前行。这条半天时间就能跨过的北汉江,最终美军足足用了一周时间才过去。 面对美军甚至整个“联合国军”在朝鲜战争期间表现都堪称最为亮眼的李奇微,三十九军依然完美地完成了上级交待的迟滞美军之任务。 既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都能玩“水淹七军”,这十六世纪末期有什么不能玩?吴将军因为要照顾盟友的利益而没有全力泄洪,高务实可没有这般压力,而高振炘更不会在意。 德维拉见此情况心中大急,连忙召开了军事会议,商议如何应对“明国陆军”的水攻计划。但这种作战虽然在欧洲也曾经有过,可是并不多见,应对方面也没什么好办法,一般来说只有快速转移,要不然就是派兵破坏对方的计划。 可是眼下这两条办法都没法执行:转移的话,人倒不是不可以转,可马尼拉城又转移不了,人要是全跑了,马尼拉城还不是一样送给了“明军”?如果这么做,那还不如拿马尼拉去交换2000俘虏呢! 至于破坏敌军行动,这一条看起来也并不好办。虽然大伙都没有与“明国陆军”交过手,但从海上的交战结果来看,明军在火炮上的实力无疑很强——西班牙人从观察被俘的己方战舰战损情况就能轻易得出这一结论:它们虽然被临时修复了很多,但依旧可以看出它们此前受到过多么猛烈的炮击。 [注:这个原因在于新修复的位置木料色泽与原舰体木料色泽会有比较明显的差异,就像现在车辆被刮擦之后找的修理厂技术不过关,导致修复处出现严重色差一样。] 尤其是从大珍宝船队的几艘战舰战损来看,明军方面的炮火绝不比此时的欧洲逊色半分,甚至很可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种情况下,西班牙军官们一致认为,明军的火枪兵实力也必然很强,而他们现在还拥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此时要去“破坏敌军行动”,哪怕马尼拉的军队倾巢而出,也未必能完成任务,搞不好还会被早有准备的明军一锅端——对方那两道防线已经说明了他们对马尼拉可能发起的破坏行动有足够的防备。 跑也不能跑,留下又会被水攻,德维拉总得急得嘴上冒泡,心里开始后悔起来。早知道如此,真不如在谈判桌上再想想办法,哪怕一点便宜占不到,真拿马尼拉城去换那两千俘虏也好,至少还能给自己挣个关心士兵的仁慈名声。 况且,就算丢了马尼拉,只要这两千俘虏被交换回来,大家一起撤到菲律宾南部,在宿雾岛坚持抵抗,说不定等国内打赢了英格兰、平定了尼德兰叛乱,就能派出援军来收复吕宋岛呢? 这个念头一起,就向春草勃发一样再也止不住了。虽然没有一个西班牙军官或者总督府高级官员愿意先开口建议,但德维拉总督已经绷不住了,主动道:“再去联系一下明国舰队司令高振炘先生,就说我由衷希望并强烈建议重启谈判,同时……还愿意做出重大让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鹰扬”、“曹面子”、“soviet2003”、“流光剑语”、“o尚书令”、“往事知多少去哪”、“岳晓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0章 北洋远征(二十) 虽然德维拉总督表现得极有诚意,但此时高振炘却摆起架子来了,怎么说都不肯亲自再去一趟,只派出高木三和朱应枫两人前往,代表他与德维拉总督继续谈判。 高木三只是个高务实的家丁,甚至在家丁中都只能算中游的地位。朱应枫虽然也无爵位可袭,但到底出身比较高贵,伯爷爷是老成国公,亲爷爷是前锦衣卫大都督,因此高木三主动把“主位”让给了朱应枫。 朱应枫倒也不客气,不仅坐了主位,还直接让通译向德维拉总督表明,说他朱某人出身大明数一数二的“公爵世家”,自己此前还曾在皇帝陛下的亲军服役多年云云。 德维拉总督一听,顿时肃然起敬——公爵世家,这在欧洲可不是闹着玩的,倘若是在神圣罗马帝国的话,大抵就相当于选帝侯家族出身了。 而且这位先生还“在皇帝亲军服役多年”,换在欧洲的话,岂不是接近于陛下的侍从武官?了不得啊,这可是皇帝陛下的亲信! 显然德维拉总督陷入了思维定式的怪圈,他哪里知道锦衣卫这个“皇帝亲军”其实是个“秘密警察”的身份,而朱应枫的所谓“服役多年”,不过是挂名在锦衣卫拿一笔俸禄,他本人甚至连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衙门都没去过几回。 不管怎么说,德维拉总督还是连忙起身行了个贵族的脱帽鞠躬礼——这位总督全名是圣地亚哥·德·维拉,中间这个“德”意味着他是一位贵族。贵族自有贵族间的礼仪规矩,尤其此时他已经切实感受过了“明军”的强大,这一礼行得算是态度端正。 朱应枫很是满意,也起身一揖,然后道:“受振炘司令委托,我与木三舰长代他与你等商谈马尼拉城投降与贵国战俘释放等相关事宜。” 朱应枫这番话说得还有点“西式”,原因是他在日本跑海贸时曾经和葡萄牙人打过交道,对于这些东西有基本了解。 其实历史上明清两朝虽然时间上一前一后离得不远,但在对外交流的心态上而言,两者之间的态度完全不同。尤其是,士大夫阶层乃至整个统治阶层,对于对外交流的态度截然不同。 在原历史上,从1840年爆发鸦片战争,到1912年清帝逊位,中间一共有72年时间,而这其中绝大多数时间里,中国社会各界依然沉浸在天朝上国美梦之中,拒绝改变、拒绝接触西方,面对洋人、火车、电报等新事物时的恐慌、敌视、愚昧表现,令后人感到完全不可思议。 这带来了另一个问题:明朝时的中国人也是这么保守麻木的吗? 答案是否定的,晚明文人士大夫包括各级官员在内,绝大部分人心态都非常开放,其好奇心强烈得甚至让西方传教士感到惊讶。 在《利玛窦中国札记》中有详细记载,利玛窦在书中记述了中国人的强烈“好奇心”,“好像发了狂”,来访者络绎不绝,就是想了解西方的事情。不能和他见面的人则通过书信来往,他收到很多信件,认识的不认识的,与他讨论各方面的话题,渴望获得新知识。 后世有很多人认为,明朝文人依然沉醉于天朝上国的迷梦之中,只有极少数人愿意与传教士交往,但利玛窦的札记显然颠覆传统认知。 有统计显示,利玛窦书籍中提到的有名有姓的明朝人,就至少有137个。这是直接提到了姓名的,没有提及的还要更多。 比如原历史上1592年,利玛窦来到江西之后,立即为江西文人包围,成为争相交往的对象。 利玛窦的《利氏致澳门孟三德神父书》中记载:“在这座城市里……众人都好奇的想见我一面,有这么多人来看望,还有重要的文人与要人(官员),真使我兴奋异常。” 来访者络绎不绝,会不会只是看一看洋人,也就是俗话中的“看稀奇”呢?还真不是,因为不少士子要求拜利玛窦为师,请他传授西方学问,以至于利玛窦都疲于应付了。而且,当时白鹿洞书院的院长章潢获悉利玛窦在南昌后,甚至邀请他到书院讲学。后来,江西藩王乐安王、建安王还都曾邀请利玛窦去他们府中作客,询问欧洲的一些事宜。 1598年,利玛窦抵达南京,引起了更大的旋风,因为南京是大明的文化中心之一。《利氏致高斯塔神父书》中明确记载,“中国人来拜访我,有些人好像发了狂,争先恐后,络绎不绝……有的要学数学,有的对伦理科学感兴趣”。 1601年,利玛窦到了京师,依然大受欢迎,其中有一个叫张养默的年轻官员,甚至直接拜利玛窦为师,经常以“毕达哥拉斯的一句格言‘老师这样说的’为座右铭”。 总之,从南到北,明朝人不仅没有拒绝利玛窦的西学,反而发狂的追求,只是对其天主教信仰大多不以为然。 明朝人对西学的好奇,还体现在官方与民间热情的翻译和印刷西学著作上。1605年的《利氏致高斯塔神父书》中有载:“前几年曾给您寄《世界地图》,是用中文在北京印刷的……已先后印刷十次以上,很多人希望占有一张,争相购置。” 1608年的《利氏致罗马总会长神父书》则记载:“今年初,我曾把大张《世界地图》呈献给中国皇帝(万历),皇帝非常高兴,便命工匠照我呈献的地图刻版,不久便印了不少张,很多殿中都挂起了《世界地图》。” 由此可见,不仅民间、士林欢迎西学,而且万历帝本人也对此颇感兴趣,并毫不排斥。 当时,除了神学书籍之外,利玛窦的其他西学,都能吸引明朝文人的兴趣,甚至利玛窦的很多书籍,明朝文人都会主动印刷传播。比如为利玛窦赢得巨大声誉的第一部哲理书《交友论》,就曾被反复印刷。 除了利玛窦的书籍之外,其他传教士的非传教内容的西学书籍也很受欢迎,比如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翻译的《职方外纪》,就引起了明朝文人的极大热情。 令人遗憾的是,这本书中提到了欧洲的众多主要国家,竟然连乌克兰、斯堪的纳维亚诸国与希腊等都包括了,但到了鸦片战争时期,清朝道光帝和他的臣子们却连英国在哪都不知道! 在这种疯狂的学习之中,明末中国和欧洲在数学、天文学和物理学上的发展水平已经没有显著的差异。莱布尼茨1697年在《中国近事》序言中便说了,“中国这一文明古国与欧洲难分高下,双方处于对等的较量中”。 当然,即便明朝与欧洲有一些差距,关系也不大。原因很简单,明人并没有自恃天朝而盲目自大,明朝文人有好奇心,更有追赶的雄心——哪怕在原历史上没有高务实带来的改变。举两个例子就能显而易见: 其一,在和葡萄牙、荷兰等殖民者的交战中,明人认识到只有加强武器装备才是“制夷”的不二法门,因此热心学习、引进西方的火器,并迅速缩小了双方的差距。与葡萄牙的屯门海战中,汪鋐第一个提出“师夷制夷”,引进葡萄牙大炮,最终打败了葡萄牙舰队。 其二,在与西方传教士交往过程中,明朝人认识到了自身的不足和落后之处。故1629年时,徐光启给崇祯皇帝的奏折中便提出“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必须翻译”,足可称得上是字字珠玑,发人深省。 可见,当时不少文人已经意识到了问题,并提出了解决方案,这就是开放的态度,与鞑清那种不管不问,偏偏坚信自己“老子天下第一”的诡异自信心形成鲜明对比。 其实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海国图志》在中日的不同命运,充分说明了这种差别。 明治维新前后,日本如饥似渴的想要了解学习西方,与晚明中国对待西方的态度一样。《海国图志》在清朝滞销,根本就卖不出去,但拉到日本之后却立即脱销,几次加版印刷都不够卖,犹如明末利玛窦的书籍一般热销。 态度是否决定一切暂且不说,但端正的态度一定是成功的基础,基础若都没有,成功从何谈起? 朱应枫虽然是“愚昧落后的传统贵族阶层”人物,但他一个爱搞海贸的人,对西方事务的关心其实一点也不意外。京华出版印刷的“世界地图”他几乎能脱手画出来。 [注:不过此时京华的“世界地图”因为高务实的刻意隐瞒而并没有画全,如澳洲就完全是“一团迷雾”状态,而美洲也只画了个大概轮廓,非洲的内陆部分同样刻意画成了一团迷雾。大致上来说,京华版的世界地图只是基于此时欧洲对世界认知的“轮廓修正版”。] 换个角度来说,朱应枫现在的表现,也说明高务实“带动勋贵阶层走向开放”已经取得了一定的、阶段性的成果。 他们不再是赚了银子就买田,而是继续投入商贸,以期获得更大的利益。因为要投资商贸,从自身利益考虑也就需要更多的了解西方,故此高务实的“利益驱动改革”就在他们的主观思想上取得了成功。 此时此刻,朱应枫直接把本次谈判定义为“商谈马尼拉城投降与贵国战俘释放等相关事宜”,也是出被高务实经常在北洋海贸同盟中所宣扬的观点所影响:西方人的礼仪浮于表面,他们的态度大多时候决定于战场上双方的实际表现。 简单的说,就是谁拳头大,谁说话就可以硬气,此即“夷狄畏威而不怀德”是也。 夷狄果然是畏威而不怀德的,德维拉总督虽然一肚子不爽,但眼下海战大败,“水淹七军”的威胁又如高悬他头顶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使他不得不默认朱应枫的说法,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回答道:“如您所愿,阁下。” 不过顿了一顿,德维拉总督却实在忍不住他的欧洲人传统,问道:“阁下,虽然我已经明确知晓您的高贵出身,但出于称呼方便,我还是希望更确切地知道您本人的爵位。” 这句话翻译给朱应枫之后,后者便有些为难。大明朝一贯吝惜爵赏(除了明末大乱时期),国公虽然地位尊贵,但享有继承权的“世子”也只有一人,这位世子正式的称谓就是“某国公世子”,而平时可以被以俗语尊称为“小公爷”。 至于这位国公剩下的儿子们,只有在非常私下的时候,可能被某些强行拍马屁的人以“小公爷”尊称,但那是摆不上台面的。平常时候,他们的身份至少在官面上就相当于白身——确保他们不是真正“白身”的,就是他们通常都会在锦衣卫或五军都督府挂名一些职务。 如朱应枫原本一成年就是锦衣卫世袭百户,三年考满(也没考,就是白混了三年)之后,就成了千户。倘若没有其他情况发生,他也没有展现出什么特殊才华的话,这个千户大概就是他这辈子一直干到头的“官”了。 但他为了搞海贸,把自己在锦衣卫的官职包括世职都给辞了,这实际上意味着他其实变成了真正官方意义上的白身,现在德维拉让他说明自己的爵位……就很麻烦。 朱应枫沉默了片刻,也只好回答道:“我大明与尔欧罗巴规制有别,不可一概而论。我朝人丁亿兆,但除皇室宗亲之外,世袭爵位者不过数十人而已,是以我本人并未有正式爵位在身。不过,若以欧罗巴对等之制异地处之,我至少当为子爵,甚或伯爵亦未可知。” 德维拉还真不知道大明的封爵制度如此苛刻,闻言有些诧异,想了想忽然问道:“原来如此,那么……冒昧请问伯爵先生,高务实阁下在大明帝国可有爵位?” 朱应枫摇头道:“高司徒也无爵位在身,不过我朝另有一类极其重要的荣誉头衔,其为‘三公、三师、三孤、三少’,乃是封爵以外最为重要的加衔。高司徒便是当今‘太子太师’,其衔为从一品,大抵以欧罗巴之习俗,可以视之为公爵与侯爵之间。” 实际上,朱应枫的这个“大抵”问题很大,因为高务实这个“太子太师”其实与爵位并无太多关系,朱应桢的这个“大抵”,恐怕是他自己按照品级搞的一个个人划分,根本当不得真。 然而德维拉却信了——可能是因为此时欧洲国家的国家重臣几乎都是大贵族的原因,他觉得高务实的“类比爵位”在公爵与侯爵之间是完全应当的。 不过,对于“太子太师”这个很奇怪的荣誉头衔,他还是很好奇,又问道:“伯爵先生,或许是翻译问题,我不太理解这个头衔的意义,您能否为我解释一下它的含义?” “呃,这个嘛……”朱应枫不禁有些挠头,想了想道:“我想你可以将它理解为‘皇太子殿下的首席老师’。” 德维拉总督一听,不禁肃然起敬,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来高务实阁下将来一定会是贵国首相了。” 呃……朱应枫轻咳一声,没作声,只是装出默认的样子。 在他看来,“太子太师”和首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在大明其实并没有。不过朱应枫知道,欧洲人的“皇太子殿下的首席老师”的确很可能是将来首相(或“宫相”)的重要候选人,所以也不好说人家理解错了。 当然,朱应枫不反对的另一个理由是,德维拉的说法多半是错有错着了,因为在他这个“伯爵先生”看来,高务实将来做首辅也实在是大概率事件,怎么好说人家理解错了呢? 他这一默认,德维拉自然认为自己没猜错,当下振奋了一些,眼巴巴地看着朱应枫,问道:“既然如此,想必以高务实阁下的影响力,足以确保本次会谈之后所签订的条约能够得到大明帝国政府的切实肯定,并确保可以有效执行的,对吗?” 朱应枫此时当然不会说不能保证,于是点头道:“那是自然,高司徒不仅是‘皇太子殿下的首席老师’,而且还是皇帝陛下在长达十年的学生生涯中唯一的同学……相信你能理解这其中蕴含的巨大影响力。” “当然,当然,我完全能够理解。”德维拉总督居然有些兴奋起来,马上道:“那么,我希望我们的会谈能够更加开诚布公,为此我愿意先释放善意,以示对和平的期盼: 我想说的是,如果高务实阁下能够保证卡斯蒂利亚王国与大明帝国之间的公平贸易不受此次战争影响,并确保马尼拉乃至吕宋王国日后的宗教信仰自由,确保天主教会在吕宋王国的财产安全和传教自由,那么以贵军释放我军战俘为前提,我方和平移交马尼拉城是完全可以考虑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东莞光头王”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1章 吕宋新时代(上) 尚书高府,日新楼的主书房中,刘馨打量了刚进来的高务实一眼,半是询问半是调侃地道:“地官大人看起来工作压力有点大啊,怎么又是这般一脸严肃、眉头深皱地回府了?” 高务实没有立刻回话,走到自己书案前,端起一杯侍女们按例早已泡好多时的冷茶,咕噜噜一饮而尽。然后他一屁股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人往后靠,头倚在靠枕上,叹了口气。 “涿州闹虫灾,地里几乎颗粒无收,虽然因为离京师近,扑救还算及时,但几十个村子的村民背井离乡、成群结队的到京城乞讨。” “哦,然后呢?”刘馨微微挑眉:“有人把他们拦住,不让进城?” “那倒没有,虽然按例的确是不能随意放大股流民进京师的,但我三伯那时候就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是批准放流民进了城的,所以后来这规矩几乎就算是改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不是我户部的事,流民进城,紧张的是锦衣卫和皇城里的净军(太监兵)、京营的大汉将军之类守备部队。” “那你愁眉苦脸干嘛?”刘馨有些纳闷:“难道出乱子了,他们来找你讨办法?” “也不是,宫城守备和净军的人数比流民还多呢。麻烦出在以前处理这些流民安置工作的是工部,包括赈济、施粥都归他们管。 但不料这次工部管辖的京城八个施粥厂,竟无一施粥,黑压压的一片乞丐围坐在粥厂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个个瘦骨嶙峋,皮包骨头。有的三天没有进过一口粮食,很快就要成为街头的饿殍了。” 刘馨这次总算皱起眉头来了,不满道:“石星这个工部尚书虽然接任杨兆不算太久,但这点小事不至于都办不了吧?” “他不是办不了,我看他多半是故意的,为了给我找点小麻烦。”高务实轻哼一声:“你肯定想问理由,这理由很浅显:工部现在只有预算内的银子是由户部提前拨付了的,眼下这种预算外的赈济,他可以矢口否认责任在他,而推到我头上来——因为如今天下财权俱在我手,我不拿钱出来,他就能说自己没法办事。” “那你拿钱不就行了?”刘馨一摊手,问道:“石星这人上次就能看出来不是你们实学一路的了,他给你找麻烦几乎是情理之中,但像这种事,你们户部直接给钱不就好了?” “没错,给钱就好了。”高务实点了点头,但却说道:“但你要知道,任何一个单位……我是说衙门,办事都是有流程的,户部这种直接事关钱财的衙门更是如此。户部没说不给钱,但即便正常来讲,流程也没那么简单。 首先,这笔钱应该给多少,至少要有个预估吧?你要预估,最起码要知道进城的流民人数对吧?然后呢,这些流民大概需要在城中逗留多久,是不是也要预估? 可是这一条如何预估呢,若是像以前那样不闻不问的话,没有人能预计他们会逗留多久,但因为此前朝廷在我的建议下把赈灾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赈济,一个是安置,这样一来就有一个可以基本预估的方向了。 这个方向就是,户部负责出钱赈济,工部要负责安置。户部这一茬暂且不说,就说工部的安置:他们首先要在施粥厂附近给流民建设临时住宿的棚居,然后要尽快想办法进行‘以工代赈’,也就是安排临时工作。 这个以工代赈又还要分性别、分年龄甚至分工种考虑。壮丁肯定最好办,妇女的安置就麻烦一些,集中安置起来做女红、浆洗衣物之类还好,其他的也各有麻烦,而通常这些事只能联系宫里,看宫里是否需要…… 至于老弱,这就更复杂了。老人一要看年龄,二要看身体情况,但即便不算很老,身体看起来也不弱,可是考虑到我们尊老的传统,还是只能给他们安排最轻松的工作,这些工作即便是在工部掌控的那许多工程之中也不好找,多半只能安排在库房、施工地守夜之类。 而孩童也不好办,虽然大明几乎没有什么‘禁止童工’的严令,但小孩子你能安排他们做什么?大多数还是只能养着。一些半大小子安置起来更麻烦,吃又特别能吃,能做的事却又不多……” 刘馨忽然插嘴道:“那可不一定,我哥哥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作为先锋攻破蛮人大寨,斩将夺旗了。” “呃……”高务实也不禁被噎住了,轻咳一声:“将门虎子,这个情况比较不同,天下虽大,有多少个刘綎?” “那也不一定,麻贵好像也是十三岁从军打仗,当年就上了战场的。还有麻家军、马家军的子弟……总之你那宣大嫡系之中都有不少。他们是不是都和我哥一样厉害,我没有亲眼见过,不好多说,但最起码他们在‘半大小子’时期,恐怕大多数人已经是见过血的了。” 高务实苦笑道:“我都说了,将门虎子是两码事。天底下若论精兵,童子军素来就是其中之一,因为这些半大小子根本就还不知道什么叫怕死,他们身上的勇悍,许多百战精兵都不能比,但安置流民却不能依此考虑……” “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你继续。” 然而高务实一下忘了刚才说到哪,滞了一滞,干脆摇头道:“总而言之,弄清这些情况都相当于要先做个流民普查,而普查过后还要讨论安排,最后户部才好根据这些情况来拨款——你看,这是不是都要时间?” “要时间归要时间,但流民也不能饿着肚子等你们走流程啊,这难道不应该先给他们把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没错,是这样,但本来这事应该是工部先垫付,户部拿到预估条陈之后,拨款下去,他们再把这笔垫付的钱补回部里。可石星现在就是硬拖着不办,一口咬定工部没有余款,说只要户部一天不给钱,这事他们工部就一天没法动起来。” “石星该死!”刘馨柳眉倒竖:“党争我可以理解,但拿这多么条人命做他党争的筹码,这种人也配当官?” 高务实倒还淡定,摊手道:“历朝历代都不缺这种人,如之奈何?” 刘馨气得一拍桌子,恨恨地道:“真恨不得一刀杀了。”但她当然知道这话不可能实现,只好又叹了口气,有些烦恼地道:“现在我真觉得,还是在南疆领兵的时候比较顺心,敌我分明,只要打赢了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会像现在这样…… 我总感觉现在呆在京师,就宛如陷进了一个大泥塘,浑身脏得难受却又挣脱不了。说起来,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在这种环境下还能甘之如饴的。” 高务实呵呵一笑:“或许我是觉得,如果能把一个烂泥塘改造改造,建成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应该会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吧。” “噢,你还真是个理想派。”刘馨撇了撇嘴,懒得再说下去,却把话头转了回去:“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吃一堑长一智,以此为契机,成立一个……不对,机构不能再多设了。应该说是将来再多做一笔临时性预算以为备用,名字什么的不着急,反正用途就是针对这些突发性社会事件的,尤其是京畿附近的灾害性处置预算。” 顿了一顿,高务实继续道:“至于当前,我今天已经特批了一笔银子,用于临时处置。这笔钱到时候等工部的预估花费条陈上来,户部拨款时再扣除今天这一部分。” 刘馨想了想,忽然诧异起来,问道:“你这个法子处置得宜,但却并不难办,石星莫非就猜不到你会这么做?我看他还不至于这么蠢,那问题来了:既然你随便批个条陈就能解决,他还来得罪你这一下,目的何在?” “目的么,你刚才其实已经说了,就是来得罪我一下。”高务实一摊手:“不多得罪我几下,心学派那边怎么会把他当做自己人?你莫要忘了,他的籍贯是东明县,乃是北直隶人(但此地后世属山东),不是江南人——甚至不是南榜士人。” 刘馨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想了想,又道:“我明白了,石星这厮还真是动了点脑子的。他拿这事来和你对着干,心学派那边肯定会觉得他的确已经不能再回头,而对你而言呢,其实也未见得多生气——毕竟处理起来只是个‘小麻烦’而已。如此,他在心学派一边卖了乖,在你这边也得罪得并不狠……哼,果然都是政客。” 高务实摆了摆手,似乎懒得继续这个话题了,反而轻轻闭上眼睛,头往后靠着,看起来就像要睡着了一般。 不过刘馨知道他绝不可能这么早睡,在她眼里高务实和当年的高拱类似,也有点工作狂,几乎不到半夜绝不睡觉。偏偏大明朝早上“上班”的时间又早得很,在他习惯性的起床时间,天都还没亮,所以这也让他养成了一些独特的习惯,比如稍有空闲就会闭目养神。 但刘馨今天似乎不打算让他安然休息一会儿,轻咳一声,道:“我看你平时这些乌七八糟的坏消息听得实在有些太多了,要不我给你汇报一个好消息?” 高务实果然轻轻睁眼,问道:“什么好消息?”但没等刘馨回答,他却接着道:“且慢,我先猜一猜——是不是远征舰队拿下马尼拉了?” “哎呀,高司徒真是神机妙算,马尼拉的确已经到手了。”刘馨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却又眨了眨眼,道:“不过高司徒还是稍稍算错了一点点。” 这句话倒是勾起了高务实的兴趣,脸上有了些关切的意思,问道:“算错了什么?我军损失很大?”但他自己又似乎不太相信,皱眉道:“不应该啊……海战方面我们占据绝对优势,就算西班牙人打出了接舷战,咱们船上大部分都带了陆师,没理由损失严重才对。 难道是陆战损失大?可那也不应该啊,西班牙人只有两千兵,骑兵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高逸民难道在这种局面下还能出现严重的指挥失误?亦或者说,咱们之前对西班牙军队战斗力的评估严重失真,他们真的特别特别能打?” “都不是。”刘馨一挑眉:“事实是海战完胜,而陆战则只是摆了个架势出来,菲律宾总督府就乖乖求和了。” 高务实愕然道:“呃……消息属实吗?” 刘馨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伸出葱葱玉指,隔空虚点了高务实一下:“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每战之前都先算到九成九,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开战呢。想不到,你也没我想象中那么自信嘛。” 高务实瞪了她一眼:“那哪是一回事?跟蒙古人打、跟女真人打、甚至哪怕将来跟日本人打,这都是有历史战绩作为参照的。在我的影响下,大明军队有多少提升,在对比那些历史战绩的参照,大致上我就能得出对手的战斗力。 可是西班牙人你要我怎么对比?对比历史的话,他们的对手要么是欧洲军队,要么是落后的美洲部落或者部落帝国,而这些对手也没有和大明作战的记录可查,那我当然就只能单靠估算。这个估算的准确程度如何,战前谁敢保证?”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嗯,至少可以放心大半了。”刘馨很认真地道。 “此做何解?”高务实问。 刘馨从旁边找到一叠稿件,递给高务实,道:“战报在此,你自己看应该更快一点。” 高务实立刻接过,看了起来,不一会儿点了点头,放下战报道:“海战的确是大胜,不过主要战斗虽然是军舰打的,但迫使对方大珍宝船队投降还是靠了碾压式的兵力优势……哦,舰队规模优势。” “那又如何?”刘馨微微抬起下巴,道:“军舰对战,咱们显然可以说是占了优势的,而至于规模优势……我看这个优势,哪怕是在印度洋,我们都能保持,何况是在南海区域。换句话说,只要你没想着远征西班牙本土,这个规模优势就始终在咱们一边。”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oviet2003”、“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1章 吕宋新时代(中) 刘馨这话听起来有些膨胀,但高务实想了想,觉得她的说法其实没多大问题。 远征西班牙本土显然不可能发生,一来无此必要,二来船型有别——当然这里主要说的是帆面不同。现在又没有苏伊士运河,去欧洲的话得走好望角,然后几乎纵向大半个跨越大西洋,而最关键的是,中途连个靠谱的沿线补给点都没有。 这种远征不提也罢,就像西班牙和葡萄牙不可能在南洋打败京华是同一个道理。 那么,印度洋呢?京华现在还真有优势,而且同样是“本土优势”。缅甸暹罗已然在手,它们都有印度洋方向的港口,而马来半岛也是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这种局面之下,印度洋——尤其是东印度洋这边,说是家门口也没有丝毫夸张,怎么就不是本土优势了? 非要做个假设的话,比如京华和两牙开战,葡萄牙在印度、阿拉伯地区的一系列海岸据点可能确实有点难办,但再如何难办,至少京华的“前线”港口离它们的距离总比里斯本离得近,不是么? 不过当高务实半开玩笑地提起这一茬,刘馨却反而摇了摇头,道:“我说的在印度洋能也能保持优势,只是站在防守的基础上说的。你要是说在印度洋方面我们从东印度洋往西印度洋打,甚至还包括阿拉伯地区的话,我个人对这种打法持保留态度。” “咦,为什么?”高务实诧异道:“这咱们不一样是占着挺大的数量优势吗?而且从攻击距离而言,似乎也不算特别远。” 刘馨皱了皱眉,问道“你知道什么叫洋流吗?” “知道,但不是很熟悉。”高务实迟疑道:“洋流对咱们不利?” “太不利了。”刘馨果断地回答,然后看着明显不是太理解这话的高务实,解释道:“洋流也称海流,是指海水沿着一定方向有规律的具有相对稳定速度的水平流动,是从一个海区水平或垂直地向另一个海区大规模的非周期性的运动,是海水的主要运动形式。” “这个我知道啊。” “你别打岔,听我说完。”刘馨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道:“洋流呢,主要包括四种形式:第一种叫做风海流,是因风而成,也是海洋上最主要的洋流,大部分风海流的流速及方向都是相对固定的。 第二种叫做密度流,是因不同海域海水密度不同而形成,举个例子:由红海流向印度洋的洋流就是密度流。 第三种叫做补偿流,是由于海水的连续性,一处海水流失,别处的海水就会流过来进行补充,这种补充就形成了补偿流。 最后一种叫做潮流,这个比较复杂一些,简单的说就是由于天体引潮力所引起的海水周期性水平运动……你要是不能理解也没关系,暂时先放一放。” 洋流这玩意就实在触及高务实的知识盲区了,他只能“哦”一声,等刘馨的下文。 刘馨也猜到高务实应该不太懂这个,于是道:“太平洋和大西洋咱们今天先不必说,就说这个印度洋。印度洋的洋流相对于太平洋和大西洋而言要略微复杂一些,总的来说赤道这一线,洋流先是由西向东的一条直线,而在赤道以南不远,又有一条直线是由东向西。 但是咱们不可能跑去蹭这条由东向西的洋流,因为顺着这道洋流走的话,大抵是从爪哇岛直接跑去了后世的坦桑尼亚,如今的桑给巴尔附近——这离印度西部沿海与阿拉伯沿海已经是太远了。 这条洋流还有个特点,就是它会从桑给巴尔往南抵达好望角附近,然后东转抵达澳大利亚西南部,接着又北向回到爪哇岛附近,于是形成了南印度洋的洋流循环。 而刚才说的印度西部沿海、阿拉伯沿海等地,从地理上来说都在阿拉伯海区域。这里的主要洋流循环也可以称作是北印度洋洋流循环,它的特点之一就是与印度半岛东部的孟加拉湾这一片没什么关系。 这个北印度洋循环也如南印度洋洋流循环类似,走的是逆时针循环线路,但南印度洋循环是个矩形,这里却是个三角形。你可以看做这洋流是从斯里兰卡出发,向西抵达索马里,然后往东北方向流向波斯湾,最后从波斯湾回到斯里兰卡。” 高务实听明白了,但并不是很懂其中的意义,不禁皱眉问道:“流向我明白了,但你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表达的就是,葡萄牙人在波斯湾、印度半岛西部地区的据点不少,他们从这些地方出发,很方便顺着洋流来马六甲,或者缅甸沿海、暹罗西部沿海等区域。而你也知道,他们软帆船越是顺风顺水,优势就越大。 而我们如果要进攻阿拉伯还沿岸,则是逆风逆水。哪怕硬帆船对风的要求没那么严苛,但海水流向的影响依然是巨大的。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两支舰队在途中碰上,还没打开咱们就先输了一半。” 高务实愣了一会儿,才出口成脏地骂了一句:“操……” 听高司徒口吐芬芳还真不多见,刘馨也愣了一愣。好在后世的经历让她对于这种话也不是很在意,只是耸了耸肩,道:“所以你要指望对阿拉伯海发动攻势,我只能建议你先去打索马里那一线,先在那边至少搞个据点。不过,你知道我的世界历史学得就那么回事,我甚至不知道那片地区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高务实没好气地道:“屁情形,非洲土著王国,一般称之为摩加迪沙,不过那只是名义上的,其实内部非常混乱,再加上土地环境和气候又都很糟糕,我疯了才去打那里。” 他翻了个白眼,补充道:“这个思路还不如我直接去打印度南部,那边现在也是小国林立,其中虽然有两三个从地域上来看不算太小的,但军事实力都比较有限。” 刘馨想了想,道:“你是说,直接打了印度南部高原,然后从……比如科钦那样的港口城市逐个北推?” 高务实没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道:“反正我听你那么一说,觉得直接在印度南部搞个据点往北打,也比海战靠得住。” 刘馨思索着道:“也不是不行……你之前说过,现在莫卧儿帝国正是扩张时期,而他们的统治核心在印度北部平原,也就是恒河流域。这样的话,如果京华从印度南部着手,的确是可行的,既可以暂时避开莫卧儿帝国的锋芒,又可以先征服广大南印度作为根基。 至于将来,甚至还可考虑从东部孟加拉、南部德干高原两路对莫卧儿帝国发动钳形攻势……战略上我看可行。” 高务实听得有些错愕起来,道:“咱们是不是扯远了,刚才说的还是和西葡帝国交锋的事呢,怎么一下子又要打莫卧儿帝国了?我可先说清楚,南疆近期不会考虑西征这种事——咱们连南洋都还没搞定呢!” “南洋?没有西葡帝国干扰,南洋那些个小国,哪个不是瓮中之鳖?只要定南城建设得大致差不多了,整个南洋不管何处,你想拿随时就能去拿。” 刘馨朝他的文档书柜努了努嘴,道:“你瞧那里头关于这些小国的情报都汇聚了多少?我看呀,现在京华内部有意扩张的人只怕早已占了大多数,要不是你压着,他们早就恨不得主动组建拓荒团,先去探探路了。” 高务实有些心累地道:“南洋那些群岛,最适合开发的也就爪哇岛等地,这些地方都有些小国。当年三佛齐衰落,被满者伯夷王国吞并,满者伯夷本身是为了抵抗元朝而形成的联盟,后来形成统一王国,由“七王”联合统治,曾经统治了南洋一半以上地区,特别是开发程度较高的地区,当时几乎都在其统治之下。 后来满者伯夷在哈奄·务禄统治时期,彻底取代了室利佛逝也就是三佛齐,成为强盛的海上大国和贸易中心,国势发展到最高峰,为南洋地区最强大的国家。 然而其内部问题在哈奄·务禄死后很快爆发,东爪哇王与西爪哇王大打出手,一打数十年,结果中枢衰落,属国属地纷纷自立。后来满者伯夷被信奉绿教的淡目国所灭,留下一地鸡毛,就像个玻璃器碎了一样,满地玻璃渣。” 刘馨忽然关切地道:“你刚才提到淡目国信奉绿教,莫非满者伯夷不是?” “不是,满者伯夷主要信奉印度教。”高务实顿了一顿,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我当年读书的时候,有个同学是坚定的反宗教主义人士,尤其对绿教观感特别差。”刘馨说着,话锋一转,问道:“这个满者伯夷,有没有给大明进贡过?” “有,当然有。”作为万历版《大明会典》的主笔,高务实毫不迟疑地道:“从明朝建立的1368年至满者伯夷灭国的16世纪初,在这近一百五十年的时间里,满者伯夷王国先后二十五次遣使大明奉表进贡,而大明方面也前后遣使爪哇达十次之多,不过其中包括了郑和七下西洋的几次。” 刘馨双手一拍,笑道:“那就更好办了,我看菲律宾——哦不,吕宋模式的办法就挺好。” 她眨了眨眼,道:“吕宋王国都灭了二十年了,王室后裔能不能找到都不知道,你还不是一句‘为大明属国存亡继绝’就打算建立傀儡统治么,我看在南洋岛国‘存亡继绝’一个满者伯夷王国,道理上也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高务实一时没搭腔,刘馨却又皱着眉头继续道:“不过绿教这个问题你最好早些考虑怎么处置,它和现在南疆地区信奉的佛教,什么大乘、小乘、上座部之类可不同。 我只说一点:你那归化户籍制进展最顺利的是安南,而安南实际上受儒家影响最深,宗教方面的影响没那么大;其次才是如暹罗、南掌、缅甸等地这些信佛的地区,这些地区的佛门势力很大,京华来之前它们甚至能影响国王的决定。 不过好在,这些佛门势力对政权的干涉还不算特别积极主动。可是绿教嘛……教义什么的我是不太了解,但有一点我知道,你也肯定知道:它们喜欢搞****。” 高务实叹了口气,有点苦恼地道:“其实我历来是坚持宗教自由的……” 刘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高务实干咳一声:“这事以后再谈,吕宋那边有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原先也有一点,不过我想这个问题可能已经被西班牙人帮你解决了。”刘馨微微一笑:“你看这个。”说着,又翻出另一张条陈给高务实看。 高务实看后目光一亮:“西班牙人还真是天主孝子,对菲律宾的统治都要维持不下去了,还在坚持请求我给他们保留传教权。” “你怎么说?”刘馨笑道:“要我看,天主教这东西进了中国反正一定会被某种程度上‘归化’掉,但有他们在,至少可以来个以毒攻毒。” 高务实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摇头,道:“你这个说法政治不正确,我们是坚定宗教自由的……所以我决定:欣然接受这个请求,保留西班牙人在吕宋的天主教传教权。”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保留归保留,咱们的户籍归化制到时候也必须立刻跟进,而儒学学堂的建设工作也必须比现在南疆的执行力度更大。” 刘馨轻轻挑眉:“这个力度主要是指什么方面?” “各个方面!”高务实肃然道:“学习儒学,尤其是通过各级儒学考试的人,在政治上,将可以优先进入未来吕宋王国的各级衙门任职;在经济上,要给予一定程度的减税额度,如果将来京华钱庄进入吕宋,他们还可以优先贷款;军事、军功上,必须掌握一定的汉字,才允许参加未来肯定会有的马尼拉警备军……等等等等。” 刘馨提笔记下,又问道:“马尼拉这个名字要不要改一改?” “改名字?嗯,可以考虑。” ---------- 感谢书友“阴天好心情”、“dr.徐嘉辉”、“年久失修nn”、“岛风骑脸”、“曹面子”、“edwardliujun”、“athu”的月票支持;感谢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8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21章 吕宋新时代(下) 给城市改名这种事,高务实不是头一回做了,比如正在兴建中的定南城,其实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是后世曼谷的改名。 至于马尼拉,在后世它是亚洲排得上号的大城市之一,甚至在一段时期里享有“亚洲的纽约”之美誉。 这座城市并非西班牙人在一块荒地上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其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据后世学者考证,澳大利亚的土著居民最早发现吕宋岛并迁移过来,成为马尼拉最原始的居民。随后,马来人和波利尼西亚人也在此定居。 而关于马尼拉这个地名的由来,有这样一种说法:16世纪中叶,在后世古城遗址的附近有一个依河面海的栅堡。这座栅堡及附近居住着一个名叫德家乐的水上民族,是马来移民的后裔。 当时,除了栅堡附近有稠密的居民区,其余地方均是荒凉的旷野,蔓生着一种藤本白花的植物,德家乐民族称其为美尼勒,他加禄语叫做maynd,其汉语音译即为“美尼勒”,该城遂以此得名,意为“那里有花的地方”。 西班牙殖民者侵占美尼勒城之后,把它定为殖民地首府,大兴土木,加以扩建。当时的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稍变其音,将之改名为mayn,即马尼拉。 在此之前,此城便因为与中国的直接贸易往来,于汤都王国时期,尤其是大明中后期迅速繁荣起来。1485到1521年间,文莱王国的博尔基亚王室利用汤都王国与大明的繁荣贸易,在其附近建立了马尼拉王国。 之后,马尼拉王国成为文莱王国的卫星国,每年向其进贡。随着阿拉伯、印度以及东南亚商人的涌入,绿教在马尼拉王国得到迅速传播。 1571年6月24日,新西班牙(墨西哥)征服者米格尔·洛佩兹·德·黎牙实比从马尼**陆,入侵并占领了菲律宾,然后在马尼拉市中心、巴士河南岸建立了城堡和炮台。自那时起,马尼拉便成了西班牙在菲律宾殖民统治当局的首府。 原历史上的1565到1851年期间,马尼拉—阿卡普尔科的大帆船贸易持续了三个世纪之久,促进了欧洲、非洲、拉丁美洲、太平洋岛屿以及东南亚地区的贸易往来。 在这段时间里,墨西哥和秘鲁的白银经由马尼拉被运到中国、印度及东南亚地区,中国的丝绸、印度的宝石、东南亚的香料也经此地被运到欧洲各地,欧洲和北非的红酒和橄榄则经由墨西哥被转运到马尼拉。 总而言之,它在这段时间里,可以算是一个世界级的海上贸易枢纽。 而此时,高务实虽然只说“可以考虑”,但刘馨却道:“个人建议,你要给马尼拉改名就最好趁早,别到时候下面的人全都叫习惯了,你又忽然下令改名,不仅大伙儿都要强行改口,而且行政上面也比较麻烦,至少各种行文方面都要做出许多变更。” “哦……那就改名叫伏波城好了。”从高务实很是随意的态度来看,他恐怕根本没怎么多想。 “伏波?”刘馨想了想,点头道:“这名字好,寓意不错,听起来还很有中国特色。我印象中汉朝有一个伏波将军马援,‘马革裹尸’这话就是从他口里出来的,你取这名字和他有关系没有?” 高务实点头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毕竟这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刘馨微微颔首,回答道:“那我就先记录下了。”此刻她的书案上没有研墨,于是顺手拿起京华特有的炭笔随手记下,又问道:“伏波城将来应该还是作为吕宋王国的首都存在吧?” “那当然,难道我还另费心思去新建一个吕宋都城?”高务实再次把头往后靠,闭上眼道:“我看暂时没那个必要,伏波城的地理位置还是不错的,不仅伏波湾(马尼拉湾)是个天然的大型良港,而且在其西北部很近的位置还有一个更著名但面积小一些的天然深水良港,就是……” “1991年之前美军的苏比克湾海军基地。”刘馨接口道:“九一年,那地方被火山灰给盖住了,然后被菲律宾政府收回——我大学的时候,老师讲自然灾害时提到过这个。” “我说你当年怎么还会关注这个。”高务实恍然道。 “那你又是怎么关注它的?” 高务实一摊手:“我跟你不同啊。男人嘛,军迷、伪军迷都是很常见的,比方说金兰湾,我也很重视,对不对?” “哦,那倒也是。”刘馨笑了笑,问道:“那日本还有佐世保什么的呢,你莫不是也很觊觎?” 高务实还没答话,刘馨忽然自己想起来一茬,讶然道:“哎呀,你把京华在日本的桥头堡选在岛津家,莫非是冲着鹿儿岛湾去的?” 高务实摇了摇头:“你这话就暴露了当年不关心历史和军事的老底子。我要在日本选军港的话,怎么可能选择鹿儿岛湾?横须贺、吴港、佐世保、舞鹤这些不是更好?就算非要在九州岛,那我也应该挑大村家啊,好歹大村喜前手里有佐世保。” 刘馨悻悻然道:“大村喜前是谁,我听都没听过。” 高务实依旧眼睛都没睁,淡淡地道:“这个人嘛……简单介绍一下:废物。” “噗!”刘馨忍不住掩口偷笑:“这个介绍确实简单直白,不过他到底干了什么事,为何你会这么评价他?” “问题就出在这儿。”高务实叹了口气:“在安土桃山时代这种大变动时期,这厮到底干了些啥,连我都没什么印象,你说他有可能不是废物吗?” 刘馨怔了一怔,恍然道:“原来如此……不过你这样说倒也有些道理。” 那当然了,在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默默无闻,甚至连给人当磨刀石的机会都没捞到,直接干成了个透明人,这还能指望他是个什么人物不成? 高务实把话题扯了回来,道:“你先别尽想着扩大势力范围这种有的没的,咱们刚拿下一个马……伏波城,现在还是先考虑如何收复整个吕宋岛,又如何把整个菲律宾纳入吕宋王国治下,这些才是正经事。” 谁知道刘馨的回答简单无比,她睁大眼睛道:“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西班牙人海军大败,陆军兵力又远不及我,这吕宋岛他们还敢多待? 至于继续向南,也简单得很,左右现在咱们兵力优势明显,菲律宾又是个群岛之地,只要海军把岛一封,陆师运过去一顿揍就完事了。 我估计西班牙人应该会一路直接撤回他们在菲律宾的老家——最先登陆的宿雾岛。不过这宿雾岛并不大,而且是在群岛中间位置,东南西北都有其他半大不小的岛屿,很容易被封锁。 换句话说,只要你确定西班牙本土不可能有大规模援助可以派过来,那他们在菲律宾群岛就根本待不住。远征军在收复整个吕宋岛之后,只要一路南推,西班牙人滚蛋就是迟早的事。” 高务实未置可否,只是问道:“那么其他一些当地小王国怎么办,尤其是最南部的棉兰老岛上,我记得还有马京达瑙之流小国。” “我猜你问的不是怎么打,因为打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困难,你是不是担心出师名义的事?”刘馨摇头道:“这事不必想那么麻烦,这些小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不过是些政治孤儿罢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强力盟友、背后靠山。你就打着吕宋王国的名义去征服他们就好了。” 高务实摇头道:“在绝对的实力下,名义可能的确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但如果这东西得来并不困难,我还是愿意先取得再动手的。 用吕宋王国的名义直接去征服的确可以,但你想过没有,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在为吕宋王国张目。特别是对于一些不大开化的土人来说,他们如果脑子转不过弯,甚至还会以为他们的‘吕宋王国’多么多么强大——注意,他可能并不知道这是京华的强大,而不是吕宋王国的强大。” “哦,你是怕造成这种误解。”刘馨看来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又想了想才道:“还别说,在这种民智未开的时代,又在这种民智‘特别未开’的地区,那些土人没准真会出现这种情况。” 她微微扁嘴,眉头也蹙了起来,为难道:“可这样的话,出师之名可就不是那么好找了,尤其是你多半还想着搞个文明之师、威武之师、胜利之师……诸如此类的,就更麻烦了。” “也不见得有你想的那么麻烦。”高务实的语气听起来倒还挺悠然的:“有一个很老但是很有用的套路,你要不要听听?” “哦?什么套路?” 高务实淡淡地道:“奉天子以讨不臣。” 刘馨闻言恍然大悟,但她却听出这句话有点小问题,道:“似乎这句话的原话应该是‘奉天子以令不臣’吧?” “令而不从,我岂能不讨?”高务实轻哼一声:“好比天子之令就是令吕宋一统菲律宾群岛,那些要被统一的小国能答应么?我想他们恐怕还没那么好说话,所以到最后反正还是要‘讨’的。” “你就那么有把握能够说服皇帝?”刘馨有些疑惑:“你们这次出兵,本来就没有什么正式的诏书提前批准行动,之后想要补票不说,还打算扯虎皮做大旗,你这次就不担心皇帝会怎么想了?” “这回你倒是担心得太多了,这一次出兵在皇上那儿是很容易补票的。” “为什么?” 高务实单手一摊,施施然道:“因为这次战争对于皇帝来说,性质上很简单,就是一次‘私斗’——北洋海贸同盟正要把生意扩大到吕宋来,谁料西班牙人的菲律宾总督府见钱眼开,临时再三提高税率。海贸同盟规劝不得,最终忍无可忍,只好来教训一下不讲信誉的西班牙人。” 刘馨“嘁”了一声,问道:“若你要这样解释战争爆发的原因,那皇帝如果问你吕宋王国是怎么回事,你又要如何作答?” “如实作答就行了:我们是接受过大明优秀传统教育的君子之师,怎么能在发现吕宋王国已经亡国之后还无动于衷,不主动帮忙给他们‘存亡继绝’一下呢?你说是不是?” 刘馨哂然道:“是,没错。但如果只是‘存亡继绝’,你又怎么说服皇帝下诏,让吕宋去统一整个菲律宾呢?” “我继承过一个优良传统,这个传统不知道你听过没有: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高务实终于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道:“当然,明面上我会和皇帝说,菲律宾群岛如果不全部掌握住,那么吕宋王国这个美洲白银中转站,就会不够安全。” “啊哈,我明白了。”刘馨笑了起来:“你这段时间在给银本位制度下的新大明宝钞造势,皇帝那里肯定也知道了美洲白银的重要性,于是你打算把这一点利用得更彻底一些,让他认为吕宋这个白银中转站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才安全。 但大明在对外动兵上一贯有些内部掣肘,大抵就是些‘好战必亡’之类的话,所以朝廷可能不便亲自出马。正巧,这次来打吕宋的不仅仅是京华,还有几乎整个靖难系勋贵世家……勋贵与皇室差不多是藤与树的关系,因此这样一来,皇帝肯定更加放心一些。” “哈哈哈,刘秘书,你的政治觉悟日渐提高,本部堂实在是深感欣慰啊。” “过奖过奖,都是老板指点之功。”刘馨装出娇滴滴的模样回答了一句,然后用更加娇滴滴的语气问道:“不过老板,你看我来你这里上了这么久的班,你甚至都没给我放过一天假,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呀?” 高务实一怔,有些意外地道:“你是想休息,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办?” ---------- 感谢书友“摇了摇头0610”、“虎先生啊”、“曹面子”、“洛水生尘”、“apodes”、“口花湖口”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汪煜翔”的20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22章 明联储成立 京师,南熏坊东南角,詹事府之东,一处以极快速度新建的衙门式建筑正式挂牌:大明联合储蓄银行。该行又称“明联储”或“联储银行”,乃是大明第一家和唯一一家以私人资本形式成立,却拥有合法“铸币权”的金融机构。 该行不仅拥有铸币权,而且其权力形式是以皇帝诏书、内阁及户部行文明确规定并为之背书的。 诏书、阁令、部文从律法层面赋予了该行巨大的权力,其中最主要的权力有如下一些: 独家发行全国统一纸币“联储宝钞”;代管进出口贸易利润金(户部征收部分);管理朝廷战争赔款收益(目前仅缅甸);代理皇帝内帑金库并负责投资;对朝廷提供金融顾问服务;向府级以上地方衙门进行贷款;持有并保管联储纸币发行准备金;向其他大型钱庄(或银行)提供必要贷款;对朝廷战争或盈利性建设进行贷款;对民间大型企业(企业一词早已由京华“开创”)投资进行审定并核准贷款;自主发行有关战争、建设、贸易的三类债券……等等。 明联储作为一个全国性的特殊金融机构,以及全国第二个使用“银行”的“钱庄”(第一个是京华银行),初期除了京师总行之外,还将在南京、十三省及辽东、大明金国(原土默特,现在包括鄂尔多斯部)设立十六个分行。 这些分行主要负责代替总行兑换“联储宝钞”,代理总行交办的投资、贷款、债券等相关业务。同时还有一个重要任务,便是分省储备宝钞发行准备金的一部分,作为应对可能发生的恶性挤兑反制手段。 内陆省份和京畿不必多说,大明金国(土默特)分行却值得单独一提。该分行的金库不归土默特蒙古兵看守,而是先在归化城边缘建设一座棱堡式卫星城,城中驻扎该行“雇佣军”千人,确保金库安全——毫无疑问,这支雇佣军来自于京华商社(曹淦掌握,主司内陆部分进出口贸易)。 不过,土默特的把汉那吉大汗也承诺会“竭尽全力保护”该卫星城周全。 把汉那吉这话可不是什么外交术语,他是真心诚意要保护“金库城”的,因为“金库城”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提款机——只要他的提款想法能得到明联储的认可就行了。 明联储之所有有如此权势、如此声威,其关键在于两点:第一,它的资本极其雄厚,原始股本便高达三千万两白银,比国库存银还多几倍。 至于第二点,那就更关键了:它的两个最大股东,一个叫京华,一个叫内帑。京华在这三千万里出资一千万,内帑出资五百万,直接占去一半。除此之外,两京勋贵、京师高官、各地将门乃至于一堆宗室王爷,几乎都有不少人出资认购——哦对了,把汉那吉大汗也是以“顺义王”身份参股了的,甚至他的出资还高达四十万两。 这还得了?明联储的背后几乎站着整个大明帝国的统治阶层,谁敢反对明联储,那基本上就算是自绝于天下了。 北方的商帮、南方的商帮也都有参股,不过由于高务实对参股人的身份做了一定程度的限制(主要是考虑到士林影响),所以不论南北豪商,都是拐着弯入股的——西方人称之为白手套,也就是代理人。京师官员的入股之中,有很多便是代替各自背后的商帮持股,他们私下签订了什么其他的合同契约,那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总之,明联储就这样在短短一段时间里,完成了从酝酿到诞生的过程,甫一登场便艳惊天下,侧目九州。 这其中最有意思的,大概就是心学派官员们,他们或自己、或代理南方商帮而入股了明联储。 高务实一开始其实是打算把南方商帮排除在明联储之外的,不过后来刘馨帮他详细计算了一下,发现只要不是不设上限的随意入股,在控制好给予心学派的股份之后,放他们入股比排斥他们其实要更有意义得多。 明联储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即便按后世的看法,它也是一个很特殊的机构。因为它本身虽然是主要是作为大明实际意义上的中央银行存在,可是它又同时保留了很多商业银行的功能。 众所周知,中央银行主要是为了国家的金融稳定而存在,商业银行则是为了获取自身利益而存在。 因此,通常来说明联储作为中央银行的时候,本身可以不考虑盈利。然而,高务实对它的要求又决定了它需要靠盈利来获取“统治阶级”的青睐,于是商业银行的盈利手段——至少部分盈利手段还是一定要保留着。 如此,便造就了明联储这样一个强大的怪胎。 既然已经是怪胎级别了,那就一定不能放任自流,一定要有控制和监督的手段,于是两项配套制度因此诞生。 第一套制度非常简单:在明联储成立之初,便以诏书、阁令、部文三级行政指令明文规定:明联储以其召集人、主要创始人高务实为终生总裁,并根据明联储内部投票结果,享有京华银行、皇室内帑、绝大多数勋贵、大多数将门、部分实学官员所持原始股本的日常事务投票权。 换句话说,高务实除了京华银行的1000万两原始股投票权,还享受包括皇帝内帑的500万两等一系列原始股本的投票权,且权力期限是终其一生。这就意味着只要高务实没死,明联储的日常事务就是他说了算。 第二套制度相对复杂一点:明联储虽是股份制,但其董事会不设董事长(因为官不能比皇帝大),而董事会本身的权力实际上又被高务实这个“终生总裁”给代表了,因此高务实在董事会的身份是首席董事(按股本算),但董事会平时不召开。 董事会不召开并不意味着大股东们放弃监管,监管权力被赋予到了监事会。监事会依然按照股本来进行设置,不过持股人可以任命代表自己的监事会成员。 监事会成员按照50万两原始股本为一人(1票)进行设置,原则上来说,全会有效表决票一共高达60票。 不过,考虑到有些大股东手里不止50万两,而有些小股东又远远不到50万两,因此又另有规定:大股东可以任命一人“总代持监事会票”,也可以分散代持;小股东则可以抱团取暖,自行商议“联合代持监事会票”。 总代持、分散代持以及联合代持时,“代持监事会票”的原始股本误差最高不得超过五万两原始股。这一条导致总票数可能出现误差,通常来说,绝大多数时候都应该是会出现超过60票的——比如这一届监事会最终就出现了63票的总票数。 监事会成员三年一任,可以无限期连任(只要股东愿意任命就行),除犯法(国法)、违规(内部规定)、去世、重病、丁忧或引咎辞职等特殊情况之外,原则上不在任期内进行临时调整。 监事会成员(1票或代持1票以上)可以监督明联储一切日常工作,也可以随时要求明联储出示其指定账目供其查账,但考虑到不能因此严重影响明联储日常工作,故同一类、同一事查账有一个月“冷却期”。 这一个补充条款又说明了另一项制度:监事会成员不得干涉明联储的日常工作,当然更不得交叉任职。 除了查账,监事会的日常权力与后世正规公司的监事会基本一致,其主要职权的标准表述是:监督检查明联储的财务会计活动;监督检查明联储终生总裁和总经理、经理等管理人员执行职务时是否存在违反大明律令、明联储内部章程的行为;要求总经理、经理或其他工作人员纠正其损害明联储名誉、利益的行为;提议召开临时董事会(但只要高务实没死,这一条就只能算是理论权限);执行明联储章程授予的其他职权。 由京华“初创”的董事会制度现在已经为大明高层所了解,这一次又加入了监事会制度,某种程度上来说,现代股份公司制度的核心已经差不多都被引入了。从接受程度上来看,算是成果喜人,以至于高务实都在考虑是不是可以找个机会推出《公司法》了——当然,如果真要推出,他多半会给它换个名字,比如改叫《企业法》。 银行、股份制、公司法,高务实把这些东西联系起来,可不是弄着好玩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是在抄原历史上荷兰人的作业——不过是抄的17世纪的作业,提前了几十年。 实际上第一家银行并非出现在荷兰,在地中海地区仍是欧洲经济中心的时候,意大利就已经诞生了最初的银行。 当时的银行,主要以保管财产为业务,商人把货币存在银行,还需要向银行缴纳管理费。而且当时的银行并没有发展出贷款功能,因此还不能算是现代意义的银行。 1609年,阿姆斯特丹银行在荷兰成立,这是世界第一家具有现代意义的银行。阿姆斯特丹银行利用了大量闲置在荷兰的资金,一边吸收荷兰人民的存款,一边为商人提供贷款。这是最早的信用业务,也是现代银行的核心职能。 随着荷兰银行业的进一步发展,上至国王下至平民,包括其他欧洲国家,都参与到荷兰银行业的经营中,荷兰也因此赚取了大量利润。 京华银行最早是从京华钱庄进化过来的,从“钱庄”进化成“银行”的主要因素,也正是开始从事贷款业务。 不过京华银行虽然有着京华的金字招牌,贷款的对象群体还是有限,基本上来说是针对与京华集团有业务往来的商人进行贷款,很少扩大化,也很难扩大化。 这次京华银行掏出大笔银子入股明联储原始股本,某种程度上也是扩大了经营范围——南方商人敢明里暗里抵制京华银行,但肯定不敢也不会抵制明联储,这就让京华银行实际上完成了一次“换壳上市”。 荷兰在17世纪的“作业”不仅仅是银行业。一方面,荷兰的银行业不断发展,为金融活动积累了大量资本;另一方面,随着航运时代企业数量的不断增加,民众参与商业活动的积极性不断提高。 1602年,荷兰成立了第一家股份制有限公司——东印度公司,这是一家最早由民众筹资,企业获取利润后向民众发放利息的公司。东印度公司是世界第一家股份制有限公司,创新了现代企业的种类。 该公司最早采用股份制发展,公司资金源源不断地从银行和荷兰人民手中筹措,荷兰政府也一度成为了东印度公司的股东。由于资金充沛,又得到政府支持,东印度公司很快成为了荷兰最大的企业,并在荷兰对印度的贸易中占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过这一次,世界第一个股份制公司就没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份了,高务实京华旗下的一些“合资公司”明显比它早了将近二十年,从京华开始和靖难系勋贵合作开始,京华旗下就出现了一溜儿的“股份制合资公司”,而且股东也是吃利息(分红)的。 不过公司法这个东西,就不是荷兰首创了。有关公司的最早立法可以追溯到1673年法王路易十四颁布的世界上第一部商事法律——《商事条例》。 到了1807年9月,依旧是法国最先颁布了世界上第一部商典法——《法国商典法》。1892年,德国又颁布了世界上第一部《有限责任公司法》。 这些商业法对那个时代企业的大发展创造了合适的环境,从法律和社会层面促进了商业的进一步繁荣。高务实觉得,随着京华的大发展,南方商人抱团与京华抗衡,大明已经可以考虑搞一部专门的法律来使得“生产制度符合生产力的发展”了。 ---------- 感谢书友“初次登陆”、“饮一壶灼酒”、“pml5339”、“好事终”、“曹面子”、“修改昵称要100块”、“霜之宝瓶”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160804184420909”的8张月票支持,谢谢! ps:劳动人民的一员预祝大家五一快乐! 第223章 北洋内部会议(上) 万历十六年七月二十四,报捷快船“左翼轻骑兵”号抵达天津港。两日后,该舰舰长罗远抵京,向高务实当面汇报了整个远征过程。不仅是战斗过程,还包括与马尼拉的西班牙殖民当局之谈判、西班牙军队撤出马尼拉城、高逸民所部陆师进驻接管马尼拉城等一应事件的详细经过。 次日晚间,高务实以“北洋海贸同盟例行财务会议”为由,在日新楼召集京中勋贵开会,各大在京勋贵一家不落,全部到会。 远征过程的战斗汇报不必细说,因为之前已经有简略战报送来过,罗远主要讲了谈判和入城的过程。不过这些过程本身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情况,反倒是在这些之后,罗远的另一部分汇报勾起了大家的吸过去。 哪部分汇报?是指战前所知的情报与占领马尼拉之后打探到的情报进行对比后,高振炘与高逸民同时得出的一个结论,他们知道西班牙人为什么“很容易”就选择撤离马尼拉了。 众所周知,明初洪武年间,大明曾遣使臣宣慰南洋各国谕降,但因初定天下,对外政策较为消极,对东南沿海厉行海禁。 至成祖时期,大明周边平定,由于“休养生息”政策而国力渐盛,朱棣便思向海外发展,开始采取较为开放的对外政策,遣使四处招徕各国来朝,并因“厚往薄来”政策,一时朝贡贸易往来频繁。 洪武至永乐年间,在菲律宾群岛上,吕宋、合猫里、冯嘉施兰、古麻赖朗、苏禄等地就先后有15次派遣使节来华。客观上经济的发展及航海、造船技术日益发达也使大明对东南亚海岛国家的影响与日俱增,与诸国贸易也不再局限于“西洋”各国,地处“东洋”的菲律宾岛各国与大明的关系也渐密切频繁,无论是官方朝贡往来或民间贸易都甚于前朝各代。 到了1565至1571年左右,以黎牙实比为首的西班牙殖民远征队凭藉着火器与十字架,侵占了菲律宾岛中北部为其殖民据点,菲律宾社会的政治、经济、外交事务已直接由西班牙殖民政府把持,但西班牙人对外——尤其是对大明方面,则依然冒充吕宋王国与之交流,而彼时大明方面对此一无所知。 之前已经说过,早在西班牙占领吕宋岛之前,已有若干华人流寓者居于此地。1570年5月,戈第抵达马尼拉时,“在这座城镇中住着40名已婚的中国人”,但整体而言当时寓居吕宋的华人数量还是很少,“生活在土人之中”。 华人大量赴菲是在更往后一段时间里,也即西班牙殖民者占据菲律宾之后。原因是西班牙人占领菲岛不久,华西间的贸易就蓬勃兴起了。 当时菲律宾本地生产力落后,各类产品匮乏,西班牙殖民当局迫切需要与来吕宋贸易的大明商人保持贸易关系,以满足本地手工生产、技术服务及其生活所需,西班牙殖民当局也要保证以马尼拉港为中转站的大帆船贸易——这是马尼拉繁荣的基础。 因而,西菲的当局对初期来菲的大明商人及手工业者采取友好、善待的态度,“欢迎华侨移民菲岛,鼓励华西贸易”。 而大明当时的沿海人民亦不堪忍受此时内忧外患、倭患频仍、税政苛刻的国内政局。尤其福建地近吕宋,“隆庆开关”之后国内的乱象慢慢结束,但当时又开辟了从月港出港至吕宋的新航路,因而当地百姓大量赴菲参与贸易。私港兴起之后,这种贸易的额度更进一步得到了扩大。 中菲贸易的持续发展刺激了华人赴菲的热情,以致旅菲华人数量大增。西班牙驻菲总督拉维萨里斯1573年的报告中提到:“在我们在这个岛屿所度过的两年中(1571~1573年),中国人每年都以更多的人数、更多的船只到来”。 此时,大明民间与菲律宾贸易往来已比较稳定,不过从政治上而言,大明朝廷与西菲当局尚无直接交往。 就在这个时候,具体来说是1574年(万历二年),发生了大明与西菲关系史上第一个重大事件:林凤事件。 林凤,广东潮州府饶平县人,嘉靖末年至万历初年大明东南沿海的著名海盗。万历元年时(1573年),林凤受福建巡抚刘饶诲、总兵张元动等围攻,乃逃外夷:“林凤在地方官兵的防范追缴之下,大有站不住足之势,这便造成林凤向菲岛谋出路的动机”。 林凤统率的部众,有战士、水手各2000人,妇女1500人,还有几百个农夫与技工。船上携带的,除了武器、粮食外,还有牲畜、农具和种子。 从其赴菲船队所携带人员、物品可以看出,林凤赴菲在相当程度上具有移民性质。 万历二年(1574年)冬,由于官府的打压与新兴的京华舰队逼迫,林凤从台湾出发往吕宋时,事为明廷所悉。官府记载:“……为官兵所逐,凤因奔外洋,攻吕宋玳瑁港,筑城据守,且修战舰,谋胁番人,复图内逞。福建巡抚刘饶诲遣人谕吕宋国主,集番兵击之,战舰烧毁,贼众大乱”。 这其中提到的“福建巡抚刘饶诲遣人谕吕宋国主”,即大明第一次与西菲的官方交涉。 1575年5月,潮州把总王望高率领战舰二艘,由泉州出发,来菲追缴林凤。当他得知西军已在围攻林凤,即转抵马尼拉与西菲官员会晤。双方协商的结果是,西菲当局捕获林凤后交与王望高,而作为交换条件,王望高则携西班牙传教士随船回国,要求通商及传教。 1576年2月,王望高再度出使菲律宾,一是为准予以厦门为口与其通商(但不是西班牙船只入厦门贸易,依旧是大明固有的本国商人从厦门出发赴菲律宾贸易),再则为将“林凤生擒回去”。 当他得知林凤已逃后,要求西菲总督与他一起捏造林凤已死的伪证,但遭到西班牙人拒绝。然而,他回国后仍虚言上报,即如福建官员上报朝廷报告中称:“把总王望高等以吕宋夷兵败贼林凤于海,焚舟斩级、凤溃围遁,复斩多级,并吕宋所赍贡文方物以进。” 这样一来,《明实录》中也便有了对此事的记载,说万历四年九月辛亥,记礼部议赏吕宋番夷平林凤功。 至此,中菲关于林凤事件的交涉告终——大明还嘉奖了老实听令、出兵助剿的西班牙人。 虽然事情本身显得有些古怪甚至搞笑,但林凤事件意外打击了西班牙殖民者企图远征中国的妄想,因为“林凤征菲无可避免的会在西班牙人的脑海中留下一个印象,一个在中国被逐的海贼,尚有力量几乎攻陷马尼拉,中国的实力显然是不可低估的。” 这也是西菲当局殖民统治第一次受到华人威胁。于是此后西菲当局对华人有所警惕,1575年来菲就任的总督即在马尼拉大兴防御工事,建设炮台棱堡,以图固守。 而在这之后的时间里,中菲海上贸易继续发展,寓居马尼拉的华人人数出现激增。据此战过后高逸民在马尼拉传教士处获悉:“1584年一年内,由中国来菲的大船竟有数十艘之多,中国商人随之南渡者有四千人以上。” 据今年六月(1588年6月)战争爆发前,马尼拉最高法院audencia给卡斯蒂利亚国王腓力二世的报告,就说到“马尼拉市的华侨人口已将近两万名,散居各省者还不算在内。” 随着“无敌舰队”攻势受阻(指出征前先被德雷克奇袭而烧毁不少船只那一次),西班牙国内收紧了力量,而此时在菲华人数量和经济力量的迅速增长,使西菲当局感到有些恐慌。 华人已经数倍甚至十倍于西班牙人,并已垄断了几乎所有日常商业贸易,这一落差使得西菲当局对马尼拉华人开始进一步采取警惕防范态度及限制约束政策。 此前的1582年时,西菲当局就强迫马尼拉所有华人集中居住于马尼拉城北与巴石河间的拘留地,称为“帕利安”。 此后,华人贸易、行动均受相当限制,而从郎吉略·培尼亚罗萨总督时起,华人被征从事苦役,并在此后成为定规,凡有远征及重大工程,华人都在被征之列,西人对服役华人,则如对待奴隶一般。 这种情况在北洋舰队远征并取得压倒性优势之后,终于激起了一次事变: “万历十六年(1588年)七月初,(远征)大军海陆双围马尼拉,夷酋德维拉令役诸流寓二百五十人充兵助战。 夷人偃息而卧,却使华人日夜巡守,稍倦,辄棰之,或痛罚,苦毒倍尝。乃有名潘和五者等谋曰:‘叛死、棰死、刺死,等死耳,不然亦且战死;不若杀酋以泄吾忿,胜则衣冠归故,即不胜,死未晚也。’ 议既定,夜半入卧,潜入总督府内刺酋,持夷人首级大呼。夷酋惊起,不知所为,夷卫悉被刃,夷酋睡服出逃,仅以身免。” 这段内部报告说的是:马尼拉被围之后,德维拉一边与高振炘等谈判,一边在马尼拉城内部征召了两百五十名华人充作殖民地附庸军,让他们日夜巡守城防。此时西班牙军队该吃吃、该睡睡,华人军队则动辄被罚,辛苦惨烈,于是就有个带头大哥出现了。 这个带头大哥名叫潘和五,他跟他的同袍兄弟们说,反正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不如杀了德维拉,如果成了,京华大军入城,咱们衣锦还乡,就算不成功死了,也好过被西班牙人欺负成这鬼样。 显然大家都表示同意了,于是潘和五带人在三更半夜悄悄潜入菲律宾总督府,忽然暴起造反,里应外合之下,杀得总督府人头滚滚。总督府的卫兵试图阻拦,结果“悉被刃”——全都被杀了。 德维拉总督当然大惊失色,顾不得什么贵族仪范、绅士风度,当即穿着睡衣出逃,“仅以身免”。而造反的潘和五等人趁城中大乱,悄悄摸到一处城门边,抢占城门控制权,开城出逃成功。 可惜当时远征军方面正在和西班牙人谈判,陆师则在开挖巴石河蓄水,离城门远了些,来不及趁势攻城,只接应到了潘和五一行,将他们保护在军中。 这件事严重加深了西菲当局对华人的疑忌,他们内部商议了一下,认为“中国为大国,广土众民,和菲律宾距离又近,如今已对菲律宾怀有雄心,有数以万计居菲的华侨群起协应,这情形实在危险。而我卡斯蒂利亚王国远在欧洲,对菲无法广事移民,以资对抗,也不能派遣大量兵力,因此当前局势实已危如累卵,不可遏制。” 倘若不是城外海陆皆被围困,盛怒的德维拉总督几乎可以肯定要对马尼拉城内的华人来一波大清洗了。可惜当下局势危急,如果在城内清洗华人,不仅极有可能激起华人反抗,也会触怒“看起来脾气很大”的高振炘司令,那么谈判一事必然告吹,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便只能死战到底了。 死战到底听起来很热血,但德维拉总督是贵族、是政客,他并不想给马尼拉城做陪葬,更不敢拉着城内两三千卡斯蒂利亚人一起死,顺便害死被俘的两千卡斯蒂利亚海军官兵。 于是他只能咽下苦果,更加屈从于高振炘的“威逼胁迫”。 他原本在谈判中强撑着要求“大明朝廷需与我方签订和约,明确承认大明朝廷为吕宋复国一事在领土方面的要求只涉及吕宋王国原有之领土,不得对该国原领土之外的土地提出主张并进行索取。”而在此事之后,他已经不敢再坚持了。 这样一来,高振炘和随后赶到的高逸民自然打蛇随棍上,表示“吕宋王国”领土范围问题要等大明方面仔细查证历史之后才能决定,远征军只是来打仗的,对此无法做出准确要求,一切要等国内答复。 “国内答复”是不是朝廷答复?不好说,但显然首先是今天召开的北洋海贸同盟内部会议要“答复”一下这个问题。 ---------- 感谢书友“曹面子”、“天行道主”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啊里巴巴四十大盗”、“曹面子”、书友“keyng”、“搜索”、“天行道主”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20190606010622510”的20张月票支持,谢谢! 祝读者诸君五一快乐! 第223章 北洋内部会议(中) 当罗远介绍完吕宋的这些情况,众勋贵也就明白今天这场会议的主要议题了。无非就是海贸同盟这一仗打完之后,接下来究竟是只拿马尼拉城周边地区,还是拿下吕宋岛全境,亦或者更进一步,与西班牙死磕整个群岛。 众勋贵先是私底下议论了一番,大抵都觉得光拿个马尼拉城有点靠不住,至少应该把吕宋岛拿下来,这样的话将来的防守也方便一点,看起来也更像是成功的给吕宋王国“存亡继绝”了。 这种想法多少有点传统的中国范,要取就要取一整片地区,如葡萄牙在亚洲的殖民据点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星星点点到处都是,那实在不是他们能理解的做法。 不过,说是说取一整片,他们却又认为只要吕宋岛就够了,并不太乐意继续打整个群岛。 本次远征中除了京华之外,贡献武装运输舰最多的成国公朱应桢的表态可能最具代表性,他解释道:“日新,对于这件事,我是这样看的:拿下吕宋岛之后,我们其实已经完成了预定计划,即掌握与西班牙人贸易的中转站,从此以后不必再给西班牙人缴那笔忽高忽低的税费。 另外呢,我们只拿吕宋,也是展现我们的大度,这表示我们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西班牙人见此,想必也就不至于出现一怒之下干脆不来贸易的可能。 再有最后一点,就是咱们这出去跑一趟,虽然说碰巧俘获了对方的大珍宝船队,算是狠赚了一笔,但这样长期泡在海里拖时间总也不是个道理。毕竟……无论如何,咱们海贸同盟是做生意的,不能一门心思净去跟人打仗了不是?” 高务实没有明确表态,但是点了点头,朱应桢对他这个动作的理解是高务实至少能体谅自己的用意。 没错,北洋海贸同盟毕竟是一个贸易联盟,无论要做什么事,首先必须考量的都是利益。利益有很多种,但“海贸同盟”的海贸二字已经说明了这个同盟的基础在哪。如果光顾着打仗,反倒把贸易扔一边去,那还叫海贸同盟吗?干脆叫战争同盟得了。 众勋贵本来就是把朱应桢当做代表推出来的,高务实只点了点头却没说话,他们一时之间也不想都站出来表态,以免万一高务实不答应,那北洋海贸同盟就陷入内部僵局了。 虽然大伙儿现在的确是在谈生意,可毕竟不会忘了自己的根——他们首先是勋贵。勋贵是什么?勋贵就是政要,哪怕平时在朝廷的行政决策里属于边缘化的群体,但从身份地位而言,依旧是不折不扣的政要。 政要不可能只考虑经济利益,因为他们的经济利益是依附于政治利益之上的,所以也必须考虑政治利益。而既然论及政治利益,他们自然就不愿意跟高务实这个在他们眼中迟早要做首辅的人搞僵关系。 尤其是在高务实年龄优势如此明显的情况下,谁知道将来他宰执天下的日子会有多长?若是一切都不出意外,他将来就算当个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首辅,那也未见得不可能啊。这么长久的辅政时间里,谁得罪了他能有好果子吃? 于是,朱应桢这番话说完之后,日新楼会议室里就免不了出现令人有些尴尬的冷场。 极其难得一见的定国公徐文璧今天也来了,本来不打算说话的他见此情状,终于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道:“大司农百战百胜,如今莫非是有些意犹未尽,以为只取吕宋乃是未尽全功?” 高务实何等人也,一听徐文璧这话就知道他老先生要么是想岔了,要么是故意激将。 什么叫“意犹未尽”,以为“未尽全功”?那意思是我如果要继续打这一仗,原因只不过是我因为不想自己“百战百胜”的令名受损喽? “定国公此言差矣。”高务实微微一笑,环顾众勋贵,目光中略带三分傲然之色,凛然道:“有道是夷狄畏威而不怀德,故《左传》曾有言: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今西班牙是为西洋夷狄之首,我泱泱天朝,剑不出鞘则罢,青锋既展,何以断指辄回?” 众勋贵闻言,不由都是一惊。高务实的脾性他们还是很有了解的,总体来说是个“好说话”的主。不过大伙儿都知道,倘若谁以为高务实只有好说话的一面,那就离遭殃不远了。此事前车之鉴已经太多,甚至都不必举例。 高务实是什么性子,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当他觉得条件可谈的时候,你开价高一点,要求多一点,他很好说话,也乐意给你面子;当他觉得条件不能谈的时候,你若敢继续反对,那他轻则踢开你自己干,重则把你当初垫脚石处理,一脚踏进地里翻不得身。 所以高务实这样一说,徐文璧就不由得皱起眉头来,问道:“既如此,大司农是欲全取群岛?”他微微一顿,又问:“大司农庙谟高远天下皆知,然老朽愚钝,却不知这群岛全取用意何在,又是否划算?” 其余勋贵也同时朝高务实望来,等他的解释。 高务实看来倒也并无愠怒之色,依旧慢条斯理地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西人之所惯用伎俩,便是先占一据点,继而趁机蓄势,待人不备而发力奇袭,以图颠覆。故我此战既是立威之战,又是绝患之战,必将其彻底击败,只能仰我鼻息,方可收兵。 至于是否划算……诸位久与我京华北洋舰队合作,却不知南洋舰队成果,我自然理解。不过既然此番诸位亦涉足东洋(见前几章,菲律宾那边在大明口中算作东洋),有些本不对外公布的考察结果,我也愿与诸位分享。” 高务实此言一出,众勋贵们立刻精神起来了。朱应桢仿佛忘了自己是第一个表态不乐意继续打下去的勋贵代表,立刻问道:“哪方面的结果?” 面对这个问题,高务实倒很大方,一点也不藏着掖着,更似乎忘了刚才的事,微笑着道:“两个方面,一是矿业前景,二是农业前景。当然,与这两条相关的还有各自的加工业前景。” 张元功此时也忍不住插嘴了,问道:“矿业方面是什么情形?” 高务实稍稍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群岛盛产金、银、铜,其中六到七成可能出在最南部的大岛棉兰老岛,其次才是吕宋岛。” “哦……” “啊!” “噢……” 惊叹、感叹声顿时在勋贵们中间响成一片。京华出版的地图他们都看过,再加上这次正好打菲律宾群岛,他们虽然只需要坐在府里等消息,但也早已弄明白菲律宾群岛的几个大岛,对于棉兰老岛并不陌生。 朱应桢立刻问道:“既言盛产,储量如何?” “铜或有我大明一半,金约有三成左右,惟独银尚不确定,只有一些土人的民间传言可以佐证。不过菲律宾群岛的金银铜三矿多为伴生矿,既然金、铜甚多,想必银也不至于太少。” 高务实这话半真半假,菲律宾的金属矿产储量刘馨之前给他做过介绍,以单位面积矿产储量计算的话的确不差,其金矿储量居世界第三位、铜矿储量居世界第四位、镍矿储量居世界第五位、铬矿储量居世界第六位。 但是,这里的前提是“单位面积矿产储量”,它并不是一个绝对值。比如铜矿来说,菲律宾群岛的单位面积矿产储量世界第四,但如果只看总储量这个绝对值的话,它在后世的全球各国排行中就下降到了第十三、第十四名左右。 当然,话虽如此,菲律宾的金、铜储量还是很丰富的。不过白银就不同了,高务实所谓“想必银也不至于太少”纯属故意含糊。刘馨告诉他,直到她穿越之前,菲律宾的白银矿产储量都不高,到了连她都“不清楚有多低”的程度。高务实自己心里其实把菲律宾的白银储量直接忽略不计了。 高务实这番半真半假的话说完,勋贵们果然振奋起来,纷纷窃窃私语。这丝毫不出高务实的意外,毕竟的菲律宾群岛的国土面积只有约30万平方公里,不到两个山西的大小。 两个山西当然也不算小,不过在众勋贵眼里,似菲律宾这种化外之地本身肯定不能和山西相比,所以它有这么多的金、铜矿储量就很值得大家眼红了。 勋贵们眼里出现了光,只有定国公徐文璧还比较绷得住,但此刻也忍不住问道:“大司农方才似乎还说农业?莫非这群岛之地竟然还有许多良田?” 说实话,在高务实看来,徐文璧这话问得比较没水平,因为“良田”虽然是农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农业绝不只是单看良田就好了的。当然,这个年代的人对农业的理解就是这么肤浅,倒也不能说是徐文璧一个人的问题。 根据刘馨的介绍,后世的菲律宾有3000万公顷(即30万平方公里)大小,其中47%是农业用地,主要农业用地集中在城市附近及人口稠密地区。剩余为林地,有1580万公顷,其中1420万公顷为可使用的土地,整个这其中的93%(1300万公顷)则为农业用地——几乎相当于一个安徽省。 1300万公顷农业用地中,又分为粮食用地、其他食物用地和非食物用地。粮食用地约占31%,即401万公顷;其他食物用地约占52%,即833万公顷;非食物用地约占17%,220万公顷。 后世菲律宾的粮食用地中,玉米334万公顷,水稻331万公顷。其他食物用地中,椰子最多,为425万公顷;甘蔗67.3万公顷;工业作物59.1公顷;各类果树14.8万公顷;蔬菜和块根作物27万公顷;牧场40.4万公顷。 整个农业用地中,78.31%最适合农业,610万公顷最适合耕种。不过高务实对种水稻这种国内的主食之一兴趣不高,因为他知道觊觎这种主食生产的人足够多,多到除了辽东之外的地区他都不必太关注和干涉。 不过他并不是打算画个大饼之后就把菲律宾群岛上的“良田”打包交给勋贵们,事实上他也不愿意勋贵参与稻米种植,并且把这一点明确说了出来。 “诸位,跑去群岛种水稻这种事我是不推荐的,京华也不打算涉足。我们北洋海贸同盟在群岛上的农业经济利益,我认为并不在水稻上面。” 阳武侯薛钲诧异道:“不种田?那做什么?” 高务实笑了笑,道:“我给诸位介绍一条发财大道——制糖。”众勋贵恍然大悟,但还等着高务实的下文。 高务实也不含糊,介绍道:“吾妻原是广西思明府土司,这一点诸位都是清楚的。她那世袭故地原本颇为贫瘠,我为广西巡按御史时曾为广西经济做出过一些规划,其中尤以木料、制糖二业如今发展最好。 木料且不去说,就说制糖。黄氏迁出广西之后,原先思明府即周边州县纷纷大力种植甘蔗,京华则在当地附近设立糖厂,制造各种糖品。诸位可知,京华钦州糖厂去年的毛利是多少么?” 众勋贵都是北人,哪里知道京华位于广西的糖厂细务,自然纷纷摇头。 高务实笑道:“仅钦州糖厂,去年生产了全大明约四成的糖类产品,毛利大概有37万两左右。” 众勋贵倒抽一口凉气,但高务实居然还没说完,他继续轻描淡写地道:“然而糖类产品在各地依旧供不应求,京华内部的统计结果显示,大明如今的糖产量就算再提高五倍,也完全不担心销量。 更何况周边其他国家的糖产量都不怎么样,而他们同样不会拒绝我们对他们销售糖类……也就是说,我们即便再建十个钦州糖厂这样的企业,也不必担心产品没有销路。哦,对了,欧洲人对糖类的需求比我们大明还高,而天竺那边也是一样,很能用糖。” 众勋贵面面相窥,高务实这话他们倒也相信,糖这种东西好像历来都是供不应求的,还从没听说有卖不出去的时候。不过众人关心的是,京华舍得把这笔买卖交出来? ---------- ps:晚上码字码到一半睡着了,醒来已经过了12点,想不到我的一千多天不断更金身居然这样破了……唉。 感谢书友“mn123”、“单骑照碧心”、“skyfishno.”、“曹面子”、“一九年七月十三”、“书友141216122515977”、“阿勒泰的老西”、“一路色友”、“模范棒棒堂chlg”、“o尚书令”、“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3章 北洋内部会议(下) 京华肯不肯在糖产品上让利给勋贵们?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高务实给京华的定位,尤其是在大明国内的定位,一贯是带动大明的统治阶层和商业阶层走向手工业乃至工业,而之前带着他们经商则是一种手段——商业做到一定程度,就会想要控制产品源头。 所以高务实掌握之中的京华从来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搞垄断,打压其他竞争对手。 如果说高务实要打压竞争对手的话,那为何如松江徐家之类的江南财阀联合创办船厂之后,京华根本无动于衷?事实上京华内部给高务实递交过好几个打压他们的条陈,其办法硬的软的都有,政的商的齐全,只不过高务实都没有采纳罢了。 这不止是因为高务实坚持认为竞争才能更快的发展,同时也是因为这些江南财阀的行动事实上也是在为大明这艘巨舰的转舵加力。 欧洲已经由文艺复兴而进入大航海时代,现在宗教改革运动也逐渐高涨,慢慢的他们就会进入工业革命前期。作为后来人,高务实很清楚,倘若不能抢先进入工业时代,再强再大的农业国也只有被人吊打的份。 落后就要挨打,这句名言是他前世读史最大的感受,所以这一世他所作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希望中国不要在这样的关键时代落后于人。 为什么他要保大明?不仅仅是简单的因为他觉得野猪皮及其子孙不重视科学,更不是出于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是因为他深知汉人是中国的主体民族,如果这个王朝的统治者、统治阶级不是汉人,则必定要出现严重的内耗,以此维系自身的统治。 这种内耗会让满人对汉人随时随地保持警惕、保持怀疑,继而不肯让汉人掌握重要力量。一个在国家人口中占据绝大多数的民族如果不能正常发挥作用,这个国家能进步到哪去,能强大到哪去?所以在高务实看来,汉人王朝必须保留。 但他自己也是汉人,按理说造反或者篡位似乎也可以作为一个选项,尤其是在京华事实上已经拥有强大实力的前提下。 然而他并不姓朱,这就意味着他如果要造反或者篡位,注定不可能如朱棣靖难那样,拿下一个首都就能让全国上下俯首称臣。 他高务实若要造反、篡位,必然会导致国家严重动荡,内乱、内战都是绝对避免不了的后果。 没错,他的确有机会赢得内战的胜利,可是中国历朝历代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伴随着数千万甚至上亿人口的损失才能成功的? 为了一个皇位,造成数千万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是他一个在红旗下长大的人该做的吗?至少他觉得不应该。 固然,他不是一个真正大公无私的人,他不仅为自己留了南疆的后路或说基业,而且在大明国内也拥有巨大的利益。但他认为他做的这些事对大明本身并无损害,反而还有很大的益处。 南疆、南洋是抵御西方海上入侵的主要防线,京华在国内的作用则是带动国家转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认为基本做到了互利共赢。 具体到把菲律宾群岛将来的制糖产业让给勋贵们,基本上也是秉承同样的思路。糖类产品在这个时代根本不担心销路,市场需求一直以来都处于远远不能满足的情况下,多一个菲律宾根本不会造成严重影响。 而把勋贵们的利益直接绑在菲律宾群岛,则不仅是高务实要拉他们的人打仗这么简单——理论上来说,仅凭京华也能拿下整个菲律宾,而且并不一定很难。 高务实之所以要这么做,真实目的其实是让勋贵们把一笔不小的产业留在“大南疆”范围之内。惟其如此,万一将来高务实真的因为某些原因而要离开大明,跑到南疆来养老,那也不必过于担心大明会追究他的“责任”。因为勋贵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一定会倾力为他高务实脱罪。 或许仅凭勋贵的力量还办不到,不过那是后续该考虑的事——焉知将来在“大南疆”投下巨资的只有勋贵们呢? 所以当高务实明确表态,说京华不会参与到菲律宾群岛的制糖业务中之后,勋贵们顿时沸腾起来了。 要知道,仅仅广西黄氏旧地那点地盘,就使得京华钦州制糖厂生产了大明约四成的糖产品,一年即获毛利三十七万两,那么如此广阔的菲律宾群岛,适合种植甘蔗的地区至少三四倍于广西,那每年的产值利润该有多少?最起码也是百万两之巨啊! 虽说这百万两毛利得由三大国公以及二十来个侯爷和伯爷瓜分,但就算如此,三国公每年至少也得一家进账十万两,其余各家一年进账四五万两左右吧?这可不是一竿子买卖,是长期利润啊! 然而就在大家都开始觉得自己眼前金光闪闪的时候,高务实却又适时地开始给他们泼冷水降温了:“诸位,前景虽好,但却莫要忘了,引种甘蔗是需要投资的。另外据我了解,那里的土人懒惰得很,若要这些甘蔗地打理得好,还得咱们多多从大明引入移民——当然了,近年来北方灾害频仍,流民甚多,这一条倒也不至于很难。” 哦,是了,既然是生产,那就还要投资,不仅要投资甘蔗地,还要投资制糖厂,这可都是需要本钱的。众勋贵们终于不再一脸疯狂,而是开始慢慢盘算、互相商讨起来。 高务实并不催促,反而招了招手,让人送上来一堆资料。这些资料分成二十多份,均用银盘端着送到勋贵们面前。众人打开一看,好家伙,高务实居然把每家约分多少甘蔗地、需要多少人打理、对应需要多大的制糖厂、这些制糖厂又需要多少投资等一应事宜全部列出。 “嘶……”好多人倒抽一口凉气,感觉高务实什么计划都做好了,他们仿佛只需要投资和送流民过去,然后就只等着收钱了一般。 众勋贵互相看了看对方手里的“计划书”,发现这些计划书居然还是考虑了各个方面的,尤其是大家这几年在海贸同盟的表现,以及本次出兵的多寡等。 到了这个时候,高务实才笑了笑,道:“诸位手中的计划书只是个基本概括,最后究竟如何细分甘蔗地,还要看接下来的吕宋王国统一战争。” 这话好理解,无非就是出力越大,收获越多。不过大家对此倒不抵触,毕竟总不可能出力多少都拿一样的地吧?那非要搞得内部不和不可。 不过这样一来,高务实抛下的这个香饵大家就非吃不可了,京华的论功条款详细得惊人,想要在这里面偷奸耍滑可不容易,谁想多拿甘蔗地,就只能竭尽全力好好表现。 朱应桢此时站了出来,表态道:“日新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好说?成国公府的家丁和武装运输舰都不撤了,任凭日新你调遣,不拿下整个群岛,本国公绝不收回!” 徐文璧心中暗骂一声:“小兔崽子,之前说要撤兵是你最积极,这会儿要继续打仗也是你最积极!他娘的,你爷爷当年都没你这么猴儿精!” 老定国公当即打算跟着表态,谁知道英国公张元功仗着年轻动作快,立马高举右手,紧跟着朱应桢道:“成国公所言正是本国公要说的,我定国公府的家丁和战船也一样任凭日新调遣,不打完这一仗绝不提收回这茬!” 徐老公爷连骂都没力气骂了,反正三大国公只剩他没表态,其他人在他没表态之前也不好开口,干脆端起架子来,慢条斯理的捋了捋颌下长须,一副“老子正在思索”的模样。 高务实的观察力一贯极佳,心里知道徐老公爷只是没赶上趟,但他却也看破不点破,反而笑盈盈地看着徐文璧,一脸真诚地问道:“老公爷意下如何?” “还是你们年轻人魄力足哇。”徐文璧得了高务实送过来的台阶,也便就坡下驴了,捋须道:“海贸同盟本是一体,既然求真你这个盟主开了口,成国公和英国公也都表态支持了,老朽这边岂能落后?自然也一并把我那点家丁和船队都交给你去弄了。” 他毕竟是长辈,所以就不像朱应桢和张元功那样称呼高务实“日新”,而是称呼他的表字。 高务实笑着朝他拱了拱手,道:“那务实就先谢过老公爷信任了。” 三大国公都表态支持,剩下的侯爷伯爷们还能有什么疑虑,自然纷纷表示愿意跟进,手里派出去的力量全都继续交给高务实处置,不打下整个菲律宾群岛决不收兵。 不过还是有胆子略大的,话语中拐弯抹角提醒高务实,要打就打快点,千万不要拖拖拉拉——时间就是金钱啊,我的盟主大人! 高务实自然一一表示肯定,保证这场仗不会拖很久。京师这边商议一定,自己马上就行文马尼拉——不对,行文伏波城方面:立刻部署全面进攻,争取早日拿下整个群岛。 会议开到这里,时间已然不早。诸位勋贵平时当班就好比牛栏里关猫,那五军都督府去不去也就那么回事,哪怕开会开个通宵也无所谓。然而高务实毕竟不同,他是不能随意旷工的朝廷重臣,因此众勋贵很有默契地表示今天要不就先到这,具体细节容后再议也不迟。 高务实自然假意挽留一番,反正也没人会当真,于是很快便散了会。 等勋贵们一走,刘馨便从后面出来,笑呵呵地道:“恭喜老板又下一城,和这群勋贵老爷们绑得更紧了,就像刚才徐老公爷所言:‘海贸同盟本是一体’。” 高务实随意“呵呵”了一声,伸手向刘馨做了个“请坐”的动作,却转头对站在自己身侧的罗远道:“罗舰长,此次吕宋海战,你的表现颇为突出,以你的角度来看,你认为拿下菲律宾群岛大概需要多久?” 罗远倒没料到东家会问他这么大的问题,他也的确没有这个准备,当下稍稍一怔,尴尬道:“啊,这……东家,小的对陆师的情况不太熟悉,也不懂陆师作战,这个实在没法估算。 如果单说海上的话,在小的北上来京之前,舰队方面得知的消息是西班牙人在群岛南部的海上力量已经称不上强大了,最多也就六艘大盖伦的样子。 按照此前作战的表现来看,远征舰队相比他们,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如果能够再出现一场海上决战,咱们稳赢。不过小的担心西班牙人上次吃了大亏之后可能会学乖,没准不会再和咱们打决战了。 另外,既然陆师要发动全面进攻,而菲律宾又是个群岛之地,这样一来咱们舰队势必要一直配合陆师行动,无论是转道各岛,还是运送军需物资,总之都要分出一部分力量来配合。如此说来,还是要看振炘司令那边会如何分配力量……” 高务实点了点头,这小子打仗的时候胆子很大,但面对自己这一问倒很谨慎。这很好,说明他应该是个可塑之才。 但高务实依旧继续问道:“那么以你之见,西班牙人在海上会如何应对,高振炘又应该如何分配力量?” 罗远这次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思索了一会儿,才道:“若小的是西班牙人的舰队司令,此时若不能直接撤走,那就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想办法和马六甲甚至果阿的葡萄牙舰队达成一致,看看能不能联合起来与远征舰队一战。 二是放弃决战,跟远征舰队打袭扰战。大致思路就是远征舰队和陆师从一地刚走,我就去打他们拿下不久的地方。 虽然鉴于西班牙陆师人员不足,未必一定能在远征舰队和陆师回来之前拿下目标,但我也不一定非要拿下,只要不停的东打西打,就能害得远征舰队疲于奔命,继而拖延时间,等待国内支援。” 高务实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不错,有点想法。要是西班牙人会这一手,咱们远征舰队还真有些麻烦。”他顿了一顿,道:“你这几天也忙得够呛,先去歇着吧。” 罗远连忙谢过,躬身告辞。 他走之后,刘馨偏着头问:“你觉得罗远说的这第二种打法,西班牙人会用吗?” 高务实摇了摇头:“不知道。”见刘馨似乎有些意外,又补充道:“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什么全才,其实我并不擅长海战,这后续的海战会如何发展,还得看高振炘他们的。” 刘馨笑道:“这话要是传出去,两洋舰队对你的崇拜怕是要幻灭。” 高务实随便笑笑,把话题转了回来,问道:“菲律宾的制糖产业这一块交给勋贵们,不知道芷汀会不会不满,她到安南以后,在海东也是种了不少甘蔗的。” 那是肯定的,海东就在思明府“隔壁”,自然也是种甘蔗的好地方,加上钦州制糖厂也离得很近,选择种甘蔗无疑是明智之举。 刘馨摇了摇头,道:“以我对她的了解来看,她多半不会在意——当然,前提是这个决定出自于你。” 高务实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刘馨笑道:“怎么,又觉得对不起老婆,想要补偿点什么?” 高务实瞥了她一眼,摸着下巴道:“你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有什么建议吗?” “有。”刘馨微微挑眉:“让她亲自押解黄应雷来京师见你就行。” ---------- 感谢书友“书友111229230838964”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4章 “闲聊” 刘馨的这个提议让高务实愣了一愣,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思索了一下,笑道:“说得也是,是应该让她早些过来,并且也应该把高渊留在国内了。” 他这话却又反过来让刘馨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高渊要留在国内?” 高务实淡淡地道:“我虽然是文官,但在南疆势力太大,唯一的一个儿子不留在国内,真当时间久了没人说闲话? 当初芷汀南下是有重任在身的,然后就在南疆产子了,如今孩子又小,皇帝或许不会主动提起,但我也不能真等到他主动提起不是?为人臣子,有些事该主动一些,还是主动一些好。” 刘馨皱眉道:“这可就不太妙了,这么小的孩子就离了亲生母亲,既不利于他的成长,而且黄都统那边恐怕也会难舍难分。”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道:“其实芷汀这次来京之后,留在京师不走才是最好的。” 刘馨大摇其头:“以你对她的了解,你觉得她会同意留在京师吗?我看除非你强留,否则她一定会坚持回南疆代你坐镇——因为南疆现在已经太过强大,而现在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代你坐镇。 我来给你算算:高孟男稳重有余,但从未涉及军务,万一出了点战况,他能不能妥善应付现在还是未知之数。 高务勤是你三弟,但他比你小了好几岁,现在才二十出头。你能镇得住场面,那是因为你既为六首状元,又是京华之主,而且‘出道即巅峰’,百战百胜未尝一败,无论哪方面都无人可比。 他呢?他除了是你弟弟,血统门第自带光环,另外也就在金港干得还不错,没出什么岔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镇得住人的功劳吗?况且你若用他来代替黄芷汀,高孟男会怎么想?养子就始终是个外人? 他们俩都不行,剩下的人就更不必说了,你总不能把高务俭调过去吧?别说他还在台湾搞殖民,就算他自己乐意去,可他去甚至还不如高务勤呢!除此之外你还能用谁?难道还能是高瑞雏不成,别开玩笑了。” 高务实皱眉不语,刘馨便叹了口气,道:“你自己心里清楚,眼下毕竟是个家天下的时代,你不用自家人还能用谁?你那些核心家丁虽然现在看起来都是忠心耿耿的,可你要真把整个南疆交给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打理,谁敢保证这个人不会冒出什么别的心思来? 要知道,南疆现在可是有差不多二十万精锐大军的,这支力量如果被人统合起来搞个北伐,恐怕三年就能至少弄出个划江而治的局面!你敢把大明的国运和你自己的基业拿出去赌这么一把?” 高务实摇了摇头:“你多虑了,我又不是脑子抽风,怎么可能这么做。” “那不就结了。”刘馨一摊手:“没有人比黄芷汀更合适坐镇南疆,她自己也正是因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此前才会那样做。” 高务实有些烦恼地道:“道理我都懂,但我跟她老这么两地分居也不是个事啊。” 刘馨瘪了瘪嘴:“是啊,这对她很不公平。”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点……话里有话。”高务实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你们俩两地分居,你想纳妾就纳妾——哦,现在已经有一个了。而她呢,不仅要给你看家守业,还得守身如玉给你守活寡。啧啧啧啧,封建制度真是太low了。” 高务实无奈的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孟古哲哲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为了平衡女真内部势力的权宜之策,而且她才多大啊,我……” “哦对,你又添一条罪状:炼铜——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罪无可赦了。” 高务实一脸生无可恋,以手扶额:“还有什么判决吗?” “没了。”刘馨嘻嘻一笑:“看在你好歹还能忍住没碰人家小格格的份上,我勉强承认你还多少有点底线。” “多谢,多谢。”高务实叹了口气:“你提议让芷汀这次回来,该不会就是给她创造一个和我团聚的机会吧?那真是多谢提醒了。” 刘馨瞥了他一眼,没接这个话茬,反而道:“等她回来,我希望在和她见一面之后,你能准我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的假,我想去一趟开平。濒湖先生说,我父亲……恐怕余日无多了。” 高务实微微动容,凝神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刘馨有些黯然,摇头道:“今天濒湖先生刚从开平回来,我特意去医学系等他的。不仅是我父亲,马老帅的身子骨恐怕也不太妙。” 高务实面色越发凝重起来,但过了一会儿,终于只是长叹一声:“人寿有时尽,纵然我能改变一些,终究也只能拖延数载。” 刘馨点了点头,刘显和马芳在原历史上都是七年前就应该离世的,这一点很早以前高务实就告诉过她。现在已经推迟了七年,说起来高务实也的确尽了力——请动李时珍这种大佬定期去给他们二老做“体检”,这医学待遇真的不能更高了。 他们俩的问题其实都是早年打拼太狠(两人都是从基层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地位),身上明伤暗伤都一大堆。李时珍到底只是医术大家,又不是学仙术的,能给两个浑身旧伤的老将军抢回来七八年阳寿,还要如何国手了得? 可能是见高务实有些失落,刘馨反过来安慰他道:“你已经尽力了,倒也不必如此伤感。说起来,我倒建议你多关注一下别的人。” 高务实总觉得她意有所指,不由问道:“你指的是?” “戚继光。”刘馨毫不隐瞒,立刻道:“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戚继光原本是今年要去世的。虽然当时你也说了,原历史上戚继光六十岁就去世有些让人意外,因为他和我父亲以及马老帅不同,他是世袭的登州卫指挥佥事出身,一出道就带兵的。 而且他还和你一样,是‘出道即巅峰’,根本没打过败仗,也根本没受过伤……” 高务实摇头道:“原历史上他那是因为朝中靠山倒了,被人打压得太狠,伤了‘心’,应该算是是死于心病。” 然后顿了一顿,皱眉道:“现在他算是天下武将第一人——禁卫军司令,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隐忧了吧?我前次见他的时候,他也还精神奕奕的。” “你这叫高处不胜寒。”刘馨摇头道:“我听濒湖先生说,戚继光现在身体虽然没什么问题,但恐怕也还有另外的一点心病。” “哦?”高务实有些意外,皱眉道:“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你的规定?禁卫军司令最多只能连任两届,而且一任时间只有三年……这个月过去,他这禁卫军司令的第一任任期就结束了,而朝廷对察哈尔发动决战的日子还遥遥无期,换了你是他,你能不急么?” “哦……是这么回事啊。”高务实点了点头,稍稍沉吟一下,道:“倒也不必太急,他第二届任期快结束的时候,大概正好就是察哈尔决战发动之时。到时候禁卫军司令这种要害职务肯定不会临阵换将,他肯定还是能打完这一仗的——说起来,也算是有机会为自己辉煌的军事生涯画上完美句号了。” “呸呸呸!”刘馨不满道:“怎么就要画句号了啊?你是打算卸磨杀驴还是怎么着?”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我像是那种人吗?我这么说是因为对他卸任之后有安排——但不是带兵,知道吗?” 刘馨诧异道:“不是吧,这可是戚继光啊!你不用他带兵,难道还请他给你当高参吗?” “哦,你这话其实也不算全错。”高务实还真点了点头:“我的意思是,到时候想办法搞个军校——比如什么‘大明皇家军事学院’之类的,让戚继光去做校长。” “哦——”刘馨恍然大悟,想了想,点头道:“这个想法看起来倒是挺不错的。” 高务实摆了摆手:“这都是将来的事,现在还不忙。”顿了一顿,他言归正传道:“芷汀回京的事我看可行,不过现在都快八月了,干脆就等她来过年,到时候你也正好可以在年关去陪陪令尊。” 刘馨道:“好。”然后顿了顿,迟疑道:“你刚才在会上说把吕宋制糖业交给勋贵们,但吕宋除了甘蔗之外,还有大量适合种水果的山地,以及不少稻田,这些你是故意没提?” 高务实摇头道:“我不会让这群勋贵们继续去搞土地兼并的,而且田地将来要用作奖励,那里头一部分是给京华内部立功人员预留的,另外更大的一部分还要分给移民,我怎么可能让勋贵们插手? 至于山地水果,京华试验了好多次,实在搞不出真空灌装,保质期太感人了。至于贩卖到大明,那也没什么指望。 现在的船运速度可比不得咱们那时候,而且还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如果途中一直逆风,大多数水果运到大明早就烂了,估计也就椰子、菠萝之类稍微强点,但也就只能在沿海城市卖一点,再往内陆运肯定没戏。 可问题在于,这年代贩运水果能赚几个钱?大明又有多少百姓会经常性在热带水果方面消费?有这工夫,运点别的不好吗?我看就算贩运热带木材,那也比水果靠谱,至少木材你不必担心它一个月就烂了。” “哦,也是,这年头时效性和保质期是个大麻烦。”刘馨摇了摇头:“那就有点亏了,菲律宾在咱们那会儿可是水果出口大国……平白少了好大一笔收入啊。” 高务实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过也不能说水果树完全没用。毕竟那是热带地区,水果一年到头都有产出,万一碰上粮食不足,水果也是能充饥的。我当年还看到过一个说法,说南洋地区的土人之所以懒惰,就是因为抱着果树都饿不死,没什么生存压力,于是也就懒得勤奋了。” 刘馨听了大摇其头,道:“我觉得这话更像是一个借口,要不然你怎么解释华人去了那里依然勤劳?难道华人就不会守着果树吃水果?我觉得这是一个民族性的问题,多半还是文化传统所导致的差异。” 高务实笑道:“你要这么说的话,似乎有点‘东亚例外论’。后世中日韩三国的人,去了世界各地几乎都能保持在最勤劳的一档。我个人感觉,这似乎更多的是儒家文化的一种积极影响。” “你不会是因为当了状元公,所以上赶着给儒家文化说好话吧?咱们那年代批判儒家的声音似乎更大哦。” “我坚持凡事都要二分论。”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儒家当然有保守的一面,也有很多不合时宜的部分,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连它优秀、积极的一面也给否认了。 中华文明之所以历经元清而不灭,少了儒家文化能行么?怕不是就要变成第二个印度,明明是认贼作父,居然还能沾沾自喜。” 刘馨也笑了起来,不过她马上接着道:“诶,你这一提起印度认贼作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现在这个莫卧儿帝国,他们统治阶级好像也不是印度人,对吧?” “对,莫卧儿帝国的统治阶级算是突厥化的蒙古人,其建立者巴布尔乃是跛子帖木儿的后裔。”高务实说完这句,忽然敏感地问道:“你该不会又要劝我打印度吧?我想想看,你的说辞是不是‘既然和尚摸得,贫道自然也摸得’?” “噗嗤!”刘馨忍不住笑出声来,佯骂道:“摸什么摸,我只是有点感慨,印度人为何就这么好统治。” “这个嘛,应该主要是由于印度教的种姓制度荼毒。”高务实对印度的了解其实也不算多深,不过“大名鼎鼎”的种姓制度他还是看过一下的,当下道:“马克思曾说过:‘部落之最极端的、最严格的形式是种姓制度’,这种种姓制度实质上是一种维持阶级压迫和剥削的社会制度。 印度教的种姓制度起源相当早,大概是在公元前14世纪雅利安人入侵开始便创立了,所以印度人算把这种制度融进了血液里,就如同中国人认同‘大一统’一般。” 刘馨若有所思地问道:“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京华某一天征服了印度的话,京华算什么种姓?” “警备军的话,大概是刹帝利吧。” 刘馨偏着头,又问道:“那你呢?” “呃……”高务实愣了一愣:“我?不知道啊——我又不是神棍,总不能说我是婆罗门吧。” “哟,那可不一定,你不是降三世明王吗?哈哈哈哈!”刘姑娘这一笑,真有点肆无忌惮的感觉。 高务实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长叹道:“我当年就不该接受这个称号。” ---------- 感谢书友“笑妖猴”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2000劳尔”、“笑妖猴”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5章 南传佛教之“果位” 对于高务实这句话,刘馨立刻表示不同意了,她收敛笑容,严肃地道:“我知道你对无神论很坚定,我也是无神论者,但作为机要秘书,我必须提醒你注意:在这个时代,神权依旧是非常重要的一股统治力量,且不说欧洲、阿拉伯、印度什么的,你以为南疆就不需要神权?我甚至敢说,就连大明也没有完全抛弃神权!” 高务实眉头微微一动,但没有立刻回话。刘馨便接着道:“就说南疆和大明好了。南疆那边除了安南这个自称‘小中华’的特殊存在,其余王国几乎都是信佛的,当然安南人也有不少信佛,大概和咱们大明的情况类似。 不过咱们也甭管他们信的是上座部还是什么,大抵应该都属于南传佛教……” “你这个说法过于笼统,我怀疑你还不如我了解这些。”高务实打断道:“南传佛教又称南方佛教、南传上座部。基本上可以泛指传布于南亚的佛教,他们大致上又可以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传于锡兰、缅甸、暹罗、柬埔寨、南掌等国的南方上座部佛教;第二类兴起于安南,但安南这一派是与儒道二教混融的混成佛教;第三类过去在柬埔寨曾盛极一时,是当时吉蔑族人所信奉的佛教;第四类则是爪哇、苏门答腊、马来半岛等地所传的南海佛教。” 刘馨愣了一愣,对于自己被他打断倒不是在意,只是很意外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了解过这些?” “你真以为内务部只监督我的家丁?”高务实呵呵一笑:“南疆的民情舆论我若是一问三不知,哪天他们要是造反,我岂不是连原因都不知道?” “哦……”刘馨一脸恍然,点头道:“那要不这样,你先说说你对南传佛教——尤其是南疆当地的这些南传佛教有些什么了解,然后我对照一下,看看我之前的想法正不正确,之后咱们再继续讨论我刚才没说完的事。” “也行,我简单说一下内务部给我提供的情况。”高务实想了想,似乎在回忆或者组织语言,稍稍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刚才所说的这四类,其中第三、四类现在基本上已经绝迹,只剩下位数不多的一些遗迹,就不必多讨论了。 第二类,也就是安南的混成佛教,严格意义上来讲它其实属于中国佛教系统。第一类又称为巴利佛教,盖此系统大部分均依据巴利语圣典为经典,而所谓南方佛教或说南传佛教,主要即指此系而言。” 刘馨点了点头,面色十分严肃认真,高务实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重视。 不过高务实还是继续介绍自己得到的情报:“大概是在公元前三世纪左右,阿育王派遣其子摩哂陀长老将印度本土佛教输入锡兰岛,此为锡兰佛教之开端。 公元前一世纪,锡兰佛教分裂为大寺派与无畏山寺派。到了公元三世纪时,无畏山寺派又分出南寺派。这其中,大寺派被视为锡兰佛教的正统。又到了五世纪,时有觉音、达摩波罗等大注释家出现。 在其他国家方面,大概是在公元四至五世纪以后,缅甸即有佛教传入,不过他们采纳的南方上座部佛教,则始于1058年阿耨楼陀王时代。 到了十二世纪以后,暹罗也开始接受上座部佛教。差不多在大明建国时期,锡兰的僧伽领袖被迎入暹罗,为暹罗王传戒。而至于柬埔寨、寮国等,接纳上座部佛教则始自百余年前,也就是暹罗民族之征服以后。” 刘馨立刻问道:“也就是说,这些南传佛教如果要溯源的话,都是从锡兰——也就是咱们那时候的斯里兰卡发端的?” “呃,阿育王的国土早就……嗯,所以你这话没错,应该就是这么回事。”高务实点头表示肯定。 刘馨又问道:“那马来半岛、爪哇等南洋地区的佛教呢?” 高务实撇撇嘴,道:“那边被‘绿化’了呀,你说呢?” “哦,那先不提他们。”刘馨摆摆手,又想了想,道:“这个南传佛教与北传佛教有什么差异?我是指他们之间有没有……呃,就是如天主教和东正教之间那种教义方面的差异。” “这题超纲了,我也不是很清楚。”高务实微微摇头,但又道:“不过据说汉传佛教体系的禅宗达摩祖师以及律宗的一些思想,都与南传佛教有关,并且有相似相通之处。” 然而刘馨似乎对南传佛教与中国佛教的关系没什么兴趣,只是沉吟道:“南传佛教的流传范围几乎就正好是你现在控制的南疆各国,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对它有足够的重视。 我此前在南疆时就发现了,他们各国所信奉的虽然大都是上座部佛教,但各国之间对经义的解释还是会略有不同。我建议你可以考虑动用一些力量,帮他们搞一个‘结集’,把经文、经义做一些校正,进行统一。” “结集”是个佛教词汇,又作集法、集法藏、结经、经典结集,乃合诵之意。即诸比丘聚集诵出佛陀之遗法。 佛陀在世时,直接由佛陀为弟子们释疑、指导、依止等,至佛陀入灭后,即有必要将佛陀之说法共同诵出,一方面为防止佛陀遗教散佚,一方面为教权之确立,故佛的弟子们集会于一处,将口口相传之教法整理编集,称为结集。 高务实也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不过他好奇的是刘馨为何作此建议,于是问道:“用意何在?” 刘馨微微挑眉,反问道:“车同轨书同文的用意何在?” “唔……但是让他们形成统一派别,对我们而言就一定是好事吗?” “在你的地盘上,受你所命而结集,最终的经义难道不需要你来肯定?”刘馨双手一摊:“最终解释权既然在你手里,你莫非不挑一个对你来说最为有利的? 况且,在这种情况下你来做这件事,本身也是向他们释放善意,而佛教毕竟不同于‘那两家’,对政权干涉还是比较轻的,身段也要软一些,我估计他们一定会投桃报李,你们双方很可能达成一些默契。” 高务实问道:“你说的默契,该不会就和当年我与索南嘉措达成的协议那样,又给我上个尊号吧?我觉得这事儿……也不适合多干。” “那还不好说呢,我们俩现在根本都不懂上座部的教义,转世、上尊号这些好像是都是密宗流行的做法,上座部兴不兴这套都不好说。”刘馨摇头道:“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一定会用他们的办法给你的统治带去一些合法性,这是毋庸置疑的。” 此时,高陌恰好从外头进来,笑道:“刘小姐是在与我家老爷谈论南传佛教么?老朽倒是对此略有了解。与汉传和藏传比较起来,南传上座部也算颇有特色。” 高陌是刚才代高务实送客去的,这会儿才回来。刘馨知道他在高务实面前的特殊性,除了穿越这件事之外,其他事高务实几乎都不瞒他,因此他这么一说,刘馨便喜道:“那倒要请陌叔指点指点了。” 高陌含笑躬身:“不敢当,刘小姐若有下问,老朽知无不言。” “多谢陌叔。”刘馨便问道:“这个南传佛教有没有可能给高……司徒一个特殊身份或者尊号之类的?” “恐怕很难。”高陌面色平静,解释道:“小姐应当知道,我中原汉传佛教信奉诸多的佛、菩萨、罗汉、金刚、祖师、诸天鬼神等,例如阿弥陀佛、药师佛、观世音菩萨、地藏菩萨等等。 藏传则有更庞大的神佛体系,除了诸佛、菩萨以外,还有金刚、明王、度母、空行母、各派祖师、护法神等等,更是多不胜数。 即使对于佛陀,也有法身、报身、化身之说,如‘清净法身毗卢遮那佛,圆满报身卢舍那佛,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认为释迦牟尼是‘化身佛’。 但是据内务部的详细报告,在南传佛教的各个寺院,都只供奉着释迦牟尼佛。这是因为上座部佛教只礼敬、尊奉历史上的果德玛佛陀,并视其为导师,而不崇拜菩萨、祖师、护法等等。” 刘馨听了这话,顿时皱眉,想了想又问道:“那在他们的经义之中,是否存在这方面可以钻的漏洞?” 高陌依然摇头,道:“恐怕没有。” 刘馨却有些不信,疑惑道:“不至于吧?” 高陌苦笑道:“刘小姐有所不知,我汉传佛教的经典总汇叫做《大藏经》,里面除了收录小乘三藏之外,还有大量的大乘经典,诸如《华严经》、《法华经》、《金刚经》、《楞严经》等等,此外还收录了历代祖师大德撰写的名目繁多的论典。 而上座部佛教所传承的经典,是在两千多年前天竺无忧王时代即已定型的巴利语三藏圣典,以及解释这些圣典的义注和复注。其在数量上,要比汉传经典少之又少。 这《巴利三藏》,乃是在所有南传上座部佛教国家和地区共同尊奉,并且没有任何争议的权威性圣典。 另外,南传上座部佛教流传至今两千多年,不曾出现过一位祖师,也不曾出现过任何一个因为倡议殊胜教法而另立的宗派。 假如有佛教高僧想撰写一本所谓《南传佛教思想发展史》之类著作的话,他可能会发现有关资料将异常缺乏,以至于不得不回来研究《巴利三藏》及其注释。 当然,上座部僧团也存在着一些派别,但那也只是在持戒松紧程度等枝末方面的分歧,在经典与教理方面还是一致的。 而正因为其经典甚少,讲究的是坚持佛教应保持最初的原始教义、修行方法和本身特色,注重个人修行,要求僧人严守佛陀制定的戒律,保持原始佛教的传统。 南传佛教的最大特点可能就在戒律方面,他们坚持遵守佛陀制定的原始戒律,并不随意废除、篡改及删改佛陀的戒律,认为应该无条件遵行佛陀所制定的戒律、所教导的法。” “哦豁,这就不好办了。”刘馨转头对高务实耸了耸肩,无奈道:“我估计佛陀肯定没有说过您高司徒将来会成为明王菩萨什么的。” 高务实笑了笑,没当回事。 高陌却很正式地接口道:“不错,正是如此。他们不信菩萨,认为菩萨只是凡夫,不应该尊为圣人;不相信断烦恼后还能凭靠法执继续轮回等大乘佛教的说法;不承认佛是果位,认为佛是一种职称。 在他们看来,佛是创立佛教的第一个阿罗汉,果位最高的本身就不是佛果,而是阿罗汉果;他们也不承认观音、普贤等菩萨,只承认弥勒为菩萨,因为弥勒菩萨是下一任佛,这不应该有很多位。 原始佛经中只出现过弥勒一位菩萨,所以他们便不承认其他菩萨,而且弥勒菩萨也是凡夫,不应该祭拜;他们甚至不承认西方极乐世界和净土信仰,不承认禅宗的顿悟法门,不承认有不生不灭的自性,等等等等。” 高务实伸手拦了一下,打断并总结道:“好了陌叔,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简而言之就一句话:惟佛陀说。除此之外,他们一概不信也不遵。” 高陌躬身道:“老爷睿断。” 高务实朝刘馨一摊手,笑道:“这下看来是没辙了。” 刘馨却没有立刻下定结论,反而继续朝高陌提问:“陌叔,我没太听懂‘果位’什么的,那是什么意思?似乎……听起来他们认为‘阿罗汉’是地位最高的,甚至佛陀也只是第一位阿罗汉?” 高陌点头道:“其言‘果位’者,谓修行得道已证正果之位,乃是与‘因位’相对之词,大抵便是指修佛所达到的境界。” “哦……倒是与我猜测的差别不大。”刘馨点了点头。 高陌则又道:“南传佛教的最高果位便是四果阿罗汉,并没有菩萨或者佛这样的果位。不过南传佛教并不是否认佛或菩萨的存在,而是认为佛陀入灭之后,凡人能够实证的果位,最高只是阿罗汉,而不是佛或菩萨。” 刘馨显得有点头疼,苦笑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当然是有的。”高陌正色道:“因为南传佛教认为,就算是佛陀,在觉悟成佛之前,也需要‘四大阿僧祇劫’的菩萨行,才能够觉悟成佛,何况我等凡夫众生。” 刘馨又问:“那这个四大……什么菩萨行,有什么说法?我是指,有没有可能承认某个人得到了某种果位?” “这倒是有的。”高陌道:“根据内务部的报告,在南传佛教过往的历史当中,确实有不少修行者可以实证阿罗汉果位。” 刘馨猛然一拍身边的桌案:“好得很!只要有,就好办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快夏天了,为避免衣服穿不进,打算晚饭后出去锻炼下,所以今天提前更新。 第226章 神权阴谋 刘馨这话一出口,高务实便猜到她的意思了。想来无非是要自己利用在南疆的权势发起一次上座部佛教的大“结集”,然后作为交换,让南传上座部各国僧团联名背书,给自己弄一个什么果位。 唔,从刘馨的表现来看,恐怕她的意思是要直接奔着最高的“阿罗汉果位”而去。 高务实皱了皱眉,朝高陌道:“陌叔,这个阿罗汉果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嗯……老爷可记得老奴方才提到过‘四果阿罗汉’之说?”高陌问道。 高务实颔首道:“记得,这四果莫非是四种……四种神通?” “呵呵,那倒不是。”高陌微笑着道:“有道是少智乐小法,不自信作佛,是故以方便,分别说诸果。本来修行应是一气呵成,只是大家都不相信自己能修成佛,所以为了方便,便把修行进程分成了数个阶段。 这个划分,一是为了把自己的大目标分解成小目标,一步步达成,二是为了方便判断其他人的修行段位。” 高务实心中一动,问道:“哦,所以这‘四果’不是四种神通,而是四个阶段?” “老爷睿见。”高陌肯定了他的猜测,又道:“阿罗汉果是南传佛教中的最高果位,而其他三个果位,则分别是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 高务实有点无语,刘馨倒似乎并不介意这些复杂而麻烦的名词,问道:“这四个果位分别有什么不同?” 高陌道:“第一果为须陀洹,意为预流果,意思是凡夫俗子通过修行断尽‘见惑’,开始见到佛道,进入圣道之法流。证得须陀洹果以后,便永远不会堕入三恶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只会在三善道(天道、阿修罗道和人道)之间轮回。 此须陀洹果,也是凡俗修行第一个必须达成的果位,否则后续的三果都是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及。” 最后这句话,让刘馨也有点皱眉,但她还是问道:“那么要如何达成?” 高陌道:“得到须陀洹果,有三个条件:断三结,即身见、疑、戒禁取这三种烦恼。所谓身见,是执著身体为实有的邪见; 所谓断疑,即断除了对佛、法、僧、戒律等的一切疑虑,对佛、法、僧等有了坚固不变的信心,不再怀疑,也就是“净信”即四不坏信; 所谓断戒取见,则是入流圣者见证了苦集灭道与涅盘的过程,能分辨有益与无益的行为,不再迷信于无益的仪式、禁忌、戒条等。 至于断我见,则是在见解上,不再认为五阴为永恒不变的‘我’、‘真我’、‘实我’。不堕法,确立戒行,不犯恶事,不会再造恶果报,堕于地狱、饿鬼、畜生等三恶道。 而正定聚,又叫正性决定、决定正向于正觉。总之,成就须陀洹果之后,便再也不会转为凡夫,必定到达最高的觉悟。” 刘馨朝高务实看过去,问道:“老板有何见解?” 高务实撇撇嘴,道:“这个嘛,我看就好比是张无忌练成了九阳神功。基础扎实了,不容易被揍死,只要再学点精妙的招式,迟早得是个厉害人物。” 刘馨噗嗤一笑,然后想了想,道:“我看这个果位你有机会拿到——我的意思是说,只要僧团愿意,能帮你找到说辞。” “凭什么?” 刘馨道:“你不觉得这个果位主要的关注点其实是心性和智慧吗?你寒窗苦读,最终拿了六首状元,足可见心性已定,而智慧超群——陌叔,这个道理是不是说得通?” 高陌能说什么,当然笑呵呵地点头称是。 刘馨也不管高务实当场翻了个白眼,继续对高陌道:“陌叔,劳请说说第二个果位。” 高陌见高务实也没阻止,便继续道:“好,第二果为斯陀含,意为‘一来’。” 刘馨愣了一愣:“什么一来?” 高陌呵呵一笑,道:“此谓凡夫在断见惑的基础上,进而断除欲界思惑。欲界思惑共有九品,斯陀含只断除了前六品,尚有三品没有断尽,因此还需要在人间天上再受生一次,故名一来。 这斯陀含本为梵语,在咱们的话里,意思是‘一往来’,佛经中也称为‘一上一还’,指的是最多只会在天界与人间再往返一次,就能够在此后证得四果,注定完全解脱——就是永远摆脱六道轮回之苦。 与初果须陀洹相比,二果除了拥有初果的三个特质(断疑、断戒禁取、断我见)之外,再加上断‘贪、嗔、痴薄’之特点。 也就是说,二果圣者在修行得证的过程中,对世俗五欲(指财、色、食、名、睡,或者色、声、香、味、触)起了远离之心,欲望从根本上减少了。” 高陌这么一解释,刘馨就有些头大,苦苦思索道:“这个却有点不好办……”她看了高务实一眼,轻轻嗅了下鼻子,道:“我瞧高老板你欲望也不算很少。” 高务实无奈道:“是你老想着利用神权,我原是没有这般打算的。” 谁知道高陌却在一边温言道:“刘小姐方才这话,老朽以为值得商榷。老朽以为若南疆各国僧团愿意为老爷的‘斯陀含果’背书,其实有一个理由是现成的。” 刘馨诧异道:“是么?什么理由?” 高陌平静地道:“老爷兵雄南疆,却未灭一国——万里江山亦不足老爷动一动贪欲,何以为多欲?” “哎哟,对呀!”刘馨眼前一亮,道:“这倒是个好理由,只不过……将来怎么办?” 话是这么说,但她马上就把这个烦扰抛开,坚决地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总之先把果位拿到手——这就好比是养望。你在大明养望可以靠六首状元,甚至安南也可以靠它。 然而在南疆这几个国家却不同,必须得到僧团的支持,你在民间的威望才会不可动摇,因为南疆的上座部僧团,就好比是大明的士林。 一个在士林之中被称赞之极的人,哪怕是皇帝也不敢轻动的,何况南疆这些国王手上还没实权。你只要得到果位,那些国王和原先的土著贵族们,就不止是慑服于你的实力,连民心方面也不能和你比了。” 高务实这才完全知道刘馨一门心思为自己谋个“果位”的用意,想想倒也的确有些道理。这次他便不再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而是主动朝高陌问道:“好吧,那么第三果位是什么?” 高陌微微躬身,道:“第三果为阿那含,意为‘不还’,意是在斯陀含的基础上进而断除欲界思惑的后三品,不再还来欲界受生,故名不还。得证此果位的人将不再回还欲界,而证涅槃。” 高务实对这些既不信也不在意,只是问道:“有什么要求?” 高陌道:“此位须断尽界见惑及欲界九品思惑,方证得之。五下分结尽,乃得阿那含。这‘五下分结’是:身见、戒禁取、疑、欲贪、瞋。欲界的修道所断惑,至此已经断尽。 总之,证阿那含果的圣者,已经断了欲界的所有烦恼修惑,不再染著欲界的五欲。死后将会离开欲界,上升色界或无色界,在那边入涅盤,不再复还欲界。” 高务实和刘馨对于这一大堆的“界”根本闹不明白,高务实沉吟不语,而刘馨干脆问道:“这一条和上一条能不能一并算?” 高陌苦笑道:“老朽所知都是从内务部的汇报所得,研究得也不算深,能不能算作一起,恐怕也不是老朽说了算的。” 高务实摸了摸下巴,摆手道:“那就暂且跳过,说一说那个阿罗汉果。” 高陌点了点头,道:“阿罗汉果,意为断尽欲界、色界、无色界一切见惑和思惑,究竟无余,得不生之圣果,受人天供养。 这‘阿罗汉’在梵语中应该是念作‘阿拉汉’,意译应、应供、应真、杀贼、不生、无生、无学、真人。此处之杀贼是杀尽烦恼之贼,无生是解脱生死不受后有,证入涅槃,应供是应受天上人间的供养。为声闻四果之一,如来十号之一。也就是说,如来的果位,也是阿罗汉。” 刘馨咋舌道:“厉害了。” 高务实则问道:“这个阿罗汉果又有什么要求?” “得阿罗汉果,指断尽三界见、思之惑,证得尽智,而堪受世间大供养之圣者,乃是解脱道中最高果位,即得道者、圣者的意思。此乃南传上座部佛教所理想的最高果位,也是对断绝了一切嗜好情欲、解脱了烦恼、受人崇拜敬仰的圣人的一种称呼。” 高务实摆手道:“既是最高果位,那他们肯定是圣者,这我知道,我是问如果要证阿罗汉果,前提是需要做些什么?” “老爷,关于阿罗汉果,老奴这里的确看到过一些说法,但大多玄乎得很,恐怕老爷和刘小姐都不太有兴趣听。”高陌苦笑道:“若要简单些说,大概就是‘不可定义’。” “不可定义?”高务实有一种想翻白眼的冲动。 高陌想了想,道:“按照上座部的说法,得证阿罗汉果,不一定会马上进入‘无余依涅槃’,在那之前的‘阿罗汉’依然会在尘世生活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阿罗汉们的表现也是各不相同的,无法简单地给出定义说阿罗汉一定会如何如何。” 高务实皱眉道:“什么意思?” “譬如在我们大明或以前的历朝历代,对于圣人、圣者,一般都会认为他们乐于助人,但证阿罗汉果者却并不一定是这样。 按照上座部的说法,证得阿罗汉果以后,是否要积极地帮助别人,决定于阿罗汉自己的意愿。大多数阿罗汉都很积极地帮助别人,如沙利补答,也就是舍利弗尊者、马哈摩嘎喇那,也就是大目犍连尊者。 但是也有些阿罗汉是独自住在森林里,没有积极地帮助别人,如安雅衮丹雅,也就是憍陈如尊者。” 刘馨忍不住笑道:“哈,我懂了,原来阿罗汉的特点居然是随心所欲。” 高务实却轻哼一声,撇撇嘴道:“我看,应该是上座部没法解释释迦摩尼的亲传弟子们为何行事各有不同,于是干脆便用‘不可定义’来定义阿罗汉了。” 刘馨道:“那敢情好啊!你看,只要你能被他们承认‘得证阿罗汉果’,那么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反正都是对的——因为只要一句阿罗汉‘不可定义’,就什么都解释过去了,这理由简直无敌啊。有这条理由加持,怕是连罗马教宗都只能羡慕你!” 高务实顺着刘馨的话一想,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摇头,道:“看来你说的没错,神权这种东西,有时候真是无敌,完全不讲道理。” 那是自然,一个人不管干什么都是对的,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 其实高务实和刘馨这样的评价也不算错,神佛本无相,随缘幻化相。所以在上座部佛法中,的确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描述去定义阿罗汉是什么样子,一定会做什么,一定不会做什么。 无论做什么,还是没有做什么,在阿罗汉心里,总之都没有执着的念头和妄想。如 果要描述,那么一切行为都要用否定再否定的句式。比如对于断除五上分结中的无色界贪来说就是:不禅定?不执着于禅定,也不执着于不禅定。 上座部认为,阿罗汉的行为是世人难以理解和揣摩的。他没有纯粹的动机,一定要干什么或者干成什么?他也没有纯粹的厌恶,一定不要什么。 他随时可以对任何事情提起兴趣,又随时可能放下。有自己时刻都在变化的想法,又有“如如不动”的精神。 你说他慈悲,他放下了众生,没有众生相;你说他不慈悲,他却也偶尔讲一讲佛法,度一度世人。 他一定会做好事、做善事吗?不会的,因为他的心里没有好坏善恶。他可能不犯戒,但也不执着于持戒。他可能沉迷于声色犬马,却始终心如明镜。他没有什么烦恼,却享受着世间的美好。他没有什么眷恋,却依然会乐此不疲的做着每一件事。他不会在意别人说什么,却也未必不会跟别人抬杠或吵架。 太多太多了,说也说不完,总之阿罗汉的一切,就是那么自然而然。这种状态让高务实和刘馨两个“凡夫俗子”来形容,可不就是随心所欲么? 此时刘馨有些得意,斜睨着高务实道:“现在肯承认我的想法不错了?《三国志》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你若能让各国僧团联名为你的阿罗汉果背书,今后这南疆就真的是任你展布了。” 高务实笑了笑,看起来算是默认了。不过他行事更注重细节,想了想又道:“这上座部的果位既然分了四个等级,他们又不承认禅宗的顿悟,想必应该是不能越级获得的。那么我想,我若真要以取得果位的手段来获得神权加持,恐怕也不能仅靠一次‘结集’,最好也分作四步……” “老爷睿见,老奴也是这般看法。”高陌很少见的主动插话,道:“老奴以为,不妨分作这样四步: 第一步,老爷以京华东家的身份在南疆广泛布施各国僧团;第二步,依旧以此身份捐赠各国每国至少一座大型寺庙;第三步,命各国僧团清点经书并由京华出资印刷,广为流传;第四步,召集各国僧团高僧并从锡兰延请名僧,于定南城结集,校正并统一对《巴利三藏》做出最权威的注解。 在做这第四步之时,老爷甚至可以考虑承诺会将《巴利三藏》乃至于上座部佛教推广至南洋、东洋甚至我大明中原。如此一来,对于上座部诸僧团而言必是功德无量,换个‘阿罗汉果’想必不成问题。” 高务实皱眉道:“推广至南洋还好说,中原如何推广?莫非还要先译为汉语?” “有何不可?”高陌笑道:“咱们只要译了,拿到中原来分发一下即可,至于大明百姓信与不信,那却与老爷何干?须知昔年玄奘法师取回来那么多经书,中原因此形成了唯识宗,但如今中原大行其道者却是以禅宗为最盛呀。” 这个解释高务实觉得还行,点了点头,却又苦笑道:“北洋远征舰队给我挣了一笔意外之财,可现在看来,这笔钱也落不到我口袋里,却居然要拿去修寺庙了。” 他摇着头对刘馨道:“不瞒你说,我真是从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布施僧团、捐建寺庙、译印佛经、号召结集。唉,想我当年去庙里,甚至从来都不上香,只是光看风景的——因为我觉得那些地方的香真是卖得太贵了。” 刘馨一开始还听得挺认真,甚至打算出言安慰一下,结果听到最后一句,实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只有高陌听得一头雾水,暗道:我怎么不记得老爷去过寺庙?难道他说的是在土默特的时候?那也不应该啊,老爷在土默特是降三世明王,他不找别人要香火钱都不错了,谁还敢找他要? ---------- 感谢书友“dj000214”、“a夜烟客a”、“曹面子”、“doni”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7章 日本新动向(上) 高务实府上针对南疆神权的阴谋刚刚大致设计完毕,门子通报了一个新的消息:之前已经告辞离去半个时辰的成国公朱应桢又来了,而且这次他甚至换了便装,戴着斗篷。 一直没出会议室的高务实有些意外,朱应桢和自己都没有丝毫要搞政变的想法,他拜访自己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起身道:“陌叔,去交待一下,备些宵夜。刘姑娘,你和我去书房见他。” 高陌便先应声去了,而刘馨则陪高务实去书房等朱应桢到来。 朱应桢来得挺快,正如门子通报的那样,他换了一身青色曳撒,戴着一顶帷檐颇厚的斗篷,见了高务实才摘下来。 高务实起身迎了一迎,口中笑道:“国公爷这副打扮,若非腰间少挂了一把绣春刀,倒像是换了便装的锦衣卫缇骑。” 朱应桢一边卸下行头,一边道:“日新莫要取笑,我此来是有些事情拿不准,需要你来帮我分析分析,拿个主意。” 高务实请他坐下,朱应桢刚要说话,忽然发现站在高务实身边的刘馨,愣了一愣。 “刘姑娘是我幕僚。”高务实坦然道:“凡能与我说的话,就能和刘姑娘说。” 朱应桢立刻恢复了神态,笑道:“船队里的消息,说南疆之人皆称尊夫人与刘姑娘是‘绝代双娇’,我原以为指的是她们二位战功赫赫,现在才知这话另有深意。” 如果他这番话到此为止,对于一位国公而言就未免有些轻佻,所以朱应桢又继续道:“不过我最佩服的还是日新你这双法眼——你是怎么发现这样两位巾帼英雄,并且还能不畏人言委以重任的?” 这话高务实其实并不太好回答,不料刘馨却主动把话接了过去,道:“国公爷谬赞了,南疆真正称得上巾帼英雄的只有黄都统,奴家只是做个陪衬,实在不值一提。” 朱应桢呵呵一笑,目光却朝高务实望去,见高务实丝毫没有“见责”刘馨抢话的意思,心中不由一动,暗道:看来这姑娘在日新面前甚有地位,只是这男女有别……莫非传言不虚,他们之间果然还有其他关系? 但此时高务实已经把话转到了正事上,问道:“国公此来,莫非是对吕宋诸事仍有些许疑虑之处?” 朱应桢马上抛却其他思绪,摇头道:“那倒不是,吕宋的事情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既然表态同意,怎么可能自食其言?我杀个回马枪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一些日本方面的最新情况。” 高务实闻言恍然,然后问道:“关于萨摩藩?” “首先是关于萨摩藩的。”朱应桢强调道:“另一条是关于日本朝廷方面,不过那个等会儿再说,我先说一下萨摩藩的事?” “好。”高务实立刻点头:“国公请讲。” “拉萨摩藩上船的事,前次日新你交给我去办,这事儿我很上心,一直在督促下面加快进度。”朱应桢先给自己表了一功,然后接着道:“事情总体上办得还算顺利,硫磺和樟脑专卖的工作推进很快。 我估计萨摩藩自己也是穷怕了,听说这个制度能赚大钱,我们的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他们,然后新制度很快便告推出。 一开始专卖的那会儿,由于咱们配合着提高购入量,他们因此增添了不少人手,一是用于扩产,二是用于监督流向。这样一来导致他们开支很大,于是京华银行借了一笔款子给他,不知道你这里收到消息没有?”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消息我收到了,不过这笔钱不多,只有一万七千两。” “哈,日新,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一万七千两对于萨摩藩来说可不是‘不多’,那是很多。虽然日本的粮价比咱们京师高了差不多一倍,但一两银子也能买七八十斤大米了,一万七千两是什么意思? 我算了一下,相当于他们六万多石!日新,你知不知道,萨摩藩之前被削到60万石石高,但他们那地方产量很低,这六十万石石高实际上去年只产了大概三十万石粮食。 也就是说,你这笔借款相当于他们去年两成总产出的价值,而如果再对比他们藩厅真正能收取的部分,你这笔借款相当于他们岁入的一半! 更何况萨摩藩的财政状况你也清楚,现在基本上是入不敷出,他们从哪来的收入还你的钱?就这,你居然还说是一笔小钱?” 高务实笑了笑,摆手道:“算我失言了,国公继续说吧。” “我刚才说到哪了?哦,对,说到硫磺、樟脑专卖推行顺利,但萨摩藩欠了京华不小的一笔钱。” 朱应桢组织了一下语言,道:“硫磺和樟脑专卖之后到现在差不多半年过去了,最开始那段时间算是准备期,暂且先不算,只说近三个月以来,萨摩藩藩厅获利明显比以前提高了不少,甚至开始还债——不是日新你那笔,是他们原先拖欠本藩武士们的。” 高务实略微皱眉:“仅仅两个专卖,他们的财政便能出现盈余?” “那倒不是,只是之前一些拖欠已经太久,再不还的话恐怕会有些麻烦。现在岛津家既然手头有了俩钱,便可以考虑先把旧债还上一些,这样日后再有拖欠也好说话——吓,不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么,哪里算什么盈余。” 高务实释然道:“原来如此。岛津家还有其他情况吗?” “有,当然有。”朱应桢道:“琉璃……哦,你叫那玩意玻璃,那就玻璃吧。京华第一批玻璃已经送到萨摩藩一段时间了,是一批窗户玻璃,其中有少部分在国内就已经做了雕花,剩下大部分都是寻常的玻璃窗,就和日新楼用的这些差不多。 由于你之前说过京华只提供寻常玻璃,要把磨花的任务交给萨摩藩,再加上这种水晶玻璃卖得忒不便宜,所以岛津家对此事也很上心,一门心思想在这上头赚一个盆满钵满。 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此事的推进并不顺利。岛津家到处搜罗心灵手巧的工匠,但那些人来源很复杂,有些是做木雕的,有些是做石雕的,还有些搞根雕竹雕的,但不管是谁都没干过这水晶玻璃磨花的活儿,已经浪费了不少价值颇高的水晶玻璃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其实这个情况他早有预计,因为玻璃磨花这事难度真的挺高。 这个问题甚至要从玻璃这种东西的发展史来说明。公元前3500年前,由古埃及人首先发明了玻璃,他们用它来制作首饰,并揉捏成特别小的玻璃瓶。到了公元前1000年,古埃及人就掌握了玻璃吹制的工艺,能吹制出多种形状的玻璃产品。 古罗马战胜古埃及后,将古埃及战俘放在威尼斯岛上专做玻璃,由此玻璃制作技术传到意大利,进而产生了著名的威尼斯玻璃的鼎盛时期。 大约在本世纪(16世纪)中叶,意大利的工匠们开始挖掘和利用天然水晶,然而由于天然水晶硬度大、储量少,很难将它制作成器皿。 因此在原历史上,一直到了17世纪下半叶,意大利玻璃制造商才通过在石英砂溶液中加入一定比例的铅,由此发明了“人工水晶”,又称为水晶玻璃。 人工水晶不仅克服了天然水晶的上述不足,而且其透明度高、折光性能好、厚重、耐切割,便于精雕细刻,因此成为玻璃发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也迎来了意大利玻璃的鼎盛时期。 而毫无疑问,京华给萨摩藩运去当材料的水晶玻璃,正是采用这种技术制造的水晶玻璃。 但这里还要说一个例子,就是后世著名的“波西米亚水晶”。早在公元初,波西米亚人便从罗马人那里学会了玻璃制造术,后来聪明的波西米亚人依赖得天独厚的两种波西米亚森林资源,制造出了享誉全球的波希米亚“森林玻璃”。 哪两种得天独厚的森林资源?一是优质的石英砂矿带,二是丰富的橡木树资源。前者不必解释,后者倒值得一提。 当时波西米亚人通过燃烧橡木来熔炼石英砂,又从橡木灰烬中提取优质的碳酸钾,将之溶于玻璃溶液中,波希米亚“森林玻璃”就是这样诞生的。 再后来,波希米亚人不仅学会了意大利人的白色(或说无色)水晶玻璃制造术,还推出了具有波希米亚特色的彩色玻璃。彩色玻璃的推出,使波西米亚水晶一举超越了威尼斯玻璃,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水晶玻璃。 到了十九世纪,捷克(波西米亚)工艺大师们根据不同元素的物理和化学特性,推出了最新的化学配方。他们在玻璃溶液中加入金、银、钙、钴、铀、铜氧化锂等不同有色金属元素,烧制出了红、黄、蓝、绿、紫等不同色彩的水晶玻璃,又称水晶琳。 这些新的技术手段使水晶玻璃变幻出五彩缤纷的色泽,从此“捷克水晶——透明黄金”的美誉传遍全球。 彩色水晶玻璃技术京华现在也没掌握,高务实只知道理论,但实操完全不懂。因此他只能给出一些指导意见,可惜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成果。 而刚才提到过,水晶玻璃对比普通玻璃,最主要的优点就是“透明度高、折光性好、厚重、耐切割,便于精雕细刻”。 高务实之前决定让京华自己负责玻璃的生产(包括普通玻璃和水晶玻璃),而把水晶玻璃的精加工交给萨摩藩,目的就两个:第一,确保萨摩藩的工作具有高附加值,但同时市场规模有限;第二,确保原材料供应掌控在京华手中,萨摩方面但凡离开京华的支持,就只能产业崩溃。 可以说,水晶玻璃精加工是高务实丢给萨摩的一颗糖衣毒药。 高附加值产品可以确保萨摩在掌握技术之后,能用较小的付出换来巨大的利润,但这种高附加值的产品本身价格很高,不可能普及到寻常民间家庭,故而市场规模有限,不可能让萨摩因此获得过于庞大的经济利益,反过来拥有对抗京华的资本。 与此同时,高务实还有第二手准备来给萨摩藩戴上狗链:萨摩藩只掌握水晶玻璃的磨花等加工技术,它的一切成就都建立在京华为它供货的基础上。一旦京华切断供货,萨摩藩就只有干瞪眼的份,整个产业都会直接崩溃。 不过京华的水晶玻璃所使用的并非波西米亚水晶(橡木烧剩后提炼的碳酸钾),而是天然碱——水合碳酸氢钠,这使得萨摩藩无法脱离京华而仿制,因为东亚两大天然碱矿,一家在河南被高务实直接掌握,另一家在土默特被高务实间接控制。[参见本卷第175章糖衣毒药] 当然,波西米亚水晶的制造方法高务实迟早还是会让京华去搞的,但产地他打算放在南疆——南疆的林木资源更充足。而由于彩色玻璃也是在这个基础上制造的,因此到时候也会一并放在南疆生产。 虽然水晶玻璃有上述那些优点,但磨花技术显然不是一下子就能摸索出来的。后世的玻璃加工,一般来讲有雕花和磨花两种技术,其中雕花玻璃是压花制造的,也就是是通过模具和机器磨制加工而成。 机器制作的花纹线条少、结构简单、花纹匀称、造价自然也便宜。然而现在哪有那种精度的加工机械?因此雕花技术根本不存在出现条件。 另外一种即所谓磨花玻璃,是通过手工经多道工序磨制而成,其特点是花纹并不匀称,但很复杂,作品细腻、光滑,玻璃品无论是什么形状,都能做到光彩照人。 后世的磨花玻璃制品价格要比压花玻璃品贵得多——手工等于艺术嘛,懂的都懂。当然现在因为没有雕花走低端,所以磨花的价格说不定会更高,估计将来就是贵族、富豪专用了,逼格满满。 因此高务实也不纠结,点头道:“无妨,再给他们送一批水晶玻璃过去,这项技术发展起来之前,京华会确保水晶玻璃源源不断。”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知道培养熟练工匠很不容易,京华暂时也不打算涉足其中,但是国公最好跟他们约法三章:无论什么样的技术,都要记录在案,在京华留档,这也是京华提供这么多贵重原材料的前提。”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与月票支持,谢谢! 第227章 日本新动向(中) 其实玻璃产业这块本身和朱应桢没多大关系,他在萨摩藩的买卖集中在樟脑产业上,通俗点说就是从萨摩收购樟脑,转手运回国内销售——其实转手主要也是转给京华,更具体来说就是转给京华药业。 樟脑这东西在后世的功用还挺多,但在眼下这个时代一般只做药用。京华药业是在原先的京华药行基础上成立起来的,本质上这个行动就是为了扩展产业链。比如原先京华药行主要做的是卖药和行医,在制药这一块涉及不多,主力产品就一个刘氏百宝丸(云南白药)。 后来因为李时珍加入京华工匠学堂医学系,根本没有版权意识的他将《本草纲目》中的药方无偿转让给了京华使用,京华这才开始生产一些……嗯,算是“中成药”。 不过得到消息的高务实后来下令将《本草》系中成药“净利之百一(1%)”作为专属使用费(此时无专利权一说),并约定连续提供给李时珍及其子孙五十年,五十年后视为京华独有。 这件事当时还轰动了一下“医药界”,以至于后来一直有民间名医或者其他人给京华送来各种各样的药方,希望能仿李时珍的例子换来收益。 最神奇的是,不仅民间,连太医院都有太医来“卖”药方——反正大明对此又没有限制,而且大明的太医院本身也并非只给宫里服务。 不仅京官们有需要的时候皇帝会让太医院派人看诊,甚至京师出现疫病之类的情况,亦或者军队出现大规模伤亡等,大明的皇帝历来都是直接调派太医院力量去免费帮忙的。 正因如此,大明朝廷或者皇室对于太医院太医们的个人限制也很少。太医院的规矩主要集中在宫内,比如本书前文提到过的“给皇帝看诊绝不可能只有一名太医,至少都需要两到三人同去”,诸如此类。 由于获得的药方越来越多,其中又有不少药方需要独特的方法来制造,针对的病症也越来越有指向性,因此京华药行不得不日益加大投入到制药行业。最终,高务实决定给京华药行升格,于是便有了“医药一条龙”的京华药业。 这里就要解释一下,朱应桢为什么对高务实分配给他的针对萨摩藩的任务这么在意。 樟脑这种东西并非樟树的果子,它其实是樟树的根、干、枝、叶经蒸馏精制而成的一种颗粒状物。樟树分布很广,大明的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湖广、四川等地都不少,而又尤以台湾为最多且最密集。 大明在出现京华药业这个制药巨头之前,各地生产樟脑的药厂药铺并不多,偶有生产也是小批量,分布得又很散,很难看做是什么大产业,几乎都是有需求才炼制一些。 自从有了京华药业之后,情况就出现变化了,规模化生产的优势不必细说,什么质量高、产量大、成本下降等等,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样一来,各地的民间大小药铺就发现了一个现实:“造不如买”,因此纷纷放弃自己制造樟脑,几乎全都选择从京华药业直接购入。于是,京华药业很快便无意识地垄断了樟脑行业。 既然京华药业垄断了樟脑行业,那对于朱应桢这个在萨摩藩(其实他在整个九州岛都收购樟脑)垄断樟脑收购的“勋商”而言,就不得不有忧患意识。 什么忧患意识?两点:一是大明南方到处都有樟树,虽然分布散了点,但高务实理论上并不一定非要用他成国公的日本货;二来台湾现在正是京华开发的重点,甚至在大力移民,一旦将来高务实决定在台湾大量开发樟脑,那他朱应桢对日本樟脑的垄断就几乎没有意义了。 因此,朱应桢觉得自己也有必要提高一下自己在高务实心目中的分量,不能单靠一个成国公的牌面就想着高务实会永远给面子——人家新郑高氏是文官世宦家族,理论上根本不需要勋贵多少助力,反而随时可以给勋贵找麻烦,谁需要谁是明摆着的。 所以在朱应桢看来,趁着这个机会帮高务实处理好萨摩藩的事情很有必要,更何况在这个处理过程中他还有其他发现。 此刻听了高务实的话,朱应桢立刻表示自己已经心领神会,然后还补充道:“日新,我觉得在岛津家摸索水晶玻璃磨花技术的这段时间,咱们也不能光闲着,有些事情其实可以先操办起来。” 高务实想不到朱应桢这个以前在他看来除了搂钱啥都不会的国公爷,闲着居然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不禁颇有兴趣地问道:“国公说的是哪些事情?” “是这样,我觉得咱们很有必要提前把在日本销售玻璃的市场打开。”朱应桢道:“现在京华有两大类玻璃,一是普通玻璃,一是水晶玻璃。普通玻璃的加工增值我看意义不太大,但日常使用似乎不错。 就像日新楼建成之后,由于全部窗户都使用玻璃,现在引得京师富户掀起了换窗热潮。大伙都觉得这种近乎透明(此时技术限制,普通玻璃无法全透)的窗户象征着地位和富有,都开始想办法换掉纸窗。 这是一笔大买卖啊日新!我看在日本也完全可以这样做,方法我都想好了,就在日本建一座楼。这座楼一定要多设窗户,全部使用玻璃窗,让全日本的大名、家老之类均以使用玻璃为荣。” 高务实这下还真有些意外,想不到自己的惯用招数之一现在竟然被朱应桢学到了。 不过,这不要紧,甚至还是好事。于是高务实很有兴致地问道:“国公所言甚是有理,不过国公可有想过这栋楼应该建在何处?” 朱应桢道:“我觉得有两个选择,一是建在京都(天皇所在),一是建在伏见(秀吉所在)。此二处都是日本人所最为关注之地,有利于吸引整个日本的注意。” 高务实沉吟着没有立刻开口,旁边的刘馨倒是笑了一笑,说道:“国公的主意甚好,不过奴家倒觉得还有一处可以考虑。” 朱应桢已经知道她在高务实面前地位很特殊,闻言并不生气,反而客气地道:“刘小姐既有高见,还请速速道来。” “岂敢言高见。”刘馨说道:“京都、伏见自是全日本最受瞩目之地,不过那也是秀吉的统治核心。我们与秀吉虽有生意往来,但这种往来并不直接,大多是通过一些富商大户,最多也不过是通过他的将、臣来进行,故我等很难知道秀吉会对我们这样的举动产生何等反应,此其一。” 她稍稍一顿,似乎是等朱应桢思索其中的意思,然后才继续道:“其二,我们援助岛津氏萨摩藩,目的不仅仅是通过岛津氏获得一些利益。更重要的是通过扶植岛津氏,让他们快速变得强大起来,籍此成为日本大名们的榜眼。 换句话说,岛津氏的快速变强只是我们的一种手段,目的是为了让更多的大名倾向于我们。既然如此,我们就更应该在各个方面加强这种影响。奴家以为,将这座楼建设在岛津家的领地,比如鹿儿岛城或者周边,效果会更好。” 朱应桢想了想,问道:“刘小姐这一说倒的确有理,但有一个麻烦:萨摩藩被日本视为乡下,大多数日本人对此地的情况既不了解,也不关心。我们若将这座楼修在鹿儿岛城,恐怕很难引起其他大名的兴趣,也很难让他们关注到玻璃。不知这个问题刘小姐可有解决的办法?” 刘馨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冲自己微微颔首,这才微笑道:“办法倒也有一个。” 朱应桢略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问道:“哦?还请刘小姐指点。” “不敢。”刘馨说道:“首先,我们要先预计这栋楼的工期,并确保不会出现工期不足的情况;其次,我们要在同日本各地的贸易过程中大力宣传这栋准备或正在建设的‘水晶楼’,吹得天花乱坠也无所谓;最后,我们还要宣布,在这栋‘水晶楼’落成之际,北洋海贸同盟将广邀日本名流富商齐聚一堂,于‘水晶楼’举行一次大型的商贸洽谈会。” 朱应桢一愣:“商贸洽谈会?那是要谈什么?” “具体要谈什么,咱们可以容后再议。”刘馨认真地道:“重要的是广邀日本名流富商。当然,与此同时海贸同盟应该放出风声,将这次商贸洽谈会可能达到的巨大规模狠狠宣传一番,并且巧妙地将这次洽谈会和与会人士在日本的影响力挂钩。” 高务实这时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总之就是说,在日本政界、商界影响力足够大的人,才会受到邀请。”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朱应桢恍然大悟,继而双目放光:“我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时候日本恐怕有很多人甚至会想方设法求得我们的邀请!” 刘馨微笑着补充道:“不错,以海贸同盟这些年来在日本政商两界建立的影响力,这一点几乎是毋庸置疑的。” 那是当然,自从北洋海贸同盟建立,迄今为止已经掌握了全日本七成以上的对外贸易份额,除此之外还能谈得上规模的,大概只有大明江南商帮、葡萄牙和朝鲜了,甚至朝鲜方面的占比还在一直萎缩。 朝日贸易的萎缩倒不是朝日双方的贸易绝对量萎缩,只是朝鲜本土的商船被海贸同盟逐步取代——因为海贸同盟的规模更大,运输成本能够做到更低,这是一种纯商业性的取代。 而偏偏朝鲜又不敢拒绝背靠大明朝廷的北洋海贸同盟,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民间商船主们亏本、丢掉生意、最终改行求生。 这就是小国的困局,尤其是并未处在上升期的小国。想想当初高丽变朝鲜的那个时期,朝鲜那时候虽然被朱元璋坑了一把(不予册封,以及技术和原料封锁),但还敢趁着靖难、五伐漠北等时期悄悄窃取蚕食辽东领土,直到成祖下旨定界才基本老实下来。 现在的朝鲜和当时相比就真是毫无“进取心”了,乖乖上贡不说,上贡路过辽东时还经常会被辽东某些人勒索一番。现在的局面是辽东当地一个把总都敢勒索朝鲜使节,更何况北洋海贸同盟这种由顶级文官和顶级勋贵们组成的超级集团,朝鲜国王根本没有勇气反抗。 至于日本,地理因素已经决定了在这个时期它的主要贸易对象只有可能是大明,葡萄牙人虽然开辟了日本商路,但由于台湾被京华逐步控制,葡萄牙人现在去日本还要给京华交一笔过路费,因此贸易额也呈下降趋势。 这笔过路费名曰安全保障金,京华的说法嘛……和郑芝龙差不多。不过也有区别,那就是京华故意只针对去往日本的葡萄牙船只收取,如果是与大明贸易则不收。 这事葡萄牙也没地方说理,因为京华不光拿海盗说事,还表示这个行动与丹麦收取厄勒海峡过路费一样,完全合情合理——丹麦收取这笔钱是不是合理本身在欧洲也有不少异议,但潜台词是一样的:不满意你就和我的海军干一仗。 嗯,当年汉萨同盟干过这事,先败后胜,取得了一段时间的贸易霸权,可惜时过境迁,现在厄勒海峡已经再次被丹麦掌控。至于葡萄牙想和京华争一争南洋到日本的航道……洗洗睡吧。 西班牙船队在菲律宾海域的失败,已经说明京华作为南洋海上霸主的地位不可动摇,葡萄牙人与其做梦争夺南洋制海权,还不如担心一下马六甲的归属权何时易主来得现实。 萨摩藩的问题到此就算是基本谈完,三人又略微讨论了几点细节,话题很快转到日本朝政的异动上面。 不过,朱应桢报告的话题却是在一开口就让高务实愣住了。 “什么?丰臣秀吉要找我们买船?”高务实一脸诧异,心中也大惑不解,暗道:这不对啊,万历十六年才1588年,丰臣秀吉不可能这么早就准备进攻朝鲜啊。 朱应桢却笑着点头道:“不错——诶,日新不必担心。他的使者说了,他们并不打算买载炮的武装运输舰,他们只需要无炮版的,说是只做运输之用。” ---------- 感谢书友“曹面子”、“tbs1971”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临时昵称就是这个”、“岛风骑脸”、“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7章 日本新动向(下) 丰臣秀吉要买船,买的还是纯运输船,不需要载炮? 高务实怎么想都觉得这事透着诡异。现在还只是万历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588年,这个时候丰臣秀吉难道就开始盘算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哦,应该是必先征服朝鲜了吗?甚至这么早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高务实略一思索,在心里否决了这个假设。虽说为政者须有长远打算,丰臣秀吉不管怎么说,在日本历史上也是一代豪雄,但既然是为政者,就还有一点绕不过去:审时度势,量体裁衣。 眼下的日本局势,确切一点说叫做“丰臣秀吉基本统一日本”,这里有一个关键词,就是“基本”。基本,就是大致上,换句话说也就是九十九拜都拜了,只差最后一哆嗦。 德川家康的臣服的确意味着“基本统一”,但家康的臣服本身就不是心悦诚服,更谈不上纳头便拜,其实一点儿也不牢固。 很大程度上,他只是被丰臣秀吉的政治手段坑了一把,一时下不来台,摆出个臣服的样子来罢了。今后是否还会有其他变数,高务实认为此时的丰臣秀吉恐怕自己都不敢肯定。 况且就算家康臣服了,那也还不算全日本统一,至少关东就有些大名依旧没有把丰臣秀吉当成“总瓢把子”看待。在解决关东问题之前,高务实认为丰臣秀吉应该不太可能就先着手准备西侵了。 只是,据高务实的记忆,丰臣秀吉一开始在解决关东问题的思路,好像是准备政治解决,后来则仿佛是因为某个意外才临时改变决定,换上了军事手段。可惜高务实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是因为怎样一个意外了。 不过话虽如此,高务实倒并不是认为此时的丰臣秀吉没有打大明的主意。关于这个问题,他倒是有点印象,也就是丰臣秀吉在侵略朝鲜之前的几年就已经对大明有了侵略之心。 众所周知,丰臣秀吉继承了织田信长统一日本的事业,但是并没有遵循他的路线,而是改变策略,先与敌手德川家康和解,并与朝廷接近,以朝廷的名义征讨“逆贼”——显然这是效仿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当然这个做法也非常符合日本的现实情况。 在“基本”完成了对日本国内的统一后,丰臣秀吉对外扩张的野心便已经急剧膨胀。占领朝鲜,成为丰臣秀吉当时最基本的方针,其当时所颁布的一系列内政外交政策,实际上均是围绕这一方针展开的。 当然,丰臣秀吉侵略朝鲜仅是手段,占领唐国(丰臣秀吉语,即明朝)、称霸亚洲,才是其最终目的。关于这一点,高务实当年就看过一系列史料,都可以提供佐证。 按照高务实的记忆,丰臣秀吉首次明确透露征服明朝野心,是在给其家臣一柳末安的朱印状中,称他不仅要统一日本,而且要征服唐国(明朝)。 该朱印状只署有日期“九月三日”,未署年号。后来经岩泽愿彦考证,当为日本天正十三年——也就是大明万历十三年,即1585年的9月3日。由于朱印状在日本是官方文件而非私人信函,所以也就是说,入侵中国在当时便已被丰臣秀吉提上日程。 万历十四年,也就是1586年,在着手准备征服九州、打击岛津氏的时候,丰臣秀吉对黑田孝高等亲信大名表示,九州征服后的下一个目标是唐国(明朝)。 当年八月五日,丰臣秀吉向诸大名发出讨伐违抗“惣无事令”的“九州动员令”时,有明确表示:“征服唐国的计划原已在考虑之中。应充分利用敲打叛逆的岛津氏之良机,构建侵略态势。”(注:原文如此。且“侵略”一词当时在日语中不是贬义词。) 在原历史上的1589年,丰臣秀吉致函印度的葡萄牙总督,称自己在实现日本全国统一后,已经制定了征服明朝的计划。同时他还致函吕宋的西班牙菲律宾总督,称自己在降生时已有治理天下之奇瑞。 自立志统一日本后,他历经十年实现了夙愿。此后,使朝鲜、琉球服属,进而征服明朝,乃秀吉天赋之使命,因此要求吕宋纳贡。 又次年,也即1590年,十一月,朝鲜使节黄允吉出使日本,向丰臣秀吉递交了国书。丰臣秀吉在复函中告知朝鲜方面:其一、统一天下和异域,是上天赋予他丰臣秀吉的使命;其二、要求朝鲜与日本共同征伐明朝,并担任“征明向导”;其三、要求朝鲜服属、入贡。 再次年,也即1591年,六月,接受大明皇帝册封、奉大明为宗主国的朝鲜正式拒绝了日本“假道入明”的提议或说要求,不同意日本向朝鲜借道入侵中国的要求。 于是,丰臣秀吉控制下的日本开始加速备战进程,于1592年至1598年两次发动侵朝战争。这两场战争,日本史称“文禄、庆长之役”,中国史称万历朝鲜战争,朝鲜则称“壬辰倭乱、丁酉再乱”。 高务实此时想到的有如下几点:首先,丰臣秀吉对大明已经有了侵略之心,这是肯定的;其次,丰臣秀吉看起来是真的觉得他能打赢这场仗;再次,攻打大明的前提依然是要先完全日本统一。 这其中有一个关键时间点,就是1589年。高务实清楚的记得,丰臣秀吉是在这一年致函葡萄牙总督和西班牙总督,表明自己已经“统一日本”的。 换句话说,关东问题的解决,将会在今后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完成。 高务实心里琢磨:难道丰臣秀吉找海贸同盟买船是为了征讨关东?可是他征讨关东既不需要跨海,而且实际上也没多远,怎么看也只需要陆上出兵就够了,要船干嘛? 朱应桢只要丰臣秀吉买船不买炮就很满意,对于后者买这些船是要做什么用根本不在乎。但高务实肯定不能和他一样,因此便把自己推导出的结论单独拧出来,认定丰臣秀吉此举是为了对付关东,不过他也提出了疑问,就是打关东和买船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题对朱应桢就明显超纲了,他愕然片刻,颇有些愁眉不展,缓缓地道:“或许……他想从海路出兵?” 刘馨忍住笑,强装平静地道:“说到由海路出兵直捣黄龙,这事儿奴家在暹罗倒是做过一回。不过依奴家看,丰臣秀吉既然还需要临时买船,恐怕与奴家当时手头的条件并不相同。”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刘馨是另有看法,只是顾忌朱应桢这位“大都督”的颜面,这才说得如此委婉。他在这方面的顾忌自然比刘馨少得多,当下便问道:“我倒是忘了,刘姑娘你在暹罗之战中也是玩过这一手的,既然如此,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刘馨等的就是高务实这句话,当下便朝他和朱应桢微微颔首示意,然后道:“依奴家愚见,似这等跨海出击,有两个至关紧要的因素。其一,本方陆师总兵力少而精;其二,本方海上实力大而强。 奴家可连举三个例子,京华定安南之战时,舰队奇袭升龙城,由于升龙城就在河边,舰队所载陆师极少,而升龙城摄于舰炮威力直接投降。 滇缅之战时,黄都统跨海远征缅甸,一战奇袭勃固,二战击溃缅军主力。这一次更是符合奴家上述两点:千帆渡海,舰队强大;陆师仅三万余,却个个都是精锐,以一当十。 最后便是此次吕宋之战,我北洋海贸同盟之远征,同样是海上力量极强,而陆师仅有两万余人,结果却迫使西班牙根本不敢在陆上抵抗。” 高务实本以为她会举自己平叛那一次的例子,不料却只说另外三次,不由微微露出笑容,暗道:不管哪个时代的人,真到了这个时代也只能按照这个时代的习惯说话、办事,自信可能被当做狂妄,但谦逊却永不会出错。 刘馨见高务实没其他反应,便继续道:“由彼及此,我们可以发现,以上两个要素,丰臣秀吉均不具备。他连所需船只都需要临时找我们购买,可见在此之前,他手头的海军……或说水师,实力孱弱,不值一提。 二位或许觉得,他既然能平定日本乱世,想必陆师精锐肯定是有的。这样想可能并没有错,但此处却有两点问题:其一,近年来丰臣秀吉出兵习惯于大军威压,而不是精锐突破。 就比如说此前的‘九州征伐’,萨摩藩军队的装备水平并不好,理论上丰臣秀吉所部精锐如果要打精锐突破,并非没有取胜之机,但丰臣秀吉却宁肯调动足足二十万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战而胜之,也不去打一场可能消耗会少得多的精锐对精锐之战。 奴家倒不是说丰臣家的精锐已经不能打仗了,而是说在此刻的丰臣秀吉心目中,‘泰山压顶之势’才符合他的需求。”、 这时候高务实终于点头并开口了:“不错,丰臣秀吉此时代表的是日本朝廷,而朝廷平叛要的就是摧枯拉朽,切忌拖拖拉拉。否则,不仅夜长梦多,易生变数,甚至可能导致朝廷权威受损,影响就更大了。” 朱应桢本来听刘馨的话时一直将信将疑,但高务实一肯定,他马上就表示赞同了:“不错不错,日新此言有理。此前我观日新平定西北,一开始听说日新领所部主力直扑鄂尔多斯时,我还心惊肉跳思绪不宁,觉得这也太危险了。 后来见日新此战一方面如抽丝剥茧,将布日哈图的诡计层层破解,一方面又连战连捷,甚至还把鄂尔多斯部逼得从属作战,最终形成泰山压顶之势,使孛拜内部生乱,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宁夏坚城。 不瞒二位,当时军报传来,满朝上下衮衮诸公无不弹冠相庆,我对日新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待到日新本人的报捷疏文抵京,详细说明了此战之中的各种战策、诸般目的,我才知道原来一场仗之中还有那么多的说法,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心悦诚服。”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高吹了。 “国公谬赞了,那场仗所以行险,其实也是条件有限而时间又紧,确属迫不得已,但凡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想冒险直入河套腹地。”高务实呵呵一笑,把话锋一转,问刘馨道:“刘姑娘,请继续。” 刘馨点了点头,接着自己之前的话道:“无论当前日本的局势是什么,至少丰臣秀吉现在需要打的依旧是一场泰山压顶的平叛之战。换句话说,即便关东诸侯不是叛贼,他也一定会通过各种手段,使这场仗变成‘平叛之战’,以他的政治手腕,奴家认为这应该并不困难。” 高务实颔首道:“此言有理,那么然后呢?” “大司农勿急,先不忙说‘然后’,奴家还要补充一点。”刘馨道:“据海贸同盟传来的各种信息,奴家以为此战的另一方十有八九应该就是关东地区最为强大的北条氏。 如今日本,自北条氏以西已经全部臣服于丰臣秀吉,在北条氏东、东北暂时还有一些只是名义上臣服者。不过若奴家所料不差,丰臣秀吉在讨伐北条氏之前,多半便会用上各种手段,包括以出兵规模恐吓这些大名,使他们或倒戈投诚,或至少不敢相助北条。 如此一来,这场仗实际上就差不多是全日本讨伐北条氏了。但北条氏虽然与丰臣秀吉力量悬殊,但他们却也有一个自恃强大之处,那便是号称日本‘天下第一坚城’的小田原城。” “哦,小田原城……”高务实点了点头,刘馨这一说,终于把高务实的记忆勾出来了。 这个小田原城的确颇为有名,别说看各种史料了,便是当年玩游戏的时候,高务实都对此城有不少印象。 高务实想起来了,这个小田原城的历史战绩先不说,就说“这次”丰臣秀吉攻取北条,对小田原城的打法也只能搞长期围困——倾二十多万大军围起来,居然没敢强攻。双方互相瞪眼好长一段时间,才在丰臣秀吉的政治攻势下逼得北条氏直以切腹换取家臣们的“平安”而结束。 换句话说,这座城到最后也不是“打”下来的,更像是骗到手的。 当然,小田原城固然易守难攻,但也不是说它的防御就能和君士坦丁堡那种级别相提并论,这两者之间肯定差了老远,只是说丰臣秀吉此时已经不肯在这种坚城上浪费兵力。 这下子前后的道理都连起来了:丰臣秀吉已经开始考虑进攻大明,故把国内的力量都看做自己将来的实力。 此时刘馨见高务实没有继续说什么,便又接着道:“既然小田原城易守难攻,号称日本第一坚城,丰臣秀吉又需要摆出天下景从的气派,那么他就只能选择大军围城。大军围城这种事,对于己方而言最大的麻烦在哪?在于军粮供应。 据海贸同盟的报告来看,从日本京畿地区至关东的道路情况似乎并不太好。国公爷,你熟悉日本贸易,不知奴家推断是否准确?” 朱应桢赞道:“完全准确,所以我们的船队如果要去京畿地区贸易,便会去大坂(此时是“坂”,后来才改做“阪”),但因为京畿与关东商道并不顺畅,因此我们宁可自己扬帆向东而去小田原城(此城在后世东京西南约70公里处,不在东京湾内,但也在海边)。” “多谢国公指点。”刘馨朝朱应桢微微点头,又望向高务实,道:“大司农,由此可见丰臣秀吉欲向京华买船,至少在当前来说,主要是为了走海路运粮。”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doni”、“努力”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28章 暗手 道理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高务实与朱应桢都同意刘馨的看法,不过他们二人对此的态度却不尽相同。 朱应桢保持之前的态度,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既然是买船运粮,我看这事应该可行。虽说京华的舰船少了载炮会便宜很多,但他既然需要泰山压顶之势,供应军粮的压力必然不小,估计这笔生意不会太小,怎么也是个赚钱的机会。” 但说完这一句,他才忽然想起来卖船本身和他没关系,因为京华船厂是高务实“独资”的,他这句话有点管得太宽。 所以朱应桢连忙打着哈哈补充道:“当然这还是要日新你自己拿主意,我就是转达一下消息。” 高务实笑了笑,照顾他面子地道:“国公哪的话,丰臣秀吉是找海贸同盟商量买船,这可不是务实一人之事。” 朱应桢又打了个哈哈,似乎当真了,又似乎只是为了避免冷场的赔笑。刘馨在一边见了,心里却有些感慨。 高务实当初拉拢这群勋贵的时候,说实话她并不看好,觉得这么一群废物,拉拢过来没准反而是累赘,很可能是“我们这边的意大利人”。 没想到高务实还真是个废物利用方面的人才,生生用一个北洋海贸同盟把他们给圈住了,现在居然成了高务实朝中势力的一部分——说不定还是很有分量的一部分。 毕竟,文官虽然不怕勋贵,但那不代表不怕抱团的勋贵。抱团的勋贵连皇帝都不得不给面子,而这群勋贵偏偏还是高务实这么一个强大文官派系核心人物捏合起来的,谁要不给面子都得好好掂量掂量。 现在看来,这群勋贵虽然打仗没什么用,但至少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懂分寸、知进退。嗯,看来勋贵集团真的成了某种政治化的集团,而不再是大明初年那种军功集团,只是他们依旧具备代表军功集团的一些实力——比如控制五府军籍百姓。 不过优点归优点,刘馨还是觉得朱应桢在某些事情上——尤其涉外军政方面的敏感度太低了。自己都把问题说得差不多明摆了,他还没看出来。 好在朱应桢虽然没看出来,但高务实显然看出来了。 高务实和朱应桢客套完,故作沉吟之色,缓缓道:“北条氏一旦失败,日本关东再无人胆敢对抗丰臣秀吉,日本一统也就为时不远了。此事……刘姑娘,你认为是好是坏?” 刘馨道:“显然弊大于利。” 高务实微微一笑:“还有利么?利从何来?” 刘馨和他说话比和朱应桢说话轻松自然得多,当下单手一摊,道:“纵观古今中外,一个统一、和平、有序的市场,显然更有利于贸易——除了军火贸易之外。” 高务实笑了笑,转头问朱应桢:“我们每年给日本卖过去多少武器装备?” “呃,日新是指?”朱应桢看起来略有些尴尬。 走私火炮的事情高务实不仅知道,而且之前就向朱应桢点明过,朱应桢见高务实只是淡淡地笑着,却并不解释,只好轻咳一声,道:“这个……大炮方面的情况日新你也了解,我就不多说了。除此之外,火枪算是大头,火药也有一些,再其他的话主要便是铁锭、青铜锭。 日本人锻造手艺还不错,但他们的冶炼规模不大,似乎也没多少铁矿之类的,经过这些年的贸易,他们的冶金产业基本都是靠咱们送去原材料才能开工,原材料也就是铁锭、青铜锭这些。” 他说到这里,见高务实依旧不打算搭茬,又轻咳一声,尴尬道:“以上这些,每年的贸易额大概……可能有三四十万两。” 高务实知道他这话打了埋伏,京华内务部方面的调查显示,以上贸易额最少应该在五十万两以上,而且由于海贸同盟的产品卖得并不便宜,其中的利润可能达到三成以上甚至四成。 不过高务实不是完美主义的理想派,此刻也不打算站在什么禁售的立场清理旧账,而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规模,然后皱眉道:“这么说来,日本人现在手头至少有五万杆京华产的制式火枪了?” 这个规模真的不小,大明搞了这么久的改革,全国换装的部队也只有二十多万,而且还并非都是最新款。大明这二十多万杆京华火枪,从隆庆二式到万历一式,再从万历一式到万历二式,一共三款都有装备——当然,肯定是越精锐的部队装备的火枪款式越新。 但朱应桢这是总算给了高务实一点“好消息”,他摇头道:“应该还没到这个数,据我了解,他们手头的火枪最多四万杆,主要是一开头买得比较多,后来逐渐的就少了,购买的货物也从火枪变成了火药。” 哦,原来是这样,高务实马上明白了过来。 别看日本战国在后世好像挺有名的,但实际上当时的村长……不是,大名们财力都有限,虽然从葡萄牙人到来之后,他们就开始了解火枪的威力以及在战争中的作用,但限于财力和冶金、制造能力,能够装备的部队很有限。 这一世由于京华这个bug的存在,日本国内的大名们也发现了一个“真理”:造不如买! 于是乎,各大名也好,逐渐掌握朝政的丰臣秀吉也罢,都开始大量购入走私过去的京华制式火枪。但刚才说过,他们财力有限,不可能装备太多,而且真装备那么多也用不起——火药也得找京华购买。 而这里头还有个问题,京华火药的一项重要原料硫磺,本身就是从日本购入。因此日本在某个程度上,实际是拿自己的钱买自己的产品,京华这边主要只是消耗了一些硝。 但此时的大明并不太缺硝石(主要还是消耗量对比后世来说太小),四川多地都有硝石矿,湖广(湖南湖北)、云南甚至南直隶(后世安徽)等地也都有产。这些产地又大多不是什么富裕地区,京华很容易就掌控了大量硝石产区。 再后来,因为高务实不太愿意挖国内的硝石,于是又从土默特购入——后世内蒙古大批地方都产硝石。土默特的蒙古人现在有些像后世的中东和俄罗斯,除了卖资源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致富项目,何况京华买的这些矿大多只需要直接装车就好,土默特只需要出人做事就好。 因此双方一拍即合,高务实花不了多少钱就能弄到原料,土默特没出多大力就能源源不断拿到银子——但他们马上买了其他东西——简直是最理想的双赢。 土默特硝石便宜,日本硫磺更是便宜到烂,京华只出了点炭,结果制成火药之后卖到日本,价格翻了十倍不止。 看来技术垄断的确是赚钱的不二法门,毕竟日本人的火药技术是以前从中国学过去的,而当时的中国虽然发明了火药,自己却走了邪路,老喜欢往里头加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严重影响火药性能(比如喜欢加各种毒物)。 日本人也受了影响,导致火药配比不对,效果大打折扣。于是他们在见识过京华的火药之后,就再也不肯用自家的垃圾玩意儿了。 此时正是战国末期,战争频仍,各方既然都换装了不少京华的火枪,那自然免不得要消耗大量火药,于是反过来就买不起更多的火枪了。朱应桢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四万……”高务实想了想,道:“估计这其中丰臣秀吉的嫡系可能拥有两万杆左右。至于北条氏,我看他顶破天也不会超过五千杆。” 刘馨听出了他的意思,笑了笑,问道:“看来大司农对于统一有序的日本市场兴趣不大,倒是希望北条氏能够多坚持一段时间?” 高务实点了点头,说道:“统一有序的市场固然是好,但丰臣秀吉此人……素有野心,一旦他真的完全统一日本,我料他不会老老实实和我们做生意。” 朱应桢当然不知道丰臣秀吉会打大明的主意,因此高务实故意道:“据报,此人甚至对部下说过,将来日本一统,他还打算来大明试试刀锋呢。” “啊?”朱应桢果然一愣:“不至于吧,这厮如此不自量力?” 其实此前他和高务实交流过日本实力问题,不过当时主要是谈石高。但不管怎么说,哪怕朱应桢已经知道日本现在的动员能力远超大明,但他还是不相信区区日本能给大明带来多大的威胁。 高务实配合地轻哼一声:“井底之蛙罢了。”顿了一顿,却又道:“不过丰臣秀吉的打算是先拿下朝鲜,而朝鲜承平已久,国内局势也暗流汹涌,我料一旦日本入侵,朝鲜必不能挡。届时,我大明恐怕要被迫出兵相助,而偏偏如今女真局势只是稍定,二三年后朝廷又还要对察哈尔动兵……” 朱应桢这次总算明白过来了,恍然道:“所以日新是打算帮北条氏一把,让他们拖慢丰臣秀吉统一日本的进程?” 高务实点头道:“正是。” 朱应桢思索着道:“北条氏虽然是关东大诸侯,所辖领地也还算不错,但据我所知,他们自恃小田原城坚不可摧,对于军购这些事情并不太积极。” 高务实微微摇头:“北条氏最缺的或许并非军备……或者确切的说,不是缺武器甲胄这些。” 朱应桢诧异道:“那他们缺什么?” “缺两点。”高务实淡淡地道:“一是粮食,二是团结一致绝不屈服的决心。” “哦……”朱应桢看起来一脸恍然,但却没有开口“献策”。 旁边的刘馨见了,便道:“粮食好办,小田原城虽然在日本名声响亮,但对南疆的粮食产量而言倒也不算什么,从南疆运一批粮食卖给他们就是,装满整个小田原城也算不得什么。价格方面便宜一点也无所谓,不亏本就行。” 顿了一顿,又道:“至于决心么,若是海贸同盟给他们带句话,应该能让他们安心许多。” 高务实还没开口,朱应桢却吃了一惊:“便宜些卖点粮食给北条氏倒还好说,但带话……万一将来被丰臣秀吉知道,会不会影响咱们的买卖?” 高务实轻哼一声:“影响了又如何?丰臣秀吉拿下北条氏之后,我预计最多两三年,他就要向朝鲜用兵了,到时候咱们难道还能继续做日本的买卖?皇上会怎么想?” “啊……”朱应桢之前还真没朝这方面仔细想过,此刻一听高务实的话,简直大惊失色:“那怎么办?丰臣秀吉若真和朝鲜打起来,我料皇上必会出兵援助朝鲜,到时候和日本做买卖就成了通敌。可问题是没了日本的买卖,对我们北洋的影响可就太大了!” 高务实只是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朱应桢急道:“诶,日新,你倒是给我句话啊,这日本的买卖要是停了,我手头那么多船、那么多水手,可该怎么办啊?” 高务实见他一下子额头上的冷汗都吓出来了,不禁笑道:“国公何必如此着急?” “不是,我能不急吗?就算我能把船只先封存一两年,等打完仗再说,可我那船队里有一两万水手,这些人可不是军户,都是我好不容易招募和培养出来的,是得拿钱养着的啊!要是没买卖可做,我养这么多人,不得把成国公府都给当出去?” 高务实见朱应桢是真的急了,不由笑着安慰道:“国公,我手上的船最多,我都不急,你慌什么呀?” 朱应桢仔细打量了高务实一会儿,将信将疑地问道:“所以说……日新你是成竹在胸的了?那赶紧说出来让我安心啊!” 高务实似乎想了想该怎么说,最后终于轻咳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国公,你难道不觉得,这场仗实际上是这么回事吗:什么时候开始,那或许是丰臣秀吉说了算,但什么时候结束,其实是我们北洋说了算。” 朱应桢愕然半晌,还是没想明白高务实这句话的意思,纳闷道:“为什么啊?” 高务实叹了口气,对这位实在没什么战争天赋的国公大都督无奈地解释道:“日本要打朝鲜,他怎么着也得出动十几万,甚至二十几万大军,这些军队就算摧枯拉朽地一举拿下朝鲜大半,但因为战争原因,也肯定没法在朝鲜当地凑足军粮,必须得从日本本土运粮接济。 但日本到朝鲜没有陆路相连,他们又不会飞,所以只能靠海运。我北洋海贸同盟的联合舰队光炮舰就有数百艘之多,难道还控制不住这区区一条小海峡?”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29章 疑惑 解释了为何“战争结束看北洋”,朱应桢总算安下心来,高务实又向他交待了如何支持北条氏的一些相关事宜。高陌准备的宵夜被朱应桢囫囵吞枣地吃了一些,这位国公爷才告辞而去。 高务实一般晚上不吃东西,但今晚事多,他勉强吃了几片卤牛肉,又问刘馨为何不动筷子。 刘馨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大摇其头:“胖是女人最大的天敌。” 高务实哈哈一笑,放下筷子道:“你又说不嫁人,又生怕胖了一星半点儿,至于吗?” “这和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刘馨瞪了高务实一眼:“我自己不能容忍身材走形就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高务实可不打算争论这种事,话锋一转,问道:“嗯,你之前的话似乎并没有说完,现在成国公走了,要不要补充一二?” 刘馨瞥了他一眼,道:“你是说日本统一的问题还是什么?” 高务实微微摇头,认真地道:“我说的是整个相关事件。” “哦。”刘馨思索了一下,没有回答,反而发问道:“你之前说丰臣秀吉统一日本之后,最多两三年便会出兵朝鲜。这话究竟是你基于历史的判断,还是你认为这是一种必然?” “都是。”高务实倒是回答得很快:“之所以有那样的历史,本身也是一种必然,是根据丰臣秀吉本人的身体和心理情况,以及日本在统一之后,其国内矛盾无法内部化解而形成的一种必然。” 刘馨问道:“所谓内部矛盾,就是你此前说过的武士阶层过多?” “不止。”高务实淡淡地道:“武士过多其实是整个日本国家层面的问题,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武士过多对丰臣秀吉本人或者说他的嫡系势力集团而言,问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哦?这话怎么说?”刘馨略有些意外。 高务实道:“怎么说啊……嗯,你可以把丰臣秀吉的统一大致上与蒋某人的‘统一’类比一下。其实丰臣秀吉和织田信长最大的区别,就是信长看谁不爽就灭谁,而秀吉差不多就灭个北条而已,柴田也只能算织田原来势力里的一部分。 本质上来说,信长偏向于武力统一,作为他实质继承人的秀吉则偏向于政治统一。但政治统一就会有一个必然出现的问题,即秀吉没有打破原先的分封大格局,他所发动的比较大的征伐差不多就两次:九州征伐与关东征伐。 九州征伐的结果只是岛津氏被罚,吐出了之前获得的战果,本身的基本盘并没有太多损失。在岛津氏割肉认输之后,秀吉并没有强行打到底,而是认可了这种服软,满足于做一个诸侯之长。 北条氏倒是惨一点,基本算是被灭了。不过,北条被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还得罪了德川家康,正好丰臣秀吉很担心领地离他太近的家康,于是借着北条被灭的机会把家康改封了过去。这个做法,多少有点‘处中国而治万邦’的影子在里头。” 刘馨皱眉道:“这和他出兵朝鲜有关系吗?” “有关系啊,关系可大了。”高务实笑了笑,道:“你想,丰臣秀吉的统一既然主要靠的是在其武力威慑下的政治手段,那么手底下那些配合他武力威慑的将领们是不是需要酬功? 但问题在于,既然不是武力统一,自然也就无法把臣服他的那些大名领地剥夺而分给自己人,如此这酬功又要从何谈起?他既然默许了分封制,酬功就必然还是要分封,但他手里没地,怎么封? 更何况,从他的‘太阁检地’情况来看,丰臣秀吉本身的实力其实并不能算很强,至少相对于后来的德川幕府而言,丰臣家本身的实力是偏弱的。” “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能详细点吗?” 高务实道:“太详细也不必,我大致说一下吧。丰臣秀吉时代的日本石高大概1900万,德川家康时代说是2200万,差距有限。 但要说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石高数量,则丰臣秀吉是220万石,而转封关东后的德川家康有250万石。这两人的石高数量都是200多万,差不了多少。可是实际上,丰臣秀吉在他的时代里对日本的控制,其实是不如德川家康在江户幕府时代的。 首先,虽然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两人的石高数量差不多,对比其时代而言,占日本石高总量的比例也差不多,但其实二人之间的区别并不小。 丰臣秀吉的领地除了大阪的65万石,还有100多万石是藏入地,即丰臣秀吉在分封大名时从大名领地划出的一部分,这是分散在日本全国各地的。 德川家康就不一样了,他的领地是集中在关东的。不仅如此,他还有御三家和御三卿的分家,论石高数,他比丰臣家多了不少。 其次,我刚才说过,丰臣政权的性质是什么?是表面上看起来已经统一,其实不过就是一个松散的大名联合。丰臣秀吉的权力大部分来自他的威望,一旦他本人死去,丰臣政权的崩溃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德川家康则不同,他的权力来自德川家族的威望、力量、家名和其武家共主的地位。理论上来说,即便德川家康早死,也不会像丰臣家那样快速破碎、崩溃。 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点,就是丰臣政权中缺乏谱代大名。这个可以说是丰臣秀吉自己作死,不仅压制谱代大名,还残害自家亲戚,比如丰臣秀次的结局我们都知道,这种做法就严重削弱了整个政权的支撑力量。 丰臣秀吉企图通过拉拢地方势力即五大老这种,来维持政权的平衡稳定,实际上根本就是在犯蠢。我且不说当时的德川家康已经强大到足以威胁到丰臣家,就说那些地方势力当真就能对丰臣家忠心耿耿吗? 有句话咱们都听过:‘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迟早会叛离丰臣家的,尤其是在丰臣家的核心实力并不足以强压天下之时。 德川家康就不同了,他有亲藩、谱代、外样的一整套等级体制。亲藩占据富庶之地,谱代监视外样,外样大名则大多被转封到偏僻之地,且被各种挑刺、剥削——如岛津家就是那样。因此外样大名的实力根本不能与德川幕府相比,当然也就不敢跟幕府叫板。 最后,丰臣秀吉通过太阁检地和转封来压制大名,这导致他和他的嫡系得罪了不少人,可是地方实力派又是丰臣政权稳定的保障,因此这个做法其实是在自寻死路,是逼着这些地方大名在危急关头背弃丰臣家。 德川家康就不一样的,他将外样大名排斥于权力中心,这些外样大名很多都离开了原来的领地,对新的领地又缺乏控制,再加上谱代大名的压迫和钳制,根本翻不起浪来。 虽然这样做也会导致外样大名对他的仇视,与丰臣秀吉的做法其实没有本质区别,但这些都是建立在亲藩、谱代、外样的等级体制之下的,有德川家雄厚的威望和实力做基础,而并非如丰臣秀吉那样只靠个人威望和政治手段。” 刘馨这会儿有些明白了,点头道:“总的来说,就是丰臣秀吉的真正核心力量严重不足,而即便是加上他的所谓嫡系,也只能保证他勉强使外样大名在名义上臣服于他,却并不足以形成压倒性的优势,是这个意思吧?” “不错,这就是为何我在南疆各国一旦建立警备军,就会逐步裁剪其原有军队,直到最终撤销的原因。所谓警备军耗费甚大而军械先进,因此不必保留那么多其余军队之说,其实不过是找个理由裁军罢了。” 刘馨眨了眨眼:“那岑黄两家……” 高务实耸了耸肩,道:“我只能说客观事实导致,眼下不能操之过急。不过话说回来,岑黄两家乃至移镇南疆的全部广西土司,他们即便加在一块儿,也一样翻不了天。” 刘馨忽然皱眉道:“你娶黄芷汀,是不是也……有某种用意?” 高务实听得微微挑眉:“我猜你应该是想问,我是不是故意用这种联姻手段分化黄家,然后又借此分化以岑黄两家为首的广西土司,最终使得广西土司这股力量根本不可能联合起来威胁我?” “呃……”刘馨干笑一声:“这个嘛,至少从事后看来,确实有这样的效果。” 高务实摇头道:“当时我并没有这样想。”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实际在这件事上,芷汀做的比我更积极。” “嗯哼。”刘馨耸了耸肩,又瘪瘪嘴,道:“我也不知道是该说她聪明,还是该说这个时代的嫁娶观念惯性巨大。正如你所言,在分化广西土司这件事上,她看起来反倒比你还积极得多。” 高务实笑了笑,不再提这一茬,却把话锋一转,继续说到日本的话题,道:“丰臣秀吉的核心力量不够强,所谓嫡系将领们又有功难封,因此他只能把主意打到对外扩张上来。 再加上他年纪也不小了,我算一算……嗯,他今年已经五十一岁(实岁),这个年纪在日本来说已经挺大了。原历史上他发动对朝战争时是四年后,那也就是他五十五岁的时候。 考虑到这厮的身体情况一直就比较一般,说不定他之所以发动战争比较急切,也是担心在身前搞不定这件事……等等,不对。” 刘馨一愣:“怎么不对?” 高务实眉头大皱,迟疑道:“我没记错的话,秀吉的继承者丰臣秀赖出生于1593年,也就是战争爆发的次年。” 刘馨依旧没理解高务实的意思,莫名其妙地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对,不对。”高务实忽然站了起来,来来回回踱步好一会儿,这才严肃万分地道:“我把丰臣秀吉继承人的事捋一捋,你听听看我有没有弄错什么。” 刘馨其实对日本当前的情况并不了解,更不清楚丰臣秀吉的继承人都出现过什么问题,但高务实并没有给她分辨的机会,她也只好姑且一听。 高务实沉吟道:“丰臣秀吉在中年时,才由其侧室南殿生下的长子石松丸秀胜,而此子在六岁时便告夭折,因此秀吉十分怀念这第一个孩子。这可能就是他将后来几个养子都取名为‘秀胜’的缘故。 但丰臣秀吉的次子丰臣鹤松出生很晚,是在1589年——也就是明年才会出生。秀吉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给于了极高的重视,然而天公不作美,此子又于1591年夭折。” “啊?看来丰臣秀吉这人至少在子嗣上,算是够倒霉的了。”刘馨听得也是直摇头。 高务实没理这句感慨,而是继续道:“但是两年后,也就是1593年,秀吉的第三子秀赖出生了,这一次没出意外,一直活到成年——那时候秀吉已经死了。” 刘馨问:“所以……你刚才说‘不对’的意思是?” “意思是,秀吉发动侵朝战争时,其实是没有自己的子嗣的。”高务实依旧皱着眉头:“在丰臣鹤松出生前及早夭后,也就是秀吉无嗣的那段时间里,他是把他亲姐姐智子(丰臣日秀,又称瑞龙院)之子丰臣秀次收为养子,并做继承人培养的。尤其是在鹤松早夭之后,秀次正儿八经的过继给了秀吉。” 刘馨思索着道:“你是不是想说,丰臣秀吉敢于发动那么大一场对外战争,其中或许还有无嗣的原因——我是说,他当时的心态可能有一种‘反正我没亲儿子,赢了也好输了也罢,无非就那么回事’?” “有这个可能,但恐怕只是次要因素。”高务实分析道:“毕竟丰臣秀吉是早就有这个计划的,没有亲儿子的影响应该只能加重他孤注一掷的决心,而不能说是主要原因。” “那他在发动战争的次年又有了亲儿子秀赖……”刘馨皱眉道:“这事他怎么处理的?” “咦,我以为你知道呢,刚才我还说‘丰臣秀次的结局我们都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刘馨白了他一眼:“我的历史水平你还不知道?” 高务实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那我简单和你说下:丰臣秀次今年应该是二十岁,生父是三好吉房。秀次原本名叫三好信吉,后来才改名为秀次。 由于秀吉在信长死后势力坐大,一开始他也大量提拔自己的亲戚,因此秀次在1583年时便参与了北伊势与贱岳的战争。1584年时他带兵参与小牧长久手之战,在与德川家康交战时不但惨败,还让大将池田恒兴战死沙场,让秀吉极为愤怒。 不过在1585年时,因为征伐四国有功,秀次受封近江四十三万石的领地,可见秀吉对他还是寄予了厚望。原历史上,明年或者后年,他因征伐小田原有功,另外又被加封尾张领地,前后合计超过一百万石,成为清洲城主,实力甚强。” 刘馨诧异道:“1589年丰臣鹤松便出生了,而1590年左右时秀次还被再次加封?不对啊,丰臣秀吉到底怎么想的,是想着因为要收回秀次的继承权,所以给他一些封地作为补偿吗?亦或者,他是希望秀次将来能够辅佐他的亲儿子?” “不,你搞错了一个时间差。”高务实解释道:“秀次在丰臣鹤松出生时还不是名正言顺的秀吉继承人,其实是鹤松早夭之后,秀次才被指定为秀吉继承人的,因为那时候秀吉估摸自己很难再有儿子了。” “哦,那好吧,那秀赖出生之后呢?” “从秀赖出生开始,秀吉对秀次的感情便开始有所变化了,这里我要多说一句:秀吉已经于1591年将‘关白’一职让于秀次,自己则称‘太阁’。秀吉的态度变化之后,秀次也感觉到事情的不对,从此自暴自弃起来,做出许多不人道的行为,因而被人取了个绰号,叫做‘杀生关白”。 到了1595年,秀赖大概两三岁左右,身体比他哥哥松鹤好得多,因此秀吉便以秀次有谋反嫌疑,将他流放到高野山,并且命他切腹自杀。” “啊?”刘馨瞪大眼睛:“就这么杀了?” 高务实耸了耸肩:“对,就这么杀了。”然后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而且在秀次自杀后不久,秀吉又将他的妻妾子女共三十八人一同集中在京都的三条河原处死。 不过据日本民间传说,认为秀次有些孩子幸免于难,其中有个女儿后来成为真田幸村的侧室,但这些说法似乎都没有详细证据可以证明。” 刘馨没管秀次后人的问题,只是纳闷道:“这么一个年长的养子,不仅立有不少的军功,而且自身就有百万石的封地,脑袋上还戴着一顶‘关白’的大帽子,结果丰臣秀吉就这么二话不说直接杀了?这……日本国内难道没出一点问题?” “或许是丰臣秀吉的威望足够高,又或许是德川家康实在太沉得住气,反正在我的印象中,日本国内当时还算平静。”高务实皱眉道:“当然,也可能是丰臣秀吉出兵朝鲜之后给国内那些大名画的大饼太吸引人,大伙儿在朝战还在焦灼状态之下暂时不想内乱。” “哦,我懂了,这就是所谓把矛盾转移到对外战争中的好处。”刘馨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但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朝战打了一半之后,日军处于劣势,而明军因为补给困难也很难将最后一批沿海日军消灭,于是双方和谈了一次。 但后来日本的条件太苛刻,于是和谈失败,双方又开始了第二阶段的战争……我奇怪的是,如果说秀吉一开始敢打朝鲜是因为他没有亲儿子,豁出去打一场也没什么好担心。 可是,第二次开战之时已经是1597年,那时候丰臣秀吉已经六十岁了,距他的死期已经只有一年,按理说身体也应该垮了——或者快垮了吧?那为什么他还坚持发动第二次战争?” “此亦我所疑惑之处。”高务实皱眉道:“如果先排除丰臣秀吉此时已经老年痴呆的可能,我总觉得他这第二阶段的战事似乎更多的是一种骑虎难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岛风骑脸”、“uszx”、“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0章 预先定策 “骑虎难下?”刘馨微微蹙眉,问道:“你是指战争已经打到那个份上,再加上丰臣秀吉此前牛皮吹得太大,谈判结果又不能让日本各势力包括自家所属势力满意,所以即便自己身体已经坚持不住了,还是不得不继续战争?” “你说的这些我认为都是,而且除此之外恐怕还有原因。”高务实说是说还有原因,但看起来自己也没完全整理清楚,慢慢沉吟着道:“我回头想想,丰臣秀吉这一辈子虽然也算很传奇了,但他一生中至少有三大败笔。” 刘馨微微一笑:“三大败笔?那让我先猜猜……杀丰臣秀次恐怕要算一个吧?” “然。”高务实道:“杀丰臣秀次在我看来正是他的第三个大败笔。不过在此之前尚有两点,我们方才都有谈及:其一,以招安代替讨平;其二,征朝鲜。不过在我看来,这两条其实有一定的相通之处,那就是都源自于丰臣秀吉本身的武略不足。” “统一日本的丰臣秀吉,在你看来武略不足?”刘馨看来多少有些意外。 “没错,尤其是那一系列的招安。我原本认为招安是因为丰臣秀吉更擅长于政略而做出的选择,但现在仔细想想,却觉得很可能这些做法并不是什么‘选择’,他其实只是被迫。” 刘馨道:“愿闻高论。” 高务实道:“首先,站在丰臣秀吉的立场上来说,招安这个事情办得委实遗祸无穷。五个大老,其中三个都是外样大名。 这五个人的石高,德川256万石,毛利和两川180万石,上杉120万石。除了上杉之外,任何一位大佬的封地石高都比他丰臣秀吉本人少不到哪去,甚至德川家康名义上比他的石高更高。 剩下来的宇喜多和前田算是跟丰臣家关系比较密切的,我姑且把他们算做谱代。可是这两人的实力呢?一个60万石,一个83万石,体量上与五大老相比就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了。 而且秀吉这事办得……嗯,居然还很厚道。就是只要对面愿意招安,领地全部不变,丰臣秀吉只要一个名义上的服从。 换句话说,如果岛津、北条家自己不作死去挑衅他,伊达家也不骑墙,那么还会多出来三个100万石以上的外样强藩[注:高务实这里是把岛津家当时已经征服的九州领土算进去了的,这么算的理由是如果当时岛津家接受秀吉的要求,不再继续进攻,那么按照秀吉做事的风格,岛津家之前的战果是可以保留的。] 这其中,德川家在被改易前也是坐拥三河、远江、骏河、甲斐和信浓五国的大大名,估计领地大概在150万石左右。 这意味着就算丰臣的家系完全不出岔子保留下来,也很难保证将来不出问题,但凡一到两个这样的外样强藩联手,丰臣家就未必能保证能够顶得住[注:整个丰臣家在秀吉死前领地大约600万石,包括秀次的封地那种,而秀吉的藏入地应该不到200万石],而且一百万石的实力当个地头蛇完全不是问题,这可以参见奥州藤原氏的情况。 我当年看完一些相关的大河剧时,曾经遗憾西军打输了关原之战,但现在想来却觉得有些可笑。且不说关原之战时本身西军就没什么胜利的可能性,退一万步说,就算关原打赢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到长门去开新的毛利幕府吗? 家康之后能玩各种操作,难道不也是因为秀吉托孤给了他吗?但这是因为秀吉很信任家康吗?显然不是,只是因为当时外样大名里最大的两家就是毛利和德川,相比较一下,德川倒还比毛利更值得信任一些,秀吉这么做纯粹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秀吉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他可能也想多扶植一些亲藩和谱代大名来拱卫丰臣家,但是我之前也已经提到过,丰臣家本来就人丁稀少,根本送不出去几个,而且别人的领地大都安堵了。 与此同时,三成这家伙又是个战下手,北条征伐的时候围一个忍城都能搞老久,但凡他能立点军功,让秀吉多给他封点领地搞成一个大大名,秀吉死后说话分量也能大一些。 结果导致什么?导致最后秀吉想出来给自己人混军功、混封地的办法,就是去打朝鲜——这个馊主意导致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那是有主人的狗,你丰臣秀吉怎么能随便乱打呢? 所以这些事情归根结底来看,就是秀吉以及他的核心统治班底在军事上不在行。如果他有信长那个级别的军事能力,他也没必要搞什么招安,直接推平一切非嫡系,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政府,这样格局肯定会大大的不一样。 家康虽然还是搞封建制,但在这方面做的就比他稳妥多了,当然了,家康也没能完全斩草除根,最后变成了倒幕的祸患。” 刘馨两手一摊:“我有一点好奇,以你的介绍来看,丰臣秀吉的武略看来的确不怎么……出众。但同时你又说他搞的五大老制度也是败笔,征朝鲜可以说是只看到成功的好处,没看见失败的后果,再加上最后一条贸然赐死丰臣秀次——这岂不是说丰臣秀吉连政略也不怎么样了吗? 类比一下我们中国,结束战国实现统一,这可是秦始皇那个层次的功绩啊!再考虑到丰臣秀吉的出身,他差不多也能算是个日本的秦始皇了,怎么照你这么一分析就全是败笔了?” “嗯,好问题。”高务实苦笑道:“站在国家层面来看,赐死秀次肯定是大大的败笔,但作为一个‘人’来说,这事其实也不能完全怪秀吉。但凡是个人,谁都有私心,况且秀吉当时年纪也大了,我们谁能保证自己在秀吉的位置上,就能忍住私心不让自己亲儿子继承呢? 只不过这一来就又回到了老问题,丰臣家人丁太少。他丰臣秀吉要是能像德川家康一样,一生就生十几个儿子,那这就根本不会成为一个问题。我只能说,保证自己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拥有稳定甚至足够的继承人选,也是作为战国大名的一项重要能力。在这一点上,秀吉真是被家康爆出翔了。” 刘馨偏着头问道:“那你怎么解释丰臣秀吉的成功?” 高务实撇撇嘴,反问道:“京华能够拿下南疆,靠的是什么?” 刘馨一愣:“什么意思?” 高务实笑了笑,又道:“那我这么问吧,京华拿下安南靠的是什么?” 刘馨有些莫名其妙地道:“靠的是京华财力雄厚家丁精锐,以及岑黄土司的支持。” “家丁精锐的前提实际上也是财力雄厚。”高务实略微纠正了一下,然后道:“丰臣秀吉的能力表现,就和京华拿下安南之前差不多,靠的是控制强大的商业财力,然后以此为基础拉拢一些盟友,对其敌对势力形成实力优势。 高务实笑道:“他之所以长期坐镇大坂,正是因为大坂就是当前日本最大的商业城市。而且你提到这一点之后,我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更能说明丰臣秀吉对‘力量’的认知。” 刘馨问道:“是什么事?” “丰臣秀吉对于征服大明之后的打算。”高务实忽然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他认为攻取大明之后,可以让天皇呆在北京,他自己……你猜他打算呆在哪?” 刘馨想了想,迟疑道:“南京?” “不,他打算呆在宁波。” 刘馨顿时瞪大眼睛,一脸诧异地道:“宁波?为什么?”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面,宁波长期以来都是中国的重要贸易港口(尤其是对日贸易),所以他认为坐镇宁波就可以掌控大明的贸易,继而掌控财富,最终掌控天下——就像他在日本时所做的一样。” “我……”刘馨以手扶额,摇头道:“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这个计划实在是太过于荒腔走板了一些,你确定这是事实吗?” “这个说法可不是源自于什么民间传说,是真有来历的。”高务实道:“是丰臣秀吉的近侍山中长俊在《组屋文书》中记载下来的。”[注:此来源为《秀吉と文禄?慶長の役》,日本佐贺县立名护屋城博物館、2007年、43页] 高务实又笑了笑,继续道:“山中长俊作为秀吉时代的官方笔杆,负责了续写《太平记》的后章《中古日本治乱记》的工作,可以说是最接近国家一级史官的存在。 同时,在山中长俊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增补修订的最后几年,秀吉已死,所以我个人认为山中对于秀吉的记载是相对可信和客观的。因此我认为‘秀吉曾计划将大本营移动至宁波’这一传闻也是基本可信的。” “他真的认为宁波是中国的贸易……主城?”刘馨看来仍然有些不可置信。 “宁波在中国海事领域都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在明日海洋关系方面,从宋朝的时候宁波就是主导中日贸易的关键港口。 但宁波之所以是丰臣秀吉心目中一个避不开的痛脚,我估计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影响了两国在海洋问题上的看法,乃至最终影响了各自国运的一场事件:宁波之乱。” “宁波之乱?”刘馨眉头大皱:“我似乎根本没有听说过。” “我们那时候的历史教材好像没把这事看得很重,似乎我那时候也没学过。”高务实轻咳一声,道:“但宁波之乱的确是整个明朝最严重的外交事件之一。当时是嘉靖四年(1524年)的二月,日本细川氏船队副使宋素卿伏诛。 这一事件,直接导致了大明朝廷在五年后废除福建、浙江市舶司,仅留广东市舶司一处,自此大明与日本的贸易途径断绝,从而倭寇滋生,也为后来的‘东南倭祸’埋下了伏笔。 1536年,控制了九州北部和中国地方的大内义隆再次开始派出遣明船。1551年义隆被家臣陶晴贤所灭(大宁寺之变),继位者大内义长于1556年向大明派遣使者,要求重开贸易,然而大明方面将义长视为篡夺者而拒绝之。 1557年,义长又为毛利元就所灭,大内氏完全灭亡,故贸易重开的希望彻底断绝,明日贸易转到宁波近海的双屿——这个名字你肯定在令尊处听到过吧——或是舟山群岛进行私下贸易、走私贸易,沿海豪族、官员和商人相互勾结,逐渐演变出规模庞大的走私集团,也因此开展了后期倭寇的时代。 我此前见过一副日本人画的东亚地图,这幅图大致轮廓还是有的,但国家面积大小扭曲得比较厉害。总的来说,就是大明这边变小了,朝鲜和日本倒是都变大了不少。 在这副地图上,无论是从细川氏控制的堺港(临近大坂)还是大内家的博多港(后世福冈境内)出发,当时的大明三大港:广州、福州、宁波之中,宁波港都是最近的。” “哦,我明白了,明白了。”这下子刘馨终于恍然大悟了,伸出青葱玉指虚空比划了几下,道:“此时的日本,除了远离日本权力中心的萨摩藩岛津家、四国岛长宗我部两家之外,包括丰臣秀吉在内的日本高层对于海洋几乎一无所知。 这些人想要远渡重洋去征服朝鲜甚至大明,能继承的只有在海事断绝的这70年间进行走私贸易和掠夺的倭寇、商人们的航海经验——处于这样的情境下,当丰臣秀吉认为自己需要建立一个背后就是日本本土补给命脉的大本营时,怎么可能不选择宁波?” 高务实哈哈一笑:“一说到军事你就明白了?” “不,我看是一说到地理我就明白了——这就叫专业。”刘馨眨了眨眼,自我调侃道。然后顿了一顿,又问:“好了,我看现在咱们对丰臣秀吉的情况已经推测得差不多,那么问题来了:我们能从这些推测之中捕获什么有用的信息?” “有用的信息么,我看有这么几点。”高务实道:“其一,丰臣秀吉控制日本,很大程度上是依靠财力而非战斗力。 其二,丰臣秀吉之所以发动战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手下人赏无可赏,而他又拿德川等人没办法,故不得不从侵略来想办法。 其三,丰臣秀吉死后,如果没有秀次在,则德川家康势必崛起,而西军打不过他。” 刘馨想了想,皱眉道:“有了丰臣秀次,西军就能打得过东军了?我记得你方才说过,丰臣秀次此前曾经大败给德川家康,甚至还搭上了一位名将。” “我没说有了秀次就一定能赢,我说的是没有秀次一定会输。” 高务实轻哼一声,道:“关原合战时,西军最大的问题有两个:一是众所周知的人心不齐,这一点如果有秀次在,至少会比历史上要好一点; 二是大坂城里的丰臣秀赖及其母亲对两军战事不做干预,导致丰臣家的‘朝廷’主动放弃了日本控制权——无论是在名义上,还是在实际上。” “嗯……那你想做什么?” 高务实摸了摸根本没蓄须的下巴,嘿嘿一笑:“我嘛……我想试一试,看能不能玩一手借尸还魂、鹊巢鸠占。” ---------- 感谢书友“一路色友”、“最後的疼爱是手放开”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1章 赐 次日中午,衙门午休之时,高务实从户部回到自家府上,在院中“阅兵”。 他阅的并不是朝廷的兵,甚至也不是自己的家丁亲卫,而是降倭夷丁——刘馨从南疆带回来的三百名降倭夷丁。 刘馨本人一直是有兵权在手的,不过她的兵权来历比较特殊,现在的情况也比较复杂。 一开始她并无什么“兵权”,只有这批夷丁是她父亲刘显给她的作为护卫之用,算是她的护卫家丁。给她这批人的原因则是她一直以来既不肯嫁人,还为了给刘家蓄养家丁筹钱而满天下跑,因此刘显从当时三千多降倭夷丁里扒拉出这三百人交给她带着。 到了滇缅之战以后,刘馨单独领兵去配合黄芷汀打起了仗来,当时她手头的降倭夷丁除了自己的这三百人之外,还有兄长刘綎暂借的一部分,人数当然比她这三百多了不少。 但接下来因为一战打爆了纳黎宣,黄芷汀很慷慨地让她从降兵中挑选人马,导致刘馨手头的力量骤然膨胀,当时刘馨先给刘綎送过去约五千降兵,刘綎限于财力只挑了两千收下。 之后又经过暹罗平叛等战事,最终刘馨在把刘綎借给她的降倭夷丁还回去之后,还剩下将近三千嫡系人马。但此时刘綎担心妹妹手头的忠诚精兵不够,又给她送了三百降倭夷丁——这一次不是借,是直接给她了。 刘馨当时的处理算得上是参考了高务实的做法,把手头的六百降倭夷丁分成两部分,其中自己原先的三百护卫打散安插在那三千嫡系部队之中去带兵,兄长赠予的这三百人则被她带在身边替换护卫家丁。 刘馨的那三千刘家军说是说“刘家军”,但和刘綎所部实际上没有瓜葛,也不曾被编入大明军队的序列,更不拿大明一文钱的军饷,甚至不需要刘綎负担。 这三千人现在拿的是黄芷汀的钱——不是京华的,是黄芷汀自己的。也因此,这批人现在留在定南,刘馨把指挥权也交给了黄芷汀。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现在的性质算是黄芷汀本人招募的雇佣军。 而刘馨北上来京时,便只带了三百降倭夷丁作为护卫,这三百护卫平时呆在见心斋、白玉楼那边。昨晚高务实与刘馨商量完之后,今日清晨时分,刘馨便派人通知他们分批进城,来到尚书高府集合待阅。 阅其实也没什么好阅,降倭夷丁的战斗力根本不需要通过阅兵来展示,因此高务实只是随意看了看他们,便下令挑选了五十名“真倭”出来。 虽然降倭夷丁久随刘家,早已是汉人的装束和打扮,但这五十人的特点在于高务实一眼就能从长相、气质和动作细节上看出他们“真倭”的身份。 简单的说,就是日本特色十分鲜明。 此刻,五十人分作五列,如一根根标杆一般,规规矩矩地站在高务实和刘馨、高陌三人面前。他们并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但作为出生入死早已成为习惯的降倭夷丁,他们并不在意接下去的任务。 也许,就算下一刻大小姐让他们杀进紫禁城,他们也不会惊讶,更不会质疑和反抗。 在刘家军中,因为特殊的身份,所以他们这些降倭夷丁待遇虽好,但惩罚也最严,他们的待遇乃至生存的保障,有且只有四个字:听命,拼命。 舍此之外,再无其余。 不过,即便是这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降倭夷丁,在听到高务实的话后,也都同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因为高务实一开口便道:“恭喜诸位,很快便能回到故国日本了。” 然而,这话虽然让五十名“真倭”惊讶,但这份惊讶并非惊喜,而是惊恐。 回到日本?我们在日本都是海盗啊,送我们去日本那不是送我们去死?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刘馨的脸上。这位几乎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大小姐,难道真要送自己去死? 刘馨笑了,接着高务实的话,语带安慰地道:“别怕,你们这次回去可不是作为海盗,更不会是作为罪犯的身份——高主管会为你们安排好各种各样合适的身份,并保证你们在回到日本之后,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人上人。” 一名年近四旬、矮壮敦实的夷丁头目问道:“大小姐,这……究竟是要我们做什么?” 刘馨还没回答,高务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夷丁头目显然很清楚高务实的身份以及和刘馨的关系,闻言立刻躬身道:“回高老爷的话,小的叫刘三五。” “哦,我是问你的日本姓名。”高务实一听就知道“刘三五”肯定是刘显当年收夷丁太多导致的编号性姓名,除了说明他在降倭夷丁之中资格颇老之外毫无用处。 那夷丁头目再次躬身,答道:“小的在日本并无苗字,只有一小名,唤做小九郎。” “苗字?”高务实显然愣了一愣,一句“什么叫苗字”差点脱口而出。旁边的刘馨见机得快,拉了他一下,小声道:“你过来,我和你说。” 高务实猜到她可能是不希望自己在她的部下面前出丑,心里虽然觉得这也谈不上出丑,但还是顺了她的意,走到一边听她解释。 这次解释还不轻松,刘馨把自己小时候从降倭夷丁们口中听来的一些日本人名字相关的情况都和高务实说了说。 原来此时日本的“姓”其实有三种方式,分别“氏”、“姓”、“苗字”。其中氏(ウジ)是历史最悠久,也最有来历的,象征着血源。一般是天皇最早的赐姓,比如有出云氏、源氏、平氏、藤原氏、橘氏等氏,通常被看做最为尊贵的“姓”。 而他们常规意义上的“姓”(かばね)和汉语中的“姓”含义却并不相同,在日本指的是位格,是一种等级,有公、臣、连、造和所谓的“八色姓”,即真人、朝臣、宿祢等,每一个姓有不同对应的地位。 比如“真人”是天皇子孙才有,“朝臣”则是人臣中的最高格,由于源、平两氏都是天皇子孙下降臣籍而来,为人臣中最高等者,所以多称朝臣。(注:平安朝以后朝臣也作为三位以上公卿的敬称),至于“姓”出现的时间,大概是在大化改新之前。 而刚才小九郎提到的“苗字”,则是平安朝出现的,实质上是分家的号。比如足利、德川,这就跟天皇所赐没有关系了。 所以,此时一个完整的日本姓名是氏+姓+苗字+字或通称+名(讳)。刘馨告诉高务实说,如他们俩平常说的德川家康,其全名就是“源朝臣徳川次郎三郎家康”——这里的“次郎三郎”是通称,意指这家的当主是次郎,而家康这个人是次郎生的第三个孩子。 这很麻烦吗?当然麻烦,但有时候还会更麻烦,因为还会顺序颠倒。比如他们俩交谈的时候所说“织田信长”,实际上应该是“织田弹正忠平朝臣信长”——平是氏,弹正忠是通称,织田是苗字,信长是名,朝臣是姓。 说到这里,刘馨又告诉高务实,大部分的日本平民现在都是没有广义上的姓的,是后来明治维新时天皇下令,才让他们自己取的,具体时间应该是明治八年(1875年)。 当时颂布的让日本平民取姓的法令叫什么呢?其实叫《平民苗字必称令》,也就是说,那个在后世被看做是“姓”的东西,实际上就是小九郎刚才提到的“苗字”。 汉人很早以前也有“氏”,后来被简化了(这个我就不细说了),所以高务实对日本现在的情况在刘馨解释之后就立刻明白过来。 不过他还是问了刘馨一句:“那我们要让小九郎这样的人回日本并混到……某些重要位置上,总得让他们有个姓——或者说苗字吧,毕竟又不是人人都能有丰臣秀吉的际遇。” “这个好办,上位者可以赐予。”刘馨道:“既可以赐他们苗字,也可以赐他们通字和偏讳。” 高务实沉默一下,无奈道:“这通字和偏讳又是什么东西?” “这个嘛,我先得告诉你,日本的避讳和中国儒家的避讳有所不同。刚才我们说的都是‘姓’,而日本人的名……细究起来,是由‘通字’和‘偏讳’组成的,其中通字不需避,而偏讳需避。 这个‘通字’,一般是家族所传下来的传统,有点类似于中国的‘派名’(即大家族中用以表达辈分的字),就好比你们高家六房到你这一辈,名字中间都有的这个‘务’字一样,在日本便大致可以说是‘通字’。 至于‘偏讳’,其实就是代表那个人的名。假设把你的名字放在日本,那么‘务’就是通字,‘实’就是偏讳。称呼你的时候若需要避讳,就只需要避‘实’字,‘务’字不用去管。 不过,赐姓是避讳中的一种特殊的例外。日本赐姓的方式,一般是上位者用自己的偏讳赐给下位者做通字,这就是相当于把下位者的家族传统给改了,这种行为叫做‘遵尊者意’,所以无需避讳,而且还是一种常见现象。 我举个例子,比如说上杉谦信,他的正式名字先后叫过景虎、政虎、辉虎等,而‘景’原本为他长尾家的通字,后来因上杉宪政的姓氏和偏讳‘政’字而改名为上杉政虎。但是后来足利义辉比上杉宪政地位更高,所以在赐姓时就用自己的偏讳替代了‘政’字,上杉谦信从此就改名叫‘辉虎’了。 而如果上位者将通字赐给了下位者,那这种恩宠就显得更加特别,意思嘛……有点‘我把你当做家人’的那种意思,如奥平贞昌就由织田信长赐通字,改名为奥平信昌。德川家康因此也更加重视此人,还把女儿嫁给了他。” 高务实长长的“哦”了一声,略一思索,道:“那这次的五十个人,他们该不会都没有苗字吧?” 刘馨道:“个别可能有,因为降倭夷丁中有些人原本是下级武士,他们是在主家战败之后不得不做海盗的。不过大部分人肯定没有苗字,你得赐予他们。” 高务实一愣:“为什么是我赐予他们,他们是你的部下,不是该你赐予他们苗字?” “我当然是可以赐的,但是我刚才不是说了上杉谦信的例子吗?足利义辉的地位比上杉宪政高,他的赐予就更有地位。”刘馨一摊手:“我一个姑娘家,在大明朝廷里连一官半职都没有,所以我赐他们苗字也好、通字也罢,都谈不上尊贵,那我赐不赐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让他们自己取一个。” “哦……我知道了。”高务实点了点头,但又有些皱眉:“那个苗字,是可以随便取的?” “你要说‘随便’也可以,但我建议你还是多少考虑一下日本苗字的那种风格,以免他们顶着一个中国姓氏在日本厮混,连傻子都知道有问题。” 高务实笑了笑,转身走回小九郎面前,大声冲着所有被选出来的降倭夷丁道:“方才贵主刘姑娘为你们争取了一个荣誉,请我以大明太子太师、户部尚书的名义,为你们赐予新的苗字、通字甚至偏讳。” 出乎高务实意料的,这五十名降倭夷丁一下子全部目光炽烈、连胸脯的起伏都突然变得明显起来。而即便如此,他们居然愣是没有一个人大呼小叫,反而是个个都更加挺胸凸肚,力图使自己显得更加威武和精神。 高务实看了刘馨一眼,刘馨微微抬起下巴,颇有些自得之意。高务实笑了笑,转头对小九郎道:“那么,就从你开始吧。” 小九郎连忙跪下,高声道:“谢高司徒恩典,小人三生三世感激不尽!” 高务实没有扶他起来,只是温和地问道:“你出生在何处,家中或者附近有什么出众的景色?” “回高司徒的话,小人出生在松叶城,附近山上有个龙泽寺,不过不是三岛的那个龙泽寺。” 高务实根本不知道松叶城在哪,更不知道“龙泽寺”还有两个。刘馨稍稍偏过头,小声道:“他说的这个龙泽寺我也不知道在哪,但松叶城应该是在四国岛西部。他所说附近的山可能是天狗高原的笠取山或者雾立山。” 高务实微微点头,道:“既如此,赐你苗字龙泽,通字实。你小名原为小九郎,《说文解字》曰:‘九,阳之变也。象其屈曲究尽之形。’故赐你偏讳阳。” “龙泽实阳……”小九郎大喜过望,浑身颤抖,匍匐在地,砰砰砰连磕了几个头,大声道:“龙泽实阳多谢高司徒恩典!” 高务实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起来吧。”然后朝众人环顾一眼:“下一位上前受赐。”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soviet2003”、“apodes”、“岛风骑脸”、“doni”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2章 坏水 五十人的“间谍团”,看起来规模庞大,但铺开到整个日本,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了。对于许多不太重要的势力,高陌甚至一个间谍都没安排。 如果说这其中有多少势力算是“重点关注对象”,那么显然,除了丰臣家之外,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这后来的五大老一定名列其中。 除此之外,“关原战神”小早川秀秋、京华桥头堡岛津义弘的势力也是肯定要派人渗透的。乃至于后来关原合战中多少有些作用的人物,也都被高陌安排渗透。 而具体到丰臣家内部,高务实甚至还分了派别针对着进行“平行渗透”。什么派别?夫人派别。 这话可不算开玩笑,而是当前或者说数年后丰臣家内部一个很关键的局势。 北政所浅野宁宁是丰臣秀吉的正室,在秀吉还是一名步卒之时就跟随在他身边。而秀吉在身居高位之后也并没有嫌弃糟糠之妻,其在外征战之时也时常挂念宁宁,并写信询问其日常生活起居如何,二人关系非常好,成为丰臣家武士心中的楷模。 北政所夫人因出生于尾张朝日村,所以对尾张出身的武士格外照顾。在秀吉死后——甚至生前,丰臣集团内部便逐渐形成了以北政所夫人为核心的尾张武士集团,其中比较著名的大名有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 因北政所一直未能为秀吉诞下一子,而秀吉的侧室浅井茶茶却最终为其生下秀赖,于是在丰臣秀吉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茶茶与宁宁之间的的地位差距逐渐缩小。 在秀赖出生之后,以出身近江地区的茶茶为中心,逐渐形成了近江武士集团,其中最为著名的大名就是石田三成。 此后,近江武士集团便与北政所的尾张武士集团成对峙之势。也正是从此时起,茶茶的地位逐渐高于宁宁,尾张武士集团开始处于弱势。 然而,宁宁身边的尾张武士大多是在秀吉还未飞黄腾达时就跟随在其左右,为秀吉披坚执锐征战四方,有些像大明早年的军功勋贵集团。可是在秀吉握有大权后,却很快开始重用近江地区出身的文官集团,如石田三成和大野治长等人。 要说秀吉这么做的原因,那当然是由于当时战事愈来愈少,武将的作用也逐渐下降,而石田三成等人更善于治理内政,更符合当时秀吉的需要。 可是无论原因何在,秀吉此举早就使尾张武士不满,只是他们敢怒不敢言罢了。等到秀吉死后,这些尾张武士对丰臣家的向心力就进一步减弱,投靠德川家康也算是情理之中。 举个例子,在后来东军和西军的交战中,秀吉昔日的旧将福岛正则,居然主动担任东军先锋,可见其对石田三成一派的近江武士集团有多么怨恨。 这里要特别注意一点:在关原合战中倒向东军的小早川秀秋也是尾张出身,甚至他还是北政所夫人的外甥。而众所周知,正是由于他的倒戈,才使东军起死回生,一举击溃西军,夺得胜利。 关原合战中促使西军战败的另一因素,便是石田三成的个人原因。虽然毛利辉元当时被推举为西军总盟主,但西军的实际控制人和指挥官皆为石田三成。 由于1574年的三献茶事件,使秀吉格外看重三成,并将他当做心腹。三成倒也没有让秀吉失望,甚至在秀吉死后,他对待少主丰臣秀赖也完全称得上忠心耿耿。如果没有石田三成的努力,德川家康夺取天下的过程将会更加轻松。 然而这个说法是站在整个日本的层面上来说的,如果把格局缩小,只说丰臣集团内部的话,石田三成的表现某种程度上却又导致了内部分裂更加严重,矛盾冲突也更加不可调和。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丰臣秀吉过于宠信石田三成,导致许多丰臣家的大名和武将对其不满。加上石田三成本人又不懂得韬光养晦,不知“亢龙有悔”的道理,以至于平时飞扬跋扈,锋芒外露,所以招来许多人的厌恶。 而与此同时,德川家康就与他完全相反。为了隐匿自己的野心,德川家康在平日里谨小慎微,对待其他大名和将军都比较宽厚,两相对比之下,他很容易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好感。 人心向背定成败,在关原合战开始后,许多大名根本不接受石田三成的调遣。原本这其中有一部分人加入西军的原因就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曾经做过丰臣家的家臣,担心投靠到东军会背上不忠的骂名。 这种情况下,再加上石田三成的声望不足,当然就很容易出现难以调动这些大名的情况。比如在关原合战开始后的两个小时,石田三成就曾经向岛津义弘发出命令,要求他火速派遣援军支援前线,但却遭到岛津义弘的断然拒绝。 而在小早川秀秋倒戈后,西军阵营中便不可抑止地产生了连锁反应,许多大名纷纷率部投向东军,或是投降,或是直接转向攻伐西军,致使西军惨败。 在《结盟信长臣服秀吉,合战武田决胜关原——德川家康的争霸之道》中提到:“南宫山东麓的安国寺恵琼、长束正家、毛利秀元、吉川広家败逃。东军大获全胜结束。” 做一个假设:当时石田三成若请毛利辉元坐镇,或者至少以辉元的名义发号施令,或许还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惨,至少应该不会有太多人临阵倒戈。 况且以当时的情况来看,毛利辉元一家出兵就高达一万五千,而整个毛利集团的联合军(包括毛利辉元,辉元的养子毛利秀元、吉川广家等)更是西军中最为庞大的势力,结果却由于他没有指挥权而几乎集体打酱油,这本身也是一种致命的浪费。 至于小早川秀秋的倒戈,那也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行为,是有很明确的内在因素的。他的父亲为木下家定,是北政所夫人宁宁的哥哥,也就是说小早川秀秋是宁宁的外甥,再加上他出身尾张,所以与宁宁的关系非常亲密。 与此同时,他还曾经是丰臣秀吉的养子——按理来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理论上他绝不应该会背叛丰臣家。然而事实上,偏偏正是因为秀秋的倒戈才使丰臣家灭亡。 话题终于回到了一开始所说的“丰臣集团内部派系”问题之上:小早川秀秋倒戈的原因主要就是与石田三成不和,甚至可以说矛盾异常尖锐。 这里先要说一件事:在朝鲜之役中,小早川秀秋和小西行长曾率领援军前往被明军围困的蔚山城支援。虽然秀秋在蔚山之战中表现的十分英勇,但却因屠杀城中妇孺而遭秀吉厌恶,甚至因此将其领地没收。 秀吉的这个举动显然极不正常,大将在外征战,作战勇敢、忠心不二,你却因为他杀了敌国平民而把他的封地都罚没了? 这可不是二十一世纪,此时日本人的传统中也没有这种要求,更何况秀秋还是典型的“自己人”。丰臣秀吉的这个处置很不日本,反倒有一种大明对内进行平叛作战的范。 故此,秀秋坚持认为一定是石田三成从中作梗,教唆秀吉一些诸如“会引起朝鲜民众反抗加剧”之类的歪理,由此他对石田三成极其怨恨。 这件事甚至是到了1599年,因为德川家康为秀秋说情(当时秀吉已死),才使其恢复了曾经被没收的领地。 毫无疑问,从此之后小早川秀秋便对德川家康怀有巨大的感激之情,故而在关原合战中,他弃石田而倒向德川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 《井伊家庆长记》中曾有记载:“合战中,藤堂队为了敦促金吾中纳言加入神君一方,向金吾的方向以铁炮射击,毫无回应。” 家康之所以在战场上向秀秋的阵地开炮,应该是猜测秀秋当时正处于艰难抉择之中,故以此敦促其快快出兵支援处于劣势的东军。 然而秀秋身为秀吉的养子,能够有今天的权势也大多依靠秀吉的恩赐,如果临阵倒戈,或许会被天下人所耻笑。在受到家康的炮击催促之后,秀秋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指挥本部武士向山下杀去,大破长谷吉继的军阵,西军顿时溃散。 由此,纵观关原合战爆发前的局势,不难看出西军完全占据了有利地形,东军不仅无险可据,还因德川秀忠率领的德川军主力迟迟未达而面临着兵力不足的问题,然而最终的结局是东军在这场决战中大获全胜。 而西军之所以战败,其根本原因就是秀吉并没有妥善处理好尾张武士集团与近江武士集团之间的矛盾。 秀吉在其坐上关白之位后,便重用近江文官一心治理内政,反而忽略了曾经和他血战沙场的尾张武士。再加上朝鲜之役损失巨大却没捞到什么好处,使诸多大名都对秀吉产生严重不满,故而最终导致丰臣家的离散。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高务实这个一贯喜欢提前布局之人,岂能不好好利用一下这两大派系的矛盾? 不过,利用这种事,从来都是个技术活。尤其是现在丰臣秀吉又没死,朝鲜之战也没开打的时候,这种利用显然还不能暴露分毫,只能先在暗地里埋下一些“线”。 不论想利用谁,首先都得先明确两点:第一点是对方拥有什么,第二点是对方想要什么。 尾张武士集团拥有什么?拥有丰臣家的主要武力,在封地方面也强于近江武士集团。 近江武士集团拥有什么?拥有对“丰臣朝廷”的实际掌控,以及对日本商业力量的主导能力。当然,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在秀吉死后还会拥有理论上的“大义”——因为丰臣秀赖实际上在他们的影响之下(不过最后没发挥太大的作用)。 那么,尾张武士集团想要什么呢?他们当然是想要地位,想要政权,想要不被“文官”所压制。 反过来,近江武士集团想要什么?自然是想要在秀吉死后继续操控朝政,力压尾张武士集团以及其他派系——如德川家康所代表的外样大名。 搞明白了这些,高务实就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了,因为他不可能把自己当成丰臣秀吉,指望着把两派团结起来。 尾张武士集团在关原合战中的态度并不一致,其中一些人直接加入了德川家康的东军,另一些担心自己名声受损的人则勉强加入了西军。 从这个角度来看,尾张武士集团内部谈不上河蟹,影响了其本有的实力。 而近江武士集团实质上是个文官集团,控制着朝政——但大战爆发之后这一条没有太大的意义。除了朝政之外,他们的主要实力就只剩两点:财力及大义。 可是这里又有另一个问题:财力及大义都离不开大坂这个丰臣第一城,因为大坂是此时日本商贸中心,是丰臣秀吉为了力压织田信长的安土城而建,妥妥的日本第一大城。没了大坂城,近江武士集团实际控制的财力就大幅降低了。 而大义问题也和大坂有关,因为在丰臣秀吉死后,他的合法继承人无疑是丰臣秀赖,但丰臣秀赖直到大阪夏之阵失败后和母亲淀殿——也就是浅井茶茶——自杀,也没有离开过大坂城。 故而也可以说,近江武士集团的实力同样不完整。 既然如此,高务实决定先把“助弱锄强”或是“助强锄弱”放开一边,思索一下帮哪边更有利。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德川家康。这厮是个人精,而且特点之一就是贼能忍,与司马懿很有些类似之处。虽然有句话叫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徒劳”,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费心和德川家康演戏?自然是能处理掉的隐患就早些处理掉。 尾张武士集团呢?他们手头的封地比较多,地位的基础又是军队,这就很不好了。因为这意味着将来高务实如果要按照南疆的传统来裁军并建立警备军,他们势必会形成很大的阻力,所以非到万不得已,也不应该考虑扶植他们。 如此看来,似乎应该扶植近江武士集团了? 高务实想了想,却觉得也未必尽然。这群人,比如石田三成,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忠于丰臣秀吉、忠于丰臣氏——虽然他的行为实际葬送了丰臣家的江山,但从他的主观意识来讲,他应该是认为自己一切作为都是为了丰臣氏的。 所以这么一看,掌握近江武士集团不仅同样难以控制,而且实际效果可能并不甚佳。 最好的控制对象是谁?中国历史上无数的篡位者闻之都会振臂高呼:“当然是孤儿寡母!”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33章 让他们联手 间谍是一份绝不轻松的专业工作,所以那五十人并不会立刻派出,高陌主管下的内务部会根据这些年的经验突击培训一番,然后视情况陆续派去日本,不过这些具体事务高务实就不会一一过问了,他顶多对几个关键性的目标该如何接近做一些战略性的指示。 安排完这些事宜,高务实正准备回户部衙门,谁知外院门子来报,说如夫人派了索尔果前来,有急事求见。 高务实不禁有些意外,孟古哲哲有急事?她能有什么急事? 此时高陌已然去安排间谍的事情去了,高务实身边没有旁人,刘馨便调侃道:“说不定只是小姑娘想你了,你应该表现得得意一些才对。” “屁。”高务实简单置评,然后斜睨了她一眼,问道:“说起来,你现在算是她的启蒙老师,你是不是应该知道点什么才对?” “那你却猜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这半年来也没学什么高深的学问,我就光教她认字了。嗯……目前大概认识九百字到一千字的样子,学习进度算是挺不错的,我估摸两年下来她就算‘脱盲’了。” 高务实随意摆摆手:“这倒不是大事,她年纪还小,我也没指望她学成什么李清照,能脱盲就行。不过……算了,我还是见一见索尔果再说,希望他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坏消息。” 刘馨笑了笑:“既然是急事,我估摸也不大可能是好消息,你最好还是有点心理准备。” 高务实哼哼了两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等索尔果奉命拜见,高务实已经在小书房坐下,刘馨也在旁边不远处坐着。 索尔果一贯身段够软,见到高务实就是一个大礼参拜,口中道:“奴才索尔果见过老爷。” 好家伙,他这称呼真是高家独一号,其自称是女真人习惯的“奴才”,对高务实的称呼又是大明习惯的“老爷”。唯一的问题是,他理论上来说还不算高家的家丁奴仆,这句“奴才”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高务实才懒得计较这些,只是简单地摆了摆手,道:“起来说话吧。” “是,奴才多谢老爷。”索尔果爬了起来,见高务实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便自己主动道:“奴才是奉格格之命向老爷禀告一些女真方面的新情况来的。” 这话倒是没出高务实预料之外,闻言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嗯,什么情况?” “回老爷的话,今日上午,叶赫二位贝勒的信使从天津港过来,说了有三件事。”索尔果稍微清了清嗓子,道:“第一件事是,努尔哈赤仍不老实,月前已经悄悄东征,去攻打鸭绿江部了。 第二件事是,哈达贝勒孟格布禄最先得知此消息,一边派人告知叶赫,一边提出与叶赫组成联军,施压努尔哈赤。 第三件事是,建州右卫指挥使舒尔哈齐本该是最先得知此内幕之人,但他并未透露,反而是他麾下大将纳齐布悄悄派人知会了叶赫二位贝勒。” 刘馨听得微微皱眉,看了高务实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一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此时便听高务实平静地问道:“建州右卫与叶赫之间相隔一个哈达部,纳齐布的信使是如何通过的?” 索尔果答道:“女真皆知建州右卫与左卫并非一体,故纳齐布的信使只是花了点小钱就买通了哈达部的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东西二城。” 高务实摇了摇头,叹着气道:“孟格布禄的御下之能着实有些堪忧。”顿了一顿,又问:“哈达欲与叶赫联手施压努尔哈赤,这件事二位贝勒作何回答?” “二位贝勒认为此事可行,不过在没有得到老爷指示之前,他们暂时还未曾正式回答。也正是因此,他们才紧急派出信使前来询问老爷的意思。” 哟,我这两位小舅哥倒是学乖了?这次居然没觉得叶赫、哈达联手就可以吃定努尔哈赤?不过这倒有些奇怪,这二位怎么忽然变得谨慎了,原历史上他俩可是没怎么把努尔哈赤当回事的呀……难道是因为我对努尔哈赤的重视影响了他们的判断? 亦或者,他们这么做也不是真的瞧得上努尔哈赤,只是担心我对他们擅起边衅有所不满,所以才不得不派人来问明我的意思? 高务实略一沉吟,问道:“哈达与二位贝勒的意思——我是说他们所谓的‘施压’——如果努尔哈赤拒不接受,甚或不理不睬,他们有打算真的动兵吗?” “这个……信使倒没说。”索尔果小心翼翼地道:“不过以奴才对三位贝勒的了解来看,若努尔哈赤果然拒绝,三位贝勒自觉失了颜面,恐怕……是会兴兵讨伐的。” 高务实叹了口气,摇头道:“回复他们,努尔哈赤攻取鸭绿江部之事不必过问。” 索尔果显然吃了一惊,愕然道:“这……老爷是说,应该完全不管努尔哈赤此举?”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说的是努尔哈赤攻取鸭绿江部之事现在不必过问,但没说不让他们做其他应对。” 索尔果微微躬身,小声道:“奴才愚钝,不知……” “让三位贝勒立刻联系辉发、乌拉等部,联合起来以海西盟军的名义向讷殷部、珠舍里部示警。告诉他们,就说努尔哈赤的下一个目标便是他们,若不与海西达成同盟,努尔哈赤快则一年,慢则两年,必将出兵将其覆灭之。” 索尔果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老爷高见,只不过此二部虽与叶赫关系甚佳,但他们和辉发、乌拉二部的关系都……颇为不睦。是以,这劝说能否见效恐怕尚在两可之间。” 高务实略微皱眉,问道:“怎么,辉发、乌拉二部与长白山三部(讷殷、珠舍里和鸭绿江三部)有领地之争?” 索尔果苦笑道:“情况可能比这还复杂一些。” “此言怎讲?”高务实对几个女真大势力比较熟悉,但如长白山三部这种小势力,以及乌拉部这种离大明比较远的部落,现在就没那么熟悉了。 索尔果道:“叶赫以马队行商而富,而长白山三部历来盛产高丽参,其余如皮毛、东珠等物也自不少,同时叶赫又不与长白山三部接壤,二者之间自然关系甚佳。 辉发、乌拉二部的情况则各有不同。此二部都与长白山三部接壤,但辉发更临近大明,而且他部的位置颇为敏感,乃在叶赫、哈达、建州、长白山三部与乌拉部五者的包围之中。 这个情况就决定了辉发部平时对谁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诸部联手将它给吞了。尤其是在此前这二三十年里,辉发一开始是老老实实听从万汗调遣,后来叶赫逐渐取代哈达,辉发便又开始倾向于叶赫。 奴才此前甚至听闻,这次叶赫二贝勒嫁妹,由于嫁妆隆重,筹集不易,辉发贝勒拜音达里主动献上一部分奇珍,以换取叶赫二位贝勒对他的支持。” 高务实蹙眉道:“辉发也是海西四大部之一,何至于如此低声下气,主动放低姿态?” 索尔果道:“老爷有所不知,这拜音达里的贝勒之位不是顺顺当当继承而来,而是杀了七位叔父强行抢来的。” 刘馨在一边都听得有些咋舌,反问了一句:“他一连杀了七个叔叔?” “是的,刘小姐。”索尔果正色道:“这辉发部本聚居于黑龙江流域,其始祖为尼马察部之人,名昂古里星古力,是益克得里氏。此人当时率部分部众南下定居渣鲁(后世呼兰河流域扎鲁地方)。 此时扈伦部噶扬噶、图墨土二人住在张城,姓纳喇氏,昂古里星古力投靠二人,宰七牛祭天,改姓纳喇。昂古里星古力有两个儿子:长子留臣、次子备臣。备臣袭其位,又有二子:长子纳领噶、次子耐宽。 纳领噶生拉哈都督,拉哈都督生噶哈禅都督,噶哈禅都督生齐讷根达尔汉,齐讷根达尔汉生王机褚,这王机褚便是拜音达里之祖父。 王机褚率领邻近诸部族人南迁至辉发河岸边扈尔奇山(后世吉林省辉南县辉发山),筑城定居,因而以辉发为名。这辉发城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蒙古图们汗早年曾经亲自率军攻击,无法攻克,辉发部因此被看做‘海西四大部’之一。 王机褚死后,由于其长子已经死在他前头,于是其长子之子,也即拜音达里担心贝勒之位恐要落于别家,故早做准备,突然暴起杀死了叔父七人,而后自立为贝勒,统治辉发部。 然而其七位叔父之中,也颇有一二人素有威望,如此不教而诛,自然惹人不满。即便平时摄于拜音达里淫威而不敢出声,但私下……那却不好说。 拜音达里也知其中情况,但他已经杀了七位叔父,若再杀部中大将,恐怕辉发自己便要崩溃,故也只能装作不知,但对外——尤其是对满洲最强的部落,那自然绝不敢有丝毫违背。” “倒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就不知道他除了凶残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正经的本事。”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乌拉部又是什么情况?” “乌拉部姓那拉氏,但与叶赫那拉这个异姓那拉不同,它其实才是真正的同姓那拉,又译纳喇氏、纳兰氏,是女真的一个大氏族。那拉氏在金朝时期被汉译为‘纳兰氏’,是女真中的白号姓氏——也即贵族姓氏,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之母便是此姓。 乌拉部始建于永乐五年(1407年),居住在松花江上游流域,满语的乌拉意思为江、河。乌拉部的祖纳奇不禄在成化年后数度南迁,至其后代都尔机时形成乌拉部。都尔机的孙子补烟率领部族建设城堡,设立军队,日渐强盛。他统一了乌拉各小部落,建都城,自封为王。 补烟死后其子满太继为贝勒,满太在乌拉河(松花江上游,后世乌拉街处)东岸建乌拉都城,效仿大明风格,四面均有城门,在辽东东北称雄一时。 满太(又译满泰)此人,即便在女真人中也素有恶名……老爷,奴才此处所说的恶名是真正的恶名而并非勇名。因为满太此人自从建成都城,便刚愎自用已极,不止横征暴敛,还动辄虐杀部属、强占部众妻女,简直无恶不作。” 高务实尚未有所表示,刘馨已经眉头大皱:“这般胡作非为,居然还没被人造反杀了?” 索尔果道:“据说乌拉部内许多人对其不满,但由于其有坚城可倚,再加上其弟布占泰勇冠乌拉,因此……至少现在他还活得不错。” 高务实摆了摆手:“言归正传,满太治下的乌拉与周边各部关系是个什么局面。” “是,老爷。”索尔果忙道:“乌拉部的情况可能出乎不少人的意料之外,此部若说实力,其实颇为强大,从表面上来看甚至不弱于叶赫——他们也可以随时调集两万大军。” 这一点倒是真有些出乎高务实的意料之外,诧异道:“乌拉部有这么雄厚的实力?若果然如此,为何不见他们与叶赫争锋,或者往西南出兵征服辉发?” “老爷容禀,这正是奴才说乌拉‘表面上看’很强的原因。”索尔果道:“乌拉部是征服周边许多小部落而强大起来的,但乌拉部内部的制度却不如叶赫那般……那般……” 眼见得索尔果似乎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汇,高务实淡淡地帮他补上:“你是想说‘集权’么?” “啊对,正是集权——老爷果然高明,真是一针见血。”索尔果连忙送上一个马屁,见高务实毫不动容,他也不失望,而是继续道:“乌拉部内的实力分得很散,满太手里其实也就三千之众,其弟布占泰手里大概有两千。 除此之外就都是各种小部落了,这些小部落的实力或三百,或五百,总之没有一家能凑出上千兵马,故只能听命于满太兄弟,也很难造起反来。 正因为这样的内部局面,满太虽然蛮横荒谬,却也不敢对叶赫造次。至于辉发……他们之所以始终紧紧依靠满洲最强之部落,也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抑制满太的野心。”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问:“他们与长白山三部的关系又是如何?” “长白山三部虽与叶赫交好,但由于叶赫的商路是从辉发入长白山,乌拉一直很难分润其中的利益,故乌拉部长久以来一直也想将其吞并。只是,考虑到叶赫的反应,乌拉部这才没敢鲸吞,而是隔三差五挑起一些小事端,今天占讷殷部一个村,明天抢珠舍里部一个寨。 叶赫虽然偶尔会帮长白山三部出面,但满太这厮滑不溜手,叶赫态度强硬之时,他便退还一两个村子,给叶赫面子;若叶赫态度不那么坚决,亦或者……嗯,毕竟叶赫也不会总为了一两个别部的村子去找乌拉部的晦气,所以满太还是占了不少便宜,而这也导致乌拉部与长白山三部的关系越发紧张,几乎已经是敌对状态了。” 高务实忍不住道:“哼,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顿了一顿,冷然道:“让叶赫二位贝勒告诉满太,就说海西女真联合起来为长白山三部撑腰是大明的意思。若他敢不听,我大明天兵与叶赫、哈达二部之联军不介意先踏平乌拉!” 高务实轻易不露杀机,此时忽然一脸肃杀,就连索尔果这种老狐狸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周身寒彻,忙不迭躬身道:“是,奴才省得,奴才马上传信给二位贝勒。” 高务实面无表情地一摆手:“去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不想改名字但又不得不改”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4章 葡萄牙人(上) 一艘葡萄牙大盖伦帆船在虎视眈眈的南洋舰队暹罗分舰队四艘战舰“护送”下,缓缓驶入定南港停靠,之后又经过定南协防军第一镇某部上船搜检,终于获得批准:“使者登岸”。 “格兰杜拉”号舰长佩德罗·德·迪弗拉迪什陪同着果阿总督特使阿尔弗雷多·德·布尔戈斯先后下船。一座看来已经基本建成的、颇为“现代化”的港口出现在他们面前。 虽然京华所修建的定南城位置在后世曼谷靠南几十里,但定南港的位置倒和后世的曼谷港的“港外锚地”出奇的一致——后世曼谷因为并不在河口位置,而是靠北三十公里左右,故它实际上是个河港,只能停靠一万吨的船只,而它通往世界各地的大型船舶则需要停靠在“港外锚地”,也就是河口港。 高务实嫌这样麻烦,故把定南城的位置直接往南挪了挪,差不多直接建成了河口城市。不过定南城的规划不仅面积大,而且照搬了大明所习惯的都城模式,将此城分为外城、王城和王宫三大部分,由外及内一共“三环”。 定南城的外城现在并未成型,倒也不必过多介绍,且说那“暹罗王城”——也就是内城的位置,大概位于后世曼谷东南的“邦南彭”河流半岛,占地约40平方公里。 “河流半岛”这个词汇颇有意思,它实际上是由于湄南河在那里来了一个急转弯,于是形成了一个半岛,当地人称之为“邦南彭”。这个半岛的特点是本身面积颇大,但连接陆地的部分很“细”。换句话说,就是只有一条不宽的陆路联通着“大陆”本身。[注: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百度地图看一下“北榄邦南彭水上市场”的地形。] 如此一个半岛显然极其适合陆地防御,单从陆地防卫来讲,甚至可能比著名的“世界渴望之城”君士坦丁堡还要夸张。而且这临近入海口的湄南河也足够宽阔,至少目前肯定还没有万吨海船——那也就意味着京华的任何战舰都能开进去作为水面防卫辅助。 可以说,该王城(内城)建好之后,哪怕定南城外城造反,乱兵也进不去内城——除非内城的汉人士兵也造反了,但如果能闹成那样……恐怕只能说活该。 四十平方千米可不小。这么对比一下吧:后世的北京故宫(基本上是明紫禁城去掉三海)的面积为72万平方米,相当于0.72平方千米。也就是说,这个名义上的暹罗王城、实际上的定南内城,面积有55个北京故宫那么大。 再对比一下,明北京城一开始的面积是东西宽六千六百七十米,南北深为千三百一十米,实际面积为三千五百四十万平方米,也就是35.2平方千米。 不过嘉靖二十六年时,明廷决定加修北京外城。原计划四面都建外城,总长七十余里,但至嘉靖三十二年修完南面部分十三里左右之后,因为人力、财力困难而停工,北京就由初建时的矩形,发展成在南面建有外城的凸字形平面。 此时的京师南外城东西宽约七千九百米,南北深约三千二百米,南面三门,东、西面各开一门,北面两门。由三条南北向街与一条东西向的大街垂直相交,形成干道网。 建外城后,北京的城市中轴线向南延伸至永定门,长度增至七千六百米,城区面积也增至六千二百五十万平方米,也即62.5平方千米。 不过这里必须注意的是,此时的京师北城称之为内城,南城称之为外城,它已经是一个“完全体”了。而京华目前在建的这个40平方千米的“暹罗王城”,它只是定南城的内城,外城还根本没有动工,只是有几套不同的设计方案给高务实过目了一下。 正是因为面积巨大,所以花费也巨大。 要知道在大明朝早年,尤其是在永乐时期,朝廷可真的不穷,而且还是“用工免费”(卫所兵)的,可即便那样,也不过建了35.2平方公里的北京城。 现在京华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建一个比当时北京城还大的新城,这花费可不是海了去了? 当然,永乐皇帝用工免费,京华用工花费也不多。京华的主要用工花费都在技术人员上面,有大明国内的,也有意大利、法兰西、德意志各邦来的。至于真正卖苦力的,绝大多数都是暹罗当地人,这些人不需要京华付钱。 何谓不需要?意思是暹罗当地贵族免费提供这些劳力给京华,同时还因此对京华感激不尽。 嗯,听起来好像很奇葩,但其实不然,这是真的。因为这些人本质上是贵族们的农奴,但农奴并非一年四季都有活干,空闲时间没活干时,贵族们也得养着他们。 现在不同了,贵族们可以在农闲时把农奴送到定南给京华打工,京华虽然不给工钱,但是却管饭,并且基本算是管饱,做工三个月还会发两套衣服(粗布短打)……这简直是活菩萨好吗! 现在暹罗不少贵族甚至深恨自己的领地离定南城太远,以至于把农奴送过去的路程中还要浪费一些粮食,比不得定南城周围的那些贵族领地更能节约成本。 既然说了“暹罗王城”,也就不得不介绍顺便介绍一下名义上的“暹罗王宫”。 原先南疆各国的王宫,在高务实看来都有些抠抠搜搜,即便他们特别喜欢给王宫建筑上贴金箔,用以显示王宫的富丽堂皇,但……面积实在太过逼仄,高务实怎么看都觉得不大气。 高务实对金箔这种玩意没什么兴趣,甚至认为这做法还导致王宫管理上的诸多麻烦。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欧式建筑的“石头风”,但在诸如中轴对称设计、大殿要足够宽阔且有抬高的石阶等方面,他的审美理念又偏中式北方园林思路。除此之外,对于有湖泊的地方,他也更喜欢中式园林的范。 一如既往的,黄芷汀完全按照高务实的审美来确定“暹罗王宫”的设计。她参考了高务实提出、意大利设计师凭记忆画出来的东罗马首都君士坦丁堡城区旧地图,把“暹罗王宫”安排在邦南彭河流半岛的半岛顶端。 绝妙的是,这一块正好是在正北部——在中国文化传统里,统治者的居所都是坐北朝南的,所以黄芷汀对此格外满意。 而这里还有个让高务实惊喜的地方,那就是这块区域里正巧还有个湖泊——在后世,那地方是泰国的一个国家公园(湖泊及周围林地)。 现在好了,这块区域直接被划做王宫内的御花园使用。而高务实还给这个湖泊取了个新名字,叫做“思明湖”。也不知道他这个“思明”是为了做给大明朝廷看的,还是为了纪念黄芷汀的广西旧地“思明府”。 毕竟,思明湖听起来着实有点像思明府——南洋舰队中很多福建籍人士尤为肯定。 不过,把“思明湖”划进“暹罗王宫”也导致了王宫面积很难控制,最后划出来的地皮远大于紫禁城——差不多有八个大。 按照这个面积,暹罗王宫就必然不能如紫禁城那样把房子建得那么密集,否则京华再有钱也扛不住,于是高务实根据南疆的汇报,决定把一些行政机关、军事设施都塞进王宫里去,导致王宫又另外分区。 以坐北朝南来算,左文右武,左边是行政机关的建筑群,右边是警备军驻扎地——将来这里可能还会设置一支独立于警备军体系之外的王宫近卫。 当然这个王宫近卫现在还完全没影,目前驻扎于此的,是黄芷汀自己的五千亲卫狼兵,以及刘馨留给她的那三千挂名“刘家军”。这八千人,算是此刻定南城内最为核心的戍卫力量。 [注:警备军虽然顶着“警备”二字,但这种取名方式和京华工匠学堂一样,本身是一种忽悠,它们一贯是按照野战军思路打造的,等闲不会被安排负责内城防卫。] “河流半岛”上的暹罗王城离湄南河河口港不到15公里,这中间的距离是预想中的定南城外城区域,眼下因为待建,所以只修了两条沿河大道,分别在湄南河的东西两边。 港口本身在河口西侧,故佩德罗船长和阿尔弗雷多特使也是走“河西大道”北上。京华虽然对他们的检查很严密,但却没有故意刁难,他们北上这点路还给安排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两人直接用葡萄牙语交流,以免被车外的人偷听。 佩德罗船长没有主动找话,是阿尔弗雷多特使主动的。这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特使是一位拥有标准贵族范的文官,据说早年曾做过塞巴斯蒂昂一世国王的秘书。 他的特质也符合这个昔日“国王秘书”的身份,清冷起来能让人凛然不敢冒犯,热情起来又足以让人深感如沐春风。 此刻如沐春风的正式佩德罗船长,因为阿尔弗雷多特使先把他在马尼拉时“调停谈判”的功劳大肆夸耀了一番,说他不仅为西班牙-葡萄牙君合国保留更多利益建立殊功,并且“使我们能昂然面对傲慢的卡斯蒂利亚人而无须丝毫惭愧与退缩”。 佩德罗对他的赞扬很是受用,用看似谦虚却其实全在自夸的话语将当时的情况再次描述给阿尔弗雷多特使听。 特使先生毫无不满,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面带微笑听他说完,才点头道:“您对中国人的描述十分详细,尤其是他们那傲慢自负的嘴脸,让我犹如亲见。我完全理解您与其他先生们当时的愤怒。” “不过……”特使先生话锋一转,正色道:“我更希望您能判断一件事:中国人的海上力量真的强大到西班牙-葡萄牙君合国联手都不能战胜吗?请您原谅我的无礼,因为您一定知道,我和总督阁下必须再三确认这一点,才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啊,我当然理解。”佩德罗船长露出苦笑:“在远东碰上这样实力强大的对手,是我们原先从未料到的。” 船长顿了一顿,无奈地道:“您知道吗,早在二十年代(152x年代),我们葡萄牙王国就和大明帝国爆发过海上战争,虽然规模不大,但……嘶,怎么说呢,我们战败了。” “哦?”特使先生皱起眉头:“我似乎不曾听说过这件事。” “确切的说,我们是先胜后败。”佩德罗船长道:“当时的事情我并没有亲历,我也是听别人说起的。那次海战被称之为屯门海战或者屯门之战,一开始大明帝国的海军非常糟糕,不仅船体不大,而且没有装备火炮,甚至没有火枪。 但我们在第一次冲突胜利之后不久,由于船上的中国水手叛变,将我们的火枪火炮甚至船体构造泄露给了大明帝国海军,导致他们很快仿造了那种老式克拉克船。 不过据我所知,他们虽然在那之后也可以在船上用火器还击,但最终还是仗着数量优势,以及趁着风势的火船使我们的帆船着火,这才赢得海战胜利。 但陆上就不同了,他们的兵力优势已经大到我们无法用质量优势来弥补,最终我们的船队大部被歼,岸上营垒更是尽数被摧毁,剩余的残部逃往外海,于是大明帝国军队夺回了屯门。” “数量优势么……”阿尔弗雷多特使皱着眉头,轻轻颔首,又问道:“但我听说,在这次菲律宾海战之中,中国人不仅依旧占据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并且在质量上也不再居于劣势,甚至……卡斯蒂利亚人说那些中国人的硬帆战舰在南中国海比我们的战舰更具优势,我想知道他们这一说法究竟是不是为自己的失败乱找借口。” “恐怕并不是,特使先生。”佩德罗船长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直接看见那场战斗,但从卡斯蒂利亚海军被俘战舰的战损情况来判断,他们的确遭遇了严重甚至致命的打击。” 特使先生略微沉默了一下,沉吟着问:“有没有可能是卡斯蒂利亚舰队指挥官指挥失误?” “先生,我相信葡萄牙海军的素质比卡斯蒂利亚海军的素质更高,但同时我也相信,这其中的差距并不会太大。”佩德罗正色道:“卡斯蒂利亚海军舰队不仅在外海被击败了,在港口附近更是被大明帝国海军打得不敢还手,我相信您能明确理解这其中的含义——难道他们的两个指挥官都是白痴吗?” 阿尔弗雷多特使沉默了下去,好半晌才舒了口气,沉沉点头:“我明白了,感谢您的坦诚。”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陆森啊”、“书友20170107012220447”、“灰铁翼”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4章 葡萄牙人(中) 马车又行使了一段距离,阿尔弗雷多特使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皱眉问道:“迪弗拉迪什船长……” “您叫我佩德罗就好,特使先生。” “好的,佩德罗。”阿尔弗雷多露出一丝微笑,但很快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问道:“我听说大明帝国的礼节与我们很有区别,因此我想请教你,在定南这里是否需要掌握什么通用礼节?” “啊,您说这个呀……据我所知,在所谓通用礼节这方面,大明帝国与我们也有一些共同之处,即较高的礼节都是跪礼。并且,大明帝国的礼节性要求比我们要严苛一些,很多在我们国家只需要鞠躬的礼节,在大明帝国都会强化为跪礼。” “有哪些场合需要行跪礼?哦,对了,这对双方的身份来说有什么限制吗?” “呃,这个……其实我也不算特别了解,但据我观察,如果对方是文官身份,而您是武官身份,那么通常您都需要行跪礼,甚至您的级别高于对方也很难例外。” “赞美主,我是文官。”阿尔弗雷多特使明显松了口气,继续问道:“这能保证我不需要行跪礼了吗?” “我不敢肯定,先生。”佩德罗船长苦笑道:“大明帝国自称‘天朝’,他们的官员在对待外国人,包括外国来使时,很少会平等对待——请您了解,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绝大多数时候是不讲究‘外交对等’。” 阿尔弗雷多皱眉道:“您的意思是,他们把我们当做土著……不,我是说他们把我们当做不文明、未开化的原始人?”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这样理解,但我能肯定他们的确很少会在意外交对等原则。”佩德罗船长为难地道:“我所了解的是,过去马六甲总督曾给大明帝国的地方官员写信,那封信原本是写给两广总督阁下的,但最后回信的只是一位县长——或者市长,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马六甲总督从属于果阿总督,他本身只管理马六甲城。以此来看,我认为这其实还算得上外交对等。”阿尔弗雷多这句话可能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他继续道:“高孟男阁下的职务是什么?” “啊,关于这个问题,说起来有些复杂。”佩德罗有些纠结地挠了挠头,道:“其实高孟男阁下本身在大明帝国并无官职,不过他在暹罗王国倒是有官职的,他是暹罗国王的首席顾问,并被赐予昭披耶称号——或许您可以把它理解为公爵。 当然,我想您应该也知道,他真正的权势来自于他的兄弟:大明帝国皇储殿下首席老师、帝国财政部长高务实阁下。高孟男阁下是高务实阁下伯父的养子,在南疆这些年立下了不少功劳,因此被委以重任。我认为他在暹罗王国实际上承担了宫相的职责。” “向您表示感谢,您的解释非常详细,这对我很有意义。”阿尔弗雷多点头道:“另外,在我出发之前,总督阁下曾经反复交代,说目前南疆地区——即包括暹罗、缅甸、柬埔寨、安南等国在内的广大地区——代表高务实阁下行使权力的是他的妻子黄芷汀女士,不知道您对这位女士或者女爵阁下有些什么了解?” “这位女士是大明帝国极其少见的女官员,她的事迹听起来十分惊人。如果要我比喻一下,那么我想,她或许有些像法国人的贞德——当然,她比贞德的运气好很多。” “经常在南洋活动的探险家们都喜欢谈论这位女士,我也因此听说了不少关于她的传闻。据说她原本是大明帝国的地方贵族,出生于一个历史长达至少六百年的贵族家庭,其家族在大明帝国的广西省一带实力强大,把持当地多个主要官职,并享受无时限的世袭。 后来高务实阁下出任广西省的重要职务——请原谅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个职务,但您或许可以理解它的权势:大概相当于议长兼检察长,并可以在高官及驻军指挥官不能履行职务时代行其权力。” 阿尔弗雷多笑了起来:“让我猜猜:高务实阁下的权力让当时的黄芷汀女爵阁下非常满意,而高务实阁下也需要一位强大的地方贵族家庭支持,所以双方很快达成了联姻协议?” “啊?不不不,不是这样。”佩德罗连忙解释道:“恕我直言,高务实阁下的家族并不需要这样的联姻,因为……如果说黄芷汀女士的家族是地方实力派,那么高务实阁下的家族就是帝国最顶层的文官家族。 他的曾祖父就做过帝国的高官,祖父曾经做过帝国的部长,而他的伯父高拱阁下更曾是前任皇帝的老师,做过十年的帝国首相,另一位伯父曾任帝国副总检察长。高拱阁下在他死于任上之后,还获得了帝国政府的最高荣誉称号——您几乎可以把这个称号的重要性看做国家英雄。 高务实阁下出生于这样的家庭,本身就已经足够尊贵了,更何况他还在帝国的官员考试中斩获一项无人可及的荣誉:在由地方到全国的六级考试当中,高务实阁下六次都拿了第一名。我必须提醒您了解,这样的荣誉相当于参加骑士大会的骑士从选拔开始,一路过关斩将而未曾一败。 另外,高务实阁下早在幼年时便作为皇储的唯一侍从官陪伴皇储殿下读书,这使得他在斩获全国第一名之后迅速被政界、军界视为将来的首相人选——当时,他的皇储同学已经成为了帝国皇帝。 鉴于大明帝国是那样的庞大,所以通常我们都认为,一位众望所归的首相候选人及其家族,并不太需要与地方贵族联姻。” “您真是一位中国通!”阿尔弗雷多特使真诚地赞誉道:“我认为您将来从海军退役之后,完全可以在果阿总督府或者马六甲总督府担任重要职务。” 佩德罗开心地笑了笑,道:“谢您吉言。”他顿了一顿,笑容稍敛,叹了口气:“但我很担心,那时候或许已经不存在马六甲总督府了。” 阿尔弗雷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赞美主。”佩德罗下意识回了一句,然后道:“让我们转回正题:您的猜测虽然并不正确,但结果倒没有太大的偏差,高务实阁下与黄芷汀女士最终成婚,而当时——我是说在他们结婚以前,他们已经联手打败了整个安南王国。” 阿尔弗雷多连忙接过话头,问道:“关于这一点,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大明帝国在击败安南王国之后,为什么没有直接吞并,反而只是将其作为傀儡国存在?按照此次大明帝国在菲律宾之战中表现出的实力,我有理由相信他们吞并安南王国并不困难。” “特使先生,您恐怕弄错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佩德罗忽然十分严肃地说道:“菲律宾之战中,参战的大明军队——包括海军与陆军——都不是帝国的正规军。” “您说什么!”阿尔弗雷多惊得差点跳起来:“那样的规模居然不是正规军?” “不是,完全不是。”佩德罗沉着脸道:“我也是在事后才注意到这一点:出现在菲律宾的海军和陆军所悬挂的旗帜并不是大明帝国正规军的旗帜。他们之中绝大多数所悬挂的,都是高务实阁下京华公司的‘书与剑’旗帜——那是一支私人军队,属于高务实阁下私人。” 阿尔弗雷多倒抽一口凉气,好半晌才吞了一口吐沫,牙疼般地道:“所以,当时攻灭安南王国的军队……也是私军?” “是的,那支军队包括高务实阁下的私军,以及黄芷汀女士和另一位实力强大的广西地方贵族的私军。” “这太惊人了……太惊人了。一百多艘载炮战舰,两万多陆军,这居然只是一支私军!” “不,这并不令人吃惊,特使先生。”佩德罗强调道:“据说在安南之战时,高务实阁下动用了约十万私军。”[注:此处是他获得的传言有误。] “见鬼,真是见鬼。”阿尔弗雷多目光有些呆滞地道:“当年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发动意大利战争时,动用的兵力也不过3.8万人,就造成了全欧洲的大动荡……” “是的,是的,但是我们都知道,大明帝国拥有几乎无穷无尽的人口,兵力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数字。”佩德罗提醒道:“特使先生,容我直言:我们应该关注的是高务实阁下所拥有的财力。” “没错,财力,你说得对。”阿尔弗雷多深吸一口气,连连点头道:“十余万大军,上百艘战舰,这样的力量即便是在欧洲,也只有极少数大国才能拥有。” 他忽然背脊发寒,掌心冒汗,小心地问道:“此前高务实阁下曾经与总督府有过信件往来,当时他在信中号称说大明帝国有一百六十万大军。我们对此一直以为他不过是虚言恐吓罢了,现在看来……难道这竟然是真的?” 佩德罗船长苦笑道:“虽然这这个数字听起来非常惊人,以至于让人觉得近乎荒谬,但既然高务实阁下的私军都强大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认为他关于帝国军队实力的描述恐怕也是真的。” “哦,对了。”佩德罗忽然又很着急的补充道:“十万大军的说法可能已经过时了。根据我们前几个月的了解,我们发现当前南疆各个王国的所谓‘警备军’,其实都是高务实阁下的私军。 而对于这些军队的总规模,虽然我们目前还没有探听得十分确切,但根据已知消息,我们已经有理由相信,他们的总人数不会低于二十万人。 至于您说的‘百艘战舰’,我个人认为也很有问题。因为据我们与京华公司商船在马六甲停靠时与其船员们私下的了解来看,京华公司有两支大舰队。 此前一直与我们打交道的是京华公司的南洋舰队,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支北洋舰队,而这支北洋舰队则正是此前菲律宾之战中出现的那支舰队。” 阿尔弗雷多面沉如水,伸手揉了揉眉心:“我曾看到有报告说南洋舰队的规模比我们在远东的全部实力还要强大数倍,现在又冒出来一支与他们齐名的北洋舰队……佩德罗船长,我是不是应该这么认为:京华公司拥有数百艘武装商船和一批专业海军战舰?” “我想是的,特使先生。”佩德罗叹息一声:“我有时候很难相信,拥有如此强大海上力量的京华公司,居然会毫无野心,只守着区区远东这片海域。 特使先生,您知道吗,这让我想起一句从中国商人口中听到的中国格言:处中国而治万邦。虽然我无法理解这种奇怪的思想,但似乎只有这句话能够解释京华公司为何手持利剑,却只用它来看家护院。” “你确定他们只是‘看家护院’吗?”阿尔弗雷多特使从鼻孔里发出轻哼,沉声道:“那位木萨利将军半年之内在罗卫举行了两次大规模军事演习,两次都动用火枪化大军一万余人,这也只是‘看家护院’?” 罗卫,位于暹罗南部最靠近苏洛鬲与大泥两个马来半岛小国的地方,而这两个小国再往南便是彭亨、丁加庐两个小国,以及……马六甲。 暹罗南部马来半岛区域,是暹南巡阅使高瑞雏与暹南镇守使木萨利负责的。为了考验和锻炼高瑞雏这个堂侄,高务实特意没有明确他们的任务,黄芷汀自然按照高务实的意思照办。 结果他们两个自己商量出了一套行事办法,那是中国最常见的一套把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 高瑞雏是唱红脸的,调门拉得很高,开口是合作,闭口就共赢。不仅如此,他还一直强调说苏洛鬲、大泥、彭亨、丁加庐这几个小国是暹罗与马六甲之间最好的缓冲国,多次态度坚决地表示“贵我双方都不应该主动打破这种良好局面。” 而木萨利这个军事指挥官显然就是唱黑脸的了,这厮动不动就找苏洛鬲和大泥两个接壤小国的麻烦。大到军队里丢了一把刀,小到两国边民因为琐事互相对骂几句,都能成为他挑事的借口。 前几个月,他因为一名暹罗老商人在大泥与人吵架时忽然“气死了”而大发雷霆,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军演,吓得大泥又是赔钱,又是苏丹写亲笔信致歉。 这一次更过分,就在马尼拉战役的消息传到南疆之后,木萨利毫无理由地再次举行了一次军演,搞得整个马来半岛惶恐不安。 马六甲总督一日三惊,连续几封信写给果阿总督,请求果阿总督赶紧想办法——这也正是阿尔弗雷多特使此番前来的直接原因。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阴天好心情”、“曹面子”、“2000劳尔”、“书友20191103183553456”、“书友20190724085311580”、“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4章 葡萄牙人(下) 显然,阿尔弗雷多特使不能认可木萨利的行为只是“看家护院”,因为在特使先生的眼中,边境军演这种行为等同于发出战争威胁。 高瑞雏的“高举和平大旗”并不能掩盖木萨利越来越咄咄逼人的攻击性。葡萄牙马六甲总督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暹南地区的武装力量堪称强大,拥有定南警备军第四镇及暹南独立守备师(镇)两个镇级编制。 定南警备军第四镇是“定南五镇”之一,满编高达12700余人,实际满编。全镇拥有两个标准步兵协、三个独立炮兵标、一个独立骑兵标,以及两个工兵营。 这支部队被马六甲总督府视为其最大的陆上威胁,因为他们是一支标准的野战部队,拥有数量众多的火炮,包括京华称之为“二号炮”的陆军最大火炮,攻城能力可想而知的强大。 而暹南独立守备师同样是镇级单位,之所以用“师”区分“镇”,听说是由于目前京华以镇为标准军队配置,师则作为辅助力量存在——以镇守当地为主,特别训练过城市卫戍、城市攻防战等。 不过他们也拥有一定的野外作战能力,相关的野战训练一样是有的,只是训练强度略低于警备军,且配备的火炮明显少于警备军,但他们仍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快速补充“镇”级警备军编制。 暹南独立守备师的人员编制略小于镇,全师编制目前为9000余人。其编制相比定南警备军第四镇要简单得多,为两个步兵协和两个工兵营。 也就是说,光是在暹南地区——即马来半岛北部,京华就屯兵22000人左右。参考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的情况来看,当前的马六甲总督府面对这支大军根本毫无胜算。 马六甲总督在写给果阿总督的信中悲观地表示:“……请您了解我所面临的危险局面:如果在现有力量对比不发生实质性改变的情况下不幸(与暹罗)发生战争,我能为葡萄牙王国做出的最大努力,就是尽量保证马六甲城不会在攻城战爆发的当日宣告陷落。” 果阿总督对此当然十分震惊,但他也知道,葡萄牙在亚洲的主要力量集中在阿拉伯海区域和印度地区,在远东方面实力有限。 可是,马六甲的地位依然十分重要,因为它是葡萄牙与包括大明在内的远东各国各地区贸易的枢纽。中国的丝绸与瓷器,香料群岛的丁香、豆蔻、胡椒、龙涎香,日本的火药原料(没错,葡萄牙也在日本买硫磺)等商品,每一个都至关重要,葡萄牙根本不能放弃。 尤其还有一个很重要但极易被忽视的情况,就是葡萄牙对日本的贸易重要性与文化渗透问题。 本世纪(16世纪)四十年代以前,日本在世界上的活动范围还仅限于亚洲,直接交往的国家只有大明和朝鲜。 四十年代以后,他们活动的范围扩大了,史书上有过日人曾于公元1567年同吕宋进行交易的记录。事实上从四十年代起,他们同欧洲人的接触就开始了。 日本天文12年(1543年),一艘原打算开往大明宁波的葡萄牙船因暴风雨的关系漂流到日本九州的种子岛(后世属鹿儿岛县),船上的葡萄牙人是日本人最初看到的欧州人。 该岛岛主种子岛时尧(种子岛是他的姓,也即苗字)用2000两白银的高价买得2支葡萄牙步枪,并迅即学会使用和制造它的方法。 这种新式武器很快传遍日本各地,为战国大名所喜爱。不久,和泉的界、纪伊的根来和近江的国友等城市便以生产枪支驰名,这种火绳枪在日本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做“铁炮”。 枪支的使用,使当时靠使用刀、剑、长枪、弓箭等原始武器作战的战术为之一变,作战主力改骑兵为步兵(日本名为“足轻”)。 如果稍稍溯源,那么大概要从公元1510年说起,葡萄牙人在那一年侵占印度果阿之后不久,就攻占了马来半岛的马六甲。随之占领大部分巽他群岛和马鲁古群岛(香料群岛),并相继来到大明的广州和宁波。1553年,葡萄牙逞强不成改示弱,以欺骗和行贿为手段强占大明地方官员认为“无用之地”的澳门。 葡萄牙人船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于日本的,1543年后陆续驶进九州港口。他们以马六甲为中心,经营日本、南洋、大明和印度间获利甚巨的亚洲居间贸易,把中国的生丝、绸缎、瓷器,南洋的香料(丁香、豆蔻、胡椒、龙涎香等)运进日本,从日本赚取大量白银并运出刀剑、铜、海产品、漆器等货物。 企图获得贸易利益的日本九州大名欢迎葡萄牙人来到自己领地贸易,肥前的平户、长崎与丰后的府内(后世大分县)等地,便成了此种所谓“南蛮贸易”的中心。 日本天正6年(1578年)葡萄牙船又进入相模的三崎,同领主北条氏进行贸易。除大名外,京都、界、博多等地商人也加入同葡萄牙人贸易的行列。天正12年(1584),西班牙的船只也来到平户。 在原历史中,这些贸易一直比较顺利,直到后来需要给郑芝龙缴纳过路费时才基本被荷兰人所取代。 不过在这一世界,他们的生意很早就受到了牵制。由于京华的迅速崛起,特别是在闽海海盗联军被京华舰队一举歼灭之后,葡萄牙人提前享受了“缴纳过路费”的待遇。 但即便是要缴纳过路费,葡萄牙人依然对这条贸易线保持了极大的兴趣。一来是因为京华的过路费收得并不算苛刻,葡萄牙人的生意利润又足够大,完全没有理由放弃。二来则是因为天主教的传播问题。 葡萄牙船来航日本后数年,即日本天文18年(公元1549年),天主教传到日本。第一个来到日本的传教士是西班牙的耶酥会士方济各·沙勿略。他于1549年到达日本后,先在鹿儿岛,继在山口、丰后传教,也到过平户、界和京都,两年后离开日本。日本人称他传入的天主教为“切支丹”或“吉利支丹”(葡萄牙语cristao的音译)。 众所周知,耶酥会是当时欧洲天主教会中反对宗教改革、帮助封建统治者镇压人民并向外殖民的重要工具。来到亚洲和拉美各地的耶酥会士有一部分以宗教家身分充当欧洲殖民者的急先锋,沙勿略就是这样一个传教士。 他在写给本国耶酥会的信中说,他来日本传教是“为把日本人的灵魂从恶魔手里拯救出来交给神”,要把日本人变成葡萄牙国王和西班牙国王的“忠实臣民”。外出传教的耶酥会士同样也是派遣国贸易商人的先遣队——这一点从前不久的马尼拉谈判中还有各大教团代表参加也看得出来。 沙勿略在1549年11月5日从鹿儿岛寄给住在印度果阿一名神甫的信中写道:“我把在同界通商时特别重要的商品表一并寄来,承办神甫们出航的人如果带来表中所列商品的话,将获巨量金银。” 于是,继沙勿赂之后,天主教传教士纷沓而至。他们以协助大名获得巨额贸易利益和满足大名置办武器的要求为诱饵,同某些大名勾结起来,使那些大名接受洗礼,成为教徒,从而获得了在这些大名领地内传教的权利。 接受洗礼的大名当时被称为“切支丹大名”,如丰后的大友宗腆、肥前的有马晴信、大村纯忠等,就是最初的这类大名。 大村纯忠为确保其贸易利益,在天正8年(1580年)时,竟将领地长崎及附近的茂木地区捐献给耶酥会作为领地。这一举动有使长崎沦为印度的果阿那样殖民地的危险,但无人能劝他打消这种做法。 大友、大村和有马这三个大名甚至为表示对罗马教宗的虔敬,于天正10年(1582年)派出一个少年使节团(“天正遣欧使节”)赴罗马,目前尚未回国(原历史上去了八年)。 天主教的传播从九州扩展到其他地区,此时日本农民对佛教信仰已感到失望,天主教所谓“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说教,使农民得到新的精神上的安慰。 传教士们也迎合日本风俗,穿起僧衣,在各地传教时还开设医院,举办慈善事业。至1582年前后,日本各地教徒已达15万人,教堂200多座。信徒中除农民外,还有少量的武士和商人。 欧洲传教士还在日本开办教会学校,传入先进的天文、地理、数学、航海术、造船术、西洋活字版印刷术等科技知识,以及西方的油画和音乐。日本则用活字版印刷出版了《天主教教义》、《日葡辞典》、日译本《伊索寓言》等书籍。 欧洲文化的传人,使日本出现了最初的欧洲外来语,例如pen(葡语pao,面包)、botan(葡语cotao,纽扣)、meriyasu(西班牙语medias,针织品)等。 这一点同西方文化初传入中国时只停留在宫廷及官员、士人手中的情形不同,这种“南蛮文化”在日本民间得到一定程度的流传,为日本学习西欧文化奠定了基础。 这一点甚至引起了京华内务部的关注,有一名乔装为京华大坂所设商行二掌柜的谍报人员曾经上报过此事,提出:“海贸同盟切掐断南蛮贸易,并将葡人之角色取而代之,以维持同盟对日本贸易之绝对垄断。” 数月之后,一封落款处盖着竖长矩形“见心斋”三字印鉴的回函给了他批复:着详查核论以报。 一共只有七个字,却让此人振奋异常。因为,以京华内部的规矩而言,他这个身份上报的事情,通常回函都只是盖着“白玉楼畔”这四个字的印鉴——白玉楼畔,那是黑顶(内务部)的所在。 见心斋的主人是高务实,能盖“见心斋”印鉴的也只有高务实本人,所以这道回函是高务实的亲笔,其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虽然高务实在回函中没有表示是否同意他的判断,但既然指示他“详查核论以报”,那就好比指挥作战时对探马说“再探再报”,意味着他对收到的消息十分重视,也足够审慎。 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三国(卡斯蒂利亚、阿拉贡、葡萄牙)都是虔诚而坚决的天主教拥护国,葡萄牙人在日本的传教既然如此顺利,葡萄牙国内焉能容忍与日本断开直接联系?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京华的力量还只到马来半岛,并未涉足南洋群岛,那么即便马六甲丢失,葡萄牙人无非绕远一点,走巽他海峡而过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这一点此前在说洋流问题时其实已经说明了原因——该处洋流是从巽他群岛向正西方向往非洲中部而去的,葡萄牙人如果走巽他海峡相当于逆流而上。 而且从风向来说也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逆风,这两个不利因素对西洋软帆船来说可真是痛苦的煎熬,航行危险性也提高了很多,完全不符合商业航行原则。 对于葡萄牙人而言,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保持马六甲及周边地区整体形式不变。如果不能的话,在军事力量不足以对京华说“不”的情况下,那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关键是要能确保马六甲海峡航线不会被随意切断。 也就是说,葡萄牙需要一份条约来保障自己的远东航路畅通,而这正是阿尔弗雷多此次前来定南的使命所在。 佩德罗船长已经证明了他是一位中国通,其坦诚和智慧都获得了阿尔弗雷多的肯定,因此阿尔弗雷多思考过后,将这些情况告知了佩德罗,并希望他诚恳表达自己的看法。 佩德罗对这个消息不算特别意外,虽然葡萄牙在阿拉伯海区域和印度常常以强硬的面貌示人,但鉴于葡萄牙本身是个人口稀少的小国,所以他们也不是一味强硬,至少相比于卡斯蒂利亚人而言,他们的手段要灵活得多。 在某些需要示弱的情况下——比如当年输掉对大明的小规模战争之后,他们甚至能伪装得十分可怜,摆出一副乞求对方怜悯的模样。 事实也证明了他们这一套办法对大明帝国这个“天朝上国”来说颇为有效,既然如此,佩德罗认为只要照旧行事就是了。 “示弱么……”阿尔弗雷多皱眉道:“为了王国的利益,我不介意说出一些违心的赞美之词,甚至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恩赐。但是佩德罗,你能肯定高孟男阁下能够代表京华公司与我们签订一份具有保障性的合约么?” “特使先生,我不清楚高孟男阁下的签字是否一定有效,但我想,如果您仍不放心的话,可以要求——哦不,是请求——请求黄芷汀女爵阁下来签字。 据我了解,她曾经代表京华公司与暹罗国王摩诃·坦马罗阇陛下签订了一份《黄芷汀条约》,该条约实际上将京华公司置于暹罗国王之上,使京华公司成为暹罗的王上之王。 据此,我认为既然她有权签订如此重要的条约,其在京华公司内部,或者说在高务实阁下面前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这也就意味着,她同样有权签订一份被京华公司承认及切实遵守的马六甲通航条约。” “您说的有道理……”阿尔弗雷多似乎并无多少欣喜,反而有些情绪低落,垂下头,小声道:“但这意味着我们或许要将至关重要的马六甲城拱手相让,并将航行顺利的希望寄托在京华公司能够遵守协议之上。老实说,我对此很不喜欢,也很不习惯。”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岛风骑脸”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5章 《通航条约》(上) 没有暹罗国王入住的暹罗王宫按照汉人皇宫的习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 后部自然是所谓后宫所在,目前修成的部分仅一成左右,大片土地还空着,只做了些分区划线。建成的部分是一座带庭院的大寝殿,离“思明湖”很近,眼下是黄芷汀的住处,高务实的长子高渊也住在此处。 前部即所谓王宫前朝,不过建设进度也很一般。理论上作为国王上朝所用的大殿不仅未曾开建,甚至连打算建成什么模样都没有定论——因为高务实那边迟迟没有批复。 真正建设得差不多的,反而是前部的东西两边,东边是文官衙门建筑群,西边是武将衙门建筑群,建设进度各有六七成左右。 阿尔弗雷多特使与佩德罗船长被引入“东庭”时,对自己所见的一切都很好奇。这种好奇并不是指整个王宫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森严,而是那一栋栋明显非常西式的楼房。 虽然京华公司喜欢招募欧洲建筑师的“爱好”已经人尽皆知,但他们居然会把这座王宫——至少当前这个部分修得如此欧式,还是大大地出乎了阿尔弗雷多与佩德罗的意外。 “有些像法式宫殿,但去掉了所有的宗教元素。”阿尔弗雷多特使简单评价了一句,然后问道:“佩德罗,你认为这是否意味着欧洲文化对京华公司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抱歉,特使先生,我无法确定。”佩德罗耸了耸肩,道:“我只听说高务实阁下是个非常开明的人,一直都对西式建筑情有独钟。他认为石制建筑远比木制建筑要经久耐用,甚至为此在大明帝国内部发起了砖石建筑改良的倡议。 如果高务实阁下是由于被欧洲文化所影响的话,那也许暹罗王宫出现这些建筑的原因就的确如您所言了。不过我还曾听到一则传言,说高务实阁下喜欢石制建筑是因为他名字里的那个‘实’,在他们的语言里,其读音与‘石’一致。您或许不知道,这个国家的人有时候会因为某些读音的喜好或者厌恶,做出一些毫无道理的事。” 阿尔弗雷多一句汉语都不懂,的确不太理解这些情况,只好摇头道:“好吧,感谢您的解释,不过我想现在并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他顿了一顿,问道:“我们身边这些士兵能听得懂葡萄牙语吗?” “这些士兵是黄芷汀女爵的卫队,来自于广西,他们应该听不懂我们的对话。”佩德罗道。 “那万一我们有事情要和他们交流怎么办?或者在行进的过程中双方出现了什么误会的话。” “特使先生,您可能担心得太多了,这些女爵阁下的卫队都是真正的杀人机器,我不认为我们会和他们冲突。”佩德罗干笑道:“这里是暹罗王宫,又不是葡萄牙王宫,我们应该表现得足够友好,这会有利于待会儿的谈判。” “唔……希望高孟男阁下准备了优秀的翻译,否则我怕他将来如果想要事后赖账,会说那是因为你给他设置了语言陷阱的缘故。”阿尔弗雷多特使嘟嚷着道。 佩德罗挑了挑眉:“我的汉语最早是从罗明坚(micheleruggieri)神甫那里学来的,通过这些年在马六甲与众多大明帝国商人交流,我已经可以熟练地用汉语同中国商人交流,并且我还对他们的文学有所涉及,想必他们不会怀疑我的汉语理解和表达能力。当然,我认为他们会准备优秀的翻译人员,因为这种人在京华公司并不难找。” 说话间,两人已经被带到一栋三、四层高的联排长楼之前。这建筑有些像奥地利的卡特尔堡寝宫(美泉宫的前身),楼前有广场,广场临近主楼大门台阶之前有一座喷泉。 不过,喷泉中正在吐水的两座雕像让阿尔弗雷多有些纳闷,诧异地问佩德罗道:“这是什么动物,是某种史前巨蟒吗?” “啊,这个应该是龙,一种代表中国皇帝的特殊生物……哦,不对,这不是代表皇帝的龙。您看它的爪子,这两条龙是四爪,而皇帝用的五爪,所以它们代表的是诸侯——实力强大的地方贵族,或者臣服于皇帝的各个国王。 至于这两座雕像的意思,我认为应该是‘双龙戏珠’,意思就是两条龙围绕着中间那颗珠子在争夺或者玩耍,这是汉语文学中一个很常见的词汇。” “国王和皇帝的差别就是少一只爪?唔,这倒是很形象。不过,暹罗国王到底算不算大明皇帝的臣服者,我对此保留意见。”阿尔弗雷多道。 佩德罗呵呵一笑,道:“您有所不知,哪怕此地不是暹罗国王的王宫,而是高务实阁下的住所,这个雕像也是可以使用的,因为他在数年之前就已经获赐了使用这种象征动物。”[注:指高务实获赐蟒袍。] 此时,终于有一名通译从大门口走下台阶,冲他们微微鞠躬,用葡萄牙语道:“上午好,二位先生,欢迎来到暹罗首相府。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纪宗,是二位此行的翻译官,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也祝您上午好,林先生。”阿尔弗雷多脱帽鞠躬还礼,口中客气地回答道:“我也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不仅是指与您的合作,也是指与高孟男阁下的合作。” 林纪宗笑了笑,却没有接这句话的话茬,而是稍稍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里边请,二位先生。” 等到了楼里,才发现这地方与他们想象中的“首相府”有些区别,主要是并不幽静压抑,反而人来人往。从里面来来往往的人群来看,既有明人,也有暹罗人,当然他们的共同点也很明显:每一个都衣冠楚楚。 林纪宗仿佛猜到他们的心思,解释道:“二位不必惊讶,首相府目前不止承担暹罗首相官邸的功能。实际上,暹罗王国在进行‘六部改革’之后,由于王宫建设尚未完工,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暂时都在这栋大楼之中工作,而且京华顾问团的部分人员也同样工作于此。” 阿尔弗雷多连忙对他的解释表示了感激,而林纪宗则不再多言,径直将他们带到高孟男位于四楼中间的“首相办公室”。 通传过后,两名葡萄牙人被带进了高孟男的办公室,他们也第一次看见了这位暹罗王国的明人首相及京华顾问团首席顾问。 在他们眼中,高孟男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威严中年男子,下巴上留着及胸的长须,但与欧洲人常见的大胡子不同,他的长须修剪得很是精致,不宽而长,有一种神奇的文雅感。 他穿着玄色的明式长袍(两人对大明服装款式都不太在行,佩德罗只花时间了解过明朝官服,因此也不知道高孟男这身便装具体是什么款),此刻他正从办公桌后面起身走出来。 眼见得高孟男迎面走来,两位葡萄牙人都立刻取下了帽子,微微鞠躬。高孟男此时早已有过和西方人打交道的经验(主要来自于传教士和建筑师),在即将走到他们面前时,已经主动朝阿尔弗雷多伸出右手。 “欢迎来到定南,请坐。” 一一握手之后,高孟男略一摆手,引二人落座,然后问道:“听说贵使是奉贵国果阿总督之命而来,有要事与我商议?” 阿尔弗雷多听完翻译,连忙道:“是的,阁下,鄙人奉葡萄牙王国果阿总督德·阿伦克尔阁下之命而来。总督阁下希望就南洋地区诸多要事与阁下以及京华公司、暹罗王国等达成一致看法,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能将这种一致形成书面契约。” 高孟男似乎并不是很意外,微微一笑,问道:“都有哪些要事?” “首要之事便是南洋地区的自由通航权。”阿尔弗雷多道:“总督阁下认为,鉴于当前南洋地区的海盗已经大为减少,且葡萄牙王国海军有能力保证本国商船在这一地区、海域的安全航行,故京华公司南洋舰队在此范围内向我国商船甚至军舰征收通航费的做法十分不合理。 与此同时,南洋海域范围内有着许多国家和政治实体,南洋海域应该是各国公有的海域。而且,鉴于京华公司只是一家属于大明帝国的私人企业,该公司从法理上来说,显然无权决定南洋海域范围内谁可以通行,谁不可以通行……” “如果贵使此来是要讨论‘南洋谁属’这个问题的,我建议贵使去了解一下南洋各主要国家的历史——他们早在百余年前就已经上表大明称臣纳贡,所以你所谓的公有海域,实际上都有一个更高的法理主权的拥有者即是我大明。 至于京华公司亦或者旗下的南洋舰队,我们在这片海域的所作所为都是代表大明皇帝和朝廷行使这项权力。是否收取通航费,乃至于以何等额度、收取何等标准的通航费,都是我大明的自由。 根据大明朝廷户部尚书、同时也是京华公司拥有者高求真的指示,京华公司的两洋舰队收取通航费一事,其合法理由是京华公司在大明国内一直以最高税率缴纳着海关税。故而,朝廷赋予了其收取东洋、南洋通航税的权力。 如果你或者果阿总督对此有任何不满,都可以有两种选择可供挑选:其一,上书大明朝廷户部进行申述;其二,向大明帝国宣战。” 阿尔弗雷多简直气得脑仁疼。向大明帝国的财政部申述?去你码的,你们财政部长就是高务实啊,我找他申述说他的公司行为不合法,我是不是吃多了撑的! 至于第二条选择,那简直是当面嘲讽:我要是有这种实力,几十年前我就这么做了,还等得到现在?更何况,几十年前大明还只是在自家沿海靠数量优势取得胜利,现在高务实的私人船队都能暴打卡斯蒂利亚人了,我葡萄牙王国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对大明帝国宣战? “阁下,我认为我们应该更多的从政治角度来探讨问题的解决方案,而不是轻言战争,毕竟战争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阿尔弗雷多轻咳一声,道:“关于主权问题,既然贵我双方的看法差异巨大,我认为我们不妨暂时先放一放,先来谈点更具操作性的问题。” 高孟男无所谓地哼哼了一声,道:“也可以,贵使请说。” 阿尔弗雷多道:“暹罗王国暹南镇守使木萨利将军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于极其靠近苏洛鬲、大泥两国的地区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我方认为其行为严重威胁了该地区的和平与稳定,对包括我国商人在内的各国商人造成了严重的干扰,也使得地区商业贸易受到严重冲击……” “且慢。”高孟男打断道:“木萨利将军举行军事演习的罗卫地区,离马六甲城有近千里之遥,怎么他在千里之外的举动居然影响到了马六甲?到底是真的影响了各国商人,还是只影响了贵国商人? 我手中的消息是,自今年以来,大明海商赴马六甲的船只还在持续增加,按照当前情况来看,本年度由大明各港驶往马六甲的商船或许会比去年增加一成半。 据此,我没有看出该地区商业贸易活动有被影响的情况存在。甚至我还认为,正是由于木萨利将军的举动,该地区一些不法商人被极大震慑,各种不法行为也明显减少。” 身为海军军官的佩德罗很不习惯听他们两个在这里唇枪舌剑的为几个词争论不休,此时终于忍不住道:“高孟男阁下,我是葡萄牙王国海军‘格兰杜拉’号的船长。作为军人,我只想简单地问您:木萨利将军的行为是否意味着某种战争威胁?请阁下注意,我这里的战争威胁不仅是指对苏洛鬲、大泥两国而言,也是指对马六甲城而言。”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岛风骑脸”、“书友20190724085311580”、“书友20170913211918909”、“doni”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5章 《通航条约》(中) 高孟男看了佩德罗一眼,轻笑一声,施施然道:“我曾听罗明坚神甫提到过你,佩德罗船长,以你的汉语水平而言,应该可以理解木萨利将军的职务,他是暹南镇守使——镇守这个词的含义很显然是防御性的。” 佩德罗立刻问道:“您的意思是说,木萨利将军并没有主动对外发动战争的权力?” “然也。”高孟男往后稍稍一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轻松地道:“不过,他虽然不能擅开边衅,但‘镇守’二字也意味着他可以合情合理地对任何入侵、劫掠等行为做出反应,这其中不仅包括反击,也包括反攻和出兵追剿。” 佩德罗立刻答道:“苏洛鬲、大泥两国不可能入侵暹南,对于这一点,我想阁下应该有十足的把握。” 高孟男淡淡地道:“大泥或许不会,因为早在京华来暹罗之前,它就是暹罗的臣属国,同时也曾多次向大明朝贡,我对他们的忠实有一定的信心。不过,苏洛鬲就不好说了。 该国与大明和暹罗都没有臣属关系,而且据我了解,该国国内早就被以贵国为代表的西洋人所渗透……佩德罗船长,如果我说该国一旦受到贵国怂恿,是敢对暹南做出某些事情来的,你会否认吗?” 佩德罗皱了皱眉,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他能回答的范畴之外了。不是说他回答不了,而是他的身份不适合回答这样的问题,因此他把目光转到阿尔弗雷多特使脸上。 阿尔弗雷多特使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只能无奈地道:“阁下,敝国对大明帝国历来都保持着极大的尊重,数十年来一直与大明帝国和平交往。 双方在马六甲、广州、泉州、宁波、濠镜(澳门)乃至菲律宾、日本,都有着非常密切的贸易往来,并且双方都在这样的贸易交往中获利颇丰。 葡萄牙王国一贯坚持对大明帝国保持和平友好交往的外交宗旨,并愿意与大明帝国进一步加强贸易来往,促进和强化双方的商业互通。在这样的基础上,敝国怎么可能有针对大明帝国的战争愿景,亦或者其他不良想法呢? 至于暹罗王国……呃,既然它是大明帝国的属国(多数葡萄牙人不理解朝贡体制,通常是简单的照搬欧洲的属国概念),如果大明帝国明确表示对其安全负有责任,那么敝国自然也不会有针对它的战争及其他冒犯性举动。” “如此甚好。”高孟男这次听得还算满意,点头道:“我很欣赏贵使的务实态度,这一点也是京华公司历来最为看重的品德,很高兴我们终于取得了一些共识。” 阿尔弗雷多虽然是外交官,但显然欧洲人还是不太懂得什么叫以退为进,他听了高孟男这话,下意识便是打蛇随棍上,立刻道:“那太好了,感谢您的信任,不过我认为我们还应该就更多的问题深入探讨一下。 比如刚才这个问题,根据您的回答,我是否能理解为大明帝国及暹罗王国都没有对马来半岛各国、各势力当前局面加以改变的意图?” 高孟男沉吟了一下,忽然转过头朝佩德罗问道:“佩德罗船长,罗明坚神甫说你还和他一起研究过我们大明的学问?不知道你是否知晓我大明贡举要考哪些书目?” 阿尔弗雷多和佩德罗都是一愣,但佩德罗还是回答道:“阁下,我在葡萄牙国内的学习主要集中在宗教和海事方面,师从罗明坚神甫时主要学习的汉语基础,对于哲学与文学,我只是对稍微了解了一下,并不是太懂。 据我所知,大明帝国的贡举考试主要考四书和五经——不过我必须强调,我只读过几句话,用汉语中的说法来形容,大概只能称为‘略知皮毛’。” 高孟男心说:才读了几句话就敢说略知皮毛了?你那根本连开蒙都算不上。 好在他也不是要关心佩德罗的学问,因此只是淡淡一笑,继续问道:“你可知道吾弟求真所选本经为何?” “啊,这个我听神甫说过,高务实阁下的本经是《周易》。”佩德罗兴奋地回答了之后,又有些纳闷:“可是我不理解您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些?” “所谓《周易》,自来被称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高孟男呵呵一笑,道:“若你了解《周易》所言之意,便知求真吾弟与我,对你们所言的马来半岛局势一事持何态度了。” 阿尔弗雷多有点头疼,他曾听传教士们说过,大明帝国的官员考试实际上是在考哲学,而根据他的一贯看法,哲学这玩意极其烧脑不说,还特别依赖天赋。 高孟男把这样一件需要明确态度的事推给了一本哲学书,在他看来简直是在胡来,现在只能指望佩德罗在罗明坚神甫那里学到过《周易》的思想了。 阿尔弗雷多将求助的目光投到佩德罗脸上,谁知后者一脸尴尬地挠了挠头,干笑道:“啊,这个……我记不得了。” 确实有点尴尬,不过倒也可以理解。《周易》成书极早,“微言大义”到了一定的程度,哪怕是在大明的科举中,选择《周易》为本经的士子也一直都在少数。 不过,高务实当年之所以选择《周易》为本经,正是因为它的思想最符合自己的认知:万事万物永远在不断变化,但却“万变不离其宗”。 易,变化也。 高孟男想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就是一切都在变化,而“我们”的态度也同样会随着局势的变化而变化。换句话说,他根本不打算做任何保证。 只是这话直接说出来可能不太好,那不如就换个方式,以《周易》为托词,让他们自己猜去。 佩德罗学问不到位,哑了火,阿尔弗雷多只好轻咳一声,道:“高孟男阁下,还有一件事,我希望能从您这里获知确实消息:马尼拉之战结束之后,听说大明军队正在吕宋岛持续征战,原本臣服于卡斯蒂利亚王国统治的不少当地部落也因此遭到明军打击…… 但据我所得到的最新消息显示,当地‘明军’并非大明帝国的正规军(翻译林纪宗自动改为‘经制之军’),而是高务实阁下的私军。我想请问,此次出兵马尼拉究竟是大明帝国政府之行为,还是京华公司的私下行为? 如果是京华公司的私下行为,此前签订的《马尼拉合约》在法理上恐怕存在极大的漏洞,这可能导致双方将来出现许多难以预计的重大争议,不知阁下对此有何看法?” 高孟男淡淡地道:“马尼拉战事非我权责所属,我没有什么看法。但我要告诉你的是,马尼拉之战的大明参战军队虽非朝廷经制之军,然而除了我京华公司的人和船之外,还包括大明京师之中的三名国公以及二十余名侯、伯爵之部下。 大明京师之中的勋贵(被翻译为世袭军事贵族)个个有份,全都参加了此次作战。哦,对了,他们还有一个组织,想必二位应该在日本有所耳闻——北洋海贸同盟。 二位,关于这个问题,我可以实话实说:这次战争的发起者与其说是京华公司,不如说正是北洋海贸同盟。 我相信以贵使的从政经验应该很清楚,朝廷勋贵(翻译为大明帝国世袭军事贵族)们联合发动的战争,即便是皇上得知消息,也一定会默许——更何况还轻松获胜了。” 阿尔弗雷多的消息是从佩德罗那里获悉的,闻言立刻朝佩德罗望去。后者略一回忆,立刻朝他微微点头,示意高孟男这话可以相信。 果阿总督特使阿尔弗雷多顿时感到事情出乎意料的棘手——在他的认知里面,“世袭军事贵族”意味着其家族长期掌握着不弱的军事力量,而且以欧洲的习惯而言,这种力量甚至还具备高度的独立性。 欧洲的军事贵族可不是大明勋贵集团这种,名义上几大军功勋贵家族通过五军都督府掌握全国军籍。实际上别说皇帝、内阁、兵部尚书个个都比他们大,甚至兵部戎政侍郎都能在他们面前一言九鼎,而他们的真实作用……主要就是挂个名。 欧洲的军事贵族可就大不相同了,此时欧洲大多数国家还在继续使用分封制,有一句名言叫做“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就是:每一个君主(领主)只可以管辖自己的附庸,但是却无权去管辖自己附庸的附庸。由于土地是层层分封的,附庸也就只承认自己直接受封的人为自己封君,而与自己封君的封君则没有臣属关系。 这意味着封君封臣仅限于互相宣誓的两个个体之间,双方以宣誓为契约,约束了彼此之间的君臣、主从关系。 这又衍申出两方面的权责:一方面,封臣不尽义务则不得享受权利;另一方面,王侯超权索取,封臣也可以合理反抗。 于是这就使得欧洲的分封制出现双向权利义务,在契约意识之下,层级间相对独立。甚至即便是君臣之间,也极少会出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样的超级集权化控制。 其实不仅是欧洲,但凡君主集权没有到达极高程度的国家,一般来说都会出现类似的情况。 举个例子:战国时代末期的日本,本能寺之变前夕,石田三成是羽柴秀吉的家臣,而羽柴秀吉又是织田信忠(信长已将家督之位让给他)的家臣。那么按照当时的传统,织田信忠就没法直接指挥石田三成,因为石田三成只需要听从羽柴秀吉的命令。 总而言之,他们都具备相当高的独立性。而当这些具备很高独立性的“封臣”联合起来进行军事行动时,尤其是如方才高孟男所说的这种“几乎全部参与”的情况下,哪怕是他们的封君也不太可能反对。 高孟男的本意其实是“勋贵集体行动,皇帝考虑到面子上要河蟹,所以会默认”,谁知道阿尔弗雷多按照欧洲思维一理解,就变成了“军事贵族集团逼宫式的强硬行动,迫使皇帝不得不接受既定事实”。 结果差不多,但因果关系完全错位。 不过这已经无须细究了,因为阿尔弗雷多已经相信高孟男“即便是皇上得知消息,也一定会默许”的说法。此时的他只能顺着这个思路考虑对策。 皇帝默许,那就表示大明帝国会承认这次行动的合法性。鉴于“吕宋王国”原是大明帝国的“属国”,也就意味着北洋海贸同盟的行为在法理上没有问题,于是自己再继续纠结法理便已经毫无意义了。 “真是让人遗憾……哦,阁下不要误会,我是指这样毫无节制的战争行为将会对马尼拉乃至整个吕宋王国的贸易环境带来十分不良的影响。” 阿尔弗雷多斟酌了一下措辞,继续道:“出于对贸易环境的关心,我想请问阁下,在菲律宾群岛的战争还会持续多久?” 高孟男摇头道:“贵使似乎有些健忘,我方才已经说过,吕宋的战争非是我权责所属,我既不知道也不方便对此做出任何表态亦或者预估。 另外,我总觉得你此来……关心的范围实在有些太大了,我作为暹罗王国首席顾问,只能就与暹罗王国相关的事务表达我的观点。 如果你希望了解的是京华公司在整个南洋乃至更广阔的海域、地区将有些什么行动,我建议你要么想办法与吾弟求真取得直接联系。” “可是高务实阁下作为大明帝国的财政部长公务繁忙,不可能离京出海接见于我,而大明帝国又不允许我这样的人随意进入……这实在让我十分遗憾。” 这一点倒是真的,大明只在极个别的时候允许某些传教士进入,而这通常还需要有一定地位的官员作保。 相对来说,高务实在这件事上“权力”比较大,他经常为一些欧洲来的建筑师作保,让他们能深入内地了解中国建筑,并根据他的要求和国内的建筑匠师合作,设计一些中西合璧的建筑——比如日新楼就是这种产物。 高孟男如果愿意,其实也可以直接向高务实报告,然后以高务实的名义请阿尔弗雷多入境,但高孟男怀疑高务实可能并不愿意和此人废话。 “是有些舍近求远。”高孟男点点头,道:“那要不这样,我去黄都统处提请一下,看看她愿不愿意接见你们。” 阿尔弗雷多大喜过望:“您说的是黄芷汀女爵阁下吗?那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阁下的慷慨与仁慈。” “不必客气。”高孟男和气地笑了笑,心中却暗道:哼哼,我那弟妹可就没我这么好说话。要不是求真压着,她这会儿早该踏平马六甲十次八次了……你去见她还能有好果子吃? ---------- 感谢书友“灰铁翼”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5章 《通航条约》(下) 暹罗王宫前朝之“西庭”份属武臣体系,这一区域的面积与“东庭”一模一样,但从高楼建筑物的多寡而言,却要比“东庭”少一半左右。 这倒不是慢待武臣,而是“西庭”这边事务不像“东庭”那么繁杂,需要的行政人手并不那么多,再加上“西庭”还有驻军功能,因此只有一列列的军营大通房,真正的行政用楼目前仅仅两座。 两座行政楼,一座暂名为“南疆警备军军令部”,一座暂名为“定南卫戍司令部”。至于暹罗王国“六部制”改革之后的暹罗兵部,那却不在“西庭”,而在“东庭”那边,不过暹罗兵部目前的事务可谓极少,军事实权都在“西庭”。 西庭目前真正的主人——亦或者说“代主”,正是黄芷汀。 不过即便是黄芷汀,她也没有一个很明确、很正式的职务来统带“南疆警备军军令部”,她以军令部名义下达的命令,其权威性都来自于高务实给她的印章。 毕竟这个军令部理论上的权力非常大,南疆各大警备军都需要遵照此处下达的命令来行事——有且仅有一个例外,即各部直接收到了来自高务实的命令,否则军令部的命令就算是最高指令。 至于“定南卫戍司令部”,此时倒是有一个卫戍司令存在的。倒也不是别人,正是黄芷汀手下的头号大将黄虎。 卫戍司令部手底下的军队人数不算很多,一共就八千人。五千是黄芷汀从安南海东镇带来的自家狼兵,三千是刘馨留下的那批人。 虽然按照高务实的要求,黄芷汀亲自哺乳了高渊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母亲身体矫健对孩子也有良性影响,高渊仅七个月时,医学系派来的女医官们就一致认为可以断奶了。 于是黄芷汀宛如解放了一般,又开始关心起定南卫戍部队的事来,立刻亲自出马,要给这支“最后防线”完成大改造。 狼兵的凶猛是众所周知的,名头绝对响亮,而立下的战功也对得起他们的名头。然而亲自指挥过好几支警备军的黄芷汀却敏锐的察觉到,狼兵必须有所改革了,否则迟早会被越来越强大的火器化军队淘汰。 更何况将来这支狼兵既然要作为王城卫戍部队,站在城楼上射箭的防守能力肯定不如在城楼上开炮开枪。 再说这王城和王宫的城墙都是修成棱堡式交叉火力的墙面,开枪开炮的口子都很小,也容不得你傻乎乎地在里头射箭。 所以近几个月来,除了去南掌收拾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之外,黄芷汀一直都在训练这支军队——不仅是狼兵,也包括刘馨那三千人。 火器化的训练本就有警备军作为模板,黄芷汀为了获得“亲传”,还特意向高务实提请,把高珗从金港调了过来,一是出任定南警备军司令,二是帮忙斧正她的训练计划,以免出现问题。 [注:高珗原任升龙警备军司令,因为警备军一直有轮职制度,所以后来他又调任金港,直到此次调任定南。] 按照高珗所说,火器化军队成败最关键的问题有两个:第一是纪律必须令行禁止,就如同老爷所说的那样,必须“使士兵畏惧军法甚于畏惧死亡”。 第二才是火器技战术的掌握程度,这一点相对简单,保持高强度训练和定期进行模拟实战演练,此外就是多搞实弹射击。总之就是要舍得花时间,更要舍得花钱。 花时间的问题好办,黄芷汀现在等闲也没仗打,政务方面又基本交给了高孟男这个专业人士。其他几支警备军由于当地局势基本稳定下来了,也没有太多重大任务必须由她亲自来决定,因此她有大把的时间放在练兵这一块。 麻烦在于花钱这里。京华当然有钱,但定南城现在有些像无底洞。虽然内城建立之后陆陆续续搬进来不少贵族、官员和富户,连带着已经有一些商业活动,高孟男那边可以开始逐步征税,慢慢“回血”,但总体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目前京华方面的预计是至少要王城建设完毕,才能保证收支平衡,而在那一两年后,定南城的财政才会开始有盈余积累,继而可以考虑继续建设外城——外城建设的任务京华是不打算继续投入巨资的,要靠定南城自己努力了。 简而言之,黄芷汀不是不能找高务实要钱,高务实也并非就拿不出这区区八千人的训练花费。只是,她总觉得自己作为妻子,为夫君分忧才是分所应当的事,老给他添麻烦就太不应该了,所以这笔钱得自己想办法。 办法也没多的地方好想,自然还是得看她在海东的那块领地。海东不算穷,但它虽然靠近红河三角洲,却偏偏正好在三角洲之外,灌溉方面肯定差一些,也不算良田阡陌,所产粮食只能算多少有些盈余可卖,却赚不到多少钱。 赚钱方面现在主要靠两点,一是制糖,这地方靠思明府,同样是很好的糖产区,而且糖的销路又不必担心,直接转手让京华销售也不可能被坑。 二是卖煤,高务实当初把海东分给她就有一个原因是这里有后世越南最大的煤矿产地——此时的海东府囊括后世越南的广宁省全域,而该省是越南煤矿主产区,矿脉长达200公里,储量预计高达36亿吨。 而且该区所产煤炭热值高、灰分低、没有烟,质量很高,几乎可以说世所少见,久负盛名,长期出口亚洲、欧洲、大洋洲等地的许多国家。 但是问题不是没有,主要问题就是现在南疆地区需要用煤的“工业”集中在安南中部的河静-金港这一代,而且也不多,最大的用户就是京华在河静的钢铁厂和金港的军火厂,其他就都是小打小闹的散户了,消耗量简直跟不上煤炭产能。 黄芷汀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好办。南疆又没有所谓的冬天,也不用指望取暖消耗。大明北方倒是很需要取暖用煤,可惜大明北方偏偏不缺煤,京华在北方各地都有煤矿,自家就能包圆了整个市场。 于是黄芷汀一怒之下决定自己开个兵工厂,只是不和京华搞内部竞争,她打算生产冷兵器和盔甲之类的产品。 大明国内的这种企业是有龙头存在的,就是王家(王崇古家族)的王氏兵工厂。他们因为一直使用京华的钢、铁作为原材料,再加上还是高务实拐着弯的亲戚,所以京华也懒得去争这一块的生意。 不过南疆这边却没有,目前南疆虽然因为兵权集中到了警备军手里,需要冷兵器的地方不多,盔甲方面因为天气关系,铁的用量也不算大,但是南疆本地虽然市场有限,可是外售却没有问题。 黄芷汀之前一直关注着高务实提到过的印度方面的情况,莫卧儿帝国正在扩张期,而他们的火器化程度并不高,其对冷兵器、盔甲等物的需求很大。 再加上莫卧儿帝国是个印度北方帝国,南方还有一大堆的王国以及地方政权。这些人面对气势正盛的莫卧儿帝国谁不害怕?谁不得搞点装备壮壮胆? 说干就干,黄芷汀很快从佛山和南疆各地招募了一批工匠,甚至还派人在吉大港招了一些了解印度武器盔甲的工匠来定南,并在定南城外(王城外,预计中的外城靠湄南河西侧地带)建立起了兵工厂。 与此同时,又拜托南洋舰队缅甸分舰队在去印度地区贸易时推销一下,看看能不能搞到几个单子。结果居然真的不错,印度人现在的冶炼水平并不高,主要是效率很低导致铁制品价格高企,黄芷汀这边的产品由于使用的是京华在河静生产的钢铁,质量既好,价格方面优势也明显。 京华方面推荐给她的财务人员经过计算,认为毛利能达到生产成本的两倍多一点,刨除运输等方面的成本之外,收益依旧相当可观。 不过这里的利润是细水长流,一开始的投入却是真金白银,导致黄芷汀最近也总觉得自己很缺钱。阿尔弗雷多特使就是在这种局面下被高孟男提请来拜见黄芷汀的,那已经是他拜见高孟男的次日上午了。 这位特使再次进入暹罗王宫,得知“女爵阁下”将在西庭军营接见他的消息时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虽然他也知道这位女爵阁下以战功闻名,但自己好歹是果阿总督特使,来此是身负外交任务的,难道女爵阁下不应该给自己一个正式一些的场合来拜见么?就好比高孟男阁下,他好歹也是在“首相办公室”接见的自己呀! 可惜他怎么想不重要,黄芷汀说在哪接见,就得在哪接见,你爱来不来。 阿尔弗雷多虽然有些不满意,但佩德罗船长反而非常满意,不仅满意,甚至还很兴奋。他尤其希望能够看见女爵阁下的军队在进行操练,因为这可以使他有机会近距离观摩并评估暹罗军队(其实是警备军)的战斗力,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佩德罗船长的心愿很快达成了,可惜达成的只是一部分——他没能见识到很正式的训练,比如说战斗队列行进、阵型变化、实弹演练等等。 他今天看到的,是一种奇怪的训练:“女爵阁下”的卫队正在烈日底下站军姿。 八千士兵齐刷刷地站在定南炽热的烈日下纹丝不动,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块看起来曾经粗加工过的椰子壳。佩德罗船长一开始以为那些椰子壳是为了防晒准备的,后来才发现不然,那似乎是某种评判标准——椰子壳如果从头上掉下来,训练一定不合格。 “女爵阁下”显然不会陪着他们晒太阳,她坐在阴凉的树荫下,吹着湄南河凉爽的河风(去过海南的都知道,太阳虽然毒得要命,但阴凉处一旦有风却很凉快),身上穿着一袭女式官服(误会,那是她的诰命服),身边还有席案,上面放着一些水果。 “葡萄牙王国果阿总督特使阿尔弗雷多见过女爵阁下,祝愿女爵阁下的美丽如同湄南河一样长久。” “葡萄牙王国海军‘格兰杜拉’号舰长佩德罗见过女爵阁下,在您的美丽面前,连优美的湄南河也黯然失色。” 过去黄芷汀听到这样的欧式恭维还曾经发过怒,但随着见到的欧洲人越来越多,她已经对此免疫了,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问道:“听大伯说,你们有事要和我谈?” 阿尔弗雷多有些意外黄芷汀竟然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这在他看来实在有些失礼,更谈不上什么“外交对等”了,看来佩德罗此前说得很对,大明帝国的官员的确相当傲慢——他知道黄芷汀是有大明帝国官方职务的。 好在阿尔弗雷多很能忍,尤其是面对一位美丽的女士时,他可不希望自己表现得有任何粗鲁。因此特使先生彬彬有礼地再次鞠了一躬,道:“是的,女爵阁下,鄙人此来,是为了……” “为了探知外子或我是否有对马六甲城动武的意思,对吗?”黄芷汀声音虽然不大,却很坚决地打断他的话。 阿尔弗雷多特使当时就愣住了,脑子宛如短暂宕机一般,过了一下才强笑道:“女爵阁下说笑了。葡萄牙王国与大明帝国之间并无矛盾,想必……” “我确实一直想拿下马六甲城,并且我认为这件事很容易就能办到……这个回答你满意吗?”黄芷汀依旧不咸不淡地说道。 阿尔弗雷多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变化,宛如被人扼住喉咙了一般:“女爵阁下,恕我冒昧,我是否应该将您的回答视为战争威胁?” “威胁你并无必要,我只是懒得废话,所以告诉你实情。”黄芷汀随意往后靠在椅背上,看也不看阿尔弗雷多一眼,自顾自地道:“若非外子来信让我回京师过年,我原是想下个月就出兵扫平龙牙半岛(中国旧时书籍多称马来半岛为龙牙半岛)的。 马六甲的葡萄牙船只目前一共有五艘大盖伦军舰,十七艘普通盖伦武装商船。南洋舰队已经向我保证,如果开战并发生决战,他们确定能够一战全歼你方舰队。 至于陆师方面,呵呵……葡萄牙在马六甲一共八百三十七人,其中六百人是正规军队,剩下的是雇佣兵。木萨利说他能确保当天打破外城,最多三天拿下全城。” 阿尔弗雷多和佩德罗同时脸色煞白,竟然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似乎黄芷汀也不打算等他们回答,她只是把一份原本就放在桌案上的文本用纤细的食指轻轻按住,往前一推,然后以不容置疑地口吻平静地道:“签下它,和平交出马六甲,我可以代表外子许你们自由通航南洋与东洋——当然,通航费和今后马六甲的交易税该交的还是得交。” ---------- 感谢书友“书友20191124105331057”、“摇了摇头0610”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外公要动一个心脏相关的手术,今天要赶回老家,所以半夜码完这章先发了。明天的更新时间目前还不清楚。 第236章 强势的“女爵阁下” 阿尔弗雷多设想过很多他与定南城中两位实权人物会面后的情形,应该说昨日与高孟男的会晤虽然也出现过他意料之外的情况,比如高孟男用《周易》来打太极推手,不肯表明自己的态度之类,但总体上来说,还没有让阿尔弗雷多毫无招架之力。 然而今天与黄芷汀的会晤却是真真正正大出阿尔弗雷多的预料之外。他现在发现,黄芷汀应该是个目标极其明确且意志极其坚定的人。当然,他也认为她可能并不经常进行外交活动。 这位“女爵阁下”不仅一开口就直奔主题,半句外交术语都不肯讲,而且言语之间杀气腾腾。在阿尔弗雷多的感受当中,她那百灵鸟一般声音虽然悦耳动听,但那冷漠到极致的语言和淡然谈及战争的态度,却让他对传闻中“女爵阁下”的战绩有了更直接的认识。 这是一个见惯了鲜血淋漓的战争大场面的人,或许在她的眼中,尸山血海与平静的湄南河并无两样,都丝毫不能改变她的意志。 然而她的要求却是如此的蛮横无理,瞧瞧这些要求吧: “葡萄牙王国向暹罗王国无偿转交马六甲城,该国所属或雇佣之武装人员一兵一卒不得留在马六甲城内,限一日内完成防务转交,次日午时之前必须全军退出马六甲城,由葡萄牙战舰或商船运走。未能在规定时间内离开马六甲之人,暹罗王国所属军队将视其为乱兵,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马六甲城今后之一切生产、贸易等经济活动,由暹罗王国全权委托京华公司代管,以确保其商业枢纽之特性。 该城防务为暹罗王国内政,葡萄牙王国无权过问。非经暹罗王国及京华公司两方同意,葡萄牙王国不得有一兵一卒、一枪一炮进入马六甲城。 葡萄牙王国及所属势力之商务来往船只如要进入马六甲港,需按京华公司要求申报批准,并由京华公司或其委托方上船搜检,检查合格方可入港。” “葡萄牙王国另需保证不干涉龙牙半岛(马来半岛)其他一切涉及军事、政务、经济的一切活动,无论龙牙半岛未来发生何事,都与葡萄牙王国毫无关系。 如葡萄牙王国在当地存在干涉力量,在本条约签订之后一个月内必须全面撤出,否则暹罗王国将不会保证这类人员今后的生命财产安全。” “上述条件达成之后,京华公司将保证葡萄牙王国在马六甲及龙牙半岛的正常贸易活动不受影响,不会为贸易活动设置任何人为壁垒。 葡萄牙王国需保证本国商人不得违反大明律法以及京华公司各项相关规定,否则暹罗王国及京华公司有权按照本国律法、本公司规定进行处罚。处罚措施包括且不限于凌迟、斩首、刺字、发配、牢狱、鞭笞、罚银。 犯罪、违规未捕获而潜逃者如被暹罗王国定刑或被京华公司定罪,葡萄牙王国有义务对其进行追捕。如葡萄牙王国不予追捕或追捕不力,暹罗王国不排除将之视为严重挑衅之可能,并因此保留任意反应之权力,包括禁止贸易,乃至战争在内。” “葡萄牙王国需承认大明帝国对整个南洋、东洋地区及海域之主权或宗主权,保证本国商船在该地区及海域内不进行任何有违此主权或宗主权的一切活动。 该条款如被违反,大明帝国及暹罗王国、勃固王国、缅甸王国、南掌王国、柬埔寨王国、吕宋王国、安南都统使司、台湾垦殖团等,将保留任意反应之权力,包括禁止贸易,乃至战争在内。” “葡萄牙王国及所属势力,均需承认京华公司对南洋、东洋地区相关海域拥有无可争议之管辖权或代管权,确保遵守京华公司在该地区之一切规定。 如未有大明帝国或京华公司的其他特别授权,葡萄牙王国及所属势力之一切军舰、军队均不得涉足以上地区和相关海域。 如葡萄牙王国及所属势力对本条款有违反情况,大明帝国、京华公司等将保留任意反应之权力,包括禁止贸易,乃至战争在内。” ……凡此种种,一共多达十一款,二十九条。 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阿尔弗雷多拿着合约草案的双手都有些颤抖了,他很想愤而当场将之撕毁,或者用力地将其拍在桌案上,然后大声呵斥,说这种条款简直不可理喻,自己也绝不会签字。 然而,他看了一眼面色平静到甚至有些悠闲的“女爵阁下”,尤其是她眼中那种见惯了十万大军级别军力惨烈厮杀之后的冷冽,就觉得自己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什么动作都不敢做,什么话语都不敢说。 不仅如此,他还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现在简直一丝一毫都不敢触怒这位看似娇媚的“女爵阁下”。当然,这倒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她所代表的强大力量。 大明帝国拥兵一百六十万,高务实阁下拥有的私军都至少有二十万,而这些军队根本不是葡萄牙在非洲、阿拉伯海地区亦或者印度地区所面对的那种火器化程度极低,甚至根本不知火器为何物的军队。 不说大明帝国国内是否还有其他私军(注:这是误会,他听了佩德罗的介绍之后以为勋贵们也有自己成编制的私军了),光是这一百八十万火器化大军带来的压力,阿尔弗雷多就觉得自己腿肚子都在打转。 一百八十万啊,葡萄牙王国的人口也不比这个数多多少了![注:当时西班牙(卡斯蒂利亚+阿拉贡)也只有600万人口,而葡萄牙的实力比这两家都弱,人口也更少。] 印度那些大国小国的人口也挺多,可是他们的军事科技很差,战斗意志更是一塌糊涂,很多时候要打仗就是去乡下抓一批人去凑数。 可是,就是这种所谓的军队,有时候都能单凭人数优势逼退葡萄牙人在印度的拓展(当然这因为葡萄牙陆军本来在欧洲就比较拉胯,而且人数还总是特别少的缘故),那么在菲律宾打得卡斯蒂利亚陆海军灰头土脸的大明帝国能是葡萄牙招惹得起的? 别开玩笑了,根本不用“大明帝国”亲自出手,就高务实阁下那至少二十万私军、数百艘战舰,恐怕都能把葡萄牙在亚洲的力量按在地上摩擦十遍! 这个年代的所谓外交,本质是什么? 本质就是枪杆子硬则腰杆子硬,枪杆子若是硬不了,腰杆子就只能软塌塌的,根本硬不起来。别说挺直腰杆子了,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被人误会了要挨打。 不信吗?不信看看西班牙对葡萄牙的态度。当初腓力二世还没有兼任葡萄牙国王时,一旦两国在殖民地出现划分争议,西班牙怎么做的?腓力二世他老子查理五世当年好歹还和葡萄牙在教宗面前扯扯皮,到了腓力二世时期,这位爷根本懒得废话,直接陈兵边境,而葡萄牙就只能立马认怂,打落牙齿和血吞。 凭什么呀?当然是凭西班牙陆军有绝对的实力、绝对的把握能吊打葡萄牙陆军啦!“神眷西班牙”时期的西班牙大方阵,那是葡萄牙敢上去舔一口的? 西班牙在远东都被高务实阁下和那帮子“大明军事贵族”们的私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实力远不及西班牙的葡萄牙还有什么指望? 和卡斯蒂利亚人联手?且不说葡萄牙和卡斯蒂利亚之间在海外拓展方面一直矛盾丛丛,根本不是“共戴一君”就能缓和甚至解决的,就算能缓和甚至能联合,两个被吊打的对象加在一块儿就有反抗之力了吗? 别忘了,西班牙人现在可是自顾不暇。他不仅深陷尼德兰的大泥潭中不可自拔,在东地中海还有个大杀四方的奥斯曼土耳其虎视眈眈,而现在又和英格兰人开战了,甚至法国人的宗教问题也逼得腓力二世出手……西班牙人就算是个八爪鱼,这会儿也顾不过来了好吗! 说实话,之前听说西班牙在菲律宾失败的消息时,阿尔弗雷多的第一反应根本不是什么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类,他第一反应是大喜过望——操蛋的卡斯蒂利亚混球终于要滚出我葡萄牙的远东了! [注:根据“教皇子午线”和《托德西拉斯条约》,不仅菲律宾应该是它的,连中国和日本都是它的。这也就成了后来葡萄牙顽固坚持它在东方(包括中国和日本)掌有“保教权”的由来和所谓依据。不过这玩意后来又进行过调整,但即便调整过后,菲律宾群岛理论上还是教皇允许葡萄牙独占扩展的殖民地区域——当然,非天主教国家可以不搭理这茬。] 但当木萨利的军演开始之后,葡萄牙人终于反应过来:卡斯蒂利亚人倒了霉,现在好像轮到咱们了。 然而即便如此,绝大多数葡萄牙人依旧不愿意和卡斯蒂利亚联手,因为就算联手打赢了战争,那又如何呢? 葡萄牙人也许暂时可以站稳脚跟,但卡斯蒂利亚也一定能再次回来。当卡斯蒂利亚开始在远东大肆扩张,实力远不如他们的葡萄牙能干得过? 西方人思维中的自私自利在这时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我丢了马六甲不打紧,只要“教皇子午线”和《托德西拉斯条约》还有效,我将来仍然有机会杀回来。 可是,该死的卡斯蒂利亚人如果进来了还赖着不走,按照它在欧洲现在的地位,尤其是在宗教改革浪潮下对教廷的重要性,教廷不管换了哪个国家出身的教宗,都一定会选择支持西班牙而绝不是葡萄牙。 那么到时候……远东就真的和葡萄牙说永别了。 “女爵阁下。”阿尔弗雷多尽量平息自己的呼吸,但声音依然带着些许颤抖地道:“任何对等的条约都不该只针对一方提出责任与义务,另一方也该有对等的权责,而这一点在您的这份草案中并没有体现。” “是么?这里面不是说了吗,允许你们在南洋、东洋自由贸易,只要遵守京华的规定就行。”黄芷汀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道:“或者说,你还有其他要求?” “是,我代表果阿总督——哦,根据授权,他有权力决定敝国在东方的一应战和大事——我必须要说:葡萄牙王国一贯重视天主教保教权,我们认为如果您提出的条件不容更改,那么至少应该给予敝国在整个远东地区——包括大明帝国在内的全部保教权。” “什么保教权?”黄芷汀皱了皱眉:“那是什么意思?” 阿尔弗雷多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一脸虔诚地道:“保教权是由天主教罗马教廷授予的由世俗政权承担的保护天主教在非天主教国家传播的权利和义务,是天主教传教事业上的一种优惠特权。” “说了等于没说。”黄芷汀面带不悦地道:“我是问这个东西有什么用,也就是我们需要为此做些什么?” “啊,对于您来说,您或者京华,乃至于大明帝国及其属国政府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允许我们在远东各地自由传教、自由设立教堂就行了。” 黄芷汀有些诧异,也有些怀疑,蹙眉问道:“就这?” 保教权本身当然不止这点权力,对于葡萄牙自身而言,“保教权”有几项内容比较关键,比如到东亚的传教士应向葡萄牙政府登记,应搭乘葡萄牙的商船前往亚洲,东亚的主教应由葡萄牙国王向教皇推荐,当地为传教发生的交涉事务应由葡萄牙政府代理,在当地进行宗教仪式时,葡萄牙国王的代表应在各国代表之前等等,都是典型的宗教特权。 当然,葡萄牙政府也有一些义务,比如要负责提供传教津贴之类。 然而,就算现在已经生怕触怒黄芷汀的阿尔弗雷多特使解释了一番,黄芷汀仍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玩意有什么实际意义?除了那个“东亚的主教应由葡萄牙国王向教宗陛下推荐”听起来似乎多少有点作用之外,其他不都是些面子上的所谓特权吗?这玩意值得拿出来专门郑重其事的提一提? 显然,黄芷汀并不知道伊比利亚三国这个时代对天主教的坚持有多么变态,这个在黄芷汀眼里几乎一文不值的权力,对于葡萄牙来说却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除了“保教权”本身带给葡萄牙的所谓荣誉之外,一旦大明帝国及其属国属地都承认了葡萄牙的保教权,那就意味着葡萄牙在该地区与西班牙的竞争中全面获胜。 哪怕它俩都没拿到一寸土地,也依然代表葡萄牙对天主教事业的巨大贡献,相应的也就使得“教皇子午线”和《托德西拉斯条约》中的规定产生了实效,西班牙人则自动失去了争夺这片地区领土的资格——除非它改教了,但那绝不可能。 黄芷汀回忆了一下,觉得高务实一直都说信教自由什么的,好像并没有很排斥天主教,因此有些意动。但再想了想,又觉得葡萄牙人的这个条件实在太简单了一点,搞不好其中还有什么阴谋。 她实在不懂这些传教方面的问题,生怕到时候这个决定让高务实不满意,于是思索良久才问道:“这个条约如果加上你说的这个保教权,你现在就能代表葡萄牙王国签字了吗?还是说你需要回去请示一下你的总督?” 阿尔弗雷多也没料到黄芷汀居然还给了他一点选择权,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道:“当然最好是回果阿请示总督阁下。” 黄芷汀立刻道:“好,我给你这个机会。你现在就可以回去请示你的总督,等到明年我从京师回到定南之后再说。” 阿尔弗雷多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表示自己完全同意。 但黄芷汀却又补充道:“不过我不保证我到时候会不会要更改条款,而不管我改不改,如果你们届时不同意签字……你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阿尔弗雷多嘴角抽搐了一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 感谢书友“曹面子”、“持羽静风尘”、“闫云鹤”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7章 岛津氏易祖(上) 日本,萨摩藩,岛津家内城临近处的清水城中,一座高达七层的日式大楼耸然而立。 此楼的正门处挂着明式的牌匾,高书“水晶楼”三个朱红金边的大字。这三个字乃是用极其标准的台阁体写就,一笔一划、一丝一毫都堪称无可挑剔。 前来远远观摩的所有人都不觉得奇怪,因为现在全日本都知道,这三个大字乃是大明朝两百年来唯一的六首状元高务实的墨宝。 这位时任明廷太子太师、户部尚书的“唐人”大儒,即便在日本也是鼎鼎大名。尤其还有一点众所周知的是,他的真迹墨宝流传极少。对于某些公卿望族、强力大名而言,颇有些遗憾不能将水晶楼的牌匾抢回去挂在自家房子上。 之所以不能抢,首先当然是岛津家不好惹,错非是关白去年发二十几万大军来战,岛津家此时至少也已经独霸九州(岛)了。 当今之日本,假若不计惣无事令(总无事令)的话,敢说能和岛津家一战的恐怕一只手都数得清,无非是德川、毛利、北条那几位,连伊达都不见得有多大把握。 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毕竟岛津家刚作为出头的椽子被关白给教训了,不仅封地大减,兵力损失也不小,而且他家又偏僻得很,抢完了就跑,岛津家也不可能追杀过去。 水晶楼最大的倚仗是它自己的身份:大明北洋海贸同盟驻日总商会所在。 既然是北洋海贸同盟,那这个面子就谁都不敢不给了。有传言说,关白听说北洋海贸同盟把总商会设在岛津家的清水城时,不仅气得连摔了好几个贵重的瓷器,甚至连平时最亲近的几位家老都有两位挨了骂。 有一点需要注意,此时此刻的丰臣秀吉还没有下达《身份统制令》,士农工商四个主要阶层还能互相转化(当然高转低容易,低转高就很难),再加上所谓的日本战国目前还缺关东和东北一角没有统一,故而商人的力量依旧得到尊重,即便丰臣秀吉也还不会轻易针对日本商人。 明明在说北洋海贸同盟,为何又说丰臣秀吉目前还不会轻易针对日本商人呢?因为北洋海贸同盟在日本的地位比较特殊,其中丰臣秀吉实际上能动的也只有其本国商人。 海贸同盟地位如何特殊?如果非要简单的说,那就是日本现在的对外贸易全都得看海贸同盟的脸色行事。 之前提到过日本和葡萄牙、西班牙人的“南蛮贸易”,这一贸易最开始的时候和海贸同盟没有什么关系,但后来海贸同盟以及南洋舰队掌握了东洋、南洋的绝对制海权之后,“南蛮贸易”也自然进入了海贸同盟的“管辖范围”之内。 最简单的道理就是,如果海贸同盟现在不允许葡萄牙、西班牙商船来日,日本就一艘“南蛮”船都见不到了,“南蛮贸易”自然也就消泯于无形。 但南蛮贸易目前对日本也很重要,忽然中断这项贸易所可能导致的后果,即便是丰臣秀吉也不会轻易尝试。 更何况,除了“南蛮贸易”之外,北洋海贸同盟自身最核心的威慑力则是明日贸易。这一点不必多解释,哪怕江南商帮和海贸同盟关系不睦,但在国内时高务实或许需要考虑一下政治影响,在日本周边那可就……你船沉了关我什么事? 现在的日本是很难承受明日贸易中断带来的危害的,就像此前提到过的“宁波事件”一样,被大明断了贸易的日本想方设法要恢复商路而不可得,导致各种连环变数。 这一点其实在原历史也有不少体现,比如关原合战之后,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德川幕府建立之后,德川家康就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手段多次联系大明,表示希望大明开放贸易,还为此提出了好几种贸易模式供大明选取——当然大明没搭理他。 要不是明末的时候朝廷控制力变弱,大明官方虽然没有开放贸易,但私人走私贸易又开始盛行起来的话,德川家康最后一次联系时所威胁的要出兵和大明再打一仗,搞不好都要出现了。 这就是大明在东亚贸易体系中的地位:我没了谁都无关紧要,谁没了我都得哭爹喊娘。 在高务实来到大明并开始干涉这些海洋贸易之前,明日两国进行贸易从其性质来看,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从明成祖时正式形成规定,嘉靖年间官方贸易结束,这是官方贸易阶段;争贡之役之后,则进入了私商贸易,也就是民间贸易阶段。 大明建立初期,日本的社会情况也十分混乱,浪人、武士以及牟求利益的商人组成海盗侵扰大明的东南沿海地区。明太祖时期派使臣入日本,要求日本管制倭寇,则两国可以友好相处,但是碍于怀良亲王的破坏,并未完成。 当时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发现中日贸易有利可图,于永乐四年派遣使臣来到大明,表示希望与大明建立贸易关系,因此在永乐四年时勘合贸易正式建立。 大明规定:日本朝贡的规模为两艘船,200人,十年来朝贡一次,而且不能私带刀枪。到足利义持时期,对沿海倭寇不加管制,两国的贸易终止。 足利义教时期,日本又派使臣来到大明,请求两国贸易交往。明仁宗准许,而此时的规模限定从两艘船变成了三艘船,200人变成了300人,允许携带刀枪,但是不要超过3000,唯一没有变的还是十年进行一次朝贡贸易。 此时,两国贸易处于官方垄断状态,而且大明规定“非入贡即不许互市”。两国之间的勘合贸易形成定制,此后日本都要依照此规模对明朝进行朝贡。 后来日本发现倒卖大明的产品可以获取丰厚的利润,于是在双方进行官方贸易往来的同时,商人随着朝贡船队来华,日本所搭载的货物也超过大明规定,而且来的时间也不定期,有时三五年,有十五六年,大明对明日两国勘合贸易的规定也犹如一纸空文,对日本也几乎没有了约束作用。 直到在嘉靖二年,日本大名细川氏和大内氏在宁波“争贡之役”的爆发,标志着明日两国官方勘合贸易的结束。 争贡之役的十六年以后,大名大内氏再次申请与明朝进行勘合贸易。明廷依然重申之前的规定,即船不能超过3艘,人不过300,每十年进行一次贸易。 然而此时,私市贸易已经兴盛。“嘉靖二十三年,复来贡,未及期,且无表文,部臣谓不当纳,却之,其人利互市,留海滨不去”。 可见嘉靖二十三年时,日本来朝贡但是并未携带官方的表文,大明官方也没有接受日本纳贡。于是日本将带来的货物在双屿与私商进行了贸易——也就是说日本此时已经不再重视与大明的官方贸易,只是以朝贡的名义,来到大明与私商进行贸易,进而谋取更大利润。 这种贸易成为了明日贸易的主要形式,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日本中央权力的衰落,朝贡的权利从将军手中落入了各大名手中,而且明日两国商品经济的发展,也促使私人贸易最终取代官方贸易。 随着海贸同盟的崛起,尤其是在高拱主导了“隆庆开关”之后,双屿等非法私港地位下降,高务实京华系私港拥有了合法出海的地位,逐渐使得之后的京华舰队成为明日贸易的中流砥柱。 当京华又把勋贵集团绑上战船之后,这种“主力地位”就继续加强,直到如今几乎可以称之为垄断。 此前又说过,丰臣秀吉的所谓统一其实很不彻底,无论德川、毛利还是岛津,其臣服都是有条件的,更别说现在正想打而还没打的后北条氏那边了。 这就导致丰臣秀吉在处理与他们相关的事务时也得评估一下对方可能出现的反应,诸如这种明日贸易中断之类的举动显然不能做,要不然利益极大受损的各家岂能不怒?鬼知道他们一旦同时因为某事而发怒的时候,会不会联合起来针对自己? 丰臣秀吉现在一门心思都是转移日本的内部矛盾,怎么可能做出激化内部矛盾的事来——激化北条无所谓,但是激化已经臣服的德川、毛利、岛津这批人,那就实在太不智了。 水晶楼的建设一开始就引得全日本关注,甚至附带地为岛津家做了很大的宣传,大大的增长了一波名声。 为此,岛津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线,突然干了一件让不少日本人瞠目结舌的事:他们考证了一下自家祖先的血系来源,宣布自家祖上其实是“唐人”——也就是中国人。 沃特? 但是不要惊讶,岛津家这个说法还真有不少人信,原因是一直以来日本人对岛津家的来历都有两个说法。 关于岛津家的源起,第一个说法是:近卫家的家臣惟宗忠久为岛津氏的始祖,但忠久之祖传说是中国大陆漂洋过海来到此地的,其名为“弓月君”的一族。弓月君自称是秦始皇的子孙,故以秦为名,其族则称为秦族。 至于另一说则为忠久是源赖朝的七男,是赖朝与其家臣比企能员之妹,丹后局所生之子。源赖朝开幕后,岛津家遂成为地方诸侯。1193年,源赖朝任命忠久为日向岛津庄地头。不久后,追加被任命为萨摩、大隅、日向三国的守护职。忠久到任后,根据庄名更姓为岛津,岛津家就这样成立了。 岛津家忽然跳出来说自己是“秦人”后裔,就等于否认了自家出身源氏。理论上来说,这是极其危险的举动,因为按照传统来说,源氏、平氏、藤原氏和橘氏这四大姓氏才是日本除皇室之外的尊贵姓氏。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属于统治基础,是其统治合法性的来源。 岛津氏是在作死吗?当然不是。丰臣秀吉原先连姓氏都没有,现在不也当着太政大臣,是日本关白么?可见只要实力在手,血统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当然了,丰臣秀吉能当关白背后也有故事。在日本的律令制度下,公家最高的职位是太政大臣,看日本官制表就可以得知:太政大臣“一枝独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律令制度下的最高位官员。 这个官位在定义上是“天皇的老师”,属于“如果没有适当人选,可以保持缺位”的极高荣誉,位极人臣而且原本手中掌有相当大的实权。不过,在“关白”一职出现之后,太政大臣的政治力遭到架空、成为一个“荣衔”。 要成为太政大臣,几乎可说是没有任何血缘上的限制,只要天皇愿意任命,你就可以当。在武家社会中,也曾经有人被任命为太政大臣过:平清盛,“平家物语”中那位一手筑起平家荣华富贵的人物。 但是关白则有所不同,如果去查日本官制表,就会发现“关白”这两个字根本不存在于日本官制表上。 其实关白是令外官,属性非常的特殊。关白又名“执柄”、唐名为“博陆”,(出典为博陆宣成侯霍光。)而“关白”二字本身也出自汉书霍光传:“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 于是关白一“职”始创于仁和三年(887年)宇多天皇任命藤原基经的诏书里头,藤原基经也是日本史上第一位关白。 基本上,天皇年幼的时候如果有摄政,那么天皇长大后,摄政就会进位为关白,而关白只有藤原家的人能当——更严谨的说法是,关白只有“藤原北家”的人能当。虽说一样都姓藤原,但京家、式家跟南家就想都不用想。 那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战国记录会看到“关白九条某某”、“关白近卫某某”?不是说只有藤原家的人可以当吗? 其实藤原家在藤原忠通之后就出现“分家改姓”的状况,总共分成了五家:一条、二条、九条、近卫、鹰司,也就是五摄家。这五家都是源出藤原氏,都有资格当关白。 在日本历史上,唯二“不是藤原家人却当上关白”的例外,就是丰臣秀吉与丰臣秀次。但是由于秀吉当上关白是靠着认近卫前久当干爹这层关系,所以严格说起来,秀吉也是以“藤原家养子”的身份当上关白的。 既然位极人臣的职务都能想办法“通融”,岛津家就更无所谓了——这家人到了此时,忽然想起几十年前自家“跑官要官”的一档子糟心事来,终于决定:这个源氏后人的家格不要也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dr.徐嘉辉”的8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37章 岛津氏易祖(下) 促使岛津氏忽然表示自家血缘系出“唐国”的原因里,四十年前的一档子跑官要官过程中所出现的糟心事是很重要的内因。 事情要从天文十八年(1549)年的年底说起,当时黑川崎之战已经结束,岛津家时任当主岛津贵久与肝付兼盛等国众同盟和解,争取了岛津家历史中少见的几年和平时间。在这几年时间里,岛津贵久把精力放在了提升政治威信上。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大事,莫过于修建御内城。 原来在四年前,也就是天文十四年三月,因鹿儿岛城在战乱中受损严重,岛津贵久把居城搬到了伊集院的一宇治城。但显然这只是个权宜之计,岛津贵久的计划是在原鹿儿岛城的基础上新建更大规模的御内城。 到了天文十九年(1550)十二月,御内城终于建成,岛津贵久在御内城的高大天守中接受了各御一家、御内众、国众的“见参”之礼。这次见礼对于岛津氏来说可谓盛况空前,一贯与岛津家敌对的肝付兼盛、蒲生范清等国众领主也亲自出席,向岛津贵久表示顺服,岛津贵久在领国内的声威可谓一时无两。 就在这个时候,顾盼自雄的岛津贵久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为萨、隅、日三国守护,且已年届三十八岁(在日本战国时代这个年纪已不算年轻),却仍无正经官位在身,着实有些颜面无光。 而他想起官位这件事之后则忽然发现,就在他忙着四处征战的时候,萨、隅、日三国的国众纷纷到京都开展活动,趁着朝廷极度缺钱的机会跑官要官,大肆抄底,获得了在以前凭他们的家格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官位。 除去已经灭亡的本田董亲父子曾获任纪伊守、左京大夫之外,日向国众伊东义佑获任大膳大夫,大隅国众菱刈重州获任相模守,肥后国众相良长唯获任宫内大辅,甚至就连偏处一隅的种子岛时尧,也先后历任弹正忠、左近将监。 咋回事啊,被我吊打的一群人居然都比我官大,还有王法吗? 当然,从岛津贵久本人的感受上而言,其他人获任的官职都还好说,唯独这个菱刈重州获任的“相模守”问题最大,因为那是岛津氏相州家历代自称的官职,当年岛津忠良也曾自称“相模守”。 谁知到了如今,菱刈重州的“相模守”反而获得了朝廷的认可,乃是官方正版,而岛津忠良的“相模守”反而成了自说自话的冒牌货,这就未免太打脸了。他岛津贵久兵雄一方,怎么能忍得了这种当面打脸? 要知道,在岛津氏御一家的眼里,什么伊东、菱刈之流的国众从来都是粗鄙俗陋、不学无术的田舍郎,何曾料到现在他们都跑到京都和当朝公卿大臣吟诗作赋、谈笑风生了,一个个紫袍玉带、名列殿上,而他这个无官无位的岛津家当主倒反显得像个落后于时尚、粗鄙无文的乡下土包子。 岛津贵久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此时正是他致力于提升政治威信的时期,当然必须扭转宦途上的落后于人。然而,由于岛津家的历史太乱太复杂,求取官位的事情并没有岛津贵久想象中那么容易。 说干就干,天文二十年(1551),岛津贵久派出生别府城主桦山善久前往京都。桦山善久的这次出差,有两项任务。 第一项任务是制作大隅正八幡宫的“御神体”(即神像)。正八幡宫供奉的主神是应神天皇和神功皇后,其神像为三组六体男女神像。正八幡宫的神像在“三州大乱”时毁于战火,在平定大隅之后,岛津贵久及其母亲曾发誓立愿,要为正八幡宫重造神像。 桦山善久到京都找到了精通雕刻的康运和尚,请求他为正八幡宫制作御神体。因为正八幡宫的御神体是天皇和皇后,故其制作活动惊动了朝廷,根据后奈良天皇的御示,制作活动在皇宫内进行。 制作完成后,后奈良天皇又颁下“纶旨”给岛津家,由桦山善久代接,要求将御神体送至大内“上览”,后奈良天皇在瞻览御神体的同时,还进行了“天下御祈祷”仪式,祈求早日结束战乱。 岛津家的此次御神体制作和呈送上览的活动,其实都是桦山善久在运筹帷幄进行策划,其目的主要有三个: 一是由岛津家主持大隅正八幡宫的重建活动,强化岛津家作为大隅国守护的权力和地位;二是伊东义佑于去年(1550年)在日向国佐土原兴建大佛堂,建造了一座卢舍那三尊像,岛津家重建大隅正八幡宫并制作御神体,明显有与伊东家对抗之意;三是通过御神体制作、上览等活动,桦山善久得以频繁与朝廷公卿大臣接触,可逐渐消除此前本田董亲的影响,建立岛津家与朝廷之间直接联系的渠道。 这项任务基本上还算顺利,但桦山善久还有第二项更为重要的任务,不用说,那就是要为岛津贵久求取官职了,偏偏这个任务的进展面临了巨大的难题。 桦山善久在京都期间,于九月十四日参加了一次连歌会。连歌会的出席者有前权大纳言飞鸟井雅纲、权大纳言四辻季远、关白近卫稙家之子近卫前久、连歌师里村绍巴等。毫无疑问,这次连歌会的背后策划者正是桦山善久,其目的不外乎是请求飞鸟井雅纲等人将岛津贵久的意图代为上奏朝廷。 然而从这个名单中就能看出问题来:在彼时朝廷中最有发言权、且与岛津家极有渊源的关白近卫稙家并未出席这次连歌会。 这是因为近卫稙家此前支持幕府将军足利义晴,与权臣三好长庆对立,在足利义晴逃往近江避难时,近卫稙家也离京前往近江,所以桦山善久此次来京时机不巧,未能与近卫稙家会面。而飞鸟井雅纲等人谨小慎微,不敢擅自以朝廷名器授人,求官之事只能暂时搁置。 虽然桦山善久为岛津贵久求官未成,却也不是毫无收获。通过与飞鸟井雅纲等人的沟通,桦山善久了解到朝廷对给岛津贵久封官的一点顾虑。 那就是,岛津氏本宗家世袭的修理大夫一职,此前已授予奥州家(即当时的本宗家)的岛津胜久。换句话说,如果要将修理大夫授予岛津贵久,则应先由岛津胜久辞去该职才好进行。然而岛津胜久并无过失,朝廷也不方便无缘无故免去他的官职。 此时岛津胜久人在丰后,其在大友义鉴的庇护之下,形同退隐。不过他拒绝与曾经的养子岛津贵久合作,坚决不肯交出修理大夫之职。岛津贵久要想说服这个老顽固,不得不花费一番心思。 天文二十一年(1552)正月,岛津贵久得到消息,在南近江守护六角义贤的调停下,将军足利义晴与三好长庆达成和解,足利义晴和近卫稙家返回了京都。 获知近卫稙家回京后,岛津贵久马上迫不及待地派出使者再次赶到京都展开活动。这一次,岛津贵久派出的人选是种子岛时尧的家臣古市实清。 为什么选中种子岛时尧的家臣呢?因为种子岛家与近卫家也颇有渊源。 种子岛氏虽然确实是世居南九州一小岛的“田舍郎”,但这一家族在对明贸易和对琉球贸易(琉球其实也是日本与大明贸易的中转站)中发了大财,有一定的经济实力。 早在明应六年(1497),种子岛时尧的爷爷种子岛忠时在赴京都游历时,因偶然的机会结识京都本能寺法主日承上人(皇族,伏见宫邦高亲王之子),种子岛忠时财大气粗,斥巨资帮助日承上人重建了毁于战火的本能寺。 就像高务实人缘很好的其中一个理由一样,即使是皇族也无法拒绝和土豪做朋友,日承上人称赞种子岛忠时为“有力檀家”。近卫家也是本能寺的虔诚信众,通过日承上人的关系,种子岛忠时与近卫家建立了联络关系,这就是种子岛家为什么能够先后被朝廷任命为弹正忠、左近将监的原因。 不过,此时的种子岛时尧正忙于铁炮的量产化和铁炮战术的改进,无法亲自前往京都。于是他派出了家老古市实清为使者,古市实清精通文学、擅长和歌、口才极佳,是非常适合开展朝廷联络工作的人选。 从种子岛出发前往京都,最近的路线是走海路进入濑户内海,在堺港上岸后由畿内街道到达京都。但古市实清没有这么走,他是先到鹿儿岛觐见岛津贵久,再走海路到达丰后,前往大友家居城府内城求见大友宗麟。 古市实清的意图很明显,是为岛津胜久而来。古市实清于三月到达丰后,向大友宗麟进献了骏马、铠甲、太刀、书籍,以及“南蛮小铳筒”——即葡萄牙制造的手枪。 当时铁炮传来日本的时间不久,各大名手里的铁炮数量有限,十分珍贵。岛津贵久愿意拿出如此珍贵的“杀器”赠人,完全是下了血本,由此可以看出岛津贵久要求获得官位的心情已很急迫。 此时的大友家与岛津家虽然同在九州岛,但还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再加上古市实清献上的重礼体现了岛津贵久与大友家和睦的诚意,大友宗麟对岛津家的请求一口答应。 终于,在大友宗麟的施压之下,古市实清不费多大力气就取得了岛津胜久亲笔签署的辞去修理大夫官职的声明书状。 离开大友家,古市实清便直向京都而去了。当年六月十一日,经近卫稙家活动,朝廷颁下诏书,岛津贵久叙从五位下,任修理大夫。 三天后,即六月十四日,近卫稙家带着古市实清入宫谢恩。由于古市实清没有官位,不能上殿,便由近卫稙家代为进奏,岛津家为此献给朝廷永乐钱(大明永乐通宝,日本的硬通货)一千贯,以及一批骏马、太刀、茶器,作为答谢任官的“御礼”。 古市实清带着朝廷任命官职的诏书口宣案(诏书中向当事人宣读的部分,发给当事人作为任职的凭证,相当于中国的“告身”,即委任状)回到鹿儿岛城,向岛津氏领国内的人们宣布了朝廷任命岛津贵久为修理大夫的消息。 这个举动意义重大: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岛津贵久之弟、负责统辖大隅国北部的清水城番岛津忠将,与大隅国正八幡宫的“执印殿”留守景亲、加治木城主肝付兼盛、垂水城主伊地知重兴、桦山善久之子桦山忠副等人,一同在正八幡宫交换“契状”,起誓效忠于岛津贵久。 “契状”中称岛津贵久为“御屋形样”——这个读作“おやかたさま”,按此读音也可写为“御家方様”、“御館様”、“大殿様”、“親方様”,当然以上各种“様”归根结底都是“主公”的意思。 肝付兼盛等国众尊称岛津贵久为“主公”,这在“三州大乱”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说明岛津贵久就任修理大夫后,才被人们看作是完全继承了本宗家,因而才能享用本宗家当主专用的称呼“主公”。 这也意味着岛津氏领国内的人心已经集中到了岛津贵久身上,今后开展平定三国的斗争将会更加名正言顺。 岛津贵久被尊称为“主公”,表明国众们认可他作为本宗家当主和守护的地位,但不等于这些国众们从此就对他俯首听命。更何况,还有不少国众,如祁答院氏、菱刈氏、蒲生氏等,并不在尊称岛津贵久为“主公”的国众之列,岛津氏想要让他们心服口服还有很多事要做。 之后岛津贵久一直致力于处理这些事务,具体不在详述。总之到了最后,岛津家还是趁着信长崛起搅乱天下,以及本能寺之变后羽柴秀吉平定明智光秀、与柴田胜家相争等机会,开始以武力统一九州。 而当羽柴秀吉摇身一变成为丰臣秀吉,岛津家更加坚信自身实力才是最要紧的东西。 虽然在秀吉的九州征伐之后,岛津家实力大衰,甚至在外人看来差点灭亡,但当北洋海贸同盟开始支持他们,岛津家顿时嗅到了新的机会。 一开始,岛津家还只是打算借助海贸同盟的力量稳定藩政、恢复实力,但前不久传来了海贸同盟的海陆两军大破“南蛮”的震撼消息,让岛津家的态度瞬间来了个大转弯。 根据此前岛津家与“南蛮”贸易时获知的消息,南蛮所占据的菲律宾几乎与日本差不多大小(此时日本在北海道只有南边沿海一点地方实际控制,一般不把北海道算作正式领土,剩余部分与菲律宾差不多大),而海贸同盟在马尼拉大胜之后一路席卷,那是何等声势惊人? 再加上因为合作关系,岛津家也得知了京华在南疆的巨大能量,治下人口比整个日本还要多。于是岛津家认为,只要稳稳抱住京华的大腿,将来自家根本不需要担心秀吉的打压。 而且,已经在秀吉“九州征伐”之后退位但依旧掌握实权岛津义久坚持认为,京华扶植本家绝对不止是出于商业利益的原因。 促使他出现这一判断的主要原因,就是京华把北洋海贸同盟驻日总商会设立在自家清水城的水晶楼。如果京华只是出于商业利益行事,那么这个总商会即便不设在大坂,也应该设在堺汀之类的地方。 京华这个总商会不设在日本的中心地区和最繁华的商业地区,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那就是京华认为他们迟早有一日会和丰臣家处于敌对位置,因此不能把总商会设立在秀吉的地盘上! 岛津家内部如何争议此事暂时不必细说,但两大实权派人物——即所谓此时岛津家“双殿体制”下的前任与现任家主都支持追随海贸同盟。 前家主岛津义久认为跟随海贸同盟不仅当前就能获利巨大,将来更有可能分一杯羹,如果好好表现,未来很有机会实现岛津家统一九州的野望。 而现任家主、掌握岛津家军事实权的岛津义弘则更是对京华的武力乃至于武器生产能力垂涎三尺,急切盼望京华帮他提升岛津家的军事实力。在岛津家九州攻略因为秀吉的九州征伐而功败垂成之后,岛津义弘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击败丰臣氏,找回这个场子。 两人不仅联手压制了家中的反对之声,而且发扬了日本人的特色做派:赌国运!改家族渊源,彻底倒向海贸同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70913211918909”、“曹面子”、“doni”、“淡定5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8章 奉行代的来信 几近年关,总是作为户部尚书的高务实异常忙碌之时。 秋粮折银入库的会计报表已经呈上,不仅需要户部审核,还需要以此为依据连同吏部进行考功; 朝廷官员明年的俸禄预存与本月俸禄之核发同在这一个月内,并且还要预备考功后的赏赐。赏赐这方面文官一般拿不了多少,主要是武将们拿,而这又需要与兵部协调; 要统计各县、各府、各省及两京地区本年度田地增减:有的地方因地质灾害或去他原因致使田地荒芜,有的地方因为新垦田地而使数据上涨,涨跌之间亦或者互相冲抵之类,都要以户部为主、吏部为辅计入考功; 宝钞提举司与一应钞法相关的户部部门虽然在明联储成立之后迅速沦为清水衙门,但他们也并非一点事都没有,仍在法理上有着监督明联储账目、金银储备等职责,也得去走一趟、算一账; 太仓银库、御马仓、军储仓、盐仓等户部库房也需要例行清点。高务实一贯极其重视仓储工作,对以往的仓储表现十分不满,上任以来已经劾罢和撤职(得看品级)二十余名仓储官、吏,调任、降职三十余名。 另外就是在近些年出现的户部新任务:矿山统计工作。随着京华的崛起,大明国内已经有些到处开矿的趋势,而且与以往官营为主的模式不同,现在更多的是私营矿厂。 于是户部的各省清吏司(如户部山东清吏司、户部山西清吏司)又必须和该省察院(巡按御史衙门)及当地府县衙门一道去清查私营矿山。这其中包括清查有无非法扩大矿区、有无瞒报矿产产量、有无假账等等——因为这都事关纳税额度。 而在高务实把户部改成了和兵部一样的四侍郎制之后,两个新衙门的工作也已经走上正轨,而且极其忙碌。 关税署的全年海关、边关岁入报表也要准备提交,其中还有详细的某海关或某边关去年与今年数据的对比(同比),以及对于明年的可能收入进行预计。到了关税署的总表上,则还需要全国的同比变化及对明年收入的预计。 至于审计署就更不必细说,不仅从各部衙到各地的收支都要进行核算,各地田、矿、户籍人丁变化也在统计范畴之内,甚至关税署的海关、边关收入也归该署进行核算,并最后报告各地报表可能存在的错误或者误差,以供大司农、内阁及皇帝了解详情。 要说明一下:审计署只管审核,其发现的误差、错误数据只准“上报”而不得“下发”,以此来保持神秘,对各部衙、地方形成“未知的威慑”。 这个做法不仅是加强皇权,也是加强阁权,同时还加强了户部本身的权威。因为除了这三方之外,各部衙、各地方都不知道自己交上去的报表有没有被抓到什么痛脚。 这也算是大明朝的特色之一了,即谁有监督权,谁就凌驾于他一切的被监督者之上。 原先高务实搞审计署的时候,许多人并没当回事,至少没人把审计署看得比关税署重要。谁知道关税署是个明面上的招式,除了扩大户部的事权之外,倒也没对大伙儿形成什么威胁。 反而审计署成立之后很快变成了一个“鬼见愁”衙门,审计署的人上门查账从不提前通知,说来就来了,说查就要查,你还没得推辞——推辞就是直接一个“抗拒审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锦衣卫、东厂五方随时奉皇命组成调查组(看调查对象来决定组成,未必是五家齐上),马上进驻调查。倒要看看你的账到底有多大问题,竟敢抗拒审核。 以上种种,导致掌握审计署的户部衙门忽然之间拥有了对其余衙门,乃至对各地方衙门的部分监督权,整个户部的权势肉眼可见地出现了暴涨。 不过,权力虽然大了,责任也变得重了,高务实作为户部的堂官更是忙得连轴转,已经开始加夜班,连着好几日都是戌时将尽才能回府。 这一日他回到尚书府,已经亥时二刻。到了日新楼下,却发现刘馨的办公室也还点着灯,便上楼走过去看看她在忙什么。 敲门之后,听见刘馨在里头道:“知道是你回来啦!进来吧,门没关。” 高务实推门而入,却见刘馨手里拿着几张信纸正在看着,便问道:“哪里来的信?” “日本。”刘馨头也没抬,口中答道:“刘三五……哦,龙泽实阳来的信。” “哦,他去了有两三个月了吧?”高务实见她没招呼,也不见怪,自顾自地坐下了,口中问道:“找到接近大坂城高层的路子了么?” “他还没开始找,路子自己找他了。”刘馨总算抬起头来,嫣然一笑:“我原来都不知道,日本人很重视‘留学生’嘛,这家伙顶着明军退役游击将军的大帽子回到日本,刚到大坂城便被人注意到了,有个叫……” 她看来忘了名字,低头翻看了前面某一页的文字,才接着道:“有个叫长束正家的日本人,力荐他出任大阪町奉行代,并兼任唐通事。” 高务实微微皱眉,问道:“大阪町奉行代这个职务是做什么的?管理大坂城的商业?唐通事又是什么,是不是和我大明有关?” “代,应该就是代理,不过大阪町奉行似乎不能简单理解为管理大坂城的商业。虽然龙泽实阳没有详细解释,但从他信中对他这个工作的职责描述来看,我觉得他可能当了大坂市长——或者至少是市警察局的局长,只不过现在是代理的罢了。” 高务实诧异道:“一步登天啊,刚回去就当市长了?长束正家是谁,这么大的面子?嘶……这个名字我好像是有点印象,可惜不是特别深刻。” “丹羽长秀知道吗?龙泽实阳说长束正家原先是丹羽长秀的……嗯,副手。” “哦——”高务实恍然道:“那看来应该是个内政高手。”顿了一顿,又问:“丹羽长秀现在应该已经死了,长束正家在干嘛?” 刘馨微微耸肩道:“我不知道他的具体职务,龙泽实阳信里没说,只说他现在是‘关白直臣’。” “那就是丰臣秀吉的亲信了。”高务实点了点头,仔细想了想,忽然睁大眼睛道:“啊,这厮好像是日后的‘五奉行’之一。这可是重量级人物啊,龙泽实阳运气就这么好,一到大坂城便被他看上了?” “你这话就是高看了运气的作用,而小看了自家的安排。”刘馨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就说你有点爹妈范吧,你瞧这事不是你亲自部署安排的,出现了这么好的结果你就很怀疑其中是不是有问题…… 告诉你吧,这其中的功劳主要归成国公和陌叔,当然京华船厂也有一部分。事情是这样的:之前丰臣秀吉不是说要买船么?但他要的船太多,一共要三十艘,咱们船厂虽大,但船这种东西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存货。 所以,成国公的面子就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去说服了一些订购无炮运输舰的商人,这些人订购的船只本来就要交货了,现在却让给了丰臣秀吉,第一批就有十二艘,全是崭新的现货。 陌叔则安排了另一部分事情,也就是让丰臣秀吉那边知道这些船只是从大明本国商人手中抠出来的,只不过把成国公的功劳说成了龙泽实阳的功劳。 大致上就是说龙泽实阳靠着当年在我们刘家军混出来的地位,去一一说服了那些订购了船只的商人,当然——还花了一笔钱。然后,他再亲自押送这批船只回到日本,具体来说就是大坂城,此时与他做交接的人便是长束正家。 长束正家听他说了这些事,又了解到他在大明已经退役——嗯,用日本人的话说好像叫做辞别主家还是什么,反正就那个意思。总之他到日本的时候,身份算是‘野武士’,也就是自由武士了。 当时长束正家倒也只是表示了欢迎,没说什么其他的。然而到了第二天,长束正家忽然找上门去,说自己已经在关白面前力荐他出仕,并且极有可能是重用。只不过需要他亲自去见关白,接受关白的……嗯,意思就是面试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然后呢?他肯定是得去见丰臣秀吉的,丰臣秀吉问了什么?” “问了不少问题。”刘馨伸手弹了弹龙泽实阳寄来的信,道:“他首先问龙泽实阳这些年在大明军中都做了些什么,立过哪些功劳,尤其是问了他曾经领兵多少之类,总之是些行伍上的事情。” 高务实微微蹙眉,但没多说,颔首道:“接下去呢?” “接下去就问他为什么从大明退役。” “他怎么说?” 刘馨笑道:“那还能怎么说?他就说大明现在没什么仗打了,而他这些年毕竟也积累了一些钱财,起了落叶归根的心思,于是便辞别了我——哦,辞别了主家,回到日本。 丰臣秀吉当时还挺惊讶,问他大明的主家会容忍家臣随便请辞吗?这厮当场就把我家卖了,说主家没仗打了,也不想养着他们这些日本人,主动辞别反而给主家省钱……我呸! 不过丰臣秀吉信了,不仅信了,还骂了几句,大概就是唐人过河拆桥之类。紧接着又安慰他,说他这样的人才在日本更得其用。丰臣秀吉当场委任他为大阪町奉行代,外加一个唐通事。” 高务实插嘴道:“对了,刚才好像你还没说这个唐通事到底是干啥的。” “唐通事嘛,这个职务的管理范围还挺大的,不仅负责管理大坂城所有的大明人士,还负责与大明有关的一切商务往来,以及与大明进行外交联系之类的事……哦,对了,有时候还会被用作翻译官。总之,一切和大明有关的事情大致上都少不了这个唐通事的活儿。”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丰臣秀吉倒是挺会用人,如果龙泽实阳不是我们特意安排的人,丰臣秀吉这一手算是人尽其用了。” “那是当然,毕竟现在送过去的无炮运输舰还只有十二艘,如果按照你所言,他明年就要对关东动手的话,那他现在应该很着急剩下那十八艘船什么时候能够到位。龙泽实阳既然有这样的关系网可供利用,丰臣秀吉焉能放过?”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这只是原因之一,我看丰臣秀吉的用意不止这么一点。” “嗯?”刘馨蹙眉思索了一下,沉吟道:“我猜,你是说他还看上了龙泽实阳了解我大明军队内幕这一点。” 高务实坦然道:“是。不过关于这一点,陌叔那里我有过交待,想必陌叔已经告诉过他们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了。” “那就好。”刘馨松了口气,但马上又问:“那关于北洋舰队或者说京华两洋舰队的实力问题呢?” 高务实微微挑眉:“龙泽实阳又不是京华两洋舰队的人,他当然是一问三不知了。”顿了一顿,又笑道:“哦,也不能说一问三不知,我们倒也有些消息是需要他故意告诉丰臣秀吉的。” “一看你这表情我就知道,肯定又有坑等着丰臣秀吉去跳了。”刘馨翻了个白眼给他,但马上提醒道:“不过我还是想说,丰臣秀吉能从一个连苗字都没有的猴子混到现在这个地位,绝不可能是个蠢蛋,所以你设计归设计,可千万别小看了他。” “我没有小看他,甚至这段时间里我还仔细回忆了不少与日本这段历史相关的记忆。”高务实道:“丰臣秀吉现在用龙泽实阳,其实未必就是相信了他。我估计,他除了希望龙泽实阳继续在买船一事中发挥作用之外,应该还会给他安排一些其他的考验。” 刘馨诧异地看着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点了点头:“看来你能有今天,倒也的确不全是仗着先知先觉,你的分析能力确实还不错。” 高务实心中一动,问道:“怎么,龙泽实阳给你写信,就是因为考验到了?” “嗯……差不多吧。”刘馨把信纸递给高务实,道:“丰臣秀吉希望他发挥作用,争取让北洋海贸同盟把驻日总商会迁往大坂城。” ---------- 感谢书友“o尚书令”、“doni”、“书友150517233721647”、“*杜仲*”、“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9章 离岸平衡手(上) “丰臣秀吉希望他发挥作用,争取让北洋海贸同盟把驻日总商会迁往大坂城。” 不得不说,丰臣秀吉的确是个很重视商业的统治者,他交给龙泽实阳的这个“任务”基本被高务实料中。 当然,高务实没料到的是,在水晶楼已然落成之后,丰臣秀吉还坚持把任务目标定得如此之高,不是尽量争取让海贸同盟向他靠拢和倾斜,而是直接要求海贸同盟把驻日总商会挪去大坂。 高务实没有立刻回答什么,想了想才问道:“其他那些人有回音么?” 刘馨点头道:“有啊,大大名方面,家康那边有回音,毛利家也有回音,北条家也有回音;小大名方面,如掌握长崎的大村喜前,以及领地在他旁边的锅岛直茂、松浦镇信等方面,都有不少相关举动,你都要听吗?” 派出去五十人,再加上以前就曾经布局的人手,各个方面的消息都听一遍肯定不可能,高务实也没那个时间,所以他摇头道:“不必,你挑几个重要的,或者表现比较突出的说一说就好。” “好,那我先说几个大老,我看你很重视德川家康,那就从德川家开始说起。”刘馨道:“我首先要告诉你一件事,德川家康很喜欢儒家。” 这话似乎有点跑题,但高务实一愣之后还是有些好奇,诧异道:“他很喜欢儒家?” “是,新宫义胜回信说,德川家康几乎每天都读四书五经,尤其爱都朱注,甚至还让亲信家臣莫要只知道练兵或消遣,哪怕四书五经太难,闲暇时也该读读《朱子家训》。” 高务实先是有些意外,想了想却又点头道:“倒也说得过去。” “哦?”刘馨问道:“他历史上也是这样吗?” 高务实道:“提到得倒也不多,但我想起来一件事,庆长三年(1598)丰臣秀吉死后,德川家康立刻命人制造了一枚印鉴,上面刻着‘忠恕’二字——‘忠恕’的来历你知道吗?” 刘馨摇了摇头:“我又不考科举,虽然也读了书,但是不求甚解,这种学问上的事你还是直说吧。” “唔,这话出处是《论语·里仁》,原文是: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所以这个‘忠恕’,乃是一种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原则。忠,尽力为人谋,中人之心,故为忠;恕,推己及人,如人之心,故为恕。 德川家康在那个时间点刻一枚‘忠恕’之印,固然是表面其某种态度,不过也由此可见他对儒家学问的确有些了解。当然,现在我不关心这个,你不如说说为何要提这茬。” 刘馨一摊手,道:“提这茬的原因就是,他问新宫义胜在大明这么多年,可认识一些有学问的人,如有,能不能想法子延请几位大儒过去讲学。” 高务实这下还真有些诧异了,一脸狐疑地道:“现在这个时间点,他不应该正考虑出兵支持丰臣秀吉进攻关东北条家吗?怎么不关心兵事,反而琢磨这些东西?” 刘馨没好气地道:“你问我,我哪知道,我的儒学水平在你面前不是刚开蒙的档次?你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能琢磨个啥?” 她既然推了个一干二净,高务实只好自己思索,想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明悟,嘿嘿一笑,轻轻摇头道:“德川家康信心很足啊。看来他认为这一仗丰臣秀吉必胜无疑,并且……他恐怕已经猜到,在丰臣秀吉拿下关东之后,会把他从三河、远江、骏河一脚踢去关东,所以他现在已经在考虑如何稳定关东新领地的局势了。” 刘馨虽然儒学一般,但儒学的优势之处她还是知道一些的,听了高务实这话也算一点就透,马上恍然道:“哦,他是想用儒学思想来稳定他将来在关东的新领地?” “目前来看只能是这个意思。”高务实有些感慨地道:“德川家康能得天下,看来绝非只是因为什么‘乌龟’,这厮不仅能忍,而且甚有远见。” “你提到这事儿,我倒要特别说一说关于我们之前讨论过的一个问题,就是关于丰臣秀吉对德川家康的态度。新宫义胜去日本之前,我把这个问题转达给了他,让他方便的时候了解一下,这次他已经有回复了。” 新宫义胜就是高务实安排在德川家康身边的主要间谍之一。 此人本是日本远江的一家地方小豪族家庭出身,早年今川义元统治远江时期,新宫义胜的父亲勉强在今川氏门下混日子,但算不上什么正经家臣。 后来织田信长在桶狭间之战杀了今川义元,今川氏大乱。今川义元的继承人今川氏真偏巧是个废物点心,即便有祖母寿桂尼的帮助,依然搞得内部叛乱四起。 新宫义胜的父亲当时被污作乱,只好抱着只有几岁的他隐姓埋名当了海贼,后来被刘显打败,收归降倭夷丁之中。 不过,新宫本来不是此人的真苗字,这个苗字是他自己北上京师之前,以“定南城开建新王宫”为由取的——因为当时刘馨的人都驻扎在定南。至于通字义、偏讳胜,这倒是高务实赐的。 远江地区现在早已是德川家康的基本盘了,而且早年间他们家与松平家(即德川家,但当时还不叫德川)也算点头之交,双方没有任何冲突,故他此次回去很快便被德川家接受。 只不过他没有龙泽实阳的机遇,目前在德川家只是普通家臣。德川家康或许是考虑到他毕竟在大明领兵多年,因此给了他一个足轻侍大将的头衔——但手里一个兵都没有,实际上充当德川家康的幕僚之一,地位不彰。 高务实问道:“他怎么说?” “他说德川家康在日本德高望重,威信卓著,尤其是在织田-丰臣系统内部,德川家康一直拥有独一无二的特殊性。他早年被视作织田信长的把兄弟,是织田系统除了信长之外的第二重要人物,丰臣秀吉原先的地位远远不及家康。” 一语惊醒梦中人!高务实猛然一拍桌子,道:“艹,我明白了!” 刘馨想不到他这么大的反应,先是愣了一愣,继而笑道:“实学宗门的当代大儒爆粗,这可不太合适哟!” 高务实直接无视她的调侃,兴奋地起身走来走去,哈哈笑道:“明白了,明白了,现在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前因后果我都明白了。” 刘馨看来却没明白,纳闷道:“你是不是有点强迫症,什么问题都得想到通透才觉得心里顺畅?那劳驾大司农也为奴家解解惑如何?” 高务实哈哈一笑,终于坐了下来,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道:“那次讨论之后,我回头又仔细琢磨过一番,今天听了新宫义胜这些话,整个串联起来之后就知道丰臣秀吉为什么对德川家康格外与众不同了。” “是很与众不同,在你说出你的分析之前,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刘馨道:“新宫义胜说了,丰臣秀吉基本统一天下后,为了严肃各大名的家格,将足利将军家、织田信雄家、徳川家康家并列,并把他们和朝廷公卿与武家公卿、摄关家即丰臣宗家区别,来提高丰臣家格。 你是不是发现哪里不对?没错,足利是前朝当家,织田是秀吉的旧主,家格高些说得过去,但德川凭什么和这些人并列? 还有,德川的那个源氏家格,还是秀吉联合近卫前久帮他搞定的,之前都只是家康自己自封的而已。当今日本,除了德川家康之外,哪个大名还有这个待遇?” “你说得没错,这也是典型的‘德川例外论’,或者‘德川特殊论’。”高务实道:“但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绝不是因为乌龟长得帅。” 刘馨翻了个白眼:“别的厉害人物,绰号不是龙就是虎,他都被人叫做乌龟了,我看也帅不到哪去。” 然而高务实不是要讨论德川家康的长相,他笑了一笑,言归正传地道:“我以前总受到一个错觉影响,认为德川家康有些像司马懿。 但现在想来,如果家康是司马懿,那谁是曹操、谁是曹丕?之前下意识里把织田信长当做曹操来看,其实不然:司马懿有和曹操一起南征北战、称兄道弟过吗?” “这话什么意思?”刘馨一时有点懵。 高务实正色道:“我现在想明白了,说德川家康得天下是因为活得久,那其实是因为太关注他活了多少年纪,而忽略了他出道的年龄。” 他伸出手指来比划着道:“只说我记得的:家康十七岁跟随今川义元上洛,作战中杀了信长的重臣佐久间盛重;十九岁与信长同盟;二十五岁协助信长上洛;二十七岁家康跟随信长讨伐朝仓义景,参与了金崎撤退,同年六月参加姊川合战,奠定织田政权在近畿的地位; 二十九岁时,他对战以‘风林火山’闻名遐迩的‘甲斐之虎’武田信玄,以少打多虽然惨败,但在那之后的天正元年三月,便重夺天方、可久轮、凤来寺、向笠、一之宫五城——当时信玄依然健在。 他三十二岁时打了长篠之战;三十九岁跟随信长灭了武田,同年发生本能寺事变时,家康已经坐拥五国;之后以弱抗强,以明显劣势的局面硬生生在长久手之战中打平了如日中天的秀吉……” 刘馨有些意外,沉吟道:“这么看起来还挺强啊。” “没错,而且不是挺强,是非常强。”高务实正色道:“以上这些战绩完全可以说明,织田信长死后,如果要说泛织田系内谁的军事能力最强,说不定就是他德川家康了。 而小牧长久手战平之后,秀吉可以算是战略上胜了,但家康战术上也胜了,双方确实算是打平。不久秀吉便以娘亲、妹妹为人质,换来了家康的臣服——这绝非织田信长的风格,而是典型的秀吉式思路:灭得掉就灭,既然灭不掉,那就想办法让他臣服呗。 除此之外,我还思考过一些政治方面的问题,比如家康和秀吉的矛盾,恐怕远非后世渲染得那么大。 清州会议后,柴田胜家力捧织田信孝,秀吉虽然支持三法师,但很显然在当时的战国时代,终归都是实力至上,打伦理牌显然没用。 秀吉在会后连同丹羽长秀、池田恒兴推举了织田信雄,而家康恰好在此时明确表示支持信雄当织田家督——这说明他和秀吉之间绝不仅仅有矛盾,同时也是有共同利益的。” 刘馨恍然点头,道:“这些事情我了解得不全面,难怪思来想去都不清楚。” “还有就是新宫义胜提到的‘威望’这一点,这一点确实非常、非常、非常重要。”高务实强调道。 “哦?‘非常’到了需要说三遍的地步了?”刘馨哑然失笑。 “是的,就是到了这个地步。”高务实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非常正色地道:“你想,家康十九岁时便与信长订立清州同盟,而且为此同盟坚守了足足二十年。他在信长死后仍坚持同盟,一直到小牧长久手之战织田信雄臣服秀吉为止。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顶住了武田的威逼利诱,扛住了信长不断征调他到近畿征战的劳苦,为织-丰政权的建立鞍前马后、劳苦功高。 你再想想,当家康和信长称兄道弟之时,当时的秀吉不过是信长底下的一员将领,甚至不是头号将领,秀吉难道会不知道家康的汗马功劳?不知道他在织田系内的特殊地位? 秀吉的天下本质上是篡夺织田家得来的,他看重家康,主要应该是由于家康长期作为信长的盟友和义弟。 那么我们站在秀吉的立场上来思考一下,当军事征服已经失败之后,我如果是秀吉,还能怎么办?显然只能靠政治手段了。 假如连家康也拜倒在我关白权威之下,其他织田旧臣还有什么理由、什么胆量不来跪拜我?这其中的政治意义非同小可啊!再说清州同盟时,家康的任劳任怨想必也给了秀吉不错的印象。” 高务实有些唏嘘地道:“织丰政权是信长建立的,家康长期以来都以盟友的姿态在该政权享有特殊地位。信长不幸离世之后,他的几个家奴争权夺利,最后由秀吉胜出。 秀吉本想武力征服家康,让天下无人胆敢不服。可惜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秀吉在武力这一块并不是特别在行,尤其是在有织田信长这个前家主做对比的情况下来说。 于是他失败了,只好哄着家康入伙。家康既然身份特殊,武力上又能和秀吉打平,那肯定得继续享有特殊地位,甚至是比信长在世时更加特殊的地位。 所以想到这里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丰臣秀吉死后,家康的势力膨胀得那么快,仅仅四年之后,家康就直接开设起了新的幕府。道理很简单:秀吉一死,整个织丰政权里头,还有哪个配和他德川家康相提并论?更不要说板板手腕了。” ---------- 感谢书友“大唐侯爷”、“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39章 离岸平衡手(下) 听完高务实这么一番话,刘馨显然也明白过来了,顺带着对那段历史的了解也加深了不少。不过她想了想,忽然有了疑问,沉吟着问道:“你说的这些道理固然没错,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丰臣秀吉不是应该更加提防着德川家康么? 你想,家康的实力和能力如何,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已经完全被证明了,他是能打平秀吉本人的人啊。那秀吉难道就不想想,自己万一要是死了,今后谁还能压制得住家康?这般局面之下,他怎么就只想出一个五大老加五奉行的馊主意?” “我之前的确说过,五大老和五奉行制度是个失败的制度,但那话终归也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来说的。秀吉又不是神仙,他也不知道前田利家会跟着他前后脚挂掉,其他三个大老对家康根本起不到多少牵制作用。 至于五奉行,这个制度实际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我们大明的内阁——内阁有权无权关键在哪?在于皇帝的支持力度有多大,在于百官顺从之人有多少,这其中又尤以皇帝的支持最为紧要。 五奉行怎么失败的?首先就是秀吉自己挂了,这个来自于中枢权力核心的支持实际上断了来源。其次,‘百官’顺从吗?显然不顺从啊!近江奉行派和尾张武士派矛盾激烈得要死,德川家康再从中一挑唆,立马就是关原合战爆发——这叫顺从吗?” 刘馨摇头道:“既然这个制度如此不稳定,丰臣秀吉难道就一点都看不出来,不用点别的手段?” “谁说没用?他用了很多手段了。”高务实道:“比如他移封家康去关八州,那边美其名曰是有250万石,而实则直辖地只有100多万石,远低于秀吉直辖地220万石。即便家康能把250万石全都搞到手,那秀吉还有‘藏入地’。 更别说秀吉还对石见银矿、佐渡金矿拥有最高比例的分成,还拥有最大的贸易中心大坂、堺汀、清州町等,财力完全碾压家康。而家康那边的关八州税率还特别低——我是说在日本来说特别低,是四公六民(即税率40%,这在日本居然已经是特别低的了)。也就是说,无论从农业还是商业的角度来看,丰臣氏都有足够的力量碾压德川家。 而且除了财力方面,政治手段秀吉也用了不少。比如说曾是秀吉养子的秀康给了结城家,这是防止家康利用其干涉丰臣家督的继承。 秀吉在东海道密密麻麻地放了一堆十几万石的秀吉嫡系大名,这是军事包围家康,让家康不敢随意乱动。 他又派遣有力大名进行监督,先是近江出身的蒲生氏乡,尔后是上杉景胜,这两人都和家康素无交情,不至于莫名其妙投靠家康。 再说,移封关八州这件事,本来就是把家康从距离京都较近的东海道一脚踢到关东,因为家康在三河根深蒂固,清州同盟时在尾张美浓也很有影响力,所以必须踢走,以免他万一动手的话,因为离中枢太近,丰臣家可能会缺乏反应时间。 最后一点就是,北条氏在关东统治日久,当地也很心服,丰臣秀吉刚刚平定关东,立刻把家康移封过去,这个做法很有点佐佐成政之死的意味。” “佐佐成政又是谁,他的死又有什么问题?”刘馨问道。 “嗯……他是信长的心腹将领,小牧长久手之战快结束时,他曾冒险翻越雪山去劝家康不要议和,要和秀吉打到底。不过事后秀吉没有当场追究,反而不久后又带着他一起打了九州征伐,然后把他改封在肥后,石高54万石,看起来颇受重用。 不过那只是秀吉的阴谋,因为秀吉马上推行检地,得罪了九州一批大名和豪强。于是不久之后,隈府城主隈部但马守亲永起兵举事。虽然佐佐成政很快平定了这次叛乱,但秀吉依然认定他为本次事变的主要责任人,下令逼他切腹了。” “原来是这样。”刘馨点了点头:“你是说改封这件事,本来丰臣秀吉也是打算让家康忙于应付领内的反对势力,最好闹出什么乱子来,他就好趁机处罚家康——不说让他切腹,至少削封什么的,应该是名正言顺了,对吧?” 高务实笑了笑:“很有可能,只不过他小看了家康的手段。甚至家康还利用这个借口,不曾出兵朝鲜,在关东开垦新地,发展实力。呵呵,真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看谁笑到最后了。” 刘馨终于肯定了一下丰臣秀吉,道:“我就说丰臣秀吉不应该毫无防备才是,看来还是有防备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的发展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 顿了一顿,见高务实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她不禁又问道:“可是你把这些前因后果推敲得如此明白,究竟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了。”高务实翘起二郎腿,道:“我常说,所谓料事如神,归根结底是料人如神。想要知道一个人会怎么做,首先得知道他的需求是什么,其次要知道他的能力有多大,手里有什么底牌,最后才能按照这些去布局、去谋划。” 刘馨微微偏着头,问道:“所以你究竟打算布局什么,又谋划什么?” 高务实稍稍沉吟,缓缓地道:“太长远的且不说,中短期内自然是布秀吉死后的局。” “援朝之战你没放在眼里?”刘馨皱眉道:“我知道你有海上优势,可以控制这场仗什么时候结束,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坐看这场战争爆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对我当然有好处,不过那不是主要的。”高务实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哦?那主要好处归谁,具体又是什么?” 高务实身体往后轻轻一靠,惬意地道:“主要好处当然归大明朝廷。至于具体嘛,则有两点:一是练兵,二是图谋朝鲜。” “练兵?”刘馨诧异道:“你不是说将来几年可能要连年打仗么,这还不够练兵,还非得在朝鲜打一场?” “是可能连续打几年,但你要知道,在朝鲜打和在蒙古打,那完全是不同的。”高务实放在扶手上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道:“我预计,大明和蒙古人打不了多少阵地战,毕竟布日哈图前几次已经试探够了。 现在的布日哈图应该已经很了解大明有了以步制骑的办法,如果他仍要试图在这种情况下挽救他的大蒙古国或者大元,那么一定会选择打运动战。 甚至,他还可以学着当初他的先辈们应付成祖五伐漠北那样,干脆游而不击,来个敌进我退,实在有机会的话,就来个敌疲我扰。” 刘馨眉头大皱:“你有办法处理吗?” “难道你觉得我提前这么多年布置这场仗,居然会等到开战才去想办法?”高务实摇头道:“和蒙古这一战你不必担心,只不过……那场仗里头咱们大明的步兵可能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也起不到什么练兵的效果罢了。” “你强调‘步兵可能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也起不到什么练兵的效果’,意思是说……你打算让步兵去朝鲜和日本人练一练?” “没错。”高务实坦然点头。 “有必要吗?”刘馨依然皱眉:“我记得你一直是不希望汉人无意义牺牲的。” “对,但这次练兵是有意义的。”高务实道:“我不会允许这次战争变成单方面的李家军断脊式大放血,我要让大明的军队——至少是禁卫军和九边主力——都去朝鲜轮战练兵。” “为什么?” “因为……”高务实皱了皱眉,忽然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你知道吗,历史上所谓的清军取得天下,实际上后期的仗基本是大明投降他们的军队在打。换句话说,南明被灭其实主要不是被满蒙八旗打败的,是被原先的明军打败的,是自己打败了自己。” “有听说过,好像还是你说的,但那又如何?我是说,和朝鲜练兵有什么关系?” 高务实道:“关系就是,小冰河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其实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数据来衡量,我也不知道我的一系列举措到底能挽回多大的损失,因此我必须多做几手准备。 比如说让朝廷军队的主力来一场实战大练兵,鉴于日军并无多少骑兵部队,朝鲜战场肯定是以步兵阵地战为主,这样就和万一可能出现的明末大起义比较类似。 如果朝廷主力的战斗力更高一些,剿灭起义的速度就会加快,也就不需要动不动便搞招抚,然后招了叛,叛了再招……这样的做法,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了不说,打太慢还会加重朝廷负担,到最后越剿越剿不动,迟早把自己拖死。” 刘馨诧异道:“你还会怕农民起义?那些部队在早期时根本没有战斗力,我记得明末剿贼前期,一些名将经常是追着十倍兵力的农民军打啊,你会怕这种流寇?” “我自己或许不怕,但小冰河期有近百年,光是所谓‘明末’的这个时间你算一算,那时候我就算还活着,也有六七十岁了,况且谁知道我能活多少岁?万一到时候我已经死了,朝廷的走向又开始不对了,那怎么办? 如果朝廷在那之前有过更多的战争经验,并且把这种实战得来的经验作为部队传统保持下去,是不是对将来有很大的好处?我不是长生不老之身,只能在我活着的时候尽量多做一些准备,但毕竟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刘馨沉默了一下,苦笑道:“还真是殚精竭虑啊……你死后要是没捞个‘文正’,我都怀疑皇帝瞎了狗眼。”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摆手道:“我倒不怎么在意身后名,我做这些纯粹是因为一种莫可名状的责任感——你或许会觉得很可笑。” “可笑倒不至于。”刘馨摇头道:“说真的,虽然谈不上感同身受,但我其实也可以理解。你们男人啊,就是总觉得天下兴亡都和自己有关。” 高务实畅声一笑,然后道:“这年头也没什么我有兴趣的娱乐活动,那不总得找点事做嘛。” 刘馨摇了摇头,摆手道:“言归正传,刚才的话题你还没说完呢,继续说。” “呃,我说到哪了?” 刘馨白了他一眼,道:“练兵说完了,现在该说图谋朝鲜了。” “哦,对。”高务实点了点头:“不过这一点没什么好说的,花那么大的代价把朝鲜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结果分文不取? 这他m是何等的国际主义精神啊……我可没有这种精神,我的态度是很商业化的:我出了多大力,就要拿回多少报酬。我不会多取一文,但他们也不能少我一文。既然朝鲜是我大明救回来的,那它这条命就我大明的了。” 刘馨怀疑地道:“这恐怕有点难度吧?不说朝中肯定有不少习惯于慷他人之慨的人会反对,朝鲜本身也肯定会抗争。” “所以我才需要布局啊。”高务实一挑眉毛:“你以为我在日本搞东搞西只是为了日本?哈,我这么说吧,做一个假设:如果丰臣秀吉死后,日本并没有从朝鲜全面撤军……你说朝鲜敢不敢反对我大明驻军?我长期驻军的话,朝鲜敢不敢不听我大明的吩咐?” 刘馨听得愣了,愕然道:“你这是……等等,丰臣秀吉死后如果日本不撤兵,关原之战还打得起来么?” “这不得看我怎么操作吗?”高务实笑道:“怎么让日本国内保持东西两军实力接近,这就是考验我这个离岸平衡手操作能力的地方啊。 我不仅需要在朝日军保持对朝鲜的压力,还需要这批日军实际上是为我所用的;我不仅需要日本国内保持冲突、爆发东西军之战,还需要维持它们的实力始终接近,在爆发战争后,双方都得指望我去做它们的救世主……错非如此,谈何操弄?” 刘馨皱着眉头,仔细打量了高务实一会儿,摇头道:“你是属猫的吗?” “不,我是属虎的。” 刘馨翻了个白眼给他,道:“大事就先说到这儿,现在还有件小事,你要不要听?” “什么事?” 刘馨扬了扬手里的信纸,道:“龙泽实阳报告说,丰臣秀吉已经悄悄命令九鬼嘉隆,要给从你手里买去的无炮运输舰加装铁甲。”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0章 帮他们一把 “加装铁甲?”高务实先是稍稍蹙眉,继而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弱智行为,丰臣秀吉对海军的了解,看来也就那么回事了。” 刘馨诧异道:“假装铁甲是弱智行为?何以有此一说?” “在吕宋外海海战中大放异彩的高速侦察舰‘左翼轻骑兵’号,你在战报中应该已经看得很眼熟了吧?那艘船最大的特点是什么?”高务实偏着头问道。 “最大特点当然是快喽!”刘馨回答了一句,然后又道:“可是光靠快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获得海战胜利吧?加装铁甲不也可以提高防御力,变得更耐打、更不容易受到损失?” “某种程度上来说,战争的确就像矛和盾,是攻与守的较量。不过,矛和盾之间究竟是矛更锋利还是盾更坚固,这并不是一个永恒不变的东西。在不同的科学发展水平以及战争双方不同的财力支撑之下,这两者都会有很大的变化。 我可以理解丰臣秀吉为什么会想着给无炮运输舰加装铁甲,因为有两点客观事实存在: 其一是,目前日本的确有给船只加装铁甲的技术和习惯,而且九鬼嘉隆手里就有这种技术,但日本自己最大的战船只不过是所谓的‘安宅船’。就其造船水平来说并不怎么样,别说两洋舰队中的专业军舰,就是比武装运输舰也小很多。 所以,如果丰臣秀吉希望打造自己的‘主力舰队’,那么直接使用我卖给他的无炮运输舰肯定是最合适的选择。但他知道我不会卖给载炮的武装运输舰,因此只能买无炮的,我本以为他会选择自己把走私获得得火炮加装上去,谁知道他却选择了加装铁甲; 其二是,别看日本是个岛国,但迄今为止他们的统治者都没有真正重视过发展海军。虽然昔日他们与唐朝作战时,便被唐军水师打得落花流水,但唐军毕竟没有攻略日本本土,这给了日本人很大的错觉,以为不会受到跨海攻击。 而后元朝倒是考虑过跨海征服日本,可惜蒙古旱鸭子们不大会‘玩水’,反倒成就了日本‘神风’的名声,不过也使得日本人更加坚信本土的海上安全。 以至于到了最后,日本人的所谓海军几乎就是收编各路海盗得来……我记得当初我玩过的一些游戏里就有十几支有名有姓的海盗,被称之为某某水军。 这其中,九鬼嘉隆他们那一支原本应该是叫做熊野水军,这支水军或说海盗,因习惯高挑‘八幡大菩萨’的白色旗帜而得名为八幡海贼。九鬼嘉隆这厮在第二次木津川口之战中,就是靠着建造铁甲船,粉碎了毛利氏属下村上武吉的水军,因为此功而被赐封35000石领地,在日本国内被称为海贼大名。 由于九鬼嘉隆是丰臣秀吉信任的所谓‘海军将领’,他又靠着铁甲船一战成名,因此丰臣秀吉有此安排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呢,你为什么看不上铁甲?”刘馨问道:“因为你觉得速度比防御重要?” “嘶……”高务实有点头疼的样子,想了想,摇头道:“你会这么问,其实我看主要还是不了解日本海军或者说水上实力的真实情况,他这个铁甲船的水平……算了,我还是举例说明得了。” 高务实回忆了一下,道:“据说1571年的时候,织田信长提出了要在石山御坊的寺地筑新城的无理要求,经过一系列发酵,最终引发了石山合战。在这场战争中,毛利家支持石山本愿寺,跟信长作对。 1576年7月13日,由于信长军对石山本愿寺采用包围战术,陆上运输线已经被信长军完全切断,只有海路可通,因此石山本愿寺请毛利家出兵,帮忙运送物资支援。毛利家则派遣村上水军前去运送补给,如果你看过《鸣梁海战》的话,那个大反派来岛通总,就是当时村上水军的首领之一。 信长方面当然不能坐视,因此派九鬼嘉隆率水军前往截击。这次战斗,村上水军共有各类船只800艘——当然这个数字里面有不少运输船;九鬼嘉隆则有战船300艘。考虑到村上水军的战斗力,估计九鬼嘉隆舰队中的战船数量应该超过村上水军。 不过这一战,村上水军发挥了焙烙火玉的优势,还有很多棒火矢,也就是用大筒发射的大型燃烧箭矢。于是九鬼水军战船被焚烧殆尽,大败而回。虽然信长依然占据优势,但是这场败仗实在是太丢人了。” 刘馨忽然伸手拦了一下,问道:“容我插嘴问一句,焙烙火玉和棒火矢,还有大筒,那都是什么东西?” 高务实道:“焙烙在日本话里就是一种陶罐,焙烙火玉就是陶罐里装火药。这个东西……你可以简单理解为那是一种燃烧弹,虽然比较原始,但也有一定的打击效果。这个东西的起源,据说是因为北宋时《武经总要》中对类似手榴弹状的炸弹称为‘铁烙锥’,因此日本沿袭此称呼,便成了‘焙烙玉’。 棒火矢类似于大明的火箭(这个我在本书早期提到过,大明是有火箭弹的,军中有装备,不过京华还在研究改进,暂未投入实战),他们这个据说是参照中国的‘飞火神鸦’而来。虽然他们的这种武器发射距离很短,但由于他们的船只也很小,所以在日本内部使用也还算有些效果。 至于大筒,这是日本人对火炮的称呼,类似的就是他们把火枪称之为铁炮——日语中虽然有很多汉字,但他们对很多东西的描述和中国有区别。就好比我们那时候把航空母舰简称为航母,而他们就称之为空母,只是说法不同罢了,本质上没有区别。” “哦,明白了,你继续。”刘馨点了点头。 “嗯……信长当时在陆上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所向无敌,结果海上输得这么惨,那当然不能接受。既然如此,信长就命令九鬼嘉隆建造不怕焙烙火失的战船。 据说九鬼嘉隆想出的办法就是在安宅船总矢仓上安装薄铁片,安装了薄铁片后的安宅船便被称为铁甲船。这就像是给战船穿上盔甲,所以说九鬼的铁甲船主要目的是防火,而增强装甲防护其实不是主要目的——当然,这个多少也算是额外收益吧。” 高务实顿了一顿,又道:“我当年玩游戏的时候查过相应资历,根据《多闻院日记》记载,九鬼嘉隆的铁甲船长度在23米左右,宽度接近13米,但是——这个数据有问题! 这样的长宽比不符合日本造船的习惯,同样是这部书,它同时记载了丹羽长秀建造的长55米,宽12.7米的大船。 所以后来有人认为,这里记载的宽度应该是总矢仓的最大宽度,而不是船体宽度——当时日本船比较奇葩,它的总矢仓要比船体宽一些,因为要布置橹床。 不过,根据《多门院日记》的记载,铁甲船的船长比丹羽长秀的大船要短很多,因为长宽比太小,所以航行性能不好。而这就出现了矛盾……不过这个问题我等下再说好了。” 刘馨笑道:“我隐约猜到,你可能要说铁甲船会影响航行性能?” “待会说,待会说。”高务实摆了摆手,继续道:“为信长造舰这事,九鬼嘉隆负责建造了六艘铁甲船,另外还有泷川一益也帮忙建造了一艘。但我先要说的是两个数据:第一个,后世考证九鬼嘉隆铁甲船的铁甲,主流观点认为它只有3毫米厚;第二个,九鬼嘉隆也好,泷川一益也罢,他们为织田信长造的军舰,都只载炮六门——也就是大筒六门。 在这种情况下,爆发了第二次木津川口之战。1578年12月4日,毛利家的村上水军600多艘战船东进濑户内海,侵入大阪湾,信长的九鬼水军再次截击,不过这次信长就只用了这7艘铁甲船出战。 据说,由于铁甲船能够有效抗击棒火矢和焙烙火玉的打击,铁炮的弹丸也无法击穿铁板,而铁甲船本身装备大炮数量比村上水军更多,再辅以铁炮,于是就给村上水军极大的杀伤,至于体积很小的小早船,铁甲船更是直接撞沉了了事。 另外,信长水军集中炮火打掉了对方的旗舰,导致对方指挥失灵且士气受挫,剩余船只畏缩不前。最终结果,就是织田的九鬼水军取得了压倒性胜利。” “战绩不错,但我可能已经猜到你想说什么了。”刘馨一摊手:“那个3毫米厚的铁甲,在你看来根本不能防弹,是吗?” “没错,你也是带兵的人,京华的火炮威力如何你应该很清楚,而两洋舰队在舰队决战中也不怎么依赖燃烧弹——当然火箭弹这一块我们正在加紧研究,不过我们的目的不仅仅是靠火药燃烧,而是希望它拥有‘破甲并引燃造船木料’的能力。 以当前两洋舰队装备的一二号长重炮来看,九鬼嘉隆的那种所谓铁甲根本没有什么防御能力,实心铁弹下去该砸坏的还是一样能砸坏,那点针对燃烧弹的防火功能对我们而言没有意义。 我甚至估算,如果我们使用明军水军习惯的火船攻击,他那个铁甲搞不好还会出大事。火船冲过去或许烧不掉铁甲,但铁甲遇到高温……那就是个炽热牢笼了,船上的人可能变成铁板烧。” “噗……”刘馨忍不住笑喷,然后强行收敛笑容,道:“这么残忍的事,我居然失笑了,抱歉抱歉。” 高务实反而陪着她笑了笑,然后才继续道:“不过铁甲无用还只是一方面的问题,实际上在这个年代加装铁甲,尤其是以日本人的水平来说,加装铁甲还有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更大、更严重一些。” “哦?” 高务实点头道:“《弗洛伊德日本史》中提到丰臣秀吉为了远征朝鲜,又继续制造了几艘大铁甲船,但写这书的外国人也发现了这种铁甲船的另一个弱点,就是由于日本造船采用搭接法,所以船体很脆弱,最终的结果就是有几艘船的船体破裂,直接沉没了。” 刘馨愣了一愣,迟疑起来,沉吟道:“日本人造船水平不怎么样,所以船体脆弱,大船加装铁甲之后导致沉没,但京华的武装运输舰船体不脆弱啊……如果这么说的话,丰臣秀吉拿这批船加装铁甲,岂不是错有错着了?” “无炮武装运输舰会不会因为加装铁甲而沉没,这我不知道,也许是不会的,但你要知道,造船是一项很科学的系统工程,京华搜罗了一大批造船大匠,经过几年的研究和试验才推出制式的武装运输舰。 这意味着,武装运输舰当前的状态,几乎就是现有技术下最为稳定的状态。日本人对于这艘船为何要如此设计,完全是‘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他们拿去胡乱改装,会搞出什么问题根本没人知道。 我刚才其实提到过,这批船最简单的改装办法就是丰臣秀吉直接把走私获得的京华火炮加装上去,因为这肯定对于船身重量配比影响最小。然而加装铁甲的话,由于京华本身根本没有考虑过,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搞得这些船出现头重脚轻之类的平衡性故障来,对于航行性能多半是会有影响的。 而且我刚才又举例说了两洋舰队对于航速的重视,你要知道,在制导导弹出现之前,航速越快就越不容易被击中。而且,在风帆时代,航速越快就越是意味着有抢占风头的优势,这个优势是巨大的,吕宋外海海战已经充分说明了这点。 但偏偏在我们发力于航速之时,丰臣秀吉却在用铁甲来拖慢其主力战舰的航速,那铁甲又对我们的主要作战武器并无防御效果,这意味着他们到时候可能只剩下挨打的份。” 刘馨笑了起来,道:“看来,这条消息不仅不是坏消息,反倒还是条好消息了?” 高务实立刻点头,肯定道:“是的,这是条好消息,所以我觉得……咱们不仅不应该阻止,甚至还应该送龙泽实阳一份功劳,让他去给丰臣秀吉的战舰加点料。” 龙泽实阳归根结底是刘馨的属下,因此她马上来了兴趣,问道:“怎么说?” “就说他听到这个消息,想起来自己在京华造船厂还认识一两个工匠,可以想办法为丰臣秀吉找过去,帮忙确保加装铁甲之后船只的稳定性……然后,我会让工匠配合九鬼嘉隆,好好帮他们一把,尽量给他们的船加上更重——但是我们依然能确保击穿的铁甲。” “你可真是个坏蛋,彻头彻尾的那种。”刘馨掠了掠鬓角的散发,耸了耸肩:“不过这个主意我很喜欢。” ---------- 感谢书友“曹面子”、“doni”、“啊里巴巴四十大盗”、“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1章 京华秘书处 谈完关于日本的几件事,刘馨趁机汇报起自她来京不久便开始着手准备的一件大事,便是关于高务实的幕僚团问题。 随着京华的势力在这几年中急剧膨胀,高务实的工作压力已经越来越大,虽然他长期保持一定的锻炼,但身体虽然能坚持,时间上却实在没办法。 每个人一天都只有十二个时辰,他就算再如何合理安排,也不可能变出二十四个时辰来用,所以幕僚团迟早要有,而且成立得越早越好。 高务实的幕僚团不是能随便组成的,更不是可以随便进入的。 这年代已经很流行绍兴师爷了,但去绍兴找几个专职师爷固然容易,可惜这个年代的师爷未必能跟得上京华的“节奏”,而且专业也不是那么对口。 此时的绍兴师爷主要是为官老爷们代劳官场交际之类的工作,个别则还研究刑名、家中内务,虽然很专业,但不合高务实所需。 这一次刘馨没有多话,直接拿出来一份名单给高务实过目。高务实接过名单一看,发现是用炭笔写成的草稿,上面直接用从左到右的现代格式,以简体汉字写成,里头甚至还有括号说明: 京华秘书处: 秘书长:刘馨 商贸秘书:曹恪(门生,字守心,曹淦子),马怡(字顺甫,马自强长子) 军务秘书:刘馨(兼),额尔德木图(门生,字守学,把汉那吉长子,陆军,见习),阮福源(门生,字守忠,阮潢六子,海军,见习) 工矿秘书:刘馨(兼) 财务秘书:高务忠(胞弟,师从高国彦,见习) 情报秘书:高杞(堂侄,高务本次子,见习) 无职见习秘书:高务正(庶弟)、高务若(庶弟) 这份名单看起来很不“正规”,明显是一份草稿,不过高务实很久没看见这样的格式,居然有些感慨。 另外这份草稿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它似乎是站在高务实的身份角度来写的,比如写曹恪,备注里就写着“门生”。对于额尔德木图、阮福源的备注也有“门生”二字,而他们三个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 又如高务忠、高务正、高务若,也分别备注着“胞弟”、“庶弟”,同样是站在高务实的立场进行备注的。至于高杞,因为他是高务实堂兄高务本(在锦衣卫那位)的次子,因此则备注了“堂侄”。 这个幕僚团直接被刘馨称之为“秘书处”,其中的人员组成很明显倾向于与高务实有着密切关系的对象,不是亲属就是门生。 亲属不必多说,而由于这个世界里并没有出现“门生倒攻首辅老师张居正”这件事,所以这个年代的门生依旧被认为不可能“叛变”。 唯一看起来比较例外的人是马怡,此人是马自强的长子,看起来跟高务实没什么关系,顶多从马自强家族与京华是商贸合作的角度来看,他算是代表一个层面的盟友。 其实不然。马怡除了是马自强的长子之外,还是张四维的女婿。 考虑到张四维的两个儿子张甲徵和张泰徵都是进士出身(次子泰徵与高务实为同年,甲徵虽是长子但因病延迟参考三年,为万历十一年进士),肯定不能来京华的秘书处,因此便改用他的女婿进入秘书处。 这个设置非常巧妙,让高务实同时拉拢了朝廷中的晋党、陕党,而这两党不仅是实学派政治盟友的基本盘,同时又是京华在北方商业层面的盟友基本盘。 用一个马怡换来政商两道的关系加强,可见刘馨这段时间里在考察人员方面十分用心。 对此,高务实不吝赞美:“马顺甫这个人选挑得非常妙,你有心了。” 刘馨嘻嘻一笑,调侃道:“虽然你不给我发工资,但京华药业的分红还是给得挺大方的,我总得有所表示才对。” 看她这态度,高务实知道她是不想揽功,不过高务实想了想,却问道:“这个军务秘书……有必要设置么?” “有,但军事上的问题……嗯,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倒不是非要用你这两个门生。”刘馨道:“我猜你应该看得出来,用他们俩,其实是政治层面的事。当然,我是指京华的政治层面。” 额尔德木图是把汉那吉的长子,将来多半是要去继承大明顺义王王位(包括“大明金国”大汗、右翼蒙古土默特三万户彻辰汗汗位等)的。 换句话说,就是他对大明现在名义和事实上的属国土默特(包括鄂尔多斯部)拥有大义名分,将来极大概率会掌控土默特的力量。 那么,如果他深刻了解京华的陆军实力,特别是在大明北方的实力,届时便基本上不可能会对“是否保持向大明臣服”持怀疑态度。再说,他既然加入到京华秘书处,也必然会清楚在高务实的改革之下,大明军力的显著提升,这就更加能影响他对大明的态度了。 至于阮福源,高务实知道刘馨是把他作为南疆本地派的代表提名进入秘书处的。 这是没法子的事,京华在南疆的统治,迄今为止都是依靠傀儡政权进行,而南疆的傀儡政权又不是只有一个,如果每个傀儡政权都弄一个人进来,秘书处怕是要人满为患。 再说,进入秘书处首先需要确保其人态度坚定,这就要求他所属的家族或者势力本身就与京华无法分割,这是利益层面的问题,与个人品行虽然相关,但关系不大。 就像没有人能背叛自己的阶级一样,屁股决定脑袋的道理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正确的。 阮潢是安南降将里头最早“全面投诚”的一个,在京华抵定暹罗和征服柬埔寨期间,他就全面交出了原先属于他自己的军队。 从这件事以及他当时其他的作为来看,此人相当“顾大局、识大体”。因此,高务实不仅给了他金边警备军司令的职务用以城门立木,又给他留在自己身边当门生的儿子阮福源赐了表字“守忠”。 高务实的三个门生都是他赐的表字,曹恪是“守心”,额尔德木图是“守学”,阮福源是“守忠”,其意当然各有所指。 按照刘馨的用意,既然用额尔德木图这个蒙古人做了“陆军秘书”代表北方派的利益,那么用阮福源这个安南人做“海军秘书”代表南方派的利益,显然是很符合“平衡”的。 财务秘书是很关键的职务,尤其是京华这样的巨无霸,财务问题尤其重要,几乎不可能假手于人——至少目前不可能,故刘馨提议由高务实最小的胞弟高务忠出任,但事实上这个安排她其实是顺着高务实的意思办的。 高务忠才十五岁,早年读书时期就被高务实发现他更喜欢数术,对文章不怎么感兴趣。高务实认为他在考取功名这一块没什么希望,虽然高家还有好些恩荫可以继承,但高务实也不乐意让他去做那些闲官,于是十来岁的时候就安排高国彦教他。 高国彦是京华的财务总监兼京华银行总裁,现在还兼任明联储执行总裁,是不折不扣的京华系头号财务主管。高务忠在他手下五年来,虽然没有直接任职,但进步很大,刘馨认为高务实本来就打算用他在财务方面,故有这项财务秘书的安排。 在宗族社会里,作为高务实最小的亲弟弟,他的忠诚度是可以保证的。即便刘馨也尝试着按照“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来考虑,也觉得最起码只要高务实还在,高务忠的忠诚度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至于情报秘书高杞,他是高务实的堂兄、老好人高务本的次子。高务本现在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堂上官,他的长子因为将来要继承其在锦衣卫的职务(但未必是堂上官,指的是继承世职而非事职),所以不能来高务实这边,只有次子能来。 锦衣卫这个机构分为南北两个镇抚司,与“锦衣卫大都督”、“锦衣卫都督”之类不同(有合适的人选则任命,没有则也可以空缺),这两个镇抚司是锦衣卫的常设机构,但南北镇抚司并不是平行机构,而是各有所司。 北镇抚司是直接行动机关,老朱家的皇帝所下达的命令,基本上都是由北镇抚司来完成。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地,所以属于出差比较多的差事。 由于是皇帝派出来的,手里的权力又比较大,因此他们到了地方上往往都能够受到各地官员们的奉承,即使地方官职位比他们高,一般也要称呼他们为上差。 时间长了,这帮人可就无法无天了,在朱元璋的支持下,他们办案子不需要经过刑部,所以不少官员都担心惹上锦衣卫。 锦衣卫也因此不守法纪,最终被人告发,朱元璋索性就把这帮锦衣卫给废掉了。等到朱棣上台以后,还是需要监视手下官员,所以再次启用锦衣卫。 朱棣时期比较特殊,锦衣卫的最高长官实际上就是他自己。到了朱见深时期,北镇抚司的权力进一步得到加强,可以越过锦衣卫长官,直接向皇帝复命。 由此可见,锦衣卫中的实权派,其实就是这帮北镇抚司的人。他们直接处理所有皇帝下达的案子,不需要向皇帝以外的任何人负责。 这种职业实在是太可怕了,因此明朝初年的官场,其实一直都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尤其是朱元璋和朱棣这父子二人在位的洪武、永乐时期,官员们简直人人自危。 不过,众所周知的是,由于东厂、西厂乃至一时冒出来的内厂兴起,锦衣卫的地位开始下降。 后来内厂消失,西厂也消失,但东厂始终存在。绝大多数时候,东厂靠着与皇帝更亲近的关系力压锦衣卫一头,这才使得锦衣卫的权力受到限制。 即便如此,北镇抚司的强势依然是客观存在的。尤其是,当后来锦衣卫高层开始出现“文臣子弟恩荫化”倾向之后,锦衣卫的权势开始出现复苏的迹象。 如今的北镇抚司就掌握在王崇古的孙儿、高务实拐弯亲戚王之桢手里。由于东厂提督陈矩是高务实一派的,所以王之桢受到的限制也很弱,锦衣卫的权势已经显著上涨。 南镇抚司一般不负责具体行动,它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锦衣卫里的纪检委。跟北镇抚司完全不同的是,南镇抚司不负责去全国各地处理皇帝交待的案子,他们最重要的职能,就是管理锦衣卫内部的纪律问题。 早年之所以这样设置,是因为锦衣卫一家独大以后,朝中所有官员都管不了他们。这个时候如果没有权力机构约束这帮人,那他们非要上天不可。 “十七年,改锦衣卫指挥使为正三品。二十年,以治锦衣卫者多非法凌虐,乃焚刑具,出系囚,送刑部审录,诏内外狱咸归三法司,罢锦衣狱。 成祖时复置。寻增北镇抚司,专治诏狱。成化间,刻印畀之,狱成得专达,不关白锦衣,锦衣官亦不得干预。而以旧所设为南镇抚司,专理军匠。” 这里的专理军匠,指的并是“军事工匠”,它的意思就是管理内部。南镇抚司所需要做的,就是加强锦衣卫的纪律管理工作。 可以说这份工作不仅任重道远,而且特别容易得罪人。因为他们要管的人,个个都是手握重权的锦衣卫。 要知道,北镇抚司那帮人都是直接行动单位,一旦他们的工作稍有差池,不仅自身有麻烦,而且南镇抚司的这帮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你们怎么管理内部的,净搞出这么些废物点心? 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南镇抚司在管理纪律方面基本就是个摆设。除非某些锦衣卫的领袖要倒台了,这帮人才会站出来说明他的各种罪状,否则他们一般只敢欺负一些小喽啰。 后来估计他们也是太无聊了,只好去开拓一些其他的项目。比如说他们也会去搜集一些情报,有时候甚至搞军事武器的研发工作。 不过,因为高务实当年的悄然布局,如今的北镇抚使王之桢虽然权力很大,但他并不敢无视南镇抚使高务本的监督——谁让人家姓高呢,焉知高务实让自己堂兄掌握南司的用意不是专门为了看着他王某人这个表兄? 高杞既然是高务本的次子,对于锦衣卫当然很熟,而且关系摆在这里,用他做“情报秘书”,相当于和锦衣卫能够取得直接联系,这可就比高陌的内务部更方便了。 当然,情报秘书本身肯定要受内务部——也就是高陌的管辖,而这又拐着弯让内务部有了间接利用锦衣卫情报能力的作用。 家天下,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 拿着名单看了一会儿,高务实把它递还给刘馨,道:“除了马顺甫之外,其余人都在京里,那就让他们明天晚上来见我吧。马顺甫那边,让陌叔去通知他尽快过来,同时我会让人去知会两位表兄(张甲徵、张泰徵,都在京师为官),告诉他们这件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uszx”、“书友20170913211918909”的月票支持,尤其是“tiger0756”的7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42章 年前(上) 次日一早,刘馨“秘书处”名单中提到的人便得到了通知,知道自己“将被重用”,并需在今晚拜见高务实。一众人等虽然不知道这重用究竟是如何一个重用法,但还是根据自身情况纷纷做了准备。 高务实依旧去户部当值,顺便接待来访的吏部与兵部两位尚书。 吏部尚书杨巍是来询问关于明年百官俸禄预存情况的。“来年官俸预存制度”是高务实“收拢财权”之后的新举措,不过其实类似的做法以前也不是没有,只是高务实将其制度化和标准化了,并且将之加入了户部的国家财政预算体系当中。 由于这个国家财政预算体系是一个相当浩大的整体工作,因此各部衙都需要在年前与户部联系协商,达成一致。 否则的话,你要是不积极主动来找,那来年你部衙的钱不够可就不关我户部的事了,我户部又没损失,您老爱来不爱。 话虽如此,六部、都察院以及大理寺之类的衙门真要是连办公经费都不够,肯定到时候也能去找皇帝申述,只不过这事一来丢脸,二来也显得堂上官能力不够,大家肯定是不乐意发生这一幕的。 吏部和兵部是实学派的基本盘,来找高务实也不怎么担心会被卡脖子,不过这两部今年的预算都比往年高了一些,所以还是得早些过来与高务实通通气。 这两部的支出之所以会提高,吏部方面其实是被户部和兵部给“害”了。 先说户部,由于户部收权并改成了四侍郎制,正式变成“大户部”,光是两署十三司便多了好多官员,户部人员整体膨胀了四成。这些官员虽然属于户部,但天下官员的“编制工作”责任在吏部,发俸禄也要在吏部先通过,因此杨巍反而要来向高务实说明情况。 好在两署十三司与原先的各省司颇有区别,最大的差别在于两署十三司的用人贯彻了当年高拱的一个著名观点:进士少而举人多,举人中有实才而不精于文章者大有人在,故当多用举人。 这当然是个很务实的观点,春闱每三年才有一次(除非开恩科),虽然中试人数并不固定,但通常一次也就三百人左右,平均来说每年能“当官”的只有一百人。 大明如此广大,致仕退休者、政争失败者、丁忧守制者、因故挂冠者……各种各样的离岗官员都可能超过这个数,光靠那点进士能管什么用? 进士们真正的意义在于做大官,继而刺激民间向学之风,而真正在基层办事的官员在大明实际上是所谓“吏员”,他们并不在“官”这一阶级。 但问题也出在这个“吏员”上,很多地方上的吏员,其职务几乎是世袭的,虽然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让该家族在主管项目上拥有充分的“经验”,却也一定会形成很多弊端。 比如某县的财务工作始终是某家族负责,则其县尊不管如何换来换去,都无法深入“改革”当地弊病,而该家族却会形成越来越强大的地方实力,只手遮天、胡作非为。 所以高拱生前就一直有意改变这种情况,只可惜天不假年,他的很多改革还只是开了个头,或者提出了“指导思想”,自己便撒手人寰了。 高务实作为他的衣钵继承者,自然要把很多改革继续推进下去,但与后世搞改革一样,改革总是会由浅水区进入深水区的。 到了深水区就有深水区的讲究,任何实践都是不断发展的,新情况、新问题层出不穷,没有任何改革能毕其功于一役,不可能一劳永逸。 当前,大明的实学派改革基本上已经进入攻坚期、深水区,一些问题之所以难推进、难解决,是因为有的属于体制机制遗留的老问题,有的属于前进过程中出现的新问题,有的源自思想观念障碍,有的受到利益格局掣肘。 改革中遇到的问题,只有靠进一步改革的办法来解决。这种时候,最关键的两点在于:一是旗帜鲜明,态度坚决;二是措施得宜,进退有度。 具体来说,高务实在前几天的一次实学派高层聚会中,就提到了当前实学改革之“四要”:方向要正确,措施要精准,推进要有序,步调要一致。 方向要正确,是指实学派改革始终要记得自己的目的。改革不是为了实学派及其官员们自身的利益,而是为了确保大明这个国家能够通过改革获得好处,于国于民都要有益。既不能是损公肥私,也不能偏重某士农工商某一阶层,导致国家不稳,治理失序。 措施要精准,是指实学派官员们在具体的工作措施当中要有针对性,要能实际解决问题。这一点高务实非常看重,并认为这是实学派与心学派的一个极大不同。 他当时便强调说,跻身于实学派的官员,一定要具备解决问题的能力与态度,不能遇事就打太极,得过且过,把问题推给接任者。 推进要有序,是指改革的推进要有计划,不能盲目。改革一定要知道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先做的事情要能给后做的事情提供基础。 他举例说,就好比现在大家都知道海关税的重要性了,但如果没有之前的开关,没有京华大笔投入建设海港,没有建立舰队打击海盗、逼迫沿海私商放弃走私入境为“良商”的话,那现在一年能收的银子,可能也就还是之前那十来万两,怎么可能翻了将近三十倍? 步调要一致,指的是实学派内部要保持团结,推行政策的时候要能齐心协力,而不是互相扯皮拖后腿。 这一点看起来有些像高务实要树立个人权威,但其实他的出发点还真不在这。整个派系团结起来做某件事的时候,除心学派之外的其他派系或无派系官员哪怕持不同意见,也一定不得不斟酌一番。 甚至就算是心学派,通常也不会很乐意与实学派发生激烈的冲突,这一点在申时行当政时期是非常明显的。当然,王锡爵回京之后,心学派的作风有日渐转硬的趋向,不过也没有完全变化罢了。 言归正传,两署十三司中除了两位侍郎和各司正副主官之外,其余具体负责办事的官员清一色由举人身份的候补官员充任,基本都是八九品的小官。 这些官员人数虽多,俸禄倒不高,吏部来高务实这里商议,本身也只能算走个过场,毕竟高务实自己设立的机构,不可能不管饭。 兵部这边的情况则麻烦一些,因为相较于去年和今年,他们为明年做出的财政预算提高了着实不少,梁梦龙亲自带着四位侍郎中的三位同来,便是让三位侍郎分别说明——戎政侍郎不必来,因为京营现在是生产建设兵团负责出钱出力,户部不插手那一茬。 兵部来商议预算,规格很高,排面十足,但其实归根结底来讲,花钱变多的原因主要出在高务实早有预计的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当然是战前储备。大明明确态度要一举覆灭残元,这事已经有好几年了,由于之前皇帝态度坚决并且发力过度,甚至还闹出了西北之乱。 不过在高务实平定了这次叛乱之后,皇帝干脆把财务工作交给他来办。让他干财务,当然不是让他否决这个国策,而正是让他更好的执行这个国策。 昔年永乐朝,成祖五伐漠北时,以那样雄厚的国力也要进行战前储备,何况当前?更何况此番大明还不是以驱逐察哈尔蒙古人为目的,而是要直接连锅端,这需要储备的力量显然会更多。 永乐朝的时候虽然已经有了火器部队,但当时的火器与现在不能比,火器部队在军中的比重也不能比,于是消耗自然也就更不能比。 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自俺答封贡以来,大明从土默特购入的战马已经越来越多,朝廷的军马存量年年上涨。战马的消耗与驽马不同,非战时的食物虽然不需要顿顿喂精饲料,但隔三差五还是得喂一些以免掉膘或体质变差。 然而对于大明而言,还有更麻烦的事:精饲料固然价格贵,但如果吃草,也需要更多的马场才行——前者还能花钱解决,后者反而是更大的问题,因为大明的马场并不多。 如果九边只是如以前一样,拢共才几万骑兵,那草场的压力还算不太大,基本能将就过去。可现在的局面早就不比当年,封贡十八年了,大明九边的骑兵已经差不多有十几万,战马存量高达三十多万匹,什么马场经得住? 就算前次高务实拿下大宁,获得了部分关外马场,而后又在辽南之战后获得了辽河河套马场,但也供应不起这三十多万匹战马——何况也不能把骑兵全放在这两处啊! 这样一来,饲料方面的缺口日益成为让朝廷头疼的老大难,直到高务实在辽东推广玉米并获得成功,才算看见了解决之道。 不过这样一来,问题又转回去了。玉米的种植并非军屯,乃是号召当地战乱流民和普通百姓种植的,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开荒得来。按照当时高务实给出的政策,开荒所得归开荒人自己所有,且三年免征。 也就是说,朝廷喂马虽然可以用玉米,而玉米本身也极其适合喂马,但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花钱,得从玉米地所有者手中购买才行。 大多数玉米地的三年免征之期都还没过,兵部要用玉米喂马,就不得不拨付更多的银子,而兵部本身也没剩下什么财权了,一切都得找户部来买单。 这笔钱高务实倒不打算省,只不过看了看价格,他还是有些皱眉。后来他便提出了一个建议,就是由兵部出面建议皇帝给辽东下旨,要求辽东开辟更多的玉米地。 反正辽东盐碱地太多,那些地种粮食的产量着实让人头大,而北海道水稻方面的推进工作虽然正在加速,却水稻这种精粮的种植难度更高,也没有玉米推广起来容易。 除了辽东外,他还建议北方地区都可以利用闲地种植玉米,甚至某些不算闲地但种麦子产量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同样可以改种。 按照他的想法,当前玉米的价格虽然比米、麦便宜,但便宜得也有限,应该还是占了“吃新鲜”的光。只要继续扩大玉米种植,等总产量上来了,这东西的价格肯定要随之下降,成为一种商品性不如维稳性重要的粮产品。 本来嘛,他引进玉米也不是给大明百姓改善口味来的,他是当做小冰河期的救命粮来引进的,这东西价格差点赶上米、麦了还得了? 兵部方面见他批准了这笔款子,对于他的建议自然大声说好,梁梦龙当即表示回衙门就写题奏,一定要对皇上进行耐心说服。 第二个花钱的地方是训练经费上升了。这一点高务实倒是心里有数,因为这事细论起来还是他在兵部的时候提出来的。 火枪、火炮这种东西不比刀剑,不是某些人天生拿起来就知道怎么杀人的货。虽然比较而言,训练一个合格的火枪手所需的时间比训练一个刀客剑客短得多,但火枪的特点是会耗费火药,而且枪管本身也有磨损,所以训练中的花费就远超冷兵器部队了。 但不训练却肯定不行,不会用火器的人,给他再好的枪上了战场也只相当于拿了根烧火棍,那还要什么万历二式,直接把以前的三眼铳拿出来使岂不是更合适,反正砸人而已。 所以这笔钱虽然不少,光是增量部分竟然就高达二十多万两,但高务实二话不说就签字画押了。 最后一笔钱稍稍有些意外:兵部居然“良心发现”,认为边军的生活过于困苦,因此打算给边军稍微加点饷——真的只是“一点”,因为平均每个人每年只加了大概五钱银子。 然而高务实这一次偏偏犹豫了起来,道理并不复杂:九边现在有兵多少?将近九十万,每人一年多拿五钱银子,这就是四十五万两银子下去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好事终”、“soviet2003”、“阴天好心情”、“嘻哈星”、“日月星尊”、“宋词、”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又到月底了,有月票的朋友不要浪费,投谁都可以。 第242章 年前(下) 大明朝廷的岁入从绝对值来讲,这些年一直都在上涨。高拱起复回朝的当年,朝廷岁入只有308万(他年底才到京,所以这锅该归徐阶),到了大致由高拱负责的第一年,朝廷岁入便上涨了二十余万两(首辅还是李春芳)。 又次年,即高拱正式作为首辅负责全国事务的隆庆六年,朝廷岁入直接上涨到了384万两,相较于隆庆五年直接涨了约50万两——要知道,此时京华尚未发力,岁入的上涨几乎全是高拱自身的能力体现。 嘉靖末年时的乱摊子不必多说,那是众所周知的事,导致隆庆时代的几年全在还债。徐阶去位的那年还没实现收支平衡(之前高拱去位前已经推出过一些措施),只是欠债减轻了不少。 等到隆庆六年年末,大明朝廷才在高拱手中实现了债务基本还清(主要是补发历年欠饷),并且出现了18万两左右的盈余,真是可喜可贺。 进入万历年间,高拱当政六年,京华也在这一时期慢慢形成。北疆开关,沿海开海,京华商社做起了边关贸易,京华私港开启了海洋贸易。两方面的贸易不再局限于某一两处“试点”。 在北疆,除了张家口等历来作为贸易关口的商关,高拱几乎全面开放了土默特、鄂尔多斯、青海土默特边境沿线适合进行贸易的关口,总数高达四十七个马市、私市。 在沿海,除了最早的福建月港之外,由北而南的盖州(营口)、永平(开平)、天津、莱州(京华造船厂北厂所在地)、松江(上海县)、宁波、泉州、广州都开建了私港,大量沿海走私商人开始逐步放弃走私而进入港口合法行商。 高拱去世那一年,大明的岁入已经高达五百四十万两(还有约40万两左右的收入不入账,是当时计量口径问题,由京华直接给了皇室)。 到了郭朴当政的四年,陆上贸易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在高务实去了广西之后,京华又开辟了滇藏贸易线,对岁入稍有提高。 海上贸易则进一步发展,由北而南继续开放了金州(后世大连)、胶州(后世青岛)、海州(后世连云港)、杭州、雷州、钦州这六大港口。 另外,郭朴时代基本完成了高拱时代就开始进行的清丈田亩工作,一条鞭法的推进也基本完成。整体来说,截止到郭朴主动致仕之时,朝廷岁入已经高达六百八十万两左右。 而后的张四维时代,陆、海贸易并没有再行扩大太多关口,但他把提高朝廷岁入的重心放在了内部改革之上。 其最大的两项工作成绩,一是将商税征收由北而南推进,打破了南方商帮长期不交商税的格局(或者交极少,比如江南茶税合计四两银子,噗)。 二是他为改革大明的盐务工作开了个好头,主动向高务实表达了支持盐务改革的意向。这一点尤其难得,因为蒲州张家本身就是大明的顶级大盐商之一,几乎垄断了北方最大的海盐基地长芦盐场。 虽然因为张四维秉政时间太短,他的盐务改革具体方案还未推出便不得不回乡丁忧,但其敢于对自己动刀子的态度还是让高务实刮目相看。 不过盐务问题实在是个老大难的痼疾,高务实也不敢玩什么一刀切——看看大明朝设立了多少个都转运盐使司,就知道问题有多大。要知道,这每一个“都转运盐使”可都是从三品的高官! 自古以来都是设官容易裁官难,高务实也因此只好和皇帝联手,在特殊的军管区域——辽东地区建立一所新的盐场,打算先以商业冲击为手段,强行打乱国内盐务格局之后再进行全面改革。 至目前为止,盐务问题依旧存在,并且看起来还会继续存在至少数年时间。不过,辽南盐场虽然暂时还没能完全打乱全国盐务格局,却给皇帝带去了每年三四十万两的巨大收益,倒成了高务实获得皇帝认可的又一项业绩。 实际上,一年三四十万两的收益并不夸张。皇帝在辽南盐场与高务实实行五五分成(这里有辽东的特殊情况,即军管土地算皇帝的土地,故皇帝以盐场土地入股),实际上等于说盐场每年利润为七十多万两。 七十多万两收益的盐场夸张吗?不夸张,因为长芦盐场仅蒲州张家的部分,平均一年就高达三百多万两——当然,哪怕是在张四维当政时期,盐场收入也有很大一份需要额外支出出去进行上下打点,这可能也是张四维站在朝廷首辅层面认为盐务必须改革的一个要因。 辽南盐场真正的收入当然不止七十万两,实际上高务实主要是一直在扩大这个盐场,但盐场工作有其特殊性。这年代没有廉价的橡胶雨靴,一般盐丁也不可能穿皮质靴子(再说也皮质在重盐卤水中也扛不住多久),所以都是直接赤脚工作的。 赤脚泡重盐卤水对人体的危害不言而喻,所以全国的盐丁其实都很惨。这个现象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几乎已经习惯了,但高务实毕竟是现代人,他觉得如此重度危害人体的工作不能长年累月,因此在辽南盐场推行了一项仁政:轮换制。 具体来说,就是一名盐丁只在盐场工作一年,接下来两年负责务农(开荒种植北海道水稻或玉米),两年之后再去盐场工作一年,如此轮流。 因为这个缘故,辽南盐场的扩张就很花钱了,它实际上还兼有农场功能,所需的人手远超全国其他各地盐场(但其他盐场的制度不同,盐场主不负责具体生产安排,他们只是以盐法特权收购盐户的成盐进行贩售)。 正是由于扩张成本高,所以分成就少了。不过高务实认为这个情况很快会得到改善,理由是当北海道水稻和玉米的收成上来之后,说不定反而还有大笔获利。 在这件事上,皇帝的支持很重要,因为盐场的农场用地靠的是皇家的“面子”——奉圣意开荒不仅享受之前高务实在辽东定下的三年免征政策,开荒之后的税率也很低。 原本,如果这些农场按照皇庄计算则根本无须交税,但高务实很反感不交税这种情况,当年还劝皇帝把京师附近大量皇庄都“还”给了农民(分期付款赎回制度),所以现在的盐场农场也按照这个来办。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农场成了“集体用地”,所有权归盐场所有,而盐场的股份因为是皇帝和高务实各占一半,所以盐场农场本身缴纳一半田赋——高务实本来也不需要交田赋,但他很早便“以身作则”地宣布自己的田地都会足额缴税。 高务实虽然不爱好买地,但他在高家的确是有分到田地的,而在各地买矿山的时候,由于其中有些位于几个山头之间的谷地不可能单独列出,所以也只能一并买入。 这样一来,因为他买下的矿山极多,其实现在也顺便成了大地主,只是土地零散得很,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碎得和此时的神圣罗马帝国小邦国一般。 张四维时代结束,到了申时行当政时,京华也已经是大明的产业巨无霸。此时由于南疆和大明实际上打通了贸易(京华是大明的“国内企业”,有权直接贸易,于是南疆地区在商业上实际相当于大明内地一般),这导致双方贸易往来大增。 贸易量既然大增,关税和海关税收入便随之暴增,这也是高务实之前在实学派聚会中提到现在两项关税从当年“十来万”翻了三十倍的来历,也就是说现在陆海关税总额已经超过三百万两。 此时,全国的正常岁入已经提高到了八百三十万两左右,而今年高务实主导了户部大收权之后,各地方衙门截留的收入少了很多,以往被隐瞒的很多收入也被户部收取,导致户部收入又提高了不少,已经有望达到或接近千万之数。 而且高务实不担心地方衙门会饿死,因为在此之前好几年他就提出过地方衙门“创收”的办法。这办法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地方主官应该大力提倡发展商业贸易,并把征收商税作为提高收入的手段。 大明当前阶段的商税分为两个部分,一类是国家商税,一类是地方商税,但两者之间的制度还没有定好——原本高务实打算借鉴自后世红朝的“分税制”现在还在计划当中,所以目前的大明商税按照户部与地方五五分成来草草结算。 总的上来说,这个做法也很符合高务实一贯的改革思路:以利益引导为主,而不是依赖于行政施压。 行政施压固然在某些时候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但高务实始终坚信,单方面的施压是不存在的,但凡施压就必然会导致反弹,所以任何时候都需要有利益引导,并以后者为主。否则一旦行政施压结束——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结束之后必然会出现被压一方的反攻倒算。 一年保底八百三十万两,今年甚至可能达到千万级,这样的财政实力之下,高务实依然对于这四十五万两银子的开支增长很是犹豫,为什么呢? 因为伴随着收入的提高,大明朝的各项开支也同样逐年上涨。 之前多次提到的几个大项目,如宗室“买断”、皇陵建设、战备储存、巩固边关(长城加固和新修炮台、要地棱堡化等)、官员俸禄改革(取消折奉,统一发银)等等,无一不是吃钱的大户。 换做是二十年前,可以说任何一项工程都不是当时的朝廷办得下来的——君不见隆庆帝驾崩后,高拱竟然拍板让他“住”进了他爹为他爷爷修的陵寝?以高拱对隆庆的感情,尚且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权宜之计,不是因为朝廷实在没钱,还能是因为什么? 然而现在,朝廷已经强大到了能够一批大事同时办。 二十年的改革,最大的变化就是两个字:富强! 富强,富强,富了之后才能变强! 氪金,永远是硬道理。 不过实学派改革毕竟还只有二十年,氪金氪多了之后还是有后遗症的,比如各处都觉得自己需要氪金才能更强,这时候就很考验高务实这个户部尚书的平衡掌握了。 如此多的大事都要办,花费自然是巨大的,要不然之前也不会逼出西北之乱。现在高务实主管财务之后虽然搞了大户部,户部的财政实力进一步强化,但他刚才已经批准了一些提高预算的项目。 更何况除了这些大项目之外,此前高务实很重视的“国家层面救灾赈灾”工作也在积极推进,偏偏现在大明的灾害也逐年增长,财政上给出的预算只好随之提高。甚至为此还不得不多准备一笔钱,用于可能出现的重大自然灾害的救灾赈灾工作。 而现在兵部要花的这四十五万两银子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在于它不是作为奖励的一次性支出,而是一项常规性的提升军饷。换句话说,今年批准以后,将来每年都要多支出这四十五万两。 这就有点狠了,高务实不能不犹豫。 但兵部给出的原因高务实是认同的,他对边军的情况比绝大多数朝臣都了解得多,甚至自己还带着边军打过几次仗,九边边军的待遇是真的很糟糕,许多军户连养家糊口都难。 尤其是之前平定西北之乱,他就觉得乱子的根源出在陕甘宁地区的军户实在太穷上头,稍微延迟一下军饷的发放就能在有心人的拾掇下整出惊涛骇浪。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提高边军待遇确有必要。 兵部只管兵部的事,如何弄钱他们不管,他们只管要钱,所以事情的解决还得看高务实。 高务实沉吟半晌,虽然没有说不,但梁梦龙和三位侍郎的心情已经越来越紧张了。高司徒决断问题一般都很快,拖这么久没说话,想必是其中困难真的很大,看来……多半没戏了。 然而就在梁梦龙都打算放弃的时候,高务实却突然开口了。 他终于叹了口气,道:“银子暂时实在给不出,我看只能想点其他的办法……诸位以为,直接发粮是否可行?” 梁梦龙一愣,回答道:“发粮当然可行,但粮从哪来?一条鞭法推行至今,朝廷征收的粮食已经越来越少了,各地粮仓的储备都需要用银子去民间收购,这发粮从何谈起?” 高务实轻轻摇头,道:“粮食的事我来想法子,不过需要过几天才能给你们一个准信,还请诸位谅解。”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修改昵称要100块”、“曹面子”、“秦朝小驻”、“书友141216122515977”、“姆拉克爵士0”、“流光剑语”、“书友20170107012220447”、“cosifantutte”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孤独中存在寂寞”的12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43章 母子回京 粮从哪来?当然是地里来,但正如梁梦龙所言,大明当前的一条鞭法推行已经比较普及,除了陕西等历来需要外地运粮补充的省份之外,几乎都已经把田赋的实物税改为征银,这也就意味着朝廷手里有银无量。 除非朝廷动用储备粮下发,否则正常来讲,发粮还不如发银,至少运银子肯定比运粮耗费要少得多。 但朝廷银子也很紧张,这就比较尴尬了,何况兵部提出的建议又不是一杆子买卖,而是个长期支出,那就更需要有专门的安排。 高务实当前没有专门安排,不过对于明年的这笔支出,他倒是的确可以想想办法。 与大明北方受小冰河期影响而粮产量下降不同,今年南疆倒是丰收了,尤其是一年三熟的暹罗湄南河平原,三次稻熟全部丰收,粮食盈库。之前黄芷汀认为打个马六甲毫不费力,其中也有军粮极其充裕的原因——军粮充裕意味着她甚至可以安安心心坐等着葡萄牙人可能的反攻。 高务实说需要等几天才能给兵部答复,则是因为他需要和即将到来的黄芷汀商议一下这笔交易如何达成,或者更直白点说,就是双方应该交换什么条件。 直接支援不是不可以,但那历来不是高务实的风格。这倒并非高务实小气,而是他既要顾忌“我天朝”的面子,又要避免朝中有些人以此来攻讧他——比如收买民心军心之类。 毕竟大明朝廷虽然对于民间豪绅富户主动赈灾并无顾忌,但你把粮食送给军队的话,这个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尤其现在也不是战时——战时这样做没准还能被朝廷奖励,非战时就只能被警惕了。 由于沿海早已平靖,虽然此时风向并不好,但黄芷汀此行北上还是很是顺利。她接到高务实让她回京的消息够早,再加上要汇报马六甲的相关事务,因此本身便是提前出发的。 在高务实与梁梦龙等兵部堂上官会晤的第三天,他便接到天津港的快马来报,说主母和少爷一行已经到港。由于是下午到港,天津港自然主动安排黄芷汀母子在港口将就一晚,明日再安排护送回京。 “将就”这个词用在此时的天津港实属过分,因为天津港是京华的牌面港口之一,建设既早,实力也强,再加上还承担了不少政治任务,故港中有几处环境优美、设施豪华的会馆作为贵客下榻之用。 其中最具牌面的三馆分别是礼部的宣仪院、京华的津门海天阁以及以安南都统使司名义建立的安南天津会馆。 顺便说一句,以暹罗王国名义修建的暹罗天津会馆也正在建设之中,不过由于黄芷汀知道高务实喜欢湖,因此安排暹罗天津会馆要挖一处人工湖,导致这个工程量偏大,估计要明年才能完工——其实很可能高务实至始至终都不会踏入此馆一步。 礼部的宣仪院是为了接待外藩朝贡而设的,“宣仪”二字的意思就是向外藩“宣扬天朝礼仪”。黄芷汀哪怕是在安南的本职“安南都统司副都统使”,也不是个外藩职务,因为安南都统使司名义上内附了的,算是大明朝廷的经制之官,故她肯定不会去住。 安南天津会馆理论上是她最应该落脚下榻之地,但安南会馆建设较早,而且当时为了显得低调一些,导致这处会馆相对其他两处就略微逼仄,天津港的负责人没打算让主母和大少爷入住。最后,黄芷汀母子便被安排住进了京华的津门海天阁。 “阁”并不是一个很大的建筑名,但由于把一个建筑群以主建筑的名字来命名似乎是高务实的传统,因此天津港方面虽然不明所以,却也照此办理了。也就是说,“海天阁”其实只是此处主建筑的名字,实际上该处与“见心斋”、“日新楼”等一样,都是建筑群。 海天阁顾名思义,是直接建在海边的一处建筑群。此处位于天津港偏北方向,没有按照坐北朝南设计,而是将正楼略偏东南,直面大海,取其“观海天一色”之状,以副其名。 作为高务实的长子,高渊此时尚不到两岁,确切的说是两岁还差三个月。这孩子现在还不会说话,而且不喜欢吵嚷,反倒很嗜睡。 按照黄芷汀的说法,就是“一点都不像我,尽像他爹了”——她听说高务实小时候说话也不算早,而且安静得出奇,三岁之前极其嗜睡,但三岁之后却表现得异常神奇——他的表达能力超强。 当时的高务实话虽然说得很少,但从开口说话起,就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图,绝不会给人造成误解,根本不像其他小孩那样,说的话需要大人看着他们连比带划来猜其意思。 她不知道高务实是穿越者,还以为高渊遗传了他爹的特点,因此并不着急。 次日一早,黄芷汀和高渊的特制马车便在五百骑丁和她自己随行的三百狼兵护送下启程回京。虽然是坐马车,但这马车份属特制,减震装置属于“顶配”,而且由于京华给狼兵也配了马匹,因此这趟回京之路走得极快,中午时分便赶到了京师,甚至没有延误午饭。 不过,当高务实特意抽空在中午回到尚书高府时,得到的消息却是黄芷汀回来之后,把高渊一安顿好便去了刘馨房中,直到现在也没出来。 高务实有些纳闷,她俩还真成闺蜜了不成? 不过,他倒也不打算去刘馨那边,而只是去了餐厅等候。果然没过多久,黄芷汀便和刘馨一同来到了餐厅,手中甚至还抱着孩子。 这是高务实头一次看见自己的长子,虽然他原是个对孩子没有太多执念的人,否则刚才就该主动去看了。 然而,当孩子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忍不住主动起身,上前探视。 黄芷汀原先在高务实面前并不一定把礼仪做足,这一次偏偏一见高务实起身便停住脚步。虽然由于手里抱着孩子,无法做出手上的动作,但依旧微微屈膝,颔首致意道:“妾身见过老爷。” 她既然动了,刘馨也只好跟着福了一福,道:“见过东家。” “夫人远来辛苦,不必多礼了。”高务实随意回答道,然后快步上前,看了看黄芷汀手中的孩子。谁料这小子仍在睡梦之中,根本不曾睁眼看他。 高务实下意识打量了一下他的小脸,口中道:“嗯,口鼻像我,脸型倒像你多一些。”然后笑了起来,补充道:“这样也好,长大了看着更文气。” 其实黄芷汀是瓜子脸,男孩子长大之后一般不会这样,但如果遗传母亲脸型较多,则面部线条会比较柔和而且显瘦。高务实本想说的是“更秀气”,话到嘴边忽然想起这年代并不流行男孩秀气,故而改称“文气”。 黄芷汀抿嘴轻笑,道:“夫君是六首状元,渊儿长得文气一些还挺合理的,不过……奴家倒希望他和夫君更像一些才好。” 高务实一时不知道黄芷汀这话是否意有所指——因为大多数“古人”对孩子是否喜欢,就和皇帝们传位的时候经常说的一个专用词汇一样,很大程度上决定于他认为自己的孩子是否“深肖朕躬”。 这个肖不仅是行为表现和父亲很像,对于长相来说也是一样的。 不过高务实懒得多想这些,毕竟大明朝有它的特点,嫡长子的地位是雷打不动的,高渊是像自己多一点,还是像他母亲多一点,其实都不影响什么。 实际上高务实自己的长相虽然还不错,但他们高家是典型的北方人面貌,身材高大,国字脸,刀锋眉,稍微表情严肃一点就自带煞气——这可能也是他带兵时很少有人在他面前敢于放肆的原因之一。总之,就是天生的“官像”。 他平时给人的儒雅之感,实际上更多来自于六首状元的身份和长期读书养成的仪态,如果高渊将来面部线条更柔和一些,未必不是好事。 当然这都是小事,毕竟有句老话叫做儿随母象,母亲既然是大美人,做儿子的总不会多丑。 “我抱抱?”高务实很自觉地询问了一下。 黄芷汀当然是很乐意的,但她很担心高务实没有抱婴儿的经验,所以一边表示同意,一边很是小心地道:“一只手要托着他的脖子,别让他的头部失力往后仰……” 高务实笑道:“夫人多虑了,你夫君我有一大堆弟弟妹妹,抱孩子这事我很有经验的。” 嗯,这是句善意的谎言,他抱孩子的经验并非来自于这一世,不过黄芷汀听了却大松一口气,道:“那就好。”说着把孩子递到高务实手里。 高务实果然很妥帖地接过来抱住,小高渊甚至根本没有醒过来的迹象,看得旁边的刘馨都忍不住打趣:“东家倒是不打诳语,这手法一看就是专业的,七八个弟弟妹妹的大兄果然没有白当。” 高务实哈哈一笑,得意道:“那是,那是。”说着低头看了高渊一眼,忽然忍不住在他小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这个动作刘馨看了毫无反应,黄芷汀却有些诧异——在大明,或者说在整个中国古代,“隔代亲”现象都是非常非常明显的。这不仅是一种中国儒家社会中的自然现象,而且还是一种文化习俗。 在儒家的教导理念之下,“父父子子”的意思就是父亲要像父亲,儿子要像儿子。父亲对应的“属性”从来不是慈父的“慈”——那是母亲该有的属性,隔代的祖父祖母则也一样能以“慈”为对待孙辈的“主属性”。 惟独父亲不然,父亲的属性是严父,是严格甚至严厉的那个严。老话所说“棍棒出好子,娇养忤逆儿”,这话主要就是针对父亲不够严厉而提出的警告。因此高务实这个动作让黄芷汀异常惊讶,甚至一眼可见地有些担心。 高务实自己也很快注意到了黄芷汀的反应,心中一动,佯装不知地笑着对熟睡中的高渊道:“你出生时不在为父身边,这是补偿,以后可就没有了。” 毕竟是当代儒宗之一的身份了,高务实不会像很多穿越同行一样无视儒家传统,对儿子实行后世人习惯的所谓西式教育。因此,他一发现黄芷汀的神色不对,立刻自己找了台阶下。 这个解释果然有效,黄芷汀的目光立刻转柔,看了看夫君怀抱中的小高渊一眼,轻叹一声:“夫君无须如此,这般情景在世宦之家份属常见,渊儿长大之后也不会在意的。” 这话倒也没说错,比如高务实自己出生的时候,他爹高揀就根本不在新郑,而是在凤阳府为官,连“高务实”这个名字都是当时碰巧回乡的高拱赶上了,因此代六弟给取的。 “咦,没有小名吗?”高务实诧异道:“之前我不是说了,大名既然是我取的,小名就让你给他取了么?” “夫君是说过,可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黄芷汀笑了笑:“取名是夫家的事,无论大名小名,奴家可不敢逾矩。” 道理倒是这个道理,不过高务实认为小名根本无所谓,况且小名到底谁取的,外人又不会知晓。因此他摇头道:“我既赋权于你,你就放心取一个好了,高渊是他的大名,总叫他渊儿的话,及冠之后可就不好开口了。” 黄芷汀迟疑了一下,道:“夫君若是坚持……” “对,你取吧。”高务实摆了摆手,但马上想起一事,补充道:“二狗子之类的贱名就别提了,我不信那个,况且也太难听了。” “噗……”黄芷汀忍不住一笑,然后掩口道:“那,就叫潭儿吧。” 高务实一愣:“哪个字?” “清潭、水潭的潭。”黄芷汀美目一转,回答道。 高务实马上知道她的意思了:潭不仅本身就有渊的意思在里头,而且从她的目光中,高务实就能看得出来,她其实指的是当初自己和她在广西从某处深潭被吸入地下河漩涡,同生共死的那一回。 正是因为那件事,才会有后来两人同行近千里,互相之间加深了解的事。某种程度上来说,正要拜那处清潭所赐,两人之间才会有如今的姻缘。 “好,这名字不错,就叫潭儿了。”高务实马上表示同意。 但此时,他注意到在黄芷汀身侧偏后一点站着的刘馨虽然面带微笑,但总让人觉得显得神情之中有些落寞,便把话题一转,笑道:“怎么回来之后不好好休息一下,却去了刘姑娘房里?你们在聊什么军国大事啊?” ---------- 感谢书友“愤怒龙神”、“书友20200516141431603”、“日月星尊”、“143023.q”、“阴天好心情”、“单骑照碧心”、“keyng”、“曹面子”、“soviet2003”、“o尚书令”、“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儿童节的时候正好写到高渊随母亲回京,倒是真挺巧了:) 第244章 妻妾见面 “你们在聊什么军国大事啊?” 如果不是因为黄芷汀在此,高务实甚至都能猜到刘馨会怎么回答。她多半会白他一眼,不屑地道:“就你能聊军国大事,我就不能了?” 不过既然黄芷汀在,刘馨显然就不会这么说,甚至她根本没打算开口,只是在黄芷汀眼角余光之外得意地斜睨了高务实一眼。 这个得意的神色让高务实一时有些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哦,是了,她的意思肯定是芷汀回京却没有老老实实等我回来,反倒先去见了她。 可是,芷汀本不是士林官宦之家出身,她家是六百年大土司之族,其养成的看问题首要思路就是解决问题。 所以,如果她原本就有事要找刘馨,我又去“上班”了,那她肯定会先去找刘馨把事情谈了再说,以免耽误时间,而绝不会秉承她根本就没有习惯的某些礼法,把其它事都先放开一边,规规矩矩等我回来,拜见老爷之后再论其余。 果然,黄芷汀回答道:“听说老爷年底事忙,一般中午不会回府。妾身觉得闲着也没什么意思,便去和刘姑娘讨论了一下近期各方面的局势。”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另外还问了一下老爷这边的情况。” 高务实一边抱着高渊轻轻晃动,一边笑吟吟地道:“大致都是预计之中的局面,你不必担心。” 黄芷汀似笑非笑地问道:“哦?老爷纳了一房侧室,甚至还是一位女真格格……这也是预计之中的事么?” “呃,这倒是个意外。”虽然在孟古哲哲这件事高务实问心无愧,不过陡然被黄芷汀问起,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其实他这尴尬来得有些特别,纯属因为他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在作祟。倘若他真是个土生土长的明朝人,又有如今的地位、威望乃至成就和实力,肯定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完全能坦然如常。 “意不意外倒不重要,只要她能谨守家法,好好侍奉老爷,为高家开枝散叶,妾身倒是很高兴的。” 以高务实察言观色的实力,居然也觉得黄芷汀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坦然,并无刻意迎逢之意,不禁有些纳闷,问道:“你不介意?” “为何要介意?”黄芷汀道:“原本妾身就说过,老爷一个人在京,身边没人照顾也不是事,她既然入了高家的门,妾身不在的时候就该她做这些啦。” 阿西巴?纳尼? 高务实仍旧一脸纳闷,道:“我见心斋、日新楼两处侍女数百,怎么就没人照顾了?何况早年我随三伯来京之时,身边还只有两名侍女、一名书童和一名车把式呢,那不也活得挺好。” “此一事彼一事,此一时彼一时。”黄芷汀摇头道:“侍女虽多,终究与妻妾不同,何况老爷总有些事是可以与妻妾说起,却不能与侍女提及的。” 顿了一顿,还没等高务实开口,她又道:“当然老爷若是打算从侍女里挑几个聪明乖巧的作为妾侍,妾身觉得也不错。” 高务实摇了摇头:“算了。”然后道:“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能抽空回来的时间就一个时辰多点,你们用过午饭没有?” “没呢,不过陌叔说有准备,现在就去吃饭吧。” 黄芷汀说完,见高务实点了点头,便让人把高渊从他手中接走,又对刘馨发出邀请:“刘姑娘也来,我们刚才的事还没说完呢。” 刘馨心说你们久别胜新婚,我凑什么热闹?当下连忙推辞。但黄芷汀不肯,坚持邀请她一起去。 高务实见她俩你推我拉的没完,无奈道:“就一起吃个饭而已,多大事啊,刘姑娘也别见外了——领导吃饭,你这秘书长都不到场的啊?” 听了这话,刘馨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然后无奈道:“东家这话有点狠呐,好像我今天若是不去,这份差事就要丢了似的。” 黄芷汀听得也笑,亲亲热热地拉着她一同往餐厅走,也不知道她才刚回来一会儿,怎么就知道日新楼的布置了。 等到了餐厅,高陌正在指挥布置上菜,不过他地位早已不同,主要责任也不在这些事上,他实际上只是站在餐厅门口等着,真正在布置桌席的是内府管事。 一见三人前来,高陌便主动上前见过,然后向黄芷汀禀告道:“夫人,如夫人那边已经得知夫人回京的消息,正在赶来拜见的路上。” 黄芷汀微微沉默,问道:“她今天才知道么?” 高务实一听这话就知道风头不对,主动解释道:“是我让她在见心斋闭关读书的,除了她娘家叶赫那边的消息能够直送她那儿之外,其他消息都得等我这边告知。” 黄芷汀肯定不会说高务实的不是,于是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却又问高陌:“陌叔,我昨天到天津,京师这边应该最迟晚上就得到消息了,对吗?” 高陌何等灵醒之人,虽然知道现在的回答一不小心就可能把自己搭进去,但他认为老爷肯定不愿意看到孟古哲哲莫名其妙被夫人抓了错,于是主动把责任揽了过来,道:“是的,夫人。不过京师晚上出城多少还是有些不便,因此这条消息是今天才送到见心斋的。” 黄芷汀淡淡地道:“一上午的时间,从见心斋来日新楼应该够了。” “夫人所言极是,只是一开始送去见心斋的消息只是夫人抵达天津港,老奴想着因为少爷也随行而来,说不定夫人会在天津歇息一两日,所以那消息里便没有说夫人何时抵京。 后来夫人一行从天津启程,老奴这边得知消息,马上便又送信去了见心斋,如夫人那边得知,这才匆匆赶来。若因此有所延误,实乃老奴的过失,请夫人责罚。” 黄芷汀听完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没事了,也不至于说什么责罚。”然后转头对高务实道:“耽误老爷时间了,请入席吧……刘姑娘也请。” 高务实心里琢磨黄芷汀刚才这一幕是出于什么考虑,听了这话也没多想,抬脚走入餐厅,老实不客气地在主座二席的东面那一席坐下。黄芷汀坐在与他相对的西主座,刘馨则坐了相距略远的客席。 黄芷汀见状微微一笑,道:“刘姑娘坐那么远做什么,说话都不方便,还是来我身边坐吧。” 其实平时高务实吃饭的时候经常也和刘馨一起,而且几乎毫无规矩,刘馨也都是随便坐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坐在哪儿显然很有讲究,刘馨于是再次笑着推辞了。 说话间,外头传来人语声,紧接着内府管事便来禀报,说如夫人到了,正在等候夫人接见。 高务实心说:怪了,我家什么时候这么多规矩了?上回规矩如此严格,好像还是与芷汀成婚那会儿,而且当时还是因为我爹娘二人都在意规矩,所以家里才如同上了枷锁一般,想不到今天居然又来了。 莫非,芷汀是故意要让孟古格格知道规矩? 高务实瞥了一眼,果然看见门口有女子身影,而且从衣服的花色来看肯定不是府上侍女,那看来应该就是站在门外等候的孟古哲哲了。 高务实思索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他想看看黄芷汀究竟打算怎么做。 此时黄芷汀正好道:“不必专门接见了,让她进来吧。” 咦? 高务实原本来以为碰巧在这个时机之下,黄芷汀可能会故意晾一晾孟古哲哲,想不到居然没有。 她的吩咐一传下去,很快便从门外走进来一位身着明式袄裙的少女。她的上身穿着红白相间的秋怡交领窄袖袄,下裳是典型的明式素粉梅花马面裙,看起来少女感十足。唯一破坏了这份少女感的,则是她梳着牡丹三髻发饰。 这是高髻的一种,一开始是从苏州流行起来,后逐渐传到北方。尤侗有诗云:“闻说江南高一尺,六宫争学牡丹头。”人说其重者几至不能举首,形容其发式高大,实际约七寸,鬓蓬松而髻光润,髻后施双绺发尾。 此种发式,一般均充假发加以衬垫,绝大多数使用此发饰者,要么出身显赫,要么家中殷富。孟古哲哲家里算不算“显赫”不好说,那得看和谁比,但既然已经做了高务实的妾侍,殷实肯定是足够殷实的。 只不过,她这个牡丹三髻并不是特别高,看起来倒像是没用假发,全凭自身发量支撑。这发饰虽然对是否婚配没有严格要求,但事实上以已婚女子使用居多,因此孟古哲哲梳了这样一个发饰,便使她看起来会更成熟一些,也就弱化了少女感。 虽然不知为何,但女子之间经常会关注对方发量多寡。虽然黄芷汀的发量不少,但高务实还是挺担心她会对孟古哲哲这发式挑刺,只是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应该少说话为妙,因此只是看了一眼,并不曾出声。 然而黄芷汀对这些似乎视而不见,任孟古哲哲上前参拜,行了一个完全标准的万福礼——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福了一福”。此是古代汉族女子常见礼仪之一,唐代武则天自立为皇帝,改国号为周,制定礼仪,将女子的拜姿改为正身直立,两手当胸前,微俯首,微动手,微曲膝,时称“女人拜”。 唐宋之时,女子在行这种拜礼之时,常口称“万福”、所以后来又称“万福礼”。到了明初之时,因为很多礼仪在元时都有些荒腔走板,朱元璋遂追溯汉唐之礼,万福礼因此也被再次“标准化”了一番。 基本上来说,是与后世影视剧里的动作差不多的,不过细节上要求更严谨一些,比如屈膝要屈多深,手要放在哪个具体位置等等,都有明确要求。民间或许不至于太苛刻,但越是在高门大户,越是丝毫马虎不得。 孟古哲哲一边行万福礼,一边道:“见过老爷、夫人。听闻夫人回京,妾身特来参见,因路途较远有所延误,请夫人降罪。” “你有心了。既是时间关系,非你之过,无须自责。”黄芷汀点了点头,看了看她纤细的腰肢,略微皱眉,问道:“你入我高家已近半年,可曾侍奉老爷?”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连高务实一开始都有些懵,心说芷汀怎么一开口就问这事?而且此时周围还有管家、侍女一群人在呢。 孟古哲哲并不曾与高务实圆房,因此听了这话也很尴尬,但她的尴尬说起来与高务实完全不同。她不是因为“圆房”这件事或者这个词尴尬,而正是因为没有经过这个过程而尴尬。 她低着头,小声道:“老爷让妾身先读书,这些事以后再说……” 高务实越觉得尴尬了,尤其是孟古哲哲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语气很委屈,那话听起来仿佛是他认为孟古哲哲读书太少而不配与自己圆房一般,简直又古怪又莫名其妙。 果然黄芷汀的语气也变得有些疑惑,朝高务实问道:“老爷,果是如此?读书与此事有何干系?” 那肯定没关系,难道不读书连圆房都不会了吗? 高务实尴尬到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好轻咳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事关重大,就算说来话长,也请老爷说明缘故。”黄芷汀看起来倒不尴尬,反而十分认真。看起来,她是真的认为事关重大。 高务实知道她认为“事关重大”的原因在哪,无非是她作为正室,一直觉得让高务实“开枝散叶”是她非常重要的责任,不管那开的枝、散的叶是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其责任都是她的责任。 尤其是当她知道高拱昔年没有儿子,导致其夫人一直为高氏家族族人诟病之后,更是把这件事高度重视起来。 高拱去世之后,其夫人回到新郑,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偶尔会被高务实的母亲接去龙文雅苑小住,其他时候简直就跟没这个人似的,完全看不出是一位“文正公”的嫡妻。 这个年代的女人,思想上肯定与后世女子差异极大,高务实能理解一些,但并无法完全设身处地的去感同身受,因此黄芷汀这么一问,他只好另找原因。 原因还真被找到了,他轻咳一声,也做出一副很严肃的模样来,说道:“你怀上潭儿之前,我曾向濒湖先生了解女子受孕的相关事情,先生曾言道:女子天癸之后随便便能受孕,但此时并非受孕之良机,须得再等几年,身体才算完全成熟。 故而,到那时受孕,既能保证生产之时母婴双方更加安全,也能保证胎儿更加健康,不容易出现某些先天疾病。如今孟古不过十四(男子论虚岁,女子论实岁),以先生所言,身体并未达到受孕的良机,故为夫让她先安心读书,过几年之后再论此事不迟。” 李时珍的名头太大了,高务实既然说这是“濒湖先生所言”,黄芷汀果然不敢怀疑,只是有些泄气又有些忧虑,闷闷不乐地道:“那这几年可怎么办啊?” 高务实一脸“我要晕了”的模样,看得刘馨忍不住笑道:“我瞧也没大事,只是要劳夫人再生一个。”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一) “劳夫人再生一个”这样的话,若是在后世的闺蜜之间说起来,哪怕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但也肯定充满了玩笑的气息。 不过作为明朝人的黄芷汀显然缺乏这方面的幽默感,听完之后只是稍稍蹙眉,叹了口气,道:“若是可以,我自然是义不容辞的。可是常言道:‘多子多福’,高家如此门第,老爷又有偌大家业,若是潭儿将来不能多几个兄弟,很多事就没那么好操弄了。” 高务实听得都差点呆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思虑如此长远啊?这都操心到儿子将来的事去了! 冒出这个念头之后,一贯“算计过甚”的高某人不由得怀疑:芷汀主动坐镇南疆,虽说是为我看住基业,但没准也是想着要帮儿子看住基业呢? 他回忆了一下,芷汀一开始要去南疆坐镇的时候还没有潭儿的存在,这应该能说明她当时没有考虑过这么远的事。 但是根据“经验”,女子天生存在母性,而且越是传统的女子,其母性通常也越强烈,所以极有可能是随着潭儿的出生,她就“母性觉醒”了,做什么事不光考虑到丈夫,还会考虑到儿子。 高务实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太习惯,但偏偏又生不起气来……嗯,这就是当爹的感觉吗? 即便多年前就被老师郭朴一言点穿他“算计过甚”,但算计这种东西不是核弹,不存在“无差别攻击”,对于自己的亲人,高务实并不算计。 固然,他也会通过观察和思考来探知对方的想法,但这种行为是不带恶意的,是为了更了解对方的心思,从而决定自己以什么样的言行来回应。他只是觉得这样才能更使对方满意而不自觉的这样去做。 但今天他所探知的东西是他过去从未考虑到的,一时不免有些茫然无措。一个在他意识中完全以他为中心的女子,忽然之间被另一个“男人”分去了一半,偏偏这个“男人”是他的“生命延续”,他根本不可能为此生气。 这种感觉真是前所未有。 “老爷,老爷?”黄芷汀的声音把高务实从恍惚间拉了回来。 “嗯?怎么?”刚刚回神的高务实茫然问道。 黄芷汀面上浮现出浓浓的关切,声音也不像刚才和孟古哲哲说话时那样,自带安南副都统的威严,听起来总感觉带着一股军旅肃杀之气。 此刻她的声音恢复了高务实心目中的模样,如十万大山中的百灵鸟一般温和悦耳:“来之前他们就告诉妾身,说老爷这段时间就差把户部当成自己家里,恨不得连睡觉都在户部,才好节省时间批阅那如山似海的公文。” 她说到此处,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给了高陌一个眼神。那眼神很简单,高陌一看就懂,立刻把餐厅中等着侍候的侍女打发出去。然后他自己也走出门外,喝令黑顶所安排的明哨暗哨都往外撤开一些距离,最后他本人都没回来,而是拉上门站远了一些。 其实黄芷汀知道高陌在高务实身边的地位,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这位“老奴”不知道的,她只是让他把下人打发走,没想到他自己都去避嫌了。 此时再把人叫回来也无必要,黄芷汀便也懒得多此一举,朝高务实问道:“老爷,有件事妾身一直想问……” “问呗。”反正现在也没外人了,孟古哲哲虽然还值得观察,但想必黄芷汀会有分寸,所以高务实很自然地回答道。 “现在是不是摊子铺得太开了些?”黄芷汀有些忧虑地问道:“从蒙古到南洋,从青海到日本,这方圆数万里全都有京华的影子,而所有这方方面面的事都需要老爷亲自过问,再加上朝廷的事也多……老爷这样下去,妾身觉得实在太操劳了。” 高务实没料到她会说这个,稍稍迟疑了一下,道:“青海、蒙古什么的,其实目前都不是我关注的重点,这西、北两面的事情,暂时只需要惯性推动就好,毕竟那都是早些年就已经办下来的局面,我现在也没有花多大力气。 至于南洋方面,自从你去坐镇以来,我也只是掌控个大方向,细务问得不多。真要说大明以外的地方,目前我费心思的其实也就一个日本方面了,那边情况略微复杂一些。 而朝廷嘛……这也就是年底,再加上今年我搞了‘大户部’,这算是开拓阶段,肯定会忙一些,但有了今年的经验垫底,明年应该就会好很多,你也不必担心。” 黄芷汀依旧难解忧虑,道:“妾身刚和刘姑娘聊到日本的话题没多久,老爷就回来了……能和妾身说说日本的事为何重要么?刚才刘姑娘和妾身说,日本若不算虾夷(北海道)的话,还不如暹罗大呢。” 刘馨对这些地方的国土面积显然很熟悉,日本若不算北海道,其面积不过才29.5万平方公里,而即便是后世的泰国,面积都有51.3万平方公里,现在的暹罗比后世泰国还大不少,差不多有日本两个大(不算北海道)。 [注:暹罗-泰国领土面积变化较大,以本书中的情况来说,它先是收复了被缅甸占据的一部分,又因为高务实把暹罗作为京华在南疆的统治中心而从南掌、柬埔寨拿到一部分,现在的面积估算约在60万平方公里左右。] “若只说国土大小,这话是没错,但暹罗的只有约一千万人,或者千万出头,可日本却有两千万人。”高务实道:“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日本除了在大明面前之外,实在不算什么小国了。” 日本的人口之前有提到过,后世日本史学界对此也有分析。大致上来说,从丰臣秀吉的“太阁检地”到德川家康的“庆长乡账”对日本石高的统计,就可以大致得出当时的人口数,约莫在1900-2200万之间。 如果要套用“人口密度”这个词的话,那么日本此时的人口密度在南疆只有安南的北、中部地区可以相比,也就是高务实一开始拿下的安南,不包括后来的广南三镇以及再后来得到的湄公河三角洲等地区。 而安南的北、中部地区,原本就是唐末宋初时从中国分裂出去的,它的人口密度比大明现在的“两京十三省”平均值还要高,只是没法和人口爆炸的某些地区相比。 即便如此,安南在没有南方在手时,虽然它的人口在南疆已经很高,但也只有五百万左右的人口,加上南方也才七百多万(此时安南的南方开发度来比较低),而完整的安南(基本等于后世越南)比不带北海道的日本还要略大一点,可见日本的人口密度在这个时代来说是很高的。 当然,高务实不是要去给日本搞什么人种净化,虽然基于前世某段历史的原因,他对日本没什么好感,但他认为日本民族文化影响之下的日本人至少比南疆各国的土人要优秀一些,而且可能会很适合利用。 日本人的某项特性大家都很清楚,典型的记打不记吃,别看一开始可能很嚣张,但只要以绝对的实力揍得他死去活来之后,他立刻就老实了,从此乖乖认清自己的位置,指东向东,指西向西。 对此,山姆大叔有过完美的实验,并从中得到了满意的体验。 高务实也想体验一把。之所以这样想,主要倒不是因为想获得某种复仇般的快感,而是他发现京华现在有这个需求。 大明固然有很多灾民,但高务实发现给南疆引进大明灾民的成本有些高,而且他还担心过多引入会削弱大明本身的实力。 但如果能从日本转移一些人去南疆,则可能有更好的统治办法。简单点说,就是人为的多创造出一个社会阶层来,让这个阶层给处于社会最高阶层的明人分担火力,做挡箭牌。 通俗点说,就是高务实已经开始设想将来把日本人当做“高丽棒子”来用。 当年日本侵占中国东北时,“日朝合并”已经有些年头了(就是吞并朝鲜),日本在朝鲜已经培养了不少走狗,因此就从朝鲜半岛征调过来很多韩国人用于镇压中国老百姓的反抗。 但是日本人也没把他们真当自己人,因此不给他们配发武器,这一点还不如对待中国的伪军伪警。当时中国伪警好歹有一根警棍,而这些韩国人只能把家里妇女洗衣服用的洗衣棒拿出来当武器,随身带着,稍见国人不顺眼,就用棒子一顿毒打。 因此,东北的老百姓背后就管他们叫高丽棒子,口口相传之下,“高丽棒子”逐渐成了大家骂这些为日本人卖命的韩国人的蔑称。 蔑称归蔑称,但如果双方的地位换过来,高务实就觉得应该很不错,他就很想把日本人变成南疆的“日本棒子”。 甚至他还想再玩一套“皇帝总是好人,错就错在有奸臣”的把戏,让日本人充当坏人这个合适的角色,把南疆土民的仇恨拉稳,让明人能更好的去玩社会平衡,自己却超然在外。 而日本人一旦这样做了,也就再也回不了头,只能更加老实的抱着京华的大腿,乞求能永远保持“第二阶级”的地位。 不过话虽如此,原先的归化户籍制对于日本人也同样有效,既然高务实连南疆土人中的积极、优秀分子都乐意将之归化为汉人,何况整体来说比他们应该更优秀一些的日本人呢? 霸者眼中,非我即敌;王者眼中,非敌即我。 非我即敌者,能团结身边的核心力量,披坚执锐纵横一时,但霸业终难长久,一旦出现失败,往往意味着主力重创,而后难图再起。 非敌即我者,能团结一切非主要敌手,众星捧月百鸟朝凤,落拓时有人倾囊相助,艰难中有人生死相随,厚积薄发百折不挠,其力如江河之不绝,其势如海浪之汹涌,跬步千里,终成伟业。 前者如项羽,后者似刘邦。 同许多人一样,高务实前世年轻时也以为项羽才算英雄,不愧霸王之号,但等年岁见长,方知霸王终究只是霸王,彼时彼日,惟刘邦才配得上“皇帝”之名。 大业未成之前,因为心里的一丝旧怨而将一股不小的助力弃而不用,那只是少年意气罢了。 更何况,以高务实心中的计划和对日本人民族特性的了解,他们连“脱亚入欧”的口号都喊得出来,而两宋之时,许多日本人更是把自家妻女送给旅日的宋朝商人过夜,只为了改良“品种”。 那么在归化户籍制下,这批人该有多么积极进取,以期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高贵的“汉人”? [注:宋时日本人送妻女予宋朝商人改良“品种”一说,并不是我所杜撰,当时确实很常见,不过我要说明一下原因。 日本人极其重视本家家名,而不算太重视血系。比如战国时期不少大名发现了优秀的年轻人,认为他将来能帮助本家振兴家名,往往便会收其为养子,或将女儿嫁给他(如此便成为“一门众”,可以粗浅理解为一家人),到最后甚至把家督之位也传给他。 所以对于日本人而言,传承家名比传统血统更重要,乃是此时很常见的思维和现象。] 家名这种东西,在大明来说大抵便是“姓氏之门第”。振兴家名的意思,大概便是确保姓氏不变而门第提高。 日本人的这种思维对于高务实来说简直不能更妙——我有一百种方法把这根胡萝卜花式喂给你吃!而你想要吃到这根花式喂来的胡萝卜,献出自己的一切难道不是很值得吗? 正如高务实当初设计户籍归化制的初衷一样,他不仅是要吸纳一切优秀的“被统治阶层”,还要让那个阶层始终保持对“向上”的向往。 社会底层之人没有晋升空间,乃是任何统治的大敌乃至死敌。正如历史上的大明为何明明有着亿兆子民,却居然会输给只有那点人口的女真一般,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大明的军队根本没动力打仗——你再努力、再厉害,五军都督府的那几个大都督位置也永远轮不到你。 证明不了自身价值,又无法用努力来获取相应的回报,换了谁也不会有舍生忘死的战斗意志啊,当然一个个都是能混则混,一到作战便望风而逃了。 高务实的这一番解释,黄芷汀听得眼中异彩连连。 站在一旁的孟古哲哲还是头一次听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做这样的宏篇大论,对于她来说,这些话更是宛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让她的整个世界观都仿佛在一瞬间先被颠覆,又被重塑了,真是脱胎换骨一般焕然一新。 惟独刘馨对高务实的理解更甚一筹,总体来说还挺淡定的,但其实她心里也暗暗吃惊不已。她都不知道高务实居然这么“阴”,这种做法和杀人诛心有什么区别? 把一个民族中最优秀的一批人变成自己人,却又坚持让那个民族始终存在,如此一来,那个民族岂不是相当于一个血库似的存在,其唯一的功能就是给高务实所代表的“汉人”阶层提供新鲜血液? 想到这里,刘秘书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 感谢书友“阴天好心情”、“年久失修nn”、“tilong512”、“apodes”、“a夜烟客a”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二) 高务实不知道刘馨的想法,或者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在他看来,中国人有些时候很讲道义,有些时候不讲道义。讲与不讲,取决于双方的立场和关系。 你与我是经年老友,这道义我自然非讲不可,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你与我素不相识,这道义便是能讲则讲,取决于个人的道德层次;你与我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甚至都已经兵刃相向了,那我还跟你讲道义?当然不讲了。 这种时候中国人只讲“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只讲“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只讲“事贵应机,兵不厌诈”…… 当然,他高某人在前世之时,嘴里倒也能说“中日是一衣带水的邻居”,好像一副友好主义者的模样。但他好歹也是读书人,知道《南史·陈后主纪》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隋文帝谓仆射高颍曰:‘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 然后他就发兵打过长江去,把陈后主抓了。 你瞧瞧,人家毕竟是开国之君,发兵的理由都如此高大上:咱俩一衣带水,我不能见你家的百姓过得那么凄惨却去不拯救。虽然动兵是一件很花钱的事,但我还是很积极主动的来帮忙解放他们啦! 所以一衣带水真是个好词,一定要深入理解。 高务实的理解就很深入,所以他见自己刚才一番话已经镇住了场面之后,就立刻换上一副悲怜天人的慈悲法相,叹息道:“再有,我听说日本人过得苦哇,别说寻常百姓了,就算是很多大名——就是地方诸侯——他们的日子都过得清苦极了。” 黄芷汀显然一时没转过弯来,有些纳闷的道:“诸侯能怎么苦?就好比我家当初不过一个土司,虽然银子不多,但自小我的吃穿用度总也谈不上清苦。” 这话高务实是承认的,黄芷汀当年在自家地盘上的排场他又不是没见过。 那次她与自己一行回到思明府,进入海渊城的时候,沿途土民全都乖乖跪伏于道旁,离她还老远老远便把头磕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她和她的亲卫狼兵走得后脑勺都快看不见了,土民们依旧不敢动弹,又再等了一会儿,才敢抬头起身。 那种威势,当真是比皇帝还夸张,所以她家虽然论银子的确不算多,但偌大一个思明府养她一家几口人,生活条件当然差不到哪去。 不过,她家的情况和日本完全不同。高务实解释道:“你家当时的情况和日本是两回事。我就这么说吧,你家位于广西,家里的土民虽然生活条件一般,但广西那地方要富虽然难点,要饿死却也不容易——你看咱俩同行那次,光是在山里吃野果都没饿死对不对?但是在日本就不同了。” 高务实稍稍一顿,迎着黄芷汀疑惑的目光继续道:“无论中国还是日本,多少强大的权力,都因为无法填满饥饿的嘴巴而被推翻。权力首先要建立在嘴巴上,然后才能建立在脑袋上,只有控制住嘴巴,才能更好的控制住脑袋。 而原本物产就不怎么丰富的日本,眼下的粮食产量更是创造新低,再加上他们所信的佛教与大明和南疆都不一样,导致他们几乎全民禁食肉类,只能吃鱼,于是食物来源就更少了。 芷汀,我问你:一小碗大米饭、两指宽小鱼一条、腌萝卜一小碟、白水煮野菜一盅、酱汤一小碗——这个食谱你看如何?” 黄芷汀皱眉道:“像是对大病初愈之人因为不能暴饮暴食而准备的清淡食谱。”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也或者是贫苦百姓之家的吃法吧?但我记得京师百姓哪怕是南城那边,也不至于清苦成这样。” 那是当然,高务实前世就知道,何况今日?当初他看清人写明朝的《樵史通俗演义》,里面就专门夸耀过万历年间民生殷富的情况: “传至万历,不要说别的好处,只说柴米油盐鸡鹅鱼肉诸般食用之类,哪一件不贱?假如数口之家,每日大鱼大肉,所费不过二三钱,这是极算丰富的了。还有那小户人家,肩挑步担的,每日赚得二三十文,就可过得一日了。到晚还要吃些酒,醉醺醺说笑话,唱吴歌,听说书,冬天烘火夏乘凉,百般玩耍。 那时节大家小户好不快活,南北两京十三省皆然。皇帝不常常坐朝,大小官员都上本激聒,也不震怒。人都说神宗皇帝,真是个尧舜了……至今父老说到那时节啊,好不感叹思慕。” 这里头就专门说了万历朝时民间百姓吃穿用度的情况,简单的说就是物资丰富物价低,哪怕赚得不多,但由于花费小,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悠闲惬意。 这还不止是鞑清统治下的汉人这样说,连“清世祖”福临都说:“当明之初,取民有制,休养生息。万历年间,海内殷富,家给人足。” 不仅国内这样说,来过万历朝大明的外国人也这样说。西班牙人门多萨的《中华大帝国史》中描述明朝的社会民生时,就如实写到:“在这个大国里,人们食品丰富,讲究穿着,家里陈设华丽。尤其是,他们努力工作劳动,是大商人和买卖人,所有这些人,连同上述国土的肥沃,使它可以正当地的被称做全世界最富饶的国家。” 或许正是因为“全世界最富饶”的原因,黄芷汀才会一听这个食谱就得出那样的结论。 然而高务实却呵呵两声,道:“作为大明的子民,可能的确会觉得这种食谱实在太寒酸了一些,但我告诉你,这就是很多日本诸侯早、午两餐的食谱——而他们不吃晚饭。” 黄芷汀几乎惊呆,愕然道:“吃成这样,还不吃晚饭?”然后见高务实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她想了想又问道:“那寻常百姓吃什么?” 高务实耸耸肩,答道:“同样只吃早晚两餐,食谱一般是小米饭一小碗,煮萝卜两块。” 黄芷汀一脸不可置信,纳闷道:“堂堂诸侯,比起寻常百姓来,也不过就是一餐饭多了条小鱼?” 高务实严肃地纠正道:“饭不同啊,诸侯吃的是大米,寻常百姓只能吃小米。” 黄芷汀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区别很大吗?” “这两道菜谱在咱们眼里的确是一样的寒酸,可此时的日本人的确确就是吃着这样的东西一天天活下来的。而且那些吃小米饭的农民,做梦都想像大名、武士们那样吃上大米饭。” 高务实这话还真不是忽悠,战国时代的日本,所有生活都围绕着战争。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打仗,而打仗又是为了吃得更好。 日本本来是个水稻生产国,几乎全国的农田都在种植水稻,然而可笑又可怜的是,大米对一般种植大米的百姓来讲却是奢侈品。 在黑泽明的电影《七武士》里有一段情节:山上的山贼垂涎山下村子里的那点大米,便要在秋收的时候下山抢米。农民们为了保卫他们的大米,便拿出全村仅有的一点大米去城镇里招募穷武士来保卫村子,而他们能拿的出的唯一招聘条件,就是顿顿大米饭管够。 虽然高务实一直不能理解那些没出息山贼为啥不换个富裕点的地方去抢,偏偏死盯着这个穷到除了点大米什么都没有的穷村子。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在这个时代的日本,大米实在是个稀罕物。 后来,村里的农民也真靠着这“餐餐吃大米饭”的“优渥条件”,招募来了七名水准参差不齐的武士。虽说这七名武士说是为了保一方平安所以不计报酬,但能吃上大米饭其实对他们也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毕竟在这个时代,男人总是饿着肚子的,能吃饱实在是件不可多得的美事。再后来,武士们发现村民们将大米都给他们吃了,自己吃的却是小米饭和野菜,于是便将自己份额里的大米饭全给了村里的老幼妇孺吃。 电影可能是想赞扬一下武士精神,但高务实却由此了解到了日本当时的生产能力之差。因为大米产量很低,所以这白花花的大米就成了各地大名、领主们特别指定的主要战略物资。 农民在地里劳苦一年,种水稻基本上就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收下来的大米往往全都要作为年贡送进领主的城堡,而自己只能吃小米饭、啃萝卜、吃野菜,有的农民甚至一辈子都没尝过自己种的大米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后来日本侵略中国占了东三省,不许普通东北老百姓吃大米饭,规定说如果吃了就是经济犯。考虑到当时关东军上上下下大都是日本农民出身,估计当年领主们收走大米不许他们祖先吃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们的骨子里,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混上了能吃大米的身份,便反过来小人得志,特别仇视农民吃大米。 正如玉米和土豆的传入使清初中国人口增长一般,使日本人勉强能吃饱肚子的东西则是萝卜。萝卜刚被引进到日本时只能长到指头粗细,后来经过日本农民的辛勤培育,日本的萝卜终于变成胳膊粗细了。 萝卜本身倒是好东西,营养丰富又易于生长,于是很快就成了日本农民的主要食物,即便贵族也对萝卜青睐有加,使之上了贵族的餐桌,而且几乎到了无萝卜不成宴的地步。 即便是有钱人吃大米,穷人只吃小米和萝卜,但对于多山的日本来说,粮食依旧不大够吃。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日本人就形成了一天只吃早饭和午饭两顿饭的习惯。 早上到下午要干活,所以一定要吃饭保持体力,晚上是休息时间,加上那时候人们没多少娱乐,只要早早睡觉,肚子就不饿了,如此便能省下一顿饭的粮食。 更厉害的是,这样的习惯不光农民在遵守,上至天皇下至武士,几乎都是如此,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全国上下都在执行不吃晚饭的习惯。只不过,贵族们夜生活比较丰富,所以他们如果实在饿的不行,还能找点点心吃吃。 高务实继续给黄芷汀解释道:“比较讲究的日本大名诸侯,吃饭时都是坚持分餐制,每人面前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三菜一汤一碗饭,就算开宴会也是这样各吃各的。这些人和穷人食谱最大的区别,就是可以吃到一点点荤菜。 不过,因为日本不能吃肉,所以有钱人也只能在鱼和贝类上做做文章,这已经是他们能吃到的最奢侈的食品。 但是有一点我也太不明白,作为岛国的日本,无论贵族还是武士,都不会放开了任意吃海鲜,他们正餐的荤菜一般只会有一条小到只够吃几口的鱼,或者几片腌渍的贝类。而且这鱼和贝类还几乎不会同时出现,一餐的荤菜只能出现一种。” 这也不是高务实杜撰,在战国时代的日本,哪怕是有钱人,也始终维持着一荤两素一碗汤的饮食规格,即便是后来统一日本的德川幕府征夷大将军,一顿饭也只吃一道荤菜,而且装这道荤菜的碗一般还都挺小。 说到这里,高务实稍稍骗过头对刘馨道:“有个人芷汀可能不知道,但刘姑娘你是知道的——德川家康。”然后又回头给黄芷汀介绍:“此人是日本排在第二位的实权派,其领地大概有你在安南的海东领地三个或者四个大。” 这个对比说法就很直观,黄芷汀闻言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高务实道:“此人就很节俭,甚至称得上吝啬。他连鱼都很少吃,每天就吃些腌萝卜就米饭,而且常年如此,极少例外。 我听过一件关于他的情报,说有次他在家里遛弯,看到几个侍女在抱怨,便过去看究竟。侍女们说:‘现在的伙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小菜只有一道腌萝卜。’ 素以待人温和著称的德川家康于是走过去,微笑着对她们说:‘好吧,既然你们不爱吃,那就不要吃了。’从此以后,侍女们作为小菜的腌萝卜就被撤销了,她只能干吃白米饭。” 高务实所谓的“情报”,其实是后世看到的记载。当然,来源不重要,重要的是黄芷汀果然又是诧异又是警惕,迟疑道:“此人……是不是素有大志?” 大志肯定是有的,不过实际上这个故事被高务实提前了。其实发生此事的时候已经是家康统一日本、建立德川幕府之后,所以他不是因为“素有大志”才这样节俭,而是一贯如此,习惯成自然。 所以高务实摇了摇头,道:“或许是,或许只是历来养成的习惯。” “哦。”黄芷汀应了一声,思索片刻,问道:“那么夫君打算如何‘拯救’他们?” “问得好。”高务实露出笑容:“从我刚才的介绍你应该就知道了,日本农民还是很勤劳而且老实的……我觉得现在湄公河三角洲那边人口不够,而当地土人又有些懒散,如果将来我们能弄上一百万日本农民过去,应该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黄芷汀撇撇嘴:“一百万?日本的皇帝或者国王莫不是个傻子,这么多人都肯让你运走。” “首先,日本的‘皇帝’没有任何实权,除了地方诸侯会在掌握某地实权之后找他买个官帽子戴戴之外,其他屁用没有;其次,我大明曾经册封过的某些‘日本国王’,比如足利义满,其实都是日本的幕府将军,叫做‘征夷大将军’。 不过这个‘将军’并非真的管什么‘征夷’,其实权地位相当于咱们某些前朝的‘总百揆,即总摄国政是也。 不过前些年,日本室町幕府已经灭亡,现在实际意义上的‘总百揆’既换了人,也换了名号,现在叫做‘关白’——就是汉书霍光传里‘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天子’的那个‘关白’。” 黄芷汀道:“妾身可不管他是谁,叫什么也不重要,反正都不可能让夫君你弄走那么多人。”顿了一顿,微微挑眉道:“至于夫君的布局,妾身觉得……该不会是把日本也当南疆办吧?” “那倒有点难度。”高务实摇了摇头:“日本情况有些特殊,他们的所谓天皇,在日本人眼里乃是神的后裔,是‘现人神’,所以不能贸然废除。而南疆的任何一个国王,我若真要废他,那就废了便是,这区别就很大了。” “那么,‘日本国王’呢?甭管是叫征夷大将军还是关白。”黄芷汀问道。 “现在这个关白恐怕不太容易任我搓圆捏扁,不过此人年纪不小而又子息艰难,等他死了之后,日本一定是主少国疑,会出大事。到时候我会想法子把他的继承人控制住,‘挟关白以令大名’一段时间,再往后……就要视情况而定了。” 黄芷汀第一次听说这个计划,倒还没觉得怎样,一旁的刘馨反而有些意外,问道:“之前不是还没定策吗,现在已经有决定要帮谁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三) 刘馨之所以诧异,主要是因为此前高务实确实未曾决断其在关原之战后的立场,他一直以来所打定的主意,不过是确保东西军之间的那场关原之战必须打起来,而他和京华的具体立场,则要看关原之战打完之后的局面再做决定。 虽然高务实当时也没有就这个“再做决定”详细说明,但刘馨做了他这么一段时间的机要秘书之后,对高务实的了解程度显然加深了不少。她曾站在高务实的立场上思考过这个问题,并得出了几种推测。 所谓“视情况而论”,既然是看一场战争的结果,那无非只有三种局面:东胜西负、西胜东负、战平罢手。 当然,如果非要再说细致一些,那么还可以各分小胜、大胜、惨胜、完胜等等,甚至连战平罢手也可以有不同情况,诸如双方烈战兵疲而至终战、粮草告罄不得不各自撤兵等等,这样算起来的话,那可能出现的局面就很多了。 刘馨原本对关原之战这段历史几乎毫无印象,她对此战的了解实际上是这段时间以来听高务实说起的。好在高务实昔年不仅是历史爱好者,还是游戏迷,对于这段历史——无论政史还是军史战史,都还挺熟悉的,因此讲得也颇细。 按照他所描述的情况来看,刘馨觉得他有一个观点挺有道理的,那就是关原之战德川家康的取胜本身谈不上“理所当然”,那场仗的变数其实非常多。 很多人说小早川秀秋的临阵倒戈是关原之战最大的胜负手,这话或许没错,但实际上关原之战并非一次孤立战役,那是狭义上的说法。其实广义上的关原之战应该是由一连串的战役、阴谋与反阴谋计划交织而成的一场系列战争。 在这个系列战争之中,有很多事情其实都很偶然,甚至其中还有些称得上离谱,如果“再来一次”,恐怕没有人能保证它还会与原历史上一模一样的发展和告终。 比如说这次战争的直接导火索,直江兼续的《直江状》若不是如原历史上那样,逐条批驳德川家康对上杉景胜之指责,甚至皮里阳秋嘲讽家康的话,家康是否还有理由号召讨伐同为五大老之一的上杉景胜? 如果没有这个号召,那么后来那一群实际上是丰臣秀吉家臣的所谓“武断派大名”怎么会大批跑去关东那边? 而且这批人原本也未见得就是放弃丰臣而效忠德川了,甚至他们之中还有一些根本不看好家康,他们愿意服从家康调遣的最主要理由说起来简直可笑: 什么?对面是石田三成?八嘎,那我先跟内府混了。 这个内府,是因为当时家康在日本朝廷的正式职务是内大臣,依中国唐时习俗而称内府。顺便提一嘴,日本文武官职大多数都是从唐朝照搬而去的,只是名称上有些变化,但即便日本公卿大名内部俗称,也可以直接用唐名来说那些职务,没有不懂的。 而且这个“唐名”还不只是习俗,甚至称得上是律法规定的雅称。“唐名”本身就是日本律令制下的一些与唐朝直接相应的官职名、部门名。 公元八世纪前期,《大宝律令》、《养老律令》颁布,整备二官八省以下职制,制定百官的职名,以唐式职名作为部署名的一种雅称。 当时,沉醉唐风文化的藤原仲麻吕(惠美押胜)掌握政权,天平宝字二年(758年),日本将所有官职强行改为唐名——如仲麻吕自行新设的紫微中台,就相等于皇太后宫职,称为紫微令。 天平宝字八年仲麻吕失势后虽回复旧称,但之后仍被用作于官职的别名及雅称。奈良时代后半至平安时代由于出现各种的令外官,于是唐名再被使用。 文臣如左大臣、右大臣对应唐朝的左右仆射,大纳言对应门下侍中,中纳言对应门下侍郎或黄门侍郎,式部卿则对应吏部尚书,弹正对应御史等等。武将如左右卫门督对应唐朝左右金吾卫大将军之类更是不胜枚举。 好比日本的左兵卫督,唐名叫做武卫大将军,这是著名的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他们织田家早前的主家、曾经的三管领斯波家家主世代担任的官职。 斯波家原先地位极为特殊,镰仓幕府末期与足利将军家同格,后来才降为臣籍,担任幕府执事,该职务也是“管领”的前身,一直是三管领的笔头。 除了斯波家家主外,室町时代再没人担任过左兵卫督这个职务。所以在此时代的日本,一说到武卫家、武卫公,那肯定就是指斯波家和斯波家的家主,天下间别无分号。 斯波家的人,苗字就是斯波,但如果现在有个通字为甲、偏讳为乙的斯波家之人站在你面前,你称呼他为“武卫甲乙”,他肯定知道你是在喊他。 不仅是这些人,甚至连幕府将军们也不能例外。他们除了征夷大将军这个本来是临时职务的特殊职务之外,也有律令制内的职务。 在整个室町幕府时期,只有作为武家栋梁的足利家将军能够获得左右近卫大将之职,而这两个职务等同于唐朝的左右羽林大将军。 唐名在日本的流传之广、烙印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言归正传,刘馨当时就设想过,如果没有《直江状》,如果没有德川号召讨伐上杉聚齐势头,如果石田三成没有在此之后立刻跳出来组织讨伐家康并拦截另一批还没去东边的领军大名,如果那一大批已经去了东边的武断派大名不是已经到了家康麾下,如果…… 总之各个阶段都有无数的可能导致东西军的“配置”与原历史上不同,就好比岛津家一开始的时候是打算跟家康混的,但没料到的是他们跑到岐阜之后,德川老臣鸟居元忠表示没收到家康的通知,因而不准岛津家的人入城,气得岛津家一怒之下干脆跟西军混了。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最终形成的东西两军其实都是因缘际会所致,很多当事人自己没没料到,居然有朝一日会听家康的指挥来打仗,或者在石田三成的名下打仗。 刘馨推测,高务实原本可能就更倾向于站在西军一边,因为西军这边的实际首领是石田三成。 石田三成,这厮是个不太会团结实力大名的文官派,高务实应该很有把握能在关原之战结束之后强势加入,继而取代石田三成的领导地位。 有了京华的加入,即便关原打输了,西军也完全有能力恢复实力和士气,回头去打复仇之战,并且赢得战争的最终胜利。 西军众将当然也明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的道理,高务实的加入有何意义不问可知,再加上京华本身的强大实力,习惯于服从强者的战国大名们会怎么选,那也无需多问。 如此,高务实的确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取得其在日本的独特地位,只是这地位究竟能如何独特,现在却不好说。 日本人受唐风影响极深,而唐风归根结底就是汉化,汉化深了,他们也很讲究万事要“正名”,而京华要的特殊地位又不是丰臣秀吉统一之前堺汀商人那样的独立商业汀,他要的是控制日本啊……这个名却如何正得了? 何况,就算帮东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关键就在于德川家康这个人。 德川家康的厉害之处,前次高务实已经给她分析过,此人不仅军事水平在当时鲜有对手,政治水平在秀吉死后更是吊打一众沙雕墙头草。 不过,刘馨认为高务实当时的犹豫,主要在于家康个性中的两大特点: 第一大特点,他是个眼光很毒辣的人,而认定之后做事绝不含糊。他判断大局几乎没出过什么错,认定织德同盟以后一直是织田信长的得力臂助,信长和浅井、朝仓两家开战之初差点把命都送了,家康也不离不弃。 直到信长死后,他都还为了坚持与“织田家”而非“羽柴家”的同盟,和秀吉打了以弱敌强的小牧长久手之战,使秀吉武力平定计划破产,被迫采取外交手段搞定。 这种高明又自信的眼光,意味当京华以泰山压顶之势出现在关原之战后的日本,他一定能准确判断出谁强谁弱。只要他觉得对方如织田信长一样,是他肯定打不过的人,他应该很容易就会选择加入而非对抗。 第二大特点,就是高务实向她提到过的家康的外号:“乌龟”。乌龟虽然很大程度上是说他活得久,是个老乌龟,但其实也还有其他意思,比如“缩头乌龟”。 缩头乌龟不是好词,但它充分体现了家康的“现实主义精神”,意味着他很会审时度势,在没有把握的时候通常不会瞎搞。正如高务实和她提到过的一句话:“……所以‘桶狭间’只有信长打得出,家康只能在今川家大势崩坏时才敢决然闹独立。” 这就意味着当京华强势“帮忙”的情况下,家康一旦衡量双方实力的差距,很可能会选择继续雌伏下来——做老二虽然未必开心,但总比掉脑袋开心多了。 因此,扶植德川家开个新幕府,曾经也是高务实的选择之一。 但话虽如此,高务实当然也还是认为搞定德川家康,比搞定淀殿和丰臣秀赖母子的难度要高多了,而且德川家康一肚子阴谋诡计,谁知道他会玩什么花样? 呃……好吧,刘馨倒不觉得德川家康玩阴谋诡计能比高务实还狠,但政治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高务实本人又不会跑去日本亲自坐镇,底下人玩阴谋能不能玩得过家康,那就不好说了。 不怕贼光顾,就怕贼惦记啊! 所以,东军西军之外,高务实一直最倾向于直接扶植丰臣秀赖,因为他觉得控制一对孤儿寡母才是最简单也最安全的。 只是,高务实之前也有他的纠结之处——不是因为“控制孤儿寡母”对他来说有什么道德上的心里压力,而是以丰臣秀赖当时“丰臣家”的立场来说,在关原之战这件事上有点找不到立场。 本来刘馨不理解这句话,什么叫“丰臣家找不到立场”,丰臣家不是所谓的“天下人”吗?他丰臣秀赖的立场就是正义的立场嘛![注:日本的所谓“天下人”,大意是掌握天下的人。] 所以当时刘馨问“关原之战时丰臣秀赖母子两个在干什么,为啥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的时候,高务实便对她道:“恕我直言,你与其问关原之战时丰臣家‘在干什么’,倒不如问那时候的丰臣家还能干什么?” 高务实告诉她,原本丰臣家包括宗家(秀吉、鹤松、秀俊、秀保)、大和家(秀长)、秀次家(秀次)和秀胜家(秀胜)。 但是,1591年时鹤松夭折,秀吉收秀次为养子加继承人,秀次家并入丰臣宗家,秀保过继给死后无嗣的秀长,继承大和丰臣家。 1592年秀胜死,无嗣,秀胜家断绝;1594年秀俊出继给小早川隆景,改名小早川秀秋;1595年秀次切腹,秀吉杀秀次全家,而秀保死,无嗣,大和丰臣家断绝。 1598年秀吉死,秀赖继承宗家。 由此可见,到1595年以后,丰臣家仅剩宗家,旁支已经全军覆没了。而到了1598年秀吉去世后,丰臣家仅剩丰臣秀赖一颗独苗,直到1608年秀赖当爹为止。 换句话说,关原之战那会儿秀赖就是个几岁的小孩子,他能干嘛?至于他母亲淀殿,其实也没法真正控制局面。 按照秀吉的布置,在秀赖成年之前,权力格局就是五大佬加五奉行,没有其他人的事! 秀赖、茶茶(淀殿)、大阪城其他人,都没有发言权和决定权。而且,西军是通过毛利、宇喜多会同奉行众联署文件,宣布德川是叛逆的。而之前人家德川的上杉征伐,更是程序正义的顶点。 上杉征伐是个什么鬼?是家康说同为五大老之一的上杉景胜在领内整顿军备,然后被堀秀治给举报了。中央(实际主事者德川)随即派人调查,当然出面的可以是增田等人,还要求或者建议景胜为了表明清白到京都、大阪去解释一下。 结果上杉家老直江兼续的《直江状》冷嘲热讽家康、骂堀秀治小人加胆小鬼、说筑城修路不应该被怀疑、说收集武备是“乡下武士的爱好”,总之什么都不承认。 堀家为什么举报?一方面你整顿武备,人家抓着你问题了才举报(违反总无事令);另一方面,上杉家作妖遭人恨有什么可狡辩抵赖的?当初移封的时候,是上杉征了满年的年贡,把人家堀家坑了。 张嘴闭嘴有种你去旧领征年贡的不是上杉家?是,上杉景胜成了大佬了,人家堀家先父堀秀政死了好多年了,等于说家道中落了,惹不起上杉。没粮食还活不下去,还得低眉顺眼的跟上杉借粮。 上杉借是借了,第二年就急急忙忙的催债,逼得人家加征,搞得民怨沸腾的。人家堀家举报,不仅仅要报复上杉的旧怨,最重要的是保住命——上杉折腾事,第一个危险的就是上杉旧领地的堀家。 话说丰臣老臣堀秀政病死之后,儿子被一个靠着丰臣秀吉才存续下来的大外样这么欺负,丰臣旧臣的心寒不寒啊?那人家虽然举报动机是有仇,但是举报已经被受理了。 上杉景胜坚称修桥修路是应该的、修城是因为狭小,越后浪人叛乱不是我煽动的,我不上洛——依照后来流传的《直江状》,言辞里其实是默认了上杉家整顿道路、收集武器等事情的,只不过是进行了狡辩和转移话题。 也就是说,远在大阪的人,就算认定“上杉谋反”也无可争议。 可以说,虽然都是程序正义,但上杉征伐的程序正义,更加深入人心。反倒是石田三成一个“罪人”突然蹦出来拉着毛利、宇喜多俩大佬,加上奉行众联署个文件去搞家康,看起来更加、特别、非常可疑。 这里要注意,是看起来可疑。毕竟丰臣家的武装力量算是倾巢而出了。德川是秀吉妹夫,东军诸将更不少都是秀吉的嫡系人马。至少在不知德川野心的人看来……无非就是丰臣军去讨叛逆,然后另一帮丰臣军在背刺而已。 西军用程序正义去彻底否定德川,但是德川之前干的也是程序正义。既然你们两边都是搞串联,搞程序正义。那人家孤儿寡母的,除了保持中立和脸上贴金的“家臣斗争”,还能怎么办? 难道要站德川?宣布西军恶意串联?别闹了!西军连大阪城里的武装都给拉走了。反对西军?分分钟重申一下秀赖小朋友你没有发言权、决策权…… 难道要站西军?确认“德川是叛逆”?别闹了!东军诸将全是你家的家臣,这么一下子非得瞬间全部懵逼。 老子为你出来打仗,你说老子附逆? 然后德川淡定的说,“看吧!石田、奉行众、毛利、宇喜多抢班夺权、挟持了少主了!” 东军?一致点头,然后更加铁了心的来“清君侧”!反正诸将觉得秀赖真的被挟持了,而德川知道等秀赖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一定会承认之前“被挟持”是事实。 所以,保持中立已经是在生死之间做了最正确的选择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生如夏花980705”、“闫云鹤”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看错时间,发迟了三分钟……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四) 在高务实的表述中刘馨了解到,关原之战的性质其实是因丰臣家内讧而爆发的战争,即秀吉原配北政所宁宁所抚育的清洲武功派、秀赖生母淀殿茶茶所暗中扶持的近江奉行派之间内讧,然后他们所爆发的冲突被五大老利用,而此利用在名义上来说,则是用来争夺丰臣家下一代话事人的战争。 当时高务实就明确表示,说这场战争的性质至少在当时的日本人眼中,不是东、西两军中的谁跳出来造丰臣家的反,因为两军都打着为丰臣效忠的旗号。 作为当时能够代表丰臣家的唯一一人,丰臣秀赖当时比朱翊钧登基时还小,指望他能有什么政治立场? 原历史上高拱感叹一句“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本意明显是要求内阁和朝臣们要承担起责任来,因为“治天下”的权力现在是被大行皇帝托付给我等了。 结果就被张居正、冯保故意歪曲,让两宫和小皇帝以为高拱这话的意思是要取而代之,继而葬送了政治生命。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孤儿寡母的政治能力一般都靠不住。 对于丰臣宗家来说,东西两军都在局里,都是我的家臣,我怎么干涉呢?我帮谁不都一回事吗? 所以,关原合战并不是标志着德川家取代丰臣家,成为日本下一代的统治者的战争。如果有一个事件标志着德川家正式取代丰臣家,那这个事件只能是德川秀忠继任第二代将军。 征夷大将军,本是为讨伐阿伊努族(虾夷)所设立的临时官职。而将军之位,只有当世袭制确定时,才能标志着新政权的建立。 从德川秀忠继任二代将军开始,丰臣家的遗臣只能为保全丰臣家的家名而斗争,而丰臣家最后的实力派加藤清正之死亡,也标志着德川家对于残余势力的清理完成,之后大阪冬、夏之阵只是水到渠成罢了。 为什么说五大老利用了丰臣家内部的这场冲突呢?这和高务实多次在她面前所强调过的丰臣家平定天下的方式有关。 原先各处的强大割据势力中,长宗我部、岛津、伊达的势力被削弱;织田、柴田、北条被消灭;这些势力已经完全退出了牌局,而五大老的情况则各不相同。 德川家康是移封:虽然是增封,但是离开了故土和易于防守的东海道与甲斐。 这里反倒是高务实给刘馨这个专业人士做了一番科普,告诉刘馨说当时日本的关东平原其实并不是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而是分布着许多的河网和沼泽地的处女地。 然而德川家康真可谓是日本的一代人杰,其带领属下开发关东,把丰臣秀吉硬塞到他手里的炸弹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数百万石的强大实力。 再加上侵朝战争中,德川家并未出兵,保存了有生力量。丰臣秀吉死后,居五大老首位,纸面实力毋庸置疑是第一名。 上杉景胜也是移封:从越后前往会津,纸面实力同样大大加强。移封前的上杉家,早已不复“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当年的雄风,越中之地尽失,越后先后爆发御馆之乱和新发田叛乱,国力衰竭。 幸而景胜和直江兼续善于投机,较早投靠了丰臣秀吉,被后者作为榜样树立起来,用以吸引诸侯主动归附。 所以从越后前往会津,真的是离开了烂摊子另起炉灶,而上百万石的封地也让他坐稳到牌局上,成为博弈者之一。 宇喜多秀家是增封:从原来的宇喜多旧领地增封了播磨部分地区。说起来,秀家在秀吉面前可谓是备受青睐,自己是秀吉养子,妻子是前田利家爱女豪姬,九岁继承家业,在朝鲜建立军功,是丰臣秀吉指定的五大老人选。 在丰臣政权里,他作为子辈中仅剩的几人,扛起了非常重的担子。然而不幸的是,前几年家中的动乱削弱了宇喜多的实力,而且朝鲜战场的军功到后来并没有转化成实际封地上的提高,所以到关原之战的时候,宇喜多实际上是纸面实力最弱的一位大老。 但是宇喜多秀家本人确实堪称青年才俊,在军事上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的才能,而且在关原之战中,宇喜多军也是西军实际参战的军队中当之无愧的主力。可惜不到50万石的封地真的很难让他有底气、有实力扭转乾坤。 毛利辉元是理论增封,实则减封:丰臣家在统一日本的过程中,可谓是给毛利势力施尽了恩惠,不但让自己的外甥入继小早川家,还在九州增加了大量的毛利两川的领地。在关原之战之前,可以说是在纸面实力上唯一能和德川家扳扳手腕的势力,可是事情也坏在其国内令出多门上。 小早川由于隆景的原因,尤其受到秀吉的器重,已经渐渐分了出去;吉川广家和德川走得很近,毛利秀元又主张不要掺和关原的战事。这就最终导致毛利家在关原之战中不是吃就是睡,还有一个临阵跳反。 前田利长是增封:前田家一向是站队的好手,在利家时代,就靠及时降服老友秀吉,保住了善战和忠义的面子,也捞到了百万石级的俸禄。 到了儿子前田利长这一代,威望和武勇自然衰退;且在关原之战前就险些爆发加贺征伐的行动,前田家不得不让阿松夫人前往江户作为人质,以避免被讨伐。 在五大老中的三人抱团在一起的时候,前田家很适时地选择了两边下注,以主力加入东军,以利政加入西军,而家康也当然对五大老中稍弱一些的前田利长的加势表示欢迎。 事实上,前田家的军队并未直接出现在关原战场上,而是在北陆负责攻打越前的西军,这也是前田家善于投机的表现。 之前就说了,丰臣家的分封体系,并不是丰臣氏作为高阶的封建领主指挥下级封建领主的制度。丰臣秀吉完成的事业,更像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称霸,而不是实际统一。 相较于这一点,他因为军事能力之有限、原本家格之不足以及个人性格之差异,所以不如织田信长的行动果断和彻底。 在统一过程中,他分封了非常多的实力派外样大名,但是自家的谱代大名反倒弱得可怜。 有一种说法是,丰臣秀吉的计划是将朝鲜的土地分封给这些谱代家臣。可是朝鲜征伐的失败,让他的一众谱代不得不大都蜷缩在九州岛上。 他本人在世时,尚可以用个人威望和才干驾驭这些和他结盟的大大名;在他本人死后,由于秀赖年幼,再加上大和大纳言一支已经断绝,本家势力的急速衰退和谱代势力的羸弱,势必引起众外样大名争夺领导权。 至于五大老在关原之战前后的表现,当然也完全不同。 德川家康可谓谋略拉满,在关原之战中,展示出了极高的政治水准和战略水平。德川家康其人,并不像是后世所说的阴险狡诈;相反,在战国时代的这些佼佼者中,他算是非常仁慈和有人情味的人——是否真心且不去论,至少表现出来的是这样。 在关原之战之前,德川家康做的许多事情都让人感到此人是个忠厚之人: 三河动乱,他没有滥开杀戒;三方原为保护远江国人众,他率领劣势兵力主动出击;平定甲斐,他主动保护武田遗臣和后裔;织田信长死后,他主动保护信长遗孤,在小牧长久手之战中与丰臣秀吉对战而不落下风;秀吉死前,他立誓守护丰臣家千秋万代。 所以高务实告诉刘馨,在那个时候,老乌龟的名声是各大名中当之无愧的日本最佳。 当石田三成和武将派对立时,积极拉拢武将派;组织会津征伐,完成了大军集结;托付鸟居元忠,展示了三河武士的人情味;在大军东进途中,发生了大阪城拘捕人质的事件,家康又适时地召开小山评定,巧妙地利用逆反心理,告诉大家想走的都可以走,反而团结了诸将,有了共同的目标。 如果说西军的目标是铲除二臣贼子德川家康,拱卫丰臣天下的话,那么东军的目标则显然更加简单粗暴:砍了石田三成,还天下一个太平。 这样来看,东军不论正义与否,都只会比西军更加团结;况且西军里真正抱着决战态度参战的人,真的是屈指可数。 开战之后,家康仍旧不忘继续施展政治攻势,稳住了毛利军,唆使小早川秀秋反水,直接导致东军三倍于西军:这还是在德川军一支在牵制上杉军,一支被真田军拖延的状态下达成的。 这就叫实力,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境界,是当时的日本没有人能够匹敌。 上杉景胜这边,说实话他的表现已经不重要,因为战略决战的位置转移了,而当时日本的条件是不允许长期相持战的,所以上杉能做的事非常有限。 在战争爆发前,上杉牵制了德川的主力部队。可是德川家康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从他在东海道上慢悠悠地行军,就是知道征讨上杉只是个幌子,真正重要的是在上方举兵的石田的动向。 虽然原本就没什么指望,但上杉家的表现也可谓是比较糟糕的。在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直江兼续居然连长谷堂城都没有打下来,真是连家门都出不去。 有的人说上杉应该主动追击德川军,其实这个不太现实。德川家康当时在征伐上杉这边留下的,是他的次子结城秀康,而此人素有骁勇善战之名。 要想实现在后方搅浑水的目标,要么把德川家领地打通,要么一路追上东军大军。但是在这些目标实现之前,伊达和最上军早就把上杉领地打穿了。所以,上杉家真的是最大的鸡肋。 毛利辉元的表现也很差,以高务实的说法,就是根本没有展示出一个百万石级家族家督应有的魄力和手腕。 其人对于战后重新划分领地抱有严重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只要毛利事实上不出兵,就可以避免被削藩。 事实上,对于德川家康这种老狐狸来说,西军主帅的头衔已经足够大做文章了,何况毛利是全国范围内除了丰臣家之外唯一一个在纸面上可以与德川家抗衡的势力。 对于这样的大势力,不是说低头认输恢复和气就可以解决问题的,必须趁此机会彻底把对手踢出牌局,德川家康对此有非常清醒和明确的认识。 毛利辉元则并没有清楚地认识到拥戴他做西军主帅,正是自己和德川家争夺天下的唯一机会,反而从一开始就希图自保,先谋退路。 他纵容家臣发号施令,带年仅六岁的儿子上战场后逡巡不动;将指挥权委任给毛利秀元,又对其极度不放心,安排安国寺惠琼遥控指挥;西军战败后,不敢打着正统的旗号死守大阪城,干脆开城投降,让将士寒心。 这些表现使得高务实直接表示,毛利辉元其人在此战中所展示的水平之低下,实在让他大开眼界。 宇喜多秀家的表现则可以用努力来形容。前面已经大概地说了,宇喜多秀家是作为事实上的主力加入西军的。 在关原之战中,宇喜多秀家也率领军队奋战,但是前期的政治斗争,西军已经占了明显的劣势,秀家本人在西军中的政治地位又不够高——既不是名义上的统帅,也不是事实上的统帅。 他战败后因为妻子的关系捡了一条命,被流放后还能有八十多岁的高寿,也算是上天对他这种忠义耿直的人做了最后一点奖励了吧。 前田利长……算了,他对关原合战起到的影响无足轻重,实在无从谈起。 经过高务实之前对刘馨说起的这些分析就可以看到,事实上在关原之战中,五大老势力里实际在战场上的配置是:宇喜多秀家一万七千人对抗半个德川家康三万人(秀忠的部队没有到达关原),所以这场会战实际上有点搞笑,主角都不在,下面的鹰犬撕来撕去。 但是这也反映了这场战争的本质冲突就是家臣冲突,尤其是谱代之间的冲突。 而根据高务实告诉刘馨的丰臣家谱代(这里说的谱代指在本能寺之前就追随秀吉的家臣)的封地: 福岛正则24万石;加藤清正25万石;浅野长政22万石;小西行长24万石;石田三成19.2万石;加藤嘉明10万石;片桐且元1万石;蜂须贺正胜17万石;堀尾吉晴4万石;山内一丰6万石;黑田孝高12万石;藤堂高虎(追随丰臣秀长)7万石。 在这里面,福岛正则、加藤清正和秀吉是表亲,浅野长政是秀吉的连襟。在丰臣一门凋零的情况下,此三者的封地加起来还不到德川家康的四分之一; 堀尾吉晴、蜂须贺正胜在美浓攻略时期就加入秀吉麾下,但最终的俸禄可以说是少得可怜。而像黑田孝高,藤堂高虎这样的强悍诸侯,在秀吉分封时又因忌惮其实力,让老臣们纷纷感到寒心。 丰臣本家空有450万石左右的封地(包括藏入地),却无法调动军队,无人指挥军队。依照高务实的看法,在这种情况下,最优解只能是增加谱代的封地以抗衡诸外样大名。 但奇怪的是,丰臣秀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一再防备自己的谱代大臣,把政治的权杖交给五大老联席决定,却又幻想有一天五大老能还政于丰臣秀赖。 因此高务实之前说秀吉后期的表现就像是老糊涂了:德川也好,上杉也好,毛利也好,大家都只是暂时屈服于你,你还真当人家实心效忠了? 如果毛利家果断加入关原战场,打败了东军,那可能后世的历史书上就是毛利幕府了。 归根结底,丰臣秀吉留下的就是一个死局:亲戚们死的死,自杀的自杀,年幼的年幼;征伐朝鲜失败,谱代们的封地没能扩大;分封多个寡头势力,却只能指望它们互相制衡;家中宁宁和茶茶内斗,耗尽了自身的实力。 因此,关原之战根本就不是丰臣和德川两大派系爆发的冲突,而是由于秀吉的谱代们之间累积的矛盾,被实力派外样大名利用,最终达到争权夺利目的的一场战争。 德川家康抓住了丰臣本家主少国疑、无法动员大量军队的特点,将矛头指向“作乱”的石田三成一人,有效地团结了丰臣家内部的势力,完成了其清洗实力派的目的,为下一步统一日本埋下了伏笔。 对于关原之战的这些认识,使得高务实当时对刘馨所说的结论就是:当东西两军形成并正式爆发战争的那一刻到来,丰臣家实际上已经输了。 刘馨当时反问了一句:“所以你认为,如果没有外力干涉,丰臣家是必死无疑?” 高务实没有直接回答是否必死无疑,但他答道:“对于丰臣家来说,当时最佳的策略不是加入东军或者西军,而是在秀赖成年之前,极尽全力阻止任何可能改变势力均衡的战争。 因为秀吉当年能够成为‘天下人’,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这一手,他死前弄出来的什么五大老五奉行,本质上也是希望继续玩平衡。 可惜,以他死后的大阪决策层之智商来看,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甚至他们很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至少那对孤儿寡母意识不到。” 刘馨现在觉得,高务实之所以最终选择“帮”孤儿寡母一把,可能有不少原因就在于他们的政治水平太差,甚至连危险在哪都不知道,这种人最好忽悠。 不过以刘馨对高务实的了解来看,高务实肯定还要重点考虑战后的布局,而这也会反过来影响他决定帮谁、怎么帮、帮到何种程度、在什么时机出手相帮等等。于是她把这些问题提了出来。 高务实笑了笑,道:“帮谁已经决定了:丰臣秀赖的旗帜最好用,毕竟所有人都表示过向他效忠。而且,也只有大坂城提出邀请,我才有出手的名义。 毕竟日本是大明的‘不征之国’,我现在也不能确定最后能否说服朝廷发兵平定日本本土,所以先得考虑找个名目。 我想,应丰臣之邀,武装调停东西军之争,这个名义看来就挺不错。” 可惜高务实的话才刚开了个头,高陌居然敲门回来了,而且面色十分严肃,禀告道:“老爷,日本出了些变故。” 高务实看来有些意外,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一边细嚼慢咽地继续吃东西,一边淡淡地问道:“什么变故?” “龙泽实阳发来的紧急消息:岛津氏宣布改易血系之后,大坂城内暗流汹涌,甚至很多人已经把话摆在台面上,请求丰臣秀吉再次九州征伐,讨伐并撤销岛津氏的统治权。” 此言一出,高务实停箸不语,刘馨面色错愕,孟古哲哲自然无动于衷。唯一反应比较快的居然是黄芷汀。 她目光一凝,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似乎在想什么问题,便主动朝高陌问道:“岛津氏就是老爷扶植的那一家吗?” 高陌微微躬身道:“是的,夫人。” “哼!”黄芷汀的决断看起来居然最快,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森然道:“既是我京华扶植的对象,谁要动他,就是在京华太岁头上动土。怎么,北洋舰队主力出征在外,便不敢在日本大声说话了?” 她转头对高务实道:“老爷,此事事关重大,京华能不能保住岛津,必是眼下全日本侧目之事,望老爷速做决断。” 高务实知道她对日本的事并不是很了解,却不料反应如此之快,颇为欣慰地问道:“嗯……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黄芷汀微微抬起下巴,道:“听说吕宋之战已经打得差不多了,西班牙人的海军没剩几条船。既然如此,那就把北洋舰队的主力调回去,先开往鹿儿岛为岛津氏撑腰,如果大坂城的人还不知进退……” 她语气一下子冷厉起来:“那就直接开进大坂湾,炮轰大坂,以示警告!” ---------- 感谢书友“书友20190606161708858”、“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cosifantutte”、“哇2333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五) 北洋舰队炮轰大坂?嗯,这话听起来居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痛快感,可惜高务实暂时还不能随意表态。 黄芷汀可以随便表态,因为此处不是南疆,她不是做决定的人,就无须考虑太多的后果,只需要表明态度即可。 她的态度本质上是不允许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至于为岛津家撑腰,亦或者炮轰大坂云云,那个只是手段。 态度不能轻易变化,轻易变化态度那叫朝秦暮楚;手段可以随时调整,随时调整手段那叫见机行事。 做决定的人是高务实,所以后果什么的,都该他来考虑。 “岛津家可否得知这一消息?”高务实问道。 “应该是得知了。”高陌道:“水晶楼来的消息,说岛津家听到消息之后内部有些不稳,家督岛津义久因为一直在病中,此次也同样反应迟钝。不过岛津氏的‘家督名代’岛津义弘倒是态度坚决,认为可以依靠北洋海贸同盟的支持,并且立刻派人向水晶楼表达了请求支持的意愿。”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岛津义弘既然态度坚决,这件事就还有办法。” “家督名代是什么?这个岛津义弘的态度很重要吗?”刘馨这时插了句嘴,朝高务实问道。 高务实只好解释了一番,告诉她说,岛津义弘是岛津家智勇双全、数一数二的名将,曾在木崎原之战、耳川之战中表现亮眼,战功累累。但在天正十年(1582年),岛津义弘有两次表现让身为他大哥的家督岛津义久不太满意。 首先是当时岛津义弘奉命主持平定肥后的战事,却拒绝把领地从真幸院移封至八代。虽说岛津义久脾气还比较好,但也难免对岛津义弘的恣意任性心存芥蒂。 接下来,岛津义弘在指挥用兵肥后时又出了点意外,居然约束不住新纳忠元、山田有信等将领,结果远征在外的部队屡次擅自行动,打乱了岛津家决策层的战略布局,以致岛津家大军云集肥后一年多,最终却只是劳民伤财、师出无功。 岛津义弘的这两次表现,不仅让岛津义久与他的兄弟情谊有所疏远,而且也使岛津义久对岛津义弘能力的评价大打折扣。甚至,岛津义弘还一度被岛津义久命令返回真幸院,不许参加鹿儿岛的谈合会议。可见这时两兄弟的关系一度降至冰点。 在岛津家重臣上井觉兼等人的斡旋调解之下,岛津义久和岛津义弘的关系才逐渐缓和。天正十二年(1584年),岛津义弘得到重新起用,奉命平定肥后北部的隈部、小代、有働、臼间野、小森田等敌对国众。 这一次岛津义弘可能是因为之前受了气,打算憋大招,果然出手不凡,仅用不到一个月时间,就灵活运用政治、军事手段,双管齐下,恩威并用,将这些敌对国众一扫而平,再次证明自己超强的战略能力,令岛津义久和家中诸将刮目相看。 因此,在天正十三年(1585年),岛津义久挑选“名代”人选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岛津义弘。同年五月二十五日,岛津义久先后与伊集院忠栋、岛津忠长、上井觉兼、本田贞亲、村田经定、平田光宗六位老中单独密谈,六位老中都认同岛津义弘出任“名代”的资格和能力。 六月三日,岛津义久派出“奏者役”町田久倍、伊地知重秀前往八代城,向驻守八代城的岛津义弘本人以及在番诸将传达了任命岛津义弘为“名代”的命令。 六月十六日,岛津义久再派上井觉兼到八代城,向岛津义弘送达一份类似于授权书的书状,书状中不仅授权岛津义弘“国家之儀等御裁判”(意为裁决国家各种大事),而且还宣布岛津义弘可以“御当家就相続”(意为继任一家之主)、“御家督可為御相続之由決定之上者”(意即继承家督之位一事已经经过众人讨论决定)。 这就是说,岛津义弘就任的“名代”,不仅是字面上的代理人,而且还包含有指名继任家督之位的继承人的意思。 刘馨听完,皱眉道:“然后呢?岛津义久是隐退了,还是拿出日本特色来,名义上退位,实际上仍然掌握大权?” “你有个误会,岛津义久让岛津义弘做自己的‘名代’,并不代表他本人需要退位。岛津义弘实际上是充当其兄不能出面之时的代表,同时身兼家督继承人。”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你这话也不能算错,在丰臣秀吉的九州征伐之后,岛津义久的确在名义上把家督让给了岛津义弘。 嗯,但那只是对外说法,实际上岛津家的藩政依旧是岛津义久在发号施令,岛津义弘实际上只是在家中诸重臣的支持下,对军事行动方面拥有巨大的号召力而已。 当然,任命岛津义弘为名代时,时年五十二岁的岛津义久不仅对自己的病情好转已经不抱希望,甚至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十分悲观。更为严重的是,岛津义久一直没有儿子。 岛津义久的正室为其祖父岛津忠良之女华舜夫人——也就是他的姑姑,其继室为种子岛时尧的女儿圆信院,生有御平、玉姬、龟寿三个女儿,总之没有男丁。 因此,岛津义久在指定岛津义弘担任‘名代’的时候,顺带一并指定岛津义弘为家督继承人。这表明岛津义久此时感受到了空前未有的危机,为此不得不采取公开指明继承人的措施,以稳定家中人心。 岛津义弘既已就任家督名代,又取得下一代家督的继任资格,其权势和威望自然高涨,在其居城八代城形成了新的权力中心。从那时起,岛津家的家臣们便把此时的岛津义久、岛津义弘两兄弟称为‘两殿’——‘殿’是日本家臣对家主的尊称。 两殿的出现,意味着在家臣们眼中,岛津义弘的地位已经和岛津义久平起平坐,仿佛有两位主公。这一时期岛津家的核心权力二元化的特殊政治体制,也可以说就是‘两殿’体制。” 刘馨点了点头,沉吟道:“所以这次岛津义久虽然反应迟钝,但既然面临的是丰臣秀吉的又一次军事威胁,岛津义弘便义不容辞地‘代表’家督表态了?而岛津义久究竟是因病迟钝,还是故意装病以免将来再次战败,岛津家受到严厉惩罚故而特意如此操作,现在却还不好说?” “很有可能。”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前次九州征伐,岛津家的投降也比较奇葩,它并不是由岛津义久一个人宣布投降就了事的,实际上是四兄弟分别向丰臣秀吉表示臣服……总之,可能在丰臣秀吉乃至很多人眼中,岛津家的事情要四兄弟统一决定。” 刘馨愕然道:“既然是两殿体制,怎么又要四兄弟一起决定了?” “两殿是实情,四兄弟一起决定是误解。”高务实道:“何况老四家久那档子事有些古怪——本来,九州征伐的前戏是丰臣秀吉派仙石秀久连同长宗我部元亲、长宗我部信亲及十河存保,率领6000人的丰臣联合军先锋队率先登陆九州。 岛津老四家久因为负责那一带的防务,于是也没请示,直接率兵迎击,这场仗他打得很好,果断击败了对方,岛津家获胜。 但丰臣秀吉后续的二十五万五千大军分作两拨,分别登陆而来,这一次一贯坚持精兵政策的岛津家就没法抵挡了,岛津家久作为前线主将之一率先与丰臣秀吉展开和谈。 不过这一谈却谈出了问题,他在和秀吉的兄弟秀长会晤之后不久便莫名其妙的的死了,外头出现两种传言,一说是丰臣秀长将他毒杀,另一说则是岛津家对他单独和谈不满而暗杀了他。” “到底谁杀的?”刘馨问道。 “不知道,但我觉得都不太可能。丰臣家没理由杀一个率先投降的岛津家主要将领,岛津家四兄弟也一直还算团结,他们不过是会在危机时刻装作不团结而已,那其实是作为战国大名保护家族的一种两头下注的惯用手段。” 黄芷汀听了许久,此时忍不住轻哼一声,道:“一群墙头草。” 高务实笑了笑,道:“毕竟延续家名才是他们眼中的第一要务嘛。” 刘馨沉吟了一下,则道:“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名义上的家督岛津义弘主战,实际上的家督岛津义久装聋作哑?那东家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帮义弘一把了,就像芷汀方才所说的一样,我们要以实际行动对岛津义弘予以支持。” 高务实说到此处,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道:“不过,调集在吕宋的北洋舰队主力去日本,一来时间上来不及,二来也没有必要……去和成国公说一声,我需要他们把在日本各地贸易的舰队集中一下,与京华的贸易舰队在鹿儿岛组成联合舰队,去绕九州岛转一圈。 以下地点务必靠近海岸,让岸上的人看清楚舰队规模,包括宇土城、长崎凑、平户城、博多町、下关凑、中津城、府内城。” 这后半段已经是下令了,所以高陌连忙记下高务实提到的这几处地方。刘馨则皱眉道:“光在九州岛转转就行了么?” 高务实道:“九州征伐之后,丰臣秀吉把一批原先九州大名给‘复活’了,但不是全部,同时他又分封了一些自己的部下在九州岛。这其中包括加藤清正、小西行长等,而且自己也分了一些藏入地在那边,所以绕九州岛转一圈已经可以表明咱们的态度了。” “哦……”刘馨恍然道:“你是说,大坂城现在的局面,也是丰臣秀吉的试探?” “是。”高务实点头道:“丰臣秀吉现在关注的应该是关东征伐,这件事毕竟是连德川家康都同意的大事,他现在不大可能再搞一次什么九州征伐。 即便真要动兵,估计也顶多就是号召西南大名出兵讨伐岛津。此时此刻,咱们派舰队绕九州岛一圈,就是为了让丰臣秀吉知道,如果他真要动,别指望除了九州岛上现有的军队之外还有一兵一卒能上九州岛。” 刘馨皱眉道:“咱们只管海上?岛津家被削藩之后剩下的地可只有萨摩、大隅两国了,他们单独面对西南大名有把握吗?” “以岛津家的战斗力来说,十成把握不敢说,七八成应该问题不大。”高务实想了想,干脆道:“那就再帮岛津家一把,低价卖给他们两千杆二手枪,但不给万历二式,给隆庆二式或者万历一式就行了。”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还有一件事,在做这些的同时,让水晶楼宣布海贸同盟将暂停向全日本出售硝石——除了岛津家。至于理由嘛,让他们随便找一个就好。” 刘馨忍不住笑道:“这一手有点狠,我看可能比舰队绕岛的威力还大一些。” 那是肯定的,日本几乎不产硝石,这玩意差不多全靠进口,而日本的对外贸易现在基本上被海贸同盟垄断,只要断了硝石来源,他们连火药都造不了。 如今丰臣秀吉打算搞关东征伐,要是忽然没了火药补充,那就只能用电库存货,打完就没了后续,这肯定不能接受。 关东北条家的小田原城号称日本第一坚城,火药都没有,靠人海还是靠长期围困?虽然原历史上小田原城还真是被长期围困给围到北条家内部矛盾而最终开城投降,但丰臣秀吉又不是围着城池就万事不管了,如果没有时不时轰它几炮,城里的人哪有什么压力? 所以硝石一旦进口受限,丰臣秀吉肯定坐不住,毕竟现在征伐关东已经形成内部统一意见了,如果现在被迫喊停,对他的威望打击是很大的。 高务实这样一安排,高陌马上去办了。黄芷汀看来对此仍然有些意犹未尽,摇头道:“老爷看来是不希望日本现在出现什么变故?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克制了。” “嗯,差不多吧。”高务实道:“我不太希望现在就让京华拿出十成实力去震慑他们,只要让他们知道海贸同盟不好惹就行了。” 那是当然,拿出十成实力去威慑的话,援朝战争练兵的计划搞不好直接泡汤了,也就起不到削弱丰臣秀吉和参战大名们实力的作用,这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六) 对于日本问题,高务实的态度一贯都是尽可能的利用,而不是脑子发热,喊打喊杀地去搞三光。 他既要利用丰臣秀吉的野心给大明练兵,又要让日本自己放放血,免得到时候他动刀子的时候太费力。甚至还要在丰臣秀吉死后怂恿东西两军继续开战,最好是打得比原历史上的关原之战更血腥、更残酷一些。 只有这样,他才好趁机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后世有个说法,意思大抵是“织田和面,丰臣做饼,德川张口”。织田和面与高务实没有关系,丰臣做饼的时候他也没兴趣插手,但德川张口……你还是闭嘴吧,这活我在行。 不过那毕竟还是将来的事,眼下的问题首先得解决掉。 岛津家内部出现不同意见,高陌刚才只是简单的提了一句,等高陌按照高务实的吩咐去联系成国公朱应桢之后,高务实便亲自查看起内务部收到的消息来。 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才意识到情况可能还比较严峻,而原因正在于高陌刚才没说完的部分。 这份情报里提到,虽然大坂城流言纷纷,但丰臣秀吉本人没有对此表达任何态度,反而向岛津家发出了征集令,要求岛津家做好出兵准备,目标——当然不是朝鲜,而是关东北条家。 对于这个命令,岛津义久态度比较冷漠。老规矩,还是推说“虫气”(无风注:记载就这俩字,据说是蛔虫病),处理事情比较慢,对于什么做好出兵准备之类的话,他看起来基本上就是无动于衷。 岛津义弘反而比较积极,准备在自己的居城大隅国加治木城(因原居城八代城此时被削藩给了小西行长)聚兵备战,但他召集的人马却又不多,情报中虽未明确,但说了一句“或不及二千之数”。 这个情况本身比较诡异,因为前年丰臣秀吉进行九州征伐的时候,岛津家虽然一开始取得了一些战术胜利,但之后随着丰臣家的主力大军南下,岛津家的战局每况愈下,终于在五月八日向丰臣秀吉投降。 不过当时岛津义弘仍然坚持抗战战,直到六月二十二,义弘才终于被义久说服,派儿子岛津久保前往丰臣军中作人质。 换句话说,当时义久是“投降派”,而义弘是“主战派”。然而这一次偏偏反了过来,义久对丰臣秀吉的调令阳奉阴违,几乎不予理睬,而义弘反而有动作,看起来更积极一些。 高务实由此不禁纳闷,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儿子在丰臣秀吉手里的缘故? 似乎不太对,岛津家的特点一贯都是打仗不要命,战死的“岛津某某”不计其数。岛津义弘作为后世大名鼎鼎的“鬼岛津”,应该有在家族需要之时牺牲儿子的“觉悟”才对——何况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高务实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之前还在打岛津氏主意的时候看到的一条情报来。 九州征伐结束,岛津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丰臣秀吉在完成九州分国之后,分别给岛津义久及岛津义弘下达文书,其中包括朱印状。 在给两人的信函之中,秀吉给予岛津义久萨摩一国的宛行,而给予义弘的大隅一国(除了把肝付郡给岛津家老伊集院忠栋)。 当时高务实没有太在意这一点,以为那是由于恰好那个时间里岛津义久引咎辞去了家督之位并且出家,因此丰臣秀吉那边一时搞不清岛津家当时到底谁说了算的缘故。 可是现在想来,恐怕不然。丰臣秀吉根本不需要搞清岛津家到底谁说了算,或者他本来就很了解战国大名家族玩的这套把戏,因此也出手反制了。 他的反制措施就是故意将岛津家保留的两国领地——萨摩、大隅分别授予义久、义弘两兄弟,以此造成两兄弟之间的不和。 虽然后来岛津家很快形成了“两殿体制”,但这个体制本身是一种潜规则下的体制,不具备日本全国层面的法律意义。换句话说,是一种岛津家的临时体制。 而且不管怎么说,两殿的出现已经意味着丰臣秀吉的措施起到了作用。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局面正朝着丰臣秀吉希望的目标而去,岛津家果然出现了不同的意见。 然而高务实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许你丰臣秀吉用计,就不许我岛津兄弟将计就计? 这里最大的疑点就是岛津义弘向海贸同盟求援。要知道,此时大坂城流言纷纷,都说岛津家既然不是日本人,自然没有理由做三国守护(现在只剩两国,日向丢了),请求关白再来一次九州征伐,或者让加藤清正、小西行长等人出兵铲除岛津家。 在这般情况下,丰臣秀吉对此事全不表态,反而致函岛津“两殿”,让他们准备出兵关东,怎么看怎么有“深意”。 出兵关东,我就认可你们;不出兵关东,那看来你们已经不把自己当做日本的大名。 在这种情况下,正常来讲,岛津义久不予理睬的反应倒更像是铁了心站在海贸同盟一边,而积极做出备战准备的岛津义弘反而像是要对丰臣秀吉妥协,按照他的要求出兵助阵了。 可是,岛津义久偏偏没有向海贸同盟求援,求援的倒是岛津义弘,这岂不是很矛盾? 岛津家的人打仗虽然勇猛,但他们并不是没脑子的傻大粗——傻大粗也玩不出“钓野伏”啊,所以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高务实一贯的风格都是未虑胜先虑败,所以他马上先考虑岛津家背叛海贸同盟的可能性有多大。 然而再怎么想,他觉得都不至于。 家族来历这种东西在日本还是很有用的,岛津家连家族渊源都敢宣布变更,这事基本上很难转圜。就算他们回头又说之前的考证出错了,估计也没人信,反而会让他们进一步失去信用。 这一点,义久、义弘兄弟应该能想到……不对,是肯定能想到。 而且真要说起来,承认自家出自秦朝,在日本其实不算作死的大事。四国岛上此时的头号地方实力派长宗我部家,也是同样被传说出自秦朝,并且与岛津家一样是出自“弓月君”一系。 根据日本的传说,秦始皇的十五世孙弓月君(中国史料中查无此人)在日本应神天皇十四年(西晋太康四年,公元283年)率领族人部曲渡海移居日本,是日本的“渡来人”中实力最强的家族,东瀛秦氏的祖先。 弓月君家族移居日本后繁衍壮大,逐渐成为日本大族。弓月君的后代子孙秦河胜后来深受圣德太子的重用,是为日本的进步作出重大贡献的中国化先驱之一。而东瀛秦氏此后散居日本,发展衍生出多个家族。 几百年后,秦河胜的第二十六世孙秦能俊移居日本四国岛的长冈郡宗我部乡,正式定苗字为“宗我部”。源平之战爆发后,宗我部家支持源氏立了大功,领地也从长冈郡宗我部一乡增加为长冈和香美两个郡。 于是移居到香美郡的宗我部家族便改苗字为“香宗我部”,留在长冈郡的宗我部家族则成了“长宗我部”。完成四国一统的长宗我部元亲,就是长宗我部家的家督。而“长宗我部”在姓氏上就直接标明为“秦氏”,被日本认为是秦始皇后代,也没见大家都说要把长宗我部家给罢免啊,怎么到了岛津家宣称自己也是秦氏之后,大坂城里就喊打喊杀了呢? 高务实不能不怀疑,这一切实际上都是丰臣秀吉的政治手段,目的就是借此机会施压岛津家。至于大坂城里的喊打喊杀,极有可能是丰臣秀吉贼喊捉贼。 岛津家未必看不穿这一点,只是看穿之后的表现很有意思:义久无动于衷,义弘则显得更给面子一些。 但从两人的性格来说,这个反应有问题:实际上义久为人谨慎,当初对于要不要趁织田家大乱之际讨伐大友家、一统九州岛,义久原本是持保留意见的,并且以家督身份把讨伐的声音压下去很久。 岛津义久对进攻大友家始终持谨慎态度,直到北乡时久从京都返回,带来丰臣秀吉即将在春夏之交大举征伐九州的情报,岛津义久这才紧张起来。 经过与岛津义弘密商,两兄弟决定请求“神虑”——即启用岛津家传统的决疑机制“阄引”,好吧,其实就是抽签。 然后,岛津家“阄引”的结果是“弓箭”,也就是开战。于是,岛津义久这才下令家中诸将准备集结部队,按照一年前的部署,兵分两路,从日向和肥后分别进攻大友家。 这场仗打得很顺利,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进展神速。只是万料不到,羽柴秀吉统合织田旧势力的进展更快,甚至还飞快地使用各种手段使毛利、德川这两个最强大的大名向其臣服。 这下子,岛津家的麻烦大了。因为随之而来的,就是早已投靠秀吉的大友家请来了秀吉的总无事令。岛津义久此时进退两难:进,总无事令多半不是说说而已;退,仗都快打完了,忽然要前功尽弃,怎么说服家臣? 实际上,家臣们果然大多数都不同意,尤其是岛津义弘这位被看做岛津家最强战将的二弟,他明确表示不同意。 他认为出兵丰后、进攻大友家,是经过阄引得出的神虑。如果违背神虑,将会在敬事神佛的将士之中引起不安,不利于军心稳定。因此,应当遵从神虑,按照原计划继续进攻大友家。 在以岛津义弘为首的这些岛津家重臣看来,只要能够迅速灭掉大友家,就能巩固九州的守备,即使将来丰臣大军压境,也不足为惧了。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岛津四兄弟之中,岛津义弘是最后一个投降的原因。 如果说一个人的性格可能发生变化,但两兄弟总不能同时的、南辕北辙的都变化了:义久忽然强硬到无视丰臣秀吉的召集令,义弘反而掉头去做秀吉的舔狗? 如果义久有亲儿子,义弘或许还有这么做的理由,但义久根本没有儿子,义弘本身就是岛津家督的名代,他凭什么要去和早已久病缠身的大哥作对?说句不客气的话,再等几年搞不好义久便死了,到时候他自然是家督,有什么好争的? 所以高务实判断,岛津两兄弟这是在将计就计——你秀吉不是拉拢义弘,想要造成岛津家内部分裂吗?行,我就给你看这个你爱看的。 于是义久无动于衷,却让义弘响应秀吉的号召,厉兵秣马准备随征关东。不过,既然我们兄弟已经“闹矛盾”了,那么义弘带不走太多兵马,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嘛! 当然,以义久的谨慎,虽然自己和二弟装作闹矛盾,但为了避免秀吉发动加藤清正、小西行长等人前来围剿岛津家,他还是让义弘立刻找海贸同盟求援。 嗯……岛津兄弟果然不错,一边是争取不得罪秀吉,一边又从海贸同盟手里低价得到一批先进军械,真是两全其美。 不过高务实却不斤斤计较,反正低价归低价,卖的都是过时货,再加上日本人自己搞不到硝石,全靠海贸同盟从大明装船去日本。断了硝石来源,日本只要还想打仗,就几乎只能抓瞎。 总之岛津家现在有双重保险,秀吉即将出征关东,义弘做出一副向秀吉靠拢的模样,如此即便岛津家在此次作战中出兵不多,但态度至少带到了,给了秀吉一个大面子。 这也就是高务实暂时懒得计较,实际上岛津家两兄弟讨论了好久才决定这样做,把事情搞得如此复杂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只不过,这件事也意味着岛津家虽然在利益上被海贸同盟快速渗透,但他们一来对海贸同盟的实力有所怀疑——至少他们认为海贸同盟打不过秀吉;二来依旧还想两头讨好,从两派都获取好处,而京华尚不足以让岛津家“纳头便拜”。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七) 高务实把这番分析说出,黄芷汀很意外的没有太多表示,本来高务实还以为她会很气愤呢,居然失算了。 刘馨则思索着道:“这可就真是……此事古难全了。你又不愿意现在暴露太强的军事实力,尤其是陆军方面的实力,又希望岛津家能够挺起腰杆对丰臣秀吉说不。诶,要我是岛津家的家督,我也会觉得你是在为难我啊。” 高务实本要答话,忽然发现一直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的孟古哲哲有些欲言又止,不禁心中一动,问道:“孟古,你有什么见解?” 孟古哲哲见黄芷汀和刘馨同时朝她望过来,好像吓了一跳似的,连忙低头道:“妾身不过乡野蛮夷出身,哪能有何见解。” 高务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黄芷汀居然抢先开口了:“乡野蛮夷怎么就不能有所见解了,我也是乡野蛮夷出身呢。” 高务实颇为意外,又听到黄芷汀继续道:“老爷既然开口问你了,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便是。” 孟古哲哲看来也听意外,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她悄悄看了黄芷汀一眼,见这位“姐姐”此刻面带笑容,看着的确是在鼓励自己一般,总算略微放心了一些,小声道:“其实妾身只是觉得,这个岛津家的处事风格和我们女真挺像的。” “哦?”这次倒是轮到黄芷汀诧异了,问道:“像在何处?” 孟古哲哲又看了高务实一眼,高务实微微点头,示意她尽管说。于是她才道:“就说我们叶赫吧。我阿玛……哦,先父和先伯父早年尚未聚势,叶赫在女真内部不及万汗之强盛,西侧不远又是蒙古大汗的草场,可谓南狼西虎。 那时候,叶赫只能小心翼翼在万汗和图们汗之间周旋,既要奉万汗为满洲之主,听其命而行事,又要仰图们汗之鼻息,从他那儿获得马匹牛羊转手去做买卖,也要把从北关交易得到的一些布帛锅皿卖给蒙古人。 若是不听万汗号令,叶赫随时可能亡国;但若是不听图们汗的吩咐,叶赫也可能要饿死很多人。妾身方才听老爷所说,就觉得那岛津氏和当时的叶赫很像,丰臣秀吉便是万汗,海贸同盟则好比蒙古……” 高务实三人对望一眼,都没有去计较她把海贸同盟比作蒙古这个明显政治不正确的说法,反而是黄芷汀很有兴趣的问道:“那叶赫是如何做到今日这满洲第一强酋的?” “万汗很爱面子,尤其是年纪大了以后,更是时时刻刻都要很大的排场。” 孟古哲哲回忆着道:“那时候,先父兄弟二人就专门找机会给万汗面子,哪怕咱们一边收留从哈达出逃的领民,也一边乖乖给万汗进贡。有时候收的领民多了些,咱们还会特意多进贡一些虽然稀罕但其实没有太大作用的东西给万汗,万汗一高兴,领民的事情也就懒得多问了。 这样过了些年,哈达就开始衰落了,而我们叶赫则渐渐强大起来,不仅人丁数超过了哈达,而且咱们还有更多的马匹、草场、农庄。 这时候,先父兄弟便开始找机会抢夺哈达的敕书,随着敕书慢慢多起来,北关的贸易也就逐渐超过了哈达。到了万汗去世前两三年左右,叶赫已经发展到了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就去哈达的村寨抢一番的地步。” 孟古哲哲这番话只是说了叶赫自家的事,但在座三位没有笨蛋,都知道她想表达的是什么。 岛津家对丰臣秀吉确实不服气,正做着当年叶赫二位贝勒卧薪尝胆的事。只不过日本的情况与女真那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同,所以岛津义久和岛津义弘兄弟不能表现出同进同退的模样,而是装作被丰臣秀吉的手段限制住,一个坚持岛津家的独立,一个却变得摇摆起来,有随时投靠丰臣家的趋势。 岛津义弘在后来有着“鬼岛津”的煞名,而这个鬼字不仅仅是战斗力的恐怖,也有着狡诈之意。换句话说,他是个聪明人,能把戏演好。 或许,这就是他一边按照丰臣秀吉的意思聚兵做好“关东征伐”的准备,一边又打着防备丰臣秀吉再次“九州征伐”的旗号来找北洋海贸同盟要援助的背后心思。 不过即便如此,高务实也不打算收回之前下令给予他们的援助。 无非是两千杆旧枪而已,还是隆庆二式和万历一式,对于京华而言全是淘汰品,放在南疆的话都只配给二线部队,根本不会拿去给警备军用。 但这批火枪卖给岛津家就很了不得了,因为岛津家在被“削藩”之后,已经只有一万五千多军队。 而且,他们岛津家可比不得当年搞了兵农分离的织田信长,这一万五千人的军队并非完全的脱产士兵,也就是日本所谓的常备足轻。岛津家的这一万五千足轻实际上大部分是农兵性质,只有骨干部分是分散在萨摩、大隅两国内的武士们。 两千杆先进的火枪,足够岛津家的陆军水平直接提高一个档次的战斗力。如果是配合他们家著名的“钓野伏”战术,这两千火枪手(日称铁炮)找到机会三轮齐射下去,对方就算是数万大军可能也会被当场打崩。 毕竟,这个年代的日军可不是后来“日本军神”乃木希典指挥下,对着俄军要塞送人头的那支军队,能够承受的战损比远不及后者。 在眼下这个年代的日本,一成伤亡导致崩溃绝对不是很丢脸的事;如果能坚持到两成伤亡才崩溃,那么指挥官基本上就可以称得上名将;至于能坚持到三成伤亡的,或许已经可以去和越后之龙、甲斐之虎比划比划了。 这么一份大礼,高务实当然也不是白送。便宜卖也是卖,而且京华的东西卖得本就不便宜,只不过对于岛津家而言,货好才是头等大事,能买到这批火枪,他们当然也是欠人情的。 岛津家目前并没有太多还人情的手段,高务实也不打算现在就要账。不过,之前高务实就考虑过龙泽实阳提出的那件事——丰臣秀吉希望海贸同盟驻日总部设在大坂的城下町,现在倒可以趁机做一做,让龙泽实阳在大坂城显示出自己的价值。 当然,不是真把总部迁过去,但的确打算给丰臣秀吉一个面子,在大坂积极建立一个近畿中心。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为龙泽实阳证明自己的价值张目,二是进一步顺着丰臣秀吉的毛摸。 前者无须太多解释,如今已经马上1590年,龙泽实阳要想能够接近将来的丰臣秀赖,剩下的立功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抓紧一些才行。 后者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故意迎合丰臣秀吉此时越来越膨胀的心理,积极鼓动他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做下去。原因不算很复杂,因为现在的龙泽实阳本身属于“奉行派”。 之前高务实和刘馨讨论过丰臣秀吉死后的日本政权之争,并且得出结论,以丰臣秀吉之精明,在其生前和死后,不可能不限制以德川家康为首的各大名。但秀吉并不是神,当然会有想不到之事,更无法预料和应对死后多变而复杂的时局。 秀吉在世时所创制的以自己为顶点的武家官位体制,试图将所有大名束缚在自己制定的政权框架之内。而且在秀吉弥留之际及死后,建立起的所谓的“五大老·五奉行体制”。 按照以往的说法,五大老是秀吉死后丰臣政权的最高决策机关,五奉行则是执行五大老的政令的实务性机构,双方一起支撑着秀赖成人前的丰臣政权。 后世日本学者胁田修的指摘,造成五大老是国政决策机关印象的两点关键要素,一是朝鲜撤兵的的命令由五大老连署,而更为关键的第二点是武家、寺社领的知行宛行权在五大老手中。 关于第一点,日本学者曾根勇二指出,除了五大老外,五奉行也有署名(注:参见曾根勇二论文《朝鲜出兵的撤兵指令》),因此并非五大老之专权。 关于关键的第二点,五大老确实连署(或者某几位大老连署,甚至家康单独署名)了不少知行宛行状,这些知行宛行主要分为知行增加、遗领安堵、当知行安堵及转封几种。 从日本学者堀越祐一梳理出的庆长三年(1598)十二月至庆长五年五月大老署名下发的62份知行宛行状中,仅有四份是知行的增加。 此前小早川秀秋曾一度减封越前,秀吉死后的庆长四年(1599)二月五日,重新转封筑前、筑后,而其越前旧领由同为秀吉亲戚出身的青木重吉继承,知行由八万增至二十万石。 但此二人的知行加增有特殊性,一是二人均为秀吉亲缘,二是在宛行状中明确提到了加增知行乃是太阁之旨,即丰臣秀吉生前既定计划的践行,这明显也是为了强化“一门”的势力。 在那之前一个月前的正月九日,加增萨摩的岛津忠恒知行五万石,以奖励其在朝鲜泗川之战的军功(注:岛津忠恒是义弘之子,他没去朝鲜,军功实际上是他爹义弘打来的),至于同年十月一日加封堀尾吉晴五万石,是作为其普请越前府中城的普请费用。 由此可见,大老连署的知行加增事项,除了实现秀吉生前遗命的小早川秀秋和青木重吉外,所占的比例极其微小。至于子继父的遗领安堵、当知行再次安堵以及转封,则只是对于差不多同等知行的再确认罢了。 因此从上述比例可见,五大老虽然具有知行宛行权,但实际操作过程中的知行新增例子极其有限。 在庆长五年(1600)二月一日,德川家康曾独断下发宛行状,将森忠政由美浓七万石加增至信浓十三万七千石;同日免除田丸直昌五千石的军役;二月七日,加增细川忠兴丰后飞地六万石。 家康之所以能够这样做,恰巧是在前田利家死后,其他三位大老在本国的空档。待同年四月毛利辉元和宇喜多秀家回来后,又再也没有哪个大名新增知行了。 而且,从上述诸多宛行状来看,都有“被宛行之”,可见知行授予的实施主体并非五大老,而五大老只是名义上代为执行,其授予主体依然是作为权力顶点的丰臣秀赖。 不仅如此,在丰臣秀吉死前十三天,即庆长三年(1598)八月五日,五大老与五奉行互换的起请文中,互相保证遵守法度、不结党,其中关于知行的要求也是一样。 在丰臣秀赖成人前,凡知行之事首先要详细调查,再由家康及其他大老外加五奉行会商,最后遵照少数服从多数原则施行。 众所周知,五奉行中只有浅野长政向家康稍微靠拢,石田三成则是强烈的反家康派,因此绝大部分场合下,五奉行方面在数量上占优。 再加上其他大老也不一定希望看到家康一人做大或者卖好,所以家康虽然被放在五大老之首的这一极其尊崇的位置,但实际知行加增这种最重要权限,依然会受到其他大老和奉行的掣肘。 可见秀吉的此番布置从他自己死前的角度来看,应该说还是很巧妙的,以五大老的威信来维持丰臣政权之权威,但又通过五奉行来限制五大老的势力膨胀。 这就如同使用官位来定制序列,禁止大名私自通婚一样,五大老·五奉行体制也是一个丰臣秀吉制衡诸大名的办法。 众所周知,丰臣家的藏入地约为220万石,这也是丰臣家的实力远超其他大名的所在(注:家康后来所谓的250万石,其实是包含了大量家臣领的)。如果以丰臣家的名义肆意进行加增,必定会使得丰臣家本身的藏入地减少,弱化丰臣家的实力。 也正是因为如此,德川家康的心思和目标就是要进行加增,同时以丰臣家藏入地为代价去卖他自己的人情,可谓一举两得。 五奉行的存在,则正是为了避免此种情况的发生,这也正是为什么刚才说知行实际加增的例子极少——例如前面加增岛津忠恒的文书中,直接说的就是以在萨州(萨摩北部,是岛津氏内部三大派之一的萨州派老巢)的藏入地为其知行,即岛津家得了五万石,而丰臣家的藏入地便少了五万石。 之所以五大老作为一个重要的存在,原因在于侵朝的失败、秀吉的死亡,使得诸大名通过外侵占有知行地的梦想化为泡影。然而诸大名在朝鲜付出的代价必然要进行填补,否则会出乱子,五大老则正是要压制和调解这些大名的此种想法。 话虽如此,但日本国内却没有能够消化侵朝诸大名军功和支出的知行了,如果使用丰臣家的藏入地増封这些大名,将会对丰臣家的经济基础及本身的实力造成极大打击,所以这个尖锐矛盾正好被德川家康所利用。 比如之前趁其他大老不在,家康对森忠政等人的知行加增,使得丰臣家一下失去十几万石的藏入地。而且秀吉预料不到的是在自己死后,前田利家的死亡和其继承人前田利长的屈从;石田三成则因七将袭击事件而失势;上杉景胜被德川家康冠以公仪之名而讨伐。 原有的微妙平衡被打破,抱有危机感的毛利辉元和宇喜多秀家恐怕心里也会觉得下一个就是自己,而增田长盛、前田玄以和长束正家试图奋起一搏,恢复原有的制衡大老的情形。 因此,两大老和三奉行最后联合起来,这也是他们最后扳倒家康的机会,关原合战正是这种情况下的总清算。 关原合战获胜后,德川家康得以用丰臣家的名义大肆加封在关原合战中加入己方的将领,终使丰臣家沦为区区65万石的大名水平(虽然丰臣家的公仪还在,但作为公仪支柱因素之一的藏入地却被大幅削减了),达到了之前的目的。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看,姑且不论通过官位体系制定条条框框,还是本身通过速推纳降和所谓谱代不给力导致丰臣政权脆弱云云,实际上是五大老五奉行体制的平衡被打破,无法消化侵朝归来后诸大名的不满,以及最重要的藏入地控制权被德川家康逐渐攫取,在此诸多不利的情势下,丰臣家的灭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可见,秀吉死前安排的制衡诸大名的办法不是没有,也不是没有实施,只不过预料不到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而归根结底,麻烦还是出在朝鲜那一战损失巨大而毫无所获上。 丰臣秀吉的麻烦就是高务实想要的,所以现在必须确保丰臣秀吉不会因为京华这个蝴蝶翅膀的关系而放弃入侵朝鲜。 故此,京华不仅不能去炮轰大坂,还要时不时顺着丰臣秀吉的意思给他点甜头尝尝,维持他对自己实力强大这一假象的肯定。 而于此同时,每一次给他甜头,都最好是让自己的代言人来经手,最好的代言人当然是他派出去的那批人,其次则是岛津家的人。 虽说岛津家现在的立场并没有百分之百的站在京华——或说海贸同盟这一边,但那是因为岛津家现在也有丰臣秀吉一样的错觉。等到将来需要的时候,待海贸同盟展现实力之时,高务实不怕岛津家不老实。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八) 用过午饭,高务实又去了户部,不过由于黄芷汀回京的缘故,他下午便掐着时间回到了府里。 刚回府,便被告知说成国公派了人过来。高务实一听恍然,这才想起朱应桢不是不肯亲自来,他只是被皇帝抓了壮丁,今天上午刚出发去天寿山代祭去了。 实际上如代祭之类,算是几位国公爷现在最主要的差事,而且由于是代替天子进行,所以礼仪很大,万万马虎不得。翘班是不可能翘班的,只能派人来见他了。 但来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要向高务实说,他只是带来了朱应桢的亲笔信。信是写给他家在日舰队的,里头没有说明任何情况,只是要求他们随时听从京华的调遣。 这就够了,因为朱应桢家里的船队规模仅次于京华,是其余各家勋贵默认的“带头大哥”,他家舰队完全听令,别家的肯定就一并照办。 那么,舰队巡航九州岛的事情就算办完了一大半,具体执行高务实懒得多问,反正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日本的“水军”虽然至少也有几十支之多,但其实都不过是些规模大小不一的海贼罢了,在日本也称为“海贼众”,在后世比较著名一些的基本都进了游戏,什么熊野水军、村上水军、盐饱水军、五岛水军、安东水军、丹后水军、淡路水军、丰后水军、坊津水军等等。 别看名头全是“水军”,好像很正规的样子,实际上很多都不过只有近海航行的能力,也没有什么大船,能有几艘安宅船就算大势力了,在海贸同盟面前根本不敢大声说话。 当然,这是肯定的,毕竟当年五峰船主不过是大明的海贼头子,在日本都敢号称净海王。 说到这里,倒要顺便提一嘴:汪直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沥港事变后远走日本,就是呆在九州岛的地盘上“称王”的。 据田汝成《汪直传》载:汪直“据萨摩洲之松津浦,僭号曰宋,自称曰徽王,部署官属,咸有名号。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岛之夷皆其指使。” 不过此处所谓的“萨摩洲之松津浦”之说有误,乃是弄混了,其实汪直在日本九州岛的基地是肥前国的平户岛。 汪直过去的时候,差不多便是日本“甲相骏同盟”(武田、北条、今川同盟)达成的前后,而西国九州岛那边则还没有出现任何一家独霸的趋势,大抵非常混乱。 汪直所在的平户岛,这个“平户”可能不太出名,但如果说“长崎”,大家应该就很熟悉了。当时那里由一位势力不算很大的大名所控制,名叫松浦隆信。 此人是松浦氏的第25代家督,松浦兴信之子,法名道可。松浦氏是以肥前国南、北松浦郡为中心活跃的豪族。因为拥有地理位置相当优越的贸易港平户而具有很强的经济实力。也正由此,松浦家一直受到临近的有马、大村、龙造寺等家的垂涎。 隆信在继任家督后,臣服于崛起的龙造寺家。然后大力发展平户港的贸易,使得松浦家得到空前的发展。他在对待领内布教(天主教)和对外贸易上表现得很积极,与汪直的私交也很好——当然,那是利益纽带所带来的友谊。 在汪直那次去称王的差不多早十年之前,葡萄牙人为了寻找马可波罗笔下的黄金之国前去日本,在种子岛遇难,是汪直将他们带到了平户,并在松浦隆信的热情接待下,开启了日本与欧洲的海上贸易。 当时其中一条葡萄牙船上还搭载着前来远东传教的基督教耶稣会创始人之一沙勿略,他藉此机会第一次将天主教传入了日本,而且仅仅在一个月内,平户便有200人因他改信天主教。 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在经济或文化上,汪直对日本都造成巨大的影响,这也是后来日本松浦史料博物馆外会有汪直铜像的原因。 不过,无论是岛津家控制的所谓“坊津水军”,还是松浦家控制的“三岛水军”,当初面对京华舰队的时候都直接选择了避战。 这很好理解,因为海军作战和陆军大不相同。纵观古今中外的战争史,在陆军方面都经常出现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可是海军就很少出现这种例子。 大海之上目无遮挡,躲无可躲,双方的视野都处在相同的情况中,打埋伏是很难的,老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你船大而且船多,你就是优势方,几乎必胜;你船小而且船少,你就是劣势方,几乎必败。 这就是为何原历史上葡萄牙和荷兰海军都在南中国沿海被大明打崩的原因。他们当时其实占了船大的优势,而且武备也更先进,可惜大明海军即便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但至少家门口作战时的数量优势依旧巨大,生生把葡、荷两国的单舰优势用令人咂舌的数量优势给碾压了。 而岛津、松浦当时面对京华舰队的时候,无论单舰质量还是舰队规模都是被碾压的一方。彼时日本人那种两三百料的小船如关船、小早船(这是海贼们拥有最多的,而安宅船基本就算他们的主力战舰了),在京华的数十艘单舰1600料的武装运输舰面前不啻儿童玩具。 那局面就好比对方拿的是ak47,而你手里只有一把小孩子玩的破木剑,那还打什么?因此当时两家的反应都很理智,主动派了一艘小船过去,客客气气地询问客从何来。 后面的事不必细说了,京华的这批客人不是来打仗的,于是双方开始做起生意来。而且有鉴于京华展示的海上实力太过惊人,比当初的五峰船主还夸张得多,因此日本人在生意上也表现得很有诚意,根本不敢搞什么名堂。 日本其余各地的情况也都差不多,虽说是个岛国,但战国时代嘛,各家的水平也都相差无几,所以京华——后来是海贸同盟——的船队到哪里都能比较安心的做生意,像前一次那样闹出事来的情况很少见,只可能出现在陆上正值两家混战的特殊局面下。 如今北洋舰队主力虽然远征吕宋去了,但基本贸易并没有中断,海贸同盟在日本周边应该还有二三十艘武装运输舰。 这点实力在高务实眼里的确不算什么,但在日本则依旧是巨无霸,除非丰臣秀吉未卜先知地集中了全国“水军”并且搞入港偷袭,否则这二三十艘武装运输舰只要集中起来组成临时联合舰队,就照样能在日本横着走。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能给他们造成危险的,那大概就是此前送往日本的十二艘同样产自京华的无炮运输舰了——如果丰臣秀吉不是给它们加装“铁甲”,而是给它们加装了火炮的话。 当然,理论上如果是在濑户内海作战,倒是还有另一个危险。因为濑户内海的海况比较特殊,具体应该说是风况比较特殊,日本人称之为“凪”。 “凪”一般出现在早上或傍晚,代表着海风和陆风准备进行转换,这种时候的濑户内海经常会突然之间风平浪静。风平浪静一般来说是好词,但对风帆时代的海战来说就很不好了,它代表着船只的机动力明显下降,只能靠着洋流飘行。 在这种局面下,远洋风帆巨舰对上那些近海的、可以临时使用划桨动力的船只就很吃亏。考虑到日本各“水军”内战时经常使用的“焙烙玉”是一种燃烧弹,在武装运输舰几乎失去动力的情况下,危险就大幅上升了——毕竟它们没有加装“铁甲”。 晚饭的时候,孟古哲哲已经回见心斋去了,说是刘馨这位西席先生给她布置的功课还没完成。高务实当然知道这不是主要原因,实际上她今天既然知道了自己不和她圆房的原因,本身也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何况黄芷汀回来了,她也肯定不会留下来当灯泡。 哦,她不知道什么是灯泡,但道理总是懂的。 但更让高务实意外的是,刘馨也不在。 黄芷汀说刘馨下午和她谈完话,就和孟古哲哲一道去了见心斋,说是要给孟古哲哲讲解一番,然后布置接下去一个月左右的功课,明日一早她便要启程去开平——这事高务实知道,她是要去看望刘显,提前就和他说过。 不过……如此抢时间,恐怕还是自觉地给黄芷汀和自己独处的机会吧。 只有夫妇二人,这顿饭本来可以吃得安静很多,但高务实是个没什么家中规矩的人,下令把高渊也弄了过来,想要亲自喂儿子吃顿饭。 谁知道小高渊并不太买账,虽然当爹的喂到嘴边他也不拒绝,但总是朝母亲伸手伸脚想要爬过去,看得黄芷汀忍不住发笑。 高务实的耐心倒是一如既往的好,不断地把那小子提回来继续喂。黄芷汀见他好像在孩子的食量上没什么分寸,等到看起来实在吃得太多了才忍不住道:“好了好了,这一顿吃得够多了,待会儿他晚上还要吃一顿的呢,现在不能再喂了,要不然待会儿会吐。” 高务实这才想起来,这么大的小孩子胃部发育还不完全,一般是少吃多餐,一顿确实不能吃太多,这才有些遗憾地收了手,把孩子交给黄芷汀。 不过黄芷汀也只是稍微逗了逗高渊玩,就又转交给了乳娘——说是乳娘,但因为高务实之前的吩咐,其实并不喂奶,而是充当保姆。 乳娘带走高渊之后,席面也撤了,高务实带着黄芷汀去府上靠近什刹海的一边去散步。走了没多远,黄芷汀便问道:“老爷记得妾身上次信里说的那件事吗?” 高务实本不打算今晚说什么“正事”,但黄芷汀既然问起了,他也只好作答:“什么事?马六甲那事?” “对啊。”黄芷汀接口道:“就是葡萄牙人要求的那个保教权,我总觉得那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偏偏葡萄牙人说得郑重其事,我怀疑这里头有什么阴谋是我不明白的。” 一到了“谈正事”的时候,黄芷汀就连“妾身”都忘了,直接用上了“我”字。 好在高务实并不在意,甚至还更喜欢这样。 他哈哈一笑,摇头道:“这你还真是冤枉葡萄牙人了,他们要求这个保教权其实没有什么阴谋,至少对于我们而言,是没有阴谋的。如果非要说他们要求保教权是在针对谁,那么实际上他们针对的是西班牙人。” “哦?”黄芷汀很是纳闷地道:“看来我还是不太理解你所说的‘君合国’,明明葡萄牙和西班牙都是共戴一君,偏偏还争得如此激烈,甚至不惜想方设法给对方下绊子,真是莫名其妙,无可救药。” 马六甲的事,要说重要当然重要,这个控制马六甲海峡的据点再如何强调都不为过,黄芷汀这次居然直接靠威逼就得手,连高务实都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回头想想也不是那么神奇,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力量对比的严重失衡。在西班牙人于菲律宾群岛雪崩式失败之后,葡萄牙人已经认识到了无法与京华在南洋地区进行硬性对抗的事实,因此抱着“投降输一半”的欧洲式思维主动认怂,其实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当然,合约现在还没签,马六甲城也还没有进行两军换防,理论上来说还不算落袋为安。不过高务实认为这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外发生了,就算上帝开了个大玩笑,西班牙无敌舰队讨伐英格兰居然取得了胜利,那也改变不了马六甲这边的事实。 毕竟,西班牙绝不可能把无敌舰队调往远东和京华来一场海上大决战。 甚至就算调过来又如何?家门口作战,高务实现在还真不虚他腓力二世……何况,他还欠一屁股巨债呢。 所以这件事虽然重大,但既然高务实认为“保教权”问题不要紧,两人轻松之间就把事情决定了下来。 紧接着,黄芷汀开始就一些南疆的开发问题向高务实汇报起来。这些问题很繁杂,但其中有一条消息让高务实着重关注了一下。 黄芷汀说,按照之前的矿产资源“查点”计划,京华在南疆进行了大范围的找矿。由于这个行动是打着高务实的旗号而实际则是刘馨提供的目标来进行的,所以大多数都确实找到了对应的矿区、矿点。 不过,找到并不意味着就能利用。由于刘馨也只能记得哪里有矿,具体那些矿区、矿点是否能在当前条件下进行有效且有足够利润的开发,刘馨也不可能都弄得清楚,因此最后京华矿业方面又排除掉了其中的一大半。 剩下的一小部分里头,高务实听到了关于南掌国川圹北部会山地区和占巴塞地区发现铜矿的消息,而且按照目前京华的判断,此两处铜矿的规模可能都不小。 川圹高原应该有不少大型矿点,这是高务实早就清楚的,刘馨当初给他分析过成矿带之类比较专业的知识。 不过那一地区发展成地很低,就算在后世,由于老挝这个国家很落后,其开发也依然糟糕,很多矿区只是简单的发现和估算,根本就没有进行实际的开发。 不过这一次,京华却发现占巴塞地区不仅的确有铜矿,而且该处铜矿品位很高。根据抽样调查,1%-2%水平的比比皆是,甚至不少达到了5%-6%,这个数据对于铜矿而言,已经相当惊人了。 之所以高务实突然关注起铜矿来,也是因为他现在负责大明全国财务,最近又特别关注日本的动向之故。 这两件事怎么联系在一起的呢?因为他想起织田家最早崛起的原因,实际上是因为会赚钱这一条——织田家的战旗上绣着什么?三枚永乐通宝。 甚至,他织田家武士的铠甲、背旗上,居然也印着硕大的永乐通宝图印,导致高务实每每想到这一点,都会怀疑织田信长的军队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像大明的皇协军。 织田信长非常重视商业的作用(他家起家其实就是靠津岛的贸易),这导致作为他马夫出身的丰臣秀吉也很重视商业,不仅自己在石山本愿寺附近新建了大坂城,还把堺町的大商人们全部强行迁往大坂的城下町。 而原本作为日本流通货币主力的大明永乐通宝现在几乎断了来源(因为两点:勘合贸易因宁波事件而中断,而江南走私铜钱又被开海后的京华中断),导致现在日本的商业流通出了问题——这也是丰臣秀吉对于水晶楼建在萨摩藩很是不满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大明的永乐通宝原本是国力强大的永乐时期作为外赐之用才大量铸造的,后来由于大明本身就很缺铜,自己的铜钱都不够使,这事早就没干了。 现在黄芷汀提起铜矿,让高务实想起自己原先打算用货币控制日本的计划还没好好施展,现在既然开始在日本加紧布局,那么这件事也显然是时候提升日程了。 不过对于要不要开采占巴塞的这处铜矿,高务实却还没有决定。原因是……此时的日本三大铜山还在。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九) 高务实记得日本有三大铜山,分别是别子铜山、赤沢铜山和足尾铜山,而此前他也特意问过刘馨,确认了这些记忆没有出错。 在原历史上,别子铜山于1690年被发现,由住友家从德川幕府取得“永代请负”的世袭开采资格,然后一直开采到昭和年间,托起了一个庞大的住友财阀; 赤沢铜山被久原房之助(此人是田中内阁的通信大臣)于明治年间买下,改名为日立铜山,创立久原财阀(这是日立制作所的基础),之后由久原的妻兄、明治元老井上馨的侄外孙鲇川义助(他是近卫内阁外务大臣)接手,改名为日本产业,简称日产,由此奠定了日立、日产两大企业的基础; 足尾铜山又叫尾去泽铜山,虽然排名第三,却是最早开采的,“和同开珎”这一名称中的“和铜”,指的就是足尾铜山。这座铜山断断续续的开采到明治年间,由土佐的岩崎弥太郎接手经营,而岩崎的企业,名叫三菱商社,前身是土佐坂本龙马的海援队。 三大铜山的厉害,由此已经可见一斑。不过,要在日本开采铜矿,目前却有些麻烦。 这三大铜山,论规模和储量,应该是以别子铜山为最,但别子铜山位于四国岛北部的几乎正中间位置,正好处于濑户内海边上。 濑户内海是京华舰队最不乐意去的地方,一来那边岛屿很多,二来又是个陆风和海风时常转换的区域。本着可能会影响舰队机动力并造成舰队实力下降的考虑,京华很少派舰队去濑户内海进行。 具体来说,那片地区现在是加藤嘉明的领地。加藤嘉明又名“茂胜”,幼名“孙六”,乃是所谓的“贱岳七本枪”之一,出生于三河。 他十三岁就出仕秀吉,性格冷静沉着,不爱多说话,遇事从不惊慌,被称为“沉勇之士”。其作为丰臣水军的主力,在四国征伐和九州征伐时,都有突出表现。 而在朝鲜战争中,他也以“舟奉行”身份率水军出阵。后来他参与袭击了石田三成,在关原之战中则归属东军,围攻石田三成所部获得成功,战后领地加封至20万石。大阪之战后再次加封陆奥会津若松城40万石。 可以说,在丰臣秀吉时代,他是秀吉的铁杆,而在秀吉死后,他或许是因为出身三河的关系而成为德川家康的铁杆——家康的老巢就是三河国,移封关东之前一直以三河武士作为统治基础。 因此从这两点来考虑,现在开发别子铜矿是很有危险的一件事,虽然高务实不担心自己能取得最终胜利,但多半会有一段时间丢失铜矿的控制权。 不过,足尾铜山和日立铜山的位置对高务实也不太友好。这两大铜山都在关东,其中足尾铜山位于后世的日光市足尾地区,日立铜山位于茨城县。 这两者相距倒不算很远,大概只有90公里,也就是180里路的距离。然而其中的足尾铜山很巧不巧地位于伊达政宗、白河义亲、那须资晴三位大名势力范围的交界处。 理论上来说,这三位大名里头显然以伊达政宗的实力最强,只要有他的支持,应该就能确保对该铜矿的占有。 然而,且不说如何说服这位据说挺帅的独眼龙大名,至少现在这个时机偏偏就很不巧。 三年前的日本天正十四年(1586年)十月,伊达政宗的岳父田村清显还没来得及指定继承人就突然暴毙,家中分裂。田村月斋等支持显赖,田村梅雪斋等支持显基,新当主的人选久议不决。 伊达政宗遂利用这个机会,拉拢月斋,压制梅雪斋与其后台相马夫人(清显的后妻)。最后的结果是,相马夫人退隐到船越城,伊达政宗进入田村氏主城三春,立清显的侄子宗显为新家督。 如此一来,原本的独立大名田村氏从此失去了自主性,成为伊达氏的属臣。而此时,伊达家的统治范围便和南边的强藩芦名家接壤了。 这里要稍微回溯一下芦名家之前一段时间的历史:早在天正三年(1575年)的时候,芦名家的芦名盛兴病死,由于其子尚幼,于是还老而不死的盛氏便作主,把盛兴的妻子伊达御前改嫁给自己的养子盛隆,并由盛隆继任家督。 他的本意是趁机继续维持和两大诸侯的和平友好关系,一是伊达氏,二是盛隆出身的二阶堂氏。然而,放着大批本家亲戚不照顾(如同族的猪苗代、荒井、富田、针生等氏等),却传位给外人,这就种下了家族内乱的苦果。 于是五年后,六十岁的芦名盛氏去世,芦名氏最后的动乱也开始了。 芦名盛氏刚死,芦名氏家主盛隆及其子、年仅三岁的龟若丸就被家臣刺杀了,宗家家系由此断绝。 于是,对应不同的继承人选,家族开始出现分裂。佐竹派推举佐竹义重的次子义广,伊达派推举伊达政宗的幼弟小次郎竺丸,两派争斗不休。 最终,佐竹派占了上风,迎来佐竹义广为芦名氏当主,改名为芦名盛重,时年十三岁。 伊达政宗对这种结果当然不能满意,于是煽动芦名氏家臣造反。心慌的芦名盛重急忙跑去参觐丰臣秀吉,算是挺聪明的为自己找个稳固的靠山。不过他这一走,就把家中事务都交给了重臣金上盛备。 然而此时,秀吉才刚刚击败织田信长死后他最大的内部对手柴田胜家,根本还够不着遥远的东国,这个靠山完全还起不到作用,而近在眼前的独眼龙伊达政宗却已经开始了他疾风烈火般的奥州统一战。 当时,政宗长驱直入,杀到阿武隈川边,芦名军硬着头皮上前迎战,结果自然是收获了一场大败,盛重只好向自己的亲爹佐竹义重求救。 佐竹义重也是当时名将,号称“鬼义重”,他趁机伸手陆奥,与芦名氏合兵三万,包围了伊达氏的郡山城,而丰臣秀吉倒也挺有当大哥的风范,千里迢迢送来了百梃铁炮作为支援。这场攻防战打得非常激烈,很长时间都胜负难分,最后因为大名岩城氏的调停才暂时休战。 好吧,既然提到了,就顺便说说岩城氏。同为平氏后裔的岩城氏,此前一直在伊达氏和芦名氏中间左右摇摆,此战后则完全倒向芦名、佐竹一边,所以后来遭受伊达政宗的猛攻。幸亏时机从天而降,当主岩城常隆匆匆忙忙跑去小田原参战助阵丰臣秀吉,才算勉强保住了家系——这算后话了。 说回芦名家,今年也就是日本天正十七年(1589年),芦名盛重觉得自己的统治已经稳固,于是再度出兵须贺川,想和伊达政宗建个真章。正在恶战之时,家中重臣猪苗代盛国突然谋叛,引导伊达军直插主城黑川。 盛重急忙挥兵赶回,六月五日,他在磐梯山的摺上原一头撞上伊达军,于是双方展开大战,就是著名的摺上原合战。 此战乃是继人取桥以后,伊达政宗一生中的第二场关键性战役。摺上原合战参战的芦名军约七千人,伊达军则为五千人,战斗首先在芦名方大将富田将监和刚投顺伊达方的猪苗代盛国之间展开。 恶战良久,因为芦名军背着西风朝前猛冲,猪苗代盛国大败后退却,伊达方的二番队,同时也是伊达政宗最为信任的片仓景纲急率所部前往支援,但依然处于下风。 就在危急关头,风向突然反转,吹起强烈的东风。这阵大风吹得芦名军士卒很难睁开双眼,伊达政宗见机不可失,立刻亲率铁炮队于侧面射击,终于挽回了局面并开始慢慢占据上风。 此时,芦名军中一部分不满主家倒向常陆佐竹氏的部队首先败走,终于导致整条战线全面崩溃。此战,芦名氏死伤两千五百人,当主盛重仅带着十三骑逃回本城会津黑川城,并于十日晚又逃出黑川城,往佐竹氏控制的常陆国遁走。 次日,伊达政宗进入黑川城,获得了战役的最后胜利。南陆奥的百年强藩芦名氏,就此宣告灭亡。 之所以说这个时间很尴尬,就是因为此时距离丰臣秀吉发起的小田原之战已经只差不到一年,芦名盛重要是多抵抗一阵子,亦或者干脆没有主动出兵的话,或许还能使家名苟延残喘下去。 毕竟,做了关白的丰臣秀吉对于主动向他表示降服的大名们一直颇为关照,而小田原之战结束之后,丰臣秀吉又没有了明面上的对手,那时候的伊达政宗自然不敢对芦名家动手了。 此时此刻,也就是高务实和黄芷汀正在饭后散步的这个时间点,丰臣秀吉应该已经发布了小田原征伐令(1589.11),而伊达政宗偏偏决定不了在这场战争中究竟应该持什么立场。 芦名家是向丰臣秀吉臣服过的,算是他的小弟,所以伊达政宗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丰臣秀吉。因此,是服从关白丰臣秀吉,指望他能网开一面放过自己,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和北条联手对抗秀吉统一日本,野心很大但也不乏理智的伊达政宗现在犹豫不决。 一方面,他知道在当前的局势下,秀吉大势已成,要抵抗他恐怕已经很难成功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秀吉真的完成日本统一,使自己的野心只能永远蛰伏,而且他很希望和北条联手把死敌佐竹家彻底灭亡掉(佐竹家的势力位于伊达、北条之间)。 历史上的伊达政宗先是被秀吉下令讨伐,后来经过服软、拉锯式的扯皮等一系列操作和变动,最终秀吉又做出了一个很影响足尾铜山地区的决定,那就是1591年时,秀吉决定改封政宗至岩出山城58万石(由于米泽等地被没收,故此转封实际上是减迁)。 伊达政宗转封之后,空出来的铜山所属之地则归属于从越后转封而来的上杉氏,也就是后来五大老之一的上杉景胜。 大名被转封,本来就很影响铜山的安定开采了,更糟糕的是上杉家后来又是德川家康挑起关原之战的理由(即称上杉图谋不轨而出兵讨伐),导致这片地区始终处于动荡之中。 即便高务实其实记不清楚那块地区到底有没有做过战场,但至少如果那里被开发出了大铜矿,则肯定会成为一个关键的争夺地区,这就太不好了。 别子、足尾两大铜山都不太好办,目标只好落在日立铜山身上了。然而这里又有另一个巧合:日立铜山恰好位于刚才提到过的佐竹家的领地里头。 佐竹家此时的当主刚才也提到过,就是人称“鬼义重”的佐竹义重。在战国时期的日本,但凡外号里带着“鬼”字,一般而言是褒义成分更多,意味着此人很厉害,拥有“鬼神之能”——你看日本人就连做游戏都喜欢把吕布说成鬼神就知道日本人的习惯了。 因为这个原因,哪怕没玩过日本战国背景游戏的人,只要在游戏里看见诸如“鬼岛津”、“鬼左近”、“鬼柴田”、“鬼吉川”、“鬼美浓”、“鬼武藏”之类“鬼”字开头的人名或者技能名,基本就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或者技能,十有八九都是很牛掰的。 既然如此,鬼义重当然也是很牛掰的。他的父亲佐竹义昭由于体弱多病,故于三十二岁盛年时便早早让位予十六岁的义重,本人于三年后病死。而佐竹义重在继承家督同年便迎来了自己的初阵,与相马盛胤对战于瓮之原。 年仅十六岁的义重于此战中大获全胜,并于战阵之中连取七名敌将之首级,威振常陆。 由此可见,武将之中的牛掰人物也不比读书人中的天才少年少。佐竹义重的这般表现,和刘綎当年十三岁初阵时就做自己老爹的先锋官,并一举击破地势极其险要的九丝蛮,还当场阵斩蛮酋阿二阿三、生擒阿大的战绩颇有些相似。 当是时,北条家已经是关东霸主,佐竹义重就以这个实力并不甚强的佐竹家,既靠着横纵连横、又靠着自身的军事能力与之抗衡,硬是避免了被北条家吞并,甚至还在南奥地区通过各种手段扩张了势力范围——比如刚才所说的将自己儿子推上芦名家当主位置就是其中之一。 倘若只是如此,按理说一个实力不是太强但家主颇有水平的大名,应该是不错的合作伙伴才对,可是高务实知道,佐竹家的情况也会有变化。 芦名家被伊达政宗灭亡之后,义重也利用此机会与继承了芦名家名的亲儿子芦名盛重一起指控伊达违反“惣无事令”,以图恢复芦名领,因此佐竹家参与了小田原讨伐战及奥羽讨伐,并在石田三成的支持下,主攻上野及武藏的钵形城。 可惜,虽然成功使北条灭亡,但恢复芦名旧领的要求却被秀吉置之不理,反而转封蒲生氏乡于会津,使义重的希望幻灭了。 北条讨伐之后,义重把握机会攻打亲北条的大名江户氏,夺取水户城,同时秀吉以“常陆一国自由切取”的书状作为战赏,加上以前夺得的领土,使佐竹领有常陆、下野及部分陆奥合计共五十五万石,佐竹也因此到达了势力最盛。 当得到秀吉的书状后,义重和他的儿子义宣(已经继位当主,但义重仍掌重权)开始了对南常陆的管治,但受到南常陆三十三馆当地豪强势力的坚决抗争。 有见于此,义重计划并授意义宣邀请三十三馆的各大名出席著名的“梅见之宴”。当时三十三馆以为佐竹对他们毫无办法,所以设宴和议。 梅宴之时,佐竹上下尽献殷勤,令三十三馆各人松懈戒心,待各人喝得酩酊大醉时,义重、义宣立即遣火枪队将众人一一射杀,从此三十三馆势力全面瓦解,佐竹顺利接管南常陆,遂而统一常陆。 然而,秀吉却以佐竹未得到对三十三馆的讨伐令为由,于文禄四年(1595)的安堵状中将佐竹家的五十四万石实减十万石。义重为此感到非常愤怒,也对丰臣政权失去尊重,为此他将实权交予义宣,正式隐居,之后移居水户城。 后来其子义宣伏见城结交了石田三成,同年,宇都宫家因在太阁检地中虚报总石高数额而被改易。而由于佐竹与宇都宫有姻亲关系,需要受连坐,但由于石田三成从中调停及向秀吉求情,终于使佐竹家免受牵连,而从此三成与佐竹的关系更为亲密。 德川家康发动上杉讨伐战之后,关原之战(系列战争)随之爆发,佐竹义宣明确宣称加入西军,不过由于家中的内部意见极不统一,到最后也没能真正出兵。 但在那个时候,佐竹家做了这样的宣称,家康不可能不闻不问,故佐竹家在战后遭到家康的责问。面对可能遭到没收封地的巨大危险,义重不得不再次出面,亲自到江户向家康请罪及求情。 由于考虑到佐竹的军事力量不容小觑,最终家康被说服,放弃了没收封地的处罚,只把把佐竹减封到出羽秋田二十万五千石,佐竹家又一次在义重的努力下免受灭顶之灾。 可是问题来了,他家减封到出羽秋田之后,和铜山也就拜拜了,如果高务实是和他家合作,到时候又怎么办? 此时的铜山所在区域归谁掌握了?是德川赖房——德川家康的十一子,也是幼子,乳名鹤千代,德川幕府御三家之一的水户德川家初代。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十) 关东两大铜山相去不远,而且关东水系发达,开采之后运输也很方便。如果这是在大明或者南疆的话,那么高务实肯定毫不犹豫就会下令开采铜矿,并且在江户或者附近地区设立造币厂,通过金融手段影响整个日本。 但日本不是大明,也不是南疆,即便海贸同盟的实力无人小觑,但除了松浦家那样全靠一处贸易港生存的大名,以及岛津家这种“志向远大”别有所图的大名之外,其他大名却不至于敢视丰臣秀吉如无物,把金银铜等贵金属矿山交给外人开发。 要知道,丰臣秀吉秉承织田家的习惯,对于金钱一贯看得极重。连毛利家那样的强藩在臣服之后,都不得不把石见银矿产出的大头上交给秀吉。无论是此时的伊达政宗、佐竹义重,还是将来的上杉景胜,恐怕都不敢做私吞矿产。 至于将来的德川赖房,那就不必提了。德川幕府鉴于室町幕府强枝弱干导致中枢无力、天下大乱,因此从家康建立之初就不断强化集权。具体到矿山开采方面的管理也极其严格,一直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除非德川幕府根本无法成立,否则高务实休想获得它的御三家之一领内铜山的开采权。 日本这几大铜山当时的产量都相当高,比如足尾铜山,其年产量达到1200吨,也就是240万斤。这是个什么概念呢?意味着如果全部用来造铜钱,至少能造3亿枚以上,哪怕以大明国内的比例,即1000文等于一两白银,那这也是三十万两白银的价值。 但这只是等比换算,实际上三亿枚铜钱在高务实手里而用于日本的话,其价值绝非区区三十万两可以比拟的。这种相当于“货币发行权”的权力加上京华足够的产能,可以让高务实获得随时影响日本物价的能力! 通过货币发行而掌握物价,则意味着高务实可以随心所欲的掠夺日本人生产出来的各种财富——只要他愿意,并且不介意后果的话。 顺便提一句,大明现在的钱荒,在白银这一块基本只能依靠外来白银解决,但铜钱的不足实际上是可以通过内部开发解决的。 比如著名的滇铜,也就是云南所产的铜矿,目前大明每年只开采出十几万斤。但是,滇铜在鞑清康熙年间经过大开发之后,产量在乾隆时期已经达到了每年一千多万斤,其所产占比全国居然达到九成五,几乎就是“全国铸钱靠滇铜”。 不过,高务实对于这种中国本身储量不算极大丰富的矿产,一贯都是秉承能不挖就先不挖的态度,尽量从大明以外的地方想办法解决,所以迄今为止他都没有提议过开发滇铜这件事。 虽然他心里对日本的将来也有一些计划,但日本攻略是否能取得长期的成功,他其实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因此对于挖日本的各种矿产,他的兴致就比较高。 别子铜矿在四国岛的濑户内海边上,隔海斜望没多远就是大坂城,相当于就在丰臣秀吉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当地目前局势很稳定,加藤嘉明又是秀吉的铁杆,所以这个铜山目前肯定是很难搞到手的了。 伊达政宗那边足尾铜山由于很快就要换领主,而且相对来说离海比较远,非常不利于海贸同盟发挥威慑力,因此也不得不暂时排除。这么一看,倒还是佐竹家的日立铜矿稍微好办一点。 说实在的,日本这三大铜山虽然在原历史上曾经非常显赫,也成为几大财阀的起家基本盘,可实际上单论储量和最终封山前的总产量来说,与中国的几大铜都相比,都并不算多大。 比如最大的别子铜山,在280年的时间里一共生产了70万吨铜,而目前让高务实产生兴趣的日立铜山,后世日本自己估算,在封山前大概总产出了44万吨铜。 然而,中国只说一个江西德兴铜矿,其铜矿探明储量就高达1000万吨(而且还是露天矿),更别提挖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滇铜,以及一听名字就知道铜很多的“铜陵”等地了。 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现在还不到十七世纪,以高务实目前的开发能力和需求量而言,日本的铜山就能解决他很多问题。何况就算日本这边实在不好办,他手头也有备用的南掌国的川圹会山铜矿和占巴塞铜矿可以替代,远景规划的话,吕宋群岛也是有的。 只不过,从某种情感上来考虑,他还是更乐意先挖日本的矿而已。 位于佐竹家领内的日立铜山,对此刻的高务实而言,最大的优点就在于离海足够近——此地位于后世的日立市,而该市本就是一个滨海城市。 但问题也不是没有,最大的问题就是该地现在没有港口。后世直到21世纪,日立市的日立港都不曾完全建成,只有三座突堤,预定计划一共16个泊位,而建成的只有13个。 泊位数量已经很有限了,更糟糕的是其中万吨级以上的泊位一共只有4个,而7500吨级的为6个。至于剩下的,无论是建成的还是待建的,就都只是千吨级的小泊位了。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就是港区水深不够,最深的泊区也只有10米,其他7米左右,甚至有不少只有4-5米。 虽然高务实也不清楚为何21世纪的日本居然没有选择挖深港区,但反正他现在也没这个本事,只能就事论事,知道此地不是很适合建成大港。 不能建成大港,意味着京华或者海贸同盟无法在此地形成长期驻留的强大势力,换句话说就是一旦开采铜矿,哪怕以京华的实力,也很难长期保证此地的安全。 除非……在此之前,海贸同盟就在关东地区获得一处大港作为驻留地。 高务实停住脚步,面朝什刹海思索起来。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比如北条氏现在面临讨伐,而之前自己就已经决定对北条氏进行一定程度的秘密支援,以期将秀吉拖在关东的时间延长长一点,多浪费一些他的钱粮。 而北条氏因为是关东霸主,此前就是海贸同盟在关东地区的主要贸易伙伴(之前京华不参与日本内部的争霸,单纯做生意),现在又接受海贸同盟暗中支援的“好意”,那么如果海贸同盟提出要在北条氏领内租用一处港口,想必危难中的北条氏是不会拒绝的。 至于说小田原合战之后北条灭亡,秀吉将德川家康转封过来…… 以家康“狸猫”的外号来看,他应该不会笨到在自己立足未稳且秀吉还在对他搞包围盯防的时候选择得罪海贸同盟。 高务实之前对德川家不会允许自己在关东开矿的判断,是基于德川家在关原合战之后建立幕府的基础上,但在那之前,他倒不担心家康会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 唯一的麻烦在于秀吉,这厮挺了解海港的价值,否则不会建立靠海的大坂城,更不会在他的征明大计中把宁波作为计划中自己将来的居城。 德川家康得到一座海贸同盟可以随意停泊的港口,可能会让秀吉担心家康因此财力充沛而强烈反对。 但是,以家康的智慧,如果这个港口是北条家覆灭前租给海贸同盟的,那他多半会抓住这一点向秀吉表示,自己只是不能在明国人面前失信,从而丢了日本的脸面。 这是面子上的说法,秀吉未必认可。但是,小田原合战的胜利,意味着秀吉统一日本已成定局,而在那之后,秀吉的架子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对展示自己尊荣的事情变得看重起来。 家康到时候应该会利用这一点,让秀吉承认或者至少默认海贸同盟因为北条氏的承诺而拥有一个港口。 退一步讲,即便秀吉依然不满,他也应该会考虑海贸同盟本身的实力和对日本局势的影响能力——正如他希望海贸同盟的驻日总部设在大坂而不是萨摩一般。 勘合贸易因宁波事件中断之后,日本想和大明贸易而不可得,导致日本钱荒。后来高拱开海,高务实的舰队很快过来并且组成海贸同盟,双方的贸易规模日渐扩大,而秀吉也通过他设置的各类奉行从中获得了很大的利润。 这还是最直接的,实际上由于海贸同盟满日本转着做买卖,也使得日本的不少贸易港町越发繁荣,各家大名都能在其中获得不少收益。用后世的话说,大概就是“极大的促进了日本各大城市、城下町的商业繁荣”。 所以高务实判断,如果海贸同盟真的租用北条家的地盘弄个港口,小田原之战后秀吉也只能接受。当然,考虑到秀吉此人做事的功利性极强,他可能会要求海贸同盟额外提供一笔税款。 高务实想,这样也行,可以通过这件事试探秀吉对海贸同盟的看法和态度。 想完了这些,转头一看黄芷汀,她早已说完了之前的事,也正看着什刹海的冬景。 “刚才走神了,抱歉。”高务实见此刻已经入夜,虽然今天不曾有下雪,但积雪之下的气温依然不高,于是问道:“冷吗?要不要回屋里去?”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次我穿得可暖和多了,现在还不冷。”黄芷汀转过头,问道:“看你想得出神,就没打扰你……在想什么?” 高务实并不隐瞒,只是把为何知道日本某地会有铜山的情况遮掩了一下,这事他已经干得够多了,黄芷汀并不在意。 听完他的一番话,黄芷汀略略皱眉,道:“刘姑娘走之前,我特意和她讨论过日本的局势,有一点我很奇怪。” “哪一点?”高务实知道黄芷汀并不是真的很关注日本,她关注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很关注,她一贯会随着丈夫的目标而改变自己的目标罢了。 “日本这几年的局势变动很大,如果老爷前几年就出手干涉的话,或许现在根本不会有这么多的问题,但老爷前几年不曾插手,现在却把精力灌注其中,这是为何?只是因为前几年事忙吗?” 这话的确很有道理,日本的局势出现大变是在1582年本能寺之变以后。织田信长已经取得各战线优势,在离“天下人”只有一步之遥的情况下忽然被叛变的明智光秀围困在本能寺,一番激战之后自知不免,于寺中自尽。 当时织田信长的威望和势力都如日中天,控制了以京都为中心的最富庶的半个日本,其四周割据势力,即便毛利、上杉、北条等,规模也都远远无法与其相比。 对于此时的信长来说,重新统一日本,创建一个不同于以往朝廷或幕府的新形式的中央政权,已经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而在此前几年,他已经着手创建几个地区性的大军团,准备四面出击,扫荡不肯服从的残余诸侯。 但本能寺之变爆发,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这场惊世之变出现时,羽柴秀吉当时正包围清水宗治所在的备中高松城,与毛利军对战。 由于阴错阳差,光秀派去毛利军的信使跑错阵营,使得秀吉在当年六月三日即接到了信长的噩耗,匆忙与毛利求和。 三天后,在看到毛利撤军后,秀吉也率军折回,十二日进抵摄津。在那里与当地将领中川清秀、高山右近、池田恒兴等人会合,并与在堺的织田信孝、丹羽长秀等会师进军京都。十三日便在山崎战役中击败光秀,达成了讨逆第一功。 此后他发挥自己所长,调略各方,对抗织田家著名猛将柴田胜家,先在清州会议上力压柴田,次年即大明万历十一年的三月左右,一举在“贱岳合战”中击败柴田胜家,而后攻入其居城北之庄城。 由是柴田胜家切腹自尽,其妻阿市也随死,信长死后的织田势力大部分落入秀吉之手。 黄芷汀想表达的意思高务实很清楚,她是认为以自己丈夫对于时机的把握,信长死后的这段时间恐怕才是最关键的时间。即便当时高务实很忙,但京华也完全有能力对日本进行一定程度的干涉。 无论是支援柴田胜家作为秀吉的对手和他形成拉锯战,或者支援毛利家趁虚而入,甚至在之后的小牧长久手之战中支援德川家康更严重打击秀吉等等,似乎都可以让秀吉无法成为“天下人”。 甚至京华都不必派出一兵一卒,只要给目标势力提供金钱或者武备,这件事看起来就很有机会。如对柴田、毛利可以支援粮草,对德川家康可以支援火枪,这都是极有可能改变大局的行动。 甚至在黄芷汀看来,反过来支持秀吉也未尝不可,因为只要让秀吉感受到了京华的强大,以他的做派来看,事后应该也不会忘记给京华分润好处才对。 然而偏偏当时高务实选择对日本局势丝毫不加干涉,只顾埋头做生意,这就很可疑了,怎么看都不像他的一贯风格。 高务实很难解释自己希望看到日本出兵朝鲜并为它自己放血、为大明练兵的目的,只能解释道:“当时对日本的贸易尚在起步之初,而且安南方定,我还在考虑缅甸等地。相较于日本,南疆才是我那时的第一目标,故对于日本的事情,那时候还不愿插手。” 黄芷汀虽然有些疑惑,但接受了这个解释,只是她却又问道:“可是,现在插手且不说是否已经有些晚了,这插手的第一个目标选择岛津家,我却也没看懂。” 她顿了一顿,皱眉道:“选择北条甚至毛利不好么?根据我今天询问刘姑娘的情况来看,这两家的实力都远超岛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与月票支持,谢谢! ps:昨晚码字的时候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凌晨4点半,看了一下之前码到2500字左右,然后码完就这个点了……实在尴尬,这章还是昨天的,今天的更新我尽量早点,因为好像我生物钟一到放假就会乱。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十一) “北条和毛利实力远超岛津?嗯,从领地面积乃至石高的角度而言,你的说法恰如其分。那么关于这两家,我们一个个讨论吧……首先,你觉得当年信长死后,毛利家为何会愿意与秀吉达成停战协议,放秀吉回去争夺织田家的大权?” 黄芷汀点头道:“下午我就和刘姑娘讨论过这件事,我俩商议的结果是,因为宇喜多氏和南条氏的离反,使得毛利与畿内的反织田势力的联络断绝。 至本能寺之变前,比较骨干的反织田势力如本愿寺、荒木村重、别所长治、波多野氏等均已灭亡,毛利氏的形势在宇喜多和羽柴秀吉的联合攻势下也日趋窘迫。 [注:虽然离反后的天正七年和八年宇喜多一直压着毛利打,但天正九年由于宇喜多直家的卧病或死亡,以及后来的八浜合战中的败北,使得宇喜多势力又有后退,毛利氏在备中、美作一线则有卷土重来的态势,但总体上他们面对对羽柴还是略处劣势]。 再加上当时羽柴秀吉已经开始调略毛利方的势力[注:指备后的上原元将及三岛水军之一的来岛通昌,导致村上武吉父子也出现了不稳定迹象],而且当时毛利与织田开战最重要的大义名分便是被织田信长放逐的足利义昭。 然而随着信长地位、势力、声望等日益强盛,成为所谓‘天下人’,再加上畿内反织田势力的溃灭,毛利氏拥立义昭战胜信长的机会越来越渺茫,自己也在被动的应对来自于以羽柴秀吉为代表的织田军的压力。 所以毛利家极力压制此前离反的最大势力宇喜多氏和南条氏,其实更多的是为了争取尽可能大的与织田方和谈的砝码。因此在本能寺之变后,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让人无所适从的那段时间里,毛利家才令人惊讶的答应了和谈并且没有追击羽柴秀吉。 我和刘姑娘认为,这实际上也正是尽快结束陷入对织田战争持久化的最快手段。毕竟,已经与织田家对抗多年的毛利家,究竟得到了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呢?如果追击,尚不知后果如何;但如果不追击,最起码能够喘息一番。同时,这段时间里他们也可以静观其变,甚至期盼羽柴秀吉和柴田胜家鹬蚌相争,最后没准就轮到他毛利家渔翁得利了呢?” 高务实点了点头,二女一下午的时间里就把日本问题聊到这个程度,可见不仅刘馨在前段时间对于内务部送来的日本情报狠狠补了一番课,而且今天黄芷汀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也极高,应该是进行了一番详细的了解。 他对此很是肯定,先夸了几句,然后道:“不过,你们讨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羽柴秀吉当时‘中国大回转’,风尘仆仆地赶回近畿后,先是以极快的速度击败明智光秀叛军,紧接着参加清州会议,没多久便爆发了贱岳合战并在战役中取胜,之后再接再厉攻克北之庄城……这段时间他喘息了吗?为什么毛利家就不得不喘息?” 黄芷汀皱眉沉吟道:“那或许是因为织田家兵农分离政策的优势,导致作为军团长的羽柴秀吉麾下比毛利家军队对于喘息的需要程度不同吧?这就好比警备军这样脱产军队,其只需要负责训练、戍卫和征战,自然不是卫所兵能比拟。” 高务实笑了笑,再次肯定她俩之前的一个观点,道:“你说当时毛利家得到的消息真真假假,我想那一定是必然的。但是在得知信长之死的确切消息后,按理说应该是毛利家追击的最好时机。这里面就延伸出一个问题了:追击秀吉真的有好处吗?显然没那么简单。 不错,光秀杀了信长,织田家大变,家中人心浮动,天下必然要重新洗牌。但是问题在于,这个过程中,明智光秀、羽柴秀吉、柴田胜家、丹羽长秀甚至作为外姓的德川家康,究竟谁能最后定鼎天下,这是完全不可知的。 这场赌局就像一个漩涡,任何轻易卷入其中的人都会有被撕裂的风险。因此,毛利家在尚未看清形势的情况下,断然不敢轻易出手。打下了秀吉又如何?或许换来的是光秀,是胜家,是家康,这般送狼迎虎没有任何区别。 以当时毛利家负责外交事务的小早川隆景之智,必然认为毛利家最理性的做法,就是让他们打去吧,我们看准最后时机,要么浑水摸鱼,要么靠近新的天下人。 最后我还要补充一点,毛利家在毛利元就之后,基本国策就是立足基业,不搞大新闻。天下人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好当的。狂飙突进四面出击,那是信长的风格,而求稳或者说稳中求进,才是毛利家的基本思路。” 这番话虽然是肯定黄芷汀和刘馨的看法,但显然黄芷汀就更加意外了,问道:“既然如此,不正说明毛利家也有问鼎天下的实力基础甚至机会吗?他家不比岛津家强大得多?” 高务实笑了笑,刚才那番话不过是他的铺垫,他等的就是黄芷汀的疑问,于是道:“我打安南时,需要观望吗?打缅甸时,需要观望吗?” 黄芷汀摇头道:“你是不需要,可这两者之间情况不同,毛利家虽然有实力有机会,但他的对手毕竟你面对的对手强大,这怎会是一样呢?至于你当是手中的实力,那也是此前就积累出来的,毛利家选择观望的同时,不也是在恢复和积累实力么?”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实力这种东西,有时候并不是看看地图、算算石高就能得出准确结论的。” 黄芷汀只是回答了一个简单的“哦”字,其中疑问的语感很强烈。 高务实道:“毛利家是如何崛起的,以及现在其领内除了石高之外,其他方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我想你们俩应该都还来不及切实了解吧?” 黄芷汀迟疑道:“有很深的内部问题么?” “是的。”高务实点了点头,指了指长廊边的小亭,道:“我们坐下来慢慢说吧。” 黄芷汀点了点头,朝身后不远处的侍女们一招手,顿时便有五六个身着明式汉装的僮人侍女上前准备。如铺陈棉芯厚锦垫、放置鎏金小暖炉、陈上干果蜜饯、奉来茶具香茗等等。 这些事在黄芷汀没来的时候,高务实是不讲究的,虽然他是出了名的重视建筑,但对具体享受之道却一贯不重视。而且哪怕他是天下头号大糖商,自己却几乎不吃任何甜点,以上这些东西里头,他只喝茶,但对茶道也谈不上精深。 这和黄芷汀明显不同,虽然黄芷汀当年和他一起落魄时展现出了很强的野外生存能力,但那只是僮人土司家传统的技能。平时黄芷汀的排场和讲究反而远胜自己这位门第高贵的夫君,并且由于六百年土司世家的习惯使然,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高务实任由这些黄家陪嫁的侍女们一番布置,等全都弄好了,才开口道:“事实上,毛利家所在的山阴山阳地区(注:说实在的,我很不喜欢按照日本的习惯把那里称之为‘中国’,实在太别扭了),由于土地贫瘠,地形复杂,从来都不是在日本范围内足以争夺天下的资本。 虽然那里分国众多,但国中的石高基本都只在二十万石上下,有些甚至只有几万石的水平,也就是备前和播磨两国的石高稍稍多了些,超过了三十万石的水平。 但是这两国原先一直是赤松家的传统势力范围,要么就由赤松家麾下的被官家臣占据,如浦上家、宇喜多家、小寺家、别所家等。所以,无论是之前的‘六分之一殿’山名氏时,还是‘山阴山阳太守’尼子晴久时,实际上领有的石高都不多,一旦遭到强力的挑战,都会很快的败下阵来,甚至因此分崩离析。” 黄芷汀点了点头,她今天下午看过京华内务部草拟的“日本分国石高预估地图”,毛利家的领地中,各分国目前似乎的确没有超过二十万石的。 但她依然不解,问道:“但即便如此,他家的分国个体虽然不强,可架不住分国够多,整体实力不也还是很强么?” 高务实摇头道:“我刚才说山名家和尼子家很容易分崩离析,其实毛利家比他们的通知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而且和前两家比起来,或许还有所不如。” 在黄芷汀看来,毛利家既然有那么大的地盘,统治能力自然应该很强才对,因此明显颇为意外,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道:“毛利家起家之前,不过是安芸的一家小豪族,由于家名的原因——他家是大江广元的嫡流,再加上支族的支持,也就是福原、坂氏、坂氏支族的志道氏和桂氏、志道氏支族的口羽氏等等,所以毛利家担任着豪族联盟的盟主,以抵御他们西面大内家的侵袭,以及后来东面尼子家的压迫,并且还要应付‘安芸守护’武田家的支配。 芷汀,他们这个联盟可不是我们的北洋海贸同盟,在他们这个联盟之中,各豪族的地位基本相等。在那个时候,作为盟主的毛利家并没有专断之权,遇事要由众豪族合议决定。不过呢,后来毛利元就拉拢了穴户、熊谷等家,灭掉了与之作对的井上家,兼并了吉川、小早川两家,这才建立起一定程度的统领地位,并逐渐形成了所谓‘毛利两川’的统治体系。 我帮你算一算吧,自灭掉出身若狭武田家的安芸守护武田信实开始,其实毛利家崛起尚不过四十年左右的时间,而具体在信长死去的那一年,毛利家崛起的时间大概只是三十来年,这种根基在战国时代的日本来说显然并不算多么稳固。 之所以达到制霸山阴山阳地方的地位,毛利家凭借的就是连克武田家、大内家、尼子家、三村家的那股气势,以及石见银山所提供的巨大财力,再有就是毛利水军保护下的商业利润。 然而实际上,毛利家对于领内各分国的统治并不完全、更不彻底,其对原本的当地豪族作出了相当程度的妥协,并且只能按照日本的习惯,通过联姻来拉拢他们。 例如在长门一国,内藤家依然担任着守护代,内藤隆春的姐姐乃是毛利隆元的正室尾崎局; 在石见国,除大内家庶族问田家之外的吉见、益田两大豪族中,吉见家嫡子吉见广赖娶了毛利辉元的姐姐,益田家家主益田元祥娶了吉川元春的女儿,都成为了毛利家的一门众,并领毛利家的广、元通字; 在备后国中,原守护代山内直通的女儿便是毛利元就女婿穴户隆家的母亲,其子山内丰通则娶了毛利云就兄长、上代家主毛利兴元的女儿; 备中国中,在其国守护代庄氏、石川氏绝嗣之后,主政的则是毛利元就的嫡四子、继承庄氏分家的庄元清,以及石川家的女婿清水宗治; 至于其余次一等的豪族,毛利家则采取强行过继养子的方式,将其纳入毛利家一门众——这可多亏了毛利元就的儿子够多,十个儿子之中,除嫡长子毛利隆元、幼子毛利秀包(此人一度是毛利家准备着继承小早川家的)继承本家苗字外,其余的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穂井田元清(即庄元清)、椙杜元秋、出羽元倶、天野元政、末次元康、二宮就辰这些,全部都过继了出去。” 黄芷汀愕然道:“我们僮人也可以由养子或者女婿继承家业,但这种情况总的来说并不算是很常见……怎么,在日本居然如此盛行,甚至还能强塞去别家进行继承?” “是的,非常盛行。”高务实想了想,道:“打个比方,我和你都是日本的大名,双方领地相接而我强你弱,此时你尚无子嗣,我为了得到你的领地,发兵攻打你。 而你为了避免被我攻灭导致家名断绝,于是就可以提出收我的某个儿子为养子,并且明确让他获得你的继承权,以此来向我表示降服。这样一来,你可以保证家名延续,我也可以避免兵力、粮饷等损失,双方皆大欢喜。” “这叫皆大欢喜?”黄芷汀纳闷道:“可这个养子他和我根本都没有血缘关系啊,他继承我的遗产有我什么事?” “怎么没有你的事?他要继承的前提就是改姓啊,也就是使用你的苗字,这就是所谓替你延续家名了。至于血缘,日本人对这个不看重,尤其是日本武家,他们只关心家名,血缘什么的根本无所谓,你不能按我们的思路来理解。” 说到这里,高务实心中一动,补充道:“不过现在的日本关白丰臣秀吉有点不一样,他是农家出身,不是武家出身,所以他对血缘倒很看重,完全有别于其他武家。” 黄芷汀只好把这个放开一边,转而问另一件事:“但既然最后都是由毛利家的儿子继承了,那这些豪族不也就都变成毛利家的了么?这样的话,他们对毛利家的向心力应该很强才对啊,为什么你说毛利家基础不稳固?”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对于武家而言,血缘不重要,重要的家名。这些人虽然是毛利家的人,但继承了别家家名之后,就是别家的当主,理论上和毛利家就没有关系了。” 高务实把手一摊:“对于这些豪族来说,在攸关家名的大事之前,亲缘从来不是需要顾忌的问题。所以一旦毛利家失势,那些守护代和豪族们都会毫无顾忌的从毛利家独立出去,或者投向周围更强大的大名。” 这话可不是高务实胡乱编排,实际上正是因为如此,原历史上的本能寺事变之前,当备中高松城岌岌可危、织田信长即将亲临战线时,毛利家立刻通过安国寺惠琼向秀吉交涉,极其干脆的提出了一次交出五国来换取与织田家议和的条件。 而当关原之战落下帷幕时,毛利家又非常知趣的交出大部分领地和石见银山,直接龟缩到周防、长门两国,领地萎缩了一大半。 这不是说毛利家骨子里就很怂,而是他们很清楚自家的所谓强大其实不过是虚胖罢了,只要吃一场大败仗,就会被直接打回原形。 “原来是这样……”黄芷汀恍然大悟,喃喃道:“也就是说,毛利家看似强大,但其实根本不敢遭受一场大败,否则内部便很可能迅速分裂开来,是这样吧?” “不错,正是如此。”高务实点头表示肯定。 “那岛津家呢,难道岛津家就没有这种麻烦?”黄芷汀又问道。 高务实笑了笑,点头道:“岛津家和毛利家的情况还真是不同,他们的确没有这种如毛利家一般的麻烦,从来不担心自己是块玻璃,会一碰就碎。” “那又是为何?” ---------- ps:昨天晚上码字睡着,结果耽误了更新,实在惭愧。为了避免生物钟调整失败再出意外,今天这章就早点码完早点发了,再次向大家致歉。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十二)8K假期大章! 毛利家知道自己的强大是虚胖,一碰就会碎,但岛津家却绝非如此,他们家的情况和毛利家有很大的不同。 高务实朝黄芷汀笑了笑,道:“芷汀,你可知道为何我选择用经济渗透的手段来逐步控制岛津家?” 黄芷汀蹙眉道:“因为他家特别缺钱?” “直接原因的确如此。”高务实呵呵一笑,端着茶盏转了转,道:“不过,他家的强大却也和这一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黄芷汀忽然便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轻轻一挑眉,道:“老爷该不会是在暗喻岑黄两家的狼兵吧?” 高务实摆了摆手,道:“你想到哪去了,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你非要这样比的话,其实岛津家和岑黄两家的情况还真有那么一些相似,但我说的相似主要不是缺钱,而是你们的统治情况有一定的共通之处。” “哦?”黄芷汀心中一动,似乎有了些猜测,但并没有开口。 高务实便道:“内务部曾经上报过在丰臣秀吉九州征伐之前,岛津家的各部配置,大概是这样的情况: 从主持政务的家老伊集院忠栋、川上忠智,主持外交的桦山善久,到主持各方面军务的肥后方面总大将岛津义弘、肥后方面副将岛津岁久、丰后方面总大将岛津家久、丰后方面副将岛津以久、水军大将岛津忠长(岛津义久从弟,继承岛津分家伊作岛津家),这些人,全部都出自于岛津家的分家或支族。 这些人都是岛津一门的亲族,而在目前的岛津家中,也基本上只有出身亲族的武士能够参与决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任人唯亲。” 黄芷汀微微蹙眉,很正色的道:“我知道任人唯亲不算是个好词,但任人唯亲在某些时候其实远比任人唯贤来的稳固。” “不错。”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岛津家的厉害之处也正在于此。自镰仓时代获封南九州萨摩、大隅、日向三国以来,岛津家开枝散叶的速度极为的惊人。 二代岛津忠时的时候,便分出了中沼、阿苏谷、山田、伊集院、给黎、町田等庶支; 三代岛津久经之时,分出了伊作岛津分家; 四代岛津忠宗时,分出了佐多、新纳、桦山、北乡、石坂等支族; 五代岛津贞久,分出了庶支的川上和総州、奥州两分家,之后由岛津奥州家继承宗家地位,从此岛津宗家家主世代称为陆奥守; 八代家主岛津久丰,又分出萨州、丰州两大分家; 九代岛津忠国,分出桂、迫水、喜入等庶支,以及相州岛津分家,并以第三子岛津久逸继承已经绝嗣的伊作岛津分家,这也就是岛津贵久的曾祖父。” 黄芷汀抿嘴一笑,道:“我对这种情况倒是颇有了解。且不说岑家,就说我们黄家当时在桂南,差不多也和这局面类似……所以说多子多福嘛。” 高务实感慨地道:“但是岛津家除了宗家的繁衍能力惊人外,各庶支也不落其后。尤其是伊集院家,在第四代伊集院忠国时,一口气生下了四十八名子女,因而势力大增,分出伊贺仓、日置、麦生田、大重、黒葛原、土桥、飞松、四本、入佐、南乡、松下、丸田等大量庶支。 由于太能生了,以至于当时的岛津宗家、第六代家督岛津氏久为了拉拢他,不得不娶了他的女儿为正室,然后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的嫡孙伊集院赖久,并且之后又几度联姻。 到了现在,尽管伊集院家是岛津家分出最早的支族,但却比近支的支族甚至分家更为显赫,其家主伊集院忠栋,目前正担任着岛津宗家的笔头家老之职。” 黄芷汀点了点头,显然对于这种情况的确很有了解,但与此同时她又不禁产生了疑问,问道:“可是既然如此,为何岛津家几百年统治下来,也就前几年爆发了一次,差点打下整个九州,而原先几乎都没什么名声?” “问得好,我之前对此也颇为纳闷,后来派人调查了一番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高务实道:“其实正是由于岛津家的分家太多,亲族也太广,所以岛津家多年来一直内乱不断,为宗家的地位争得头破血流,直到岛津贵久继位才算彻底梳理清楚。 甚至可以这么说,岛津贵久之所以能够上位,都是多亏了连番的机缘,并且经过了连续三代人的努力才算达成所愿。” 或许是因为岛津家的情况与黄家土司有些类似,黄芷汀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连忙追问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高务实很乐意为她解惑,因此便道:“嗯,是这样的,其第一代,是岛津贵久的祖母常磐姬。她是出身新纳家的美人,在丈夫岛津善久早逝后,接过了伊作岛津家的家主之位,不久又得到了相州家岛津运久的倾慕,其以保证她孩子岛津忠良之地位为条件娶了她,而她嫁给岛津运久之后,她的孩子就同时继承了距宗家血缘最近的伊作家和相州家。 第二代就是岛津贵久的父亲岛津忠良。当时的岛津宗家非常弱小,而且家督岛津忠兼的名份还有问题,他本来只是第三子,并早早的过继到了颖娃家,只是因为两位担任家督的嫡兄先后早逝,没有留下继承人,这才靠着萨州家的岛津实久(岛津义虎之父)的支持,返回宗家继任了家督,并且娶了实久的妹妹,改名岛津胜久。 然而他继位没几年,胜久就和实久发生了冲突,于是不得不将萨摩守护的役职(注:在当时的日本,官位是朝廷给的,而役职是幕府给的)给了实久,还差点被迫让出家督之位。 于是岛津忠良趁机介入,将嫡子岛津贵久塞给胜久为养嗣子,成为宗家的继承人,而次子岛津宗将(岛津以久之父)和三子岛津尚久(岛津忠长之父),则分别继承相州岛津家和伊作岛津家。 到了第三代,也就是岛津贵久本人。他将萨州家的岛津实久和宗家的岛津胜久一起流放到丰后国,之后又挡住了岛津实久的反击,迫使他向宗家屈服,将家主之位让给嫡子义虎,而后自己选择归隐,并安排岛津义虎娶了自己的长孙女阿平(义久长女)为正室。 丰州家则是被伊东家赶出日向国饫肥城,只能前往萨摩依附岛津贵久,耳川之战获胜后,这才重新回到日向国,从岛津家久手中获得宫崎一郡的领地。” “且慢……”黄芷汀纳闷道:“岛津义虎是岛津贵久的嫡子,贵久这个当爹的让自己儿子娶自己长孙女?这是娶了自己的女儿还是侄女?” 高务实耸了耸肩,道:“在日本,似乎只要不是一奶同胞,他们就并不禁忌。事实上岛津家这样的结缘——也就是婚配——那更是司空见惯。” 黄芷汀以手扶额,无言以对。 高务实笑了笑,道:“对于岛津宗家来说,那些亲族都是需要拉拢的,而要想提拔人才,遍布整个南九州三国的亲族,事实上已经可以提供足够的选择,甚至就连联姻,基本上都不会脱出各分家和支族的范围。 例如现任家主岛津义久,他为了加强和伊作家的亲叔父岛津尚久之间的羁绊,便娶了尚久的同母妹妹花舜夫人为正室——你别瞪我,那真的就是他自己的亲姑姑。” 高务实说到这儿,脑子里忽然想到,由此看来杨过和小龙女的结合其实不算什么。 黄芷汀虽然勉强认可了不同地方有不同的习俗,但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但是这种治家方式,固然有利于保证家中的凝聚力和忠诚度,但是亲族的能力却是个问题,若是所托非人,很可能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没错,是这个道理。”高务实点了点头,但又苦笑道:“然而令人惊叹的是,目前在岛津家中主持事务的这些亲族,居然大都是才能出众之辈,在各自家族中也算得上一时俊彦,而这些各分家、各支族的俊彦,似乎就全部集中出现在这个时期,从而铸就了岛津家目前的强大。” 黄芷汀一阵无语,勉强道:“也有可能是因为岛津宗家的统一和崛起,才让这些亲族有了发挥的舞台,从而超越了各自的先辈……这又谁知道呢?” 高务实笑了笑,点头道:“或许是吧,但毕竟岛津家目前这批人能力大多不错,这总是个事实。我没兴趣探究其原因,只需要了解这一客观现实就够了。” 黄芷汀想了想,分析道:“也就是说,想消灭这样一个在领内亲族遍地的岛津家,实在是相当不容易的事,要想赶尽杀绝几乎不可能。即使消灭了岛津宗家,几大分家中就会冒出一家来继承,并借着为前宗家复仇的名义与之继续为敌。 如说要狠心将几大分家全部灭掉,但在那之后还有一二十家岛津支族,然后各支族还有庶族……毕竟按照老爷所言,对于任何一家岛津亲族而言,宗家的名份就意味着三州守护,就意味着绵延数百年的家名,就意味着可以统领遍布三州的亲族,这都是绝对要争取的,是吧?” 高务实点头承认道:“没错,假设是我要和他们为敌的话,那么除非我对南九州持续保持几十年的强大压力,或者像织田信长对待武田家那样,将一门亲族不分远近全部消灭,才能够阻止这种情况。 但是,前一种情况我并不能保证,毕竟我不可能将我和京华的注意力都放在区区一个南九州。而后一种情况的话,面对亲族比武田家多上不知多少倍的岛津家,估计连织田信长复活过来,都不一定能够完全铲平。 正因为如此,继承他地位和事业的丰臣秀吉,虽然击败了岛津家,却依然任命岛津义久为萨摩守护,任命义弘为大隅守护,算是勉强分化了岛津家的势力——实际效果如何现在还不得而知。” 实际上高务实还没说完。在关原之战时,岛津义弘参与西军,并且在西军战败之后为了杀出一条血路,直接冲击家康本阵,而且只差几十步就杀到他德川家康本人面前了,形势一度非常危急。 然而在战后一统日本的德川家康,也依然没有去动岛津家的萨摩、大隅和日向诸县郡领地,甚至德川幕府还三度和岛津家联姻,两度迎娶岛津家女儿为将军正室,使岛津家成为除皇室、宫家和五摄家之外,武家之中唯一出过江户御台所的家族。 由此可见,岛津家的地盘虽然看似不大,但他家盘踞的萨摩、大隅、日向三国之地,却是任谁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哪怕是日本历史上统治力最强的幕府——德川幕府,也只能一边靠着财政打压,一边靠着联姻拉拢,来维持双方的主臣关系。 但此刻黄芷汀却思索着道:“宗族势力强大,朝廷不方便轻易涉入,这一点和我们岑黄两家当初在桂西桂南倒也一样。不过,单是宗族势力本身可做不到这一点,还得有足以令朝廷……嗯,令朝廷也觉得有些棘手的武力才行。” 高务实笑道:“岛津家的武力如何,这不已经是明摆着的吗?不错,他家的兵力一贯都偏少,几乎征服整个九州时,他家的兵力差不多都只有两万五千左右。 后来为了应对丰臣秀吉的二十来万——号称三十万大军的九州征伐,岛津家拼尽全力也不过凑出三万多人,不到四万人的军队,比你们岑黄两家着实差了不少。 可是,岛津家的兵在日本而言,却完全称得上是真正的精兵,甚至他家的农兵表现几乎都不弱于织田家进行兵农分离之后的职业士兵。” “是吗?有多强?”毕竟只有一下午的时间,黄芷汀看来还没能深入了解到这般程度,不由得提出质疑。 高务实见她不信,便道:“有多强啊……嗯,我举几个例子吧。岛津家这几年打的几次关键战役,比如击败伊东家的木崎原之战,是三百对三千;击败大友家的耳川合战,是两万对三万五; 击败龙造寺家的冲田畷之战,是八千对数万(注:关于此战中龙造寺家的兵力问题,日本史学界有争议,对当时龙造寺家的兵力说法从一万八到六万不等。如果强行平均一下的话,则至少是在三、四万,并且岛津家在此战中直接讨取了龙造寺隆信本人。“讨取”,是日本人对阵斩的专门说法,类似于把进京称之为“上洛”等); 击败四国联军初阵的户次川之战,也是一万对两万。这些战役,岛津家无一不是以劣势兵力而取得大胜,每一次都胜得干净利落,绝无争议。” 这几个例子一摆出来,黄芷汀的兴趣立刻大增,甚至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呢?也是如我们岑黄狼兵之精锐一般,由于生长在大山之中,行走崎岖山地如履平地,许多人少年时便常与山间猛兽相斗,并且历来民风剽悍,土民悍不畏死吗?” “哦,那倒可能有些不同。”高务实想了想,道:“他们家的强悍,其实我刚才提到过的……主要是他们家太能生了。” 黄芷汀诧异道:“这怎么也和太能生了有关?” 高务实不由苦笑道:“因为几百年下来,由于他们的分家、支族也都特别能生,而这些分家、支族的男丁一生来便是武士身份,是不会转成寻常农民的。于是这样一来,就导致岛津家的武士特别特别多,远远超过日本其他大名领内的比例。 你要知道,日本的所谓武士,其精神上的自负不逊于大明的士人,但两者自负和努力的方向并不相同。大明的士人是以读书做官为目的,日本的武士是以展现武名为目的,所以这些武士的战斗意志是是强的,远远不是普通农兵可比。 这样一来,哪家军势之中——哦,军势就是军队——所拥有的武士比例更高,基本上也就意味着战斗力更强。而寻常日本大名军势中的武士比例一般也就在一成左右就算不错了,可是你知道岛津家的军势之中,武士比例有多夸张吗?” 黄芷汀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两倍于人?” “两倍?哈,你猜得太保守了,实际上至少是三倍于人。他们家几次大战之时,武士比例全部高于三成。甚至在极个别时候,比如以精兵击破大军的一些作战之中,武士比例最高的时候甚至超过了六成!”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这就好比你带一千人,其中九百卫所兵,一百家丁;我带五百人,其中两百卫所兵,三百家丁。 那你说如果咱俩指挥水平相差仿佛,谁更有优势一些?更何况现在岛津家的几个主要领兵将领还都是一时名将之选,且岛津家的‘钓野伏’战术在日本也是一绝,这样的优势岂不就更大了么?” 黄芷汀于是了然点头,但马上又问道:“这个‘钓野伏’是怎么回事?” “钓野伏啊……其实若简单点说倒是并不复杂,就是咱们通常所说的口袋阵。”高务实解释道:“即先诱使敌人进入采取口袋阵的伏兵包围圈,再配合后方之主力,将敌人一举包围歼灭之。” 黄芷汀听完不由撇撇嘴:“就这样?这不都是玩烂了的战术么,我还以为有什么独到之处呢。” “那倒不然。”高务实见黄芷汀说得似乎有些托大,略带警告的道:“这一战术光靠嘴说的确不难,在我们华夏战史之中也的确多有所见,但这项策略要用到炉火纯青其实还是颇有讲究,也颇有难度的。” 黄芷汀却笑道:“那要看手底下带的是什么样的兵。好比老爷你现在让我指挥一千卫所兵,那这钓野伏战术我就玩不转,也不敢玩。但是,若手底下是我本家的一千狼兵,亦或者定南警备军这样的兵马,这钓野伏战术我便立刻就能部署。” 她这么一说,高务实就确信她是的确明白钓野伏战术的关键所在了。事实上这一战术最关键的部分,确实就在于精兵优势,尤其是其“钓”字部分。 举个例子,就说岛津家和大友家的耳川合战。当时的局势是岛津家的诱饵部队仅仅三百人,两翼伏兵约三千人,总大将岛津义弘坐镇于后。 第二天正午时分,三百人的诱饵部队奇袭了一支正在转移的大友军,随即击溃援军数百人。大友家方面的田原亲贤见势不妙,派大将田北镇周领军反击,岛津家诱饵部队于是按照战术布置向后退却,田北镇周一直追杀到岛津义弘的面前。 岛津义弘见时机成熟,立刻命令两翼的“野伏”部分铁炮(火枪)齐发,先手打乱大友军的阵列,随即岛津家发挥武士众多的优势,麾下众武士抛枪拔刀,奋勇冲上。 大友军虽然兵力占优,但一来是被伏击,而来又顶不住这支精兵的陡然爆发式冲杀,立刻乱成一团,很快就被分割包围、逐一歼灭,田北镇周本人当场战死。 而此时,原本防守高城的岛津家久、山田有信两部也恰到好处的开城杀出,前后夹击之下,大友军本阵瞬间崩溃。 这一战虽然算起来岛津家出动了两万人,击败大友家三万五千人,算是他们家和对方军势人数比列相差不算特别大的一场仗。 然而,实际上其作战中最关键的部分仅仅三千多人,也就是负责“钓野伏”战术具体实施的岛津义弘所部,岛津家久、山田有信两部人马虽多,但其出击的性质则更多的在于扩大战果。 说起来,岛津义弘似乎一直都很擅长于小规模精兵的指挥运用,无论是其在朝鲜作战时,还是在关原之战时,他手底下居然两次都恰好只有一千五百人。然而就是这两次,他的表现都足够优秀,一千五百人甚至打出了一万五千人都很难比拟的效果。 比如在朝鲜时,由岛津义弘指挥的泗州合战,就是明军本来在大局明显占优之下的突然遭到的一场失败。至于关原之战他为了脱离战场而故意冲击德川家康本阵,差点杀到家康面前的事,也足以说明岛津家的兵力虽少,但战斗力惊人。 不过提到泗州之战,倒是不得不解释一下,即关于后世有一种说法,说泗州之战明军损失两万余……这真不知道哪位天才提出来的。 明军当时在日本拢共才多少兵力啊?董一元所部连带着当时手底下的朝鲜仆从军,加起来都不到三万人,如果真的一战损失两万,他董一元是有多大的面子才能保住项上人头?别说董一元了,就算当时是李如松在任,面对如此大败,那颗脑袋搞不好都得搬家。 而事实上根据《神宗实录》的记载,董一元虽然吃了一波御史弹劾,被革职了一段时间,但明廷在“加总兵麻贵提督南北官兵御倭总兵官”的同时,又“以原任总兵董一元以原官充总督标下参赞”。 意思就是董一元依然继续领军指挥作战,只是削个事职做为罚过的表示,连其原本的官职(非事职)都没动。而且朝廷居然还照顾了他的颜面,没让他直接去接受新任总兵麻贵的指挥,而是名义上划给总督指挥——总督乃是文臣封疆大吏,在总督麾下作战可一点不丢脸。 按照大明的习惯,这个举动意味着朝廷并不认为他的那场失败是实质上的大过,只是因为他当时属于先胜后败,败得有点丢了朝廷的面子,所以才不得不罚上一罚,但朝廷并不认为这次失败对整个战局造成了什么严重影响。 故而,这次失败虽然显得有些难堪,但损失的兵力肯定不多。而且从当时岛津义弘所部的兵力来看,也不大可能实际对明军造成严重损失。 事实上在1592年7月的第一次平壤之战结束以后,小西行长军团的日军就和朝鲜俘虏抱怨,说:“谁说明军很弱小?他们非常能打!今天他们虽然败归,但那是胜负在天,命中注定的事情,其实他们很难抵挡!”对败退的第一批入朝明军做出了极其高度的评价。 然而这个第一批明军之败是什么回事呢?是因为明辽东巡抚郝杰被朝鲜使节李德馨在自家门口连日哭求,实在被逼得没法了,这才强行派出去的,而这支军队只是祖承训所部2300余人以及朝鲜仆从军500来人。 当时祖承训面对的是小西行长第一军的18000人,具体在其正面的平壤城便超过一万,而他之所以会败却还因为朝鲜提供了一个严重错误的情报——该情报信誓旦旦说平壤只有“千余倭军”。 结果交战之时因为大雨,本来就让明军火器大受影响,但更糟糕的是朝鲜仆从军400人一触即溃,严重影响了明军士气,而剩下的100余朝鲜仆从军居然和对面日军亲切交谈起来…… 小西行长军团在当时朝鲜人的评价中,被认为是日军当中最能打仗的一支部队,但小西行长这个时候虽然表面上打了胜仗,却对明军的战斗力已经表露出了震恐。 于是一个月以后的八月,日军诸大名在朝鲜王京开会,商讨下一步战略时,小西行长在会上明确表达出了明军战斗力十分强大,万不可与其抗衡。 而与会的日军诸大名也皆为之感到深深畏惧,诸将竟然纷纷提出了集体跑路、撤守到朝鲜半岛最沿海地带的釜山浦——这就狠了,因为这个意思乃是从朝鲜的首都王京直接跑到最南边的沿海边陲地带。 看起来,若非水军不归他们管,他们甚至恨不得直接撤回日本才好。当然,日军诸将的提案由于直接违背了秀吉的意愿,最后并没有被通过。但小西行长还是派遣他的弟弟回到日本,当面向丰臣秀吉陈诉,直接告诉他侵犯明朝是不可能成功的。 正是在日军当时那种深深畏惧明军的大环境下,所以岛津义弘的这次胜利就被衬托得极其耀眼,“鬼石曼子”、“鬼岛津”的大名才那样响彻云霄。 此时高务实听了黄芷汀的话,点头道:“不错,要引诱敌军乖乖地跟着诱饵进入伏击圈,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为饵兵,要随时做好被敌军重兵围攻而牺牲的准备,耳川之战中担任饵兵诱敌任务的北乡久盛、本田亲治两队,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英勇作战,最后全部阵亡的。 而另一方面,作为伏兵,则要精确把握好出兵的时机,以及做好与其它股伏兵的协作,岛津四兄弟的亲密以及家臣团的团结,则使得这样的协调相对容易起来。 也正是由于这些都颇有难度,所以岛津家的‘钓野伏’战术明明接二连三的施展,按理说对手就算再蠢,也该有所防备了才对,但偏偏作为他们对手的其他大名军势,却总是会败在这同一战术之下。 因此依我之见,与其说是这‘钓野伏’战术本身高明至极、防不胜防,倒不如说是岛津家军势的整体实力原本就已经明显胜过他们的对手。 即便岛津家不使用什么战术,恐怕依然也能以弱击强,只不过在使用战术之后,他们能以更少的伤亡取得更大的战果罢了。” 黄芷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嗯……这就有些像我击破莽应里的缅军主力那一战了,虽然我自认为当时指挥得还不错,但是回头想想,即便我当时只是摆一个堂堂之阵和他们硬碰硬,其实也应该能赢,只是自身的损失可能会大一些罢了。” 高务实不便顺着她这话去说,只好道:“戚司令一直认为军队的战斗力不能仅仅依靠名师大将,而必须让军队本身的战斗力得到整体提升,从而达到不管谁去指挥这支军队都能保证足够强大的战斗力。 我也正是因为赞同他的这个观点,所以才请他帮忙训练了第一批家丁护卫队,继而靠着这些人为核心骨干,充当后续所编练的警备军之下级军官负责训练,这才有了现在的各大警备军,而各警备军之间的战斗力差异也不是太大。” 黄芷汀一听他提起警备军,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正色道:“提到警备军,我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来,要郑重和老爷汇报。” ---------- ps:因为是假期而外面又实在太热了,只好闷在家里码字,今天搞出了个8千大章,本来琢磨已经可以分成两天的分量了,但想想干脆一并更新,就当是前两天更新延误的再次致歉好了。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电自841老四”的7票月票支持,谢谢!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十三) 既然事关警备军的事,高务实显然很重视,闻言面色一肃,问道:“是何大事?” 黄芷汀却没立刻说是什么事,反而先问道:“警备军的编制都是老爷定下的,不知老爷可清楚各军的具体实力,譬如各有多少兵力?” 高务实有些意外,道:“我自然记得,定南、升龙、金港、万象、金边、勃固六大警备军,以镇为单位编制,每镇满编12700人,各拥两个标准步兵协、三个独立炮兵标、一个独立骑兵标,以及两个工兵营。 具体到各警备军所拥有的镇则多少不等,其中定南警备军计有五镇,总兵力63500人;升龙、金港、勃固三处警备军各有四镇,每镇总兵力50800人;金边警备军计有三镇,总兵力38100人;万象警备军计有二镇,总兵力25400人。” 黄芷汀点了点头,道:“老爷记得不错,但定南还不止有警备军,除了警备军之外,另有暹罗王宫近卫军8000人,以及暹南独立守备师9000人,加上五镇警备军,共有80500人。” 她稍稍一顿,面带忧色深深蹙眉:“也就是说,整个南疆六大警备军合计共有22镇,总兵力高达279400人,再加上王宫近卫军及暹南独立守备师,全南疆的总兵力已经达到296400人。老爷,这是三十万大军了!” “你是……在操心军饷?”高务实目光一凝,看着她的双眼问道。 “既然知道老爷并无他意,妾身自然只能是操心军饷。”黄芷汀说这话的时候似乎特意注意了一下高务实的神情,见他目光坦然,便接着道:“老爷治政理财天下第一,当知养兵之费尤贵,妾身虽然从不过问这些,却也知道这三十万大军每年所费惊人。” 所费惊人那是肯定的,高务实堂堂大明户部尚书,对于养兵所费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以大明为例,卫所制的养兵且先不去说它,反正现在各地都是一本烂账,也谈不上有什么确切标准了——标准其实是有不少的,但各地几乎没有一处是真正按着标准进行,无非是对上花样哭穷喊要减免,对下万般克扣痛喝兵血,就看哪边的表演水平更精湛,能够让朝廷点头。 卫所方面的花费由于有军屯的存在——至少名义上是有的,所以可以假装看不见问题而照册执行——因此正经的花费总还有个大概的量,直接从中枢“补贴”下去的那笔钱也就不算特别惊人。 然而土木之变后,由于“京军没几尽”,只好“敕各边守将,令招募壮士”,开始大规模令各处招募民壮。 一开始的招募还只是一万两万的进行,到了后来则越招越多,实际上成了各地的主流,现在的九边之中很多人顶着卫所兵的名头,其实都是招募来“充数”的——战斗力和卫所兵相比自然不算充数,但他们的确是充“在册”的数。 募兵相比卫所兵,战斗力倒是有所提高,但也导致军费大增,首先就是招募士兵需要银两。自土木之变后至嘉靖前期,募兵费用大增,以九边为例:成化八年,募西北义勇“人给银三两,布二匹,月米一石”,折银约五两。 到了弘治年间募兵,直接就成了“人给银五两。”银五两可折米七石至十石,比正统初募兵给布二匹高出数倍。 而正德初,则是“募土人愿报效者,验其年籍,人给银三两。”不要以为这是待遇下降了,要看清楚这里说的是“土人”,比如岑黄两家当初所控制的地方,下辖的僮人就称之为土人,所以这里给银的三两可不是汉兵的身价。 而到了嘉靖年间,各边募兵又多出来一项支出,即“人给衣装银三两。”其间正式的月饷则依旧是“给银五两”,换句话说那三两银子的“衣装银”就是单纯的一次性服装费。 于是到了嘉靖二十九年,仅九边募兵银就高达五十九万两之多,嘉靖朝之所以亏空越来越大,到了隆庆时期高拱执政之后,前几年尽在给嘉靖擦屁股还债,其中就有这一因素。 若非俺答封贡事成之后省下大笔军费(打仗的时候肯定更花钱)的话,就算有高拱在,估计也只能维持收支平衡,但要还债就千难万难了。后世史学界之所以对俺答封贡的意义评价极高,这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由于九边募兵最多,募兵费也最高,但除了九边之外,其他地区也会有募兵,比如沿海抗倭时的这笔钱也甚为惊人——如戚继光所部戚家军就是募兵,对他们的供给也由朝廷捡账(但其实不够,还得靠戚继光从其他地方想法子,包括做假账贪墨,然后又砸进军队里),其余如俞大猷、刘显等抗倭主力,性质上也基本都是募兵(当然相关卫所也要提供一部分兵员)。 但是请注意,这里的募兵银是一次性的,并不涵盖月例银,也就是说这笔钱只是买了个募兵进来,而并没有算上“月薪”。 “月薪”这一块,南北方价格又有不同,一般来说北兵较低而南兵较高(南方经济发达,给少了没人应募),南兵的月俸有时候甚至高达每日三分银——意味着一个月要九两,当然这通常是战时,比如御倭最严峻的时期。 于是到嘉靖十八年后,为满足战争的需要,“边臣日请增兵,本兵日请给饷,自五十九万而增至二百八十余万。” 俺答封贡前夕,时任户部尚书张守直言:国家贡赋“一岁收入仅二百三十万有奇,而中多积逋灾免奏留者。一岁所出,京师百万余而边饷至二百八十余万,其额外请乞者不与焉。二年(指隆庆二年)用四百四十余万,三年(同上指隆庆三年)则三百七十九万,此其最少者,而出已倍于入矣。 近者迁四御使扩天下府藏,二百年所积者而尽归之太仓,然自老库百万之外,止二百十万有奇,不足九边一年之用,国计至此人人寒心”。 他当时这个说法固然是秉承高拱、张居正等人之意,为推动俺答封贡造势,但其中所例举的数据如果单独去看,则每条都是实情。以此足可见募兵花费之高昂,已经是当时朝廷完全承受不起的了——毕竟当时又没有加征什么辽饷、练饷、剿饷之类。 明军募兵数十万,年花费三四百万两,南疆六大警备军共约三十万,花费难道就少了吗? 当然不会少! 警备军的募兵银(一次性那个)价格前后不同,最早的一批全是汉人,虽然是以北人为主,但高务实当时给得颇高,为每人六两。而由于京华的规矩,衣服这一块是定期免费发放,所以“衣装银”倒不必给了。 后来平定安南之后,由于整体打上了归化户籍制这个神buff,京华得以在安南人中募兵,这下子募兵费用大减,直接来了个对半砍——每人给银三两,衣装银则照样不必给。 再往后陆续平定缅南、暹罗、南掌、柬埔寨等地,归化户籍制同时推广开来,募兵的范围也越来越大。当时曾经考虑到缅甸等地原先的国王们募兵根本不给钱,差点把募兵银给取消掉,但高务实知道有对比才有伤害,所以保持了“给银三两”的标准。 但这笔钱可不是拿三十万人乘以三两这么简单,战争中受伤、战死而导致的损失都需要补充。补充不仅要给募兵银,还要给抚恤银,还要根据归化户籍制的一些规定给予其他补偿,总之归根结底都是要花钱的,并且花费绝不算少。 然而这依旧不是全部的花费,算起来只能说是“人员费”。除此之外,三十万大军的军粮、营房、战马喂养、训练等各种七七八八的日常开销也绝非小数目。 另外还有一个大头,就是武器装备的配备以及磨损、战损后的维修或更换。在这一系列的花费上,警备军由于火器化程度更高,而且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总是换装京华最先进的武备,导致他们比明军募兵的花费更高。 总之,在抵消了归化户籍制带来的募兵银优势之后,警备军还要多花不少的一笔钱。 最终的结果就是,哪怕是在没有大规模战事的情况下,南疆这三十万大军每年要花费三百二十万两以上——这还是把之前的募兵银去掉后的数据,换句话说就是仅仅维持这支军队,高务实现在每年就得花这么多钱。 这笔钱,已经接近目前大明九边那差不多九十万大军的普通花费了(但是不算近几年来为了对察哈尔开战而增加的额外花费)。 从这个角度来说,黄芷汀对警备军的花费忧心忡忡是非常合理的。毕竟现在“暹罗王宫”的西庭中,就有一处“南疆警备军军令部”,而该部门暂时由黄芷汀负责,其为南疆六大警备军除高务实本人之外的最高领导机关。 黄芷汀已经了解到这支大军花费惊人,作为京华的女主人,她有这种担忧理所当然。 高务实稍稍沉默片刻,问道:“那么你的意见是什么?是裁军,亦或者削减军饷、降低训练强度、军营标准、武装配备?” 黄芷汀摇头道:“老爷,妾身首先想知道的是这三十万大军维持在那儿的作用是什么。如果老爷说,只是为了对南疆各国保持震慑,那么妾身建议,把除了定南警备军之外的其余五大警备军所辖各镇全部降格,降为暹南独立守备师的标准。 警备军一个镇是12700人,独立守备师不仅只有9000出头,武备方面也降低了不少,尤其是火炮方面——火炮实在是军械花费的大头,无论是火炮价格本身,还是训练或者战争花费,都是最贵的一项。” 高务实没有回答,看起来似乎在计算什么。 黄芷汀见状则直接道:“妾身粗略计算过一下,不算‘定南五镇’,剩下的十七个镇如果都降格为守备师,那么人员方面就减少了约63000人,轻重火炮减少了将近三千门,战马、挽马等减少了四五千匹……总共预计每年可以减少开支将近七十万两之多。” 七十万两当然是一笔巨资,而且高务实知道黄芷汀所谓“只是对南疆各国保持震慑”的前提下,警备军降格为守备师的确影响不大。 守备师的火器化程度虽然比警备军降低了一些,尤其是火炮配备降低了不少,但面对南疆各国可能出现的反对势力——甚至包括当地贵族造反在内,守备师依旧拥有压倒性的武力优势。 可以这样说,除非南疆各国全面爆发大规模武装起义,且任意一国的起义军人数都超过十万以上,否则就算警备军降格为守备师,也完全有把握在两到三个月内实现主力击溃,在半年内实现全面剿灭。 对于这一点,高务实几乎称得上有十足的把握。 然而黄芷汀说这话的前提是“只对南疆各国保持震慑”,但是这个前提本身不成立,因为高务实对警备军的期望和要求并非仅止于此。 比如说吕宋平定之后多半需要建立新的“伏波警备军”(见前文,马尼拉预备改名伏波),而这支新的警备军不可能全部在吕宋招募当地土人——从原先的历史来看,吕宋人的战斗力比南疆各国远远不如,就算到时候有归化户籍制的强力buff加成,高务实都不是很看好。 好歹人家缅甸、越南等国在原先的历史上都曾经有过战斗力爆炸的辉煌时刻,如缅甸实际逼和了国力巅峰的鞑清(乾隆朝,虽然军力不算巅峰,但国力差不多算是巅峰),而越南人在红朝支持下赶走了米帝,后来虽然因为太跳被太宗教训了,但那次红朝的损失也不算很小。 而吕宋人那可是真的完全没有过什么辉煌时刻,从来都是被别人吊打的主,这般表现实在很难让高务实对他们的战斗精神有多少指望。 因此,预计中的“伏波警备军”将会是一支“多国混编部队”,由约30%左右的移民汉人加上50%左右的南疆各国归化汉人,以及20%左右的当地归化汉人组成,其当地归化汉人在军中的比例,于整个南疆警备军体系中是最低的。 除此之外,台湾殖民拓展计划现在进展很快,到时候虽然当地会以汉人移民为主(当地土人的人口比较有限),但是否需要从南疆募集兵员现在还说不准——原因是高务实不太希望把移民用作军队,而更希望移民汉人投入到生产建设中去。 毕竟汉人搞生产建设的优势是明摆着的,能让他们负责生产建设肯定是最佳选择。 这样的话,就意味着不仅不能裁军,甚至将来还要扩军。到了现在这个局面,扩军当然不应该白纸作画,从原有的警备军中抽出一部分作为新军核心骨干来以老带新,那才是京华的习惯套路,效果和性价比显然也最高。 除此之外,等马六甲到手——不管是通过战争还是通过与葡萄牙人达成协议进行和平移交,总之到手之后都肯定会继续推进“南洋计划”,将后世的印度尼西亚那一片大岛小岛全面占据,建立起完整的“京华大南疆”。 到时候,那么多的新领土难道不需要军队镇守和维持?至少如爪哇岛、加里曼丹岛、苏门答腊岛等大岛上,每个岛放一个镇总是需要的吧?就算将来不需要那么多军队,但在统治初期的那会儿总是少不了。 毕竟高务实不是如欧洲人一样搞据点式殖民,他是要搞全面殖民、全面归化的,不可能只在关键城市放上一支精锐的小部队,哪里出事打哪里。 欧洲人的殖民体系,尤其在亚洲殖民地的统治方面,一般是和当地原有的土人首领建立主从关系,靠着土人首领间接统治各地。 但高务实又不是这样,他要做的是建立全面彻底的统治,即便暂时在名义上保留了各个王国的架构,但实际上却由京华将其权力彻底架空,达到随时可以废黜、撤销和及时取代的程度。 全面统治,那就意味着不需要土人首领插手,即便吸纳这些人中的部分势力,也是在他们通过户籍归化制的要求进行汉化之后才会进行。 如此一来,京华所需要在当地保持的武力、需要建立的行政体系自然也就远比欧洲殖民者在原历史上的要庞大得多。这也使得高务实现在不能在南疆进行裁军,或者对警备军进行降格操作。 另外,高务实还有日本计划。黄芷汀虽然今天下午紧急补课了一番,但毕竟不清楚高务实对日本的打算——实际上高务实给日本计划定下了三种不同难度的目标,具体到时候能够做到哪一步,他自己现在都不敢打包票,但是显然,黄芷汀没有认为高务实的日本计划需要南疆方面进行直接的兵力支持。 这么想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今天下午的时候刘馨简单提到过日本的气候,黄芷汀听完认为那大概和北方、中原一带类似。 如此一来,即便将来需要派往日本一定的武力,似乎也更适合从京华在大明国内的武装家丁里头抽调,比如京华商社的骑丁、护卫队,各大厂矿的护厂队、护矿队之类。 这些武装力量虽然名字听起来与大明各地豪绅大户们的民兵差不多,但黄芷汀当然清楚那只是高务实一贯的谨慎使然,这些武装家丁只需要配发足够的火炮,就和警备军没什么两样——之所以火炮要单独列出来说,是因为在国内肯定不能随意大规模装备,但他们之中接受过火炮射击训练的人并不少。 当然,这些武装家丁相比警备军而言不算脱产士兵,战斗力还是会稍微差一些,但黄芷汀认为如果高务实真要往日本方面派遣的话,肯定会先送去萨摩藩的领地进行编组和强化训练,一如当初讨伐安南时一般。 高务实想明白了这点,便笑了笑,把这些考虑简单的说了说,然后道:“日本方面虽然三五年之内大概还不至于要直接用兵,但等将来需要用兵的时候,恐怕至少也需要四五个镇的力量,再加上整个南洋各地,裁军或者降格都不合适。” 黄芷汀听完不由得叹息一声,道:“要是这样的话,没准就要影响南疆的基础建设了,不仅定南城后续的外城建设可能要缩减投资、延长工期,而且另一个预定投入更大的南疆官道计划恐怕也要受到影响……老爷这边可有预案?” “这些事情是大兄(高孟男)和你提起的吗?”高务实问道。 “大伯这两年头发都忙白了不少,前次葡萄牙人来访时,他派人知会了妾身,顺便说了一下关于这些钱财上的事。”黄芷汀注意了一下高务实的神色,道:“老爷这边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没有通知到大伯那边,所以大伯会担心银子不够?” “大兄可能是因为今年海贸同盟对吕宋发起的攻势才会有此担忧的。”高务实斟酌着道:“他素来谨慎,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恐怕是担心美洲白银的输入会出现锐减,继而使京华少了一笔很大的进项,影响了财务健康。”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此事我原有准备,而且我也不认为西班牙人能放弃这一笔双方都有利可图的交换。另外,关于银子、铜钱等事,其实也和日本计划有关。” 黄芷汀皱眉道:“老爷是说石见银山么?可是老爷现在并没有选择扶植毛利家,这石见银山恐怕不容易到手啊。”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石见银山现在还动不得,那里虽然现在是毛利两川的地盘,但他们早已和丰臣秀吉达成了妥协,银山产出的大部分都得上缴给秀吉。我若为了银山而扶植毛利家,就只好提前和秀吉开战了,但现在做出这样的举动太不划算。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的资金真的会紧张到大兄忧心的那个程度,我会想法子先去占了日本的佐渡岛,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金矿,但日本人还不知道。 另外在今天午饭之后,我仔细考虑了一下关于关东北条氏那边的情况,打算想办法趁着北条氏如今的危急局面,和他们签订一处港口租借的合约,把三浦半岛租下来一半。”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麥田捕手”、“口花湖口”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5章 远东一盘棋(十四) 高务实这番话信息量比较大,主要提到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如果京华的资金真的出现较大缺口,他准备开发佐渡金矿;另一件事是要趁北条家面临巨大危机而去租借半个三浦半岛。 佐渡金矿是日本在甲斐金于武田胜赖时期“枯竭”之后,日本最早发现的替代大金矿。其为德川幕府时期日本三大金山之一,产量占日本的一半,而且一直挖了四百年之久,直到1989年进入21世纪之前才因为枯竭而停止采挖。 不过,这倒不是高务实打佐渡金矿主意的首要原因,因为如果要比较储量、品位、开采难度这些方面的情况,那么佐渡金矿其实并不如菱刈金矿。 菱刈金矿位于后世日本九州南部鹿儿岛市北北东约45公里处,在北萨摩地区东北部,目前属于萨摩、大隅两国的交界地区,一部分归属于萨摩,另一部分归属于大隅。 当然,无论萨摩还是大隅,都是岛津家的领地,说起来这应该很方便京华或者海贸同盟去“发现”这一原本在1750年左右发现的高品位大金矿。但是,该金矿有两大问题导致高务实准备先将其雪藏起来。 其一是从政治军事方面的考虑。岛津家现在乍一看跟海贸同盟跟得很紧,甚至不惜明确宣称自家是秦朝后裔。然而,从这次丰臣秀吉要求岛津家跟随他出兵关东之后岛津家的表现来看,他们依旧按照战国日本的“传统”在搞两面投机。 虽说这种做法高务实并非不能理解,但理解归理解,防备归防备,岛津家既然现在并不敢全身心投入海贸同盟阵营与丰臣秀吉划清界限,那么高务实自然也不会大大咧咧到什么事都无可保留的信任他们。 更何况高务实控制岛津家的手段是先从经济渗透,往后再考虑军事渗透,目前还在经济渗透阶段,军事方面对岛津家的压力不大——海上力量当然是压制的,但此刻的岛津家又不是明治维新之后的萨摩藩,海军并非他们的拿手戏,陆军才是其强项。 在这种情况下,高务实既然没有在岛津家派驻陆军部队,岂敢咋咋呼呼地就去发现这么大一个金矿?万一岛津家见财起意,决定自己来挖而不是“合作”,高务实总不好现在出兵和岛津家干一仗吧?那样做的话,之前的日本计划基本上就得全部推翻重来了。 但政治军事还只是一部分理由,更大的理由是这个金矿本身的问题。菱刈金矿虽然是大金矿,一直在高务实穿越之时都还在继续开采,不仅储量巨大,而且品位极高,然而这个“储量巨大、品位极高”,都是针对高科技开采水平而言。 事实上,虽然1750年时日本人就在菱刈地区发现了金矿,但此后只是断断续续进行了勘查和小规模开采,确切的说是仅限于开采海拔230m以上的品位不高的上部矿,而到了1952年之时,因矿脉情况不理想,便停止了勘查。 该区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前,其实并未进行过基础性的区域调查,后来还是在住友公司的许多地质学家分析了区域成矿地质背景后,才确定认为北萨地区是金矿富集区,该区更新世火山岩下还可能存在隐伏的金矿,因此才建议用先进的方法进行勘查。 在此背景下,1975~1977年间,日本金属矿业事业团在北萨一串木野地区开展区域地质调查,选定的工作区面积为900平方公里。1975年全区进行了重力测量,1976~1977年进行了区域地质调查,总算查明了主要地质构造。 1978年,于区域地质调查及重力测量的基础上,在大口-菱刈地区(重力高地区)开展了旋伦贝格排列区域电测深和航空电磁测量,结果发现上部、下部为高阻层、中间为低阻层的高-低-高的三层结构。 前前后后经过了十余年的详细调查,到了1985年底,住友矿业公司总结已有资料,终于得出如下认识: 其一,该区火山岩原认为属中新世,经k—ar法测年发现应为更新世; 其二,含冰长石矿石k—ar分析证实金矿化年龄为80~100ma); 其三,重力高和深部电阻率高相当于基底(四万十超群)的局部隆起,而近地表的电阻率低是由热液蚀变岩(矿化带附近含蒙皂石和层间粘土矿物)引起的; 其四,电阻率低带中的激发极化异常,与主脉系的分布极为吻合。在这些研究过程中最令人振奋的发现是,同本矿床类似的地球物理组合(电阻率低带中的激发极化异常)在本矿主矿床西南1.2公里的山田地区年轻火山岩下延伸着。 这些说法可能过于专业,总之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就是:菱刈矿床是赋存在地表以下150米深处,主要矿物有银金矿、辉银矿、硒银矿、黄铜矿、辉安矿、石英、方解石、冰长石、绿泥石、沸石和粘土矿物等。 更简单的说,该矿不错,但不好挖。至少对于现在这个时代、京华拥有的技术水平而言,顶多只能开发上部矿,而上部矿既不算储量丰富,也不算品位很高,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来形容,可能更加合适。 其实想想也是,像菱刈矿山这样的大金山,为什么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都没有被发现呢?原因是,佐渡金矿以及鸿之舞金矿(位于北海道)均是1000万年以前形成的矿山,但菱刈的金矿矿床据测形成于100万年前。 从地质学的角度来说,菱刈金矿是一个非常新的矿山,因此它其矿脉没有暴露在地面上,所以就难以被发现,即便发现也难以开采。 既然提到了鸿之舞金矿,也顺便说一句,高务实不去挖它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北海道的天气在当前技术条件下对开采不利,二是北海道现在根本没什么人,高务实不可能调集至少一万多人去那里挖矿——成本太坑了。 如此看来,当前最适合高务实打主意的,其实就只有佐渡金矿。佐渡岛孤悬于日本越后地区的北部外海,当前的统治大名是上杉家——此处本有当地大名本间家(佐渡守护代),但恰好于今年(1589年)被上杉家讨伐了。 这场仗上杉家打得比较顺利,很快成为佐渡岛的拥有者。 作为将来丰臣秀吉死后的“五大老”之一,上杉家家督上杉景胜理论实力不弱,但在高务实眼里,他的实力对京华并无威胁——反正高务实要的只是佐渡岛,又不是要干掉上杉家。 既然只是要个岛,在海贸同盟的海上力量封锁下,上杉家的陆上实力再强也不过是个零蛋,何况上杉家自从“越后之龙”上杉谦信饮酒过量而暴亡,已经内乱了好些年,眼下刚刚平定下来。 前几年,丰臣秀吉为了争取上杉家协助他与柴田胜家决战,准上杉家“能登一国自由切取”,结果由于新发田家的造反和柴田胜家麾下佐佐成政的实力不弱,上杉家愣是没敢动手,以至于后来丰臣秀吉还非常恼火,认为上杉景胜背盟毁约。 实际上,上杉家当时不是不想要能登国,而是真没那个能耐。而如今,新发田家的造反虽然终于被平定,可是丰臣秀吉的小田原征伐令也下来了,上杉家还得出兵帮忙攻打北条家。 丰臣秀吉发动朝鲜之战时,上杉景胜也出兵5000赶到名护屋(九州岛北部,渡海作战的大本营),不过他并没有参加什么激烈战斗,反而主要负责从领内提供出兵作战的经费。 虽然是搞后勤去了,而且朝战也失败了,但战后的上杉景胜依旧得了封赏,移封至会津,从越后、佐渡九十万石一跃成为会津一百二十万石。 不管怎么说,之后的上杉家反正也并未出现中兴,后来成了德川家康挑事的头号靶子。总而言之,上杉家是一个名头不小、实力其实很有限、根本威胁不到海贸同盟的大名。 当然,真要占领佐渡岛的话,虽然不必担心上杉家,但要担心丰臣秀吉的反应——倒也不是怕他别的什么,主要是怕他变更了计划,从而又让高务实的计划不得不跟着变。 所以佐渡岛的事,只是高务实以防万一,要是真的很缺钱才会有所行动,否则的话他现在也不会去刺激丰臣秀吉等人。 他真正提到的大事,是找北条家租借半个三浦半岛这一条。 说三浦半岛可能有人不太熟悉,但如果说“横须贺”,大概就没几个人不曾听说了。高务实要租借三浦半岛,也是冲着后世横须贺军港那块地方去的。 横须贺地区位于后世的东京湾,当然现在连东京都还叫江户,所以还没这个说法。现在的东京湾叫做“浦贺水道”,“浦”就是三浦半岛的这个浦。 不过后世的横须贺军港分了好几个区域,其中“本港区”的地理位置偏北。高务实觉得如果自己提出要包括本港地区在内的“大横须贺”的话,由于这等于把三浦半岛大半都得包括进去,北条家恐怕很难答应。 不过此时的三浦半岛最南端却有一座城,该城名叫三崎城,此处也有不错的港口,在后世就叫三崎港,属于日本三浦市,高务实现在瞄准的地方就是此处。 三崎城、三崎港在地理上来说对京华而言很有优势,一旦在此处驻扎舰队,则其往东可以控扼东京湾(注:以后就用这个称呼算了,毕竟大家更熟悉),往西可以照看相模湾。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京华可能需要派驻陆军部队作为三崎城的陆上防卫力量。 事实上如果高务实的目标小一点,不派驻陆军也不是不可以,因为在此地的最南端有一个面积不算很小的岛,就叫“三崎城之岛”。 这座岛屿面积颇大,但即使是在后世,人口也并不多,因为这里并不适合种植。此岛有一处甚为著名的景点叫做“马背岩”,通过这个名字就知道这处岛屿的边缘都是岩石。 岛屿边缘地带全是岛礁式的岩石,中间则为丘陵地貌,海拔相对较高,视野良好,所以自然意味着很适合防守,尤其是在京华又有足够的海上力量情况下。 [注:为了写这一段,我搜了老半天三崎城之岛的航拍。根据视频和照片来目测,假设粮食由海路确保无虞的话,此岛至少可以驻军一万左右。由于岛上除边缘外都类似丘陵地貌,理论上也应该是有淡水的。 适合舰队停泊处在岛北腹地,也就是正面三崎城的那一边。航拍视频里,此处有一座大桥连接,这里也是与半岛相距最近处。由于实在没找到资料,只好目测一下,距离或在三、四公里左右。这个距离以京华目前的火炮水平,可以设置岸防炮,使对岸滩头无法集中部队。] 不过考虑到京华的粮产区太远,如果该处基地的供粮全靠运输解决,到底还是有些不太划算,所以高务实只把城之岛作为最低要求来计划,在与北条家的谈判中还是要尽量争取拿下半个三浦半岛,或者至少也得把三崎城及周边地区拿下。 这样的话,三崎城就可以作为京华在日本东部的支点,与岛津家形成两头控扼。至于三崎城之岛,则可以作为万一遭到陆上强力进攻的退守之地,当做最后据点来用,绝对能坚守待援。 小田原合战打了半年左右,如果历史不出现偏差,则应该是在明年七月份左右,以北条氏政、氏照被要求切腹,氏直被放逐到高野山而落幕。 换句话说,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不过除掉高务实派出使者、联络北条家,以及谈判、移交三崎城等时间来看,已经不能随便拖延了。 毕竟这场仗虽然打了那么久,但丰臣秀吉征讨北条家并非只有小田原一战,要是拖延久了,该地提前被丰臣秀吉或他的附属势力拿下,那就很尴尬了。 此时夜色渐深,高务实也拉着黄芷汀到了书房。两个人在地图前商议了一会儿,黄芷汀以更专业的战术眼光进行了一番分析,甚至把防区划分都确定了个七七八八,倒让高务实省了不少事。 不过在此之后,黄芷汀却又有些担忧,道:“此城此岛如果移交顺利,而且能有一两个月的部署时间的话,城防、岛防问题倒是并不严峻,但是依旧有两点值得关注。 其一是,如果要确保城防稳固,不仅该地的三崎城恐怕需要扩建,而且我们还需要陆师往北设防,构筑至少两道防线。 我不太清楚日本军队的战斗力,假设他们的水平和当初缅甸军队差不多,以该半岛地形而言,我们需要保持至少三千左右的军队进行防守——这是在敌方派出一万人来进攻的前提下。如果对方出动三万人或者更多,则我们最好保证有八千到一万军队驻扎于三崎城。” 高务实挠了挠头,道:“丰臣秀吉讨伐北条氏,出动了大军三十万。另外日本军队的实力……整体上来说肯定比缅甸要强一些。” 黄芷汀“哦”了一声,又看了看地图,略微思索道:“无妨,老爷看中的三浦半岛南部这片区域,最窄处看来不到八里路。 且不说丰臣秀吉不可能拿三十万大军攻打一个三崎城,就算他真的来,兵力也摊不开,能够投入的还是只有那点人。 我军占着这处丘陵山(她不知道山名,后世那里叫炮台山),西面平原可以一边由舰队封锁,一边由山上派军把守或震慑;东面沿海平原地区更加狭小,防守更加容易。 这样看来,敌方只能强行拔掉山上的据点。在我军占据火力优势的前提下,这个难度……换了我去指挥也会很难办,说不得只能拿人命去填了。因此这山虽然不大,但没有两万具尸体,是肯定换不来的。” 高务实笑了笑,道:“第一道防线就要损失两万人,我看丰臣秀吉未必乐意。” 黄芷汀没有作答,而是说起第二道防线来,指着后世名为“小纲代湾”的那个半岛上的“缺口”,道:“此处离三崎城不远,是外城区域最后一道野战防线,看宽度大概只有五里多,而且西面是密林,不管是否有山,都应该便于防守;东面是平原,或者可能还有不少田地,一般而言最容易爆发决战……” 高务实眉头轻轻一挑,还没说话呢,黄芷汀已经轻笑一声:“可是这点距离,舰炮已经差不多能够全部覆盖了。如果真有人要和我军在此处打决战,我建议他们提前找些和尚道士什么的,准备做法事吧。” 高务实哈哈大笑,良久之后颔首道:“既然如此,为夫明日便派人通知在日舰队,让他们‘巡视’完九州岛一圈之后便去关东和北条家取得联系。” 黄芷汀点了点头,又提醒道:“老爷既然决定了,妾身也就不多说什么。不过老爷最好先把陆师清点准备一下,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另外,日本方面离得有些远,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恐怕很难及时请示并收到命令。妾身建议,最好挑一个有大局观的主事之人,并且赋予其一定的自主权限以方便行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岳晓遥”、“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6章 帝心 万历十八年的春节依然寒冷,以至于皇宫之中早早开启了地龙。从乾清宫到东西两院后宫,依靠着京华源源不断的煤矿供应,现在倒是无虑冬日之寒。如此种种,每年大概也就多个三四万两的花费,靠着辽南盐场的分红,皇帝对此并不在意。 如今春节已过,宫中的皇帝陛下从一连串的仪式性活动中解放出来,此刻正在乾清宫休息,不过他的情绪看来并不算多好,面色之中甚至还有些许阴霾。 从一位宫女手里的堆漆泥金盘中接过来一杯清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朱翊钧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一只天青与绛红双色交错的禹瓷暗龙杯,欣赏着自古被称为“钧瓷无双”(禹瓷即高家的钧瓷,避朱翊钧的钧字)的精美艺术。 今日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珰是张诚,他完全明白皇帝的心思,但是他不打算先开口,而是准备等皇帝自己先提起来那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免得日后皇帝的心思一变,自己会吃罪不起。 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宫女和太监都没有一点声音,偷偷地打量着皇爷的面部表情,甚至是他端详茶杯时的细微动作与神情。他们也在猜测皇上会向张诚问及什么机密大事,这些大事并不是他们敢听的,他们也根本就不想知道,可是他们没看见皇上的任何指示,又不敢主动地回避出去。 这些宫女和太监们平日不需要等待皇爷开口,自然会根据他的眉毛川良梢、嘴唇或胡子等任何部位、任何轻微动作行事,完全能够合乎皇爷的心意。 当皇帝的眼睛刚刚离开茶杯的时候,一位宫女立刻走前一步,用双手捧着一个堆漆泥金盘子把茶杯接过来,小心地走了出去。其余的宫女和太监们宛如得了指示,极其默契地一起行动起来,个个蹑着手脚却偏偏井然有序,先后退了出去。 很快,朱翊钧便站起来,在西暖阁里来回踱了片刻,然后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朕听说今年户部忙得很吧?” “是,万事逃不过皇爷法眼。”张诚小心翼翼地道:“今年户部的事比往年多了不啻一倍,要是换做以往,地官大人就算急得撂挑子也不算稀奇……不过高司徒何等人也,即便是诸事斑杂,到了他手上也是井井有条的,皇爷大可不必担心。” “唔,务实的才干自然是不必多说的。”朱翊钧说着,微微一顿,似乎不经意地道:“不仅这些事难不倒他,甚至还有时间去做一些其他的事。” 张诚也似乎很不经意,飞快地接了一句:“皇爷是说吕宋的事?” 朱翊钧站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飞雪,用一种难以捉摸其心思的语调道:“朕记得早些年的时候就总有人和朕说,说现在的勋贵们早就不会打仗了,只能靠着祖上的恩荫袭爵,为天家操持代祭等务。 朱应桢和张元功他们也常说有愧祖先英名,是以前几年京营两分之时,他们都愿意放弃禁卫军中的差遣,而只管着生产建设兵团那档子事。 可朕万万没想到,就是这群人的家丁,一旦得了务实的指挥——甚至还不是直接指挥,就能出兵万里汪洋之外,扬威于异域番邦之境……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张诚心中一动,但仍不敢放肆,只是继续小心翼翼地道:“想是那番邦异域之兵实在不成器,远远比不得蒙古人吧?” “嗯,这话大概也有些道理。”朱翊钧淡淡地道:“不过朕好奇的是,那吕宋一国既然是被红夷占了,而红夷数十年前之时便有那般巨炮,可见非比寻常之蛮夷,终究是有些伎俩的。 可是,务实不过是派人带着勋贵们的一群家丁南下,居然便摧枯拉朽地将红夷击败……这可就奇了怪了。朕想着,早些年广东水师形容红夷之时,说的可不是红夷不堪一击,而是说他们拥坚船、携巨炮,纵横南洋少有敌手呀。你说……这是不是广东水师又在蒙蔽圣聪啊?” “这个……奴婢只知道伺候皇爷,这些事情哪里知道得清楚。皇爷若是有疑问,何不召高司徒进宫,一问便清楚了不是?”张诚低着头答道。 朱翊钧摇了摇头,道:“朕倒是想召他来问一问,不过黄芷汀不是回京了么?他夫妇二人平日相隔万里,好不容易聚一聚,朕现在召他来问话,未免有失体谅了,非是为君之道。” “那……要不遣中使去高司徒府上了解一下?” “这有什么区别?”朱翊钧背对着张诚,随意摆了摆手:“以朕对务实的了解,只要朕派人过去问起这件事,他一定会立刻进宫陛见。如今这么大雪,他一路吹着北风过来,朕见了不得愧疚?” 张诚听得心中一惊,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但话一出口,却是全无心机的模样:“皇爷说笑了,常言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高司徒家族数代沐浴圣恩,其本人更是朝臣楷模,皇爷凡有所命,司徒无不克从,自庚辰以金榜魁首入仕,至今已近十载。十载以来,高司徒两任外官,皆是蛮荒偏僻之地,何曾听闻他有半句怨言? 虽则朝中对他外任之时某些做法略有争议,但以奴婢之耳闻目睹,无论哪位大人都得承认,高司徒其按广西,则南疆定;其任辽东,则女真宁;其使丰州,则西虏从;其出河套,则关陇平……如此丰功伟业之下,即便真有些许出格之行,依奴婢之浅见,料想高司徒亦当自有缘由,恐是不得不为之尔。” “咦?”朱翊钧有些诧异地转过身来,盯着张诚打量了几眼,点头道:“你倒是长进了不少,难得难得。” 张诚连忙道:“奴婢不敢当皇爷称赞,莫说奴婢只知道伺候皇爷,即便真是有所进益,也必是因为在皇爷身边耳濡目染之故。” “呵呵。”朱翊钧笑了笑,没注意到此前张诚话里其实已经给高务实下了眼药,只是随意地道:“务实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是他今年收拢财权之举,实在有些……嗯,有些动作太大了。朕知道他才具无双,可眼下外廷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他手忙脚乱,他偏偏又不以为然,认为这些事难不倒他…… 唉,其实朕也知道,他这个人看似平和,对谁都温文尔雅,实际上却颇有一股敢为天下先的傲骨,这和当年高先生并无不同。无非高先生之傲于言谈举止之中毫不遮掩,而务实之傲却只隐于行动之中。 但这也是朕最担心的事,以高先生之为人,与其为敌者自亦多以当面交锋为手段,然则若有以务实为敌者,恐怕更多的只好在背地里下手。 若是在往日,因着务实诸般功勋,这手大概是不大好下的,但去年务实收拢财权之举着实太狠。朕听说,如今连各部衙自行购买笔墨纸砚的那点银子,都得分毫入账,交给户部审核。若是有些东西买得贵了,还会被一群八九品的小官逐个查验,甚至勒令退还,或自行出资补足…… 朕固然知道务实这么做是为了朕、为了朝廷,然则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此诚至理之言也。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如今务实之举,实乃求全于百官。笔笔入账,事事监督,朕恐他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就是昔日‘满朝倒拱’之局面。” “皇爷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奴婢料想,以高司徒之才岂能有什么闪失?” 张诚笑着,低头躬身道:“如今南北西东各处蛮夷番邦,无不畏高司徒如虎,闻司徒之名而北面叩首,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朝廷府库亦因高司徒之才而丰沛,今年岁入之高,听闻或将逾千万之巨。如此巨资握于司徒之手,朝中各部衙却又如皇爷所言,连笔墨纸砚之购亦在司徒控制之下,谁敢对司徒不利? 方才皇爷问,为何勋贵们在高司徒调遣之下,连一群家丁都能横扫红夷,数月之间抵定吕宋……奴婢想着,或许正是因为不敢触怒司徒虎威吧?毕竟,那生产建设兵团亦是司徒所立,如今之获利也少不得与京华合作,倘若恶了高司徒,这偌大一笔钱却该上哪找去?” 朱翊钧听完此言,半晌不曾开口,良久之后才摆了摆手,道:“你且下去吧,朕要看会儿书。” 张诚老老实实应了一声,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朱翊钧再次走到窗边,沉默半晌,又走到御榻前,靠着床沿坐下小半边屁股,仿佛那御榻之上还有个人躺着似的,而他则仿佛在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那人。 “父皇,您当年教我,说‘天下臣工俱有私心,没有谁会完完全全与皇帝一心,因为归根结底,这天下是皇帝的,又不是他的。’ 我不明白,问您那该怎么办,您便说‘选人而用’,您说‘天下人求官,无非求权,而求权又无非两种原因:或是求名,或是求财,当然也有甚者,二者皆求。’ 您问我,若我做了皇帝,打算如何选。我说,自然选求名的那一种。但您说不对,说‘哪一种都要用,只看你怎么用罢了。’ 后来您又说,‘皇帝用人,其实只有两件事需要考量:他们要的东西,皇帝给不给得起,以及愿不愿意给。’ 然后您和我慢慢说到‘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如今莫说三年,便是七年也已经过了。按理说,儿子早已看得清楚,务实是真正的王佐之才,对儿子也足够忠心。 正如张诚所言,他无论任官何处,处境如何,从来不曾有半句怨言,把儿子交待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甚至还总能做得更多……这样的人才能为儿子效力,不仅是儿子的幸事,也是大明的幸事。 可是,您却没有告诉过儿子,如果才能高到他这般地步,势力大到环大明各番邦俱望而俯首之时,儿子应该持何态度。 您当年赋予高先生的权柄极重,以首辅之身兼掌铨务,天下政事几乎决于其一人,我向您问之,您却说那不打紧。您说,‘在大明,不论一个文官的权力有多大,你只要不放松两点,就至少不必担心这个人成为王莽。’ 您说的这两点,儿子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厂卫与京营。 可是,如今厂卫之中,东厂陈矩与务实相交十余载,敬务实如师;锦衣之中,南北两镇抚,一为其表兄,一为其堂兄。即便从未听闻务实插手厂卫之事,然此局面,似也难言妥帖。 京营原是勋贵所掌,勋贵与我天家休戚与共,列祖列宗都是放心的。但如今京营二分,禁卫军司令戚继光投于务实门下多年,对务实言听计从犹如门生之拜恩师; 建设兵团仍掌军籍军户之调遣,军屯田地之所出,但却因与京华合作极多,若要反对务实,势必投鼠忌器。更别说海贸同盟成立之后,勋贵们都在跟着务实营商,此事虽为朝廷带来巨大收益,却也使得勋贵们更不敢与务实有何异见……” 朱翊钧弯下腰来,以肘支膝,以手扶额,自言自语道:“务实并无铨权,但三代首辅余荫,尽在他一人之身;务实并非辅臣,但内阁理政决事,哪一件敢与他之心意相悖? 您说,如今这厂卫,到底还能算是儿子的厂卫么?这京营,到底还能算是儿子的京营么?若是您处于儿子这般境况,您会如何做呢?”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绕着御榻踱步,转了好几圈,又道:“儿子还是觉得,务实对儿子并无恶意,只是事到如今……您说他这般权势,会不会是已经到了‘飞龙在天’之象?若是继续视而不见,接下去是不是便要‘亢龙有悔’了? 若以您之大智慧,面临此番局面,会从何处着手才能既不使局面失控,又不使务实误会儿子的心思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神霸天下2”、“曹面子”、“一路色友”、“cosifantutte”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7章 谁之势 新年刚过,京师百官甫一复班,宫中便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孟宇急病不能视事。皇帝怜其数十年兢兢业业之功,赐其京中宅邸一所,金五十两,银二百两,以司礼监掌印身份将息荣养,病愈之后再行复职。 与此同时,皇帝以陈矩权掌司礼监印,以张诚提督东厂。诏下,传诸内阁部院,顿时惊起各种流言。 众所周知,黄孟宇成为司礼监大珰,名义上是以昔日陈皇后、后来的陈皇太后亲近之人身份而得此重任的,一直以来也都挂着这样的名头。 当是时,李太后也有亲近之人在内廷,那便是冯保。可惜冯保陨落得太快,因此皇帝换上了他自己的伴当陈矩替补而上。 不过李太后很快有了新的内廷代言人,即张鲸。然而张鲸得意的时间也不长,不久之后同样发配南京孝陵卫,算是和冯保做了伴。 此时此刻,司礼监两大巨头便稳稳当当落在了黄孟宇与陈矩手中,这一来就是十好几年,甚至已经快二十年了。 按理说,黄孟宇此时的年纪的确已经不小,要说身体会出什么问题,那倒也能不算稀奇事。只是,此前黄孟宇除了看起来略有些驼背之外,实在没听说有什么大毛病,怎么会忽然之间就得了急病,甚至恍如一病不起似的,直接就被“赐金放还”了呢? 虽说皇帝表现得相当恋旧,不仅没有罢免他的职务,甚至还赐了宅邸金银,让他“带职休养”,并明确说“病愈之后再行复职”,可是……这是真的吗? 司礼监掌印这个职务在内廷的地位,一直相当于外廷的内阁首辅,而且还有内阁首辅所不能真正类比的特殊性,即它通常不会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原因而换人——如首辅可能因为丁忧去职再起复,也可能因为政争而去职,后来局势反转又再度执柄。 司礼监掌印太监可一般不会受到这种影响,能影响他的通常只有一件事,即皇帝的圣眷。 圣眷在身,掌印之位就稳如磐石,绝难动摇;圣眷不再,掌印之位就一如无根漂萍,一碰及倒。一般而言,到了司礼监掌印这个地位,要下台的话,要么是病死,要么是被人整倒,很少会因为什么身体原因而去职。 然而,黄孟宇这次的情况却显得格外独特,他算起来应该是“下台”了,但他偏偏没有去职;他丢失了权柄,但看起来又似乎没有丢掉圣眷。 这是怎么回事? 京中各部院内,小圈子之间议论纷纷。 有一说,认为黄孟宇可能是的确得了急病,导致不能视事,但司礼监何等重要,自然不能缺了主事之人,故皇帝不得不如此行事。 有一说,认为黄孟宇本人可能没什么事,但陈皇太后多年不问政事,在后宫的影响力已经完全衰退,所以皇帝也不必再给面子,而是要把自己当年的伴当推上掌印之位,以展示天下尽在我手。 有一说,认为可能是陈矩做了十几年东厂提督之后,已经不能再容忍有人还在自己头上,哪怕是这位他多年的搭档,也只能被迫让路。 不过,这些说法都没有另一则猜测来得令人心跳加速:黄孟宇乃是高务实当年施展手段,从大同镇守太监调回京师,又神奇地推上了司礼监掌印之位的,故黄孟宇的“荣休”实际上代表着高务实圣眷的消退。 这则流言带来的震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许多人都开始在圈子内部议论应对之策。心学派们虽然谈不上弹冠相庆,但也开始悄悄讨论如何利用这一趋势扳回局面,实学派们则纷纷派人暗中联络高务实,问及事情的内幕究竟如何。 甚至就连许多中立派官员,也都不得不商量一下,如果朝中局势真的出现重大变化,他们应该如何面对,持什么样的立场和态度。 具体到实学派内部,不惟张学颜、吴兑连忙派人来询问详情,就连许国、沈鲤二位,也在几个时辰之后派来了人,希望搞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所有的实学派官员才不分保守与激进,全都认识到了高务实的重要性——只不过是高务实推上去的一位司礼监掌印之去留,就让他们紧张至斯。 仿佛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知道高务实的地位不能动摇,一旦他的地位发生动摇,则整个实学派都会出现动摇。 地动山摇的那种动摇。 然而此时的高务实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仅黄孟宇本人在事前事后都没有传来任何信息,一贯消息灵通、联络高务实也最为迅速的陈矩同样没有传来任何信息。 仿佛就在过年的这几天时间里,高务实与内廷之间陡然被隔绝了开来。 而新任东厂提督张诚则立刻走马上任,先在内东厂接见了东厂内的各位大珰,之后马不停蹄的去了外东厂,召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王之桢、高务本参见。 在接见之时,张诚虽然只是强调了一番锦衣卫的一些纪律,却若有似无地指桑骂槐,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即锦衣卫“十数年来敷衍差事,毫无建树”。 王之桢与高务本心里有火,如今天下安定,锦衣卫能有什么建树啊?难道孛拜造反那事也要怪锦衣卫不曾事先侦知? 孛拜那会儿,之前锦衣卫又不是没有提醒过关于他张扬跋扈的问题,但当时起兵这事却是很突然的一次事变。 在那之前很多孛拜的下属都不曾得到任何指示,而是到了军饷矛盾爆发之时,那股子怨气才突然被孛拜利用并且立刻造反举兵。锦衣卫又不是神仙,明明是地方大员的责任,也能怪到锦衣卫头上吗? 况且如今是文臣强势之时,锦衣卫就算想搞点大新闻,可上头有东厂压着,再上头还有皇上压着,你要怎么搞啊,我锦衣卫就不要命了? 要知道,就算当年陆炳权势熏天之时,他也很少对文官下死手,而是利用他和嘉靖“一奶同胞(陆炳之母是嘉靖奶娘)”的优势,尽可能的维护落到锦衣卫手中的文官们。 陆炳那样的滔天权势都不肯随意和文官们过招,现在的锦衣卫难道就有这胆量? 不过,如今局面扑朔迷离,王之桢与高务本也知道张诚与高务实之间没什么关系,只好都忍了下来,任张诚怎么说,都先看似恭顺地答应了。 等到傍晚时分,高务实回到府中。王之桢与高务本的消息送达,他的面色忍不住有些阴霾。缓缓地起身,他站到日新楼面对后宫方向的窗边,双手撑着窗沿,身体微微前倾,在夜色中远眺宫中殿宇的琉璃瓦顶,维持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黄芷汀原本坐在一边,此时也起身走了过去,给高务实披上一件狐嗉大氅,试探着问道:“老爷,会不会是妾身此次回京却不曾陛见述职惹的祸?” 高务实摇了摇头,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道:“安南只是名义上的内属,此事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谁规定过安南都统使司有责任向皇帝述职了?既无成例,也无新规,况且你还只是副使。” “是吗?”黄芷汀忧心忡忡地回了一句。 高务实略略转头,轻轻一笑,安慰道:“你不必多虑,皇上怎么可能会以罢职司礼监掌印来向你表达不满?你和司礼监掌印之间能有任何关联吗?这个举动……除非黄孟宇是真的忽然病得不轻,否则就显然是做给我看的。” 谁知道这么一说之后,黄芷汀的面色更加忧虑了,有些紧张地道:“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连征伐察哈尔之事都已经内定由你领兵了,怎么突然之间就来了这么一手? 老爷,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你看眼下这局势……你要不要干脆去南疆算了?” 高务实摆了摆手,安慰般地给了她一个笑容,道:“想到哪去了,难道你觉得这是皇上要对我动手的征兆?” “难道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高务实淡然摇头,然后又补充道:“我做了十几年的伴读,皇上在很多方面都受我的影响,我也有此自信,敢说对他了解甚深。 他若真要对我断然动手,就绝不会做出这些打草惊蛇的举动——你回想一下,冯保也好、张鲸也罢,我动他们的时候难道会先让他们察觉到危险?自然不可能。这种事与饿虎捕食一般,讲究不动则已,动则必杀。” 老虎的习性,作为十万大山中的土皇帝,黄芷汀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别看老虎是山林之王,按理说谁也不怵,想吃谁就可以捕谁,但其实老虎猎食通常都是潜伏靠近,到了非常接近的时候才会突然暴起、一击必杀地解决猎物。 这是因为老虎乃是独居动物,一旦受伤就会影响猎捕、影响生存,故而其总是选择最快速且最安全的猎捕手段,绝不会傻兮兮地非要证明自己的王者之气,与猎物来个殊死搏斗。 黄芷汀深知老虎习性,故也一下子听懂了高务实的潜台词:高务实现在的实力非常强,势力也极其庞大,如果皇帝真要动他,似这般手段则只会引来各方联手保他,甚至他自己也可能铤而走险,导致出现极大的动荡。 “那么皇上此举的意思,可以看做是某种警告……或者提醒么?”黄芷汀问道。 高务实这次却没有立刻作答,转头看了一眼皇宫方向,沉吟着道:“或许皇上是在示意我放弃一些……颇为敏感的权力或影响。” “内廷吗?”黄芷汀皱眉道:“可是内廷的局面已经十几二十年不曾有太多变化了,为何皇上此前毫无表示,这次却突然做出如此大的举动,而且不曾和老爷你事先提及?” “问得好,这也正是我今天最大的疑问。”高务实皱眉道:“我左思右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近期做了什么事情刺激到了皇上。” “近期?近期你在朝中忙着财务……莫非是收拢财权的动作太大,皇上觉得天下之财全在你手有些不妥?” “这本也是我最大的怀疑,但我前后推敲许久,却觉得不太像,即便有这个因素,恐怕也不是最主要的。”高务实沉沉地道:“皇上自小便知道我重视理财,也善于理财,并且清楚我一贯认为理财乃是天下之大政。 非是我自命不凡,但我料想在理财一事之上,皇上心里不会认为还有谁比我更合适,而如今正是理财要紧之时,他不太可能会在此时嫌我财权太重。因为我财权再重,于他而言也只有好处。” “若非财权,那就是朝中影响了?”黄芷汀思索着道:“偌大的实学派,现在老爷虽非党魁而胜于党魁,但老爷现在甚至不是辅臣,如此……皇上担心老爷势力太大,将来一旦做了辅臣,恐怕有一手遮天之虞,这似乎也说得过去?” “哈,这也叫说得过去?”高务实连连摇头:“昔日严分宜可算势大?昔日徐华亭可算势大?世庙说罢严分宜,严分宜权倾天下又如何,立刻就得走人;穆庙性子温和,但让徐华亭回乡养老,徐华亭难道就能赖着不走? 他二人是如此,我难道就有不同?我在朝中势大,那是因为众人皆知我圣眷无双,这势大不是我的,是皇上的……” 黄芷汀正听着,忽然发现高务实说着说着没了声音,不禁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却见他面现思索之色,忍不住道:“老爷?” 高务实背着手,踱了几步突然站定,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黄芷汀连忙问道:“如何?” “我之势,并非只是仗着皇上的势。” 高务实眉头深皱,缓缓道:“或许,我若只是倚仗圣眷,盛气凌人一些并不打紧,揽权自专也不打紧,但我如今之势,已经有很多都是我自己的势……皇上恐怕是在担心失控。” 窗户纸被戳破,黄芷汀这下子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141216122515977”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8章 申府密议 申大学士府,前厅书房之中,申时行与王锡爵分宾主而坐。 他们不是刚刚相见,此前早有一帮子在京的心学派重要人物以及两人的门生弟子与两位阁老在花厅进行“品茶会”,这会儿刚散场不久。 品茶会当然不是真为了品茶,不过无论什么会,有一个道理是相通的:人多的会议不重要,重要的会议人不多。 于是到了现在,“会议”的地点就从花厅换到了书房,与会人员也大幅缩减到只剩两人,差不多算是书记碰头会了。不过,他们二位却没有立刻进入正题,反而说了几句闲话,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 直到半柱香烧尽,王锡爵才略微皱起眉头,略有不悦地道:“张厂督何其慢也。” “今时不同往日。”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京营二分之后,御马监之权大衰,他那时掌御马监,看似权倾一时,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却不然,黄孟宇荣养,陈矩掌印,而他却得了东厂……东厂乃是要害之处,历来提督东厂者最易弄权。” 王锡爵沉吟道:“若以此事而言,陈矩倒是名副其实,还算规矩,现在反倒是这位张厂督……” 申时行微微一笑:“无妨,他要弄权尽管让他先弄,他弄权的最大对手又非我等,乃是高日新。” 王锡爵轻哼一声,撇嘴道:“却不知高日新如今在想些什么?” 说话间,管家忽然来报,道说宫中贵人已至。申时行与王锡爵对视一眼,道:“有请。” 然后两人非常默契地同时站起身来,眼见得对方也是如此,不禁相视一笑,只是笑容中显然都有些神妙。 很快张诚便来了,不过他此刻却没有换上便服,而是穿着一身大红纻丝蟒衣,整个人神采奕奕。他见申元辅、王阁老都已经起身相迎,不禁得意,拱手笑道:“劳二公久候,是咱家的不是。不过这次却是怪不得咱家,乃是因为正要出宫之前忽然被皇爷唤去……呵呵。” 申时行心中一动,微微拱手还礼,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厂督乃陛下心腹,这般时刻也须臾不可稍离,着实让人钦羡……却不知皇上这夜里还有什么要事非得与厂督分说?” “倒也不是什么要事。”张诚笑道:“皇上把咱家找过去,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可知汉光武帝刘秀?” 申时行与王锡爵同时心中一动,对视一眼,齐声问道:“厂督如何说?” 张诚大笑道:“咱家也是进士教出来的(指内书堂),焉能不知光武帝?自然说知道了。” 申时行点点头,笑道:“那么皇上接着说了什么?” 张诚这次就没之前那么面色自然了,轻咳一声,道:“皇爷问:你可知光武帝为何不杀功臣,却杀了三位宰相?” 申时行与王锡爵心中一凛,再次对视,然后王锡爵主动问道:“厂督如何作答?” 张诚苦笑道:“实不相瞒,皇爷这个问题咱家还真不知道,所以咱家只好打了个幌子,说‘奴婢只是奴婢,焉知帝王心思,皇爷这一问却着实难着奴婢了。’” 申时行和王锡爵同时心中暗骂:好一个滑手泥鳅! 不过暗骂归暗骂,他俩位也不得不承认张诚这个回答非常聪明,只是这样一来,他俩就只好自行判断皇帝突然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了。 申时行笑着请张诚落座,然后假作自言自语地模样,道:“皇上忽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何用意呢?” 张诚皱眉道:“咱家也正想像二位相公请教。”他这里的“相公”是宰相的尊称,因为申时行是首辅,一般不好只说“阁老”,而王锡爵只是末辅,因此如果说“二位阁老”显然对申时行不公,而“二位首辅”自然更不可能,便只好说成“二位相公”了。 王锡爵道:“厂督可知皇上所谓光武帝杀三宰相乃是何事?” 张诚读书其实不太认真,王锡爵这一问有些揭人伤疤的意思,但他此刻毕竟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瓮声瓮气地道:“咱家一时记不太清了。” 王锡爵早知如此,微微一笑,道:“东汉建武十五年正月,光武帝刘秀免去大司徒韩歆的职务。东汉时丞相改称为大司徒,但韩歆虽然是文官,其实却是有军功在身的,被封为扶阳侯。然则在他被免职回乡的路上,却接到了皇帝的诏书,与其子一道被迫自杀。 至于他为何会被赐死,据说乃是因为一次朝会的时候,光武帝读隗嚣、公孙述的书信,韩歆忽然说:‘亡国之君皆有才,桀、纣亦有才’,刘秀大怒,‘以为激发’。后来韩歆‘又证岁将饥凶,指天画地,言甚刚切’,终被光武帝免官。然而即便如此,光武帝仍觉得无法释怀,于是又派人追上他,将其赐死。” 张诚皱眉道:“那皇爷提及此事是何道理?” 王锡爵却不答,反而道:“厂督不妨先听听后面二位的死因。” “行行行,王阁老请讲。” 王锡爵也不客气,继续道:“韩歆死后,大儒欧阳歙被封为大司徒。欧阳歙是当时儒门宗师,世代家传《尚书》,弟子徒孙遍布天下。然而好景不长,欧阳歙很快也被查出问题,‘坐在汝南臧罪千余万发觉下狱’,原来欧阳歙在汝南太守任上,度田不实,还收取脏钱达千余万。 欧阳歙下狱期间,皇宫门前可太热闹了,每日都有数千人聚集,向皇帝请求释放欧阳老师。其中有人甚至主动提出自己愿意替欧阳老师去死,这些学生每日在宫门前苦苦哀求,但最终光武帝依然不曾法外开恩,欧阳歙还是死在狱中。而与此同时,河南尹张及诸郡守十余人皆坐度田不实,同样下狱而死。” 张诚皱起眉头,看了申时行一眼,见申时行面色平淡,知道王锡爵说的都是实情,不禁有些不自然地挪了挪屁股,道:“那么,第三位呢?” “欧阳歙死后,关内侯戴涉被封为大司徒。戴涉比他的两位前任好了一些,因为他当了将近三年的丞相,而前面两位,韩歆不到两年,欧阳歙将近十个月而已。然而三年过后,戴涉也终于不免,史载‘大司徒戴涉坐所举人盗金下狱’,也就是说戴涉因为所举荐的人偷盗金钱,牵连到了自己,以至于最后他也死于狱中。” 张诚愕然道:“这厮……哦,这位大司徒也未免死得太憋屈了些吧?他举荐的人偷东西,他固然是有些责任,可再怎么说,堂堂一位宰相,这点破事就要了命了,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申时行这时开了口,道:“皇上可不只是问了这半句,还有另一半呢!” 王锡爵笑道:“光武帝不杀功臣,乃是因为他登基称帝之时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之时,因此不必担心老臣坐大。再加上他的太子刘庄既聪颖也年长,故又不必担心储嗣将来无力控制朝政。” 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没有再往下说。申时行当然知道他闭口不谈的原因,甚至张诚愣了一愣之后也反应过来了。 因为太祖朱元璋。 说起来,朱元璋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有个性和特点的人物。他既有海纳百川的胸襟肚量,能把天下英豪收为己用,颇有明君气象。但另一方面,他又显得凶狠暴戾,开国之后,曾经跟随他鞍前马后效力疆场的功臣宿将,几乎被他屠戮一空。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皇帝之中,有很多人有过屠戮功臣的经历,但像明朝这样规模之大、涉及人数之多、持续时间之长,确实非常罕见。 洪武八年三月,以朱元璋下旨赐死德庆侯廖永忠为肇始,一直持续到他去世,明朝第一批开国宿将几乎在一轮又一轮的大清洗中屠戮殆尽。 人们印象中凡是能叫得上名字的明朝开国大将,除了早死的徐达、常遇春、邓愈等人少数几个,其他绝大部分都身败名裂,甚至对于徐达之死,都有不少野史传说认为他是因为朱元璋赐食而导致病体加重而暴亡。 总之,到明朝第二个皇帝建文帝登基时,明朝第一批开国功臣的六公二十八侯,幸存者只有郭英、耿炳文等寥寥数人。 朱元璋到底为什么要对功臣们下此毒手?多年以来一直流传一个说法,认为是朱元璋小肚鸡肠,满腹猜忌,生怕手握兵权的功臣大将们起兵造反,篡夺皇权。其实这种说法完全是受了戏曲评书等民间文学的影响,与史实并不符合。 实际上在大明开国之初,就对军队管理体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革新,设立五军都督府制度,彼此相互节制互不统属,兵部拥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五军都督府调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全国兵权都控制在皇帝一人之手。 也就是说,没有朱元璋的兵符与圣旨,任何一个武将或者五军都督府、兵部,都别想调动一兵一卒,所谓起兵造反纯属痴人说梦,因此这种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另外一种比较多的论调,则是说朱元璋因为对肃贪格外严格,因此大多数功臣都因为犯了他忌讳而不得不死。 这个说法看起来似乎客观不少,也不是野史传说。其中有一件事是这样的:洪武二十一年六月之时,六十岁的朱元璋对全国各地武将下达过一部诏令合集《武臣大诰》。 这部《武臣大诰》非常奇特,完全不是像朝廷公文一样文绉绉的,而是通篇都是没有经过任何润色的口语大白话,非常明白浅显,通俗易懂。 这是因为朱元璋担心武将们文化水平低,看不懂翰林院写就的圣意,起不到宣传警示作用,故此他才会别出心裁,“我这般直直地说着,大的小的都要知道,贤的愚的都要省得”。 那么他到底说了什么呢?朱元璋在这部《武臣大诰》中,详细列举了各地武将三十二人的违法犯罪之举。 其中既有常遇春之子、郑国公常茂那样的高级将领,也有地方卫所的百户、千户等基层军官,犯罪行为既有干扰地方政务等大局问题,也有苛待、残害军卒等细节,还有贪墨军饷军粮等经济问题,还有抢占民女等作风问题,无所不包。 从这里的确可以看出,大明开国初期,功臣武将们倚仗权势为非作歹、践踏国家法纪的情况已经非常普遍和严重,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比如永嘉侯朱亮祖接受地方豪绅的重贿,光天化日冲入番禺县大牢放走人犯,鞭打知县;常遇春之子常茂,“贪财杀降”,醉酒后杀伤前来归降的北元武将,几乎激起大变引发战争…… 其他各种不法行为,如“肆贪害民”、“冒支官银”、“私役军卒”、“强暴军卒眷属”等等,更是已经到了触目惊心、危及统治的地步,也使得军队战斗力严重下降,将士离心,民怨沸腾。 所以朱元璋在这部《武臣大诰》的前言中就说:“我每日早朝晚朝,说了无限的劝诫言语”,“我这般年纪大了,说得口干了,气不相接,也说他不醒”——还真是,因为武臣军官们依旧利欲熏心,置若罔闻。 于是朱元璋又说:“我许大年纪,见了多,摆布发落了多,自小受了苦多,军马中我曾做军来,与军同受苦来,这等艰难备细知道”。 这话当然不假,他出身贫苦农民,从最下层的普通红巾军小兵一步步奋斗成皇帝,底层军民的痛苦辛酸生活,他自然感同身受。故此,他才会再三劝诫功臣大将们体恤民情,爱护士卒,遵规守纪。苦口婆心之态,几乎令人落泪。可惜他的一番苦心并未能唤醒这些执迷不悟的功臣武将们。 于是后世便有不少学者认为,朱元璋是迫不得已才会凶相毕露,大开杀戒。 但是,这恐怕并非事实,至少并非他杀戮功臣的核心原因。 朱元璋在赐死开国功臣李善长时,一贯以仁厚著称、深得朝野之心的太子朱标曾向朱元璋谏言道:皇父诛杀的人太多太滥了,恐怕有伤和气。 不客气的说,在当时的大明朝,除了朱标,绝对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和朱元璋说话。 但朱元璋对他的这位长子极其喜欢,而且寄予了最深的厚望,所以他没有怪罪朱标。但是到了第二天,朱元璋就把朱标叫到跟前,将一根长满尖刺的荆杖扔在地上,要朱标捡起来。 太子又不是傻子,当然面露难色,苦苦思索父亲的用意。 这时朱元璋开口了,道:“我让你拿棘杖,可是棘杖上有刺,你怕伤了手。可若是把棘刺除去,你就可以不必担忧了。我这么说,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苦心吗?我现在诛戮功臣,是在替你消除隐患。” 谁知道朱元璋待机时间太长,朱标竟然病死在他之前。一贯坚持规矩大过天的朱元璋,立刻便立朱标之子朱允炆为皇太孙。但年幼的朱允炆从未实习过政务,不像太子那样早已有了丰富的治国经验,与文武臣僚的感情也十分深厚。 朱元璋唯恐孙子太年轻,威望和经验都不足以驾驭天下,万一有变故,大明朝就有可能落入他人之手。于是他再次大开杀戒,把一切可能危及朱家王朝的潜在势力通通铲除。 事关太祖,岂能轻易置喙?所以王锡爵闭口不谈,所以申时行恍如未闻,张诚想明白之后也立刻轻咳一声,把话题转移到“正题”上。 张诚道:“皇爷春秋鼎盛,这句话怕只是随口一提,或者只是与前半句正巧相连,并无其余用意吧?” 王锡爵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今日大明,可有储君耶?” 张诚陡然一惊,打量了王锡爵一眼,吞了口吐沫,问道:“那王阁老以为?” “我为臣子,岂敢猜度君上心思。”王锡爵虽然这样说着,但是端起茶杯浅饮一口之后却又道:“对了,皇三子尚不足四岁吧?” 申时行沉吟道:“我今年五十有六,想是辅佐不到将来的太子殿下的。” 王锡爵笑了笑,也道:“说来惭愧,我比元辅还要痴长一岁。” 张诚一时没反应过来,纳闷道:“二位相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申时行微笑道:“以年岁来看,若说今日朝中之重臣,异日或可辅佐储君者,恐怕唯有高日新一人。” 张诚总算明白过来了,恍然道:“哦,咱家知道了!将来储君倘若年幼,能做顾命的便只有高日新,是故……若有人能危及储君,那便也只有高日新了!” 申时行与王锡爵对视一眼,却又沉吟着道:“不过,皇上提及‘杀三相’,这个问题却有些……模糊。”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podes”、“曹面子”、“岳晓遥”、“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8章 申府密议(补)真真假假 申时行说皇帝提及“杀三相”有些模糊,但王锡爵却似乎不这么看,摇头道:“元辅莫要藏拙,此事哪里模糊了?” 申时行笑而不语。张诚却云山雾罩不知道这二位相公在打什么机锋,闷闷地道:“王阁老,还是请你来为咱家开释一番如何?” “不敢当。”王锡爵盖好茶盏,轻轻放下,正色道:“此三相之死,韩歆是因为诤言太直,欧阳歙是因为持身不正,戴涉则是因为所举非宜。以上三事,或许皇上认为眼下朝中亦有人干犯……” 王锡爵虽然没有指明是谁,但张诚显然早已心中有了预定人选,但这似乎有些不对,因此他诧异道:“可是这三条罪名,高日新似乎都没沾上吧?” 王锡爵微微挑眉:“是么?” “不是吗?”张诚有些纳闷,道:“诤言太直,这一条肯定不关高日新的事,他虽然有时候会提一些意见,但他这个人说话还是很聪明的。至少据咱家所知,他每次都能挑在最好的时机,以最不容易触怒皇爷的说法来陈述他的想法。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提出的意见几乎都被皇爷首肯了。” 王锡爵微微笑了笑,道:“首肯,就一定意味着皇上心里毫无芥蒂吗?” 这话让张诚猛然心中一动,思索着道:“哦,咱家似乎有些明白王阁老的意思了……有些事,高日新既然提了,而且从道理上来讲的确无懈可击,因此皇爷就算不是很满意,却也无法拒绝。 譬如说,前几年高日新劝皇爷把许多皇庄退还给佃农,这事儿皇爷当时的确答应了,也一直不曾对此表达什么怨愤,但后来西北之乱时,咱家就听到皇爷曾有一次提到说‘奈何内帑空虚’……王阁老果然法眼如炬。” 王锡爵呵呵一笑,又道:“厂督想来也以为高日新持身至正?” 张诚沉吟道:“这个嘛,从缴税的角度来看,高日新持身似乎还是挺正的?” “他或许不曾在缴税上动什么脑筋,但京华以二十来年的时间发展至斯,厂督就不觉得抬不对劲了么?” 王锡爵撇撇嘴:“先帝穆庙时,他因献上香皂而独获此物销行天下之权,迅速积累大量钱财;此后他联络戚继光,在永平买下大量军田,并倚仗高新郑之势使开平卫另迁别处,之后开平卫原址及附近便发现了巨大的煤田煤山;再往后不久,他代太子巡视大同,回来之后便涉足火器制造,而朝廷则又很快推出军工私营,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厂督怎么会认为他持身甚正?” “有道理啊!”张诚睁大眼睛,道:“这不是以权谋私是什么?了不起也只是他的手段颇为高明罢了。那依王阁老之见,皇爷现在是想明白了这些,所以对高日新不满起来?” 王锡爵笑而不语,申时行却在此时把话茬接了过去,道:“说到举荐,高日新原先倒并不怎么推举同僚、属官,即便有也是通过吏部。昔日高新郑是他伯父,就不必多说了,后来的郭安阳是他老师,张蒲州是他舅父,这都是他能轻易影响之人。 而张蒲州丁忧之后,杨无棣(杨巍,山东无棣县人)偏偏是个没主见的,深恐得罪了临走前举荐他的张蒲州,连带着也不敢对高日新说个不字。 如此一来,吏部依然是挂羊头卖狗肉,看似是杨无棣在做着天官,殊不知真正做主的从来都是高日新。也正是因为吏部跟着高日新走,是以即便许颍阳(许国)与沈龙江(沈鲤)联起手来,在他们实学派内部也占不到高日新半点上风。 不过那是此前,今年……哦,现在该说去年了。去年高日新平定西北之乱,彻底奠定了他‘天下第一文帅’的名头,回京之后以不及而立之年出任地官。 此时的他,恐怕已然得意忘形,上任没多久便要收天下财权……呵呵,找的机会倒是十分巧妙,趁着皇上急于积累战备物资的时机来做这件事,确实是事半功倍。 只可惜他这财权虽然收得痛快,但皇上原是英主,事后岂能不觉出味来,嗅到一丝危险气息?铨事在其,兵威在其,财权亦在其……那么,何权在皇上耶? 更何况他为了彻底掌握财权,户部新设之两署十三司从上到下无论官、吏,皆是其一手提拔,外人就算去接任,恐怕也只是虚有其名,依然要听他摆弄。这般局面,难道皇上就不忧心?就不该忧心?” 张诚猛然一拍大腿,道:“绝了!二位相公真是好法眼,竟然看得如许透彻,咱家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快速踱着步子转了两圈,兴奋地道:“那照二位相公的意思,这一次高日新是非死不可了,黄孟宇也绝无机会再回内廷,是么?是吧?” 谁知道他此言一出,王锡爵却毫不犹豫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道:“黄孟宇是否能回内廷的确难说,但若说高日新非死不可,那恐怕还早着呢。” 张诚愕然道:“揽权如此,不是犯了大忌么,怎么还早着?” 申时行笑着道:“此时我等此前不是有过分析么,高日新能有今日局面,在于他办事之能力的确了得,有许多事一旦离了他,皇上就会觉得很为难。由此可见,只要还有大事要事不曾完成,皇上就会对他保持最大限度的容忍。 依厂督之见,当今天下的大事要事都已经办完了么?恐怕不然吧!不说别的,就说那图们汗,可还顶着大元皇帝的名号在察罕浩特招摇呢。厂督觉着以皇上如今心气之高,这是能容忍之事吗?” “这……”张诚眉头大皱,苦恼道:“此事是皇爷心中的一根刺,怕是不可能容忍得了。” 王锡爵插话道:“我虽一直不满高日新之激进,对他在国本一事中所持立场也颇不满意,不过有一说一,此子统军之能在如今朝廷之中的确首屈一指,绝难替代。 我料皇上亦做此想,故而至少在察哈尔决胜、残元覆灭之前,皇上必不可能对高日新下杀手。此番黄孟宇之事,恐怕只是皇上对高日新的提醒,若是高日新尚未张狂到影响了他的头脑,我料他必有一番放权之举,以此向皇上表明心迹。” 张诚皱起眉头,沉吟道:“放权么……他能放什么权呢?” 王锡爵道:“这正是眼下最要紧、最须关切之事。” “不错。”申时行也点头道:“高日新如今虽非辅臣,但即便我这个做首辅的,许多事也不得不考虑他的想法,此诚荒谬之极。皇上既已了然万事,高日新便不得不放权以证清白,而他会选择放什么权,就成了皇上心中如何评判他的关键。” 张诚问道:“那么依元辅之见,高日新最可能如何做?” “此事却要分开来看,要看高日新如今最大的追求是什么。”申时行缓缓道:“他若只是追求入阁为相,则首先要放弃对内廷与厂卫之影响,安心于外廷朝堂; 他若是不仅追求外廷之地位,而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则可能会保持对内廷甚至厂卫之影响,却放弃一切与军务相关之权力及影响; 若是他既不肯放弃军中影响,又要保留对内廷的影响,那么除非他接受封爵、辞去官职事职,否则皇上必不能答应。 总而言之,外廷、内廷、军中,此三者之权绝不可能同时掌握在一人之手。漫说掌握,甚至不能由一人同时在此三处保持绝大影响。” “诚哉斯言。”张诚听得连连点头,又朝王锡爵问道:“王阁老可有补充?” 王锡爵略一沉吟,道:“以余浅见,军务之事高日新眼下恐怕放无可放。正如此前所说,察哈尔之战皇上早已瞩目此子统军,其余文臣之中尚能称得上知兵的,张心斋(张学颜)年岁已老,郑范溪(郑洛)镇西难调。 况且此二人之战绩也远比不得高日新,又还同是实学一党,若用他们二人,那还不如就用高日新呢!高日新心中也必深悉此中缘故,若他非要撇清与军中的关系,只怕皇上反而不喜。 而财权之事原是皇上一力圣裁交给高日新的,倘若在他上任不及一年,又未曾闹出什么大案的情况下让他辞了财务,必然会影响到察哈尔之战。是故,余意以为高日新只会在内廷厂卫或外廷铨务之上让权,而不会在军务和财务上作何举动,以免反而令皇上不悦。” 张诚心中大定,笑道:“倘若如此,高日新此番也已是飞鹰折翅、猛虎落牙,往日威势不再矣,诚然我辈大喜之事。” 他这个“我辈”说得申时行与王锡爵甚是不喜。申时行总算是涵养工夫了得,没有当场作态,王锡爵却脸色一沉,道:“未知厂督喜从何来?” 张诚笑容一敛,看着王锡爵的双眼,问道:“怎么,王阁老觉得这还不算好事么?” 申时行连忙给王锡爵使了个眼色,王锡爵深吸一口气,强压了心中不满,淡淡地道:“厂督以为,高日新这么做就算是‘飞鹰折翅、猛虎落牙’?我却以为这欢喜恐怕来得早了些,即便他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子全然放弃吏部、放弃内廷、放弃厂卫,厂督就觉得伤了他的根本了么?” “这还不算伤筋动骨?”张诚其实早已领教过王锡爵的臭脾气,刚才变了脸色那是不得不如此,毕竟自己已然是东厂提督,总不能被白白吃人家冷脸。但既然王锡爵面色稍缓,他也只好就坡下驴,毕竟现在可不是和心学派翻脸之时,所以他问这句话时脸色早已如常。 “自然不算。”王锡爵果断摇了摇头,道:“高日新的根基,是六首状元给他的名望,是三任首辅给他的人脉,是安南定北镇东平西给他的威信,是硕硕京华给他的财力……更是十年伴读给他的圣眷。 如今他势力太大,皇上有所担忧不足为奇,但恐怕只要他明悉进退,果断放权,皇上不仅不会继续怀疑他,甚至还会产生某种补偿之意,从别处给他一些好处,以安其心。” “这……怎会如此?”张诚又有些着急起来,挠了挠头,苦恼地道:“这却如何是好?若是他放弃一些权力,却更得皇爷欢心,那咱们岂不是反而危险了?” 他望向申时行,可惜申时行沉吟着不肯表态,他只好又朝脾气虽坏但总算更加健谈的王锡爵望去。 王锡爵果然没让他失望,断然道:“无妨,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这天下之权犹如缸中之米,他多拿一斗,我便少得一斗;他少拿一斗,我便多得一斗。 如今他既然迫不得已必须放权,我只管将其拿来便是。至于将来么……哼,权在我手则势在我方,他再想拿回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是,王阁老方才不是说皇爷或许还会给他一些补偿么?” “这话是我说的,但厂督却莫要误会。”王锡爵摇头道:“且不说皇上是不是一定会给他什么补偿,但即便真要给,也几乎不可能是在高日新放权之时立刻便给……厂督不觉得这样做太刻意、太突兀了么,甚至还会显得好像是皇上怕了他似的。” “哦……没错没错,是这个道理。”张诚这下子又听得高兴起来,再次精神抖擞地道:“那既然如此,是不是说只要高日新开始放权,咱们就立刻跟进,把这些他放弃的权力丝毫不漏地接手过来?” 王锡爵颔首道:“不错,厂督大可以放手施为,皇上那边绝不会反对。” 张诚大喜过望,又朝申时行望去。申时行轻轻一笑,点头道:“然。” “既然如此,咱家这就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接手……二位相公,今日多承指点,日后必有厚报。” 申时行与王锡爵同时微微拱手:“不敢当。” 不过,张诚才刚走,申时行便立刻收起了笑容,皱起眉头朝王锡爵问道:“元驭兄,何以这般诓他?”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mn12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9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上) “诓他?”王锡爵呵呵一笑,摆手道:“元辅可莫要随意给我扣帽子呀,我哪里是诓他了?现在这会儿,他去接手高日新必定会放出来的厂卫之权,皇上只会赞他体谅圣意,对他格外高看一眼,又不会怪责他什么,我这怎么就是诓他了呢?” 申时行佯瞪了他一眼,道:“都这般时候了,元驭兄还在说笑!高日新此番又不会倒,他要做的无非是以退为进。以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只要他做出这般举动,我料皇上不仅会疑心尽去,将来对高日新的宠信还会更上一层楼。 虽说此情此景之下,我等若是手段高明一些,抓住这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时机,的确可以从中得点好处,但似元驭兄‘指点’张诚这厮的说法,什么‘大可以放手施为’,那不是教他找死么?无非是晚死一点,不至于当场暴毙罢了。” 王锡爵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眉头微微一挑:“那又如何呢?这些阉竖啊,都是些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鼠目寸光之辈……元辅你方才没看见他那般模样么?” 他说到此处,傲然一笑:“天下之事,自有我辈君子操持才得长久,这些个阉竖,他们只会坏事罢了。不客气的说,高日新虽然激进,虽然有时候立场太过滑头,但他好歹是个能办事的,纵有一些私心,也还在情理之中。 可是,如张诚这般阉竖,他们心中毫无半点公义,一门心思都只是为了私利,若真让他掌了内廷大权,让皇上对他信任有加,将来必定成为我辈朝中君子之大敌——这阉竖之祸,那可比什么党争都更糟糕。” 王锡爵这么一说,申时行就明白他的想法了。诚然,高务实如今权势太盛,气势也太高,是心学派当前之大敌,可是即便退一万步说,实学派总还是文官派系,在同为文官的王锡爵眼中,再糟糕也总比阉党强。 前者好歹还是内部矛盾,后者却几乎就上升到阶级矛盾的地步了——什么是阉党啊?大明朝的阉党实际上便是皇党啊! 皇权和代表文官的相权争了这么多年,近些年才渐渐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尤其是高拱、郭朴辅政当今天子的少年时期那段时间,相权才真正有些相权的意思。 但以申时行、王锡爵之智,当然知道这种相权并不稳定,它实际上是依靠天子年少才取得的,而并非是相权本身到达了那般程度。 大明朝的内阁辅臣号称阁老、相公,可那哪里称得上一个“相”字! 从政治权力而言,宰相制度下的宰相地位何等崇高,汉唐之宰相,甚至连皇帝也要敬他三分。宋代以前的宰相面君议事,皇帝还必须要赐座给他,此所谓“宰相坐而论道”是也。 赵匡胤与弟弟赵匡义两帝采取了措施削弱相权,先是把“坐而论道”的“座”给撤了,到了大明开国朱元璋登基后,更是借着胡惟庸一案对相权予以不遗余力地压制。 在胡惟庸一案爆发之前,明初宰相府不仅是朝廷的一级正式官署,而且具有许多法定的政治权力,它直接管辖朝廷负责行政的六部,向他们发号施令;而六部有什么事也直接向宰相汇报和请示,甚至有些事情连皇帝也不一定知道。 可是正因如此,在朱元璋看来,这种相权是对君权的一种侵夺,完全不能容忍,故在胡惟庸案之后的洪武十三年便废除了宰相一职及其所属衙门。 而与宰相的权势相比,阁臣简直不敢望其项背。宰相制下的宰相拥有决策权、议政权和行政权。而自永乐时,皇帝早已把原来宰相拥有的决策权牢牢攥在手里,行政执行权则交给六部,而议政权则分给了内阁。 内阁参与朝议或讨论国家大事,不过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朝廷的决策,因此说来,它从法律意义上无非是皇帝的顶级幕僚团和一个参议机构罢了。 内阁不仅政治权力严重不如宰相,从行政级别来看也差了十万八千里。过去的宰相往往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数是正一品,偶尔例外也是从一品,乃是正儿八经的顶级官员。 而阁臣的行政级别压根儿上不了台面,如朱棣统治初期任命的七位阁臣,品秩最高的是大才子解缙,入阁前他是六品,入阁后升了点,但也不过五品。换句话说如果外放地方,大致不过相当于一个知府的行政级别。 这七人中位居末位的是胡俨,入阁前仅仅从七品,连一个县太爷都不如。他们直接为皇帝办事,介于皇帝与六部尚书之间,而他们的行政级别反而不如六部长官——这当然毫无疑问,尚书与侍郎一般是正二品、从二品,至少也是正三品。 对此,《明史》里的评价相当到位:“虽居内阁,官必以尚书为尊”。所以到了后来,因为阁臣的实际地位已经大大提升,于是为了提高阁臣的品秩而又不破坏传统,皇帝只好让阁臣做兼职。 最常见的做法是先任命某个将要入阁的大臣为礼部尚书或侍郎,亦或者吏部侍郎,再冠以“某殿某阁大学士”的名头,这样一来阁臣的行政级别就大大提高了。 然而必须要说明的是,这不过是一项很具中国特色的变通之法,并不是什么固定规制,顶多算是“潜规则”,而直到明朝灭亡,内阁阁臣的行政级别都极其不稳定。更何况一旦不看那变通之法,则“某殿某阁大学士”本身始终都是品级很低的。 但是除此之外,宰相和阁臣还有一条更关键的差别,那就是从其配套的行政官署来看,宰相往往有自己的正式办公场所与发号施令的机构:宰相府或丞相府。 在过去,比如唐代,文散官的最高官阶叫做“开府仪同三司”,这一条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专给宰相的加衔。而这,也正是明代阁臣远不及前代的一点——没有“开府”并且“仪同三司”的权力和地位。 什么叫开府?就是这个人有自己专门的官衙作为办公地点,而仪同三司则是明确规定他开的官衙,地位等同于三司。 何为三司?三公三师就是所谓“三司”。太尉、司徒、司空曰三公;太师、太傅、太保曰三师。 所以“开府仪同三司”意味着此人的地位就是“三司”这个级别,而大明没有这个说法,因此三公三师也好,还包括三孤三少等,全部成了皇帝可以另外赐予的加衔——朕没有赐予,那你们就慢慢混,慢慢升吧,别指望朕一次给你们“仪同三司”。 宰相开府不仅是“仪同三司”的地位很重要,更要紧的是相府里有许多属僚——左丞、右丞和参知政事等。而内阁阁臣就没这个待遇,一般他们在某殿或某阁办公,手下只有几个管理卷宗、抄抄写写的文书,相比宰相而言,那是寒酸到了极点。 更何况宰相开府还有一个更大的直接权力,上面已经提到过一些:开府的宰相直接握有行政权,在某些朝代如秦、汉、魏晋等时期,甚至可以自行任免朝中绝大多数官员。 这是因为宰相本身只对皇帝负责,而百官反倒并不需要直接对皇帝负责,却是对宰相负责的。 后世很多人不明白为何偏偏大明朝的文官们和皇权冲突那么大、那么激烈、那么不可调和,其实原因就在于此。 正所谓有压迫就有反抗,皇权把相权压制得太狠,所以大明朝的文官们对于恢复宰相的真正权力就越发念兹在兹,文官集团长期为此坚持不懈,矛盾当然就产生了,也根本不可避免。 心学派的官员当然也是文官,而且他们比实学派官员更加重视这种有些“复古”的传统。因此,在王锡爵的眼中实学派固然是大敌,但好歹在大范畴内还属于战友,而作为皇权衍申的阉党,在他眼里才是真正的生死大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那一种,根本不可调和,也没有任何调和的理由。 之所以现在心学派和张诚这种阉竖居然搅和在一起,在王锡爵眼里不过是典型的“经权有变”罢了——我只是迫不得已才和你等阉竖合作一下,不代表你在我眼里能算个什么玩意。 他刚才一听张诚那个“我辈”就勃然作色,要不是申时行连忙打眼色给他,差点就要当场发作,也正是因此。 我堂堂文人君子,会跟你一个阉竖是“我辈”?你这残缺不全、畜生一样的东西,也配和我这满腹经纶的文人士大夫相提并论? 这就是王锡爵的思想,同样也是申时行的心底所想,无非王锡爵脾气更刚直,而申时行更阴柔罢了,本质上并无区别。 因此王锡爵如此一说,申时行便只好叹息一声,道:“阉竖自是不足与谋,只是眼下实学势大,我辈一时之间也只好含垢忍辱、相忍为国了。可元驭兄这样一说,万一高日新尚未真正‘飞鹰折翅、猛虎落牙’,而张诚却反而倒在了他前头,那岂不是坏了大事?” “元辅此说自然是老成谋国之言,锡爵自然深知。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等才尤其需要牢牢抓住此次机会,趁高日新被迫放权之机悄然掌握大势,把之前的颓势扳回来,否则下头的晚辈弟子们继续颓唐下去,将来再想挽回就更加难上加难了。 锡爵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故意让张诚这阉竖在前头冲锋陷阵,而我等只要隐于其身后,悄悄拿回这些权力便好。倘若高日新被张诚闹得心头火起,待时局平稳之后,先把矛头对准张诚,那就更是我辈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了。” 他的意思申时行其实早已明白过来,无非就是把张诚当炮灰,去吸引高务实的仇恨和火力。高务实当前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便还击,正是心学派悄悄“扳回大势”的好机会。 而等到他能还击之时,一旦把炮口对准张诚,张诚肯定也不会傻傻的坐以待毙,就算最终斗不过高务实——这在申时行眼中几乎是肯定的——但怎么说也还能挣扎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同样也是心学派可以利用的机会。 虽说王锡爵这样做,按照一般的是非观来讲的确有些不折手段了,但申时行毕竟也觉得“阉竖不足与谋”,张诚与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同道中人,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含垢忍辱、相忍为国嘛,这又不是贬义词。 他轻轻叹息一声,却沉沉点头,道:“也是难为元驭兄了……就这样吧。” 王锡爵知道他会同意,闻言并不意外,只是颔首道:“张诚这厮再如何冲锋陷阵,眼下也顶多只能顾得到厂卫那一块儿,对于铨务,以他如今之地位和权势,必定还插不上手。此正我辈之机会,元辅对此可有什么成案?” 申时行不是高拱,不以善断著称,但他一贯善于倾听意见,因此王锡爵这样一说,他很自然地便答道:“正要请教元驭兄高见。” “嗯……”王锡爵沉吟片刻,缓缓道:“愚意以为,眼下最关键的是高日新放权吏部到底会如何去放。他本人并非天官,杨无棣作为傀儡虽然畏其权势威望,但毕竟不是正经的实学派官员,更不是高、郭二公之门生弟子,并不一定连退位去职这样的事也完全听高日新摆布。” 申时行问道:“元驭兄的意思是说,若高日新强命杨无棣自请去职,则杨无棣不仅可能抗命,甚至可能和高日新发生冲突?” “抗命倒有可能,但若说冲突则恐怕还不至于。”王锡爵皱眉道:“我看杨无棣应该没这么大的胆量……虽然昔日高、郭二公的不少门生已经重任一方,但也还有不少仍旧在都察院中,甚至高日新的同年也有一些正在都察院任职御史者。 杨无棣自掌铨以来,因为事事皆依高日新所决,已然素望大损。倘若为辞官一事又和高日新产生冲突,则必为实学派言官攻讧,说他恋栈权位,更失颜面。是以愚意以为,他或许会在推荐继任之事上恶心高日新一番。” 申时行心中一动,问道:“元驭兄是说,他或许会推荐我心学门人继任天官?” 王锡爵沉吟道:“这种可能不好排除,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高日新的处置手段。”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9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中) 高务实的处置手段,申时行与王锡爵次日便如愿以偿的看到了。 先是锦衣卫南镇抚使高务本清晨上疏,言其得闻其父高才年老体弱,已行走不便。因家中仅有数仆,难以照料妥帖,作为独子的他却为官在外,甚是不孝。故请辞本兼各职,回乡照顾老父。 不仅如此,高务本还不待朝廷批准,便将镇抚司大印交于副使骆思恭,自己挂冠而去。 同时,北镇抚使王之桢上疏,为西北之乱前锦衣卫虽有发现孛拜不轨之兆但未曾坚请彻查而自请罚过。同时他还说,自己每每念及西北之祸波及甚广、后果严重,一直自责不已,现在已经心力憔悴,病势如山,故又自请去职。 这两件事固然是大事,毕竟是南北镇抚司一个直接挂冠,一个上疏请辞,整个锦衣卫的两大实际执行机构主要领导同时离岗,影响当然是京师抖三抖的级别。 不过,这两个消息如果和吏部尚书杨巍自请去职相比,那就是毛毛雨了。 太子太傅、吏部尚书杨巍再一次以衰病乞骸骨——之所以说“再一次”,是因为他上任之后几乎每过半年都会以此原因请辞一回,原因在于杨巍的年纪确实大,今年他已经是七十五岁(虚岁)的老人家了,早已过了理论上的退休年龄。 不过既然他每半年会请辞一次,按理说现在请辞也不必在意,反正按照习俗,皇帝肯定是“温言慰勉不允”的。 但这一次情况不同,他大早上便上疏请辞,内廷司礼监的反应也很快,上午就下达了谕旨——没错,就是温言慰勉,不允辞。 然而仅仅不到一个时辰,杨巍的第二道请辞疏又上去了,坚称自己眼花耳背,心思茫茫,已无法继续为朝廷效命,坚持请辞。 大概在中午左右,司礼监第二次传达圣谕,这次变成了恳切慰勉,仍不准辞。 下午,杨巍的第三道请辞疏继续送进司礼监,称自己已经到了“米面难进,粥覆满须”的地步,如果继续觍居其位,实乃有负世庙题选(他是嘉靖朝进士)、穆庙拔擢、今上重任之期许荣宠。 同时他又提到,郭安阳公此前坚请七十返乡,正是他的楷模,若非前首辅张蒲州丁忧时再三推举,言彼时朝中实无天官良选,他也不会以高龄接受起复。如今国家安泰,陛下威加四海,朝廷众正盈朝,岂无天官之选?故自己也算不负凤磐公所托,是该急流勇退之时了。 一日连上三疏请辞,一般来说可以看做是去意已决。通常情况下,皇帝到了这个时候怎么也该同意了。 不过皇帝却没这么“规矩”,而是派出新出炉的“权掌司礼监印”——即司礼监代理掌印太监陈矩,与同样新鲜出炉的东厂提督张诚二人,带着三名太医去往杨巍府上探视。 结果嘛,杨巍毕竟只说自己是“衰病”,而他所谓的症状“米面难进,粥覆满须”又不是病态,只是老态——老态是可以装的嘛,何况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这老态虽然不是全然真实,但也只要稍稍夸大,太医也不可能强说您老人家壮实得很,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因此到了宫城都快关门的时候,皇帝终于下达了旨意,在一连串回顾功劳式的夸奖之后,决定:准太子太傅、吏部尚书杨巍辞任调养,诏赐乘传,给廪隶如故事,并赐大红纻丝蟒衣一袭,各类名贵药材一批,荫一子国子监读书。 这个准辞显然是高规格的,因为一般准许辞任,“诏赐乘传,给廪隶如故事”就很不错了,意思是国家出动公务用车送你回家,并且保证你的待遇不变——退休工资跟上班工资没区别。 然而这里皇帝却在杨巍并无明显殊功的情况下赐了蟒衣,要知道文官级别上去之后混个大红纻丝飞鱼服还算容易,但蟒衣就不容易了,因为按照一般的习俗而言,这蟒衣大多是赐给有大军功的文武官员的。 大明重视军功嘛,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武臣穿蟒衣的反而比文臣多,文臣穿蟒衣那不仅是极大的恩赏,也几乎等同于在自己身上挂满了战功勋章。 例如高务实,他就是因为数次大军功而获赐蟒衣,甚至现在早就穿了坐蟒衣——臣制中蟒衣里的最高档次。 杨巍早年倒是有过军功的,因为他很早以前就做过宣府那边的兵备道(分守口北道兵备副使),后来又做过宣府巡抚、陕西巡抚、山西巡抚——正是此时跟张四维搭上线,而且在俺答封贡之事中还立了功,确保了边境安定。 不过这些功劳都是守土之功,并没有太多大明最认可的首级作为支撑,何况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该赏的早已赏过,所以现在这件蟒衣赏得就比较突兀。 至于什么名贵药材,什么荫一子国子监读书之类,在蟒衣面前反倒不值一提了。 于是到了次日,杨巍又上疏请辞蟒衣和恩荫——药材倒是收了,因为皇帝赐物实际上都是面子大过里子。说是说一批,但比如人参的话,可能就一根,其他也都差不多,加起来拢共也没几个钱。 不过这一次,皇帝就很坚决了,不允辞。杨巍再辞,皇帝继续不允辞,杨巍只好拜领。然后他一天都没等,当天下午就直截了当打了包袱,坐着“公务用车”回山东了。 高务本、王之桢和杨巍的辞任为何都这么快就发生,这个先不着急说,因为高务实做的还不止这些。 又次日,已经上疏请辞但还没有得到批复的王之桢再次上疏,在继续请辞的同时,他又题奏道:锦衣卫指挥使缺任已经有些时候了,此前西北之战时锦衣卫明明发现过一些蛛丝马迹,但最终没能坚持要求彻查,这其中也有锦衣卫指挥使空缺的原因。 故此,他请皇帝尽快考虑锦衣卫指挥使人选,并举荐中军都督带俸、武清伯李文全任锦衣卫指挥使,并以“臣深知陛下孝顺圣母”为由,建议皇帝擢封武清伯李文全为武清侯“如故事”。 这道奏疏上去就有点威力了,一时惊得不少言官闻风而动,纷纷交章上疏,弹劾并痛斥王之桢无视祖制,媚上求恩。 王之桢这一波挨骂遭劾是怎么回事呢?其实问题主要倒不是出在他推荐武清伯李文全任锦衣卫指挥使之上。 这是因为李文全的身份。李文全何许人也?他是前武清侯李伟的长子,而李伟是皇帝生母慈圣太后李太后的父亲。也就是说,李文全是皇帝的大舅。 锦衣卫指挥使不比朝廷中的其他官职,其任职特点和要求只有一个:皇帝信任。 大明朝虽然一直以来有打压外戚的习惯,说起来如锦衣卫这样的特殊机构是不太应该用外戚执掌的。然而之前已经说过,锦衣卫现在文臣子弟恩荫入卫极多,文官化的倾向很强,已经越来越不像是一个能够威慑文官的暴力机关,从皇帝的内心而言,这种局面并不正常,也不应该。 然而现实情况却是文官获得武勋的时候越来越多,可只要他还不足以封爵,按照惯例而言又只好不断地把他的子弟恩荫进锦衣卫,所以这一趋势又没法改变。 于是乎,皇帝只好不断地任用亲信掌握锦衣卫的顶层,而把文官入卫的子弟放在闲差上,或者干脆就是“带俸”——只拿钱,不上班。 在这样的大趋势下,外戚进入锦衣卫作为一种平衡手段,也就不奇怪了。而文官们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会对此抱持默契,不会强烈反对——毕竟那是锦衣卫啊,特殊性是摆在那儿的。 既然李文全身份特殊,去做锦衣卫指挥使也不算什么过分的安排,为何王之桢还是被喷了呢?原因在他建议皇帝加升李文全为武清侯。 李伟当年就是武清侯,李文全作为长子,袭爵的时候被降了一等,这是按照外戚袭爵的规矩来的,但当时这件事有个插曲。五年前李伟病死,本来李伟的遗孀王氏题请皇帝让李文全直接袭封侯爵,圣母慈圣太后当然是很乐意的,然而外廷不答应。 皇帝当时本来坚持要特事特办,为了表达自己对慈圣太后的孝心,非要让李文全袭侯爵,于是外廷群起纷纷,而关键时刻高务实也上了一疏,认为皇帝虽然孝心可嘉,但朝廷自有规制,不能因为李文全是至亲而“挠成法,启幸门”。 不过高务实和武清侯家早有暗中的分红协议,算起来一直都是有利益纽带的,所以对李文全的爵位一事高务实并未说死,而是在最后加了一段话,大意是李文全要升爵也不是不行,但总得立下功劳。 皇帝当时看完怎么想的,这没人知道,反正高务实的疏文上去之后不久,他就接受了提议,并且亲自去慈圣太后那边“请罪”。 这件事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年时间,但李文全并未立功——这是当然,他除了侯爵之外,正式的职务是“中军都督带俸”。 注意,这个职务全称如果用后世的表述方式来表述,那应该是“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然后打个括号,括号里写两个字:带俸。 什么意思呢?就是挂名中军都督左都督,但是不仅不管事,甚至不去中军都督府点卯上班——你就顶着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这样一个极其尊贵的身份,拿着这个身份该得的高俸禄便是,具体负责的事务跟你没关系。 这种情况下,他李文全就算真有本事,那也没地方施展不是? 但高务实当时这样建议本身就是耍花枪:他留了个口子说李文全立了功就可以提爵,于是慈圣太后那边虽然不会完全满意,但至少会觉得“未来可期”,眼下只是外廷吵得太凶,咱们先来个权宜之计罢了。 而外廷当然也知道这个“带俸”是不管事的,所以高务实所谓的李文全将来立功可以提爵云云,纯属是个忽悠太后的勾当,外廷的衮衮诸公根本不当回事。 果然,后来李文全根本捞不到什么功劳,于是太后暗示皇帝,李文全不是也经常代替皇帝去祭拜历代先帝么?这也是功劳啊。 皇帝看起来很老实,立刻照办了——然后就被外廷顶了回去:代祭的人那么多,一大群勋贵谁还没有代祭过,怎么他李文全就代祭出个花来了,配得上提爵? 皇帝依旧很老实,从善如流去回禀太后,于是太后也傻了眼,这件事便如此拖了下来,直至如今。 可是现在王之桢偏偏提起了这茬,甚至他还根本不提立功之事,就拿一个“孝道”来当做理由,这能不是捅马蜂窝么? 然而王之桢和高务实的关系只有瞎子聋子才不知道,他突然这么做,肯定有高务实的指示在里头,因此不少弹劾同时也把矛头指向了高务实。 理由当然五花八门,但显然都没好话。高务实则立刻行动起来,很果断地又给自己关了禁闭,马上闭门谢客不出,同时上疏自辩,说了一堆毫无营养的废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高务实的举动引起了一些怀疑,举荐外戚——哪怕是指使枪手出头举荐外戚,那都绝不好听,以他平素爱护羽毛的做派而言,此举显然太过反常了。 然而那些上疏弹劾高务实的人却不知道,当天夜里王锡爵再访申大学士府时,气得大骂高务实无耻,不仅让张诚这个本该打头阵的炮灰“拔剑四顾心茫然”,而且还让心学派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张诚原本要拿下整个厂卫,结果高务实拱手把锦衣卫直接打包送给李文全这个皇帝的大舅,以李文全身份之特殊,显然不会把张诚当回事,所以张诚只能傻眼——至少在李太后离世之前,他不可能拿李文全有任何办法。 然而李文全作为李伟的继承人,跟高务实私下的利益纽带十分牢固,虽然他对皇帝的忠诚应该是靠得住的,可是高务实又不会让他造皇帝的反,他有什么理由放弃大把的银子去和高务实过不去? 如此一来,锦衣卫实际上还是在受高务实的影响,而皇帝却完全可以放下心来。 心学派为何要尴尬呢?因为本来高务实吃瘪的同时,正是心学派邀宠揽权的好机会,他们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高务实突然推了李文全一手,心学派难道要和那些中立派的官员一样,站在“大义”的立场去弹劾高务实吗? 此时弹劾高务实,那就是反对李文全提爵;反对李文全提爵,那就是不给皇帝面子。 你都不给皇帝面子了,那还邀个什么宠?所以趁势揽权也就成做梦了。 但如果不骂,心学派又是个“道德实学”的流派,他们的立足根基是道德,可不是实学派的“事功”,这种时候你都不站出来“秉持道义”,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代表道德? 王锡爵气就气在这儿,他知道高务实这是反将了一军:我虽然要面子,但归根结底我更重视实际;你虽然想揽权,但我知道你归根结底还是更要面子。所以……请选择!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阿勒泰的老西”、“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49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下) 申大学士府中,王锡爵气得打转,甚至连平时的宰相气度都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时不时咬牙切齿的痛斥几句。 申时行本人也是面沉如水,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若非天生的好脾气打底,这会儿估计也得开骂。 下人们老早就知道气氛不对,一个个早就趁机溜得远远的,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如今整个书房周边空无一人,只剩两位相公各自生气。 王锡爵转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道:“不行,此事绝不能就这般算了。高日新尚未入阁便不惜羽毛也要与我等为难,我等绝不能任由他这般放肆!” 申时行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摇头道:“道理好说,事却难办啊!眼下面对这样一个两难的局面,左一步是悬崖,右一步是峭壁,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如之奈何?” “我方才仔细推敲了一番,觉得此事尚有疑点。”王锡爵陡然站定,目光灼灼地道:“元辅你想,高务本是他的叔伯兄弟,听他的指示挂冠而去,这可以理解;王之桢跟他的关系就远了不少,所以他只是请辞,并未挂冠,眼下依旧还在等皇上的答复,这意味着他的请辞并不能说十分坚定……这也合理。 可是,杨无棣为什么如此老实,堂堂天官说辞就辞?他在朝中这几年,虽然因为事事听高日新的招呼,自己全无主见,因此素望大减,可是至少他也没吃到多少弹劾。既然这天官的位置还是坐得挺稳的,凭什么高日新一下子就能说服他走人?这里头难道就没有什么猫腻吗?” 申时行略微沉吟,问道:“即便是有猫腻,我等眼下又能如何?” 王锡爵一怔:“何谓‘又能如何’?堂堂天官,因私下与高日新之间的猫腻说辞便辞,这本身就是忌讳啊,是视朝廷法度于无物,是将天下铨务私相授受啊!” “哪有‘授受’了呢?”申时行把手一摊:“高日新说他要做这个天官了吗?或者他推举自己的私人去做这个天官了吗?都没有。 他根本没有对空缺出来的天官一职发表任何看法,甚至还好巧不巧地因为受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弹劾而闭门谢客。这一手玩得妙啊,他闭门谢客之后,朝廷这段时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一推二五六,全然当做不知。” “三岁小孩才会信他闭门谢客!”王锡爵恨恨地道:“他京华有个什么内务部,外界传言此部比昔年厂卫横行之时还要了得,虽然没有诏狱这些,但打探消息、传递舌头什么的,怕是比昔年之厂卫还要拿手……他闭门开门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啊,区别就是他只要这么做了,我等便只能当他真就闭门谢客了。”申时行苦着脸道:“内务部什么的,就算外界传言再如何汹汹,那也没法拿到台面上说事。他现在完全是按着规矩在做,我等即便要反击,也只能按着规矩来。” 王锡爵用力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来,瞪着眼睛道:“他现在这么做,就是宁可自己折本,也不肯让别人赚上一星半点儿,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依我之见,杨无棣这次请辞之内幕,无论如何也要查一查。” “查一查我倒是不反对,问题在于如何去查,以及查完之后又能如何。”申时行稍稍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向王锡爵微倾的姿势,道:“元驭兄,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按照我朝之惯例,似杨无棣这样的大员,除非是犯了谋反、欺君之类的大罪,否则几乎都不过是一个辞官便能了结的。 现如今他已经辞任,即便之前有什么差池、有什么问题,现在也都一了百了,是不该也不能追究的了。如果我们现在执意追究,只恐不仅无人应和,反被群起而攻之呀。” 王锡爵一时语塞。这个道理他当然是懂的,正如申时行所言,文官大员出了事一般不会怎样,除非造反谋逆什么的,否则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辞官更是如免死金牌一般,只要当事人请辞,什么首尾都不必管,顶多拍拍屁股回家也就是了。 级别低一些的文官倒可能被稍微处理得重一些,如那些御史言官们,降级罢官什么的并不少见,更有甚者可能流徙三千里,但这通常而言就是最重的处罚了。 只有极个别人在极个别时期里,被皇帝廷杖至死或者打入诏狱等死。如嘉靖时期这种事就多一些,隆庆时期完全没有,当今万历天子亲政之后打死的暂时没有,入狱的倒有几个——还就是因为喷高务实入狱的。 相比起开国时期勋贵武臣们根本不拿文官当人看,如今文官们这样的特殊待遇也算是来之不易了,故而整个文官集团大群体对此都非常珍惜,同时也坚定维护。 在这般情况之下,如果堂堂天官乞骸骨去职之后还被追究这个追究那个,甚至还是被同为文官之人追究,那无疑会造成满朝哗然。哪怕要追究的人是某位阁老,也一样不会被文官们原谅。 这是整个文官集团的福利,你作为集团的一员如此不珍惜、不维护,甚至还主动破坏,你的立场在哪? 这性质和“自绝于人民”就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申时行这样一说,即便是王锡爵也只能沉默以对。但他又不甘心沉默,想了想,又道:“不对,我等查明此事之后,又不一定非要把矛头对准杨无棣,为什么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他目光闪动,用手指点了点太师椅的扶手,很确定地道:“以我对高日新之了解,此次之事定是他以钱财收买杨无棣,让杨无棣甘心舍去天官一职。既然如此,只要查明了事实真相,便可以说是高日新暗自操弄铨务,将所有罪责往高日新头上推去就是了。 至于杨无棣,我等甚至还可以暗示上疏弹劾之人,帮他求情说些好话……唔,就说高日新势大,他也是明知无法阻止,只好听之任之便是了。如此一来,即便杨无棣多少也有些责任,但已然不足追究,我等也就摆脱了不利后果。” 这个设想倒是明显合理多了,申时行也不禁有些意动,不再表示反对,只是问道:“可这件事如何查证呢?如此要事,经手之人不说没有,即便有也一定极少,并且一定是高日新之心腹。我等漫说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哪怕知道,恐怕也难以从其口中得知什么线索、内幕。” 王锡爵却笑了笑,道:“京华既有内务部,咱们要从高日新这边找线索,那自然是难上加难的。不过,就算不能顺藤摸瓜,可我等难道便不能顺瓜摸藤吗?” “顺瓜摸藤?”申时行稍稍一怔,马上反应过来,思索着问道:“元驭兄是说,从杨无棣那边打探消息?” 申元辅皱起眉头来,迟疑道:“这怕是也不容易吧?杨无棣可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雏儿,他是丁未金榜出身(即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比你我还早了足足五科,乃是张江陵当日之同年,资历极老不说,还历任外官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等要从他口中得知消息,这只怕……” “为何一定是要从他‘口’中呢?”王锡爵把手一摊:“按着高日新的习惯,他要么直接给钱,要么给某些生意的分红,无论怎么给,都必然让杨家的财富陡然大增。 杨无棣家中的情况我倒是有些了解,不贫不富罢了。其家有田产四五千亩,在当地还算排得上号。不过却也仅止于此,在商业上却并无太多涉足,只不过是在府城、县城有三五处铺面罢了。” “那便如何?”申时行一时没理解王锡爵的意思。 王锡爵作为苏州首富,大概率也是南方首富,对于这些事可就比申时行在行多了,当下便笑道:“豪富之家纵得万金,家中上下与往昔难有差别;寻常之家偶获横财,却恐阖家老幼陡然骄妄。” 申时行恍然大悟:“哦,元驭兄是说,如果杨无棣真的因此收受了高日新大笔钱财,家中上下必然因暴富而生骄妄……至少也应该会广置田宅才是。” 王锡爵刚点了点头,谁知申时行又皱眉道:“可如果高日新给的是某些买卖的干股呢?这样一来却未必让杨无棣马上拿到多少现银,元驭兄所预计的情况也就未必能出现了呀。” “这个嘛……”王锡爵皱了皱眉,也觉得有些棘手。 申时行却又道:“不仅如此,我还有一个担忧:杨无棣老于官场,本身也不以求财闻名,即便未将高日新输款之事见告族人。 而他本人虽然以诗文著称,其子孙数人却都拙于书卷,不过庸碌之辈而已。若他将这笔银钱亦或分红隐而不言,待其老病将死之时才和盘托出,我等总不能也一直等下去吧?” 这本来的确是个很大的麻烦,谁知道他话里却有一事提醒了王锡爵,后者目中精芒大放,猛然道:“得亏了元辅提醒,我方才说不定还想岔了!” 申时行愕然道:“元驭兄此言何解?” 王锡爵立刻答道:“方才元辅提到,杨无棣子孙诸人皆尽庸碌……元辅,我等设身处地站在杨无棣的立场去想一想:若是我年已七十有五,偏偏子孙不肖,个个庸庸碌碌,我为父祖该当如何?” 王锡爵这一问却有问题,忘了考虑申时行和他的出身有别。他王锡爵家中乃是巨富,考虑子孙的事情很正常,一般是尽量支持子孙读书做官——反正家里良田阡陌、产业无数,就算出了一二败家子,恐怕都难得败干净。 而申时行却与他完全不同,他的身世至今都没有“官方”说法,申时行本人也讳莫如深,从来不肯多谈,以至于如今外界流传的说法都有两种。 民间的说法是,申家在苏州当地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申时行的父亲跟他夫人感情不好,有一次陪着夫人去一个尼姑庵进香,岂料居然与庵里的一个美貌尼姑一见钟情,后来俩人有了私情,就生了申时行。 尼姑生产后想把孩子送回申家认祖归宗,但申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即便是因为家族名声,也不可能承认这个私生子。无奈之下,尼姑就把孩子遗弃在了苏州街头,并把孩子的出生时间及身世情况写了血书,放在襁褓之中。 孩子的哭声被好心人发现,于是就报了官。时任苏州知府徐尚珍闻报,大感震惊,决议亲审此案。然而老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年代又没有dna检测,申家坚持不承认,光凭一纸血书明显证据不足。 没奈何,徐知府思来想去觉得最可怜的还是这个孩子,于是就把孩子收为养子,起名为徐时行。后来徐时行高中状元,名分之高,整个申家的人绑在一块儿也没他“值钱”,这才得以认祖归宗,改回了申姓。 多说一句:申时行认祖归宗一事,以当时的伦理道德观而言,还真不算什么忘恩负义,因为认祖归宗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事。同理,被扫地出门、不得葬入祖坟、不得供灵牌于祖祠,那也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相当于“你这没爹没娘的畜生东西,天厌之,天弃之!” 而且据说那位老徐知府本身也极有胸襟涵养,非常支持申时行认祖归宗,因此这件事当时甚至是苏州的一桩佳话,人人传颂。 除此之外,第二种说法则是出自申时行家谱之中,说是他的爷爷过继给了其舅舅,改为姓徐,跟了舅舅姓,所以申的爷爷、父亲都姓徐,时行自然也姓徐了。 但是出于同样的道理,申时行考得状元,身份地位就完全不同了,按照当时的习俗,认祖归宗也是正理。 但是不管哪一个说法才是真的,总之申时行幼年肯定过得不算很如意。后一种不必说了,即便是前一种,徐知府家里又不是没有亲儿子,即便徐知府胸襟博大,对他多有关照,可家中族中的其他人难道也能如此?故而他一个养子肯定过得战战兢兢。 家世不同,想法必然有异,所以申时行听了这句话,只是稍稍一怔,随口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他们若是不成器,我考虑再多也无用处。” 王锡爵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回答,免不得愣了一愣,但马上苦笑道:“似元辅这般豁达者,天下又有几人?况令郎翰林出身,自然不必担忧了。”[注:指申时行长子申用懋,万历十一年进士二甲第二十一名,选庶吉士入翰林院。] 说到这事,申时行才想起王锡爵心里的一根刺。王锡爵的嫡子只有一人,名叫王衡,才华横溢,时文也写得极好,万历十六年时斩获顺天乡试第一。 然而那次考试之后,他莫名其妙的被攻讧,非说他那成绩是因为王锡爵乃是朝廷重臣之故,气得脾气刚直又极好名声的王锡爵一边上疏,指天誓地般强硬辩驳,一边则勒令儿子放弃继续参加会试的机会,继续闭门读书。 说起来,王衡的遭遇倒和高务实当年有些相似,只不过高务实当时更加主动一些,为了避嫌而不肯会试。 原历史上,王衡直到老父致仕,才于万历二十九年参加会试。结果证明他是真的有才,考了个第二名榜眼,结果王家“一门三进士,父子双榜眼”——王锡爵的弟弟王鼎爵也是进士学霸,并且同样考得也很好:会试第五,殿试第九。 因此,眼下正是王衡闷在家中不能考试的时期,心情自然不好,连带着王锡爵一想到这茬也很生气。 申时行忙安慰道:“辰玉(王衡字)之才不逊你我,何愁异日不能问鼎金榜,至于眼下……元驭兄就当是在磨练他的心性好了,也未必就是坏事。” 王锡爵轻叹一声,摆了摆手,道:“不提这事了,我且接着说:似这等人家,子孙固然庸碌,却无太大过失,我若为父祖,多半要为其找个靠山。即便不能得入宦海,至少也会想着保全家业,因此……” “哦!”申时行恍然大悟,目光一亮:“元驭兄的意思是说,高日新会收杨无棣之儿孙于门下,无论是读书也好,从商也罢,都会从此关照着?” 王锡爵捋须笑道:“正是。” 申时行想了想,皱眉道:“眼下海丰知县为何人?” 海丰就是无棣,明史载:洪武初州县俱废,洪武六年六月,置海丰县(另旧县志载:明建文四年九月初四无棣改海丰),以县境有海丰乡,西北有海丰场取名,初属滨州,后属乐安州。 宣德元年乐安州改武定州,随属之。由于此地在大明时期名字改来改去,再加上自古就叫无棣,是以当地人也好,外地人也罢,反倒更习惯于以无棣称之。 不过申时行才一开口,王锡爵立刻摆手:“让当地知县去查肯定不行,且不说这北地知县以北榜士子居多,即便南榜士子来了北地,如今也有不少受实学影响者,已然不可尽信了。” 他稍稍一顿,微微眯起眼睛,捻须道:“何不让东厂来做此事呢?咱们张大厂督如今可正是一肚子气没地方出啊。” 申时行闻言大笑:“善,大善!” ---------- 感谢书友“曹面子”、“小生不十分”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apodes”、“神霸天下2”、“黄金发123”、“小生不十分”、“o尚书令”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0章 知止 就在申大学士府中二位相公商议应对高务实的同时,尚书高府之中的气氛也颇不寻常。 说不寻常,在于府中气氛两极分化。 坐落于核心区域的日新楼一如往日般平和之极,甚至时不时传来高渊稚嫩的嬉笑和哭闹之声,以及高务实的哈哈大笑。 而除了日新楼以外的部分,则是明哨暗桩密布,整个尚书高府之中如今光是武装家丁就高达三百九十四人,这还不算内务部安排的暗哨。 前院花厅被黄芷汀三下五除二改造成了一个近乎前敌指挥所的存在,京师乃至整个河北平原的军事布防图都直接了当的挂在花厅墙上,而原先那里挂着的名家墨宝、妙笔丹青却早已被转移去了日新楼里存放。 不仅是布防图,各地镇守将领的家世出身、所属派系、能力评估、个人性格乃至其与高务实的历史交往等等,黄芷汀都通通整理了一番,然后据此将各地守军按照不同的危险级别做了不同颜色的标示。 与此同时,京华在这一范围内的武装力量、准武装力量同样被标示出来。另外,环渤海、黄海范围内北洋舰队剩余驻泊编队也被整合进了这幅地图。 短短数日时间,黄芷汀在高陌手中内务部的配合下,已经制定出了一个她认为最为合理、十拿九稳的逃脱计划——当然,这个计划中要逃脱的主角不是她,而是她的夫君高务实。 这项计划并非只有一条路、一个选择。事实上,黄芷汀分别预估了多种危险,制定了高达七种为应对可能出现的变化而进行调整的分支计划,光是最终逃脱出海的登船之地,都有天津、开平、莱州三处。 这间花厅本身也被列为禁地,高陌已经派出内务部最为精锐的小队之一对其进行看守,并授权在危机时刻以火油灌浇,迅速引火烧毁,确保万无一失,绝不可能泄密。 此刻天色已晚,黄芷汀怀揣着一幅炭笔所画、缩小了很多倍的地图出了花厅,回日新楼找到高务实。 她进门之时,高务实正在窗边赏雪,身旁不远的茶案上放着的……似乎是一小碗药汤,正散发着浓郁的苦香味。 看见药汤,黄芷汀明显十分意外,甚至忘了正事,有些紧张地问道:“老爷病了?晚饭的时候不都还好好的吗?” 高务实转头一笑,道:“你把这个当成药汁了?哈哈哈,这不是药,是一种饮品,南洋舰队年前从阿拉伯人手里弄到的,看来还没来得及给你送一份。” 黄芷汀担心高务实只是安慰她,将信将疑地走过去看了一眼,皱眉道:“虽然是有些香味,但妾身光是闻都能闻出苦味来,这是饮品?是和茶一样的东西?” “嗯,这东西叫咖啡,是……昆仑奴那边的产物。也就是我画的那幅地图中,东部非洲的一种植物果实,经过烘干研磨等手段制成的饮品。” “苦的?”黄芷汀问道。 “本来是苦的,可茶也是苦的呀,而且咖啡是可以放糖喝的,这和品茶倒有区别。”高务实笑了笑:“不过你知道我很少吃糖,我这杯里没有糖,你要是想试试,得让她们另外给你准备一杯。” 黄芷汀摇了摇头:“不用了,妾身现在可不敢这么悠闲。” 高务实显得有些无奈,道:“还在准备那个出逃方案?我都说了,我现在安全得很,皇上对我绝不会有半点杀意。他只是在理智和情感的矛盾中挣扎不出来,所以纠结到了最后,便想要试探一下,看看我到底会是怎样的反应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需要一言不发地把一些常人看来比较危险的权力和影响拱手让渡出去,皇上对我不仅不会有什么不满,甚至还会在事后暗暗后悔,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没有明君气度的蠢事,继而对我产生内疚心理。” 黄芷汀道:“内疚又如何,这些权力一旦让渡出去,老爷的影响力总会有所衰减,而他难道还能把这些权力又回头再交给老爷?” “他就算再交还给我,我也不会接的。”高务实端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小口,笑道:“有时候啊,让人家欠你的,比让人家马上还给你要聪明得多,也有利得多。当然,前提是这笔账不至于太大,因为账太大的话,就容易促使欠债者铤而走险——债主死了,债务当然就一笔勾销了。” “老爷能够肯定你对于这笔‘债务’的大小判断和皇帝对于这笔‘债务’的大小判断一定是一致的吗?”黄芷汀叹了口气:“如果老爷觉得这事不大,但皇上却觉得这事他心里的一根刺,那怎么办?”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想方设法在其他地方补偿我。”高务实依旧微笑着:“只不过,这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或许老爷是对的,但妾身不能如此坐视。”黄芷汀道:“多一手准备总不是坏事,哪怕现在不用,将来老爷地位再尊一些、名望再高一些,这样的危机说不定还会再次出现……有备无患。” “既然担心的是将来,那么现在的动作又何必如此之大呢?” 高务实温和地道:“大学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我此番放权,也可以看做是‘止’。既已知止,便需定而静之,静之则自安。” 黄芷汀道:“安之以后,老爷有所得,于是反手一击?” 高务实听完却没有洋洋得意的意思,反而沉吟了一下,才略微苦笑着道:“芷汀,你所谓的反手一击,想必是指我推动李文全晋爵一事吧?” 黄芷汀只是眨了眨眼,并未开口,但意思显然是承认了。 高务实见状,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我若不曾扛着实学大旗,这所谓的反击我是万万不会做出来的。 正如我方才所言,此刻我最佳的选择就是立刻主动放权,并且绝不做其他任何动作,也不说任何多余的话。我越是表现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皇上对我的内疚便会越深、越重,将来会给我的补偿也就越多、越尊。 我现在所做出的任何反击——哪怕我已经尽力取巧,推了国舅公出去——也改变不了皇上心目中一个印象,即我本身对这件事并非无条件服从的。换句话说,他会认为我的忠诚是有保留的,在某些时候,我依然可能违背他的意愿。” “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黄芷汀皱眉道:“就算我们土司治下的土民,那土司若是过于无道,他们也是会反抗的呀。”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作为人君而言,明理是一回事,怎么想却是另一回事。”高务实道:“今上与先帝穆庙其实并非同一类人,穆庙……若论学问本事,其实远不如今上。然则穆庙却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便是他不仅知人善任,而且自身绝不揽权,他愿意把自己的确并不擅长的事情交给他认为合适的人去全权操办。 我幼年时便是这对皇帝父子的近侍之臣,对他们二位的了解恐怕天下少有可及。今上在很多方面都向穆庙学习,以其皇父为楷模榜样,但他的学问远比穆庙扎实得多,相对而言也就更有主见。因此,他不仅更愿意,也的确更倾向于坚持贯彻他自己的意志。 他虽然也显得愿意纳谏,至少对于我的谏言,他几乎无有不从。但是,芷汀你要了解,他的这种采纳,与穆庙当年采纳我三伯文正公谏言,两者性质决然不同。 穆庙采纳我三伯的谏言,那是穆庙打心眼里认为我三伯所言无论何事,都必然是最最正确、最最完美的,因此他的采纳是真正的欣然采纳;而今上采纳我的谏言,一来需要我阐明道理,二来需要我证明实效。 三来嘛……他还有一种心态,即因为我是他相对而言最为信任的臣子,他与我君臣之间的亲密关系又是满朝共知,故而他下意识里认为,如果拒绝我的谏言,就会被满朝文武甚至全天下人认为刻薄寡恩,会有损圣君之名。 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只要我的谏言没有严重违背他的意愿、意志,他便不好反对。不仅不好反对,甚至还要大张旗鼓的宣扬,宣扬他毫不犹豫地接受我的谏言。” 黄芷汀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这里头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做给满朝文武,甚至是做给全天下人看的,目的就是展现他虚心纳谏、顾念旧臣,不仅是个明君,而且还是仁君!”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为何不愿意反击了么?”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似今上这般君王,从小便有我陪他观政,很多重要的事情我老早就引导他分析了解过无数次,所以朝廷这些政务他几乎都很了解。 一些决策做出了之后会如何,他心里也很清楚,至于朝廷里这些勾心斗角的破事,他更是洞若观火。这样的人,这样的君王,你想他怎么可能如穆庙那般,完全信任某一个人? 即便他心里的确是信任的,也一定会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对照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来分析这个人是否完全忠诚于他。这种做法,不类穆庙,反近世庙,是一种……怎么说呢,算是聪明人不可避免的多虑多疑吧。” “那老爷你……”黄芷汀听他说皇帝多虑多疑,不禁心中一突,忧色又浮现于面上。 “我怎样?我仍然很安全。”高务实摇了摇头:“正因为他聪明,甚至特别聪明,所以他多虑归多虑,多疑归多疑,但也一定能看出我对他的地位并无威胁,对他的皇权也无觊觎。 他现在的试探,本来就是因为对此有所不解才做出来的,我只要果断放权,他便会立刻明白过来,并肯定自己的看法。他会认为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位能受千古称颂的一代名相,而为了这个理想,我可以放弃任何看起来极其显赫的威名。” 黄芷汀此时打了个岔,问道:“老爷且慢,你说今上‘对此有所不解’,这个不解具体是指什么?” 高务实道:“他的不解,归根结底是不解我怎么会对皇权无动于衷,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对当皇帝毫无兴趣。毕竟那是至高无上的大权,是口含天宪,是言出法随。” 黄芷汀仔细观察着高务实,尽量平静地问道:“那老爷真的毫无兴趣吗?” “你若问的大明的皇帝,我当然毫无兴趣。”高务实平素的察言观色之能似乎一时全失,淡淡地道:“大明是建立在驱除鞑虏这天下大义之上的,其得国之正历代无有甚者,正统早已深入人心。 何况当今天子并无失德之举,各地百姓也不曾觉得朱家皇帝德不配位。如此情况之下,无论任何人觊觎皇位,都是痴心妄想,都是以一己之私而视万民于无物,也不会得到谁的响应。 而且……我举个例子吧,隋朝为何二世而亡?固然有杨广滥用民力之原因,但其父文帝杨坚得国不正也是根由之一。天下万民民心不附,关陇门阀也不服气……原本不过与我们一样,凭什么一跃成了我等的君上?如此情况下,又数征高丽而大败,皇帝权威丧尽,天下如何不反? 而大明却与那时完全不同,穆庙时封贡俺答,北境渐宁,国库渐实;今上之后,先有高郭二公积攒实力,十年生聚,而后南北东西各有大胜,今上君威早已巩固。 此时此刻,民心稳固,军威极盛,错非因为这些大胜几乎都是我打出来的,皇上本不必有任何担心。” “那现在呢?”黄芷汀问道。 “现在么……皇上会表现得一如既往的相信我,甚至更加眷顾。”高务实平静地道:“不过现在的这种相信,与数年前的相信已经不一样了。” “这次的整个危机都过去了?”黄芷汀又问。 “哪有什么危机?”高务实笑了笑:“你总担心皇上对我不利,这可能是你在南疆呆得太久,又一直在提防那些国王的后遗症。 我这里真正的危机根本不在皇上,而是必然有人会趁我放权之机,一边挖我实学派的墙角,一边想方设法打击我的威信。纵然不能将我一朝打垮,至少也要让我和许、沈二位的实力拉近一些,到时候实学内斗,他们就好坐收渔人之利了。” “老爷如此老神在在,莫非已经有了安排?” 高务实撇撇嘴,道:“倒也谈不上老神在在,不过大抵能猜到一些他们可能会发力的方向,所以……我打算中计,让他们开心开心。” “啊?老爷说什么?” “我说,我一个后生晚辈,吃点亏让他们开心开心,这是尊老敬长,是美德啊!”高务实笑道:“何况我若现在不吃亏,将来吃起亏来,那可就不划算了。” 黄芷汀以手扶额,一副我很头痛的样子,道:“老爷不肯说就算了,但是妾身做出的这些武装家丁安排,老爷可不准搁置。”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高务实笑着道,然后晃了晃手里已经快喝完的咖啡,道:“这东西南疆和云南都可以种,你有没有兴趣?” “谢了,老爷您还是自个儿享受吧。”黄芷汀此刻显然没有兴趣想这些。 高务实笑道:“这东西可是能够卖给红夷换银子的呢……不过算了,反正现在也不急。” ---------- 感谢书友“曹面子”、“万葬”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dr.徐嘉辉”、“初次登陆”、“书友20210107125024621”、“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1章 惊 交谈了一会儿,黄芷汀也趁机展开地图,把自己的布置概括了一番说给高务实听,并且问高务实对这些计划有没有什么异议,或者更好的改动。 高务实却显得不是特别上心——至少在黄芷汀看来,自己这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夫君肯定有能力提出一些更加完善的修改建议,但他却只是听了听,便点头首肯,照单全收。 这让黄芷汀有些不开心,赌气般地撅起嘴来,只是又不吵不闹,一言不发。 高务实笑了笑:“这份方案本来就足够好了,我纵然要改,无非也只是些细枝末节,而这些细枝末节原本没有多大意义……” “怎么会没有多大意义?老爷过去教过我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计划难道不是制定得越详细、越严谨才越好?”黄芷汀显然对丈夫的说法并不同意。 高务实却微笑着摇头,道:“计划固然重要,但你要知道,我当时说的是军事作战,并且是指即将开战之前所作的那种计划。你这里却不同,我眼下没有危险,将来……即便如你所言会有危险,可这个危险产生的时间也是不确定的,或许三年五载,或许十年八年也没准。 哪怕就按三年计算吧。三年的时间啊,你眼下计划当中这些分任各地的将领恐怕早已调任,他们会去哪里我们不知道,谁会调任来这些位置我们也不知道,如此一来,计划当中对于各地守军危险程度的判断,你认为能称得上严谨、准确么?” 黄芷汀先是愕然,继而一脸失望地道:“那妾身这几天都白忙活了?” 高务实看得有些心疼,其实他心里也挺感动的,因此立刻道:“怎么会呢?这份计划整体上都是可行的,只不过因为时间的不确定性,所以后续还需要按照具体的变化来不断进行修正和调整。 依我看,这是一份长期计划,我们目前只能当做是一份……嗯,纲领性的计划,设定好大概的思路即可,更加具体的一些个别部署眼下不必太当真。总之,只要时刻关注图中各处守将的变化、兵力的变化,让京华的武装家丁们进行相应的调整,这就算是有备无患了。” 黄芷汀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勉强承认了下来。不过她很快又有些疑惑,看了看似乎还不打算休息的高务实,问道:“老爷难得在府上休息,却到了此刻还在书房,难道是还有什么要事?” “嗯,我在等人。”高务实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没料错的话,这几天过去,我的一些布置又已经大半浮出水面,应该有人着急了才对。” 他这话说得云山雾罩,黄芷汀完全没懂,一脸疑惑地问道:“谁会着急?谁……会来见老爷?” “郑皇贵妃会着急,所以郑国泰应该会来见我。”高务实耸了耸肩,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道:“希望这厮不会因为自己不成器而误了他姐姐的大事。” 黄芷汀诧异地跟过去两步,俏生生站在他面前,问道:“老爷放权这件事,怎么会扯到郑家姐弟身上去?” “朝廷这些事、这些人,都是紧密相关的。何况郑皇贵妃是皇上最宠信的后妃,我高务实则是皇上最信任的大臣,我这里出现如此大的变局,郑皇贵妃焉能不关注?” 黄芷汀蹙眉想了想,却发现了漏洞,问道:“可老爷方才说的是郑皇贵妃会着急,着急和关注可不是一回事呀。” 高务实哈哈一笑,半带调侃般地笑着点头道:“不意当年那位我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小姑娘,如今还真不是吴下阿蒙了,对细节的把控也进步了一大截呀。” 黄芷汀没料到他忽然打趣起自己来,不由娇嗔道:“那可不,要不是当年那么笨,怎么会被张公子骗得团团转,把自己卖了还帮张公子数银子?” 所谓“张公子”自然是指当时高务实化名“张不虚”的那次,那段时间正是他们二人感情筑基的时期。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说,当时高务实的确隐瞒了很多东西,尤其是他自己的身份,而黄芷汀则几乎全盘相信,最后还“派他”去帮忙联系“高按台”。 因此如今回过头来,高务实这调侃倒也并非无的放矢。而黄芷汀虽然口中这般回答,却并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意思,她见高务实只是笑着,便主动走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看。 高务实对她这个举动有些意外,微微挑眉,问道:“为何这样盯着我看?” “妾身想看得更仔细一些,也记得更仔细一些。”她的目光有些痴痴地,喃喃道:“到了南疆,就很久都看不见了,只能想着、想着、想着,不记清楚可不行。” 高务实的笑容渐渐消失,眉间慢慢浮现出川字模样,轻叹道:“早说了你不必非要去南疆,至少也不必一去那么久。你是知道的,京华的体系不同于别家,除非整个南疆的局面全面失控,否则一城、一地,甚至一国,都不可能反得起来。” “妾身知道呀,但南疆还是有许多事情需要有人能够站在超过一国的高度来协调和规划。” 黄芷汀咬了咬樱唇,偏着头道:“南疆有三十万大军,比京华在大明国内的实力还强。可是这些力量分散在各个王国,六大警备军之间又互不隶属,如果没有一个能在某种程度上代表老爷的人在南疆坐镇…… 假设——妾身是说假设——如果某国某地出现了大乱子,该国警备军在剿灭过程中又出现了意外的失误,造成局面一时失控。此时若妾身在南疆,则可以凭借老爷赐予的印信调动邻国的警备军协助镇压,甚至亲自领兵出战。 但若是妾身不在,那么当地局势便要过至少一个月左右才能传来京师,即便老爷立刻下达指示,南疆当地收到命令也要再等一个月。老爷是天下第一文帅,自然知道这长达两个月的时间过去,当地局势可能会糜烂到什么程度,这是谁也不敢打包票的。” 黄芷汀说的情况高务实当然知道,这些理由也正是她不得不去南疆的原因,只是对于这种结果他始终不满意,觉得有愧于她。 除了黄芷汀之外,没有人能代表高务实,这是眼下京华“南疆体系”最大的麻烦和症结所在。不过,其实在某个程度上来讲,也未必真的没有人能代表高务实了…… “芷汀,我之前曾经有过一个想法。虽然一般而言,‘子代父’是最为常见的,但其实反过来,‘父代子’也未尝不可。” 黄芷汀显然一愣,迟疑道:“姑舅年事已高,万里迢迢去定南坐镇,似乎……” “姑舅”可不是指姑姑、舅舅,而是古人对公婆的称呼,《尔雅·释亲》中说:“妇称夫之父曰舅,称夫之母曰姑。姑舅在,则曰君舅、君姑;没,则曰先舅、先姑。” 杜甫在《牵牛织女》诗有“虽无姑舅事,敢昧织作功”之说。元朝的《琵琶记·五娘寻夫上路》里也有“纵认不得是蔡伯喈当初爹娘,须认得是赵五娘近日来的姑舅”的文字。 实际上黄芷汀还有些话不好明说,比如高揀虽然肯定有资格代表自己的儿子,但高揀是纯粹的文官,根本没有带兵的经历,也不见得有带兵的才能——至少这是没有任何表现可以证明的。 他不比其大兄高捷曾经提督操江,在南京周边跟倭寇干过仗;也不比二兄高掇一开始就是武举出身,官封武略将军;甚至都不比五兄高才,考中举人之后便一边在锦衣卫挂职,一边去五军都督府做事,最后做到前军都督府经历。 高揀当时因为高拱在朝,两河典试之时,主考官多为高拱门生,未免兄长遭到攻讧而推辞明经受选,出仕原本就很晚。后来他先任凤阳府通判,获理本府印务兼摄寿州知州事。革除苛捐杂税,舒缓民困;有逼良为娼者,严加惩治。及任寿州,痛革贪腐陋习,清正士风,正阳之民倚为父母。 但无论怎么说,他都没有正经的管过军务,别说指挥出战了,便是“运筹帷幄”都没有过。而南疆方面之所以需要黄芷汀在,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军务上的。所以这样一看,高揀去南疆虽然身份足够,但倘若真出了什么事,他能不能起到作用就很难讲了。 不过黄芷汀“说”出来的这个理由也算是够了,高务实也苦笑着回答:“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说这只是我之前曾经有过的想法。另外……不瞒你说,我虽然猜到你或者其他人,可能都会担心父亲恐怕未必长于军务,但其实我更担心倒不是这一点。” 黄芷汀有些意外,下意识道:“哦?” “我比较担心的是,若真是父亲在南疆,有些事情到底是我说了算,还是父亲说了算?”高务实苦笑道:“这话有些不孝,但很现实。” 黄芷汀倒是非常能够理解,点头道:“妾身深有体会。” 高务实微微一怔,然后马上明白过来——黄芷汀家中很有一段时间也有这个麻烦,当初她父亲颓废得万事撒手,弟弟既年幼也不懂事,结果只能由她来操持府事。 后来她随高务实南下平定安南,到了高务实开始分配战利品的时候,黄氏土司集团内部也是有不少自己的想法的,于是当时便出现了一些“我们黄家到底谁说了算”的问题,好在高务实足够强势,一切声音都被他压制了下去。 这也正是“古人”的麻烦之一,对于孝道实在太过于拔高了一些,所以哪怕当爹的没什么本事和成就,做儿子的也不敢轻易反对他的意见。 正如历史上张居正的老父在家乡胡作非为,权势地位已经到了“吾非相,乃摄也”的张居正收到同僚提醒,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表示自己这个当儿子的,拿当爹的那位实在没什么好法子。 高务实见黄芷汀如此,也只好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时候,我倒希望潭儿早些长大了。” 黄芷汀听得好笑,问道:“怎么,平时老爷就不希望他早些长大么?” “他长大,咱们就老啦。”高务实呵呵笑道:“可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老爷尽说笑,十几年时间很快的,老爷十几年后肯定已经做了阁老,而且正是春秋鼎盛之时,怎么就说老了呢。” 高务实这才想起来,这个时代的“十几岁”已经算大人了,和他潜意识里成熟的成年人很有些区别,只好随意笑了笑。 黄芷汀还要说什么,忽然响起极有节奏的敲门声,随即高陌的声音传了进来:“老爷,郑国舅来访。” 高务实与黄芷汀对视一眼,黄芷汀起身道:“妾身先行回避。”高务实点了点头,黄芷汀便走进书房里间的休息室,高务实则命高陌请郑国泰进来。 这一次郑国泰来见他,倒比上一次镇定多了,不再是前次那般畏首畏尾的模样。高务实估计,可能是因为他所畏惧的顶头上司王之桢提交了“辞呈”之故。 “国泰见过大司徒,漏夜造访,打搅之处还望大司徒海涵。”许是在锦衣卫“锻炼”了一段时间,郑国泰的进步看起来还挺明显。 但高务实却仿佛反倒比前一次两人相见之时架子大了点,没有起身相迎,反而只是稍稍一摆手,淡淡地道:“本部堂因劾闭门,国舅可知为何你能进得我府中?” 这一问可能有些出乎郑国泰的意料之外,闻言稍稍一怔,迟疑着道:“国泰愚钝,还请大司徒明示。” “自然是因为我在等你。”高务实轻轻一笑,道:“风寒雪大,国舅来得也不轻巧,坐下说话吧。” 郑国泰听了他这语气,更是满腹怀疑,因为这话并不客气——高务实连“请坐”都没说,只说“坐下说话吧”。这是对一位国舅说话的语气吗?这几乎是“赐座”啊,是明显的上对下、尊对卑的语气。 郑国泰虽然还是有些怕高务实[注:原因参见本卷第155章郑国泰],但今时不同往日,高务实正被迫放权,锦衣卫方面正是他放权的衙门,不仅高务本这个南镇抚使已经挂冠归田,郑国泰的直属上司王之桢也已经提出请辞,只等皇帝朱批同意了。 此消彼长,心学派肯定是会动起来的,这一点连郑国泰都猜得到,所以……为什么反而高务实还脾气见长?难道是因为心情不好? 郑国泰一时不太明白,虽然坐了下来,却问道:“大司徒知道国泰要来?” “当然知道。”高务实依旧语气淡淡,瞥了他一眼,带着一丝丝怜悯,叹息道:“郑家就要大祸临头了,一旦过了明日可就没人救得了你们……你怎敢不来?” “郑家大祸临头?”郑国泰果然大吃一惊,人都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大司徒此言怎讲?” ---------- 感谢书友“曹面子”、“霜之宝瓶”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秦朝小驻”、“asf”、“单骑照碧心”、“霜之宝瓶”、“大罗醉疯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2章 借力打力(上) 郑国泰的吃惊完全在高务实的预料之中,因为高务实很清楚郑家姐弟在原历史中的表现,对于他们姐弟的政治水平,高务实大概只能给两个字的评价:呵呵。 郑皇贵妃最大的本事所在,就是保持自己在皇帝面前数十年荣宠不衰。这固然是一项很厉害的能力,可惜她的全部能力仅止于此,另一项与此同等重要的能力她却连皮毛都没挨着,那就是:如何以最大效能来利用这样的荣宠。 中华数千年,历史上受宠的后宫嫔妃不知凡几,但真正会利用这种优势的人却不多。恃宠而骄本是其中最蠢的一种,偏偏很多受宠的后宫嫔妃还就只会这个。 纵观中国历朝历代,后宫一直都是一个争权夺利、你死我活的竞技场。在这个竞技场中,除了理论上超然物外的皇帝之外,一般只存在三种人: 第一种是有野心又有头脑的能人,比如武则天;第二种是无野心无头脑,安分守己的平常人,这类人一般不会史书留名,即便有也只是其身份地位所带来的记载;第三种是有野心但没头脑的笨蛋。在高务实眼里,郑皇贵妃基本上就属于这种。 原历史上的万历朝有不少大事件在后世备受瞩目,其中极其有名的政治事件之一就是国本之争。文官集团多数大臣支持出身低微的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而万历宠爱郑皇贵妃的儿子——皇三子朱常洵,废长立幼的心思很明显。双方在这件事上耗了至少十五年,最终以朱常洛被立为太子、文官集团的胜利而告终。 十五年是什么概念?在这个时代,十五年相当于一代人成年了啊!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郑皇贵妃母子一直深受朱翊钧宠爱,其废长立幼的心意已经那么坚定,郑皇贵妃居然没能把握住机会,将自己的儿子扶上皇太子之位,怎么看都让人对她的能力表示严重怀疑。 当时的大臣一拨又一拨争先恐后地冒着被杖责、罢官甚至下狱问罪的危险为朱常洛争取,但却很神奇地根本没人帮郑贵妃母子说话。 固然,相比其他朝代,大明官员的气节在某些时候的确更令人佩服,很多官员为了道德礼义等原则性问题都敢和皇帝对着干。 然而,政治就是政治,它从根子上讲究的就不是道德礼义,而是利益,也只有利益。 大明官场之中固然有高德大义的君子,但更多的永远是唯利是图、不择手段、投机倒把的小人。而事实上朝廷大臣也远不是铁桶一块,虽然与当下的实学、心学之争有别,但当时齐、楚、浙三党党同伐异,激烈程度可未必逊色于当下。 若以高务实的角度来看,这其中有一个最简单的处理办法,即郑皇贵妃只需要以母子受宠的优势为基础,利用三党的矛盾,拉拢其中一党,分化消灭另外两党,逐步培养壮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何愁大事不成? 退一步来说,即使郑贵妃选定培养的势力本身不强大,但在大明的独特体制下,只要其尚在朝中存在,依旧能成大事。 举个例子,世宗朱厚璁刚从兴献王世子被迎立为皇帝时,完全孤家寡人一个,但是他利用张璁、桂萼这两个中下层官员在朝中冲锋陷阵,就硬是彻底击败了以杨廷和、杨慎父子所领导的庞大文官集团,取得了“大礼议”事件的最终胜利。 这说明什么?说明对于皇权而言,只要朝中有人帮腔,成事根本不难,即便帮腔的人势小力弱也无所谓,因为官帽子这玩意归根结底是皇帝说了算,他想给你个大的,你就能拿个大的。 然而遗憾的是,不知道郑皇贵妃是不明白这一点,还是明白了但做不到,反正那些平日里为了个人利益或是小集团利益斗得死去活来的各路党派,在立皇太子这个问题上居然齐心协力地和郑贵妃对着干,并且不惜押上寒窗苦读十几二十年才得到的顶上乌纱,甚至宝贵的生命。 如果说当时的大臣都是真心实意奉“立长不立幼”为圭臬,并为了维护这一原则不惜牺牲一切,那绝对是骗人的鬼话。政治斗争的目的要么是维护个人利益,要么是维护集团利益——除非人人都是穿越客,如高务实一般站在历史高度去归化自己的行动。甚至就连高务实,他也还同时考虑自己的利益呢。 因此,出现这种局面唯一的理由,有且只有一个:大臣们根本看不到朱常洵入继大统对自己的好处。换句话说,就是郑皇贵妃母子不值得大臣们为之尽力。 郑皇贵妃入宫受宠这么多年,在外廷的审视之下居然糟糕到这份上,也算是个人才了。 至于郑国泰,这位老兄在原历史上的表现就是……老实巴交。 什么叫老实巴交?就是皇帝要他配合演戏,他就老老实实配合皇帝演戏;大臣们邀他一齐上疏请皇帝早立太子,他又老老实实跟着大臣们上疏。 啊这……您到底站哪边啊? 当然,他的这种态度倒也未必一定是“老实”,或许只是单纯的人傻,好忽悠罢了。 此时此刻,郑国泰也正完美展现着他好忽悠的这一特性,被高务实这样一诈,立刻大惊失色、坐立不安起来。 他问高务实“此言怎讲”,高务实非但不答,反而轻轻摇头,哂然一笑,端起最后一点咖啡一饮而尽,抿着嘴似在品味。 郑国泰先前进来的时候看似已经有了些举止气度,但那其实不过是以为高务实目前正处于麻烦当中而生出的优势心态,此刻却马上现了原形。他见高务实不答,连忙又乞求着追问道:“大司徒,看在……看在皇上的份上……” 高务实忽然打断他的话道:“国舅,你此来原是打算和本部堂说些什么?” “呃……原本,原本是打算和大司徒说,说……那个联,联手。” “哈哈哈哈,联手?”高务实明知故问道:“国舅是看上了什么买卖?这事好说,而且倒也未必需要找本部堂来讲,京华已经有了秘书处……” “不是,不是,大司徒您误会了。”郑国泰忙道:“不是联手做买卖……吓,做买卖那能叫联手么?您要是肯拉扯郑家一把,随便什么买卖我郑家都肯入股啊!不过国泰今日前来叨扰,本意是指朝廷近几日……您也知道的,家姐在皇上面前还是能说得上几句话……” 高务实这才“一脸恍然”,道:“哦,你是说锦衣卫南北镇抚使挂冠的挂冠、请辞的请辞,以及吏部尚书出缺这些事么?不瞒你说,这些事与本部堂关系不大,本部堂如今一门心思都在中枢财政,哪有闲工夫去过问那些呀。” 郑国泰显然不信,但他不好直接质疑,只好道:“可是,您不是还举荐了李文全为锦衣卫指挥使么?” “国舅,你是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举荐李文全的是王之桢啊,他和本部堂虽然也算是亲戚,可他是锦衣卫北镇抚使,疏言所论也是锦衣卫的事情,而本部堂身为六部堂官之一,怎会越权干预卫务?”高务实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诧异,若非这话实在太不可信,郑国泰光看他这模样几乎就要信了。 不管信不信,眼下高务实一推二五六,完全不承认,郑国泰就不好接茬了。他想了想,这才道:“这个,大司徒虽然无意干预,但眼下外廷对此毕竟已经议论纷纷,您此番闭门不出,据国泰了解也是因为此事,可见还是受了些影响的。” “不错。”高务实这次倒是坦然承认,然而他却马上接着道:“但以皇上之英明,必然能轻易洞悉此中内情,不受奸人挑唆而使臣下蒙冤。当然,皇贵妃及国舅之好意,本部堂心领了。” 高务实如此回答,郑国泰就彻底陷入尴尬了。 他来面见高务实之前,郑皇贵妃派了亲信与他联系,为他分析了一番当前的局势。简单的说,郑皇贵妃认为现在这段时间是高务实极其难得的政治低谷,如果高务实死抱着各项权力、影响不放手,后续皇帝会出什么招,没有人知道。但高务实的圣眷即便不说彻底完蛋,至少也会大受影响。当时郑皇贵妃按兵不动,也正是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只有高务实自己的做法才是关键的,其他人不管是想帮忙还是想落井下石,其实都没有太多的意义。 等到高务实果然做出了放权的反应,并且还把李文全推出来之后,郑皇贵妃便判断高务实这次不会再有事了。不过,她认为高务实本人可能还不会如此肯定——毕竟王之桢的辞疏还没获得皇帝批复,高务实闭门之后针对他的弹劾也没有减轻,反而依旧持续不断,甚至皇帝这次也还只是发了一道圣旨温言勉慰,劝他出而视事。 皇帝的这个反应,如果是对一般大臣,那倒也谈不上什么有问题。因为多数情况下皇帝会等外廷争得差不多了,自己也通过看这些争议了解到了实情,然后才做出决断:或是下旨申饬弹劾者污蔑重臣,或是采纳弹劾,准许被劾大臣请辞。 但是对于高务实而言,这种“寻常待遇”他还是头一次享受,以往他被弹劾,皇帝都是第一时间下旨严饬“中伤大臣”者,甚至直接贬官外放,直至下狱论究。 这一次,高务实没有享受这样的超规格优待,按照郑皇贵妃理解,高务实应该会很忐忑不安才对。因此郑皇贵妃决定“雪中送炭”,派亲弟弟郑国泰前来与高务实接洽“联手”。 郑皇贵妃的打算是,她负责在皇帝面前吹枕边风,让皇帝早些处理那些烦人的言官,力保高务实; 高务实则负责反戈一击,奋起打击王锡爵等人——之所以在郑皇贵妃眼里首要打击对象是王锡爵,那是因为王锡爵才是提出“早正国本”的主谋,相比之下申时行反倒只是跟着“起哄”。 另外,这次高务实被弹劾,郑皇贵妃也做了点功课,发现那些弹劾他的人多半也和王锡爵有些关系,故而她认为高务实对于她的建议也会很乐意照办。 然而郑国泰到了高务实面前才发现,阿姐和他的判断完全失误了,高务实不仅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甚至还认为郑家大祸临头。 几句话下来,郑国泰便完全进退失据:继续以原计划争取和高务实“联手”看来根本没戏,但如果没有这个前提条件,求高务实指点郑家为何大祸临头,却似乎又拿不出什么回报来交换。 好在高务实非常“善解人意”,见郑国泰僵立当场,微微一笑道:“国舅,眼下外廷某些人发动言官攻讧本部堂,其实是转移视线,希望以此事为幌子,达成不可告人的阴谋——国舅不妨猜猜,这阴谋是什么?” “国泰愚钝,还请大司徒指点则个。”郑国泰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立刻回答道。 高务实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眼下朝中关于国本一事……” 一听见“国本”二字,郑国泰整个人都立刻坐直了,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高务实就当没看见似的,继续道:“……其实只有两派。一派坚持立长,即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具体是哪些人想必国舅十分清楚,不必本部堂多言。 另一派则以本部堂为首,认为皇上春秋正盛,皇太子的选立不必过于着急,一则皇后还年轻,并非没有机会诞下嫡子,且皇长子体弱,将来若不幸有个万一……总之都会很难办。 这两派原是势均力敌的,又因为丁亥京察之故,因此这‘早正国本’的浪潮此前被遮掩了下去。如今本部堂闭门不出,外头却因为一些与本部堂并无多少瓜葛的闲事不断攻讧,以国舅之智,难道还看不出来他们意欲何为么?” “国舅之智”虽然几乎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玩意儿,但高务实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郑国泰就算是个二傻子,也能听出麻烦在哪了。 他惊得霍然起身,浑身汗毛倒竖,连声音都有些走形:“他们是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先借这些闲事逼得大司徒不能出面,然后再提‘早正国本’!” 国舅爷说完这番话,忽然又有些两腿发软,瘫坐回了椅子上,喃喃道:“完了完了,大司徒若不能出而视事,谁能挡得住王锡……王阁老?” 高务实原以为到了这个程度,他应该会说“我这就回去禀报阿姐,让阿姐立刻劝皇上下旨请大司徒出而视事”,谁知道他居然是这副反应,还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壁。 可惜高务实却没法主动要求,只好换了方式,道:“现在国舅已经知道问题所在了,事不宜迟,还是早些禀告皇贵妃……兴许皇贵妃能有什么妙计也不一定。” “啊,对,对,得早些告诉阿姐才是。”郑国泰连忙起身,不过这次他总算还记得朝高务实深深一礼,道:“真是多谢大司徒指点了,国泰……代阿姐与常洵谢过大司徒,告辞。” 高务实这次倒是起身回了个礼,颔首道:“国舅慢走……高陌,代我送一送国舅爷。”说罢自己将郑国泰送到房门口。 郑国泰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劳动大司徒,大司徒留步,大司徒留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抚琴醉梦遥”的12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52章 借力打力(中) 尚书高府门口停着一辆颇为漂亮的马车,看款式正是近些年来风靡两京等地的“京华云车”。此种马车因为京华的改良避震设备之故,虽然没有橡胶轮胎,却也比过去的马车强了不知凡几,因此在市面上得到了“云车”之美名,意味坐在车里的感觉简直“如坐云端”。 不过,京华马车这几年的风靡盛行,按照高务实的理解而言,其实并非它真的有多好,而是在舒适性还算过得去的基础上,有几样严重的“缺陷”,反而使它风靡两京了。 缺陷还能导致风靡?没错,有时候真是这样,因为这些“京华云车”的缺陷几乎都指向同一点:贵。 标准款售价两千两库平银,无雕花、无贵金属装饰,无车辕铭文; 风雅款售价五千两库平银,有梅兰竹菊雕花可选定制,车窗白银包覆装饰,车辕可选家族堂号(如李氏的“陇西堂”之类)铭文,也可不选,而字体则不可选,统一为宋体; 栋梁款售价八千两库平银,有槐杏松柏雕花可选定制,车窗黄金包覆装饰,车辕可选家族堂号、家徽、祖训等数类铭文,字体亦可选,有大篆、小篆、隶书、宋体四种; “顶配”的国士款售价更是直接爆炸,高达两万两库平银。可选雕花共计四十九种,车窗黄金包覆装饰不说,金饰片上还可以描花,车辕铭文当然也全面覆盖前三款,并且字体增加一款台阁体,台阁体字迹由六首状元高务实亲笔提就(实为从高务实真迹中临摹拓出)……总而言之一句话,逼格管够。 除了售价贵得离谱之外,这些马车的使用费用也十分惊人,因为按照京华的“建议”,最多每三个月便需要去京华的马车行换车轮,而车轮的更换是用户自费的。根据不同款级,四个车轮换下来花费在三十两到八十两不等。 另外还有“云车”的核心技术产品——减震系统的更换,从螺旋铁丝弹簧到铁片弹簧等部件,基本上也要一年一换,一套换下来没有三五百两库平银是打不住的。 简而言之,你若只是寻常的“家财万贯”,用此马车肯定是承受不起的,只有家底极其殷实,至少也有大十几万两银子打底的家族,才能如此败家。 尤其是那顶配的“国士”款,听说南北两京的几十位勋贵都还没能人手一辆,反倒是各地藩王老实不客气地下了好些单。 如周王、蜀王等个别豪富王爷甚至一次下几单,然后再花一笔钱让京华给他们送去(这马车只在两京售卖),包括后续需要更换的部件,也同样是额外花钱让京华定期配送。 郑皇贵妃在后宫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太后不算在内的话),因此郑国泰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当然也得搞辆京华云车衬托衬托身份。不过郑家崛起得晚了点,没赶上早些年高务实到处送干股拉人上贼船的阶段,因此算不得真正的大富,他只搞了辆标准款。 此刻他出得尚书高府,急不可耐地上了自己的马车。这车卖得贵是贵,但空间倒也的确不小,若是身材比较苗条的话,里头能开一桌叶子牌。 郑国泰一钻进大轿中,便直接一屁股往右窗边坐下,冲着自己对面一名面白无须之人道:“庞公,这次可多亏了你谨慎啊,要不是你与我同来,今日这大事不能及时让皇贵妃娘娘知晓,等到明日说不定就晚了。” “怎么?高司徒不同意?”车里那人反问道。 “没有什么同不同意。”郑国泰连连摆手,道:“事情是这样的……”说着便把方才的情况和与高务实的对话转述给了“庞公”知道。 “庞公”其实名叫庞保(不是冯保……),是如今内廷之中翊坤宫出身的两位大珰之一,另一人叫做刘成,今天没有来。 庞保、刘成这两人都是翊坤宫出身的宦官,原先地位不高,只是两个小小奉御。但是,也正因为地位低,过去根本巴结不上黄孟宇、陈矩两位大珰,甚至也巴结不上张诚等人。 然而因祸得福,在郑皇贵妃还只是德妃的时候便得了她的信任。后来就不必多说,自然是随着郑皇贵妃地位的提升而水涨船高。至今这二人已经分掌御用、司设二监,乃是内廷冉冉升起的两颗新星。 庞保正是如今内廷的御用监掌印太监,并且还身兼皇三子朱常洵的“大伴”。按照大明朝廷——不对,应该说是内廷——的习惯,如果将来朱常洵能做皇太子,某一日成为皇帝,那么庞保的地位大概就是原历史上冯保的地位那样了。 郑皇贵妃原本就信任他,在皇帝让他成为朱常洵的“大伴”之后,郑皇贵妃对他更是格外倚重,将争取让朱常洵成为太子的一系列事务都交给他负责打理——毕竟他是大伴,朱常洵如果能成为太子,他绝对是最重要的直接受益人之一,忠诚问题根本不必有半点怀疑。 此刻庞保听了郑国泰的话,也有些面色微变,但他却不像郑国泰那样大惊失色,反倒苦苦思索起来,直到马车驶出一会儿,他仍然不曾开口。 郑国泰却是急了,道:“庞公,你倒是说句话啊,莫非你觉得高司徒这话只是吓唬咱们的?” 可能是郑国泰的身份发挥了作用,庞保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了,道:“不瞒国舅爷,咱家还不能确定高司徒这话是否是危言耸听。” 郑国泰把眼睛瞪大,正要说话,谁知道庞保又接着道:“不过事关重大,对于我等而言,对此事的态度也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嗨,那还不是一样!”郑国泰急得两手直搓,道:“眼下宫门早已关了,我是进不去的,只能劳烦庞公跑一趟了。还请庞公尽快禀告皇贵妃娘娘,请娘娘早做定夺。” 庞保颔首应了一声:“此乃咱家分内之事,咱家自然义不容辞。” 郑国泰这才松了口气,腰背一松,靠在靠背之上,道:“说来也是晦气,原以为此番来高府能和高司徒结成联盟,从此我那外甥就算是有了外廷的强力支援,这……一事也就差不多算是妥了。 谁知道,王锡爵那厮如此阴魂不散,眼看着如今高司徒有了点小麻烦,他就想趁机把那早正国本的破事翻个篇儿,真是不知好歹!我就纳了闷了,他如此捧着朱常洛,这小子长大之后就一定能记他一份功?王恭妃在后宫算什么,她在皇上心目中一点地位都没有,将来处境只怕更加堪忧,也不知道能熬多久……” “国舅慎言。”庞保提醒道:“戚臣议论后宫,乃是本朝大忌。” “也就是对你说说罢了。”郑国泰虽然这么回了一句,但还是主动把话头掐掉,叹了口气,道:“之前你们不是说,王锡爵他们这么做,正是因为这些缘故,所以他们认为将来若是朱常洛继承大统,才更便于控……呃,影响么? 可是,我事后左思右想,如今皇上春秋鼎盛,他们等的那个时间怕是还早着呢!王锡爵自己多半是看不到的,那他在这里上蹿下跳个什么劲?” “即便不是他,也可能是他的子弟,他的门生,他的故吏。”庞保微微一笑:“总之有了这么一层,将来若真是皇长子得位,他们王家总还是会有些好处的。更何况他若有此大功,也算是为心学派立下殊勋,心学派的后来人岂能不记他们王家的好? 咱家记得,王阁老之子王衡乃是某年乡试解元,若此榜单不曾有其他内幕,这等文才之下,将来不怕没个进士出身。他父亲若有这般从龙定鼎之功,您说王衡日后的前途是不是就不可限量了?” “娘的,这些文官就是他妈想得远,几十年后的好处都不肯放过。”郑国泰恨恨骂了一声。 “说到这里,咱家倒是想起来了,您此番前来的另一件大事可有向高司徒提起?高司徒如何回答?”庞保又问道。 谁知道郑国泰面色一僵,气得一拍大腿:“去他娘的,我刚才听说国本之事有变,竟然把锦衣卫这茬给忘了。” 庞保嘴角一抽,实在忍不住抱怨道:“您呐,您呐,这么大一件事您怎么就忘了呢?如今高司徒放权,既然让王之桢推举了李文全,李文全上位固然是没得更改了,可他毕竟是去做锦衣卫指挥使,将来若是不出差错,大概也就是往都督上去罢了。 可是指挥使虽然有了人,那北镇抚使却是极有可能换人呀!王之桢的事,虽然皇爷觉得他办事能力不错,还有些想留下他来,但大势已然到了这一步,皇爷纠结也没用,迟早还是会同意他辞任的。 然后呢?然后王之桢辞任,您的顶头上司没了,这就是最好的机会呀!如果您能够坐上北镇抚司的头把交椅,掌管缇骑、诏狱,将来外廷某些人还敢如眼下这般放肆么?” “那怎么办,我是真的一下子给吓得忘记了。”郑国泰睁大眼睛道:“要不……你先回宫禀报皇贵妃娘娘,我再杀个回马枪,找高司徒寻求支持?” 庞保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奈道:“现在回去?且不说高司徒会如何看您,就说眼下局势反转,高司徒根本不曾有求于我等,反而是我们要急着想法子让高司徒早些出而视事、压制王阁老,您说高司徒凭什么要给咱们这样大一个面子? 再说了,高司徒虽然反对王阁老,不肯让皇长子成为太子,可他也从未说过要支持皇三子呀。他有什么道理要让您来做这个北镇抚使?您做了这个北镇抚使,是能威胁王阁老和心学派的人了,可难道不是也同样能威胁他高司徒和实学派的人?” “那不能,庞公你可别乱说,区区一个北镇抚使能威胁他高司徒?”郑国泰大摇其头,道:“高司徒在皇上面前的地位我阿姐还不知道么?连阿姐都……都未必能动摇,我别说是做个北镇抚使,就算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甚至锦衣卫左都督,乃至大都督,那也动摇不了他啊。庞公你可别忘了,刘守有当年是怎么出事的!” 庞保皱了皱眉,也不知道是被他说服了,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沉沉点头道:“国舅说得也是,高司徒如今在皇爷心目中的地位,的确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就能动摇的。尤其是此番他果断放权,依我看皇爷对他的信任恐怕还要更上一层楼。” 郑国泰叹了口气:“问题就出在这儿了,眼下王锡爵是咱们的敌人,可高司徒这边却也未必能算得上朋友。他始终还是坚持等待皇后嫡子的,方才还对我直言不讳地说起过……诶,你说他这脑子里又是怎么打算的? 王锡爵他们认为朱常洛生母不得势,日后便于控……影响,可皇后若是诞下嫡子,这难道高司徒就有办法影响了?” “这个嘛……倒是难说。”庞保思索着道:“你可记得高司徒是如何深得皇爷信任的?” “此事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自然是因为做了皇上十多年伴读才如此圣眷超隆的啊。”郑国泰立刻回答道。 “不然……哦,咱家是说,不止如此。”庞保道:“除了他这些年立下的数次大功之外,还有一点绝对不可忽视,那就是昔日高文正公乃是皇爷做太子时出阁读书的文师(指高拱当时与武臣勋贵朱希忠同任太子朱翊钧的“知经筵事”),也就是说,皇爷的第一位‘帝师’其实便是高文正。 那么国舅您想,以当前朝廷的局面,包括天下文臣在皇爷心目中的地位,一旦将来储位定了下来,谁会是这位小爷的文师?” “哦……我明白了。这文师看来只有高司徒的机会最大,其余人等恐怕都得靠边站。” 郑国泰眼珠转了转,忽然又一下子睁大了,道:“哎呀,我说他怎么如此老神在在,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敢情他早就知道了这一点——甭管是谁最后做了太子,对他而言都大差不差,反正第一任‘帝师’肯定是他没跑!” “国舅爷法眼如炬,咱家也是这么看的。”庞保随意吹捧了一句。 郑国泰倒也不是很在意他这话,只是苦苦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以庞公之见,咱们眼下该当如何?” “咱家只是奴婢,哪敢有什么见解。”庞保眼皮一垂,平静地道:“不过皇贵妃娘娘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除非高司徒改弦易张,开始明确支持皇长子,否则咱们都绝不能与高司徒唱反调。 至于今日之事,想必皇贵妃娘娘得知之后,应该会如国舅爷所思,立刻想法子说动皇爷,连下数旨请高司徒出而视事吧。” “那王锡爵那边?”郑国泰有些担心,道:“高司徒就算立刻出而视事,毕竟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对他还是有影响的,万一他不肯太出力,或者力不能支……” 庞保眸中精芒一闪,道:“想必皇贵妃娘娘定会全力以赴,不让王锡爵好过。”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2章 借力打力(下) 当晚庞保如何联系郑皇贵妃,郑皇贵妃又是如何反应,这些暂且不必细说。却说次日一早,朝廷果然发生了大事。 一位高务实连名字都似乎不曾听过的监察御史上疏,论劾文华殿大学士张学颜私交黄孟宇,而且还挖出十多年前的好些老材料来翻旧账。 比如万历三年的一则“旧账”是这样的:“壬戌……辽东巡抚张学颜等报称达贼二十余万谋犯辽东,前哨已到大凌,请兵请粮,急于星火,至于上廑圣虑。” 这件事当时的确引起了朝廷震惊,因为张学颜当时所说的“达贼”是指察哈尔,察哈尔大军“二十余万谋犯辽东”这样的消息自然极其令人震怖,所以那时年纪尚小的朱翊钧都被吓着了,亲自召见一干重臣。 好在当时实际当政的是高拱,高拱当然很清楚察哈尔的实力,知道所谓“二十余万”云云肯定不是实数。实际上蒙古人口一直不多,四分五裂之后更不必提,察哈尔若真是“二十余万谋犯辽东”,除非是把襁褓中的咿呀婴孩、病榻上的将死老人都算上,否则绝不可能凑足这个数。 然后当着小皇帝的面,高拱一通安排做下来,包括立刻联系蓟辽前线的戚继光等,把整个防线巩固了一遍不说,还重点探查了一番土默特、鄂尔多斯等部的动向。结果认为察哈尔那边的举动只是佯动,很可能是因为大明将土默特封王而对察哈尔不闻不问之故。 果然,事实证明那次的真相差不多便是如此,察哈尔最终出兵约五万骑,做出进攻锦州的假象,目的就是为了逼大明封王(注:封王不是关键,关键是封贡之后可以通商)。 结果这次事情的确让“谎报军情”的张学颜吃了挂落,“兵科都给事中蔡汝贤以辽镇近报虏情虚张不实,参论侍郎张学颜。奉旨,令学颜策励供职。” 这次把此事提了出来,则是该御史认为当时的处置太轻:闹得京师沸腾,结果什么实际惩罚都没有,直接就一个“策励供职”完事?他认为非常不当。 又如万历八年时,“提问守备沈栋推升游击。故事:缘事官俱咨吏、兵二部,停升栋,以占种教场奉旨提问,户部尚书张学颜失咨,兵部故得冒推,为科臣郝维乔所纠。学颜自陈待罪。上特宥之。” 这次事情属于“举荐失察”,张学颜是在改任户部之前举荐的“守备沈栋”,举荐推升的官职是游击将军。结果在“任前公示”期间,都察院发现此人“占种教场”——就是把原来作为军队训练场地的土地拿来种地了——于是奉旨提问张学颜,结果张学颜“自陈待罪”,说明罪证确凿。然而最终的结果居然又是屁事没有:“上特宥之”。 该御史认为这个处置也不对,他认为举荐失察是有朝廷制度的,张学颜在转任户部之前历任辽东巡抚、蓟辽总督、戎政侍郎,这绝不能以不了解情况来推脱。故该御史认为,张学颜之失要么是玩忽职守,要么就是还有幕后隐情——这当然是暗指张学颜受贿。 如果说着两件事翻旧账翻得有些过分,而且事情本身也谈不上很大,至少不可能因此达成打倒一位大学士的程度,看起来有些小题大做的话,那么接下来一条就比较值得玩味了。 该御史翻出来的第三条旧账,乃是“甲字库太监王效等奏称岁额银朱等料缺乏”。 而时任户部尚书张学颜立刻覆疏,其略曰:“库中物料岁派俱有定额,徵角□羊多不依期第,费少则用自饶;费多则用必竭。 恭睹先帝遗诏,凡内府钱粮加意节省,往往裁之额内。我皇上登极一诏,亦将不急不经之费尽行停免。数年以来,各项浮费有昔减而今复旧者,有前少而后反多者,又有昔本无而今乃加增者。 臣等题催参究之疏,月无停牍,抚按奏报,起角□羊之文,岁无虚日。屯入各库,视之甚轻,耗之甚易,而不知民商供应之甚难也。伏乞皇上敕各监局,将器用应创作者量为停罢,应更新者悉从省约,稽查物料勿以虚冒而成匮乏,敦崇俭朴,勿以奇淫而恣观美。” 这件事是的结果是:“疏入,上留览之。”——意思是皇帝看了,但没有下文,也没有回应。 这件事乍一看似乎比前两件事还要无关紧要,但是作为枪手,哦不对,是作为监察御史,就得有一种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的本事。 比如这位御史就发现了华点:甲字库太监王效等人发现岁额银朱等料缺乏,然后张学颜回答了什么呢?他实际上没有正经回应为什么会缺乏,而是笔锋一转,扯到了朝廷——尤其是皇帝的用度应该节俭上去。 这种情况下,皇帝不回应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该御史认为这件事大有问题:缺的东西到底是怎么缺的?各缺了多少?为什么时任户部尚书的张学颜不正面回答?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然后该御史借题发挥,忽然举例现任户部尚书高务实。他表示自高司徒上任以来,一直狠抓仓储问题,其上任不到一年,已经抓了一大批库管官、吏,而自此则从未出现过“库中物料缺乏”之事。 由此可见,张学颜当时的做法至少也是敷衍塞责,甚至可能是故意知情不报,乃至于本身就和问题有所关联。 该御史最后提到,君上治国不能以臣工地位尊卑而影响处置公道,他所例举的张学颜失误、失察等事也只是其中一部分,望皇上明鉴洞悉,罢黜张学颜。 以七品御史弹劾阁臣,这在大明朝不算罕见,不过皇帝的反应也很常见。“疏入,上怒,诏斥该员妄议辅臣,乃至蔑渎三任元辅,着贬三级外任。” 当然,与此同时,张学颜也立刻上疏自辩并求退,同时主动闭门不出。 这里出现了两个大问题:其一,皇帝的反应虽然如往常一般,是积极维护辅臣的姿态,但是皇帝维护辅臣的同时却提到了一件事:“……乃至蔑渎三任元辅”,这话从何说起?又代表什么意思? “蔑渎三任元辅”,是因为以上三件事各发生在高拱、郭朴、张四维为内阁首辅的期间。如果说该御史言之有理,那么就意味着高拱、郭朴当时都是在包庇张学颜,而张四维虽然没有在第三件事里露面,但他作为首辅对此毫无反应,似乎也算是纵容张学颜的所作所为。 所以这件事的根本就是:该御史本来没有明说以上关于包庇、纵容等事,但皇帝非常敏感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并且立刻严厉申饬。 从这个角度来看,证明皇帝对“三任元辅”非常满意,容不得任何质疑他们三位的言论出现。 但是这里有一个疑问:通常而言,像这样的暗示,只要臣下没有明言,皇帝一般会直接装傻,因为装傻更方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况,这些事发生都有些年头了,按照大明朝的实际情况,现在要回头去调查,那几乎根本不可能查出什么玩意来。 站在皇帝的角度而言,他如果想要这件事消弭于无形,最简单的办法是直接不回复——就当是个屁,放了了事。 然而他回复了,而且是“上怒”,并且做出了贬官外任的决定,这就有些奇怪。 第二个问题是,高务实如今还在闭门不出,而张学颜又吃了一波莫名其妙的弹劾,这弹劾所说的事情归根结底都不能算大事,但却偏偏够让他上疏自辩、闭门不出。 张学颜、吴兑二位阁老一直以来都是高务实在内阁中的两大最强臂助,而正好在高务实本人闭门不出的时期,张学颜也被迫闭门不出了,这意味着此时的内阁之中,只有吴兑还能发挥作用。 但吴兑一个人肯定是独木难支的,这一点看看当前内阁的排名情况就知道: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许国、文华殿大学士张学颜、武英殿大学士吴兑、文渊阁大学士王家屏、东阁大学士王锡爵。 原本从“理论上”来讲,六位大臣组成的内阁,其中许国、张学颜、吴兑三人都是实学派;王家屏基本属于中立派,只是相对来说他在不少事情上偏向于支持实学派;排名一头一尾的申时行、王锡爵则是心学派。 这种格局看起来实学派明显占优,但其实不然:首先申时行是首辅,首辅的权威虽然和首辅个人的威望、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等都有关系,但不管怎么说,除非出现了当年高拱起复回京之后,内阁出现“李春芳-高拱”这一首、次二辅地位严重颠倒的情况,否则首辅的权威是不可动摇的。 其次,作为次辅的许国虽然是实学派出身,但他和高务实现在已经算是各走各的了,能够不反对高务实,那可能都是因为高拱是他的恩相,他不太方便直接和高务实对着干。实际上高务实提出的很多事,他都没有正面支持,大多是不表态,其态度只能说还没有强烈反对罢了。 所以内阁中的实情,其实是许国中立,申时行、王锡爵一派,张学颜、吴兑两人需要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王家屏的态度,争取王家屏支持他们,才能勉强与申、王二人抗衡。 然而眼下张学颜忽然被迫闭门不出,实学派——或者说实学高务实一派,在内阁中能有表决权的便只剩下吴兑一人。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吴兑能够影响王家屏,让王家屏支持他,也已经处于劣势——表决票数一样的话,申时行作为首辅就可以一言而决。 不过,即便到了这种情况下,高务实依旧不慌不忙。哪怕吴兑悄悄派人来见他,他也劝吴兑不必担心。 并非高务实不知道申时行、王锡爵此举的意思,他知道申、王二位相公的确是冲着张学颜来的——如今锦衣卫方面因为他的“反击”而使得张诚还没张口就先吃了一瘪,而放权之后的他随时都可能因为皇帝的劝说出而视事。 在这种情况下,申时行和王锡爵肯定担心夜长梦多,如果不趁机在重要位置上扳回一局,那么这次意外的出现的机会就被他们完全错过了。 申时行或许能够隐忍,但高务实知道,以王锡爵的脾气,在他自认为被高务实摆了一道之后,肯定会力主扳回一城。虽然高务实也没料到他们会拿张学颜开刀,不过站在他们的角度而言,如果能拿下张学颜,倒的确是当前能够得到的最大收获。 也许王锡爵的脾气比他之前预估的还要坏,或者就是被激怒之后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总之是越来越激进了,所以才会这样直接一把梭哈。 但高务实并不十分担心,一来申时行、王锡爵这个动作必定会让昨天受到自己战略忽悠的郑皇贵妃方面更加紧张、更加积极主动地“反击”。 二来张学颜已经多次向高务实说明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太好,年纪也大了,很郑重其事地要高务实考虑他的后继者。 也就是说,张学颜其实已经做好了致仕的准备——当然,高务实不会让他如此不光彩的致仕,就算致仕也只能是在没有被弹劾的情况下主动请辞。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对此是有准备的。 事情果然不出高务实所料,后宫之中早有人行动起来:庞保和刘成二人很快查出了上午上疏的那位御史身份。此人名叫胡克俭,字共之,光山人,为万历十四年进士,由庶吉士改御史。 此人比较有意思,他是光山县人,也就是河南人。此时的河南官员十个里头可能有九个是实学派,此人平时的表现看起来也比较偏向于实学。但偏巧他又是个“愤青”,眼里完全揉不得沙子,而且听风就是雨。 于是,他就“听风”了。据说是前几天,他在都察院当值之时,和同僚聊起众阁臣过往,从同僚口中听到了一些“风闻”——就是关于张学颜的。结果这位老兄雷厉风行,立刻查证了一番,认为大有所获,立刻上疏抨击。 这下子就好玩了,看起来仿佛是实学派内讧。很显然,这位老兄和历朝历代各种有利用价值的愤青一样,都是被人当了枪使。 不过,郑皇贵妃可不管他被人当了什么使,她已经认定王锡爵这么做的原因:肯定是为了打压坚持“等待皇后嫡子”的实学派,然后趁高务实、张学颜都闭门不出的机会再次闹起“早正国本”事件。 因此,郑皇贵妃中午的时候忽然在翊坤宫“跌倒”,消息立刻传到乾清宫,急得不知具体情况如何的朱翊钧连午膳都没用完,就急急忙忙起驾去了后宫探视,在路上还把前来报信的刘成痛骂了一顿,骂他没有照看好皇贵妃娘娘。 事已至此,整个局势的改变就要看皇贵妃娘娘的表现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190724085311580”、“书友20170107012220447”、“2000劳尔”、“神霸天下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3章 人生如戏 翊坤宫中,郑皇贵妃的寝殿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那是药香与檀香混合之后形成的。 床榻上斜斜地躺着一身冬装的郑皇贵妃,她的左脚露在外面,脚上包裹着细密的白纱布,连未曾被包裹之处看起来也有些浮肿。 “尔等到底是怎么做事的?若非尔等侍候疏忽,皇贵妃在自己宫中怎会跌倒!”朱翊钧目光不善地扫视面前跪地不起的一干宦官宫女,那怒目而视的模样看起来已经恨不得下令全拖出去杖毙才好。 没有人敢回答,一个个都只能跪着不动,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俯首。 “刘成!”既然没人回答,皇帝干脆直接点名:“今儿个是你在翊坤宫伺候,你来说,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回皇爷,奴婢当时的确在场。”刘成看起来也战战兢兢,小意着道:“娘娘原本只是想在院子里走走,奴婢等人本欲近从,但娘娘吩咐说想静一会儿,因此奴婢等人只好离得略远一点,谁知道娘娘下台阶之时——” “皇上不必怪罪他们了,是妾身自己一时恍惚,下台阶之时踏空了一脚,与他们无关的。” 郑皇贵妃打断了刘成的话,朝皇帝柔柔地道:“左右也没出什么大事……倒是刘成,侍候皇上和妾身也有这么些年了,竟然如此不知轻重,为了这么点小事去叨扰皇上进膳午休,真是该打。” 刘成连忙接过话头,用力在地上磕头道:“是,皇贵妃娘娘教训得是,是奴婢冒失了。奴婢……当时也是吓着了,一时六神无主,竟然叨扰了皇爷清净。奴婢该打,该打,请皇爷降罪!” 朱翊钧没理刘成,只是朝郑皇贵妃问道:“一时恍惚踏空了一脚?你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看看,都肿这么老高了,疼不疼?” 郑皇贵妃抿嘴一笑,轻轻摇头,道:“妾身幼时调皮,有一年夏天想抓知了,还曾爬过树,从树上摔下来呢。当时可没有人像皇上这样关心妾身,甚至还不敢让爹娘知晓,疼也只能装作不疼。如今有皇上关心,就算脚上真有点疼,心里也是不疼的。” 皇帝正要回话,却听见刘成还在那里“咚咚咚”磕着头,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道:“好了,既然皇贵妃跌倒不是你的过失,朕就不追究了,你起来吧——你们也起来,除了庞保之外,其余人都去外面候着。” 刘成赶紧爬了起来,朱翊钧瞥了一眼,见他额头磕得红了一片,又道:“自己一会儿去上点药。” “是,奴婢谢皇爷恩典。”刘成说归说,人却立刻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除了庞保站起来之后与刘成并排退到一边,其余人都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皇帝自己顺手扯过一把椅子,坐到郑皇贵妃身边,一边低头打量她的脚伤,一边说道:“你还有过抓知了的往事?想当初朕小时候也曾有过这个想法。只可惜呀,朕身边没人敢让朕爬树,就算是务实,也只答应由他爬上树,抓了知了下来拿给朕看。” “呀?”郑皇贵妃一脸惊讶,问道:“皇上和高司徒当年还做过这种事?嘻嘻,高司徒那样的文人也会爬树吗?” “那你可就小看他了,他打小身体就很好,个头也高,爬树不过小菜一碟。”朱翊钧抬起头来,似乎缅怀了一下什么,感慨道:“朕当时和他做了好些出格的事,不仅是爬树抓知了,还有北海泛舟、军械局打靶等等。要是按照外廷大臣们的说法,这些事情都危险得很,朕都是不能去的。” 郑皇贵妃仿佛好奇宝宝一般,问道:“那最后怎么去的呢,不会也是偷偷去的吧?” “那哪行啊,北海泛舟和军械局打靶的那时候,朕已经是皇帝了,但又还没有正式亲政,那种时候哪有那么容易隐瞒行踪?”朱翊钧大摇其头,叹道:“都是朕提出想法,然后务实去和两宫太后以及高先生交涉,想方设法说服他们,然后才得以成行的。” “这……也能说服得了吗?”郑皇贵妃大为惊讶:“妾身听说穆庙隆庆年间,先帝想去裕邸缅怀追思往昔,都被外廷给顶了回来,弄得先帝耿耿于怀许久呢。” 朱翊钧感慨道:“是啊,外廷有些人,很多时候都是这么烦人。不过务实那个人你也知道,一贯口才了得,差不多只要他肯答应下来的事,都能成功说服太后和高先生,朕当时真是多亏了他,才能圆了不少梦想呢……不过回头想想,他倒是为此操了不少心。” 郑皇贵妃问道:“既然高司徒能说服太后和高先生,为何又说他操了不少心?” “这你就不懂了,他能说服是一回事,但因为是朕亲临,前前后后就需要许多准备,以防万一。” 朱翊钧似乎兴头上来了,笑了笑道:“就说北海泛舟吧。朕当时其实是想着就朕和务实两个人去,在北海里划船。船上再备一壶后劲小些的好酒和几盘小菜,然后准备好笔墨纸砚,两个人趁着夜色,喝着小酒写着诗……” “还是在晚上?”郑皇贵妃果然不是寻常嫔妃可比,竟能随时打断皇帝的话头。 朱翊钧哈哈一笑:“对,朕原计划是趁着月色泛舟的,这样比较有意思。”顿了顿,又叹息道:“可惜最终没能如此成行,务实在两宫太后和高先生处来回奔波了好几日,最终谈下来的条件是白天去,而且安排了一大帮子水性最好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前来护驾。 当时不仅湖边上围了一圈人,还有陪船十几条。务实甚至提前派人赶制了一套叫做‘不沉衣’的东西,放在朕和他乘坐的那条船上以防万一。” 郑皇贵妃睁大眼睛问道:“不沉衣?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那是一件什么宝贝?” “哈哈,宝贝?”朱翊钧大笑,道:“朕之前听他说的时候也以为是件宝贝,结果拿到手一看才知道,嚯,其实就是把衣服做得跟皮筏子似的。 他那‘不沉衣’就是用丝绸套着……不知道用什么制成的密封气囊,这些气囊不大,但很密集,一排排并列着,整体做成罩甲形式。穿着那衣服,哪怕不识水性之人也能浮在水上了。他为了证明这东西能确保朕的安全,还派人穿着它演示给两宫和高先生看过。” “好神奇啊,那两宫太后和高先生怎么说?”郑皇贵妃看起来颇为开心,似乎脚上也不疼了。 朱翊钧很满意自己能让爱妃转移注意力,非常配合地道:“两宫还好,不仅放了心,仁圣太后还夸务实想得周到。不过高先生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虽然勉强同意了下来,但却责备务实,说他不务正业,纵情外物,然后勒令他回去抄写朱子《中庸章句》十遍。” 郑皇贵妃听得乐了,掩口直笑,双眼都成了一对月牙儿,边笑边道:“呀,原来高司徒代君受过乃是从小就习惯了呀!” 朱翊钧本来呵呵笑着,听到这一句,突然有些面色发僵,笑容渐渐敛去。 郑皇贵妃平时很能根据皇帝的神情变化来变化自己的态度,今日却不知为何慢了一拍,似乎稍稍迟了一些才发觉皇帝面色变化,试探着问道:“皇上怎么了,是臣妾说错话惹皇上不开心了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双手一撑扶手站了起来,沉默着踱起步来。郑皇贵妃朝庞保、刘成看了一眼,两人微不可查的轻轻点头,然后继续低着头不去看皇帝和皇贵妃,目光保持在眼角余光正好能看见皇帝双脚的状态。 朱翊钧踱步一会儿,忽然道:“庞保,你昨晚去哪儿了?” 皇帝这话问得声音并不大,但在庞保耳朵里却宛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他差点下意识跪下去磕头。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下意识朝郑皇贵妃望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郑皇贵妃却很镇定,先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冲庞保点了点头。 庞保立刻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道:“回禀皇爷,奴婢昨晚去了高司徒府上。” “去做什么?”朱翊钧问道。 庞保深深俯首,道:“去……求救。” “求救?”朱翊钧微微抬起下巴,淡淡地道:“在外人眼里,他现在不说自身难保,至少也是自顾不暇吧,你此时去找他求救,求的什么救,又是谁需要求救啊?” “奴婢,奴婢是……”庞保支支吾吾起来。 郑皇贵妃却忽然开口,道:“皇上别问了,他是代妾身去给常洵求救的。” 朱翊钧没有转身,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们两个下去吧。” “你们两个”当然是指庞保和刘成,所以两人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皇帝和皇贵妃二人。 朱翊钧依然没有开口,而郑皇贵妃偏偏也不开口,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格外静谧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兴许是经常“足疾”的皇帝站累了,他叹了口气,坐回之前自己搬到郑皇贵妃塌前的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女子,缓缓问道:“常洵有什么危难,需要你派人去找务实求救?” 郑皇贵妃也叹了口气,苦笑着对皇帝道:“内廷外廷都在皇上掌控之中,任何人一举一动皆不能逃皇上法眼,皇上真不知道常洵的危难么?” 皇帝却没有回答这句话,反而问道:“朕想知道你是如何求救的,更想知道务实是如何回答的。” 郑皇贵妃看了皇帝一眼,问道:“皇上还记得上次您让妾身用‘尚父’试探高司徒的事么?”[注:见本卷第155章郑国泰、第156章国舅爷三跪求计] 朱翊钧沉默片刻,道:“记得,那便如何?” 原来上一次刘馨的分析真是对的,郑国泰以郑皇贵妃的名义许诺,只要高务实支持朱常洵成为皇太子,日后一旦朱常洵继承大统,便会以“尚父”称呼高务实一事,居然真是朱翊钧的主意。 “高司徒当时的回答,还不足以让皇上满意么?”郑皇贵妃问道。 “满意。”朱翊钧答道:“但此次与前次不同,朕要知道的是另外的事。” “那么,皇上现在是否已经知道答案,又是否满意了?” 朱翊钧微微皱眉,点头道:“大致是满意的。” “听说,今日上午张阁老又遭了弹劾,也与高司徒一样闭门不出了?” “是,那便如何?”朱翊钧眉头微微一挑,问道:“你就开始担心王先生会趁机再提正国本一事,而由于常洵在朝中并无支持者,所以朕便只能依着王先生他们的意思,立常洛为太子?” “皇上自然可以不听,但如此一来,皇上定然会被无数疏文烦恼。那些人一言一句都是引经据典,即便是皇上,也不好将他们全都一撸到底吧?” 郑皇贵妃叹了口气,柔声道:“高司徒虽然也不支持常洵,但从国泰的回禀来看,他至少把皇上的心意看得很重,认为在当前情形下不能立常洛为太子,否则国家难以真正安定。 皇上,妾身虽然不懂国家大事,也不敢胡乱干预,但高司徒这样的臣子,总比……某些根本不在意皇上所思所想的人要强上百倍,不是么?” 朱翊钧没有回答,但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面部线条也没有之前那般绷紧。 郑皇贵妃知道这番话起了效果,趁热打铁地道:“妾身没什么见识,只是不想皇上陷入麻烦之中,如果高司徒能够早些出而视事,想必王阁老他们总要小心一些,而且即便有什么招式,也只好冲着高司徒去,而高司徒……从之前的情况来看,是不怕他们的,如此两全其美难道不好么?” “你确实不懂。”朱翊钧叹了口气,道:“朕不着急让务实出而视事,是想看看一些人胃口到底有多大……呵,一个吏部尚书还不满足,还要一个阁老位置,有些人真是恨不得一脚踩死务实才能满意呢。” 皇帝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郑皇贵妃的预计,实际上也完全超出了她的政治理解能力,因此她纳闷道:“皇上这话又是从何所起?” 朱翊钧却摆了摆手,兴致索然地道:“对于务实这个人,朕已经很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了,朕给的起。不过,朕也告诉了他,有些什么是他不该去碰的,想必以他的聪明,这些事情早已想明白了。 倒是你呀,唉……你还是少和务实谈这些‘买卖’吧,他做买卖的能耐难道你都不知道么?眼下他是给朕颜面,没有对你生出什么歹意,只是借你之力一用。 若他哪天不高兴了,真有了什么不好的意图,虽然未必会冲你来,但却很可能会杀鸡儆猴,漫说庞保、刘成等辈,便是国泰……只怕朕都难得保下来。” 郑皇贵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皇上这话,妾身实在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呀?”朱翊钧苦笑道:“想不明白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对你、对常洵生出歹意?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他要杀鸡儆猴之时,可能连朕都保不住你养的鸡?” 郑皇贵妃无言以对,这两个“想不明白”她是真的都有。 朱翊钧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支持常洵的,就该知道一旦……一旦皇后真有了嫡子,他一定会选择支持他,届时他和你与常洵母子之间的关系就变了。 至于杀鸡儆猴什么的,你看务实这些年,无论官场还是战场,只要出手,哪有一次失误过?他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是雷霆,堂堂正正无懈可击。而朕呢,既未必能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手,也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将他弃而不用。故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顶多只能给他要杀的鸡保住一条小命——司香孝陵的张鲸,孝陵卫种菜的冯保,那都是前车之鉴。” 郑皇贵妃紧张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坐直身子,道:“那妾身以后再不和高司徒联系了可好?” “不好。”朱翊钧大摇其头,道:“朕只是让你不要和他谈买卖,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和他谈买卖能占到上风的。你只需要示好、示信、示恩于他即可,万万不可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任何要求都不要提。” “这是为何?”郑皇贵妃心中暗暗不悦,心道:那我不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因为他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对待聪明人要有聪明的办法。”朱翊钧抓过郑皇贵妃的右手,轻轻拍了拍,道:“相信朕,务实唯一的弱点,就是他有情有义。” “那好吧,妾身都听皇上的。”郑皇贵妃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但又有些好奇地问道:“可是皇上既然这么说,为何这次却要逼得他连吏部都放了?” “天官现在换成心学派的人了吗,没有吧?”朱翊钧笑了笑,摆手道:“申先生昨日便上疏说吏部天官事关天下安稳,让朕早些召集廷推,朕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郑皇贵妃这才恍然大悟:“皇上是故意拖着,等……某些人跳出来?” “本来是,不过现在被你这么一闹,朕要是还继续等下去,务实只怕就要怀疑朕的心意了,所以这网呀,也只好提前收了。” 郑皇贵妃面色一红,低头认错般地嘟囔道:“皇上又不先和妾身说,妾身哪里知道皇上有这许多布局……” 朱翊钧瞥了郑皇贵妃一眼,忽然笑起来,宠溺地道:“不知道也是好事。虽然务实知道朕在演戏,朕也知道他在演戏,但好在,我和他君臣二人相识相知近二十载,都知道对方并无恶意,这次不过是互相表明一下底线罢了。 至于你呀,呵呵,你闹这么一下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在有些人看来,这次事情就变得很真实了……这道有点意思,朕也很期待接下去的戏到底会是如何一番情节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虎先生”、“曹面子”、“nazgeer”、“爱竞技”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日月星尊”的13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54章 言出法随(上) 皇帝中午至翊坤宫,前后不足一个时辰,下午回到乾清宫之后便让司礼监拟旨,传给高务实,一番温言勉慰,命他出而视事。 高务实自然是一如既往地婉拒了,于是第二道圣旨随后又至,高务实则继续婉拒。 到了第三道圣旨下来之时,便依照以前的规矩,是由司礼监权掌印太监陈矩与东厂提督张诚二人联袂而来,这一次下的不是寻常的圣旨诏书,而是制诰,亦称诰命、诰封。 明制,一至五品官及其妻之册封,授之诰命;六至九品官员及其妻之册封,授之敕命。 此封诰命信息量很大,皇帝直接无视了高务实尚在闭门不出的事实,直接下了血本,共有如下几条。 其一,将高务实的文散官官阶由资善大夫升为资政大夫。 大明的散官制度与唐宋时不同,表现为按官授阶,因此散官的地位与作用有些下降。其与官品相配,明散官也分为九品十八级,从九品至正五品及正、从一品每级又有初授、升授两等,从四品至正二品则有初授、升授、加授三等。 散官的授予办法是,初授或升授某品官,司时赐予初授散官;初考称职时,赐升授散官;再考功绩显著者,赐加授散官。倘若是考核平常者,则不赐升授或加授散官。 除给散官外,文官一品至五品,武官一品至六品,经再考,可参照散宫同时授予勋级。因此,散官与勋级既是附加性官衔,又可视为考核制度的补充,但与实职和俸禄并无关系。 高务实是去年才履新的户部尚书,任职迄今不及一年,正常来讲肯定不到升授文散官官阶之时,因此这是典型的破格。 其二,将高务实的勋阶由治政上卿升至柱国。 勋阶,这个刚才上面已经说了,本身不算什么大事,但一般也不会滥给,因此如果提前赐给,则是不小的荣誉。 治政上卿乃是正二品的勋阶,高务实现在就位居这一档,但柱国却是从一品的勋阶,在整个勋阶体系内仅次于上柱国(注:不同时期称呼不同,有时也把上柱国分为“左柱国”、“右柱国”,意义基本一样)。 能获得治政上卿勋阶的官员是有严格限制的,一共只有如下人等: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袭封衍圣公、真人。 而柱国的标准显然就要再提一档,为少师、少傅、少保、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虽然高务实之前就已经是太子太师了,但当时考虑到高务实的年龄、资历,因此把勋阶压后了一些,这一次皇帝算是给他补齐了。 其三,或许是为了配合前两条加恩,皇帝在制诰之中又将黄芷汀从三品淑人直接升授为一品夫人。这个升授很显然是直接跳过了高务实当前的实际官职户部尚书,而按照太子太师来算,也是典型的加恩升授。 其四,如果说上述三条都是名头大于实际,那么这一条就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且无比震撼了: 于暹罗国定南城设定南都护府,定制正一品衙门,其所司为掌统诸蕃,抚慰征讨,叙功罚过,翼卫中国。 太子太师高务实遥领正一品定南都护;一品夫人黄芷汀卸任安南都统使司副都统使,升任从一品定南副都护,权知都护事。定南都护府衙门属官品级以正副都护等而下之,各官品衔、任职等事由都护府一年内拟定,报朕核准。 定南都护府管辖安南、暹罗、勃固、缅甸、南掌、柬埔寨等“云、桂之南各边地”。都护府辖区准许设定通商关市,准许开设官、私各港,一应陆海关税由户部及都护府一年内协商拟定,报朕核准。 定南都护府兵制以其“非同中原”之故,准许都护府自定,然其兵种、员额、器械等事需报兵部知晓,定制三年一报,“朕与兵部不予遥制”。 都护府所属军伍,军饷军械等需皆由都护府自行筹措。各军须遵从朝廷征调,朝廷若有征调,以南兵调用之制,计其粮饷、功赏、抚恤之给,而余者不论矣。 …… 林林总总,事关定南都护府的篇幅占了这道诰命的绝大部分,别说前来传旨的陈矩和张诚惊得宣诏的声音都变了调,就连高务实自己都听呆了。 什么情况?皇帝这是正式承认京华对南疆的实际统治了吗?这不可能啊,这么大的事,内阁难道没有反对? 念完诰命的陈矩催高务实接旨催了三次,高务实才满心怀疑地接到手上看了看。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更加怀疑了:这道诰命说是说诰命,但落款处只有皇帝之宝,却没有内阁附署。 所谓“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同样的道理,在此时的大明朝,没有内阁的附署,又何以称之为“诰”? 换句话说,这道诰命看起来震撼,但从当下的制度上来讲,它其实并不具备法律效力。 高务实于是立刻将诰命奉还,对陈矩道:“皇上亲之信之于臣,臣感念不尽,然制诰之命需内阁附署,此诰既无阁署,此臣不可遵领圣意之其一。 定南之设都护府,事关重大,及达天下。臣未闻皇上与诸臣商议,恐难服众,此臣不可遵领圣意之其二。 即便须设此衙此官,然定南都护职责重大,其职何当遥领?臣蒙皇上信重,乃为中枢之臣,更掌天下财务,原已德薄才浅,分身乏术,又如何能遥管天南之务?是故,臣德不配位、才不当职,此臣不可遵领圣意之其三。 请二公以此三不可转述皇上,传下情于天听。更望皇上慎之重之,切切收回成命,则臣不甚感念之极。” 张诚肯定是非常乐意按高务实所言去做的,但陈矩却颇有些为难,踌躇道:“大司徒曾主笔《会典》,当知旨诏可拒,而诰命不可拒……” “此事本部堂自然知晓,然此诰未经内阁,尚不足称诰。”高务实坚决道:“本部堂不敢领旨,请陈公送还。” “那……好吧。”陈矩叹了口气,又道:“不过,兹事体大,可否劳请大司徒以手本答复,以示郑重?” 高务实沉声道:“好,请二公稍候,本部堂立刻拟疏。” 陈矩、张诚自然只能答应。高务实也不去书房,直接吩咐下人抬来书案,备齐笔墨纸砚,当场写就一道辞疏,拒领诰命。 两位大珰得了手本,丝毫不敢耽搁,立刻辞别高务实而去。 皇帝发诰命是不能仅仅通知当事官员本人的,内阁、六部、都察院等此时也都收到了消息,当场就惊掉不知多少个下巴。 内阁的反应最大,王锡爵在值房的议事堂内激动奋言:“国朝二百年未曾设一都护,今皇上不仅一反规制而欲设之,且事前未曾有只字片语告知内阁,如此内阁,要来何用!” 申时行环顾众阁臣,许国、吴兑皆默然不语。再看王家屏,却见王家屏缓缓起身,平静地道:“荆石公(王锡爵号荆石)此言正合我意,皇上定议天下之事既无须内阁参理,内阁何须再存!此番之计,惟一去而已。” 稍稍一顿,他朝其余四位阁老拱手道:“家屏先去拟就辞疏,诸公见谅了,告辞。” 王家屏的脾气果然刚直,他甚至不是如王锡爵那种讲究面子的刚直,而是只要触及他的原则,就必然直来直去的那种刚直,以至于一旦觉得皇帝此举不尊重内阁,他便直接了当去写辞疏。 不过他这么来一下,就把王锡爵也架在火上了。虽然王锡爵本不认为事情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但他是头一个开口的,既然“附议”的那位都去写辞疏了,他有什么理由不写? 因此,他也只好拱了拱手,道:“对南公(王家屏号对南)孤直臣范,锡爵不胜钦佩,惟效之矣。诸公,告辞。” 这二位先后离去,申时行站起身来,道:“时行忝居内阁多年,未曾办得什么大事,一直惭愧无地。今皇上若有不满,其罪乃在时行一人,对南、荆石二公未必当辞,而时行固当辞矣。今后内阁诸事,便拜托颍阳、环洲及心斋公等了。” 申时行这话看似只代表他自己,但其实是站在整个内阁的立场所言,许国也只好共同进退,起身道:“此天下事,内阁事,非独元辅一人也。若辞,请准国从。” 事情到了这一步,吴兑不可能独善其身,也起身道:“内阁一体,兑岂能独外?愿附诸公骥尾。” 申时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沉点头,径直去了。 他一走,议事堂里便只剩许国、吴兑二人,吴兑本也要走,不意被许国叫住。 许次辅面色沉肃,问道:“环洲师兄,皇上今日之举,你可曾有过耳闻?” 他这一声“师兄”很有说道,吴兑和他都是高拱门下弟子,差别在于吴兑与他不同科,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那时候的高拱地位还不算太高,只是那一科的同考官而已,因此所取之士也少,门生之中成器的就更少。 而许国本人则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比吴兑晚了两科。那一科是由高拱做主考官,故所取门生也最多,几乎可以称得上大爆发。许国在这一科本来不算最为突出,但他官运极佳,反而超越各位同年,早早就进了内阁,资历因此提升。 但大明有大明的习惯,在某位恩相的门下,内部交往之时往往不光看官职高低,还看进士资历,所以许国称呼吴兑“师兄”是没问题的。 有问题的地方在哪呢?在于“官职高低”有个例外,即入了内阁之后,也可以光看内阁之中的资历。 许国比吴兑晚两科,得进士差了六年,但却只比吴兑小两岁,因此自两人都在阁后,他便未曾再以师兄称呼。今日重新把“师兄”翻出来叫,显然是表明他现在不是以内阁次辅的身份和吴兑说话,而是以实学派一员、高拱门生的身份请问师兄。 吴兑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许国在怀疑什么,但此事连高务实这个当事人都是今天才知道,他又从何而知?因此吴兑摇了摇头,很正式地回答:“此事我全不知情,甚至直到如今都觉得不可思议。” 许国看起来倒也不像很怀疑的样子,只是皱了皱眉,似乎陷入了思考。 吴兑见状,又补充了一句,道:“若依我之见,恐怕日新事前也不知此情。” 许国叹了一声,苦笑道:“不瞒师兄,小弟亦作此想,只是小弟愚钝,实在不知皇上此举之用意……莫非真要将内阁从上到下全换一遍么?” “岂会如此?”吴兑摇了摇头,道:“须知此事之由头根本不足挂齿,那南北镇抚使挂冠也好、请辞也罢,接锦衣卫内务,与我内阁何干?至于无棣去位,日新、心斋先后闭门,亦不过皇上宣诏可解之困,何足道哉! 我料皇上此举,诰设定南都护府必然是假,而为日新张目则或为真。至于事涉内阁……或是皇上无意之犯,或是为了警告某些人等。总之,都应该不会是真冲着内阁而来。” 许国沉默片刻,苦笑道:“无论皇上意在何处,事到如今都已不容我等退步,惟上疏请辞而已。” 吴兑对此倒很看得开,挥袖道:“请辞便请辞。早年间我曾有一次与日新闲聊,他曾提及一句:日升月落,不缺某人。今日亦如此理,内阁如何非我所能置喙,皇上留也罢,撤也罢,更迭也罢,终归是看皇上圣裁。我所能为者,无非表明决心而已。” 许国这次倒微笑起来,颔首道:“师兄此言大善,国亦作此想。” 此时虽然天色已晚,但宫门尚未关闭,几位阁老都是翰墨国手,各自飞快写好辞疏,纷纷亲自前往乾清宫前扣阙送阅。 面对急得满头大汗的陈矩,朱翊钧坐在西暖阁书房御案前,头也不抬地问道:“除了张学颜之外,内阁诸位先生都到了?” “是,皇爷,都到了。”陈矩咽了口吐沫,声音干巴巴地问道:“皇,皇爷,现在如何是好?” 朱翊钧终于抬起头来,瞥了陈矩一眼,平静地道:“什么如何是好?如今天色已晚,朕已经乏了,且宫门将闭。 朕想着诸位先生都是明理之人,应该不会视二祖列宗之制如无物吧……既如此,那就请先生们明日再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泓小鱼”、“黄金发123”、“御剑飞蓬重楼”、“曹面子”、“lyloveww”、“最後的疼爱是手放开”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tiger0756”的14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54章 言出法随(中) 先生们果然守礼,因为不能留在宫中,在皇帝以此为借口拒绝参见之后便一同出了宫。次日原本并无大朝,但先生们仍然一大早便来到宫中,继续于乾清宫扣阙请辞。 然而张诚却一脸赔笑地过去告知他们,说皇上已经按例去慈庆宫、慈宁宫问安,恐怕还需要一些时候才能回到乾清宫,请诸位先生稍事休息。说罢,又传了皇帝口谕,给先生们送来五把凳子,请他们落座,还非常贴心地送来了点心和汤品,甚至还准备了热茶。 这个举动让五位辅臣认识到,此时的皇帝真的不再是十多年前那个一切惟高先生之命是从的少年天子,而是一个数次战胜外敌番邦的中兴之主,是一个智慧和手段都达到了相当程度的“长君”。 但这反而更加引发阁臣们的担心,因为按照眼下的情况,一旦两年后大明真的能一举击败察哈尔,这位皇帝必将被称为当今圣主,威加海内、一言九鼎。 可是正因如此,皇帝对于内阁的无视,在这种情况下就更加让人忧心忡忡。尤其是申时行、王锡爵二人,他们的担忧几乎已经称得上无以复加。 诚然,如今的大明颇有中兴气象,战争方面连战连捷,中枢财权日益坚实,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与那个人脱不了干系。 高务实,这位大明朝廷唯一官方认可的六首状元,士林称颂的“天下文胆”,最年轻的部堂重臣,打遍南北西东无敌手的“第一文帅”,皇帝陛下心目中最具才华的能臣……以此次放权事件为契机,反而再一次强化了他的圣眷。 他对锦衣卫的影响或许会有衰退,对内廷的把控或许也有弱化,可是自此之后,皇帝对他的信任反而变得更加坚定。 这,不值得忧心吗? 皇帝是天下万民的皇帝,是朝廷百官的皇帝,不止是某一个人的皇帝。如果皇帝将他的全部信任都放在某一个人身上,一旦这个人出现失误,亦或者起了他心,谁来纠正,谁来制止?谁来挽回? 然而麻烦在于,高务实是文臣,他不是武将,更不是宦官。 在大明朝廷里,官员们可以直白不隐地怀疑武将势大,可以肆无忌惮地抨击宦官专权,哪怕因为这两个原因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甚至颇为出格的举动,也都是可以被谅解、被淡化,乃至于反过来被吹捧的。 可是对于一位文臣,这些做法都不适用,甚至应该说是不可以使用。文臣的忠心可以在私德问题上被质疑,绝不能在大义方面被质疑,否则就会被视为对整个文官集团的威胁,因为一旦文臣也可能背叛朝廷、意图不轨,那么文官集团赖以打压武将、打压宦官的正义性、合法性就被大大的动摇了。 这种质疑,将是对整个文官集团的背叛。 所以这一次扣阙陛见,阁臣们的态度都很一致,没有人打算质疑高务实的忠诚,即便是申时行、王锡爵二位,也只是欲以皇帝不信任内阁来作为请辞施压的理由。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类似的道理,居然在大明内阁的各位阁臣身上展现了出来。想要继续维护文臣凌驾武将与宦官的地位,达成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理想,这种不可置疑文臣忠心就是“必承其重”的重。 对于是否接受皇帝陛下关爱辅臣的好意,诸位阁臣的态度非常一致。他们看也不看一眼,一个个如木桩一般站着,任凭寒风凛冽、飞雪扑面而纹丝不动。 张诚不厌其烦地劝说着诸位相公,甚至收起了刚刚履新东厂提督的傲气,劝了这个劝那个,表现得真是相当敬业了。 阁臣们不为所动,一开始还和张诚随意客套两句,到了后来甚至懒得开腔,极其一致的保持着令人揪心的沉默。 此时的朱翊钧其实已经从慈庆宫到了慈宁宫——两宫虽然号称并尊,但慈圣太后毕竟原是先帝皇后,因此朱翊钧多年来向两宫请安的顺序都是先去慈圣太后的慈庆宫,再去慈圣太后的慈宁宫,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请安无甚可提,但请安之后,慈圣太后今日却把皇帝叫住了。先是命人给皇帝赐座,然后问道:“朝廷这几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哀家听说昨夜几位先生去乾清宫扣阙了?” “哦,不是昨夜,是傍晚时分。”朱翊钧向母后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母后不必操心。” 慈圣太后皱眉问道:“皇帝确定吗?哀家要是没记错的话,内阁全体扣阙这种事,自你继承大统以来似乎还是首次?” 朱翊钧微微扬眉,道:“是首次又如何,天下事都会有个‘首次’的。” “皇帝有此信心,哀家也就放心了。”慈圣太后点了点头,但偏偏又道:“你说的这个首次,是不是还包括设立那个定南都护府?” 朱翊钧看了母后一眼,忽然笑道:“母后对国事如此关心,儿子深感惭愧。” 慈圣太后微微蹙眉,看着朱翊钧道:“非是哀家不顾祖宗法度过问国事,但设立都护府这样的大事,二祖列宗并不曾为之……” “母后,朕自然遵从祖宗遗愿,但天下之事恒变,而祖宗旧制未必能以不变而应万变,此事朝廷以有公议,亦成共识。设立定南都护府一事亦同此理,乃是时局更易之下的顺势而为。” 慈圣太后听他把自称从“儿子”换做了“朕”,知道他是为了表明现在的回答乃是以皇帝身份来回答的,因此也不得不谨慎一些——毕竟大明朝后宫不得干政的传统惯性极其巨大。 即便她曾经“摄政”十年,但她心里很清楚:首先,她并非独自“摄政”,与她一道的还有仁圣太后;其次,她们的“摄政”更多是名义上的,实际主政之人先是高拱,高拱去世之后则是郭朴。 因此,与其说是她们两位“圣母”是摄政了十年,不如说只是监护了十年。摄政与监护,这其中是有很大差别的,其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前者拥有皇权的绝对“代理权”,而后者却只是享有皇权中具备象征意义的一部分,另一部分真正的实权从来不曾由她们二位圣母掌握。 这意味着,她们本身依旧不曾获得多少政治能力上的锻炼,尤其是她本人,数次略微加深了一下对政治的干涉,居然都导致了意外。特别是在用人、信人方面,她的数次失误严重影响了她的权威性和神圣性,导致如今面对皇帝儿子时也很难再有过去那样的威信,能劈头盖脸对皇帝一顿教训,更别提勒令皇帝下诏罪己了。 亲政这些年来,皇帝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唯一一次失误大概就是弄出了西北之乱。可是,西北之乱爆发后,依然是由皇帝决定,派出高务实领兵镇压。而高务实则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有足够的能力以最快的速度敉平战乱,完全不辱使命。 这,反过来也是皇帝的功绩,是用人得宜之功。 如此来看,皇帝亲政以来的表现即便不说十全十美,至少十全九美是无人可以质疑的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慈圣太后要就昨天傍晚的内阁扣阙事件及其前因“定南都护府”事件质疑皇帝,显然需要更加谨慎。 慈圣太后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哀家记得,当年皇帝和小高卿家经常论史,不知你二人可曾议论过《霍光传》?” 朱翊钧微微一笑:“大司徒与朕同龄,何以便一定会有成为霍光的一日?况且,即便将来真有那一天,母后岂不知霍光虽然揽权,但其仍然忠于汉室。 霍光身居高位几十载,身侍武帝、昭帝、宣帝,甚至废黜过一任皇帝,家族势力遍布朝廷,然而能做到这一点却没有异心者,莫说寻常人,就算是历代贤臣,又能有几个?当时汉室国家长治久安,其中莫非没有霍光之大功? 废黜皇帝,这种事绝非儿戏,但霍光废帝,原因是皇帝骄奢淫逸,而不是为了他一己私欲,也显然不是为了明哲保身,朕以为他既有如此天下为公之态度,就不能仅仅将其以‘权臣’而定论。 朕记得,大司徒并不推崇汉武帝,不过朕倒觉得汉武帝在任用霍光一事上倒真是眼光独到。托孤霍光,汉室国祚没有因汉武帝的穷兵黩武而葬送,有亡秦之失而无亡秦之祸,虽然和汉武帝晚年幡然醒悟有关,可是休养生息、使国家重新安定下来,难道霍光就没有功劳吗? 另外,霍光的不学无术,汉书早有定论,但是霍光的功绩,不能因为他个人的错误而掩盖,朕以为其功可比周公,阿衡。 至于大司徒……呵呵,朕想着,当今天下敢说他不学无术者,怕是一个也找不出来吧?而其忠心如何,这些年朕也看得明白了。 昔日先帝曾多次教导于朕,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如今朕辩大司徒之才岂止七年?而试探其忠诚、品行之举,朕又何止做过一次? 每一次他都证明了他的忠诚,他的品行,他的才干……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朕闻‘德懋懋官,功懋懋赏’,既有忠臣能臣如此,朕何吝区区都护之封!漫说定南都护,倘若将来他果为朕克复漠北,封狼居胥,朕何吝封侯赐国之赏!” 慈圣太后沉吟道:“皇帝既有判断,哀家不便多说,只是那封侯之赏还好说,赐国却是从何说起?” 朱翊钧笑道:“这只是一说,局势如何还需届时再论。不过,所谓赐国,国公也是赐国啊,母后以为朕此言何意?” 谁知道这次慈圣太后却摇了摇头,道:“哀家虽然不明政务,但眼下南边的情况还是听说过一些的,皇帝把定南都护府辖区划得那么大,也是因为京华在南疆的势力已经到了那般地步。 既如此,他若将来有朝一日受皇帝赐国之赏,必然不是国公们那样的赐国,只有名号而无封地,皇帝又何必与哀家打这太极推手。” 朱翊钧微微一笑,却没有仔细解释,更不曾反驳了。 慈圣太后又叹了口气,道:“哀家还记得,此前刘守有说京华在南疆有十几万,甚至二十万兵,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皇帝略微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道:“昔日安南,莫郑两家南北二分,各自拥兵十余万之多;缅甸北侵云南时,更有约三十万众。” “那可不同。”慈圣太后大摇其头,道:“打仗的事哀家自然是不懂的,但小高卿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名头,哀家就算是在慈宁宫里也已经听过无数回了,简直如雷贯耳。 似他这般名帅,若有二十万大军在手,万一……哀家是说万一,万一他将来起了异心,云、桂之地能挡得住他么?亦或者,大江以南能挡得住他么?” 朱翊钧叹了口气,摇头道:“母后的假设,朕不觉得会成为现实。诚然,母后的担忧很有道理,朕若真站在这般假设上来看,也以为云、桂之地很难挡得住他。可是对于有功之臣,朕不认为非要以欲加之罪而陷之。 其实母后之担忧,朕并非没有想过,不仅想过,甚至想过无数遍。朕以为,只要朕与大司徒这份君臣情谊始终维持着,双方‘君君臣臣’,至少在朕与他尚在之时,这些事情不会发生。” “在那之后呢?”慈圣太后问道:“皇帝,你与他是同窗,情谊匪浅,你自认足够了解他。可是如今我大明连国本都不曾定下,他也还只有一个襁褓中的长子,你们将来的后辈们也能有你们之间这般互相了解么?” 朱翊钧怔了一怔,思索起来,片刻之后忽然笑道:“母后提醒得极是,朕知道了。” 慈圣太后打量了自信满满的皇帝一眼,轻叹道:“哀家能想到的,能提醒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总之你是皇帝,任何事情都不妨思虑得更周全一些。” “是,谢母后教诲。”朱翊钧起身行礼,正式答谢。 慈圣太后对他这个态度总算满意了不少,颔首问道:“那么眼下内阁扣阙一事,你打算怎么做?” ---------- 感谢书友“vinkson”、“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御剑飞蓬重楼”、“业余围观”、“书友20180228162559784”、“o尚书令”、“牛皮道祖”、“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是党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真的不开玩笑,身份证可以证明的那种:) 第254章 言出法随(下) 皇帝的御驾正走在通往乾清宫的路上,御辇中的皇帝忽然掀开轿帘,朝随行的陈矩问道:“陈矩,慈圣太后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觉得朕的回答如何?” 陈矩脚步不停,但同时却微微躬身,语气神情带着几分惶恐,答道:“皇爷天纵英明,回答自然是极好的,奴婢岂敢置喙?” “既然‘奴婢’不敢,那么‘臣’呢?”朱翊钧淡淡地问道,看来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有明一朝的宦官地位在朱元璋死后,尤其是永乐期间开始大幅度提升,不仅渐渐掌握内廷实权,也逐渐侵入锦衣卫,并最终形成“厂卫”体系,甚至个别时候还有一些太监能直接或间接地获得军队的指挥权。 称呼随这地位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大明朝的宦官到达一定的地位、掌握一定的权力之后,便有了在皇帝面前自称为臣的权力,而不仅仅只是家仆奴才身份。这一点,看看郑和写给皇帝的奏疏就很清楚。 当然,郑和多少有些算是特例,但即便不算郑和,永乐以后的很多宦官们也一样得以用很平常的语气自称是臣,而朝廷之中无论皇帝还是百官,也都承认这种称呼。如史载中许多圣旨、公文里头都把各地镇守太监称之为“镇守内臣”,把东厂提督称之为“厂臣”等等即是明证。 既然是臣,对皇帝就不仅仅负有照顾起居等“初级责任”,而是与百官一样具备辅弼理政之责。陈矩虽然长期自谦自守,以奴婢自称,但他的地位是明确的,无论怎么看都是担当得起“内臣”二字的。 但宦官毕竟还是封建社会制度下畸形的产物,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被净身者从此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也从此失去了为人夫的资格,心理上的不平衡是可想而知的,因此除极少人心底善良之外,大部分都是人渣,是一群头上生疮,脚下流浓的坏蛋。 这么想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毕竟在等级森严的宦官队伍中,刚进宫的小太监还得为有地位的大太监服务,端茶送水,倒尿盆子,甚至洗衣擦背,拧脚按摩,为了讨好和钻营,他们当面说人话,背后说鬼话,他们的心底异常阴暗并不奇怪。 尔虞我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者大有人在,这些人惯于当面甜如密,脚下使蹶子。 要细论的话,秦和两汉时的宦官,虽然大多数是阉人,但也还引用一部分士人。而从东汉以后,宦官大都“悉用阉人,不复杂调它士”,从此宦官与皇室、皇权形成一体。 大明朝在后世经常有“宦官专权”的标签贴在脑门上,对此本书前文曾经分析过,大明的所谓“宦官专权”远不及汉唐之时,尤其是唐代中后期掌握神策军、废立皇帝如同喝水吃饭一般轻而易举的大太监们。 中明以后,大明朝的宦官们其实也有不少自警自省,比如陈矩就相当规矩,当了这么多年东厂提督,一件主动打压文官的事情都没做过。这是因为,此时的宦官们对于自身定位、权力、下场等,也已经有了相当的认识,这些认识的起源则大抵都自王振始。 正统时的太监王振,河北蔚县人,曾在家乡读过书。王振自宫进入皇宫,授宫人书。当时一般小太监虽然也在内书堂读书,由大学士陈山执教,但比起王振来,要逊色得多。而且王振原本就在官场上混过,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因此在舞文弄墨和玩弄权术上,其他宦官都无法与之相比。 宣宗死,英宗年幼,继位后他敬畏王振,竟呼先生而不名。王振也颇有韬晦之计,故作良善姿态,耍弄权术,以取得当时阁臣“三杨”的好感。 某日,朱祁镇与小宦官在宫廷内击球,“振至而止”。次日,朱祁镇在阁中,王振跪奏曰:“皇帝为一棋子,几误天下,陛下复踵其好,如社稷何!”作出了一副耿耿忠心的样子,从而感动了三杨,感叹道“不意内官中宁有是人”,从此改变了三杨对他的看法。 还有个传说,说英宗即位后的一天,张太后把英国公张辅、大学士杨士奇、杨荣、杨溥和尚书胡濙召到便殿,对朱祁镇说:这五人是‘先朝所简贻皇帝者,有行必与之计,非五人赞成不可行也。 接着又把王振找来说:“汝侍皇帝起居多不律,今当赐汝死。”经过朱祁镇和在场大臣的请求,才宽免了王振,规定“此后不可令干国事。” 人谓太皇太后前面对新即位的皇帝,强调要听顾命五臣的劝谏,后面是对王振的警告,可见英明。但此事多半不真:其时王振入宫不久,劣迹未露,张太后根本没有如此做的必要,此事已有后来人考证,就不多说了。 正统四年十月,福建按察佥事廖谟杖死驿臣,此驿臣是阁臣杨溥的乡里,而廖谟则是阁臣杨士奇的乡里。杨溥要为驿臣报仇,欲置廖谟于死地。而杨士奇则千方百计,设法庇护廖谟。以“因公杀人”为名,争议不决,请裁于太后。 王振乘机对太后道:“二人皆挟乡故,抵命太重,因公太轻,宜对品降调。”太后从之,后来降廖谟为同知。太后看王振处理事情“秉公无私”,渐渐信任了他。 自来奸滑之人,并不是脸上贴着标签的,让你一看就清楚。他们表面一片忠心,内心却藏着阴谋,这种人条件不成熟时,就潜伏韬晦,一旦得势就拉党结派,为所欲为。 正统六年,奉天、华盖、谨身三殿的修建工程完工,朱祁镇大宴百官。根据大明礼制,“宦者虽宠,不得预王廷宴”。但英宗怕王振不高兴,派人私下里去察看。 果然王振大发雷霆,自比周公,说“周公辅成王,我独不可坐乎!”英宗连忙派人打开东华门正门,让王振来参加宴会,在座百官也赶忙起身迎谒。 说起来,三杨虽然名为贤相,但在王振羽翼未丰时不能识破他的为人,是为不能鉴人;在他还未得势时,不能及时阻止,是不能除病患于初萌。 后来张太后病死,杨荣先卒,杨士奇又因为其子杨稷杀人而被捕入狱,坚卧不出以消极抵抗。三杨中此时只有杨溥在朝,而且年老势孤,王振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他先是摘掉了朱元璋在宫中所立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禁牌,从此越发胆大妄为,不可收拾,械系大臣,无所不为。 工部郎中王祐,放在后世的话也算是厅级干部了,竟无耻地认贼作父,自称为王振的义子,后来魏忠贤义子满朝大抵便由此肇始。由此可见当时王振的权势熏天,而大明所谓的宦官专权,也正从王振始。 但王振的下场也成为后来大宦官们提醒自己的前车之鉴。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二十万京营主力被击溃,王振终恶有恶报死于乱军之中,而从征的数十位文武大臣几乎全部战死沙场。消息传到京师,百官在殿廷上号啕大哭。 后来,皇太后命令英宗的弟弟郕王朱祁钰监国。都御使陈镒面奏郕王,历数王振之罪,他们满怀悲愤地说:“王振罪不容诛,死有余辜。殿下如不即正典刑灭其家族,臣等今日皆死在这里。”说罢跪地不起。 此时,王振的死党马顺还为王振遮护,喝逐群臣。给事中王竑见马顺还在装腔作势,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抓住马顺,拳打脚踢,当场结果了他的性命。愤怒的人们又当场打死了王振的另外两个死党、宦官毛贵和王长随。 事已至此,朱祁钰下令杀死王振的侄子王山并族诛王振之党,把马顺的尸首拖到街头示众,王振家族不分老少一律处斩,并籍没王振家产。 虽然英宗复辟之后又为王振平反正名,并以香木为王振雕像,祭葬招魂。天顺元年,英宗还在京城智化寺北院为王振建立旌忠祠,以祭祀亡灵。然而此时此刻,天下人早已为王振盖棺定论,即便英宗如此做了,也只是被看做他在为自己当年之事挽回颜面。 王振败亡,刘瑾又继,但相对而言刘瑾的权势其实不如王振,而其死则比王振更惨。故而从那以后,大宦官们一来因为嘉靖、隆庆二帝都不太给宦官们放权过甚,二来也因为前两位“前辈”的下场而警醒,因此即便是原历史上的冯保等人,也再没敢对文官集团太过强硬,直到魏忠贤的出现才打破“传统”——不过魏忠贤的结局人所共知,照样没逃出那两位“前辈”的模式,这就不细说了。 总之,陈矩本身便是个“老实人”,又深以“前辈”们下场为鉴,因此面对皇帝这般发问,顿时惊出了一身毛毛汗,小心翼翼地道:“臣愚钝,未曾深谙大道,只知君臣和济乃是天下之福。” 皇帝“哦”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但皇帝很快又问道:“那依你之见,朕方才这些话,慈圣太后信是不信?” 陈矩一怔,诧异道:“太后怎会不信?” “哈,天下人都像你这么老实就好了。”朱翊钧轻笑一声,摇着头,稍稍压低声音道:“朕方才的话本不是说给太后听的,太后听来怕是只觉得奇怪,恐怕多半是不信的。” 陈矩吃了一惊,道:“不是说给太后听的?”然后陡然毛骨悚然,颤声问道:“那皇爷这话是说给……”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道:“自然是说给务实听的。” 陈矩悄悄吞咽了一口吐沫:“方才是慈宁宫中……” “朕在慈宁宫中说的话,若是无关紧要也就罢了,既然事涉务实,想必他应该会获悉详情的,你说是不是呀?”朱翊钧继续轻笑着道。 陈矩思来想去不是路,终于下定决心,先是叫停了天子仪仗,然后跪下俯首道:“皇爷,臣蒙信任,掌东厂十余载,历来也与高司徒有些私交。若皇爷是指宫中有人与外廷私通款曲、内外勾连,则臣首当其冲、其罪难赦。请皇爷降罪,臣愿一死以谢君恩。” 朱翊钧认真打量了他片刻,道:“起来吧,朕知道了。” “罪臣不敢。” “朕让你起来!”朱翊钧语气加重了一些,又重复一遍:“起来说话。” 陈矩一时不知皇帝心意,只好先站起身来,但仍一副垂首肃立,等候发落的模样。 朱翊钧却道:“近前来。”陈矩上前。 “再近些。”陈矩再次上前一步,已经到了伸头即可与皇帝耳语的距离。 朱翊钧这才放低了声音,道:“朕问你,你自问可曾对朕不忠?” 陈矩摇头道:“回皇爷,不曾。” “朕也知道你不曾这般做,既然如此,你有何该死之罪?” 陈矩一愣,回答道:“但臣实与外廷大臣交情匪浅,此乃……” “此乃什么?朕也与务实交情匪浅。”皇帝这话显然就是强词夺理了,但他没给陈矩多话的机会,而是立刻继续道:“朕不是瞎子聋子,更不是傻子,内廷与外廷交情匪浅者,历朝历代不知凡几,何曾有一朝能够禁绝!” 陈矩默然。这当然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以皇帝的精明不可能不知。 朱翊钧轻哼一声,然后又叹了口气,道:“治天下如治河,堵与疏不可偏废,人之常情也不可能一令禁绝。正如这宫中,说是大内禁地,其实与街头巷尾何异?朕一言一行,非独务实可知,外廷诸臣工必然也能知晓,无非有个先后之别罢了。 方才太后提起那些事,朕本可以不答,但朕以为答比不答更好。有些事藏着掖着大家都难受,可若真说开了,其实也就那样。只不过,这‘说开’本身得有些讲究,朕若现在去乾清宫与诸位先生如此说,那自然不可,但若是内廷悄然流出的消息……你现在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luloveww”、“keyng”、“永劫的收束vg”、“阿勒泰的老西”、“dr.徐嘉辉”、“小小小狂人xfz”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5章 进与退(上) 在朱翊钧与陈矩谈话的同时,高务实也在日新楼商议当前局势。不过,他主要的议题已经不再是皇帝对他的信任程度,而是更加具体一些的方面。比如吏部尚书的接任能否继续由实学派成功举荐,而万一不能成功举荐又该如何应对等等。 当然,也不仅仅是朝廷方面的事要商议,前不久形成的一些决策也都需要落实下去,比如吕宋战略的收尾工作、日本战略尤其是关东战略的展开等等。 这是一次内部会议,由高务实、黄芷汀以主公、主母身份召集会议,刚刚从开平回来的刘馨则以京华秘书处秘书长身份主持此次会议。 京华财务总监兼京华银行行长高国彦,内务部主管高陌,商贸秘书曹恪,军务秘书额尔德木图、阮福源,财务秘书高务忠,情报秘书高杞,无职见习秘书高务正、高务若参加会议。 除了另一名商贸秘书马怡尚未抵京而缺席之外,京华秘书处全员参加了会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刘馨此前提出的“秘书处内阁化”战略的某种体现。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原本不够资格但被特许列席会议者,乃是在之前吕宋海战中立下大功的左翼轻骑兵号舰长罗远。 由于吕宋方面已经没有北洋舰队太多的战斗任务,因此罗远作为高速侦察舰的舰长便开始充当信使,此前已经两次奉命回京汇报战况。 这一次他回京正是为了报告吕宋最新局势,之后高务实下令“左翼轻骑兵”号停在天津港待命,让他来京师接受新命令。其于前日抵京,今日又被破格准许参加这样级别的会议,京华内部都估计他应该是走了好运,要被老爷提拔重用了。 会议其实分作两个部分,前半场会议除了高务实夫妇之外,只有刘馨、高国彦、高陌三人参加,后半场则是全员参加。 前半场会议实际是由高务实亲自主持的,他先把这段时间朝廷的变化大致说明了一番,让大家自由发言。 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情况在京华内部而言尚属首次,因为此前事关政坛的事务基本都是高务实自己独自决断,顶多也就是刘馨来京之后会和高务实交流一二。 黄芷汀过去很少过问大明官场上的详细情况,这么做既是相信高务实有能力应付,也是担心高务实对她插手这些事情不满意。 高陌倒是一直很清楚高务实做了哪些事——无论朝廷方面还是京华内部、南疆等各个方面,高务实很少有对他保密的事。不过作为情报头子,高陌的表现很自觉,只要高务实不曾直接向他征询意见,他从来不发表任何看法,只是老老实实按照高务实的吩咐去办事。 高国彦的地位倒是相当高的,因为他不仅是高务实的堂兄,而且身份京华财务总监、京华银行杭州,同时还成了明联储实际上的首席执行官,对于财务方面的影响非常大,经过这些年的锻炼,能力上也足够专业。 不过,他以往的工作特性是只对高务实一人负责,并且管辖范围非常明确,即只负责财务工作,其他项目从不参与,如此次参加这样的全面性会议还真是头一回。 或是因为照顾到刘馨刚刚从开平回来,而高国彦过去不怎么参与全面性——尤其是朝廷方面的事务,因此高务实做的介绍颇为详细,前前后后花了超过半个时辰。 等到他让大伙儿自由发言时,刘馨、高国彦、高陌都先把目光投之于黄芷汀面上,但黄芷汀摇了摇头,道:“你们说吧,朝廷的事务我不是很了解。” 刘馨见她不说,想了想发现好像自己这个秘书长没有推脱的理由,便道:“既然老爷认为皇上的‘考验’已经结束,那么从今日皇上的举动而言,我认为皇上这是在许诺了——实际上皇上今日此举,即所谓设立定南都护府,应该更多的是一种如‘复燕云者封王’性质的许诺,而并非是真的打算现在就设立定南都护府。” 高国彦本来对于朝政方面兴趣不大,但听了这话却又有些不明白,问道:“如果只是许诺,那又何必以制诰的形式来做呢?何况这诰命没有得到内阁的附署,根本没有意义。” 刘馨笑道:“总监说的不错,诰命这样下达的确没有什么实际效用,可是这也正是皇帝的用意所在。首先,诰命的严肃性是最高的,以诰命形式说这件事,算是对此番许诺的某种保证,而且既然是诰命,哪怕没有内阁附署,也必发给京中各部院,以至于全天下人都会认为皇帝有了这样的考虑。 其次呢,诰命没有内阁附署,无法形成效力不说,还必然会引起内阁的强烈反弹——总监注意,这一点正是皇上的用以所在,他正是要以内阁的强烈反弹来否决他的这道诰命。” “这是为什么,被内阁封还诰命难道很有面子?” “折了面子是不假,但这样一来皇帝才能有足够的理由收回成命啊。”刘馨呵呵笑了笑,道:“皇上还需要老爷为他做很多事,不可能现在就把老爷放去南疆不管。哪怕他在这道诰命中说让老爷‘遥领’定南都护,实际上则是让夫人以副都护身份权知都护事,但正如老爷推辞任命的理由之一,‘定南都护职责重大,其职何当遥领’。 那么,这就意味着老爷如果要就任定南都护,必然要卸任户部尚书并亲自前往南疆,您觉得皇上现在能同意么?” “那不可能,察哈尔克复之前,皇上绝对不会放日新离开中枢。”这几乎是绝对的,所以高国彦被刘馨说服了。 高陌则更关心另一个要点,思索着问道:“秘书长认为定南都护一职是如同‘复燕云者封王’一般的许诺,这一点除了诰命本身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佐证?” “没有实际的佐证,我也只是推论,不过我认为这个推论应该是合理的。”刘馨回答道。 高陌简单地道:“愿闻其详。” 愿闻其详,那也就是找刘馨要解释了。诰命本身的意义刚才刘馨已经讲过,此时无须再提,因此刘馨道:“无他,实力耳。” 她顿了顿,道:“从皇上近年来的表现看,他必然是打算做一做大明朝的中兴之主,换句话说,就是要做一代圣君。何谓圣君?即便太祖皇帝,因为晚年屠戮功臣之故,在士林、民间也未必被真心诚意奉为圣君。 至于成祖,无论再如何强调靖难之役发动的被逼无奈,但其本质和结果都不可避免的会被认为是以下犯上,是污点而非荣耀。 二祖都谈不上圣君,宣德、弘治自然也只好等而下之。在这般局面下,皇上若想将来被称为圣君,其所需要的,除了荡平漠北、覆灭残元的绝大武勋之外,还需要在治世之功上显露非常之能。 诸位,若不能妥善处理功臣问题,恐怕很难称之为圣君吧?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老爷作为大明对察哈尔发动决战时的领兵大帅一事,几乎已经铁板钉钉。因此我认为,对于将来如何处理老爷的封赏,已经是皇上不得不考虑的大事了,而定南都护,恐怕正是皇上想到的解决之法。至于我说实力……这一点似乎不必解释。” 高陌颔首道:“秘书长所言甚是。” 黄芷汀此时插了句嘴,道:“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但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会不会有更坏的情况出现?” 刘馨稍稍沉吟了一下,回答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我认为这主要处决于两个条件:其一是皇上拥有何等程度的力量和自信,其二是京华的实力在他完成封赏时处于何等水平。 这两个条件都是变量,也就是说并非一成不变的。如果在皇上完成封赏时,他自认为所掌握的实力足以压服定南都护府,那么多半就不会太过于担心,至少在圣君二字的诱惑下,他即便有所担心也会坚持这样做。 反过来,如果在他完成封赏之前,就觉得定南都护府的实力能够对大明形成巨大的威胁,那么他的决定恐怕就会变得很慎重,最终也就可能会放弃这样做。到那个时候,会出现什么样的‘坏情况’就不好说了。” “那么你觉得这其中的‘度’该如何掌握?”黄芷汀郑重问道。 然而刘馨却摇了摇头,道:“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对皇上拥有十分深刻的了解,我无法作答。我想,老爷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合适人选。” 黄芷汀只好朝高务实望来,但她心里始终觉得高务实对皇帝的判断有些过于乐观,因此目光中带着些许担忧。 高务实沉吟道:“这个问题其实非常复杂,我觉得不仅包括秘书长所言的力量对比,还要包括一些影响力。通常我会把秘书长提到的‘力量’称之为硬实力,而将包括名望在内的一些影响力称之为软实力。 相对而言,硬实力是可以简单通过数据对比来进行判断的,而软实力则复杂很多。我举个例子,建文削藩之时,恐怕并没有想到靖难之役爆发之后许多藩王会持观望态度,因为在他的思维当中,皇帝要做什么都是可以的,都是拥有大义名分的,各地藩王应该无条件服从、无条件支持他。 但事实是,各地藩王都知道燕王不过是削藩政策下的头号受害者,一旦建文完成对燕王的削藩或镇压,接下来必定一个个轮到他们。 因此,在战场上一旦出现了朝廷可能失败的迹象,他们听命于朝廷的决心就会大大的动摇。而当燕王攻入南京,大家也很快就能接受,根本不会出现什么大规模的反叛。 成祖能达成这一点,靠的是什么?是血统,是能力,是战绩,而当这些东西累积在一起,便是威望。 但威望这个东西是很难精确判断的,就好比以秘书长方才所言为基础来论,皇上如何判断他自己的威望,又如何判断我在朝野民间的威望,这是很难做出准确预估的。 如果在察哈尔决战胜利之后,他认为自己已经是四海归心,是天下人共同承认的圣主,那么他对自己的威望判定就会很高,相应的也就可能将我的威望判定得低一些。 而反过来,如果在察哈尔决战之后,士林民间都只顾着宣扬我的所谓赫赫战功,而忽略了皇上的运筹帷幄和对我的支持所起到的作用,那么就可能导致他不够自信,反过来过于高看了我的威望,同时也就高看了我对他的威胁。” 刘馨被他一提醒,立刻道:“哦,我明白老爷的意思了。老爷是说,将来应该想办法多夸夸皇上,而少宣扬一些你自己的功劳,对吧?” 高务实颔首道:“不错,正是如此。” 黄芷汀则迟疑道:“这就够了吗?” 高务实一摊手:“够自然是不够的,还需要多管齐下,不过这个做法对于我而言……是成本最低的。” 刘馨在一边听得差点笑出声,轻咳一下掩盖过去,然后道:“那么,现阶段怎么办?我是说眼前——内阁去叩阙,如今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高务实道:“这个结果其实不难猜:皇上会尽量安抚内阁情绪,但是对于收回成命会表现得非常为难,但他最终会收回成命,并与内阁达成一个协议。” “什么样的协议?”黄芷汀问道。 高务实笑了笑,道:“具体怎样我不知道,但大抵应该是各退一步。这是老传统了,就好比一群人在一间房子里,本来其他人对于这间房子挺满意,但你说光线太暗,坚持要把墙壁拆了,其他人肯定不同意。此时就会有人跳出来说,大家各退一步,开个窗吧,然后你们就达成了一致。” 黄芷汀本来一直有些忧虑,听了这个被高务实套用的鲁迅先生之经典说法,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道:“老爷果然看得透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哇23333”、“曹面子”、“单骑照碧心”、“nazgeer”、“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发这章的时候我才发现昨天的一章发迟了1分钟,过了0点,真是淦……不过回头一想,反正现在也没有全勤奖,似乎也没什么大事,毕竟我只是发迟了,又不是不更。 第255章 进与退(中) 到了会议的下半场,秘书处众秘书与左翼轻骑兵号舰长罗远也加入了进来,高务实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除了高陌之外,与会人员年龄最大的也只有一个高国彦是三十几岁,其余全都在三十岁以下,而他的庶弟高务正、高务若两人甚至分别只有十九岁和十八岁。 会议开始后,先是由罗远当众汇报吕宋群岛战役方面的情况。罗远向高务实等人致敬之后,脱稿汇报道:“经过数月作战,截止卑职离开吕宋返京之日,此次作战行动已经基本宣告结束。 去年十月十七,我远征军海陆两军彻底击溃并清剿吕宋大岛西班牙残敌及西班牙从属部落武装并往南进发;接下来我军分作四股,一路攻击民都洛岛,一路攻击班乃岛,一路攻击马斯巴岛,一路攻击萨马岛,十一月九日,我军完成四岛清剿。 十一月十二日,我军经过短暂休整再次出发,兵分三路,一路攻击内格罗斯岛,一路攻击莱特岛,另一路为作为主力进攻群岛最南端的大岛棉兰老岛。十一月二十九日,我军主力于棉兰老岛击溃西班牙陆军约八百余人,西班牙军主力至此损失大半,我军为吕宋王国收复棉兰老岛。 至此我军已完成对西班牙殖民军最后据点,即其当年入侵吕宋之落脚点宿雾岛的岛屿包围,该岛之敌军于宿雾城死守待援。 卑职北返之前,远征军舰队高振炘司令与远征军暂编第一镇高逸民统制经过详细查探,发现宿雾城作为西班牙人最后的据点,十分易守难攻。 高振炘司令表示,舰队方面因为火炮射程缘故,无法对该城城防体系发动有效打击,认为除非将舰炮拆卸并运往城下,否则舰队无法提供有效协助。但由于我方收到消息,葡萄牙人在马六甲-东帝汶航线往返频繁,我舰队不能确定对方是否怀有敌意,故不便拆卸舰载火炮,对攻城一事爱莫能助。 高逸民统制方面认为,因宿雾城是一座规模较大、设施也较齐备的标准棱堡,强攻恐怕会使我军承受不必要的重大伤亡。因此,他认为除非暂编第一镇获得至少二十门一号炮及充足火药、弹丸支援,否则不适合发动强攻。 高逸民统制建议,鉴于宿雾城虽然是一座军事化要塞,但城中守军大部分是由北而南逃回,在逃回的过程中也颇为仓促,故宿雾城中的粮食及其他生活物资或不甚充沛,我军可以考虑采用长期围困之法,使其不攻自破。 另外,高逸民统制上交了两份地图,一份是宿雾岛整体形势图,另一份是宿雾城棱堡形势及西班牙守军大致布防图,请老爷、夫人及诸位过目。” 高务实看了一下两幅地图,见图页颇大,干脆让罗远把它们挂了起来,让大家一起看。 他本人其实一贯不擅于具体的战术指挥,野战方面多少还能靠着对敌军主将的心理判断来彰显一下实力,但对于攻城战他就真没有什么好主意了——按他一贯的思路,攻城就是拿炮轰,具体战术什么的……委实比较外行。 等大伙儿都看了一会儿,高务实便问道:“各位有什么看法?有没有可能在暂编第一镇现有实力之下尽早攻陷此城,结束吕宋战役?” 他本来认为,以黄芷汀和刘馨的经验,多半会抢先提出自己的看法,谁知道第一个开口的居然是额尔德木图。 京华秘书处有三位军事秘书,其中一个是刘馨兼任的,另外两个就是额尔德木图和阮福源。不过阮福源主要负责海军方面,既然高振炘已经表示舰队除非拆炮协助,否则帮不上忙,那阮福源自然就不会多话。 额尔德木图却觉得自己不能一言不发——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他认为本身就是对他的一次考验,怎么能不说话呢? 于是他最先开口,道:“老师,如图所示,该城位于宿雾岛南部沿海平原,其西、北皆为山地,南面是大海,东面也是平原,我军目前正占据宿雾城东部平原,并在此处建设了一座临时港口。 这意味着只要我陆师继续占据此处,舰队则封锁南部沿海,则西班牙守军便是插翅难飞……在这般情况下,既然高逸民统制判断城中补给不甚充足,那么应该说,围困的确是降低我军损失却又能达成作战目标的最佳部署。 不过老师问的是能否尽早攻陷此城,那么学生建议,不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边做出长期围困的态势,一边垒山建造居高临下的炮台,以在避免棱堡交叉火力的情况下提高火炮射程。 不过这两条都是明线,学生还建议在此之外想办法挖掘地道,使用墙角引爆之法,崩塌城墙一角,然后强行破城。”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转头朝刘馨望去,问:“秘书长可有什么补充?” 刘馨想了想,指着地图中位于宿雾城附近的一条河流问罗远道:“此河水文情况如何,有没有可能如马尼拉之战一般拦水筑坝,然后引水淹城?” 罗远抱拳道:“回秘书长,这恐怕很难,这条河既不宽,水流也比较缓……关键是附近也没有适合储水的地形,如果全部依靠人力筑成储水大坝,恐怕费时费力。” 刘馨蹙眉道:“额尔德木图的想法本身不错,但沿海平原地形如果挖地道,很有可能在一丈之内就挖出地下水,这样的话是很难达成墙下爆破的。” 此言一出,大家才发现忽视了地形条件,不禁都陷入思考。黄芷汀想了想,道:“攻城既然不便,有没有可能考虑攻心?” 她看了一眼高务实,道:“老爷之前曾有预计,认为西班牙人在欧罗巴对英格兰的远征大概率会失败,并且损失惨重,在这样的局面下,宿雾的西班牙人不可能等到本土援军。换句话说,他们现在根本就是一支被抛弃的孤军,而且由于其位于吕宋的海上力量几乎损失殆尽,他们甚至连补给都无法得到。 在这样的局面下,我认为完全可以试探着与他们联络,让他们体面的投降——或者用一个更体面的办法:他们向我们移交宿雾城,来换取我们对他们的宽大处理。” 本质上来说,额尔德木图是不太乐意用这样的方式结束战斗的,他虽然是高务实的门生,但毕竟是个蒙古人,还是土默特彻辰汗的长子,他下意识里更希望以一场全面的胜利来为吕宋战役结尾。 不过现在条件已经被卡死,高务实显然是不想继续为吕宋方面增兵或者再调拨一批重型火炮,而且他希望快速结束战斗,那么既然难以速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西班牙人自己投降。 西班牙人的士气现在肯定是低落的,一旦他们发现援军也不可能出现,这种低落变成崩溃便有很大的概率出现。 高务实最终下达了命令,要求以攻心为第一目标,条件是准许西班牙军事人员离开整个吕宋群岛,并且可以答应他们的其他非武装人员留在马尼拉、宿雾等地进行贸易。至于天主教的各传教士,他也准许其自由传教,但提出了一个要求,即不得擅自接受任何土地类捐赠。 同时高务实也命令,如果西班牙人冥顽不灵,则准许暂编第一镇执行作战计划。作战计划以额尔德木图的提议为蓝本,允许高逸民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 在商讨完这件事之后,高务实便将日本方面的情况向与会众人做了一番介绍,然后道:“吕宋方面,已经无须我北洋舰队主力长期驻守,今后会将海上防务交给南洋舰队接手,如此便可以先调离部分力量转至日本。 恰好,为了避免丰臣秀吉将我北洋舰队视为最大的威胁,我亦不打算将舰队主力派出,所以打算编成一支分舰队,这支分舰队甚至不能叫日本分舰队……我打算组建北洋舰队关东分舰队,明面上的目标就是保护必须拿到的三崎城——尤其是城之岛。” 罗远心中一跳,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已经听到高务实道:“罗远。” 罗远连忙起身:“到!” “任命你为关东分舰队司令,但你的旗舰依旧是‘左翼轻骑兵’号,麾下所属为三十艘武装运输舰。” “是,卑职领命!”罗远大声回答道。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道:“我要提醒你,日本不仅有许多所谓‘水军’,而且丰臣秀吉向我京华购入了三十艘武装运输舰,虽然是无炮运输舰,但舰体强度与你麾下的这些舰船并无二致。 至于那些水军,虽然单论起来都是不足挂齿的小船,但架不住他们的数量非常庞大,据内线报告,仅熊野水军就有三四百艘战船……” 罗远傲然抬了抬下巴,道:“老爷放心,卑职和这些水军打过照面,以他们的实力,除非卑职蠢到被他们以火船偷袭港口,否则万无一失。至于港口,不知老爷是否有安排陆师与卑职配合?” “有,但不是配合。”高务实道:“我将给你一个海军陆战标,大概一千八百人(实际1756人),标统叫高云平,该标将直接接受你的指挥。” 罗远听得一怔,迟疑道:“高云平……是台湾岛上的高标统么?” “不错,是他。”高务实微微一笑:“怎么,你也听过他的名头了?” 罗远挠了挠头,道:“有所耳闻,听说他是四爷(高务俭)的爱将,在台湾……威名赫赫。” 高务实笑骂道:“什么威名赫赫,凶名赫赫还差不多。不过你不必担心太多,他虽然杀心有些重,但老四说他对于执行命令还是很坚决的,而且也从不讨价还价。这样一个部下,对你的任务来说应该很有帮助。” 高务实说这个高云平凶名赫赫是有原因的,此人是最早一批陆战队的家丁头目,在开辟台湾“根据地”的过程中手段强硬,不少当地土人部落因为桀骜难驯,被他直接杀了个一干二净。 尤其是当高务俭抵达台湾并接过“开化”任务之后,由于其本身年轻,在当地的推进手段也非常血腥,这就更使得高云平有了倚仗。 在高务俭的支持下,此人曾经创下“六日灭七部”的震撼记录,把他里雾、柴里斗(大致在后世台中偏南)等地杀了个血流漂杵,将当地的大河浊水溪变成了血水溪,一时使得当地土人闻其名而色变,几乎和死神划等号。 不过高务实挑中他去日本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他杀心重,而是此人的战绩表明他非常善于率领小规模精锐作战,而且因为台湾攻略的性质就是以据点为中心扩张,所以他对于关键要地的守备经验也非常丰富,十分适合去镇守三崎城这样的要地。 原本之前黄芷汀认为三崎城最好有八千到一万军队镇守,不过高务实觉得这么多军队调过去恐怕会过度刺激丰臣秀吉,因此他的意思是先派出这将近两千善守的陆战标,用以确保三崎城城之岛。 如果丰臣秀吉默认了北条家将三崎城“租借”给京华的举动,那么三崎城本身就不需要太多的兵力也能确保稳固;反之,如果丰臣秀吉不认可北条家的做法,强行攻打三崎城的话,那么罗远和高云平也可以依靠手里的力量确保城之岛不失,继而等待高务实的后续增援或者其他计划实施。 要知道漂洋过海的远距离驻军,在没有掌握当地政权的情况下毕竟是非常耗钱的事,高务实觉得还是能省则省,不能省再说。 不过这件事不光是打仗的问题,更关键的其实是交涉。高务实看中罗远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前次作战打得颇为聪明,而通过两次来京汇报战况,也让高务实发现他的确是个机灵人,口才也不差,非常适合去和北条、丰臣双方进行交涉。 因此,在任命结束之后,高务实便开始指点他和两家交涉的一些重点,好在罗远是北洋舰队的人,以前就多次到过日本,对于日本的情况还算比较了解,让高务实的指点省了不少口舌。 会议快结束时,高务实安排阮福源去负责为罗远调配分舰队组成的舰船,众人发现一直不曾插嘴的居然全是高家的人:高务忠、高杞、高务正、高务若。不过大家心里了解,高务实让他们也出席会议,恐怕只是让他们多学习学习,顺便也算是提高了资历,至于参加正经议论,恐怕高务实还没有这个打算。 会议刚毕,乾清宫的消息传了过来,说皇上接见了五位阁老,并且收回成命安抚内阁,不过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明确——因为皇帝在接见之时把其余不相干之人全都赶了出来。 而一同传出的消息还果然包括了之前慈宁宫中太后与皇帝的谈话。听到太后与皇帝的那些对话,高务实一时陷入思考。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岳晓遥”、“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5章 进与退(下) 正如皇帝所料,高务实不仅能得知慈宁宫中的消息,也能猜到皇帝当时与慈圣太后说那番话的意思。 在高务实看来,皇帝最重要、最关键的有三句话。 “漫说定南都护,倘若将来他果为朕克复漠北,封狼居胥,朕何吝封侯赐国之赏”; “朕若真站在这般假设上来看,也以为云、桂之地很难挡得住他。可是对于有功之臣,朕不认为非要以欲加之罪而陷之”; “朕以为,只要朕与大司徒这份君臣情谊始终维持着,双方‘君君臣臣’,至少在朕与他尚在之时,这些事情不会发生”。 这三句话,前一句比较独立,意思很明确,就是封官许愿,把功赏酬劳直接摆在明面上,只要完成,朕就给你。 但是这个许诺并不完全,因为当他这段话说完之后,太后就立刻就表达了怀疑。 太后认为高务实在南疆的实力、影响与南北二京其余勋贵都不同,皇帝所谓“赐国”——即封国公,不可能和其他国公一样只给个名号就完事,而是只能真正裂土封王一般的“赐国”。 然后呢?然后皇帝只是笑了笑,没有更进一步的明确回答。这就意味着,要么皇帝心里有一个计划但现在不方便说,要么就是皇帝心里其实也还没有定论,事情存在不小的变数。 至于第二句和第三句,则都是皇帝对于太后怀疑高务实在南疆实力太强的回答,本质上是针对同一个问题的两个反应。 上句的潜台词是“朕也知道他在南疆很强很强”,下句的潜台词是“朕认为他能把握这其中的度。” 什么度?有两个度:本身实力的强度以及对皇帝、朝廷的态度。 态度方面,皇帝看起来比较有把握,因此他是明说“至少在朕与他尚在之时,这些事情不会发生”;然而在南疆京华之实力方面,皇帝只是点明京华的确很强,却没有进一步去肯定高务实会如何如何,反而说了一个“可是”。 “可是对于有功之臣,朕不认为非要以欲加之罪而陷之。” 前者用所谓语法来说,就是祈使句,也叫命令句,表达了完全的肯定;后者的这个“可是”则不然,因为他不仅用了“可是”,并且用上了“不认为非要以欲加之罪而陷之”——那就是说,还是有机会“要以欲加之罪而陷之”的。 作为前世一位秘书出身的基层干部,高务实对于“指示精神”的敏感度绝非寻常可比,漫说是遣词造句出现了如此大的变化,就算只是一个字的变化,他都能准确发现并且迅速进行分析,以此来确保自己不会领会错误。 皇帝这番话,意味着他也不能确定高务实在南疆的实力——尤其是兵力,是否会出现进一步的膨胀,而对于万一出现了进一步膨胀之后他该如何应对,皇帝心里也不是很有把握:说不定只好“以欲加之罪而陷之”。 对于高务实而言,这相当于是一个警告,甚至是划了一条红线。这条红线并不是非常明确,即南疆的兵力红线到底是多少人——然而,它一定是存在的。 不过,皇帝的最后一句关键的话里,却又透露出另一条隐藏信息,即皇帝同意了慈圣太后之前的一个观点:南疆强,关键是高务实本人强,一旦高务实本人不存在,则南疆对于朝廷的威胁就大大降低了。 慈圣太后有这样的理解不难解释,甚至皇帝会同意她的看法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都认可一句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除了这句话,中国自古以来还有一句更通俗的表述:“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因此从古至今莫不强调名将的作用,而纵观军事史,似乎也表明了这句话、这个思想的正确性。 然而目前的大明朝,至少有两个人“不完全同意”这个看法。这两个人,一个是戚继光,一个就是高务实。 一场战争的胜利,背后的原因是极其多样化的,主帅的英明神武只是其中之一。在拉拢人才时,君主可能会搬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说法,突出强调关键人才的重要性,但真正的战争绝不会这样简单。 可惜,现在这话说得太多,以至于连皇帝或者说统治阶层自己都完全相信了。 英雄、战神的故事确实吸引人,故“军易将难”的说法越来越流行,似乎所有的军事对抗,就是战神、兵圣们展现天才的舞台。 总之,只要你有了个战神,你的军事行动就会一马平川,你的军队就会所向披靡。而反之,你如果打了败仗,肯定是因为你的将军都是驴球蛋子,或者是敌方出了碾压你方将领的战神。 然而,在高务实看来,决定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还是后勤。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汉武帝时期,卫青、霍去病能打得匈奴哇哇叫,固然和他俩卓越的个人能力分不开,但更重要的原因依然是汉武帝肯烧钱,并且有钱烧。 这个“千军”,如果是纣王驱使的奴隶,如果是大宋养的家猪禁军,如果是凯申物流拉来的壮丁,那自然相当“易得”。然而也因此很难打胜仗,其肉食者不谋不察,反而感叹没有名将导致失败,仿佛只要天上掉下个诸葛亮到自己一方就赢定了似的。 在此时绝大多数统治者、统治阶层眼里,士兵根本不是活生生的人,不过是田里、山里捉来的野怪,漫山遍野都是,那自然“千军易得”。 然而这千军被抽鞭子驱使,被当贼一样防着,同时还指望他们给自己卖命,便真有一二名将又能怎样呢?因此高素质的士兵其实也很重要,并且这在高务实眼里依然属于“后勤”的范畴,而并非只有物资保障才算后勤。 一方的士兵身体强壮、训练有素,另一方都是老弱病残、乌合之众。这样打起来,胜利的一方真需要什么“战神”来领导吗? 可是高素质士兵怎么来呢?表面上当然很简单,严格挑选兵源,加上科学练兵即可。 吴起在魏国选“武卒”,要求能全副武装、带三日口粮、半日内跑完百里;西晋马隆在选拔去打鲜卑的士兵时,要求能拉三十六钧弩和四钧弓;戚继光在义乌选兵,则更加提高了要求,不光要身体强壮,还要人老实,听命令。 有了强壮的士兵,接着就是严格训练了。练兵的窍门自然要高深一些,但也绝不是非天才不可的。《武经七书》里就有不少关于练兵的篇幅,戚继光也在早些年就完成了《练兵实纪》。 按理说,就算你没有戚继光的本事,能够有什么“开创性”,但照本宣科总应该不难吧?可是后来的将军们为什么不能照葫芦画瓢呢?为什么依旧只有少数军事天才能练出虎狼之师呢? 故此,选兵、练兵看起来简单,实际上那可太难了,因为除了按照标准挑选兵员之外,它们的背后都有三个关键条件:第一个是钱;第二个也是钱;第三个还是钱! 吴起、马隆、戚继光选兵,条件那么苛刻,却都能选出几千部队,那么这些报名参选的人至少得有几万人。 这几万候选人,难道是被逼着参选的吗?显然不是,只能是自愿的。因为如果是被逼的,那他跑步的时候故意慢一点,拉弓的时候故意拉不开,这不就很容易被淘汰了吗? 考状元当然很难,可总不能考个落榜还很难吧? 况且“虎狼之师”打仗固然厉害,但是需要的“打赏”也必然更多,身为君主或者统帅,必须要掏出一大笔钱来维持这支“虎狼之师”的运作。比如什么兵器装备之类的,没有足够的银子来支持,任你是百炼钢,也要退化成绕指柔。 可是以太后与皇帝今日的对话来看,他们母子俩对高务实在军事上的个人能力绝对是高看了——至少高务实自己坚持这么认为。 做一个最简单的假设:如果没有早些年高拱将宣大将门收为“嫡系”,便于了后来漠南之战时高务实如臂使指的指挥;如果没有军工私营之后宣大边军鸟枪换炮,拥有了足以以步制骑的火力和刺刀阵体系;如果高务实不曾获得指挥数镇边军,并对麾下各镇边军拥有先斩后奏之权;如果没有“隆万大改革”加强朝廷财力,使边军作战时粮饷不亏、军械能换;如果没有多年俺答封贡,使土默特根本不能离开大明贸易体系…… 如果没有这一切,高务实拿头去和十几万骑兵打漠南之战?要知道在打那场仗的时候,辛爱和图们都是打出了真火,已经不惜伤亡了的,可不是原先的躲猫猫之战了。 所以,高务实一直认为他的战绩虽然耀眼,但那绝非是他个人才能真的碾压了谁谁谁,而是他的布局够早、够全!他所擅长的,始终是“内功”多过“外功”,始终是“战略”胜过“战术”。 可是,不懂军务的慈圣太后不这么看,身患“高务实依赖症”的皇帝也不这么看,他们二位都认为厉害的是高务实这个人,而不是那些已经几乎称得上脱胎换骨的边军战士。 可笑吗?可笑。 可悲吗?也挺可悲。 但问题是,不仅事情现在已经这样了,甚至高务实还不方便解释,因为朝廷正在开藩禁。 在举国上下都坚信“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情况下,朝廷需要高务实这么一位“天下第一文帅”坐镇中枢,震慑各地藩王、宗室及个别野心家不敢轻举妄动。 尴尬啊!要命啊!养望养了这么多年,忽然发现这“望”居然养过头了! 小会议室里,散会过后留下的除了高务实本人之外,依旧只是黄芷汀、刘馨和高陌三人。而听完高务实的抱怨,三人都有些面面相窥。 黄芷汀是最坚定不同意高务实“自谦”的,她认为高务实所说的准备充分本身就是最典型的“帅才”体现。想想看,以他早年那个年纪,能够推动和引领如此高层面、大范围的战略准备,这还不是帅才那什么配叫帅才? 不惟她如此看,刘馨和高陌也持这一观点,只不过既然如此,那就意味着高务实这个“一将”的确是十分“难求”的,也就不能说太后和皇帝的担忧没有道理。 三人苦思半天,刘馨很难得小心翼翼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老爷不去指挥察哈尔之战的话,会不会让朝臣中出现一位能与老爷齐名的文帅,继而为老爷减轻压力?” 黄芷汀微微蹙眉,但没有说什么;高陌倒是看似有些意动,眼珠转了转。两个人都同时朝高务实望来。 高务实略微思索,眉头皱成川字,轻叹道:“此事恐怕不易。” “哪方面的不易?”刘馨问道。 “各方面都不易。”高务实微微摇头:“首先,察哈尔决战这件事一直都是我在推动,也是我把局面定格在如今这个条件之下,不仅皇上早已做了这样的准备,而且还形成了朝野共识,骤然改变的话,恐令各方无所适从。 其次呢,虽然我不认为我真是什么名帅名将,但我也不能妄自菲薄,至少在眼下朝廷里头,确实找不出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主帅——除非皇上御驾亲征。可惜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经过土木之变的大明,无论朝野都绝对不会同意再出现一次御驾亲征了。 最后一点则是,我若真的找借口拒绝领兵出战,皇上会怎么想?他是会认为我在撂挑子要挟他,还是认为我对他已经完全不信任,认为一旦我再立新功,他就要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恐怕会认为我这是在侮辱他,那麻烦就更大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初次登陆”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6章 靴子落地(上) 忧心忡忡的不止高务实和他身边的人,心学派、实学派、中立派,有一个算一个,都因为昨天皇帝那道“诰命”而提心吊胆,随着今日皇帝与内阁阁臣的陛见,第一支靴子已经落地了,但大家显然都在等待靴子落地的第二声。 靴子落地是一个寓言故事,在高务实魂穿大明之前经常在各种媒体看见这个词。这个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老人的卧室楼上住着一位年轻人,年轻人往往深夜归来。进房脱下靴子,往地下重重一扔,嘭当一声,声震全屋,把楼下老人从梦中惊醒,接着又嘭当一声,另一只靴子又重重落地,而老人这才能辗转反侧又重寻梦境。 久而久之,老人形成了条件反射,每晚都要等到两声响过之后才能入睡。有次老人实在忍无可忍,就上楼向年轻人提出抗议。年轻人这才知道自己随心所欲的举止伤害了别人,于是满口答应今后改正。 第二天晚上,年轻人依旧深夜回房,又是“嘭当”一声,一只靴子落地了。老人忍住怒气等待着另一只靴子落地,可是左等右等,再也没有声息,但又不敢安睡,生怕忽然“嘭当”一声不期而至。 但这一声始终不曾想起,老人一直熬到天明,整夜失眠。当他满腹狐疑地上楼查问,才知道原来是年轻人照老习惯扔下一只靴子后忽然想起老人的抗议,赶紧把第二只靴子轻轻地放到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却不料反而害得老人一宵失眠。 后世,在政府很多重大决策出台以后,媒体经常使用“靴子落地”这个词来形容,它是什么意思?事实上“等待靴子落地”是一种急切、观望的心理。 在一项新政或经济指标出台以前,人们对该项政策或业绩已经有了预期,比如说最敏感的就是表现在金融市场上,即对证券的提前买卖,造成效应的提前释放。于此以来,反而在新政正式出台后可能造成政策或经济结果与政策所依据的理论相背离的现象。 眼下的朝廷百官就处于等待靴子落地的情况下,前前后后可以简单地捋一捋: 最开始,就是皇帝在不经内阁的情况下,忽然以诰命形式宣布设立定南都护府。这件事最大的问题有两个:一是诰命本身绕过了内阁,造成内阁的巨大尴尬——请注意,这绝不只是面子上的尴尬,实际上它代表的是内阁地位严重动摇。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理解,那就是皇权试图绕过文官集团事实上的最高议政机关直接下达顶级行政指令。 那它如果成功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内阁被皇权彻底架空,意味着内阁所实际领导的文官集团大大小小衙门从此不再具备任何程度的“议政权”——更别提决策权了,它们将只剩下执行权。 众所周知,文官集团在大明开国时期本没有什么议政权,几乎所有的大事都由太祖、成祖这两位强势皇帝一言而决,在经过长期时间发酵和一系列变故之后,文官集团才逐渐争取到一定的议政权,以及在极个别时期(如皇帝年幼、绝嗣等)代替皇权行使决策权的权利和地位。 须知中国的君主制在儒家思想下从来就不是也不该是皇权操纵一切的,这个问题早已有过说明,故不赘述。简单表述就是:在儒家思想下最完美的制度,是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你这皇帝不能真的去做“独夫”。 故而,文官集团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局面出现。而这,也正是近些年来内阁头一次不分派系,全员叩阙请辞以威胁皇帝的原因所在。同样,也正是高务实连诰命都不得不坚决拒绝的原因所在。 什么叫“没有人能背叛自己的阶级”?这就是了。 你又不是皇帝,那你背叛自己的阶级去和皇帝共情,你是不是有病?但更关键的是,你有病不打紧,问题是你的所作所为如果害了你同阶级的所有人,那你这就是自绝于“人民”啊! 因此高务实当场拒绝领旨,因此内阁集体叩阙请辞。 定南都护府是不是该设?不重要!至少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朝野上下都认为皇帝不能绕开内阁下达诰命! 前者只不过是具体的事务,甚至还只是一件不涉及大明核心区域“两京十三省”的“番邦事务”。所以它是设立都护府也好,都统使司也罢,或者节度使什么的都无所谓,至少在“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这个根本大事面前,它不值一提! 好在,皇帝虽然在当天拒绝接见内阁诸位辅臣,但到了次日,也就是今天上午,他还是接受了阁臣们的陛见,据说认真地听取了各位阁臣的谏言,并且表示愿意收回成命。 事情这就完了吗?没有。因为皇帝也不愿意自食其言,他当时实际表达的态度是:理解内阁拒绝附署,理解六科驳回诰命。 诶?这好像是一回事啊,不都是收回成命、诰命作废吗? 不然,这完全是两回事。如果是皇帝自己收回诰命,意味着他承认这件事是他这个皇帝彻头彻尾的做错了,所以不得不主动撤回。 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表示理解内阁拒绝附署,并且暗示六科可以驳回这道诰命。这种方式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还是很重视祖制的。你看,祖制允许内阁在不同意诰命时可以拒绝附署,现在内阁这么做了,朕就承认了吧? 你看,祖制赋予了六科封驳圣旨的特权,现在六科这么做了,朕也承认了吧? 朕是很尊重祖制的啊,是很尊重天下臣工的啊! 这样一来,他既避免了身为皇帝却朝令夕改、自食其言、自损威望的举动,又表达了对文官集团的理解和尊重,简直完美操作。 可是,正因为皇帝在阁臣全体叩阙这种巨大的政治压力下还能进行完美操作的表现,让京中百官都越发紧张起来。因为这意味着两点:一,皇帝早有预谋,早已料到内阁的反应,同时也早已有了应对之策;二,皇帝对于这些原本是文官集团最为擅长的政治手段已经炉火纯青。 那么在这两点基础之上,再考虑一下这位皇帝的性格,百官立刻意识到:此非穆庙,此乃世庙再临也。 先帝隆庆是个“好欺负”的皇帝,虽然他在位期间奠定了很多大事的基础,完成了诸如俺答封贡、开海开关之类的壮举。然而单从他的统治风格而言,他是个“好欺负”的,文官集团从来没有认为他对自己造成了什么威胁。 没错,他是很依赖实学派、依赖高拱,可实学派也好,高拱也罢,那也是文官集团的一个部分啊!穆庙依然是按照文官集团所希望的那样放权给文官集团在统治啊! 但今上现在的表现却不同了,他搞出“设立定南都护府”一事,连预定的都护高务实本人都不知道消息,而且还把内阁及高务实本人的反应早已预计好了,不慌不忙地接下了大臣们随之而来的招式,并且在此过程中达成了他想要达成的全部目的。 他不是真的打算现在就设立定南都护府,结果定南都护府果然没成,而他却通过此事明确地在全天下面前为高务实画了个饼。 这个饼在理论上绝对符合文官集团的理想:功懋懋赏。 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文官集团在面临皇权威压时的确团结一致,但在皇帝偏向某一方进行恩赐之时,却是会引起其他人嫉妒的。因为嫉妒,就会反对,哪怕反对不成,也会时刻盯着,准备挑错。 换句话说,皇帝这样来一手之后,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要把南疆整个“赐封”给高务实了。这个情况,实学派其他人怎么想还不好说,但很显然心学派绝对不会高兴,其他中立派没准也开心不到哪去。 不高兴,不开心,那就要挑刺啊,要找麻烦啊,而这些的前提都是要对高务实的一举一动实行更严密的监视,甚至对南疆的一举一动也要加强监视,争取发现问题。 这样一来,高务实就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南疆也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而皇帝不费一兵一卒就完成了对大局的掌控。 与此同时,他以完全符合祖制的方式“收回成命”,把自己的威望损失降低到最低——其实甚至没有降低,因为大明朝的皇帝连被喷都是常事,除了“二祖”之外,有几个皇帝不曾被内阁、六科等封驳过圣意? 但他这么做,偏偏又绕回去解决了内阁要挟他的根本理由,即皇帝不遵祖制,无视内阁等等。 这位皇帝已经拥有了世宗嘉靖帝一般的权谋手腕,且他手里的牌远远超过继位初期的嘉靖帝。这个威胁对于文官集团而言有多大? 难以估量,但至少王锡爵认为,皇帝不会虎头蛇尾,这一次权谋的应用必定还有一个更明显、更一目了然的直接结果,而这个结果……他认为多半会落到自己头上,或者说心学派头上。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皇帝不肯“早正国本”,而心学派偏偏是号召“早正国本”的主力,所以在这件事上,皇帝对心学派肯定是不满的。 固然,王锡爵很清楚,在实学派——尤其是实学派高党——掌握着朝廷大多数重要事权之时,皇帝几乎不可能把心学派打压到底,而一定会保留着心学派的架子,交于他们一些重要的监督权,以确保实学派不失控、朝廷不会变成实学派一言堂。 然而,作为心学派的两大柱石之一,他还是要不断的试探皇帝的底线,即皇帝心目中对于“朝中平衡”的判断标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为心学派取得更多的权利。 至于他坚持早正国本,这件事倒不只是郑皇贵妃之流所想的那般肤浅。早正国本这事其实对王锡爵而言,个人利益并不大,了不起就是当时取得一些声望。 他这么做真正的原因,是满足心学派的政治需要:心学是道德实学,若不坚持道德正确,那就完蛋了啊!根子都烂掉的树木还能存活吗? 这就好比实学派若是不能做事,或是做出的事情什么都改变不了,朝廷该穷还是穷,该打败仗还是打败仗,那它实学派不也得完蛋吗? 什么叫政治正确?这就是了。政治正确古往今来任何时期都有,绝非后世专享。 米帝白左难道不知道纵容某些族群会导致很多严重的社会问题,乃至于经济、文化、政治、军事等各个方面的问题么?他们当然知道,但是他们如果不继续坚持白左、坚持圣母下去,他们自己搞不好就先完蛋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啊,对立党派的威胁可比国家衰败的威胁大了去了——这个道理看看明末的东林党就知道。 一个即将没落的政权从来都有相似的麻烦,即“我知道问题在哪,但我不能去改变,因为我一旦去改变,首先我自己就完蛋了”。 这个道理,后世有学者总结为利益集团纠缠压制下的“不可作为”。就好比原历史上明末的“江南士绅抗税(不一定都是暴力抗税)”,明末根本解决不了,因为大量当权派都是江南利益集团的人。 到了鞑清初年,这件事得到了暂时的结果,但原因是当时的鞑清上层统治阶级与江南士绅没有多少利益纠葛,江南不交税损失的是他们的利益,故他们能毫不客气地打压。某位榜眼仅仅因为一文钱的欠税没有补齐,就被革去功名,以至于世人言“榜眼不值一文”。 然后呢?到了鞑清中后期,江南抗税再次成为主流,并且宣告抢救无效:因为那个时候的上层统治阶级和江南士绅的利益已经捆绑住了,不可能对自己动刀。 实学派之所以能强行在江南清丈田亩,一方面是托了海瑞的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高拱不是江南出身的首辅。之所以能在江南征收商税也是同样的道理——高务实领导的是北方商业联盟,又不是南方商业联盟,他压制南方豪绅富商毫无心理压力。 而且本身高务实作为一个在此时代归属感比较有限的穿越者,他对于国家利益的看重远高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因此他带头缴纳了大量税收。 北方商业其他巨头们衡量利弊之后发现,即便缴税也还是跟着高务实赚得更多,于是也只好认可了缴税。在这种情况下,南方商帮拒绝缴税的合法性也几乎消失殆尽。 所以,能在大明已经建国两百多年、各种利益集团错综复杂的情况下完成这么多改革,不客气的说,无论是历史上的高拱、张居正,还是这个时代的高拱他们那一辈,都只能开个头,多半不可能彻底。 只有高务实才有这个能力,因为他既可以带领旁人创造和收获更多财富,又能够以超脱时代局限的层次来放弃一部分原本可以自己获取的利益。换了旁人,这两点总有一点做不到,然后就只能半途而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豆儿852”、“云覆月雨”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这半个月仔细研究了一些冷战和后冷战时期的世界经济史以及米帝搞成现在这副局面的历史发展过程,以至于这一章写着写着差点跑题了……不过说实话,米帝现在的局面和明末真的非常像,我个人浅见是他们基本没救了(本章中其实已经暗喻)——别看他们现在还很强,但萨尔浒之前的大明谁又觉得不强呢? 第256章 靴子落地(中) 高务实头上的标签早已是实学改革激进派,而改革有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即改革的目的或者说目标是什么。 说高务实的改革就是为了“出海”,这显然不对,出海是手段,是过程,但绝非目的。 改革的目标只有两个字,两个字可以组成一个词,即:富强。 大明在改革之前,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富强的:财富生产能力在全世界首屈一指,百万大军的规模在全世界依然首屈一指。 但这种富强是一种虚胖式的富强,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表现很多。譬如民间的确有钱,但财富集中于权贵阶层,且全国不同地域地区的贫富差距非常巨大——苏州、两京等处城市之中随便打个短工都能月入四两到八两银子,而陕甘川滇绝大多数农民可能一辈子没在手里摸到过“银两”是个什么东西。 至于强大的军队,那就看你要怎么比。论规模,大明的确天下无敌,可惜规模这东西有时候并不代表战斗力。 高务实在约二十年前即隆庆年间有过估计,认为当时大明勉强具备对外作战之野战能力的军队不超过二十万,而这其中真正的精锐不超过一半,也即十万左右——几乎全是家丁或家丁式的军队。 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大明的所谓富强,归根结底只是建立在巨大的国家体量上而言,绝非高务实所认同的富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体量巨大而实际效能很差,这就是说国家对于基本国力的转化能力太差。 换句话说,朝廷在制度上有严重的问题,所以高务实选择改制。 改制针对的是当前,他也是依靠皇帝、朝廷对于当前局面的不满意,才得以顺利推进那些改制。然而光面对当前而不面向未来,这样的改制归根结底只是在“末”上面动脑筋,而非涉及于“本”。 这个“本”是什么?换句话说,未来是什么?对于此时被后人称之为“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大明而言,当然是工业化。 何谓工业化?不是说他派人开了不少矿,建起了在当前算得上先进的铁厂、船厂之类就算工业化了,那太肤浅太肤浅。 工业化的本质上是建立规模化的市场,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和发展产业生态。这里尤其需要强调“生态”二字,也就是说这些产业需要成体系,要有紧密的内在联系,是一个有机体。 但是,建立规模化的市场,在后世来说,那需要进行昂贵的基础设施建设,比如修铁路、公路来降低物流成本。这实际上是一笔巨大的“沉没成本”,而且收益不高,所以这些都不是私人资本愿意干的事。 以高务实的京华这样强大的财力,修一个定南城都差点要勒紧裤腰带,指望他去修这个时代的高速公路那不是要了老命? 至于铁路,眼下连蒸汽机都没有,钢铁产能也达不到那个地步,根本就是基础产业不过关,现在自然提都不必提。所以此时京华的对外扩张、据点建设全都是依托海港来进行,就是这个原因——高务实付不起这样巨大的“沉没成本”。 按照后世经济学上的理论,要建立和发展产业生态,需要使得实体产业有利润空间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通过资本增密来获得进一步发展的能力,这其中包括人、财、物的资源聚集。 在后世,通过引进成套技术来迅速建立产业生态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当然这个一般不能算沉没成本,因为这个投入产出还是非常可观的。红朝建国后,从教员时代到改开之初的四次经济层面遇到的危机基本与此有关。 高务实面对的情况与那个时候略有不同,因为红朝建立之时不仅经济一穷二白,也没有对外扩张——当然也不具备那个条件,故不可能通过欧洲列强式的掠夺模式完成资本积累。 好在高务实面对的情况比那时候总好了不少,他可以通过穿越者的技术优势在国内完成资本积累,可以通过身份地位优势结合之前的资本积累拉拢一批旧利益集团,继而形成合力开始对外扩张。 但是,扩张的目的,于欧洲而言只有掠夺,于高务实而言则还有更高需求,他需要的不是殖民地式的扩张,他需要的是“建立根据地”。 这就意味着他不能一味掠夺,他要同化当地原住民,用“归化户籍制”来将原住民转化为可以作为统治基础的“汉人”。也意味着他需要建设当地,而不是只把当地作为“单一原材料生产基地”来建设。 为什么后世在二战后独立的绝大多数国家最终都不能完成工业化?因为他们的经济基础就是“单一原材料生产基地”,不具备全面性,不能形成自己的工业体系,没有所谓产业链这种东西。 他们的一切生产,实际上都是由米帝所安排的,是米帝自身世界帝国体系内的一部分,只要米帝对他们的表现有所不满,或者到了该割韭菜的时候,米帝就可以轻易卡住他们咽喉,而他们只能任人宰割。 红朝之所以能摆脱这种最悲催的局面,原因是红朝在被称为立国之战的朝战打完后,虽然很快面临鹰、熊两大势力集团的孤立,几乎成了世界孤儿,但偏偏坚持住了,没有崩溃,结果成功的完成了“去依附”,形成了自己完整、独立的工业体系。 至于后来毛熊崩溃,红朝以极大的战略智慧,韬光养晦加入米帝体系,在默默承受双重剥削的情况下,假意达成与米帝的所谓“战略互补”,以至于当时米帝金融集团兴奋到公然宣称什么“中美国(注:即chimerica,又译中美共同体)”,什么“g2”…… 但那种模式显然不能长久,不可能我红朝负责赚钱而你米帝负责花钱,因此十年后……大家都知道了。 高务实面对的情况也比当时的红朝好了不少,至少他不必面对一个真正的霸主级对手,更不必因为暂时无法挑战而只能先委曲求全。他的背后,大明依然拥有这个世界最为巨大的体量,而他也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利用这种体量。 但是,出于对大明特色政治的担忧,他很难全心全意将自己的力量完全与大明融为一体,他需要拥有自己更加独立自主的力量,于是“南疆”这个概念就出现了。 南疆概念的出现,不代表高务实认为南疆已经能够自外于大明体系,且不说大明这样一个巨大的市场根本无可替代,就只看看南疆各国的汉人人口比例,高务实也绝不会现在就接受什么“赐国”,去做什么定南都护。 好在皇帝也不是真打算现在就这么做,因此在等到皇帝与内阁达成妥协之后,高务实也算是松了口气。要知道,现在京华在南疆的统治看似稳固,但这其中可不仅仅只是京华本身的武力在发挥作用,大明“百万天兵”本身就是一种对南疆各国的强大威慑。 原先的大明,那是它不插手南疆各国的事,它要真插手,哪一国的人自认为真的能够抵挡?所以京华现在的统治,虽然不能说是狐假虎威,但仗势欺人那是真有的。 不过皇帝这一手也给高务实提了个醒,他觉得既然已经被皇帝、太后关注,而且恐怕还免不了要被朝廷其他派系官员惦记,那么继续武力扩张看来暂时是不能为之了。就算要扩张,也只能另外想办法。 他和黄芷汀、刘馨、高陌商议了一番,三人都提出了一些建议。 黄芷汀的提议有点意思,她认为可以组建当地民兵剿匪——南疆各国的统治制度大多是学的中国历代,也一样是“皇权不下县”风格,所以民间豪族和部落式土匪相当普遍。 因此黄芷汀建议,通过遴选民兵并派遣他们作为剿匪主力清剿一些地方势力是两全其美的。这样做既可以强化京华对各地的统治,使统治力量渗透进南疆各国根部,又可以在这些小规模战争中培养先进分子,让他们获得“归化汉人”地位,强化统治力量基本盘。 刘馨或是早就考虑到黄芷汀会偏向于军事方面进行提议,因此她的提议则偏重于政治经济层面,她有三条建议: 首先是借皇帝的势,放出皇帝“差点”封高务实为定南都护的消息,让南疆各国上上下下先有这样一个心理准备。然后京华则悄悄开始进行着手在南疆建立统一的行政体系——名头可以定小一些,但实权方面要开始布局,总之就是提前先把“定南都护府”的架子实际上搭建起来,等将来皇帝真的册封,南疆可以直接变成定南都护府,一刻也不耽误。 接下来是建设任务。既然将来迟早有一天要变成“定南都护府”,那也就是说“南疆一体化”,那么同样可以提前布局。 比如说南疆各国之间乱七八糟的道路体系,就可以进行统一规划,建设一个合适的道路交通网。 她和高务实都是长在红旗下的,当然深知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再加上她这一世又是出身将门,自己还曾亲自领兵征战南疆,对于南疆的情况十分熟悉,故而很快在地图上当场规划出了几条“骨干道路网”供高务实夫妇参考。 高务实问她资金怎么办,她更是提出了一个乍看让人匪夷所思,细看却让人拍案叫绝的方案,她道:“为何京华要自己出钱修建?修路难道不是证明臣服、证明自己向往归化的一种投名状么? 依我之见,可以让那些投靠我们的大小势力,通过修路获得诸如‘归化积分’之类的东西。只要经过我们京华基建的验收,就给他们记下积分,等累积到若干积分,便可以按照标准获得归化汉人资格。” 高务实眼前一亮,但很快想到一个问题,问道:“可是一个家族所需要归化汉人总是有限的,比如一个当地贵族,他可能只需要自己一家几口人或者几十口人获得归化汉人资格,麾下的农奴根本没有必要。这就不至于需要太多‘归化积分’,那他自然也就不需要修太长的路。” 刘馨道:“这却不然,归化户籍制下,南疆各国的征税又不是无上限的按户降低征收比例,我们大可以调整出很多层次。比如户主是归化汉人,减税百五(5%),而如果他家有一百名农奴可以获得归化汉人身份——当然归化汉人不能为奴,他们至少得提升为佃农——此时我们根据这一百名归化汉人佃农的比例,再给他家减免百一(1%),那这个贵族户主能不乐意吗?” 这真是个好想法,高务实当即答应下来。不过,高务实也提出了一个补充,即这种按比例减免所需的“归化汉人佃户”比例必须是递增式的,比如额外减免1%-5%,按照100户一跳,到了6%-10%这个层次,就要加码到200户甚至300户一跳。 同时又加了两条限定:其一是最高减免比例为15%田赋,商税是另外的,不计其内;其二是规划汉人佃农户籍是可以自由变更的,也就是说佃农是可以自行脱离原户主的,脱离之后的次年,该户主就不享受此佃户带给他的减免效用。至于自行脱离的具体办法,南疆方面会制定指导办法。 刘馨的第三个建议,则是重构南疆的经济结构,尤其是“新兴产业”结构——也就是高务实在大明境内搞的那些。按照刘馨的说法,是既然迟早要自成一体,那现在就该提前建设,不能始终依赖于大明本土。 不仅如此,她还建议高务实考虑一下,让京华瓷器派人去南疆各地考察,看看哪里有优质的高岭土适合做瓷器基地,建立南疆自己的瓷器产业。至于纺织方面也是一样,看看能不能在大明之外再搞个南疆“副中心”出来。 不过,这一系列建议高务实暂时只接受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也就是瓷器丝绸部分,高务实表示还要审慎考虑,但他对于建立棉纺织、麻纺织基地这一部分表示同意。 等到高陌做建议,他表示夫人之前提到葡萄牙可能被迫移交马六甲城,这件事一旦真的成功,南疆或许可以利用大明原先在南洋的影响力,在无须动用武力的情况下进入南洋群岛,不说立刻全面占领,至少可以先取得几个桥头堡。 这个思路高务实也比较赞赏,他自己也曾经思考过这种方式,但目前由于京华的扩张太快,他又一时想不出一个适合掌总南洋群岛攻略的主将,因此才没有主动提出。 高陌此时却有个建议,他认为台湾攻略的早期攻略到此基本已经完成了,接下去基本上都是建设任务,故四爷(高务俭)可以南调,负责南洋攻略——南洋和台湾颇有类似之处,四爷的相关经验正好可以发挥作用。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uszx”、“曹面子”、“云覆月雨”、“小小小狂人xfz”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6章 靴子落地(下) 高家六房的“四爷”高务俭,已经负责台湾攻略好几年时间,在对于建立、巩固和扩大据点方面拥有足够的经验。 不顾高务俭在台湾时面临的情况,在高务实看来还是比将来去南洋要简单不少。这主要是因为台湾此时基本处于“无主”状态,当地的原住民文明程度相当低,简单的说就是还在部落文明这个层次,连城市都没有,了不起有一些聚落、小寨。 高务俭这位“四爷”是高务实的嫡亲弟弟,而且是高务实最小的嫡亲弟弟,身份当然非常非常与众不同,所以他在台湾的行动自由度极高。 可以这么说,只要在战略层面没有违背高务实的指令,那些被指派给他的高家家丁头目,就不会有任何违背他命令的可能。换句话说,他在台湾的扩张几乎能用随心所欲来形容。 一个年仅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掌握了一支在台湾无数部落中可以横着走的精锐力量,他的扩张风格如何,那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好在这支力量虽然精锐,到底数量还是有限,因此高务俭还是用了脑筋的。他并没有简单的选择一路平推,而是经常稳住一部、打击一部,要么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要么二桃杀三士,总之也算是在智慧层面碾压了当地土人。 原历史上西班牙人与荷兰人也在台湾建立过短暂的殖民统治,如果没有高务实的干涉,台湾本来会在约三十年后受到西班牙和荷兰的争夺。 17世纪初期,荷兰的不断崛起,使得以西班牙为中心的南洋国家贸易开始走向了衰落。到了1624年,荷兰成功的占据了台湾,西班牙就开始着急了,因为一旦荷兰势力在台湾确立,西班牙的海外贸易尤其是亚洲贸易就会受到严重打击。 所以,西班牙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它不仅需要开始寻找一些新的殖民地,而且需要将荷兰人驱逐出台湾,因此它也将目光转向了台湾。 1626年,西班牙集结了大量的军队,从马尼拉出发,绕过台湾的背面,发现了基隆这个城市,并且成功的在基隆登陆了。 一切看起来都非常的顺利,而且他们还在基隆发现了一座天然的小岛,这个小岛就是一个很好的屏障。之后西班牙人在这座岛屿上建立了一个堡垒,并且派遣一小部分的兵力驻扎在这里进行防御。 1629年,西班牙开始向台湾的西北航行,不断的扩大它的势力范围,而且还发现了一条淡水河。要是一切顺利的话,那么西班牙就会以淡水为中心建立自己的殖民地领土。台湾岛的面积足够大,所以从事粮食生产和经济作物是非常便利的,要是控制了淡水,那么就没必要担心荷兰人了。 但是,西班牙的美梦并没有实现,它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失误所在,那就是:台湾并不是一个很多势力争夺的地方,全岛开发的并不多,且开发的难度非常大,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才可以,而想要得到的回报,则需要很长的周期。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台湾本土还有一些土著居民的存在,这些土著人口并不算特别少,又不像美洲原住民那样受文化影响而对白人有某种神秘的畏惧,台湾土人对白人的观感就是两个字:异类。 异类,意味着双方必须经过战争才能确立胜负关系、统属关系,这样一个强硬的土人势力,对于西班牙而言是非常难以对付的。 因为,这些土人没有接受过文明的洗礼,他们的文化水平非常的低,和他们根本无法沟通,如此冲突就无法避免了。由于这些问题的存在,所以西班牙在台湾发展了十多年的时间,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报,并没有取得西班牙想象中的成就。而且西班牙上层还一直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失败——为什么他们不肯信上帝?明明美洲人就很好“说服”啊! 他们没有找到自身计划的局限性,就想要控制这个地方,这显然是不可能成功的。而西班牙王室投入这么多,却没有看到回报,于是就将这次行动看做是一场赔钱的买卖。 作为西班牙在台湾的最大对手荷兰,此时也已经占据了台湾的南面,但他们也并没有放弃台湾北部,但他们当时的局面也非常紧张,兵力有限,所以他们则需要用有限的兵力去应付战场。 但到了1640年,西班牙在台湾几乎就要自行崩溃了,很多曾经的军事要塞都裁撤掉了,驻守在此的一些士兵都回到了菲律宾,只留下了不到400人驻扎在台湾。 1641年,荷兰看到了西班牙衰败的局势,于是就试探性的向西班牙遗留下的军队发起了攻击。为了更好的了解西班牙的真正实力,荷兰在台湾总督还写了一封信给西班牙,将自己想要进攻西班牙军队的意图直接告诉了西班牙。 西班牙的回信让荷兰看到了希望,因为荷兰从中看到的最大反击希望,就是“傲慢的口气”和“盲目的自信”。 1642年,荷兰派出一支远征军进攻基隆,369名士兵在基隆成功登陆。这三百多名荷兰士兵知道,他们的对手是400名西班牙士兵和无数台湾土著组成的军队,虽然西班牙的防御措施还算到位,但是荷兰人却事先就占据了岛上的制高点,一开火就炮轰了西班牙的据点。最终经过了6天的战斗,西班牙殖民军投降了。 之后,他们交出了西班牙的国家旗帜和全部的武器,这些投降的士兵都被遣送回了西班牙。由于战斗时间非常仓促,所以菲律宾也没有来得及援助,尽管菲律宾总督因为这场战斗被免职了,但是西班牙却并没有任何反击的打算。 而荷兰在占据了基隆之后,发现基隆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有经营价值,于是也就只是象征性的组建了一支军队在这里防御。 以上历史事实表明了一个关键点:台湾对于欧洲人而言,统治成本很高,无论西、荷都认为不划算,因此都没有正经地进行大规模投资以便长期统治。 这就有点奇怪了,高务实是认为台湾很有统治价值的(前文有述,这里就不说了),双方的理解为何出现这么大的差别? 道理很简单,西、荷两国占据台湾,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开化程度很低的台湾本身去的,这两家占据和争夺台湾,其实本质上都是冲着大明和日本去的。 然后呢?西班牙人通过葡萄牙人在澳门的存在,间接取得了和大明的贸易资格,而荷兰人争取与大明贸易一直失败,但却成功的获得了在日本的一定贸易许可。 此时此刻,西班牙人占着台湾已经没有意义,当然也就懒得和荷兰人在台湾纠缠。事情说穿了就是这么简单,经济不仅决定经济本身,还决定政治走向,决定军事行动。 不过那是原历史,当前的局面和原历史差别就很大了。 首先是因为时间关系,荷兰人还没有过来,欧洲人在东亚、东南亚方面占据贸易领头羊位置的是葡萄牙。葡萄牙与明、日两国的贸易同时存在;西班牙刚刚进来不久,还不曾取得与大明直接贸易的许可(但大明商人可以去菲律宾贸易),对日本的贸易刚刚起步,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此时变化来了,高务实用一场吕宋战役告诉了欧洲人:你们所谓的远东,是我大明说了算,我京华说了算。 这次战争本来就是趁着西班牙无敌舰队远征英国的机会发起的,考虑到西班牙此战的损失,他们即便正处于最骄狂的时代,也不可能考虑反攻菲律宾——其实这也正是葡萄牙方面在不曾取得国王直接授权(因为葡萄牙国王就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兼任)的情况下,果阿总督会派特使到定南商议和平转让马六甲的原因。 葡萄牙人按照自己的习惯理解来做事,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高务实的举动并不代表“大明帝国”,只以为这是大明帝国在展现自己对东亚各国的宗主权,因此在西班牙都一溃千里的情况下,葡萄牙人直接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根据阿尔弗雷多特使和“黄芷汀女爵阁下”初步达成的口头协议,葡萄牙需要完全放弃在南洋的殖民行为。而以高务实对欧洲人的了解,他认为葡萄牙人极有可能阳奉阴违,通过他们在所谓“香料群岛”的贸易力量暗中干涉,给京华的南洋攻略拖后腿, 当然,葡萄牙人可能会把京华的南洋攻略视为“大明帝国强化其南洋宗主权的行动”,所以在葡萄牙甚至西班牙眼中,这些拖后腿的举动实际是他们与“大明帝国”进行殖民战争的一部分。 南洋地区既有已经形成国家组织很久的亚齐、淡目、万丹、苏门答腊、柔佛、婆罗(文莱)、苏禄等国,也有很多部落或部落联盟集团,总之小国林立。 在京华“南疆共同体”因为大明国内形势无法对南洋进行正式战争的情况下,在这些地区进行扩张就只能尽量舍弃军事手段,而改行军事、政治、经济方面的威胁或拉拢手段来灵活应对,这在高务实看来是很需要技巧的,他有些担心高务俭会不会搞砸。 众人商量了许久,尤其是高陌根据内务部的情报,拿着最新的南洋局势图向高务实夫妇和刘馨三人详细说明了南洋目前的复杂情况,最终高务实决定让高务俭先交卸台湾方面的任务,来京向他述职,在述职之后他要亲自和高务俭交流——当然也可以理解为面授机宜。 等这些事情谈完,时间已经不早了。四人刚从南洋问题转回到南疆产业布局安排不久,内务部家丁传来消息,汇报了宫里和内阁的最新动向。 司礼监将皇帝最新诰命送至内阁,诰命晋高务实柱国、资政大夫;晋黄芷汀一品夫人,“以原职,权掌暹罗、勃固、缅甸、南掌、柬埔寨等国疏文陛奏”。内阁收到诰命,很快附署通过,并送六科。六科也很快通过,附署画押,形成合法诰命下达。 这一次诰命与前一次诰命最大的不同,就是去掉了有关“定南都护府”相关的几乎全部内容,但是保留了一丁点儿,即那句让黄芷汀“以原职,权掌暹罗、勃固、缅甸、南掌、柬埔寨等国疏文陛奏”。 “以原职”就是说黄芷汀的正式职务依旧是“安南都统使司副都统使”,但是“暂时代管”暹罗、勃固、缅甸、南掌、柬埔寨等国的“疏文陛奏”。 什么叫“疏文陛奏”?就是他们原本需要象征性地给皇帝上奏,说一说国内的情况,请示皇帝该如何如何——这当然都是流于表面的东西,连他们说的是不是实情,皇帝都不会去查。而皇帝的回复一般也都是套话,大抵不过教导他们以仁义治国之类,双方完全是废话对废话。 但是废话归废话,这依旧是“君臣召对”的一种形式,是确定谁为君、谁为臣的重要证据。而此时皇帝让黄芷汀“权掌”——也就是“暂管”此事,却绝非是说让黄芷汀变成司礼监性质。 实际上这意味着今后的南疆除了安南都统司还是由都统使莫茂洽直接上奏皇帝,其他各国就变成了上奏给黄芷汀,而黄芷汀则奉命代表皇帝回复他们。 司礼监也能代表皇帝进行朱批,但司礼监的朱批是必须皇帝同意的,实际上司礼监正经的说,只是帮皇帝签字盖章,本身不具备批复权限——通过其他手段如欺骗皇帝或模糊皇帝口谕用词等手段来达到的不算。 黄芷汀现在享受的权力却不同,她是“暂管”——暂不暂无所谓,反正现在她是“管”,既然是管,就表示她只对皇帝本人负责,具体怎么回答这些国王,那是她的事。 原本皇帝在理论上的确是有权“管理”这些藩属国的,但那仅仅是理论,皇帝在这些地方又不驻军,本人离得又远,这种所谓管理根本不曾有过。 然而这个权力给了黄芷汀就不同了。她夫君的几支警备军是南疆各国实际上的正规军,她本人又代表她夫君坐镇于定南城,这个管本身就是实管,只缺名义,而现在皇帝给了名义。 南疆,实际上已经交给了黄芷汀代表高务实管治,只缺一个统一的行政架构了。 不过这还只是皇帝的第一道诰命,除了这一道诰命之外还有一道诏书:经吏部遴选提名,以陈于陛、陈经邦、徐学谟三人为吏部尚书继任人选举行廷推,廷推日期定在三日之后。 第二只靴子,至此基本落地。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7章 换血 陈于陛、陈经邦、徐学谟三人作为吏部尚书候选人举行廷推,这个做法完全符合“程序正确”。只不过,这三位候选人的排序有些问题。 此时此刻,陈于陛的职务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陈经邦是礼部左侍郎,徐学谟是礼部尚书。 这三个职务一摆出来,很显然能看到问题:陈于陛作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身份比较特殊,暂且不说;陈经邦作为礼部左侍郎居然排名在礼部尚书徐学谟之前,这似乎怎么看都有问题,完全不符合历来讲究资历排名的大明官场。 其实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事实是陈经邦在万历十一年就做过一次礼部尚书,只是时间非常之短,仅仅两个多月便因为丁母忧而辞任回乡。然而丁忧之后他没能及时起复,因为他自己又病了,这么一拖两拖的,最终到了去年才起复回京。 然而此时京中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找不出位置安排他,本来都打算让他去南京六部随便找个堂官位置过渡过渡,恰好空了礼部左侍郎位置出来,于是只好委屈他先补了这个缺。 但补缺归补缺,他的加衔、品阶、文散官等等都是按照他之前礼部尚书的档次来的,又因为他初任礼部尚书的资格比徐学谟更老,因此这次排位就摆在了徐学谟前头。 不过,资历虽然重要,但在需要廷推的重臣职务上,吏部初选的推荐者本身是可以不看资历的,而这个巨大的权力居然完全掌握在吏部文选司郎中手里。 嗯……这很大明。 当然,权力这种东西有时候也是很危险的。比如原历史上的万历二十一年,顾宪成任吏部文选司郎中,掌管官吏班秩迁升、改调等事务。万历二十二年,朝廷会同推荐选任内阁大学士。这次顾宪成提名的人,因为都是朱翊钧所厌恶的,从而触怒了皇帝(此前不久顾宪成已经触怒过他),因此被直接削去官籍,革职回家。 不过这一次吏部文选司挑出的人选,皇帝看起来没有意见,直接下旨廷推了。 高务实深悉朝廷情况,当然知道皇帝为什么没有意见。原因是:陈于陛、陈经邦两人都应该是皇帝可以接受的天官人选,至于在三个推荐位中垫底的徐学谟,皇帝大概只把他当做添头。 不过以高务实来看,皇帝多半会更加认可陈于陛,理由是陈于陛虽然理论上属于中立派,但实际上在滇缅之战时期,以陈于陛之父陈以勤当年在阁臣位置上形成的“陈党”受到了高务实的大恩,保住了那时候陈党的核心、云南巡抚刘世曾,陈于陛从此之后实际上成为了实学派高党一系的人。 吏部在隆庆三年年底高拱起复之后,一直是实学派的自留地,而吏部本身又是实学派改革必须掌握的衙门,皇帝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吏部尚书一职,除非皇帝不打算继续改革了,否则一定会交给实学派,或者至少是不会对实学派形成掣肘的中立派——陈于陛显然非常符合这个条件。 当然,陈经邦其实也是符合条件的,他虽然是南榜出身,但因为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因此也是拜过高拱为座师的,只不过相对而言不算高党的核心成员,即便在朝廷混得最好的时候也游离在实学派边缘。 但是他还有一个优势,即在朱翊钧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做了太子的日讲官,算得上是朱翊钧和高务实两人共同的老师。当然了,朱翊钧的老师一大堆,高务实正经拜师的老师倒只有郭朴一个,不过这些都是传统问题,倒没必要展开来说。 总而言之,陈经邦属于皇帝很熟悉的人,资历也完全足够,吏部文选司把他放在推荐第二位非常合理。 至于徐学谟,他这个礼部尚书本来就是当时实学派与心学派斗争与妥协的产物,皇帝对他有没有恶感不好说,但好感想必是谈不上的。在当前的情况下,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廷推最终推荐了他,皇帝恐怕也会“一票否决”,要求内阁再次廷推。 廷推这件事一出,还导致了另一个影响,即张学颜、高务实两人都立刻接受了皇帝的“劝慰”,马上“出而视事”了。 呃,也不能怪他俩不矜持,廷推吏部尚书这么重要的事,要是实学派少了一位阁老、一位户部尚书,万一要是出现了什么变故……虽然有皇帝的“一票否决权”兜底,但要真是闹到那个地步,实学派的面子上就太挂不住了。 利益总比面子重要,何况是如此关键的核心利益,他们二位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而这又让所有人再次见识了皇帝的手段:你俩不是怎么都劝不出来么?现在怎样? 朕有的是办法! 三日后,廷推开始。不过这次廷推的过程和结果全在意料之中,倒是不必详述。大致上就是不仅实学派的人把“票”都投给了陈于陛,连中立派也有不少,剩下的中立派则投给了陈经邦,徐学谟得票最低——连心学派都有人没把票给他。 吏部尚书的廷推,参与的人数比较多,除了六位阁臣之外,还有大九卿和小九卿,徐学谟一共只得了三票,刨除申时行和王锡爵之外,居然只有一个人投他,显然大伙儿都知道皇帝不会挑他。 既然如此,大家也就干脆免得恶心皇帝,给自己造成麻烦了。至于申时行与王锡爵之外的那位……那是年龄马上到站,反正无所畏惧,就不提了。 结果一出,皇帝果然很满意,上午才出的廷推结果,下午皇帝就下达诰命,以陈于陛接替请辞归乡的杨巍,成为新一任吏部尚书。 当然,根据传统,陈于陛又连忙上疏自陈,说自己才疏学浅、德不配位巴拉巴拉的来推辞一番,而皇帝自然是“不允辞”,然后走完流程,陈于陛走马上任。 不过朝廷的变动这还不算完,陈于陛履新吏部尚书没几天,张学颜就邀请吴兑和高务实去了他府上,很是郑重地表示他准备请辞归乡。 这件事其实在高务实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张学颜会这么急。他和吴兑两人劝了一会儿,但张学颜这一次应该是去意已决,怎么说都不答应继续留任。两人没法,只好和张学颜讨论起继任人选。 其实按照眼下实学派内部的资历来看,刨除高务实这个怪胎之外,最适合成为阁臣的应该是沈鲤。然而沈鲤自从被高务实顶替了户部尚书而改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之后,对实学派高党一系就出现了很严重的离心倾向,反而与许国走得很近。 在这般情况之下,考虑到张学颜这个阁臣位置对于高务实实际掌握实学派的重大意义,三人都认为此时不能推荐沈鲤上位阁老。 但是这样一来就有麻烦了,他们不推荐沈鲤,那么许国和沈鲤也大概率不会支持他们推出的廷推候选人,实学派就会在这次廷推中明显出现分裂,这是典型的亲者痛仇者快之举。 对此,高务实提出一种设想,即通过主动推荐沈鲤来化解危机。他认为这么做的话,说不定就能让沈鲤“回心转意”,认识到上次被高务实替代实在是皇帝的圣断,并非高务实非要抢他的风头,或者说让他难堪。 这么做显然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一旦沈鲤真的“想通了”,那么许国在就会变得孤立无援,很可能会“认命”式的承认高务实对实学派的领导权,从而也就完成了实学派的“统一”。 但对于高务实的这个提议,张学颜和吴兑都认为太不稳妥了。前次高务实代替沈鲤出任户部尚书一事,明眼人都知道原因在于高务实更懂财务,而彼时正是皇帝需要一个能力超强的地官为他出力之时。 沈鲤又不是小孩子,这点道理不可能不懂,他之所以还是放不下这件事,关键是认为自己失了颜面,相当于被皇帝指名道姓说能力不足。 张学颜固然可以在离任时推荐沈鲤,吴兑和高务实也可以全力支持,但沈鲤会不会认为这样一来就足以找回面子,那可谁也不敢预料。万一他依旧放不下这件事,这个阁臣位置被他得到可就成了高党作茧自缚,麻烦就大了去了。 张学颜自己的考虑则是推荐梁梦龙入阁。梁梦龙虽然最早的时候是以张居正门生入仕,但张居正倒台已经快二十年了,梁梦龙早已投到实学派麾下,这么些年以来也没有丝毫对实学派“不忠”的举动,尤其是当高务实在兵部任职之时,梁梦龙与他也配合得很好,关系称得上是亲密无间。 至于梁梦龙的能力,那也不必怀疑,要不是他能力够强,当初张居正倒台之后高拱为什么没有打压他?高拱的特点是很明显的,哪怕出身“敌方”阵营,除非是死硬分子,否则他都会一视同仁,量才使用。他能留下梁梦龙并且一路提拔,本身就说明梁梦龙能力甚佳。 至于梁梦龙去位之后兵部怎么办,张学颜也有他的考虑。他认为可以调蓟辽总督周咏回部任兵部尚书。这样一来,依照惯例很可能辽抚李松就要升任蓟辽总督,此时实学派再举荐顾养谦为辽抚…… 这个主意倒有些连环计的意思。李松这个辽抚显然一直都不是实学派喜欢的人选,他在辽东一直对高务实安排的宣大将领有不小的压制,而接替父亲镇辽的李如松在他的帮助下,大有恢复李家军极盛时期的趋势,这也影响了高务实在辽东的布置。 虽然李如松也是名将,而且还一直被高务实格外高看乃至保护着,但那并不代表实学派整体都满意他,实际上高务实的高看也好、保护也罢,都属于个人行为,实学派整体对于李如松也是更倾向于打压的。 而李松呢,他在辽东任职时间极长,一旦离开辽东去了蓟镇,考虑到蓟镇原是戚继光的驻地,将领几乎都是实学派麾下,李松势必不能如臂使指,如此也就很难对实学派造成太多实际麻烦了。 顾养谦也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是高务实当初随高拱来京之时认识的第一批“师兄”之一,他若做了辽抚,基本不可能违背高务实在辽抚任上立下的规矩,对于高务实调去辽东的那批宣大嫡系也肯定会尽力照顾。至于将来辽东有事或者对察哈尔出兵什么的,也应该会足够听高务实的“招呼”。 唯一的问题在于周咏的能力。这位现任蓟辽总督,能力方面一直不被实学派内部看好,高务实心底里对他的评价基本上就是“平庸”二字。说水平很差,好像倒也不至于,但要说水平很高,那显然也是扯淡。大致上来说,他的主要优点就是听话二字。 可是对于兵部尚书这个位置,高务实觉得光听话恐怕不够,何况皇帝之前也曾经对周咏的能力有所担忧——是他上任蓟辽总督之前皇帝就担忧过,那现在让他做本兵,皇帝不得更担心? 不过张学颜大概是临走之前也不怕玩一把大的,他又建议让韩楫出任兵部戎政侍郎,作为对周咏这个本兵的补充。 韩楫同样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高务实认识的第一批“师兄”之一,老早就是实学派骨干成员,而且他还有过担任应天巡抚的经历。 大明的巡抚有个别称,称为抚军,故韩楫其实算是有军事履历的——虽然没打过仗,但并不影响这一点。 对于韩楫这个人,高务实当然并无不满,他的资历也的确足够。只是高务实觉得这样一来,兵部尚书是个能力一般的,兵部戎政侍郎又是个没有真正带兵经历的,万一要真有什么大的战争发生,这两位到底有能力应付么? 此时吴兑站了出来,道:“心斋公若是致仕,我料皇上会让我接替心斋公督理户部。户部现在有日新在,其实也不必我多事,而鸣泉则与我此前一样,是以本兵入阁,估计应该会督理兵部……这样一来,兵部就算真要面临什么大事,鸣泉总能为他们掌着舵,我认为不会有问题。”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高务实也不好坚持了,于是只得答应下来。 又过了几日,张学颜连上三疏乞骸骨,终于获准。临行前他推荐兵部尚书梁梦龙入阁,皇帝表示认可,要求举行廷推。 这次事情意外地顺利,心学派甚至都没有为李松调离辽东表达反对意见——或许他们认为李松升任蓟辽总督也是划算的事吧。 总之在很短的时间内,张学颜、吴兑与高务实商议的换血计划就完成了:吴兑由武英殿大学士升任文华殿大学士,后续王家屏、王锡爵各自往前递补;梁梦龙入阁为东阁大学士;周咏升任兵部尚书;韩楫调任兵部左侍郎协理戎政;李松升任蓟辽总督;顾养谦升任辽东巡抚……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覆月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8章 局势变化 内阁、兵部、蓟辽的换血当然会带来不少变化。首先内阁方面,实学派高党的话语权相对而言略有削弱,虽然还是两位辅臣在阁,但由于梁梦龙新晋,高党一系实际上是用一个武英殿大学士换了个东阁大学士。 当然了,这个削弱并不算大,毕竟内阁的组成是“我大明自有国情在此”,首辅话语权最强,次辅就差了不少,其余诸位都是“群辅”,虽然资历有别,话语权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具体还是要看各人的政治影响力。而问题就在于,张学颜的影响力的确比梁梦龙更强一些…… 总的来说,内阁方面有一点点削弱,但影响不大,处于局面可控状态。而兵部方面,实学派或者说高党反而进一步强化了。 随着一系列调动的完成,现在兵部五位堂官之中,仅高党一系就占了三位:兵部尚书周咏,左侍郎宋之韩,左侍郎兼协理京营戎政韩楫,而两位右侍郎则都是中立派,可以说兵部基本上是高党的一言堂。 这里要说明一个情况,从部内排名和分工而言,宋之韩的那个左侍郎其实更像是红朝的“常务副xx”,其责任相当于“协助兵部尚书抓全面”,所以他的排名在韩楫之前。 而韩楫的工作则有明确的倾向性,就像高务实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一样,兵部左侍郎这个本职是为了给“协理京营戎政”作为基础存在的,实际工作主要是协理京营戎政——协理这个问题此前说过,文官的“协理”,在实权上完全碾压武臣勋贵头上的“总理”,所以韩楫现在其实就是京营的主管官员。 在高务实施行京营改制之后,京营二分,出现了禁卫军与生产建设兵团并行的局面。从那时候起,协理京营戎政的权力实际上出现了飞跃:既是禁卫军实际上的直接领导,又控制着一股强大的财力。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此时的协理京营戎政在实权上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而考虑到兵部又是实学派的主要阵地之一,这个位置算是默认被高党掌握的。 当然,从当下朝廷的大局上来看,这个位置也必须留给高党,因为虽然中枢有高务实坐镇,但谁也不敢打包票“开藩禁”一定能一帆风顺,万一某地出现了举兵造反之类的事,京营不在高务实的控制或者影响之下,那是可能出大问题的。 宋之韩和韩楫都是高拱嘉靖四十四年的门生,高务实和他们的交情差不多二十年了,而周咏虽然能力一般,但他比较有自知之明,特点是听话,这基本上保证了高务实对兵部的强大影响力。 吏部方面,除了陈于陛这个尚书是受过高务实之恩的,左侍郎涂梦桂同样是高拱门生、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这可以确保吏部也在高党控制之下。 从以上局面来看,高务实在朝廷最具实权的吏部、户部、兵部都处于核心地位,也就足以保证实学派改革可以继续推进,而这也正是皇帝所需要的。 如果纵观现在的内阁和六部等中枢衙门,可以发现一个事实:在当前的主要重臣之中,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已经形成主流,如果稍微扩大一些看,以嘉靖四十四年这一科为标的,朝中重臣基本都出身在这一科的前后一两科的范围内。 按照大明的政治习惯,下一次的重臣主要群体,大概很有可能是出身于隆庆五年那一科,而再往后则还不好说——如果迭代很快,则可能是万历二年那一科,不过这种情况不常见,正常来说可能是万历五年那一科。 不过,资历虽然是重臣们成为重臣最关键的考量标准,但辉煌的事功也可能让进入重臣集团的时间提前,比如高务实就是这样的怪胎。 但不管怎么说,任何大明朝的官员——尤其要考虑大明朝已经是个两百年的皇朝,因此资历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而言要比事功更加重要,故高务实成为尚书级重臣已经非常非常例外。 再加上他成为尚书的时间也才不到一年时间,短期内已经不可能再进一步由尚书进入内阁,因为这样做的话,对于约定俗成的“制度”打击就太大了,可能造成将来“幸臣肆意”。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就好比在红朝基本上不可能出现三十岁的副国级道理类似——你可能能力很强,政绩辉煌,但提拔你一人而破坏组织制度,那是万万不可取的,即便破格提拔,也只能比一般人快一些。也许快个十年、十五年,但通常不可能快二十年。 举例来说,张居正考中进士非常早,年仅二十二岁(实岁),然而等他因为运气极佳、在隆庆元年以裕邸旧臣身份混成东阁大学士这个末辅时,也已经四十二岁(实岁)。原历史上他成为首辅是因为阴了高拱,但那时候他也四十七岁了——请注意,这已经是大明朝非常罕见的年轻首辅。 因此大明朝的特点显而易见,事功固然要赏,但能不能进入内阁关键是看资历:在这个资历中,最重要的是他中进士的时间和成绩,成绩是基础项目,而重点考量的是时间;次要考虑的是他首次成为六部堂官(尚书、侍郎)的时间,且不包括加衔外任的伪堂官,比如以右都御史或兵部侍郎出任巡抚或以兵部尚书衔出任总督就不算;至于事功,不好意思,那个是最后考虑的项目,且通常只作为加分项考虑。 按照这种原则,一般来看高务实要成为阁臣,应该处于什么时期?应该是在万历二年或者万历五年那一科的进士成为重臣主流时。而如果说高务实此后再立下无可争议的巨大功劳,那么有可能还会再提前一个时期,比如说隆庆五年那一科成为重臣主流的时期。 这就是现实,高务实很清楚,其他官员也很清楚,所以申时行、王锡爵他们不会担心高务实现在就能入阁,而张学颜辞任也不会考虑推荐高务实补位。 当前大家都有心里预计,虽然皇帝肯定是希望高务实早些入阁的,但即便这个时间再怎么早,也应该是在察哈尔决战高务实领军取得重大胜利或者决定性胜利之后,在那之前肯定不可能,且高务实也一定不会接受,以免自己被天下人当做“幸臣”。 中枢的情况大抵如此,地方上经过这一轮调整,尤其是在蓟辽方向就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李松的升调所导致的最直接影响,就是心学派在名义上控制了总数高达三十六万之巨的边军精锐! 边军兵力问题之前提到过,当前的边军大致上是这样的情况:辽东有兵十八万,蓟州有兵十八万,昌平有兵六万,宣府有兵十三万,大同有兵十二万,山西有兵七万,保定有兵四万,延绥有兵四万,固原有兵六万,宁夏有兵三万,十镇总兵力高达九十一万左右。再加上京营禁卫军的六万,大致上北方沿边境线上布置了九十七万大军,说百万也不是开玩笑。 而很显然的,这十镇之中最为强大的即京师左右两翼:右翼蓟镇、辽东加起来高达三十六万大军,左翼宣府、大同、山西加起来是三十二万。 昌平、保定一般算作京师外围力量,是十万人的规模,京营禁卫军作为核心力量是六万人,这十六万大军一般只负责拱卫京师——当然高务实改制之后,禁卫军正在野战化,今后可能会作为攻势力量存在。 不论怎么算,在朝廷已经把察哈尔攻略当做国策来推进之后,蓟辽的重要性都在不断提高,因此其兵力之雄厚已经是首屈一指。如今李松成为蓟辽总督,在心学派内部看来实在是巨大的胜利。 不过嘛……这个“胜利”的水分相当大。 首先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变化,尤其是随着镇守蓟镇多年的戚继光投入实学派麾下,蓟镇俨然已经成为第二个宣大。此时的蓟镇上上下下都是高党将领,“宣大化”的程度相当高,其中间杂着谭纶、戚继光系的南军将领,现在也属于高党一系。 其次呢,高党嫡系的宣大将领对辽东的渗透也很严重。通过高务实的三次调整,从一开始的马家将、麻家将,到前一次萧如薰率领的大批宣大中层将领补入,辽东的高党宣大嫡系势力也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直接掌握的宣大精锐超过四万五千,这个数据甚至已经超过李家军——因为李成梁前次损失不小,此消彼长之下反而只剩三万七千左右的嫡系。 当然,李如松回镇辽东之后正在扩军,意图恢复,现在可能已经恢复到了之前的四万嫡系规模。大致上可以这么说,辽东最精锐的家丁化嫡系军队高达八万余,是九边之中家丁化程度最高的一镇,可谓兵雄天下。 而在这个兵雄天下的辽东镇,现在基本上是实学派和心学派东西二分。 东部方面是以“镇守辽阳副总兵”萧如薰为核心的实学派嫡系军队,他是被安排过去接替曹簠的,曹簠现在已经升调蓟镇总兵。 萧如薰麾下主要包括负责金、复、海、盖这四州,也就是辽南半岛方面的分守海盖右参将马栋;负责辽北方面的开原参将麻承勋;配合萧如薰负责辽东中部方面的沈阳游击戚金。 不过,辽东这半边还有李成梁当年留下的势力,主要是宽甸参将杨元。由于宽甸的位置在鸭绿江西北,所以他实际上是负责辽东东部方向,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配合辽西对辽东形成了一个左右夹击的状态——当然,大家都是明军,所谓夹击自然只能说是某种形势,除非一方造反,否则并不真正成立。 辽西方面,为首的当然是身为“镇守辽东总兵官”李如松。因为此前提到的情况,加上宽甸的杨元分走了部分李家军嫡系力量,实际上李如松手里的嫡系只有三万两千左右——如果他扩军补充已经完成,那大概就是三万五千。 他手下掌握的主要将领,大抵是分守宁远左参将祖承训、分守锦义右参将查大寿和包括广宁左、右营游击将军、分守振武堡游击将军、分守前屯游击将军、分守车营游击将军在内的一批游击将军。 在这之外,还有一个新设的分守阜新游击将军。这个职务是前不久才设置的,其前提在于两点,其一是辽南之战胜利后大明取得了原先炒花部所占据的辽河河套地区,其二是朝廷在高务实的建议下新建了阜新城,用以安置山西、冀南等地流民。 虽说两个前提都是高务实达成的,但架不住阜新的地理位置明显属于辽西,实学派不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非要把阜新游击将军所辖地区划给辽阳方面统辖,因此李家军白捡了阜新城和辽河河套。 不过话说回来,由于高务实当时规划的辽东建城除了阜新之外还有个丹东,因此分守丹东游击将军的位置被实学派掌握了。出任这一职务的也是老熟人,原东昌堡备御张万邦——就是那个以刺刀阵硬顶炒花,为生擒炒花立下首功的宣大将门之子。 这样一对比,实学派和心学派在辽东的实力就比较明显了。双方核心一个在广宁,一个在辽阳,麾下都有两个参将,嫡系军队的实力大体相差无几。 不过,由于察哈尔攻略的缘故,李如松所在的辽西相对是离察罕浩特更近的,因此辽西方面在游击将军的设置上显得更加密集。这就使得李如松实际控制的非家丁化卫所兵要比处于辽阳的萧如薰更多一些。 大抵李如松手里指挥着六万多、将近七万辽东卫所兵,而萧如薰那边就只有三万出头的卫所兵。从双方直接指挥的总兵力来看,辽西的李如松手里有约十万余人,而辽东的萧如薰则是七万余、不到八万人。好吧,这也符合正副总兵的地位。 然而还有其他情况,比如当初李松在辽抚任上之时,由于辽东巡抚的驻地是在辽阳,与副总兵都在一个城里,而文官地位远高于武将,故李松可以比较容易的压制萧如薰。 萧如薰与曹簠不同,后者是辽东本地将领,在辽东资历极老且战功赫赫,李松压他不敢压得太狠——曹簠前一次就曾经上疏和他打过嘴仗。 萧如薰是从西北调来的,而西北方面的将领原先不是高党嫡系,只是随着当年马自强和张四维的关系而成为高党将领的外围成员。要不是西北之战的缘故,萧如薰现在依然只能是外围。 虽说西北之战后高务实彻底收服了西北将门,但萧如薰升官却又太快,军中资历比较不足,现在调来辽东甚至谈不上猛龙过江,自然就被李松压制得很惨。 而现在李松调去蓟辽,高党核心之一的顾养谦调任辽抚,形势一下子就逆转了。李松去了蓟辽那叫举目无亲,顾养谦入主辽阳却是蛟龙入海,攻守之势立换。 李如松感受到了压力,以他的性格来说,会做出什么反应还不好说。不过现任蓟镇总兵的曹簠也觉得肩上的担子不轻——他和李松打交道时间不短,好不容易不在李松的直接指挥下做事了,想不到这么快又要碰面,曹总戎得知消息,当场骂了一句:“真他娘的晦气!”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小小小狂人xfz”、“曹面子”、“岳晓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一) 京师之中的这些调整并不是三五天之内完成的,实际上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月。尘埃落定之后,黄芷汀甚至都提出了自己先返回定南,不过被高务实否决了。高务实希望她再多留一段时间。 黄芷汀担心久留京师会让葡萄牙和平移交马六甲一事夜长梦多,但高务实认为正是因为此时,她才应该多留一段时间,这可以让葡萄牙方面感受到更多的心理压力——京华不着急,那是因为京华认为即便武力拿下马六甲也只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黄芷汀最终被说服了,当然她从本心上来讲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南疆。而此时此刻,负责攻略日本关东的罗远已经从台湾接到了从属于他的陆战队,并趁风势赶到了日本,于二月初七登陆三崎,确切的说是三崎的城之岛。 此时是大明万历十八年,也即公元1590年,恰巧也是日本阳成天皇的天正十八年,这一年的北条氏——确切来说是“后北条氏”正处于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危机之下[注:上溯比较复杂,具体我就不解释了,因方便起见,以后也就以北条氏来表述],而北条家主是北条氏直,不过因为日本的某些传统,北条家的实际掌权者其实是北条氏政。 战国末期有关东三杰之说,即“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及“相模雄狮”北条氏康。此时昔人已去,三杰先后亡故,而他们的后继者,后世也都有些评价。 上杉谦信的继承者上杉景胜虽然在关原合战跌了一跤,导致被大幅减封,但至少他还是保全了上杉家几百年的家名。 相比起来,武田信玄的继承者武田胜赖和北条氏康的继承者北条氏政——先不论北条氏灭亡时的实际家督为北条氏直——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因为家名都亡在他们手上,所以后世几百年对这二位的评价都不能说高,甚至很有些负面。虽然近些年来日本、中国的一些学者对他们两位已经有了不少的重新认识,但整体而言,黑锅既然扣上,也并不是那么好摘掉的。 提起武田胜赖,不少人都觉得与他那位战绩辉煌的父亲比起来,总体的表现很是暗淡,虽然也是一名勇将,但手腕上实在相差得太远。当然也有人说武田家在胜赖手上灭亡,是因为信玄并未给他留下什么好摊子。 这大概只是一个方面,罗远临行前,高务实在给他略述那段历史时,倒是表示武田信玄给武田胜赖留下的最大黑锅就是向织田信长突然捅刀,即便两雄对立是迟早的事。 元龟元年十月到十一月,在织田信长得知信玄突袭远江后,在其给上杉谦信的信中大骂武田信玄乃是前所未有的无道、丝毫不知义理之辈,完全不顾天下的嘲弄,我(信长)要与其永远义决,即便经受劫难也不会再与其相通(出自《历代古案》); 在长筱之战大破武田家后,织田信长致信细川藤孝并回想旧事,大骂武田信玄乃是忘恩负义之徒,早该遭此报应云云(出自《细川家文书》)。 由此可见,织田信长对武田信玄当时的行为恨得多么咬牙切齿,到了武田胜赖继承后仍然未有改变。所以即便武田胜赖想通过送还信长之子织田信房并由佐竹义重出面斡旋使武田、织田两家和睦,但遭到信长拒绝;而在武田家在远江的重镇高天神城提出请降时,又遭到了信长拒绝,使武田家在天下间大失面目,最终武田家被连根拔除。 如此而言,武田家灭亡这笔账,应该要由武田信玄、胜赖父子二人共同承担,而不能单说武田胜赖手段太差。 而当高务实谈到此刻北条家实际掌权者北条氏政时,他的评价也比较公允。按说在北条氏政继承家督后至小田原征伐前,整体表现也还算说得过去:力扛上杉、武田方面的压力,致力于扫荡关东那帮牛皮癣国众。 虽然,他也曾一时被武田胜赖、德川家康占了些便宜,但后来也算是扳回局面。可惜最后在小田原征伐前关于上洛一事上表现踌躇,不仅招致了北条家的灭亡,更遭到了后世的诟病,并留下了典故性的日语词汇“小田原评定”。 不过高务实本身不止是为了评价北条氏政,他和罗远说史,是为了让罗远了解关东形势,那么北条氏政在小田原征伐之前所面对的是何种形势呢? 实际上早在天正十六年初时,就已经流传着丰臣秀吉要征伐小田原的消息,所以北条方也是积极整军备战。 但同年正是后阳成天皇行幸聚乐第的关键之时,而九州也爆发了肥后一揆,按照正常思路来考虑,他认为丰臣秀吉暂时顾不上出大兵征讨是合情合理的。 正常来看,丰臣秀吉当时主要是通过与北条家有姻亲关系的德川家康劝说北条氏政服软,而且在德川家康的软硬兼施下,确实起到了作用,最后终于由北条氏政之弟氏规上洛,算是暂时给秀吉一个交代。 此时的丰臣秀吉果然也很买账,向关东诸将宣布打算赦免北条家,同时划定北条家与诸大名的领国界限,特别是裁定沼田问题。 然而,待刚刚解决沼田之事,就在一切都看似归于缓和时,便爆发了名胡桃城夺取事件。且不论此事究竟是真田昌幸的苦肉计,还是丰臣秀吉玩了仙人跳,又或是北条方顶层集团的冒险决策,再或是猪俣邦宪的个人行为,总之此事件使得前期丰臣、北条、德川多方的努力化为泡影,北条家公然违反总无事令使得丰臣秀吉极为震怒。 而且更关键的是,此刻虽有北条氏规上洛作为前期铺垫,但北条氏政毕竟尚未上洛,北条家的臣从其实落不到实锤上。再加上北条方的回复是对于夺取名胡桃城一事一概不知,而且继续拖延上洛的时限,实在不能让人完全信服,终于导致自家被征讨。 这样一来,刨除历来的对北条氏政的评价,即无法正确估计双方形势,优柔寡断等等导致北条家灭亡的愚行外,似乎尚未有直接史料明确证明氏政为何没有上洛的真正原因,但高务实分析认为,可能影响北条氏政没能及时上洛和臣从的因素大致有如下几点: 首先是北条领内的经济情况。从天正十五年正月开始,北条家就开始在相模、武藏的农村征发人夫普请小田原城(出自《相州文书》),之后又相继普请了上野松井田城、金山城、武藏岩付城、下总栗桥城和伊豆山中城等等。 此外,北条家还在领内进行大规模军事动员(出自《小泽敬氏所藏文书》),把十五岁到七十岁的男子都抓了壮丁,连寺院中的梵钟都拉出来敲了制作武器。 以上种种行为无不需要大量花费资金。而且因为频繁的征发,导致了不少问题,如相模国有乡村就出现了田地有余却无人耕作的情况(出自《永岛文书》),更有小田原城的家臣荫山氏广把在镰仓的宅邸卖掉换了军粮三十三俵之情况。 后来在决定先由北条氏规上洛时,氏规的三哥北条氏邦给家臣的文书中提到,在小田原普请过程中花费了永乐钱百贯、兵粮五百俵,甚至还让家臣承担了一部分。 在北条氏规上洛时,北条领内要筹集费用两万贯,北条氏邦的领地被分派了三四百贯,需要尽力筹集云云(出自《武州文书》)。 由此可见,在发展军备的同时,上洛费用所带来的经济压力和生产生活压力有多大,也可见北条领内的农业衰退,家臣和百姓有多么疲敝。何况这只是打前站的北条氏规上洛,如果北条氏政亲自上洛的支出恐会更大。 因此又可见,短期内筹集更巨额的资金供氏政上洛,对于北条家来说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没准人还没启程,领内就先有人要搞一揆了。 其次是对德川家康的期待及其发挥的巨大作用。北条、德川两家其实属于不打不相识,自天正壬午之乱结盟联姻后,双方一直保持着较为亲密的关系,氏政和家康还多次碰过面,且互换过礼物。 如此一来,当已经身为丰臣政权重镇的德川家康得知丰臣秀吉要征伐小田原的决定后立刻极力劝阻,希望能提一些条件避免讨伐北条氏(出自《真田文书》)。 同时,德川家康还积极从中斡旋,通过盟友和亲家的身份,要求北条氏政父子尽快上洛,否则就让北条家把他的女儿送回来(出自《鳄渊寺文书》),这怎么看都已经是对北条家非常明显的提示了。 后来德川家康又致信给自己的旧识北条氏规,要求其趁自己在京都时尽快上洛(出自《书上古文书》),这估计是他认为自己能为北条家帮忙说说话,打打圆场。 由此可见,德川家康对于斡旋北条家和秀吉之间的关系是真的尽了力的。但北条氏政恐怕还是想更稳妥甚至说获利更多一些,比如希望也像之前家康臣从秀吉时那样,让秀吉把老母送来等等——这就扯淡了,秀吉老爹早就不在,老娘还能另外变出一个来么? 最后,高务实认为局势的发展失控可能还与信息的纷乱以及不对称性也有些许关联。因为当时关于丰臣秀吉到底是不是真要讨伐北条家,所有人都搞不清楚,消息一会儿一变。 比如在小田原城动员时,据说是因为接到了丰臣秀吉计划出兵的消息(出自《大道寺文书》),所以北条家积极进行着准备; 但在天正十六年三月十三日,伊达政宗的一封信中又提到“关白大人是不会进攻小田原的”(出自《远藤文书》); 而在《家忠日记》同年五月六日条中,又说“听说北条家与秀吉方的交涉决裂了”; 最重要的是,到天正十六年九月北条氏规上洛后,秀吉给关东诸将发布文书说,因北条氏规已经上洛,打算赦免北条家(出自《佐竹文书》等),这或许也让北条氏政着实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一会儿要征伐、一会儿又要缓和的形势,显然不利于北条家做出正确的判断。即便到了名胡桃城夺取后,丰臣方的做法也很奇怪,一边威压,一边又积极督促北条氏政上洛,依旧不曾堵死上洛之路,这可能就更让北条家难以断定形势。 除了这些原因外,高务实认为还有一些别的因素:比如北条家似乎没能准确预判双方的实力对比,这或许与北条氏政过分高估自家的家底多少有些关系。 鉴于之前臣从与丰臣政权的岛津、长宗我部均与丰臣军有过一战,尤其是岛津家以寡兵胜强敌,打败过丰臣家首批登陆的大军,北条家可能认为丰臣军的战斗力也就一般。 按照这个思路,那么实力明显强于岛津家的北条家,在占据地利的情况下应该足以一搏,何况还有两个实力不弱的所谓“盟友”德川家康和伊达政宗——这当然是误判了,伊达政宗犹犹豫豫,而德川家康根本不打算和北条家联手和丰臣开战。 而且上杉、毛利两家虽然直接臣从于秀吉,但当年也与丰臣政权的前身织田政权正面交战过,所以北条氏政的想法恐怕过于乐观,认为自家只要扛住,丰臣政权内部就可能分裂——好吧,这种误判在高务实看来主要是因为北条家没与丰臣军正面对抗过,多少有些想当然。 再有就是,由于东国是自源赖朝以来武家社会的发源地,关东地区与中枢政府的对立性可能对北条氏政的决策有着一定影响。 毕竟关东政权与中枢对立早就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并不是都以失败告终。比如关东的享德之乱时,关东与中枢政府的对立就持续了几十年才得以解决。 另外,高务实认为北条家家中的意见不统一,也可能是导致决策迟迟不能确定的原因。从事后来看,北条氏照、重臣大道寺政繁等都是主战派;北条氏规则因家康的关系并面见过秀吉,因此偏向主和;而时任当主北条氏直则似乎对两边均有倾向,或者说举棋不定。 所以,作为最终拍板人的北条氏政对于两边的说理,实在难以准确进行研判,毕竟双方的分量都差不多,而且这件事又关系到本家的生死存亡,务必慎重——慎重过头就耽误了时机。 最后高务实认为,北条家可能是在担心臣服后的地位,要知道德川、毛利、上杉等大名都早已臣从丰臣秀吉多年,传统战国大名留到最后且实力最强的便是北条家。如果臣从的话,不知是否会排在上述大名的下位,自认为关东霸主的北条家是否能接受这个结果? 何况丰臣政权里,早已有一个自家的宿敌上杉景胜。因此北条氏政上洛后丰臣秀吉会如何处置,是被扣留还是被改易,恐怕北条氏政也不得不掂量清楚。 不仅是实力问题,还有名义高低问题,当初秀吉为了迫使德川家康臣从,不仅送了妹妹,还送了老娘,而对北条家则没有这么高级别的表示。如果对于北条家不能让丰臣秀吉复制一下前面的做法,作为关东霸主的北条家怎么好轻易低下高贵的头颅呢? 说白了,还是北条家与丰臣政权的博弈,只不过北条家高估了自己手上的筹码。 京华北洋舰队关东分舰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登陆城之岛,并且立刻向北条家派出使者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曹面子”、“辛卡的小迷弟”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此时关东有个忍城,忍城里有个传奇人物…… 第259章 火中取栗(二) 北条家在三崎城之岛上本无驻军,但在城之岛对岸就是三崎城,而三崎城是有驻军的,只是由于北条家认为三崎城在自家伊豆水军和相模水军失败之前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驻军人数非常有限,总共不过六百人左右。 罗远派出的使者表示,海贸同盟已经成立“日本关东分舰队”,并指派他率领关东分舰队来关东地区设立基地,随行兵力为“巨舰三十余艘,大军万余”。他要求与北条氏政、北条氏直父子进行谈判,并明白表达:海贸同盟愿意出资租借三崎城为商贸基地。 三崎城和城之岛相距只有七八里远,守军派人瞭望,果然望见巨舰三十余艘。不过对于“大军万余”,守军认为似乎有些水分,他们认为海贸同盟日本关东分舰队带来的兵力约在八千人左右。 实际上这个估算在总人数方面还算比较准确,因为随行而来的正规兵力即陆战队虽然只有一千八百人左右,但海军人员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三十艘武装运输舰的随舰人员。 按照京华武装运输舰的编制,每艘武装运输舰定员180人,三十艘就是5400人,再加上关东分舰队旗舰“左翼轻骑兵”号定员约300人,这就接近6000了。 除此之外,由于早有预计,罗远认为自己要么需要改建三崎城,要么需要直接在城之岛布防,故而还经高务实批准,调了一千多名京华基建的设计工匠和强壮劳力,实际上全舰队带来了约9000人。只不过三崎城守军不太清楚各舰的实际船员人数,所以估算偏低了一点点,但也无伤大雅。 九千对六百,而且对方拥有坚船利炮,如果真打起来,临海而建的三崎城铁定是挡不住的,因此三崎城守军立刻表示愿意谈判——当然不是他们谈,他们只能马上送信给小田原城,让北条氏政、氏直父子来定夺。 罗远对此表示同意,因为他也打算趁此机会修建临时工事,以免北条家脑子抽风要武力夺回城之岛——这种可能性其实很低,但防还是要防的。另外,等到丰臣秀吉大军到位,也难说这位关白大人会不会要夺岛,毕竟他手里的水军实力只是相对于海贸同盟而言比较弱,单单相较于关东分舰队来说还是不弱的。 城之岛建筑工事的举动当然瞒不过三崎城,但三崎城守军对此直接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他们手里只有六百人,其中武士只有约两百,而且只有几艘小船,对于对岸的城之岛完全没办法。 北条家收到消息不慢,次日上午就接到了报告,而此时的北条家正处于“小田原评定”之中。所谓“小田原评定”,之前提过一句,在后世《日本国语大辞典》中是这样解释的:来源于天正十八年,丰臣秀吉进攻小田原城北条氏之际,城中对于合战的意见不合,白白浪费时日,指永远也没有结果的会议、商谈。又称“小田原谈合”、“小田原咄”、“小田原相谈”。 具体道当前的北条家,则正是面临秀吉军的来袭,家中意见无法达成一致,延迟决定,这样没有结果的商谈称为小田原评定。 这次评定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从正月直到二月初,北条家几乎没有达成任何决策。这时主张固守的中心成员是松田宪秀,主张出击的是伊势定宗。不过,出击论的首倡者其实是钵形城主北条氏邦,只是他离得远了些,所以在小田原城反而是伊势定宗为核心。 不过无论是伊势定宗也好,是北条氏邦也罢,都无法明确判断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北条氏政和北条氏直父子此时为决定采取固守还是出击迎敌的政策而举行过这样的大讨论本身谈不上有错。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还在纠结于固守还是出击之时,丰臣秀吉的战略规划早已完成,这位日本关白的思路很明确:各个击******于攻方的秀吉方面,在进入天正十八年之后,已经开始了紧张的准备工作。早就被任命为小田原攻略先锋的德川家康,于正月二十一日召集诸将进行军事会议;被命令出动水军的毛利辉元,也在二十八日命令家臣开始准备。 如果按照原历史上的情况来看,三月一日,秀吉会亲自率领三万两千的直属部队,从京都的聚乐第出发。不过,在此之前,先锋德川家康早已出征。 三月二十五日或二十四日,作为先锋的德川家康军,与北条氏的前卫——守卫伊豆诸城的军队开始短兵相接。秀吉方对于北条氏的各支城,也早就做了详细的调查,哪座城有多少兵力,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己方实力被对方掌握这一点,北条家也是清楚的,对方能够出动的军队至少是自家的数倍,他们同样清楚,故而对于自家腹地忽然冒出来的海贸同盟势力,北条家又开始争吵起来。 首先是对于这支力量的目的判断,北条家出现了两种看法: 一种认为海贸同盟此来其实是秀吉的阴谋。这个观点主要由对秀吉经济实力的估算来支撑,因为在海贸同盟经营日本贸易这十余年里,海贸同盟的风格基本上可以用一句话来归纳“要钱不要命”。 不要误会,这不是说海贸同盟武力抢掠,为了钱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这句话是站在日本人的立场来说的,指海贸同盟只想赚钱,不想杀人。 由于这个固有印象,北条家一部分人认为海贸同盟肯定是收了丰臣秀吉的大笔报酬,帮丰臣秀吉在北条家的腹地先捅一刀——因为海贸同盟本身很有钱,所以肯定只有丰臣秀吉有足够的财力“收买”他们。 但更多人还是不同意这个观点的,理由是海贸同盟一到就向北条家提议“租借”,并且明确表示愿意付租金。人家既然肯给钱,而且表示租金可谈,那指责他们是收了丰臣秀吉的钱做雇佣兵就没道理了。 北条氏政这一次总算判断得比较快,认为不管怎么说,可以先谈。于是北条家开了一个自认为的高价:海贸同盟出资每年一万贯(永乐通宝)租借三崎城及附属地区,或以当前价格的大米来支付。 此时的日本经济水平很低,三崎城又不发达,一年的税收顶破天也才区区两千多贯,按照每年一万贯来算,北条家赚得盆满钵满。不仅如此,那个可以用大米支付更是坑上加坑,因为马上就要大战了,各种粮食的价格都是一天一个价——不对,是一天几个价,天天都在涨。而大米作为武士阶级的主粮,更是涨到让人目瞪口呆。 决议既下,次日一早便送去了罗远手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罗远当场表示接受,并表示愿意提前支付五年的租金,其中两成以永乐通宝支付,八成以大米支付。而且“为示诚意”,他愿意率领派船前往小田原城海边,当面与北条家达成交易。 罗远提出的唯一要求也“妙不可言”,因为他要求租借三崎城五十年,每五年进行一次支付。 北条家风雨飘摇,海贸同盟居然要达成这样的长期租赁,北条家收到消息简直欣喜若狂。要知道,哪怕是这一次的交易,北条家也能直接获得一万贯永乐通宝和大量大米,这对于稳定“笼城战”中的小田原城是有极大意义的。 要知道,此时日本的大米亩产非常低,单季米的亩产大概只在200斤出头。 当然,想估算古代米的价值非常麻烦,必须把所有情况都换算为古代标准。之前说过,日本此时的平民不是不吃米,他们只是不舍得**白米,因为白米、大豆之类的农作物的价格是最高的,也是大名最喜欢收集的。 农民省下值钱的作物,吃些赤米、黑米、玄米乃至米糠、杂谷等等农作物充饥才是最划算的。由于资料不全,后世学者只能将手头的数据“理想化”处理。 战国时代很难推算稻米在食物里所占的比例,不过有一份明治七年的数据显示,当年的农业占全国产值约6成,稻米约占总产值的4成,占农业的62.8%,那么按照这个比例,去掉烟草等经济作物,以及甘薯等外来作物,稻米产量在米、麦、豆、杂谷、果实等农作物总产量中所占的比重为76%。 假如16世纪末水田是100万町,每反平均产1.4石,旱田50万町,每反平均产1.2石,总共加起来差不多2000万石,跟石高也差不多。果真如此的话,稻米产量在所有农作物中所占的比重就有7成,比明治时期少一点。 呃,扯远了,总之在此刻的关东地区,也即北条家的地盘上,原先米价是一石米卖0.86贯,而在丰臣秀吉发布小田原征伐令之后不久,现在米价已经基本处于一石米卖2贯钱的高位了,翻了一倍不止。 换句话说,罗远愿意把今后五年三崎城的租金用大米支付,就相当于他要一次性给北条家两万石大米。 这些米可以供多少人吃多久?按照江户时代的扶持米,男每日5合,女每日3合,平均为4合。1000合为一石,即一石米可以供250人吃一天。 小田原城虽然号称日本第一坚城,但实际上小田原城所属的相模国石高不到20万石,人口也远不如北条家掌握的另一关键国武藏国,因此在小田原城没有进行“笼城”时,城中人口不过四万余,就算进行笼城,预计人口最多也不会超过七万。 换句话说,2万石大米,至少可以供小田原城在笼城阶段吃71天多。天降横财啊,你说北条家惊不惊喜? 所以北条氏政一改拖拖拉拉的风格,立刻指示自己的儿子、北条家的当主北条氏直和关东分舰队使者签订合约,双方约定中比较重要的有如下几条: 北条家代表“日本国相模守”将三崎城租借给海贸同盟,租期五十年;每年租金为永乐通宝一万贯,或当时等值的黄金、白银、大米,海贸同盟可选择性支付,支付每五年一次;“日本国相模守”确保租赁合法性,海贸同盟可在三崎城自行设置“城代”管理并按照需求驻扎军队、舰队保护三崎城安全。 此外,北条氏直本人临时提出了一条密约,希望“在我方有需时,海贸同盟可以提供一定的支持,包括武力支持,北条家会对相应支持给予回报。” 罗远的使者在补充了一句“贵方所言之回报需要与我方协商并达成一致”之后,果断表示了同意,并当初签订,双方换约保存。之后北条氏直当场下令给三崎城方面,撤回驻军至小田原城。 然后罗远的使者心满意足地带着合约返回三崎城之岛,而北条氏直也兴奋地赶回城内,打算与父亲及诸位家中大老商议如何利用这份密约。 罗远收到消息,立刻派陆战队标统高云平率领本部接收三崎城,当天完成三崎城移防工作,三崎城北条家守军撤离,赶回小田原城。 京华基建方面的人随即跟进,进入三崎城开始对城防体系进行棱堡化改造,罗远本人负责港口设施的规划,同时派船去萨摩联络当地舰队,向高务实申请紧急粮食支援——因为之前那笔租金粮其实原计划是他们要储备起来的军粮一部分。 粮食问题不大,南疆方面这几年不仅早已恢复战前的粮产量,而且在京华的规划指导下,再加上对三大平原的开发,南疆的粮产量连年增长,已经拥有不小的出口盈余。两万石大米对日本一家大名而言是飞来横财,但对南疆来说却几乎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白驹过隙,时光飞逝。作为秀吉这方,考虑到如果不把控制东海道的山中城攻陷的话,就无法进行下一步攻略。于是,秀吉在三月二十九日任命其外甥丰臣秀次为总大将,对山中城进行攻击。 丰臣秀次亲自率领一万九千五百人的军队,再加上中村一氏、山内一丰、田中吉政、堀尾吉晴、一柳直末等成员,总数号称六万七千八百人。 这个数字虽然多少有些夸张,但与山中城守兵四千,最多五千相比,攻方至少是守方的十倍左右。 小田原征伐令下达之后,丰臣军与北条军的第一战即将打响。 ---------- 感谢书友“书友20190724085311580”、“tiger0756”、“特斯拉的漏电保护器”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141219045004393”的6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三) 作为防御丰臣军的前卫,山中城被建造得十分坚固。不过,兵力的差距也是显而易见的,所谓五倍而攻之,现在兵力差高达十倍,守军的心理压力当然非常大。虽然丰臣军的总攻原本定在正午,但是由于秀吉的本队到达是在正午过后,所以总攻实际开始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 以城主松田康长为首,北条氏胜、间宫康俊、朝仓景澄等人率领的北条军也尽力防守,但岱崎出丸首先被攻陷,最后西之丸也被攻落,结果只到黄昏左右,整座城都被攻陷了。 北条氏花费了几年的时间修建的城池,才仅仅半天时间就被人夺走,这个消息对于北条氏而言毫无疑问是震撼性的,这意味着继承织田信长兵农分离政策的丰臣秀吉大军在战斗力上远胜于北条氏传统的“精锐武士率领大批农兵”军事体制。 如果高务实在此,他可能不会对这种战况感到惊讶,但有可能对于大明当前的军事体制感到担忧,因为大明的军事体制现在实际上和北条家这种模式也很像,无非是将门家丁类比武士,卫所兵类比农兵。 幸好原历史上的朝鲜之役大明首批出动的是李家军的嫡系,家丁比例足够高,而后期也是出动宣大将门的嫡系,军队主力同样还是家丁,这才使明军以弱势兵力打赢了日军。至于李家军因此伤筋动骨什么的,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丰臣军的思路是各个击破,故三月二十九那天,另一支部队同时在攻打韮山城。 按照北条家的布置,足柄城-山中城-韮山城(韮,通韭,韭菜的韭。)这一线结成北条氏西部防线,而秀吉的计划则是同时攻陷其中的两处。 负责丰臣军韮山城攻略的是织田信雄、细川忠兴、蒲生氏乡、蜂须贺家政、福岛正则等人,共率领四万四千大军。 不过,与山中城仅仅两个时辰左右就被攻陷相比,韮山城就没那么容易攻下来了。在原历史上,此处最终开城投降是在六月二十四日,实际上坚持了三个月的笼城战。而坚守韮山城的是北条氏规的手下,他们的劣势其实也很大,一共只有三千六百人,比山中城的守兵还要少。 在后世,很多人认为山中城不到半日就被攻破,而韮山城却坚持了三个月,乃是因为韮山城的防御工事比较坚固。不过如果说要塞坚固的话,或者说城的构造巧妙的话,事实上山中城根本就不在韮山城之下。 其实真正的问题是攻方意识上的差别造成了这种情况。因为,山中城这方面,作为秀吉而言是必须要攻下来的,因为这边出动的是他自己的本队主力,如果拿不下或者拖拖拉拉,面子上就很难看了,因此这支本队集中了他从大明走私获得的大量京华产大炮; 而相对的,韮山城方面却不一定需要立刻攻下来。攻下来自然好,即使攻不下也无关大局,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来说,慢慢攻下来还更好——你不能比关白大人还能打啊,对不对? 因此这样一来,借着一鼓作气攻下山中城的气势,秀吉军四月一日在箱根山布阵,第三天到达箱根汤本。三天时间的修整过后,秀吉主力向小田原进军,开始采取包围小田原的态势。 那小田原城已经如众人所料的,在大城郭与护城河的重重保护之下,即使秀吉动用了超过二十万的大军,也不是可以轻而易举攻下的。这座巨城有超宽的护城河,石砖制成的高大城墙,而且结构坚固复杂,秀吉手里虽然有不少炮,但缺乏重炮,打小城固然可以一股而下,打这种巨城就不太方便了。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麻烦,就是海贸同盟此前早已悄悄压低了硝石的出口量,导致日本这边空有近乎无限量的硫磺供应,却没有硝石配套,导致火药产量根本上不去,近期甚至接近停工。 平心而论,小田原城那些高度一丈余的城墙对比大明真正的雄城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在日本而言的确是bug一般的存在,城和町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外郭上有通往城外的九个出口,要想进出城只能通过这九个口。而且,每个口都由北条家的一门众或跟随北条家数代的重臣把守,防守十分严密,丰臣秀吉抵达之后亲自查看,也不得不承认无法在短时间内攻落此城。 秀吉重新审视,认为此战已经不可避免地会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包围战,因而他为攻略小田原城特意建造了一座新城。这座新城就是以“一夜城”闻名于世的石垣山城,通常被称为石垣山一夜城。 不过“一夜城”这件事其实并不真实,秀吉着手石垣山城筑城是在四月六日。虽然被称为“一夜城”,后人多少会受短时间建造起来的城这一印象的影响,但实际上这城是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建造,工事全部完工是在六月二十六日。所以它事实上不是什么“一夜城”,而是八十日城(注:根据《家忠日记》记载)。 在这段时间里,一贯好色的丰臣秀吉甚至把妾侍淀殿从大阪城接到石垣山城,还招来很多能剧的艺人表演能剧,一边这样做,一边继续围困小田原城,进行持久战。 为了小田原攻略,秀吉不仅动员了二十二万大军,还同时命令水军攻击伊豆半岛的伊豆水军据点,另外又往相模湾配备水军,从海上对小田原城进行包围。 与此相对的,北条军将散落在领内支城中所有的士兵都计算进去,只有大约五万六千人。其中有像刚才所说的已被攻落的山中城那样,一座城中有四千甚至五千的守兵,而就算再小的支城,至少也有七百人。 秀吉一方面包围小田原城,另一方面将领内的支城各个击破。 小支城中,大多包围了一天都不到,就开城投降。不过,松井田城、韮山城、钵形城、岩付城、忍城这五座城都顶住了比较长时间,目前尚未落城。 在高务实的插手下,历史的插曲就出现在了这一时刻,具体来说则是发生在忍城。 忍城事实上并不算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池,它是由许多散落在沼泽、湖泊中的几个小岛构建成的天然要塞。 小岛与小岛之间架桥连接,但有的岛之间并没有架桥,只能通过其它的小岛才能到达,这就构成了这座城市错综复杂的地形。而忍城的地形注定了这座城市就算被围也不用担心食物和水源,因为湖泊沼泽中长满大面积的荷花,如今这个时节就恰好可以吃莲藕,湖泊中的鱼类资源也极为丰富,这就足以保证这座城市自给自足。 不过忍城的问题也很大,最关键的问题就是人力资源严重不足,因此兵力也极其微弱。忍城进行笼城的时候,附近的老百姓都进城避难,可即便如此,几个岛屿要塞加起来总计也只有3700余人,不到四千之众,其中约有8成的人员都加入到战斗中,当然大部分主要是进行城防辅助,算不算正规参战不好说。 在排除当地百姓之后,忍城的实际兵力大约为武士80人上下,普通士兵400人上下。而一开始攻击忍城的丰臣军兵力高达2万多人,后期最高峰更是增加到4万多人,全军总大将正是本书之前提到过多次的石田三成。 虽然石田三成深受丰臣秀吉信赖,麾下兵力也碾压忍城之兵,不过在攻击中,石田三成率领的军队始终没能攻破忍城的任何一座前线守备口。 其实倒也不是石田三成不懂指挥,或者是将士畏敌,实在是负责守卫忍城的总大将太勇猛了,只要石田三成进攻,忍城总大将总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加上一票虽然年纪大但经验丰富的武士帮忙,石田三成左攻右打,都只能无功而返。 石田三成率领军队猛攻七天,但都无功而返,丰臣秀吉得知后,命令石田三成使用水攻。 这个命令让石田三成目瞪口呆,因为忍城本来就是湖中岛屿联合形成的要塞之城,这种地形就已经决定水攻不会有任何效果,但无奈丰臣秀吉坚持要求使用水攻,还表示自己将在水攻那天率领其他将领前来观战。 奉行派的特点就是自己没有多大的实力,全靠家主赋予权力,因此石田三成根本不可能违背丰臣秀吉的命令。无奈之下的石田三成只好到处找人筑堤,七天后这条长达28公里,高9米,宽7米的堤坝正式竣工。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这些前来筑堤的人当中,就有忍城守军混进来的人员,他们在筑堤工程中在一些关键位置上动了手脚。而此时忍城因为水位上涨,丰臣军无法进攻。 忍城的守军甚至趁机各找乐子。忍城总大将甚至在城中举办宴会,让在远处山头观望的丰臣军不由惊怒交加,然后又感叹连连。 而水位的不断上涨也冲击着堤坝,在本身就有漏洞的情况下,这座堤坝自然而然地决堤了。石田三成因为在筑坝之时就有所防备,因此其率领的军队人员伤亡并不严重,但无论如何,其士气已经极为低落。 问题来了,为什么久经沙场的丰臣秀吉会强迫石田三成对忍城使用水攻? 答案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因为在丰臣秀吉半生征伐中有一个堪称巅峰的事件,叫做“水淹高松城”[注:此事历史争议不多,我就不解释了,不清楚但有兴趣的朋友直接百度即可]。 水淹高松既然是丰臣秀吉此前的杰作,那么在天下平定的最后一战中,他想复制一次辉煌胜利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或许丰臣秀吉认为这个做法一旦成功,将来必是一种很传奇的“首尾呼应”吧。 不过就在此时,石田三成忽然时来运转,丰臣军的细作探知消息,忍城的城代——也就是代理城主成田泰季病死! 按照石田三成的了解,成田泰季是忍城最坚决的主战派,而且由于他是城主成田氏长的亲叔叔,在忍城地位独特,可谓一呼百应,称得上是忍城的主心骨。那么,成田泰季一死,忍城落城岂不是指日可待? 且慢,这里似乎漏了什么事——如此重要的战争期间,忍城为什么会有城代?换句话说,城主成田氏长去哪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小田原征伐令下达之后,丰臣秀吉出兵的消息一传到小田原城,北条家就下令忍城城主成田氏长领一半兵力驰援小田原城,所以成田氏长带了半数忍城守军早已去小田原城助战去了,这也是忍城兵力少到只有数百人的原因,本来他们也是有千余人马的。 成田氏长因援助主君而出征在外,按照传统来说,一般会安排自己的儿子作为城代。然而问题在于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因此只好把城代一职交给自己的亲叔叔成田泰季。 以成田泰季的地位和在忍城的号召力,当然有能力做好这个城代,可惜他现在又病死了。根据石田三成这里收到的情报,成田泰季的儿子成田长亲是个懦弱之人,虽然长得很高大,但并非勇悍魁梧式的高大,他只是个头高而肥胖,连骑马都不能自己爬上去。 而且成田长亲的性格非常懦弱,据说他走在乡间的时候,虽然一身武士穿着,但即便田野村夫都敢让他帮忙干农活——这在阶层固化的日本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咄咄怪事,因此导致忍城百姓不仅私下,甚至当着他的面都敢叫他“阿斗殿下”。 这么一个人,石田三成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因此不顾溃堤造成的士气打击,再次传令诸将出击。 谁知道,这次出击依然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是,那位忍城的总大将再次果断出击,以精锐兵力击败丰臣军前军,后军随即自行崩溃。 石田三成虽然大怒,可是他也没办法——手底下的人都是各家联军,几乎全是一方大名,丰臣秀吉如果亲自来坐镇,那倒是指挥得动,可惜石田三成他指挥不动啊!他今年也才三十岁,此前根本没有直接的战功,那些大名一个个都类似于大明的“将门”,谁肯听他的? 再说,丰臣秀吉之前的命令也给了他们借口,一个个嚷着让石田三成继续修大坝——修大坝可以磨洋工保存实力啊,自然比跑去和忍城那位神秘的总大将硬拼好一万倍。 不过,就在石田三成头大如斗之际,小田原城中也有个人心急火燎。 此人就是刚刚得知亲叔叔成田泰季病死的忍城城主成田氏长,而让他心急火燎的原因,除了忍城本身在他看来已经岌岌可危之外,剩下的便是那位迄今为止都还无比神秘的总大将之安危。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周衍yy”、“kiki凯”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暗示这位忍城总大将到这个地步了,该猜出来是哪位了吧?诶嘿嘿…… 第259章 火中取栗(四)联姻? 成田氏,一个在日本战国背景游戏中长期处于打酱油地位的家族;忍城城主成田氏长,也不过是一个在各大游戏中能力都很平庸的角色,譬如在著名日本战国游戏《信长之野望》中唯一突出的就是统率较高,但仍然没有超过70,其战法仅仅是齐射之二,就连寿命都只是中规中矩的53岁。 按理说,这样一个中规中矩的属臣城主,北条家应该是放心的。况且成田氏的忍城以极其弱势的兵力扛住丰臣家两万多大军近半年,称得上是意外的奇迹,还应该被北条家简拔重用才对。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成田氏长在小田原城不仅未被重用,甚至备受怀疑。当他提出希望带兵回援忍城时,更是遭到北条氏毫不犹豫地拒绝,甚至把他和他带来的军队撤下一线,实际上软禁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这还得从成田氏与北条家从属关系成立的历史说起。 将历史倒退到约一百五十年前,也即公元1454年末日本爆发“享德之乱”开始。关东将军足利家内部发生矛盾,开始分化,将军家开始分成足利氏和上杉氏两派,关东的成田氏很快被卷入其中。 成田氏是出自藤原的名门,家族祖上也曾经也有过风光,但似乎因为在镰仓之后的南北朝时代支持南朝而被幕府压制,家业迅速衰落。 此后成田氏就一直作为依附于有力大名的名门氏族出现,常年在足利氏与上杉氏间徘徊。早前成田氏曾跟随上杉宪实,被推荐为下总守,“享德之乱”后足利家分裂,足利成氏与结城氏在古河建立古河公方,与关东管领形成对抗的态势,当时的成田氏当主成田显泰与一门别府氏一同从上杉氏改为支持公方,开始了成田长达百年的反复之旅。 可以说,自“享德之乱”开始,成田氏在家中基本担任边境的防卫和进攻工作,整体属性就两个字:“炮灰”,而这也逐渐培养出了成田氏异常扭曲的政治人格。 不久,扇骨上杉名将太田道灌出现,筑江户城,一时威风八面,战略上很快压制了公方,成田显泰观察形势,降于太田道灌。不久显泰隐居,嫡子亲泰继承当家。 然而好景不长,扇骨上杉在与山内上杉的内斗中处死自己重臣太田道灌,成田家见势不妙,立刻转向从属山内上杉,并在这一段时间被关东管领上杉显定重用,颇有功名。 此后亲泰开始对忍氏开始侵攻,实力不强的忍氏很快被击破,成田亲泰控制了忍城,并继承太田原先的筑城技术,对忍城进行大规模扩建,利用周围多深田、洼地的地理环境,将忍城建成了一个四周洼地、中心坚固的奇异城池。从此之后,忍城也成为成田氏后来多年的根据地。 可惜好景依旧不长,到了1546年,也就是《信长之野望》玩家们都很熟悉的一个年份,北条氏康横空出世,在河越夜战中一巴掌拍飞了关东管领和古河公方的联军,关东局势强烈震荡。 仅仅六、七年后,北条家攻到忍城,新当主成田长泰审时度势,开城不战而降,这是成田家第一次从属北条。但是没过多久,受到上杉宪政怂恿的长尾景虎——也就是后来的“军神”上杉谦信——讨伐北条家。 成田长泰迫于长尾家的军威,尤其是长尾景虎本人的威势,又一次顺势选择了从属强者,改换门庭投于上杉一方。谁知道北条氏康以少胜多,以河越城为进图天下的跳板,夜袭联军,一夜成名。 后面的历史如果看过大河剧中“风林火山”的人想必都会印象深刻:上杉谦信在剧中难掩怒火,拿着马鞭啪啪地抽打倒在地上的成田长泰的场面。 当时自恃出身名门的成田长泰,在上杉谦信参拜鹤冈八幡宫时,非但不行礼节,连马都不下,被上杉谦信硬拉下马一通虐待,真是架子没摆成,还受了奇耻大辱。 据说鹤冈八幡宫与成田氏的渊源深厚,故成田长泰不以为然。不知此事件是否属实,若果真如此,长泰未免有些迂腐及不识时务。不过不论真假,都能看出长泰与谦信两人的关系已经交恶。恐怕像谦信这种自诩正义的名流对两面三刀的成田家颇有鄙夷吧。 总之,在此事发生之后不久,成田家果断再次跳反,第二次从属于北条家。 谁知道到了1562年,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高务实和朱翊钧出生的前一年,成田长泰的嫡子成田氏长继承了当主之位。 这位老兄第二年就耐不住寂寞背离了北条氏,与关东太田氏结盟,并且娶了太田资政之女阿珠,又表现出对北条氏对强烈的逆反,立场向上杉方倾斜。不过此时随着相越同盟的深化,北条与上杉并没有大规模的冲突。 然而就在北条与上杉达成和解后,两家在领土问题上作出决断,北条将成田旧领归入上杉领。不知是不是因为领国问题,成田氏长却在此后选择了跟随北条家,这次从属在原历史上一直持续到北条氏灭亡。 其间,成田氏长虽然曾经动过亲近织田信长的念头,但是随着本能寺之变织田信长的遇刺而烟消云散。随后几十年,天下政局反复,无论是名门武田、上杉、织田,还是随波逐流的关东小大名太田、结城,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独小田原城屹立不动,因此从属于北条的成田家也经历了一段平稳的发展期。 织田信长遇刺后,羽柴秀吉开始雄起,丰臣军东征西讨,除了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吃了点小亏之外,几乎是所向无敌,一时天下几乎尽收眼底,唯有坐拥小田原坚城的北条家维持着强硬的姿态。 在小田原被围之后,北条家所有属城绝大部分在很短时间内皆尽落城,要么被攻破,要么直接开城投降,唯有成田家的忍城作为一座并不算强大的属城迟迟不破,反而取得了不少战果。 这种局面,无论是对当主成田氏长本人,抑或者对整个成田家来说,都是一种奇特的状态。成田氏在历史上来看虽无特殊本领,但不得不说,这个顶着名门之后的小大名家族,能够历经百年飘摇而不倒,至少是具备一定政治敏感度和决断力的。 而氏长作为家督,虽然器量、武艺、军略、内政在后世人眼中皆属平庸,但显然还是懂得在对的时候亲近该亲近的人,一直把握着家中的大方向。 在二十余万丰臣大军到来之际,成田家依附着仅有几万杂牌军的北条氏,仍能保持冷静坚决应战,这本身就是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成田家的勇气在战国末期终于体现了出来。 在小田原之战(指整个战役)之中,氏长与弟泰高等将支援小田原城,成田肥前守泰季、岛田出羽守、今邑佐渡守、山田河内守、坂本将监、福岛勘解等家臣留守忍城,并在后来动员了士兵、百姓等近三千人笼城。 秀吉令石田三成、长束正家水攻忍城,但成田氏派人悄然破坏,适逢天降大雨,堤坝决口,石田军被淹死200余人,这一战也成为后来被称为“战下手”的石田三成的军事污点,两军兵力的悬殊却用水攻,错误的进攻方式常被拿来耻笑,但其实水攻的进攻方针其实是秀吉决定的,而非三成的决断。 不过成田的这股有些偏执的勇气似乎不同寻常,事实上,成田氏长的本意是自己率主力部队支援主家北条家,但一直在考虑暗通丰臣秀吉,并打算命令城代一门的成田长亲及家老们在丰臣大军开到时主动投城,以不抵抗之态度保全家名存续。 如果说北条氏作为最后一个抵抗丰臣政权的武家是愚蠢,那么作为北条附属的成田氏则更多的是无奈。从整体来看,归顺丰臣秀吉其实已是必然,但作为武士又不能有失体面,一仗未打就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所以暗中操作,等待投降时机看似是个万全之策。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成田家的主力大军开走后,石田三成派出其副手、大藏大辅长束正家出使忍城。长束正家作为原织田四天王之一丹羽长秀的副手,此时早已是丰臣家的重臣,对于只剩区区数百兵力的成田氏完全看不上眼,态度极其高傲,言语之间表现出一副“你们若降,我们便留你们一命;若是不降,那就踩死你们这群蝼蚁”的姿态,至于谈判……你们配么? 成田泰季在与长束正家的谈话中被彻底激怒,愤而带领着城内不到数百残军和百姓,与石田三成的23000人马直接开战。 战争进行到现在,丰臣秀吉在小田原城之外寻欢作乐,带动了附近的经济,而小田原城之内由于得到一笔横财,迄今没有丝毫败象。不过随着韮山城的失陷,北条家在战略上已经颓势尽显,成田氏长不得不做出决策了。 然而,成田氏长的决策并不好做。他现在最纠结的是,已经去世的叔叔成田泰季打乱了他的计划,由于坚决抵抗,而且战果还特别显赫,导致成田氏长无法判断此时派人通知忍城投降会造成什么后果。 丰臣家若是气量恢宏,对于之前的战事既往不咎那还好,若是丰臣家觉得成田氏的有力反抗让他们丢了颜面,尤其是折了关白大人的面子,非要追究到底的话,那忍城方面的家人、家臣搞不好会死得一个不剩,成田氏的家名将来也未必能够保全。 犹豫之间,近乎被软禁于小田原城内的成田氏长忽然得到一个消息,三崎城的罗远派来了使者,面会北条氏政、氏直父子。 成田氏长虽然差不多已经被软禁,但或许是北条氏也考虑到成田氏至少在此战中表现不错,对于他带来的人还是比较客气。譬如说他堂弟成田泰高,因为平时与北条家的人关系和睦,就拥有较大的自由活动权力。 成田氏长于是暗遣成田泰高想办法找到机会与罗远的使者见面,密议了一番。而罗远的使者并非普通人,正是陆战队标统高云平。 高云平此来本是应邀,原是北条家要找海贸同盟求援,而正巧罗远也有几件事要和北条家商谈,为了显示诚意并保证有权代替罗远作出决定,再加上此时的小田原城本身还挺安全,于是便由高云平亲自来了。 先说北条家的意思,他们找罗远求援当然是因为目前局势不妙,虽然小田原城本身看来并无陷落之虞,但外部形势已然大坏。 在小田原城外游山玩水的秀吉并不是真的松懈,他派遣军队四出攻打北条家在关东的支城,北条氏在关东的统治基础被摧毁,各个重要防御据点的城池被攻击,松井田城、岩规城、钵形城已然相继被攻克。 而前几日,长期抵抗的韭山城被丰臣军攻克之后,北条方残余的城只剩下小田原城和忍城。考虑到忍城虽然坚持,但毕竟兵力薄弱之极,北条家本来早已把忍城看做迟早失守的一座敌城。 可是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个地步,小田原城面临的威胁就巨大无比了,因为此时此刻忍城吸引的丰臣军已然至少高达四万余,甚至有说法已经高达六万——根据最新消息,从北陆南下的上杉景胜、前田利家已经抵达,加上先其一步抵达的浅野长政(其实此时还叫浅野长吉,为方便起见都以长政称呼),说有六万大军似乎也说得过去。 北条家考虑,如果忍城丢失,这六万大军再南下小田原,那么小田原城说不定就危险了。丰臣秀吉方面虽然财雄势大,但维持二十余万大军的补给不是开玩笑的事,每天的消耗都是海量数字,一旦军粮消耗太大,丰臣秀吉或许就将被迫改变包围之策,令二十余万大军强攻。 这么做固然会造成很大的伤亡,可是小田原城虽然坚固,城里的兵力却并不多——不到三万人,落城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因此,北条家提出两点希望:一是希望从海贸同盟处获得粮食补给;二是希望海贸同盟给忍城也提供一定的支援。 对于第一条,北条家的计划有点空手套白狼的意思,他们提出以三崎城“下一个五年”的租金作为冲抵,并且北条家只收九成,但全部收粮食。 罗远对此早有猜测,虽然北条家在高务实的预计中肯定是会覆灭的,但高务实早就告诉过他不必在乎这个,因为高务实在乎的是北条家签字生效的合约。换句话说,高务实要的仅仅只是拿到名义——丰臣秀吉有很强的商人思想,高务实不怕有了名义之后无法和他谈妥,何况如果实在谈不妥,那就打一仗好了。 高云平于是提出,原则上可以答应,但这次不谈什么市价,总之再给两万石大米就算了账。北条家答应了。 至于第二个问题,已经与成田氏长的堂弟成田泰高密会过的高云平提出让成田氏的人也参加会晤,因为他要问明忍城的具体情况。 北条家现在没有多少谈判的筹码,只好答应,于是成田氏长出现在了会晤中。 三方并没有一开始就谈“援助什么”,而是谈“如何援助”。结果得出的结论是由海贸同盟派遣战舰溯荒川而上,直抵忍城进行援救。 海贸同盟在日本经营多年,虽然并不曾溯荒川而上,但对于关东水系的水文情况却早有搜集。此次罗远出任关东分舰队司令,更是带着大批水文资料详细了解过一番,日本关东的荒川、利根川、江户川等主要河流在此时都是可以通行的。 武装运输舰虽然在这个时代的日本完全可以号称巨舰,但毕竟它们放在后世也不过区区八百吨排水量,进入这样的大河当然没有问题,只要不跑到源头上游就行了。 不过,对于如何支援,以及支援之后的回报问题,双方却出现了不同意见。 北条家岌岌可危,城池丢得只剩小田原城和忍城,忍城既然待援当然指望不上,而小田原城本身也是压力山大,因此北条家只想空手套白狼,什么实际成本都不想付出。成田氏长倒是愿意付出,可惜他啥也没有。 谈来谈去谈不拢,最后成田氏长抛出了一个让高云平目瞪口呆的计划:奉上自己的长女与罗司令联姻。 可能是成田氏长考虑到自家的家格虽然很高,但毕竟眼下地位不高,只是北条家的属臣,因此他还透露了一件事:他的长女就是此时忍城的总大将。 既然是要和自己的上司联姻,高云平就做不得主了,只能请北条、成田两家稍等,他亲自回三崎城向罗司令汇报之后再说。 等他回到三崎城向罗远一汇报,罗远也惊了。领着忍城那点弱势兵力打得丰臣军一众名将一筹莫展的忍城总大将居然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这简直是“东国的立花訚千代”啊! 不过话虽如此,罗远却不敢答应这门联姻。虽说高务实早就告诉他,支援北条家的目的是希望多给丰臣军放血,无论经济上还是军事上,丰臣军在关东拖得越久便越有利于将来海贸同盟的计划,所以不必太考虑划算不划算的事。 然而罗远不得不考虑,如果自己和日本某家大名联姻,将来老爷会不会怀疑自己的立场?作为家丁,并且是未曾改姓的家丁,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足够严重,绝对不能开玩笑。 所以他立刻再次派出使节抵达小田原城,提出了一个新的联姻方案。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五) 忍城又称漂浮之城,如今这个绰号因为此前石田三成的水攻变得更加名副其实。随着“石田堤”的崩溃,忍城附近变成了一片泽国,虽然石田三成率领的丰臣大军因为荒川河水的泛滥而不得不外撤一段距离,但忍城周边更是不堪,完全成了沼泽地一般。 此时此刻,只有对忍城极为熟悉的人,才能靠着脑海中忍城附近的河道记忆,划着船外出和进入忍城,丰臣军为了不陷入泥泞沼泽,已经基本停止了进攻。他们准备等几个大晴天过去,夏日的曝晒将沼泽地的水分蒸发再恢复进攻。 趁着这样的机会,忍城总大将得以率领其亲信马回众临时转职为医护,为受伤的武士、农兵进行救治和护理。 马回众居然能当医护人员使用?这看起来实在有些古怪,因为在此时的日本,马回乃是一军本阵的警卫力量,负责本阵指挥机关的安全,类似于后世的机关直属警卫队。 根据战国大名军团编成的《阵立书》的记载,马回众主要是由总大将的直臣团构成,是最忠诚的部队。 马回众中最有名的,当数织田信长的赤幌众(赤母衣众)和黑幌众(黑母衣众),后来成为“加贺百万石”的前田利家当初就是以赤幌众起家的,而名将佐佐成政和河久秀隆则是黑幌众出身。 后来,丰臣秀吉也仿照信长的赤幌众和黑幌众成立了自己的警卫部队黄幌众。而德川家康军中,马回则被称为旗本,由神原康政、本多忠胜、鸟居元忠等一大批名将率领的家康的亲卫队“旗本先手役”作为德川军中战斗力最强的精锐部队,屡次在战斗中担当突击队。 这样一支在忍城应该称得上最精锐、最核心的力量,居然会被忍城总大将当做医护人员使用? 是的,确实如此,因为忍城的马回众全是女子。 她们人数并不多,只有二十来人,但的确是总大将的直属兵力,原因是忍城的总大将本身就是女子。 她叫成田甲斐,是城主成田氏长的长女,通常尊称甲斐姬。姬,在此时的日本主要是公主的意思,再往前溯,则更加“中文化”,指“女臣”也即女官——没错,就是直接把姬字左右拆分后的原意。 当然,日本人的公主和中国传统中的公主有所区别,如果要简单点说,大抵某位大名的女儿就会被称为公主,即某姬。至于真正的天皇女儿,在安土桃山时代已经改称“内亲王”了。 大名的女儿为什么能成为“公主”、“女臣”、“女官”呢?因为一直以来到现在(战国末),日本女性的地位其实都还比较高,而这种高度的根源与大明滇、桂土司略有不同,它其实和日本的宗教文化传统有莫大的关系。 可能很多后世之人都不清楚,日本在镰仓时代以前,家产的继承权一般都属于女性。即便步入以武力为尊的武家时代,女性的家产继承权也没有被剥夺,且在娘家得到的家产,婚后并不归丈夫管辖,其所有权、支配权仍在女性本人身上,妻子甚至还有权继承丈夫一定份额的遗产。个别一些武士家族的家督制度还规定,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将成为家督。 即便中国“三从四德”的思想早已在平安时代传入日本,效果却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女性仍然受到社会的尊重。即便是中国儒家男尊女卑的伦理纲常输入程度最登峰造极的江户时代,女性地位仍然没有一落千丈、低到尘埃,甚至还掀起了整整两个世纪的奶爸潮。 另外,女性习武在战国时代的日本也不是禁忌。日本的女性武士大多是是武家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从小接受武家忠君事主的严格教育和军事训练,在战场上能与父兄一起作战。从平安时代末到江户时代的八九百年间,着实出了不少知名的女武士。 战国时代,仅著名的女武士有立花訚千代[注:顺带一提,她的丈夫立花宗茂(原名高桥统虎)还是入赘女婿,且立花宗茂资质优秀,还是高桥家的长子继承人,但最后还是婿取婚]、本多小松、鹤姫等。如今忍城这位总大将甲斐姬,同样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原历史上不仅被尊为“东国第一战华(战华即战花)”,其美貌也被誉为“东国第一”。 有的大名,护卫队就是清一色女性,称为“姬武士”。幕末时期,会津炮术世家的女儿山本八重,受父兄的影响,立志学习枪炮术,成年后率领会津的炮兵保家卫国,是当时出名的女武士。在江户时代,甚至薙刀术也是武家女性的必习武术,用于防身。 当然,女武士在整体占比上仍然是少数,而且并不是所有习武的女性都会上战场。另外,与花木兰不同,甚至于当前大明各土司中的领军女土司不同,日本的女武士不扮男装,也不穿男式盔甲,她们有单独设计的盔甲,该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哪怕时至二十一世纪,在日本的祭礼活动中,女武士仍然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坦率的说,以全世界的范围而言,在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不同国家因其经济、政治、文化、风俗等各种不同因素的影响,所表现出的对女性的压迫、奴役的程度与方式各不相同。但日本女性的地位,可以说是世界史上都绝无仅有的高了。 那这种情况是何以产生的呢?日本有一句歌颂女性的名言:“原始社会,女性是太阳。”以至于日本神话传说中最核心的神祇——天照大神就是女性。天照大神被奉为日本皇室的祖先以及神道教的主神,也是太阳的神格化,受万民景仰,地位极其崇高。 日本先后有十代女天皇秉政。不仅第一位女天皇即位的时间早于中国的“大周皇帝”武则天和新罗的善德女王,而且女帝人数之多,在世界史上恐怕也绝无仅有。 这几位女天皇掌权的时间正值大化改新前后,她们在位期间,在内政、外交和文化方面颇有建树,在中央集权制封建国家的建立方面功绩卓著。“女帝的世纪”是日本女性在政治上表现最为杰出的时代。 比起倍受争议的武则天,日本女天皇整体而言还是非常得到日本史书的好评的。她们与垂帘听政的慈禧不同,是正式登基的天皇。要知道,日本女天皇中比武则天更狠的也有,比武则天更色的也有。但是,日本的史书对历任女天皇的统治都给予了肯定。 平安时代,贵族女性对日本文化的发展有突出贡献。从小接受文化教育的传统造就了许多才华横溢的女性,她们几乎横扫当时的文学领域。从《蜻岭日记》、《和泉式部日记》、《紫式部日记》、《更级日记》,到作为日本古典文学代表作的《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几乎全部出自女性作家之手。 假名(没学过日语的中国人看日文时,除能看懂的汉字以外,不能看懂的那部分日本文字就是假名)这一日本独有文字也是由女性创造并发展起来的。这相当于说,假设剔除外来的汉字,那么日本本土文字的创始人也是女性! 任何人、任何群体,其社会地位都不应该指望由谁凭空馈赠,更不能指望恩赐得来。日本女性的地位也是一样,既有母系氏族社会遗留的传统,也有日本女性一直以来所取得的成就支持。 在中国以及世界绝大多数地区和国家,随着农业封建社会取代“采野果”的原始社会,男性地位随着社会需要劳动力和国家需要战斗力而大幅提升,最终快速超越女性,这是社会发展到某个阶段的必然结果。 只是,这个“必然”在日本变得有些神奇,由于天皇家族的“神格”来源于女性神祇,女性的地位得到长期保证,催生了如今姬武士的现状。 这一点对比中国就很明显:中国的“造人神”女娲也是女性,但中国没有万世不易的皇室,也没有哪家皇室说自己是女娲的“亲生”后人。于是,在男性掌握社会统治权稳固之后,便出现了“功德”比女娲更大的神祇——“盘古开天”中的盘古大神,确立了男性统治地位的“法统”。 因此,中国讲的是男为阳,女为阴;男为天,女为地;男为乾,女为坤……从来没有“太阳神是女性”这种说法。[注:当然中国神话还有更牛逼的地方,那就是民本思想出现极早,即如果神祇虐民,中国先民连神也敢反,如后羿射日等就是这种民本思想的体现。这是世界独一份的。] 日本的独特传统造就了姬武士,造就了此时此刻的“忍城奇迹”。 成田甲斐带着麾下的姬武士、马回众照顾伤员,不仅加速了伤员的恢复,而且极大的鼓舞了士气,不少农兵都拍着胸脯嚷嚷:“关白的武士虽然厉害,到了忍城也只能在城外干瞪眼!” 成田甲斐每次听到类似的话,都笑眯眯不厌其烦地回答:“是的,是的,忍城的存亡就倚仗诸君的武勇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一日当她和成田家的首席家老正木丹波、勇将柴崎和泉、酒卷刃负商议敌情之时,面上却没有这种轻松惬意之色,反而深深蹙眉,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忧。 担忧来自于一个由物见番头送来的新消息:关白丰臣秀吉得知石田三成在忍城受挫,下令从中军送来一百门大筒。 日语中的专有名词有的非常形象,比如这个“物见”就是观察、侦察的意思。而物见番头就是侦察分队的首长,负责侦察敌军的动静以及地形、战况等,及时为本阵参谋团提供有用的情报。 作为兵力明显弱势的一方,忍城更是把侦查力量用到极致,连丰臣军在小田原城本部之中都被安插了进去。至于大筒,之前就解释过,乃是日本人对火炮的称呼。 根据物见番头的报告,关白丰臣秀吉送来的大筒已经出发,共有大小两种,大的十八具,小的八十二具。实际上这意味着丰臣秀吉给石田三成送来了京华二号炮十八门,三、四号炮合计八十二门。 那些三、四号炮因为忍城地形的关系,恐怕很难在击破城门、城墙方面派得上用场,但那十八门在日本人看来完全属于作弊的二号炮就不同了。 成田甲斐其实没有亲眼见过这种巨炮,但她听说过。 早几年北洋海贸同盟去奥羽(日本东北)那边开通航路时,与安东水军爆发过一场炮战。战斗中,海贸同盟的一发二号炮炮弹击中安东水军的一艘安宅船,仅那一发炮弹就把那艘可怜的安宅船斜斜地打了个洞穿。炮弹从左舷水线附近射入,而从右舷水线以下透体而出。由于窟窿太大,那艘安宅船很快便因为大量进水而被放弃。 就这一炮,打得原本从来没有参与过对明贸易的关东、东北各水军心胆俱裂,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摧山裂石的巨炮。至此,北洋海贸同盟的舰队横行东日本,再也无人敢挡。 “虾夷奉行”蛎崎季广当初之所以老老实实按照京华的要求去找北海道耐寒稻种,就是因为那片海域原先的最强势力便是安东水军,安东水军在海贸同盟面前都不堪一击,他蛎崎季广哪敢反抗? 如今,丰臣秀吉给石田三成送来了十二门这样的巨炮,成田甲斐岂能不担忧? 忍城天守之中,身体高大而虚胖城代成田长亲跪坐于主位,其下左右两排则是依照一门众与家老、中老等重臣跪坐的臣下。 成田甲斐虽然是公主,却以姬武士和总大将身份跪坐在一门众之首的位置上,此刻她正俯身下去,清脆的声音中英气尽显:“叔父大人,一旦关白的大筒抵达,只要有三日大晴,忍城便可能被击破城门、城墙。 有鉴于此,我已决定主动出击,在大筒备队抵达忍城外围之前发动偷袭,以期破坏大筒,使忍城免受威胁,请叔父大人准许!” 成田长亲胖乎乎的圆脸上依旧带着憨厚的笑容,看着成田甲斐,道:“听说为了运送这一百具唐人大筒,关白派出了三千多人。我们忍城一共只有三千兵力,武士只有数百,那么你去偷袭大筒备队需要多少人呢?” 成田甲斐道:“只要两百武士。” “可是我们没有两百匹战马了。”成田长亲说道。 “忍城之外全是泥泞,连城内都进了水,所以我们原本就不能骑马,我们只能步行。” “步行啊……那怎么避开城外的敌军呢?”成田长亲犹豫起来。 成田甲斐却似乎胸有成竹,答道:“我会带上我的姬武士们,到时候驱小船直奔荒川,队伍里既然有男有女,便可以装作逃难百姓的样子出去,这样丰臣军便不会怀疑。” 小田原城在忍城西南方向,而荒川在忍城东面,成田长亲想了想,道:“先走荒川然后回返么……好吧,我就同意了,要带什么人,你自己去挑选。” “是,叔父大人。”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与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六)真田父子 十余条小船从泽国忍城划出,忍城外丰臣军设立在一座高大古坟山丘上的物见番(负责侦查)立刻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并层层通报至石田三成处。 石田三成从阵幕中出来,亲自登上古坟查看,见对方仅约两百人,而且大多衣着破乱,甚至颇有女眷,不禁心中一动。 随他出来观看敌情的大谷吉继撇了撇嘴,道:“一群逃乱之人罢了,若是石田殿下见之不喜,命人驱杀即可。” 石田三成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诸将,问道:“哪位殿下愿意出战?” 上杉景胜与前田利家对视一眼,连话都懒得答。他两位都是百万石的大大名,即便在丰臣秀吉面前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石田三成也不好说什么,于是转而朝真田昌幸望过去。 真田昌幸盯着那十余条小船看了一会儿,露出笑容,道:“我辈武家,朝廷栋梁也,杀此辈不足言勇。” 在他身侧站着他年轻的次子真田信繁,这位年仅二十出头的若武者本来跃跃欲试,听到父亲这番话,不由得失去了兴致,面色恹恹地收回了目光。 石田三成听真田昌幸这么一说,似乎也觉得专门针对一些逃难的百姓有些说不过去,点头道:“真田安房守大人言之有理,不过道理不止于此。” 但他似乎不打算说明道理,只是摆了摆手,道:“既无要事,不必再看。”说罢转身就走。这副不客气的模样,让上杉景胜和前田利家都忍不住有些皱眉,只有真田昌幸面色如常,跟在上杉景胜和前田利家之后转身离去,只是他才走了两步,却又站住,回头深深地看了那些小船一眼。 等各自回了自家阵幕,真田信繁忍不住问道:“父亲方才是故意让石田治部不要出兵的么?” 真田昌幸缓缓坐好,抬了抬眼皮,瞥了儿子一眼,反问道:“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石田治部本来是问谁愿意出战,若是父亲无有此意,只消摇头即可,又何须先说我辈乃是武家栋梁,又说杀民不足言勇?”真田信繁目光炯炯:“可见父亲是故意激得石田治部不便出兵。” 真田昌幸呵呵一笑,道:“方才那群人,为首的可能是甲斐姬。” “是前次阵上讨取了三宅量繁的甲斐姬?”真田信繁一脸惊讶:“她此前出阵打的是总大将旗,如今忍城岌岌可危,她作为总大将竟然临阵脱逃?” 真田昌幸摇头道:“她讨取三宅量繁的那场仗你是见到过的,出击时间精妙,仅一照面就将三宅量繁首级讨取,你觉得她会临阵脱逃么?” 真田信繁微微眯起眼睛,道:“这么说,她要么是出城求援,要么是想来偷袭?”顿了一顿,又皱起眉,摇头道:“不对,不应该是来偷袭。她只带了两百来人,偷袭数万大军岂非自寻死路?当年织田右府在桶狭间之战时与今川治部本队也不曾有这般巨大的兵力差距。” 织田信长的桶狭间之战意义重大,天下武家无人不知,但当时虽然从总兵力而言织田信长是以四千打四万多。具体到桶狭间,其实差不多是两千打五千,且织田信长乃是靠着暴风雨偷袭毫无防备的今川义元本部,情况与现在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真田昌幸摇了摇头,道:“你再仔细想想。” 这话显然意味着真田信繁想的不对,他不禁再次思考起来,半晌无语。 真田昌幸却也不催他,端坐不动地等了一会儿,真田信繁猛然睁大眼睛朝父亲望过去,骇然道:“她要偷袭关白派来的大筒备队!” “你看这个主意如何?”真田昌幸笑了笑,风轻云淡地问道。 但真田信繁却没有他父亲那般淡定,急道:“听说小田原城根本没有战事,双方不过是在城墙内外对视了小半年,关白大人还整天带人游山玩水,我怀疑这支大筒备队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之心,一旦遭到精锐武士……或者姬武士偷袭,恐怕要出大事!” 真田昌幸点头道:“所以,你看这个主意如何?” “对甲斐姬而言当然妙不可言,可是对于关白就是大大的坏事了!”真田信繁急得站了起来,但此时他终于发现父亲的反应不太对劲,心中一动,又坐了下来,满脸狐疑地问道:“父亲,您的意思是……” 真田昌幸收起刚才慵慵懒懒的神色,稍稍坐直身体,道:“德川内府臣服之后,关白大人威加海内,如今尚不曾臣服者,便只有北条、伊达等寥寥数家。而关白大人总无事令下达之后,各地大名只能安于当前领地,即便有志向恢弘者,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也。 北条与我真田虽然是敌非友,不过天下大名之间,何曾真有过什么敌友之分?今关白势大,我真田无力反抗,但既然尚存反抗之人,我又何必非要杀之而后快?” 真田信繁明白过来,总算安然坐下,但想了想,又问道:“那……可要暗中相助?” “万万不可!”真田昌幸立刻伸手制止,道:“坐看局势或许无妨,关白就算发现也不会多说什么,但若是插手其间,一旦被关白得知并找到证据,那恐怕便是万劫不复,家名不保的结局了。” 真田信繁有些遗憾,摇头道:“可是就算甲斐姬偷袭得手,我觉得北条家此战也没有什么希望了,到时候北条一降,伊达独木难支,天下终归还是要被关白一统,我真田家……” “我原本也做此想,不过近来得到一个消息,我却感觉事情或许还有变数。”真田昌幸眸中精芒一闪而逝,恢复了之前平静的模样,淡淡问道:“你可知三崎城?” 真田信繁诧异道:“自然知晓,父亲何以有此一问?” “三崎城易主了。”真田昌幸瞥了儿子一眼,道:“据说北条家缺钱缺粮,将三崎城典当给了北洋海贸同盟。” “典当?一座城?”真田信繁睁大眼睛:“这是怎么一回事?” “具体情况尚不明确,不过北洋海贸同盟已经驻军三崎城,这一点是可以确信的,关白大人那边据说也正在商议应对之策。”真田昌幸摸了摸下颌的胡须,道:“有传言说北洋海贸同盟是为了在关东开展贸易,就如同在岛津家的清水城一般,要在三崎城再修一座水晶楼。正巧北条家被围困窘,连小田原城也已经朝不保夕,因此干脆将三崎城典当给了他们。” 真田信繁好好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这才问道:“既然北条家已经朝不保夕,北洋海贸同盟为何还要同意这次‘典当’,他们就不怕关白大人拿下小田原城之后顺势对三崎城发起进攻么?” “此事我原本也觉得奇怪,但仔细想想,恐怕……嘿,恐怕北洋海贸同盟还真不怕。”真田昌幸轻哼一声,道:“信繁,我且问你,安东水军当初和北洋海贸同盟那一战你可曾听说过?” “自然听说过,据说北洋海贸同盟的战船上拥有许多巨大无匹的大筒,一炮就能击沉一艘大安宅船。自那一战之后,日本各地水军再无人敢轻撄其锋。” 真田信繁如此回答,但马上话锋一转:“可是北洋海贸同盟的水军再如何厉害,他们的巨舰也上不了岸啊!关白大人此来二十余万大军,若是连小田原城都抵挡不住这般兵锋,那区区三崎城又算得了什么?” 真田昌幸笑了笑,问道:“那如果这些巨舰去大坂湾,朝着沿海——各城包括大坂城在内一通炮击,你说关白大人脸色如何,有是否有反制之法?” “这个……”真田信繁迟疑了一下,皱眉道:“关白大人若是发了狠,集中天下水军与北洋海贸同盟开战,也未必一定不能战胜吧?” “或许能,或许不能,但我倒要问你,若你是关白大人,你觉得这样做合算么?”真田昌幸摇了摇头,道:“北洋海贸同盟来我日本贸易十载,他们固然赚了钱,可日本难道就没有受惠其中? 别的不说,仅毛利家臣服之后,石见银山大半产出都归了关白,可这些银子若是不能与唐人贸易,关白手中新建的大筒备队从何而来?此次小田原征伐用来运粮的十余艘巨舰(京华尚未完成全部交货)从何而来? 还有,你不要忘了,关白手下的直属军队可是兵农分离的,这些人需要多少钱才能养活?若是与北洋海贸同盟交恶,沿海各地多半要被海贸同盟一通乱炮打坏不说,就说少了这些贸易所获,关白手中力压天下的财力可就要大大减少啊。” 真田信繁这才想明白其中道理,恍然大悟,道:“那照父亲的意思,关白此刻是不是已经开始联络北洋海贸同盟,争取与他们达成某种交易了?” “以关白的手段,我觉得这事应该已经开始着手了,不过……”真田昌幸话锋一转,又略微皱起眉头来,道:“我总有些怀疑,北洋海贸同盟的用意恐怕并不一定真的那么简单,这里头说不定还有什么我们未曾探知明白的内幕。” “父亲为何有此怀疑?”真田信繁问道:“北洋海贸同盟眼里一向只有钱呀,他们还能有什么其他想法?” “若果然如你所言,那么你来为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北洋海贸同盟愿意在清水城建水晶楼,愿意在三崎城建水晶楼,却偏偏不愿意去日本之中枢、商贸最为活跃的大坂城建水晶楼?原因何在?”真田昌幸盯着儿子的眼睛问道。 可惜真田信繁虽然既是勇将也是智将,却偏偏对政务一知半解,闻言愕然半晌,挠头道:“或许……或许……” “不用或许了。”真田昌幸摇头道:“我看最大的可能,就是北洋海贸同盟认为关白势力太大、实力太强,如果去大坂城建水晶楼,将来有可能会被关白要挟,最后投鼠忌器,撤也不是,留也不是,生生给自己来了个两难全。” “担心关白要挟他们?”真田信繁果然很是诧异,问道:“关白不是最重商贸么,为什么会要挟他们?” “关白是很看重商贸,可是关白更看重的是所有人都听他吩咐。”真田昌幸冷哼一声,道:“不仅如此,你也知道关白是什么出身。他这个人虽然经常故作大方,但不论任何利益,其实他都要拿大头。 就说石见银山,若非毛利家有小早川隆景那样的聪明人在,愿意交出大半产量来自证忠诚,恐怕关白在九州征伐甚至四国征伐之前,就要先来个中国征伐,拿毛利家开刀!” 真田信繁这下明白过来了,恍然道:“父亲所言极是,北洋海贸同盟乃是唐国公卿大臣们的产业,以唐人之傲慢,必然不能忍受被关白命令,更不能忍受手中的利益被关白拿去大半,于是迟迟不肯去大坂城建立水晶楼。” 不过他说到此处却顿了一顿,又皱眉喃喃道:“可是这件事离我们真田家太远,我们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啊。” 真田昌幸笑了笑,道:“《左传》说:‘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如今天下大势原已逐渐明朗,我真田家自然做不得那当车之螳臂,可现如今却偏偏生出了变数来。 这变数最终会变化出如何局面,自然不是我真田家能够说了算的,但也总要先有些准备,以免届时茫然无措,因为不能随机应变而错失良机。” “是,父亲指点得是。”真田信繁用力点头,躬身一礼。 真田昌幸却忽然没了反应,目光怔怔地看着一处,一动不动。真田信繁等了半晌也没等来父亲接下来的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见此模样,问道:“父亲?” 真田昌幸立刻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但眼珠却开始快速起来,明显是在快速思考什么。真田信繁不敢打扰,老老实实等父亲思虑周详。 “啪!”真田昌幸那只扬起来的手忽然落下,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目光中冒出一丝精光,道:“小田原城被围,北洋海贸同盟接受北条家典当收下了三崎城,虽然他们为此给了北条家多少钱粮暂时还不清楚,但想必足以给北条家续命一段时间。 可是与此同时,忍城已经是北条家除了小田原城之外唯一剩下的一座城池。如今忍城危在旦夕,北条家若是不想陷入四面楚歌的绝境,你说……他们会不会想办法再说动北洋海贸同盟援救忍城?” ---------- 感谢书友“曹面子”、“面朝大海万象天地”、“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七) 此时的日本人自然没听说过什么“受西南太平洋暖湿气流影响”之类的话,但长期的生活总能让他们总结出各种生活经验,明白什么月份大概有什么样的天气。 比如此刻的关东,就有可能一个时辰之前还是晴空万里,结果在一个时辰之后就乌云蔽日,然后下起倾盆暴雨,同时还伴着狂风。 日本本岛是个狭长岛屿,缺乏南北纵深,而关东又是平原地区,故从南方海上刮来的狂风便因为没有地形阻拦而完全肆无忌惮。风狂雨骤之下,人马牲畜经常被吹得站立不稳、满地乱滚,行军打仗肯定是不合适的。 这种不合适的天气来得十分巧合,就在甲斐姬兵出忍城之外的一日之后,便遇到了这样的天气。此时她和她所率领的两百武士、姬武士已经抵达石户城北四十多里处。 忍城以南,最近的城池有两个,偏西一点的叫做松山城(不是毛利家之前的备中松山城),另一座便是偏东一点的石户城。石户城以前是太田家的领地,后来归属北条氏,此前不久已经降服了丰臣秀吉,位于后世日本埼玉县北本市北本市子供公园。 而此地以北不远,正是丰臣秀吉派出的大筒备队当前所在的位置。这批人确如情报中所言,有三千多人护卫,但情报中似乎忽视了一点,那就是这三千多人只是负责护卫,除此之外还有两千人左右的民夫负责运送。 换言之,整个备队实际上高达五千余人,而备队的总大将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乃是丰臣秀胜。 丰臣秀胜本是三好吉房的次子,母亲是瑞龙院阿智,所以他从血缘上而言乃是丰臣秀吉的外甥,后来曾经一度出任关白的丰臣秀次的亲弟弟。他的幼名叫做小吉,正室是浅井长政的三女阿江,即浅井江——没错,就是淀殿浅井茶茶的三妹。 之前曾经提到过,丰臣秀吉的“后宫”中分为北政所宁宁、淀殿茶茶两派,北政所宁宁的支持者基本是尾张武士集团,而淀殿浅井茶茶作为现在丰臣秀吉最宠爱的妾侍,支持者则主要是近江武士集团,也即所谓的奉行派、文官派。 虽然丰臣秀胜作为丰臣秀吉的外甥兼养子,娶了丰臣秀吉妾侍的妹妹,看起来似乎有点乱了辈分,但这种情况即便在中国的古代也不算特别奇怪,更何况是一直以来更推崇亲上加亲的日本? 所以,这就意味着丰臣秀胜作为丰臣家的一门众,与奉行派出现了紧密联系,而站在茶茶的角度来看,意味着丰臣秀胜也是浅井家的一门众了。 石田三成是奉行派的代表,浅井茶茶当然乐意支持他一把,丰臣秀吉派出丰臣秀胜率领三千多援军、一百门大筒组成的备队支援石田三成,没准也有浅井茶茶的意思在里头。 兵自然是强兵,武备因为全是京华的“进口货”,那自然更是当今日本最强的火炮阵容,至于兵力对比,丰臣秀胜手头这可是三千多战兵加两千民夫,远胜于只有两百人的甲斐姬忍城武士。 然而他们也有三点劣势:其一,因为北条家一开始就采取全领笼城战的战术,导致丰臣秀胜这支军队实际上在小田原征伐战中根本就没捞到仗打,因此战备意识不强,全军上下几乎没有任何临战的紧迫感。 其二,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让携带了大量重火炮的大筒备队狼狈不堪。这个年代的火炮可做不到使用不锈钢之类的技术,这批火炮虽然是京华的产品,一贯拥有极佳的口碑,但该生锈的照样还是会生锈,该保养的当然也就得保养到位。 因此,一发现暴风雨即将来临,民夫们连自己避雨的设施都来不及临时支棱起来,只能抢先为火炮进行遮盖。考虑到暴风雨带来关东的飓风,这些遮盖可不好办,吹走一门炮的遮盖物,民夫们搞不好会被盛怒的武士斩首,这可万万马虎不得。而武士和军士们也很紧张,以至于不得不放下身份,加入到工作之中。暴风雨来临之时,无论是武士、士兵还是民夫,几乎都累得气喘吁吁,只想躺下一动不动。 最后一个劣势则是丰臣秀胜本人。他出生于1569年,今年才多大?二十一岁。战争经验就一条,参与过九州征伐,但问题在于九州征伐等到他上场的时候已经只需要捡功劳就好了,根本没有什么显赫的战绩加成,实际上也没有得到多少锻炼。 这样一位年轻主将,除了血缘身份之外要声望没声望,要能力也未必有能力,他本身就是这支队伍的一个隐患。 当然,派他出马的丰臣秀吉不认为这是什么隐患,毕竟战国时期的日本嘛,很多年轻将领也都是因为出身关系得以早早领兵,而领兵之后就接连获得大胜,看起来根本不算事。 年轻或许真的不是打不好仗的主要原因,毕竟年轻将领很多时候更加血勇无畏,但这个优势的反面则经常是思虑不周,是因为没有经验而思虑不周,遇到意外之后的处理手段过于粗糙。如果再加上其他劣势,则有可能瞬间把年轻所隐含的劣势给爆发出来。 因为担心雨势太大造成积水威胁火炮,丰臣秀胜临时扎营在一处小山岗上。关中虽是平原,但此处已经是靠近武田家旧领的部分,已经有些参差错落的小山丘,选择这样一处地方避雨不算失策。 只是,丰臣秀胜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伏击,因此在紧急为大筒进行避雨遮挡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派出物见番侦查一番四周情况,而甲斐姬所率领的精锐武士已经摸到了山下。 “甲斐公主,暴雨之中的大筒很难发射,对方的火力优势今日难以发挥作用,而丰臣秀胜只是个没有经验的贵公子,我们只要悄悄挺近,发动突袭就能战胜他们!” 说话的是甲斐姬手底下的猛将柴崎和泉,他在此前的忍城攻防战中曾经对战丰臣秀吉十分看中的大谷吉继,讨取了大谷吉继手下的将领前行与左卫门,是忍城之中除了首席大佬正木丹波之外的头号猛将,被允许使用代表地位尊崇的“朱枪”,即大红色的长枪。 甲斐姬的盔甲也如身边的武士们一般早已湿透,雨水在她脸上不断流下,让她原本就精致的五官显得更加细腻动人,不过也打乱了她的发型,一缕青丝从头盔中漏了出来,发梢尖尖的点在她的瑶鼻之上。 甲斐姬伸手随意捋开那一缕散乱的刘海,仔细看了看远处的情形,没有立刻开口。 一名年轻的武士似乎是在替她作答,道:“现在恐怕还要等等,丰臣军虽然疲累,但因为暴风雨的关系,他们现在还不算特别放松。我觉得,不如等他们开始生火并准备就餐之时再出动,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心思都转在了烤干身体和吃饭上,防备心一定是最低的,一旦遭到突然袭击,肯定会当即大乱,方便我们行事。” 这位年轻武士叫做酒卷刃负,出身虽然比较一般,但智计出色,此前在忍城攻防战中曾经对战石田三成本部,以计讨取了敌将贝塚,当场斩杀敌军十余人却全身而退。以至于石田三成回到自家阵幕之后怒斥手下兵将畏敌怯战,丢了关白大人的面子。 一场小战而已,事实上当然不至于影响关白大人的颜面。石田三成当时生气的原因是酒卷刃负根本毫无名气,却偏偏靠着忍城的特殊地形让他空有大军却施展不开,一线兵力在狭小战场之中始终只能保持在十几人的规模,实在是打得憋屈,最后反而让这个无名小卒一战成名,因此石田三成忍不住借机发泄一番罢了。 酒卷刃负与柴崎和泉不同,后者是典型的猛将兄气概,他的作战思路简单明了,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决定战斗,上去干他娘的就完事,没有太多其他考虑。 前者虽然出身地位不高,名声不彰,但正因为没什么值得吹嘘的资本,反倒想方设法读了些书,包括从“唐国”流传而来的《孙子兵法》,乃至于近些年流行的《三国演义》,他心里更加希望自己成为一名文武双全的智将,故而作战中更加细致,希望把每一处小胜机都利用起来。 甲斐姬显然更满意酒卷刃负的说法,她站直身子,点了点头道:“那我们就再等等,务求一击必胜。” 站直身子的她,整个形象便清晰起来。乌黑的长发之上是黑色的乌帽子形头盔,小樱威铠之外是深红色的阵羽织,腰间挂着成田家历代相传的浪切宝刀,手持银色采配。她本有一匹黑色的坐骑,不过因为出城不易,此刻并未跟来。 日本人在兵盔甲胄上颇有特色,不仅有本国传统的坚持,也有对外来——尤其是“唐风”的继承和发扬,以至于日本人的甲胄样式也很多。 在后世的日本各处神社、博物馆,甚至于私人收藏家家中,都藏有丰富的古代各个时期的铠甲和武器,其数量和保存完好度,可谓世界之最。 有人说,这是武士道精神的体现,但陈舜臣先生在他的《中国人和日本人》一书中对日本的民族性的分析结论,恐怕才是形成这一独特现象的主要原因。 陈先生认为,日本是世界上保存文物最完善的国家,是因为日本的知识很多来自外国(主要是中国),这些知识和其本土文化相结合,才形成现在的所谓日本文化和日本精神;当初遣唐使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跋涉来到中国,获取各方面文化和知识,因为来之不易,从而逐渐转化为日本人对各种敝帚的极度自珍。 不仅仅体现在武具上面,中国古代相当多亡轶的书籍,后来都可以在日本找到,也正是一大旁证。此外,之前已经说过,日本是一个非常重视家名的民族,因此铠甲和武器往往作为武士家族的传家之宝,成为高贵家格、家名的象征,所以会被广泛地收藏并保护起来。 日本盔甲的发展史挺长的,现在没必要细说,只说进入镰仓时代之后的情况。当时大铠的制作更为精美,威丝(编织甲片的丝线,日文字有绞丝旁)更加细密。威丝就其颜色、图案和编织方法,可以分为很多种,如“赤丝威”、“缥丝威”、“褄取威”、“小樱威”、“腰取威”、“泽泻威”、“肩异威”、“樫鸟威”等等。 南北朝时代,大铠的形制开始向多样化发展,很多新的样式诞生了,如笠鋂(张开如斗笠状的鋂)、前立大锹形,等等。此外,为了方便山地作战,将领开始大规模穿着轻便的草鞋,为了更好地保护膝部,佩楯(膝铠)和大立举臑当(上端巨大可遮蔽膝部的护胫)也产生了。 室町中期,各武士家族逐渐脱离中央的控制而存在,地方私战日益频繁。为了显示大将之威严,大铠的使用再度攀上一个高峰;而为了区别敌我,袖印和笠验也更多地得到使用。 所谓袖印,是指在袖甲上添加一定规格的装饰物;所谓笠验,是指在前立部位插一面幡状小旗,旗尾甩至脑后,用旗色和花纹来作区别。 母衣也出现了,所谓母衣就是装饰在背后的一幅布,骑马疾驰的时候,当风鼓起,可蔽箭矢。母衣一般长五尺八寸,广五幅,颜色没有定规。一般将军家的母衣,多为柴色。后来织田信长挑选能战之将,编成“赤母衣众”和“黑母衣众”,就是指穿戴红、黑两色母衣的精锐。 大铠是日本所特有的盔甲形制,也是日本人引以为傲的非常具有民族特色和艺术价值的文化遗产。它大约诞生于平安中期,到镰仓末和室町初达到大成。室町幕府后期,因为战争的频繁化和平民化,火药武器的引进等种种原因,大铠的地位逐渐被胴丸、腹卷、腹当和具足等所代替。 甲斐姬此刻身上所穿的“盔甲”,其实便是腹卷。腹卷这东西可以用一句话表述它的模样:背带紧身短裙——当然它是由细密的鳞片式铁片或铜片制成。 联系鳞甲的“小樱威”是粉色但并不显眼,腹卷本体是玄色,外罩的阵羽织是深红色。这种“铁与血”的颜色配上甲斐姬清秀中带有三分野性英气的面容,竟然丝毫也不会有怪异之感,反而让人期待,这样一名娇俏而凛厉的女将在战斗中该是一副什么景象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曹面子”、“cosifantutte”、“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八)雨中丽影 这场暴风雨下的时间够久,一个时辰过去了依旧未见雨势减弱。好在时值仲夏,气温并不低,否则淋雨等待偷袭时机的忍城武士们恐怕要比他们的对手更惨,且不说偷袭能否顺利,至少一场重感冒怕是在所难免。 丰臣秀胜军中已经扎营完毕,火炮也都用皮蓬子遮盖得严严实实,平心而论,他们的动作已经够利索了。只可惜即便如此,也没能避免丰臣秀胜大发雷霆,因为火炮虽然看起来安全了,但是随火炮运来的火药却被淋湿了一部分——确切的说,是二十五车火药被淋湿了七车。 一万多斤火药,湿了几千斤啊!考虑到近期以来硝石已经被海贸同盟断供,这火药可是极其要紧的战略物资,况且几千斤火药拿来给大筒使用虽然也经不得几轮,可是若转念想想,拿给铁炮队(火枪队)那可是够打一场不小的战役了! 关白大人这可是下了血本的,居然因为一场暴风雨损失了三成多,纵是丰臣秀胜这样的丰臣一门众,心里也免不得有些七上八下。 本来他母亲瑞龙院是希望他此次参战能再捞些战功,这样便好去说服关白把他封在近畿周边的好地方。谁料小田原城根本没仗打,好不容易捞了个运大筒的差事,居然也能凉水塞牙,被一场暴风雨给害了,当真是晦气。 有那么一瞬间,丰臣秀胜甚至很想学一把曹操,皆军粮官的人头一用。可惜这个念头他只能在脑子里发狠,实际上办不到——因为此刻他军中小荷驮奉行是长束正家的人,丰臣秀吉若不是看在长束正家此刻也在忍城的份上,只怕还不肯放人家来做这个小荷驮奉行呢。 小荷驮奉行在日本属于军奉行属官,直属上司是军奉行,而不是分兵之后某一路备队的总大将。而军奉行职权极大,是一场战役的主要军官之一。 一般来说,军奉行负责按照战役总大将——这个总大将在当前的小田原征伐战中就是丰臣秀吉本人——的授意调动部队、指挥作战,类似于后世的总参谋长。军奉行手下的旗奉行、弓奉行、枪奉行、兵粮奉行、小荷驮奉行都是直接听他指挥,对他负责,类似于后世的机关各部门首长。 日本的战国时代是职制分工加快发展的时代,很多专门的职责被划分出来,根据当时文书、记录的记载,分有普请奉行、寺社奉行、检地奉行、船奉行、公方奉行、藏奉行等,分别管理修建、宗教、土地、海上交通、外交、经济等各项事务,而由于战争年代的关系,当然也划分出专门的军奉行掌管征讨事宜。 由于攻防战守关系到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所以军奉行位列奉行之首。根据大致成书于江户时代中后期的《武家名目抄》的解释,军奉行是“总裁军中一切,担当军国大任”。《保元物语》中的源为朝、《盛衰记》中的平知康,还有《平家物语》中的源义经都是军奉行,虽然那个时候军奉行还不是常设之职,而且名称还叫作尚军奉行,但其职责和战国时代也没有太大的出入。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越前的战国大名朝仓氏制定的《朝仓孝景条》中,对军奉行这一职务做了特别的规定。按照规定,军奉行由得力的侍大将中选拔,出阵之际职掌军配,帮助总大将指挥全军。 与军奉行相类似的职役是武者奉行,这一名称出现在后北条氏、武田氏的资料中,也出现于《武家名目抄》中。根据各类资料的记载,在不同的家族中,有军奉行这一役职的就没有关于武者奉行的记载,反之亦然。由此推断,所谓武者奉行其实就是军奉行的不同称呼。 丰臣家的奉行们,平时地位最高的是石田三成,但丰臣秀吉这一次早就打定主意让石田三成直接拿些军功,因此派他负责独当一面,便没有做军奉行。 如此一来,军奉行就落到了长束正家头上。但小田原城实际上没有真正的战事,因此丰臣秀吉又把长束正家派给了石田三成,以军奉行之身临时兼任石田三成的副手,这其中对石田三成的宠信那是不必说了。 军奉行手下的弓奉行、枪奉行等作战兵种主官,因为名字就很直白,也就不必多说,值得多说几句的是小荷驮奉行、兵粮奉行等后勤部门主官。 随着战国末期战争规模的扩大化以及战争时间的长期化,参战士兵的兵粮、弓矢、弹药、被装等辎重给养的输送和存储就变得越发地重要起来,甚至到了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程度。于是相应地,一系列以为战争提供有力的后勤保障为职责的奉行职位就设立起来,并逐渐完善成熟。 小荷驮奉行的主要职责是后勤物资的运输,只要能够将各种物资由后方运达前方就算完成了任务。当然这个差使可不是很容易的,被征调来当民工的农民时常集体逃跑,而如果不能将军需物资及时送达战场,一旦对战局造成严重影响,甚至导致战败的话,很可能是会掉脑袋的。 兵粮奉行倒是比较顾名思义,负责兵粮的筹措、囤积以及粮仓的维护管理,责任自然也十分重大。此外有的家族还设有兵站奉行,例如武田家、后北条家等,不过日本战国末期历史上最出名的兵站奉行,偏偏也是丰臣秀吉麾下的长束政家。此战以前的好多次大战中,长束正家其实都是干这个的。 丰臣秀胜面对长束正家手下的人,杀是不敢杀的,只好骂了一顿了事,也算出了口憋屈气。 那位小荷驮奉行也是聪明人,一开始只是乖乖听训,什么客观原因都不找。等丰臣秀胜骂完了,他才故作小心地向丰臣秀胜解释,说这些火药虽然受潮,但因为不是给铁炮队使用而是给大筒队,所以只需要烘干即可。 事实上,这样做虽然效力会比完好无损时略差一点,但相较于铁炮而言,大筒对火药的要求没有那么苛刻,基本上还是能用的。 这个解释果然让丰臣秀胜喜出望外,对眼前这位老老实实听训,直到最后才“说明详情”的小荷驮奉行恶感全去。 丰臣秀胜没什么城府,甚至没考虑会折了自己的面子,转头居然又表扬了几句,然后下令:“眼看这场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了,殿下这便去安排烘烤火药吧……不过千万要小心,可别烧起来了。” 日本人此时的习惯可与中国历史上各朝都不同,他们这里只要是个武士都能尊称“殿下”,这位小荷驮奉行当然也是武士身份,故而丰臣秀胜也称他殿下。 小荷驮奉行于是便去安排烘烤受潮的火药,此时的他肯定没想到,丰臣秀胜真的是个乌鸦嘴,“可别烧起来了”这句话竟然会一语成谶——当然,不是他们自己人烧起来的。 小山丘脚下的树林子里,几个人围在一处明显是刚刚用刀刮出来的一小块空地正在商议军情。 这小小的空地上支着一块皮质雨幕,空地的泥土被当做画盘,简单的用刀尖画出一幅地形图,正是丰臣秀胜临时驻军的形势,而临时充当物见番头的酒卷刃负正在解说丰臣家大筒备队此刻的情况。 此时酒卷刃负看来已经说明得差不多,身着小樱威玄色腹卷的甲斐姬美目放光,确定性地问道:“他们真的在烘烤大量火药?” “是,甲斐公主,在下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酒卷刃负自信的道。 “那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甲斐姬露出笑容,转头朝小山上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道:“酒卷殿下,劳烦你继续监视,等他们烤干第一批火药的时候立刻通知我知晓。” 酒卷刃负立刻应下,而柴崎和泉则有些不明白,问道:“为何一定要是在他们第一批火药烤干的时候?” 甲斐姬微笑着道:“敌军人数众多,用来烘烤火药的人必然也不会太少,第一批烤干的火药已经够我们用来炸毁他们最大的那十八门大筒了。” “哦,原来如此。”柴崎和泉点了点头,不料又想到一点,连忙再次发问:“可是甲斐公主,我们为何非要用他们烤干的火药?他们更多的火药本来就没有被雨淋着,用起来不是更稳妥吗?” “单从火药威力上而言当然是这样,可是敌军既然人数众多,那些火药岂能没有大军拱卫?我们只有两百人,即便能以一敌十,也不可能偷袭杀入之后就先不顾一切地去抢这些守备严密的火药。 而受潮的火药既然需要烘干,那就一定会单独拉到一边,以免万一失火会把所有火药全给烧了。这样一来,烘烤受潮火药的这边,防守力量必然空虚,我等只要先把水搅浑,就可以浑水摸鱼,从容抢出这些火药,然后去炸毁对方的大筒。” 柴崎和泉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思索着道:“那咱们头一下可得打狠一点,要是没能一下子打懵丰臣秀胜的话,抢火药炸大筒的时候可就不那么轻松了。” “正是这个道理,不过柴崎殿下也不必太担心。”甲斐姬微微一笑,道:“刚才酒卷殿下探知的敌军分布图已经说明,对方的小荷驮奉行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把火药按车分开囤放,以免万一失火会一次全毁。 而这就意味着,只要我们待会儿安排好最厉害的射手,对着每一处火药存放地射上火矢,很有可能在他们营盘之中点燃多处大火,甚至可能会是爆炸引发大火。如此一来,敌军出现全军混乱的机会就很高很高了。” 柴崎和泉听得大为叹服,躬身一礼道:“听说德川四天王中最年轻的那位‘赤夜叉’井伊直政之养母井伊直虎兵法韬略不逊内府大人,在下深深惋惜甲斐公主生得晚了些,不然定能与她一较高下!” 井伊直虎当然是很厉害的,她不仅是女武士,甚至还是女大名,幼名次郎法师——“次郎法师”显然是个男孩的幼名,不过她叫这个幼名是因为她家没有直系男丁,所以从小就被当做男孩抚养和教导。 后来家主缺位,次郎法师还俗,便以井伊直虎的男儿之名继承井伊家督之位。她的其他事迹限于篇幅不必多说,只说她培养出了德川四天王之一的井伊直政,就知道她本人的水平如何了。 要知道,井伊直政的年纪可比德川家另外三位天王小了整整一辈,是能够为德川家康打造出井伊赤备的真正猛人——井伊赤备是德川家康吃了武田家大亏之后念念不忘想要打造的精锐骑兵,但很长时间里德川家康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组建这支精锐,直到井伊直政出现。 而井伊直政也的确不负家康所望,将井伊赤备练成了德川家第一强军,直到德川家康取得天下,井伊赤备几乎都是作为家康直属的核心力量存在的,每每被家康投入到最关键的战役,当做“定鼎之力”来用。 如此牛掰的井伊直政,就是井伊直虎从小手把手教导出来的——不止兵法,连武艺都是她教的,可见井伊直虎之强绝不是开玩笑。正由于这种传奇色彩,以至于后世日本游戏《信长之野望》系列中的某一部,甚至还给井伊直虎专门设了个时代剧本,剧本名就叫“次郎法师直虎”。 面对柴崎和泉这种直肠子猛将的恭维,甲斐姬先是一怔,继而摇头道:“井伊前辈岂是我能相提并论的,况且她是从小就被当做家督教导的,而我不过是……因为父亲大人不在而临危受命罢了。” 柴崎和泉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三声鸟叫,不由面色一凛。甲斐姬反应比他还快,已经站起身来,右手按住浪切宝刀的刀柄,低喝道:“是酒卷殿下,时机已至!” “锵!”地一声响起,柴崎和泉站起身来的一霎,甲斐姬依然抽刀在手,高高扬起,稍稍压抑着声音喝道:“成田家的武士们,张扬我等武名的时刻已经到来!诸君——随我击溃秀胜小儿!” 话音刚落,黑红色的窈窕丽影已经闪电般地冲了出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九)身在此山中 忍城外,丰臣军的阵前评定正在召开,但整个评定室呈现出令人窒息的沉默,包括石田三成本人在内,所有人都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这窒息来源于刚才收到的物见番头军报:丰臣秀胜所部于暴风雨中遇伏,损失巨型大筒十八具,大型大筒十三具,一万多斤火药几乎损失殆尽,同时还战死、重伤三百四十七人,轻伤三百二十六人,粮草、被服等损失也各有若干。 虽然物见番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在座诸位大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包括石田三成,他虽然是第一回亲自带兵,但随从丰臣秀吉的经验也很丰富,“如何听败军情报”他不是不懂。 在他们的判断下,基本心照不宣的是秀胜部因为被暴风雨淋湿了部分火药,于是在安营之后紧急烘干,烘干时被忍城派出的精兵以火矢偷袭,引燃引爆了多处分散堆放的火药。 巨型大筒可能是忍城偷袭队的主要目标,被一一点名炸毁,顺便还炸毁了一些大型大筒(此时日本火枪质量还不错,但火炮水平很差,三号炮在日本算大的了),而由于对偷袭毫无防备,加上忍城这支偷袭队应该全是精锐,导致人员伤亡也不小。 不过丰臣秀胜的反应也不能算很慢,甚至在所部差点被一举打崩的情况下判断出了对方兵力不济,冒雨上马在阵中来回冲突呼号,最终打了一波反击,不仅把偷袭队逼退,甚至还杀了六七十号人。 只是丰臣秀胜本人也受了伤,被一员女将刺死了坐骑,当场摔下马来差点送命。事后随军医官一检查,发现这位关白大人的养子断了四根肋骨,左前臂骨折,全身上下皮开肉绽十几处,脸上差点破相。 他本人虽然伤得不轻,但被救起之后便立刻下令继续追击,这一次派了一千多人追杀。从当时的兵力对比而言,他这道命令完全没有问题,毕竟忍城的偷袭队一共才两百人左右,当场损失了六七十,按照惯例多半还会有个别走散或者伤重不治,最后剩下还能继续作战的顶多一百出头。 十倍兵力的追杀,怎么看都是稳赢的局面。谁知道就是这种“稳赢”居然都出了意外。 这支追兵追了十余里,眼见得就要追上了,居然又被“伏击”——生生碰上了一千多人的“铁炮备队”。 这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铁炮备队”不仅训练有素,关键是装备简直过于精良,他们配备清一色的长程铁炮,且装填速度快得不像话。丰臣军追兵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只想一鼓作气冲散了了事,谁知道才一个照面,就被对方凶猛异常的火力直接打崩。作为表率冲杀在阵前的一位侍大将和两位足轻大将当场阵亡,他们身上的厚实大铠居然全被对方的铁炮子弹洞穿。 最终的结果是,这一千余追兵即便没有遭到那支神秘敌军的追杀,但等他们跑回丰臣秀胜本队时,损失居然已经过半。这个消息把刚刚接受简单治疗的丰臣秀胜给气得直接昏了过去,所谓扳回局面自然也就成了奢望。 偷袭队既然是一员女将率领,那想必只能是忍城的甲斐姬所部了。石田三成军中虽然也算大佬云集,但甭管什么大佬,此前在忍城都是吃过瘪的。 因此,平心而论丰臣秀胜在那样不利的情况下被甲斐姬率军偷袭,居然还能想办法反击,这已经是很出色的表现了。虽说最终损失的确很大,但大家却着实不好怪这位关白养子不成器,只能说时也命也。大家也都并不想落井下石,甚至都打定主意给关白去信保丰臣秀胜一手。 不过对于那支神秘而强大的铁炮备队,石田军中却是众口纷纭。 有的认为这支军队多半是伊达政宗派来救援忍城的,道理在于伊达政宗迄今还没去小田原城表示对关白大人的降服,而他手底下的确有一支不少于一千人的铁炮队。 有的则认为可能是小田原城方面发现了关白大人派出的这支援军,因此通过不知道什么手段派出了援军,这支援军最终与忍城方面联手,给丰臣秀胜上了一堂“穷寇莫追”的体验课。 但就在此时,素以智将闻名的真田昌幸忽然发表了不同看法,他提出了一个新的猜测,认为这支军队根本不是日本军队,而是原本应该驻守在三崎城的北洋海贸同盟私军。 其实他这个猜测并不是只有他这样想了,石田三成作为奉行派的首脑,对于北洋海贸同盟的实力远比其他人更加了解,他当时心里也有这样的怀疑,只是不敢说——顺带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海贸同盟为何会直接干预日本国内的战事。 海贸同盟在北条家手里租下了三崎城,这个消息石田三成是已经知道了的。不仅知道,他甚至还自认为明白海贸同盟这么做的理由,也就是海贸同盟自己所说的为了在日本东、西两头都有贸易据点。 石田三成相信这个理由,因为一旦清水城、三崎城都成为海贸同盟的贸易据点,那么清水城可以辐射九州、四国和山阴山阳,三崎城可以辐射关东、东北等地,相当于可以就近在日本的两翼进行贸易,整体的贸易效率将大大提高。 至于日本的核心,京畿与中部地区,石田三成一直认为海贸同盟不是不想设立据点,只是他们担心关白大人不好说话,因此才要先定了两头,再回头去和关白大人谈——这是为了局面上好看,方便和关白大人“砍价”。 也就是说,石田三成心里是很确定海贸同盟对日本国土并无觊觎,一心一意只想赚钱的。可是今天这个消息,却不禁让石田三成怀疑起自己判断来——如果只是为了赚钱,忍城又不是海港城市,海贸同盟吃饱了撑的来救忍城?何况,他们这可是和关白大人交手啊! 石田三成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海贸同盟是在打将来有机会便要统治日本的主意?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忽然想到:信长公当年那么肆无忌惮,也没有想过取代天皇,只是想学着唐国历史上的某些权臣一样,行一次废立,推皇储继位。而主公丰臣关白更不必说,他出身不够,因为血统关系连征夷大将军都做不得,迫不得已只好建立一个丰臣关白的公仪,更不可能想要取代天皇。 可是如果海贸同盟有入侵日本的想法,谁能保证其背后不是大明要吞并日本呢?唐国历代自诩天子,他们若是入侵日本,日本岂有保留天皇的道理? 石田三成作为日本真正的顶级文官,他和高务实对于天皇制的理解可并不相同。高务实其实因为不是日本人,所以对于日本天皇“万世一系”有点犯嘀咕,一直都担心“如果将来要废天皇制,日本会不会满地反旗”,然而石田三成却根本不这么看。 其实这也是高务实“是人非神”的表现了,他其实对日本历史还算是有点皮毛水平的研究,但他一直以来没有真正去总结过一些“日本特色”。 如果他数一数就会发现,真正作为政治参与者的天皇其实不多:天智,弘文,天武,圣武,孝谦,桓武,嵯峨,仁明,宇多,醍醐,村上,白河,鸟羽,后白河,后鸟羽,后醍醐,明治,昭和,共计十八位。 这十八位实权天皇中,弘文被打没了;圣武被藤原四子忽悠得灭了皇族栋梁长屋王满门,皇族势力从此一蹶不振;桓武嵯峨花光了皇室的钱袋子;宇多和藤原拉锯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失败了;醍醐被藤原时平骗得团团转,流放菅原道真;村上最后的硬气靠的是藤原家栋梁青黄不接;后白河把整个朝廷玩成给武家镶边的;后鸟羽想反抗一下,被流放到隐歧岛了;后醍醐折腾一辈子,算拿下了小半江山,之后快速萎缩,六十年之后也没了。 明治和昭和的情况其实非常特殊,某种程度上只能算有“非常巨大的影响力”,而不算有实际政治权力。 这样一来,日本历史上真正做到掌握强大权力的天皇就只有这几个了:天智,天武,桓武,嵯峨,村上(后期短暂时间),白河(作为法皇而不是天皇),鸟羽(同上),一共只有七位。 截止到高务实穿越时,天皇共有126位,除去前二十八位信史前天皇,共九十八位。可见,完全无法染指政治的天皇占比百分之八十之多,而握有充分政治权力的天皇占比仅百分之七。 实际上日本由于多山,田地分散,导致农业时代庄园经济盛行,领主遍布,封建自治程度很高,而集权程度很低。战国时期旧体系被极大的颠覆,而且涌现出了几位非常杰出的军事、政治天才,仍然做不到武力统一日本,实现中央集权。 如果高务实认真审视日本的几次“改朝换代”就应该发现,镰仓幕府在承久之乱之前仅诉求朝廷承认幕府对关东及奥羽的控制,承久之乱后幕府之手才伸向朝廷固有领地,在京都设立南北六波罗探题,管理西国事务。 而六波罗自身具有相当大的自主权,更像是子公司而不是分公司,并且六波罗对西国的统治并不扎实,朝廷和畿内土豪在六波罗眼皮子底下不停地搞事情。 仅仅一百年,镰仓幕府即千疮百孔,两万幕府主力三个月打不下一千多人的千早城,前去增援的核心外戚足利高氏半路反水秒了六波罗,前线两万主力居然就直接作鸟兽散。这充分暴露了幕府松散联盟的本质,稍有逆风便土崩瓦解。 室町幕府更是水得让人无语。足利高氏(尊氏)其人,可以说完全不具有开国君主应该具备的素质,他能领导武士开幕基本靠源氏嫡流的血统。 吉野南朝尚生龙活虎,自己的亲弟和小弟先炸了,搞得你死我活,亲弟弄死小弟后,尊氏便和亲弟与庶长子开始你死我活,一直到死也就磨蹭下来个半壁江山。直到孙子足利义满连哄带骗,才算名义上统一了全日本,而这时候距离尊氏驾鹤西去已经过去三十四年了。 室町幕府同样采取西国东国分治的模式,在东国有镰仓公方,这个镰仓公方的独立性比起六波罗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六波罗顶多搞点阳奉阴违的小动作,镰仓公方敢直接造反抢将军大位,于是搞出了永享之乱。 永享之乱后,幕府对关东的影响力便日渐衰微,奥羽更是不用说了,永享十年南陆奥豪族围攻稻村公方,足利满贞自杀。 二十年后爆发了应仁之乱,利益关系犬牙交错的一群大名结成两伙在京都火并,把天皇从皇宫接到将军的花之御所,然后把天皇、将军一起软禁起来看大名互殴,这一殴就殴了十年。 在这之后,足利将军家被管领细川家彻底架空,接着细川家又被家臣三好家彻底架空,三好家又被家臣松永家架空。松永久秀觉得将军足利义辉不够老实,便带着两个三好家的小弟去把将军给做了,是为臭名远扬的永禄大逆。这种奇葩事件放在世界历史里只怕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战国时代百年的混乱让众多高门名家斯文扫地,无数能力出色的乡野土豪登堂入室,足利尊氏这类靠家格混社会的赝品再难以建功立业。 然而,这群真正有能力、有水平的乱世玩家中仍然没有诞生出一位彻底统一日本的人物。织田信长集团西到播磨赞岐,东到甲斐信浓,便已经堪称天下人。而织田集团内部同样称不上铁板一块,可靠性非常堪忧,六大军团均有自己直属的地盘和亲军,因此信长本人一旦暴亡,织田家立刻分崩离析,羽柴秀吉因为内斗内行,顺势成为信长的“接班人”。 由此可见,这种环境与体制不存在强大皇权发展的土壤。天皇本身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甚至摄关、将军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仅仅具有象征意义。 后来德川家康颁布的《禁中并公家诸法度》,更是将包括天皇在内的整个朝廷作为吉祥物这个事实给法律化了。 虽然此时还没有《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但石田三成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可不像还没有想明白其中道理的高务实那样,认为天皇制度废不得——之前的两个幕府以及现在的“丰臣公仪”之所以无法废除天皇,归根结底只是自家嫡系实力不足,必须借着天皇的名义来“挟天子以令诸侯”,根本就不是天皇制度有多么神圣不可侵犯。 石田三成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人抢先开口。他自己忍不住了,轻咳一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依我之见,此败非战之罪。” 调子定下,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不过此事若果是北洋海贸同盟干涉其中则事关重大,我已决定亲自去一趟小田原城面见关白,诸位殿下还请全力助长束大藏大辅攻略忍城,三成感激不尽,拜托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松溪吟游者”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我的我的都是我的t”、“143023.q”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十) “十分感谢你们的援助,殿下。我是忍城城主成田氏长之女成田甲斐,请问殿下如何称呼?” “不必客气,甲斐公主,您叫我高云平就好。”陆战队标统高云平行了个高家武装家丁的举手军礼,微微一笑:“公主殿下居然会汉语,这非常好,今后可以省却许多麻烦了。” 甲斐姬很日本化地深深低头回答:“我的汉语说得不好,还请殿下多多谅解,我也会继续努力学习的。” “哈哈,能顺利交流就很好了,至于学习……嗯,我想您将来有的是机会。”高云平咧嘴一笑,顿了顿又道:“想必公主现在应该很好奇我为何出现在这里对么?不劳动问,在下是奉命救援忍城的,不过另外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就是确保公主您的安全,所以在抵达忍城并得知您的去向之后,我便带人来接应公主了。” “虽然很冒昧,但我还是想知道,海贸同盟什么时候成为北条家的盟军了?”很显然,此时的甲斐姬并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因此她发问时不仅七分疑惑,甚至还有三分警惕。 “北条家的盟军?不不不,我们和北条家不算同盟关系。”高云平大摇其头回答道。 “不是北条家的盟军?”甲斐姬大为诧异,蹙眉问道:“那……难道是家父与海贸同盟达成了什么协议?” 甲斐姬没有问“难道是家父与海贸同盟达成了同盟”,这显然是很理智的,因为海贸同盟的强大无人可以否认,他们连北条家都没有去同盟,成田家自然更排不上号。 虽然海贸同盟的强大在今日之前从未于陆上展现,但自从安东水军一战之后,全日本大大小小数十股各种“水军”再无一个敢不把海贸同盟放在眼里的。大多数水军选择主动找上海贸同盟,与他们形成“合作”关系;也有一些是经过海贸同盟的“劝说”而顺水推舟进行“合作”。 曾经也有一两个脑子不清醒的小势力,认为海贸同盟是打着吞并他们的主意找他们合作的,因犹犹豫豫反应迟钝,于是……后来他们就消失了。 海上强大而陆上毫无影响力,这就是此时绝大多数日本人对海贸同盟的印象,而在此刻的甲斐姬心中,海贸同盟所展现出来的陆上实力简直令人震惊。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大规模“排队枪毙”的人几乎都会有这种震惊,只不过专业人士的震惊和非专业人士的震惊有时候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罢了。 非专业人士的震惊一般体现在“这种打法看起来真是太蠢了”,专业人士则会从单位时间发射弹丸量,也就是火力密度的角度去看待这种打法,顺便对这种军队的纪律严明产生极大的震撼。 毫无疑问,作为忍城总大将,以三千老弱民夫将数万大军阻拦近半年的甲斐姬属于后者。 不过,甲斐姬的震惊除了纪律之外,对于火力密度这一块,她只是隐约有那样的猜测,但她依然敏锐的感觉到海贸同盟这种使用铁炮的方法,对她多年来学习和实践的战法有极大的冲击。 在她的眼中,这些士兵们拿着铁炮站成几排前行,等双方逐渐靠近至一定距离之后端着枪就开始射击,无论对方如何变化,海贸同盟的士兵也根本不躲(其实这是因为丰臣军追兵没有大队骑兵,所以他们连刺刀阵都不用),似乎抱定了主意:打垮对面谁就能赢。 这种战争场景在甲斐姬的眼里也是很古怪的。打仗不是应该扬长避短么,为什么要这样傻乎乎地硬拼?在她看来,若是高云平自信麾下军队足够精锐,那不如一开始就摆个雁形阵,开战之后直接两翼伸展形成包抄合围。 如果觉得这样不保险,有被对方击穿中军的危险,那也可以改布锋矢阵,集中精锐于箭头之上,将敌军当中击破,直接形成破敌之势,然后就能痛打落水狗了。 然而高云平的打法却是前后三个“一字长蛇阵”——好吧,按照汉语的说法这或许是“龙门三叠浪”,可是无论语言怎么变,都改变不了这是一种最为呆板的平推作战。 放在后世,这种排队枪毙或者说“线列步兵战术”早已经被丢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但刚刚看过陆战队“表演”的甲斐姬显然不敢这么想。 战争胜败的决定因素不止一个,但很多时候只能从结果来反推原因,海贸同盟既然使用了这样的“三线轮换递进射击战术”并且取得辉煌的战绩,那意味着这个战术显然是很成功的——当然很成功,双方兵力差不多,结果打完之后对方损失过半,自身伤亡仅十七人,其中只有一人阵亡,三人重伤,剩下十三个都是轻伤。 当时的情况简单来说是这样的:丰臣军追杀而来,发现了海贸同盟陆战队在前列队并收留了甲斐姬一行人,于是丰臣军趁着余勇直接杀过来,被海贸同盟两轮排枪直接打废了一百多人,军队行伍第一次崩溃,全军后撤。 负责率领这支追兵的侍大将发现海贸同盟陆战队并未展开追击,只是踏着鼓点、保持队列缓缓向前推进,于是他认为对方放弃了最佳的得胜机会,自己也就还有机会再打一场。 因此他立刻击鼓聚兵,汇聚败军重新编组,并且很快完成。他又考虑到对方似乎是一支纯粹的“铁炮备队”,火力比较猛,于是他将精兵集中在前方中心——好吧,就是甲斐姬想到的锋矢阵——然后发动第二次进攻。 这一次他果然……死得更惨。高云平虽然根本没有变化阵型,但士兵不是机械,虽然站位不变,枪口朝向显然会对着兵力更加密集的“锋矢箭头”位置发射。 这样一来,在“集火”之下的丰臣军精兵们反而在第一轮齐射中就损失大半,接下去他们就在清醒状态下发现了此前乱哄哄进攻时未曾注意到的一点:对方的铁炮装填时间极短,第二轮齐射恐怕只在十几个呼吸之后便再次光临。 这一次,头阵精兵几乎遭到全歼,包括侍大将和两个足轻大将在内,而随着他们冲上去的部队也损失惨重,并且在头阵精兵被歼灭、三员核心将领也阵亡的情形下,毫不意外地直接崩溃了,纷纷惨叫着逃回……然后又被陆战队从背后再打了一轮齐射。 这整场作战,陆战队一共只打了如此区区五轮齐射,就造成兵力几乎相等的对手丰臣军损失过半、全军溃逃。虽然这是高云平熟悉的场景,但在日本人眼中的震撼性是毋庸置疑的,丰臣军方面几乎是“不知道怎么败的”,而甲斐姬一行人也不知道陆战队是“怎么这就赢了”的。 其实道理也没那么复杂,简单的讲就是武器的进步导致了战术的变化。在冷兵器时代,大家都知道在打仗的时候部队的阵型极为重要。很多战斗一旦一方阵型崩溃了,部队成一盘散沙,兵败如山倒,基本就走向了败局。 随着冷热兵器的过渡,武器经过创新和发展,慢慢出现了火枪。早期的火枪都是些火绳枪,滑膛枪之类的,这些火枪发射的并不是后世看到的流线型尖头子弹,而是弹丸,因此很多枪管没有膛线。 另外由于火药产生的烟雾和火花极大,对于士兵而言,在扣动扳机的时候,脸还要转向一边,以免被焰火糊一脸。再加上气密性等设计也不到位,导致早期的火枪,威力倒是还凑合,就是精度和射程极差。 这便出现一种情况,即如果此时的士兵要是像现代战争那样,甚至哪怕一战那样互相在壕沟里对射,命中率一定是极为低下的,双方怕是打个一年也死不了百来个人。 况且此时火枪的装填速度又非常缓慢,此时主流水平的火枪技术下造出来的火枪,比如日本铁炮(日本铁炮还是戚继光点名表扬过的,当然戚继光主要是认为日本铁炮质量比当时大明卫所制造的铁炮质量好多了),即便受过良好训练的士兵,基本一分钟也就两三发,实际在战场上还得下降起码两成,甚至下降一半。 想想看,鼓捣半天才能装好一发子弹,然后开枪设计,打不打得准还看缘分。在这种武器发展水平下,现代战争的很多思路是套用不上的,而“古代”战争的思路也一样不好使,因此必须有一个符合这种技术水平条件下所产武器的使用方式。 这种方式的根本要求,就是在交战的时候为了保证火力输出,于是便出现了“线列步兵”战法。高务实当然不算原创,他属于抄袭,只不过后来添了点中国特色式的改良。 线列步兵本来是从17世纪到19世纪中叶欧洲陆军基础的步兵阵型,通常由两到五列并排的步兵组成。每排士兵间隔半米左右,通过军官的命令和军乐的鼓点来指挥,来让队伍前进,停止和射击。 由于火枪的装填、精度、射程限制了单发子弹的杀伤性和命中率,敌人就算站那给你瞄着打,也很难保证一定打中。但如果一大群人同时开火,大概瞄着对面的军队,命中的概率就能有效提升。原理就是大家人多,一起开火,总有一个能打中,即便我打不中你,也打的中他嘛,反正只要能击中敌人,打中谁不重要。 这当然是个僵化的战斗体系,不过要解决这个问题却很难。最佳办法当然是搞出马克沁机枪,那可以把线列步兵和骑兵同时扫进垃圾堆,完全是跨时代的神兵利器。可惜这玩意不是说搞就能搞的,没有足够的工业体系和技术水平,哪怕高务实知道一些基本原理也毫无意义。 这东西就好比二十一世纪的核弹,绝大多数国家都知道核弹的基本原理,可是你知道原理不代表你能搞。别说五大流氓在非特殊情况下必然不会坐视,就算真放着让你搞,大概率你也搞不成。对于绝大多数国家而言,搞个核电站什么的或许还能试试看,但要达到军用级别,不说其他,就一个丰度,没有强大的技术水平和同样强大的国力,基本上就不可能。 再说,拥有核弹不代表拥有远距离成功投射的能力,好比三哥的核弹就只有一个基地能发射,并且打不到红朝核心地区——“印吹死挺”们从来不提这个。当然,小巴的投射技术是从某朝拿的,距离正好是可以从他们家打到新德里,而小巴比较老实,从来不发展这项技术。 扯远了,言归正传。高务实虽然没法从技术上突破战术限制,但他还是搞了一些改良的,这些改良是基于京华的火枪技术高于同时代标准而来。 比如高家的武装力量一般不会把“线列”部署在五列或以上,一般都是三列。这不仅仅是维护所谓“大明三段击”的传统,而是因为京华在掌握弹簧技术后使用了燧发枪,并且配合使用了纸壳定装药,因此装填速度更快、也更稳定,三列火枪兵已经能够保证火力密度。 子弹的改造虽然还在继续,不能算完成,但膛线技术已经开始使用。虽然金属加工膛线导致的金属应力问题至今还是个老大难,以至于只能用很浅很浅的膛线,但有总比没有强。 至于无烟火药,这个问题其实在技术层面已经搞定了,不过生产成本上麻烦非常大。无烟火药相比黑火药,技术的关键是要利用到氮。虽然使用硝酸盐矿也能搞出来,但成本极高不说,还基本无法大规模制造——除非高务实现在占据了智利。 简单的讲,大规模使用无烟火药基本上需要先掌握合成氨技术,否则就算能搞出来也不具备量产可能——京华更不会做这等亏本买卖。 “甲斐公主,令尊与海贸同盟方面的确有一些……嗯,有一些交涉,并且在原则上达成了一项交换,不过暂时恐怕也还谈不上同盟。”高云平说着,补充了一句:“要等我家老爷的答复。” “您说的‘老爷’是指您的主公吗?”甲斐姬问道。 “是的,公主可以这么理解。” 甲斐姬好奇地道:“我曾经听说他是唐……呃,大明国重臣,但我不知道他的具体职司,您能以日本官职大致类比一下么?” “这个么,我对日本律令制官职也不是很熟悉,不过公主若只是类比一下在国内的权威,我想我家老爷应该是你们的左府、右府这样的大臣了。” 甲斐姬吃了一惊:“呀,真是厉害!竟然是仅次于太政大臣的左府大人么,若是放在日本,那就是仅次于关白大人了呀,比德川大人还要尊崇的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ps:我怀疑我是不是要去补点大河剧或者日漫动画的课,感觉对话还不够中二! 第259章 火中取栗(十一) 甲斐姬对于海贸同盟的主人十分好奇,一有机会就向高云平打听,搞得高云平十分头疼。 一来,高云平虽然是三慎园出身的“六房老人”,但由于高务实当年亲自管事的时间不长,所以他对自家老爷其实并不算非常熟悉; 二来,成田氏长的许诺如果高务实那边没有反对,将来他就要称呼甲斐姬一声如夫人,某种程度上算是主仆有别了,因此现在和她多说一句话,将来没准都是天大的罪过,那可怎生使得? 他现在有点惆怅,原先好好的呆在台湾,虽然条件差,但三不五时就有仗打,有什么鸟气也都尽管撒在那些土人头上,心情好得不得了。 如今来了日本,虽然一下子混成别人口中的“城代”,可惜自己呆在城里根本没几天,尽当信使去了。 好容易出来捞了场仗打,谁知道对方的水平也没比台湾那些土人强到哪去——这话若丰臣秀胜听了非气疯不可,丰臣军那日之败明显是没搞清状况才导致的,怎么能说和台湾土人一个水平? 仗打完了更惨,一个自己本应该敬而远之的少女时不时在自己面前晃悠,开口闭口“高司徒”如何如何。 公主啊,您就不能到时候自己去问主公……呸,问老爷吗? 想到这里,高云平又想起日语和汉语之间有时候会发生歧义和误会的问题,尤其是这段时间以来最让他尴尬的“殿下”这个称呼。 这可是殿下啊,这个词在大明可不能随便乱叫,你叫错人自己或许不打紧,但你能把对方吓死啊! 不过话说回来,高云平还是对日本了解不够,其实日语中的“殿(との)”,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称谓对象其实是各有不同的。 比如在奈良时代,这个“殿”虽然翻译成汉语也是“殿下”,但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情况,其真正的含义基本上等同于阁下。 平安時代的殿、殿下“身价”提高,变成了对朝廷贵族最高级别的摄政、关白、大将军的尊称。 战国时代,或许是因为武家身份大幅度提升,以至于这个称呼又忽然泛滥,但凡是个武士就能尊称其一声“殿下”。 而到了德川幕府时期的日本,又变得只有领地的石高一万石以上的藩主和德川家直系的武士家族(旗本はたもと)才配得上“殿(との)”的称号。 另外,殿、殿方也是女性对男性,妻子对丈夫的敬称。这种情况汉语里倒是有一个很对应的词:官人。而也许某些时候的“相公”也与之相似。 至于到了现代,妻称夫为“殿下”的情况就几乎消失了,剩下的用法也与“古时候”区别颇大,比较多的情况大致有两种: 第一种是表明“我的地位不比你低,但我十分尊重你”的意思,偶尔还会被当作是略含有讽刺意味的。在这种时候,汉语中的“阁下”或许是最能反应出这个意思的。 第二种,是表达对方地位虽高,但并没有高到该称“様”的地步;或是因为存在比这个人更高地位,应称“様”的人,为了有所区分,因此就用了“殿”;又或是因为年龄、辈分等其他方面比对方大,上下关系比较混乱,也可以用“殿”。 总而言之,日语本身是一种不太准确的语言,很多时候表达得过于委婉,甚至暧昧不清,再加上不同时代不同意义,就更加复杂了。 如此看来,此刻日本所谓的殿下,其实本意也就差不多相当于汉语中的“阁下”,只是高云平虽然大致上理解了,但听起来还是觉得很别扭,甚至有些不安。 高云平本以为到了忍城之后这个问题就能基本解决,因为此前他查看过忍城外围局势,觉得忍城的情况还算不错。尤其是当石田三成“水漫金山”之后,忍城周围全是烂泥塘,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发动大战的模样。 这就意味着他这支援军暂时不会派上用场,而甲斐姬作为忍城的总大将,守城的责任在身,势必就不可能动不动来找他打探老爷的情况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石田三成的总大将旗忽然消失,中军阵幕里取而代之竖起来的是长束正家的旗帜,而长束正家挂出总大将旗之后的次日便发动了一次猛攻。 依旧是限于地面泥泞这个麻烦,此次进攻其实效果也一般,但由于规模太大,除了靠近荒川的东方之外,其余三个方向上都有丰臣军发动进攻。 不知道甲斐姬是不是觉得有援军不用是傻瓜,当时就提议请海贸同盟援军自行决定从北、南两路丰臣军的任意一路侧面发动进攻,帮她牵制对手。 既然说牵制,那她当然还是要再次亲率忍城主力出击的,而她的目标则选择了西面——她对城外的烂泥塘信心充足,竟然丝毫不怕南北两路丰臣军前来围歼。 或许是因为甲斐姬很聪明的没有打算指挥高云平,给了他充分的自主权,因此高云平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下来,也没说究竟准备打北线还是打南线。 到了次日,甲斐姬跟没事人一样,就仿佛完全忘记了有出战的计划,不慌不忙地在城中调度防守,是不是还回敬几波箭雨,射得行进缓慢的丰臣军每每丢下一些尸体就往回跑。 别说酒卷刃负这位年轻的智将看出了问题,就连柴崎和泉都发觉不对劲,纳闷道:“长束大藏大辅在做什么?这派出来的全是些杂鱼,别说丰臣家的嫡系一个都没有,连上杉、前田、真田几家也没派人,家格最高的旗帜竟然只是浅野家?” 甲斐姬却笑了笑,点头道:“大藏大辅虽然不是以武名著称,但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政才。” “什么?”柴崎和泉满头雾水地问:“甲斐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酒卷刃负听得忍不住了,解释道:“柴崎殿下,若是在下所料不差,长束大藏大辅此举应该是为何配合石田治部给丰臣秀胜求情。” 柴崎和泉愕然道:“这……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有的,有关系的。”酒卷刃负道:“石田治部的总大将旗不在,说明他已经离开忍城,此时此刻他必然是去小田原城给秀胜殿下求情,这一点柴崎殿下同意吧?” “呃……同意。”柴崎和泉茫然点了点头。 “那么,为了让关白大人相信秀胜殿下之败‘非战之罪’,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让其他有经验的前辈们也如他一样,被海贸同盟打个灰头土脸。”酒卷刃负笑了起来:“所以,今日虽然三路进攻,但西路一个主力也没有,人去了哪里?自然是南北二路。 但南北二路离荒川实在太近了,在下昨日已经问过高殿下,高殿下证实海贸同盟的舰载巨筒可以打到这两路进攻区域。考虑到长束大藏大辅长期负责后勤事务,关白又早已从唐国得到过巨筒,故大藏大辅必然知道今日南北两县恐怕要挨大筒的打…… 海贸同盟在荒川大江之中射击,丰臣军南北两路缺乏大筒,根本连反击都做不到,只能被动挨打,这灰头土脸岂不是早已注定?因此,大藏大辅这计略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 柴崎和泉目瞪口呆,喃喃道:“倒是没瞧出来,大藏大辅居然也这么厉害的呀。” 甲斐姬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柴崎殿下,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大藏大辅这是政略,而非战略。你若真让他打赢,那他未必能行,不过你若让他如何利用胜、负达成自己政治上的目的,那他一定是天下之人杰。” 柴崎和泉也摇了摇头,连声道:“不管这些,不管这些了。甲斐公主,你就说咱们今天该做些什么好了,臣也好准备准备。” 他这里的“臣”与汉语的“臣”也有些差别,不过差别不算大,他这里大致上是代表“主公的家臣”的意思,与天皇没什么关系。这种自称在此时的日本非常正常,并不犯忌。如果要类比一下,大致上相当于汉献帝尚在位时,吴侯孙权手底下一帮子人叫自己老大作主公,同时自称臣下。 甲斐姬听后,指了指忍城东方,道:“高殿下那边打响之后,我们就准备出击。”顿了一顿,补充道:“反正高殿下他们自身安全无虞,等他们把丰臣军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们出击也好省去不少麻烦。” 柴崎和泉笑道:“这个我喜欢。” 然而酒卷刃负却有些迟疑,思索着道:“甲斐公主,在下觉得……丰臣军中并非没有能人,我们这样的打算恐怕瞒不过人家。” “你说得没错,我想至少真田昌幸就能看出来。”甲斐姬轻轻挑眉:“不过,就算他看出来了也没关系,他不会说的。” “哦?”酒卷刃负微微皱眉,想了想,恍然道:“哦,在下明白了,真田昌幸胸怀大志却偏偏本钱有限,明明计略不弱于人,却想做什么都缺实力。他在此次忍城之战中一直保存实力不说,似乎也未曾献上过哪怕一计,这其中必有问题……” “道理并不复杂,真田昌幸只是不希望关白大人太快统一天下,若有机会拖慢一天算一天,他是一定不会拒绝的。” 酒卷刃负其实心里也已经这样想了,只是不好说而已,现在甲斐姬把话挑明,他也就不在避讳,点头道:“甲斐公主此言有理。唉,只是不知道天下还有多少这样的人,若是人人如此,哪会有今日之关白。” “今日之关白,谁知道不会是昨日之右府?”甲斐姬双眉一拧:“他领着近二十万大军在在小田原城围困大殿,竟然还把淀殿接了过去,简直荒淫无度,这样人的怎么配做天下人!我看他这天下也未必能比第六天魔王长几日。” 甲斐姬所言的“大殿”,不是指“某座大殿”,而是“主公的主公”、“父亲的主公”之专称,理论上来说是指北条氏直,但这里也可以是泛指北条家。 “荒淫无度自然不假,不过关白毕竟不是昔日之右府(织田信长),他……算起来还是懂规矩和守规矩的,要不然也不会为了要做太政大臣和关白而拜近卫关白前久大人为养父,这一手可比织田右府信长大人精明多了。” 甲斐姬却不答这句话了,反而极目向西,喃喃道:“父亲把我许给了大明国的高司徒,我这几天仔细打探才知道,高司徒的水军居然轻松打败了南蛮人,在东洋(之前说过,此时菲律宾那边被当做东洋)一举拿下来了和日本差不多大的领地。 我想,他既然有如此强大的势力,若是他能答应家父的提议,说不定我将来会有机会劝他出兵日本,推翻丰臣公仪,把那个毫无忠义之心的暴发户赶去高野山出家为僧。” 酒卷刃负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话,反倒是柴崎和泉大笑道:“臣也觉得当主这次真是神来之笔,只要那位高司徒务实大人能够答应下来,以甲斐公主之美貌,还怕他不答应出兵日本,为成田家争一争家格么?啊,不对,成田家的家格原本就很高,将来……那也只是恢复昔日荣光。” 甲斐姬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阵阵炮响,不禁立刻跑向天守阁二层另一面朝炮响之处望去。 果然不知何时起,忍城北方前田家的旗帜正在飘扬,而原本还算齐整的队伍因为砸进去两颗实心炮弹,前前后后打死打伤二十余人,阵型一下子就有些骚动。 她见状大喜,立刻喊道:“柴崎殿下,酒卷殿下,准备一下,我们立刻出兵西城之外,将那些杂鱼都送进湖里!” 两人大声应是,刚跑出没几步,忽然南线又响起炮声,两人都吃了一惊,显然没料到前来救援忍城的海贸同盟战舰虽然只有八艘,但竟然还能分兵炮击,这实在太让人震撼了——他们一艘战舰上到底有多少门巨型大筒? 甲斐姬却不管那么多,干脆自己也往楼梯边跑,口中喊道:“事不宜迟,二位殿下随我速速点兵出击!” ---------- 感谢书友“曹面子”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侦探闭眼”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十二)道华夷 夜。 尚书高府,日新楼中。 “再这样下去,你家迟早要变成万国牌后宫大杂院呀。”刘馨两只手指捻着一封书信,笑眯眯地道:“喏,先是一个女真格格,又来一个日本公主。我觉得你是不是考虑一下,在南疆几个王国也搞个选妃活动,到时候一国来一个,怎么也能凑两桌麻将,那多热闹啊。” 高务实感觉她这番话说出来似乎并没有多少嘲讽的意思,倒是有些奇怪,不过面子上却不表现,只是呵呵一笑,摇头道:“女真还是部落制呢,格格也就那么回事;日本的‘公主’嘛,我估摸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倒不必强调这些身份。” “我强调的是这些吗?”刘馨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我强调的是大杂院啊。” 大杂院三个字被她加重语气念出来,高务实当时就哈哈一乐,点头道:“是呢,是呢,才两个而已……你可真是见微知著啊。” “哟,我这是推论啊。你看你,明明在南疆大搞户籍归化制,结果自己一妻一妾都不是汉人,眼看这第二位如夫人也是外国友人……我合理推测,你该不会是想全生些混血儿吧?据说混血儿有什么优势来着?” “你快拉倒吧。”高务实白眼一翻,道:“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研究,从分子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东亚人种……呃,我就不引述原话了,反正简单的来说差不多就是同一个族群圈子起源的意思。这也是当时学界认为所谓‘五胡乱华’其实从学术角度而言并不存在,因为那不是异种族群之间的战争,而是‘内战’。” “是么,这个我倒不太了解。要说女真也还罢了,难道还包括日本?”刘馨愣了一愣。 “没错,也包括日本。”高务实道:“那个研究其实挺复杂的,我又是外行,那里头的一些图谱我都看不懂,只是大致看了一下结论罢了,总之东亚这一大块基本上相似度都很高。 当然,咱们所谓的汉族本身也不是一个多么‘纯血’的民族,甚至有很多学者认为商周两朝都是当时的异族进入并主导中原,最终形成汉族前身的。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们又和当地民族出现了大规模的混血…… 不过我个人对此很无所谓,正如同有一位英国学者曾经说过的那样,‘中国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文明’。 这句话我特别赞同,因为中国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同化能力超强,也就是所谓‘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这种能力显然不是血统带来的,而是文化带来的。 汉族,从来都是以文化来划定的民族,而绝非以血缘来划定的民族。即便你我体内的血统,难道就一定是所谓纯正汉族么?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血缘上的纯正汉族,但思想上的纯正汉族却数不尽数。 另外补充一句,芷汀虽然是僮人土司之家出身,但她家的族谱是清晰的,祖上是宋军入广西平乱过去的军官。” “哈哈哈哈,我就随口说说,你不要这么严肃嘛……所以你是想搞民族大融合吗?”刘馨大笑起来。 高务实还真挺严肃的,正色道:“你还别笑,正是基于汉族有这个天生自带的超强被动buff,我一直是非常支持民族大融合的——我的始终是我的,你的只要来了也是我的,这生意那可是稳赚不赔啊。” “基因什么的我也不懂,学界怎么说的我也不清楚。”刘馨耸了耸肩,问道:“我只想知道,你答应收下这个成田甲斐,是不是就意味着你——或者说京华,已经对日本有那方面的意思了?” “哪方面啊?”高务实也斜着眼问道。 “还能是哪方面?娶了回来就是一家人——到时候也要户籍归化吗?” “不对不对,你这个比喻有问题,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给他们机会认祖归宗。”高务实大摇其头,道:“你看岛津家、长宗我部家那些人,一个个都说自己的祖先是中国人嘛,所以这是认祖归宗。我这个人最是仁慈不过了,怎么能能离散骨肉至亲呢。” “是么?”刘馨白了他一眼,道:“我记得以前我中学时代的男同学们,基本上都是盼望着马踏东京来着,你要是去和他们说中日一体,我估计你恐怕要挨揍。” 高务实笑道:“人在不同的年纪有不同的想法,那是很正常的事。人总是会随着年龄和知识的积累成长起来的,然后就会明白,打仗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而进行的一种手段,但打仗本身未必能解决问题,如果有更好的手段彻底解决,那打不打仗其实根本不重要。” “可是依我之见,你要让日本‘认祖归宗’,怕是最终还得打仗才行。” “小孩子早早离开爹娘,有点叛逆心态很正常嘛,虽然我坚持以说服教育为主,但如果着实不听话,打打屁股那也是应该的。你不是老说我有爹妈心态么?你瞧,这也是爹妈心态呢。” “行行行,反正你总有道理。”刘馨叹了口气:“我就是怕,你找的这个搞不好是个逆子,教都未必教得乖啊。” “看来你还是很怀疑这种同化能力嘛,那这样吧,我简单说说这种能力是怎么回事,曾经做到过什么。” 刘馨点点头,道:“请讲,我也希望你能说服我。” “生活在中国北方更偏北的先民,原来过的生活和中原地带、南方差不多,但随着人口增多,那里的农耕环境也没有其他地区好,所以这些先民开始了农耕加狩猎的生活。 再随着气候变冷,粮食进一步减少,为了生活,这些先民只好带着家畜到处寻找食物,游牧,就开始了。但游牧的收益无法保障,所以时不时就要南下抢劫,要想抢得过农耕民族,就需要加强武力,所以游牧化的民众,就成了人人皆能骑兵打仗的好战士。 生活在黄河中下游地区的民众,面临两重压力,一个是气候变冷造成粮食产量下降,一个是北方游牧化的民众南下抢劫。对于他们来说,自身的资源本来就不够,还有可能被抢走,这该怎么办呢? 应对这个问题,主要有三种办法:第一是改进生产技术增加粮食产量,但迭代生产技术是个长期实践才会见效的事情。于是人们想到第二种办法,重新划分资源,让少数人吃饱。也就是通过战争或统治,让大多数人少吃多干,供养剩下的一小部分人,这就是“阶级化”。 此外,重新划分资源还有一种办法,部分人结成共同体,然后宣布其他人“非我族类”,再把他们的资源抢过来。这种方法更暴力,更残酷,冲突更激烈。 这三种方法,常常是组合使用的。比如在黄河中下游地区,人们在劳动生产中不断改进生产技术。同时,群体之间、群体内部的冲突也更加频繁。群体之间,强大的群体会兼并弱小的群体。 群体内部,掌握更多资源的人变成贵族,他们会对下层农人进行剥削。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掌握资源的贵族会修建豪华的宫殿,组织强大的武装力量。在这个过程中,人群间的财富和权力分配,越来越不平等,并逐渐形成一个金字塔形的社会结构。普通民众在下层,统治者在上层,最高统治者在顶端。体现在古代中国的历史上,就是夏、商、周的出现。 公元前2000年左右,气候干冷化,夏政权出现。到公元前1500年左右和公元前1000年左右,商和周相继出现——问题来了,为什么就偏偏在这些时期出现了这些政权? 公元前2000年前的全球气候干冷化,给中国大地上的先民带来严峻的生存挑战。原本生活方式相近的各个先民聚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生活在农耕畜牧交界处的北方民众,走向畜牧化、移动化和武装化。生活在农耕区腹地的中原民众,结成维护共同资源的群体,因此才有了夏、商、周这些比较强大的政权出现。 但这并不意味着‘华夏’的概念出现了。直到西周,‘华夏’的概念都还没有被提出,而且‘谁是华夏,谁不是华夏’也很不明确。周政权的很多盟友都是西部的游牧部族,甚至周人最初就属于西戎部落。 既然这样,‘华夏’概念是如何出现的呢?这就要说到一个非常有名的故事,‘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这个故事你听肯定过吧?大概情节是,西周末代天子周幽王非常昏庸,他宠幸美女褒姒,为博美人一笑,点燃烽火台,多次戏弄诸侯。 后来,周幽王更是变本加厉,废黜王后申氏和太子宜臼,立褒姒为后。结果,西方的犬戎攻破西周都城,杀死幽王。幽王的儿子周平王,把都城从后世的陕西西安一带东迁到河南洛阳一带,开启了东周历史。” 刘馨见高务实说到这里就望着自己,却不继续说,没好气地道:“这个故事但凡学过一点的历史的人都知道,我当然听过了。” 但高务实就是等她这句话,所以大司农笑了笑,然后却叹了口气,道:“可是你或许不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昏君亡国的故事,它其实讲述了‘华夏’概念出现的历史背景。” “啊?”刘馨吃了一惊,犹疑着问道:“这个故事莫非有什么问题?” “我来为简单回顾一下周政权的崛起过程。周是在渭水流域崛起的,也就是今天的陕西中部。周之所以能灭商,不是因为《封神榜》里的神人帮助,也不是商朝真的气数已尽,一碰就散架——你可能听说过,周灭商的时候,商朝正在大举对外扩张,主力军队都不在国内,是吧?” “好像是的,不过我忘了在哪看到的了。” “在哪看的无所谓,但那是事实。”高务实稍稍一摊手,道:“实际上,周的成功,得益于西部武装族群的支持。其中有一个盟友很重要,那就是姜姓部族,也就是著名的姜子牙助周灭商的历史背景。 周人最初进入渭水流域,建立大本营,离不开姜姓部族的合作。这个姜姓部族是什么来头呢?姜姓是渭水流域的本土势力,他们与西戎有非常密切关系,甚至有人认为姜姓就出自西戎。 正是因此,周人一直以来都跟姜姓族群保持联姻,周幽王的王后申氏就属于姜姓部族。通过联姻,周人在渭水的地位得以巩固,并通过分封的方法,把影响力扩展到东方。但历代周天子也时刻警惕着姜姓族群的势力。他们想到的办法是培植新的势力。 比如周孝王就曾培植非子,让非子一族替周王养马,后来还赐给非子‘秦’这块土地,以及‘嬴’这个姓。这就是秦国和嬴姓的来源。而西周末代天子周幽王之所以废黜申氏王后,另立褒姒为后,也是为了打压姜姓的申氏部族,培植新的支持力量。 然而很可惜,这些举动激怒了姜姓申氏以及他们背后的西戎。最后,申氏勾结西戎中的犬戎人,将周王室和他的臣属逐出渭水流域,周人从此跟西戎决裂。 周王室东迁后,古代中国历史进入春秋战国时期。这段历史最大的特征是礼崩乐坏、天下战乱。这里有个大问题:为什么周王室只是迁了都城,立刻就失去了号召力呢?这正是因为,周人失去姜姓等族群的支持,并且惹毛了西戎,所以周天子失去了实际统领诸侯、以及维持天下秩序的力量。 没有了周王室的控制,乍一看起来,东方各诸侯国更自由了。然而事实上,他们其实变得更紧张了。因为之前周王室与西戎保持良好关系,西戎、北狄这些游牧部族不会轻举妄动,但现在游牧部族的入侵,却是随时都会发生的事情。 为了对抗戎、狄的入侵,东方各诸侯开始强调,要团结对抗周边的游牧部族。‘华夏’的概念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 刘馨愕然半晌,道:“你这些话……几乎打碎了我的历史观。”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大虾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十三)攻心 高务实听得哈哈一笑,半开玩笑地道:“这就打碎你的历史观了?我这都还没提到‘华夏’那强大同化能力的根源呢。” 刘馨皱眉道:“我一直认为来源于秦始皇,认为是他把‘大一统’深深植入中国人骨髓之中的……看你现在的意思,是说这个来源还要继续往前推?” “没错,是要继续往前推。你想,秦始皇能够大一统,本身也是需要思想基础的,对吧?你不能要求秦始皇凭空就有一个‘统一’的想法出现在脑子里,因为你既然说‘统一’,那就意味着原本就已经有了这么一个整体的框架,只是这个框架比较散乱,没有真正组合过,所以把这个大拼盘全部组合完成才叫‘统一’,对吧?” “哦……这话好像很有道理,就像绘制中国地图,我肯定得先把全国框架画好,接下来才好画各个省份。” “很好,你赞同了这个基本观念,后面就好解释了。”高务实认真地道:“关于‘华夏’这两个字——我是说并称,其最早出现在《尚书》中。华夏是什么意思呢?后世有人解释:‘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但其实‘华夏’最初没有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它实际上指的就是周王朝、周政权。也就是说,当时东亚核心区域的各国把周当作精神符号,用‘华夏’这张大网,把彼此网罗进去。 网罗完成之后,被网进去的群体都是‘我族’,是‘华夏’。网之外的群体那自然就是‘非我族类’了,网中的‘我族’还给他们起了许多难听的名字,如蛮、夷、戎、狄、胡等等。东方各国,不仅通过‘华夏’概念强化彼此关系,而且把‘内华夏,外夷狄’落实在行动上——比如说强调对周天子的尊奉。 你回忆一下,我们看春秋的历史,是不是各路诸侯出去打仗,都会打着周天子的旗号,打仗之后还希望获得周天子的认可与褒奖?这就是所谓的‘尊王攘夷’了。 另外,东方各国还修建了长城,在北方打造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华夏边缘,借此更好地保护南方资源。而再看被排除在‘华夏’之外的那些‘蛮夷戎狄’,他们有什么不同呢? 其实,最初的‘华夏’和‘蛮夷戎狄’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毕竟连周王室都是在与西戎混杂的地界中崛起的。但东方诸侯国却开始反复强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修筑长城,把周边部族在地域上隔绝开。 这既明确了华夏的边界,反过来也让北方、西方的游牧部族产生强烈的自我认知。他们意识到,长城另一边的族群与自己不同,自己是被对方排斥的。如此一来,就更加速了长城以北人群的全面游牧化。 在春秋战国时期,‘华夏’与‘非华夏’之间,既出现概念边界,也出现地理边界。‘边’既然出现了,华夏这个‘圆’也就出现了。 不过,春秋战国时期的华夏无非就是中原一带,也就是今天以河南为中心的一圈。华夏这个圆是如何不断扩大的呢?其实华夏的边缘有两次重大调整。 第一次是春秋战国时期,其代表性的调整是吴、越、楚、秦的加入;第二次是在汉代,华夏边缘被拓展到古代中国的极限。 我先说春秋战国时期,华夏边缘的第一次重大调整。吴、越位于中原的东南方,楚在南方,秦在西方,这些地域原本不属于最早的‘华夏’,如何能加入华夏、为何加入了华夏呢?这就要说到一个重要的方法,那就是塑造‘历史记忆’。具体来说,就是寻找一个‘华夏祖先传说’。 比如吴国,它为了加入华夏大家庭,杜撰了‘太伯奔吴’的传说。这个故事大致内容是,周人先祖周太王有三个儿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小儿子季历。周太王发现,小儿子季历之子姬昌聪明早慧,太王十分喜爱,想传位给姬昌。但根据传统,应该是长子太伯继位。 太伯得知此事后,和二弟仲雍借着为父采药的机会一起逃到荒凉的江南一带。太伯断发文身,以示与华夏断绝,此后自创基业,建立了吴国——你看,这个传说一出,‘我吴国’就成了根红苗正的‘华夏族裔’了,这种办法就是塑造历史记忆。 吴国那么想加入华夏大家庭,是因为面对现实的威胁,那就是与自己国土接壤的楚国。楚国在中原这些诸侯国看来,一直以来就是‘南蛮之地’,所以吴国觉得如果自己能加入华夏,那就是有了帮手啊。 在吴楚战争中,吴国打败了楚国,并北上与中原诸侯们的老大哥晋国国君会盟。这是吴国的高光时刻,也是亡国的导火索——越国趁着吴王夫差北上,迅速包围了吴国国都,并灭了吴国。但是很有意思的是,紧接着越王夫差也北上会盟去了。 会盟的意义何在啊?真是吴、越两国认为自己厉害了,能称霸诸侯,当华夏的‘长子’吗?显然不是,他们只是希望北方的‘华夏同盟’认可他们成为新成员。而自此吴越大地,也就正式加入了华夏大家庭。 和吴国一样,越国自称是夏王子少康的后代,西北的秦国与南方楚国,其王室都自称是五帝之一颛顼的后代。塑造这些历史,并不是他们吃饱了闲得慌,根本上来说都是为了加入华夏大家庭——毕竟搁谁也不想被称为蛮夷之地,对吧? 在西周时,还只是给周王室养马的秦国,最终统一的六国,华夏文明第一次形成了大一统的政治实体。但是很可惜,秦朝亡得太快,没能继续为华夏开疆扩土。而这个历史重任,也就交到了继承秦朝的汉朝手里。 汉朝是古代华夏边缘的第二次重大调整。直到宋朝,乃至我朝(高务实这里指明朝)时期,古代中国人对华夏的想象,仍然是汉代打造的那个版本——顶多是2.0或者3.0,升级了一点或者加强了一点,但大致上没有太多变化。 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在想象华夏的时候,会用‘蛮夷戎狄’给华夏画出一个边界,汉代人是怎么想象华夏的呢?在汉代人的观念里,他们同样是被四方异族环绕的,因此对待不同边缘族群,汉帝国采用了不同的措施。 我先说北疆地区,这里是华夏边缘最先出现的地方,也是华夏和异族分隔最明确的地域。由于气候原因,长城以北是游牧经济,长城以南是农耕经济。游牧民族无法通过自身发展来养活自己,南下抢劫就是必然的,这就是造成了游牧和农耕两个民族不可调和的矛盾所在。 在汉帝国之初期,国力还比较羸弱,只能用金钱买和平。等汉帝国强大后,开始主动出击,不仅击退匈奴,还占领了长城以北部分地区,把这些地区作为军事缓冲带,不仅自己驻军,也让归降的胡人帮忙守卫边疆。 但是不管怎么说,汉帝国的北方边界,一直没有突破长城的基本管控范围,华夏在北方扩张,也就到头了。而在汉帝国的西部边缘则住着羌人,羌人居住的河谷地带可以进行农业生产,于是汉帝国便主动出击侵占羌人土地。 羌人当然敌不过强大起来的汉帝国,于是一琢磨:既然打不过,那就融入吧。于是羌人上层阶级也用到了‘历史记忆’这个工具,把本族和华夏的上古先人联系起来,而汉帝国为了确保统治的合法性和稳定性,也承认了他们的‘历史记忆’。通过这种方法,汉帝国拓展了华夏的西部边缘。 相较于北方,华夏在南部的边界扩张就比较顺利了。南部的扩张,具体是越、滇、夜郎,和南方山区部族。越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浙江、福建、广东、广西,那会儿统称为百越。滇和夜郎则在云南贵州一带。南方山区部族,就是那些分布在连绵山脉的各部落。 南部和北部不一样,南部的耕地环境总体而言非常好,汉帝国自身就是一个农耕帝国,儒家那一套思想推广过去,搞得非常顺利。当然,在这个军事扩张和文化推广的过程中,塑造‘历史记忆’这个传家宝自然是少不了的。 在东汉的会稽郡,也就是今天浙江、福建一带,人们强化了‘舜,东夷之人也’这种说法。当地人认为,华夏上古贤君舜,其实与会稽的民众有血缘联系,所以会稽郡的人也属于华夏系统。 还有西南的蜀郡,也就是今天四川成都一带,当地则流传‘禹兴于西羌’的说法,也借此摆脱了华夏边缘的地位,成功加入华夏大家庭。 不过,在一些不便快速推进农业生产的南方山区、西南山区,汉帝国就得多花点力气。这些地方实行农、牧、渔、猎混合经济,汉帝国农民就渗透到这些地区,尽可能占领河谷和低地,商人则在这些地方收购土产,并雇佣当地劳工,而汉帝国的地方官员则通过各部族首领来收取当地赋税。 总而言之,在向西、向南的不断扩张过程中,作为‘华夏正统’的汉帝国把古代华夏的边缘扩展到当时的极致,最终形成了今天(还是指明朝)的华夏共识,也就是后来鞑清认为的‘汉地十八省’。” 刘馨这次全程没有打岔,认认真真听高务实说完了他眼中“华夏”形成的整个过程,虽然高务实没有直说汉人“同化力”的来源,但显然她已经明白了。 于是她试图自己总结一下,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说,中国这个‘伪装成国家的文明’,是靠着强调自身的强大与高贵,从而使得周边的一些力量自惭形秽,于是自己上赶着为自己‘塑造历史’,争取加入这个‘华夏’联盟,最后成为华夏的一部分?” 高务实伸出大拇指,赞道:“你总结的这两个要素很关键,即‘强大与高贵’。强大,意味着神威不可战胜;高贵,意味着神圣不可侵犯。 前者让被视为蛮夷的人无法抗拒,难以通过暴力手段打破‘华夏联盟’的骄傲,证明自己不比‘华夏’来得差;而后者则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形成身份差,让‘蛮夷之人’产生身份认同危机,于是便急于改善和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显然,把自己也弄进华夏体系,肯定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 “嘶……”刘馨忽然做出一个“突然想到”的吸气动作,睁大眼睛道:“你说的这个‘塑造历史’,让我忽然想起一个国家。” 高务实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打着哈哈道:“你是说咱们那时候的韩国?哎呀,人家那是有这方面的巨大需求,要不然你让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一个分裂政权,又不像日本好歹辉煌过一把,所以不介意承认自己受中华文明的影响,甚至还很骄傲的说自己是‘小中华’。 韩国或者说广义上的朝鲜,历史上是一直在当中国的属国,好容易混了个名义上的独立,当然得找点自信喽。可是这个文化自信又不好找,毕竟中国强大了数千年,只有鞑清期间打了一两百年的盹。 可是我们那时候的韩国人从世界格局上来说,又不具备塑造历史加入华夏的前提,当然只好塑造历史强调自身。所以啊,他们的表现虽然可恨,但归根结底,不过是条可怜虫罢了。” “所以你现在默许岛津家自称秦朝后裔,也是考虑到了将来日本‘塑造历史,加入华夏’的需要?” “要不然呢?岛津三兄弟……哦,现在只剩两兄弟了,他俩年纪比我大多了,我总不能收他俩当养子吧?何况日本汉化程度很高,在日本‘塑造历史’相对来说比较容易,他们既然如此自觉主动,我自然不会拒绝。 我同意成田家提出的联姻,同样也考虑了这一点,即加强与日本部分高层人士的联系,在日本统治阶层内部扶植亲华派势力,让他们开始主动思考如何‘塑造历史,加入华夏’。这就比我单单去搞军事征服要轻松多了,效力也更加强大和恒久。 这一点你参考春秋时期的吴、越等国就知道,现在谁在读史的时候不是默认‘吴越本为华夏’?而我对未来日本的构想也是一样,我的目的是让后人一想到‘日本’二字,就会默认:日本是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才是兵法所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十四)关白之忧 “道理我都明白了,不过你这个让日本人塑造历史的想法,我认为有一个先决条件,或者说是应该优先考虑解决的问题,就是语言和文字的统一。 以前我听到过一个观点,大致意思就是如果你学习了某种语言,你的思维方式就会和那个语言的主体族群接近。好比说在美国长大的华人,他们的思维方式也是西化的。现在的日本嘛……我觉得日本人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似乎也是有区别的。” 刘馨皱眉道:“比如我就不理解北条家为什么非要硬刚丰臣秀吉,现在若不是海贸同盟给他们输血,小田原城能坚持多久?” “语言和思想之间的关联有机会再说,至于小田原城,如果我没插手,北条家现在差不多已经要降了。”高务实笑了笑,道:“不过你对北条家的理解没到位,他们其实不是非要硬刚的。” “哦?那是怎么回事?” “首先,氏政一开始是表示臣服的,而非从头到尾都在硬刚。名胡桃事件很复杂,不排除是北条家内部出现了‘下克上’,也不排除是通讯不及时,前方没收到消息就直接动了手。 总之秀吉提出上洛之前,北条氏规已经上洛向秀吉表明臣服之意,但此时——也就是名胡桃事件之后,秀吉还要求氏政和氏直上洛解释,这就引起了北条家的不安:因为可能被扣押作为人质。 你要知道,如果北条氏政、氏直父子被扣,那么后续的结果是非常严重的:可能面临转封、减封,这对于丢掉五代居于关东的北条家相当于连根拔起,这是北条家绝对不能接受的。 其次,北条家此时是仅此于丰臣家的大大名,如果你是秀吉,你一定会有削弱北条家的想法;而如果你是氏政,你也一定会有秀吉想修理你的担心。北条家与秀吉根本没有渊源,转封和削弱几乎是必然的局面:看看五大老里有渊源的毛利、宇喜多、前田,以及没有渊源的德川和上衫就知道了。 再说德川家康上洛,手里有两个人质,其中一个是秀吉他老娘。北条家论石高还超过德川家康,如果一个人质都不争取交换过来,他们父子俩这一去搞不好就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不仅是人身安全堪忧,脸面上也的确过不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北条家是个很特殊的家族,因为他是关东的外来户。经历了五代的努力,通过姻亲、征服消化慢慢巩固了当地的豪族,但日本人学了咱们的一些东西,变得非常讲究名正言顺。 这时候你让他不战而降,甚至转封,那么他们对豪族的控制力就会土崩瓦解,统治力会瞬间扫地。这和当年上衫谦信的关东征伐一样,豪族们肯定瞬间倒向秀吉,是血的教训。 其实后世总说北条家是乌龟,氏政和氏直昏庸,但如果把咱们放到北条家家督的位置上,可能就会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选择,甚至咱们搞不好还会做得更差。 你想,当年氏康可以和武田上衫硬刚,可是赢了又怎么样呢?硬刚后在自身实力被同时削弱的情况下,手下的豪族反叛,让里见、佐竹两家趁机收割,这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呢?论作战,信玄和谦信肯定吊打氏康,但论战略,氏康比信玄和谦信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同样的,氏政想像家康一样,通过战争夺回谈判主动权的想法也是不得已之下的最佳之策。相比转封这种变成没牙的病猫,去赌一把渺小的希望,至少也是主动选择有所作为,去了地下见到氏康,也不辱北条家河越夜战的勇气。 不用因为他们在历史上是失败者就觉得北条家昏庸,一无是处。相反,我觉得北条家包括战略、军事、内政在内的综合实力,在战国时代几乎仅次于三位天下人。他们作为一个关东外来户,五代一百年里内部永远难以臣服,外部四周几乎永远是敌人,这样的开局和成长环境,还能以二百五十万石的领地结束,绝对是日本国内的佼佼者。” “你这么一说,听起来北条家倒也没错。”刘馨想了想,道:“只能说日本到了现在这样的格局,如果没有强大的外力干预,丰臣秀吉的统一之势其实已经不可逆转。” 高务实“嗯”了一声,道:“以成败论英雄是很常见的,不仅丰臣灭北条如此,就连秀吉厚待家康,很多人也是事后诸葛亮,说秀吉失策。” 刘馨笑道:“这个你之前说过,秀吉厚待家康那是没法子的事,他把家康转封关东之后也在家康周围安插了不少亲丰臣的大大名。” 高务实则道:“哦,对了,秀吉厚待家康,其实也有针对北条家的意思。” “啊?这又从何说起?”刘馨愣了一愣。 “丰臣秀吉为什么要对德川家康这么好,非常迫切地先要德川家康臣服,甚至不惜把自家老娘都送到家康处当人质?很多会人以为作为天下人,丰臣秀吉这做法太没场面了,但这一手恰恰这是秀吉最成功的经略。 除了我前次和你说过的那些,也就是家康在‘清州同盟(织田德川联盟)’中的特殊地位之外,试想一下,如果德川家康一直与丰臣秀吉硬怼,会有什么严重后果?我个人估计最简单的一种可能就是北条氏政与德川家康大概率会合结盟,因为这两家除了是姻亲,而且领土相接,进退有据。 除了他两家之外,伊达政宗也可能加入这个联盟,甚至北条家一直都在打这个三家联盟的主意。这三家如果真的联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又一个镰仓幕府在关东诞生,丰臣秀吉不可能坐视。 回头说德川家康,以他向来在织田家地位,大可以西连织田旧部——许多织田旧部对丰臣秀吉不是那么臣服的,比如织田信雄——东结北条氏政父子和伊达政宗作外援。如果这样,东事则愈发不可收拾,天下事则犹未可知也。换句话说,当时德川家康久久不肯轻易臣服,也是不无道理的。 丰臣秀吉高明之处,就是先让德川家康臣服。他一臣服,关东同盟这个新镰仓幕府的问题就基本不存在了。剩下关东北条氏政,即便伊达政宗拼老命支持他,以丰臣秀吉其时实力也根本不必再放在眼里。 所以说在丰臣秀吉这边看来,德川、北条两者最多只可存其一,既然选择了对织田旧部有巨大影响力的德川家康,那么就没必要留下根深蒂固的关东霸主后北条氏了。” “哦……”刘馨微微眯起眼睛,道:“所以联系当前的局势,北条家应该也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战?难怪当战争正式爆发,他们向海贸同盟伸手要钱粮也就变得很不客气了,原来他们其实也知道这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否则北条家同意租借三崎城如此爽快就有些说不过去。”高务实用手指敲打着放在茶几上的关东分舰队报告,思索着道:“现在的问题是,我对救活北条家并无意愿,只是想从它的覆灭过程中多得到一些东西……” “是从北条家得到,还是从丰臣家得到?”刘馨笑了笑,道:“你想得到的东西恐怕是在丰臣秀吉手里吧?毕竟他才是日本的‘天下人’,可以用天皇诏书的形式赋予各种交易交换的合法性。” 高务实也笑了,摸了摸并未蓄须的下巴,道:“就看这只进退两难的猴子是不是依旧会选择用政治妥协来解决问题了。” 高务实与刘馨猜得没错,此时将本阵定在石桓山城但整天带着人在小田原城外游山玩水的丰臣秀吉正处在烦恼之中。他最近一段时间的游山玩水、召集盛大茶会等活动实际上是效仿曹操的横槊赋诗,他是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塑造自己“一切尽在掌握”的“天下人”形象。 不过,正如同横槊赋诗的曹操杯具了一样,故作悠闲的丰臣秀吉如今也陷入了两难之境:小田原城迄今屹立不倒,提前派遣进入城中的物见番传来消息,说城内至少获得了两次粮草补给,都是由海上来的。 海上能有谁?无非就是北洋海贸同盟,因为日本水军大部分已经名义上归属他丰臣关白秀吉大人,剩下的关东、东北各路水军在九鬼嘉隆、胁坂安治、吉见广赖(日语作広赖)、加藤嘉明、长宗我部元亲的率领下组成的联合水军面前根本不敢一战。 如今的海上,只有北洋海贸同盟的舰队是真正的横行无忌,尤其是在相模湾这一带,数十艘巨舰组成的舰队、数百门漆黑巨大的炮口,当真是指谁谁发抖。丰臣秀吉手头也已经接收了部分武装运输舰,但由于他没有“选装”火炮(其实是京华不卖火炮,他手中只有走私货),导致舰队总吨位虽然上来了很多,但火力依旧不够,尤其是在海贸同盟面前,更是远远不够。 九鬼嘉隆把额头都磕破了,再加上胁坂安治和加藤嘉明这两员嫡系大将的力谏(两人都是秀吉‘贱岳七本枪’之一),这才硬生生劝住了关白大人,免得不懂水军的他一战丢光水军本钱和颜面,更平白让统一大业横生波折。 但既然丰臣联军的水军不敢与北洋海贸同盟争夺相模湾的制海权,那么北洋海贸同盟向小田原城提供粮食的举动就根本无法遏制。 这显然是极其糟糕的局面,虽然海贸同盟并不参与小田原城的卫戍,也没有主动攻击丰臣联军的水军,但他们以所谓“保护贸易航道自由”的神奇理由不允许丰臣水军进入相模湾,甚至集结舰队逼退了联军水军。 这样一来,小田原城一座原本就得依靠围困才能“攻陷”的巨城坚城,现在居然兵粮无虞了,丰臣秀吉不得不考虑这围城战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一开始的时候,丰臣秀吉还认为问题不大。因为在他看来,虽然水军表示肯定打不过海贸同盟,但海贸同盟的粮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们“肯定”是从大明本土送粮(此为误判,但不重要,因为粮食是从南疆运来的,比大明本土更远。),如此遥远的距离,即便京华的大海船运载量巨大,但也总要在途中消耗不少。因此丰臣秀吉认为这种千里运粮的行为必定不能坚持多久,就算海贸同盟能给北条家续命一两个月,对他而言似乎也不算大问题。 但局势的发展却出乎关白大人的意料之外,小田原城两次接受粮食都是巨量的,预估至少接受了好几万石,而北条家的重要人物们也都非常淡定,似乎没有一个忧心于小田原城会断粮一般。 北条家这样的态度,就意味着他丰臣关白的游山玩水、召集茶会等举动全成了对牛弹琴,根本没有让小田原城内的北条家高层动摇,这就很让关白烦恼了。 更糟糕的是,随着这些情况陆续被丰臣军中的各路大名们获悉,已经开始有人提议强攻小田原城。 强攻?丰臣秀吉恨不得砍几颗脑袋泄愤,能强攻我会等到现在吗! 也是,当年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何等了得,看了小田原城的模样也生不起强攻之心,丰臣秀吉就真的比甲斐之虎和越后之龙更厉害,更懂打仗不成? 而且更关键的是,此次小田原攻伐战并不是丰臣一家出兵,实际上丰臣家的嫡系和普代们加起来也只出了七八万人,这还是包括水军参战人员在内的总数。而剩下的则大多都是如德川、毛利、前田、上杉乃至织田(信雄、信包)等臣服于他的大大名们,他们手里有总计约十五万人,两倍于丰臣嫡系的军队。 在这种局面之下,丰臣秀吉如果要强攻,很难只逼着这些外样大名出力,自己的嫡系却躲在后头不露面。 秀吉因为出身卑下,现在反而最是要面子不过了,到时候如果真要强攻,少不得亲自派出嫡系以展现自己的胸襟气量——可是为了面子不要里子这种事,就算是丰臣秀吉也不得不犹豫再三。 最终,丰臣秀吉决定:派使者去三崎城面会北洋海贸同盟派出的“三崎城城代”罗远。 ---------- 感谢书友“uszx”、“大虾mt”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昨晚码字到2.9k然后不小心睡着了,一醒来已经凌晨三点半,所以这章就迟了,抱歉抱歉。这章不算今天的,今天的正常更新还是照旧在晚上。 第259章 火中取栗(十四)新三崎城 如果有人问,丰臣秀吉麾下谁是最受信任的“外交官”是谁,那么答案是肯定的:丰臣秀长。这一次派人出使三崎城,丰臣秀吉特意派人返京把丰臣秀长请了过来,命他亲自跑一趟三崎城与罗远会面。 丰臣秀长何许人也?他是丰臣秀吉之弟,乳名小一郎、小竹。他有一个特点是一直随哥哥秀吉姓:早前是木下,秀吉改苗字羽柴之后,他就改名为羽柴秀长,天正12年(1584年)时,又因为秀吉被天皇赐姓丰臣而改名为丰臣秀长。 他在天正13年(1585年)领大和国的郡山城,成为110万石的大大名。天正15年(1587年)时任大纳言,因此被称为大和大纳言。如果简单评价他的一生,就是兄长丰臣秀吉的左右手,在文武两方面都十分活跃,对秀吉统一天下也有极大的贡献。 无论是当世还是后世,对秀长的评价总体都非常高,如秀长去世之时便有评价说“内修仪者为宗易、唯明正公益礼仪着当属宰相(指秀长)。”而后世则有说法称他为当时“日本最有才华,却又最不为人知的专业幕僚。” 秀长在丰臣政权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秀吉无论在公事或私事上对秀长都十分的依赖与信任。秀长对于兄长的帮助自是没的说,二人配合的也比较好,因此秀长才被抬高到一个很高的高度。总体来说,兄弟关系良好是比较中肯的。 不过,此次秀吉让弟弟亲自出马也是迫不得已,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还是带着内疚与担心的。原因是从天正十五年底九州征伐后,秀长便开始抱病,只能出席一些形式上的、不用很劳累的活动,比如之前提到过的聚乐行幸。此外就多是祈祷疾病痊愈、接受各方探病了。因此原历史上的小田原征伐、奥州征伐他都没能参加,最终病病殃殃三年多而去世。 当然,秀长也不是完人,缺点就是比较贪财。比如九州征伐时,秀长将部分兵粮运回自己的领地去准备贩卖(《川角太阁记》);天正十六年十二月,纪伊杂贺的代官将木材拉到大坂去贩卖,结果得到的钱款被秀长代官吞了(《多闻院日记》),这事让老哥秀吉很生气,新年参见都没让秀长去。 原历史上秀长去世之时,家财有金子5.6万枚,银子堆了将近13平米的屋子一满屋(《多闻院日记》)。不过其大功绩还是能盖过小缺点的,其他兄弟不和之事倒是再也没有。 此时的秀长已经病重,丰臣秀吉特意派加藤嘉明用水军以京华购入的武装运输舰将其接过来,在骏河湾东部的韮山城登陆,只走了一小截陆路抵达小田原城以西的石桓山城。 秀吉亲自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洗尘宴,然后两兄弟私下会晤,秀吉又面授机宜一番,许他全权去与北洋海贸同盟在三崎城进行交涉。 秀长却又在小田原城外休息了几日,先派人联络了三崎城方面,待“铺路”完毕,他才抱病启程,于四日后抵达三崎城外。 虽然病重,但自他进入三浦半岛以后,他就仔细观察了海贸同盟对三崎城城防的经营。半生戎马的秀长发现,三崎城除了本城之外,还拥有北面两道陆上城防体系。 第一道在镰仓东南的大楠山附近,海贸同盟依山临海修建了两处“城池”,背靠背封锁三浦半岛,一城向西面对相模湾,一城向东面对江户湾。 说这是两处是城池,那其实只是日本人眼里是城池,其实在京华而言只是中型棱堡,互为犄角的建在半岛连接部中间的山区。 这道防线最早是黄芷汀提议建设的,由于关东分舰队带来了京华基建的专业人士,修建两处中型棱堡不费多少工夫,人力方面仗着日本人工便宜,也没花多少钱。真正费钱的反倒是京华从大明本土给三崎城方面送来的那些铁棍(弱化版的钢筋)和水泥。 秀长继续向南进发,到了油壶(地名)附近又看见了第二道防线。这里是南下进入三崎城最近也最窄的地区,东西宽度只有五里余(2.7千米),海贸同盟完美展现了自己的实力,在这道防线上采用极有“唐国”风采的手段,兴修了一道“长城”。 这道“长城”实际上是一道戚继光式的炮堡长墙,每隔两百米即设一处炮台,炮台上有固定炮座三处,分成三个面向:前方、左前方、右前方。实际上,这种设置和棱堡的火力设置思想类似,就是即可以对远处的正前方开炮,临近城墙时又能形成交叉火力。 除此之外,“长城”的城墙上方均设计火力口,也就是火枪手使用的城垛。这样一来既可以居高临下形成强大的火力压制,又可以执行传统的守城策略,如倾倒滚木礌石、火油金汁等,可谓是只要有人守城,基本万无一失。 海贸同盟租借三崎城还只有三个多月时间,这道长城居然就已经几乎修建完毕,这样的财力让丰臣秀长极其震惊。虽然城墙的高度似乎没有传说中“唐国万里长城”那么高大(万里长城平均高度7.8米,个别部分高达14米),但也有两丈多高。 对于日本人而言,这完全是巨城的标准——小田原城的城墙高度也没超过这里! 倒抽一口凉气的丰臣秀长这次总算明白兄长为何如此慎重了,这北洋海贸同盟的的确确是富可敌国,以他们这样的可怕的实力,恐怕一年就能建一个小田原坚城。 怀着莫可名状的担忧,丰臣秀长在京华陆战队的放行下过了油壶关,正式进入到理论上的三崎城外城范围,不多时便抵达三崎的城下町——其实这就是明人眼里的三崎城。 在十六世纪的日本,多数战国大名配合其领国的统一,伴随著兵农分离政策的推行,领主下面的直属武士团与商工业者被强制集中于城下,乃形成所谓的城下町,并逐渐发展成领国政治、经济、交通的中心。 例如今川氏的骏府、大内氏的山口、武田氏的甲府、织田氏的安土以及丰臣氏的大阪,皆为有名的城下町所在地。 之所以有别于中国,是因为日本早前只把领主的居城当做城池来看,且由于经济实力所限及常年战乱,日本的大名们也只有建设自己堡垒式居城的实力,顾不上整个“城市”——城市城市,原本就是城池与市集。 三崎城的城下町原本没有正经的城防体系,但京华既然来了,显然不能容忍市集没有防御措施这种奇葩情况,所以三崎城的城下町建设也正在进行。 或许是因为城下町防御设施不如北边的两道防线来得紧迫,目前并未建成,还在分段施工当中,已经建好的部分不到两里长。 然而就是这不到两里长的城下町城墙,却把秀长再次震惊了:该段城墙至少应该有三丈高!三丈高的城墙,这在日本是闻所未闻的,即便是信长公所建的安土城,城防也没有如此强到夸张。 实际上,三丈高的城墙就算是在大明也不差了。虽然这9米高的城墙与大明真正的雄城——如高达14米的大同城墙相比,多少还是有些小儿科,但不算一流也能算二流,放在日本就几乎可以说直接超模了。 至少在此时的丰臣秀长眼里,这三崎城重新修筑完成之后,连小田原城也得把“日本第一坚城”的名头让出来。 善于修城的丰臣秀长不顾病体沉重,虽然坐着牛车,依然坚持要求去看了看城墙,然后他就发现这座城墙——或者说三崎城的整个城防体系除了极其高大的城墙之外,还参考了不少日本风格的设计,比如狭缝、扇坡、错层等。 以秀长的眼光当然看得出来,即便护城河还没有开挖(的确有设计,但京华在此地人力不足同时开工三道城防体系),但从城墙高度和海贸同盟的京华巨型大筒(他是按二号炮算的)射程来看,将来的护城河就算有一里宽也不奇怪。至于狭缝、扇坡、错层等设计,秀长就更清楚不过了。 所谓狭缝,即城墙上的铁炮(火枪)射孔。这些射孔是在石块上凿开而成,整体呈漏斗形,外小内大,外部被弹面积不到10x10厘米。射孔内有一梯形斜坡,长约40厘米,宽约50厘米,高低差约25厘米,士兵可俯卧支肘稳定射击,内壁圆滑,人机工效非常好。射孔间距约2.5米,多名士兵可轮番从一个射孔射击。 秀长发现,海贸同盟的三崎城设计了不同武器的射孔,这些射孔是有差异的,其中铁炮射孔呈正方形,弓箭射孔为长方形,大小相当于两个铁炮射孔,便于弓箭瞄准发射。 三崎城的主城天守阁很奇怪的尚未开始修建(日本人一般先修天守阁,即城主所住的城堡),不过根据秀长的理解,如此大的城下町城防之下,天守阁修建之后其上肯定还会有多个伸出城墙约半米左右的射击台,用于打击攻到城下、位于墙根死角的敌人。 而扇坡也是很日本化的设计,与很多日本城池类似,三崎城下町城墙呈陡坡状,带弧形,尤其是城墙垂直交接处弧度更大,明显拉长,使敌方攀爬距离更远,越往上越接近垂直。扇坡处城墙采用体积更大的整体石块,打磨光滑,石块之间的缝隙小,非常难以攀爬。 最后是错层。三崎城的城墙并非四四方方,而是在棱堡斜面基础上再采用错层设计,以制造防御纵深、加大火力打击面、分散敌人力量。 面对一字形城墙,敌方兵力可一线平推,支援火力可覆盖整个城墙。而斜面交叉与错层城墙则可将敌兵力分割为多段,支援火力也会受到错层遮蔽。 错层城墙构成l形阵地,将正面接敌变为正侧结合接敌,从正面和侧面构成交叉火力打击敌方,火力发扬效果远超一字形城墙。 打击攻到墙根、位于正面射击死角之敌时,一字形城墙防守者将不得不探出很大部分的身体才能完成,而错层城墙可直接以侧射火力保护。同时,错层长度约在20至50米,正好在铁炮或弓箭的有效射程内。 这些都是非常日本化的城池设计,或许是因为人多地少、机动空间狭小,所以日本军事思想一贯强调正面硬抗,因此必须在战术细节方面细致缜密。这种日式军事理念,甚至在二战战场也有体现,如《松山战役笔记》中就曾经记载,日军松山地堡群机枪射孔外小内大,射界极小,火力密度极高,与大阪城狭缝设计极为相似。 在日本明治年间的西南战争中,叛乱武士依托复杂地形对明治政府军队发动白刃冲锋,松山战役中日军也曾依托草木掩护使用冷兵器对中国军队发起突袭,这些与日式暗室中冲出埋伏武士的设想相似。 日军在松山战役、硫磺岛战役和冲绳岛战役中,依托坚固地堡打出相对较低的伤亡比,或许也可从日式城防设计中看出端倪。 其实三崎城的设计本身就有高务实亲自交待,让京华基建派了那么多人过来,也正是让他们试验一下。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高务实知道在原历史上的朝鲜之役中,明军就曾经多次被日军在朝鲜建设的日式城防坑得很惨。当时明军高层将领报告给国内的许多奏疏中都提及“倭城难攻”之类的字眼,而很大一部分伤亡也正是因为多次强攻“倭城”而造成的——事实上明军野战伤亡反而比较小(这可能是因为明军援朝部队大多都是精锐的野战军,没准换了卫所兵过去的话,战绩和战损数据反而要互相置换一下)。 在丰臣秀长眼中,三崎城的三道城防体系可谓是“唐日合璧”,一旦建成,绝对坚不可摧。事实上他不知道,这三崎城的城防恐怕更应该说是东西合璧。 从他进入第一道防线以来便一直跟着他的一位陆战队排长,眼见得这位日本朝廷的大纳言看着未修好的城墙默然不语,心中暗暗高兴,稍稍抬起下巴提醒道:“大纳言殿下,时候已经不早了,罗司令还在等您呢。” “啊,失礼了,失礼了。”丰臣秀长被他惊醒过来,和气中甚至带着一丝谦卑,冲他连连点头:“还请殿下引路,麻烦您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tiger0756”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十六)会谈 丰臣秀长此来三崎城,完全算得上是身负重任。他首要的问题的是弄清楚北洋海贸同盟的真实目的,毕竟如果连对方的目的都不清楚,后续谈什么都是瞎忙活,很可能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罗远还是例行公事一般地表示海贸同盟落脚三崎城只是为了“自由贸易”,对于其他任何事务都没有主动干涉的意图。 丰臣秀长将信将疑,问道:“非是敝人多心,但殿下应当知晓前些天发生在忍城西南的那场战事——我军秀胜殿下确信他所遇见的对手绝非北条家任何一军,且其军旗招展,正是贵军之书剑旗。” “哦,大纳言说的是我陆战队啊?这倒确有其事。”罗远并不遮掩,坦然道:“陆战队此去是为我家老爷接亲去的,贵军秀胜将军当时所追杀的成田甲斐,在此之前已经由其父成田氏长做主许给我家老爷为妾了。她既是我等关东分舰队如夫人,岂能失陷于外?因此我陆战队是不得不战。”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丰臣秀长意料之外,他稍稍一怔,马上道:“殿下既如此说,在下是否可以理解为此前那一战只是误会?” 罗远见丰臣秀长的回答十分上道,自然也立刻下了台阶,笑道:“这是自然,完全就是误会。我分舰队及陆战队对于关白阁下都是十分景仰的,错非因为事关如夫人名节,我等岂能不加询问便诉诸于武力?这一点还请大纳言阁下明察体谅。” 他两人一个称呼对方殿下,一个称呼对方阁下,居然也不觉得别扭,真是有些自说自话的意思。 丰臣秀长听了这话,反倒松了口气。虽说成田氏长肯把女儿送去给人做小有些意外,毕竟他家实力虽然不济,家格还是不低的。但有这一层原因在里头,至少上次的那场仗就有个交待了,自己回去也好和兄长说明。想必以兄长之睿智,一定分得清轻重主次之要。 “贵主乃是上国重臣儒门文宗,成田家能结亲贵主,实是三世修福之所至。”丰臣秀长随意恭维一句,话锋一转,道:“不过说到贵主,在下忽然想起一事,趁今日得见殿下,还望能叨扰几句。” “哦?大纳言阁下有话但说无妨。”罗远回答道。 “多谢殿下。”丰臣秀长捻须道:“此前北洋海贸同盟于九州清水城建水晶楼,吾兄尚可以理解为岛津家领地离上国最近,然此番海贸同盟又于关东三崎城落脚,想必也是要再建一座水晶楼的。 这一西一东均得以贸易自专,何独我京都之外港大坂城却未能入得海贸同盟之青眼,不曾闻贵盟有在大坂城修建一座水晶楼之说?” “说到此事,在下倒也并非不知,只是……”罗远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在下有一言,却不知大纳言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丰臣秀长断然道:“不瞒殿下,此事于我日本可谓事关重大,敝人岂能虚言以告关白?” “那好,那在下就直言相告了。” 丰臣秀长面色肃然,点头并伸手虚引道:“请殿下赐告。” 罗远道:“大纳言可知道,岛津家为了能让海贸同盟将第一座水晶楼设于清水城付出了什么?” 丰臣秀长一怔,迟疑道:“这个……敝人近来养病居多,实在不曾听闻其中内幕,还请殿下指点。” 罗远笑道:“不瞒大纳言,岛津家将清水城之城防交给了我北洋海贸同盟自行处置,并且清水城免征三年。” 丰臣秀长一听这话就觉得很棘手了。大坂城对丰臣家的重要性毋庸多说,那是不可能把城防交给海贸同盟自行处理的,而免征三年……这一条虽然会极大的影响收入,甚至可能搞得物价极大波动,但至少还有的谈。毕竟只有三年,咬咬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从长远上来说还是划算的。 问题就出在海贸同盟要自行驻军并掌握城防上,这一条丰臣秀长都不必回去问自家兄长,因为答案明摆着,绝对不可能。 由于这一条实在没法通融,丰臣秀长只好直说了,然后等罗远的反应。 果然罗远很显然对此是有预判的,当时便笑道:“我家老爷也是这般猜测,因此之前都没有这样的计划。按照我家老爷估计,从贸易的角度而言,一西一东两座水晶楼,基本上也足够覆盖日本贸易了。” 高务实是不是真的满意丰臣秀长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家兄长是肯定不满意的,因此只好苦笑着问道:“此事难道就不能另外想点办法通融一下么?” 罗远面上稍稍露出不悦的表情,皱眉道:“贵方态度坚决,想是没什么可以通融之处,如此说来贵方是想我海贸同盟单方面通融?恕我直言,那不叫通融,那叫退让。” 丰臣秀长带着一丝赔笑的意思,道:“这个……也不能这样说,虽然大坂城城防这一点的确无法通融,但其他方面的条件敝人还是可以代表关白大人与殿下商议一二的嘛。” “大纳言阁下,在下不是说客出身,有些话也不习惯拐弯抹角,就直说了吧。”罗远面色稍稍变得冷淡一些,道:“我家老爷并没有其他指示,但根据在下对老爷的了解,愿意冒着一些风险为大纳言提一条建议:若是大坂城情况特殊,无法允许我方驻军并掌握水晶楼所在地的城防,那么也可以在大坂城附近划出某城作为水晶楼的设立地,驻军及接管城防之要求不可变更。” “这……”丰臣秀长迟疑了一眼,眼珠一转,问道:“不知贵方……或者殿下您个人认为何处合适?” 丰臣秀长这话其实带着些试探之意,罗远不知道听出来没有,但他回答得很快,干净利落地道:“在下方才所言只是因为大纳言提及而临时起意,在此之前并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所以也就谈不上有何看法。如果大纳言阁下有何想法,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请容在下考虑一二。”丰臣秀长说完便陷入了思考。罗远也不催他,任由他思索了好半晌,才听见丰臣秀长开口道:“殿下,您看堺町如何?” “哦,堺町?”这下子,倒轮到罗远思索起来了。 “町”的意思此前解释过,大致上相当于市集,而“堺”这个地名最早出现在平安时代,是因为此地位于三个国交界的边境处(摄津、河内、和泉),意思就是边境,所以说堺町的本意就是边境市集。 这个地方在数年前都还非常特殊,特殊在哪里呢?特殊在它当时是东亚地区非常罕见的“自治城市”。 众所周知,古代东亚和欧洲不一样,东亚的中央集权程度较高,封建势力是非常强的,所以城市普遍受到中央政府的控制,很少出现所谓的“城市自治体”。 但是,有些极为特殊的时期还是会出现很特殊的地带,比如朝廷势力很难进入的地区,或者是乱世中很多势力交界的地区便会出现这种情况,典型的有战国乱世时期的东周朝廷所在地洛阳,还有就是日本的堺町。 一个城市成为单独的实体,那自然要有势力挑头了,堺町是符合这个条件的。要知道,当时这里的商业非常发达,甚至应该说极其发达,摄津国、河内国和和泉国三国的商人都会集中这里做买卖,故它是一座高度商业化的城市,有点像某些时期的威尼斯。 更重要的是,它又由于临海也是一个港口,所以它还是明日勘合贸易的中心,在很长时间里保持超高繁荣。凭借着大量的财富,当地商人势力崛起,加之此时足利幕府控制力羸弱,堺町慢慢发展为一种新型的自治城市。 当地的工商业的头目在战国时代挑起大梁,本地商人们为避免受到战争波及,组织了会合众以自治的形式管理此地,并在城市的四周建立了护城河,维持堺町的独立自主,不隶属任何领主。当时这种情况让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等“南蛮人”都很诧异,被当时来到日本的西方传教士称为像威尼斯一样的自治城市。 堺町的行事风格很简单:咱们只做生意赚钱,你们各大名之间怎么斗我完全不管。 当时堺町的规章制度完全是住民自己管理,住民之间有称作“十人众”的专管诉讼审理组织。后来发展为三十六人会合众,代表住民利益。 在城市建设上,堺的周围有注满水的壕沟,各町两端也用木板相互隔开,到夜晚上锁以保护町内安全。而在商业领域,同行业的一般商人也有自己的“座”来规范彼此的商业行为。 这个地方在勘合贸易时期由于对明贸易而富甲一方,给周边地区带来了极大的影响。甚至远播海外,后世日本各地甚至海外诸国,还残留着带有堺町名字的道路。基本上是从15中期开始,凭借对明贸易积累的巨大财富,堺作为国际贸易大都市达到繁荣的鼎盛时期。当时甚至还有很多欧洲人——主要是葡萄牙人来此开设店铺。 但是,在古代东亚,堺町这种自治城市不可能长久,堺町的自治本质只是靠着战国大名割据纷争,统治能力薄弱而钻了一个空子。等到局势稳定了,大名们不可能允许这么富庶的地方脱离自己的掌控,而这些工商业势力也不可能抵抗得了封建领主的大军。 织田信长崛起后,堺町先后臣服于织田信长及丰臣秀吉,前几年因为丰臣秀吉决定将政治中心设在大阪,堺町的商人们被其严令胁迫,几乎整体迁往大阪。此后的堺町便只剩下港口的功能,自然大不如前。 丰臣秀长此时的提议,就是把这个只剩港口功能的堺町交给海贸同盟。毫无疑问,他这么做应该是希望利用海贸同盟的强势贸易力量让堺町再次繁荣起来,而且交给海贸同盟也意味着堺町不可能恢复到此前的那种自治状态。 海贸同盟实际上也是自治,但丰臣秀长的心态类似于“宁赠友邦,不与家奴”,尤其是丰臣秀长此时认为海贸同盟对日本并无领土野心——正常人其实都会这么想。 罗远想了想,皱眉道:“堺町虽然临近大坂城,但因为商人早已迁徙,目前恐怕都没几个人了吧?大纳言阁下,这样一座城……” 丰臣秀长连忙道:“诶,殿下有所不知,堺町虽然商户迁徙,但人口流失倒也不算很大,以海贸同盟之实力,一旦入驻堺町,当地繁荣起来是指日可待的。况且据敝人所知,贵方一直很重视海港,而堺町之优势也正在于海港,它那里素来便是日本之大港口,各项设施颇为齐备,能停泊的海船也达到相当规模,正适合海贸同盟展布。” 那倒是,毕竟建海港不仅需要好的港口,还需要花不少钱来建设,这还没算工期本身耽误的时间也是值钱的。 罗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在下原则上可以认可,不过之前在下就已经说过,关于驻军和城防问题……” 丰臣秀长刚才思考了那么久,早已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当下便道:“敝人有几个提议,请殿下斟酌或向贵主转达。” 罗远点了点头,道:“请大纳言道来,在下洗耳恭听。” “不敢。”丰臣秀长道:“堺町毕竟离大坂城极近,即便关白尊重贵方此前的一贯习惯,准许堺町由贵方驻军并掌管城防,但有两个条件还希望贵方能够答应下来。其一,贵方驻军人员不可太多;其二,贵方只管理城防,关白有权向堺町派驻各类奉行,管理堺町日常事务。” 堺町的确是极其临近大坂城,在后世堺町已经改称堺市,就是大坂的卫星城。靠得这么近,如果海贸同盟在这里放上一支大军,那显然太刺激丰臣秀吉了,所以罗远点头道:“第一条在下现在就可以答应下来:我方保证在堺町的驻军最多不会超过一万。” 谁知道丰臣秀长大摇其头,连忙道:“一万也太多,太多了。”他见罗远皱起眉头,又连忙解释道:“堺町临近大坂城,安全方面其实是万无一失的,实在无须这么多兵员。依敝人之见,贵方派驻三千人就足以确保城内治安。” 罗远大摇其头,道:“以我海贸同盟陆师编制,三千人很难安排。不瞒大纳言阁下,我海贸同盟陆师一般以镇为基本单位,一镇人员是12512人。在下方才答应将人数控制在一万以内其实就很为难了,因为那只能派驻两个步兵协,镇属马标、炮标都不能带。” 丰臣秀长又问明了海贸同盟陆师配置情况——实际上就是京华陆师的配置,然后道:“抱歉殿下,以贵方这样的配置而言,敝人建议海贸同盟在堺町的驻军不超过五千,最好只要一个步兵协,即官兵四千零三十八人。”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小暑未暑”、“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十七)丰臣军购 可能还是堺町的位置离大坂城实在太近的缘故,丰臣秀长一口咬定海贸同盟在堺町的驻军不能超过五千之数。他还“十分贴心”地表示这五千之数里头有四千零三十八人计划为海贸同盟的一个标准步兵协,剩下约一千人可以是这一协军官们的家眷、家丁等。 嗯,为了海贸同盟真正能够作战的兵力在大坂城边少驻扎一些,丰臣大纳言秀长大人当真是鞠躬尽瘁,就差死而后已了。 罗远和他扯皮老半天,最终还是磨不过这位“专业幕僚”,最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就以五千为驻军人数上限。 对于这一结果,丰臣秀长的态度是大舒了口气,而罗远则是脸色臭臭却心中暗喜。 为什么还能暗喜?那是因为高务实之前打主意的三个地方里头,堺町本来就是排在首位的,而高务实也知道堺町的敏感性,因此他给罗远交待的是“驻军争取在一个标以上”。 标比协直接低了一级,一个标和一个协人数相差可不小。京华系的一镇编制是每镇步队两协,一协官兵四千零三十八人;每协两标,每标官兵一千七百五十六名,马标官兵略少,为一千一百一十七名;每标又分为三营,每营四连,每连三排,每排三棚……等等。 之所以两标组成一协只有三千五百一十二人,看似没有达到一个协的总人数,但那是因为协部还有协部警卫连、直属炮兵、侦查骑兵、直属工兵等配置。 高务实给出的要求的是尽量争取驻军一个标,大概意思就是尽量争取能驻扎两千兵力,这个数还不到罗远实际争取来的一半,罗远现在当然高兴了——就算老爷最终只派一个标来,但丰臣家给的上限高了总不会是坏事嘛!更何况,他怎么看也不觉得老爷会不乐意在堺町多放点人。 这个大问题商议完了之后,本来罗远估计丰臣秀长应该就要提到海贸同盟与北条家的关系问题了,谁知道居然失算——丰臣秀长接下来提到的居然是一笔生意,一笔大生意。 他代表丰臣家向海贸同盟正式提出军购! 没错,就是尽人皆知的那种军购:买军舰、买火炮、买火枪、买火药……甚至他还想引进一些生产线——当然他不知道生产线这个词,但他的表述无疑就是这个意思: “为我方建设可修造相关军舰、火炮、火枪等物之一应设施工具,如需教授训练匠人,亦请贵方派员指导,我方愿为此支付相应现银。”然后还补充了一句:“价钱好商量。” 这要是高务实亲自在此,怕不是要在心里好好夸夸丰臣秀长的眼光。几百年前的人居然比后世某些买办企业家眼光长远,根本不去想什么“造不如买”,上来就要引进生产线,就要培养产业工人,果然不愧是“东亚怪物房”中的主要成员之一。 不过,哪怕高务实不在,罗远也绝不会答应这个提议。罗司令干净利落地拒绝了他,道:“在下只是关东分舰队司令,具体商务事宜极少涉足,但据我所知,我京华各厂均只出售产品,并未有过出售生产技术等事。” 丰臣秀长明显有些失望,不过话说回来,失望归失望,其实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其实他刚才提出的这笔买卖并非他一个人做出的,而是丰臣秀吉受到石田三成、长束正家等人的劝说之后冒出的想法。当秀吉对他说起之后,他也表示认同,于是便有了上面这一幕。 但这个想法成功几率不高则是他们都清楚的,所以也有后备计划。后备计划很简单,生产线暂时买不到也没法子,先买一些成品应应急也是好的。只不过,这些成品属于“定制服务”,也必须与京华详谈。 以军舰为例,京华过去只对大明国内的海商出售武装运输舰,而由于高务实看重制式标准(这是从成本考虑,包括生产和维护两个方面),因此京华的武装运输舰全部是一个规格,非常统一。 当然,具体来说也还有一定的“定制服务”,不过这种定制服务比较简单,主要就是载炮量的差异,分为标准载炮、中量载炮、少量载炮、无载炮四类——此前丰臣秀吉订购的三十艘武装运输舰就是最低标准的无载炮型号,当然那主要是因为高务实不肯卖炮给他。 但此次丰臣家提出要购买的军舰却连型号都要定制,因为他们觉得武装运输舰太大了,各类成本算起来有些贵,他们需要小一些的军舰。 这事还得从日本“水军”的现实情况说起。之前曾经说过,日本“水军”其实只是后来的叫法,最早的日本海上力量应该称作“海贼”。早在平安时代,日本就出现了和山贼性质相同的海上武装抢劫集团——海贼。 到了室町时代,海贼居然不再是蔑称,而有实力的海贼首领更是以“海贼大将”的称号为荣,甚至不再以抢劫财物为生,而以商业活动作为主要资金来源,原有的军力则是为加强他们的统治而存在。后来为了区别两者的不同,便将后者称为“水军”。 日本水军使用的船只大致上三种常规型号和一种特殊型号。常规的依大小排序是安宅船、关船、小早船。三种船都是单桅,远洋时使用帆,近战则使用橹,船体分上中底三部分,底部在吃水线以下。另外还有一种非常规型号,称为铁甲船,但是太重,既不能出远海,又因为日本产铁量不足,造得也很少,暂时可以不提。 那么其他三种船里首先要说的就是安宅船,这种船体积大而坚固,使用“龟骨”,但比同时代京华系之外的明船都脆弱得多,与京华的武装运输舰相比就更不必提了。 该船中央后方设警楼,分三层,配小橹百六十,大橹八十。武器为大筒与铁炮(火炮和火枪),是正规海军的核心力量,水军布阵时的核心所在,两千石(指载重衡量单位,不同于大明的多少多少料)以上的大船可归入此类。但要注意的是,即便是日本最大规格的安宅船,也还不如京华的武装运输舰大。 其次是关船,这是一款中型战船,设计思想是在兼顾防御力的基础上提高机动性,两舷在八十挺橹到四十挺橹之间。武器也是大筒与铁炮,这种船是当前日本水军的主战力量。 然后是小早船,这是一款小型船,设计思想是放弃防御力,尽可能大的提高机动性。两舷在四十挺橹之下,在正规海军中主要负责侦察和传报。但因其轻巧灵便,效费比相对较高,而技术含量低,故成为海贼们的主流舰只,常常集群使用。 小早船又可以分为铁炮船、长柄船、奇船、物见船、番船、兵粮船等。人员的配备以八百石船为例子,一般配备橹百只,则需要水手百人,船头舵手五人,火枪兵百人左右,战斗人员占据总人数的一半。如果以风帆为动力,则所需水手可大大减少,则搭乘百人的铁炮队。 从以上日本水军的船只就可以看出,小早船单纯只能作战,基本不具备运载能力;关船可以作战也可以运载,但考虑到海船需要储备本船所需的物资来保证自持力,故关船的运载量也比较有限;安宅船如果不以作战为主要出航目的,则运载量相对要大一些,但这种船跑得慢,又相应地浪费了运载吨位。 由于日本水军习惯了使用较小型的船只,而且他们目前还没有“巨舰大炮”主义思想,故认为全部换装京华制式的武装运输舰比较不划算,所以就提出了两款定制战舰的计划,希望京华能专门为其设计建造一批。 按照丰臣秀长提出的计划,丰臣家首先需要以安宅船大小为大致标准,请京华为其设计建造一批新式安宅船,主要的要求是在不降低其防御力和运载量的基础上明显提高航速。 第二个定制战舰当然就是新式关船了,要求则与新式安宅船相反,是在保持其航速的基础上强化防御力,最好还能提高一些运载量。 理论上而言,如果造舰技术达到一定的水准,这三个标准之间无非就是你强我就弱,你弱我就强,不存在维持一个或两个维度的前提下还能提高另一个维度。但问题是,日本的造舰技术此时颇为落后,安宅船和关船的技术水平都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所以实际上京华是有能力为它们进行技术升级的。 这种技术升级甚至不需要京华花费太大的工夫,因为此刻大明除了京华之外,本身的造舰水平就几乎能够满足丰臣家提出的要求——当然这是指大明正规水师的军舰水平,而非指民间造船厂的产品,那个就太复杂,而且有些良莠不齐了。 事实上,即便不算京华或者海贸同盟,明朝水师的实力在此时的世界上也不算弱,以今年为标准(1590年),综合作战能力大概可以列在前五以内。设计和造舰实力也不差,仅嘉靖到万历年间,只江浙一带,战船的型号就达到了二十一种之多,如果加上福建和两广,型号更是繁多。 从全球角度来看,随着火器的大量应用,海军战术也随之发生了重大改变,早些年俞大猷就适时提出过一个海战基本原则:“海战不过是以大船胜小船,以大铳胜小铳;以多船胜寡船,以多铳胜寡铳。” 由此可见,大明的海战很早就进入了近代模式。在嘉靖年间,明军的战船就已经有一半以上的战斗人员都使用火器,而到了万历年间,比例更是达到了七成以上,在全世界范围内都算是火器化程度非常高的了。 至于京华的两洋舰队全部火器化,那是另一回事,而且也是到了刺刀问世才达到的。原本京华两洋舰队就不推崇接弦登舰作战,但早年间考虑到这种情况可能还是偶尔会有,因此也配备过雁翎刀。后来有了刺刀,单独的雁翎刀就被取消了,所有舰队配备的火枪都是刺刀款。 此时大明水师的装备主要以福船为主,这是诞生于福建沿海的一种船型的统称,其底尖上阔,首尖尾宽两头翘。建材主要为福建的松、杉、樟、楠木,共有六种型号。 海战用的福船,特指一号和二号。按曾在1560年取得数次大胜的戚继光所言:“福船高大如城,非人力可驱,全仗风势,倭船自来矮小如我小苍船,故福船乘风下压,如车碾螳螂。斗船力而不在斗人力。”其海战观点与俞大猷基本一致,当然与高务实也基本一致。 据《武备志》云:“用火器与浪漕间,起伏荡漾,未必能中贼。即使中矣,亦无几何,但可假次以吓敌人之心胆耳。所恃者有二:发射佛朗机。是惟不中,中则无船不粉,一也。以火球之类于船头,相遇之时,从高掷下,火发而贼船焚,二也。”由此可见明军水师相比日本水军来说,也具备船型大,干舷高,能冲撞等近战场合的明显优势。 这些大福船之中,一号称大福船,柁楼三重,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能容百人“吃水太深,起止迟重”,机动性相对较差。二号称福船,较一号稍小,“合常用之”。 福船高大如楼,可容百人。底尖上阔,船首昂起张开,尾部高耸,吃水约3.5米,舰首备头炮1门、两侧装备千斤佛郎机6门、碗口铳3门,迅雷炮20门,喷筒60个,火铳10支,弩箭500支,火药弩10张,火箭300支,火砖100块,及冷兵器上千。乘员64人,水手9人,战士55人。 同样据《武备志》描述,这种巨船设楼三层于上.其傍皆护板,护以茅竹,竖立如垣,其帆桅二道。中有四层。下层装压舱石,第三臣放置淡水柜,第二层为士兵居住的地方。最上一层为露台,需从第三层的梯爬上,两旁用板翼作栏,人靠在上面作战,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实为海战利器。 这里的楼层,与京华采用的西式说法不同,如京华所谓“二层甲板炮”指的是可以发射火炮的甲板有两层,是没有算甲板以下的。 这两类大福船的共同缺点是机动性能不好,“高大如城,非人力可驱,全仗顺风顺潮,而回翔有所不便,又其吃水深,惟利空阔大洋,在里海则易胶浅,须跟哨船接济”。(《续文献通考》) 福船后几种因为一般不用于远海作战,此处不必多说。总之前两种福船就完全可以满足日本之所需,京华唯一要做的就是稍微改动一下设计,让它们的航速得到提升。 这对于京华而言并不难,因为京华已经搞出木制战舰时代的飞剪船舰艏了,同时还有船底贴铜技术,提升航速完全在其技术水平之内。 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有一点,那就是丰臣家愿意出什么价。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大虾mt”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十八)大量 几乎任何买卖不能成功的原因都是因为价格谈不拢,同样的道理,几乎任何买卖能够成功的必要前提则都是价格谈得拢。 不过,丰臣家要找京华定制军舰,在船体本身这一方面固然是不成问题的,但舰载武器方面多少还是有些价格之外的麻烦需要规避。 实际上,大明的律法在大致程度上算是大陆法系,也即成文法,对于私权利的讲究的是“法无禁止即自由”,而大明并没有针对日本做出铁器禁售或武器禁售。理论上,高务实的确可以向日本出售任何武器,包括火枪火炮。 为什么没有针对日本的禁售令?因为日本位列太祖皇帝所定十五个“不征之国”其列,且日本朝廷官方与大明的关系还算不错。 是的,虽然倭寇问题烦了大明百余年,但倭寇问题本身是日本海盗与大明海盗的私下合作,与日本朝廷(实为幕府)没什么关系。甚至在幕府相对强盛的时期,他们还协助大明清剿过倭寇,只是室町幕府……过于拉胯,所谓的强盛时期着实是太短罢了。 “不征之国”这个问题自从高务实“出道”,一直都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的桎梏枷锁,很是坏事。 这十五个国家是有排序的,顺序分别是朝鲜、日本、大琉球、小琉球、安南、真腊、暹罗、占城、苏门答腊、西洋、爪哇、彭亨、百花、三佛齐、渤泥。 这其中有些国家已经自然消亡,且不去说。单是安南,当年朱棣出兵的理由都是靠“天赐”,具体原因前文有述,就不重复了,总之他是打着为陈氏王朝复辟的大旗出兵的。至于后来为什么直接占领……因为陈家被反贼杀绝嗣了啊。 后来高务实出兵就更麻烦,他是靠着引蛇出洞加栽赃,然后又只用私兵加土司狼兵完成的征服,全程没用一个大明的经制之军。这个做法,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避开朱元璋这个“不征之国”的设定。 “不征之国”这个设定和朱元璋某些其他安排类似,犯了“目光静止”的错。换句话说,在朱元璋在世当时,不去攻打这些国家的理由是充分的。问题在于当时的情况到了一段时间之后不可能不发生改变,但朱元璋根本不考虑这些可能出现的改变,直接一道祖制丢下来就禁止了,于是朱家的子孙后代们即便能力上可以征伐也只能干瞪眼。 洪武时期,大明朝廷的主要精力在于恢复生产,维护好内部统治,再加上当时的主要打击对象仍旧是北方的蒙古部落,这些“不征之国”实际上原本就没精力去征。 《皇明祖训》修成颁行之后,太祖朱元璋要求后嗣帝王都要严格照准执行,实际上还是有些担心开疆拓土的诱惑导致后嗣帝王们忽视了北方的威胁,去打那些僻在一隅的小国。朱元璋大概认为这是浪费民力的愚行,因此一禁了之。 洪武四年,朱元璋在上谕中说道:“海外蛮夷之国有为患于中国者,不可不讨。不为中国患者,不可輙自兴兵。古人有言,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 如隋炀帝妄兴师旅,征讨琉球,杀害夷人,焚其宫室,俘虏男女数千人,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虚名,自弊中土,载诸史册为后世讥。 朕以诸蛮夷小国,阻山越海,僻在一隅,彼不为中国患者,朕决不伐之,惟西北胡戎,世为中国患,不可不谨备之耳,卿等当记所言,知朕此意。” 以上就是朱元璋对于设定“不征之国”的解释,简单地说就是“打起来不方便,打下来又没用。”所以不打,合情合理。 不过,仔细看一下朱元璋的原话就会发现,他其实还是留了后门的:“彼不为中国患者,朕决不伐之”——那么,如果“彼为中国患者”,是不是就能伐之了?理论上应该是。 到了这里,关键因素就转变了,变成了如何定义“彼为中国患”。 杨广打高丽的理由和李世民打高丽的理由其实是差不多的,比如李世民就说了:“今天下大定,唯辽东未宾,后嗣因士马盛强,谋臣导以征讨,丧乱方始,朕故自取之,不遗后世忧也。” 瞧瞧,对于李世民这样的开拓型皇帝,当他要决定讨伐谁时,其思路并不是彼国已经在“为患中国”,而只是“不遗后世忧”。相对来说,朱元璋的思路就过于保守了一些,似乎真的认为“处中国而治万邦”是绝对的真理,未曾设想过时移世易之下的局势变化,以及这些变化是不是都能“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以朱元璋当时所面临的局面,这么做说得过去。例如朝鲜,它在元末是有投机倾向的,不过李成桂夺权以后有几个隐患。其内部政治力量有待整合,外部又有倭寇滋扰,他在位期间是搞定了倭乱,对明朝采取的措施是以小事大,表现得十分恭顺。 这种恭顺一来源于明朝强大的军事力量,二是是为了借助明朝的声势来维护自己的统治——实际上早在洪武二年,高丽王朝就已经派遣使者来入贡了,李成桂夺权建立朝鲜之后,还被朱元璋以篡位名义扣住朝鲜国王的帽子不少年。 至于安南,当时的政治觉悟也是很高的。洪武二年,壬午,安南国王陈日煃遣其少中大夫同时敏,正大夫叚悌、黎安世等来朝贡方物,因请封爵。 因为态度好,大明这边也有不错的反馈,诏遣翰林侍读学士张以宁、典簿牛谅往使其国,封日煃为安南国王,赐以驼纽涂金银印。当时安南时不时的前来进贡,还喜欢进贡大象,让朱元璋颇为满意。 后来永乐朝时黎大彪子犯了忌讳,想那朝贡体系是天朝上国的外交纲领,你杀了安南王一家子去冒充也就算了,居然还没事犯边?于是朱棣派张大将军去抽脸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总而言之,朱元璋的这些“不征之国”设定,既和当时的时局有关,也和中国历来坚持执行的朝贡体系外交原则有关,还和彼时朱元璋对这些小国的认识有关——直观点说就是利益有限。 这些不征之国,大多数都是囊括在朝贡体系之内的,是明朝维系所谓的天朝地位之体现。至于这些设定限制了明朝的外交和扩张……朱元璋的考虑和高务实显然不同,对于他来说,征服越南能获得什么?甚至后来郑和下西洋征服沿途那些土著,在皇帝眼里他能获得什么?椰子?苏木?香料?还是长颈鹿? 以当时绝大多数人的眼光来看,这些东西没一样是必需品,而考虑到征途之遥远,将来维护这些地盘代价之高昂,那多半是个亏本买卖,打他们还不如不打。 南方那些小国已经大半被京华给实际笑纳了,暂时不必说它们。只说日本,其实它已经脱离了朱元璋当时眼中“食之无味”的境地。光是那巨量的白银产出,就是高务实现在进行货币改革所不得不重视,甚至必不可少的。 因为不征之国的限制,高务实不可能主动出兵日本,必须等丰臣秀吉出兵朝鲜。然而原历史上大明打完朝鲜一战,不仅把辽东李家军主力打残了,也把国库和内帑都打空了。 这两大问题导致朝廷不得不借重李成梁的威望而让他二度镇辽,而皇帝则派出高淮在辽东横征暴敛弥补内帑亏空,最终辽困愈发不可收拾,努尔哈赤趁势坐大。 高务实目前对努尔哈赤的压制还算不错,当然他主要是需要努尔哈赤的军事威胁来确保叶赫、哈达等部对大明的效忠,所以他也不便将努尔哈赤提前弄死,现在只好玩平衡。 努尔哈赤现在还不能死,其实就意味着朝战时不能把辽东打残打疲,让他失去压制,快速统一女真各部。这就要求大明中枢有足够的财力支撑朝战,而且最好不要一打六年,要尽量速战速决。 归总起来就一句话,要有钱,要有足够的运力支撑境外作战。只有这样,届时才能集中大军直接把日军推下海去。 罗远在来日本之前,高务实是亲自向他面授机宜过的,之后便授予了他相当不小的权限,其中包括军火交易的权限。 不过高务实给他的权限不是允许他交易什么,而是告诉他哪些不能交易。高务实最开始的原话是“我之重器,不可授人”。 然而罗远是头一次担负方面重任,生怕理解上有所偏差,于是追问“何为重器”。高务实回答道:“警备军所配属之器械中最强、最新的那些便是重器。”这下罗远算是放心了。 按照高务实的这一交待,罗远认为丰臣家提出的军购整体可行——因为他们要的最大战舰也不到武装运输舰的大小,而舰上武备当然也就等而下之,至少不可能装载一号炮。 一号炮是当前京华系警备军和大明境内各支武装家丁所装备的最大火炮,一般用于关键地区的棱堡防卫,主要在南疆。 当然,将来更多的可能会装在战舰上——纯军舰系才会装载,武装运输舰是不装的,因为火炮甲板的承重力不够,齐射时可能把甲板镇坏。由于纯军舰目前数量有限,所以一号炮的“生产线”一直不多,产能也比较有限。 二号炮在罗远看来,已经不在高务实的禁售范畴之中了,是可以卖给丰臣家的——实际上丰臣家本来就从海贸同盟中某些勋贵手里搞到了一些,实际上禁不禁恐怕差别也不大。 于是罗远详细问了一下丰臣秀长,后者表示他们要的新式大福船应该搭载二十门巨型大筒(二号炮),但罗远根据他本人的专业眼光告诉丰臣秀长,以新式大福船的体量不可能装载超过十八门火炮,否则一来有开炮则甲板碎裂之虞,二来恐怕也会影响航速及适航性,绝对是得不偿失的。 丰臣秀长一开始以为罗远只是敝帚自珍,不希望日本获得更多的火炮,仔细一问才发现罗远说得头头是道,很多说法他根本没听懂——但是“不明觉厉”,因此最后采纳了罗远的意见,将大福船的载炮量定为十八门,其中二号炮六门,三号炮十二门。 新式小福船其实也不小,比日本国内的寻常关船都大一号,最后确定为装载两门二号炮和十门三号炮。 接下来就该谈价格了。 罗远虽然不是造船厂的人,但他此前一路从京华的寻常技术雇员混到纯军舰“左翼轻骑兵”号的舰长,对于船只成本价和出厂价那是了如指掌。因此他首先报价:新式大福船单艘售价六万两库平银,新式小福船单艘售价四万两库平银。 丰臣秀长听得吓了一跳,问罗远怎么这么贵?罗远道:“毕竟是定制的,京华还得专门重新设计并组成新的生产体系才能建造,这价格自然就贵了一些。” 好一个贵了“一些”,武装运输舰比新式大福船大了三成左右,载炮二十八门,其中八门二号炮,但是单舰售价也不过五万五千两。比它明显小了一圈的新式大福船,他居然报价六万两,而只有武装运输舰五分之二大小的新式小福船,他居然报价四万两,这都不是宰人了,这是杀猪啊! 丰臣秀长却是做过功课的,知道武装运输舰在大明内部的售价,因此立刻提出了委婉的质疑。然而罗远却面不红心不跳地振振有词道:“大纳言阁下这话说得就有些外行了,我家老爷又不是吾皇陛下,这出售军国利器与邻国的大事,岂有不上下打点的道理?这打点有多费钱,大纳言不妨想想日本公卿们。” 丰臣秀长愕然无语,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不过他最终还是抛出了一个杀手锏,道:“若我丰臣家大量采购呢?这总可以在价格上稍加通融了吧?” 罗远等“大量采购”这四个字很久了,听丰臣秀长这么一说,他立刻问道:“何为大量?这个大量究竟是多少?” 丰臣秀长哈哈一笑:“殿下,实不相瞒,这两型新式福船京华能造多少,我丰臣家便要多少!”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stephenxie”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十九)谈妥 钱财生意方面,由于罗远没有最终决定权,因此双方只能大致确定意向。价格方面,最终谈下来的结果是新式大福船五万五千两每艘,新式小福船三万两每艘。 大福船的降价幅度不算大,居然仍旧维持在了武装运输舰的价位上;不过小福船的确太小,武备水平在罗远看来也实在不怎么样,价格上压缩得就狠一些,从喊价的四万两直降了一万,最终三万两每艘其实也不便宜。 当然,罗远敢答应这样的买卖,另一个关键就在于丰臣家是真正的大买家,他们双方达成的意向是京华每年交货大福船二十艘,小福船四十艘,合计总价值高达二百三十万两库平银! 虽说罗远本身也不是很清楚这两型新式大小福船最终的成本价,但按照京华以往的造舰生意利润率来看,一年赚个一百万两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没错,在这个时代,京华的造船生意就是这么赚钱。 在谈的过程中,罗远提出过一个问题,他问丰臣家买如此多的战舰意欲何为。丰臣秀长则回答道:家兄有意压服日本各路水军,完成真正的统一。 罗远心里其实基本不信,尤其是联想到老爷在日本的种种布置,根据老爷一贯喜欢提前准备的习惯,他应该是认为日本的动向非常值得注意。 什么动向值得注意?当然是军事动向,而丰臣秀长这次提出如此巨大的军舰订单,显然就是典型的军事动向。 不过,因为老爷之前曾有这方面的交待,罗远认为老爷大概不认为这些海上军备能给京华带来多大的危害。至于原因,一方面当然是京华两洋舰队的实力够强,另一方面则可能是欺负日本水军没有打大决战的经验。 讲真,罗远这次来到日本也有几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还真研究过一些日本水军们比较出彩的战斗。可是,哪怕如著名的“严岛合战”,水军方面也只是进行了暴风雨中的运兵式奇袭,并没有正儿八经的海上决战发生。 简而言之,日本各路水军在罗远看来,只进行过一些小儿科式的小打小闹,在绝大部分战役当中,水军相对而言只是武装运兵。 且不说丰臣秀吉是否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就把整个日本几十路水军全部收至麾下,即便他真有这逆天的本事,这些原本互不统属的水军相互之间还有许多龃龉,要完成真正的整合,达到如臂使指的程度,那也绝非易事。 罗远不禁琢磨老爷的用意,该不会是先和对方做几年生意,待对方实力渐强,便找个借口把他们一网打尽吧?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真是太妙了! 不过罗远万万没有想到高务实是个开挂的,他根本连“找个借口”都不需要,因为丰臣秀吉到时候会主动挑事。而且他更没想到的是,丰臣秀吉其实对水军并不了解,也根本没有“海上决战”的想法甚至思路,丰臣秀吉买战舰的原因其实是为了护航。 没错,丰臣秀吉是受了海贸同盟强大海上力量的刺激,认为将来如果对朝鲜动兵,没准会惹来海贸同盟的干涉。但丰臣秀吉不懂海军,在他眼里,水军的作用就是把陆军运到对岸,之后再保证运送一部分粮草即可(另一部分靠在朝鲜强行征收)。 时代的局限性永远都是存在的,就像在原本的历史中,当大洋决战成为英国皇家海军主导思想时,德意志第二帝国还在幻想存在舰队的作用。 到了第三帝国时期,更因为海军没法爆兵而先想着玩破袭战,失败之后又去玩什么无限制潜艇战之类的把戏。虽然的确能取得一时辉煌,但终究逃不过一败——名噪一时的海狼战术在最后一两年里,对整个战争而言已经几乎不起作用。 海军的一切存在价值所依赖的大前提,都是能够打赢海上大决战!在高务实的眼里,海军要搞就要搞到第一,因为只有第一才有决定意义,搞个第二根本没有作用——除非你能确保永远不和第一海军翻脸。 但那显然不可能,因为海军本身就是进攻型兵种,它存在的价值就是以进攻取得制海权。你做了第二,那第一的海军能不来打你,将危险扼杀于摇篮当中? 除非和北方红色帝国解体后的美帝一样,在很长时间里保持着可以吊打全球其他海军之和的实力,那就不需要去打老二。 当然,那个时代的武器发展情况和眼下差别很大,存在一种“大国不与大国直接战争”的状况。这种情况与武器装备方面的“非对称优势”有很大的关系,比如说高超声速导弹的反舰能力,那就是谁也不敢真去试一试的,所以当另外一个第二海军开始快速崛起之时,身为海军老大的美帝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 总之在罗远看来,丰臣家的水军即便按照当前规格连续买船十年,也打不过京华两洋舰队。这个想法可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有内部绝密资料在支撑。 罗远在出任关东分舰队司令之后,拿到了高务实亲自规划的《万历二十年京华两洋舰队建制愿景》。在这份“愿景”当中,高务实为两年后的两洋舰队规模做出了详细安排。 主力舰队和各分舰队的驻扎情况暂时不必细说,单说一下总量就知道罗远为什么认为丰臣家买船十年也打不过京华两洋舰队: “至万历二十年年底,东洋舰队需拥有一级战列舰一艘,二级战列舰三艘,三级战列舰八艘,一级巡洋舰十二艘,二级巡洋舰二十四艘,武装运输船一百四十艘。 南洋舰队需拥有一级战列舰四艘,二级战列舰七艘,三级战列舰十七艘,一级巡洋舰二十八艘,二级巡洋舰三十六艘,武装运输船二百八十艘。” 在这份愿景当中,只有武装运输舰离目标最近,总计缺额仅差三十四艘。巡洋舰(包括高速侦察舰)缺的总额最多,不过由于建造经验已经累积够了,所以只需要扩产就行。 问题在于战列舰,一、二、三级战列舰不仅总额差了老大一截,而且京华方面别说一级战列舰了,连二级战列舰都还没有一艘服役,只有一艘刚刚下水、正在珠池(北部湾)进行海试的。 当然,战列舰建造迟缓的原因很多,一来是高务实对于这种耗资巨大的战舰十分关注,以至于两大船厂互相竞标、设计图改了又改,双方的技术代表在高务实面前争得面红耳赤早就不是一次两次了; 二来是战列舰所需的木料并非从山上砍下来就可以用的,需要妥善阴干多年,虽然高务实从在广西时就开始着手大量准备,存货倒是够的,但时间方面没有捷径——最大的捷径也只是运到南疆内陆(沿海太潮),在高温环境下阴干(但不能暴晒)……总之目前刚刚好可以用了。 好在当各项条件成熟之后,这个年代的舰船建造速度倒是远比后世的大型军舰要快得多。毕竟排水量小了好多倍不说,船上也没有那些极其复杂的电路设备、电子设备等高科技装备——比如二十一世纪的一艘航母上,光是电线电缆的总长度就竟然高达一千公里以上,要安装电话两千多部,几乎可以说是一座海上钢铁城市。 而眼下这个年代建造军舰就简单多了,基本上只要造好船只本体,再把火炮安装上去就行了,绝大部分工序都是木工活,而大明……真的不缺木工,甚至可以说古代中国就从来没缺过木工。 按照罗远的估计,京华的两大造船厂以及在定南建设中的第三个造船厂,恐怕接下去的两年会大幅减产武装运输舰,从而将产能全面转向军舰建造。至于武装运输舰产能下降之后,大明国内的市场缺口怎么办,罗远并不清楚,但他相信老爷肯定有预案。 实际上高务实的确有预案,预案就是“维护外包”。即京华的三大造船厂(包括即将建成的定南造船厂)将只负责建造,原先油水颇丰的武装运输舰维护保养工作将被他作为利益分配转交给他打算拉拢的对象。 钱财生意谈妥之后,政治上的事情就好开口了。丰臣秀长首先提出一点,要求海贸同盟明确表态支持关白丰臣秀吉统一日本,并代其向大明皇帝递呈国书,请大明朝廷承认日本的“丰臣公仪”。 丰臣秀吉本人对于大明的实力其实一直以来都很低估,尤其是军事实力方面,但他清楚大明的政治影响力,特别是对日本的政治影响力。之所以请海贸同盟代呈国书,也正是从政治影响力方面考虑。 没法子,过去哪朝幕府都得找中国谈认可,远的不说了,就说室町幕府的足利将军家,他们不也都是大明册封的“日本国王”么? 不管乐意不乐意,在东亚这一亩三分地上,中国的影响力历来都是谁也不能无视的。丰臣秀吉自己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大明认可并册封了,日本国内肯定消停得多——别看现在大家好像都挺服帖的,但丰臣秀吉只要脑子还没糊涂,就一定知道很多大名只是暂时隐忍,实则不少都在蛰伏等待时机。 如果有了大明的册封,丰臣公仪才算是稳当,至少所有人就都不敢直接说丰臣公仪不是正统了。当年织田信长驱逐幕府将军足利义昭而顺便带给丰臣秀吉的这口锅,也才算是正式卸下。 对于这个条件,罗远有条件的答应了下来。“有条件”的意思是,罗远答应丰臣秀长,说自家老爷会同意代丰臣家递呈这份国书,但对于皇帝看到国书之后的反应,罗远可不敢瞎答应——承认与否,那是皇帝陛下的事,其他人谁说了都不算,所以没人能打包票。 这个回答也是高务实提前交待的,因为丰臣家最可能会有的几种反应高务实都做了预案,并一一告知罗远如何应对。 丰臣秀长对此并无异议,甚至觉得“好顺利呀”,然后就提出了另一条:既然海贸同盟承认关白的正统地位,那就应该立刻断绝与“叛臣公敌”北条家的合作,收回陆战队且不再向北条家提供任何形式的支援。 罗远当然要讨价还价,他对应性的提出,海贸同盟中断与北条家的合作并停止支援是可以的,但有三个大前提: 其一,丰臣秀吉需要以其武家关白身份承认海贸同盟与北条家签订的三崎城租借合约合法有效,并确保此合约将来也能顺利完成; 其二,忍城作为“如夫人娘家领地”,不应该继续遭到进攻,关白需要立刻从忍城撤兵,且确保忍城成田氏此战之后不受追究,确保成田氏在忍城的“独立合法的统治地位”。 其三,三崎城作为海贸同盟设立在关东地区的首港,前往全关东任何地区行商皆是合理合法的正常贸易行为,日本朝廷即地方不得额外征税,必须统一各类税率。税收上缴之后,日本朝廷(实际为丰臣家)与各地大名如何分账海贸同盟皆不过问。 对于罗远提出的要求,丰臣秀长很爽快的答应了第一条和第三条,但在第二条上他提出了不同意见。 丰臣秀长表示,关白在战前已经决定,在铲除北条氏之后将把内大臣德川家康移封至此。由于忍城所在的位置处于德川封地包围之中,实际上已经不可能维持所谓“独立合法的统治地位”,因此他提议成田氏也移封。 罗远便问成田氏移封在哪,丰臣秀长表示关白尚未决定。罗远便道:“既然如此,那么请将成田氏移封至三崎北面的玉绳城。若关白能够答应,此事就算谈妥了。” 丰臣秀长沉吟片刻,道:“请殿下放心,在下一定说服关白大人。”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90724085311580”、“曹面子”、“小暑未暑”、“书友20180113221928418”、“蓝鹰008185”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59章 火中取栗(二十) 丰臣秀长的谈判之行非常顺利,可惜他本就是强撑病体而来,回返石桓山城的途中就病倒了,无法顾忌后续的落实情况。不过,丰臣秀吉对此次谈判基本认可,特别是能够从京华手中买到那些战舰,这对于他心目中的大计非常有帮助,在这个基础上,他愿意对其他事做出一些让步。 如此大量的购置战舰,按理说是会对财政造成严重负担的,不过日本当前的情况比较特殊。它是产银大国,人口也不少,但偏偏农业生产力却不强,这就造成了一个麻烦:银贱物贵。 某种程度上而言,输出白银换回物资,反而是能有效降低通货膨胀的。只是如今丰臣秀吉并非拿银子换粮食、布匹之类生活硬通货,而是换了战舰,对于通货膨胀的缓解效果大概就要大打折扣了——当然银子既然少了,至少不会继续通胀下去。 但丰臣秀吉还是想到了粮食问题,因此把前往石桓山城替丰臣秀胜求情的石田三成又派到三崎城追加谈判,谈判的主要议题就是买粮。 买粮这件事超过了高务实对罗远的授权范围,因为高务实之前并没有料到丰臣秀吉会买粮。事实上,高务实手头不是没粮,而是这个时代的运输水平限制比较大。 从南疆运粮到大明北方一直被高务实认为“颇不划算”,运送到日本的话成本也差不多,甚至还要更糟一点,这也是高务实只派了区区一个标的陆战队来日本的原因之一。 不过,丰臣家是想买粮,这就和陆战队那种纯消耗不同了,就算买卖最终做不成,也不至于做成亏本买卖。于是罗远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紧急找来贸易负责人询问日本粮价。 不问不打紧,一问吓一跳。日本的米价远远超过大明,便宜的地区米价也在大明的两倍以上,贵的地区更夸张,动不动就达到三倍。 与之相对比,南疆的米价随着战乱平息,以及户籍归化制的推广,这两年持续保持下降。尤其是在柬埔寨地区,由于当地目前人口相对较少,消费能力也差,但偏偏几乎全是平原,粮食产量倒是异常充足,以至于粮价极贱,现在成了高务实输出粮食的大粮仓。 别看被柬埔寨被高务实削了几刀,少了不少国土,但农业精华地区还在,仅以它一国的余粮,高务实估计就能保证供应大明北方至少两个省严重受灾时之所需。 大明现在灾害的确不少,但特点在于今年此处,明年别处,倒还不算大规模爆发,再加上高务实力主“自救”,在北方采取了诸如栽种美洲高产作物等手段,多少也起了一定的缓解作用,所以柬埔寨的余粮还比较充足——安南和暹罗的余粮甚至没有动用到大明去,反而用于保障南掌和缅甸。 在这种情况下,卖一部分给丰臣秀吉是可以做到的。毕竟丰臣秀吉要买的数量在京华看来其实不算大,因为他只需要管自家领地(包括普代等嫡系领地),别家大名缺不缺粮他是不管的。 唯一的麻烦是罗远没有得到授权,因此即便查清了粮价差异,也只能告诉石田三成说他需要请示。石田三成虽然没有得到结果,但认为罗远本人对此似乎还是比较认可的,也就大致上放下心来,准备告辞。 罗远则再次督促丰臣秀吉从忍城撤兵,但石田三成却提出了一个问题:丰臣家从忍城撤兵不是不可,但忍城城主成田氏长本人还在小田原城。如果没有成田氏长的命令,忍城见到丰臣家撤兵之后,会不会反而出兵攻打周边地区? 这个问题还挺现实的,毕竟忍城的周边地区之前都是北条家的地盘,对于丰臣秀吉来说完全是新附之地,民心未附那是情理之中。如此一来,万一忍城方面真的在丰臣家撤兵之后攻略周边,连下几城可能也并不算稀奇。 唯一能够确保忍城不会“乱来”的手段,只有成田氏长亲自去信。可是成田氏长在小田原城里几近被软禁,要联系上他都很不容易了,指望他下令恐怕更是难上加难。 其实成田氏长在小田原城刚开始笼城之时还算活动自由,随着北条家危机加深,北条家担心他的立场,便开始进行软禁。后来和海贸同盟谈联姻的时候,成田氏长稍稍恢复了一下短暂的自由,可惜随着联姻达成,北条家又担心他会靠着海贸同盟的力量搞事,于是再次把他软禁起来。 北条家这个做法固然显得有些鲁莽,似乎不顾将来,但他们现在能顾得了当前都不错了,将来什么的实在过于奢侈,因此也算情有可原。只是联系不上成田氏长的话,忍城问题似乎一下子就陷入僵局了。 陷入僵局对罗远而言不是什么好事,一来成田甲斐现在理论上已经是他的主母之一了,二来根据此前的协议,成田家要从忍城移封至玉绳城,将来与三崎城是唇齿关系,现在确保成田家的力量不被削弱,就是将来对三崎城的安全保障更添一份力。 玉绳城是座平山城,虽然谈不上险峻,但也不是一马平川。按照罗远的预计,倘若京华将来愿意提供一些火力上的支援,以此次成田氏所部展现出的战斗力来看,他们只要有三五千人愿意固守玉绳城,敌军没有两三万是肯定拿不下的。 不过,罗远在送走石田三成之后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成田氏长现在忽然死了,成田家的家业现在应该归谁继承? 目前忍城的城代是成田泰季长子成田长亲,但成田长亲只是成田氏长的堂弟,从亲疏程度而言肯定不如甲斐姬。他的这个城代之位其实来得很是巧合——原本成田氏长离开忍城去小田原城之时,是任命叔父成田泰季为城代的,可惜忍城之战刚刚开打,成田泰季居然就病死了。 由于当时成田氏长本人不在,出于稳定忍城内部考虑,成田长亲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父亲的责任,也因此捡到了父亲的城代头衔。 然而,忍城的兵权却在身为女子的甲斐姬手中,她不仅是忍城的总大将,而且在数月的作战当中积累了相当的威望。虽然讨伐军方面名师大将好一溜儿,却个个在忍城碰壁——当然,其中如真田昌幸父子在内的一些名将其实都有耍滑头的嫌疑,作战中恐怕未尽全力。 即便如此,甲斐姬亲手讨取的敌军将领,以及士兵们的战绩总是实打实的功勋。在关东这个“武士之乡”,战功就是威望,而威望就是实力。所以说此刻的忍城,名义上固然成田长亲是城代,但真正掌握战和决策的,恐怕反而是他的堂侄女甲斐姬。 罗远深深思索起来:既然忍城的实权多半是掌握在甲斐姬手里,而高云平又带着陆战队千余精锐暂驻忍城,那么一旦成田氏长身陨,甲斐姬就有很大的机会能够拿到成田家的继承权,然后放弃忍城,奉命移封到玉绳城来。 日本女子是可以继承家督的,比如之前提到过的井伊直虎、立花訚千代,就都是以女儿身继承了家业、成为女大名的。 不过,甲斐姬的情况和立花訚千代有些区别,倒和井伊直虎更加相似一些。立花訚千代是立花道雪在世时就被立为家督的,当时年仅六七岁。后来立花道雪又为她和高桥绍运之子高桥统虎立下婚约,高桥统虎成年后入赘立花家,改名立花宗茂,与立花訚千代一同统治立花山城。 井伊直虎却不同,她的祖父井伊直宗因为今川义元的命令,参与三河国田原城的攻城战而战死。她父亲井伊直盛因为没有儿子,打算将其堂弟井伊直亲(直盛的叔父井伊直满的儿子)作为自己的婿养子。 因为井伊氏的家老小野道高(政直)的谗言,井伊直亲的父亲井伊直满及其弟弟井伊直义被怀疑要向今川义元谋反而被迫自杀,直亲也因此逃亡到信浓国。在井伊直亲逃亡期间,井伊直虎出家为尼。 井伊直亲在道高死后一年才回到今川家,但在信浓的期间,娶了奥山亲朝(另一说是奥山朝利)之女为正室,因此只能解除与井伊直虎的婚约。 五年后,井伊直盛在桶狭间之战中战死。家督空缺两年之后,井伊直亲继承家督,但又因为小野道好(道高之子)谗言被今川氏真赐死。井伊一族曾因此受到连累,在舅父新野亲矩(井伊直虎母亲祐椿尼的兄长)的拥护下而获救。 又两年,因今川氏声势衰退不止,引发饭尾连龙等人叛乱,新野亲矩及直盛的重臣中野直由代表今川一方讨伐曳马城而被杀死。身为龙潭寺住持的叔父南溪瑞闻获悉后,将直亲的幼子虎松——即后来的井伊直政移送到凤来寺,交由井伊直虎收为养子抚养。 次年,由于家中没有男丁,井伊直虎还俗(此前她用次郎法师为名),并以井伊直虎的男儿之名继承井伊家督之位。 这样看来,立花訚千代虽然是女儿身继位家督,但实际上立花道雪是一直在为她找赘婿来“联合统治”立花家的,最终还成功了。 井伊直虎则是家中男丁几乎死绝,只剩一个襁褓中的井伊直政,所以实在没办法才成了家督。换句话说,甲斐姬要继承成田家就似乎更难,毕竟成田家还有男丁。 想明白这点,罗远就有些挠头了。要害死成田氏长并不难,只要丰臣家与海贸同盟的协议公布天下,自觉被抛弃的北条家肯定会对成田氏长起杀心。 不过,北条家如果脑子还没气糊涂,当时应该还不会直接杀了成田氏长,多半会考虑继续利用成田氏长来稳住忍城。不过这并不要紧,只要想点小办法让北条家认为忍城已经“叛变”,那么失去利用价值的成田氏长肯定会被拿来祭旗。 这样简单的借刀杀人,不必老爷亲至,他罗远就能搞定。 麻烦在于当前的忍城城代成田长亲是甲斐姬的堂叔,而其父成田泰季与老家督成田长泰是亲兄弟,他基本上还能算是成田家的嫡脉,继承权还是客观存在的。 在立家督这件事上,是立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还是立不到双十的一位少女,即便是在日本也没什么争议,肯定是前者的支持者更多。除非甲斐姬发动兵变,否则就应该不会有太多争论,成田长亲大概率会成为新的城主大名。 那要不顺带把成田长亲也做了?恐怕不太行。罗远虽然对于杀几个日本人并不在意,但成田长亲和成田氏长的情况不同,后者已被限制自由,生死掌握在北条家手里,他自己难得有什么作为。而前者不仅一切情况都还不错,是合法的城代,也因为忍城坚守至今获得了一些威望。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甲斐姬本人的态度,尤其在于她是否会选择争取她父亲死后的继承权。 纵观日本战国,基本上每家大名只有男丁死绝才会轮到女子继承,那么成田长亲既然不会死,甲斐姬恐怕很难主动争取家督之位。 这似乎是个死结。罗远暗暗皱眉,玉绳城如果由成田长亲继承,那还不如想办法把成田氏长从小田原城捞出来。毕竟成田氏长是如夫人的亲爹,成田长亲不过是堂叔,氏长转封到玉绳城的话,京华控制起来一定牢靠得多,算是占据了整个三浦半岛。 三浦半岛在手,江户湾就几乎成了京华眼皮子底下的菜,就算将来德川家康移封关东,也不得不正视京华或者说海贸同盟的地位。 高务实并没有告诉他原历史上将会发生的那些事情,因此罗远的考虑更多倾向于如何在关东扩大海贸同盟的影响力。 他是关东分舰队司令,顾名思义就是负责关东地区(大关东地区,实际上包括整个“东国”。)的事务,而德川家康将要移封关东的消息从丰臣家传到他耳朵里之后,他自然要做出针对性的布置。 现在的罗远并不清楚德川家康来关东之后会选择何处作为自己的居城,但罗远思来想去,无非是小田原城或者江户城。他若选小田原城意味着他的目光放在军事上,首要目标是确保居城的安全。如果他选择江户,则以为着他选择重视生产,希望长治久安——毕竟关东平原最核心且靠海、交通便利的地区里头江户首屈一指。 三浦半岛离小田原城和江户都不算远,往西是小田原,往东便是江户,所以“欲影响关东,必先巩固三浦”。 如此看来,成田氏长还死不得,目前只好想办法赶在丰臣方面宣布与海贸同盟的谈判成果之前想法子把成田氏长捞出来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你已被踢出此书”、“单骑照碧心”、“东莞光头王”、“秦朝小驻”、“潇洒的pig”、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80228162559784”的10张月票,书友“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8张月票,谢谢! ps:昨晚又睡着了,而且当时离4k只差350多字,淦!顺便提一句,我所在地区目前疫情了,我虽然之前没怎么出门,但这两天也可能要去做核酸检测,恐怕会排长队。 第259章 火中取栗(完) 这边厢罗远还在为如何营救成田氏长头疼,那边厢丰臣秀吉却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他的首先第一步,就是把石田三成从忍城调往小田原城,而且并非只动了石田三成本部,浅野长政、真田昌幸等人全部被打包一齐调走,在忍城之外只留下了长束正家和前田利家、上杉景胜三位。 长束正家本人的领地石高有限,但他是奉行派的重要人物,非常得丰臣秀吉信赖,是以总大将身份留在忍城督战的。 这个设置说起来还有点大明的“以小制大”范儿,因为前田利家和上杉景胜都是百万石大大名,如果只把他俩留在忍城,丰臣秀吉让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做总大将,另一个人都必然不满。 既然如此,那你俩就都听我的代言人指挥好了。不得不说,猴子玩这套制衡的把戏还是很熟稔的。 本质上来说,丰臣秀吉这样做可能主要是为了向海贸同盟展示诚意,但这个举动引发的连锁反应却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先是北条家迅速发现小田原城包围圈里多出了石田三成、浅野长政、真田昌幸等部的旗帜,当时就已经疑心满腹。紧接着,一直在自家边境徘徊观望局势的伊达政宗也发现了这一点,并且通过他派出的物见番,发现留在忍城之外的长束正家、前田利家、上杉景胜三部不约而同地把包围圈扩大了不少——打仗一般都是缩紧包围圈,扩大意味着放松包围,这是显而易见的。 虽说石田三成等人撤走的时候带去了将近半数人马,但之前的忍城“方面军”一度已经高达近六万大军,撤走一半也还有三万,依然十倍于守军,按理说不可能是因为兵力原因才放松包围的。 伊达政宗以此判断,九成九是因为丰臣秀吉已经成功调略了忍城。 “调略”是一个日本战国时期的常用术语,大意上就是指使用谋略,其中包括有收买、离间、挑拨、引起内讧等,而丰臣秀吉一贯是调略高手,伊达政宗这样判断是很合理的。 不过伊达政宗的判断只是从结论上来说正确了,过程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不要紧,结果对了就好——他一想忍城既然已经事实上易手,北条家光靠一个小田原城是没法长期坚持的,即便有海贸同盟给他们输血也不行,因为小田原城里不会长庄稼。 与丰臣家从织田信长那里继承来的兵农分离政策不同,北条家这边依旧是老旧的武士配农兵制度。如今已经接近夏末,秋收很快就要开始,北条家只剩个小田原城,关东大片良田都已经成了关白手中的本钱。 关东虽然尚未经过德川大开发,但北条家尤其是北条氏康时代也是以农政闻名,关东地区的粮产量可不低,因此丰臣军即便有二十余万之多,估计短期内也不会缺粮。 这样一来,双方看来还能继续坚持对峙下去。但是不要忘了,忍城既然实际上已经丢了,那就意味着前田利家和上杉景胜手里的三万大军随时可以南下(长束正家虽然是总大将,但他其实出兵只有一千五百人,远低于两位百万石大老)。 这样的话,小田原城就面临二十多万大军的围困,丰臣秀吉就算让他们一人去拆一块砖回来,也能拆掉一大截城墙了。到了这一步,伊达政宗不得不叹息一声,北条家大限已至。 于是伊达政宗连夜赶路前往小田原城“报到”——他是接了丰臣秀吉要求他出兵助战的命令的,只是一直没回答,实际则不断拖延观望而已。但是到了现在,这场战争看来已经没有悬念,他必须做出决断了。 即便这个决断让他很是心痛。 说起来因为后世某日本公司的游戏宣传,导致一提到独眼龙伊达政宗,可能不少人都会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在奥羽南部与当地的领主对战的风采。当时的奥羽地区已经断断续续的维持在战争状态超过一百多年,政宗在1584年继承家业时,他的家族伊达家不过是当中比较有头有脸的名门之一,他们的实力虽然较强,但却还远远没有到凌驾其他家族的地步。 结果,政宗只用了六年时间,就把众多大小势力一一压制,几乎把后世的整个福岛县和宫城县(之前提到过,日本县比市大)的南半部都拿了下来,而且差一点就完全并吞那个地区。这种快速成长,在战国历史上也算是十分罕见,而那时候政宗才不过二十四岁。只可惜,此时的丰臣秀吉发出了小田原征伐令,剑指东国。 想当初,在秀吉出兵关东的五、六年前,也即1584年,就是刚夺取故主织田信长地盘后不久,秀吉已跟伊达家为首的奥羽地区的领主们打了招呼,呼吁他们快快识趣服从,否则异日我秀吉亲自出手,打到东日本时,你们可就来不及了。 然而,当时秀吉远在天边,他本人还得先征服四国和九州等地,对奥羽关东地区暂时只能摆个姿态,说说外交辞令,张牙舞爪一番。而另一边的奥羽领主们仍记得当年叱咤风云的织田信长,也曾经誓言旦旦的要平定东日本,最终还没出兵,便被部下明智光秀暗杀了。 眼下信长死了,在秀吉的努力下,京都一带混乱才刚刚平定,这一边关东的最强势力北条家还是如常地继续发展。比起关东,离京都更远的奥羽地区更像是与世隔绝,包括政宗在内的奥羽领主们还是一样地忙着自己的战争,谁都不知道秀吉是否真的能成大事,也顾不上这个“狼来了”的问题。 不过,与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信长不同,这一次,狼真的来了。六年前打过招呼的秀吉终于把四国、九州都荡平,完成了信长没能完成的事业,而且已经位极人臣,成为仅次于天皇的丰臣关白。 那些曾经在日本各地威名赫赫的战国大名,如岛津家、长宗我部家、毛利家,甚至就连德川家康、上杉景胜这些大人物也纷纷加盟丰臣政权,成为其中一员。 于是秀吉终于要来东日本兑现承诺,也把这个消息传到政宗的面前。而此时的政宗几乎已将所有陆奥国南部的领主们都收为附庸,成为晚来的东北小霸,在南陆奥,谁都不敢无视政宗的一举一动。 而政宗下一步的计划,便是打算先跟关东的北条家合作,向两家的共同敌人常陆国的佐竹家下手,然后再与北条家会师关东,到时候再跟北条家决一死战,称霸东国——嗯,也许能混个镰仓公方呢?再不济也得来个关东管领吧? 盟友与敌人,在这大争之世里永远都只是一线之差。 谁料这个与关东霸主北条家决战关东的计划都还没有开张,杀气腾腾的丰臣秀吉便来搅局了。他除了表明要灭掉不肯投诚臣服的北条家之外,也不忘给政宗打个眼色,暗示若不服从,那么北条家之后就该轮到他伊达家了! 不仅如此,秀吉再决定攻打北条家后,对政宗也露出真面目,表示自己要的不再只是珍品宝贝,而是政宗的完全服从。关白大人派人给政宗发出的指示大致上有四条: 首先,不要再跟周边领主交战,万事由关白决定,关白的决定才是正义;其次,为了表示真心的顺从,政宗应该亲自到京都拜会关白,宣誓效忠;再次,攻打北条家已在日程,速速表明立场;最后,关白要的宝物、珍品都要如数献上。 政宗收到这些要求,第一个反应是不理会。他倒也不驳斥,只是使用拖延战术,尽量不急着表态,更不急着行动。 不过,拖延战术针对的是前三个要求,对于第四个要求,政宗则积极地回应。猎鹰、骏马、珍品,关白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绝不废话,绝不还价。 而另一方面,他则继续进行原有的计划,尽快将陆奥南部的剩余部分都拿下。而且政宗还继续与北条家私下联系,准备奇袭佐竹家,做成既定事实。政宗觉得就算日后秀吉真的来算帐,他也可以堂堂正正的说不是不给关白大人面子,但那些都是关白大人来到之前就已经坐实的结果,生米早就煮成熟饭了,实在抱歉,今后绝不再犯。 谁料北条家的反应让伊达政宗大为失望,他们居然直接选择全面笼城。笼城就是固守城池,而一般来说这种举动意味着寄希望于援军。 哪有援军?在伊达政宗看来,只有他自己才是北条家希望的援军。 可是伊达政宗愿意做这个援军吗?不愿意。因为伊达政宗没有把握打出一次桶狭间之战,而在他的犹豫之中,北条家短短三个月内就只剩下小田原城和忍城了。 此时伊达政宗已经准备降服,谁料意外发生,刚走到边境处便听说海贸同盟出兵击败了作为援军派往石田三成处的丰臣秀胜。关白大人的养子丢失全部辎重,几乎仅以身免。 伊达政宗又连忙停了下来,继续观察形势。 按照他的想法,如果海贸同盟站在北条家这边,丰臣秀吉位于濑户内海东部沿海的老巢大坂城都会立刻变得极不安全。以海贸同盟强大的海上力量,只要对大坂城发动一次袭击,丰臣秀吉恐怕就不得不退兵回去稳定本领,而关东之危自然立解。 然而,伊达政宗又失望了,他等来的是石田三成等人各领本部转调小田原城。这说明丰臣秀吉认为忍城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他要对小田原城发动最后的攻略了。 此时再不去表示降服,等小田原城落再去,恐怕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心比天高却晚生了二十年的伊达政宗长叹一声,连夜快马奔石桓山城而去。 等到了石桓山城,丰臣秀吉下令召见。一见之下当场就愣了:伊达政宗一身白衣来降。 他身上的白衣并非中国传统的孝服性质,而是日本有地位之人在切腹介错之前所穿,伊达政宗这意思很简单:在下是来领死的。 但丰臣秀吉没让他死,只是批评了一顿,便把杀威棒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命他与蒲生氏乡一起领受关白对奥羽的封赏,其中伊达政宗正式获得关白承认的六十二万石领地安堵状,成为日本有数的大大名之一。 伊达政宗的降服对小田原城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北条家千等万等,没有等到德川家康的阵前倒戈,也没有等到伊达政宗因为唇亡齿寒而出兵死战。而石田三成等人从忍城调来小田原,也说明忍城方面对丰臣军的牵制力大为降低。 无论忍城为什么出现这样的变化,北条家都认为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他们先是命成田氏长写下亲笔信,命令忍城方面主动出击,一定要继续吸引丰臣军军势往忍城聚集、降低小田原城的压力。 然后又紧急联络三崎城海贸同盟方面,询问忍城情况(高云平还在忍城),并请求再次延长三崎城租赁期限——这一次北条家表示希望海贸同盟用大筒和铁炮来支付。 可惜,罗远果断拒绝了,理由是“在下未曾获得老爷授权,无法售卖火器”。 北条家意识到情况已经越发不利了,开始隐隐表达威胁:“使吾家不保,三崎租案如废纸也”。 我们北条家要是完蛋了,你们和我们家签订的租赁合同可就是一张废纸了! 但罗远很快给了他们答复,答复中根本没有回答这番隐隐的威胁,反而提出:若贵方贵人欲避关白锋芒,海贸同盟愿受雇往送天朝。 同时还义正言辞、悲悯天人一般地表示:“我海贸同盟持天道仁心,欲保全北条家一线再兴之机,惟望诸君三思慎行。” 这回复送到小田原城,北条家内部立刻动摇起来。原本他们已经真的打算杀了成田氏长祭旗,准备死守小田原城给丰臣秀吉看看关东武士的宁折不屈,可是现在多了一条生路,心态立刻大变。 八月初三,北条氏政、氏直父子携成田氏长悄悄登上了海贸同盟派来的战舰,扬帆而去。次日,北条氏照下令打开城门,率众出降。 号称永不陷落的日本第一坚城小田原城就此落城。丰臣秀吉派人遍寻氏政、氏直父子而不得,心知其必为海贸同盟接走,但他深知眼下不是翻脸之时,故而干脆展现宽容,一个人都没杀,只是下令没收北条家领地。 次日,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宣布:德川次郎三郎源朝臣家康移封关东,授原后北条氏除三崎城、玉绳城之外全领,仍内大臣;成田大郎源朝臣氏长移封玉绳城,归为丰臣氏与力,原领忍城改封德川氏,氏长改授相模守;承认北洋海贸同盟与后北条氏所签合约合法有效,前约到期之后当与丰臣氏再议续约……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mn123”、“曹面子”、“命又如何”、“小暑未暑”、“kiki凯”、“阿勒泰的老西”、“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提前泡了两包咖啡,终于没有码字码得睡着了…… 第260章 马六甲?龙牙城! 热带雨林气候的马来半岛在中国古籍中常称龙牙半岛,而龙牙古称如今在此再现神采——随着西班牙无敌舰队惨败于英格兰的消息传至南亚印度半岛,葡萄牙果阿总督再无迟疑,全面接受黄芷汀提出的马六甲城移交协议。 同时,在黄芷汀的主持下,双方签订了《暹罗、安南、柬埔寨、南掌、勃固、吕宋与葡萄牙王国贸易合作协定》,简称《七国协定》。 《协定》约定,缔约各方互为贸易最惠国,关税及海关税按照详细约定,维持在5%-15%之间,其中最高税率15%仅限于奢侈品关税。 考虑到“六国集团”方面很多时候其实只是在做京华的白手套,而京华的货物之中来自于大明的丝绸与瓷器仍然占据相当份额。 这两类产品都是被归纳为奢侈品的,故葡萄牙方面理论上获利更大,因此双方另外约定,葡萄牙王国开放其在印度的诸据点准许京华船只使用,使用过程中一切权利按照葡萄牙王国本国船只计算。 葡萄牙王国顺利得到“六国集团”允许其自由传教的承诺,而其所谓的天主教“保教权”,由于教宗在东方并无实际影响力,因此也被高务实授意“六国集团”承认。 这两条换回来的则是葡萄牙“理解并遵行《龙牙海峡通航制度》”的申明,并再次重申“尊重大明帝国对南洋各国、各地区之宗主权不容侵犯”的立场,还将这两句话都写进了《七国协定》当中。 然后黄芷汀亲率军队进驻马六甲城,当日便代表其夫君高务实宣布:马六甲城更名为龙牙城,所在半岛正式定名为龙牙半岛,所临海峡正式定名为龙牙海峡。 整个龙牙半岛在归属上被暹罗王国摘取,但暹罗王摩诃·坦马罗阇的诏书已经随军带来,诏书中宣布暹罗王国将整个龙牙半岛设为“代管领”,由京华集团全面代管,无论政治、军制及其他一切事物皆由京华自定。 紧接着,黄芷汀宣布高务实的任命状:高瑞雏任龙牙代管领首任巡阅使,木萨利任龙牙代管领首任镇守使。原龙牙半岛上存在的柔佛等苏丹国,苏洛鬲等城邦国要么是葡萄牙的傀儡国,要么是缓冲国,此刻随着京华的大军南下,自然尽数撤销,宣告灭亡。 由于高务实、黄芷汀夫妇成功的经济诱惑、政治胁迫、军事威胁三管齐下,京华集团完成了一次兵不血刃拿下约24万平方公里领地的壮举! 龙牙龙牙,巨龙之牙! 这颗牙,向南是后世的印尼群岛,向西便是印度半岛。 不过高务实一贯不打无准备之仗,南洋诸小国虽然从军事上而言应该不难征服,但如果二话不说就直接开片,将来的统治成本就可能很高,颇不划算。再加上他最近被皇帝警告了一番,两个人之间互相摸了摸底,暂时而言最好不要在南疆方面有太大的军事动作,以免刺激皇帝。 至于印度,那就更不能着急了。虽说莫卧儿作为“游牧遗民”征服了印度北部,目前正是开国初期,上升势头很明显,但游牧民族嘛……过了那短短的开国初期之后,众所周知也就那么回事了。 所以这事不着急,不妨等他们自行消耗完动能再说。当然,京华也不是说就百事不管,要真是不闻不问的话,京华找葡萄牙要来驻港权做什么? 且慢慢来,先派人开始在印度半岛做生意,顺便摸清印度各国(尤其南方很多小国)的情况,无论政治军事经济,还是地理风俗历史,总之先把情报网摊开来,然后再论其余。 总之暂时来说,高务实的主要目标还是南洋,因为在他的眼里,将来南疆的基本盘差不多就是后世的南疆南洋地区。 根据刘馨作为京华秘书处秘书长近期抽空专门写给高务实的《南疆南洋地区资源概述》来看,这一基本盘还是非常重要的。 南疆南洋地区位于向东南东移动的欧亚板块、向北东移动的印度一澳大利亚板块、向西北西移动的菲律宾板块交汇处。从元古代至今,经历了陆核的形成、板块活动、板内活动、陆内汇聚等多个演化阶段,是全球板块活动最强烈地区之一。 由于地质构造复杂、岩浆活动强烈,南疆南洋地区成矿条件优越,矿产资源相当丰富,是世界上最为重要的资源宝库之一。其优势矿产为铜、铅锌、金、铁、锡、铬、镍、铝土矿及钾盐等,其中铜、铬、镍、铝土矿和钾盐等矿产资源为后世红朝所紧缺资源,换句话说就是和大明有较强的互补性。 后世的东盟有约45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不过高务实不打算把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地单独分开,所以他心目中的南疆南洋地区面积还要再扩大一些,已经超过500万平方公里。 除了资源与面积,这一地区又处于太平洋与印度洋两大洋的十字路口,区位优势也很重要。对于高务实来说,这个优势既有利于贸易,又有利于帮大明或者广义上的中国遮蔽西方殖民狂潮带来的负面影响。 目前南洋还未到手暂且不说,单看如今已经囊括整个东南半岛的南疆,高务实认为已经可以开始先期推行一体化了。 毫无疑问,政治方面的一体化由于所谓的“定南都护府”没有真正成立,所以还需要慢慢来,但经济方面的一体化却可以先行。 不过,托了刘馨的福,这一次高务实不需要从零开始亲力亲为,先期的规划主要由刘馨牵头搞出个草案来,高务实只需要负责最后的订正和拍板。 军事方面的布置则由秘书处的陆、海两位军务秘书额尔德木图和阮福源先期编个草案,交给秘书长刘馨审视过后,再由刘馨去和黄芷汀联络,最后由高务实决定。 基本上而言,龙牙警备军是肯定要新设的,而且陆师方面势必会以原先的暹南独立守备师为基础,目前主要的争论在于龙牙警备军的编制情况,也就是到底需要几个镇。 至于海军问题则更复杂一些,尤其是既然原马六甲城到手,鉴于其地理位置之关键,南洋舰队是否需要将母港设去龙牙城。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143023.q”、“云覆月雨”、“曹面子”、“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周边小区已经封闭了,我所在的小区暂时还没事,不过配合防疫搞得很累,实在码不动了,就2k凑合一下证明我还没事……明天如无特别意外的情况,应该能恢复正常更新。顺便提一嘴,我不在南京。 第262章 新的阴谋(上) 金秋时节,万户农忙。户部由于管着秋粮仓储,也是一年之中最忙的时节之一。 虽说大明全国上下已有一半以上地区改行了一条鞭法,对于田赋不再征收米麦实物而收银钱,但仍有近一半地区继续实行实物征收,故秋粮的收储仍是头等大事。 尤其是整个西北地区,以及除成都一府之外的其他西南地区,这半壁江山依旧得靠着老规矩行事。此外已经改行一条鞭法的地区,则要开始征收金花银——也就是税银,而税银又存在中枢和地方分账以及转运等事。 以上种种,每一件事都是大事,都需要身为户部尚书的高务实亲自关照留意。 如果以大明朝自建立至今这个整体时间段来统算,明朝每年的田赋平均约在2950万石,这其中除去地方衙门留存的1200万石之外,剩余的1750万石要运到京师。 在这1750万石当中,有大约750万石是在北方征收的,这些粮食大多作为九边地区的军粮。剩下的约1000万石,则作为明朝中枢的收入。 另外,因为大明实行两京制度,政治中枢分为南京和北京,所以在这1000万石中又有120万石是给南京的,另外820万石给北京。 在这些税收当中,大约有400万石是来自于南方省份。因此在明朝中期,朝廷便将这400万石按照四石粮食折一两银子的折算比例,大约折成100万两金花银。由此,金花银便成为田赋税银的专用名词。 如上所述,大明原先所有的田赋当中,南方所占的比重要高于北方。但是由于南方到京师路途遥远,运输不便,从南方运到北方的损耗是相当大的,损耗比例大约在一成左右,也就是十分之一,这就意味着每运送十石粮食就有一石白白消耗掉了。 按照大明从南方运1000万石税粮来算,则仅在路上便要损耗100万石,这可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想想看日本刚刚过去不久小田原之战就知道,海贸同盟支援北条家两万石大米,北条家面对丰臣秀吉的二十余万大军都能多挺两三个月。 那么一百万石呢?呆板一点计算的话,那够五十个小田原城吃两三个月,而敌方需要出动的兵力居然要一千万人以上。现实中固然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但足以证明一百万石粮食这个概念绝对不是说笑的。 除了损耗之外,漕运能力有限也是一大问题。根据后世一位黄先生的计算,大明最大的漕运能力为每年400万石到500万石之间,每年从南方运往北方的820万石粮食当中,大约有400万无法通过内河航运运往京师,因此也就导致了大明朝廷不得不把这400万石粮食变成银两。 其实按照高务实穿越以来的情况来看,在隆万之交那段时间里,如果不是京华崛起得快的话,朝廷连运送420万石南方粮食去北方都很难做到。因为那时候黄河连年有险情,几乎每年都要淹至少几个县,然后自然是断绝航道,漕船无法通过。 在那段时间里,高务实推动了高拱进行海运,京华本身也承担了其中一部分。但说实话,京华当时承运原先的那些漕粮几乎没挣什么钱,朝廷征集的南方海船也同样没在运粮上面挣钱。 大家挣钱的部分几乎都是夹带私货和返程载货。夹带私活是指从南方运粮去北方的时候,船上不止装粮食,顺便还带上一些南方特产,无论是什么湖丝苏绣,还是纸张砚台都行,反正就是不能只运粮。 至于京华方面,除了同样在这件事上挣钱之外,还因为海运的关系发展了当时刚刚兴建的天津港。并且由于京华还控制着开平“工业区”和土默特的碱湖与牛羊马匹,因此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如果把大明南方和北方强行看做两个独立经济体的话,北方地区降低贸易逆差可真是大半都靠京华这一家巨无霸大集团的优异发挥了。 不过,后来一条鞭法推进加速,南方的东部、中部各省逐渐开始全面征收金花银,运粮这个差事就算是交卸了。但粮食不运对京华也好,南方的船东、船家也罢,都不是问题,因为不运粮反而更能空出吨位来载货,加速商品流通,大家赚得更多了。 而此时就存在一个问题:金花银由谁来运? 毫无疑问,这笔生意连江南财阀们都不愿意跟京华争,毕竟要去天津港交货,那可是京华的第一个私港,驻泊费用全看京华的心情。这样一来,运送南方金花银的买卖就成了京华的一项垄断性生意,南方各地衙门也不得不每年拿出一笔钱来支付运费。 且慢,为何是南方各地衙门拿钱给京华?这笔钱不是应该算作“中央税”吗?不是应该由作为中枢财政的户部出钱吗? 还真不是,这笔钱在大明朝从头到尾都是归地方来出的,具体来说大致可以分为五个步骤。 第一步,大明户部统计各省纳税额。朝廷每年要根据上一年度的税收数额,对本年度的纳税数额进行统计。并将每个省份本年度应该缴纳的金花银下发给地方,后期各地方衙门根据户部下发的要求征收金花银。这是金花银征收过程中,所有步骤的起始环节。 第二步,地方衙门发出“由单”。地方衙门根据户部给予的纳税数额,将本省总的纳税数额进行分割,分配给不同的地方衙门。 各级衙门一层层下发,最后由县衙向具体的纳税人发出“由单”,也就是类似于应缴税务清单之类的东西。这一步是非常关键的,通过这一步实现了将纳税数额进行分配的任务。 第三步,纳税人包封银两。比如某位粮长(注:“粮长”下文再说)在收到由单以后,按照自己的纳税数额,把银两包封起来,并把银两按照相应的办法上缴至县府。通过这一步,纳税人实现了纳税的过程。 第四步,地方衙门把金花银运输到京师。其实地方衙门把金花银运输到中枢的过程,是整个金花银征收过程中最复杂的一个环节。 在地方衙门运输金花银的过程中,以往一般实行两层管理制度。所谓的两层管理,就是指地方衙门掌管金花银的文书工作,而具体的运输工作则交代给民间的代理人。 这种代理人其实很类似于影视作品中经常看到的镖局,按现代语言来说可以叫做快递公司。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地方衙门安排纳银数量较多的粮长来承担运输的任务。 到了后期,这种粮长负责运输税粮或者金花银的方式,逐渐演变成为一种封建劳役,运输的负担逐渐落到平民百姓的头上,具体情况下文会说。 第五步,户部检查核对。在地方把金花银运到京师以后,一般是由户部对银两进行核对清查。如果数额和户部下达的纳税数额一致的话,这些金花银就会被放入国库。从而实现了金花银征收的所有过程。 步骤一摆明就能说清情况了:运粮也好,运金花银也罢,在大明朝一直都是地方衙门的工作,中枢方面只管坐地收货。货保质保量的送到了还好说,只要货没送到,或者货不对数,其责任都全在地方。 京华显然是大明朝最强大的物流集团,在“运输承包商”这个位置上的地位不可动摇,而且收费也相对比较公道,深受各地衙门的信赖。 这种情况到了今年,可能是由于高务实已经坐稳了户部尚书位置,各地衙门或者说各地主官忽然不约而同地开始鼓噪一件事:取消粮长运输制度,全国上下的金花银和实物粮税改由京华统一运送。 这件事来势汹涌,朝廷在一个月内收到七十多封来自于各地衙门的奏疏,清一色都是说这件事。高务实发现,最开始的鼓噪这件事的是江南地区,以心学派官员为主,但到了后来却连实学派官员和中立派官员都开始跟进,造成了现在这种满朝呼声的局面。 按理说,生意上门应该是好事,毕竟京华虽然收费不高,但既然是买卖,就一定是有利润的,何况京华的运输力量本来就强,闲着也是闲着,多点生意有什么不好? 然而高务实却警惕起来,总觉得这件事的背后是有人推动的。而至于原因,则或许是多方面交织形成。要解释高务实这种警惕甚至怀疑,必须先说一下那个具有大明特色的粮长制度。 大明洪武四年(1371年)九月,朱元璋颁布了《蠲两浙秋粮诏》,首次搞出来一个“粮长制”。该制度简单的说就是朝廷不再派遣官吏收粮,而把征缴重任交给村德高望重的村民,是为粮长。此诏中谕令:“……其中田土多者为粮长,督其乡之赋税。” 粮长制度首先在浙江实施,后来推行全国,成为了大明的一项重要制度。问题来了,老朱为什么要搞粮长制呢? 其实老朱自己在诏书中说得还挺明白的,搞出粮长制的基本原因出自“兼以贪官污吏害民肥己四载于兹,朕深悯焉”。 元代官场腐败严重,贪官污吏欺压百姓。本来朝廷各种杂税就压得百姓喘不过气,官吏们又借着征粮中饱私囊,贫苦农民出身的朱元璋天然地对官吏带有仇恨,所以他出于爱护百姓的目的,就让民间自己收税。 按照老朱的想法,大家乡里乡亲的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向自己人收税,肯定不会太为难。此所谓“以良民治良民,必无侵渔之患”。同时搞粮长还有个好处,就是减少了公务员的配额,可以给国家节省开支。 因此,老朱在他的大诰中说:“粮长之设,便于有司,便于细民。所以便于有司,且如一县该粮十万,止设粮长十人,正副不过二十人。依期办足,勤劳在乎粮长,有司不过议差部粮官一员赴某处交纳。” 你瞧瞧,多好的政策!原来要养十个人、二十个人才能办好的差事,现在交给民间自己办了,只要派个人过去交接一下拿回来就完事。真是省人又省力,还不会出现什么欺男霸女的丑事,多么伟大光明正确。从大诰、诏书的字里行间,但凡识字的人都能看得出老朱对他的粮长制有多么满意。 于是乎,粮长制开始推而广之。大概是因为要产粮大户多承担社会责任的缘由,“田土多者”为粮长,粮长职位当然就落到了地主乡绅的手上。 毫无疑问,在封建专制社会,权利必然带来好处,而当权利给了有资源的人,自然就更是大大的好处。地主乡绅本来就是掌握相当社会资源的人,再坐上了粮长的位置,有了征粮的权利,诚可谓是如虎添翼,能得到大大的好处。 这好处首先就是可以借着做粮长中饱私囊。粮长的主要职责,是粮税的催征、经收、解运。按照规定,粮长先要领到官府的勘合,之后按照要求给里长下达征粮指标,然后里长再把任务布置给甲长,甲长再挨户征粮。 甲长收到的粮食之后,汇总给里长,里长汇总给粮长,粮长清点汇总完成之后,还要负责押运至指定地点,这样才算是完差。 很显然,在这样多层次的办事过程中,大可以发挥聪明才智,通过各种方法巧立名目,营私舞弊,获取暴利。 比如就在洪武年间,就有个粮长叫邾阿乃的,他巧立名目搞出了一大堆名堂,诸如收舡脚米、车脚钱、脱夫钱、造册钱、粮局知房钱、看米样中米等等。本来朝廷给他的收税定额只有一万石大米,结果这厮不仅收了三万两千石大米,还收了一万一千一百贯铜钱——他当然不是为了混个业绩出色,一万石大米之外的多余部分显然全部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这可不是个例,比如又有嘉定县粮长金仲芳等人,私自附加了十八项税种,同样捞得盆满钵满。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朱元璋治贪极严这一点是人所共知的,所以粮长腐败者,都会剥皮揎草。但是与其他贪腐情况一样,即便是在这样的严刑峻法之下,仍有不少人铤而走险,可以见得其中的油水有多厚。 对了,粮长除了收粮这个主业之外,朝廷还会经常性给他们摊派一些别的任务。比如参与清查核实土地、编制鱼鳞图册、带领民众开垦荒地、甚至对乡里百姓进行道德劝化,乃至参加司法诉讼,做“陪审员”。这些职位都大有油水,即使没有油水的部分,至少也可以对百姓呼来唤去,高台教化,好不威风。 此外,粮长还享有一些政治特权。比如粮长犯了某些罪,是可以罪减一等,乃至花钱免刑的。《明实录》载:“洪武八年十二月癸巳,上谕御史台曰:‘比设粮长,令其掌牧民租,免有司科扰之弊,于民便甚。自今粮长有杂犯死罪及流、徒者,止杖之,免其输作。’御史台臣言:‘粮长有犯,许纳钞赎罪。’制可。” 诚然,这里说的犯罪不包括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这些职务犯罪,只能赎免“杂犯”,但即便如此,也已经是高人一等了。 不仅如此,大明早年的粮长每年还要由官员带领,将他们送到京城“验明正身”,然后朝拜皇帝。 这可就厉害了,乡下的土财主居然能见到皇帝,那可不是荣幸之至,能吹上一辈子牛么?而此时,皇帝看了官员对粮长的考核报告之后,还会对优秀的粮长给与赏赐,有的甚至直接封官。 例如浙江乌程人严震直,原先就是个粮长,其进京述职时候朱元璋说他办得好,直接给了他一个正五品的通政司参议,诚可谓是青云直上,一步登天。 总而言之,大明初年的粮长在地方上,那真是既有权又有势,实在是大大的好差事,人人爱当,人人想当。当上了的绝不肯让给别家,只希望自己的子子孙孙都能做下去,所以那时候的粮长都是“永充”的。 不过正所谓花无百日红,到了后来,做粮长居然变成了一件要命的差事。 时人顾元庆在《夷白斋诗话》中就说,常熟有个暴发户,买了一大片田。这时候来了一个道士找他化缘,暴发户不肯给,道士就在他家墙上题了一首诗:“多买田庄笑汝痴,解头粮长后边随。看他耕种几年去,交付儿孙卖与谁?” 你现在买田买地闹腾得欢,但等以后做了粮长,那可有你哭的时候。这话可不是胡说八道,当时吴中人“畏(粮长)役如畏死”,宁死都不做粮长。 万历十六年举人朱国桢在他的《涌幢小品》中说,“民避粮长之役,甚于谪戍”。他还讲了个故事,说长洲知县郭波与退休的老尚书刘缨有隙,于是就给刘缨家里的七口人都安排上了粮长,结果老尚书知道后,居然活活给气死了。 从人人趋之若鹜,被视为乡下权力与名望的巅峰,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这粮长一职在大明朝两百年的历史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感谢书友“曹面子”、“梵音(蠡)”、“herendil”、“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昨天的一章估计是因为某宗教原因被屏蔽了,我改了一下提交解禁,依然被判违规。呵呵……好像48小时内还不能再次申请解禁,等过几天我再看看吧。 第262章 新的阴谋(下) 高务实一直认为,所谓“张居正改革”不仅用词过于狭隘,本应该归于“嘉隆万大改革”之中却仅仅提到一人,而且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治标不治本,根本没有深入,无非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整体上来看,明明从始而终都是想要为国家财政续命,却又根本不敢挤破脓包再上药,最终自然只能半途而废。 这场针对已然满身肿瘤的大明朝的手术,其失败根源不在于主治医师张居正之死,而在于这位主治医师一开始就决定只进行保守治疗,不进行手术切除肿瘤、不进行放疗化疗,而是给点消炎药、止痛药就算了事,撑不撑得下去全看体格、意志,以及老天爷。 但凡还有其他办法可想,拼运气就从来不是高务实的选择项,所以他选择提前摁死张居正,亲自操刀进行系统性治疗,也就是“深化改革”。 从军工体制到驿站系统,从一条鞭法到商税必缴,从开关通商到收拢财权……高务实一步一步坚定地走来,虽然成效卓然,但也逐渐艰难。 眼下摆在他面前的粮长制度,便是改革深化之后必然出现的一个拦路虎。实际上,粮长制虽然在朱元璋刚刚推出的时候就有很多问题,但其从人人趋之若鹜演变成如今的唯恐避之不及,本身也昭示着大明朝内部的问题愈发严重,几近于病入膏肓。 首先就是土地的不断兼并,导致贫富两极分化,而权贵有办法避税,导致公粮越来越难收。大明养了一堆王爷,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朱生小朱,朱越来越多。王爷们的土地有多少,前文已经多次举例,此处不再赘述。 与此同时,官僚、勋贵集团也仗着手中的势力不断地抢占土地,徐阶在老家松江的那档子事想必不用再次介绍。这些权贵享有各种政治特权,可以减免赋税,甚至不必纳税。 又或者有些大太监,因其权势滔天,地方官府不敢收他们家的税,但在高拱的考课法之下又不得不保证足额,于是官老爷们便把损失转嫁给当地寻常百姓。 这些事情被发现过一些,大多数得到了惩处,但高务实知道,发现的那些不过是冰山一角,没有发现的还有不知多少!而这些问题想要解决,根子上在于士绅优待,亦或者说是“功名特权”——而这,对于高务实这位六首状元而言,其实正是最不方便动刀的地方之一。 总之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富的人越来越富,穷的人越来越穷,可是富人大多不必纳税或者只需要纳很少的税,而穷人们又交不起税。 如此,税收开始下降,但开支却逐渐增多。尤其是嘉靖中后期以来,南倭北虏之下,朝廷的开支越来越大。局面如此,粮长的任务指标加重,但却越来越难以完成,不少人只好拿倒贴自己的家产来应付。于是如朱国桢所说“家有千金之产,当一年(粮长)即为乞丐矣;家有壮丁十余,当一年即为乞丐矣。” 做粮长会做得自己倾家荡产,那自然没人愿意做。 此外,粮长的特权也在逐渐缩小。粮长制刚刚开始施行时,统筹十里八乡粮食征收,虽然弊端很多,至少权力很大。后来朝廷就把粮长职权给拆分了,有“催办粮长”、“兑收粮长”和“长运粮长”,由原本的一人包揽,变成数人乃至数十人分工。互相制约,互相监督,相对来说就不太好再伸手乱来。 成祖以后,粮长定期入京述职面圣的制度也逐渐废弛,做粮长见到皇帝被夸奖而授官的机会也没有了。 到了这种时候,人们发现做粮长不仅要赔钱,权力也小,原先乡里的土豪劣绅们自然不肯再做这赔本买卖,就互相把粮长这个差事推来推去,最终形成一些潜规则。比如粮长由几家大户轮流来当,这样粮长也就由原来的“永充”变成了“轮充”。 但即便如此,大户们也还是不高兴,于是后来又变成了全村人都要分摊的“朋充”,“朋充”之下的粮长,就连小户人家也要做——既然大伙都要倒霉,那看起来反而似乎就公平了。 可惜这种所谓的公平本身就是不公平,好比黄世仁找杨白劳收税,杨白劳显然不敢不给,给不起也只好把喜儿送了;但你如果反过来让杨白劳找黄世仁收税,他杨白劳能够收得到? 于是,收不到税粮或者金花银的粮长们就只能纷纷“告脱”,提桶跑路去了。 实际上由于实学改革的原因,当代的粮长们情况比嘉靖末年多少还是好了一些。然而,正如之前批评张居正改革浮于表面一样,实学改革作为一个由上至下的改革,到目前为止也还没能深入地方体系,尤其是没能深入社会基层。因此,在“皇权不下县”的大明朝来说,粮长问题依旧是广大农村存在严重问题的其中一个代表现象。 问题既然存在,高务实这个被看做是激进改革派的户部尚书当然不可能不闻不问。不过这件事爆发得过于突然,让高务实很难不怀疑其中有诈。 诈从何来,这需要反向推断,也是高务实一贯比较擅长的思路。比如粮长制,原先它导致很多粮长提桶跑路的一个大问题,是粮长往京师运粮的运输费需要粮长自己来出。 大明在成祖迁都北京之后,南方粮长们原本只需要把运到南京,之后居然要运到北京,这当真是亏到姥姥家去了。但是自一条鞭法广泛施行以来,田赋税粮可以折算成金花银上缴,粮长们除掉当地衙门留存的部分之外,剩余需要上缴中枢的那部分便可以直接带银子上京,也可以交由京华来“托运”,比起原本押送大量现粮真是方便了一百倍。 但是这件事并不是完全解决了,因为即便是南方地区,也不是所有省份都改成了一条鞭法,西南方面只有一个成都府是收银子的,其他地区依然全部是收粮食。 另外,京华的“托运”也不是如后世红朝的快递业那般全国铺开,很多地区其实没有的,或者即便有,覆盖面也不大。 打个比方,京华在江南大部分地区或许一个县就会设一个类似于菜鸟驿站的托运代办点,但在西南很多地区,哪怕一个府也未必有一个,经常是两三个甚至三四个府共用一个托运代办点。 这就是私人资本不如国营资本的地方所在,即便高务实也无法例外。同样的情况就好比后世红朝和米帝在网络覆盖率方面的区别,米帝虽然是所谓发达国家、全球一哥,但在乡下那些人口少的地区网络覆盖率远低于红朝。 有些人一说某些发达国家网络平均速度高于红朝就很兴奋,却闭口不言他们的网速之所以快,是因为这些私营的网络供应商只覆盖“重点地区”,而红朝即便某个村只有几户人家也得保证他们不断网。(电力等系统也是一样。) 所以这能比吗?谁才是更在乎人民利益的啊? 可是如今京华也是私营的,高务实也做不到无视亏损全国铺开粮税及金花银托运。如果一来,假如真的全面取消粮长制,将来的税粮及金花银运输一旦出现问题,他这个户部尚书一定难辞其咎。 倘若为了避免出现那样的乱子,高务实就只能不惜成本地把京华的托运业务无序铺开,这又势必给京华本身造成很大的财务压力。 要知道,如今京华的托运业务主要是“两条腿走路”:一条是在南方,主要靠着河流水运,最终转向海运北上天津港;一条是在北方,主要靠着京华日益壮大的马队,负责区域则以九边沿线和相邻内陆省份为主,而黄河流域倒也能以水运做一定的补充,但并非主力。 在这样的规划下,西南山区甚至包括湖广的西南部——即后世湖南西部,都是京华很难深入开展业务的。当地倒也有不少水系,只是当地水系很多河流的水文条件非常复杂,尤其是作为上游地区,一些地区的河流宽但是浅,一些地区水够深但是河道窄、流速急,总之不是很方便建立统一体系。 京华喜欢的模式是一条船从上货到卸货中途无须转运,比如在武昌起运,直接驶往苏州卸货(此时的苏州府地域划分与现代有所区别,长江口附近的常熟县、嘉定县都属于苏州府),这就可以省时省力省成本。 倘若是西南内陆,就有可能哪怕是同一河流都得分段,中间有些地方需要改陆路走一节甚至一会儿水路,一会儿陆路,成本一下子就上来了,而且在管理上也十分不便。 以上还只是各类成本上的麻烦,除此之外高务实还认为有其他的阴谋可能。 比如说,全国田赋无论是实物粮税还是金花银都由京华统一托运,这说出来都叫人寝食难安啊——你京华万一忽然卷款逃跑,我大明朝明年怎么办,全国官员和军队都得饿肚子吗?当官的还可能不至于饿到造反,可那当兵的要是全都饿肚子了……谁能负得起这个责? 一旦京华真的掌握如此巨大的力量,按照“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这个态度看,京华就能以此倒逼朝廷,迫使朝廷对它进行各种让步。 或许高务实根本不会这样想,但别人要这样揣度的话,高务实也没法自证清白啊。毕竟我不是说你一定会这样做,我说的是你有这样做的能力——万一呢? 高部堂想到这一层,当真是惊出自己一身冷汗。如果这一手当真是有人故意设计,那此计可真是太过歹毒了! 如果高务实不是穿越者而真是这个时代的官僚,恐怕很难拒绝这种一旦成功就能拥有足以倒逼朝廷妥协的力量,这其中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如果户部的钱粮能否到位都得看京华的脸色,可想而知京华会有很多办法影响朝政。考虑到高务实本身的政治地位,甚至把“影响”换成“控制”也未必有多夸张。 皇帝能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吗?显然不能!只要皇帝还没糊涂,就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局面出现,哪怕那个人是高务实也不行。 然而,目前风潮已经掀起,高务实作为“激进改革派”的一面旗帜,从政治影响上而言,根本容不得他有所退却。 名望可以为一位领袖人物带来巨大的影响力,以此为后盾便能凝聚人心,为人所不能为之大事。可是反过来,名望有时候也会逼得人做出违背本心的举动,在不合适的时候做出原本应该合适的决策。 此次阴谋的设计者是谁,高务实还不清楚,但他清楚此人下了一步好棋。 此计狠在哪里?狠就狠在如果没看穿,高务实这一脚踏下去,不仅经济上要吃大亏,政治上也要吃大亏;而即便看穿了,不踩这一脚,经济上不吃亏了,政治上还是要吃亏。 经济上不必再解释,只说政治上。 前一个吃亏,是指京华接下这个差事就必然被皇帝惦记,其最糟糕的结果或许能到“莫须有”的程度;后一个吃亏,是指京华不接这个差事,那么高务实手中这面改革旗帜就举不稳了,只能被迫交出政治主动权。他手头那“三代元辅之恩荫”的政治力量都可能出现严重动摇。 好算计啊,好算计! 不过,既然你如此瞧得起我,高某人又岂好让你失望? 我实学本就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出现和存在的,我高务实能有今日,可也不是只靠父辈三位元辅之恩荫!我能入仕不到十年便为户部尚书,你真以为只是靠着圣眷? 那你就错了,我依靠的是每次都能解决问题! 高务实心中有了定计,却并不急于出手,反而又沉默了一段时间,耐心等待此次“废除粮长”事件持续发酵。 到了八月中旬,事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恰逢万圣节(朱翊钧生日)是八月十七,皇帝都觉得这事得先有个说法,不然这万寿都过不痛快,天天光看着各种奏疏扯皮了。 有的说粮长制早就不可救药必须废除,有的说那是太祖祖制焉能轻易,有的说即便维持粮长存在也要更易职责,有的说此乃旧疾,医之宜缓。 皇帝看了半个月奏疏,大多都是说这事的,终于搞得头大如斗。在始终等不到高务实反应的情况下,他也知道高务实的为难,可是事情也不能再拖了,因此只好亲自下了一道手谕送到户部衙门,语气委婉地问高部堂对于近来粮长制存废之争有何看法。 “爱卿倘有建言,无问其余,切切道来便是,朕必深审细查。” 高务实看了手谕,发现这道手谕居然是御笔,不由微微一笑,心道:火候够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oviet2003”、“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3章 大明联合驿站(上) 对于皇帝的金口玉言亲自催促,高部堂还是很给面子的。次日一早,由户部尚书高务实领衔主笔、兵部尚书周咏联名附署递呈的《为遵圣意纾民困省耗费请革新驿站并议邮传诸事疏》便送进了内阁,简称《革新驿站疏》。 当日内阁的主笔阁臣恰好是首辅申时行,他一看到这道《革新驿站疏》居然写了洋洋洒洒两万余言,立刻就知道正戏来了。申元辅飞快地把这道疏文自己先看了一遍,看完后深吸一口气,闭目思索了一下,立刻派人将王锡爵找来议事。 没错,此前的“废除粮长制”风波正是由王锡爵提议、申时行拍板,然后两人合作暗中推动的。目的当然毫无疑问,就是针对高务实。 申元辅值房之中的其他人早已被请了出去,整间房里只有他一人,雍容平和地端坐不动,真个是宰相气度。 王锡爵进来左右扫了一眼,面上露出微笑,道:“看元辅这架势,想是高日新终于肯应战了?” “嗯。”申时行点了点头,伸手虚做一个请式,道:“元驭兄请坐。” 王锡爵道了声谢,自行落座,又问道:“不知我所预料的那上中下三策,高日新是选了哪一策?” “如我所料,高日新选了上策。”申时行微微一笑:“元驭兄,我记得你此前刚刚回京入阁的时候,我便和你说过,高日新虽然年轻,但他在十几年前就表现得如同一只老狐狸了,你若只把他当做小狐狸看,那是真要走眼的。” 王锡爵听了申时行的话,居然也没有太意外,颔首道:“元辅所言甚是。这一次他都能放弃下策与中策,可见此子不仅聪慧,而且极有定力。 不瞒元辅,我曾以此策问及犬子,让犬子站在高日新的立场来思考如何应对我所设计的这一局面。当时犬子先想了一会儿,回答正是下策。我又指点了几句,犬子再三思考,也才想到中策。” 王锡爵叹息一声:“非是锡爵自夸,犬子论读书还是不错的,可惜在这些事上与高日新一比,两相差距实不能以道理计。” 王锡爵之子王衡曾获顺天乡试第一名解元,因为有人嫉妒,污蔑此次考试有舞弊情况,王锡爵一怒之下当众表示自己退休之前儿子不再应试。所以历史上王衡是在万历二十九年才再次参加科举,一考便是第二名,与乃父当年一样成为榜眼,同时为自己当年的解元正了名。 此刻王锡爵说他“读书还是不错的”,那真不叫自夸,甚至还太谦虚了点。不过,王锡爵评价他在政治上的水平不行,从其只想到“预定三策”中的下策,甚至经过指点也只想到中策来看,似乎……也不算妄自菲薄,基本就是事实。 不过申时行还是劝他看开点,苦笑道:“令郎尚未出仕,不知宦海凶险,能想到下策已经不错了。犬子入仕经年,我同样也以此计考他,他想了一整晚,也不过想到中策。” 王锡爵摇了摇头,道:“我所料之下策,是以京华之雄厚财力,强行接下各地粮税及金花银之解运。此策之中所包含的考量与权衡,在于京华是否能够接得下此事,以及接下此事之后所造成之影响。 犬子当时报了几个数,大概意思便是京华只需要投入天津、上海、宁波三港或最多再加上广州港在内四大港之年入,便能接下此事。在他看来,能够接下如此重任,实在是为朝廷、为皇上分忧,必能让皇上高看,从此倚重更甚,善莫大焉。 而后我便提示他说,倘若京华一力掌控天下财赋之转运,朝廷一举一动都要仰仗其力,则天下之权究竟在谁?” “犬子被我问得怔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王阁老叹息一声,道:“然后他又说,既是如此,那便接不得这个差事,不如发动言论,以祖制不可轻易而推脱。 另外他又说,江南等地自一条鞭法施行之后,解运粮税变成了解运金花银,为各地粮长省去许多麻烦和耗费。是以大可继续将一条鞭法推广天下,待到两京十三省都只需粮长们解运金花银,这耗费自然也就下来了,粮长之制也就勉强还能继续维持……呵呵,委实天真。” 申时行无奈道:“小辈尚难担当重任,我辈除了悉心教导,又能如何?” 说完这话,申元辅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中策虽然有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之患,但若是为免朝局动荡而考虑,其实倒也算是一次太极推手。此策虽不治本,好歹也能治个标,俟得将来格局变化再做打算,本也不能说错,还算是慎重之谋了。” “慎重之谋?”王锡爵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森然道:“高日新若只如犬子这般能耐,漫说是挑了下策,便是挑了这中策,我都有至少三种办法让他威信扫地,不仅在皇上眼里大失能臣气象,在实学派内部也要被许维桢、沈仲化抓到机会,狠狠地打击一番。 说不定到那个时候,高日新便要丢了他那‘天下文胆’的虚名,也将再不复‘三代首辅之所望’的地位!若能如此,我心学内部至少便能得数年喘息之机,遴选后进、着重培养,将来再与实学相争,便不愁无人能继了。” 申时行露出一脸苦笑,叹息道:“可他毕竟是高日新啊。元驭兄,他是八岁便做了太子伴读的人,到如今其实差不多已经出仕二十年了,岂能把他看做那些不及而立之年的新科士子?” 王锡爵眉头一挑,问道:“那么这位‘老臣’此番到底是打算如何应对?可是如我所料的那样,拿驿站出来顶替京华如今在解运诸事上的用处?” “他么……算是吧。”申时行点头道。 王锡爵这次总算笑了起来,道:“好,好,好。虽然他这么做逃过了最大的陷阱,不过用驿站取代京华的船队马队,一来是他京华依旧要损失一笔收入,二来那驿站之事涉及甚广,要协调好可不容易,咱们有的是办法继续给他制造麻烦。 只要麻烦一多,纵然他生了一颗比干般的七窍玲珑心,也免不得会有忙中出错的可能,到时候……哼!” 申时行看来却没王锡爵这般乐观,他皱着眉头,扬了扬手中的那道奏疏道:“驿站之事自然是牵涉甚广,不过从他今日这道奏疏来看……他似乎并不怕牵涉甚广,甚至还有些生怕牵涉不够广似的。” 申元辅说着,把手中的奏疏朝王锡爵递了过去。 “哦?”王锡爵的表情看来有些意外,微微皱眉接过奏疏,道:“我且看看。”申时行点头道:“元驭兄请自便。” 王锡爵看这道奏疏看得十分仔细,不仅一字不漏,而且时不时还会沉吟不动片刻,甚至倒回去再看上文。 申时行的耐心极好,完全对得起“首辅气度”四字,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别说催促了,就连多余的动作和声音都没有半点。 好不容易等到王锡爵看完奏疏,申时行依旧不曾主动开口询问,而只是看着王锡爵面带思索地将奏疏放在一旁。申时行面色如常地看着他,等他先说话。 谁知道这次王锡爵竟然一反常态,没有一上来就论及己方的应对之策,反而捻须夸赞道:“倘若不问立场,高日新以其魄力才干而言,诚可谓不世之王佐。”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被他放在案上的奏疏,再次赞道:“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 申时行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惜非同道。” 王锡爵面色一滞,幽幽长叹,道:“是啊,惜非同道。” 他方才所赞高务实的“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乃出自曹植,是曹植称赞荀彧的话,出自其《光禄大夫荀侯诔》。 曹植当时的原句是“如冰之清,如玉之絜(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百寮士庶,歔欷沾缨,机女投杼,农夫辍耕,轮给辄而不转,马悲鸣而倚衡。”——显然这是曹植在荀彧去世之后写来纪念和赞颂他的,性质上属于盖棺定论。 以王锡爵当年三鼎甲级别的学霸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偏偏用这样一句对荀彧的“盖棺定论”用在年纪轻轻的高务实身上。 考虑到他说这句话的语境不像是反讽,那只能说明他看完《革新驿站疏》之后,是真的被高务实的举动震撼了,所以才有这样过分的夸赞。 在后世,连诸葛亮都有人质疑,反倒是对于曹操阵营的荀彧,几乎所有人都不吝赞其一句王佐之才,可见其才能之高,品行之正。大明以降,除了红朝首任总理之外,怕是很难再找出这样一块无暇之璧。 不过,要说王锡爵忽然之间对高务实评价如此之高的原因,还得先说一下他之前提到的驿站之事“牵连甚广”的根源。 大明驿站的建立、平时的制度、出现的问题等,本书前文已经提到过[注:参见本书卷二,冠京华,第045章,谕德上疏],此处不再赘述,且说几点尚未提到的。 早在元朝的时候,驿站叫做“站赤”,有马、车、牛、驴、船、狗、轿等多种方式,马匹是最主要的,牛、车、船亦为数不少。 种类一多,管理起来就很麻烦。于是朱元璋把元代繁琐的驿站分类进行简化和归类,将马站、船站合为水马驿,牛、骡、驴、驼这些大牲口和运夫单独析出,设为递运所,再加上从元朝继承而来的急递铺,此三者便组成了大明驿站的三大部分。 那么,明代的驿站是归属于哪个衙门管理呢?这就要说到一个很残酷的现实了。大明没有“高官”的转运部门,宋、金的转运司在明朝是不存在的。 结果就是明代解运物资,是以州县为单位。这属于明代财政制度的一个方面,此处不做过多解释,只说一点:这个现实存在,导致了明代驿站三大体系是直接隶属于中枢的,而具体来说,属于兵部车驾司。 大明废中书省而权归六部,兵部理论上是归皇帝直接领导的,兵部车驾司掌卤簿、仪仗、禁卫、驿传、厩牧之事。也就是管理皇帝仪仗、车驾,同时管理驿站系统。 而地方的驿站,管事的叫驿丞,衙门是挂在州县衙门,所以驿丞往往也算在州县的官吏里,驿站的办公经费是从州县财政里调拨,所谓“支直于府若州县,而籍其出入”是也。 但是大明的正税并不包含这一项,所以对于驿站的经费,是要单独征收的,这在后世有个专用词叫“摊派”。比如说,这一年驿站一共花了一千两银子,本县有五千户人口,那就是每家摊派二钱银子。 以上是驿站整体的情况,但光说整体不能深入问题的复杂性,还得单独具体的说一下这三种体系。 水马驿前面说了,分为水驿、马驿,水马设驿往往遵循一个原则就是,两地之间正好是一天的路程,这在高务实初任广西巡按御史的时候就提到过。 也就是说,你今天一早从这个驿站出发,走一天,到下午的时候肯定能赶到下一个驿站。这两地之间的距离,马驿是六十到八十里,水驿是一百到一百二十里。这个时代骑兵部队每天行进速度一般是在七十里(不考虑特殊情况,比如精锐骑兵脱离辎重奔袭等)。 在没有改变主要交通工具的前提下,这个速度一直到后来抗战的时候仍是如此,而驿站同样遵循这个原则。 急递铺起源于宋,在宋朝叫“急脚递”。金、元沿袭了这一制度,并在元朝发扬光大,正式成为制度。明朝也继承了元代急递铺的制度,并将其再次发扬光大。 元代急递铺之间的距离尚不固定,“每十里或十五里、二十里,则设一铺”,而明代则在洪武元年正月建国的时候就出台规定:“急递铺,凡十里设一铺”。 实际操作中,限于地形因素,当然也并非真的就如此整齐划一,但多数还是遵循此规定的。后世很多地方有一些地名,比如叫八里铺、十里铺、十八里铺、三十里铺之类的,大多都是这种急递铺的历史遗存。 递运所则是大明首创,其实就是把元代站赤中的牛、骡、驴、驼等几种站单独析出而设。前面说了,大明没有省一级的递运部门,所有的解运都是以州县为单位分开递运。 明初的时候就是如此,是以各地卫所的驻军来运送,后来朱元璋觉得这样容易影响地方戍军的战斗力,所以就单独设立了一个体系叫递运所,每个城池一处。 而平时所说的驿站,一般往往单指马驿,或者顶多加上水驿,而实际上并非如此。首先要说明的一点是驿站体系属于国家、朝廷,其设置的初衷就是为朝廷服务,可并非是为社会提供便利的,因此此时的驿站本身是不允许个人使用的。 大明的水马驿,主要作用是接待往来朝廷官、吏、兵(不是打仗的兵,算是通信兵),而这些公职人员,需要拿一个驿符,这个是朝廷按需配发的信物。 比如说你是行人司的一名行人,这是明代的一个官职,品级不大,一般负责传旨——之前说过大明并不是由太监专门负责传旨——现在你是行人司的行人,你从北京出发,前往云南省城,给镇守当地的黔国公宣旨,告诉他说皇帝念沐公爷你久镇边疆功高劳苦,特意升官一级。 那么你在出发之前,就需要去兵部车驾司领取一个驿符,上面会写上你是谁,要去哪儿,办什么事,属于哪个衙门。这些都写清楚了,你才能拿着走人,沿途驿站才会为你服务。 具体来说格式一般是这样的,上面写着:“皇帝圣旨:公差人员经过驿站,持此符验,方许应付马匹。如无此符,擅便给驿,各驿官吏不行执法徇情应付者,俱各治以重罪,宜令准此。某年某月某日。”在这道驿符中间还画着一匹马。 然后从北京到昆明这五千多里的路,你大概要走两个月,其间换乘马匹、船只,包括吃住费用,都完全由各处驿站承包,你个人通通不用管。 如果你没有这个驿符呢?那很抱歉,你是不能使用驿站的。 当然,之前说过明朝中后期很多制度都被阳奉阴违搞得名存实亡了,驿符也不例外。不是说这东西没了,而是经常变成了一种礼物,成为居家旅行走亲访友必备。 比如徐霞客写他的游记需要满天下跑,其间就没少用这个——然而他并没有官职,理论上根本不应该能用上这个东西。 于是这样一来,地方驿站的经费一年比一年高,财政压力一年比一年大,最后崇祯说干脆把驿站取消一部分吧。 其实崇祯只是裁撤了三成的驿站,并没有废弃整个驿站体系。但是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有个陕西米脂县银川马驿的驿卒就失业了,没几天就干起了造反的好买卖——他叫李自成。 不过,这个问题在隆庆末、万历初的那几年得到了不小的改善。隆庆五年六月初二,时任太子伴读、假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的高务实上了一道奏疏,叫做《为遵祖训原意请整肃驿站以纾驿路疏》。 经过一系列斗争和运作,最终这道疏文中提出的主要措施,基本在高拱、郭朴两任首辅的任期内得到执行。 这些措施之中最为关键的有两点:其一,取消驿站向地方征收税款、征发徭役的权力,由地方官府代收一笔驿税,该驿税根据驿站规模大小、设施好坏、人员众寡来定;其次,驿站实际情况的监督,一是由朝廷委派专员每年进行至少一次不定期突击检查,二是由当地官府切实督查。 当时高务实的这两个举措,最直接导致的一个中枢层面的变化,就是从那之后户部也涉及到了驿站的管理体系之内,驿站不再是由兵部单管,而户部的主要职责是包括查账在内的各项监督。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持羽静风尘”、“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明天去做核酸,确定阴性之后要回长沙,不然小家伙不满居家隔离时间就没法上学……希望排队的时间不会太长。 第263章 大明联合驿站(中) 一直以来,大明都有一个颇具特色的政治现象,那就是具有监督权的职务通过时间的发酵,久而久之就会变成被监督者实际上的上司。 这一现象在很多职务上都有显著的体现,比如巡抚,一开始就是由中枢下派,以都御史身份(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佥都御史等若干级别)监督省一级行政官员及军事将领而出现的,后来形成惯例且常驻地方,就成为了现如今的一省最高长官。 又比如巡按御史,这个职务相比巡抚而言,迄今为止还保留着较强的“中枢特派”或“钦差”性质,但是其在地方上的实权表现,则远远超过其本身的品级,以至于某些性格稍微强势一点的巡按御史,就能以正七品的身份把堂堂从二品的布政使呼来喝去,犹如属吏一般。 结果布政使们面对这样的巡按御史,还就真的只能唯唯诺诺,稍不如意就可能吃弹劾,严重影响仕途,甚至倒台。 要知道,从二品那是什么概念?六部侍郎号称堂上官,也不过正三品罢了!即使六部尚书,若无加衔的话,本衔也只是正二品。 倘若碰巧遇到高务实数年前的际遇,赶上总督不在本省,而巡抚又因故不能理事,则此巡按御史甚至就能代行巡抚职能。 巡抚有多大的权力?大明的巡抚可不是鞑清的巡抚,大明的巡抚举凡地方政务、军务、财务,以及与此有关的一些特殊事务如盐政、茶政、马政等等,他全都能管! 不仅如此,一些边疆地区的巡抚倘有个性强势者,甚至能主动发动战争——如辽东巡抚就经常干这事,高务实任辽抚时也照干不误。 能发动战争,意味着其职务本身具备这样的权力。但巡抚原本只是一介文官,什么时候有了发动战争这种按理说应该只属于朝廷中枢的战和大权的? 这个权力的来源大概要上溯至正统二年五月。当时英宗接受三杨内阁的建议,任命兵部尚书王骥总理甘肃边务,在给王骥的敕书中有这样两句话:“边务,国家大事,而甘肃尤为要冲。比者将非其人,兵备废弛。今特命卿往,同总兵镇守官会议战守方略,务一一区划允当,听卿便宜施行,仍具奏闻。” 请注意“同总兵镇守官会议战守方略”这一句。之前说过地方三大佬为巡抚、总兵、镇守太监。由于巡抚在大明中后期,已经力压总兵和镇守太监掌握地方实权了,他去和后二者开会议事,就好比后世的书记碰头会,那肯定是一把手才能拍板啊,你两个副书记建议是能提,但提了建议能不能算数,那不还得看书记是不是认可么? 于是巡抚就具备了这个“会议”的决定权,而这个会议是干嘛的?是负责制定“战守方略”的——守不必说,战就很厉害了,因为“战”就是指主动开战。 当然,根据大明的实际情况和心态而言,套用后世的一个名词,这种主动开战应该都属于“预防性战争”。即我通过各种情况判断,认为你可能侵犯我,故我先发制人把你揍一顿再说,以此确保你不会具备侵犯我的能力。 回过头来说,一个原先只是为了监督地方官员的职务,到最后居然权力大到能和周边势力开战,可见大明朝的监督体系……确实非常有特色。 说巡抚和巡按,其实就是要说户部监督驿站的这个新体系。这个体系目前也正在朝巡抚、巡按权力扩大的方向发展。 尤其是在去年高务实收拢财权之后,户部外派到各地驿站进行监督的官吏,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出现了“省级驿站体系一把手”的苗头,而且这个苗头的出现本身就有高务实故意纵容的因素存在。 怎么纵容?好办。 举个例子,高务实以户部尚书身份委派户部山西清吏司员外郎赵某,前往山西“审计山西驿站”,为期一年或两年、三年都行。 如此一来,这位赵员外郎便在此“为期”以内,具备了山西一省驿站的全面审计之权,整个山西布政使司境内的驿站都归他负责审计,也就意味着他有了固定区域的驿站监督权。 户部原本不设员外郎,只有郎中、主事两级,后来在宣德七年曾经设置过三个员外郎,其中一个在中枢打杂,剩下两个是为四川清吏司、云南清吏司特设。但这两个职务也没设立太久便重新革除,至此户部就只剩一个在中枢的员外郎,成为夹在一大堆郎中(上级)和主事(下级)中间的特殊存在。 去年高务实收拢财权,除了搞出户部四侍郎制,新设两署十三司之外,还在户部原先的架构下设立了一批员外郎,这些员外郎因此就以从五品的身份外派,去地方专司驿站监督。 考虑到兵部车驾司一共只有四名官员(正五品郎中二人,正六品主事二人),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外派人手分别管理各地驿站,故户部派出的这些员外郎,显然就成为各省架构下驿站驿丞们的顶头上司。 正因如此,这次《革新驿站疏》才会是由高务实这个户部尚书领衔主笔,理论上驿站体系的大老板、兵部尚书周咏反而只能附署联名——当然,这和高务实与周咏两人在实学派内部乃至于整个大明政坛的威望差距也有一定关系。 不过事情还没有这样简单,因为之前说了,大明的驿站体系分为“三驾马车”,除了水马驿之外,还有急递铺和递运所。 这个急递铺非常有意思,但是可能很少有人听说,所以要重点说一下。 急递铺的主要职责是用来传递消息。每个铺有专门的小房子,修得很简陋,但却是统一制式:“每铺设十二时日晷,以验时刻。铺门置绰楔一座,常明灯烛一副,簿历二本”。 绰楔其实就是明清的官署牌坊,按后世的话来说,急递铺就是门口一个衙门牌坊,屋里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墙上挂一块钟表,桌子上放两个笔记本。这就是基本情况,至于其他设施设备……欠奉。 急递铺的递送人员叫做铺兵,明袭元制未改。《元史》里对铺兵的装束是这样描绘的:“铺兵每各备夹板、攀铃各一副,缨枪一,软绢三尺。衣一领,回历一本。”又说:“凡铺卒皆腰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赍夜则持炬火,道狭则车、马者、负前者,闻铃避诸旁,夜亦以惊虎狼也。”大明时期也同样如此,“各置夹板一副,铃攀一副,缨枪一把,棍一条,回历一本”,“鸣铃走递”。 那么急递铺是怎么运行的呢?是“前铺闻铃,铺司须先出铺交收,随即于封皮格眼内填写时刻,该递铺兵姓名,速令铺兵用袱及夹板裹紧,持小回历一本,急递至前铺交收,于回历上附写到铺时刻,毋致迷失停滞。” 刚才说过,铺兵的“装备”里有个铃铛,这是一个专门的铃铛,就如同现在的汽车喇叭似的,老远听到汽车的喇叭响了,你不会认为是有人骑自行车来的,铺兵的铃铛同样如此。 比如说你现在是八里铺的铺兵,你在铺里上班。这一天你正在屋里坐着,听到外边由远及近一阵熟悉的铃铛声,你连忙起身出门查看,果然就看见一个背着包袱、拎着长枪、挂着铃铛的哥们气喘吁吁冲你来了。 这时候你该怎么做呢?首先,把这哥们包袱接过来,包袱里是个夹板,夹板里是写好的消息——消息可能是前线军情,也可能是朝廷的紧急命令,但是这都与你无关。 你要做的是把包袱接过来背在自己身上,在那个哥们拿着的的小回历本上签字,表示签收——跟后世的快递签收是一样的。 小回历本就是物流单,你需要在这个上面写上你签收的时间——前面说了,屋里挂着钟表呢,你只要脑子没糊涂眼睛没瞎,那就断然不会签错。 写清楚时间,再写上你的名字,比如“万历二十年八月十五辰时三刻顺天府逐鹿马驿八里铺高务实收”这样的。写好之后,拿上墙边你的一把缨枪和一条棍子,然后就该出门了,必须一路跑步直奔十八里铺。 为啥要强调一路跑步呢?因为你需要赶紧走——按照一铺十里地的规定,这个距离之下传递时间是固定的——凡递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三百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鸣铃走递。 把这个时间和距离换算一下,大概相当于你要在四十五分钟左右走五公里,可以提前但不能延误。后世正常成年人步行的速度,一般就是每小时五公里左右,慢跑速度大概在九公里左右,快跑速度是十二公里。那么按每小时九公里的慢跑速度,五公里大约只要三十五分钟,算起来这个时间足够了。 其实不然。 要知道后世的这个标准,其前提条件大有不同。现代人跑步是在马路上,硬质柏油马路或者软基水泥路,出去搞个锻炼一般都是阳光正好、微风拂面,脚下穿着新买的运动缓冲跑鞋,身上穿的是透气排汗速干的运动t恤,一边听着音乐轻松惬意地跑。 然而铺兵那是在明朝,且不说地形如何,多的是各种各样的山路烂路。单说路况,很多人老家村里当年没修公路的时候那种泥土路,跑步的速度都是要降低的。 每三刻行一铺这个速度限制是固定的,风和日丽是这个标准,狂风暴雨也是这个标准。无论你迟到的原因如何正当,由于朱元璋定的规矩没有什么弹性,所以该罚就还得罚,你要讲道理恐怕得去南京孝陵“面圣”。 再说了,这个规定不仅是狂风暴雨你也得递送,哪怕三更半夜,你接到东西也是需要递送的。在最坏的情况下,你这个倒霉催可能在凌晨三点收到件,然后冒着狂风暴雨,顶着闪电惊雷,走着泥泞不堪的山路,赶上十里地,传递到下一个铺子。 所以说铺兵是非常非常辛苦的,而这种辛苦,换来的就是消息昼夜传递三百里的效率。 之前说过,骑兵每天的行进速度是七十里,再快的话马匹就可能受不了,而且马匹受天气、地形因素影响太大,比如在河北可能表现很好,但你换做是在云南就直接拉胯。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急递铺这种完全人工传递的方式,反而成为了最快、最及时的方式,昼夜三百里,从北京到昆明的五千里地,十六天就到了。也就是说,在如今大明这个年代,云南如有突发军情,皇帝最快可以在十六天之后得知消息。 但是问题来了,急递铺全部采用人力,而且每个急递铺全天十二时辰不能缺人,需要n班倒的有人值班,且设置密度高达十里一铺,那么全国需要多少人为急递铺服务才算够用?如此巨大的人员配置又需要发多少薪酬才能维持? 更糟糕的是,急递铺与水马驿不同,水马驿在高务实前一次《纾驿路疏》改革之后有了一定的创收能力——就是当做沿途的国营招待所来办。然而急递铺没有这项能力,如果把它当成一家企业来看,那就是迄今为止都还处在纯亏损状态,没有丝毫盈利能力。 高务实此次在《革新驿站疏》中就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并且提出必须使急递铺拥有自己的财源,不能始终全靠财政拨付来维持。 但如果仅仅如此,甚至哪怕他想到了解决办法,王锡爵夸他一句王佐之才也就完全够了,不至于用曹植所谓“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来称赞他的品行。 之所以王锡爵会如此称赞自己的政敌,是因为高务实在《革新驿站疏》中提到的办法是主动让出京华自身已经执天下牛耳的一项能力。 高务实表示,京华在这些年里靠着自己的物流体系,兼行了一套“邮传投递”之法,即在某个区域范围之内统一接受信件及重量有限的包裹,再根据寄件者所寄信件或包裹之重量、路途之远近来收取相应的费用。 京华方面会提前与寄件者约定,在某个时间段内确保该信件或包裹完好无损的投递至目标人手中。高务实认为,依托急递铺在全国各地均有铺开的优势,这一收费投递的邮传买卖完全可以实行,且急递铺相对于京华的物流体系还会具备一些优势。 哪些优势?首先就是全国铺开这一优势。京华作为“私企”,就算财力再强也不可能十里一铺开满全国,而急递铺的这一优势已经天然存在。 其次,京华的邮传投递是依托本身的物流体系来进行,它不是专业的,所以速度方面其实并不能算快。比如从苏州往京师投递,可能需要等几艘货船都基本满载之后才会出发,因为这才能确保航行安全,而这就需要一定的等待时间。 急递铺如果来做邮传投递,就没有这种劣势了。全国的铺兵们实际上是在搞“接力赛”,完全可以随到随送。 或者哪怕考虑到人需要休息,也可以做出一个限制,比如一天之内至少需要送五个铺、六个铺之类的。每位铺兵每送一次都可以单独按件计价来获得报酬,这个报酬,铺兵与急递铺可以分账,比如七三分,铺兵拿七成、铺里拿三成,具体比例可以另行商议……如此按月结算,朝廷、铺子、铺兵三方都有好处,而寄件者与收件者也获得了方便,完全是皆大欢喜。 当然,唯一应该不欢喜的大概就是京华自身,因为这个革新一旦施行,它显然是唯一一个利益受损者。 王锡爵赞叹的就是这一点,割自己的肉来完善国家的制度,这不是“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是什么? 而且该夸的事情还没完,因为还没说到高务实针对递运所的革新。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阴天好心情”、“kiki凯”、“单骑照碧心”、“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本书中涉及到改革的各种政策这一块,真的是我格外用心的方面。尤其是大家可能会发现,我在写某些不由高务实亲自指挥的战争时,经常性使用“留白”写法,对比一下就看得出来我写改革是真的上心。 第263章 大明联合驿站(下) 十多年前高务实便开始针对水马驿进行改革,到去年他就任户部尚书收拢财权并顺势完成户部对水马驿系统的监督为止,基本实现了水马驿的“双领导制”构架完成。 这个体制在本质上来说,可以看做是兵部拥有水马驿的名义所有权,而户部拥有水马驿的实际运营权。 如此一来,户部在某种程度上就承担了“国资委”的部分职能——当然并未照抄,因为国家体制的差异是客观现实,有些东西想抄也抄不了,高务实也只得尽可能的“拟神”。 而此次他针对急递铺的革新提议,则是在把急递铺往国家邮政局的路子上引。在高务实的设想中,急递铺将来的主要运营思路,将是以民间信件和轻量包裹的投递收入来养活原本为朝廷传递信息的国家职能。 换句话说,国家职能依旧是其基本功能,但为了确保这一基本功能不紊乱失序、不给国家本身造成严重财政压力,故朝廷准许急递铺利用国家早年投入的基本设施和组织,来开展民间业务,以民间业务的收入来缓解其浩大财政支出带来的压力。 国家投入的基本设施和组织是什么?最明显的基本设施当然是修了全国无数个“铺”,而所谓组织则是朝廷一直养着的这许多铺兵。但事实上,道路本身也是基本设施啊,虽然有些地方的山路比较糟糕,但再糟糕也是当年修过的,不能因为档次差点就不算投入了。 而这些设施投入和组织构成,便是朝廷可以与铺子、铺兵进行三级分账的基础。按照高务实目前的想法,朝廷到时候可以占“邮费收入”的三成,各急递铺占两成,执行邮递任务的铺兵本人占一半且实行多劳多得制度。 另外高务实还在《革新驿站疏》里写明了,朝廷拿的这三成应该有一个基本原则,即专款专用,不得随意挪用。这笔钱除了确保各急递铺房屋等设施的新建、维修等,还应该用作养路、修路、轮渡、建桥等相关事宜。 按照高务实在疏文中所言,这笔钱在维护现有设施之外肯定会有盈余,那些盈余部分日积月累用于可以方便民间的路、桥等设施,本身也是朝廷的利民之举,久而久之,必能让天下百姓“见路见桥,皆念君恩”。 水马驿解决的是人的出行问题,急递铺解决的是信件包裹的投递问题,此时……似乎还差了点什么? 没错,还差货物运送。 大明驿站体系三驾马车的最后一驾便是递运所,递运所原本便是明代运输物资的体系,主要是负责军事物资和朝廷征收的钱粮赋税,所以递运所跟后世的水运一样,属于运量大、但不太追求速度的运输体系。 按照大明早期的规定,递运所“置船,俱饰以红。如六百料者每船水夫十三人;五百料者十二人;四百料以下者十一人;三百料者十人。皆选民粮五石以下者充之。 陆递运所,如大车一辆载米十石者,夫三人,牛三头,布袋十条;小车一辆载米三石者,夫一人,牛一头。每夫一人,出牛一头,选民粮十五石者充之。如不足者,众户合粮,并为一夫。” 早年间的递运所有专门负责的吏员,设大使、副使各一人,另外还设有百夫长。运输任务在陆驿由军卒承担,水路则由各地船户负责。 这种递运运输,基本上采取定点、定线,兼以接力的方法。作为专职的递运业务,递运所把陆路运输和海、河运输很好地组织起来,算得上是一种历史的进步。 但是很可惜,和朱元璋制定的很多其他制度一样,递运所制度也没能坚持住,其在弘治年间时,全国递运所曾高达到324处。然而进入万历年间,高务实经过统计发现,全国的递运所数目早已骤减,最新的统计结果显示已经只剩100多处,差不多到了消亡的边缘。 而略有些尴尬的是,高务实发现朝廷裁撤递运所最快的时期,正是先帝穆宗隆庆年间。仅仅高拱起复回京之后的两年,全国上下便裁撤了113处递运所。 不过,高务实没有因为事涉自家三伯高文正公便讳莫如深,而是详细分析了这种情况的由来和影响。 按照高务实的分析,高拱当初裁撤这些递运所的主要原因其实很简单:嘉靖年间留下的旧账实在太多,朝廷严重亏空,仅拖欠的官员俸禄和各军军饷加在一块儿就高达一千多万两。 考虑到当时朝廷正经的岁入只有四百来万两(地方留存和直接转运九边的田赋粮税是不算的),去掉正常开支之后,每年不过勉强维持罢了。倘若如此下去而不加以改变,那就意味着这笔旧账恐怕要欠到天荒地老。 所谓财政,归根结底就两点:收与支。财政出现了问题,解决办法也只有两个:开源和节流。 高拱的做法是开源节流双管齐下。 开源方面,一边丈量田地,同时推行一条鞭法从国内征银;一边开海开关(关,指俺答封贡之后的边关)征收关税;还从已经初见规模的京华各个产业开始立榜样收商税等等。 节流方面,不仅耗费巨大的递运所被裁撤许多使用率低下的部分,甚至后来连隆庆帝的陵寝都是直接用了嘉靖修给乃父的那处,搞出孙子用爷爷陵寝的怪事(当然嘉靖当年修了之后实际上没把老爹的陵迁过来),诸如此类之事,高拱顶着压力干了许多。 高务实在《革新驿站疏》里表示,如果站在现在的立场上批评高文正公当年的处置,那是非常不公道的。因为,在高文正公秉政的八年里,朝廷不仅填补上了一千多万两的巨大亏空,而且基本建设完成了九边的新防御体系(指谭纶、戚继光提出的空心敌台体系),这其中前前后后花费的约两千万两银子,若不靠开源节流,难道指望天上掉下来? 但前人有前人该做的事,今人也有今人必须承担的责任。递运所在当年是不撤不行,而在如今,却也需要思考该如何继续。 乍一看,递运所的问题想要解决,也可以按照此前急递铺的思路来,即开放民用服务,以之赚取资金维持国家公共职责。好比急递铺既然可以为民间送信,那么递运所当然也可以为民间送货,看起来完全是一回事啊,能有多难? 然而递运所的情况还真有不同,原因出在递运所的人员来历,以及其在地方上的所属管辖部门完全有别于水马驿和急递铺。 刚才说过,递运所有个职务叫做“百夫长”。百夫长,这个词一听就是军方体系的。 没错,递运所的主要人员的确来自于军方,确切的说,是主要来自于地方卫所,但它的管理权又不太统一。 何谓“管理权不统一”?作为驿传系统的一部分,递运所在朝廷层面也一样归属兵部车驾司管理,但它在具体运行中,则由所在地的府、州、县、卫管辖。 如成化年间,山西共有21个递运所,其中12个归属所在县管辖,6个归属所在散州管辖,2个归属所在直隶州管辖,1个由府管辖。 而在实土卫所地区,递运所则归属所在地的卫所管辖,初刊于弘治元年(1488年)的《辽东志》里记载的辽东地区33个递运所,就全都由卫所“带管”。 本来就挺复杂了,却还有更扯皮的。比如这种归属还时有调整,如永乐四年(1406年),原属于高邮州的界首递运所、属于江都县的邵伯递运所,就忽然被划归扬州府管辖去了。 卫所管辖的递运所也有同样的情况,如永乐五年(1407年)普定卫的尾洒递运所改由安南卫管辖。 与管辖权相伴,递运所大使也得跟着本所一起,归入所在地的府、卫官员序列。除了少量发配的罪囚之外,递运夫、防夫都主要从民户或军户中佥派,归入州县的驿传徭役之中。 递运起夫的总原则是随田粮佥派,陆递运所的递运夫由十五石以下粮户内点充,共同造车,每人提供牛一头,若不及十五石,则由若干户凑粮共当; 水递运所递运夫由五石以下粮户内点差,与驾船人数相同,每十三、十二、十一、十名递运夫共同置办六百料、五百料、四百料、三百料船只,若船只损坏,则由有司“委官计料修补”。 车、船显然建造花费都很不菲,朝廷也有意缓解百姓的负担,因此“法司录有罪之人买船递运以自赎”、“以附近之民及犯徒流罪者备之车牛”的情况时有出现。 即便如此,车、船、牛的建造或供应,仍然成为应役百姓的沉重负担。而朝廷和地方衙门为了保证递运所的运行,各地在实际执行中便逐渐改为平摊入地方徭役中,使得一方百姓“无分彼此,均出钱给领”。 递运所所需的经费,也往往被分摊入周边数个州县的赋税之中,其名目有递运人夫、水夫、防夫以及车、船等项。 由于递运所规模各异,所需经费也各不相同。以大兴递运所为例,其编制为“车五十辆,防夫三十名”,规模在全国处于中等水平。万历初年时,大兴递运所每年需银2280两,由真定、广平、顺德、大名、河间五府一同提供。 一个中游水平的递运所每年花费2000多两,全国剩下一百多不到两百个递运所,按照一百五十个来算并以此均价计费的话,一年就要耗费至少三十万两,且这是纯粹的支出,毫无半分银子收入。 三十万两啊,这还是高拱当年裁撤了一大批之后的结果。想想看,二十年前高拱刚刚秉政那会儿,朝廷岁入还只有不到四百万两,光一个递运所就要花掉差不多一成,这朝廷能不穷死? 但有人会发现问题,说这笔钱既然是地方出的,那关中枢什么事?关当时的高拱、现在的高务实什么事?这想法未免有些天真。 朝廷的田赋是按照中枢和地方进行分账的,并且每个地方的分账比例还不同(比如苏州就一直被朝廷重课,中枢分账比例特别高)。 而且之前说过,朱元璋的小农意识导致大明朝廷一开始就缺乏财政中枢调控能力,地方分账严重缺乏后世那种转移支付的手段,它是先为地方留存,剩下的部分再解送中枢。由于中枢一直没钱,也就不可能以富裕地区的税收去补贴发展贫困地区,导致富则恒富,穷则恒穷。 在这种落后过时的财政体系之下,再加上大明政权的地方衙门自主权很大,导致很多地方会罗列一大堆自己需要支出的名目上报给中枢,然后自说自话地大量“留存”,最后解送给中枢的款子被搞得像是打发叫花子。 高务实一贯认为,在通讯手段还没有达到电子化的即时通讯时代之前,朝廷的管理制度最好不要太复杂,尤其不能一地一策——那玩意是后世才玩得转的,大明根本玩不转。在后世那叫因地制宜、先进管理,在大明那叫好高骛远、扯皮管理。 高司徒在《革新驿站疏》中明确说了,必须首先统一管理权,把递运所改成和水马驿、急递铺一般模样,然后三驾马车合并管理。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不必要的机构和层级,避免令出多门,出了事连个负责的人都找不到,尽扯皮去了。 但是话容易说,事可不好办。首先第一个拦路虎就不小:递运所的人员除了部分是罪犯以外,大多来自于各地卫所。你高司徒要统一管辖权,这管辖权难道还能归你户部不成? 哦,财权归你,兵权你还要拿?皇极殿的那把龙椅你要不要啊? 好在这个道理高务实显然也是懂的,所以他提出的是兵部要深化对驿站系统的管理,确保车驾司能够统合管理整个驿站体系。换句话说,车驾司的权力要增加,官员估计也要增加。 这个买卖大家觉得可行:车驾司加几个官,下头的机构少了一大批,从财政角度来看是划算的,从士林文人将来的就业机会来看更是划算的。 但是高务实又说了,兵部车驾司的权力扩大,单独掌握革新后庞大的驿站体系有悖于祖制的初衷——初衷就是要互相牵制和监督嘛!所以高司徒建议,暂时仍如水马驿一般由户部派员监督,待将来革新基本完成,朝廷再视情况推出新的组织架构。 实际上高务实在这里已经是开始下一盘大棋了,这一盘大棋简单的说就是“增部”——六部制已经跟不上时代,改革后的大明需要更多的部。 驿站这一块,就是高务实计划中将来要设的邮传部。不过这事得慢慢来,先把基础打牢固,将来才好顺势提出进一步的建议。 现在么,高务实提出的说法叫做“大明联合驿站”,是集人员走动、信件投递与货物输送为一体的三大板块联合驿站制度。 王锡爵不得不感慨高务实的手段和气魄,乃至于胸襟品行。他为了实实在在解决朝廷难题,是真的能够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已经到手,并且几乎处于垄断地位的利益,而且在“革新”的过程中也不吃独食,是真的为了长治久安来考虑。 王阁老幽幽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喃喃道:“惜非同道,惜非同道……” 申时行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良久之后,终于也只是叹了口气。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潇洒的pig”、“dr.徐嘉辉”、“一路色友”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核酸检测阴性,明天回长沙了。 第264章 内部(上) 高务实的上疏时机挑得极好,其时间是万寿节前两日。 前两日为何是个好时间呢?因为大明朝的万寿节是与“元旦”和冬至一并重要的“三大节”之一,万寿节全国放假三天——皇帝圣节(生辰)的前一日和后一日都是放假的。 也就是说,高务实上疏之后只要内阁和皇帝当日没有完成票拟和御批流程,那么《革新驿站疏》到底能不能被朝廷接受,就要推辞到节后才会有定论。 万寿节的这三天时间,实际上是高务实特意留给朝廷仔细审视此疏内容的。当然,圣节正日可能没那心思,因为那一天有大朝。 这里要先明确一下有明一代早朝的定义,大明的朝会分为三种,分别是大朝、朔望朝和常朝。 朔望朝是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举行,其性质如同大朝,也在皇极殿(原奉天殿,由嘉靖改名),但只是朝贺,不讨论政事。 常朝即经常所说的早朝,明代的早朝日其实还有午朝甚至晚朝,但晚朝因为并不是常态化的,故无须多做解释。单说常朝,它其实就在奉天门举行(嘉靖时改名皇极门,即现在故宫太和门),这个是正经处理政事的“朝”。 而大朝则是只在正旦、冬至、万寿节举行特殊朝会,其性质就是百官向皇帝朝贺,属于礼节性的,规模一般都很大,但通常是不会处理政务的。 顺便说一句,嘉靖三十六年(1557)四月,三大殿因为再次被雷火烧毁,而且蔓延的更广,使得文楼(今体仁阁)、武楼(今弘义阁),奉天门(今太和门),左顺门(今协和门)、右顺门(今熙和门)及午门外左、右廊亦被烧毁。事后,嘉靖帝不得不设朝于端门并下令重修遭到损毁的各建筑,嘉靖四十一年(1562)九月重修完毕。 但是这次重修,极大的缩小了原三大殿的体量,以致建筑与三层月台比例关系失调。导致这一情况出现的原因,大概率应该是当时朝廷由于南倭北虏而财政亏空严重,而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态,在重修完成之后,嘉靖就给三大殿改了名。 缩小后的奉天殿,嘉靖帝下令改名叫“皇极殿”,华盖殿改叫“中极殿”,谨身殿改叫“建极殿”。很显然,除了代表皇权的皇极殿之外,三大殿的另外两大殿都有一位冠以其名的大学士:首辅从此之后都是“中极殿大学士”,而次辅便固定为“建极殿大学士”。 万寿节大朝还有一日才到,众臣工相对而言还算有空,可以忙一点私事。但真正有空忙私事的官员其实也不多,稍微上点档次、进入权力核心或者核心边缘的官员们在这一日都很忙碌,他们都忙着串联商议在万寿节后应该拿出什么立场来面对本次高司徒所上的《革新驿站疏》。 先说实学派自家这边。原本高务实这道疏文在很大程度上是割自己京华的肉来配合朝廷改革,理论上大家应该都是表示夸赞的才对,然而事实并没有那么顺利,不少实学派官员对此持保留态度。 这是为何?当然也是因为利益。 京华是一个巨无霸级别的商业集团,它的主体当然是高务实“全资”的京华本身,但平时所称的“京华”其实模糊了一个概念,即此刻的京华实际上分为狭义上的京华和广义上的京华。 狭义上的京华就是高务实全资的这个京华,包括其名下各个产业,如各类矿场、铁厂、造船厂、水泥厂、港口、舰队、瓷器厂、柞丝厂、盐场乃至于商社、银行、物流等一大批工商实体,甚至还可以包括极具京华特色的“顾问团”——南疆各国的太上皇机构。 这些实体的主要特征,就是高务实的决定即最终决定,理论上他做任何决定都无须过问其他任何人。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因为在这些实体当中,他个人持股100%,所以他的决定等同于整个股东大会的决定。 但除了狭义上的京华之外,还有广义上的京华。何谓广义上的京华?比如北洋海贸同盟虽然是一个“同盟”组织,但是毫无疑问在一般情况下还是高务实说了算的,这个组织也一贯被视为“京华系”。 可是北洋海贸同盟真的就是任由高务实怎么处置都可以的吗?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同盟还有其他“持股人”和“代持股人”,这些人都是有自己的利益考虑的,高务实即便拥有决策权,也不可能完全不在乎他们的想法,很多事情的决断也就都需要考虑他们的利益。 这个道理很简单,高务实若不能用利益说服他们,去年远征吕宋的就不应该是海贸同盟而是单单的京华自家了。 不如回顾一下去年的吕宋远征,看看海贸同盟中除了京华之外的大股东们出力多少吧。 当时,靖难系各家勋贵有三国公、十三候(包括外戚封侯)、二十一伯(也包括外戚,但未包括李成梁)。高务实说服了他们,因此那次出兵吕宋,勋贵们一共贡献了武装运输舰96艘,合计共有舰载火炮高达2600多门,其中二号长重炮就有768门。 这个力量有多大?高务实敢这样说,在排除如当年“神风”那种极端情况之后,即便如今的日本数十家水军全绑在一块儿,正常来讲也打不过这支“勋贵舰队”。 而且这还可以对比一下,京华本身当时出动了北洋舰队的主力,其核心为一艘三级风帆战列舰、两级四艘风帆巡洋舰,另外按计划出动了49艘武装运输舰,最后额外出动了新下水服役不久的两艘实验性高速侦察舰“左翼轻骑兵”号和“右翼轻骑兵”号。 以京华之强大,如果不算七艘纯军舰的话,其出动的武装运输舰也差不多只有“勋贵舰队”的一半。 窥一斑而见全豹,如今依附于京华这一主体之上的利益相关者,其规模已经非常庞大,不独商业船队方面是如此,其他产业上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说这次《革新驿站疏》中所提到的一些方面吧,受到高务实所提议影响的最大产业便是京华自家的物流体系,但京华的物流体系并非自家单干。 虽然绝大部分船队、马队都是京华的,可是之前说过,作为一家私营商业企业,京华是要考虑成本的,其在各个地区设置物流节点的密度并不相同。 好比说在陕西,京华的马队在西安府、汉中府、临洮府、庆阳府设下四大节点,而延安府、平凉府、巩昌府、凤翔府则没有设立。 那么如延安府要进行物流该怎么办呢?当地出身的实学派官员中就有人与京华合作,承接了从延安府往庆阳府、西安府这两个设立了京华大节点运送物资的买卖,成为名义上的合作伙伴,也就是实际上成为了京华“供应链”的一部分。 延安府只是举例,其他各地的情况基本类似。 另外,京华由于在北方的根基比较强、合作伙伴实力相对较弱,还算是拥有比较强势的地位,但在南方比如江浙地区的“合作”,就比北方更加细致,也不如北方那样强势。 如京华和出身于浙江绍兴山阴的吴兑家族在物流方面也有合作,在这个合作中,京华自身处理的业务范围就更低——京华在整个浙江只设立了杭州、宁波、温州三处府一级的物流大节点,其余业务都“外包”给了山阴吴家,吴家又将自身不直接覆盖业务的地区“分包”给了浙江实学派官员中的一些人。 就这样,在京华这艘巨舰周围,早已有了很大一群人跟着吃肉喝汤。虽然说朝廷驿站改革之后也并不代表京华的物流买卖就没得做了,但利益受到影响总是肯定的。 作为广义上“大京华”体系的一部分,如果京华赚得少了,他们自然也就赚得少,因此对于高务实此次提出的《革新驿站疏》,他们当然会不那么高兴。 改革改到开始往自己身上动刀,毫无疑问就意味着进入了“深水区”,这是最考验改革决策者的时候。毕竟给别人做手术容易,给自己做手术困难。 高务实今天就迎来了吴兑的拜访。这位前不久刚刚由武英殿大学士进位文华殿大学士的高拱门生,在自家“世兄”、小师弟高务实面前并不掩饰他的担忧。 在日新楼高务实书房之中,双方分宾主坐好,吴兑与高务实先寒暄了几句,然后便切入正题,道:“求真贤弟,你也知道我虽是文官,但经年在外皆为疆臣,在内又理军务,实在是个直肠子,有些话我就不多和你兜圈子了。我此来主要是想问你对此番驿站改革之后,与京华相关的物流买卖有何措置。” 不等高务实回答,吴兑便先提出了担忧:“浙江的情况你是知晓的,我实学派官员原就不多,你此前以京华的各类买卖为引线,将他们系附于京华周围,使整个浙江实学派拧成一股绳,拥有了与心学党徒们抗衡的实力——至少不被继续侵蚀和打压,这很好。 但此番《革新驿站疏》一上,不少人就找到愚兄,说如此革新于朝廷或是好事,于他们却是灭顶之灾。财帛固然庸俗,但读书也是要花钱的。 各人家中族中子弟都需要花钱培养,以此才能确保咱们在朝中的力量逐渐增强,或说至少不会趋于孱弱。但物流这一块,最主要的收入就来源于货运,你此番将递运所一改制,朝廷驿站将很有可能依靠成本优势从他们手中抢夺市场份额,造成他们的严重损失,而这就会影响到我实学派的后继之力……” 高务实轻叹一声,颔首道:“此中道理,小弟自然是明白的。” 吴兑又等了一下,见高务实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不由得暗暗皱眉,无奈道:“求真,你不要误会愚兄,其实自犬子加入京华以后,愚兄对于银子便看得不重。浙江的物流买卖,愚兄在其中一年多赚几千两,甚至万余两,那又如何?少赚这笔银子也穷不了愚兄。 愚兄眼下是真的担心你此番做法有动摇根基之患呐。你想想,自心斋公(张学颜)归乡,内阁之中便只有愚兄和乾吉(梁梦龙字)二人是确定能够支持你的,但愚兄虽然顶了心斋公的位置,在内阁里也只排到第三,依旧只是群辅罢了。 乾吉才刚刚入阁,更是排名最末。错非因为我二人都是实学一员,如今恐怕就只做得个举手阁老,哪里能与申、王二公相提并论? 然而实学之强少不得天下实学官员之盛,我等在南方原本就不及心学基础之牢、规模之巨,若是因为此番驿站改革之故,反而动摇了我等根本,谁知这些官员会不会转而依附他人? 且不说他们去改投心学吧,便是改投许维桢(许国)门下,对求真你来说恐怕也是大大的坏事。如今许维桢与沈龙江(沈鲤)走得甚近,沈龙江又是总宪(左都御史),倘若他们再趁此机会拉拢了一大批后起之秀,即便将来你能顺利入阁辅政,可是手里又有多少人能用呢?故以愚兄浅见,此番驿站改革之事尚需慎重。” 高务实再次点了点头,道:“师兄担心的是,南方一直是我实学派之软肋,惨淡经营多年才有如今之景象,若是因为驿站改革之事被人摘了桃子去,实属重大失策。”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具体到买卖上,小弟倒有些个人浅见,也想借此机会与师兄交流交流,从师兄处得些指点。” “求真说笑了,买卖上的事,愚兄哪能指点得了你。”吴兑连连摆手,示意不敢当,然后才又道:“不过求真若有什么话要通过愚兄向浙江出身的一些同僚转达,愚兄虽不才,还是愿意出些闲力的。” “师兄过谦了。”高务实笑了笑,话锋切入正题,道:“师兄可知晓,小弟此番愿意做出如此割肉之举的根本原因,其实并非驿站改革只能按照《革新驿站疏》中这些办法来做,而是别有缘故?”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64章 内部(下) “别有缘故?”吴兑面现思索之色,斟酌着问道:“求真可是担心皇上那儿……” 高务实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道:“近来小弟悟通了一件事,早年间我常闻一语,曰:‘德莫高于爱民,行莫贱于害民。’是故,董仲舒曾言:‘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 这话吴兑自然也知道,点头道:“拔葵去织,确有此说,不过如今能这般做的人不说早已绝迹,至少凤毛麟角。况且愚兄记得,求真你并不同意这话的意思吧?” 高务实刚才那段话的意思是,吃国家俸禄的人,不得和老百姓去争夺利益。从古至今,“不与民争利”都是最基本的执政理念,被称为“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 “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史记》里讲,公仪休担任鲁相后,规定所有为官者不得经营产业、与民争利,并以此严格要求自己和家人。 当公仪休吃到自家种的爽口蔬菜,就“拔其园葵而弃之”;看到自己家有人在织布,立即“疾出其家妇,燔其机”,还十分生气地说:“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其货乎?”自此,“拔葵去织”便成为一个流传千古的成语,屡屡被后来者引以为戒。 如《隋书》记载,当时因百官所需费用不足,中枢和地方都设置用以放债的公款,“以息取给”。时任工部尚书苏孝慈认为此乃官府与民众争利,“非兴化之道”,就“上表请罢之,请公卿以下给职田各有差”。 《资治通鉴》里也讲,说武则天垂拱年间,管理皇家西苑的尚方监裴匪躬建议把吃不完的果蔬拿到市场上去卖,“以收其利”。时任宰相的苏良嗣断然叫停:“昔公仪相鲁,犹能拔葵去织,未闻万乘之主,鬻其果菜以与下人争利也。” 按理说,自家织点布、种点菜,官府放贷收息,吃不完的果蔬拿去卖,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但从公仪休、苏孝慈到苏良嗣,何以个个大发雷霆“小题大作”呢? 道理很简单,意蕴也很深远。从表面上看,这样做会对民生造成一定的冲击和伤害。但深层次的危害在于,他们认为这个口子一旦打开,以后只会越开越大,越来越多的人就会跟进和效仿。 而且在古代社会,政府和官员手中都握有权力,以这样的公权力与“手无寸铁”的百姓“争利”,孰强孰弱高下立见。如是长此以往,弱肉强食之下便可能是民不聊生,最终必然百弊丛生、积重难返。 更为可怕的是,“争利”开始往往是公开的、含蓄的,但逐渐就演变为敲诈,甚至抢劫了。如《梵天庐丛录》载,鞑清时某太监打着“老佛爷”的旗号,到开封为宫廷征取过冬用炭,对县令说:“汝需备炭三十斤。” 这事并不难,可他随即提出苛刻条件:“每枝长须一尺五寸,圆一寸五分”,且“不可有节”、“不可有裂纹”。当县令面露难色时,太监就恫吓道:“万一老佛爷冻着,汝罪不小!” 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打圆场,道:“有银子便好商量。”结果县令便被敲去一千多两白银。从这个故事表达的意义上讲,“拔葵去织”、“罢公廨钱”都是未雨绸缪之举,目的是把祸患消除于萌芽之中。 “天地之大,黎元为先。”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把治国的经济政策分为五等:“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为什么“与民争利”被视为最低下的经济政策?这是因为,“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 人心,其实正是最大的政治。 “若争小可,便失大道。”与民争利无异于竭泽而渔,是对民心民意最大的忤逆和伤害,争到的是利益,失去的是民心。“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唐太宗舟水之喻,兴衰之理,不能不令人警醒。 高务实把这番道理说与吴兑听了,吴兑的脸色便有些将信将疑,犹豫片刻,沉吟道:“求真是说,你我做这些物流买卖,也是与民争利,因此本就应该罢手? 倘若道理如此,则你将此买卖转而让给朝廷,那不还是与民争利?无非这争利之人由你我换成朝廷罢了——可朝廷归根结底乃是皇上啊,皇上与民争利,岂非更大的坏事? 《孟子》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盐铁论》则言:‘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若你我及诸官都不能行此‘争利’之举,皇上又因何可为?” 高务实早料到吴兑听完自己那番话之后必称孟子,不错,孟子一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成了后世儒生三句不离嘴的名言。 这话什么意思?就是作为一个皇帝,你不要总是去把利益什么的挂在嘴边,这太庸俗了,你应该每时每刻都把仁义放在心里,这才是人们喜欢的好皇帝。 《盐铁论》当中的儒生贤良说得更清楚一些: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 按理说这话的道理其实没错,如果皇帝不与民争利,而且把仁义时刻挂在心里,那么天下也会因此而过得很好了。但问题是这句话到了明朝,因为对于一个字的理解的差异,导致了满口仁义的明朝文官亲手毁掉了大明王朝! 哪个字?“民”字。 何为民? 一个现代人看到这个字,自然会想到公民即为民,换句话说,普通老百姓便是“民”。 然而这个观点在古代可未必是真理,不说一定是错的,但至少一定有争议,一定可以混淆。 刚才提到过的亚圣孟子,除了表达过一大堆的“民本”思想之外,他其实还说过一句可能“不太出名”的话:“为政不难,无获罪于巨室。” 什么意思?意思是治理国家很简单,只要你不得罪那些大家族就好了,有他们的支持,你就可以无往而不利。 科举制实行之前,对于当时那些官员来说更是如此,只要他们替各自的家族发声,他们就可以在官场上稳如泰山。哪怕是偶尔被罢官了,过不久又会有人把他举荐上去。 隋唐以降,科举成了当官的必经之路,情况因而发生了一些改变,世家大族如果不能长期在科举一道上保持兴盛,往往也会家道中落。但也正因如此,越是在位秉权的官员就越发有敛财之心,因为越是将财力投入在子孙后辈的教育上,便越能确保自己家族的长盛不衰。 在现代汉语里,“人民”是一个词汇,表达的是一个意思,但在古代社会,比如现今的大明,“人”与“民”并不是同一个意思,它们所表达的含义其实是不同的。 与此类似的还有“群众”,在后世那是连起来表达同一个意思的词,但在古代社会亦不然:群就是群,众就是众,两者并不统一。 甲骨文中的“人”字,是一眼就能看出其表达意思的,“可以直立并走动的”就是人。因此你在人字右边加一个木字,木是障碍物,所以“休”,停止走动了;你在人字右边加一个言字,那就是这个人去带话,就是“信”,口信的信。 所以,人是自由的,拥有自行决定行止的个体。 民则不然,民在甲骨文中是先画一个眼睛,由眼睛再衍申而出整体。郭沫若有一个著名的论断,认为“民”是“横目而带刺,盖盲其一目以为奴征,故古训言‘民者盲也’。” 郭沫若认为,在殷商时期,“民”字这个象形字就是用一个锥子刺瞎左眼,这样的人就是民,而民也就是奴隶。 但后来有些学者开始提出质疑,并且提出了新的说法,认为该象形字的意思,那个所谓的“锥子”其实指代的是“目光”,目光向下即为民。 什么叫目光向下?就是低着头看地面,指不敢抬头平视——当然,不敢平视的对象是指统治者,或者统治阶级。 于是这样一来就可以得出结论:“人”的地位高于“民”。 这不是随便说说,看看经常性的组词就知道,“仁人志士”、“人定胜天”、“敢为人先”等,都包含着强烈的褒义,而民字固然也有褒义的地方,但更多的却是如“贱民”、“草民”、“暴民”等这类贬义组词。 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古人取名的时候是很少使用“民”字的,这和红朝以后的取名风格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但也可能有人会问,那“李世民”怎么解释?他被取名的时候固然还不是秦王,更不是皇帝,可陇西李氏当时也是八柱国级别的门阀啊,为何就有了“民”字在他这个世家公子的名字里头? 那是因为李世民的“世民”绝非“世代为民”,它的本意是“经世济民”——济民啊,什么叫济?救济的济,其代表的意思是拯救万民。 正因为“人”与“民”在古代社会根本不是一回事,所以无论在《论语》还是先秦的其他文献中,“人”都有广义和狭义之分。 广义的“人”指区别于万物的“人”,所有的“人”;狭义的“人”是指与“民”相对的“士”以上阶层的“贵族”。而“民”则是指除狭义的“人”以外的平民百姓。 古汉语中“诲”字从言,与“言语”有关,“教”从反“文”,与“武力”有关。孔子“诲”的对象是“人”,“诲”的内容是“知(智)”;“教”的对象是“民”,“教”的内容是“戎”与“战”。 搞明白这些就会发现,原来对于“人”,孔子主张“诲人不倦”,对于“民”,孔子则主张“不可使知之”。可见《论语》中“诲人”和“教民”的结构泾渭分明,孔子对此二者绝不相混。 到了大明朝,由于文官集团已经牢牢掌控了社会话语权,并且用各种民本思想来限制和约束皇权,故而对于“民”的归属,他们也出现了态度上的变化,有时候甚至有些精神分裂。 比如在说“教化万民”的时候,文人士大夫们是把自己排除在“民”以外的,认为自己高“民”一等,是教化者而非受教化者。 但如果牵涉到利益,尤其是与皇权冲突的利益时,文人士大夫们的态度就变了,认为自己是“民”——我连爵位都没有,官职也不能世袭,显然不属于“贵族”,那我凭什么不是“民”呢? 因为我就是民,所以你皇帝不能与我争利。这也正是历史上东林党认为收他们商税就是“与民争利”的基本思想来源。 至于你要问,那为何田赋又能收呢?嗯,因为田赋是历朝历代一直都要交的,是有历史的惯性的,而且他东林党本身又不需要交田赋,即便要交也交得极少,那当然没有问题。你要是跟东林党说以后官绅一体纳粮,你看东林党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眼下摆在高务实面前的难题在于,东林党是利益集团的朝中代表,实学派难道就不是利益集团了? 显然不可能,实学派本身也逃不出利益集团这个窠臼。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当初以高拱为首的实学派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保皇党”性质,其利益在早期基本依附于皇权而形成。 在高拱时代,实学派依靠皇权取得官位、取得朝堂上的话语权,但经过郭朴、张四维时代,实学派已然逐渐做大,此时又怎么可能不考虑自身利益最大化呢? 这时候大家发现,要想利益最大化,有一个现成的门路,只要搭上这艘大船,利益就能确保——这艘大船就是京华。 依托高务实点石成金般的神奇力量,实学派官员逐渐进入“泛京华”体系,如果京华是一棵树的主干,那么他们就逐渐成为了枝和叶。 “师兄家中别院可有园丁?”高务实问道:“园丁剪除冗枝杂叶,是为了整棵树能够长得更加干高叶茂。” 吴兑眉头大皱,道:“那这些‘冗枝杂叶’你又打算如何处置呢?愚兄方才已经说过,你若弃而不用,只怕有的是人愿意收拢起来。” 高务实道:“岂能弃而不用?小弟不是也说了么,去掉冗枝杂叶是为了主干更高——师兄,我们在江南地区要和那些人见真章了。” 第265章 寿宴上的争论(上) 为期三天的万寿节,正节即皇帝生辰,亦称圣节。这一日朝廷大朝,百官齐至皇极殿献呈贺表,为皇帝贺,为天下贺。这一流程的礼仪极其复杂繁琐,即便多年老臣也未必全然记得清楚,故有专门的礼仪官负责喊礼。 这些流程麻烦到什么程度?光是参见皇帝,就有鞠躬、拜兴、再拜兴、平身、笏、鞠躬、三舞蹈、跪左膝、三叩头、山呼万岁、再三呼、跪右膝、出笏等,而对于这些动作,具体要求还有不少,实在无须一一说明。 至于皇帝什么时候出场,出场之后又要做些什么,那些礼仪真是把细节规定到了极致,不说也罢。 头一回参加这种大节的官员或许心情激动,但对于经年老臣——如高务实年纪虽轻但也完全算是老臣了——他们走这些流程自然是心如止水。例如高务实,他的心思就根本不在朝贺之礼上,而是等着后续的大宴仪。 大宴仪不用换去别处,就在皇极殿举行,一应臣工行宴的位置基本按照平时上朝排班的位序,行大宴仪的准备工作由尚宝司负责,如今的尚宝司卿乃是高务实的亲弟弟高务观(但过继给了高拱),他已经连续多年负责这档子事,礼仪上面绝不会出任何岔子。 朝贺一罢,尚宝司的人先在殿上摆好御座,铺上黄麾,召金吾卫设护卫官二十四人伺立。教坊司设九奏乐歌于殿内,设大乐于殿外,舞杂队候在殿外。光禄寺设酒亭于御座西,设膳亭于御座东,设珍羞美味亭(原文是古字,难写,大意如此)于酒膳亭东西侧。 御筵摆在御座的东西一方,皇太子虽未册封,但仍设座位于御座东,西向,诸皇子、诸王以次由南而东西相向设座。 群臣四品及以上者在皇极殿内设席,五品及以下者在殿外招待,另安排司壶、尚酒、尚食等一班人等伺候。 待到开宴,由仪礼司奏请皇帝升座。朱翊钧满脸红光地走出,丝毫不见足疾模样,大乐也立即奏响。 待皇帝升座之后,乐止。随后鞭炮鸣响,诸皇子、亲王等依次上殿——襁褓中的皇子不能自行,但也不会由生母或嬷嬷带着,而是由各自的“大伴”或牵或抱带上殿来。 再下来,四品以上文武官员由东西入,立殿中,五品以下则只能立于殿下。百官再次行赞拜大礼,礼罢,光禄寺鱼贯而入,大乐再度奏响,行至御前时,乐止。然后光禄寺开爵注酒,首先向皇帝敬酒。 敬第一轮酒时,教坊司奏《炎精之曲》。乐起,全体皆跪,教坊司当然也得跪奏。皇帝举杯饮毕,乐止。众官俯伏,再行赞拜礼,然后各就位坐。 第二轮敬酒时,乐队奏《皇风之曲》。乐起,光禄寺为皇帝酌酒,序班酌群臣酒。待皇帝举酒后,群臣亦举酒,乐止。 接下来进汤,鼓吹乐前导,光禄寺行至殿外,鼓吹止,殿上乐起,群臣起立,由光禄寺官向皇帝进汤,进罢,群臣复坐,然后序班供群臣汤。 这时皇帝举箸,群臣亦举箸,这也有个讲究,叫赞馔。接下来便是舞蹈登场,头一个通常是武舞,按现代说法就是劲舞,叫做《平定天下之舞》。 再往下就到了第三轮,乐队奏《眷皇明之曲》,跳《抚安四夷之舞》。第四轮,奏《天道传之曲》,跳《车书会同之舞》。第五轮,奏《振皇纲之曲》,跳《百戏承应舞》。第六轮,奏《金陵之曲》,跳《八蛮献宝舞》。第七轮,奏《长杨之曲》,跳《采莲队子舞》。第八轮,奏《芳醴之曲》,跳《鱼跃于渊舞》。第九轮,奏《驾六龙之曲》。 以上这每一论敬酒,仪式同初轮相同,都是依样画瓢作一遍。待得九轮之后,光禄寺收御爵,序班收群臣盏,进汤。 到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被折腾的饥肠辘辘,胃口也自然大开,于是终于轮到了进大膳的时刻。大乐奏响,群臣起立,谢恩之后复坐,序班开始上菜。 宴饮食物原料均是四方珍异,从全国各地水陆远送到京。有的时鲜食物用驿马加急快递。经由御膳房名厨精心烹制,当然都是绝佳上品。 按照大明的习惯,凡事都要有规矩,所以有明一朝无论任何“国家级”的庆典,连菜谱都是固定的,其中大多数都是洪武、永乐二朝所定制。具体到万寿节的圣节赐宴,乃是永乐十三年(1415年)定制。 这个定制规定:上桌按酒五盘,果子五盘,茶食烧炸凤鸡,双棒子骨,大银锭,大油饼,汤三品,双下馒头,马肉饭,酒五盅。 上中桌按酒四盘,果子四盘,烧炸,银锭油饼,双棒子骨,汤三品,双下馒头,马肉饭,酒三盅。 中桌按酒四盘,果子四盘,烧炸,茶食,汤二品,双下馒头,羊肉饭,酒三盅。 僧官等用素席,按酒五盘,果子,茶食,烧炸,汤三品,双下馒头,蜂糖糕饭。 将军按酒一盘,寿面,双下馒头,马肉饭,酒一盅。 金枪甲士、象奴、校尉,双下馒头,酒一盅。 教坊司乐人,按酒一盘,粉汤,双下馒头,酒一盅。 给食表内官内使,上桌按酒五盘,果子,汤二品,小馒头,酒三盅。中桌按酒四盘,果子,汤二品,小馒头。 高务实职官正二品,加衔从一品,当然属于“上桌”,不过马肉饭这东西后来因为大明缺马,实际上早就换成了驴肉饭。 席面的安排也有意思,内阁诸位阁老地位最高,单独一桌;六部尚书加上都察院左都御史乃是“朝廷七卿”,也单独一桌;以下便是各部侍郎组成两桌——早前是一大桌,但现在因为户部、兵部都是四侍郎制,一大桌未免拥挤,故分了两桌。如今是户部、兵部八位侍郎一桌,其余侍郎又一桌。 再往后就是按照大九卿、小九卿中除了前面这批大佬以后再去“拼桌”,总之就是尽可能的把地位类似的官员安排在一桌或者并列的桌。 由于皇帝是高高在上的单独一席,基本上不存在“与民同乐”,所以到了开席的时候,礼仪的性质就淡化了下去,同桌的同僚们就有了说话的机会。 高务实这一桌是六部尚书与左都御史,隔壁桌是内阁阁老,这两桌人算得上是大明朝除了皇帝之外最顶级的权力中心人物,所以此刻如果有个“上帝视角”的话就会发现,他们与其他桌相距比较大,以至于在物理上都形成了等级隔阂。 不过这样一来,两桌人如果想要互相说说话,那倒是十分方便。至于吃饭本身,大家都知道大明宫廷里的赐宴只能填个肚子,远不如自家的伙食靠谱。 如高务实这等豪富,更是随便吃了几块鸡肉,喝了一小盅汤便算了事。这等大宴虽然有赐酒,但大家通常不会敞开了喝,以免万一醉酒,闹出个君前失仪就大大的不美了。不过大家还是会时不时举杯,沾唇即止——反正要拖时间嘛。 此时此刻,闲聊才是正事。 如今的朝廷七卿是这几位:吏部尚书陈于陛,户部尚书高务实,礼部尚书徐学谟,兵部尚书周咏,刑部尚书舒化,工部尚书石星,左都御史沈鲤。 内阁这一桌则是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许国,文华殿大学士吴兑,武英殿大学士王家屏,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以及新入阁的东阁大学士梁梦龙。 七卿这一桌先开始闲聊,首先说话的是理论上这一桌的大佬——天官陈于陛。 陈于陛作为吏部尚书,当然选择从人事编制方面开始谈,他在一轮互相敬酒之后放下犀角爵,直接朝高务实发问道:“求真,我日前看了你的《革新驿站疏》,感慨之余有些疑问,不知能否请你解惑?” 虽说陈于陛实际上已经从属于实学派,但他的根基来自于其父陈以勤(隆庆朝武英殿大学士),陈于陛此前也算是“陈党”的核心,此时从亲密程度而言,也只能说是实学派的外围力量,高务实是一定会给他足够的面子的。 所以高务实立刻放下犀角爵,客气地道:“元忠兄客气了,有何疑问但请道来,务实必然知无不言。”其他人见戏肉来了,也都住箸停杯,听他二人相谈。 陈于陛并不拐弯抹角,很是直接地问道:“若此疏得行,户部十余名员外郎分管各省驿站,但于中枢而言,驿站却又归属于兵部车驾司管辖。如此一来,驿站之事在将来究竟是车驾司说了算,还是户部诸员外郎说了算?本部堂忝掌铨务,对此不得不有所了解。” “元忠兄所虑正当所宜,不过此事我与大司马曾有讨论。”高务实说着一转头,对周咏道:“养思兄(周咏字养思,号乐轩),还是请你来分说如何?” 周咏与陈于陛不同,他是真正的实学派出身,而且还是河南延津县人,与高拱、高务实乃是乡党。周咏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壬戌科三甲第五十七名进士,考得并不算好,按理说一般很难混到顶层,但此人虽然成绩不佳,能力也只是平平,但偏偏官运特别好。 什么叫官运好呢?打个比方,每当你作为下级三年考满,恰好此时你的上司要么出事要么高升,把位置空出来给你,这就是典型的官运好。 周咏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他以区区三甲之资格,十五年便混到了辽东巡抚,不到二十年混上蓟辽总督,然后因为此前张学颜请辞归乡,得以回部任大司马。 众所周知,大明官场非常重视“学历”,一甲的三位“天上神仙”怎么捧都可以,好比高务实升官之快屡创纪录,但没有人说他不够格,顶多有些议论他年纪太轻——其他进士中试大多是三十岁左右,你这十八岁中状元实在太开挂了。导致的结果就是绝大多数人能够中试的年纪,他已经做到了户部尚书。 不到十年,从新科状元到户部尚书,甚至中间还出现过一次“连贬三级”,这就是状元公的底气,谁也不好质疑他的资格。 相反,三甲进士在资格上就比一甲二甲差不少了,因为一甲叫“进士及第”,二甲叫“进士出身”。及第不必说了,出身也意味着这个身份是名副其实的,但三甲就明显差了,叫做“同进士出身”——勉强把你们算做进士出身。 顶着这样的资格还能混得好的,在大明官场少之又少。原历史上这段时期还有一个三甲大佬是沈一贯,不过沈一贯也比周咏硬气,因为他首先是大诗人沈明臣的侄儿,且自己虽然考到三甲去了,但馆选的时候考上了庶吉士,依旧算是有了翰林身份的。 周咏“学历”不太行但官运好,再加上他到了辽抚位置之后,碰巧实学派“青黄不接”,只能重用于他,因此一来二去居然就做到了大司马。 基础不扎实的后果就是,他这个大司马在高务实这个大司徒面前实在不怎么有面儿,在很多人看来,他是已经打定主意做个高务实应声虫了。 此时也不例外,高务实一要他说,他立刻便接过话头,替高务实解释道:“陈天官有所不知,高司徒疏中所言乃是一时权宜之举,驿站由始至终都归兵部车驾司管理,户部派驻之员外郎只是监督财务。 另外,高司徒还有言在先,待将来驿站方面能够自负盈亏,甚至有贡献于财政之后,户部会支持车驾司扩编,如今日户部一般设立各省驿站主官,以此强化归属管辖之权。” 陈于陛这一问,其实本就是配合高务实说明情况,三个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礼部尚书徐学谟忍不住道:“驿站之事缘由如何,本非礼部当管,但如此各部连年加设,今日先设十余官,明日又设十余官,何时是个头?天下黎庶供养百官,若这官员无休止地增设,难道不是在渔猎百姓?” ----------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柠檬水加奶”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5章 寿宴上的争论(中) 徐学谟所谓“各部连年加设,今日先设十余官,明日又设十余官,何时是个头?”之说,其实非常有中国历代朝廷的特色,典型思路就是坚持搞“小政府”,不搞大政府。 小政府和大政府,归根结底就是有限责任政府和无限责任政府之间的区别,这个问题本书前文曾经简单论述过,此处不再赘述。而按照高务实的看法,以中国的传统思想体系而言,其实是更适合大政府的,但那只是从思想体系而言,在实际操作中未必如此,因为条件有限。 什么条件?发展程度。 发展程度是一个很大的词,代表着方方面面,社会制度体系也好,科技水平高低也罢,都属于发展程度问题,除此之外甚至还有国家财政水平之类。 大明朝从国家建制上来讲,算是绝对君权制度,理论上是完全可以搞大政府的,但中国历代“皇权不下县”也有其原因,那就是国家财力不足以支持“把支部建在村里”的制度。 想想看,有明一朝县级衙门的正式官员才几个人? 有原文在此作证:“知县,掌一县之政。凡赋役,岁会实征,十年造黄册,以丁产为差。赋有金谷、布帛及诸货物之赋,役有力役、雇役、借债不时之役,皆视天时休咎,地利丰耗,人力贫富,调剂而均节之。岁歉则请于府若省蠲减之。凡养老、祀神、贡士、读法、表善良、恤穷乏、稽保甲、严缉捕、听狱讼,皆躬亲厥职而勤慎焉。若山海泽薮之产,足以资国用者,则按籍而致贡。 县丞、主簿分掌粮马、巡捕之事。典史典文移出纳。如无县丞,或无主簿,则分领丞簿职。县丞、主簿,添革不一。若编户不及二十里者并裁。” 换句话说,一个县的正是官员只有几个人:知县一人,正七品;县丞一人,正八品;主簿一人,正九品;其属,典史一人。 正式编制就这些,拢共四个人。倘若是小县,那还要少一些,没有主薄或没有县丞,甚至都没有。当然,县里还有其他所谓的“吏”,但吏从来是不属于正式官员,是不归朝廷财政负责养活的,理论上是由当地“留存”的田赋养活。 这么几个人,能管理好一个县的事务吗?放在后世那肯定不能,因为后世的政府要管的事太多了,这几个人就算三头六臂都管不过来百分之一。 那这一对比就很令人诧异了,大明朝一个县才四个官,是如何管过来的? 其实就两条,一是靠乡绅自治,二是……能不管的尽量不管,此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只要没人来喊冤,我就当这个县是路不拾遗、朗朗乾坤,至于私底下有多少罪恶丑陋,那不关我事。 这种现象的形成除了国家财力不足以养活那么多行政官员之外,还有一个相对更深层次的思想来源,即汉初曾经非常盛行的黄老思想。 在西方,黄老道家常被称为“目的性的道家”或“工具性的道家”。从内容上看,黄老之术继承、发展了黄帝、老子关于道的思想,他们认为道是作为客观必然性而存在的,指出“虚同为一,恒一而止”、“人皆用之,莫见其形”。 这些东西过于形而上,不如说点现实的。譬如其在社会政治领域,黄老之术强调“道生法”,认为君主应该无为而治,“省苛事,薄赋敛,毋夺民时”,提倡“公正无私”、“恭俭朴素”、“贵柔守雌”,通过无为而达到有为。 这些主张特别是其中的休养生息,在汉朝初期曾经产生了一定的良性影响,结果出现了文景之治等盛世,也因此对后来的历朝历代造成影响。 但是,这种思想也就意味着这个国家的发展是靠自发的。譬如一座城市的出现,它不需要规划,全靠自发形成、自发发展而来。 在高务实看来,城市发展由自发而进入规划,是一种必然出现的进步行为,在国家有能力进行规划的时候,规划总比不规划要好。例如唐代长安城规划出了东西二市,商品经济发展很快,这才出现了用“东西”指代物品的新词汇。 只不过在古代社会,能够规划一下首都就已经难能可贵了,要规划更多的城市之细节可能的确力不能及。 高务实始终认为,力不能及就该尽量想办法加强这种“力”,而不应该坐等着这种“力”自然形成——或许有一天会形成,但未免太慢。 黄老思想的优势的一面是允许民间自由发展,劣势的一面则是放任民间无序发展。 高务实作为穿越者当然很清楚,自由发展有利于提升社会活力,但他同样知道无序发展必将带来的隐患。后世西方很多国家所施行的制度就是自由发展,但因为没有足够的引导和限制,就经常要承担无序发展带来的恶果——例如经济危机。 所以在高务实看来,小政府也好,大政府也罢,关键问题在于如何让社会发展在保持活力的同时,又不会如洪水泛滥一般无法收拾。 大明朝廷如今的问题,很大程度上在于文官集团实际上对皇权极端不信任,而朝廷这个统治机构本身也被他们看做是皇权的衍申,故而哪怕他们自身就在这个机构之内供职,依旧会因为这个机构的扩编而怀疑其正当性。 这种情况看起来似乎动摇了“屁股决定脑袋”这一真理,但其实不然,并没有任何破坏,因为绝大多数官僚的第一属性并不是朝廷臣子,而是地主、富商或他们的代言人。 你朝廷管的事越多,我家族在乡梓的地位岂不是就越发下降了?我这个官又不能世袭,很显然家族延续、家族利益才是我最重视的东西,你皇帝怎么能和我抢这个! 在这种深层思想的影响下,高务实的收权、扩权之举当然会迎来反对之声,这一点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当然,高务实本身并不是想要继续扩大皇权——哪怕现阶段看来是这样,但归根结底他的目标可不是这个。只不过……现在和别人说这个毫无意义,一切还要看他将来的手段。 没有人会把“限制皇权”挂在嘴上,所有文官在论及相关事务时都会拿百姓当做幌子,正如此时徐学谟的质疑:“天下黎庶供养百官,若这官员无休止地增设,难道不是在渔猎百姓?” 面对这个疑问,高务实拿出他一贯的观点来反驳,道:“此前亦有许多人反对开海,如今开海近二十载,朝廷每年可从海外获利二百万两库平银不止,试问开海可曾残虐百姓?” 他见徐学谟张口欲辩,先摆手制止,继续道:“本部堂曾一再论述,天下之财富绝非一成不变的,实如种地一般,多种则多收。故我朝廷所当为者,是想方设法让百姓‘多种、优种’,籍此提高总的产量,而非因循守旧,死抱着原有的那点家当算来算去。 假使我家去年产粮万斤,今年雇工百人新修了水利,合理灌溉之后下田变中田,中田变上田,于是收了两万斤之多,试问大宗伯——我这雇工所费,能算是败家之举么?” 徐学谟皱眉道:“大司徒此言看似合理,但凡事未必有这般顺利。例如那水利修与不修未必能影响如此大的产量,而‘雇工百人’之所费也恐怕需要许多年才能回本,更别说水利一事并非一劳永逸,极可能还要长期维护才能确保使用,如此则成本更高。 况且,大司徒以此做比者,乃是此次为驿站改革所新设之官员,而驿站所赚之钱财并非出自海外,乃是出自我大明本国,即出自天下百姓之钱囊也。因此,无论大司徒如何粉饰,总改不了朝廷从百姓口袋里掏钱这一事实,对么?” 高务实淡淡一笑,道:“大宗伯礼法或称熟稔,但看来并不太关心理财。本部堂此前那道《取用疏》,不知大宗伯是否看过?那道疏文全称叫做《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疏》,其中不仅有义利之辨的论述,亦有‘为何征税’之论。 在此疏之中,本部堂便曾说过:‘其为税者,既非朝廷所有,亦非陛下所有,此财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君上代天牧民,臣等襄佐君上。 税用于君者,只为使君上切实牧民,不受用度掣肘;税用于臣等,只为使臣等切实佐君,不受吃穿所迫。粒米半黍,一针一线,皆为牧民养民之所用,言何苛政?’ 如今为驿站改革设些新官,看似朝廷需花些银子,但原本朝廷每年需在驿站之上花费多少?虽则这些钱原是地方所花,但地方之银难道便是凭空得来的么?归根结底,这笔钱原先也是出自百姓之钱囊。” 徐学谟摇头道:“既然改来改去都是百姓花钱,那还改什么呢?” “大宗伯谬矣。”高务实连连摆手,道:“原先朝廷养着驿站,驿站所费是地方从百姓手中征得,但驿站不为百姓服务,朝廷徒费钱粮却未能使百姓获得便利。 如今革新之后,驿站对民间开放服务,虽然要收取一定费用,但任何百姓都能自行决定是否使用驿站。这也就意味着,如果百姓认为通过驿站邮传信件或运送货物并不划算,他们自然不会使用。 反之,既然使用,则必然是因为物有所值,双方皆大欢喜。此所谓双赢也,大宗伯何言‘还改什么’?” 徐学谟一时语塞,想不出如何回答,只好沉默下来。 刑部尚书舒化此时正在抱恙,精神不济,加上此事与他刑部关系不大,因此直到此时也没有要议论的意思。而工部尚书石星却忍不住道:“大司徒此前以水利设施使田地增产而举例,但此时所议之事却与增产何干?如寄信也好,运货也罢,与生产毫无关系,则在天下言,天才之财未变,而百姓之财却为朝廷所赚,岂不仍是与民争利?” 高务实对石星这个从实学派跳槽去心学派的工部尚书观感不佳,闻言淡淡地道:“据闻大司空近来督陵(负责帝陵工程)?想必大司空当知,陵工之中部分石料乃产自江南太湖一带。若按以往之惯例,此事应由户部行文于苏州府或常州府,命此二府贡石材于天寿山。 此二府所距虽远,因忠天子事,故当自行挑选合用之石,遣人千里北运,所费如何皆不足论也。然去年户部收了财权,今年闻之此事,便不曾按此旧制执行,而是出资委托南京户部(注:因为南直隶直属于南京六部管辖)于太湖二府购入石料,以最为廉价之海运托送抵达天津,再雇生产建设兵团代为运抵天寿山。 后来户部算了算,光是运送这批石料,今年所费便比以往历代先帝时皆便宜许多。就其均价而言,约莫只有以往四成左右,省下了两万三千余两银子。由此可见,合适的运输体系虽然不见得增产,但足以减耗。 大司空,所谓财政一道,无非开源与节流,开源固然有利,那节流难道就不算有利了?” 石星此人自出仕以来,先在行人司,后在六科获罪贬为民,起复之后不久改尚宝司,转大理寺,又转南京太仆寺,升左佥都御史、左府都御史协理院事,再升兵部左侍郎,最后改投心学派,当上了工部尚书。 在他这一长串任职里头,基本上没有和财政打交道的,故高务实一旦直接“就事论事”,他也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六部尚书里头,礼部尚书徐学谟和工部尚书石星两位是正经的心学派人,舒化虽然也算心学出身,但他一来身体不好,二来作为刑部尚书很难在这些事情上发声,因此他打定主意不插手这事,自然也就没有打算议论什么。 旁边阁老一桌离得很近,刚才高务实虽然谈不上舌战群儒,但已经把两位心学尚书说得理屈词穷,申时行与王锡爵都忍不住皱眉。两位相公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只能亲自出马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19062144249379”、“云覆月雨”、“o尚书令”、“神霸天下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5章 寿宴上的争论(下) 两位尚书吃了瘪,两位相公只好亲自出马,但亲自出马也不是亮个身份就能镇住高务实的,总得拿出点说辞来才行。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两位尚书吃瘪固然是真,但其实已经将平时常用的说辞都用了一遍,什么害民论、无用论,刚才实际上都已经讲过了。 在这种情况下,两位相公又有什么杀手锏呢? 刚刚递补为文渊阁大学士的王锡爵王阁老端坐席间,但上半身却转了过来,朝尚书席面上的高务实笑道:“锡爵久闻大司徒能言善辩,咳唾成珠,不意今日有幸得见,果有诸葛武侯之遗范。 不过大司徒一定知晓,老子曾在《道德经》中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孔子亦在《论语·里仁》中言:‘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又在《论语·学而》中道:‘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 高务实淡淡一笑,朝王锡爵微微拱手,道:“荆石公教训的是。只不过,方才所论之事关乎朝廷大政,务实虽德薄才浅,亦不敢以个人之俗名凌驾于天下之政略。 我实学一宗,素来讲究所为之事必当有利于天下,切忌蚁羶鼠腐,狐媚猿攀,是以但凡论政,务实历来不敢讳言。再有,正所谓灯不拨不亮,理不辨不明。若是辩理无用,我等读书十载,写就时文千篇,所为何来?” 王锡爵心中一凛,暗道:高求真果然善辩!我以君子之方欺他,他根本不肯上当,所言之意无非是说,他因为忠于朝廷、忠于天下之大政,即便舍了这君子之道也在所不惜。 高务实这个回答确实有点说道,因为对于一般的读书人而言,首要的关注点并非自己算不算“能臣”,而是自己算不算“君子”。在此时天下大多数文人的心目中,一个人首先应该是君子,其次才好去争取做个能臣。 王锡爵他们所属的心学派就是这种思路,甚至传统的理学一派,也即通常而言的中立派,其实大多数人也持此态度,惟独实学派里头有些人对此抱有异议——譬如高务实现在就明确表达了这种思想。 当然,高务实的表达其实并非“我哪怕不算君子,但我至少可以做个能臣”。他表达的意思是“如果要我做个选择,那么为了成为能臣,我宁可不做君子。” 这两种意思看起来差不多,但实际上有个先后顺序在里头,有个因果、取舍在里头,意义其实就大不一样了。 王锡爵呵呵一笑,道:“大司徒年未而立,学问既精,思虑又疾,以此学问思虑,论辩自然无人可及。不过,治大国如烹小鲜,为政者素来最忌操切。 天下间有许多事原本或许都是好事,许多政策原本或许都是善政,然则一旦操之过急,一应大政累积在一块儿施为,就可能适得其反。 一如此前朝廷急于积攒钱粮,为攻略察哈尔而准备,结果闹出西北之乱。去年大司徒收天下财权于户部一衙,新设两署十三司,此大政也。此大政行之是否有效,是否另有意料之外的变数,这都需要时间长期观察,不能仅以去年收支之数超越以往,便言之凿凿,认为必是善政无疑……” “施政是否有益,益中是否有弊,的确需要时间来证明。在这一点上,务实完全同意荆石公之论。”高务实点了点头,道:“不过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去年户部收揽天下财权之举,即是为西北之乱‘反求诸己而已矣’。见兔顾犬,亡羊补牢,虽前祸已然,亦可为后患之补也。 至于荆石公所言之中论及今施政操切,务实虽当自省,不过这些‘大政’原本便是环环相扣,互为依存之政。前政即出,后政自当随行,否则瞻前顾后,恐怕反而错过时机,将来再欲行之,条件已然不再,岂不悔之晚矣?” 无论阁老席还是尚书席,见王锡爵与高务实这两位大学霸开始引经据典地对战,都不禁有些暗暗兴奋。说起来,大家都是学霸,这两席之上,当年考试成绩最差的周咏也是三甲同进士出身。 按照科举三年一度,一次约莫取三百人来说,同进士那也是平均每年只在全国挑一百号的人才,那学问能差得了?至于其他诸位就更不必说,基本都是二甲出身,甚至申时行申元辅干脆就是状元公。 习武之人有机会和势均力敌的对手对战,几乎各个都是兴奋不已,摩拳擦掌想要好好较量一番,读书人难道便不是了?无非一个动手,一个动口罢了,而身为内行,能够观摩高层次的对战,原本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何况一般而言到了阁老、部堂这个层次,除非是在御前,否则很少会亲自下场“交手”了,自然更加不容错过。 不过,观战者固然开心,参战者却未必,比如王锡爵此时就有点烦高务实的应对手段。 别以为他俩都是引经据典,就以为两个人是在同一个频道论战,其实不然。双方实际上都是在互相设套,王锡爵的引经据典是为了将高务实拉进他王阁老的主场,反之高务实的引经据典其实也是为了将王锡爵拉进他高部堂的主场。 什么主场?王锡爵的主场叫做“君子德操”,高务实的主场叫做“天下为公”。 例如刚才高务实用孟子的“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来形容西北之乱以后他出任户部尚书并收拢天下财权之举,其实就是摆明了“我眼里只有‘公德’而无‘私德’,任何私德到了我这里,都是为公德服务的。” 为什么是这个意思?先看看他引用孟子的那句话本意是什么。 孟子说:“爱别人却得不到别人的亲近,那就应反问自己的仁爱是否够;管理别人却不能够管理好,那就应反问自己的管理才智是否有问题;礼貌待人却得不到别人相应的礼貌,那就应反问自己的礼貌是否到位——凡是自己的行为得不到预期的效果,都应该反过来检查自己,自身行为端正了,天下的人自然就会归服。” 其实高务实没有引用完,后面还有一小句,是“《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大概意思就是:“《诗经》说:‘常思虑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天理,以求美好的幸福生活’。” 这段话的本意其实是说人际交往,孟子经常论及这些,比如在《公孙丑上》里,孟子就说过:“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意思都是一样的。 本质上来说,这些话是从个人品质来说的,其主旨提倡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凡事多作自我批评。也就是孔子在《论语·卫灵公》所说的“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但这句话本身也可以升华,例如从治理国家政治说,孟子这番话的意思就可以升华为正己以正人。如孔子在《论语·子路》中说的那样,“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儒家政治历来强调从自身做起,从身边事做起,所以多与个人品质紧紧连在一起,而自我批评则是其手段之一,其相关论述在《论语》和《孟子》中可以说是不胜枚举。 什么“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什么“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都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强调个人操守,那是心学派这个“道德实学”所擅长的主场,而高务实的实学,乃是治国理政之实学,他必须把话题控制在治国理政上头才算主场作战。 因此高务实不等王锡爵出招,便自己反客为主,先用一段讲个人操守的“圣人之言”升华到治国理政,提前把战场给转移了去。 这样一来,王锡爵要么就和高务实在治国理政的细节上和他直接过招,要么就得想法子再把战场转移回去——但高务实这种提前转移战场的行为,本就表明了高务实知道谈个人操守是他王阁老的预定手段,于是高部堂明确表示不打算接这个招:有本事我们就事论事,你别和我玩这套兜圈子的把戏。 于是王阁老就很烦了,在这种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手段的情况下,还想把战场拉回来几乎不可能。正如万寿节之前申元辅所言,高务实绝对不是官场雏鸟,算起来这小子当了二十年官了,而且早就有“中枢经验”,绝对是站得高看得远的那一类。 因此,如果他王阁老继续把战场拉回个人操守,高部堂一定毫不犹豫又转回到治国理政,那这样一来,双方几乎就只能是鸡同鸭讲自说自话,到最后可能看似争得激烈,其实说完了之后就会发现,两个人实际上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就等于王锡爵失败了,因为高务实其实是先出招的一方——《革新驿站疏》就是他出的招。你王阁老没把《革新驿站疏》给喷掉,当然不可能算你赢了啊。 申元辅作为早年学霸,官场经验也足够丰富,自然一下子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肯定辩不出个所以然来,必须得换个思路了。 眼下的问题是高务实不谈个人操守,他只谈治国理政,只肯就事论事。 申时行其实早就见识过高务实治国理政的本事——见识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和他谈治国理政,和他就事论事,这种仗实在不好打。 可惜这仗不打还不行,因为心学派不能让《革新驿站疏》里提到的那些做法在高务实的推动下顺利进行下去。 为什么啊?是《革新驿站疏》对心学派有很大的危害么? 那倒不是。本质上来说,高务实在《革新驿站疏》里提到的一些改制办法都是在自折羽翼,颇有一点割肉饲虎的意味,心学派方面反而没有多少损失——毕竟物流这一块原本就是京华系的强项,心学派背后的金主们在这个行当里涉足得很少。 心学派的金主主要是做什么的?田地、蚕桑、纺织、淮盐、海贸等等,其中与京华形成比较强烈对抗的方面其实只有海贸。 但理论上来讲,海贸这一块所谓的与京华对抗,不如说是竞争,而且这种竞争基本上还是公平竞争——因为京华并没有恃强凌弱,仗着海上强大的武装实力不准江南海商去哪里哪里行商。 京华了不起也只是收了个保护费,并且这保护费也不是强行收的,你不交也行,只是在外海没有京华舰队的同行,也不准挂京华的书剑旗——那意味着遇到海盗你就自求多福了,所以实际上江南海商们绝大多数愿意交这笔钱。 但为何江南海商们还是把京华看做大敌呢?因为确实竞争不过。 首先,京华从造船水平到贸易规模,全方位碾压了江南海商;其次,在货物本身方面,京华很是拥有一批垄断性的商品不说,其在江南购货进行“外贸出口”的能力也不比江南海商差——因为京华一来物流占优,可以自己去运货,二来市场规模更大,销量方面更有保障。 换了你是一位大丝绸商人或者棉布商人,你也肯定乐意把货物给京华啊,省时省力不说,利润来得几乎是坐享其成。 既然如此,为何申时行还是要反对《革新驿站疏》呢?原因有二。 其一,京华自废武功,往自家物流能力上砍一刀,这事在申时行看来必然有诈。或者不说有诈吧,那至少是一定有其他后手。 什么后手?申时行左思右想,认为高务实不会真的一刀把自家物流砍废,因为京华的物流不是它京华独门独户做起来的,为京华“打下手”的人非常多,这些人的利益高务实不可能不管不顾。 那么,丢掉“革新驿站”里头的那些买卖之后,这股力量要怎么用起来?无非是继续扩大海贸,把这股物流力量加强到在江南地区收购各种货物之上。 这就要了命了,意味着江南财阀们的本地供应链都会受到京华系的强势挤压,双方可能在江南货物供应上打一场大决战。 京华的实力如何?反正申时行绝对不会小看半分,他宁可选择从朝廷层面狙击《革新驿站疏》,也不愿意看到京华在表面上的自废武功之下,却去心学派的江南老巢搅风搅雨。 因此申时行不得不开口了。 只见申元辅哈哈一笑,摆手道:“大司徒说‘前政即出,后政自当随行,否则瞻前顾后,恐怕反而错过时机’,诚哉斯言。不过大司徒近来诸事繁忙,恐怕还不知道锦衣卫日前刚从察哈尔传来的一个消息——这次的时机,怕是真的只好错过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与月票支持,谢谢! 第266章 申元辅的“第二战场” 王锡爵的本事如何,身为其同年好友的申时行那是太清楚了。既然王锡爵出马都不能把高务实带进沟里,那换了他申元辅亲自上阵,恐怕也不过如此,改变不了局面。 因此,在之前这个战场上想要取得胜利或者至少获得优势,已然只是徒劳,倒不如换一个战场再来过。 后世红朝早年曾经提出过“弯道超车”之说,后来随着国家的发展以及局势的变化,“弯道超车”的说法就变成了“换道超车”。如今申时行的这个举动,事实上也可以看做是一种“换道超车”。 当然,也可以说是为了打破僵局而开辟第二战场,争取侧面突破。 换道超车也好,第二战场也罢,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在原先的战场上已经难以取得成功,故而主动换上一个己方已经占据优势的战场再行比过。 在申时行这次所换的战场,心学派其实也刚刚才获得优势——托了此前高务实放弃自己在厂卫方面的直接影响之福,没有受过皇帝打压的心学派如今在锦衣卫中反倒比高务实更有影响力了,因此他们更早的获悉了一些从察哈尔传来的情报。 根据锦衣卫的消息,大概在约两个月之前,图们汗携军师布日哈图一道,率领汗庭察哈尔万户主力六万骑倾巢而出,往西北方向潜行急进。 仅仅一月左右,千里奔袭的图们汗大军便突然出现在哈拉和林,外喀尔喀的阿巴岱赛音汗震惊之下,仅率汗庭亲卫出帐相迎,以臣礼事图们汗。 哈拉和林又称和林、和宁,是在草原深处克烈部以及更早时期回鹘都城的基础上创建的蒙古帝国首都、元朝岭北行省首府,是13世纪中叶世界的中心,地缘位置极为重要,有所谓“天策桓桓控上游,边庭都付晋藩筹。河山表带连中夏,风雪洪蒙戍北楼”,“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之称。 蒙古窝阔台汗七年(1235年)建都于此,其址即后世蒙古国中部鄂尔浑河上游,具体位于后世蒙古国中部后杭爱省杭爱山南麓,额尔浑河上游右岸的额尔德尼召近旁,距乌兰巴托市西南365公里。 哈拉和林所在地区也是蒙古高原的中心地带,这里森林繁密,盛夏时遍野开花。忽必烈在开平自立为汗并打败阿里不哥后,政治中心南迁汉地,此地不再是首都。元亡后,北元又以此为政治中心,虽然和林仍在不断的内战中逐渐荒废,但如今是外喀尔喀部的汗庭所在。 正是由于地理位置和历史原因之故,控制和林则基本上意味着控制了蒙古外喀尔喀部。 但是问题在于,以和林为中心的外喀尔喀部至少在名义上一直都是尊奉左翼蒙古为大汗的——此前西北之乱所以爆发,就是因为布日哈图绕道走外喀尔喀亲赴西北与其联系所致,后来他回返察哈尔,同样也是取道外喀尔喀。 既然如此,图们汗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带兵去和林? 申时行解释了这一点,他说道:“据说是因为阿巴岱赛音汗拒绝执行《图们汗法典》中的部分条款之故,锦衣卫方面从已经侦知的情报分析,认为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条,大概是阿巴岱赛音汗拒绝取消牲殉,因此引来了图们汗的秘密征讨。” 高务实“哦”了一声,心里飞快地审视这条消息。其实他知道申时行的话肯定还没说完,不过仅此一条已经引起了高务实的关注。 说起来,图们汗在蒙古历史中还真是一个值得一提的人物。这位蒙古大汗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20岁上任伊始,就谋划着在全蒙古实行新政,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缓和蒙古社会内部的矛盾。 原历史上他在位35年,蒙古社会内部没有大的战争、没有杀戮和流血。图门汗心里琢磨着要想同强大的明王朝抗衡,必须要实现蒙古内部的团结一致,而要达成这一目的,就必须协调好蒙古内部诸部落的关系,照顾各方的利益。 当时年轻的图门汗琢磨一段时间,找到了一条路子,实行了大刀阔斧的变革,实施图门汗新政。 图门汗新政主要的措施大概有如下几条: 首先是制定法典,即《图门汗法典》,规范、协调蒙古各部落之间、部落内部的关系; 其次是分配权力,即对蒙古汗廷的权力进行了再分配,对察哈尔万户的阿木岱洪台吉、喀尔喀万户的卫征巴苏海台吉、鄂尔多斯万户的库图克台彻辰洪台吉(即汉文史料和本书中的切尽黄台吉)等蒙古左右翼各万户的首领,担任汗廷的重要职务,遇有重大事件,召开会议,问计于各部首领,这样就加强了汗权; 再次是缓和关系,重要的是同蒙古右翼土默特万户的俺答汗缓和矛盾,避免出现蒙古社会分裂的局面; 最后是改税增收,据史料记载,图门汗改变了纳贡兼摊派的赋税徭役制度,并向归附的朱尔奇特(即女真人)、厄里克特和达吉忽尔等三部征收赋税,增加了汗廷的财政收入。 按照后世蒙古国史学界与红朝蒙古史专家们的看法,图门汗在位三十余年,称得上经天纬地,治理有方,所以当时的蒙古社会呈现出国泰民安的景象。 老实说,经天纬地什么的有些过于吹捧,但就总体而言,这位大汗的表现至少在蒙古的统治者里确实还不错。 在眼下这个“历史”里,由于高务实的干涉,图们汗意图缓和与土默特关系的努力已经失败了,蒙古内部的和平目前虽然保持着,但双方在此前已经有过一次大战,将来恐怕还免不了会再出现一次。 故而,从“外交”——也或许应该说“内交”——的角度而言,图们汗改革已然失败了一半。既然如此,那剩下的另一半显然会更加令他重视。 剩下的是什么?基本上来说,大多都可以说是内政。内政中最重要的就两点,一是《图们汗法典》,而是改革财法、增加税收。 财法问题后续再说,此处先说一下《图们汗法典》。在后世,《图们汗法典》主体已经失传,学者们更多的是依靠《阿勒坦汗法典》中的蛛丝马迹来回溯《图们汗法典》。 阿勒坦汗就是俺答汗的蒙语称谓,他的法典就叫《阿勒坦汗法典》。在后世能查到的蒙古史料中,多将《阿勒坦汗法典》称之为“小法”,而将《图们汗法典》称之为大法。 为什么后世能以《阿勒坦汗法典》回溯《图们汗法典》呢?因为在原历史中,俺答汗虽然受大明册封为顺义王,但是并没有完全与图们汗撕破脸,其名义上也尊图们汗为全蒙古的大汗。 因此,俺答汗在其“大明金国”(即土默特部所建之国)内部同时实施了《图们汗法典》和《阿勒坦汗法典》,而且两者之间还有很多共通之处。 本书前文早已提到过,俺答汗之所以接受喇嘛教,其中关键性的两大原因一是寻求正统名分,二是希望废除萨满教传统的牲殉——这个制度对于统治者最大的坏处就在于它会严重损伤国力。 蒙古是游牧国家,而牲殉是杀掉牲畜来给贵人们陪葬。这一做法类似于古早时期中国的活人殉葬,坏处显而易见到甚至不必分析的地步了。 活人殉葬在中国早已废除,不过朱元璋本人开过一次历史的倒车,他死后搞过活人殉葬,好在这属于特例。而蒙古则不然,牲殉制度一直坚持到现在都还有很大的市场。 土默特在俺答汗改教之后已经废除了牲殉,实力逐渐强大,所以同样具备较高政治眼光的图们汗自然坐不住了,对于他《图们汗法典》中废除牲殉的规定日益重视,去年布日哈图从西北回返之后,察哈尔万户本部已经彻底废除牲殉。 只是名义上保持统一的蒙古,要执行某些政策显然并不容易,图们汗能够如臂使指的地区其实也就一个察哈尔万户本部。外喀尔喀部那边,阿巴岱赛音汗对于废除牲殉基本当做耳边风,不仅没有跟进执行,甚至一点反馈都没给,这就惹怒了图们汗。 图们汗似乎也懂得“师出有名”的道理,先给阿巴岱赛音汗下了一道命令,要求外喀尔喀部立刻废除他们的《白桦法典》,然后统一执行《图们汗法典》。 这道命令最致命的用词是“立刻废除”的“立刻”二字。 众所周知,变法不是请客吃饭,没那么容易说走就走。高务实搞一些变法,好多基础都是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打下,可是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去“变”,也还谈不上瓜熟蒂落,依旧要做出不少斗争才行。 外喀尔喀部的《白桦法典》又不是一张废纸,它也是历史悠久的,历史惯性摆在那儿,哪是你图们大汗说废就废的呢?所以图们汗这道命令本身就不是一道正常的命令,如果阿巴岱赛音汗的政治思维敏锐一些,他在收到这道命令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 可惜,阿巴岱赛音汗相比俺答汗、图们汗而言,真的只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典型蒙古汗王,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近在咫尺,甚至对这道命令不屑一顾。 他认为图们汗如今自顾不暇:明人都已经在大宁重新建城了,下一步目标显然就是察罕浩特,你图们汗有这工夫关心我外喀尔喀的《白桦法典》,还不如赶紧想法子看如何拖住明人北进的脚步,免得到时候只能做个丧家之犬。 当年达赉逊汗因为被俺答汗实力和声威所迫,不得不将察哈尔本部东迁。如今土默特不仅实力更进一步,还有了大明作为靠山。此时此刻,你图们汗的地位,甚至部落安全都已经危如累卵,居然还有工夫管我外喀尔喀的闲事? 然而,阿巴岱赛音汗判断失误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在布日哈图的建议下,图们汗心意已决,不顾自己身体抱恙,率领察哈尔本部主力倾巢而出,一路上连外喀尔喀的哨探游骑都没放走一个,就直接杀到了和林。 和林一落,外喀尔喀部彻底臣服,虽然相距有些遥远,但图们汗仍旧坚持在此建立了相比之前要直接得多的统治。至此,察哈尔本部与外喀尔喀部不再是名义统一,而是迅速达成了实际统一,而《图们汗法典》中的废除牲殉制度也被强势推行了下去。 高务实知道,只要牲殉制度被废除,蒙古不说逐渐强大,至少应该不会持续衰落。统一了外喀尔喀部的图们汗,本身实力也一定会得到显著增强,这对于不久之后的察哈尔决战而言,即便称不上是一大噩耗,至少也肯定是个坏消息。 不止如此,申时行等高务实消化了这个消息之后,紧接着又继续抛出了第二个坏消息:“此后图们汗回师察罕浩特,又决议对科尔沁部以同样的理由发动攻势。这一点已经得到锦衣卫方面的确认——他们是通过科尔沁的女真盟友叶赫部获得的消息。” 申时行轻叹一声,道:“据说叶赫部目前也很紧张,因为科尔沁部是他们的忠实盟友,双方的盟约已经维持了很多年,如果科尔沁部遭到图们汗的讨伐,叶赫部很难置身事外。 再说,从前次图们入侵叶赫的角度来看,此番图们既然进攻科尔沁,则也有很大的可能会顺势再进攻一次叶赫——哦,对了,大司徒有一妾侍便是出自叶赫?嗯,那想必这个消息即便今日本阁部不曾提起,不日之后也将传到大司徒耳中。” 申时行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高务实哪里还不知道他开辟“第二战场”的用意? 叶赫部的存在是维持女真平衡的关键棋子,而女真平衡又是确保即将到来的援朝之战不会腹背受敌之关键,所以此时的叶赫绝对不容有失。 这当然不是因为孟古哲哲这个尚未圆房的妾侍,而是因为国策不容轻易! 更直白一点说,那就是随着图们汗方面的这一举动,大明必须立刻把目光聚焦回辽东-女真一线,并且积极准备,确保局势不会失控,叶赫不会灭亡。 甚至对于高务实而言,由于前次辽东再战之后他在科尔沁方面也在悄然渗透,所以最好是科尔沁本身都不会出现什么变故,更不能灭亡。 总之,此时此刻大明要做的就是,绝不能让图们汗继续扩大势力,把他察哈尔本部周边原本只是名义臣服的各个部落实际上统一起来,给将来的察哈尔决战制造麻烦、形成障碍。 既然要集中精力对付这一重大危险,大明内部就当然不该有太大的动作,以免分身乏术,两头顾不过来。 这,就是申时行的“换道超车”和“第二战场”!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为故”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7章 圣意:问他。 万寿节这三天假期原是不该讨论政务的,不过规矩是死的而人是活的,尤其讨论政务的这十几位大臣胸前全都是仙鹤补子,甚至好些都穿着大红纻丝的蟒衣、斗牛、飞鱼等赐服,那其中的性质就不同了。 在这种局面下,就算是皇帝本人亲自走过来,也必然不会说他们乱了规矩,只能说“诸位爱卿公忠体国,朕心甚慰。” 皇帝虽然坐的远,但毕竟御座的位置最高,内阁与七卿这两桌开始“交头接耳”,他是可以清晰入目的。 若是在往常,这六位阁老加上朝廷七卿共“十三太保”,在这种情况下互相开始“讲小话”,一般只能是临场发挥写颂诗,即写给皇帝的祝寿诗。然而写祝寿诗的话,不会每个人长篇大论——写首诗才几句话,你还临时弄一篇汉乐府吗? 况且大臣们脸上的表情也不对,一个个面色沉肃,全都一副国难当头似的模样,明显不是在说什么令人开心的话题。 皇帝微微蹙眉,先观察了一会儿。从高务实连续与徐学谟、石星、王锡爵舌战的情况,朱翊钧便猜到此时应该是在议论《革新驿站疏》的事。 但直到此时,朱翊钧都清楚的注意到,高务实虽然面临几位重臣的车轮战,但始终泰然自若,一副信心满满地模样。而对他发动攻势的大臣,谈着谈着就闭了嘴。 高下胜负可立判也。朱翊钧对此很是欣慰,心情也轻松起来。 但申时行的亲自下场之后,局面就还是有些不对了。朱翊钧敏感的发现,此时的高务实似乎更多的是在充当一名听众,即便偶有发言,说话的时间也非常短,看起来只是在询问某些细节。 与此同时,申元辅本人的面色也不太对劲。朱翊钧认为,如果申先生也是在谈论《革新驿站疏》的相关问题,那从他与高务实的表情来看,明明已经局面占优,为何脸色也如此凝重? 这显然不合理。 朱翊钧其实一直都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在高务实多年的影响下学到了许多思考方式,尤其善于联系各方面的情报来分析人物,因此他很快想到锦衣卫报告的那件事。 是了,申先生原来并不是真的辩倒了务实,而是使出了拖字诀,用一件大事压下去另一件大事,他是在逼务实权衡哪件事情更重要,或者说……更紧急。 朱翊钧恍然大悟,甚至不需多想就猜到高务实在这件事上会如何抉择。 作为高务实的十年同窗,他太清楚高务实的作风了:和平时必以内政为先;临战时必以克敌为先。 务实一定会选择先把图们的危险遏制住!朱翊钧心中断定。 后世之人对这位万历帝的评价很有意思,如果一个人只读过袁腾飞的书,会认为万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垃圾、守财奴、怠工主义者;如果一个人只读过《明史》,会认为万历是一个碌碌无为的昏君;如果一个人只读过《明朝那些事儿》,会认为万历是一个不够勇敢、自甘堕落的人;如果一个人只读过《万历十五年》,会认为万历是一个很复杂、很奇怪、经常表现得自相矛盾的人。 可以理解他们,真的,每一种说法都可以理解,因为他们所看到的,的确都是万历皇帝朱翊钧在某一方面的表现。 袁腾飞,一个历史老师,一个既得利益者,一个地地道道的宋粉,一个地地道道的愤青。他站在文官士绅阶层的角度去看待万历,那么万历皇帝确实不是一个好东西。 《明史》本应该是一部信史,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此书中但凡与某些事有关的地方经常都会被恶意刻画。尤其是该书的后半部分,落笔者的丑陋嘴脸与后世的bbc之流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一样令人作呕。 当年明月是一个具有人文情怀的文人,在当时的世界上,具有人文情怀的人已经不多,他刚好是一个,非常难得。他站在人性的角度去剖析万历,虽然限于篇幅、限于文体,或许不能说得太多,但依旧从他的角度让其读者认识到了,万历是这个世界上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黄仁宇作为一个学者,抛开对人的偏见,他从大历史的角度去诠释万历一朝,相对透彻,也比较深入。但是很遗憾,在波诡云谲的万历一朝,就连万历帝自己都很难说是不是主角,更大的可能,他也只是一个让后人觉得可惜、可怜甚至可悲的背景板罢了。 倘若没有高务实的干预,万历帝的一生,原是与权臣、文官、士绅集团斗争的一生。既然有斗争,那就必然有输有赢。 遗憾的是,他有他爷爷的智商,却没有他爷爷的坚持;他有他父亲的用人之明,却没有他父亲圆滑容忍;他有成祖般的军事敏感,却没有成祖般的一言九鼎。 所以,如果没有高务实的存在,万历帝的一生注定是个悲剧——哪怕他足够聪明。 他一生的前二十年,被一团名为张江陵的阴影笼罩着,他在权臣的阴影中不断被压迫、不断成长,不断学习,直到他有一天意识到:我是皇帝,我才是皇帝。 于是,他心有不甘,他愤恨着,他隐忍着。在这段时间里,他是如此勤政,如此努力学习,如此善思明断。而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能麻痹那个人,为了能恢复祖先荣光,配得上他的身份。 在他懂事后的世界里,对张江陵的感情从来都只有傀儡皇帝对权臣的感情,表面上他战战兢兢,实际上他杀机盈胸。 他不会去思考张江陵是不是一个能臣,因为这种思考对皇帝而言丝毫没有必要。 历史上的张居正可不同于此时的高务实,张居正是可以被取代的,而高务实至少眼下来看没有人可以取代。 更何况,拿下已经去世的张居正,影响再大也不会大过于拿下此刻的高务实:张居正代表的几乎只是他自己,而高务实代表的却是一个力量巨大的集团。这个集团有文有武,有官有商,动一动就可能是天下大乱。 历史上的万历帝在他20岁的时候发现,这团笼罩在他头上的阴影终于消散了,他迫不及待的去抹掉这个人带给他的屈辱、带给他的一切压迫,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在抹掉了这个人存在过的证据之后,一个20岁的青年迫不及待的想要独揽朝纲、励精图治、振兴大明。 然后,他就被文官集团当头给了一棒。与文官集团的不断斗争使他发现,他虽然是皇帝但却一无是处:他没有自己的班子,之前那个班子,是那个人留给他的,当他清理了那个人的一切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不过是个孤家寡人。 他拿什么与庞大的文官集团去斗争?他的任何命令只要违背文官集团的意愿,就根本出不了紫禁城。 于是他不甘心,他开始抗争,开始争吵,开始无休无止的与文官集团拉锯,最后他发现根本没人鸟他。虽然文官集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从整体上而言,他却又远远不是整个文官集团的对手。 于是他明白了,也妥协了,不是他清洗了那个人存在的一切,只不过是另外一群人想要清洗那个人存在的一切。 他的人生失去了意义,他开始反思自己所作的一切,既然他的存在改变不了什么,那他到底又为何存在呢?他失望了,也失败了,他赌气一般的不去上朝,自己给自己关了禁闭。 既然有我没我都一样,那还要我干嘛?可是人生毕竟很长,经历了漫长的堕落之后,他发现他需要给自己找点存在的意义了,毕竟他还是皇帝,他还是想要为大明、为自己再做点什么。 他总结了许久,发现自己失败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人,也没有自己的钱。 没有自己人,就没有话语权;没有钱,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事都干不了。大明的窟窿太多了,仿佛一个无底洞一般,而重新有了目标的他还是想要去填一填。 可笑的是,文官集团自从那个人死后就变成了铁板一块——哦,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但是就算不是铁板一块,也没有一个人是他万历帝的自己人。 他没有他爷爷的运气好,因为他没有找到另一个张璁,他只能找到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阉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斗争,他已经明白了大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本就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想要去改变。 直接向百姓征税是不行的,百姓已经很不容易了;勋贵宗室的钱也白拿不得,因为他们或许不算大明的统治基础,但一定是天家的统治基础;那就只好征士绅的税、地主的税、圈地文官们的税了。 于是他发明了盐矿税监,他派出了自己亲近的太监去收税,去给朕弄钱,有了钱,朕就能跟文官集团掰手腕了。 结果呢?结果太监就被士绅们的家奴打死了,结果士绅们就鼓动家奴佃户闹民变了。 想从我们手里拿钱?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自古皇权不下县,皇上,你越界了!懂吗? 然后,掌握舆论的文官们就再一次开始骂他,当然更骂太监。但他还是没有放弃,哪怕没有太监愿意下去了,他也坚持着,许诺太监们好处,说你们既然冒着生命危险为朕收钱,那咱们就四六开。 终于有人愿意下去了,看着自己的钱一天天变多,他笑了。虽然每次收上来的钱其实并不多,但是大明够大啊,积少可以成多啊。等朕有钱了,朕就有话语权了,朕就可以和文官掰手腕了,朕就可以励精图治,振兴大明了! 但他的运气似乎依旧不太好,连续打了数次大仗,把他辛辛苦苦捞的一点银子花掉大半,虽然钱还是慢慢多了,可惜他也老了。再然后,他死了,他的儿子听信大臣们的忽悠,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把他大半辈子的积蓄花了大半……然后儿子就死了。 回顾他的一生,清算张居正一事被人说成是恩将仇报,却不知作为皇帝,张居正对他的“恩”该是从何而来?自古恩自上来而施于下,岂有恩自下来反施于上的道理! 如果有,那就意味着此前的那段时间里,根本就是上下颠倒、君臣易位,哪个皇帝能真心忍受这种鸟气! 收矿税一事更是挖了文官集团的祖坟,因此文官集团直到鞑清时期还在骂他,竟然炮制出“明亡于万历”的神论——别闹了好吗?没有万历出钱打仗,以三大征之全胜为大明朝再续了一波威严,这大明能不能有泰昌朝都难说,就更别提什么天启、崇祯了! 万历的问题在于,他没有像他爷爷那样固执得如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同时也没有他爹爹那样完全不在乎个人荣辱,更在于他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自己的张璁、高拱。 可是,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因为他的智慧不足,而现在的他,却因为高务实的出现把以上问题都给盖过去了。 他没有嘉靖的强硬,但高务实有足够的手腕解决各种疑难杂症。他所对付不了的文官集团现在被高务实弄成了三派,然后拉住一派、打击一派、稳住一派,朝廷政局看似斗争激烈,最终的决断权反而到了他这个皇帝手里。 他没有隆庆隐忍,但高务实却也不是高拱那样的犟脾气直性子。他和高务实都是聪明人,又是多年同窗,两个人互相试探一波底线,很快就达成了妥协。从此你做你的圣君,我做我的贤臣,大家君臣相济,和衷共荣,创个亘古佳话何其美哉! 朱翊钧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看了看沙漏,朝伺候在一旁的陈矩招了招手,将他唤过来吩咐道:“待会儿散了席,你派人去见一见务实,把锦衣卫交上来的消息都给他。然后你跟他说……就说朕的意思,下面该怎么办,早些拿个主意来。另外,如果他觉得这事最后要打仗,怎么打就让他安排吧——不过最好让周咏出头来说。” “是,皇爷,臣明白了。”陈矩这次没有自称奴婢,因为是政事所以用了“臣”,但他又补问了一句:“呃,皇爷……这仗打是不打全问大司徒么?您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嗯,其实陈矩不是问皇帝“可有什么要交代的”,而是问“可有什么要暗示的”——宦官话术而已。 但朱翊钧只是笑了笑,摇头道:“朕没什么要交代的。这些事情呐,务实一定会比朕考虑得更周详,你只管带话就行。” “是,皇爷。”陈矩再次躬身领命。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持羽静风尘”、“曹面子”、“云覆月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8章 意外的困境 此前二十年,陈矩经常到高务实府上拜访,乃是高府常客。不过,自前次皇帝令黄孟宇隐退之后,陈矩就来得极少了,因此他今日前来高府,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算得上破冰之旅——倒不是他与高务实之间有“冰”,而是代皇帝破冰。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亲自前来“带个话”,意味着皇帝认为他和高务实之间的关系没有受到此前那些事的影响,君臣二人依旧亲密无比,哪怕是国家大事也能“私下谈”——这是昔日高务实作为伴读时享受的待遇,当时他有个“观政”的帽子带着。 说实话,朱翊钧的这个举动多少有些出乎高务实的意料之外。 按照陈矩直接复述的朱翊钧原话来看,皇帝陛下显然猜到了高务实的立场,那就是朝廷的关注重点要转向辽东方面,而且必须随时做好出战干涉的准备,因此他才会说“如果他觉得这事最后要打仗,怎么打就让他安排吧”这样的话。 但问题在于,高务实现在的本职是户部尚书,既与负责作战事宜的兵部不相关,也与经常挂名外派封疆大吏的都察院不相干——由于大明的官制属于祖制,一般而言不可轻易,故此各镇总督、巡抚都是中枢外派的事官,常常都是挂着兵部尚书、兵部侍郎,以及都察院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衔的。 这些督抚虽然实际上已经成为地方上的封疆大吏,但从官制上而言始终属于中枢系统,其权力并非来源于建制,而是来源于圣旨委派。 在这种形制之下,督抚名义上的上司是其上官,如兵部尚书、左都御史,而实际上他们只需要对皇帝负责,因为是皇帝委派的他们。 或许有人想问:那内阁呢? 朱元璋在胡惟庸案之后废除了中书省,因此正经的“相权”在制度上就已经不存在了,如今内阁的权力其实是“代行部分皇权”。归根结底,内阁的权力来源于皇权的让渡——无论这种让渡是基于何种原因出现并持续至今的。 也就是说,正常来讲辽东方面如果要打仗,不管是主动出兵干涉,还是在图们发动对科尔沁乃至叶赫的攻击之后进行救援,与之相关的人只有皇帝、内阁、兵部尚书、左都御史等寥寥几人,与高务实这个户部尚书基本没有关系——除非皇帝宣召问他能不能拿出军饷,那才算和他有相干了,总之打仗肯定不归他管。 不过,皇帝此番乃是私下带话,那就是说让高务实私下把内阁与兵部尚书的活干了,通过兵部尚书的嘴巴提出他的意思,再由皇帝确认下来。 高务实总觉得这似乎有点密室政治的意味,但不确定皇帝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以此来向高务实表达自己依旧信任他,还是皇帝认为打仗这事就得让高务实拿主意才稳妥,亦或者还有其他目的? 前两者的可能性都很大,没准是二者皆有,但高务实历来是宁可多想不敢少想,因此他还是十分谨慎的思考皇帝这么做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 陈矩走后,高务实站在日新楼面朝什刹海的一面阳台上看似观景,实则脑子里不断推算,好半晌之后想到了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是基于当前蓟辽二镇的形势得来。 蓟州、辽东虽然同属蓟辽总督辖区,但他们历来都是两个镇,蓟镇是蓟镇,辽东是辽东。这两镇不光是各有各的总兵,连巡抚也都不相同。 蓟镇从巡抚辖区的角度来说是归顺天巡抚管辖,辽东当然是辽东巡抚来管,而有意思的正是蓟、辽两地当前的主要军政要员分属不同派系。 此刻蓟辽总督是接替周咏的原辽东巡抚李松,所属派系当然是心学派,职责是主管蓟辽两镇军务;顺天巡抚名叫成逊,所属派系为实学派,主管顺天军政;辽东巡抚顾养谦,所属派系为实学派;蓟镇总兵曹簠,所属派系实学派;辽东总兵李如松,所属派系……应该算心学派。 这个情况很有意思,实学派与心学派的势力在蓟辽二镇犬牙交错。名义上最高的军事主官是李松这个蓟辽总督,但大明的巡抚一贯有管军之权,而当战事真正爆发,直接负责领军的又是各个总兵。 这就意味着,这场仗如果现在打起来,几乎没有人能肯定底下的军队最终是奉了谁的命令在行动。有可能是制军的命令,有可能是抚军的命令,也有可能是总戎的命令……鬼知道下面的人到底该听谁的。 而具体到上面提到的几位蓟辽大员,其他人倒都是老熟人了,这里就不多做介绍,主要说一下顺天巡抚成逊,此人还是头一回出场露面。 成逊,字惟谦,长垣县人。穆宗隆庆五年(1571年)辛未科进士,初授南阳知县。因有实政,擢升吏部主事,历官山东参议,永平兵备副使,进山西按察使。万历十九年九月己丑,授巡抚顺天至今。 其在家乡,有礼让乡亲,事继母极孝之美名,又教两个弟弟勤学上进,乡中士人争相效仿。其中一弟成道,已中万历己卯(1579年)举人。 长垣县在后世属于河南,不过在明朝却属于北直隶大名府,因此不算高拱、高务实的乡党,但成逊是隆庆五年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官是张四维。成逊拜了张四维为座师,故成为实学派一员。 既然成了实学派的一员,前首辅张四维的门生,那自然只要自己不出事,前途基本就是看好的。 看他的任职履历也可以看得出来,他虽然刚刚为官的时候起步标准并不高,没能留在京师而是外放知县,但也算是实权官,并不是很差,况且他任知县的地方是南阳县,这就更有讲究了。 南阳县是南阳府的治所,其地属于河南。河南啊!这一世的隆、万时代,河南代表着着实学派的“本省”,以实学派出身而初任就被外放河南,那可是实学大佬们亲信弟子才有的待遇。 而南阳(府)在汉朝时期就是发达地区,后来随着长江流域的逐渐开发,虽然相比汉时差了一些,但其在河南而言依旧是好地方。作为南阳府治所的南阳县,更是整个南阳府最为发达的地区,在这里干一任知县,显然是最容易“出成绩”的,所以成逊“因有实政,擢升吏部主事”。 成逊在南阳县最大的实政是什么?是在其任内给南阳县引进了京华水泥厂的投资,兴建了京华水泥厂南阳分厂。 南阳那个地方,制造水泥的黏土、大理岩、水泥灰岩等矿产都比较充足,因此高务实让京华水泥厂的第四个分厂设立了过去,与成逊形成了一次双赢格局。 顺便提一句,前文在说玻璃制造时写到的亚洲最大天然碱矿桐柏县吴城碱矿,也属于南阳府辖区,其矿区离府治南阳县仅两百里距离。 高务实小规模开发这座碱矿的时候,还利用了成逊在河南南部的官声民望,使其更加顺利的拿到碱矿所属地区的地皮——毕竟开矿可以带动就业、创利增收,这种好处是不分古今中外都一样共通的。 当然前提是京华这种资本式的真开矿,而不是原历史上万历搞的那种太监监督、皇室开矿(即便矿税大头其实是商税,但挖矿还是真有的),挖矿是添头,压榨甚至勒索当地富户才是主要“盈利”。 总而言之,成逊就是在实学派一步步的“投资”下创造“实政”而被提拔起来的。当然,这不是说他本人可有可无,一地主官如果没有能力配合,就算高务实愿意投资,他也可能干砸嘛——后世都有不少这种官员,何况十六世纪的中国?所以,没干砸就说明他是有能力的。 不管怎么说,他的身份背景现在已经是很明确的了:张四维的门生、实学派的干将、高务实亲自扶上马的顺天巡抚。 这样一看,光从文官体系的角度而言,蓟辽现在的情况就是挂衔最高的蓟辽总督是心学派的人,蓟镇、辽东两地的巡抚则都是实学派的人,且都是实学派中高务实一系的。 从理论上来说,如果蓟、辽方面发生战争,蓟辽总督李松应该拥有最高指挥权(中枢没有直接干预的话),但具体到蓟镇和辽东两镇,作为“抚军”的两位实学派巡抚偏偏也能给军队下令——那就看总兵听谁的了。 蓟镇总兵是曹簠,他是高务实从牢里救出来的,后来跟着高务实重回巅峰不说,甚至还得偿所愿做到了总兵官,所以他肯定是听成逊的——也就是听高务实的。 不过他这边有个麻烦,那就是驻地问题。蓟辽总督有两个驻地,一是密云,二是遵化;顺天巡抚的驻地比较稳定,驻在蓟镇;而他这位蓟镇总兵现在反而不驻在蓟镇,也是驻在遵化的。 这里要简单说明一下,原先蓟镇总兵既可以驻在蓟镇,也可以驻在遵化,主要看总兵本人觉得哪里比较危险和薄弱,他就去驻在哪。相对来说遵化更接近边关,以前经常被蒙古人“光顾”,所以驻遵化的总兵比较多——戚继光是个例外,他大多数时候在蓟镇,而蒙古人试过几次之后发现这可能是个圈套,就不爱去他的防区玩了。 后来在高务实的指挥下,戚继光拿下了大宁,大明开始重修大宁城并坚持驻守,此时遵化由于是离大宁最近的边关要地,因此战略地位就更加要紧,蓟镇总兵官遂开始常驻遵化。 好了,说明就是这些,总之现在的局面是这样:顺天巡抚成逊驻在蓟镇,而蓟辽总督、蓟镇总兵、钦差镇守山海关太监这三位大佬则同驻遵化。 因此,曹簠面临的问题就是巡抚太远而总督太近——近到随时可以当面给他下令了。 文官总督当面给麾下总兵下令,这总兵除非不怕当场被总督请出天子剑斩首,否则怕是很难有勇气抗令不遵的。毕竟一个武将被总督请出天子剑以抗令不遵而斩,那可能连高务实都很难给他平反。 辽东的局面也不太妙,总兵李如松的驻地是辽西的广宁,而巡抚顾养谦的驻地是辽东辽阳。这两地直线距离为两百五十里,实际上由于辽河河套地区以前长期不在大明手中,因此现有道路是从沿海附近绕了大圈的,真实距离高达三百几十路将近四百里。 因此,李如松如果愿意,他大可以借口收到的命令不及时而无视抚军的命令抢先行动。考虑到李如松的脾气,这事很有可能发生,然后他甚至可以说自己是先接到了总督的命令。 不过,以上这些都是按照“大明主动进行全面干涉”这一前提来分析的,因此才需要涉及到蓟镇方面。 如果大明不打算全面干涉,那么蓟镇方面一般而言可以不动或者只做佯动,甚至就算李如松作为辽东总兵官而主要负责的辽西地区,也并非是非动不可的。 参考前一次曹簠出兵救援叶赫部的情况来看,倘若辽东副总兵方面以辽河以东的军力就能完成援助任务,倒也可以强压着蓟镇和辽西方面按兵不动,摆出“镇之以静,蓄势待发”的阵势来。 高务实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多少有些麻烦。虽然从前一次曹簠出兵救援叶赫时察哈尔部表现出的战斗力来看,这一次萧如薰(前文有述,他是接替曹簠任辽东副总兵的)只要能正常发挥辽东战力,救援叶赫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然而萧如薰和曹簠不可一概而论,萧如薰能突然提拔到现在的位置,靠的是西北之乱时他独守孤城而不落。但这表现出的是守城的能力,他在野战方面的能力到底如何,高务实是不清楚的。 况且萧如薰所部虽然早年就已经算是“泛实学派”了,但延绥那边不算嫡系,他们拿到的新式火器非常有限,对于高务实这些年推动的新式战术体系也未必很熟悉。 这就意味着萧如薰与辽东目前那批熟悉新战法的宣大将领们可能存在战术习惯上的差异,双方能不能完美配合,任谁也不知道。 再有就是科尔沁问题。如果说辽东方面只需要帮叶赫一把,守住叶赫不丢就算赢,那即便萧如薰与宣大将领们配合不熟,只要能正常发挥不乱来,应该说都有很大的把握。 可是叶赫与科尔沁因为地缘关系,实际上在面对图们时,双方是唇齿相依的。即叶赫想要长期和平就必须保证科尔沁不被吞并,否则图们随时都可以长驱直入,而失去了科尔沁掩护的叶赫,图们下一次来的时候恐怕会让他们连向大明求救的时间都没有。 高务实眉头大皱,想不到这个问题仔细推敲之后,麻烦竟然出在怎么保住科尔沁上了。 这科尔沁现在可是“真游牧”,要救援他们,几乎不可能派一支步兵为主的部队,只能抽调骑兵……辽东东部这边能抽调多少骑兵出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9章 战争序曲(一) 或许是由于一路从辽东巡抚、蓟辽总督晋升兵部尚书的关系,履新未久的大司马周咏竟然也在这一日傍晚拜访高府,而此时离圣节大宴礼过去尚且不到三个时辰。 高务实此时正在楼上和刘馨讨论当前在蓟辽动兵的风险,得听大司马到访,刘馨便主动请求回避。高务实点了点头,让她先去隔壁房间休息,自己则先去换了一身宝蓝道袍,再去三楼的小会客室接待周咏。 周咏此来高府,说起来还有点巧,他是在从皇宫回府的路上遇见了陈矩,这才知道陈掌印竟然来了高府。 周部堂略一思索,觉得陈矩此行不简单,极有可能就是为了锦衣卫那些消息以及后续的事情。高司徒是在辽东呆过的,而且立过殊功,皇上如果要了解辽东方面出现这些变局可能导致的影响,派陈掌印向高司徒询问无疑是很合理的事。 高司徒会怎么说?以上一次高司徒力主救援叶赫的情况来看,这一次他仍然有极大的可能会坚持再救一次,如此便涉及军务了,是他周某人的当管。 周咏因为是三甲出身,在朝中显得资历不够,这一点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故而一旦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当然也很上心,这便是他主动前来拜访高务实的动机。 当然,证明自己归证明自己,自知之明还是要有。高务实才是实学派的大老板,而且实学派在辽东的力量几乎全是高务实控制着的,这些情况周咏就很明白,因此辽东那边到底该怎么打,这个决定权只在高务实手中,他周本兵顶多能当个台前木偶,不来找高务实又怎么会知道这出戏该如何唱? “大司徒,锦衣卫此番若非虚报误报,则我大明恐怕很难置身事外。”虽然知道决定权在高务实,但周咏还是一上来就先表明了自己的判断,正色道:“叶赫乃满洲均势之所系,而科尔沁之存亡又是叶赫安危之所系。故我若不救科尔沁,则叶赫危矣,叶赫危则满洲危矣,满洲危则辽东危矣——此我大明所以必救科尔沁之所在。” 高务实不动声色地反问道:“本兵的意思我明白,但这嫩江科尔沁部……要救他们可不容易呀!未知本兵对此部有多少了解?” 虽然高务实看似随口一问,但周咏知道这番话有考校自己的意思,不敢怠慢,正色答道:“科尔沁部在喜峰口外,其地至京师原是千二百八十里。东西距八百七十里,南北距二千有百里。东有邻赉特,西有察哈尔,南临辽东边墙,北抵黑龙江。 昔元太祖削平西北诸国,建王、驸马等世守之,为蒙古所自出。科尔沁始祖曰哈布图哈萨尔,乃元太祖弟,此后科尔沁各部皆其裔也,而此番咏与大司徒所议之科尔沁,乃是其中嫩江科尔沁部……” 周咏这些年的辽东巡抚和蓟辽总督还算没有白干,对于算不上寇边主力的嫩科尔沁部算是有些了解,不过他的解释还是不太详细,当然也可能他只是认为高务实这一问不过是怕他根本不了解嫩科尔沁的情况,自己只要表明一下曾对其有过关注就够了。 事实上科尔沁上溯始祖,至少应该提到所谓的内扎萨克八部,此八部为:科尔沁、杜尔伯特、郭尔罗斯、扎赉特、阿鲁科尔沁、四子部落、茂明安、乌拉特。 这八部之始祖为哈撒尔,是也速该的次子,也就是成吉思汗的二弟,他从少年时代起辅佐成吉思汗,为“蒙古共同体”的形成和大蒙古国的建立立下了极大的功勋。成吉思汗曾说:“有哈撒尔之射,有别里古台之力,此朕之所以取天下也”。 当然现在不必多谈哈撒尔,说回科尔沁。“科尔沁”一词源于鲜卑语,意为带弓箭的侍卫,科尔沁早前便为“怯薜”执事之一。 “怯薜”是从各“千户”、“万户”中精选年轻力壮、武术高强、箭法出众者组成二千人的“科尔沁”,连同“各千户内选拣得宿卫八千人”共同组成一万人的亲军。科尔沁这个军事机构,平时是负责护卫帅帐的卫队,战时为冲锋陷阵的主力。 当年,这支侍卫军由成吉思汗的二弟哈布图哈撒尔统领,称为“带弓箭的豁尔臣”。在跟随成吉思汗征战中屡立战功。到了15世纪初,“科尔沁”由军事机构的名称演变成哈撒尔后裔所属各部的泛称,成了科尔沁部。 科尔沁部原居住在额尔古纳河、海拉尔河和呼伦湖一带,大明洪熙年间因为与瓦剌相争被击败,阿岱汗和阿鲁台太师便率领一部分科尔沁人东迁,到大兴安岭以东的嫩江流域驻牧。从此,这部分科尔沁人就被称为“嫩江科尔沁”,简称“嫩科尔沁”。仍然留驻原地的科尔沁人,则被称为“阿鲁科尔沁”。 达延汗重新统一东部蒙古后,将漠南、漠北各不相属的大小领地合并为六个万户,分为左右两翼,每翼三万户。重新划分领地时,保留了科尔沁兀鲁斯万户,尊称它为“阿巴嘎科尔沁”(叔王科尔沁),使之同六万户并立于蒙古。 当时科尔沁兀鲁思万户内部也分左右翼。左翼包括新明安塔奔、茂明安、乌拉特、塔打勒沁、卜打沁、阿勒塔沁、和郭尔罗斯七个部(鄂托克);右翼包括克里叶特(克列亦惕)、噶滚贺什格、主亦惕、吐亦别滚、伊克明安和萨阿赤惕六个部(鄂托克)。 科尔沁部在蒙古诸部中享有特殊地位,其在军事方面对兀良哈万户有统辖权。大明正德年间,达延汗死,漠北兀良哈万户反叛,发生战乱。为避战乱,嫩科尔沁部于嘉靖年南迁到已西迁的兀良哈三卫之地驻牧,成为叶赫部的近邻,没过多久便和有着部分蒙古血统的叶赫部结成同盟。 前几年,由于图们汗在土默特东部遭到明蒙(土默特)联军的痛击,而后炒花部又很快被高务实彻底覆灭,因此给嫩科尔沁部创造了机会,他们继续往西南扩展。 不过这次扩展不太顺利,遭到扎鲁特等内喀尔喀部(臣服于图们汗)的阻滞,因此只好继续加强与女真叶赫、乌拉等部的联系,形成了更加紧密的同盟关系。 在此前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嫩科尔沁与察哈尔的关系是时而联合进攻大明边境,时而互相攻伐,总体上处于各自为政的状态。 而近几年,尤其是此前图们汗直接穿过嫩科尔沁部名义上的最南端领地攻击叶赫之后,该部与图们汗之间的关系骤然紧张,首领翁果岱开始接受京华的秘密接触,通过叶赫部周转以及京华在长春的据点(大家没忘记这个点吧?)进行贸易。 因为有了相对比较稳定的大明货物来源,科尔沁部这两年受白灾黑灾的影响较过去小了很多。然而正是因为走过了坦途大路,再让人回去走羊肠小道就无法接受了,故科尔沁更加重视与叶赫的关系,以免被断了这条输血管。 任何关系都是相互的,科尔沁努力维持与叶赫的关系,叶赫自然不能无视。即便不提他们与科尔沁在安全方面的共同需求、共同利益,即便在商业上叶赫也无法做到对科尔沁的危险视而不见。 叶赫本就是做二道贩子的,如果科尔沁这个新开张的大主顾被图们摁死,那叶赫岂不是也被断了一条财路?所以即便叶赫的使者还没赶到京师向高务实直接求援,但高务实在听到锦衣卫的情报之后也可以肯定叶赫会这样做。 现在周咏这样一说,可见对科尔沁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高务实便也放了些心,颔首问道:“本兵既然了解科尔沁的情况,那就再好不过了。如今的问题在于朝廷尚未完成对察哈尔决战的全部准备。 然而此番如果真要出兵干涉,光是暂时逼退图们其实并无意义。科尔沁与叶赫不同,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游牧,非是如叶赫建城营寨而居。如此我军即便出兵,也不可能代其固守某处,以逸待劳痛击图们。 反之,察哈尔也是以游牧为主,此前丢了察罕浩特几日也没见图们心疼。这样一来,只要我军不曾重创图们主力,则图们就不可能真正受到限制——我军出塞,则他大可以退走;我军回师,他却又能再次出击。 本兵当知我军劳师远征所费不菲,但在草原之上却又未必能寻及图们主力予以重创,如此这般来回拉扯,其利在虏而不在我……本兵可有良策?” 周咏这些年都在于军务打交道,至少兵书还是读得挺熟的,因此立刻回答道:“这般局面之下,唯有攻其必救方可引图们上钩,而我军则当于中道设伏,守株待兔以破之。” 高务实哂然一笑,问道:“那么本兵以为,何处是图们之‘必救’?” “这……正欲与大司徒商议。”周咏略有些尴尬地回答道。 “难就难在此处。”高务实轻叹一声,摇头道:“对于真正的蒙古人而言,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他们的‘必救’之地。” 顿了一顿,补充道:“或许成吉思汗的陵寝可以算吧,可惜我们并不知其所在,即便知道……那也不可能是在辽东塞外。” 那是当然,成吉思汗陵虽然一直到后世都不能确定其具体位置,但根据鄂尔多斯部这个守陵部落的驻牧地区就知道,大概率是在黄河河套或者附近地区,再怎么说也不会跑去东北。 这就是游牧民族的一大优势,万里草原都是他们的生活区,虽然水草丰美之地总是最好的,但其他地区也并非不能过活,因此当他们在一地处于危险的情况下,只需要避走他地即可,谈何“必救”? 只有反过来,游牧民族看待农耕民族,那才有很多必救之地。比如著名的“燕云十六州”就是其中典型,中原农耕民族只要丢了燕云十六州,多半就是被游牧民族压着打的时代。 总而言之,周咏刚才这话虽然符合兵书之常理,但蒙古人原本就不在“常理”之内。 按照高务实过去的想法,“收服”蒙古人不难,如土默特那样,只要先确保大明自身能够守得住,然后靠着经济影响,就能让蒙古人低头称臣;但是“收复”蒙古却不容易,因为收复意味着你得有能力灭了对方,可是把蒙古人撵走容易,灭掉……你首先得追得上,其次还要守得住,那样才可能啊。 在大草原那种环境下,光是“追得上”就已经难如登天了,更何况守得住?茫茫无际的大草原怎么守?无非你自己也派一支骑兵过去不停的追杀他们,让他们连放牧的机会都没有,这样才能消耗他们的实力,让他们要么选择臣服,要么选择流亡,舍此之外绝无他法。 然而在没有机械动力之前,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情况只有一个:你的骑兵比蒙古骑兵更强大。 大明准备察哈尔决战之所以费了这么多年,难道真是正面战场打不过么?显然不是,因为漠南之战就已经表明,在正确的火器使用思路之下,火器部队已经具备了与蒙古骑兵正面作战的能力。而在辽南之战、辽北之战结束后,这种优势便表现得更加明显。 可以说,如果能有一场仗是图们拿他的六万铁骑与明军主力打正面决战,高务实一刻都不必等,直接调集蓟辽主力出塞就能一战灭掉察哈尔。 问题是图们又不是傻子,三场大战下来他还看不清这种趋势么?他和布日哈图绝对不会再做这样的试探,更别说决战了。他们只会再次祭起蒙古人的老套路,从整个战略层面都执行“曼古歹”战术。 曼古歹战术的核心思想是什么?其实就是只有我打你,不让你打我。 所以这些年大明做的准备都是些什么?一方面是继续强化边境防御,另一方面是加强步兵反骑兵,但最为重要的一方面则是借着土默特臣服的利好,不断积攒骑兵,训练培养一支强大的骑兵部队。 高务实为什么不肯让辽东李家军损失太大,为什么格外重用骑兵将领麻承勋等人?就是因为他们手底下都有很多骑兵苗子。 然而这一次并非要对整个察哈尔进行大决战,考虑到李家军的立场还不明确,自然是能不用最好先不用,那么辽东方面能够用得上的骑兵部队就不是很多了。 高务实刚才和刘馨已经计算过,以麻承勋所部为核心集中辽河以东能够集结的骑兵主力,大概只有八千左右。并不是辽河以东的骑兵总兵力只有这么多,而是只有这些是可以确保随时能出征的。 拿这八千骑兵主力出塞去救援叶赫、救援科尔沁?怎么看都似乎不够稳妥啊…… ---------- 感谢书友“曹面子”、“大哥的弟弟叫二哥”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9章 战争序曲(二) 高务实左看右看都觉得不稳妥,但他万万料不到周本兵此刻居然提出了一个绝对堪称稳妥的意见,只不过……似乎只是军事上的稳妥,因为周本兵的建议是:由萧如薰或麻承勋领兵出塞作战,但京华要出动大规模骑丁协助。 这个主意真是让高务实震惊了一把,但震惊过后他也不得不承认,单从军事的角度来看,以京华此时在辽东的武装家丁规模,的确有能力完成这一任务。 原因为何?因为高务实自当初去辽南赴任金复海盖兵备开始,就一边扩大在辽东的投资,一边积极往辽东扩大武装家丁编制,以及囤积各类作战物资。 这一举动甚至还被刘守有上报过,只是当时高务实对东厂和锦衣卫的影响力极大,导致最后皇帝那边接收到的情报有着明显的倾向性,于是认为这些准备只是因为辽东的安全局势堪忧,京华为了确保煤、铁等重要产业的安全,故设置了多重安保手段。 这些手段主要包括设立京华商社护卫马队、各矿区护矿队、各工厂护厂队,以及辽河、太子河等内河运输与护卫船队等等。 如果按照大明内部的习惯来看,这些家丁都是按照约定成俗编制而成的,与全国各地无数乡绅们打造的那些用于防备流寇山贼的民兵组织并无不同。 非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大概就是京华的体量太大,所以这些武装力量加起来实在是规模巨大,而且京华又太富,这些武装力量的装备水平也因此太高太高。 由于京华出兵可能有一些其他问题,高务实不好立刻答应,因此只是不置可否地表示自己会考虑,然后就请周本兵先回去了。 等周咏一走,高务实便回到书房,将刘馨找来继续商议,尤其是针对京华出兵的提议向她征询意见。 刘馨听完便笑道:“京华出兵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京华在辽东维持较大规模的武装力量,原本是做为壬辰倭乱和决战察哈尔所准备的明军后备力量,你现在如果要提前使用,那就不得不考虑是否会暴露京华在辽东的实际实力这一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皇帝前不久还在担心你的势力太大,如果此次作战,京华旗下的武力又发挥了比较重大的作用,到时候皇帝推一及众,由辽东联想到全大明,甚至再联想到南疆……那他会不会认为你高司徒看似好端端的一介文臣,结果手里居然有好几十万大军,这会不会有些过于令人震怖啊?” “我就是担心这一点。”高务实皱眉道:“辽东的武装家丁的确实力不弱,但他们也的确是为壬辰倭乱和察哈尔决战预备着的,这一点从始至终都不曾变化。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他们对朝廷毫无威胁,但皇帝会不会也如此自信,经过上次事件,我却不能再打包票了。” 刘馨掠了掠鬓角的秀发,坦然道:“既然如此,我的建议是能不出动京华的骑丁就最好不出动,如果实在要出动,那就要尽量压缩规模,特别是一定要确保出动的京华骑丁人数绝不能超过辽东的正规骑兵部队,要让‘协助作战’至少看起来是名副其实的。” 高务实把目光转向窗外,看着什刹海,平静地道:“那就首先要评估一下图们此番出兵的力量,以及我方需要多少兵力才能应对。” 刘馨毫不犹豫地道:“图们方面我们要料敌从宽,外喀尔喀部据说一直比较好的保持着蒙古人的传统,战斗力这一块我认为最好往高了估计。 察哈尔本部有六万精骑,外喀尔喀部虽然能战但人口相对不足,我认为即便他们被迫全力支持图们,能出动的也不会超过两万骑。这样的话,对方最多会拥有八万蒙古铁骑,绝对是一股强大的战力。” 高务实沉吟片刻,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面色谨慎地道:“以步制骑我曾试过几次,效果还算不错,但问题也比较明显,最严重的一点就是,这种战法首先必须确保战斗爆发在我所预定的战场。 换句话说,就是在我军机动力不如对方的情况下,必须先敌行动,提前预设战场并确保对方中计。你知道的,这种仗如果打赢了,回顾的时候的确很爽,但事实上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图们如果像之前一样,是来主动进攻大明,甚至就算进攻叶赫也还好说,因为我们的城池、叶赫的城寨都是固定在那儿不动的,他要来抢掠就必须奔着城池而去,这对于设伏之类的计略而言比较方便。 然而这一次最大的难题恐怕会应在救援科尔沁部这件事上,科尔沁是个游牧的大部落,不仅居无定所,而且地盘也不算很小。在这种情况下,我要判断图们的行军轨迹是很难的。” 刘馨摇头道:“就算你能判断准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这是在和蒙古人作战,不是在南疆打城池交换,时间和距离都摆在这里,前方打起来根本不可能靠你来遥控。 你若决定让萧如薰领兵,就得完全信任萧如薰的能力;你若只需要麻承勋出兵,那也一样只能相信他的能力。总之,到时候临战发挥如何,全看前线将领的应变之能,你顶多只能提前告诉他们一些战略目标之类的东西,具体操作全看他们自己。” 高务实沉默了一会儿,把话题转移开,问道:“辽河以东能够抽调的骑兵部队只有八千左右,那就是说京华骑兵的协助兵力顶多也不能超过这个数了。” 刘馨斜睨了他一眼:“与之持平也是不行的。不瞒你说,我甚至恨不得只出个两千人,勉强给辽东凑足一万骑兵就好。” 高务实皱眉道:“一万打八万?” “怎么可能!”刘馨翻了个白眼:“自从万历二式骑枪款问世,明军骑兵的火力的确提升了很多,现在与蒙古骑兵对射的确已经不落下风了。 但即便如此,那也主要是从射程和杀伤力的角度来说的,从火力密度而言可未必——毕竟骑枪虽然已经改为燧发式,也有了纸壳定装药,但现在装药和装弹是分开的,整个填装时间虽然比以前大幅缩短,可是这个速度提升再快也不会比蒙古人抽箭射出来得快。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只要蒙古人不和咱们搞什么曼古歹,双方就打成最蠢的骑兵对冲,那么在第一波射击之后就可能出现短兵相接——我现在还不好判断这样的战斗双方谁能占优。” 万历二式骑枪是可以插刺刀的,但骑枪插刺刀并非用于骑兵对冲作战,那是为了骑兵对步兵的驱逐战和追杀作战准备的东西。对于骑兵对冲作战,大明骑兵也好,京华骑丁也罢,一旦短兵相接,还是要靠战刀来分胜负。 只不过,蒙古人的战刀是那种典型的蒙古弯刀,大明这边的冷兵器却不算标准制式化,马刀的款式略多——主要是由于京华很少涉足冷兵器产品,导致这些马刀的供应商不同,因此款式也有差别。 京华自家的马刀是标配的改良型雁翎刀,这刀本身其实不算专业马刀,而是一种“通用型战刀”,属于上马可以做马刀,下马可以当步兵佩刀的产品。 骑丁们配备这款战刀的原因是他们的工作环境比较复杂。他们一来长期作为商队护卫使用,因此经常会接到剿灭山贼的任务;二来也常常需要出塞,也可能碰到一些马匪马帮,这样一来就只好配备一些“多功能”型的武器。改良款雁翎刀就是其中典型。 其实说是说改良,这改良也并不大,总体来说就是仗着京华在冶金方面的技术比较先进,略微加长了一些刀身,而刀刃则变薄了一些,维持住了雁翎刀的习惯重量而已。 总而言之,相比于火器实力的进步,冷兵器方面虽然也有进步,但因为种种原因,这些进步所实际带来的战力提升却未必有多少。那么,明军骑兵如果真的和蒙古骑兵马上对砍,无论是刘馨还是高务实,的确都很难在没有实战数据的情况下做出准确判断。但不管怎么说,他俩肯定都不会认为一万明军骑兵能胜过八万蒙古骑兵。 刘馨顿了一顿,很快接着道:“明军这次出兵又不是说要去和察哈尔打决战,他们的任务是救援科尔沁,而救援科尔沁则肯定是和叶赫一同出兵。这也就是说,即便是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们也应该不会是孤军作战的,身旁会有叶赫的友军部队。 与此同时,如果明军、叶赫、科尔沁三方能够有效配合的话,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图们与他们接战之前,就先形成三方联军集中一处、等待决战的态势。” “等待决战?”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我想你该不会是真的想要现在决战,而是……摆一个刺猬战术,让图们觉得无利可图而主动退兵?” 刘馨坦然点了点头,承认道:“不错,我是这个意思。” 高务实苦笑道:“想法不错,但你知道科尔沁兵力有多少么?平时仅万余,战时或有两万余,仅此而已。” 刘馨略微诧异,挑眉道:“不会吧?我记得终清一朝科尔沁王公的地位都挺高的啊,他们就这点兵力?” 高务实道:“鞑清时期蒙古人被限制了人口,满人给他们搞了一个减丁政策,你听过没有?” “略有耳闻,但具体不清楚。”刘馨老老实实地道。 高务实“嗯”了一声,简单解释道:“基本上就是对蒙古各部进行分化瓦解,对于人口比较多和凝聚力比较强的蒙古各部进行人口控制。比如科尔沁蒙古的男丁上限是八万,超过的就要杀掉。 类似的还有在战争中让蒙古军队打前锋,这种变相减丁的方式就更多了。比如 通过这种手段,到了清末时期,蒙古人口(指整个蒙古)从明末的1200万左右(注:此为冯玉祥转述的外蒙人士语,但我觉得此数据存疑,应该不会有这么多)减少到清末的不及百万。 这个数据有点吓人,但根据外蒙独立时的资料来看,以及在冯玉祥的《外蒙古行记》记载,大致上应该是真实的,具体数字可能有出入,但总与满清的减丁政策脱不了干系。” 刘馨感慨道:“这可真是……好一个满蒙一家亲,亲到要减丁。”顿了一顿,却又有了疑惑,问道:“但为什么他们只限制男丁数?生孩子的是女人啊。” “满人考虑的是军事威胁,而蒙古女人的传统一直都是遵从强者。所以当男人只有那点人数,自然就威胁不了满人。至于蒙古女人就算再多……呃,我说直白一点——你认为在那个年代有必要担心性别失衡问题吗?尤其是女多男少的失衡?” 刘馨“哼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那倒是不用,三妻四妾谁不想啊,对吧?” 高务实打了个哈哈,把话题转回正事,道:“不管怎么说吧,总之现在的局面就是科尔沁方面的人口其实并不多。原历史上他们强大起来主要也是因为投努尔哈赤投得比较早,而且和努尔哈赤、皇太极等几代虏酋密切联姻所以政治地位较高,再加上皇太极统一蒙古的战争中分给了科尔沁部不少蒙古人丁……现在还没那个机会呢。” 刘馨沉吟起来,计算着道:“科尔沁两万骑,叶赫大概也就两万兵,其中骑兵最多一半,这就是三万……加上大明这一万,拢共只有四万骑兵,差不多只是图们的一半。”她讶然道:“诶,这么看起来的话,图们的实力好像还真不弱啊!” “看跟谁比。”高务实摇了摇头,然后皱眉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四万对八万,而且是纯骑兵对战……不瞒你说,我信心不是很足,恐怕还得再从其他方面想点办法。” 然后叹了口气,无奈道:“周本兵提议京华出兵协助,我估计他是以为京华在辽东的数万家丁——包括近两万骑丁,都是随随便便可以拿出来用的。” 刘馨也眉头大皱,忍不住道:“既然京华自己不能反客为主,抢了经制之军的功劳,那么如果不靠其他地区的支持,单以辽东本地的力量为限,恐怕李如松不出马是不行的了,毕竟只有他手中才有足够强大的骑兵力量。”说着便朝高务实看过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dj000214”、“曹面子”、“万恶的笑jj”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9章 战争序曲(三)马 李如松么…… 高务实皱眉沉思起来,片刻之后却摇了摇头:“他这次还是不宜轻动。” “为什么,你是怕顾养谦指挥不动他?”刘馨略微挑眉,道:“就算顾养谦指挥不动,难道你也指挥不动?” “我?”高务实哂然一笑:“我怎么指挥他?我是户部尚书,又不是兵部尚书,我凭什么指挥他一个辽东总兵官呀?要是在一年前,那还好说,因为当时我好歹还顶着一个七镇经略的虚名。 眼下我主管财政,去年又收了不少财权,已经是权倾朝野了,军事方面自然不宜过多插手……皇上之所以特意提点,说让我借周本兵之口来建议,不也正因为如此么?” 刘馨便道:“那为什么不能用李如松?前一次李成梁虽然损失了一些兵马,但根据情报来看,李如松回任辽东之后已经差不多把损失的兵马补了回来,李家军嫡系目前大致上恢复了四万左右的规模。 这样一支精锐的骑兵不拿去对付蒙古,难道你还非要用他们去朝鲜战场死磕日式山城防御体系?我可记得很清楚,是你告诉我朝鲜战场上的日式山城让明军吃了不少亏的。” “日式山城体系的问题我有办法解决,而李如松和他的家丁骑兵部队将来在朝鲜战场另有他用。”高务实道:“况且这一次不用李如松,其实不仅仅是从军事方面考虑的,更多的是出于政治目的。” 刘馨以手扶额,无奈道:“不愿意让心学派立功?” “不,我说的政治目的不是对内的目的,是对外的目的。无论你信不信,我的政治偏见还不至于和这个年代的其他人那样严重。”高务实摇头否认了。 “哦?对外的目的?”刘馨诧异道:“对外……是指对蒙古人?” “主要是蒙古人,但你也可以把女真人算进去。”高务实撇了撇嘴,道:“我是要让蒙古人甚至女真人都觉得,自从前次李成梁一败,朝廷已经不信任李家了——不是一般的不信任,而是皇帝的不信任再加上我实学派的顺势打压。” “哦,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刘馨眼前一亮,两手一拍,道:“你是故意把李家军这四万精锐‘雪藏’起来,让他们在蒙古人和女真人对大明的军力估算中除名,等到关键时刻才忽然将他们亮出来,用作一支奇兵!” 高务实轻轻颔首,道:“这是预案之一,是在察哈尔战事爆发于朝鲜战事之前的一种预案。如果反过来,朝鲜战事爆发在前,那这项预案的意义就不大了。” “你居然不能断定这两场战争谁会爆发在前么?这可不符合你的一贯做派呀。”刘馨笑了起来。 “我在日本搞这搞那,本意也是拖延朝鲜战争的爆发时间,希望抢先打完察哈尔之战。只不过这其中还有一些变数,因此我现在没法断言。” “有时候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高务实说着,忽然叹了口气,道:“依我本意,这两年是要尽量避免让蒙古人察觉到我大明骑兵力量正在快速增长这个情况的,因为只有他们忽略了一点,待发动察哈尔决战之时我才好设套,争取打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一举解决掉蒙古之患。但当前敌情涉及到科尔沁,这偏偏是个‘必救’,且救援科尔沁还非得动用骑兵不可。” 高务实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道:“刚才周本兵向我提出由京华派兵支援的时候我就在想,其实最好是能让土默特出兵支援。毕竟土默特不仅实力强大,而且一旦是以他们的支援为主,图们方面说不定就会忽视了大明骑兵的强弱问题,可谓两全其美。” “我看这主意好,为什么不这么做?”刘馨立刻道。 “土默特骑兵固然好用,但你要知道土默特现在算是外藩,他们臣服归臣服,但账却要算清楚。比如他们出多少人马,该办成哪些事情,事成之后我大明朝廷要如何赏赐,这一笔笔一桩桩,说到底都是要给钱的。” 高务实笑了笑:“不给钱就没人帮你办事,钱没给够人家就出工不出力——买卖嘛,大家都不想折本,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你说是吧?” “呃,那你想花多少钱,让他们帮多大的忙?”刘馨问道。 “直到刚才我才想到一个……或许比较好的办法。”高务实笑道:“这次大明可以吃点亏,多买一些骟马——多买的意思是,土默特现有的骟马和今后一两年的骟马,我大明包圆了。如果朝廷实在吃不下,我京华可以帮忙吃。” 刘馨大为诧异:“这是为何?以前不都是尽量少买骟马,多买母马和种马么?”她说着忽然露出思考之色,自言自语道:“等等,你的意思是……大战在即了?” 所谓骟马,就是阉割之后的马,也称去势之马。不过可能很多人对骟马有些误会,认为这些马不好,都是垃圾货。这种观点对于骟马来说其实挺冤枉的,尤其是对于蒙古人的骟马来说。 事实上蒙古人在千百年游牧生活中,早就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养马方法。一般来说是这样的:马生下来一、二年间,先在草地上进行精心的骑乘训练,使其饱食青草,膘满体壮。 待长出四齿即行去势,蒙古语称去势之马为“阿塔思”,汉语则叫骟马。这样早去势的马,其实长得矫健勇壮,而且既有力又柔顺,还更能耐寒冷气候。 去势后的马经二、三年在草地放牧后,再次骑乘,并像最初骑乘训练那样再次教练。经第二次教练,马的性情已较温顺,步法也很理想,不会咬人、踢人,骑马的人在马背上感到很平稳。下马后不用拴马,马也不会离开走远。另外,成百成千匹集成的马群也没有胡乱嘶叫的。 蒙古人在教练中,白天是绝不给饲料的,到了夜里在草地上放牧,拂晓又备起鞍子骑乘,虽然骑乘完了不用拴住,但做为养马法,必须拴在柱子上,使马仰起头,等到气息完全平静、四蹄冷下来之后,才开始在草地上放牧。这是因为马经过奔跑,疲劳还未恢复的时候就吃草、饮水是很有害的。 战马在参加战斗后,必须在草地上放牧,使其饱食青草,饱饮好水,这中间绝对不骑乘,只有再次战斗临近的时候,才把马从牧地赶回营地,拴在马栓子上。然后,仅喂少量的草,经—定的时间以后,肥膘收缩,身体壮健,这时再继续乘骑数百里路。 用这种养马法,马奔跑很远的路也只出很少汗,于是任何远征都能够耐得住。行进中绝不喂草饮水,因为劳累紧张中饮食,马摄入的东西不仅不能变成血肉,反而要生病。 牧马中最强壮、最优良者留为种马而不去势,在蒙汉混合地区的话语中,一般称种马为“移刺马”。移刺马之外,其实大部分牡马都会去势、病弱者很少。 移刺马通常都是官马,身有喂养这类官马职司的蒙古人,还会如牧人管理马群那样巧妙地管理骡马群,但是骟马、骒马各自为群,绝不相混。 骡马群一般由四、五十匹组成,一群骒马必须配备一匹种马(移刺马)。移刺马发现自己管辖的骡马中有寓群出走者,就会立即主动追上,连踢带咬的赶回来。其它骒马群的移刺马奔到不属于自己的骒马群时,该群的官马会制止它,把它咬伤或踢伤以后赶跑。 职司牧人则经常手持铁鞭监督马群,是以马特别惧怕蒙古铁鞭。若牧人发现无视秩序争先喝水的马,就挥动铁鞭,立即制止。故即使在饮水时,马群也是整齐排列,按照顺序喝完水才离去。这样周到的饲养管理,就是蒙古人养马法比其他民族的养马法卓越之处。 这些东西高务实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从他的好学生额尔德木图那里得来。额尔德木图不仅是他的学生,更是土默特彻辰汗把汉那吉的长子,早已经册封为土默特的黄台吉了——相当于“皇太子”的意思。 有这样一位弟子在,高务实老早就把蒙古人养马的一些诀窍摸到手。当然,有些技巧说起来简单而执行起来却很复杂,所以高务实又花了不少工夫让曹淦精心安排,从土默特人里头挖了一些养马的能手,用来给京华培育良马。 京华这些年通过陆上、海上两条丝绸之路,已经弄到了不少好马种,包括著名的阿拉伯马、阿哈尔捷金马(即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后世土库曼斯坦国宝)、阿克哈—塔克马(也是中亚马种)、哈萨克马等等,然后进行各种各样的配种来进行繁育研究,当然其中也少不了加入拥有数量最多的蒙古马血统。 目前来说,有一个比较成功的培育品种,其体格比哈萨克马要小,但比蒙古马强壮一些,速度和敏捷方面略低于阿拉伯马但耐力相当不错,目前这种马已经运了一些去南疆进行气候适应研究。 由于该马是在京华所属的甘肃凉州马场培育而出的,因此被高务实暂时命名为凉州马。不过由于马种的血系定型需要至少好几代,所以目前尚不好大量培育,更遑论进行大规模装备及实战了。 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购入优秀的蒙古骟马作为主力战马,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大明……或者干脆说在整个中国历史中,中原王朝都有一种关键性生产必须自行掌握的思维,因此大明朝廷找土默特买马的时候经常会希望多买母马和种马,寄希望于自己马场来培育战马。 高务实此前并没有过多干涉这一原则,但是经过这些年的发展,他发现这个思路似乎本身就有问题。 从刚刚提到的蒙古人养马训马的办法来看,实际上这一过程对于马场、草场的要求还是挺高的,但这对蒙古人来说无所谓,对大明来说就很有压力了。 即便大明比宋朝在马场一事上的条件好了许多,但这种相对的好如果拿去和蒙古人一比,不客气的说,条件水平依旧是两个字:稀烂。 正因如此,目前大明的官方马场即便经过一些改革,表现也只能说稀松平常,解决一下有无问题还马马虎虎,要和蒙古人培育的骟马或者说战马相比,那就真是差了不少了。 既然朝廷自己培育的战马不太行,现阶段又有大规模需求,再加上当前正好需要打赏土默特人,三个条件加在一块儿,不想直接给赏赐的高务实便想到了大量购买骟马这条办法。 不过这事如果要谈就得抓紧时间,毕竟图们已经准备出兵了,与土默特人谈买卖的过程如果不能尽量缩短,等土默特人行动起来的时候没准黄花菜都凉了。 因此高务实不再耽误,立刻派人把额尔德木图叫了过来。额尔德木图现在是京华秘书处的军务秘书,正好也是主管陆军这一块,和他商量这事还特别合理。 他听老师把事情一说,当即在原则上表示了同意,道:“老师要买骟马,这事学生可以代大汗先答应下来,不过具体的交易细则却还需要大汗那边点头,学生只能以个人身份施加一定的影响,这一点还请老师体谅。” 高务实笑道:“这是自然,我本也不会让你难做。” 额尔德木图感激地道:“多谢老师体谅。既然事关重大,而且此事宜早不宜迟,学生建议就由学生亲自回一趟归化城,当面向大汗提议,并尽力早日促成,以免耽误。” 高务实把他留在身边是为了施加思想上的影响,并不是当做把汉那吉送来的质子,因此对于额尔德木图要求亲自回一趟土默特之说并不反对,当下便道:“那好,那就辛苦你了。你此番北归也属难得,无论事情能否谈妥,你都可以视情况多留一段时日,既是在你父亲面前尽孝,也可以与他帐下重臣们多些交流,这对你今后是有好处的。” 额尔德木图点了点头,高务实却又接着道:“另外,有道是礼多人不怪,为师这边会为你准备一些礼物,你到时候可以大方些,全都以你自己的名义分送出去……注意,送礼只是送礼,不要对他们有任何暗示,无论哪一方面,明白吗?” “是,老师,弟子明白。”额尔德木图顿了一顿,又问:“老师还有什么吩咐么?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弟子打算连夜收拾,明日一早便走。” 高务实笑道:“没有了。你今晚收拾很好,为师让下面为你准备礼物也得收拾一番……哦,明日你就不必来我这里请安了,直接去吧。” 谁料额尔德木图却摇头道:“礼不可废,弟子明日还是想先来老师这里请安之后再走,想必就算迟也会不迟这一时半会儿的。” 高务实笑了笑:“你既有此心,那也随你。” 说是这么说,高务实心中倒也一暖,暗想:教了好些年,看来他的汉化程度已经比他爹更高了,不错,是个好消息……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神霸天下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9章 战争序曲(四)议定 万寿节剩下的最后一日,按例依然不回衙门办公,但高务实府上倒是很热闹,车水马龙或许谈不上,但也算是高朋满座不曾间断。 上午的时候,先是户部的四位侍郎过来了,以私人聚会的名义开了个会,会上主要商议救援科尔沁所需的花费问题。 花费这事一般无非两点,一是做个总量预算,二是这笔钱要从哪出。 总量预算显然得分做好几个部分,朝廷出兵要拿军饷、要开赏格、要消耗火药弹丸、要损费粮草马料,当然还有抚恤金之类,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归根结底,都是户部要出钱的,不能不做计算。 这些还只是大明自家出钱的事,昨天私底下已经商议好的关于土默特方面出兵协助之事显然也要花钱,不过好在高务实在土默特地位独特,无论公私情谊都算硬扎,所以倒不必直接花钱打赏,而是改做买马。 但这里还有个小插曲,昨夜额尔德木图离开之后不久又返回去找了高务实,说根据他的估算,土默特此时能够直接拿出来交易的战马可能数量也比较有限,因为战马和后世的战车不同,不是工业生产的产物,说提高产量立刻就能提高的。 战马是活物,既有生长周期,又有训练周期,还要保证后续的繁殖再生产等等,所以总的来说,额尔德木图预估此刻土默特在保证自己所需的情况下,大概只能一次卖出最多两万匹战马(骟马)。 土默特的战马水平比较高,原本在俺答封贡前期,价格大概是25-30两银子一匹(因为是活物,所以单匹价格不能统一,经常是一匹匹验马并定价的),均价大概27两左右。 后来这些年由于大明是个大客户(公私都算在内),土默特方面便逐渐加大了马匹的繁育,这样一来战马的单价便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下跌,均价开始在23-24两左右徘徊(但从整体上来说土默特依旧赚得更多,因为蒙古人养马成本实在比较低)。 由于这一次买马带有一定的打赏性质,高务实给的价格是“单匹均价二十五两”。如此来说,两万匹战马的总价值就高达五十万两之巨。 五十万两,那可不是小数目,好在高务实并不打算全给现银,甚至绝大部分不给现银,而是以货易货。 这次交易的私人部分显然以京华自家为主。由于京华是个商业霸主,以货易货是比较好办的,无论土默特需要什么,几乎都难不倒京华。不过从当前高务实对土默特贸易的了解来看,他们大概率会以三类产品为主要“进口”对象。 一是金属农具和生产用具。这其中最大的三项农具是铁锄、铁锹和铁犁,生活用具则是铁锅和锡锅。铁器类的最好办,开平方面有足够的产能和存货可以满足这笔交易,锡锅方面稍微麻烦一点,因为这部分产能的大半在之前几年被高务实转移去了南疆方面。 之所以是南疆方面,因为中南半岛和龙牙半岛是全球锡资源特别密集的地区,高务实不仅把一大批锡类产品的生产转移了过去,锡合金如各种青铜器——包括大量青铜火炮的制造也被转移了过去,以便就近使用矿产,降低成本。 不过这里只是涉及物流问题,产能方面不成问题,以高务实在把汉那吉面前的面子来说,他甚至可以玩成期货交易,把汉那吉绝不会担心高务实对一些锡锅赖账。 土默特人要的第二类产品就是瓷器。不要以为瓷器是高端产品就在游牧地区没有销路,这是个巨大的误解,因为土默特的贵族们现在汉化——尤其是“汉生活化”得厉害,消费起高端产品来很有后世中东土豪们的风采。 瓷器的定价权在大明手中,属于典型的高附加值产品,可以用少量瓷器换取大量牲畜,所以对方哪怕需要的总量不算多,但价值绝对不低。而瓷器这一块高务实更不慌,禹窑(钧瓷)自从重出江湖以后,其价格在这些年已经飞天(炒作这种事难不倒高某人),一套茶器换几百匹上等战马这种事绝非有价无市,也非有市无价,那是真有市场成交量的,当然为了保持稀缺性,成交量还是比较有限。 除此之外,第三大类产品就是纺织产品了。土默特在这些产品上基本没有什么产出,几乎全靠大明输入,所以无论是普通牧民需要的粗布土布,还是中高端的各种绢缎纱帛,乃至于最高端的“京绒、苏缎、杭罗”,他们全都有需求。 不过,在高端布料这一块,高务实这次不打算让京华掺一脚,因为得给朝廷、给户部留个门在。后世很多人都知道鞑清有“三大织造”,其实大明也是有的,在南京江宁县设有提督织造太监,专管官营织造。 有明一朝的官方织造可分朝廷官局和地方官局。其中朝廷官局包括设在南京的内织染局,又名南局,隶属于工部;设在北京的外织染局,即工部织染所;另在南京设有神帛堂和留京供应机房。 其地方官局为分设在浙江、南直隶等八省各府州的共计22处织染局,后经过裁撤、合并等整顿,在嘉靖七年后减少至四省19处。官方织造主要建立在各地染织手工业者无偿劳动(部分为匠户性质、部分为徭役性质)的基础之上,一般采取局织形式进行集中生产。 这些织染局所供应的丝织品,除了供宫廷使用,也常常被拿来赏赐文武百官。据高务实上任户部尚书以来的统计,单是赐予官员的锦缎等官服,每年就需数万匹的锦缎用料,如他被赐予的那一溜儿“大红纻丝某某服”就都是这些织造局的产品——当然,只赐一次,您老要是穿坏了,那得自己花钱做,反正“赐”的本质其实是赐予你穿这种袍服的资格。 如此庞大的需求量使官办织造难以承担。因此,很长时间内,宫廷和官府也往往采用“领织”、“收购”、“采办”等方式从民间搜罗缎匹。不过这一局面在高家伯侄先后主政财赋事务之后,因为大明朝廷整体出现“商业化”倾向,所以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 具体表现有两个关键点:一是由于土默特的示范效应,大明官府织造的产品开始商业化销售,朝廷的直接销售主要集中在陆路方面,其中大头就是卖给草原上目前最为富庶的土默特。 二是京华代销,这一路主要走海路。由于京华本身在江南实力有限,丝绸方面更是弱项,所以长期以来京华的纺织业务主要集中在纱、布一类的中低端产品,仗着改良型珍妮纺纱机的技术优势,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 但江南商帮财阀再厉害,也不敢当面和天家顶牛——好吧,其实主要是不敢和“祖制”硬顶,因为提督织造太监属于祖制,早就有了的。因此就出现了官营织造负责生产,京华集团负责海外销售的新手段。 这个手段是京华按照比市价略低半成的价格大量集中收购各织造局的产品,然后直接装船运到海外进行销售。这一做法之所以没有激起江南商帮财阀的强烈反对,原因显而易见:销售市场在海外,和国内没什么直接干系,没有动摇他们的基本盘。 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织造局的总产量其实也不算特别巨大,根本不可能满足整个海外市场的需求量,江南财阀们继续出海销售也没受到什么影响。 有一说一,高务实之所以愿意进行这样的代销,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明的官营织造和原先的官营军工制造不在一个档次上。军工制造的那些产品质量贼差,这已经是老生常谈,就不必多说了,然而官营织造却完全不同,其产品质量几乎称得上是上上之选。 有明一朝的官营织造一直堪称管理严格。比如后世就发现,定陵出土的织品基本上都保存有腰封,也就是两端印有云龙纹的墨书楷体长方形标签,上面记载着织品的颜色、名称、纹样、产地,以及织染工匠、监造人姓名等。从这些信息完全可以推测出,当时极可能对匠人实行了问责制。 这其实好理解,军工产品的使用者是那些几乎没有人权的军户,而官营织造的产品前文已经说了,经常性赐给文武官员——能得赐服的可都不会是小官,给他们赐些破布凑合? 嘿,你织造太监绝后了不起啊,朝廷衮衮诸公非给你把祖坟都挖绝了不可! 因此这天上午,高务实和四位侍郎商议的一项重要议题,就是急调江南各织造局一大批成品北上,充抵本次朝廷部分的购马本金。 当然,这个商议光是户部这边自说自话还不行,毕竟各织造局是工部所属,户部虽然去年收拢了大部分财权,但这项改革并非全面完成了,所以户部虽然能决定产品的使用,但还是要向工部发函说明,并且上奏皇帝取得同意。 高务实现在忙得很,没工夫亲自写奏疏,这项工作就交给了他的师兄、户部左侍郎程文。左侍郎这个职务如果要用后世的话来表述,大抵相当于“常务副xx”,职责里摆在第一条的就是“协助xx(主官)抓全面”,再加上程文本就是实学派高务实一系的核心战将之一,因此他来做这事倒也恰如其分。 这次买马的份额划分,朝廷承担了三十五万两之巨,京华以一己之力帮忙拿走了十五万两的份额,基本上相当于朝廷要买14000匹骟马,京华则买下剩余的6000匹。 大明的骑兵平均来算,达不到一人双马的程度,但也不至于只有人手一匹,一万四千匹战马至少还是能配备出一万骑兵来的,这对于九边的整体军事实力颇有帮助。在战争已经临近的此时,高务实认为皇帝那边应该能够应允下来,而只要皇帝同意了,工部尚书虽然石星,但也反对不了。 到了下午,来尚书高府的人就换了一批,兵部尚书周咏带着三位侍郎联袂拜访——还有一位侍郎人不在京师,去视察蓟镇防务去了,现在人在大宁,当然是来不了的。 虽然几乎所有京官们都知道周咏这个兵部尚书几乎就是高务实的传声筒,但大明毕竟是讲规矩、讲礼仪的,因此周咏还是打着“高司徒熟知辽事,故特问策”的旗号而来。 因为有他的僚属在,高务实也格外给面子,话里话外都是“建议”、“务实以为”、“似当”、“或可”云云。不过,态度归态度,实际上高务实的“建议”不仅包括由谁领兵,领兵几何,甚至连某部出多少人马、各军集结于何时何地、以何等速度进军、走哪条路等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 呃,简单的说,周本兵只要表示“大司徒高见,咏等一定照办”就行了。 而在说完朝廷经制之军的安排之后,高务实也主动提到了两股援军的问题,也就是土默特援军和京华援军两个方面。 土默特离辽东比较远,不可能把他家的骑兵千里迢迢从大同开到辽东边墙之外,更不方便随随便便让他们在大明境内走大几百里,所以土默特方面的援军主要负责对图们制造军事压力。 简单地说,就是土默特出兵东进,摆出以大宁城为据点,兵锋直指察罕浩特的架势。至于后续,除非图们大军放弃进攻科尔沁、叶赫,全面回缩察罕浩特甚至干脆西迎土默特大军,否则土默特骑兵都将慢慢朝察罕浩特逼近。 不过高务实也明确说了,土默特这一次显然不是来和图们打决战的,一旦图们汗主力西移,土默特就会回缩。至于原因么,平定察哈尔是大明皇帝为自己立的目标,这功劳要真是被土默特拿下了,那大明岂不是很尴尬? 再说……钱也没给够啊! 而京华方面的问题就简单多了,高务实一句话就表明了立场:“出骑丁四千,暂编于萧如薰麾下,并受其指挥,务实不为遥制。” ---------- 感谢书友“曹面子”、“楼哥再爱我一次”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初次登陆”、“特斯拉的漏电保护器”、“污龍第一鍋2021”、“东南崇武门”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河马骑兵”的6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69章 战争序曲(五)布日哈图之策 初凉的秋风吹过察罕浩特汗庭,斑驳低矮的夯土城墙上剥落下几块碎屑,跌落在尘土之上,仿佛在为这座简陋的城池注释着什么。 蒙古衰退之后,在筑城一事上并无太多余力,即便察罕浩特地理位置优越,为丘陵草原地貌,草原河流纵横、土壤肥沃,但也不过修了一些土墙。 城中所谓的大汗宫殿,漫说与紫禁城相比,便是高务实在新郑的龙文雅苑也比它坚固气派,更别提园林般的雅致精巧了。 事实上,察罕浩特北接大兴安岭山脉南麓,高耸的山脉阻挡了北方寒流的南下,使得气候冬暖夏凉,其环境非常适合人类在此生产生活;东侧一道自然形成的山谷横穿大兴安岭,形成了蒙古高原通往松辽平原的天然通道,具有十分优越的交通地位和战略地位。 “布日哈图,你还在想着要重建察罕浩特吗?”图们汗裹着有些偏厚的斗篷出现在布日哈图身边,眯着眼看着前方,口中问道。 站在他身边的布日哈图平静地道:“王庭象征着大汗的权威,象征着察哈尔的强盛。如果大汗所居的王庭甚至不如把汉那吉的呼和浩特(归化城),大汗如何使四方臣服?” “土默特看似日益强盛,但其强盛所倚仗的乃是明廷之贡市,即便呼和浩特筑成大城,不也是依靠他手底下那许多汉人么?”图们汗面无表情地道:“把汉那吉鼠目寸光,不知汉人所以许他贡市,正是因为有我察哈尔在侧威胁之故。倘无察哈尔存在于世,土默特焉能独活!” 布日哈图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草原,语气平静如水:“明国二十年前出现中兴之相,至今已是大势初成。于政局而言,明国好比是一棵大树,皇帝为其根,实学为其干,心学为其枝,各有所司、各有所掌,虽不至完美,至少尚称稳固。 于财政而言,明廷二十年前尚拖欠着百官俸禄,克扣掉许多军饷,国家大工几乎无力进行,除了勉为其难支撑着河工之外,就连隆庆帝的陵寝都不得不占用其祖之地,可谓是满地窟窿。 可如今呢?高拱之后,郭朴、张四维先后继任,萧规曹随,逐渐补齐了拖欠。申时行秉政虽无开创,但实学大势已成,各项改制仍持续推进,到去年高务实出任户部尚书,收拢天下财权之后,不仅藩禁得以继续开解,各方贸易更是再上台阶。 臣虽难以获悉明廷庙堂之细情,但从各个渠道搜集的情况汇总来看,明廷岁入在这二十年里至少翻了两倍——说不定还不止。这就使得明廷近年来虽然灾害频繁,但因为赈济及时,处置得宜,迄今未曾造成大难,其国力仍然蒸蒸日上。 而财赋之富裕又使得其政局更加稳定,臣搅动明廷西北之乱,原以为至少会拖住他们三年五载,想不到……呵,也罢,一年半载毕竟也是时间。只是想不到,西北之乱反而加速了高务实的上台,如今藩禁开了大半,预计从明年开始,明廷的财政便会解绑,届时至少能多出约二百万两的盈余。 大汗,一年二百万两的盈余可不是小数目。算起来,明廷因为这二百万两,差不多能打两次漠南之战。臣担心一旦其财政解绑,有了大量的盈余,其发动大战的时间就不远了,甚至说不定立刻就会出兵。” 图们汗面色阴沉,但并未开口。布日哈图也不介意,只是继续淡淡地说道:“说到兵事,眼下的局面对我蒙古而言也极其不利。从青海到鄂尔多斯,从鄂尔多斯到土默特,在这数千里疆域之上,明廷现在都几乎可以算是高枕无忧。 辽东方面,王台原有统一满洲之望,但他自甘堕落,做了明廷走狗,年老之后又日益昏聩,遂使哈达有今日之衰;王杲原本颇有勇略,可惜暴露太早,被李成梁先后两次讨伐,不幸战殁;叶赫清佳砮、杨吉砮二人本欲接替哈达而雄于满洲,却不料大志未酬便被高务实诱杀…… 不仅如此,此二人之子侄毫无廉耻,认贼作父,明明父辈死于高务实之手,却只敢把亲仇推给努尔哈赤,从此反倒和努尔哈赤明争暗斗起来;努尔哈赤本有枭雄之姿,臣亦颇为看好,可谁料高务实又抢先一步,使反间计砍断了努尔哈赤一臂,还弄出个建州右卫来恶心人。 如今看来,努尔哈赤出兵长白山实乃被逼无奈之举,而因为长白山地形不便,明廷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臣只希望努尔哈赤能更精明些,在不激怒明廷的情况下加快吞并长白山各部,然后伸手乌拉部,从外部反过来再次包围满洲……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至少短期内指望不上。 那么摆在我蒙古面前的局面便依然堪忧,叶赫作为明廷新的走狗,内有哈达、乌拉及建州右卫为依托,外有科尔沁为盟友,甚至内喀尔喀各部还有人与他们眉来眼去,更兼背后还有明廷为其张目…… 按理说,逐步剪除叶赫羽翼,尤其是砍掉其科尔沁一臂,实乃我蒙古当前最急切之事。如此不仅我蒙古东翼一侧不再受明廷及其走狗威胁,更可以与努尔哈赤形成呼应,使明廷无力北顾,则蒙古可以稍安矣。 但依臣对高务实之了解,此人绝不会任由我蒙古如此轻易破坏他的布局。若臣是高务实,此番外喀尔喀降服之后,我便一定会警觉起来,必须想些办法来遏制这样的趋势,绝不能任由蒙古逐渐统一,即便只是左翼之统一都不行。” 图们目光一凝,语气沉肃地道:“但他要如何插手我蒙古内部?明军骑兵虽有部分精锐,但到底数量不够,若是出塞寻我决战,我蒙古铁骑何惧之有!明军步军虽然这些年持续加强,再不复二十余年前的孱弱模样,可是他们到底只是步军,离开边墙出塞北伐,我只需避而不战即可,其步军再强再多,却又能奈我何? 更何况步军所耗巨大,他出塞一月可以支撑,两月可以支撑,三月也可以支撑,但若是半年呢?若是一年呢?就算他财政再如何盈余,只要来个十万大军出塞半年,本汗倒要看看,他明廷满朝文武是不是都已经做好了喝风拉烟的准备!” 布日哈图轻轻一笑,又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明廷既然财政有了不小盈余,他那又何必非要自行出兵呢?” 图们汗稍稍一怔,正欲开口询问,布日哈图已然摇着头道:“明国所产万物皆备,蒙古人虽称游牧,实则一日不可断绝明国之物也。无论是丝绸瓷器、美玉金雕,还是布帛米麦、锅碗瓢盆,蒙古各部谁能熟视无睹? 我若是高务实,且以为局势已然恶化到不可不战之地步,大可以用这些蒙古人所必须之物来换取各部听我之号令而行事。大汗,远的不说,就说土默特吧……若高务实舍得花钱,您以为土默特是否会拒绝为其而战?” “那你之前为何劝我说要讨伐科尔沁?”图们汗睁大眼睛:“这就不是刻意激怒明廷,激得高务实出手么?” 布日哈图笑了笑,终于转头望向自家大汗,认认真真地道:“那是因为,只有在执政会议上提出这件事,消息才能传到锦衣卫耳朵里,然后让明廷得知。明廷得知之后,高务实一定不能不动……” 图们汗眉头大皱:“你是故意的?为什么?” “从高务实近来的举动看,当然还包括开藩禁一事尚未结束……总之,现在这个时间点,应该还不是他计划中要对我蒙古发动决战之时。但是大汗,恕臣直言,虽然这两年咱们也在改革,也在想发设法夯实力量,然而相较于明国的体量,咱们的提高是有限的,明廷的增强显然更快。 在这种情况下,时间并未站在我们蒙古一边,也就是说,拖得越久反而对我们蒙古更不利。因此,如果要应对那场必将到来的决战,与其等到明廷认为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再去应战,倒不如趁他们尚未准备妥当,由我们主动发起!惟其如此,尚有机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图们汗呆了一呆,迟疑起来,问道:“可是按照你此前与我所说,这次如果我们进攻科尔沁,明廷出兵的人数应该不会太多,高务实本人更不可能亲自领兵……高务实不来,就算我军全歼来敌又有多大的意义?” 蒙古大汗背着手踱起步来,说道:“高务实要是亲自来了,我军想方设法拼尽全力也要将其毙杀于草原之上,只要他一死,明廷朝局必然大乱!二十年来形成的威胁也很有可能不攻自破! 即便此人素来谨慎,咱们最终没能取他性命,但作为他们所谓的‘天下第一文帅’,我军只要能击败他一次,也能严重打击明廷的信心,令明人至少数年不敢北望。可是他本人若是不来,来的兵马顶破天也不会超过两万,那你所谓的决战又从何谈起? 布日哈图,明国有百万大军,一战损失两万能算什么大事吗?更何况你之前也分析过,明国现在已经慢慢地不缺银子了,以后可能更不会缺——既然不缺银子,你总不会担心他们还能缺人从军吧?” 布日哈图摇头道:“大汗,此事却要两说。一来,以如今高务实在明廷之中的地位而言,一旦他亲自领兵而来,必是只能挂衔经略,届时动用的兵马至少也得是十万以上。以当前明军之财力武备,这十万大军恐怕除了骑兵之外都得是刺刀军……大汗可有把握对付得了? 依臣所见,攻杀高务实的机会属实不大,最后多半还是要采取避战其主力,争取击破其分兵,周旋日久则敌军必退的法子来打。 二来,此番却与方才所述有所不同,高务实既然不会亲来,明军多半也只能以少量精锐骑兵出塞救援科尔沁,即便加上叶赫援军,臣以为其兵力最多不会达到五万之数……” “你是说,与他们决战?”图们汗凝声问道,然后目光一转,点头道:“明军与叶赫两军都要出塞才能救援科尔沁,我军可以再行征讨外喀尔喀之策,潜行出击,先一举将明满联军击破,然后回师科尔沁。 届时科尔沁外援断绝,我军又是新胜,挟此大胜之威,必有极大可能使科尔沁不战而降。科尔沁既降,则内喀尔喀诸部再无人胆敢无视本汗汗令,左翼蒙古一统之势成矣!” 看起来这个思路不错,但偏偏布日哈图却摇了摇头,道:“大汗此策原是可行的,但高务实非比寻常之辈,臣以为他定然也能想到这一点。” “那又如何?只要他不来,明军实力不济,即使算到,亦不能破也。”图们汗信心十足地道。 “这却难说。”布日哈图依旧表示反对,道:“明军此番出动,李如松应该是不会出动的,但如果诚如大汗所言,我军需要先将明满联军击破……大汗,辽东骑兵虽然未必如我蒙古精骑这般精锐,但他们所部皆配了火器,至少也能给我军造成不小的伤亡。 如此我军即便胜之,战后尚有再战之力者也当减少一些,而明满联军之败却一定会刺激明廷。此时高务实本人尚未一败,那么明廷会不会因怒出兵,强行调集大军并联络我周边各部围剿于我,干脆将预计中的决战提前? 大汗或许会说,即便决战提前,我军只要按照之前所言,避而不战,将他们拖死在大草原上即可。可是大汗是否考虑过一点,能够避而不战是因为我军有骑兵优势,但如果情况到了那一步,我军真的有骑兵优势吗?大汗,彼时之土默特,实力可是丝毫未损呢。” 图们汗倒抽一口凉气,心道:怎么将把汉那吉给忘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这小子恐怕巴不得跳出来向明人大表忠心,甘为前驱来与我决战吧……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布日哈图见图们汗面色大变,知道他已经想通了其中关键,因此微微一笑,道:“所以大汗,此时我军不该将明满联军甚至科尔沁当做目标,我军真正的目标应该是土默特! 大汗,我军此刻唯有出其不意地对土默特发动一次强大攻势,即便不说将土默特一句覆灭,至少也要让他们实力大损,惟其如此,才能在将来的作战中防止他们成为明廷最大的帮凶。”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9章 战争序曲(六)土默特之意外 高务实把寻求援军的目光投向土默特,图们汗在布日哈图的劝说下也把主战方向转向了土默特,然而此时的土默特偏偏自家出了大事。 号称蒙古第一悍将的“哲别神射”脱脱恰台吉去世了,享年六十有二(虚岁)。[注:历史上恰台吉的确死于这一年。] 这个年代,越是生活传统的蒙古人越是难以高寿,大部分是由于饮食习惯所致。各种高油脂食物和常年嗜饮烈酒的习惯,使得即便如恰台吉那样的体格也只能保证生前肌体强健,但在寿命方面就无能为力了。 恰台吉在土默特地位特殊,他的死不仅给土默特带来了巨大的损失,甚至影响到了大明朝廷。就在额尔德木图出发后的第三天,把汉那吉以大明金国顺义王身份向京师派来特使,通报了恰台吉的死讯。 朝廷闻之,先是出现了一点争议,最后在高务实的强烈建议之下,皇帝下旨破格为恰台吉辍朝一日,并立刻派出使臣赶赴土默特吊唁,以示对恰台吉去世的哀悼和对他一生贡献的肯定。 恰台吉精明强干,幼年时即成为俺答汗义子兼护卫,被依为股肱,打下了“蒙古第一悍将”的名头。在他的一生当中,参与了土默特万户内外许多重大事情。他往来长城南北,协助俺答汗处理明蒙事宜,两次担任使臣赴藏迎请三世喇嘛,多次化解土默特部内部危机,为土默特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当然对于大明而言,恰台吉最大的贡献恐怕还要数漠南之战中接受高务实的调度,为击破图们-辛爱联军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另外便是在此后大明打造新的大宁防线期间,他接受把汉那吉的调派,出兵驻牧于大明边墙与大宁城之间,使察哈尔不敢继续破坏两地往来。 事实上如果让高务实来评价,恰台吉还有一个很大的功劳,那就是确保土默特权力架构之稳定。尤其是在把汉那吉刚刚登位的头几年,正是由于恰台吉对他的坚决支持,土默特内部的纷争才得以被压制下来,其中包括把汉那吉与三娘子的婚事,都和恰台吉的支持有关。 恰台吉在土默特的地位之高,非独这些年才如此,早在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恰台吉年仅二十岁时便已经在土默特身居高位,地位极其重要。 譬如那一年大同总兵仇鸾向嘉靖帝报告边情时就称:“各边虏患惟宣大最急……虏酋俺答、脱脱、辛爱、兀慎四大贼营,至将我大边墩台割据分管,虏代墩军瞭望,军代达虏牧马,故内地虚实虏无不知者。” 俺答汗不必说了,那是当时真正的“虏酋”,而列名在他之后的便是恰台吉了。然而要知道,排名恰台吉之后的是辛爱,那是俺答汗的嫡长子!辛爱之后的兀慎则是俺答汗的弟弟! 恰台吉这个义子,在年仅二十岁的时候就能排名在人家的亲儿子之上,可见俺答汗对他有多么重视,又可见俺答汗当时分了多少精锐兵马在他手中! 正因如此,恰台吉这一死,土默特内部肯定会有些动荡。他手中的兵马虽然不至于被人夺走,但由于他有四子三孙,那么最后一定会被摊薄。 这件事来得太不巧了,高务实也只好连忙出手补救——朝廷派出的使者便是由他亲自挑选的。使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兄、户部左侍郎程文。 虽说是去土默特吊唁,但按理说既然要去谈军务,似乎更应该派一位兵部侍郎出面才对,不过程文此去其实有很大一个层面是代表高务实,故而作为户部侍郎也是合理的。 再说,大明对土默特的影响力归根结底是来自于经济层面,故而派程文出面反而更方便在需要的时候进行经济施压。 或许是由于战争临近,又或许是因为高务实的严令,程文这次出使紧赶慢赶,只花了不到十日便赶到了归化城——这对于一名地地道道的文官而言算是很不容易了。 顺义王把汉那吉携长子冷克木、次子不速布及一众臣僚出城相迎。顺便解释一下,冷克木就是额尔德木图,后者是他的学名,也即正式的大名。 作为天使,程文当然少不得要宣旨,然后出席接风宴,不过这都是官面上的礼数,套路都是固定的,不说也罢。 正戏是接风宴之后,由于恰台吉的死被大明朝廷极其重视,土默特方面已经把原先的葬礼规格提升,基本上算是国葬了,因此下葬地点也改了:由原先预定的在脱脱城举行葬礼并下葬,改成了在归化城举行葬礼,并且下葬地点改在俺答汗陵旁边,充作配陵,而恰台吉的灵牌也将一道进入佛寺陪伴在俺答之侧。 这就意味着程文不需要多跑些路,可以留在归化城中等待葬礼,而在此期间便可以和把汉那吉、钟金哈屯等人商议出兵之事。 土默特出兵之事其实在额尔德木图回来之后就谈过,但当时因为恰台吉正好刚刚去世,实际上没谈出什么名堂来,不过对于高务实许下的那一大笔买卖,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夫妇都很满意,原则上是答应下来了的。 没谈妥的部分主要是出兵的具体事项,比如说由谁领兵,领兵多少,是否需要真和察哈尔硬刚一场,打到什么地步算完……等等。以上这些都是大问题,无论哪个问题都马虎不得。 如果恰台吉没死,这事原本没那么复杂,无非是恰台吉领兵,麾下主力是他自己的精锐,但出兵人数未必需要太多,有个三五千就足够了。然后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各调一部分本部人马加强给恰台吉,凑出个两、三万人到东边武装游行一次,就当公费旅游即可——反正在他们二位看来,恰台吉既然出马,图们汗那边应该不会硬来。 但现在恰台吉没了,这事顿时变得复杂起来。缺了这么一员名震北疆的悍将,而他又有四个儿子,现在家里怎么分配他的遗产都还有得忙,作为核心主力出征显然没了指望。 那么这次出兵就几乎只能靠把汉那吉夫妇以及各部的首领们了,其中他们夫妇肯定要担负主要重任。 把汉那吉手里的实力一直都不差,甚至可以说很强,其核心是土默特最强大的蒙郭勒津部,掌控地区从河套一直到归化城。钟金哈屯也不遑多让,俺答汗死后留下的原先汗庭精锐大部分在她手里,这一点至今没有多大变化(少部分在恰台吉那儿)。 如果这一次是要和察哈尔打大决战的话,那没得说,肯定是把汉那吉亲征,但问题在于这次并非决战。 按照高务实对他们的要求来说,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都认为,此次出兵的主要意义在于牵制图们,让察哈尔不敢主力全出对付科尔沁。既然只是牵制,出兵三万就算是很给高司徒面子了,不是么? 出兵三万显然不需要顺义王亲征,但夫妻二人对于任命谁为主帅就争议就出现了。 把汉那吉认为应该派自己的长子额尔德木图出征;钟金哈屯则想派她和俺答汗所出的儿子布塔施里(也作不他失礼)出征。 在把汉那吉看来,额尔德木图不仅是自己的长子,而且是高务实的门生,由他领兵出征不仅有助于培养他的威望,将来好接替自己、继承顺义王王位,而且还能继续夯实和高务实之间的关系。另外,以高司徒战无不胜的威名,额尔德木图既然是他教出来的,指挥能力应该也不会有问题——他可是京华的军务秘书。 这里头还有一个要点,那就是大明对于继承人问题有其一贯态度,这个态度很简单,大明只认嫡长子。所以在把汉那吉看来,额尔德木图是最佳人选。 然而钟金哈屯表示了不同意见,她认为额尔德木图现在最关键的事情是去掌握恰台吉死后留下的那部分精锐,能够直接掌控是最好的,即便不能,也应该与恰台吉四子搞好关系,确保这支力量始终支持大汗一系。 与此同时,布塔施里年纪也逐渐大了,作为俺答汗的幼子,他至今连一块封地都还没有,更别提什么威望。这个局面对大汗(把汉那吉)来说并不好,有无视先王(俺答汗)的嫌疑,故而趁此机会正应该派布塔施里出征,如果能立下军功,也好作为分封的理由。 很显然,钟金哈屯这个建议有其私心,但是话说回来,把汉那吉的想法难道就没有私心了?大家都有私心,正如同他俩的婚姻本就是利益联盟一样。 不过私心归私心,钟金哈屯的提议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恰台吉本人虽然英雄一世,但他的四个儿子却并不算多么出彩,说废物倒是不至于,但大抵也只能算平平常常。 在这种情况下,把汉那吉心里也对恰台吉留下的遗产有些动心,如果额尔德木图能够取得他麾下所部作为自己的部众,大汗一系将来的统治地位必将更加稳固。 名义上作为朝廷天使、实际上作为高务实特使的程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介入土默特内部权力重构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2000劳尔”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吃坏肚子,上吐下泻,人都脱水了,今天精力实在不济,3k之后码不动了,抱歉抱歉。 第269章 战争序曲(八)图们出征 外喀尔喀向察哈尔全面臣服以来,塞北之地一时之间山雨欲来风满楼。由北而南,由西到东,从和林到归化,从辽东到叶赫,无不开始进行战争准备,而处于风暴眼中的察罕浩特自然更不会例外。 外喀尔喀阿巴岱赛音汗亲率一万五千主力南下,在察罕浩特拜见蒙古大汗扎萨克图图们汗。图们汗宽宏地对待了这位外喀尔喀汗王,赐牛百头,羊五百口、上品铁蹬一千副,另赐明制布帛三百匹、明制辽东新式棉衣五百袭及一些日常用品等物。 蒙古人虽然内战起来从不客气,但热情好客的传统倒不是说笑,双方见面之后紧接着就是一场酒肉狂欢,大致上就是“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的那种级别。 但接下来图们汗的表现就让阿巴岱赛音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因为图们汗说要带他去参观“明人养马秘诀”。 啥玩意? 在养马这件事上,明人在蒙古人面前还有谈得上秘诀的玩意儿? 阿巴岱赛音汗望向图们大汗的目光都有点不对劲了,看起来有点关爱智障的意味。 到了一处明显特别打造的马场,阿巴岱赛音汗望着布日哈图代表图们汗介绍给他的两批共四十匹马,一脑子雾水地道:“这两批马各是公马十匹、母马十匹,其中成马幼马也是公母各五匹,但是执政,本汗没有看出这两批马有什么区别。” 布日哈图笑了笑,道:“汗王法眼如炬,这两批马的确相差无几……汗王勿急,我要说的正是由这一点出发:左边是我们以蒙古旧法喂养的,草料占了绝大部分,但少部分需要使用精料,成本历来不算高;右边是以明人新法喂养的,草料只占一半略多,剩下的应该可以说就都是精料了。” 阿巴岱赛音汗顿时一脸轻松,哈哈笑道:“明人还是这般愚蠢,花了大价钱养出来的马,也只能达到和我们蒙古人简易喂养的水平。” 布日哈图偏偏没笑,反而叹了口气,道:“我们算了算账,明人在辽东以这般法子养马,比我们蒙古还要便宜一点——差距虽然不大,但一匹公马从出生到可以服役,大概能省下一两二钱银子,母马约省一两四钱到一两五钱银子。” 阿巴岱赛音汗大吃一惊,然后满脸狐疑:“这怎么可能?他们不是精料喂得多么?” “的确精料喂得多,虽然他们的喂养时机掌握并不太好,有不少精料其实算是浪费了,但问题是如今他们的精料已经越来越便宜,导致与我们相比反而更加省钱。” 布日哈图问道:“汗王可曾听说辽东玉米?就是方才席间奉上的那些犹如颗颗黄玉的东西。” “哦,那玩意叫玉米?名字取得倒挺贴切的,本汗刚才好像也吃了一两把,还挺鲜嫩甜软。”看来他吃的是玉米粒,而且听起来可能只是单纯煮熟之后手工剥成的玉米粒。 布日哈图沉声道:“此物可以代替鸡蛋等物,成为马匹的主要精料,而其价格却十分便宜,只有大米的四成、面粉的七成,更加远低于鸡蛋——当然,喂玉米当精料比喂鸡蛋还是要多给不少的,但总的喂养成本我方才已经告诉汗王了,比我们还要便宜一点。” “怎么会这么便宜呢?玉米玉米,听起来不应该是挺贵的一种米?”阿巴岱赛音汗百思不得其解:“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亦或者此物是一种……像野菜一样的东西?” “不然,此物是种植得来的。”布日哈图道:“据说是明人从海外得到,由高务实引进至辽东推广种植的。由于高务实还在辽东推广了那种耐寒大米,因此现在辽东有人将耐寒大米称之为‘高公米’,将玉米则称之为‘高公玉’,以此来赞颂他对辽东的功勋。” 阿巴岱赛音汗闻之,不禁眉头大皱,问道:“种这个玉米,一亩地能收多少斤呢?” “据我们的细作报告,目前在辽东推广的玉米地大多亩产在八九百斤左右,有一些试种地区达到了千斤,而且还听说京华的人正在做什么选苗育苗,他们认为将来能够做到全部玉米地的亩产都达到千斤以上。” “怎么会这么高!”阿巴岱赛音汗大吃一惊。千斤,这也太夸张了吧? 其实这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后世的玉米亩产比这还高得多,南方地区玉米亩产量都900公斤以上,高海拔地区产量在500公斤左右,而具体到东北地区,产量则一般在500-750公斤之间。 换句话说,目前直接引种的美洲玉米其实还没有特别好的适应大明的气候条件,尤其是辽东的气候条件,在选种育种上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而之前布日哈图所提到关于辽东用配比较高的玉米作为精料,来替代价格相对高昂的鸡蛋等物,也是由高务实亲自决策并交待试验的。这其中的主要原因在于玉米本身其实属于能量饲料,在后世来讲,其实一般不是以补充蛋白质为主要功能性的。 实际上玉米的蛋白品质稍差,且其中赖氨酸和色氨酸等几种必需氨基酸含量较低,如玉米中赖氨酸含量为0.24%,色氨酸含量为0.07%。原因是玉米蛋白质中多为玉米醇溶蛋白,其品质低于谷物蛋白。所以后世在实际使用时,通常会与其他含蛋白质较高的原料——如豆饼相混合,而不单独使用。 不过,辽东地区的豆饼价格虽然不算特别高,但也不算特别低,因此京华在饲料体系之中也只搭配了少量的豆饼。但是要注意的是,以上这些标准都是后世的标准,相对比大明当前的情况来说,绝对是高标准严要求,除了高级将领们的爱马,几乎没有能够达到的。 而在蛋白质之外,玉米的其他方面表现几乎堪称杰出,如可利用能值就特别高。玉米是谷实类籽实中可利用能量最高的,其代谢能为14.06mj/kg,高者可达15.06mj/kg。这是因为玉米粗纤维含量少,仅达到2%,无氮浸出物高达72%,且玉米含有较高的淀粉,消化率很高;另外玉米含有较多脂肪,为4%左右,是小麦等麦类子实的两倍,所以玉米可利用能是谷类籽实中最高的。 至于其他如亚油酸、矿物质、维生素等,玉米也都表现杰出,不过这就没必要详细说明了,毕竟能量表现好在这个时代而言那就是名副其实的“精料”,因为那就意味着可以吃得少而干得多。 另外提一句,布日哈图刚才还没提到另一件关于玉米的大事,或者说京华正在进行的研究:针对玉米秸秆利用的研究。 事实上玉米的秸秆也具有较大的价值,玉米秸秆既可青贮,也可直接饲喂。后世全国每年约生产玉米秸秆2000多亿公斤,是一个巨大的饲料来源。就食草动物而言,特别是对玉米秸秆进行青贮、黄化、氨化及糖化处理后,可大大提高利用率,效益将更可观。 当然,太高端的技术高务实也不懂,京华也没那么专业,所以当前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青贮。青贮不是什么新鲜技术,眼下只是材料变化了一下,预计解决时间不会太长。 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辽东的饲料供应能力还能进一步出现很大的提高,届时很有可能形成人吃玉米马吃秸秆的局面,几乎达到完美利用。 但即便只是当前的情况,阿巴岱赛音汗也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了。蒙古人对汉人之所以能够形成战略威胁,骑兵是主要因素。换句话说,马匹供应是主要的客观因素。那么一旦明人养马的成本居然能下降到比蒙古人还低,这个优势还从何谈起? 不过布日哈图安慰了他一下,告诉他当前大明虽然因为高务实这一手操作,在精细马料上占得了上风,但明人毕竟还是没能完全解决草场问题,所以当前的局面虽然紧迫,但也还有扳回的可能。 阿巴岱赛音汗当然没听过窗口期这个词,但并不意味着他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明人现在只缺草场,如果他们如恢复大宁城那样持续“恢复”对塞北草原的控制,一旦草场不再成为限制,蒙古人的骑兵优势迟早化为乌有。 到了那个时候,明军既有人数优势,又有装备优势,甚至还具备了兵种优势,那蒙古人除了乖乖臣服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指望?指望全都去死吗? 眼见得阿巴岱赛音汗面色一步步阴沉,最终黑的如锅底一般,布日哈图知道火候到了,叹息一声道:“大势已然危如累卵,我蒙古右翼却还认贼作父、助纣为虐,殊不知明蒙之争绝非明人与察哈尔之争,实乃汉人与蒙古人之争。 蒙古分裂如此,各部之中仍有许多不遵大汗号令,以为能仰汉人之鼻息,吃一口残羹冷炙也是够的。他们却不知察哈尔若是败了,其实便是整个蒙古败了。我恐将来之蒙古人,欲仰汉人之鼻息而不可得,因为他们已经将生杀予夺之权彻底交到了汉人手里。” 布日哈图这话显然有危言耸听之用意,毕竟他这话里头只分析了力量对比,却没有分析统治成本。即便高务实的一切计划都能顺利推行,汉人也不可能真的去生杀予夺,依旧要讲究统治艺术,也就是政治能力。 政治本就是妥协的艺术,全都杀完叫什么统治?漫说高务实不会有这种想法,就算一贯在相关政策和思想上走极端的大明朝廷,也不会夸张到这个地步。 何况高务实要的是将蒙古核心化,核心化怎么可能用造就两个互相视为死敌的办法来进行?布日哈图这话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但并不妨碍他说来吓唬阿巴岱赛音汗这种政治水平较低的传统王公。 果然,阿巴岱赛音汗听了布日哈图这番话之后连称“执政高见”,并表示外喀尔喀各部一定完全听命于大汗,而且愿意尽自己所能去说服如内喀尔喀等于之有联系的部族。同时还再次重申他对图们大汗的承诺:本次作战一定全力以赴,一切为了蒙古,为了成吉思汗! 虽然这番话里有多少水分即便布日哈图也难以确定,但布日哈图还是大力称赞了阿巴岱赛音汗一番。双方再次缅怀了一下蒙古过往的荣光,这才亲密如故旧似的离开了这处马场。 次日,图们汗举行出征前的大祭祀并“烧琵琶”。祭祀这个不必多说,汉人以前也经常祭祀,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嘛,不过军事出征的祭祀在唐宋之时就已经很少了,国家主要保留春秋二祭。 但蒙古人不同,从成吉思汗起就十分重视祭祀,而关于出征的祭祀之中则有一个关键性的项目,便是“烧琵琶”。 “烧琵琶”不是真的拿个琵琶去烧,而是烧兽骨,一般而言是烧羊骨。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大漠的时候,整个蒙古高原尚处于奴隶社会时期,至少要比中原王朝落后许多。因此,在祭祀方面,蒙古人有着很明显的奴隶社会的痕迹,热衷于兽骨占卜,即所谓的“烧琵琶”。 《黑鞑事略》有这样的记载:“其占筮则灼羊之枚子骨,验其纹理之逆顺,而辨其吉凶,天弃天予,一决于此,信之甚笃,谓之烧琵琶,事无纤粟必占”。 成吉思汗每次出征之前,都会让自己的宠臣耶律楚才进行“烧琵琶”仪式。一旦发现结果不如人意,就会停止军事行动。虽然这样的行为在后世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是在那个时代,这是一件非常严肃庄重的事。 那么,怎样去判断吉凶呢?根据记载,成吉思汗让身边的奴隶拿着羊骨去烧,烧黑之后拿给他看,如过看到上面的裂纹是呈纵的直线,就可以采取军事行动;如果骨头是横的裂开,或是裂成碎片,则需要等待时机再做决定。 羊骨已经拿去烧了,图们汗静静地等候在主位之上,参与祭祀的台吉、将领们也都肃然而立,等候上天的决断。 不多时,羊骨送了回来,直接呈给图们汗去查看。图们大汗打开陈放“琵琶”的木匣子看了一眼,面上毫无表情。 他先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站起来,猛然睁大双眼,厉喝一声:“天命以决,出征!” ---------- 感谢书友“曹面子”、“143023.q”、“云覆月雨”、“单骑照碧心”、“老狗熊929”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上一章又被屏蔽了,希望读者们已经看过,因为我再也懒得申请解禁了。 第269章 战争序曲(九)明军三议 风尘仆仆的萧如薰刚刚赶到开原,麻承勋已经做好了出征前的一切准备,三千麻家达兵与三万卫、辽海卫预备各负其责,麻家达兵作为骑兵主力随萧如薰出战,而两卫则负责麻家达兵出塞之后的防务接替。 另外还有额外的援军两支:哈达部接到麻承勋的知会之后派来了一千五百骑,建州右卫也派来了五百骑。建州右卫这五百骑有点意思,他们建卫不久,财力有限,本来是派五百步军,但哈达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暂借了一批马给他们,结果就转成了马上步兵。 建州右卫拿出来的这五百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根子上却是努尔哈赤起兵初期的精锐,马战其实也来得,只是眼下困窘一些,有人无马罢了,得了哈达部暂借的马匹之后,算是步骑皆可。 麻承勋本人是打算领兵三千,加上这哈达、建州右卫两支援军之后便成了五千骑,实力相当不弱。 萧如薰此来原本也只有五千骑,还是从整个辽河以东搜刮来的,各州各卫都出了一些,单独来看几乎全是各地将领的家丁精锐,但能不能很好的形成整体,则还要看萧如薰的整合能力。 这样一看,就有些主从不分,毕竟萧如薰是辽东副总兵,麻承勋则只是开原参将,两人手里的兵力差不多,没准会导致一些纠纷。 好在高务实的插手改变了这个局面,四千京华系的家丁骑兵直接加入萧如薰麾下,让萧如薰的直属力量几乎瞬间翻倍,而且京华的骑丁都是按照统一标准训练和装备的,也就更能视为一个整体,用于充当中军核心也好,充当先锋也罢,都非常适合。 萧如薰的选择是,让京华骑丁充当中军核心。他这样做最主要的原因其实并非从单纯的军事考虑,更重要的是他担心将京华骑丁用作先锋可能会导致较大伤亡,到时候就无颜面对恩堂大人了。 虽然高务实在把这支骑丁交给他的时候根本没提这些事,但中国嘛,做人常常比做事更重要,折损了领导自家的利益,谁都会觉得自己这下要完犊子了。 两路大军一集结,萧如薰这边九千,麻承勋手里五千,合计就有了一万四千,超过此前高务实预计的一万二。 再等了两日,叶赫的精锐主力也来了。非常巧,东西二城两位贝勒各带了本部精锐三千骑,与明军主力汇合之后刚好两万。 虽然只有两万,但一来全是骑兵,二来也都是精锐,应该说也是一支很强大的力量了。考虑到辽西的李如松手里还有四万骑,此刻整个辽东能够动用的骑兵力量也算是高达四五万之多,比二十年前的确强了不少——毕竟这次集结比较仓促,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实际上辽东这边再凑出一万骑明军并不难。 换句话说,即便不算京华和叶赫、哈达,辽东的约二十万大军里头也已经有高达六万左右的骑兵,占了三分之一强,实力——尤其是野战能力相当可观。 萧如薰在战前军议中询问了帐下主将对于如何援救科尔沁的看法,麻承勋一如既往的“莽”,认为图们汗那边虽然尚未听到进军的消息,但只要之前的情报属实,此刻图们应该已经动起来了,要么是在去科尔沁的路上,要么就是打算先来狙击我军。 一般来说,既然对方有可能来狙击我军,那当然应该小心谨慎,随时防备遭到偷袭才对。但麻承勋的观点恰好相反,他认为应该在广布哨探的情况下快速前进,争取早些赶到科尔沁,与科尔沁部主力汇合。 依他的观点来看,此刻科尔沁方面肯定也不会处于傻等的状态,一定是全神贯注的做好了准备,而且按照约定,他们应该会想东南方向移动,以争取尽量靠拢开原和叶赫二城,形成掎角之势。 换句话说,明满联军出塞之后与科尔沁部主力的位置应该不会相距太远,图们想要伏击我军的话,事实上也就是处在了两军之间。只要科尔沁部反应不至于太过迟钝,明满联军和图们接战之后他们很有机会赶上来形成包围趋势。 虽然说图们如果出兵较多,这个包围圈未必能围住对方,但战争中人数虽然重要,可是“局势”有时候更重要。通常来讲,凡是被包抄、包围的军队,基本上都会自然产生动摇,很容易形成溃败。 而且,即便本来能够坚持得住的,其统帅也未必敢进行这样的豪赌,往往会选择主动退兵,首先争取做到己方不会有溃败的危险。 因此这样一来,决定成败的反而就成了明满联军的出兵速度,进军速度越快,则留给图们汗打伏击、打偷袭的时间越短,留给科尔沁来内外夹击的时间则越充裕。 叶赫东城贝勒纳林布禄、西城贝勒布寨与哈达贝勒孟格布禄也同意这个观点,建州右卫援军的领兵将领乌尔坤则表示一切以军议决定马首是瞻,他本人不持态度,只管听命行事。 但也有人反对这样的进军办法,比如原延绥双山堡守备、现任清河堡守备尤世功就有不同观点。 他认为此番出塞既然是为了救援科尔沁,那么科尔沁本身就应该更积极主动一些,不能他们轻轻松松等在自家领地里,反而明满联军在这边冒着被狙击的风险紧赶慢赶,而最后“包围”图们所部这样的大功却丢给了科尔沁。 以他之见,明满联军和科尔沁主力应该把任务调换过来,明满联军出塞即停,先确保自身安危,科尔沁部则主动前来找明满联军汇合。 按照他的设想,如此一来,明满联军首先就确保了自身立于不败之地,而防御战——哪怕是野战防御战,优势始终在明满联军手里,图们汗就算得知了消息,也未必会来踢这块铁板,那么形势自然也就倒转了过来。 即图们找不到偷袭明满联军的机会,只好去找科尔沁的晦气,科尔沁肯定会来找明满联军汇合,因此战斗爆发的地点离明满联军的驻地不会太远,一旦战斗打响,只要明满联军这边的哨探靠得住,就能很快获悉并赶去夹击——总之就是明满联军和科尔沁的位置对调,所面临的危险程度也对调。 如此一来,功劳能拿得最足,损失却可以降到最低,堪称两全其美。 这个观点得到了很大一批延绥三边系将领的支持,萧如薰本身也对此颇为动心,因为他知道尤世功这个观点其实是最为陕西三边将领考虑的。 为什么这么说?陕西三边的将领在辽东这边轮职的情况不算特别多,只是由于西北之战后高务实几乎拥有了整个九边体系中主要将门的支配力,以至于可以从整个九边的高度来进行力量调配,于是将一大波三边系将领调来辽东。 除了萧如薰本人之外,高务实还主导选调了时任蓟州燕河营参将任自强、大同镇中军坐营(同游击衔)高策、大同入卫游击沈栋、宣府东路游击解生(蒙古族)、大同宁虏堡守备摆赛(蒙古族)、宁夏玉泉营守备杜松、延绥双山堡守备尤世功、大同守口堡守备杨登山至辽东任职,各将官皆准家丁随任。 这批人其实在高务实心里而言,是为了入朝作战而准备的,但因为这事没法提前讲,因此三边系将领本身都不清楚。不清楚目的当然就只好揣度,因此他们认为,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高务实要牢牢掌控辽东局势,从蓟镇、辽阳两个方面锁死辽西的李成梁系,确保实学派对九边全局的控制力度不减退。 既然是为了强化控制力,那么显然就必须加强力量,所以当时高务实通过兵部给于了他们这些三边系将领很高的随任家丁额定——就是允许募集多少由朝廷发饷的家丁。 给了多少员额?时任宁夏副总兵萧如薰给随任家丁五千额定,蓟州燕河营参将任自强给随任家丁两千额定,大同镇中军坐营高策、大同入卫游击沈栋、宣府东路游击解生三人各给一千五百额定,大同宁虏堡守备摆赛、宁夏玉泉营守备杜松、延绥双山堡守备尤世功、大同守口堡守备杨登山各给一千额定。 所以按照额定员数计算,那次兵部调动他们来辽东,足足给了15500随任家丁员额。即便后来曹簠带走五千家丁去蓟镇上任,辽东实学系将领所掌握的兵力也能达到四万,超过或至少持平李家军的嫡系兵力。 三边系将领的猜测到这里都不能算错,因为高务实确实有这样的考虑,只不过接下去就开始渐渐不对了。最大的误区就是,三边系将领认为在高司徒的布局之下,他们首要的目的是不能损失力量或者尽量少损失力量,以免辽西辽东力量对比失衡。 但事实上高务实并不太在意这一时之间的力量对比出现一些变化,理由是在整个九边层面,实学派对心学派李成梁系力量是形成碾压的,心学派拼命维持李家军并不是想要反过来压制实学派武将——至少在当前,这种情况完全不现实。 心学派想做的,无非就是“留个香火”,不要搞得在整个九边体系之中失去了全部的发言权,一点存在感也无。要是一点军事存在都没有,将来朝廷里论及边务的时候,心学派难道就只能一言不发么? 在高务实看来,一定的损失并非不能承受,至于损失的补充,他也并不担心。随任家丁是有朝廷给饷的,这个给饷的标准远高于寻常卫所兵,几乎是卫所兵的三倍甚至更高,而且各自的主将也会想方设法再给些赏赐用以笼络,因此待遇极佳,不怕招不到兵。 京华之所以能“号令群雄”,除了高务实的政治力量之外,毫无疑问还有强大的经济实力,这种实力并非说京华直接给将领们发钱,那肯定不行,性质上至少是行贿,往上甚至可以算作图谋不轨。 但京华是一个工商两道的巨无霸,它能提供的合作机会实在太多了。将领们随便参与某项京华的业务,成为京华供应链中的一个部分,就能获取源源不断的利润,拥有了向自家家丁部队“发津贴”的实力。 所以这样一来,他们即便在某次战争中损失了力量,也可以在后方快速得到补充,基本上不可能打得一蹶不振——除非是成建制被人全歼了,那样的话恢复起来才会很慢。 此次这场救援科尔沁的仗在高务实看来是不能不打的,因此损失问题早就考虑进去,他认为即便打得最糟糕的局面,应该也不至于会出现被全歼的惨状。 三边系将领们并不知道高务实的心意,只是按照最稳妥的情况来思考作战方式,虽然未必是对,但也不能说错。 不过,三边系将领们中出现了一个异类,原宁夏玉泉营守备、现任镇西堡守备杜松表达了不同意见。 杜松的看法居然比麻承勋还莽,他认为此次出战的目的,看似不过救援科尔沁,但实际上还有深意。科尔沁原本就在塞外,而且不是如叶赫那样,核心区域紧邻开原这种大明要地的塞外,他们的小汗庭离大明边墙相距较远。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当图们要对他们发动进攻,大明都要赶上数百里路才能实施救援,一次两次或许没问题,要是次数多了,图们完全能把辽东军拖疲,徒然消耗实力。 因此杜松杀气腾腾地主张:救援科尔沁的根本在于要打垮图们汗主力,即便一次打不垮,那也要让图们汗损失惨重,要让他明白,只要他敢对科尔沁动手,大明就一定会打断他一条腿!惟其如此,才算是对图们形成了威慑,让他不敢乱来。 杜黑子这话说得其实很深刻,萧如薰也觉得颇有道理,只是萧如薰有些怀疑,自己手里目前只有两万骑兵,面对图们汗主力的时候必然处于兵力弱势状态,能够坚持住就不错了,还谈什么击破,“打断他一条腿”? 杜松对此回答得很简单:“倘若双方比一下兵力就知道胜负,还要我等这些将领作甚?” ---------- 感谢书友“kiki凯”、“污龍第壹鍋2021”、“老狗熊929”的月票支持,謝謝! 第269章 战争序曲(十)诈 杜松这话听起来十分霸气,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但萧如薰总觉得不太有把握,一时难免犹豫。 萧如薰是陕西三边的将门出身,对鄂尔多斯部最为熟悉,其次则是土默特——无论是土默特本部还是青海土默特,萧如薰都了如指掌,但是对于察哈尔的了解,说实话就差了一些。 他上任辽东副总兵以来当然做了不少功课,但“兵者,国之大事”,作为一名以独守孤城一战扬名的将领,他首先要确保自己在辽东的首战不会出现重大失误,这不仅是人之常情,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如今三条主要的军议,相对来说,当以尤世功提出的策略最为稳妥。可是,如果按照尤世功的建议执行,不仅科尔沁方面可能怀疑大明的立场不够坚决,即使从属于明军的叶赫、哈达两部援军也可能因此小瞧了他萧如薰这位主帅,认为他畏敌惧战。 这肯定不行,一员将领的强弱除了本身能力之外,威望绝对是一项不容忽视的要素。正如同戚继光出兵的时候,其麾下将士绝不会怀疑他用兵失误;如果是高司徒出兵,那就更让人放心了,意味着不仅不用担心战术失误,甚至各类保障都万无一失,哪怕战死沙场,抚恤银也肯定不会少了分毫,甚至连家里人将来都会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在这种前提下,从属于戚司令的将士毫不畏惧面对任何强敌,而从属于高司徒的将士更是一往无前舍生忘死。 这些威望都是通过一次次胜仗积累起来的,做到一次大家夸你,做到两次大家开始信任你,而连续多次都能做到并且从不例外,那大家就愿意把性命交给你了。 出身将门的萧如薰当然懂得这些道理,所以他知道绝不能给部下和从属势力这样的印象,故尤世功的建议虽然得到三边系将领的普遍支持,但萧如薰不能接受。 杜松的建议也并非没有道理,能够直接击败图们当然比什么计策都好使。正如同当时漠南大战之前,除了高司徒本人,没准其他人心里全在打鼓。 即便是皇上,搞不好也只是骑虎难下,既不敢强令高司徒退让以免自己威望受损,又担心高司徒万一战败影响更坏,至于最终皇上力挺高司徒,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两人之间的私谊发挥了作用。 最终高司徒一战大胜图们辛爱联军,牢牢控制了土默特。从此以后,九边各镇对高司徒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原本就在高司徒影响之下的宣大系将门更加死心塌地的跟随,连带着原先还有些若即若离的三边系将门,也随之呼啦啦一下全投靠了过去。 甚至,正是因为那次大胜,高司徒去辽东之后也才能那样顺利地收服非李成梁系将领,短短时间之内就把看似铁板一块的辽东将领分成了李系和高系。 但这些前提都是建立在一场辉煌的大胜之上,要是没有大胜呢?要是不幸战败了呢?要是损失惨重甚至片甲不存了呢? 靖难之役时邱福何等威风,成祖大封功臣时获封淇国公,位居功臣之首。可是,永乐七年北伐鞑靼时因为邱福轻敌冒进,导致麾下全军覆没,自己也战败遇害。成祖闻讯震怒,不仅决定御驾亲征,还剥夺了丘福的世袭爵位,将其全家流放海南。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别看你过去功劳很大,一旦造成了严重后果,朝廷责难之下可不一定会看你过去的劳苦就网开一面。 眼下己方只有两万骑,科尔沁还没能和己方汇合,图们身边还有个连高司徒都再三在来函中要求自己小心的布日哈图,这种时候主动去找图们决战,怎么看也不是个稳妥主意,肯定不能采纳。 如此一来,那就只能接受麻承勋的建议了。麻承勋的建议其实也不算十分稳妥,其中有一个不由明满联军掌握的变数,那就是一旦明满联军和图们主力交手,科尔沁部到底能不能在双方胜负未分的时间内赶到战场,并且达成夹击态势,反败为胜——是的,萧如薰心里确实不认为两万联军骑兵能够力敌察哈尔主力。 不过,即使有这样的隐患存在,萧如薰也不能再多做顾虑了。毕竟打仗这种事从来不可能有真正的“万全准备”,能够有七八成把握,在萧如薰看来就已经可以谢天谢地了——他当时独守孤城的时候难道真觉得自己万无一失?显然不是,他只是知道自己别无退路罢了。孤城被围之下,既然不肯从贼,自然只能死战到底。 另外,采纳麻承勋的意见还有两个好处。第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让叶赫、哈达以及建州右卫的属军安心——你们看,我大明对你们多好,给我大明当狗的待遇绝对没得说啊! 第二个好处则是争取麻承勋的支持。麻承勋或者说其背后的整个麻家军跟随高司徒的时间可谓是一众将门里最长的,从当前的势头来看,也是高司徒最为信重的将门之一,与马家军在伯仲之间。 考虑到马芳只有三子,孙辈还没有什么太成器的,所以麻家军应该是高司徒麾下的头号将门。哦,不对,南方还有个刘家军极得高司徒信任,但刘家比马家的情况还差一点,因为刘显只有刘綎一个独子,虽然其极得高司徒信任,但论全家全族全军的实力,那就差了些意思。 当然,听说刘显的女儿一直住在高司徒府上,这个……咳,另当别论。高司徒总不可能派她出来领掌朝廷的经制之军。大明朝自有规制,她又不是西南土司,就算嫁给高司徒,能领所部也只能是高家家丁才对。 所以如果能争取到麻承勋的支持,三边系将门和宣大系将门在辽东的联盟一定会更加稳固,再加上麻家和马家还有联姻盟友这层关系,那么麻家一旦支持自己,马家应该也会支持,自己这个辽东副总兵的位置就算是坐稳了,想必这也应该是高司徒所乐见的吧。 战争从来都不只是战争本身,政治永远是绕不过去的槛。萧如薰决意已定,沉吟一会儿便表示采纳麻承勋的意见,下令多派探马并争取早些与科尔沁主力联系上,同时全军往西北方向疾进。 骑兵的行军速度其实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么快,什么日行百里之类绝不是常见现象,那样的高速属于奔袭,是很伤马的,一般只有在明确敌人所在并且离自己并不太远的时候才可能出现。 通常来讲,以速度著名的骑兵将领在作战中能达到的速度,一般也就一天数十里,如果是奔袭,少有的精锐骑兵能做到一百余里。如夏侯渊,当时曹军中流传着一句话,“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 换算成公里有多少?汉代的一里等于300步,1步等于6尺,一尺是23.1厘米,一里等于0.4158公里,所以夏侯渊的速度是:“三天207公里,六天416公里”,相当于每天前进70公里。而且这已经属于玩命了跑,后来夏侯渊之死其实也和玩命跑有很大关系。 其实别说古代骑兵,就算现代机械化部队,行军速度也没快到哪去。海湾战争时期,米军第7军从伊拉克军队侧翼防御薄弱部位,出其不意突入伊拉克腹地,机动约260千米,达成全歼伊军作战目标。 此次作战行动,颇似拳击动作中的左勾拳,后来被称之为“强力的左勾拳行动”。但在这次行动中,米军在战斗中行进89小时,机动260公里,平均每天的行进也不过就是70公里。 后来被吹得天花乱坠的八旗骑兵如何?实际上八旗不是纯骑兵,而是步骑混合部队,甚至其骑兵本身也多属于骑马步兵性质。所以,在决定命运的山海关之战前,八旗全军日夜兼程12天,在地图上跑了400多公里,平均速度也差不多就是每天35公里而已(本书中即日行70里)。 而蒙古骑兵就不是闹着玩了,其每天的平均行军速度最高能达到90公里。 这可不是无根据乱说,他们当年突击攻占北俄罗斯,只用了2个月零5天时间,每天的平均速度达到85至90公里;攻占南俄罗斯,只用了2个月零10天时间,每天进攻速度达到55到60公里;攻击匈牙利和波兰,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每天进攻速度达到58到62公里。 以上这些速度似乎还包括了作战时间,这就太惊人了一些,完全是古代版的闪电战。好在那是蒙古人最辉煌的时代所创下的战绩,现在的蒙古骑兵也已经达不到那个水平了。 不过,即便不如自家祖宗们厉害,但相比明军骑兵……或者说明满联军骑兵来说,此时的蒙古骑兵依然能占据一些速度优势,因此即便萧如薰广布探马,双方探马相遇时,两军主力之间也仅仅只剩百余里路,而当各自探马回奔禀告主力时,双方距离更是只有七八十里远。 但是双方探马本身都没有看见对方的主力,导致双方将领顶多也就只能大致判断对方主力的位置。不过这样也够了,尤其是对于察哈尔方面的主将而言。 察哈尔方面的主将不是别人,正是阿巴岱赛音汗,他麾下率领的蒙军也都是他自己从外喀尔喀带来的本部精锐。 图们大汗留给他的任务并不复杂:让明满联军及科尔沁部认为其所部为察哈尔蒙军先锋,至于是否击败对方,或者击败对方哪一部分,图们大汗完全未作要求。 为什么图们大汗没有给阿巴岱赛音汗定下任何实际的作战目标,只要求他让对方认为外喀尔喀部蒙军是察哈尔蒙军的前锋即可? 因为图们大汗留在东线作战的军队,就只有阿巴岱赛音汗和他手头这一万五千外喀尔喀骑兵一支,除此之外再无一人一骑。 图们大汗本部的察哈尔主力已经全军西进,直奔大宁方向。当然,他并不是要去攻打大宁城,那个难度太大了。明军这几年在大宁城疯狂修建城防体系,要不是因为大宁城中的人口太少,没准他们会把大宁修成第二个大同。 但即便大宁城现在的规模比大同小了不少,可是城防体系的规格却几乎就是按照大同城的标准来办的,即主城门设四座,东南西北各设一座,为保证交通便利,每个主门又分设两个小门,城门共计十二座;四门之上分别建有城楼,包括月楼、箭楼、望楼、角楼间隔而立,四门之外建有瓮城、月城、护城河。 整座城以巨大的条石为基础,采用了京华最新的“混凝土”工艺进行加固,城墙之内芯为三合土夯筑,外包每块重达17斤的青砖,城墙高达四丈(约12米,大同为14米),垛墙上又砌了用于火枪兵使用的砖垛,长度单位换算后为长5米、高0.8米、厚0.5米,垛间距为0.5米。 这还只是主城墙,另外还有几十座望楼,以及棱堡式结构的斜面突出部等,总而言之就是个刺猬,除非来犯之敌拥有极其强大的火炮部队,否则强攻几乎就是在送命。 图们汗当然没打算强攻,他之所以朝大宁奔来,是因为布日哈图认为土默特一定会出兵,而出兵则一定会以大宁为支撑点。因此,己方既然要拿土默特开刀祭旗,只要游荡潜伏在大宁城附近就一定能守株待兔,等到土默特蒙军来自投罗网。 按理说,蒙古骑兵之所以厉害,其中的一大要点就是他们能做到“无后勤出征”,换句话说就是不需要什么支撑点。但布日哈图认为,土默特部骑兵即便在特定的时候还能做到这一点,但如果有支撑点可用,土默特一定会用。 道理很简单,布日哈图认为现在的土默特必然退化了,他们因为与大明贡市获得的充沛物资,部族生存压力骤减,养尊处优的时间已经太久,故一旦有大宁城可以作为依托,他们就绝不会“傻乎乎”地在草原里跑。 在这一点上,布日哈图的目光十分毒辣,因为土默特的东征援军此刻的确在额尔德木图的带领下直奔大宁城而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269章 战争序曲(十一)两场仗 日月穿梭,时光如织。塞北的密布战云并不能直接笼罩京师的天空,大明的北京依旧如平时一样,享受着秋日的凉爽。 但这样怡人的平静很快被两封塘报打破,宛如在平静的湖面扔下一颗石子——不对,是砸下一块巨石,掀起了令人震惊的波澜。 第一份塘报来自辽东,由辽东巡抚顾养谦上奏,报曰:“(我军)出塞数日,遇虏于开原西百里处,副总兵萧如薰探知,整装备马,欲迎敌于莽原。俄尔两军初战,观虏所部约二万,与我匹敌,乃语众将曰:‘此无惧焉’。遂与副将麻承勋议,萧如薰亲率中军鏖战,麻承勋部出右路绕袭虏之侧翼。 虏只一路强攻,攻势虽烈,不能破如熏。又以麻承勋侧翼之袭故,虏势稍挫,退矣。我获首级二百余,杀敌或数百(注:蒙古有抢回阵亡者尸体的习惯)。王师虽小胜,伤亡亦四百余,遂顿兵以治。 孰料次日有虏败军往投,问之,言其非虏,乃科尔沁败军也。如薰震惊相询,方知虏日前虽受小挫,主力尚在,乃转道往北伏击科尔沁。科尔沁贝勒明安原闻王师见虏,携其弟莽古斯、洪果尔等欲援。不意遇敌,大败,死伤逃散者四千,势大窘,乃奔投如薰处。 辽东副总兵萧如薰、开原参将麻承勋报于臣,皆言虏部或为图们前军,彼以此胜,必张枭势,不便即刻反击以遂其计,当携科尔沁稍退至开原之西,边墙之外暂驻,以图后事。 臣意,今科尔沁虽有一败,我则一胜,虏亦一败一胜,可言均势。然我此番出兵,原为解救科尔沁而往,彼部既已为我所救,大势胜也。故臣以为可允,待科尔沁实力稍复,何时不可出兵耶? 况虏来攻科尔沁,虽获一胜,未能倾覆,势必再图。我携叶赫、哈达、建州(右卫)及科尔沁各部以逸待劳,胜算增也……” 这封塘报的主要意思大抵是这样:萧如薰出兵遇敌,中军正面迎敌,麻承勋率本部迂回包抄,最后打了一场小胜,虏部退走,萧如薰则顿兵救治伤员。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科尔沁败军来投,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本来是听说明满联军遇敌,要来和明满联军夹击察哈尔,但没料到这边打太快,察哈尔也走得太快,于是在路上被伏击了,大败一场,损失了四千精锐。 萧如薰、麻承勋都认为不应该现在去和察哈尔打,要求退回开原长城边上,等着察哈尔主动来攻,这才好以逸待劳,发挥火力优势,而顾养谦也赞成这个办法,便请皇上圣裁。 老实说,辽东方面的塘报虽然不算太如意,但也不算太糟糕,可以说还是在能够预计的范畴之内。至于回撤到开原城西面的长城之外,大家也不是不了解这么做的动机。 实际上,以逸待劳什么的还只是显性动机,更重要的动机别说顾养谦这位文臣没提,连萧如薰和麻承勋两个武将都很精明地没有说起,因为那个理由不太方便现在宣之于口。 科尔沁主力越是靠近开原定下来,他们将来就越是离不开大明的保护,久而久之便会变成第二个哈达、第二个叶赫。 这种事如果放在十年前,那还是喜忧参半,因为羁縻效果虽然可能提高,但危险系数也会放大——万一科尔沁因为什么意想不到的原因暴走了,由于其离得很近,对开原的威胁显然更大,最起码开原的反应时间被大大的缩短了。 但在眼下,至少实学派的官员们,无论文武都不再担心这一点。高司徒的羁縻办法实在太厉害了,纵观这十几二十年来,凡是由他主导搞出来的羁縻地区,不客气的说,当真是比某些边地本身还牢固,听话程度堪比守户之犬。 因为这样的原因,朝廷对于批准顾养谦的奏疏是没有什么异议的,只是由于目前仗还没打完,“图们主力”甚至都没出现,那当然还不着急赏赐的事。故而,皇帝很快同意了内阁的票拟,批准顾养谦所奏,并再次提到辽东作战由他们自行处置,给于便宜行事之权。 但等到了次日,另一封奏报却把朝廷惊呆了。大宁城传来的塘报报告了一件大家都没有料到的大变:土默特东出的援军遭到图们主力截击,在大宁城西南不到百里处的青城(不是青城派的那个青城)城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三万余援军至少损失万余人马。 更糟糕的是,主帅额尔德木图和副帅布塔施里还在战后起了争执。额尔德木图力主前往大宁城暂避锋芒,并收拢败军,再图后续;布塔施里则怒斥额尔德木图不够胆色,要求紧急收拢残部并马上反动反击,跟图们决一死战。 按理说,这种危难之际当然应该由主帅额尔德木图一言而决,可是此次出兵双方的力量几乎差不多持平,这就有点微妙了。 额尔德木图手中的核心部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他父王把汉那吉交给他的约七千西哨精锐,一部分是恰台吉留下的约五千本部。 而布塔施里手里的兵力是一万整,全部由他母亲三娘子掌握,其根子就是当年俺答汗王庭亲军的一部分,一般被视为土默特精锐中的精锐。 除了他们俩之外,从属土默特的各部当然也都一家家各出了一些,但他们的话语权肯定远不如额尔德木图和布塔施里,也就不多说了。 回过头来一看,额尔德木图手里兵力稍多,但核心的西哨精兵虽然也是精兵,但在蒙古人眼里还是比俺答汗的王庭亲军差了些。而同时,他手里另外的五千恰台吉旧军偏偏是恰台吉的四个儿子分掌的,虽然这支军队在恰台吉的带领下战绩辉煌,可如今恰台吉不在了,他的这四个儿子能发挥他几成本事? 如此一算,布塔施里认为自己手里的实力至少不逊于额尔德木图,此其一。其二则是在遭到图们伏击偷袭的那一仗里,察哈尔汗庭精锐不知何故,至始至终都是盯着额尔德木图的西哨本部穷追猛打,而对恰台吉旧部和钟金哈屯所部兴趣缺缺。 在整场仗中,后两者只要没有拼死上前阻拦,察哈尔汗庭主力就几乎对他们视而不见,别说追杀了,只要冲破他们当面之阵,察哈尔蒙军就开始对他们直接无视。 这样巨大的待遇差别,即便是在紧张万分的战场之上也能看得出来,恰台吉旧部和钟金哈屯所部很快就表现得没那么坚决了,九成的压力都压到了额尔德木图的西哨本部肩上。 平心而论,额尔德木图虽然实战经验几乎没有,但可能是近朱者赤,他的冷静与洞察以及果断,三大特质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他首先要求西哨精锐拿出“顺义王亲军”的勇气出来,面对察哈尔主力数倍兵力的冲击坚决回击,但蒙古人的坚决从来都不等于死战不退,而是边打边撤,随时调整与对方之间的距离。 由于大家都是蒙古人,很多战术方面的克制根本不存在,所以察哈尔显然是打算几波箭雨过后就仗着兵力优势冲阵,但额尔德木图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亲率主力玩起了老师教他的“十六字真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当然,战场情况略有差别,比如“驻”字现在就不可能出现,但即便是蒙古骑兵,打打追追一阵过后,由于始终想要冲阵,那就免不得要整队,而整队就成了“驻”——这时候额尔德木图就会掉头去骚扰一阵。 反正他又没打算反冲阵,射几波乱箭就是扰,以蒙古骑兵的战术水平就根本不需要整队了,毫无这方面的压力。 不过,兵力压制这种东西始终是存在的,根据额尔德木图得自于老师高务实的说法就是:在射击速度恒定的前提下,能够展开并有效布置的兵力越多,往往意味着弹药单位投射量越大,即火力密度越大,或言攻击力越强。 双方都是蒙古精锐骑兵,个人水平上的差距基本忽略不计,显然对方是己方数倍,己方的战术调整再到位,伤亡也肯定更大。 很快,额尔德木图就发现这样打下去不对劲,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友军部队有点看戏的样子,至少没有全力以赴对敌。 他飞快地观察了一下战场局面,知道了问题所在,并立刻下令调整,要求恰台吉旧部和钟金哈屯所部与察哈尔主力快速脱离接触,然后各自攻击对方一侧侧翼——但他没有说明要达成什么样的攻击目的。 京华军务秘书并非不想给他们指定目的,他只是看到了图们大军阵中的布日哈图,由此一下子猜出察哈尔方面集中力量只打西哨的原因。 布日哈图摆明了就是要削弱顺义王本部的实力! 这个道理并不复杂,按照蒙古人的传统和习惯那是只认实力的,你实力不济了还怎么做大汗?怎么做我们的首领?所以,只要顺义王本部衰落到一定程度,土默特必将出现内乱! 此战虽然已经注定要吃亏了,但额尔德木图打定主意不能损失更多,这也就是他坚持去大宁城中修整的原因。 不过,布塔施里在战后跳出来坚决要求回击,那却又是另有缘故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keyng”、“曹面子”、“东南崇武门”、“搁浅”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晚码字中途不小心睡着了一下,先就3k吧,欠1k看看是明天还是后天补上。 第269章 战争序曲(十二) 布塔施里的“另有缘故”一点也不难猜:主帅额尔德木图遭到图们大军的主要打击,损失必然不轻,严重影响战后主帅副帅之间的实力对比。 要知道,除了个别威望极高的人之外,蒙古人之间一贯是以实力说话的,你这主帅吃了败仗、损失惨重,威望实力双输,此时此刻难道不是我这副帅的机会? 不过这其实还只是表象,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此时此刻“大明金国”内部的权力架构。 首先,大明金国本身是一个在法理上有点问题的“国”。它既承认自己是蒙古的一部分,名义上一直不曾否认控制察哈尔部的蒙古左翼图们大汗为全蒙古大汗——注意这个“不曾否定”:它不是肯定,只是没有否定,这是一种带着“模糊化处理”的态度。 与此同时,它的“国家元首”是“顺义王”,而不是彻辰汗。这一点很重要,意味着大明金国在本国的国家元首之上,还有一个更高层级的“统治者”,即有权册封“大明金国顺义王”的大明皇帝。 换句话说,大明金国的国家属性理应是大明的属国——这里也要注意用词:理应。 综合上述两点,大明金国其实有两个“宗主国”,一个大明帝国,一个蒙古汗国。但是这两个宗主国的性质本身也不相同。 对于“蒙古汗国”这个宗主国,主要是出于民族心态上的一种认同,使得大明金国很难直接表示否认,另外也因为民族传统等原因,大明金国在执行《阿勒坦汗法典》的同时,也执行《图们汗法典》——选择性的执行。 而对于“大明帝国”这个宗主国,则主要是出自于经济依附的原因,是“不得不服”的一种状态。高务实对大明金国的控制,某种程度上是将后世的国际关系学和经济学上的一种学术思想反过来执行(指“去依附”说,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百度,我这里说多了估计又会404)。 在这种情况下,以当前大明金国统治者或者说统治集团的政治水平,显然不可能想出什么有效的应对之法,更不可能有“软着陆”的理论水平和执行能力,所以他们只能“依附”。 那么回过头来看,大明金国现在很显然处于一种扭曲的状态:在民众思想和国家名义上无法否认蒙古汗国的“正统”,在现实需求尤其是经济依赖上又无法脱离大明帝国的影响和控制,只能苦苦挣扎于理想与现实之间。 这些算是“建制”层面的问题,但问题远远不止这些,比如还有在其下更加复杂的权力分配问题。 俺答汗时期因为俺答本人的威望关系,高务实还不大插得上手,但后来俺答去世、漠南大战爆发,高务实就毫不客气地给土默特挖了一个大坑。这个大坑在当时完全看不出来,但后来一直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什么坑?“三权分立”的大坑。 这个三权分立可不是后世说的那个三权分立,这里说的是把汉那吉、钟金哈屯和恰台吉三人组成的大明金国统治体系,它真正比较合适的类比其实是罗马共和国末期的“三巨头同盟”(指凯撒、庞培和克拉苏组成的“前三头”)。 这套大明金国版的“三巨头同盟”明明很稳固,保持了土默特这些年的国策和政局平稳,为什么会是个大坑? 因为恰台吉比把汉那吉、钟金哈屯夫妇年长得多,如无意外则必然会先离世,而恰台吉的离世则一定会导致“三巨头”平衡被打破。 在原先这个三巨头体系下,如果要简单划分权利属性,那么应该是这样的:把汉那吉拥有决策权,钟金哈屯拥有否决权,而恰台吉则拥有一个很神奇的改变权。 决策权最好理解,他是顺义王嘛,一切政令军令理论上都要由他来下达,这就是决策权; 否决权也不难理解,因为钟金哈屯掌握的实力很强,虽然她手里的地盘不算最大,但归化城及周边土默川精华地区的驻军始终是掌握在她手中的,而且俺答汗死后留下的这支王庭亲军足够精锐,即便把汉那吉也不得不怵她三分。因此,她虽然未必能主导决策,但如果一件事被她全力反对,要搅黄显然不难,这就是否决权。 恰台吉那个神奇的改变权是什么情况呢?由于恰台吉手里也有一部分前王庭亲军,再加上他自己的本部,以及他个人在土默特军事集团中强大的影响力、号召力,使得这个本质上由军事贵族组成的“大明金国”很多事都需要征得他的认可。 恰台吉手中的直接力量比不了把汉那吉,也弱于钟金哈屯,但此二人都不敢保证一旦恰台吉站在他们任何一人的对立面,自己手底下的军官(军事贵族)到底最后会听谁的。因此在这种时候,尤其考虑到在把汉那吉与钟金哈屯二人如果意见相左的情况下,恰台吉就是最大的变数。 通俗点说,彼时彼刻两个人都必须努力争取恰台吉的支持,才足以改变态势。 但问题在于,恰台吉果然先他们一步离世了,如今的大明金国只剩下两股统治力量。虽然中国人有句带着调侃意味的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但事实上在真正巨大的权力分配问题面前,“一公一母”根本谈不上任何保障。 尤其是,他们这个婚姻状态又不是来自于什么自由恋爱,而是高务实当年以权术手段撮合出来的一个政治军事联盟。 正因为如此,恰台吉一死,高务实就不得不立刻想办法借大明皇帝的名义将程文派了过来。 派过来干嘛?当然不会是旅游,而是避免他们二人立刻发生权力斗争,不顾一切地争抢恰台吉死后的政治军事遗产啊。 于是程文才搞出了一个折中方案,由把汉那吉的合法继承人额尔德木图去名义上接收恰台吉留下的军事力量(政治地位许给了恰台吉四子,用作吸引他们前进的胡萝卜),同时又给了迄今没有自己封地的钟金哈屯之子布塔施里一张漂亮的空白支票——你这次打得好,朝廷就会支持你取得封地。 这里头还有个“言下之意”,就是“你将来的封地取决于你这次拿下多少察哈尔领地”——是不是一比一的把察哈尔占领区给他,程文并没有明说,但至少这应该是一个成正比的“功赏格”,布塔施里的功劳越大,打下的领土越多,战后能拿到的封地就肯定越多。 抽丝剥茧至此,布塔施里提出这个主张的用意就很明显了。 大前提是恰台吉已死且后继无人(没有威望全盘继承),三足鼎立变成了两强争霸,而此战不论是由于什么样的原因,总之图们大军盯着额尔德木图所部的西哨精锐穷追猛打,导致损失最重,七千西哨精锐打到当前能够收拢的只剩三千,至少短时间内算是直接丧失了战斗力。 此消彼长,布塔施里虽然也有约一千左右的损失,但这个损失只相当于额尔德木图损失的两成半,双方实力发生逆转。 额尔德木图原本有一万两千直接掌握的军队,包括七千西哨本部和三千恰台吉旧部。现在西哨本部只剩三千,恰台吉旧部也损失了五六百,手里的总兵力只有五千五百左右,已经远低于还剩九千人的布塔施里。 他们两人都是头一回正式领兵,论威望其实差不多,所以剩下的那些由各部拼凑而来的军队听谁的都差不多。但布塔施里心中还是清楚的,至少额尔德木图有“大义名分”——他是顺义王世子嘛! 不过大明金国毕竟是蒙古人的大明金国,血统固然重要,但传统上的细节却和大明不同,蒙古人对于血统的看法“单纯”很多:只要你是黄金家族出身,理论上你就是可以成为大汗的人选。 额尔德木图满足这个简单的条件,但他布塔施里同样满足这个条件,所以在“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情况下,能力和威望就成了更加重要的衡量指标。 布塔施里坚信,在额尔德木图吃了败仗并损失惨重的情况下,只要自己坚持发动一场反击,并且在反击中取得一定战果,就能立刻在能力与威望两个方面力压额尔德木图,争取到剩下那约一万各部落联军的支持。 这场仗将来会打成什么样暂时先不必管,只要达成当前这一目的,额吉(妈妈)钟金哈屯的地位必将更高,将来也就更有力量为自己这个长子争取到更大的权力、更多的封地。甚至……谁敢说不会有更多的意外之喜呢? 布塔施里知道这样的现状,明白这样的道理,难道额尔德木图就不明白?额尔德木图当然也明白,他甚至很快明白了图们大军为何盯着他打——布日哈图就是要通过这样的手段来激化土默特或者说大明金国内部的权力斗争。 但是明白又如何?布日哈图的举措几乎就是阳谋,阳谋通常都不可以阴谋冲抵,只能强行矫正,使内因消失或弱化,此时倘若内部的驱动力和控制力不足,便只能被迫引入外力。 外力是谁?只能是大明。所以额尔德木图坚持要往大宁城撤退,目的就是要借用大明的力量。他不仅看明白了这一点,而且在手段上也毫不含糊。 额尔德木图向各个部落派出的百夫长以及个别千夫长们表示,我军意外遇敌遭到伏击,没能提早预料是我的失误,一切责任我会承担,但此时此刻如果我们不及时退往大宁寻求庇护,则随时随地都处于危险之中,因为图们大军只是暂时停止追击,他们随时会继续追杀。 紧接着额尔德木图解释了图们大军为什么停止追击,道理很简单:遭受这样的失败,他本人的直系部属损失又大,军中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声音,一旦大家不能团结一致,则可能分成数股弱小孤军各行其是。此时图们大军再来个各个击破,那么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 额尔德木图不愧是高务实的门生,这番话说得诚挚之极,完全把战败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一个人扛下,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内外危险都分析得清清楚楚。各部将领虽然地位都不高,但他们的部落原本就不强,如果损失在这里显然承受不起,因此也都觉得先去大宁城避避风头是完全可行的。 布塔施里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但他转念一想,觉得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至少额尔德木图承认了此次战败应该由他负责,那么即便暂时去大宁躲过一劫,战后回到归化城也难免不受责罚。此消彼长,自己此番的表现就已经是很不错了,后续如果还有机会打点胜仗,至少也不会一无所获——除非顺义王能大义灭亲,以重罚额尔德木图来压制此战的整体赏格。 最终土默特败军趁着夜色往大宁城而去,通过探马得知消息的布日哈图有些失望,低头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做。 图们汗与他商议,认为促使土默特军内部分裂的预期既然没能达成,那不如就追杀到底得了,毕竟他们一旦进入大宁城中,这场仗总不能打成攻坚战。对于火药已经用完的察哈尔而言,攻坚战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布日哈图也有些踌躇难决,毕竟此次伏击土默特援军的本意是要重创土默特的军事实力,而分化瓦解把汉那吉与钟金哈屯的联姻利益联盟只不过是顺手为之,孰轻孰重不能混淆。 眼下土默特军虽然看起来比较惨,大概损失了三成力量,但归根结底这也不过是万把人,还到不了让土默特伤筋动骨的程度。 何况“损失”未必就是都战死了,还有不少其实只是东奔西逃,一时聚合不拢罢了。此时如果放弃追杀,任由他们去大宁城休养并收拢残兵,不仅后续战况无法预料,而且也达不到战前的目的。 布日哈图想得虽然多,但考虑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向图们汗表示自己同意连夜追杀。 此时的战争双方都没料到,一个意外马上就要出现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老狗熊929”、“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看来补不上昨天的1k,而且明天是儿子生日,估摸着更新不受影响就不容易了,补更怕是很难,且先记下吧…… 第269章 战争序曲(十三)变数登场 在布日哈图的设想中,追杀土默特败军并不困难,因为今日下午这一战爆发的位置原本就是他提前算准了的。 此地叫做青城,但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城,只有一处明军的沿河坞堡位于战场以南二十里处,那地方到了四百多年后会连名字都消失不见。 战场的位置大致在后世河北承德平泉的北部与内蒙古赤峰市宁城西南的交接之处,战场东侧由北而南坐落着骆驼山、大王山和帽子山,战场本身位于位于河道边上,其西边就是老哈河。 这样的地理位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么额尔德木图在尚未封冻的中秋时节,靠蒙古骑兵随军携带的皮筏子全军横渡老哈河,而且不顾随时可能遭遇的半渡而击,或者带着骑兵往山上跑,否则他去大宁就只能向着东北方向沿河流而下——老哈河在这一段是朝东北方向流的。 简单地说,他现在西侧是河,东侧是山,他和土默特败军位于河道峡谷之中。 看过燕山山脉附近长城的都知道,这里的山或许未必都称得上雄伟,但大多还是比较陡峭,而且有较多石山。如此地势再加上山石间隙中长出来的树木遮蔽,连步兵都不方便展示什么翻山越岭,骑兵翻越那就更不必多想了。 之所以燕云十六州不能丢,极其适合防守的地形这方面一直是一个很大的原因。燕山山脉这一线一旦丢失,再往南就是一马平川的河北平原,面对骑兵为主的游牧民族,自然就成了只能随时准备挨打的被动局面。 布日哈图的计算没有丝毫差错,除了沿河而下,额尔德木图的确没有别的路可走。于是,在说服了土默特各部属军之后,布塔施里也只好被迫跟着他往大宁城撤退,而此前稍稍退却的图们汗大军则趁着他们争执商议的期间休息了一会儿,如今已很快便追了上来。 不过,鉴于双方都不适应夜战,布日哈图并没有追上来就立刻发动进攻的打算。他的计划是先追上来,不远不近的咬住跟着,等到天亮之后再发动进攻。如果这期间额尔德木图原地列阵,那么察哈尔大军便也停下来与他们对峙。 一句话,我就这样吊着,先不打你,但也不放你走,等到天亮了再来收拾你,很有点敌退我进的架势。 额尔德木图马上看出了布日哈图的用意,但和此前一样,布日哈图用的仍然是阳谋,并没有好办法可以轻松破之。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办法,其实最好的办法只有回头去和察哈尔打一场决死的夜战,如果得胜,那自然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还别说,布塔施里也想到了这一条,当场叫停了队伍,表示此刻应该毫不畏惧地转身进攻,不能丢了土默特的颜面。基于战前都要给己方找一个必胜理由的习惯,布塔施里还大义凛然地表示:“狭路相逢勇者胜,值此生死存亡之际,若黄台吉若不敢决死而战,本台吉——愿往!” 反正都是为了名望,布塔施里掐准了额尔德木图不敢再损失己方战力,料定他是不会同意自己反击的,因此场面话也说得格外响亮。 不过,额尔德木图虽然年轻,却是长期受高务实影响成长起来的人,平时在各方各面都会有意无意地模仿自己的老师,因此哪怕听到布塔施里这般带着挑衅的话语,他也只是淡淡地道:“布塔施里佥事的忠肝义胆,本世子非常满意,不过这样的机会将来还有的是,你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你跟我玩话术?我在老师身边这些年都是白待的? 布塔施里用蒙古人习惯的“台吉”来形容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额尔德木图并不承认,偏要用大明体系的表述。前者两人都是“台吉”,无非额尔德木图平时会被称为“黄台吉”。 按照这个标准来对比,两人之间的差距并不大,都是“黄金家族后裔”——也就是台吉,额尔德木图只是因为继承人身份而加了个黄字,有“皇太子”或“皇子”的含义,当然说“王世子”、“王子”也一样,反正那就是个有音译影响的意译。 然而,如果按照大明的身份标准,他们两人的地位差距就比较大了。抛掉一些加衔之类,额尔德木图的标准身份或者说“基本身份”没别的,就是“顺义王世子”,是一位外藩藩王的继承人。 外藩也好,内藩也罢,在大明的权力等级体系下都是“一国”,但内藩的国是虚化的,外藩的国则为实体。外藩储君本就是一国之储君,地位上是“君”,因此除了他爹妈之外,这一国中的其他人都是他的臣子、臣民。 按照这个原则,布塔施里当然也是臣子之一,并且额尔德木图直接点明他的身份是“佥事”。大明的佥事有许多种,布塔施里是什么佥事?卫指挥佥事。 这是个什么层次的官员?得先说一下大明朝的“军”与“兵”性质。 军与兵并存是明代独特的军事制度。顾炎武说过,“判兵与农而二之者,三代以下通弊。判军与兵而又二之者,则自国朝始”。后世学术界对明代军兵的研究,存在着一个比较普遍的错误,即认为兵即是募兵。这样一来,军与兵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召募、是否世袭了。而实际上,军与兵在组织形式上的不同,是军与兵的根本区别。 军属卫所,由小旗、总旗、百户、千户、卫指挥使、都指挥使,上而至五军都督府统辖。卫所军及官世袭,仅五军都督府官及都司不世袭,为流官,由世职卫所官及武举选授。卫所军及官属军籍,携带家属,世居一地,并代代相传,基本上不再变动。 每一卫所的驻地固定,军士数额固定,将官设置亦有定例。总之,卫所制下权力分散,兵将分离。但景泰以后,兵部权力上升,兵部尚书总督军务,夺五府之权,五府官变动虚衔。 兵属营,由什长、队长、哨官、把总、守备、都司、游击、参将、副总兵、总兵统属,直属兵部。兵一般不世袭,但由卫所军转为兵者例外。兵无户籍的规定,兵服役期限不长,一般不终身服役,多战时创设,事毕汰兵撤营,但在重要的军事防御卫则常川戍守。营兵不随家属,更接近现代兵制。 营伍官无品级,有者则是卫所制下的官品,无定员,不世袭。营兵与营将相习,战时不需要朝廷任命,直接由总副参游统带出征。将权相对提高后,兵可由将自行召募,召者与被召者关系密切,甚至在主将发生变故时,兵即散去。 军与兵在饷给形式及数量上也不相同。军饷由屯田解决,屯田废坏后,补以盐课及民运,后亦部分取给于京运年例。而兵之粮饷全数取足于京运年例银,或加派之新饷。数额也不相同,兵有安家、马价、衣装、器械等银,月粮也较丰厚,而军只有月粮,战时或出征时才有行粮。 军与兵在使用上也不相同。兵渐渐取代了军的作用,兵主战,军主守、主屯。“兵御敌而军坐守,兵重军轻,军借卫于兵,壮军乃复充兵”。 当然,兵并没有彻底取代军的地位,卫所制一直伴随大明直到灭亡。鞑清初年改卫所军为屯丁,部分保留了漕军的职能,卫所作为一个军事组织才彻底消失,而卫所作为一个地理单位而行政管辖机构取消的时间则更晚。 明营兵制与卫所制官职常有同用之情况。一般(不很严格)地说,总兵、副总兵由公侯伯等勋臣及都督等官充任,参将、游击多由都指挥使等官充任,守备、把总则由卫指挥及千、百户充任。 讲明了这些,“佥事”这个一般作为“军”制度下主管武将副官之副官的地位就比较明确了。换句话说,它是一个卫所的“三把手”——当然实际上未必排行老三,因为一般的卫设一名指挥使,两名指挥同知,四名指挥佥事。 由于大明武将品级一般较高,所以卫指挥使为正三品,指挥同知为从三品,指挥佥事为正四品。 王爵在大明的体系下一般称之为“超品”,虽然不准确,但地位一目了然,是非常高的,王世子等而降之一级。 卫指挥佥事区区一个正四品,在地位极高的王世子面前,按道理讲就是几乎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额尔德木图这样回怼,布塔施里当然不服,但不服也只能憋着——就算他母亲钟金哈屯,也绝不敢直接对大明朝的制度表达什么不满,遑论是他? 布塔施里现在对额尔德木图开始高看一眼了,他发现额尔德木图至少非常懂得“仗势欺人”,而偏偏他仗的是大明的势,自己还真惹不起,只好故意面带嘲讽地冷笑一声,闭口不言。 额尔德木图见他老实下来,这才下达了命令:既然布塔施里指挥佥事英勇无畏,那就由他率领本部作为后军,为全军殿后,剩余各部加速朝大宁城疾进。 布塔施里暗骂这厮果然得理不饶人,利用自己的“武勇”。不过他却不知道,额尔德木图其实只有小部分是故意坑他,实际上主要是看穿了布日哈图的用意,知道布日哈图至少在天亮之前不大可能会主动发起战斗,而当布塔施里被放在后军殿后之后,布日哈图就更不会这样做了。 道理很简单,布日哈图要的是削弱把汉那吉嫡系力量,尽力让土默特“两巨头”的硬实力变得越来越接近。在恰台吉离世之后,已经没有人能充当双方之间的润滑剂与和平保证人,除非大明持续保持介入,否则两强之间多半会出现冲突——他夫妇二人起了利益冲突,察哈尔也就有了机会。 果不其然,额尔德木图的决定被执行之后,察哈尔大军越发显得没有攻击意图,连“跟随”都变成了“远远跟着”,似乎反而担心作为殿后部队的布塔施里一时冲动,反过来找他们决战似的。 额尔德木图加速行军本意是虽然一夜走不到大宁,但在天亮之前能走多少是多少,离大宁越近总是越安全,没准明早再战的时候大宁城的守军发现了情况能主动出来帮一把手呢?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 而布日哈图并不改变计划,仍然只是这样远远跟着,则是因为他觉得一来土默特人不可能在天亮之前赶到大宁;二来大宁城虽然城防坚固,但驻军必以坚守这一塞外要害为己任,不大可能那么在乎土默特人的死活;三来此刻是在夜里,明军甚至未必搞得清城外的情况,怎么敢胡乱出兵?要是城外本就是个圈套,明军出城发现交战双方都是他们的敌人,两相夹攻之下明军全军覆没,这守将吃罪得起么? 因此,在布日哈图看来,今晚不必担心明军。 布日哈图的预料既可以说没错,也可以说错了。事实上,城中的明军已经得知了今天下午爆发在青城附近的战斗,对于战斗结果也有大致了解,战斗之后的走向也有正确预估,但不幸的是,他们的确不敢出城救援土默特人。 守军守军,首要的任务是守住自己城池,如果这个基本任务失败,其他功劳再大怕是也难以挽救自己的脑袋啊,尤其是在大宁城地位如此重要的当下。 但布日哈图的预料为什么又错了呢?因为大宁城中除了朝廷的经制之军,还有京华商社的一批骑丁。事实上,青城之战就是他们发现并将战况报告给大宁官军的。 大宁的官军不敢也不能夜里出城相救,但拥有极大自主权的京华商社骑丁显然不同,他们是清楚额尔德木图身份的——这里当然主要是指他在京华内部的身份:东家亲传门生、京华军务秘书并主管陆师。 直白一点说:这tm是老板的心腹、老子们的直接上司啊! 对于这样一个人,如果选择见死不救会有什么下场? 于是,本次战场上迄今最大的变数闪亮登场:京华商社在大宁城中原本负责不同方向的三支骑丁队伍紧急动员起来,临时编组在一块儿,说服了大宁城守将开城放他们去接应土默特骑兵。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秋风卍烈焰”、“曹面子”、“大头针”、“东莞光头王”、“cosifantutte”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9章 战争序曲(十四) 这天夜里,临时组成的京华骑丁虽然都属于京华商社,但其实细算的话却有三个来源。 第一个来源是京华商社京畿事业部,这个京畿部平时的任务有几项,其中一个方面就是专门负责大宁方向。原因不全在经济方面,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作为高务实的暗桩,以大宁为北伐的情报支撑点,进行先期情报覆盖。 这个覆盖,以察哈尔为主,土默特为辅,同时也包含外喀尔喀等蒙古左右翼的相关力量,这天日间土默特失利的消息也是来源于他们的监控。 第二个来源是京华商社土默特事业部,这个“土默特部”顾名思义是专门负责在土默特进行贸易的,由于土默特此时的基本疆域(左右两翼实控区经常会有变化,所以这里只能说基本)大致上就东至大宁一线,故京华商社土默特事业部需要来此发展业务。 第三个来源是京华商社辽东事务部。辽东事务部以前是根据大明行政区划来进行业务区划的,即它在大明境内只负责辽东巡抚管辖范围,大明境外则只和女真各部及朝鲜相关。不过随着京华实力的一步步加强,以及高务实一直提倡“内部也要有竞争”,导致在很多区域出现了两个事务部之间进行业务业绩竞争的特殊现象。大宁就是这种比较特殊的地区。 特殊在哪?特殊在大宁目前基本上处在一个孤悬关外的状态,以及它在制度属性上的怪异。 之前曾经提到过,有明一朝的辽东是没有自己的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设置的,山东布政使兼管辽东“布政”工作,山东按察使兼管辽东“按察”工作,以此类推。在地方行政上,辽东也没有知府、知州、知县这一类单纯的行政设置,而是由当地卫所直接管理,也就是所谓的“军管”。 然而,并不是说辽东就纯粹由军方——或者说武将集团说了算,因为辽东又有正常的兵备道设置,那是由文官统管几个相当于府、州级别的辖区,如高务实昔年初到辽东时所任职务,就是“金复海盖兵备”,统管辽南的金、复、海、盖四个州。 大宁现在的情况就很有意思,它在行政区划上属于北直隶,在军事划片设置上归蓟辽总督主管,在巡抚设置区里归顺天巡抚管辖,但是……它未设知府或者知州,当然从大小而论也不可能设知县,于是它又具备了辽东的“军管”特殊模式现象,可以说非常独特。 这种特殊就给京华的“内部竞争”创造了条件。京华商社负责全部的陆上对外贸易,大宁当然是陆上对外贸易的地区,所以在京华商社看来,大宁是它的业务区,这毫无问题,然而其下的各个事业部对大宁的看法就不同了。 京畿事业部认为大宁既然在行政规划上属于北直隶,那我部当然要去开展工作,这完全没问题啊,对不对? 土默特事业部认为,大宁紧邻土默特东部疆域,是我部在土默特东部开展业务的支点,是必须之地,我部当然要去开展工作,这完全没问题啊,对不对? 辽东事业部一看也不干了,说大宁虽然暂时看起来“孤悬塞北”,但它过去一直是朝廷在北疆的支撑点,是从塞北连接辽东、北直隶的关键要地,地位与关内的山海关、锦州完全一致,那我部去大宁开展业务当然也完全没问题啊,对不对? 于是这下好了,大宁原本看起来是个三不管地区,结果三个事业部因为内部竞争要靠数据说话,都认为在大宁开展工作可以提高业绩,于是纷纷跑去大宁开拓。这样一来,大宁城内就经常会出现同属京华商社的三个事业部都派人过来互相抢生意的奇观。 实际上高务实所说的内部竞争,并不是指这样的内部竞争,他的本意或许可以用京华的三大造船厂来举例。 最开始京华造船厂只有莱州的那一家,后来因为高务实本人外放广西,京华业务开始南移,他便开始考虑在广州设立一家新的造船厂。不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家造船厂的主厂区被调整到了钦州,京华钦州造船厂就成了京华造船厂的第二个造船厂。 本质上它是一家分厂,而为了区分,从这时候起就把莱州的原厂区也分离了,称之为京华莱州造船厂。 再往后就是安南开始建设金港造船厂,不过当时高务实对于能否确保安南永固还不是特别有把握,因此金港造船厂的投资水平和技术实力等方面都长期受限,大致上以修船为主,自行建造的能力比较差。 不过转机很快来了,乘着滇缅战争的东风,京华如烈火燎原一般在很短的时间内掌握了几乎整个中南半岛,而暹罗被选为将来的南疆核心区,定南城开始了大规模、高投入的建设。 建设当然不是只修个城池、修个王宫之类就完事了,没有产业支撑的城市显然没有前途,多半只能成为一个空中楼阁,因此在包括黄芷汀、高孟男乃至刘馨等人在内的大量京华内部高层人士建议下,高务实也开始调动资源,夯实定南的产业规模。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很重要的产业转移就是把金港造船厂打包搬迁去定南,只留下最基本的修船业务,同时加大对京华定南造船厂的投入,定南造船厂遂成为京华造船厂的第三个分厂。 莱州、钦州、定南三大造船厂的分布拉开了万里之遥,是不是就没有内部竞争了呢?当然不是。虽然三大造船厂的内河船只建造的确按照地域划分了“任务区”,如莱州造船厂负责整个大明北方省份的内河船只建造、钦州造船厂负责整个大明南方省份的内河船只建造、定南造船厂负责整个南疆地区的内河船只建造,但这一划分只规定了内河船只,是不包括海船的。 海船的建造标准远高于内河船只,使用年限也更长(虽然因为使用环境的原因经常需要大修小补),所以在一个看似比较远的地方买船其实并无太大影响,这就可以互相竞争了。 原本技术力量最强和基础设施最齐备的莱州造船厂占据着最大的市场份额,但后来钦州方面靠着广西优质且廉价的木料逐渐追赶,夺走了不少市场。 紧接着是定南造船厂的异军突起,该厂的特点是不仅也有物美价廉的好木料,而且因为本身最靠近南洋,所以还对京华的一些船只具体部位进行了设计制造上的微调,使其更加适应南洋海况。 这一来,莱州和钦州两大造船厂都感受到了压力,于是莱州方面连忙调整思路,开始搞出针对黄海、东海、日本海况进行微调的产品,也就是把主要业务目标放在了“北洋系”。 钦州造船厂一看不妙,好家伙,你们一个针对北洋,一个针对南洋,我钦州难道去喝西北风?那肯定不行啊,我也得有我的特色才行,要不然吃啥? 于是钦州造船厂开始冥思苦想,最终找到了一条路子:我主打全海况适航性!换句话说,我的最终产品虽然在北洋不如莱州船,在南洋也不如定南船,但它们在北洋胜过定南船,在南洋胜过莱州船,最适合那种做一条龙贸易的——比如多段贸易:从北方上货,在苏松、广州、吕宋、马六甲一线都停靠进行贸易,然后在当地补货,一路又卖回去的这种船东。 这样一来,此类船东就需要一种在多海况情况下都能较好兼顾的船只,于是便可能更倾向于钦州船。 什么叫内部竞争?这就是高务实提倡的内部竞争,它是有针对性的差异化竞争,是为了打造出不同特色产品的一种竞争。 但是京华商社在大宁城的这种内部竞争相对来说就差了点,因为京华商社本质上是一家贸易公司,其本身不负责生产,手头的商品都是京华的各个实业实体生产的。这样一来,三个事业部的进货渠道差不多,在大宁城的竞争只能靠什么?靠想方设法降低成本。 可是京华产品在京华体系内部的出货价是固定的。比如说京华香皂厂京师总厂出厂的香皂,你京华商社京畿事业部来进货是这个价格,他土默特事业部来进货也是这个价格,辽东事业部来进货当然还是这个价格。于是三个事业部想在大宁抢到更多的份额,成本方面就只好另想办法。 进货价一样,成本还能怎么优化?当然是控制运输成本。如果有水运,当时最佳的运输成本控制法宝。可是去大宁城的水运条件相当差,虽说有一条老哈河,但这条河枯水期的径流量堪忧,而且本身也不算什么大江大河,很难稳定利用,于是没法子,大家只好在马队上下功夫。 马队上怎么下功夫?无非两点:扩大规模,降低养马(不止是马,运输牲畜都算)成本。但是这一来,扩大规模方面以土默特事业部优势最大;降低养马成本方面则以辽东事业部优势最大,于是最后居然也还真搞出了一个神奇的错位竞争。 且慢,那京畿事业部怎么办?没关系,他们靠近京华产业密集的北直隶地区,虽说拿货价一样,但主要产品可以集中运输,因为运输距离短,也形成了独特优势。 总之不管怎么说,三大事业部在大宁城竞争得相当激烈,三方在大宁的马队规模也相对较大,这一点算是今夜他们能够组团救援土默特军的力量基础。 此时此刻,三大事业部的人凑在一起算了算,京畿事业部方面能凑出一千三百四十四骑,土默特事业部能凑出两千八百六十三骑,辽东事业部能凑出两千一百七十六骑,三方合计能凑出将近六千四百骑,这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当然,理论上来说,六千多骑面对察哈尔的六万大军肯定是不够看的,不过人家土默特虽然吃了个败仗在先,怎么说也还有两万多骑,不能当人家不存在吧? 何况京华三大事业部都认为己方也是有一些特殊优势的,比如说京华的骑丁全员没有夜盲症,夜战方面至少在视力一项就明显占据优势。 又比如说京华骑丁的装备水平一直很好,尤其是火器优势。虽说火器配备给骑兵,在双方都是骑兵,对战时可能因为陷入对冲而使火器只有放一枪的机会之窘况,但夜战的时候却未必——对方既然看不清前方路况,挨了一顿齐射之后还敢直接冲阵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对方骑兵的身前是否预先挖好了陷马坑、布下了铁蒺藜等陷阱。 除此之外,三大事业部的骑丁首领还一致认为,布日哈图恐怕能料到大宁官军不敢夜间出城,即便要救援也会等到次日天亮,所以他对于今晚可能出现的援军应该不会有什么准备。 到了这个时候,大伙商议基本达成,只剩一件事要决定了:谁做主将? 这件事非常现实,因为不管今夜出击是胜是败,主将都是那个承担责任的人。胜利了,他是首功;失败了,他是罪魁。 不过,高务实暗中实行数年之久的“职称制”在此刻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大家比一比“职称”就知道谁是主将了。 职称不必解释,红朝人都懂,不过高务实的这个“职称制”其实是一个烟雾弹,它事实上就是军衔制,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改成了所谓的职称制。 军衔这东西,后世之人都知道,就是军人的一种衔称,主要根据一个军人的战斗素养、军事素养、业务素养以及资历来授予的,通常战斗素养、资历越高的军人被授予的军衔也就越高。 后世的军衔主要分为列兵、士官、尉官、校官、将官以及元帅。其中士官分为上士、中士、下士、军士长;尉官分为上尉、中尉、下尉;校官主要分为上校、中校、下校;将官主要分为上将、中将和上将;每个国家的军衔都有区别,比如红朝还特别设置了大校这个军衔,而米帝的准将也很特殊,其实两个军衔的等级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叫法不一样。 高务实也是按照这个标准来设置他麾下武装家丁们的职称的,只是换了个名称。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书友20180209233838332”、“书友20191018172646328”、“曹面子”、“东南崇武门”、“单骑照碧心”、“a夜烟客a”、“快乐的陶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看错时间,发晚了几分钟,抱歉! 第269章 战争序曲(十五) 京华的“职称制”分为武装职称制与非武装职称制,后者暂时不必详述,前者事实上就是军衔制的变名。 军衔是区分军官等级的称号和标志,武装职称当然也是同样的属性,但是很显然高务实不会使用将、校一类的字、词来形容自家的武装家丁,所以他直接使用甲、乙、丙、丁来代替将、校、尉、士,而列兵一级则用“新丁”代替。 这样一来,目前被授予最高武装职称的家丁如高珗等人,职称就是“甲级二等”,相当于中将军衔,而京华日本关东分舰队司令罗远则是“乙级一等”,相当于上校。 京华的武装力量虽然已经分了陆海两个系统,但军衔或者说武装职称上面暂时还没有区分,即暂时不分陆军职称和海军职称。 高务实也考虑过是否将来还需要添加如准将、大校之类的中间衔级,亦或者上将之上再增加大将、元帅等衔级,但那都是后话了。眼下京华的实力虽然不弱,但毕竟多方相加也就几十万,似乎还没达到需要添加层级的地步。 当时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想起过《是,大臣》里的一个名场面,大意是说我们主力舰只有几艘,海军上将居然有几十个。高务实哑然失笑,然后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此刻在大宁城的三个不同事业部的三批骑丁中,武装职称最高的是土默特事业部一位“乙级二等”家丁头目,换算一下相当于中校,已经算是比较高的“军衔”了。 这位中校(方便起见直接用军衔形容)年仅三旬,是根正苗红的高家家生子,与开平工业区管委会主任高瑞还有点沾亲带故,论血缘算是同宗,只不过已经出了五服。 他从进入武装家丁体系就一直在骑丁中摸爬滚打,在河南、山西、北直隶都干过,后来调任土默特事业部,是京华土默特事业部护卫骑丁总队三纵队的纵队长。 三纵队原本就是负责土默特东部护卫任务的,满编为四千零三十八人,相当于一个协。他手里目前只有两千八百六十三骑是因为还有一部分正在执行任务,并不在城中当值。 眼下三方凑在一起的兵力是六千四百左右,不到四个协的兵力,也就是略低于两个镇(相当于师),但京华一直以来自恃装备精良待遇高,将近四个协的兵力在他们自己看来已经非常强大了。 由于经常在草原上执行护送任务,他们与蒙古人打交道的时间比较多,对于蒙古人的战备情况颇有了解。在他们看来,蒙古人的军队大部分不算常备军,而是一种依靠自身生存环境,使得军兵天然拥有战斗能力的临时征召军。 以他们的了解而言,蒙古骑兵的优势是马术根本不必特别训练,射箭方面也差不多,一些如“汗庭亲卫”之类的部队才算常备军,这些人除了马术和射术之外,比寻常蒙古兵强就强在马刀刀法,因为这个是需要训练才能熟练掌握的。 这也是为什么辉煌时期过后的蒙古骑兵越来越少出现冲阵作战的原因:拥有精湛马刀刀法的战士越来越少,再加上蒙古实力衰退,对于损失的承受能力大幅下降,使用马刀短兵相接当然不是个好主意。除非对方已经出现溃败,否则蒙古人很少冲阵,多半会靠骑射来获得胜利。 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明军自漠南之战打出名头,又经过辽南之战、辽北之战的加持,现在不仅很少有什么溃败,甚至还摸索出了一套以步制骑的刺刀阵,害得此前几次大战时蒙古人都不得不使用过冲阵,造成不少损失。 这位中校名叫高江,他既然是土默特事业部主管东部地区的骑丁头目,当然会关注与之毗邻的察哈尔。根据他的了解,察哈尔骑兵这几年似乎在进行重装化,典型例子就是汗庭亲军配备重装的比例越来越高。 蒙古骑兵在一般人印象里似乎一直都是轻骑兵为主,重骑兵就算有也只占一小部分,甚至可能是极小的一部分,现在居然开始重装化了? 其实这个说法多少有点刻板思维的意思,蒙古骑兵重装化并没有那么奇怪,鼎盛时期也是有的。早期蒙古人虽已具备冶铁技术,但缺乏铁器,因为当时蒙古草原铁资源非常匮乏。 早期蒙古人以鲛鱼皮做成可抵御流矢的护甲,直到金国统治河东后才逐渐有铁钱流入蒙古,铁资源才得到弥补。早期蒙古人延续历代游牧民族的传统,已经有着甲作战的习惯,《元史·太祖纪》里莫拿伦就担心儿子们无甲不能胜敌。 根据《蒙古秘史》里札木合的说法,在铁木真统一蒙古时期的战士就已经穿着战甲,并携带长枪、环刀和弓矢。事实上,纵观古今中外,任何擅长骑兵的民族,只要有机会得到足够资源,就一定会重装化。 在与金国、西夏、南宋作战过程中,拥有了大量的铁等金属资源以及各种工匠之后,蒙古人的武器与戎装逐步升级换代,其皮甲升级为铁甲,并且有了甲、盔、盾全套的防御器。按照阿彻·琼斯的说法,蒙古人拥有一支非常类似安息人的骑兵部队,其中大约五分之三是带有备用弓和三袋箭和至少一匹备用马的轻型骑兵,而剩下的五分之二便都是重型骑兵。 蒙古重骑兵在伐金期间就已经基本成型了,耶律秃花在大胜甸、成吉思汗在野狐岭、客台在皂河都曾经以少敌多击败金军,迫使金国不得不发展出花帽军、忠孝军等新生兵种。而在伐金之初的野狐岭之战与墨谷口之战中,也都有蒙古军利用长矛重骑兵冲阵的记载。 加利西亚-沃伦编年史在1252年条目下描述丹尼尔·加利茨基的一队士兵时写道:“德国人对鞑靼人的武器感到惊讶:马戴着铁面具,全身披挂皮革护甲,这支团队在军队里的地位一定很高,因为他们的武器闪闪发亮。” 虽然觐见过蒙哥汗的鲁布鲁克称在陪同他的20个蒙古人中只有两人身披铠甲,但这只是和平时期旅行的情况,据出自13世纪前期的一手史料奈撒维《札兰丁传》所载,在攻克奈撒时,“所有鞑靼人都穿上了盔甲,在夜间冲进堡垒”。 或许是因为这几年来图们汗在布日哈图劝说下也在察哈尔搞起了颇有些土默特风格的汉化改革,所以提升了财力之故,高江注意到察哈尔蒙古兵的装备水平相比数年前有了不小的提升。其中两个最显著的变化就是铁甲着甲率和马匹防护马具的配备均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 不知道蒙古人是不是还怀念着成吉思汗时期的辉煌——好吧这几乎是肯定的,总之高江想方设法弄到一些蒙古人的盔甲和马具之后,发现他们的样式基本上还是成吉思汗时期的主流风格,只不过加入了当前的一些“流行元素”:或是技术,或是材料。 现在察哈尔盔甲依旧分为铁甲和皮甲两个层次,其中皮甲分为长短两种,短甲无披膊。披膊去掉后类似裲裆甲,在肩部用皮带连接;长甲有披膊,在披膊还罩有皮革制成的披领。 此外他们也使用类似皮背心式的皮甲,优点在于比金属甲柔软、轻便,当然强度低于铁甲。蒙古的皮甲也不是单纯用皮做的铠甲,而是在皮甲中间嵌入铁丝——这东西是京华生产的,但不知道为何流入了察哈尔。 皮铠胸部位置的表面排入银丝和花片,以此增加皮甲(铠)的强度。察哈尔将领们穿的锁子甲更是大部分使用铁丝工艺,再以金银装饰来美化,以增加铠甲的美观。铁罗圈甲内衬六层薄牛皮,外层为网状铁甲,甲片连缀如鱼鳞状。 高江此前曾提交过报告,提醒京华秘书处说察哈尔铁制的柳叶甲和皮制的罗圈甲已经成为他们主要的防护装备,尤其是汗庭亲军中的配装比例很高。 除此之外还有布锦甲,这种甲以厚实的布料或丝锦为甲面,甲面底下裹有铁甲;还有的不衬铁甲,纯用布料,把多层布锦紧密地缝合在一起。 按照高江以及其他一些家丁头目们的试验,箭头很难穿透这种丝绸布锦甲的绸衣,只是会连箭头带衣服一同插进伤口,医护人员只需将丝布拉出,便可将箭头从伤口中拔出。 而由布锦甲衍生出的布面甲则是另一种轻型铠甲,是在长袍的外面缀以金属甲泡,重要部位缀有铁甲片。袍子是布质的,也是京华的产品,轻而柔软,穿着舒服,缀以金属泡钉之后,增加的分量有限,但抗冲击力却大大增强。 以上这些甲的制造工艺和当前大明的几种甲不说一模一样,那也有相当大的雷同,只是样式上略有区别罢了。不过当时高江虽然一边提交报告希望秘书处重视,但也在报告中提到,中、近距离的骑枪射击可以击穿以上盔甲,只是不能按照以往的标准,在进入骑枪“有效射击距离”就立刻开火——那还是可能导致无法击穿的。 此次来的都是察哈尔精锐,高江认为他们的装备应该都比较好,因此需要找机会在“中等距离”进行打击,这就意味着最好是打伏击。 在这种思路指导下,高江率骑丁出城后立刻快速往西南运动,然后在沿河的一处榆树林设伏——这地方在后世还真就叫榆树林,确切的说是叫榆树林子镇。 此地的地形其实和整个沿河一线相差不大,特点就是河边地势相对平缓,但河东不远就是连绵起伏的小丘陵,如果敌方未曾派出大量探马提前查探,藏身于丘陵东侧基本上不可能被西面沿河的敌军发现。 不仅是视野问题,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河边会有水流声,水流声能掩盖很多其他可能导致暴露的声音,非常适合伏击。 一夜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高江部在丘陵东侧的埋伏刚刚准备妥当不久,便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由远及近。这些火把并不多,而且主要集中在前部,高江猜测这应该是土默特败军来了。 蒙古人马术高超,夜间行军不必全部点燃火把,只要开路的先头部队点燃部分火把,后续部队跟着走就行,所以举着新式双筒望眼镜偷偷观察敌情的高江只看到不到一百根火把。 京畿事业部类比少校军衔的一位家丁头目问高江要不要派人通知土默特人,高江想也没想就否决了,道:“土默特人不知情更好,方便骗过后面的察哈尔追兵。再说额尔德木图军务秘书是老爷的门生,一旦我们出手伏击图们和布日哈图,他一定会做出合理的反应。” 京畿事业部这位少校其实对高江的后半句有些怀疑,因为老爷固然厉害,但这位军务秘书门生却未必,至少白天他就大败了一场,也不知道学到了老爷几成本事……没准只学了个皮毛也说不定。 显然他并不了解额尔德木图面临的麻烦,比如布日哈图专心专意打他的嫡系、布塔施里落井下石拒不配合、各部将领“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等等,这在当前的京华武装力量里头是几乎不可能的。 京华历来的特点就是制度齐备,诸如“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种事根本没人敢做,因为结果多半是在战后总结时遭受比战败还严重的惩罚,但很显然这种制度在土默特是不存在的,人家还有很多人都是部落思维,哪有这种大局观? 老板都不是同一个人,我手底下的兵是我自己的实力,我凭什么为了救你而损失自己的实力?我损失了之后你会给我补齐么? 京华就不同了,它执行的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将领都是需要定期轮调的,手底下的兵都是高务实这个老爷的,损失了也归老爷自己补,将领们只需要指挥作战就行,那么想法当然不同。 土默特军虽然是败军,但高江大概看了看,觉得他们的整体实力还在,一路开过三纵队设伏区花了小半个时辰。 察哈尔军姗姗来迟,其前军离土默特后军至少有三里远,不过军容齐整,连打的火把都比土默特败军多了几倍,一看就是受到白天胜利的鼓舞,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逼近。 等察哈尔前军过去,中军进入伏击区之后,高江右手一扬,喝道:“全部都有,进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初次登陆”、“书友20200516141431603”、“曹面子”、“大头针”、“书友141205205311512”、“持羽静风尘”、“雪夜晴空2008”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20190102010419420”的14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69章 战争序曲(十六) 这天夜里两支骑兵的对战或许开启了东亚地区的一次新纪元,它代表着骑兵燧发火枪在东亚头一次大规模应用到了正面战场。 或许这次作战在后人看来,不过是一次攻方打得并不合理,守方守得也一言难尽的烂仗;或许骑兵火枪的表现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或许是因为地形和时间的缘故,整场仗打下来显得战局混乱、战果寥寥……但无论如何,它依然开启了一个新的纪元。 火枪骑兵的新纪元。当然,实际上这应该加上一个限制,因为这个新纪元只能限定在亚洲范围。 如果从整个世界来看,随着本世纪40年代德意志黑衫骑士的崛起,骑枪(冷兵器)与手枪(火器)之争就贯穿了整个世纪下半叶的欧洲。 16世纪末期最优秀的西班牙军事理论家当属博纳迪诺·门多萨,他的主要著作包括写于今年(1592年)的《1567-1577年间尼德兰战争史》和尚未动笔(写于1595年)的《战争理论及实践》。 门多萨也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是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他曾在阿尔瓦公爵麾下与尼德兰人作战。他坚持认为骑枪是比火枪更有用的骑兵武器,他说一个120人的枪骑兵连,如果能够分成数个小队从多方向同时向敌人发动冲锋,那么他们可以击败一支为数500人的装备火枪的骑兵,当然如果有一定数量使用火枪的骑兵在侧翼支援枪骑兵的话就更好了。 门多萨还指出,之所以有这么多人青睐火枪,是因为火枪骑兵对人员和马匹的素质都要求较低,因此更便宜,更容易组建的缘故。至于骑兵应采用的队形,他认为指挥官应该根据具体情况决定队形的深浅宽窄,但纵深与正面之比不宜大于1:3。 另一位出名的骑兵将军是出生于1550年的乔治·巴斯塔。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当上了骑兵团长,带了40多年的骑兵部队,后来做到驻巴尔干地区神圣罗马帝国军的统帅。巴斯塔晚年也写了一本论骑兵的专著《轻骑兵作战法则》,于1612年在威尼斯出版。 书中的主要观点之一,就是他认为火枪骑兵是优于枪骑兵的兵种。不过,尽管巴斯塔作为一名将军的丰富经验无人可以质疑,但他是不是一名合格的学者和作家就很难说了。 在他的书中,下断言太多而论证则过少,论证的章节中时常能找到互相冲突的论据,甚至连一些基本概念都有所模糊。如他经常将持骑枪的重甲骑兵和持短矛的轻骑兵混为一谈。巴斯塔这本书遭到了一个钻研骑兵战术的军事理论家冯·沃尔豪森毫不客气地猛烈攻击。 沃尔豪森早先是但泽的民兵统领,后来做过莫里斯亲王的顾问。与德拉诺这样的将军不同,他没有带兵打过大仗而是专注于军事理论研究和教育事业。但他是16世纪末17世纪初,德意志地区乃至全欧洲最有名的军事理论家,也是欧洲最早的军校之一锡根军校的创办人。 沃尔豪森著作颇丰,其中影响比较大的就包括出版于1616年的《骑兵兵法》。这本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巨细无遗地涵盖了一名骑兵指挥官从征募、训练到战术、战略等等方面所应了解的知识。 由于沃尔豪森在军事教育界的影响力,以至于围绕推崇他及其著作的人竟然搞成了一个学派。其中有个英国人约翰·克鲁索,他于1632年在伦敦出版了《骑兵军事教程》一书,基本上就是沃尔豪森《骑兵兵法》的英文复刻引介。 沃尔豪森是老式法国骑兵战术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书中处处可见对巴斯塔及其理论的批判和嘲弄。 这个情况比较神奇,当德拉诺和塔瓦纳等前一代法国统帅都更钟情于手枪骑兵,并且枪骑兵事实上在17世纪初已经被绝大多数国家所淘汰了之后,沃尔豪森却近乎狂热地提倡复兴法式战术。 他认为,骑兵应该手执重骑枪以小单位排成不超过两排的横队发起冲锋,并认为在队形之间应该留出20~30步(约30~50米)的间隙以防止前排倒下的阻绊后面,也方便在第一阵冲锋不成功时前排人员向后撤离。这样就几乎完全推翻了密集纵队的原则,他认为这种纵队由于自相牵绊踩踏造成的伤亡甚至要比敌人造成的更大。 但是,无论是战场上的表现也罢,理论上的争执也罢,都不是最终的决定性因素。 社会和经济的剧变才是关键因素。 重装枪骑兵的主要来源是骑士阶层,当然不是说所有的枪骑兵都是骑士,但是“穷文富武”的道理古今中外皆宜,骑士们主要为贵族子弟,又自侍从时代起便练武,并不缺乏练武的时间和金钱。 到了中世纪晚期,甚至侍从的装备可以赶上真正的骑士,所缺的仅仅是个头衔而已,但是众所周知,中世纪的骑士阶层起源自查理马特的采邑体制,即国王向贵族分封土地,而贵族则为王而战。 大贵族到小贵族再到骑士,随着文艺复兴的到来,传统的封建采邑经济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很多骑士为了生计甚至抛弃了贵族的尊严当起了强盗。而随着骑士阶层的瓦解,贵族子弟更多地转入中下层军官,手持骑枪的骑士于是也慢慢退出了西欧的历史舞台。 就像《皇帝的刺刀》所述:骑兵自身也经历了一场转变,他们放弃了使用骑兵矛,或者说是冷兵器,重骑兵为手枪骑兵所取代。 后者的主要武器是转燧或是火绳手枪,他们的战术是半旋转:“一个骑兵团向预先选定的目标行进,每排骑兵冲上前去,击发手枪,射击步兵团或骑兵团,接着撤走,重新装填弹药,下一排骑兵冲上前去进行射击。” 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这其中的道理不仅欧洲适用,在亚洲尤其是东亚也一样适用。 一个训练水平极高的骑士显然来之不易,就好比京华的骑丁虽然是严格挑选、严格训练而来,但如果要指望他们的马术比蒙古人还好,马上近战的能力比蒙古人更强,那显然是强人所难——人家蒙古人几岁就泡在马上了,整天出行都靠骑马,而汉人十几岁可能才头一次骑马,平时也把马匹看得极其珍贵,能不骑马就绝对靠自己走,这怎么可能去比马术? 所以,大明只有用火枪骑兵才能与蒙古人的弯刀骑兵竞争,这里竞争的并非仅仅只是科技水平,更重要的是成本优势。火枪本身当然比弯刀更贵,打起仗来花费也更高,看起来成本并没有优势,但它胜在“成军优势”,即培养优势、组成优势。 况且由于生产力的差距,越是人口众多,越是制造业发达,这种优势也就越大。 用一个在后世已经不太好听的战术来形容,那就是大明的火枪骑兵可以玩人海战术,而蒙古人的弯刀骑兵却肯定玩不起。原因在于大明如果愿意,其火枪骑兵的增量可以膨胀到惊人的地步,而蒙古的弯刀骑兵存量基本固定而增量太小,那么一旦损失过多,尤其是存量损失大过了增量,就会导致军力崩盘。 当然,这个理论高务实明白而高江并不明白,他并不知道火枪骑兵在自家老爷眼里并不是非要打赢蒙古骑兵不可的。此刻的高江只考虑一件事:如何把土默特军接应出去。 鉴于京华一直以来在各条战线的战绩都很光辉灿烂,高江当然也把战胜对手视为第一考虑,所以他此刻的计划是趁着夜色偷袭的优势,先行击败察哈尔军,然后安安心心地把土默特大军接应走。 一开始的时候,这个计划执行得似乎还挺顺利的,尤其是京华骑丁们冲出榆树林打出第一波次火枪射击的时候,还算密集的骑兵火枪差点直接把察哈尔前军打懵了。 虽然由于战场宽度等因素的限制,第一轮火枪射击实际上只有不到两千骑兵完成,但是因为对方毫无防备,在发现遭到偷袭之后也没法在深夜里快速完成阵型转换,以至于京华骑丁命中的目标居然高达四百余,实际创造了三百左右的伤亡,但是察哈尔骑兵并没有崩溃。 汗庭精锐到底是有几把刷子的,坐镇中军的布日哈图更不是省油的灯。这位蒙古汗国的执政、图们大汗的军师第一时间判断出来者的身份肯定是京华骑丁——因为明军骑兵一般不会打完一轮火枪之后居然选择停住前进的步伐,开始在马上进行填装而准备第二波火枪射击。 如此在意火枪的发挥,那是高务实当初指挥步兵的风格,明军骑兵的两种主要作战风格都和这个打法不沾边——辽东李家军的习惯打法是先用一支小规模精兵顶上去与敌军缠斗,然后主力大军看准机会加入战场一举奠定胜局; 马家军、麻家军等宣大系骑兵则更有蒙古范,喜欢先用轻骑兵远程射击(无论火枪还是弓矢),待敌人迎击之时回撤,然后开始周旋,进行游走式射击,等敌军阵容走形再以精兵直取中军。 这两种战法无论哪种,都不太可能出现眼下这般当场填装弹药,准备下一轮射击的情况,这打法只有可能是京华的骑丁。 布日哈图非常果断的下令:前军靠河回撤,中军打“右勾拳”,斜斜地往东边绕袭。他们被要求一边以弓矢乱射争取打乱京华骑丁的节奏,一边绕到京华骑丁的背后去,做出一副要包抄对方的态势。 老实说,如果京华骑丁的武器装备与黑衫骑士类似,那么此刻高江的指挥显然有很严重的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也就是停下来装弹这一条。 此时欧洲火枪骑兵的代表是黑衫骑士,黑衫骑士的作战单位通常是300-400人的中队,排成紧密队形,保持20-30的横列。前排的骑兵开火后,向两侧分开,退到阵列后方重新装填弹药。 这种行进间射击战术本来是西班牙步兵的发明,以此保证不间断的火力。等到对方的阵形被轰击松动后,骑兵中队一拥而上,用佩剑和枪柄驱散敌人。 从战术思路上来看,黑衫骑士的思路很清晰,就是在双方短兵相接之前保证火器的不间断火力。这个思路与高务实指挥步兵时几乎一模一样,本质上都是确保火力的连续性,提高单位时间内的火力密度,显然是正确的。 但有一个问题,步兵和骑兵的机动性是不同的,装填难度也不一样,所以步兵可以搞密集阵型下的三段击,而骑兵要想照搬却明显难得多。并且,如果骑兵真的这样做,那实际上就把自己变成了骑马的火枪步兵,在战场上的作用和步兵几乎没有区别,然而骑兵的单位密度不可能达到步兵的程度,故其火力密度也就不可能有步兵那样高。 换句话说,这样做的骑兵纯属扬短避长。 德国的黑衫骑士用的武器是手枪,射程有限,威力也有限,但因为是手枪,故在装弹量因为技术原因无法提高的情况下,他们可以采取一人配n把手枪的办法提高备弹量,相对提高火力密度。 然而京华骑丁并不配备这种只能打一枪的手枪,京华的骑枪是在步枪基础上改进而来的,大致特点是枪身略短、精度下降,同时重量减轻、枪体强度提高,并调整了人体工程学设计,使之方便加装更长的刺刀之后进行近战。 用枪柄式刺刀近战绝非最优选项,所以京华的操典规定:火枪骑兵一般只在追击残敌时使用刺刀,与敌近战肉搏则需换上雁翎刀。 显然,雁翎刀是用来打斗的,尤其是针对使用弯刀近战的蒙古人。而刺刀之所以用于追击残敌,是因为在这种时候通常默认敌方已经没有抵抗之力,不会反击了,所以“刺”就成了最简洁明了的杀敌手段,不仅无须多余动作,也不浪费体力。 高江此时的指挥看起来有一个大问题,他实际上也在把京华骑丁当做骑马的步兵来用。然而问题在于他们是骑兵,而且时间还是在晚上,如此原地装填不仅放弃了速度优势,而且火力密度也上不去。如果按照杀伤力而言,这样的指挥还不如提前让他们下马去摆个阵,干脆就当步兵用。 布日哈图显然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缺陷,所以他命令骑兵绕袭,打一个“右勾拳”,要对京华骑丁进行包抄歼灭。 但高江从少年时代就进入京华骑丁体系,这个道理真的不明白吗?当然不是,虽然他和他的部下没有数把火枪可以“一枪打完换一枪”,但他们却另有杀手锏。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牛皮道祖”、“曹面子”、“athu”、“天堂huwz”、“秦朝小驻”、“雪夜晴空2008”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69章 战争序曲(十七)手雷三段击 骑兵作战时因为没有装填时间,所以很久以前高务实就认为,在连发火器成熟之前,骑兵部队只能使用便携式一次性火器。 何谓便携式?就是这玩意很小,而且很方便携带;一次性……嗯,这个不必解释。 什么东西算是便携式一次性火器呢?当然是手雷,也叫掌心雷。 很早之前就曾提到过,大明的火器种类是非常多的,仅仅在爆炸类的火器方面,大明就拥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产品,所以很显然,最简单的手雷式产品当然少不了。 只不过嘛……黑火药时代的手雷,讲道理威力的确不太行,所以这些东西的实际应用效果都比较一般,以至于经常“爆炸不够毒烟来凑”,很多便走了邪路。 手雷这一类产品并非京华的“原创”,其最早起源可以追溯到唐朝。唐朝末年,火药正式被应用到军事领域,出现了火箭(箭矢携带火药)和火炮(抛石机抛射火药),这是“投掷式火器”的滥觞。 而后到了宋朝,各种火球次第问世,有霹雳火球、蔟藜火球、毒药火球、烟球及引火球等多种可手投弹药,这些火球便是手雷、手榴弹的真正雏形。 及至明朝,火球的种类和工艺都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可惜随后却在鞑清停滞了数百年,中国的手雷、手榴弹发展也一直停在了明朝时期的水平——或许还下降了不少。 西方崛起后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了以西方思维为中心的话语体系,中国人最早搞出投掷式火器的历史几乎被湮灭,所以后世很多人——尤其是西方人是基本不承认的,他们认为这些都是他们的原创。 在西方最早出现装有黑火药的手榴弹大约是在15世纪,当时主要是用于要塞防御和监狱。到了17世纪中叶,手榴弹才开始装备军队。然而到了19世纪,随着枪炮的发展和城堡攻防战的减少,手榴弹又一度被冷落,而后在美国南北战争中,手雷再次得到重视。 中国手雷、手榴弹的鼻祖应该是震天雷,于北宋后期发明,外壳为生铁铸造,内装黑火药,装有引信,爆炸后利用破片杀伤敌人。这东西岳飞曾使用过,可惜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或许就是黑火药的威力不够吧,总之南宋时期似乎没有进一步发展。 欧洲最早出现专业掷弹兵,是路易十四的时候法军改制。新的掷弹兵使用传统的滑膛枪战术来使用手雷,也就是站成横排队列,进行手雷的齐射(扔),以数量来弥补单个手雷威力的不足。 很快,英国人也开始将两个近卫团训练为掷弹兵团,而普鲁士、奥地利、西班牙、俄罗斯等欧洲主要国家则很快的跟进。那个时代的掷弹兵,是实实在在的站成一排扔手榴弹的兵——当然,他们也带有一般线列士兵的滑膛枪,也能完成一般线列完成的所有战术任务。 这显然与中国人不同,中国人没有专门为手雷、手榴弹创造一个兵种的做法,而欧洲不仅专门搞了“掷弹兵团”,且掷弹兵团在创始之初就有高于一般士兵一等的建制,并且被视为精锐。 高务实也琢磨过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他觉得可能有以下几点原因: 首先,当时的手雷和后世的军用手雷的最大区别,就是后世的军用手雷就算拔掉了安全栓,只要手不松开,引信就不会被点燃,你哪怕在手里捏一分钟都没事。而那个时候的手雷简直就是一缩小的榴弹炮弹丸,点燃以后看着它引信飞快的燃烧,你还要保持镇定,不能手滑,要听士官的指挥统一扔出,还要扔得够远,同时身边还不断的有敌人的铅弹飞过…… 这是要有丰富经验战场老兵,或者至少是经过长时期训练的新兵才能做到的,因此在创始之初,欧洲的掷弹兵团基本是清一色的近卫/禁卫或者其他精锐兵团。 而且当时欧洲人用的也是黑火药,手雷为了保证威力,只好做得大一点,重量着实不轻,因此掷弹兵团的士兵基本都是身高体壮臂力大——嗯,一提这个形象大家基本应该猜到了,这一点做的最极端的就是毛子。 在亚历山大一世的时候,新兵入伍后直接先按照身高安排大致去向,只有最高、最壮的那些才可能成为掷弹兵,而最矮、最适合藏在草丛里的就会参加轻步兵训练。因为这些原因,可以说掷弹兵们从一开始就比一般的线列步兵在地位上高了一截。 其次,掷弹兵的手雷“齐扔”虽然比滑膛枪的齐射射程短,但是只要够得着,那可是非常有震慑力的攻击方式。滑膛枪的威力再强大,也只能击中线列前一到两排的士兵,而手雷的威力是可以直接对敌人整个士兵整列进行杀伤的,杀伤的同时还能打乱敌军阵型,还会在敌军后排士兵中造成惊恐甚至全线崩溃。 如此再加上掷弹兵整体比一般士兵强壮这一点,所以在排队枪毙的年代,掷弹兵们通常是被当作攻坚力量,用于扭转局部战场局面或者压垮敌人的最重要一击来使用的。 战术安排一般是这样:先是排枪,然后队列前进,等到了掷弹距离后掷弹,然后直接刺刀冲锋。别看这个范式好像很呆板,一点“战争艺术”的感觉都谈不上,但其实一般真打到这个程度的时候,对面往往已经溃散或者处在溃散的边缘了,最后看到比自己高大一圈的天降猛男们刺刀冲锋杀将过来,举手投降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作用有点像一战和二战里的shocktroops,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在邦克山之战中,英军精锐的掷弹兵数次冲锋居然就被大陆军挡下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掷弹兵们常常有比普通士兵更多的捞战功的机会,当然也会更加危险,所以被当做精锐倚重也名副其实。 顺便提一句,毛子那群奇葩们再次把掷弹兵用到了极致:倚重于独角兽炮带来的远程火力优势,外加他们一贯弹药不足,即使是掷弹兵得到的射击训练也不多,再加上苏沃洛夫的300码刺刀冲锋战术……所以毛子掷弹兵团基本无视射击,甚至恨不得弹都懒得扔,直接上刺刀“乌拉”就完事,结果事实证明这招对法国人居然很有效。 大明对这些花式火器的使用比花式火器本身还花式,基本上没有固定用法,或者说这个时代的武器研发生产体系和战术指挥体系根本就没能配套得上,完全玩脱节了。 大致上,身处后方的工匠们按照自己的想象“开发”新的火器,前方的将领们根本搞不清自己携带的那数十种火器每一种到底应该怎么用、用到什么场合,因此实际到了战场上往往乱搞一气,几乎是任由低级军官瞎指挥,甚或士兵本人自由发挥。 这种局面直到戚继光横空出世才有了一定的改变,很多看起来花哨无比的火器都被戚继光无视,转而选择了一些更能产生实效的武器来搭配使用。不过,对于爆炸类武器,戚继光虽然使用,而且花了不少工夫改进,但最终使用的范围还是不大。道理是明摆着的,爆炸威力不够,使用局限性太大了。 这一局面,随着京华的火药技术进步得到了改善,手雷开始慢慢装备到京华自家的武装力量体系之中。至于明军方面,禁卫军采购了一些,但是不多,其他九边各地暂时还未大规模采购——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边军没有禁卫军的财政那么富裕,现在还在为扩大骑兵规模与完成全军“火枪刺刀兵”进化而努力。 京华的火药技术进步使得其生产的手雷无须欧洲早期手雷(或手榴弹)那样的大小,而体积既然小了,对士兵个头的要求自然也就可以相应降低,因此京华内部测试了一段时间之后,除了精锐步军会装备给士兵数量不等的手雷之外,还为骑丁大规模配备了这种武器,因为它就是典型的“便携式一次性火器”。 在这个月亮时隐时现的夜里,京华手雷第一次大规模使用并打响了它的名声。高江领着麾下骑丁,不顾开始进行战术绕袭准备的那些察哈尔蒙古骑兵,无视他们自不远处侧移走位,只是继续装弹装药,打出了第二轮火枪齐射,将西侧背靠老哈河的蒙古人又打死打伤百来人。 此时他们正面位于河边的蒙军已经分别往南北两侧避开,一是方便执行布日哈图的绕袭命令,二是避开火枪的正面打击。在他们看来,高江的这个举动颇不理智,一个劲地往河边打,莫非你就那么想被包围起来? 好吧,某种程度上来说,高江的确有“想被包围”的意思,只不过根本原因是他希望缩短战线接触面,方便集中火力进行重点进攻——对方既然要包围自己,那种为了防止火枪阵密集火力而故意把队伍间距拉大的做法就行不通了。 而且,由于现在京华的火枪杀伤距离已经超过蒙古人的箭矢,所以蒙古人必须集中兵力直接冲阵,争取将高江所部直接围歼绞杀。 蒙古人让开河边之地,高江并不追赶,而是杀到河边接管了这处“阵地”,然后下意识准备下令继续装填一次弹药。 不过,这一次看来已经来不及了,察哈尔蒙军绕行包围的速度太快,此刻已经组成了密集阵型开始发动向心攻势,战马由慢跑到小跑,速度肉眼可见的正在提高。 高江自己就是骑兵将领,一眼就看得出来,在蒙古人杀奔眼前之前已经不足以完成下一次火枪装填,因此大声喝令:“全部挂枪!随我令旗所指驱马渐次提速!掌心雷三连投准备!” 三道命令,第一道是挂枪,也就是把骑兵火枪挂回马臀左侧的皮扣里固定;第二道是先给出目标方向,然后“渐次提速”,也就是要求全军准备冲刺前的助跑;第三道则是攻击准备,手雷要做好连投三颗的准备。 这种战术在京华骑兵部队里被称之为“手雷三段击”,不是高务实搞出来的,因为高务实并不懂骑兵作战,没敢胡乱编排战术。 事实上这是骑丁家丁头目们自行研究的战法,其主要作战方式并非直接冲阵,在冲阵中连续投手雷三次,而是依旧秉承骑兵习惯的斜插战场之战术特点,以斜线切入的方式,往侧前方投掷三次手雷。 这样做的目的有几个,关键性的两点其实都在于“距离”一词。其一是可以避免交战双方的距离拉近得太快,导致投掷出去的手雷炸伤自己人;其二是斜切式的开场更有利于指挥官根据战场形势变化而临时调整后续战术。 这一点或许要解释一下,即斜切投掷一次、两次或者三次之后,如果敌军在任何时候出现整体性的混乱甚至崩溃先兆,则我军可以由斜切变成冲阵,进行最后一击;如果三次投掷都没能使敌军动摇、崩溃,则我军就要发挥骑兵特点,一击即走,迅速拉开距离,绕一圈回来,看看是不是可以再来一次“手雷三段击”。 总而言之,这个战术和蒙古骑兵惯用的边缘袭扰射击其实是同一个思路,只是由于扔手雷的距离比箭矢射程要短,所以使用起来是比较有局限性的,通常需要利用第一波火枪射击逼得对方放弃比拼远程弓矢射击,转而进行冲阵攻击时才好采用。 眼下看来就是这种机会,只不过这一战术虽然被京华内部反复研究过,理论上好像没什么大问题,可是理论和实际之间有时候免不得有所差距…… 京华骑丁的第一波次掷弹效果非常好,毫无心理准备的察哈尔蒙军在轰隆隆的爆炸声中被炸飞了一个又一个,连不少已经经过“枪声特训”的战马都受了惊,甚至有两个久经战场考验的百夫长都被摔下马来,天知道有没有被同袍的战马踩死。 这一轮手雷攻势甚至惊动了在战场南方观战并指挥的布日哈图和图们大汗。图们汗大吃一惊,道:“这是炸药吗?我是说……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地雷?” “不对,这不是地雷,看起来像是掌心雷,但比以往的掌心雷威力大得多。”布日哈图用极快的语速回答道。 此人确实厉害,不仅一眼看出京华骑丁的武器是什么,而且连和大汗商量的意思都没有,当即大喝一声,冲传令兵吼道:“擂鼓吹号,不要顾及战马,提前冲阵!给我直取明军中军,要快,一定要快!”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大头针”、“曹面子”、“孤风流云”、“修改昵称要100块”、“污龍第壹鍋2021”、“116491”、“阿勒泰的老西”、“万恶的笑jj”、“搁浅”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昨晚落枕,脑袋都要支不起来了,有没有懂骨科的大佬有啥好用的偏方? 第270章 北伐(一)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京师的气候已经到了高务实最喜欢的时段,要不是没有假期,他都想去见心斋小住了。 可惜今年的秋天是个真正的多事之秋,前脚刚听说他莫名捡来的妾侍成田甲斐因为成田家移封的事情需要有人接洽三方而不得不暂留关东,后脚就得闻辽东萧如薰上报说打了好几场都没见着图们大军,接下来还等到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土默特东征军遇伏,在青城损失万余主力。 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的是连夜前往救援的京华商社骑丁虽然将他们成功解救,但在当晚的夜战中也没讨到多大便宜,前后损失了八百余人,创下京华嫡系武装力量单场战斗的最高战损记录。此战京华的主将高江回到大宁城就下令把自己关了禁闭,派人上报到他高司徒这儿来,等候自家老爷的惩处。 一场战斗损失八百余人,这还真是京华嫡系武装力量的最惨记录。南疆那边无论是复安南还是征缅甸,亦或者克暹罗、平南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损失——要知道安南、缅甸什么的,当时打起来规模可动不动都是数万对数万,可结果大部分都是京华凭借武器和战术的全面领先而碾压了对手。 北疆这边原本也差不多,漠南大战时虽然京华嫡系不曾真正打过多少大仗,但相比京华嫡系还可能要弱一点的大明步兵可是硬抗过辛爱部猛攻的,也没有这么难看的损失呀! 更别说辽南之战时,炒花部拼死一击都愣是踢到了铁板,而京华嫡系的辽东内河舰队封锁河道之举更是炒花部灭亡的关键。 曾几何时,京华嫡系武装力量居然受到如此严重的损失?更别说递交上来的报告里连察哈尔蒙军的具体损失都语焉不详,只能估计“当倍于我”? “你也别太郁闷,虽然损失不小,但我觉得还是得先弄清原因……我是说,先得搞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损失,毕竟从报告来看,他们这次伏击从战术上来说是成功了的,问题应该是出在战斗过程中。” 说话的是刘馨,她作为京华秘书处秘书长和首席军务秘书,完全有必要对这件事表达看法。 高务实蹙着眉,摸着下巴道:“从报告来看,布日哈图的指挥应该是关键。” “他的确是反应很快,大概是一眼看出了骑丁部队缺乏大兵团正规作战的经验,以快速拉近距离来抵消骑丁部队的手雷威胁。”刘馨分析道:“骑丁部队远程靠火枪,中程靠手雷,但近战格斗方面,似乎雁翎刀比不上蒙古弯刀。” “我看未必是雁翎刀和蒙古弯刀之间的差距真有那么大,更关键的是近战经验不够,这是多方面的,可能是训练问题,也可能如你所言,单纯是缺乏大兵团正规战的经验。毕竟骑丁部队此前更多的战斗都是剿匪战,而无论山匪还是马贼,都不会有数万人之多,所以这是打惯了治安战而没打过正规战所导致。” 刘馨沉吟道:“高江在战前的布置没有太多问题,临阵指挥虽然结果不太好,但我觉得不能完全怪他,整个骑丁部队都缺乏这种大兵团正规战的经验,这才被布日哈图找到了漏洞。” 高务实面色阴沉地道:“骑丁部队的武器配备还是有问题,在马上近战咱们原本就不大可能从人员质量上胜过蒙古人,所以必须换个思路……” “怎么换?”刘馨一摊手:“骑兵不是步兵,搞不出依靠阵型、纪律和火力密度形成的刺刀火枪空心方阵,只要蒙古人拉近作战距离,就只能拼马战了。” 高务实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道:“你知道五代机为什么能吊打四代机吗?” “啊?什么东西?”刘馨愣了一愣,显然没听明白。 “我说咱们那时候的战斗机,第五代战斗机完虐第四代战机的原因你知道么?”高务实略微解释了一句,继续问道。 “呃,不太清楚,好像主要是隐身性能的原因吧?”她顿了顿,问道:“这和当前的事情有关系吗?骑兵又不会隐身。” “隐身性能当然是关键之一,不过隐身之后之所以有那么大的优势,这其中是有缘故的。”高务实道:“好比一般人都知道隐身意味着我接近了你,但你根本不知道,这时候我发射一枚导弹,你即便是及时发现了也可能根本躲不开。这个‘根本躲不开’的距离,在军事上有个专业术语叫做‘不可逃逸距离’……” “这和骑兵有什么关系?”刘馨看来还是更关心当前面临的问题,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次。 高务实苦笑道:“你别急啊,先听我说……四代机时期,当时的战斗机主流思路还是高速、狗斗、操控灵活这些,尤其当时苏军在一些飞机机械性能方面占据了不小的优势,于是米帝觉得必须改变思路——既然我飞行操控比不过你,那我只要不和你近战不就行了吗?” 虽然高务实显然没有详细解释,但这最后一句实在直白,刘馨总算明白了他的用意,恍然道:“你的意思是,得想个主意能够避免近战?” 高务实点头道:“没错,近战这一块我想过,人家天生就有优势摆在那儿了,虽然咱们也不是不能投入巨大的资本去从小训练,亦或者给他们配备全副盔甲甚至马铠,但那样的话成本更高不说,还会导致机动性严重下降,我认为得不偿失。 依我看还不如从武器上想办法,只要双方短兵相接之前就能对敌军造成严重打击,即便最后仍然发生了近战,但靠着前期的优势,我军打输的可能性也会小得多。” 刘馨想了想,摇头道:“除非你能弄出连发火枪,否则恐怕很难达成这样的目的。你看这次报告就知道,一开始火枪齐射时我军占据明显优势,手雷刚用的时候也对敌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直到此时,我军都占据着不小的优势,真正的失败是当布日哈图擂鼓吹号,蒙古兵不顾一切对我军进行冲阵之后。”说到此处,刘馨翻了翻手里的信纸,补充道:“你看,对方到了这个份上,咱们却还在坚持把手雷三连击完成再以雁翎刀迎敌。” 她叹了口气:“高江恐怕是把蒙古人当做山贼马匪一样的乌合之众了,以为这三连击之后蒙古人必然损失不小,而这样的损失已经足够使其崩溃,于是就造成了手雷三连击之后我军短时间内近乎毫无还手之力。 若不是额尔德木图听到总攻号角发觉不妙,不顾安危带着亲军杀回来支援,恐怕最后的结局还可能更糟。” 高务实沉着脸道:“从这个层面上看,高江把他自己关了禁闭还是很有道理嘛!” 刘馨迟疑了一下,还是劝道:“高江确实是误判了,但我还是想说,这个误判其实也不算很离谱,因为此前察哈尔蒙军也好,内喀尔喀的炒花部蒙军也罢,整体上都有不敢承受第一波损失的问题,高江的误判也正是出在这儿。 此次布日哈图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计损失,这是以往不曾有过的现象,我觉得布日哈图是汲取了以往的教训,而高江没有料到这一点,因此形成了误判。” 高务实瞥了她一眼,问道:“你的意思是,因为事出突然,所以不应该惩罚?” “不是不应该惩罚,但是我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机会戴罪立功。”刘馨解释道:“无论误判是如何产生的,误判的责任都该由他这个指挥官来承担,这一点并无疑问。但惩罚只是为了明确责任,它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如何避免下一次遭受同样的失败。 同时……怎么说呢,就像咱们那会儿一样,‘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我们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否认他多年的努力和成绩,总得给人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高务实长出了一口浊气,道:“可以,你以我的名义去代拟一道命令,让他戴罪立功,先将他的职称降低一级,但明确将大宁的三支骑丁指挥权交给他……我要看他接下来的表现。顺便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刘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刚才说要在武器上想办法来应对这种局面……有现成的思路么?” 高务实瞥了她一眼,道:“你自己已经说了,只有连发火枪能解决。” “连发火枪取得突破了吗?”刘馨立刻问道。 高务实忽然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忽然想到一个人,名叫戴梓。” 刘馨愣了一愣,问道:“这人是谁?” “康麻子时期的一位火器专家,据说发明了连珠铳——大概就是你说的连发火枪。”高务实回答道。 刘馨诧异道:“康熙时期中国就有连发火枪了?” “没有。”高务实淡淡地道:“这人得罪了鞑清火器专家、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被他谗言污蔑,最终被流放了,连珠火铳也没能大规模制造。另外也有传言说,是康麻子不敢让这样的火器问世,以免衰弱了鞑清的统治。” “哦……这些满鞑子真是一心一意拖慢进步的步伐。不过,既然清初就能制造出连珠火铳,那应该说明这其中的制造难度不算特别高,京华现在难道就造不出来么?你没有对此给他们一些技术指点吗?”刘馨问道。 高务实有点郁闷地道:“马克沁机枪是1883年发明、1884年拿到专利权的,你要是问我能不能指点造个马克沁机枪,那我真的没那个本事。” 刘馨愣了一愣,皱眉道:“这么迟啊,都快接近一战了才被发明出来么?那你想用提升武器水平的办法解决当前的问题是怎么回事?” “马克沁是重机枪,如果说发明的前提条件,那或许应该把它看做是步枪的升级版。”高务实摇头道:“这个方面我提供不了什么指点,毕竟我对它的原理不太清楚,只是大概记得它的外观而已,具体机械构造什么的就超过了解层次了。不过连发步枪不行,连发手枪我倒是有点想法的。” “哦?”刘馨把马克沁机枪丢开边,问道:“手枪怎么办?” “要制造弹夹手枪现在肯定不具备条件,毕竟咱们连金属弹壳都还没搞定呢。不过,左轮手枪这一块还能想想办法。”高务实道:“你知道左轮手枪吧?就是是转轮手枪的俗称,它是一种多发装填的非自动枪械。其主要特征是枪上装有一个转鼓式弹仓,内有5到7个弹巢(大多为6个),枪弹装在巢中,转动转轮,枪弹就可以逐发对准枪管。由于常见的转轮手枪在装弹时转轮抽左摆出,因而又称左轮手枪。” “哦,那个啊,我知道,电视里见过不少。没记错的话,西部牛仔片里见过挺多的。”刘馨立刻回答道。 高务实倒是没怎么看过西部片,他看米国片基本上就只看看爆米花大片,打发时间而已的,西部片那种他没多少兴趣。不过那不是现在要讨论的话题,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就把事情扯回去了。 “其实早在……大概16世纪,在欧洲就曾出现过火绳式的左轮扳手枪,后来又出现了燧发式转轮手枪。但是在柯尔特以前的左轮手枪有两个大问题,一是需用手拨动转轮,或是用手扳动击锤带动转轮到位,然后才能扣压扳机完成单动击发;二是枪弹的击发火方面始终有些技术障碍,所以它们应用不广。” 刘馨想了想,问道:“所以,你刚才提到的‘柯尔特’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那这个柯尔特是一个人还是一项技术?” “是一个人。”高务实道:“柯尔特发明的左轮手枪具有底火撞击式枪机和螺旋线膛枪管,使用锥形弹头的壳弹,并且扣动一镒扳机即可联动完成转轮待击发两步动作。这使左轮手枪头一次真正具有了良好的实用价值,得到了世界各国的广泛使用。虽然后来人们又对左轮手枪进行了一些改进,但它的基本结构和原理依然保持着柯尔特发明时的原样。” 顿了一顿,高务实又补充道:“不过由于左轮手枪射速较低、装弹较慢、容弹量较少,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它在军队中的地位被自动手枪所取代。但由于左轮手枪对瞎火弹的处理十分简便,性能颇为可靠,因此许多国家的警察和个人仍然很爱使用。1981年美国总统里根遇刺时,那个刺客使用的就是左轮手枪。” 刘馨对于他后来提到的事情不太关心,只是问道:“柯尔特的改进你能搞定么?哦,我是说你能进行技术指点么?” ----------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keyng”、“阴天好心情”、“曹面子”、“大头针”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0章 北伐(二) 针对柯尔特左轮手枪的技术指点? 高务实觉得有点头疼,要说左轮手枪的基本构造,那他的确能够指点指点,因为这玩意的技术原理着实不难,构造本身对于一个现代人而言也差不多是一看就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技术指点一定能转化为生产,尤其是量产。 怎么说呢,就好比后世有个著名的梗,迫击炮。迫击炮这玩意儿的原理贼拉简单,但那么简单又那么好用的的一件武器,却并不是搞清楚原理就万事大吉的,只要你造不出无缝钢管,就永远只能望着图纸干瞪眼。 相对于迫击炮来说,左轮手枪的制造难度的确要小一些,但眼下的京华能不能干出来那也不好说,不仅左轮手枪,整个“手枪”家族的制造难度其实都不算小,尤其是量产——偏偏高务实是最重视量产的,如果一件武器做不到量产,按照他的习惯一般都不会考虑投产,何况现在考虑左轮手枪是根据骑兵需求来的,又不是只配给内务部的警卫。 其实说起来,欧洲原始的手枪出现还挺早,在14世纪就出现了,当时是一种单手发射的手持火门枪,15世纪后发展成火绳手枪,随后被燧发手枪所取代。不过到此之后的进步就很缓慢了,直到19世纪初才出现了一种击发式后装弹多枪管旋转手枪,也就是左轮手枪或说转轮手枪。 后世一般认为转轮手枪是美国人塞缪尔·柯尔特于1835年发明的,因为在1835年10月22日,柯尔特获得了专利号为6909号的英国专利,其专利产品就是转轮手枪。 当然,柯尔特其实并不是转轮手枪的最早发明人,因为在英国白厅皇家联合部队的博物馆中,就珍藏着一支1650年前制造的打火转轮手枪,其口径为12.7毫米,枪管和转轮均为铜制。 不过,人们还是普遍认为柯尔特发明的转轮手枪是世界上第一种真正成功并得到广泛应用的转轮手枪。 实际上,在火绳枪和燧发枪时代,就出现过多种原始的转轮手枪,但需要用手拨动转轮,使用非常不便。当然,这种早期转轮手枪也具有结构简单、动作可靠、使用安全等优点,按理说高务实现在并非不能考虑。但他还是觉得,本身转轮手枪就并非一种结构复杂的武器,如果真要搞的话,又何必非要先弄个“原始版”,基本结构上来个一步到位不好么? 在柯尔特获得专利之前的1818年,美国人科利尔等三人其实就发明过一种燧发转轮手枪,首次将击发机构的动作与转轮结合在一起,成为应用较早的转轮手枪。不过,由于当时的工艺水平较差,导致价格昂贵,再加上没有应用火帽,故未能获得广泛应用。 柯尔特1835年发明的那种转轮手枪则为火帽击发式,使用口径10.16毫米的纸弹壳锥形弹头,与现代转轮手枪相差无几,因此不少史书将柯尔特称为“转轮手枪之父”。 高务实认真回忆了一下,想起在柯尔特发明转轮手枪之前,所有的转轮手枪都是手动转轮手枪,而柯尔特的转轮是由待击发的击锤转动,这种自动转轮手枪的诞生自然使过去所有的手动转轮手枪相形见绌。 除此之外,与原始的转轮手枪相比,柯尔特转轮手枪还有一些独特之处。比如弹仓作为一个带有弹巢的转轮,能绕轴旋转,射击时每个弹巢依次与枪管相吻合;转轮上可装5发子弹,枪管口径为9毫米;它采用当时最先进的撞击式枪机,击发火帽和线膛枪管,尺寸小,重量轻,结构紧凑,功能完善。 就这些吗?高务实总觉得还漏了点什么,再次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总算又记起一些细节。他想到转轮手枪与其他所有枪械不同的是,转轮手枪的枪管和枪膛是分离的。 转轮手枪通常由三部分组成:枪底把、转轮及其回转、制动装置和闭锁、击发、发射机构。 枪底与一般枪上的机匣相类似,上面开有许多槽孔,以便将所有的机构和零件结合在一起,如枪管、框架、握把等; 转轮、回转和制动装置通过回转轴固定在框架上,转轮既是弹膛又是弹仓,其上有5到7个弹巢,不过最常见的似乎是6个,故人们又把这种转轮手枪叫“六响子”; 闭锁、击发、发射机构是转轮手枪最复杂部分,按动作原理可分为单动式和双动式。单动式在发射时要先用手压倒击锤,使它处于待击状态,然后扣动扳机射击。双动式既可用手压倒击锤使之待击,也可直接扣动扳机进行自动待击的射击。 没记错的话,早期的转轮手枪多属单动式,而后期的多属双动式。 转轮手枪是手工装填弹药,子弹打空之后就得退壳或重新装填。有三种方法将转轮推出框架,最常用的是转轮摆出式,就是将转轮甩向左侧或右侧,甩向左侧的叫左轮手枪,甩向右侧的叫右轮手枪。 当然,从古至今,右轮手枪似乎根上没有,所以左轮手枪就成了转轮手枪的代名词,甚至比转轮手枪这个词用得还多。 根据量产需要,高务实又琢磨了一下当前京华在金属精加工方面的水平。他估摸枪管方面问题不大,毕竟有这么多年的火枪制造经验了,虽说手枪的枪管要细不少,但应该还在可以突破的技术范围之内。 不过,转轮的制造可能有点麻烦,这玩意肯定不能先生产一个铁坨子然后再手工钻孔,因为就算能做到,那个生产效率也完全不能看了,所以必定需要模具。 京华火炮驰名天下,在东亚绝对是顶尖技术水平,就算与欧洲人相比,高务实也是有信心的。但问题在于,火炮毕竟是大型模具,和转轮手枪的小转轮显然不是一回事。 京华钢铁旗下倒是有个京华精工,但说来好笑,京华精工其实没怎么接过军工单子,它的主要业务是为马车做配套,比如京华的垄断技术——弹簧,就是京华精工的产品。 除了弹簧之外,京华精工近几年的拳头产品还有一个,就是轴承。轴承这东西其实历史悠久,在高务实将京华精工的产品命名为“轴承”之前,它其实叫“轴受”,又称为“辖”。[注:日本直到现在还将轴承称之为“轴受”。] 辖也解释为“车轴端键”,《诗经》可以为证:“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这个“车轴端键”用于古车上,它相当于后世所说的销钉,穿过轴端,可以将车轮“辖”住,使车轮轴向固定;而“脂”指润滑剂,“还”即回家,“迈”就是快。 换句话说,最迟到春秋中叶,中国就有轴承这东西了。从发掘出的文物可以看出秦汉时期的“轴受”具备内腔结构,可以放置滚子。这种“轴受”被认为是人类制造的初代滚动轴承。 但高务实既然敢给京华的轴受改个专门的名字,当然是因为京华这产品有划时代的进步。早期的滚动轴承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滚子之间会发生碰撞,造成不必要的摩擦。京华的改动其实说穿了并不难,就是给滚珠加个保持架——但就是这个区区保持架,轴承的性能就直接起飞了。 之说以扯到轴承,原因是高务实很清楚这东西的产量很低,尤其是轴承中的关键零件滚子——滚珠本身出自模具,但模具的精度不够,需要经验丰富的匠人一颗颗地进行手工打磨。 轴承如此,差不多大小的转轮呢?可想而知也要在模具出产之后再进行手工精加工一次才行。轴承进行手工精加工问题不大,因为京华的马车不仅车价贵得要死,后期的保养维护也是杀猪一般,根本不是针对普通人的产品,利润空间足够大,不怕手工费高。 但是换成需要量产的枪械还能不能这样玩就难说了,搞不好一把左轮手枪的成本能买几条万历二式步枪,那就……太不经济了吧? 何况就算高务实不计成本坚持要搞,摆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个难题:子弹。 后世的左轮手枪当然是金属弹壳,不过早期的柯尔特其实是用的纸壳定装弹,然而京华目前只有纸壳定装药而没有纸壳定装弹——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其实只是提前用纸壳把每次需要填装的火药分好,后者则是弹头、火药、火帽一体化,且弹头到此时应该是尖头弹(锥形)了,生产制造的难度完全不在一个量级,换句话说就是成本不在一个量级。 高务实把他的担忧愁眉苦脸地说给刘馨听,刘馨听完一脸纳闷地打量了他一眼,蹙眉道:“看来这几年京华建城给你的财政压力真是太大了,以至于你现在做什么事首先想到的都是成本。可是这哪行啊,你的思维已经有严重的误区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反问道:“何以见得?” 刘馨叹了口气,说道:“科研创新这种事怎么能一开始就考虑成本?尤其还是军事科研一类。我就随便举个例子吧,米帝当年搞gps不过是军方需要,他们便投入了海量资金,搞出来之后在很长时间里连一美分的效益都不能产生,可那又如何?再后来转入民用之后,gps给米帝带去了多少利润?至于财富利润之外的其他‘利润’呢?更是难以计量啊。” 高务实呆了呆,过了一会儿,忽然猛一拍大腿:“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是我鼠目寸光了!金属精加工至少几百年内都是关键技术,我在这件事上舍不得花钱,着实愚蠢……真要谢谢你的当头棒喝。”说着还面色一正,认认真真地拱手一礼。 刘馨笑着避开,道:“好久没见你这么多礼了,我可不敢受呢。”然后也不等高务实作答,很快又正色起来:“不过听你这么一说,这左轮手枪要想问世,恐怕还有一段路要走,那可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这骑丁近战实力不足的问题恐怕还得另想办法,至少也得有个备用选项先顶一阵。”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科技这块儿我暂时想不到什么能够临时顶一阵的好法子,我总觉得是不是由于我对骑兵战术的不了解,导致现在的骑丁装备与战术体系不能完美匹配。” 刘馨思索着道:“我们家是以步卒为主的,在这件事上提供不了太多参考;额尔德木图是蒙古人,对骑兵倒是够了解,可惜现在的蒙古人对火器生疏得很,他这几年也没有对你的火枪骑兵提出什么独到的见解……我觉得,马家和麻家都有精锐骑兵,你何不找他们两家的人询问一二,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好点子?” 高务实微微颔首:“我会致函询问一二,另外你这么一说,让我想到了一件事:似我京华骑丁这样的火枪加战刀的配置,其实在历史上的欧洲并不少见。比如拿破仑军中也有这种骑兵,他们称之为近卫猎骑兵——在拿破仑的许多画像中,他所穿的军装都是猎骑兵军装,可见猎骑兵在法军中的地位应该很高,战斗力当然也应该很强才对。” 刘馨诧异道:“我以前对军事并不了解,但我看过一部忘了名字的电影,里头好像提到当时法国骑兵最出名的应该是胸甲骑兵吧?猎骑兵是什么情况?” 高务实摆手道:“胸甲骑兵也会配火枪的,不过与猎骑兵有所区别。简单的说就是胸甲骑兵属于重骑兵,而猎骑兵属于轻骑兵——我们京华骑丁现在绝大多数都用蒙古马,显然我不会给他们弄成重骑兵,所以他们从现在的装备配置来看只能是猎骑兵。” “好吧,那么拿破仑的猎骑兵是遵行什么样的战术,你可记得么?”刘馨问道。 高务实果断摇头:“不是记不记得的问题,是我看过的资料里头根本没有一个仔细描述过猎骑兵使用什么战术,都只是泛泛而论地说上几句罢了。” 刘馨皱了皱眉:“都说了些什么?” “描述一下装备配置,然后说他们装备便宜,扩军很快,后来成了法军轻骑兵的主力……就这些。”高务实叹了口气。从他的神情来看,应该是颇为后悔当年没有看一些相关专著了。 然而刘馨却似乎略有所得,盘算着道:“便宜,成军快,后来成了法国轻骑兵主力——其实这里面透露的信息已经够了。” 高务实心中一动:“你是说……” “没错。”刘馨微微耸了耸肩:“咱们对骑丁的要求太高了,这样的装备配置其实就是用来打骑兵海的,而我们打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绩还不知足,完全是太习惯于海军和步兵战绩之故。” 高务实以手扶额:“可是我京华的骑兵可比蒙古骑兵‘贵’得多啊!” 刘馨苦笑道:“那能怎么办?只能把左轮手枪的任务赶紧分配下去,争取让骑丁们早些拥有连续火力,然后少打些冲阵,尽量多用袭扰、斜切等战术吧。” 高务实叹了口气,点头道:“开发左轮手枪的事你去安排,马家和麻家两处,我去和他们讨论战术。” 刘馨点了点头,刚刚应声,门外传来高陌的声音:“老爷,有天使前来,皇上传召。” ---------- 感谢书友“孤风流云”、“曹面子”、“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0章 北伐(三) 作为户部尚书,被皇帝传召不算什么稀罕事,有时候皇帝只是想起什么事来也可能临时传召相询。不过今天的传召显然不是这样,因为科尔沁和大宁的消息都是今天上午刚刚传回京师的,而此时还在中午,高务实不在户部衙门,而在自家府上进餐,属于休息时间。 休息时间传召显然是有急事,而今天的急事只能是战事。大明朝虽然有衮衮诸公,但对于当今圣上而言,他心目中的“首席军事顾问”必是高务实无疑。 问题是现在高务实自己一脑子浆糊,还在纠结于京华多年来最严重的一次损失。好在他府上离皇宫的直线距离虽然很近,但由于此时只能走东华门入宫,绕了很大一圈路,倒也还有时间想想怎么面对皇帝的提问。 不过人总是自私的,高务实这一路上还是有些走神,总觉得骑丁这一战打得有点不对劲,后来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这场仗是骑兵对骑兵,与原本自己对骑丁的“任务设定”并不匹配! 高务实这才想到,他当年建立骑丁的时候,其实从来没有计划“骑兵对骑兵”。在他的设定中,他是想以拿破仑时期的法军或腓特烈二世时期的普鲁士陆军做范本,为大明建立一支近代火器化部队的。 为什么是这两支部队?原因很简单,这两支部队战绩辉煌、时间差(科技水平)也不大,首领人物又都很出名,当年自己看过不少相关书籍,借鉴起来自然就比较容易。 不过,拿破仑的法军最出名的是他的本专业炮兵,腓特烈二世的普鲁士军最出名的是斜线战术步兵。两者麾下的骑兵虽然都曾有过不少绝佳战绩,但偏偏名声上总被更强项压了一头,所以高务实了解就不足了。 但刚才与刘馨的交谈中高务实自己提到了拿破仑,让他忽然想起拿破仑在滑铁卢之战失利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和骑兵的应用失误有很大关系的事来。 当时5000名法国骑兵向乌古蒙城堡和拉-埃-桑特农庄之间的一段英盟防线推进。战马的马蹄不时地相互践踏,因为即使是在低地地势最高处的地面也是湿漉漉的。 米豪德的胸甲骑兵昂首在前,他们的头盔、胸铠和马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戴斯诺特率领的近卫军枪骑兵师则紧随其后。内伊元帅在攻击时带领了过多的骑兵部队,使乌古蒙城堡和拉-埃-桑特农庄之间的空间变得极为拥挤。此外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他没有动用任何步兵和炮兵。 另一方面,英盟军队(即内伊元帅攻击的目标)已作好准备迎战法军。事实上,在那之前法军远程炮火的轰击,对他们并未造成多少影响。在高地顶部,英盟的炮兵对来犯的法军骑兵予以了痛击。在高地背面,20个步兵方队分成前后两排,以加强火力的控制范围。步兵后面,几个旅的骑兵部队随时待命出击。 当时威灵顿部队中经验丰富的军官对此大惑不解:为什么法军会用骑兵进行正面攻击? 而缺乏经验的英军士兵面对如此庞大的阵势,则担心是否自己还能活着回去。威灵顿对拿破仑不在其侧翼采取灵活的包抄战术却一味采取正面进攻而深感震惊,他惊呼道:“见鬼,这家伙只是个蠢蛋。” 但事实是,在此之前拿破仑因为身体不适,已经临时将指挥权下放,这次攻击是内伊元帅自己的主张。 当法国骑兵靠近时,英盟军队的炮兵暂时丢下大炮,撤退到最近的步兵方队中。每一方队组成一道由刺刀和步枪子弹合成的坚固壁垒,足以摧毁任何骑兵的冲锋——没错,他们使用的正是空心方阵。 方队中发出密集的子弹,法军的骑兵痛苦地摔下战马。后排的马蹄不断绊在前排摔落的士兵身上,只能束手待毙。曾经无坚不摧的骑兵在阻击下被撕裂开来,向着英军步兵方队的周围涌去,就像海浪冲向岩石浪花四溅。 此外,只要英军前排士兵一倒下,他立刻就会被拖入方队之中,由后排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填上他的空缺。因此虽然英军有所伤亡,但相比而言,要比内伊的骑兵少多了。 不久,身体稍微好转的拿破仑获悉内伊已率领骑兵对英军中部阵线发起冲锋。拿破仑叹息一声,说道:“这(进攻)早了一个小时,但既然已经发生,我们就必须坚持下去。” 下午五点左右,克里曼骑兵军和古伊的近卫军重型骑兵师奉命前往增援内伊。一万余名法国骑兵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冲锋,但英军的方阵一个都没被攻破。 一旦法军骑兵撤退到高地下开始重新集结,英军炮兵就赶回阵地(用那些未被法国骑兵破坏的大炮)对法军展开又一轮的炮击。 此外,埃不里奇伯爵率领的骑兵还不时地对溃散的法军骑兵进行反冲击,不过却也收效甚微。当然,并非所有英盟骑兵部队都采取了行动,事实上坎伯兰公爵就没有遵守任何命令,带着他的骑兵团离开了战场。 按照后世绝大多数军史专家的说法,如果内伊元帅一开始调集多兵种协同作战,威灵顿的步兵方队在密集的炮火和子弹的攻击下会变得非常脆弱。但是直到五点半以后,瑞利第二军的三个旅才赶到。 但他们来得实在太迟了,战局已经无法扭转。威灵顿在乌古蒙城堡北面埋伏了亚当旅,对增援部队的侧翼进行了伏击。法国骑兵的进攻已被彻底瓦解,而瑞利的增援部队也损失了1500人,只能撤退。威灵顿的队伍成功地瓦解了法军最后一击。 此外更糟糕的是,普鲁士布吕歇尔老元帅的援军也已赶到,并与法军右翼的罗博军激烈交战。对于拿破仑而言,仗打到这个情况下已经无法挽回,除了败退没有别的法子。 高务实想到这场著名的战役,才发现自己可能真是要求太苛刻了。京华骑丁过去一般都是在剿匪中进行锻炼,而京华剿匪就好比米军打伊拉克,装备方面是占据碾压级优势的,战绩自然刷得轻松惬意。 正因为打得轻松,为了节省时间,京华骑丁常常包打全场而不带步丁,这实际上已经违背了高务实“建军”时期的构想——步骑炮协同作战。 正如一些军史专家论述拿破仑、腓特烈二世时期的战争一样,骑兵包打全场并不合适。骑兵部队部队在当时的军事科技情况下,其使用时机非常讲究,用早了会坏事,用晚了也会坏事,必须把握住原本就很短的“窗口期”来使用——这也正是拿破仑说“早了一小时”的关键。 但这一次“青城之战”偏偏和高务实原先设定的作战场景完全不同,它是一次发生在夜间的骑兵对决,没有除骑兵之外的任何兵种参加。京华以往最具威力的线列步兵没有参战,“以有打无”的炮兵也没有参战,完全是打了一场扬短避长的战斗。 高务实此刻甚至怀疑,要不是拥有手雷这个察哈尔蒙军可能没有料到的“新武器”,这场仗没准会直接打输。 他不由得有些警醒,暗道:我是不是也开始唯武器论了,甚至连战术方面都变得大意起来? 可是转念一想,法军和普军面对的对手也是多兵种配合作战的,与我面对的察哈尔蒙军又不同,他们不是和一支游牧军队作战,不必担心对方一直兜圈子不和自己决战,而我没法忽视这一点呀! 步骑炮协同作战的情况下察哈尔蒙军不占优势这一点,辽南之战和辽北之战都已经证明过了,有布日哈图在图们身边,再碰上这样的情况肯定不会上钩,那我不还是要用骑兵去追剿他们? 满心纠结的高务实到达东暖阁时,一进门便听见朱翊钧地声音道:“看你模样,恐怕也没料到这次北边打成这样吧?” 高务实听他语气就知道宦官们都被打发出去了,不过还是先躬身行礼。朱翊钧摆手道:“不必多礼了,还是先谈正事吧……这仗打成现在的样子,后续该怎么办?” 高务实道:“那要看皇上希望达成的目标是什么了。” 朱翊钧微微偏起头,问道:“此言何意?” “此前朝廷出兵,最直接的目的是避免科尔沁被图们彻底收服,次一级的目标是确保叶赫的安全。如果按照这两个目的来看,当前实际上已经达成了。” “这也叫达到了目的?”朱翊钧瞪大眼睛,有些不悦地道:“土默特奉朝廷调遣而出兵助战,如今损失万余且是顺义王嫡系;萧如薰出兵原是为了击退图们,并以此拉拢科尔沁,现在图们根本没去科尔沁,只有阿巴岱赛音的那点人,结果科尔沁居然也损失不轻。 务实,若是就以当前的战绩结束本次作战,朝廷这些年树立的威望即便不至于崩塌,至少也会大受损伤,这可不符合我们君臣此前的预计!” 高务实颔首道:“是,但臣方才所言本就是有前提的,如果按照最低要求来看,那两个基本目的确实达到了,至于皇上所说乃是威望问题。” 朱翊钧果断一摆手:“不能这样算了。土默特是朝廷北伐需要借力之对象,如果此战只打到这个程度便作罢,今后咱们再想这般轻易调动他们,就算额尔德木图是你的门生,我看他们也不会这样好说话了。土默特如此,科尔沁也如此。” “那就只能提高目标期望。”高务实道:“但提高目标期望也得看皇上的期望值具体有多高,是扳回杀敌数,还是只需要将图们击退,亦或者……” “亦或者?我若觉得这两点依旧不够呢?”朱翊钧道:“朝廷虽然并没有将北伐的准备全部完成,但我想图们也还没有做好应对朝廷的全面进攻。我且问你,若是朝廷就此发动察哈尔决战,趁着土默特与科尔沁对图们怀恨在心之机……能不能获胜?” 这个问法让高务实略有些意外,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激进,想来想去,只好认为他也是受了前些年朝廷“百战百胜”的影响,开始下意识地瞧不起察哈尔了,以至于不能容忍己方面对察哈尔时出现任何闪失。 不过,对于趁机发动察哈尔决战,高务实还是忍不住反对,道:“此事却不好办。如今萧如薰还在科尔沁,虽然阿巴岱赛音的实力不如图们,但萧如薰及盟友们与科尔沁却始终抓不到他, 这就意味着朝廷在发动全面北伐的攻势后,东、西两个战场是割裂的,即便派出大臣总揽战事,最后也可能很难协调。” 朱翊钧皱眉道:“为何要说他们是割裂的?” “从这次图们挑选的对手来看,他或许并未计划以此为实际方案来进行,”高务实摇头道:“臣以为图们、布日哈图之所以照着土默特和科尔沁打,根本目的就是希望借此打击我朝廷威望,让土默特、科尔沁重新思考是否要随着我们大明走到底。 但之后的战斗察哈尔意外获得优势,西线这边成功伏击土默特,东线阿巴岱赛音以劣势兵力迎战我们,居然还取得了一些战果。就此,即便朝廷立刻出兵,图们也可以不慌不忙慢慢应对。 比如说朝廷可以派大军北上大宁为土默特解围,但图们与布日哈图也完全可以围点打援,甚至一旦朝廷出兵,他们还可以主动南下觅敌,争取对官军各个击破,以证明其士卒精锐、领军有方。” 朱翊钧轻哼一声:“我若偏不这样分进合击呢?且先将能够调动的大军都集结一处,然后无论是西线还是东线,我军不都可以占据绝对优势么?只要解决其中一线,另一线还会远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东莞光头王”、“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0章 北伐(四) “先将能够调动的大军都集结一处,然后无论是西线还是东线,我军不都可以占据绝对优势么?只要解决其中一线,另一线还会远吗?” 面对皇帝这句近乎质问的话,高务实面色平静地道:“可以,只要朝廷愿意拿出这些年积攒的家底,臣认为无论皇上要先打东线还是西线,胜率都有九成九。” 话是朱翊钧爱听的话,但高务实面无表情地模样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对。朱翊钧目光闪烁而写满疑问,见高务实没有要主动解释的意思,只好不耻下问:“既然能打赢,为何你看来并不同意?” 高务实略一拱手:“皇上,这些年塞北入冬的时间几乎每年都在变早,而以如今的情况来看,要想达成全面出兵,无论是蓟镇一线还是辽东一线,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的准备。如此,再加上谕令下达也需要时间,那么最终等到咱们出兵,臣以为差不多要到十一月了。 恕臣直言,官军这些年即便在各个方面都有较大程度的加强,但寒冬腊月出兵塞北,臣恐怕各军尚未作战便要减员一半。 更何况,就算官军不顾损失强行出击,也不论这非战减员一半之后的官军尚余多少战斗力,只说图们与布日哈图的应对吧——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与我官军作战,直接往外喀尔喀部的和林一跑,官军这一趟就算是白走了,此前的损失也就完全成了打水漂。” 朱翊钧这才想起时间这个大问题,不由懊恼万分:“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若非此时,图们又怎会放风说要收服科尔沁呢?这本就是他与布日哈图早就计算好的。”高务实道:“朝廷所以要出兵相助科尔沁,本身是一项政治决策而非军事决策。如今前线的战况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归根结底,朝廷官军的损失微乎其微,皇上如今在意的也只是朝廷的威望受损而非实力受损。” 大概是朱翊钧一想也对,脸色渐渐好看了些,但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皱眉道:“可是威望受损也不行,这事还得想办法挽回。我看啊,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一开始没料到图们会去攻击土默特援军,而大宁守军又没有接到出兵的命令,以至于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务实,我觉得蓟镇不能再这样被动了,就算天气要转冷,这该出兵的还是要出兵,至少不能让土默特认为朝廷刻薄寡恩。你看……蓟镇方面是不是能够出兵把土默特援军接应好,甚至最好能够正面击退图们,给他们报个一箭之仇?” 高务实没有立刻回答,思索了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道:“蓟镇要抽调部分兵力出击应该是可以的。如果没有太大的指挥失误,正面击退图们也不是做不到,但问题和之前提到的一样,那就是图们未必选择迎战。” “他难道还是要去和林?”朱翊钧有些没想明白。 高务实摇头道:“如果咱们只是从蓟镇出兵,那图们当然不必去和林了,他直接回察罕浩特就好嘛。眼下离入冬不远了,蓟镇这边不可能深追,科尔沁那边的萧如薰也不大可能去察罕浩特……真要说起来,还是图们和布日哈图这个时间挑得够刁钻。 一两个月的这点时间窗口,咱们出兵是够出兵的,但只要他不主动选择迎战,那咱们就打不成什么决战,而等他拖到入冬,这场战事就只好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朱翊钧越听越恼火,快速踱步转了两圈,道:“务实,决战的准备现在进行得如何了,明年开春能不能打?” 高务实略微皱了皱眉,知道皇帝已经动了真火,沉吟道:“如果非要打,也不是不行,只是朝廷内部就千万不能出什么妖蛾子。” 其实高务实口中的这个“妖蛾子”所指范围很广,但朱翊钧没能完全领悟,他以为高务实主要是指政治方面的,也就是……比如心学派拖后腿之类的事。 不过这类事情是朱翊钧能控制的,因此他毫不犹豫地道:“这个你放心,到时候前线交给你,后方交给朕,不会有问题的。” 这话说得有点早,高务实不好多插嘴,便把话题岔开,道:“蓟镇此番若要出兵,臣以为不如就让曹簠跑一趟吧。他履新蓟镇不久,若能有个击退图们的功劳,也能建立些威望,为明年开春之后的大战打好基础。” 这一点朱翊钧没有意见,当下毫不犹豫地道:“行,这事儿你回去之后和兵部通通气,让周咏上疏就是。” 高务实起身行礼:“臣遵旨。” 朱翊钧摆手让他不必多礼,然后问道:“听说那天夜里去接应土默特的是你的家丁,而且损失不小?” 高务实一直都不希望皇帝太关注他的家丁,因此尽量淡化这个话题,道:“京华商社在大宁有些骑丁,平时主要是卫护商队的。他们听说土默特方面的主将是臣的弟子,担心不去救援会被臣责罚,于是贸贸然就做出了决定…… 不过要说损失,其实倒也不算多大,伤亡大概在八百人上下,与察哈尔蒙军大致相当。不过他们原是偷袭,最后打成这样也的确有些难看,臣已经给那天负责指挥作战的高江下达处罚决定了。” 朱翊钧半是安慰半是劝说地道:“毕竟不是经制之军,他们能和察哈尔汗庭精锐打个平手,这已经非常不错了,你又何必这般苛责。”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话术起了作用,自然演戏演全套,一脸苦笑地道:“倒不是臣苛刻,但他们毕竟是偷袭……何况臣这些年也不算亏待他们,虽然不能给他们准备精良的战甲,然而武器方面对比蒙古人而言应该还是有些优势的,结果却打成这样,唉!” 其实京华骑丁的装备情况朱翊钧是了解的,也知道高务实为什么“不能给他们准备精良的战甲”——那是因为朝廷规制在这。 不过对于这事儿,朱翊钧显然也不方便说,于是便笑了笑,道:“现在事情弄成这样,朕这皇帝倒是为难了呀……你说朕要不要赏一赏京华商社?” 高务实一脸诧异,惊讶地道:“为什么要赏,他们是为了救出东家的门生而出战的,这是私事呀,与朝廷何干,凭什么拿皇上的赏赐?” “哦?”朱翊钧似笑非笑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忽然撇撇嘴:“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这次就先不赏了。不过,下次若是你家家丁与官军一同出战,那朕可先说好了,该赏的就得赏,你也不能再找借口推辞。” 高务实笑了笑,拱手道:“君有所赐,臣不敢辞。”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不站着转圈了,找椅子坐下,又摆手让陪他站了半晌的高务实也落座,然后道:“听说你们那个海贸同盟在倭国借了个城,有这事吗?” 高务实对这一问略有些意外,虽然他知道勋贵们的下人里头肯定有厂卫的番子,这些事不可能完全瞒过朱翊钧,但朱翊钧以往对日本并不十分关注,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他头一回主动问起海贸同盟在日本的行动。 不过高务实对此倒并不打算有何隐瞒,坦坦荡荡地道:“回皇上,是有这事。” 朱翊钧脸上便有了些许诧异,问道:“为何这倭国如此大方,连城池都能出借?” “无他,有利可图尔。”高务实笑道:“海贸同盟在倭国进行贸易,倭国朝廷——呃,丰臣公仪下的朝廷是能从中获得很多好处的。 怎么说呢,其实海贸同盟是先在倭国西部的九州岛设立了一个总办,但那地方其实算是个诸侯,倭国朝廷分润不到多少好处,因此当海贸同盟要求在关东再设立一个总办,倭国朝廷为了分润利益,自然就不得不答应一些看似有些过分的条件了。” “哦……但我听说倭国关东那一块儿并非倭国朝廷直管,这样的话,海贸同盟在那儿借城与倭国朝廷有何干系?” 高务实只好把前因后果大概讲述了一番,然后道:“所以那三崎城加上北边属于成田家的玉绳城,这两城现在算是倭国朝廷楔入德川家康势力范围内的一颗钉子。虽然这颗钉子不是倭国朝廷直接控制,但至少与丰臣家有利益纽带,与德川家反而没什么关系……” “哦,我明白了。”朱翊钧轻哼一声:“这是倭国朝廷的权术,让那个德川家康始终如芒在背,不敢心生异念。”不过他顿了一顿,忽然又有些似笑非笑起来,看着高务实道:“虽然倭国朝廷打得一手好算盘,但我总觉得……你恐怕不会这么老老实实被他利用吧?” 高务实笑了笑,道:“皇上圣明,那是倭国朝廷,臣为何要对他们老老实实?海贸同盟在倭国无论做什么,归根结底都只是为了赚钱罢了。所谓在商言商,德川家康只要肯让利,海贸同盟当然也能和他做生意。” 朱翊钧哈哈一笑,道:“是这个道理,不过据我所知,你赚的似乎也不只是银子呀——听说那个成田家还嫁了个女儿给你?” “哦,也有这事儿,不过这件事也有些意外……”高务实说着忽然一顿,有些疑惑地道:“皇上忽然问起此事,可是觉得有些不妥?” “那倒不至于,只是这件事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来。”朱翊钧摸了摸下巴,道:“听说前次叶赫家的那位姑娘一直都没住在尚书府?” 高务实越发奇怪了,暗道:你这当皇帝的如此关心我的私事干嘛? 不过想归想,话还是要回的,只好道:“是有此事。” “为什么?那姑娘长得很难看,入不得你的法眼么?”朱翊钧又问道。 高务实耐着性子,答道:“也不是,只是臣觉得她年纪太小了,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这下轮到朱翊钧诧异了,纳闷道:“年纪很小吗?好像不是吧……”顿了一顿,有些迟疑地道:“算了,不打哑谜了,朕就是想问你该不会是担心朕的看法吧?” 他这么一问,高务实倒陡然反应过来了,忙道:“皇上多虑了。” 朱翊钧却似乎依旧将信将疑,道:“叶赫家的姑娘被你留在了见心斋,这个成田家的姑娘更甚,听说现在还滞留倭国,根本就没送来京师。务实,朕知道尧媖的事有些……但你不必担心朕有什么不满,她这事又怪不得你,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心里不必有什么负担。” “是,臣明白。”高务实不好多说什么,只好简单回应了一句。 朱翊钧见他如此,也不好多说了,便把话题转了回来,道:“图们此次行事有些出乎咱们的意料之外,不管怎么说,土默特和科尔沁多多少少都算是受了些损失。虽说蓟镇出兵之后也能够展现朝廷对他们的重视,但……这些损失会不会让他们对朝廷离心离德,影响了开春之后的决战?” “皇上是想问要不要对他们赏赐一番,嘉奖他们此番忠心国事?”高务实问道。 朱翊钧连连点头:“不错,朕确有此意,只是土默特损失如此之大,这赏赐……却不大好办。” 那是当然,土默特这次可是损失上万,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是逃散了,后续可能慢慢找到,但即便损失几千骑兵,如果按照大明这边的算法,那可也是一笔巨款才能摆平的,这钱若是朝廷帮他们捡账,那可就有点狠了。 高务实也不想为此花钱,于是道:“赏银子不划算,不如给些名器。” 这里的名器不是指什么实物,乃是说朝廷的官职,朱翊钧一点就透,思索着道:“那就给额尔德木图和那个……那个副将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那副将叫布塔施里,是俺答与三娘子之子。”高务实回答道。 “哦,对,布塔施里。”朱翊钧道:“要不这样,额尔德木图既然是顺义王世子,朝廷干脆大方些,给他个都督同知;布塔施里也算是老王之子了,给他个都督佥事或者指挥使,你看如何?” 高务实想了想,摇头道:“明年开春还有大战,眼下先压一级吧,额尔德木图给个都督佥事,布塔施里给个指挥使也就是了。” 朱翊钧一想也是,要不然万一明年他俩立了功可就不好办了,于是点头道:“言之有理,那行,就这么办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90724085311580”、“曹面子”、“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0章 北伐(五) 此刻已到下午,高务实出宫之后直接去了户部,却不料兵部尚书周咏却过来了,正在等候。 对方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大司马,高务实不好怠慢,立刻请他到自己值房相见。周咏一见高务实,礼过之后马上问道:“司徒,是不是皇上对当前战况有所不满?” 高务实心道:你这大司马还真够敏感的。不过这话不仅不能说出来,甚至面子上也不能有所表现,便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皇上是有些意外,不过我已经为兵部圆过去了,本兵不必忧虑。” 周咏顿时松了口气,然后连连谢过,高务实自然风轻云淡地表示本兵不必如此客气,双方你来我往客套了几句。 然后周咏便叹了口气,道:“这场仗打得还真是有些吊诡,我实在不明白图们这么做究竟是唱哪一出……就算他击败土默特援军又能如何?眼下他都跑到大宁附近了,即便丢下土默特这边不管而立刻往东赶,他在入冬之前也绝对拿不下科尔沁了呀!那他闹腾这一出到底图什么?” 此时正有观政进士奉茶进来,高务实没有立刻回答,接过香茗饮了一小口,放下茶杯等观政进士出了门,这才道:“所谓拿下科尔沁,恐怕只是图们的障眼法,他真正的用意应该是重新树立蒙古大汗的威信。” “愿闻司徒高见。”周咏立刻说道。 “不敢言高论,略有所思尔,愿与本兵议论。”高务实随意客气了一句,便道:“此前漠南、辽南、辽北三战,图们都没讨到好处,结果便是外喀尔喀部阿巴岱赛音汗对他的汗令阳奉阴违……甚至都不是阳奉阴违了,几乎是直接无视。 蒙古分裂多年,其中土默特在数十年里声威更甚于察哈尔,图们这个大汗的影响力原本就覆盖不广,以至于不得不搞出五执政制度来宣誓汗权。然而到了后来,因为三次大战接连失利,汗权更是岌岌可危。 这次他突然出兵降服了外喀尔喀,算是稳固了达来逊库登汗东迁前的旧领,可谓这些年来难得的一次拿得出手的功绩。不过,图们和布日哈图还是有些头脑的,知道他这么做之后一定会引起大明的关注,难保大明不会有所动作。 若是我所料不差,应该是布日哈图向图们进言出了主意,大意想必便是与其坐等我大明出手,倒不如抢先放风说要降服科尔沁,以此来掌握主动权,逼得我大明只能按照他们的预期,将注意力放在科尔沁一边。 不得不说,布日哈图此策还真是成功了。而且不仅如此,他还料到我大明既然尚未完全做好与察哈尔大决战的准备,那么此次行动多半会拉上土默特一道,因此他以阿巴岱赛音汗之主力去牵制我辽东援救科尔沁之兵,而以察哈尔主力西进偷袭土默特援军。 他们为什么要把目标放在土默特身上?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土默特是蒙古右翼之首,也是察哈尔这个大汗本部最强大的竞争者。只要图们表现出能够力压土默特的强势,那么察哈尔东部内喀尔喀各部就不敢怀疑他的力量,甚至就连科尔沁也不得不收起心思,继续与他虚与委蛇……如此一来,他这个大汗的地位至少在明面上看起来便再次稳固了下来。” 周咏恍然大悟,思索片刻,问道:“那若是依此来看,图们此番动作实际上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接下去的仗他其实已经不必再打了?我的意思是,他只要拖到入冬,这档子事就算过去了呀!” “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高务实轻轻一叹,道:“所以方才我向皇上建议,让曹簠领兵走一趟大宁,将土默特蒙军接应出来……其实皇上挺希望蓟镇边军和图们正面打上一场,但我看图们和布日哈图未必肯让皇上如愿。” 原来高务实刚才建议曹簠去一趟大宁的时候已经预计这一趟捞不着仗打,他只是不好当着皇帝的面直说罢了,毕竟当时皇帝憋了一肚子火,还是顺着毛摸比较安全。 毕竟他是高务实,虽然有穿越者的特殊理想,可在很多行事作风方面还是非常“官僚化”的,这差不多是两世修来的本事,岂能轻易放弃? “官僚”虽然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个贬义词,至少是带着贬义的,但其实在一个满朝官僚的世界里,“不官僚”不仅难以成事,反而更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高务实这样一说,周咏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虽然在能力上平平常常,但毕竟也是在这个大染缸里摸爬滚打数十年的人了,这点领悟能力肯定有。 高司徒的意思无非是说让曹簠去混个苦劳,顺便也和麾下的各级将领增进一下相互之间的了解。毕竟此去虽然大概率不会打仗,但即使只是一次行军,以曹簠这样的军中老将也一定能从很多角度了解到麾下各军的许多情况,这对于将来与察哈尔决战是有帮助的。 周咏点了点头,沉吟道:“即便未能接战,不过一个‘逼退图们’的功劳也是跑不了的,到时候还能……” “哦,对了。”高务实忽然打断周咏的话,不让他把下面的话说完,道:“皇上应该已经有了决断——察哈尔决战或将提前,明年开春恐怕就要发动攻势了。本兵,兵部方面最好早做准备,以免届时措手不及。” “明年开春就要开战?”周咏果然吃了一惊,追问道:“司徒,开藩禁一事尚未完成,明年户部方面似乎还要为此支出至少上百万两银子用于宗室善后事宜,那个时候开战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 高务实揉了揉眉心,做出一副为难而又坚决的样子,摇头道:“要说准备万全,那自然是还没有。若能再迟一年两年,固然是最好不过的,然而主忧臣辱,既然皇上已然有了决断,我等为人臣子者也只好尽心竭力,争取至少不要坏了大事。” 他见周咏虽然沉沉点头,但面上的阴郁之色挥之不去,便开解道:“古往今来,兵事之上何曾有过什么万全准备一说,无非大势在我即可为战。明年开春发动大战,虽然于我大明而言不算什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于察哈尔而言,我料他们也不可能准备妥当,甚至……他们恐怕也了不到我大明会提前发动这次决战。如此说来,其实咱们并不吃亏。” 周咏自然不能和高务实唱反调,闻言点头称是,但沉吟片刻,还是问道:“蓟镇、宣大等处都好安排,不过辽东方面……不知司徒对于李如松所部之安排有何见解?” 高务实道:“此战乃是国战,但有所用,无所不用。” 周咏不是实学派的话事人,既然高务实这么说了,他也只好答应下来,然后迟疑了一下,又问道:“萧如薰此番救援科尔沁一事,与早前朝廷的预计大相径庭,若是后续不会有更大的战事,也不会有其他的意外,不知司徒以为兵部应该如何评议他此战的表现?” 这个问题还真有点麻烦,高务实也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沉吟了一会儿。 萧如薰这场仗肯定是与朝廷原先所料完全不同的,原先朝廷以为他面对的会是图们的主力,正经讲还有点担心,不过预计中他只要办成此事,功劳肯定不小,这也是高务实的用意之一。 不过最后图们居然没去东线,反而跑去找土默特援军的晦气去了,在东线只留了阿巴岱赛音汗的外喀尔喀部蒙军。外喀尔喀部的实力显然不如察哈尔,这样一来功劳相应的本就小了不少,结果最后联军方面的表现还谈不上多好……这就有点尴尬了。 虽然萧如薰本部并没有遭受什么值得一提的损失,从名义上来说还可以算是“击退敌军”,但他们要援救的科尔沁部偏偏吃了些亏。从战损上而言,科尔沁部肯定超过了外喀尔喀部,这就显得萧如薰指挥的明满联军救援不利,如此要评议萧如薰此战的表现就有点麻烦了。 如果站在狭义的角度来评议,无论其他条件出现了什么样的变化,至少他此次出兵的任务肯定完成了——科尔沁部仍在,叶赫方面毫无危险,朝廷官军更是几乎没有任何损失,那作为官军主将,他当然是圆满完成了任务,功劳杠杠的。 然而朝廷明年开春就要发起察哈尔决战,眼下当然需要照顾各个从属势力的心情。如今科尔沁和满洲三部(叶赫、哈达、建州右卫)各有损失,说惨重固然谈不上,但也不能说无关痛痒,谁知道他们心里怎么看待? 不要觉得蒙古人、女真人平时看起来颇为粗豪就以为他们没有小算盘,其实他们的小算盘多着呢,而且由于本身实力不强,还特别重视眼前的利益。倘若他们经此一战觉得跟大明一起干也不怎么划算,那么明年的大战能不能调动他们就很难说了。即便能调动,恐怕也要担心他们出工不出力,开战之后梭巡不前,搞什么边缘ob的骚操作。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的话,那就不该表彰和赏赐萧如薰。救援不利嘛,不说惩罚,至少也得下旨切责一番才是,然而高务实也不认可这样的做法。 说实话,无论蒙古人还是女真人,在明人一贯的思维中显然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他们不仅是“坏人”,甚至根本不配拥有人权——如果明人知道人权是何意义的话。 高务实作为当初的年轻干部,基本政治觉悟还是有的,所以他不是大汉族主义者,而是大中华主义者。他的基本思想是“接受中华文明即我同胞”,而具体表现在这个时代,便是“泛中华文明圈内,皆是我团结之对象”。 不过,理想归理想,团结归团结,当前的现实不能不顾。大明官民各界都不可能把科尔沁的蒙古人和叶赫、哈达、建州右卫的女真人看做和自己一样的“天朝子民”,所以高务实也不能逆天下而行事,优先照顾蒙古人和女真人的心情而无视自家边军的心情。 这就不大好办了,万一批评一下萧如薰却激得军中群情汹汹,那岂不是成了笑话?所以不能一边做加法,一边做减法,两边最好都要照顾到。 萧如薰这边损失不大,但战果也不多,高务实思来想去,觉得只能用处理额尔德木图和布塔施里的办法来应付,也就是表扬一番,或者最多在武职(非事职,因为武将事职到顶就是总兵,这里指将萧如薰的都督佥事提升一下到都督同知)和武散官上做点文章。 而对科尔沁和“从征”的女真三部,恐怕光给点“名器”却不太够。土默特方面可以只给“名器”,那是因为土默特本身财力相对雄厚,他们数年前就能一下子拿出十万铁骑,这几年休养生息下来,又一直和大明保持良好的贸易交往,实力至少不会比之前更差,所以哪怕损失数千骑兵也不算伤筋动骨,未必急需大明输血。 而科尔沁和女真三部却比不得土默特的强大,尤其是科尔沁拢共也就两万正儿八经的“控弦”,这次损失了几千人,那差不多是断臂之伤,不给他们点实惠怕是难免让人心寒,不利于战前团结。 既然科尔沁方面需要发点补贴,女真三部受损反正也不算大,顺便补贴一下也无所谓了。但这个“补贴”怎么发却要考虑考虑。 高务实把他的基本想法和周咏分说一下,周咏便道:“大司徒仁义无双,如此一来,科尔沁与女真三部必然感恩戴德。” 顿了一顿,继续道:“至于如何赏赐,其实倒也未必非得发银子……大司徒,这几年官军换装颇快,尤其是兵部按照大司徒此前的提议,淘汰了许多各式各样的火器,这些东西咱们现在虽然不用了,但却可以下赐给蒙古人和女真人。” 高务实愣了一愣,有点犹豫地道:“赐予火器……不会有什么隐患吧?” “大司徒放心,这是不至于的。”周咏很有把握地道:“那些火器都是咱们淘换下来的,而且也并非火炮火铳,而是那些五花八门的玩意儿,几乎都是一次性的,像什么火箭、飞雷炮之类。” 高务实这下反应过来了,心道:好家伙,你这是把自己当做米帝,把蒙古人和女真人当做蛙蛙?换下来的垃圾没地方处理就丢给他们?这可真是……好主意啊! 户部尚书高部堂立刻拍板,斩钉截铁地道:“好,那就这么办!哦,对了,切记要把这些火器当年的价格清清楚楚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我大明朝廷对他们是很大方的。” 周咏忍住笑点头道:“大司徒放心,兵部一定会让他们清楚了解到这些火器的价值。” ---------- 感谢书友“书友20210811044118820”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uszx”、“书友20191007113800870”、“阿勒泰的老西”、“大头针”、“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0章 北伐(六) 大明朝廷对战况走势的判断总体而言相当准确。当土默特蒙军进入大宁城之后,城外的图们先是耀武扬威地徘徊了几日,但没有正经地将大宁城包围起来,反而故意将一些前来“归队”的土默特败军放了进去。 大宁城内的明蒙两军以及京华的骑丁首领们也曾商议过是否要出城给察哈尔人一点颜色看看,但最终作为“正主”的大宁守军还是觉得固守这座要害城池更加要紧,不同意出城作战,而是要等朝廷的命令。 土默特在此前战败后不仅损失了近万兵力,还损失了不少携带的牛羊干粮,眼下需要依靠大宁城的物资补给,自然没法坚持己见,于是也只能强忍下来,憋了一肚子火。 图们和布日哈图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如此一来,就意味着土默特不仅是在战场上大败一场,而且还不得不托庇于大明的坚城,威望上自然会有很大的损失,而反过来当然也就为图们大汗赚来了大把的威望。 不过大明的反应马上就到,蓟镇总兵曹簠很快出兵,以其随任家丁和戚继光当初训练的蓟镇精兵为骨干,集合了步骑五万大军自喜峰口出塞,杀气腾腾朝大宁城而来。 图们汗这边得知消息,二话不说,拔营就走。但在临走之前,他派神射手朝城中射去书信,嘲讽土默特妄称强盛,却不敢出城与之一战,简直丢尽了黄金家族的颜面云云。 他甚至还听从布日哈图之计,派人在城门外喊话,并丢下两个箱子说是给额尔德木图和布塔施里的礼物。等察哈尔军离开之后,明军士兵把两个箱子捡回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两套小儿穿的童装。 这显然是嘲讽土默特正副主将都是黄口小儿,因此布塔施里表现得极为愤怒,强烈要求额尔德木图不管明军的意思,率领土默特蒙军出城追击,誓要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额尔德木图这次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任凭布塔施里说得多么义愤填膺,他都面无表情地拒绝,最后甚至说:“台吉若实在不忿,大可以出城一展神勇英姿,本世子愿在大宁城楼亲自为台吉擂鼓助威,以壮行色。” 这怎么可能?布塔施里怂恿额尔德木图出战不过是希望消耗他的实力,反正那天图们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就算他布塔施里一同出战,察哈尔军也一定会盯着额尔德木图的西哨嫡系打,根本不会把他这位副将如何。 可惜额尔德木图不肯上当,布塔施里当然不会真的只率自己的嫡系出战,于是事情便僵持了下来。但布塔施里也没闲着,特意要求自己的手下时不时当着西哨蒙军的面嘲讽额尔德木图畏敌惧战。额尔德木图虽然有自己的计划和考量,但面对这种情况也难免有些狼狈。 额尔德木图跟随高务实也有些年头了,风靡大明的《三国演义》自然是看过的。布日哈图此策与诸葛亮给司马懿送妇人衣裳如出一辙,额尔德木图又如何看不出来?他不仅看得出来,也知道麾下众将士因为自己拒绝出战而军心动荡。 然而问题在于,司马懿当时受了妇人衣服之后所用来稳定军心的手段,他额尔德木图现在却不敢乱用。 司马懿用的什么手段稳定军心?利用魏国朝廷。书中是这么说的: 却说魏将皆知孔明以巾帼女衣辱司马懿,懿受之不战。众将不忿,入帐告曰:“我等皆大国名将,安忍受蜀人如此之辱!即请出战,以决雌雄。”懿曰:“吾非不敢出战而甘心受辱也。奈天子明诏,令坚守勿动。今若轻出,有违君命矣。”众将俱忿怒不平。懿曰:“汝等既要出战,待我奏准天子,同力赴敌,何如?”众皆允诺。懿乃写表遣使,直至合淝军前,奏闻魏主曹睿。睿拆表览之。表略曰……(省略) 睿览讫,乃谓多官曰:“司马懿坚守不出,今何故又上表求战?”卫尉辛毗曰:“司马懿本无战心,必因诸葛亮耻辱,众将忿怒之故,特上此表,欲更乞明旨,以遏诸将之心耳。”睿然其言,即令辛毗持节至渭北寨传谕,令勿出战。司马懿接诏入帐,辛毗宣谕曰:“如再有敢言出战者,即以违旨论。”众将只得奉诏。懿暗谓辛毗曰:“公真知我心也!”于是令军中传说:魏主命辛毗持节,传谕司马懿勿得出战。 蜀将闻知此事,报与孔明。孔明笑曰:“此乃司马懿安三军之法也。”姜维曰:“丞相何以知之?”孔明曰:“彼本无战心;所以请战者,以示武于众耳。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安有千里而请战者乎?此乃司马懿因将士忿怒,故借曹睿之意,以制众人。今又播传此言,欲懈我军心也。” 例子摆在这里,额尔德木图之所以不敢照司马懿故计办理的理由也就明显了。魏国朝廷当时能人众多,辛毗一眼就看出司马懿是要借朝廷之力来稳定军心,于是劝说曹睿遂了司马懿之意。 然而顺义王王庭的有智之士哪里比得了当时的魏国朝廷?恰台吉若是没死或许还能看出缘故,但恰台吉不在了,余者是否有这般能耐那可难说得很。万一父王一看战书就准了,甚至听说之前的损失之后父王自己就大怒了,那可如何是好? 布日哈图能出此策,不可能没有后手,要么他会让图们领军早早赶回察罕浩特,而来回传令通报再去追赶的土默特军连马毛都见不着一根;要么干脆让察哈尔大军找个地方守株待兔,等土默特军追过去马上又来一次青城伏击战。 发生后一种情况自然是个悲剧,但就算是前一种也大大的不妙,相当于他额尔德木图明摆着被人戏耍了。 要知道,青城之战还可以说任谁都没料到图们会在如此广大的战场上玩一手声东击西,败了也不能全怪他额尔德木图一人,但如果像这样当面被耍,那可就真是威信扫地,恐怕今后都没脸带兵了。 不过,这样的尴尬仅仅持续了两天,到第三天上午的时候便有人给他解了围。 帮他解围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师高务实。 高务实送来了三封书信,分别写给郭有光、额尔德木图和高江。 郭有光的职务是分守大宁参将,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大宁守将。此人是府谷人,显然属于宣大系将领,高务实写来的私信对他而言,其效力估计也就仅次于圣旨了。 高务实的这封信并没有让他难做,甚至从很大程度上还减轻了他的压力。高司徒在信中“提醒”他当心察哈尔可能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并“建议”他排除干扰,坚定固守,一切等曹总戎大军抵达之后再行讨论。 至于给高江的信,高务实的语气自然就没那么客气了,先是不留情面地降级,然后准他戴罪立功——不过并不是让他出城作战,而是先安排抚恤伤亡人员及一切善后事宜,然后认真总结此战伤亡过大的原因,并提出他的解决建议。 关于这最后一条可以多说两句,这种战后总结是京华的一贯做法,来源不必说,显然是高务实照搬的经验。根据京华多年来的习惯,无论仗打得多好、多坏,战后都必须做总结,好的方面要记录下来作为优秀传承,坏的方面也要记录下来作为前车之鉴,想出解决办法并在将来加以避免。 在给额尔德木图的信中,高务实则明确提醒他不可因怒兴兵,更不得以任何名义裹挟明军或京华骑丁随征——当然,话还是说得相对委婉的。 按照高务实信中的分析,认为土默特军此行的损失已经较大,不具备正面对决察哈尔全军的实力,即便加上京华骑丁也未必能讨得到好处。至于明军方面,一来大宁城守军以步兵为主,二来双方未曾有过战术级的配合,面对强敌联合出征,除了互相壮壮胆色之外,几乎毫无意义。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察哈尔军中有布日哈图在,明军步兵如果出战人数不少,他们大可以想办法兜圈子,如果联军始终一起行动,那必然追不上察哈尔军,但如果联军追着追着步骑脱节,那察哈尔就无论想打谁都可以打谁了,联军这个“联”根本没有发挥作用。 高务实信中是这样说,但以额尔德木图对自己老师的了解,很快便猜到老师是在为他“卸担子”。 事实也是如此,高务实知道青城一战的失利肯定会影响额尔德木图在军中的威望,以其在土默特的地位而言,很难不为了面子而去找回场子,但损失四分之一兵力的额尔德木图要想逆袭击败士气高涨的察哈尔军,那显然难如登天,因此干脆将他限令在大宁城中修整待援。 除此之外,高务实还在信中要求额尔德木图立刻将消息告知其父把汉那吉,并以“欲报此仇,不在今冬,何如开春再议”来暗示。 额尔德木图把信看了三遍,终于想明白了老师的全部意思。他既松了口气,又不禁心下惭愧,为自己初战便给老师的名声抹黑深感后悔。虽然老师在信中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的给自己善后,但他还是不断地提醒自己,来年开春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千万不能再给老师丢人了。 高务实的赫赫威名可不只是在大明响彻天下,对土默特人而言也是如雷贯耳,何况他在土默特的地位还很特殊——不仅和把汉那吉以兄弟相称,还是降三世明王,因此他的信一公开,土默特军内部的议论之声都瞬间消失了,大伙儿开始等待曹簠曹总戎抵达并安排他们接下去的行止。 从喜峰口到大宁城还是要走至少三四天的,所以等曹簠抵达的时候,大宁城中的其他声音基本都已经消失了,就连之前吵吵嚷嚷要去展现武勇的布塔施里也早已不提这茬。当然,提也没有意义,毕竟好几天过去,图们大军要走的话早就走得没影了,根本不可能追得上。 大宁城原本就有明军一万五千多人,加上京华骑丁五六千,以及土默特两万余,这就四万多人了,眼下再加上曹簠带来的五万大军,城里有兵近十万。 小十万人马对于这座目前连粮食都不能自给自足的塞北坚城而言,显然是很大的负担,所以曹簠也不打算久留。 在多方探马的确认下,曹簠确信图们大军已经向东返回察罕浩特了,因此他其实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此次出兵的使命——他是来确保土默特军安全返回的,不是来和察哈尔决战察罕浩特的。 有鉴于此,曹簠决定只休息一日,待次日早晨吃过早饭便和土默特一道西返,当然曹簠只“护送”一段路,确定没有危险之后就会南下回蓟镇。 当天夜里,曹簠向前来拜访他的额尔德木图透露了开春之后就将发动大战的计划,并且告诉额尔德木图不必担心此战失利,他的老师高司徒已经致函顺义王和朝廷天使程文,会为他挡下土默特内部的攻讧,让他不要分心在这些事情上面,而应该踏踏实实做好出兵前的各项准备,争取明年用战绩挽回声誉。 额尔德木图感动不已,表示一定遵照老师的吩咐好好准备,同时也汇报了一些其他情况,请曹簠转达给老师知晓。 曹簠自然一一答应,双方宾主尽欢,额尔德木图离开之时,曹簠亲自送他到了大门口,给足了面子。 次日一早,明蒙联军约七万余人从大宁西城门出城,一路朝归化城方向而去,大宁城周围的战事就此告一段落。 不过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此次由察哈尔宣称出兵科尔沁而爆发的“察哈尔决战前哨战”还并没有真正结束。 ---------- 感谢书友“dr.徐嘉辉”、“2000劳尔”、“大头针”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0章 北伐(七) 在即时通讯时代到来之前,战争的成败很多时候取决于对时间差的利用,中国古代的军事统帅们提出“兵贵神速”这一观念,正是他们深刻理解了这一战争准则的表现。而此次“科尔沁保卫战”打到现在,时间差也要发挥作用了。 只要打开地图就会发现,此刻明蒙边界有一个明显的突出部即是大宁城。大宁城是大明在长城之外一处孤悬的军事要塞城市,它离此次曹簠出关的喜峰口相距三百里(150公里),而在它的周边则再无任何可以“互为犄角”的据点。 虽说从喜峰口到大宁之间还有几处据点,但那些据点连“永固工事”都算不上——青城之战的爆发地青城就是据点,此处总共就一个坞堡加三个墩台,全部驻军加起来也仅仅只有两百来人,与其说是战争支撑点,还不如坦白承认他们只是起到预警和传输消息的作用。 与此同时,大宁城离察罕浩特的距离大约为五百里,由于这一路基本是草原地貌,图们回到察罕浩特只需数天时间。然而图们离开大宁城回转察罕浩特的消息如果要传去辽东需要多久呢? 不妨先看看消息传递的道路:先从大宁经喜峰口送去关内的遵化,因为那里是蓟镇总兵和镇守太监的驻地,然后从遵化分成两道,一道送回京师,另一道送去辽东。 去往京师的不必管它,只说去往辽东的这一路。先从遵化经永平府送去山海关,过山海关后走辽西走廊进入辽东中枢。通常来说当然是先送给驻扎辽西广宁的辽东总兵官,然后走牛庄(位于本书前文辽南之战关键地区东昌堡附近)送去辽阳。 由于要如此绕来绕去,就导致了仅仅是将消息从大宁送到辽阳,全程距离就已经超过一千六百里。但是问题来了,眼下要把大宁城的消息通知给已经出兵去了科尔沁境内的萧如薰,这又还得再加几百里,并且萧如薰所部本身还在机动中,找到他们的具体位置恐怕还得另外费些时间。 这样一来,要传递“图们已从大宁东返”这个消息给萧如薰,最最最起码也得二十几天,只要稍微出点意外,恐怕就是一个月过去了。 回过头去看察哈尔大军,图们从大宁返回察罕浩特只需要数日,给他算慢一点,十天时间那真是太充裕不过了吧?那么从察罕浩特去科尔沁有多远、要多久呢? 答案是三百里到六百里之间,具体看他们对手的位置。按照六百里算,并且继续按照图们大军磨洋工来算,赶过去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天。 这也就意味着最迟最迟二十五天之后,图们大军就可以杀回科尔沁战场——而此时萧如薰根本不会收到图们东返的消息。 作为辽东出身的将领,曹簠当然一直都很关注与辽东相关的情况,这是人之常情,所以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曹簠虽然对这一局面担忧不已,却限于信息传递手段而只能坐蜡,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 直到他去找高江了解青城之战的细节时,才由高江口中得知京华有信鸽系统,虽然覆盖并不全面,但恰好大宁城有通往阜新城的一条信鸽联系线。 阜新就是上一次高务实提议新修的两座城之一(另一座是临近朝鲜的丹东),位于辽南之战后收复的辽河河套地区最西北处,差不多也算半个突出部。 不过阜新这个突出部相比大宁来说,战略态势要好不少,因为辽东的新边墙已经修了个大概,虽然没有全线连接起来,但围绕阜新城已经有了十几个棱堡。单从保卫阜新城本身的角度来说,几乎可以称之为虽非长城而不逊于长城。 京华为何会在阜新建有专门的信鸽站?答案很简单:阜新有矿,所以京华正在这边布局买地,以及论证采矿的成本和收益等事,需要有较好的信息传递能力。 高务实当初提议在阜新建城便有很大的原因是阜新有矿。按照刘馨提供的信息,这一地区的煤炭保有储量在7.5亿吨以上;泥炭资源储量100万吨以上;金矿虽然分布较广,但大中型矿床集中,黄金成色较好,金属量17吨以上;铁矿石储量在6500万吨以上。 除此之外,阜新地区的非金属矿产资源也极为丰富,硅砂、膨润土、紫砂陶土、大理石、石灰岩、花岗岩、萤石、麦饭石都挺多,只可惜刘馨表示她也记不清具体数目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总之肯定不少”。 石类材料的利用,在这个年代而言基本必须就近取材,否则成本上不划算,高务实因此没打算在阜新搞任何石材开发,然而煤、铁和金矿那自然不能客气,所以京华矿业早早地就在这边扎点找矿了。 京华是出了名的满天下挖矿,挖矿这事就先暂不细说了,只说这个信鸽站。信鸽站原本属于单线往复联络,即一只鸽子从某地飞来送信,一般不会停留超过一夜就必须返回“始发点”,所以大部分情况下用于接受信息。倘若要“回信”,则要么立刻回信随鸽送回,要么另派信鸽再飞一趟。 当然,紧急情况下这都不是事,而且高江说了一句让曹簠惊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的话:信鸽从大宁飞往阜新只需要一个多时辰。 追问之下曹簠才知道,信鸽由于是飞行,可以无视地形问题直线抵达。由于大宁和阜新两地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四百里,而经过训练的信鸽速度很快,在风向、风力没有很大阻碍的情况下,一个时辰就能飞四百里。 [注:一般信鸽的飞行速度为70-110千米每小时,较好的信鸽飞行速度可达到90-150千米每小时。现代一些测试表明飞行速度最快的鸽子其飞行速度能达到177千米每小时。故此处高江的话其实还比较保守。] 曹簠一听,当时就想答应下来,不过高江却又提出了一个问题:阜新方面只有信鸽站,却没有驻扎骑丁,而现在萧如薰部还在关外。信鸽只会找固定的“联络处”,显然不会有信鸽能找到他们,只能派骑丁去送信上门,因此事情到这儿就卡壳了。 不过曹簠却表示这完全不是问题,因为阜新游击虽然因为地处辽西,是归辽东总兵李如松直管的,但此刻的阜新游击将军却偏偏是他曹总戎一定能指使得动的——他亲弟弟曹简。 曹家兄弟自从抱住了高务实这条大腿,那可真是走上了康庄大道,哥哥曹簠如愿以偿爬到武将事职巅峰的总兵官,弟弟曹简从区区一个基本捞不到仗打的辽南地区卫指挥使爬到了实权职务一地游击。 虽说阜新城目前还只是个人口不多的移民新城,但此处不仅是个前线要地,还是掌握天下财权的“大户部”尚书高务实提出兴建的。高务实的支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阜新拥有中枢的强力支撑,灾区移民源源不断,财政投入源源不断,建设发展的速度简直让一众老城馋得流口水。 再加上京华已经在此地大规模勘探矿藏,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此处将来多半还会建立厂、矿。可以想见,最多三五年时间,这阜新一定是辽东的一颗明珠,在此地为将简直前途无量。 通过京华的信鸽站,送来亲哥哥的命令,曹简会是什么反应不言而喻,必然派出麾下最精锐的夜不收,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给萧如薰。 既然曹总戎这般说,高江自然答应下来。曹簠的私章没有随身携带,于是回了临时驻衙写信,小半个时辰之后把两封一模一样、简短地信函送来高江处,高江亲自监督信鸽站把两只信鸽放飞。 这边大宁城明军紧急联络萧如薰,那边萧如薰却还在与阿巴岱赛音汗玩捉迷藏……不是,应该说进行追逐战。 其实吧,这追逐战并不是萧如薰想打的。按照他的意思,既然图们没来,科尔沁部也和自己的明满联军汇合了,那只要直接往开原边外撤去就行了。到时候明军回开原驻扎,满洲三部随便他们留在边墙之外和科尔沁一起驻扎也好,还是返回自家领地也罢,那都随便。 在他看来,明军一直在关外转悠是很不划算的,因为明军虽然出征的也是骑兵,但明军骑兵不会带着牛羊跑,“战斗自持力”相比科尔沁根本没得比,就算和满洲三部相比也略有不如。 毕竟人家吃得差,凑合能混个饱就行了,而明军因为实学改革,辽东边军的饮食标准已经在十多年里提高了两次。现在的规定是每顿都要能看见油腥,即便没有肉也得有鱼,量固然并不多,但也仍然加重了后勤的压力。 因此萧如薰是希望明军早些撤回关内的,科尔沁部以及满洲三部自然不会带进边墙之内,但开原边墙离开原并不远,科尔沁部如果驻扎在开原西北边墙之外,一旦有警,明军一天之内就能赶往支援。 至于满洲三部,叶赫与哈达两部是所谓的“北关”和“南关”,这个南北都是针对开原来说的,自然离开原也很近,他们即便回自家领地,要救援科尔沁部也不会超过两天。建州右卫倒是离得远一些,不过他们出兵的人数就很少,在萧如薰眼里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赶不赶得及都无所谓。 两天的救援时间够吗?应该是够的,因为科尔沁部本身也是蒙古游牧,战争期间肯定会加大哨马的侦查范围,两天的预警时间理应能够争取得到。 然而科尔沁部却委婉地表示不赞成这个主意。原因有两个:首先是内喀尔喀部(科尔沁属于内喀尔喀)原本和外喀尔喀部关系就不太好。这其中的历史原因比较复杂,此处没必要多说。总之双方虽然都有“喀尔喀”之名,但绝对算不上什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相爱相杀还差不多。 其次,这次阿巴岱赛音汗刚刚被图们陡然一个兵临城下吓得俯首称臣,转头居然就把科尔沁打了个灰头土脸,这让科尔沁的几位台吉、贝勒(说法不同而已)面子上非常挂不住,心里十分窝火,都想着挽回声誉,要报一箭之仇。 在这样的基础上,科尔沁部三位台吉一合计,认为当前联军的实力对阿巴岱赛音汗其实形成了碾压之势,总兵力已经在两倍到三倍之间。这样的优势局面,自然完全不应该“畏敌避战”,撤往开原做小女儿态,而应该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阿巴岱赛音汗决战。即便不说全歼对手,至少也要打得他逃回和林,终身不敢东望才是。 科尔沁部的意见还得到了叶赫部的支持,虽然叶赫两位贝勒话说得很客气、很谦逊,但意思还是表达得很清楚:他们也觉得应该把阿巴岱赛音汗打痛,让他早点滚回漠北,不要再插手漠南的闲事。 其实他们两人的态度也不是无理取闹,甚至可以说非常就事论事了,毕竟以前图们很少能把外喀尔喀部的人马纠集过来,如果这个口子开成了习惯,那以后图们每次出动都能多两万兵马,对局势的影响可是相当不小。 哈达部的孟格布禄这次倒不算积极——好吧,之前出兵救援科尔沁他就谈不上积极,他这么做其实完全就是给大明爸爸面子,甚至某种程度上是给高务实面子。如今既然能有机会开溜,回家准备过冬不香么?为啥要在科尔沁瞎转悠耽误时间耽误事?因此孟格布禄同意明军撤回开原。 建州右卫的乌尔坤一如既往地表示大明说一我绝不道二,无论萧总戎是要继续追击阿巴岱赛音,还是要撤回开原,总之我建州右卫都一定遵令行事,没有任何不同意见。 或许是萧如薰非常“有大局观”,认为高司徒之所以打这场仗就是牢牢拴住科尔沁部,亦或许是萧如薰觉得不能不给高司徒的两位大舅哥面子,得把叶赫方面的意见当回事,总之经过一番考量,他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追击阿巴岱赛音汗。 这一追就追得有点远了,跑到了后世内蒙古库伦旗南部的老牛山附近。 ---------- 感谢书友“书友20191007113800870”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覆月雨”、“书友20191007113800870”、“云澜”、“书友20210109113947690”、“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0章 北伐(八) 老牛山的地形本来无甚特殊,只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小山,不过在这座小山的北麓五里处有条河,属于辽河水系之柳河流域的扣河子河支流。这条河有个特点,它整体蜿蜒,颇有些“九曲十八弯”,而河面并不宽,惟独在老牛山北五里处有一小节非常之宽,甚至更像是东西河道中间冒出来一个湖泊,以这个湖泊连接了河流一般。 从地理的角度而言,这种地形往往适合成为人类的聚居地,后世的库伦旗也就在这个横长的湖泊西北部两三公里处,不过在万历二十年的今天,此处还不算什么聚居地,只是科尔沁人以往放牧时偶尔充作集市之用。 当然,不管怎么说,这里算是“熟地”,不是人迹罕至之处。明满蒙联军之所以会来此处,实际上是因为跟丢了阿巴岱赛音汗的具体位置,只有一个大概方向还在掌握之中。 此时,科尔沁二贝勒明安向萧如薰提议可以来此歇马,顺便吃个饭什么的,总之就是大军可以休息休息,派出探马查找阿巴岱赛音汗所部的准确位置,然后再做打算。 萧如薰听完明安对当地地形的描述,也觉得这地方位置还不错,尤其是老牛山和那处无人命名的湖泊之间只有五里宽,是个骑兵难以展开的场所,不大可能被阿巴岱赛音汗偷袭,因此答应了下来。 有人或许会有疑问了,说人家阿巴岱赛音汗所部固然是骑兵,可你们明满蒙联军现在不也都是骑兵吗?人家难以展开,莫非你们就能够展开了? 当然,明满蒙联军也很难在这点宽度的场所展开骑兵大战所需的阵型,不过问题在于萧如薰不需要宽大阵型啊!明军骑兵虽然现在的确是骑兵了,但明军骑兵又不像蒙古骑兵那样“专业”,他们在成为骑兵之前可不大半都是步兵么? 因此,萧如薰的想法是即便阿巴岱赛音汗前来偷袭,明军也可以很快摆出密集阵型来抵抗,而高司徒的几次作战已经充分表明,步兵阵型越是密集,火力就越强,越能对骑兵形成优势。 为此,萧如薰这次驻军的部署显得比较反常,没有按照平时的习惯将明军大营摆在最中间,把科尔沁骑兵全部布置在四周。不过,他也并非全部反过来,把骑兵都放在中间。 萧如薰将明军分作两部分,有下马步战能力的明军往东西南三面布置(北面是河),麻承勋所部作为最精锐的专业骑兵则作为中军,内外两层之间则是科尔沁和满洲三部,整体形成了一个夹心饼干。 布置好之后,探马派出,大军修整,有人前去饮马喂饲,有人开始埋锅造饭,有人准备安营扎寨,有人安装鹿柴拒马,一切都井井有条。 萧如薰对此颇为满意,尤其是科尔沁人和女真人现在也能按照明军的制度进行配合,让他觉得顺眼多了。要知道一开始的时候,尤其是科尔沁人加入联军之后,军中状况那真是一片混乱。 当时三方的习惯都有差别,女真人那边还稍微强一点,毕竟过去也有配合明军出兵的经验,而且对于接受明军指挥也比较习惯,还能把自家的习惯压一压;科尔沁人那可是头一回听从明军调遣,他们在草原上的习惯……其实也不能说散漫,算是一种外松内紧。 然而明军这些年经过相对比较严格的训练,已经习惯于按照由高务实制定、戚继光完善并定稿的战时条例来行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几乎都有明确规定,不仅顺序不能乱,连时间都没有多少可以通融的弹性。 这种规定有着浓浓的高务实风格,而高务实风格说穿了就是后世红朝子弟兵军纪的简化和弱化版。比如红朝军营非常出名“棉被豆腐块”,高务实也有要求,但实际上因为被服材料与后世没法比,再怎么搞也达不到子弟兵们内务整理时棉被的那种横平竖直差不多能用尺子去量的程度。 虽然细节上做不到那样的程度,但至少现在的明军已经开始习惯于高司徒给他们弄出来的这些严苛军纪了,哪怕他们并不明白为什么高司徒在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弄出许多花样来,然而此时此刻的明军至少已经习惯于另一件事:畏惧长官甚于畏惧敌军。 高务实没办法在封建时代搞出一支人民军队,甚至于现在都还没有明确的民族国家概念,搞一支近代军队都很难,所以他和戚继光实际上是以封建制度的条件搞一支尽可能靠近近代军队的军队。 这样的军队靠什么形成?靠两个“明”:赏罚分明和纪律严明。 与公司等其他人类群体一样,军队要想发挥最大战斗力,关键是把人的因素发挥出来。同样是一把剑,交给一个成天挥锄头的农民,或者一个从小就舞枪弄棒的军事贵族,其所能发挥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以战争为职业的军事贵族,成为构成军队战斗力的主体,这一点在人口稀少的中世纪欧洲尤为明显。因此那时的战争,往往充满了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成为骑士们表演的舞台。 随着人类社会的逐渐发展,人类在经济实力和组织能力上都一步步前进,战争的规则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随着热兵器的推广,对于个人技艺的要求越来越低,普通人经过短期训练之后也能成为合格的士兵,军事贵族的重要性渐趋降低,大量平民加入军队,军队的规模越来越大。 伴随着这种变化,个体所能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小,将领的作用是在后方运筹帷幄,而不是冲锋陷阵,而随着知识的普及,名将的奇谋也越来越不常见。作为名将中的名将,戚继光有别于中国过往名将的一个最大不同,归根结底就是他建军的目标不同,他希望他所组建和训练的军队是一支不论交给谁指挥都能打胜仗的军队。 名将指挥固然好,普通将领去指挥也不至于糟糕,这就是他练兵的中心思想和核心目标。有了这样的目标,在装备都差不多的情况下,士兵整体的意志和执行力,实际上就成为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 军事外行通常认为,当滑膛枪出现之后,冷兵器立即变得不堪一击。但实际上,相当长的时间内,由于滑膛枪的射击精度和重复射击速度相当不给力,火枪队的战斗力非常堪忧,只有密集队列集体一致行动造成了密集发射,才能造成可观的杀伤。 这就要求火枪兵在看清对方前列士兵的睫毛,耳边子弹呼啸而过,身边队友不断中枪倒下的情况下,还必须能够克服心理的一切恐惧,排成队列有条不紊的射击。 在这个阶段,军纪压倒其他一切要素,成为各国军队反复强调的重中之重,并通过严酷的训练中贯彻下去,印到每个士兵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当中。 这也是为什么掌握先进热武器的大明火器部队无法抵御使用冷兵器的八旗骑兵攻击的主要因素之一,因为明军虽然拥有大量火器,但是军纪根本无法达到上述要求。清军实战中的经历,也使得鞑清统治者对于火器的威力造成了很大的误解——当然鞑清早期的时候,他们对于火炮其实还是很重视的。 在鸦片战争中,绝大多数清军在入侵的英军面前一触即溃,早年很多人认为双方武器装备的差距决定了战争的胜负。但实际上,即使让清军拿着跟英军一样的武器,胜利的一方毫无疑问仍然是英军。 这个时代作战的秘诀就是比谁的神经坚韧,谁能忍到最后,在最合适的时机抢先发动一次震撼的齐射,谁就能取得战斗的胜利。作战双方无论哪一方的求生本能压过纪律,哪一方就会失败。 高务实为明军制定的火器部队作战操典就是以近代英军的操典为蓝本的,他将作战部分分为八个步骤,在禁卫军和九边全面推广——当然,他影响不到的某些军队就不清楚到底有没有照办了。 这八个步骤是:一,编成线列;二,士兵们听从号令装填枪;三,维持线形阵行军接近敌阵;四,与敌阵距离约三十五丈(105米)处,减缓行军速度;五,与敌阵距离约二十丈(60米)处停止;六,听从号令用火枪对准敌阵;七,每列向敌阵一齐射击、退回后列、再装填、直到后续两列射击完再一齐射击,如此反复;八,当敌阵失利陷入混乱,阵形大乱之时,听从号令,装刺刀冲锋。 这一作战操典在高务实亲自领兵的情况下表现良好,前一次辽北之战则是首次在高务实不曾亲自指挥的情况下取得丰厚战果——虽然察哈尔也宣布他们是胜者,但大明方面有首级作证,因此朝廷认可了高务实的步兵操典。 明军骑兵大多数和历史中的满洲八旗类似,是步骑两用甚至更倾向于“骑马步兵”的兵种,完全的骑兵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如马家军的骑兵、麻承勋麾下的骑兵这一类。萧如薰手里的骑兵就是步骑两用,因此他心里其实反倒希望在这里打一场反偷袭战——以步兵的形式。 此番出塞已经一个月左右了,萧如薰也得出了一些经验。其中很明确的一点就是,换成全骑兵编制的明军的确能够咬住蒙古人的尾巴,但指望追上甚至包围歼灭什么的,则依旧难如登天。 更多的时候都是明明已经想方设法接近了蒙古人,然后杀过去却只能将蒙古人撵走,战后一清点,首级能有二三十个就算收获不错了。 根据高务实在战前给他的密令,他已经把这些战况老老实实汇报了上去,希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高司徒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嗯……他肯定不知道高务实现在也正纠结这件事,甚至都开始考虑在兵器上想办法,琢磨着造左轮手枪了。 不知是天遂人愿还是天不遂人愿,当天傍晚萧如薰获知的探马回报都是“一切如常”、“未发现蒙军”、“某某方向数十里无人迹”之类。 军中高层难免有些议论纷纷,不少人怀疑这次可能真的追丢了。明军中除了萧如薰本人之外的最高将领麻承勋认为:如果明日上午还不能发现敌踪,则意味着继续在草原上乱转已经毫无意义,建议以明日中午为界,再无敌踪则全军回撤开原。 与之前的情况不同,这一次麻承勋不是只代表他一个人的意见,从属于他的满洲三部都表态支持麻承勋的看法。毕竟时间不早了,满洲人也要回去准备过冬的物资了。眼下可不是四百年后的东北,御冬工作不做好准备是真的会冻死人的,而且不是死一个两个。 科尔沁三位贝勒有苦难言,他们知道大军追不上阿巴岱赛音汗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在于科尔沁部拖家带口。即便这里是科尔沁部的领地,他们有着地利优势,更容易提前预判阿巴岱赛音汗的走向,但两相冲抵之下……还是追不上。 而且他们虽然都是贵族,但骑术和观察骑术的眼光绝对没问题,看得出来无论是明军还是满洲军都已经竭尽全力了,至少不会比他们拖家带口的科尔沁部行军慢,这就连个借口托词都没法找,只能怪局势太差,原想着把阿巴岱赛音汗痛打一顿出气也做不到,更何况给图们一个好看。 还有一个问题在于,这次受了明军的大恩,加上图们的威胁没有解除,今后恐怕真的只能老老实实投靠明军了。 其实吧,对于投靠明军这件事,科尔沁三贝勒谈不上多么反感。正如之前说的,他们也不是民族国家,只要条件靠谱,投靠谁根本不是问题——历史上那么多蒙古人加入明军或者受明军指使与后金作对,哪里显示出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了? 既非民族国家,又没有意识形态之争,这个时代绝大多数蒙古人根本无所谓什么仇恨——再大的仇恨只要钱给得到位,那就屁都不算。 后世有一位马克龙先生,一天前还在大谈红朝威胁,第二天三百架空客订单摆在面前,立刻双手翘起大拇指,盛赞:“这是极好的!” 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啊。 科尔沁三贝勒无话可说,只好表示同意麻承勋的看法,并承诺一旦回撤开原边外,将按照明军指示的地区驻扎,但要请大明支援一些越冬物资。对于这个请求,萧如薰先原则上答应了下来。 不过他们没有料到,在长达一夜的时间里,还是能发生一些变故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191007113800870”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flexbio”的7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70章 北伐(九) 这天傍晚临近入夜之时,图们汗所部与阿巴岱赛音汗所部也会师了,地点很巧,也在一条河边。不过,与明满蒙联军所临的并非同一条河,两位可汗会师的河叫做“养畜牧河”,相对于明满蒙联军而言,他们两位具体的会师位置在联军正北二十五里处。 现在双方的情况是察哈尔与外喀尔喀联军在北,以南临近养畜牧河,再往南二十五里为扣河子河支流形成的带状湖泊,湖泊以南便是明满蒙联军驻地。 二十五里对于骑兵而言不算远,按理说是在明满蒙联军的探马可及范围之内,然而此处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况:养畜牧河北部是沙漠,只有最靠近河流的北部存在非常小一片地区还有绿色覆盖,面积大概只有数平方公里——两位可汗就在此处会师。 由于养畜牧河北方是一片不小的沙漠,熟悉当地情况的科尔沁骑兵根本不认为那边会有大军,再加上他们赶到此处时天色已晚,因此只是隔着养畜牧河随便朝对岸看了一眼后世被称为“哈尔额日格嘎查”的区域,便互相招呼着往西边查看去了,互相吆喝之时还从口中喷出浓浓的酒气。 布日哈图拨开已经开始变黄但依旧高高立起的河边长草,轻哼一声:“这些科尔沁人投靠明人之后居然也能弄到酒水,看来明廷这些年的确积攒了不少家底。” 图们大汗裹了裹披风,语气平静地道:“明军不是不许军中饮酒么?” “劳军之用,也可以说是为了笼络科尔沁人携带的。”阿巴岱赛音汗插嘴道:“小汗手下的人俘虏过一些科尔沁人,他们说明军带来了一千坛烈酒,都是为了赏赐给蒙满两军作战有功的勇士。” 图们轻哼一声,没再说话。布日哈图则道:“明军这几年手笔越来越大,说明明廷的财政状况正在好转。二位可汗,留给我们蒙古人的时间已然不多了,若是不抓住机会,将来这场仗势必会更加难打。” 阿巴岱赛音汗微微抬起下巴,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越跑越远的科尔沁探马,道:“科尔沁人的战斗力算不上多强,打顺风仗还马马虎虎,一旦受到强力一些的攻击就会溃散,这一点本汗已经试探出来了。 满洲三部里头,建州右卫的人比较勇猛,但他们人数太少了,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哈达部也是凑数的,表现比科尔沁人还不如。只要孟格布禄没有亲自上前,他们看来根本不愿意接受任何命令;叶赫部倒是有些出乎本汗的预料之外,虽然勇气方面与科尔沁人差不多,但本汗发现他们身上穿的罩甲似乎和明军一模一样,只是底衣颜色不同罢了。”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面带疑惑地朝布日哈图问道:“原先本汗听说叶赫富甲女真倒也未曾多想,如今看来……他们竟然富到能够给数千人配备明军的罩甲?那罩甲恐怕得要十七八两银子一套吧,他们有这么多钱?” 布日哈图摇着头笑了笑,道:“十七八两银子一套,那是咱们去私市买入的价格,明军内部是按照十二两银子一套来算的。” “可是十二两也不是小数目啊,我瞧他们东西二城应该是各出了三千骑,这就六千套罩甲了,得要七万多两银子。”阿巴岱赛音汗依然很是不可置信。 “可汗,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布日哈图微笑着道:“明军内部按照十二两银子算,可偏偏就是有人能够以七两银子一套卖给叶赫,并且根本没有数量限制……可汗应该能猜出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吧?” “高太师?”阿巴岱赛音汗眉头大皱,但却自己点了点头:“是了,听说为明军提供盔甲的王氏兵工厂几乎都是用的他家的铁,他家有那么多铁厂,能够拿到最便宜的罩甲也是情理之中……但他为什么要如此便宜卖给叶赫呢?叶赫家的格格真就那么倾国倾城,忒受他宠爱?” 布日哈图微微摇头:“根据我所得到的一应情报来看,这位高太师可不是什么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辈,说他会为一个女人就对叶赫家格外高看一眼,我是全然不信的。依我看,他对叶赫另眼相看无非是因为叶赫在他眼里甚有利用价值罢了。” “为了叶赫家这六千骑兵,或者说叶赫家所谓的‘精兵两万’?”阿巴岱赛音汗轻笑一声:“这六千骑嘛,还算马马虎虎,那所谓的两万精兵……本汗可不信他们的自吹自擂。” 布日哈图没有正面回应这番话,而是道:“叶赫西临科尔沁,离我察哈尔也不远,南靠明廷的辽东,东压整个满洲。他家马队之强冠绝女真,又因为商道在手,是建州左卫努尔哈赤崛起所不能不面对的大敌。高太师支持叶赫,便能用区区一个叶赫来制衡多方力量,诚可谓是花小钱办大事……对于高太师而言,何乐而不为?要知道,他可是明廷之中最善于借力之人。” “借力么,这一点本汗倒也承认,就像他能牢牢支配土默特一样……说起来,本汗始终想不明白,把汉那吉为啥就如此安于做高太师的守户之犬。” 布日哈图平静地道:“明人有句话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高太师这些年早已把住了土默特的命门,土默特人只要还舍不得放弃每年上百万两的巨大财富,舍不得放弃安逸快活的日子,那就不得不听命于他,乖乖做他的守户之犬。” “每年上百万两?”阿巴岱赛音汗瞪大眼睛问道,眼珠子也不由自主地转了转。 布日哈图心有所感,微微一笑:“是啊,土默特现在有钱了,可惜也变弱了……若非如此,大汗此番如何能取得这般大胜?” 阿巴岱赛音汗干笑一声:“那倒是,那倒是,大汗神勇,察哈尔勇士天下无敌。” 图们汗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却依旧没有说话。布日哈图则叹息一声:“其实,若明廷能放下成见,咱们也不是不能与他们罢战休养的,甚至咱们也曾多次要求与明廷贡市,可惜……明廷认为麾下有个土默特就够了,至于其他蒙古人,在明廷眼里恐怕都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阿巴岱赛音汗面色一滞,咬了咬牙:“他们会后悔的。” “不错,他们会后悔的。”布日哈图指了指河对面的南方,深吸一口气:“今夜就是个机会,不过毕竟有两条河拦着,咱们不能这样直来直去,得稍微绕些路。” 阿巴岱赛音汗一挥手道:“绕些路算得什么,二十五里路,就算绕成五十里也能在天亮之前赶到。” 布日哈图却摇头道:“那却不成,如果连夜赶路又立刻发动进攻,一定会影响勇士们的发挥。咱们必须立刻出发,在半夜赶到并过河,然后悄然隐藏,待休息两三个时辰之后,于黎明前发起进攻。” “那还等什么?本汗这就去下令,让勇士们把羊皮筏子准备好,这便过河赶路。”阿巴岱赛音汗立刻说道。 布日哈图朝图们汗看了一眼,蒙古大汗微微点头,伸手拍了拍阿巴岱赛音汗的左肩,道:“去吧,佛陀会保佑蒙古的。” 阿巴岱赛音汗面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幸好在夜色之中并不显眼,他低头躬身:“是,大汗。”说罢转身离去。 等他一走,图们汗早已面无表情,平而静之地问道:“布日哈图,你觉得阿巴岱有异心吗?” “有没有异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眼下并不会化异心为逆举。”布日哈图说道:“明军主将萧如薰只是辽东副总兵,阿巴岱在此前这段时间的作战中也没有吃他什么亏,不会自贬身价向他降服的。” 顿了一顿,又道:“土默特当年封贡,明廷给了阿勒坦汗(俺答)那么高的礼遇,阿巴岱虽然自知不能与阿勒坦汗相比,但想必也不愿意差得太多……我若是他,此刻或许会打算先靠一场大胜仗来打响名头,然后再想法子与明军或者明廷联系上,以期将来也混个什么王当当。” 图们冷笑一声:“那他就是痴人说梦。” “大汗所言极是。”布日哈图颔首道:“如今的明廷已经不是过去的明廷了,当初明廷势弱,除了察哈尔之外,但凡有蒙古部落愿意追随,想必明廷都是乐意笼络的。 然而时至今日,明廷许多问题得到了解决,国力蒸蒸日上,不仅土默特依旧追随,鄂尔多斯挨了一顿打之后也变得老实起来了。这一次又通过叶赫的关系把科尔沁骗到了手中,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对我察哈尔的东西南三面合围…… 时势如此,我察哈尔不得不未雨绸缪,怀最坚之意志而做最坏之打算。何所谓最坚之意志?即摒弃一切期望与明廷达成和解之意,惟做好死战之准备。何所谓最坏之打算?即未虑胜先虑败,确保通往和林之退路不出意外。” 图们接过话头道:“总之就是要确保外喀尔喀部始终在本汗掌握之下,是么?” “不错。”布日哈图面色沉沉地道:“明廷势大如此,谁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接下将来他们那雷霆一击。万一出现最坏的局面,至少我们也要保证能够转进和林,为蒙古留下复起的本钱。” “知道了。”图们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会儿,吩咐道:“你去准备过河吧,本汗想休息一会儿。”布日哈图没有多说,领命而去。 养畜牧河并不宽,蒙古骑兵随军携带的羊皮筏子很快组装完成,虽然全军高达七万以上,战马之外还有牛羊若干,但竟然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快速过河,颇有三百年前蒙古人横扫天下时的精锐之风。 或许是见自家军势表现得如此精锐,整个蒙古大军都显得颇为兴奋,由上至下所有人都觉得此战必胜,必将复刻出另一场“青城大捷”。 塞北的天气虽然已经转凉,但这几日天气甚好,眼下又恰巧临近十五,月光便成了蒙古人最好的路灯。银辉映照之下,察哈尔与外喀尔喀蒙军只花了一个半时辰便赶到那处明满蒙联军驻地北面湖泊以东约十里处,再次以羊皮筏子渡河。 这条扣河子河的无名支流比养畜牧河更窄,渡河所费时间比之前还要少一些。布日哈图虽然预计明军方面应该不会把探查的主要方向放在东面(明军是自东面追过来的),但还是非常谨慎地先派了探马过河并扩大侦查范围,尤其是查明十里外明军的情形,这才驱动大军过河。 探马带回来的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明军确实已经休息了,忧的是明军扎营非常有讲究,而且安排了足够的夜哨值守,还准备了不少鹿柴拒马。 两位可汗与布日哈图三人简单商议了一番,认为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多的计策可想了,只能以快打慢,争取悄悄逼近到适合发动冲阵的距离直接开战。那些鹿柴拒马虽然有些作用,但毕竟己方兵力足够且对方大军多半都在睡梦之中,只要打得够快,突破起来应该不难。 杀穿鹿柴拒马组成的境界防线,刚刚爬起来的明军怎么可能抵挡呢?虽说明军很诡异的分了两层,但只要最外一层的明军主力被击破,中间的科尔沁与满洲三部如何抵挡得住? 毕竟是夜里,蒙古人的探马也没看清楚,他们只发觉外圈为明军,且发现了京华的书剑旗。因此,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外圈为明军主力,内圈为科尔沁与满洲联军,根本不知道最里头还有一批明军。 虽然布日哈图他们三位也觉得这情况有些违背常理,但“事实”摆在眼前,不信也得信了,理由什么的并不重要,于是下令休息各部隐蔽起来抓紧时间休息,等到黎明前正常人睡意最沉时便发动偷袭,只有探马仍然要密切注意联军动静,以免对方忽然有探马过来发现了他们。 然而就在此时偏偏出了一点点小意外:一群看似很寻常的明军探马由老牛山方向朝联军大营而来。蒙古联军探马立刻报告给了布日哈图,将他叫醒说了此事。 布日哈图本来没当回事,然而忽然清醒过来,追问了一句:“从南方来的……而且是明军探马,不是科尔沁探马?” “是,执政。”探马肯定地道,并且补充了一句:“哦,他们还打着书剑旗。” 布日哈图的睡意一下子惊到九霄云外去了,猛然站起来:“快叫醒二位可汗!” ---------- 感谢书友“曹面子”、“面向大海万象天地”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210109113947690”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0章 北伐(十) 同一时刻,明满蒙联军外圈守军刚将来人放入内圈,通过懵懵懂懂地叶赫驻地来到中军,同样是被紧急叫醒的萧如薰和麻承勋都已经到了大帐之中,各自整了整戎装,接见来人。 来人原有十个,由领头者前来拜见。此人年不及三旬,精悍凛然,目光果毅,身穿无纹深褐色曳撒,左胸前绣着交叉的两柄宝剑,中间并无书简印记,倒是两柄剑底下绣着几个字:京华辽东铁厂护骑。在他的左袖上臂还以别针别住一道袖标,上书“壹零叁肆壹”。 萧如薰和麻承勋二人作为高务实的嫡系将领,与京华各种家丁都很熟悉,知道此人左胸纹章表示的是他的所属“单位”,袖标上写着他的编号。 不过仅仅如此并不能确定他的身份,因此此人上前参拜之后立刻道:“见过萧总戎、麻参戎,小的京华辽东铁厂护矿队骑丁王平山,编号壹零叁肆壹,请二位查验腰牌。”说罢双手递出一块精致的钢制腰牌。 萧如薰示意亲卫家丁接过腰牌查看,那是一块半指厚的钢牌,正面印刻有京华的完整书剑标识,背面正写着两行竖字:“壹零叁肆壹”、“三河王平山”。 三河是京师顺天府下的一个县,写在此处意味着王平山是三河人。萧如薰和麻承勋虽然都不是京师人,但京师口音绝对听得出来,因此略微对视一眼,都认可了王平山的身份。 萧如薰开口问道:“王护骑远来辛苦,听说你有急事通报,不知是何急事?” 王平山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递上去,口中答道:“我厂阜新开拓站接到蓟镇曹总戎飞鸽传书,言察哈尔大军已经东返,详情尽在此中,请总戎、参戎过目。” 萧如薰与麻承勋都是一惊,早前刚出兵时生怕图们从哪冒出来,结果与阿巴岱赛音汗周旋许久才发现图们根本不在,如今差不多已经忘记图们这茬了,人家却偏偏真的随时可能冒出来了,当真是晦气。 晦气?何止是晦气! 两人看过飞鸽传书之后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按照察哈尔蒙军离开的时间和他们的脚程来计算,如今恐怕已经抵达己方大军驻地附近了! 萧如薰二话没说,立刻下令再临时加派四路哨探出营夜巡,并点名要求京华骑丁的哨探出马——原因是他们有京华特配的信号弹,夜间示警的效果最好。 麻承勋也不敢怠慢,下去通知充当中军的麾下本部做好战斗准备,但允许合衣休息。 萧如薰则趁此间歇向王平山问了一个疑惑:曹总戎既然都动用了京华的飞鸽传书,为何消息居然延误至此? 王平山有些尴尬的解释道,原本这道飞鸽传书是传到阜新,但阜新方面没有骑丁,只好派人临时往广宁送。在送往广宁的路上恰好碰上自己这一行人护送着一批物资前往阜新,故两路人一商量,就由他带队出塞找寻。 实际上出塞的远不止他这一队,而是共有十二个队,大家各自誊抄了一份飞鸽传书的原文带着,只是他这一队碰巧发现大量马粪,继而借此找到了大军位置而已。 茫茫草原之中,十二个队一共也就一百多人,能找到明满蒙联军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萧如薰来没来得及感慨,忽然发现帐外闪过一道红色亮光,刚楞了一下,便听到“咻——”的一声尖啸。 王平山猛然站直,语速极快地提醒道:“萧总戎,这是京华骑丁的遇敌信号弹,附近有大股敌军!” “传令全军,敌袭……不!传令全军,就说哨探发现敌军接近,各部做好迎敌准备,但各军皆不得无令出击,违令者军法从事!” 传令兵刚应了一声要走,萧如薰忽然又补充道:“且慢,令外圈各军步战迎敌,战马等皆尽收拢,牵往南线内圈。立刻照办,不得有误!” 明满蒙联军立刻动了起来,而东边的蒙古联军中阿巴岱赛音汗正在大骂:“这群尿不出尿的东西,就算发现了又如何!” 古蒙古语里专门用来骂人的词汇很少,而且从传统的角度来讲,蒙古人对“辱骂”这一行为的理解可能与汉人不一样。基本上蒙古人的辱骂里很少会带有围着亲属或者某器官来辱骂的词汇。 一般而言,事态不严重的时候侧重讽刺,拿对方的缺点说事。倒不是素质原因,而是辱人者抬高自己口舌功夫的手段,类似于诸葛亮骂王朗。 事态严重的时候会把对方比作牲畜。如果对方傻,他会说对方是牛;如果对方倔,他会说对方驴;如果对方凶残,会把对方比作野兽;如果对方狡猾,会说对方狼,以此类推。 当然,也不一定总是会用比喻,也有可能直接把对方的缺点说出来,比如蠢、笨、倔、疯癫、狡猾等。通常而言,一旦到了直接用这样的词汇,说明事态已经很严重了。 有的时候还会针对对方的家族血统或者对方本人的血统。比如骂人是小偷的儿子或女儿;暗喻对方的母亲是家里遭了窃贼才怀上他/她的。还有直接骂人是偷窃家族的,这种都属于辱骂对方家族(血统)荣誉的脏话。 事态要是到了动手的程度,蒙古人就会放大招:诅咒!比如说对方会遭天谴,说对方会七窍流血而亡,说对方会无后,说对方的牛羊会遭瘟等等。尤其是最后一种,对传统的游牧生活而言几乎是最凄惨的情况了。 不过阿巴岱赛音汗骂的这句倒是比较少见,其实是受了汉话的“传染”,他实际上是骂人“没有尿性”或者“孬种”。至于为何会变成“尿不出尿”,可能是因为经过传播过程中被翻译的词语带偏了。 图们大汗却很有大汗的镇定,骑在马上指挥若定,吩咐道:“阿巴岱,你为本汗前锋,可先派人试探一二,看看汉人准备如何。记住,不要冲阵,试试便回,而且撤得要快。” 阿巴岱赛音汗虽然政治方面水平不怎么样,嘴上也很凶,但他在军事上其实挺谨慎的,要不然也难以在东线孤军周旋这么久之后甚至还能在战果上保持一点优势。 他听了图们汗的话心中很是满意,虽然被指示去打先锋不是好活儿,但这却是蒙古一贯的传统,而且从图们的吩咐中可以听得出来,图们并非仅仅将他和外喀尔喀部当做炮灰。 阿巴岱赛音汗亲自领兵往前充作先锋去了,具体指挥方面根据蒙古人的习惯,图们大汗是不问的,他微微转头朝布日哈图望去,口中叹道:“看来被你猜中了,那群京华骑丁真的是来报信的。可是他们传信为何会如此迅速?” 布日哈图稍稍思索,道:“辽金时期,我塞北便有豢海东青传信之人,而南朝亦早有飞鸽传书之法。自古海东青难寻而信鸽易养,以京华之财力,驯养一些信鸽想必不在话下。” 不过他没有纠结于此事,而是面带忧色地话锋一转,沉声道:“大汗,今夜之战……恐怕不好打了。” 图们大汗眉头一皱:“何以见得?”话虽如此,其实图们真正想说的还不是何以见得,而是“来打这一仗不是你力主的吗?” 布日哈图轻叹一声,摇头道:“臣提议黎明偷袭,是因为此地难以施展得开,即一旦我军偷袭得手,萧如薰等人逃无可逃,数万大军如同待宰羔羊一般。如此,我大军掩杀冲突,必是血流漂杵,有望取得一场惊世之胜。 然而对方不仅有了防备,而且——”他指了指明军外圈阵势,道:“大汗请看,明军原本都是骑兵,如今大汗眼中可有见到骑兵?他们化骑为步,已经开始布阵了,这是要用他们最擅长的守势来抵消我军的冲杀。 若是臣所料不差,等阿巴岱所部上前,明军方面恐怕已然布置好了那让人头疼的刺刀空心方阵,如此我军再想顺利冲杀掩杀就太难了。” 听到明军的刺刀空心方阵,图们大汗顿时头皮一紧,沉默了一下才道:“那……依你之见?” 布日哈图垂下眼帘思索片刻,目光闪烁了一下,道:“我察哈尔本部必须谨慎,是否出击不妨先看外喀尔喀部此番试探之效果。另外……外喀尔喀部要不要发动一次冲阵,也得看大汗如何看待阿巴岱。” “此言何解?”图们汗直觉他这话是话里有话,立刻问道。 布日哈图略微沉默了一下,这才轻叹道:“大汗以为阿巴岱可还忠心?” 图们稍稍皱眉,摇头道:“顺境当能听令,逆境却还难说。” “若他今夜损失一半人马呢?”布日哈图的脸上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隐约笼罩上了一层肃杀,冷然道:“如今外喀尔喀有我察哈尔四成左右实力,阿巴岱在外喀尔喀的统治又是名正言顺、根深蒂固,轻易动摇不得。但若是他在今晚之后只剩下我察哈尔两三成实力,还可能不遵大汗之命么?” “若果然如此,他自然更加畏惧本汗,但他若是破罐破摔,干脆投了把汉那吉,那本汗岂不是鸡飞蛋打?”图们忍不住摇头道。 布日哈图却也摇头,说道:“这却不会。大汗,今日若让阿巴岱损失一万以上人马,他便是与明廷有了大仇,非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能开解的,即便要开解,那也得至少过个十年才行,否则他如何说服外喀尔喀各部台吉、将领?” 图们大汗迟疑起来,过了片刻,微微摇头道:“且先看看,待会儿再说吧。” 布日哈图似乎真的只是提个建议,也不多劝,点了点头,又朝前方努了努嘴,道:“要交战了。”图们点头,却没有再说话。 前方果然即将交兵。阿巴岱赛音汗麾下的外喀尔喀部蒙军因为近期战事相对还算顺利,士气颇为不错,虽然面对大名鼎鼎的刺刀空心方阵,却也并无几分惧意——说来也是,刺刀空心方阵这几年虽然名声响亮,凶威传遍塞外,但外喀尔喀部又不曾吃过亏,自然少了些敬畏。 意外的是明军方面士气也不错。尤其是此战乃在明军东线,这一线乃是以京华骑丁舍弃战马布阵而成,京华骑丁在此前未曾受到什么损失——主要是萧如薰一直不太敢轻易派遣他们作战,以免出现较严重的损失不好和高务实交代——因此京华骑丁们根本不怕蒙军。 还有一个原因在于,京华骑丁有不少都是因为表现出色而从步丁中“升级”而来,换成步战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在话下,甚至信心更足,自然丝毫不慌,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之意。 唯一让骑丁们有些不满的在于此番出兵原先没有考虑过可能爆发阵地战,因此没有携带火炮,这让骑丁们觉得自家阵容有些不完整。否则的话,在这种对方骑兵开始慢慢向前逼近,即将开始提速的时刻,应该先给他们来一两轮炮火覆盖才是。 刺刀空心方阵并非一字排开,此时实际上是排成八个空心方阵,每个方阵五百人,且交错排成两列,每列四个方阵。阿巴岱赛音汗先是派出了五千骑兵上前试探,以传统的散射来进行。 这样的做法对京华骑丁效果不大,因为他们手中的骑枪虽然比步枪款万历二式枪管要断一些,但射击有效距离只差了八丈,也就是二十多米,恰好与蒙古人的骑弓有效射程差不多。这样一来,双方你射箭来我开枪,最终因为都是在最远距离“对狙”,于是战果寥寥——双方各自不到二十人伤亡。 这下挺有意思,蒙古人因为人口太少,阿巴岱赛音汗觉得自己亏了;京华培养骑丁不易,一波损失十几个,也同样觉得不划算。 因此阿巴岱赛音汗决定不试探了,直接冲阵来一波,打算试一试名动天下的刺刀空心方阵究竟有几分成色。 或许是炒花当年的阵上被俘让他多少有些不安,阿巴岱赛音汗没有亲自领兵冲阵,而是自己压阵在后,下令全军集结发动进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210109113947690”、“嗷嗷叫”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1章 阴云 十月初一,京师渐寒,淅淅沥沥的秋雨让这座雄伟的古都迷蒙在一层雾气当中,正如同朝中的局势一般,外人很难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科尔沁之战的结果传回京师已经一夜有余,有人认为那是一场胜利,有人认为那是一场失败,有人认为此战不胜不败,有人认为结局各有胜负。 此时此刻,内阁诸位阁老应该都在文华殿陛见皇帝。可以想见,不同派系的大佬们一定会对此战的结果有不同的解读,或许也会有人打马虎眼,当然也可能是打圆场两不得罪。然而无论如何,皇帝陛下最后必须有个定论。 外廷臣工们都在等待皇帝陛下的圣断。 圣上对于这场战争的定论若是对己方有利,该怎么维护? 圣上对于这场战争的定论若是对己方不利,该如何推翻? 圣上对于这场战争的定论若是对敌我两派各打二十大板,又该如何应对? 针对皇帝的圣裁该如何应对,这才是天下臣工关心的问题,至于战争本身真正的胜负好坏……抱歉,这种小事先放一放,等将来有空了再说。 那么这场战争真正的结果是怎样的呢?从战场结果本身而言,情况大致如下: 明满蒙联军战损三千四百六十七人,其中战死九百六十八人,失踪二百零七人,重伤六百三十二人,轻伤一千六百六十人。 察哈尔及外喀尔喀联军战损约六千余人,其中取得首级三千七百二十六颗,估计重伤约三千人——因为这是无法确定的,故朝廷内部对此争议严重。 以上是整体数据,而具体来说,明军边军战死及失踪二百零九人,重伤一百七十二人,轻伤五百七十一人;京华骑丁战死及失踪一百四十六人,重伤七十三人,轻伤四百零三人;科尔沁及满洲三部战死八百二十人,重伤三百八十七人,轻伤六百八十六人。 察哈尔及外喀尔喀方面由于无法分辨双方着装差异(因为此时的蒙军已经没有统一服装了,故无法有效区分),故难以确定两部各自战损,不过据萧如薰代表出征明军上奏的战报来看,应该是外喀尔喀部承担了大多数伤亡。 根据萧如薰的战报,当时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收到示警之后的明满蒙联军刚刚摆好基本阵势,外喀尔喀部便率先发起了一波试探进攻。 这次试探进攻没有取得良好效果,联军方面顶在正面的京华骑丁阵线纹丝不动,外喀尔喀部在夜幕中也难以确定明军的损失情况。 按理说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主将通常会选择谨慎决策,不大可能孤注一掷式的发动大举进攻。然而这一次却很意外,在第一波攻势结束不久,大概就在那一轮骑兵回归本阵之后,外喀尔喀部居然直接发动了大举进攻,估计投入战斗的兵力是外喀尔喀部当时的全部兵力,高达两万左右。 萧如薰在战报中推测,可能是由于京华骑丁的阵线不同于传统阵线,并非一条整齐无缺的阵线,而是如同八个“口”字呈交错的两排,以前四后四的布局分开列阵,因此外喀尔喀部的阿巴岱赛音汗认为可以倚仗兵力优势将京华骑丁分割包围——当时外喀尔喀部有两万骑,而京华骑丁一共只有四千人,每个方阵正好五百人。 然而正如滑铁卢之战中法军最富勇名的内伊元帅带领法国骑兵冲击严阵以待的英军空心方阵一样,阿巴岱赛音汗的分割包围虽然看似完成了,但歼灭却根本无法完成。 之所以京华骑丁要摆出两排交错的“口”字阵,目的就是要让敌军降低速度、减弱冲击性,并且形成各个方向都能被“口”字边缘的火力击中这样一个劣势状态。 如果打个比方或许更好理解这种态势:就好比地上一个平整的低地里头放了前四后四一共八块方砖,然后从旁边冲了一大桶水过来。这些水虽然占满了八块砖头的周围,然而这些砖头实际上就反过来可以在四个面都接触到水——这四个面就是四个火力投射方向,即意味着空心方阵的全部方向都能开火。 而与此同时,由于陷入八块砖头之间,“缝隙”的距离显然不会很大,绝对不是骑兵能够提速冲击的,因此外喀尔喀部骑兵只能乱糟糟地朝空心方阵杀去,然后在够不着敌人的情况下被齐射一排排打落马下。 由于战场逼仄,前排骑兵的身后也有蒙古骑兵远距离攒射,但不能形成的集中火力齐射的零星箭矢显然不足以造成空心方阵的崩溃,因此外喀尔喀部立刻陷入泥沼之中。 眼看着局势要坏,蒙古联军后方响起全军进攻的号角和雷雷鼓声,不顾一切飞奔而来的传令兵更是明白无误地喊出来自图们大汗的命令:“阿巴岱赛音可汗,不要管空心方阵,你部直接向前继续进攻,空心方阵交给大汗处置!” 得到命令的阿巴岱赛音汗不知出于何等考虑,丝毫不加犹豫地遵命行事了,带领外喀尔喀骑兵顶着四面八方射来的枪林弹雨冲过了“八门金锁阵”,直接杀向萧如薰三道防线的第二道:科尔沁及满洲三部防线。 与京华骑丁的八个空心方阵不同,科尔沁人肯定不会由骑转步,甚至叶赫等满洲三部也不肯这样做。对于科尔沁与叶赫来说,由骑转步明显是扬短避长、得不偿失。 哈达的孟格布禄认为使用骑兵更能彰显哈达部依旧强盛,也不肯换成步兵作战,何况他还不大放心将战马交给萧如薰的中军代为照管,自然也就保持骑兵态势。 至于出兵仅仅数百人的建州右卫,既然身边比自己力量庞大数倍的“盟友”们都保持了骑兵,他们就算换成步兵也没有意义,因此同样保持了骑兵状态。 这中间一层防线兵力十分充足,总数接近三万,光科尔沁就有将近两万骑,按理说实力是超过已经部分受创的外喀尔喀部。然而此刻外喀尔喀部是从防线的一面进攻,而明满蒙联军设防却有三面,直接导致双方接触的一面反而是外喀尔喀部拥有微弱兵力优势。 此时明军第二层防线的东线分作两部兵力,一部是哈达部的三千人在北,另一部是科尔沁的六千余人在南。而如果从两方负责的防线长度来说,这个“东线”可以分作三份,北部三分之一归哈达部防御,中、南三分之二归科尔沁部防御。 阿巴岱赛音汗的选择没有什么特殊,他稍稍收拢“穿插”过京华“八门金锁空心方阵”的部下,直接发动了针对二层防御圈中部的攻击。 不过科尔沁人也没有傻乎乎地等着对方进攻,同样作为专业的骑兵,他们实际上还抢先了一些对外喀尔喀部进攻。不过近期以来形成的某种心态让他们的进攻相比外喀尔喀部而言显得有些投鼠忌器——他们担心在这种情况下射箭可能波及外圈防线内侧的京华骑丁。 深知京华东家得罪不起的科尔沁人选择放弃射箭,直接上去弯刀对弯刀。此时双方的距离实在过于接近,根本无法有序的搞慢跑、小跑、提速、冲击这一套,所以冲阵什么的完全名不副实,只能打成骑兵混战了。 本质上来讲,熟悉骑兵战的人没有一个愿意打骑兵混战,但战争这种事很多时候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而变化,当事情已经发生,双方都只能被迫接受。 与此同时,察哈尔汗庭主力也已经行动起来。在布日哈图的实际指挥下,察哈尔蒙军自然不会旧错新犯跑去强攻空心方阵,他们以斜切行事从京华骑丁空心方阵东北角边缘掠过,顺手射出几阵箭雨。 这个角度比较刁钻,事实上也有些讨巧的意味,相当于八个空心方阵只有处于最东北角的那一个能够达到有效射程,反击力度自然不强——当然反过来说,他们也只够得着一个空心方阵。 然而这里有一个问题:察哈尔蒙军是拖长了战线从一角掠过,每个“路过”的骑兵只需要射出一箭即算完成任务,这样就意味着其射击几乎是不间断的,直到全军掠过,到达明满蒙联军的南线。 而与此同时,由于只有一个空心方阵获得反击需要的近距离,而即便三段击战术也有装填弹药和转换队列所需的时间空隙,导致这个空心方阵实际受到几乎不间断的打击,而只能给于敌军间断性的反击,因此伤亡明显大于此前空心方阵在正面作战时。 由于京华一贯强调火器化与“去盔甲化”,这一轮交锋几乎成了刺刀空心方阵战术使用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次。多亏了察哈尔蒙军在前一次辽北之战中被空心方阵打得有点怂了,即便布日哈图想出了这个战法,但也不敢靠得太近,以至于弓矢的杀伤力威力大减,否则后果难料。 察哈尔蒙军这一手给了京华骑丁一定的震撼,虽然要真计算双方伤亡的话,察哈尔人的损失可能不比他们低,但以往一贯吊打骑兵的空心方阵这次出现上百人的当场损失,还是让他们更加谨慎而不敢轻易变阵和移动,于是保持阵型牢牢钉在了原地。 京华骑丁的“八门金锁”不动,察哈尔大军却已经疾风骤雨般地斜切至明军防线外圈的南线。这里是辽东边军主守,他们本也是准备以空心方阵御敌的,但他们背后已经乱成一锅粥,满蒙骑兵大乱斗已经打响,明军边军根本没有想到过会发生这种情况,因此阵势出现了松动。 说是松动,不如说主动变阵。他们把后阵由空心方阵变成了典型的火枪步兵战列线,三列步兵战列线反向朝内线逼近。 他们的主观意识很明显,就是打算和居于内线的科尔沁与满洲三部来个内外夹击,直接将外喀尔喀部蒙军堵死在两道防线中间全部歼灭。 这个思路说坏也不坏,单从战术意图来说,只要内线的联军和他们有战术默契,主动往北集结,而将外喀尔喀蒙军往南线压迫,这种两线夹击的战术态势很快就能出现。 然而……战术默契这种东西,对于完全不同体系的两支军队而言哪有那么容易出现?南线的辽东军左等右等,里头的联军四部还是在英勇顽强地和外喀尔喀部蒙军肉搏。虽说这一次连孟格布禄所部的哈达军都分外卖力没有望风而溃,但……这不是辽东军想要的啊! 当图们与布日哈图率领斜切而来的察哈尔精骑看到这一幕时都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图们大汗这次甚至没有时间询问布日哈图,直接高扬弯刀,大喝道:“斜切冲阵!吹号让阿巴岱朝我军突围!” 布日哈图没有做补充命令,因为他明白图们大汗的意思:对方既然有防备并且摆出了空心方阵,还要指望大破敌军是不可能的了,而消耗一定量的外喀尔喀部实力现在也应该差不多了。此时让他们突围而出,察哈尔军斜切接应,打南线明军一个内外夹击,蒙古联军应该还能赚一点。 如果达成这一目的,意味着蒙古人面对空心方阵取得了第一次不败的战绩!这对于此前数次被高务实空心方阵打到怀疑人生的蒙古人而言,必然可以说拥有难以估量的心理意义。 事实果然不出布日哈图所料,南线明军虽然还是保持了四个空心方阵,但是只有一列,比东线的“八门金锁”对蒙古骑兵的速度迟滞效果差了许多。而他们原本调转方向准备往内侧进攻的步兵战列线一时来不及重新列成空心方阵,被察哈尔骑兵狠狠地冲杀了一阵。 陷入内圈泥沼的外喀尔喀部蒙军在听到号角声之后往外突围,在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也与察哈尔军会合。由于察哈尔军此时占据优势,气势极盛,内线的满蒙联军不敢强压,反而担心蒙古联军再次向心冲击,因此连忙集合部属准备迎敌。 这就给了蒙古联军一个空档,图们大汗果断朝西南方向再来一个斜切,将进攻与突围的线路变成了一个“v”字,外圈的辽东边军虽然尽量将四个空心方阵有意识的往西南移动了一点,但在很快杀到眼前的蒙古联军进攻之下也只能停下脚步以三段击反击。 在付出了一些代价之后,蒙古联军从空心方阵的空隙之间杀出,头也不回地朝西南而去——很巧,西南方向正是去察罕浩特的方向。 此次战斗尚未臻至高峰便就此戛然而止。虽然最后萧如薰上报的战损与战果是明满蒙联军占优——联军损失三千四百六十七人,蒙军损失约六千,但毕竟蒙古人留下的首级只有三千七百二十六颗,所谓重伤云云朝廷是不会算的。因此在这个层面上来看,双方这次差不多是打了个平手。 不客气的讲,这是明军“改革”以来打出交换比最差的一战,也难怪京师暗流涌动,外廷无数臣工都盯着文华殿的陛见呢。 时值中午,并非阁臣的高务实同样还没等到消息,只能面无表情地从户部衙门回到自家府上准备用餐。 ----------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澜”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奇了个怪,我后台日统计汇总提示说昨天有10张月票,但给我月票提示的只有“曹面子”一位书友的一票。我的读者到底是在哪看书的,都不在起点吗? 第272章 霸权(上) 按照尚书高府的习惯,这个时刻自然早已备好了膳食,只等高务实就餐。他走进日新楼二楼小餐厅的时候,餐厅中一切就绪,饭菜都已上桌,但却没有侍女在场,只有刘馨坐在一旁的檀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叠报表在看。 高务实下意识转头看了落后自己半步的高陌一眼,高陌微微垂首道:“秘书长有事要与老爷商议。” 高务实点了点头,一边朝餐桌边走去,一边招呼刘馨道:“还没吃吧,一起?” 刘馨起身,拿着那叠报表走到餐桌边坐下,口中却道:“我吃过了。”然后将桌边一碟早已剥好的石榴移到自己面前,问道:“不介意吧?” “绝大多数男人对于水果都是无可无不可的。”高务实无所谓的答了一句,然后言归正传:“又有什么麻烦事?” “麻烦事?不不不,我觉得今天麻烦事多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听说萧如薰这一仗打得不太顺利?”刘馨挑了挑眉问道。 高务实吃了一小口清蒸鲈鱼,回答道:“萧如薰这一仗……怎么说呢,的确未能达到我原先的预期。不过即便如此,却也谈不上‘不顺利’,毕竟从一般的胜负观来说,最终是图们率先撤离战场,而不是他。” 刘馨道:“那损失呢?大明可是只认首级的,他那所谓预估蒙古人有三千重伤,这说法恐怕不顶用吧?” “嗯,从朝廷的角度来说,这个说法的确毫无用处。”高务实淡淡地道:“不过这也无所谓,朝廷在做双方战损比较的时候,也不会把科尔沁与满洲三部的损失算进去,甚至我京华的损失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他们又不是经制之军,朝廷不需要管他们的抚恤。” “你是‘大明***’,这我知道,但朝廷就真这么一点都不当回事?”刘馨忍不住皱眉道。 “朝廷归朝廷,皇上归皇上,这是两种性质,你不要也和有些人一样有意无意地混淆。”高务实笑了笑:“朝廷可能刻意遗忘京华的损失,但那是正常的。假如我不是京华的东家,只是单纯的朝廷大臣,我也会尽量不提此事,因为我服务的对象是朝廷而不是京华。” 刘馨忍不住调侃道:“你这个***算是干到位了。” “承蒙谬赞,在下一定继续努力。”高务实也笑了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京华的损失我承受得起,但朝廷若是真对土默特、科尔沁与满洲三部的损失不闻不问,这我是不同意的,甚至可以说……我坚决反对。” “哦?为什么?”刘馨看来有些意外:“借机削弱一下他们难道不好么?” “借机削弱不是不可以,但不能是这一次,不能是在这种情形之下。”高务实摇头道:“霸权就要有霸权的样子。” “霸权?”刘馨一脸诧异,啧啧称奇:“你一个六首状元,讲究的难道不是‘内圣外王’,却是霸权?” 高务实似乎来了些兴趣,顿著道:“何谓霸权?” 刘馨一怔,下意识答道:“呃……我行我素、恃强凌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样。” “霸权在英语里叫做hugemony,根据某些著名的著作,它代表的是我们原先那个历史上1648年以后世界上最具有力量的国家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所确定的游戏规则。”高务实笑了笑:“这其中最重要的三个词是国家、关系、规则,而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又可以称之为‘体系’。” 刘馨皱着眉头道:“我不太理解这么抽象的说法。” “那好,我解释说明一下。”高务实道:“我此前和你说过的那些欧洲史你还记得吧?” “大致记得,怎么?” 高务实没有回答,而只是点了点头,道:“1618年到1648年发生的三十年宗教战争代表了罗马教宗的神权政治体系陨落以及‘国际社会’的确立。 随后召开的威斯特伐利亚和会开创了通过会议解决地区争端的先河;形成了缔约方遵守条约,违背方接受制裁的体系;各国开始设立常驻外交代表等等…… 总之,就是说在此之后,国际社会中出现了由几个大国决定一众小国命运的这样一个体系,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这几个大国就是霸权,直到拿破仑的崛起。” “哦……是这个意思啊。”刘馨恍然大悟,然后问道:“拿破仑崛起之后呢?拿破仑,哦不,法国就成了新的霸权了?” “拿破仑战争期间,一般而言可以认为他在欧洲大陆拥有霸权,但他这个霸权从来都不稳固,不仅有竞争者,还有孜孜不倦试图推翻者,所以他的法兰西是否应该算作霸权,我认为是可以商榷的。 不过,在拿破仑战争结束之后,维也纳和会召开,确定了维也纳体系,因此新的‘霸权’又产生了。维也纳体系又被称之为‘欧洲五强多极军事体系’,但这里的‘军事’在英语中其实用的是‘权力平衡’。 故而,实际上此时的霸权并非简单的特指某个国家,而是在一种权力平衡体系之下所产生的,对其他国家具有约束力的强国集团。 再下一次的霸权呢?是在普鲁士崛起并统一德意志之后,由于打破了原有的权力平衡导致一战,一战结束之后战胜国召开巴黎和会,再加上后续召开的华盛顿海军会议,由此建立凡尔赛(巴黎)-华盛顿体系,这一时期仍然是几大强国联手组成‘霸权’,直到二战。 二战结束前后,在雅尔塔召开了雅尔塔会议并建立雅尔塔体系,之后经历了美苏冷战、苏联解体等等……那好,现在我问你,这些体系有什么共同点?” 刘馨没料到他还提问,只好认真想了想,才答道:“先打一场大战,打完之后胜利一方开会?” 高务实左手摊开,道:“开会是手段,但他们目的是什么?是通过会议形成一个条约,条约中明确规定战后各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和地位是怎样的,领土要如何分配,国际社会该如何治理,遇到了问题又该怎么办……等等等等。总而言之就是说,通过一纸条约确定谁是霸权,谁来治理这个‘国际社会’。” “雅尔塔体系之后呢?”刘馨问道。 “之后没了呀,就到雅尔塔体系为止了。”高务实笑了笑:“雅尔塔体系建立不久,人类掌握了核武器,尤其是出现了两个超级大国——注意,这里已经不是权力平衡,而是出现了超级大国这个概念。 然而,两个超级大国谁也不敢真把世界推向核战争,给地球按下重启键,因此雅尔塔体系反而长期延续了下来,至少咱俩来到大明的时候,这个体系是依然存在的。 事实上,当超级大国出现,真正意义上的‘霸权’才算是确确实实的产生了,因为其他国家至少在军事上已经不可能实现反杀——你顶多将它在它实力辐射不够的地区逼和,而不可能威胁或者干脆消灭它的本土。” 刘馨想了想,道:“可是苏联后来解体了啊。” “没错,所以世界就成了一超多强嘛,而这个一超难道不就是霸权吗?整个雅尔塔体系虽然名义上定义了五强,但因为不必细说的原因,在苏联解体之后的三十年,实际上不就是只剩一个霸权么?” “可是你绕了这么大一圈,这个‘霸权’还不是一样如我所说的那样,可以‘我行我素、恃强凌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吗?” 高务实摇头道:“你说的这种是‘老子一家包打天下’,但我刚才说的那个霸权,它虽然可能在某个时期拥有这样的力量,但事实上它不是这样做的,他需要借助雅尔塔体系所赋予的权威,再加上它本身的力量,带着各种各样的盟友去进行它所希望的战争——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哦,所以你是想强调盟友的作用?”刘馨迟疑道:“可是不瞒你说,在它发动的那些战争中,我很怀疑它那些盟友到底发挥了多大的作用。” 高务实笑了笑:“那我就要反问了:这个霸权是否有能力将它这些盟友一并征服?又是否有必要将这些盟友征服?如果这些盟友不是它的盟友,反而在各个层面和它作对,它是否应付得过来,这样的应付又是否符合它的利益?” 刘馨想了好一会儿,才思索着道:“你是说,它虽然很强大,但也不足以单纯依靠武力使全世界臣服,所以它需要联合盟友形成一个体系,继而靠着这个体系的整体力量来控制全世界?” “这个回答就八九不离十了。”高务实笑道:“不过现在我就要问得更深入一些了:霸权需要做什么?”顿了一顿,补充道:“你可别在我说了这么多之后还回答我一句:霸权我行我素就好。” 刘馨张了张嘴,又迟疑住了。高务实并不等着她回答,而是自顾自开始继续吃起东西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刘馨试探着道:“我觉得一个霸权,首先它要能够因为自己是霸权而从中获利。” 高务实停下动作,但没有抬头,只是把眼珠往上翻了翻,看着刘馨问道:“然后呢?” “然后……它大概还得保证这个体系是稳固的。”刘馨又道。 高务实笑了笑,把口里的一块鱼嚼了嚼咽下去,放下筷子道:“霸权是向一个国际体系提供公共物品的国家,这种公共物品既有有形的,也有无形的。有形的比如提供市场、资金乃至其刻意转移的技术等等,这很好理解吧?那么无形的公共物品呢?” “慢着慢着,让我先捋一捋……”刘馨连忙喊住,道:“霸权一定要为整个体系提供市场、资金甚至故意转移技术?” “你刚才不是自己也说了么,霸权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维系这个体系的稳固,那么你认为这个体系想要稳固是只需要你武力足够强大就可以的吗?苏联的武力够不够强大,‘西方-81’军演的时候整个西欧都差点被它吓得尿了裤子,这么强大它为什么还会解体? 答案很简单,根源就是它已经无法为它所在的那个小体系提供足够的公共物品了——市场僵化、资金困窘、技术偏科,于是体系内各国民生凋敝、百乱丛生。在这种情况之下,即便它掌握着无比强大的武力,却依然只能饮恨暴毙。” 刘馨恍然道:“原来这件事要这样解释……我以为苏联就是死在上层腐败和轻工业太拉胯呢。”但她顿了一顿,又纳闷道:“可是提供这些划算吗?你刚才说的可是‘公共物品’。” “是,但我刚才还有一半没说完,就是无形的公共物品那一部分。”高务实挑了挑眉:“无形的公共物品是什么?是规则,是制度。我打个比方:wto的规则说到底是由谁定的,米帝对吧?那么为什么是它来决定,它又为什么要定下那些规则?” 这次刘馨反应很快,立刻答道:“那些规则是对它有利的,它需要那些规则来确保它在体系中可以获得利益!” 高务实打了个响指:“没错,不过你说得还轻了一点,应该是‘因为那些规则可以保证它获得远超其他国家的收益’——它付出有形的公共物品和这个无形的公共物品,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确保这个收益。” 刘馨顿觉茅塞顿开,想了一会儿才又道:“我总觉得以上这些似乎还漏了点什么?” “是的,还漏了一个:提供安全保护。”高务实笑了笑:“这一点太好解释了吧,你是当老大的,要是连小弟都不保护或者保护不了,那谁跟你混啊?所以之前我们其实一直有个前提,超级大国都有超强的军事实力。” 刘馨轻轻一拍桌子:“懂了,这个拼图算是全了……所以你刚才说,你不同意大明朝廷对土默特、科尔沁与满洲三部的损失不闻不问,原因就是你认为大明实际上就是这个‘体系’内的霸权,那么作为霸权,为了这个体系的稳固,大明朝廷就必须提供某些公共物品,是这样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世经纶”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pml5339”、“陆森啊”、“snakedman”、“阴天好心情”、“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本章中对于霸权的解释,其基本观点受到沈逸教授《美国大选——见证霸权的黄昏》公开课启发,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某字母站搜视频,应该没有文字版。但是提醒一下,这堂课有两个多小时。 第272章 霸权(中) 高务实笑了起来,颔首道:“无论我们怎么说怎么想,一个体系之中必定会有一个领导者,这个领导者要具备最强大的实力,然后为整个体系确定规则,并且提供维持这个体系平稳运行的各种基本要素。 曾经有一些体系——例如欧盟,它从某个层面上确定了一项制度,即一些大事需要全体成员国都同意才能形成决议并且执行,结果导致什么?导致很多时候明明绝大多数的国家都知道这是一件好事,但就有一个两个小国不同意,结果决议只能搁置,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事实上欧洲人干这种蠢事不是咱们穿越的那个时代才有的,就如今——我是说大明万历二十年的如今,欧洲就有个大国叫做波兰立陶宛联邦,从领土面积和人口来说,它才是现在的欧洲第一大国。 在我们那个历史上,这个联邦王国一度非常强大,号称天主之矛。然而因为一些原因,它后来采取了一种非常奇葩的制度,叫做选举君主制。这个联邦有一个议会,称作瑟姆,相当于参议院和选举的国王的联合体。 选举君主制事实上可以看做一个走上极端的贵族民主制,我只说几条这个制度下最为奇葩的规定:瑟姆议会两年一开,贵族拥有自由选举权,即任何贵族可以根据自愿参加瑟姆议会;国家内的贵族可以合法的对侵犯他们自由的国王发动叛乱,或者也可以说这就是合法起义;贵族之间可以自由结盟,包括军事结盟,当然也就意味着他们合法拥兵…… 别把眼睛瞪这么大,这还不算最厉害的。最厉害的东西叫做自由否决权,它规定议会的一切议案都必须得到全体议员赞成方能通过,任何一名议员都有权否决议会的任何议案——请注意,议员就是贵族们,而只要一个贵族反对,议案就作废了。 换句话说,这个国家任何一项决策都需要全国上下每一个贵族支持或者至少不反对,才能够获批以及执行下去。结果当然毫无疑问,自由否决权成为操纵朝政的大贵族不顾民族利益,为了谋求私利而实行的一种政策,最终使国家机构陷于瘫痪状态。与此同时,还便利了外来侵略势力干涉波兰事务,加速了这个贵族共和国的衰落。 前有波立,后有欧盟,欧洲人总是幻想一个不需要领导者的体系,但那真的会存在吗?或许人类终究会有那样无私的一天,也就是天下大同,但至少我认为在你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那一天到来的。 而实际上,自由否决的波兰立陶宛联邦最终被沙俄、普鲁士、奥地利瓜分,而欧盟内部也仍然要以德法两国的意志为主。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欧盟就会变成菜市场,吵吵嚷嚷很起劲,但什么事都做不了。 那么言归正传,在此时此刻的东亚,能够建立一个体系并充当这个体系稳定基石的领导者是谁?唯有大明。因此,如果用最通俗的说法来表述,那么大明就是东亚体系之中唯一合理的霸主。” 刘馨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它要提供哪些具体的‘公共物品’来稳定这个体系?” “不不不,你太着急了,我刚才还只是说大明是东亚唯一合理的霸主,但我并没有说它已经是东亚的霸主了。” 高务实连连摆手:“很显然嘛,它虽然拥有最大的体量,最强的实力,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东亚各国并未完全加入这个体系,所以它此刻还只是一个准霸主。准霸主和霸主在行事上还是有区别的,最大的区别就是准霸主首先必须想办法让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霸主,因为只有这样,这个体系才是一个稳固的体系,不会在地缘政治层面遇到挑战,遭遇内部危机。”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刘馨问道。 “稳住已经加入这个体系的其他成员,以体系之力窒息地区内部尚未加入体系的‘他者’,最终迫使它们也加入进来。其实从本质上来讲,这个‘迫使’未必一定要动用武力,不过当前的实际情况摆在这里,大明一定要以消灭‘大元’来昭示彻底的胜利,所以使用武力无可避免。” 刘馨认真想了想,然后道:“你的理论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比较纳闷一件事:如果大明依靠自身实力就能压服你所谓‘地缘政治’中东亚内部其他势力的话,又何必非要拉上盟友呢?大明自己征服下来,岂不是比拉着盟友一起征服下来更能彰显这种霸权的强势吗?” 高务实笑了笑,然后很严肃地问道:“我们俩穿越那会儿,你觉得我朝超过米帝的迹象是不是已经越来越明朗了?” “当然,毫无疑问。”刘馨点头道。 “可是你知道吗?我朝在二十一世纪初的时候,主流学者都只敢预计2050年左右超过日本,至于米帝什么的几乎没人敢想——至少没人敢说。那么请问,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赶超大大加速?” “呃……”刘馨怔了一怔,思索着道:“一方面咱们的发展出乎意料的快,一方面米帝自己……衰落了?” “没错。咱们的发展快不必多说了,但你想过没有,米帝的相对衰落是因何导致的?”高务实谆谆善诱地问道。 “我当年可没有工夫去想这些大事,要不你说说?” 高务实道:“有几次‘碰巧’发生的事情转移了米帝对我们的警惕,不过那还不是最根本的。最根本的是苏联解体之后米帝天下无敌,其连续数任国家元首都犯了同样一个战略思维上的大错,即错误的以为它拥有无限的可支配资源,以至于无节制的使用它实际拥有的资源,最终把它的战略优势一点一点如手中流沙一般挥霍掉了。 等它回过头来再看我朝时就赫然发现,这个昔日大而不强、强而不富的异端文明已经无法遏制了。正因如此,它才会出现战略焦虑,才会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打,根本不管自己找的理由有多么牵强。 它甚至不惜放下一个霸权的真正责任,在它自己建立的体系之中挥刀乱砍,竟然由体系的维护者变成了破坏者——为什么?因为它发现即便按照以往它自己定下的规则,它都无法在这个体系中继续获得最大的利益了。 为什么当时一些学者强调我朝不是苏联?当然不是,因为我朝早就加入到了它那个体系之内,而苏联当时却是它这个体系外的另一个平行体系领导者。 也就是说,它的霸权地位遭到了来自于体系内部的强力挑战,而它却发现自己这一次无法用整个体系的力量去抗衡——正如同你的大脑没法命令你的心脏自己爆炸一样。 甚至……这就好比你身体的其他部分如果有思想的话,它们也不可能同意这颗心脏爆炸,因为大脑固然重要,但心脏要是爆炸,那大家也都得完蛋!因此对于其他‘器官’来说,它们只能等着这个体系内两个最关键的器官决出胜负,确定将来究竟由谁主导……” “哦,难怪之前有个g2的概念曾经非常风行,原来那是因为一些学者智囊发现这两个器官少了哪一个都会完蛋,所以才有那样的呼吁?” “也许是,所以当时我们提出了新型大国关系嘛,可惜大脑太自负,不肯答应,结果……就那样喽。”高务实摆摆手:“扯远了,说回‘无限资源’问题。我想说的就是,任何一个霸权哪怕它再如何强大,其真正能够支配的资源也绝对不是无限的,所以统治者必须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即谨慎的使用自己资源的克制力。” “啊,你的道理虽然转了一大圈,但我发现这句话其实很好理解嘛,无非就是‘国虽大,好战必亡’!” “哈哈哈哈,不错,就是‘国虽大,好战必亡’。但你不觉得我这样解释之后,你对好战必亡这个词的理解能够加深很多么?” “那倒是,这我承认。”刘馨也笑了起来,又道:“不过要是这样说的话,朱元璋当年定下那些不征之国,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道理没错,或者说在这件事上朱元璋的出发点没错。只不过就和他做的其他很多事一样,他把事情直接限制死了,这就很糟糕了。就像成文法永远需要根据时代的发展不断修订一样,朱元璋弄了一个不能修订的成文法,结果时代发展了,局势也变化了,他原先的那个成文法难道还能适应吗?不适应,那就要坏事了。” “好吧,咱们言归正传。你认为现在最基本的问题是要稳定现在大明的这个东亚体系,同时又不能过度的挥霍力量,因此就需要对遭受损失的盟友进行……补偿?”刘馨微微偏起头:“可这些补偿本身不还是在挥霍力量吗?” 高务实笑了起来:“也许在你看来都是挥霍,但这里其实涉及了一个成本核算问题。我用最简单的说法来表述:大明对土默特、科尔沁、满洲三部的补偿不可能与他们真实的损失等价。” “哦?”刘馨眼珠转了转,似乎还在思索他的话。 但高务实这一次却没打算等她自己想明白,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首先我问你,大明的士兵战死之后,其抚恤花费与土默特、科尔沁及满洲三部是同样的标准吗?” “这不是送分题吗?肯定不一样啊,大明比他们有钱,军士抚恤可比他们贵多了……哦,你说这个成本?”刘馨说着忽然明白过来。 高务实却还没说完,嘿嘿一笑,又道:“如果我告诉你,寻常蒙古兵战死之后的抚恤只相当于不到三只羊,你有什么想法?” 刘馨一呆,将信将疑地道:“这么惨?” 高务实白眼一翻:“能有抚恤都不错了,那些蒙古兵大部分原本就是牧民,但这种牧民可不是什么自由民,实际上和农奴没多大区别,领主们能给点抚恤都是了不起的恩惠。” 刘馨一阵无语,然后叹了口气:“有时候想想,社会发展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高务实没理她的感慨,却继续道:“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大明按照每人三只羊的价格换算成银子恩赐抚恤,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他们会感恩戴德呗,那还能怎样?”刘馨兴致不高地回答道。 “他们是谁?”高务实一脸严肃地问。 “啊?”刘馨愣了一愣,发现高务实的神色十分严肃,这才认真想了想,睁大眼睛道:“贵族……将领?” “着啊,他们不会同意大明直接给那些战死者的家属发放抚恤,大明也不可能做得如此明显,所以必然是大明直接把银子给他们的首领。然而首领们肯定不会就这样老老实实全都发下去,雁过拔毛那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你其实是想通过这个办法控制他们的上层阶级?”刘馨有些怀疑地问道。 但高务实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道:“土默特、科尔沁、满洲三部都是首领掌握一切,他们一旦满意了,自然愿意继续追随大明行动。然而他们这样做,将来追随得越久,底层损失就越大,实际上会形成一种持续失血。 与此同时,与他们为敌的察哈尔或者其他对手,因为战争的原因也会持续失血,将来他们都失血严重,这相对而言大明的实力不就更强了吗?” “可是大明花钱了啊!”刘馨睁大眼睛:“钱不是实力吗?” “钱当然是实力,但我刚才说过,一来从成本核算的角度来说,花钱比大明自己战死士兵要划算;二来大明花钱给他们算什么?大明才是在贸易中占优势地位的一方啊!这就好比我花十两银子出去,但能够通过各种方式赚回来七两八两,那剩下的二三两银子花费岂不是非常划算?什么叫霸权,这就是霸权!霸权所谓的双赢,就是我赢两次!明面上一次,暗地里再一次!”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70319001117914”、“apodes”、“污龍第壹鍋2021”、“万恶的笑jj”、“曹面子”、“大头针”,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10张月票,谢谢! ps:今天这一章我自己非常喜欢。 第272章 霸权(下) “听起来很爽,不过你这样做……等人家反应过来,恐怕会有麻烦吧?” 高务实挑眉问道:“什么叫反应过来呢?” “好处都被你得了呀,人家就任你如此压榨么?” 高务实大摇其头,同时摆了摆手:“在历史的长河中有很多英雄,但能做到‘无私’的英雄却是少之又少。我给出的条件对于土默特、科尔沁、满洲三部的上层贵族而言有任何‘压榨’吗?不,没有压榨,对于他们个人或者整个统治集团而言,那都是非常优厚的条件,他们为什么会‘反应过来’?” “段时间内或许不会,但时间长了之后他们难道不会发现国力衰弱?等他们发现这一点,难道不会反应过来?”刘馨显然不信。 高务实耸耸肩:“他们这些人并非个个都是布日哈图,而且即便真的在将来反应过来了又能如何?期待瘾君子们能主动戒毒,那可不容易。更何况当他们真的到了那一天,我相信他们已经失去了反对大明的勇气与能力,只能继续饮鸩止渴了。” 刘馨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到了那一天,你还会有进一步的行动?比如……将他们直接纳入大明治下。” 高务实笑了起来,夸道:“刘秘书长进步很大嘛,不错,到了那一步就该纳入治下了,此所谓水到而渠成。” 稍稍一顿,他又补充道:“统治是一门艺术,强行攻占通常都是最笨的法子,是在政治手段无法解决的时候才不得已而为之。强行攻占所征服的土地,除非将当地人杀光,否则必将带来长时间的动荡或者导致我们不得不投入巨大的统治成本。 这就像我们在南疆一样,为什么南疆需要二十多万装备精良的警备军,还要组建一些顺从我们的仆从军?这个成本你作为京华的秘书长是很清楚的,维持二十多万精锐家丁如果是在大明,那需要花多少钱?可是,因为我们必须保持足够的武力以防当地造反,这个统治成本,这个非常高昂的统治成本却是我们不得不付出的。 京华目前必须支出这样巨大的统治成本,是因为京华拿下南疆靠的是武力。我们现在推动归化户籍制之类的办法,其实都是在给武力征服擦屁股,因为归根结底我们需要掌握当地的民心,甚至要把当地人一步一步转化为汉人……但是为什么要转化? 因为只有当他们都成了汉人,统治成本才会降至最低,创造的价值才会升至最高,而为大明抵挡西方入侵的能力才会变得最强。相反大明在北疆就可以考虑不这么蛮干,我们可以一边保持强大的军事威压,一边通过其他手段拉一派打一派,不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且操作得当还可以将他们的抵触心理降至最低。” “何谓操作得当?”刘馨又问。 “不要在对方国力上升之时强行纳入治下,而应该悄然使对方进入明显的衰退之时再出手。这样当我们将他们纳入治下,很快就能让对方的底层人民发现生活水平提高了,各种威胁也不复存在了,他们对我们的向心力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高务实笑了笑:“有些人不明白什么叫用势不用力,其实这就是用势不用力。” 刘馨想了一会儿,皱眉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我们那时候东南某岛有些人怀念日本,似乎根子上就有你说的这种因素……” 高务实叹了口气,颔首道:“不错,日本早年的殖民统治所采取的办法和我方才说的有些类似,这就是后来某岛能够产生某党的土壤。不过后来我们发展起来之后,岛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明白只有回归才是出路。虽然我们两个没有看见金瓯无缺的那天,但我想那是一定会实现的,毕竟历史大势无人可挡。” “你现在就是要造就大明的历史大势喽?”刘馨眨了眨眼,道:“原来真是英雄造时势呀。” 高务实摆摆手:“英雄造时势也得有个基础,比如我现在就觉得布日哈图是个英雄。可惜,他再如何努力也难以造就什么时势了,因为历史发展到今天,属于蒙古人的辉煌已然走到了尽头。热兵器终结骑兵的时代正在持续推进,而我无非是仗着穿越者的优势在大明加速了这一过程而已。” “好吧,我现在觉得你的道理能说得通了,不过你要如何说服朝廷,说服皇帝?我想你应该不能把刚才和我说的这些道理说给他们听吧?” “主要的道理还是能说的,不过要改变一下叙事方法罢了。比如一边暗示‘成本核算’,一边大谈天朝仁义巴拉巴拉的,总而言之就是……” “就是所谓‘嘴上都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是吧?”刘馨忍不住噗嗤一笑,然后故意大摇其头:“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高务实耸了耸肩,却没有搭腔,反而继续吃起东西来。 刘馨却又忍不住问道:“有件事我想了很久都没琢磨出个结果来,你今天提到的‘霸权’虽然和我原先理解的霸权似乎并不是同一回事,但却让我又想起这件事来了:你心目中的大明究竟要走到哪一步?或者说,你觉得大明将来应该走向何处,而与此同时南疆又该如何与大明相处?” “咦?”高务实明显有些意外,抬头仔细看了看她,道:“你好像真的开始从战术层面开始关注起战略层面来了呢。” “这不是蒙东家您重用,做了京华的秘书长吗?”刘馨眨了眨眼道:“不过东家要是不肯说,那就当我没问好啦”。 高务实呵呵一乐:“有什么不肯说的?不过,让我想想怎么和你说……”他偏着头思索了片刻,问道:“你知道在地缘政治问题上,有三个非常重要的理论么?” 刘馨一愣,摇头道:“这方面我可没有多少涉猎。” 高务实也不奇怪,颔首表示了解,然后道:“这三个理论分别是马汉的海权论、麦金德的心脏陆地说,以及斯皮克曼的陆海边缘地带理论。” 刘馨恍然道:“哦,海权论我听说过,是不是就是所谓掌控海洋就能掌控世界?” 高务实笑了笑,道:“你这个概括有点键盘侠的味儿。实际上这个说法过于笼统了,马汉的意思是:海洋是世界舞台的中心,谁掌握了世界的咽喉要道,谁就控制了世界各国的经济和安全命脉,进而变相地控制了世界。 他认为海权的重要性主要有两点:一是通过海军优势控制海洋;二是为拓展海上贸易、攫取海外领地、获得外国市场特权而造就的国家富裕和强盛的合力。 你要知道,马汉生活在米帝开始向海外扩张的时代,不管是海上贸易,还是争夺海外殖民地,米帝海上力量确实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表面上,马汉是在研究之前百年海洋对一个国家成长的重要性,但实际上他提出的海权论恰好适应了米帝对外扩张的理论需要。 作为两洋环抱的米帝,一直把马汉的海权论当成治国兴邦的基本策略。但是你一定要明白,马汉认为最重要的那两点里面,第一点是为了第二点服务的,它是第二点的基础。” 刘馨点了点头,然后试探着道:“让我猜猜,海权论的思想是不是你打算让南疆将来去走的道路?” 高务实略微沉默了一下,颔首道:“大部分是。” “你提到了三个理论,海权论是打算交给南疆去试验的,那么对于大明……莫非就是那个‘心脏陆地说’?” 高务实道:“或许。” “或许?”刘馨微微挑眉,问道:“这个学说又是秉持什么观点?” “1904年,哈尔福德·麦金德发表了题为‘历史的地理枢纽’的论文,把欧亚大陆中心地带称为枢纽地带,认为是世界政治的枢纽。麦金德认为,谁统治东欧,谁便控制了中心地带;谁统治中心地带,谁就控制了世界岛;谁统治世界岛,谁便控制了世界。 不过和海权论一样,你要注意到,麦金德所生活的时代是亚欧列强相互争夺陆地势力范围的时期,因此他对陆地心脏理论的描述,对当时列强们的争夺产生过深刻影响。而到了冷战开始后,麦金德的心脏陆地说也成为西方国家向苏联发起遏制的依据,杜鲁门、凯南等人继承了麦金德陆权理论的衣钵。 并且,连苏联解体也没有消除西方国家对欧亚大陆国家控制心脏地带的担心。米帝当时的重要政治人物布热津斯基就说过:‘对米国来说,欧亚大陆是最重要的地缘政治目标……现在,米国这个非欧亚大陆大国在这里取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米国能否持久有效地保持这种地位,直接影响米国对全球事务的支配’。” 刘馨眉头大皱:“东欧?这也太远了吧,你梦想中的大明要去控制东欧?” “麦金德之所以认为东欧是中心,那是因为当时的世界局势,实际上单从地理而言,他这个理论中的真正中心地带是在东欧、西伯利亚、中亚及波斯那一大块地区。” 高务实伸出手指点了点桌面,提醒道:“我说两点:其一,如果你回忆一下唐朝在西域最大疆域时期,你会发现当时的唐朝就几乎占据了半个‘中心地带’; 其二,眼下正是沙俄开始东扩的时期,但他们实际上动用的力量并不强,其探险队大部分只是百人级别的规模。而且,此时的沙俄本身也谈不上强大,后来一百多年里还有几次被波兰立陶宛联邦打得近乎灭国。” 刘馨眼珠转了转,还是有点不敢置信,问道:“所以你是希望大明将来去和沙俄争夺西伯利亚与中亚?我觉得……中亚还好说,毕竟咱们的老祖宗也占过,但西伯利亚会不会太冷了点?那地方只怕是俄国人的主场啊!” 高务实撇了撇嘴,道:“你以为我在辽东放那么多人、搞那些抗寒措施,单纯只是为了巩固辽东吗?你以为我非要和平同化那么多蒙古人,单纯只是为了成本核算吗?” 刘馨张口结舌,好半晌才道:“这都是为了西伯利亚和中亚做的准备?” 高务实淡淡地道:“中亚盛产良马也适合使用骑兵,蒙古人曾经征服中亚很久,那里现在也大部分被蒙古后裔统治,我大明若征服蒙古,西出中亚名正言顺;而西伯利亚地广人稀,并且还很冷,辽东的一些准备迟早会用得上。” 刘馨皱眉道:“你是不是想得太远了一些,现在大明的势力范围顶多算是到了青海,实际控制区还在甘肃呢!” 高务实摊了摊手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况且这只是一份‘战略’,具体什么时候能够执行,还要看其他前置条件什么时候完成——我也没说明年就要西征啊。我还不到三十岁呢,难道就没时间了吗?” “哦,那好吧,你没打算拔苗助长就好。”刘馨点了点头,又问:“那个什么边缘地带理论又是怎么回事?” “进入20世纪之后,米国人尼古拉斯·斯皮克曼认为,并非是位于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造成对海权国家的威胁,而是位于心脏地带和西方势力控制的沿海地带之间的欧亚大陆边缘地带才是世界主权之争的要害所在。 在他看来,世界的边缘地带在未来的世界政治格局中地位将不断地上升,并成为统治沿海地带的关键地区。这一地区拥有众多的人口、富饶的自然资源和人类财富,在它的周围有‘一条与整个所谓海权国家聚集区相连接的环绕大海的交通线’,海路交通都很发达。因此斯皮克曼认为,控制边缘地带就等于控制欧亚大陆,控制欧亚大陆就等于控制世界。 斯皮克曼的边缘地带理论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1991年海湾战争、1999年科索沃战争和2003年推翻萨达姆政权的伊拉克战争。米国和它的盟国均利用了海上的优势,对陆地目标发动打击,达成战略目的。继‘由海向陆’之后,米军提出了‘空海一体’作战概念,把海洋和陆地交界处作为米国未来的主战场,其要旨同样是加强对沿海区域的掌控,进而控制世界中心。” 刘馨睁大眼睛:“你该不会是……让大明和南疆去争一争这个‘边缘地带’?” 高务实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现在还不确定。”但顿了一顿,他却又道:“中华文明将来需不需要内部竞争一下,这一点我还在犹豫。或者更直白一点说,真正的关键在于我还没想好怎样让这种竞争保持在良性范畴,而不会变成中华文明内部陆权派与海权派之间的内战。不要内战,这一点是我最看重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191007113800870”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3章 大战之前(上) 文华殿的御前会议并未达成一致意见,皇帝以疲累为由叫停了会议,命诸位阁老回阁再行商议。但在阁老们回阁之后不久,宫里由传旨命户部、兵部,召二位尚书前来议事。高务实、周咏奉旨进宫。 不过此次陛见并无太多可表,高务实一通大势分析下来便打动了这位年轻的天子。尤其是曾经在唐太宗头上戴过的“天可汗”帽子,让一心发扬大明“祖宗至意”的皇帝陛下心痒难耐。 按照高务实的说法,强大的武力应该如同缩回的拳头一般引而不发,这样才更有威慑力,与此同时再辅以灵活而强力的政治经济手段,“驭虏驱驰,为我所用”,则“天可汗”大业不远矣。 至于其中花费,按照高务实的一通忽悠……哦,一通计算,在皇帝听来差不多就是左手出右手进的买卖,即便不赚钱,至少也不会亏到哪去,户部现在完全有能力负担。 另外高务实还强调,既然明年开春之后就要发动大战,那就更不能在战前让这些从属势力感到心寒了。对于这一点,皇帝深以为然。紧接着又问起高务实如何看待萧如薰等将领在此战中的表现。 萧如薰其实是高务实当时力主调往辽东的,朱翊钧在问起高务实时其实早有“设定答案”,认为高务实肯定会为他找各种理由证明有功。不过这就小看高司徒了,高务实对萧如薰的评价是“表现平平”,说他此战“既无殊功,亦无大过”。 这个评价原本就是皇帝的心里话,只是刚才内阁竟然没有一位阁老是持这一观点的,让皇帝心头极为不悦。内阁刚才一共有三个表现: 一派认为萧如薰表现不堪,以最精锐的骑兵为骨干,还带上“四部联军”,居然先是被察哈尔“偏军”牵着鼻子走且没有对这支偏军形成有效打击,最后还差点被人偷袭成功,结果在反偷袭一战里打出的战果也不理想,自身损失比敌军还多,简直无能至极——这一派显然不认可萧如薰所谓的“重伤敌军三千余”这个说法。 另一派则恰好相反,认为萧如薰此战是除漠南之战以外,大明数十年来在北疆针对蒙古唯一的一次大规模主动出兵。虽然没能打出歼灭战,但我官军伤亡甚少,所受伤亡主要出在“四部联军”。 四部联军战力不足岂能怪萧如薰?考虑到我官军本部兵力有限,能够打成这样已经完全是意外之喜,而且他也完成了击退察哈尔的战略目标,不仅保住了科尔沁,更加稳定了叶赫。由此可见,萧如薰不仅有功,且有大功,应该嘉赏。 至于第三派,这次比平时更加不济。哪怕皇帝点名询问,得到的回答也是“臣不通行伍,不敢扰乱圣察”之类,明摆着是“这事儿咱就不掺和了”,把朱翊钧气得想当场翻白眼。 到底还是高务实这老同窗愿意说实话,没有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给出了一个“表现平平”的公正评价,让朱翊钧连连点头称是。 不过,“表现平平”归表现平平,在朱翊钧问及对于战功这个棘手的问题该如何处理时,高务实却坚决主张“当赏”。 朱翊钧便问这是为何,高务实解释道:“同嘉赏四部之理,千金买马骨也。”皇帝闻之恍然。 不错,萧如薰此战要说功劳,那还真不算大,但既然明年开春就要大战,如今先重赏一个功劳不大的萧如薰,岂不就激励了明年即将参战的各方将领? 他们会想:萧如薰这场仗打成这鸟样居然都受了重赏,我要是真个立下汗马功劳,那不得封侯拜……呃,拜个都督吗?人生巅峰就在眼前,再不拼命更待何时! 于是皇帝便问周本兵这赏赐该如何安排,周本兵自己哪敢胡乱拿什么主意,好在他刚才进宫的路上已经问过高务实了,因此这会儿可以好整以暇地拿出方案。这个方案其实也没啥,除了按例赐银三十两、荫一子锦衣卫千户、升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之外,另外还赐了麒麟服。 按照萧如薰的事职辽东副总兵而言,得到前面这些赏赐还不算太稀奇,但获赐麒麟服就有些破格了,明摆着是厚恩加赏。而且这样一来,此时的辽东就有了两件麒麟服——除了萧如薰之外,另一件属于李如松,是西北之战最后那场决定性胜利后获赐的。 按照周咏的说法,这样做对于一贯心高气傲的李如松来说也是一种鞭策。皇帝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于是此事大致便定了下来。之后皇帝又询问了一些事关明年大战的各项事宜,高务实、周咏一一作答,差不多到了皇宫即将宫禁之时才得以各自回衙。 此后的两三个月里,大明按照高务实的设想重赏了萧如薰及麾下出征将领,厚赐了土默特、科尔沁及满洲三部,让这些从属势力更加紧密的团结在以大明天子朱翊钧陛下为核心的天朝周围。 这两三个月里,除了更加紧张地积极备战之外,还发生了几件比较重要的事。其中国事方面有两件。 第一件事是建州左卫指挥使努尔哈赤遣其异母弟穆尔哈齐为使,代他来京献贡。此行所贡,建州左卫奉上极品东珠一百零八颗、老山参数百斤、白虎皮一张等各类珍宝。表奏之中极尽恭谨、谦卑无地,奉承皇帝的话更是毫不吝啬,丝毫不嫌肉麻。 当然,在表奏的最后,努尔哈赤用无比恭谦地语气请求大明准许建州左卫能在鸦鹘关参与马市,亦或者去宽甸堡也行。 朝廷为此事又发生过一轮争议,最后仍然是高务实的建议最让皇帝满意:准许建州左卫至宽甸参与马市,但要求该卫今后必须“奉旨随征”——当我要打仗的时候,你必须出兵相随。 高务实赌的就是一件事:努尔哈赤现在还没掌握“焯晒法”。大明之前在将建州一分为二之后就断了建州左卫的马市贸易,努尔哈赤手里的人参卖不掉,又没有“焯晒法”保存人参,过期只能烂掉,自然损失惨重。 他虽然靠着远征长白山三部的成功——呃,成功了一半(被叶赫等部破坏了,未尽全功),补充了一点实力,但长此以往显然还是承受不住,因此只能接受大明的要求。 最终双方约定,一旦大明在辽东及辽东周边地区有军事行动,建州左卫需按照大明出兵的总数的一成派兵随征,不过随征人数最高不超过五千。 这个很好理解,意思就是说大明如果出兵一万,努尔哈赤就必须派兵一千;大明出兵五万,努尔哈赤就必须派兵五千;不过再高就没用了,哪怕大明出兵五十万,努尔哈赤还是出兵五千——因为努尔哈赤说了,他建州左卫一共也就这么多兵,总不能连老弱妇孺都拉过去凑数。 不过努尔哈赤虽然答应下来,却也还有条件,这个主要条件在于经济层面。他表示建州左卫如今所辖之地极其偏僻,实在是穷得叮当响,所以万一朝廷真的需要他出兵,他自己只能支撑一千人马的人吃马嚼,多余的随征兵马就需要朝廷提供军粮了。 别看这事听起来好像挺合理,但其实并不太符合大明朝廷征调的习惯。众所周知,连西南土司们出兵随征都是自备干粮的,朝廷基本上是不负责后勤问题的。 比方说当年江西剿贼调动了至少数万广西狼兵,但朝廷提供给他们的粮草也是要算钱的,道理就是土司随征需要自行准备兵甲军粮,朝廷只是看在他们实在携带不便,才准他们以钱换粮——实际上土司们也没钱,大多数是靠打仗赚赏银,再拿赏银买军粮这种方法应付。 总之一句话,西南土司相比女真人来说肯定更加“自己人”,他们都没捞到“吃皇粮”的待遇,你区区一个建州左卫居然想例外? 不过掌握天下财权的高司徒大手一挥,当场就答应了下来,表示如果真有那一天,朝廷“必不饿死尔部一人”,努尔哈赤获悉是高务实亲口答应,这才表示接受。 实际上高务实在这里玩了个话术,他只说“必不饿死尔部一人”,可没说清楚会给什么吃,也没说会让他们吃几成饱。甚至高务实还有个非常“恶毒”的计划,一旦建州左卫将来随征的兵马高达四五千,出征的地方又离建州左卫老营较远……那如果操作得法,没准仅靠军粮就能把人牢牢抓在手里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先留个后门,到时候是不是真能利用得上还不好说,但有这后门总比没有好,不是么? 第二件事则是发生在西南方向,刘綎被兵部以“镇守缅甸有功”为由升任镇守四川总兵官,驻地叙州。 这里要解释一下,有明一代的四川总兵很多时候驻地都不在成都府,也不在重庆府,而是在南边的叙州。虽然很少有资料详细说明原因,但其实并不难揣测:成都防卫的重点在于西面,但西面一直比较老实,防卫压力不大,而且大明在川西专门设置了“四川行都指挥使司”,有点类似于辽东副总兵,专司这一片区的防务,总兵一般不来插手分管; 重庆府以东有两个较大的土司,分别是石砫宣慰司和酉阳宣慰司,这两个土司不仅老实,而且非常听话,还特别能打。其中石砫宣慰司最著名——大名鼎鼎的白杆兵秦良玉部就是这家。因为这个原因,重庆方面也没什么压力,无须总兵官驻守,因此只设了一个“分巡上川东道管重庆兼制播州副使”。 这里出现了一个重要地名播州,这个播州就很关键了——播州之乱就是出在这儿。播州在重庆以南,名义上由重庆的这位副使管辖。然而播州是个实力既强又不怎么老实的地方,因此光靠重庆未必看得住,于是在播州以西就需要强大的威压存在。 这个威压就是四川总兵官,他的职责除了泛泛而论的全川,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压制东边的播州以及南边的几个土司,如镇雄府、乌蒙军民府、乌撒军民府、东川军民府等等。另外,播州方向还有个遵义军民府,虽然上层设置了流官,但底层还是一大堆小土司、土目,有时候也不是很靠得住。 总之,四川总兵驻扎在川东南方向的叙州,主要职责区也是在四川的东面、南面,甚至要越境威慑贵州。这也是为何当年九丝蛮、都掌蛮造反明明地处贵州,偏偏却是四川巡抚建议启用刘显为总兵出兵剿灭的缘故——此时的贵州以土司力量为主,因此一旦出了事就只好让四川出兵摆平。 高务实之前就已经在考虑让刘綎去四川了,而这一次毫无疑问,把刘綎赶紧调过去是因为明年要对察哈尔动兵。原历史上杨应龙发动播州之乱是趁大明援朝作战的空子,眼下援朝之战尚未发生,但即将和蒙古人决战,谁知道杨应龙会不会抽风?自然要先把刘綎安排到位,以免到时候出了事,又要手忙脚乱一番。 其实早前高务实曾经有一个冲动,很想提前把杨应龙给处理了,然而这事筹划了一番之后发现实在不太好办。对于一个“正统”而言,无罪而诛这种事是非常犯忌讳的,会大大降低这个朝廷的威信,被人归为暴君的暴政。 高务实也想过设计让杨应龙主动跳出来,但杨应龙虽然张狂,却还没傻到这个地步。大明朝廷这些年南征北战打出各种大胜,怎么看都是武德充沛的模样,他这位播州土皇帝自认还挑战不了京师的真皇帝,自认不肯乱来。 既然引蛇出洞的法子不好使,高务实也只好打呆仗,把刘綎调去叙州就是为了震慑杨应龙。至于明年朝廷大军出塞北伐之后杨应龙会不会闹腾起来,高务实也实在顾不上了。反正他做好最坏的打算,杨应龙真要闹那就让刘綎去打好了。 实际上高务实还挺希望杨应龙闹起来,毕竟贵州和附近地区的土司着实也太多了些,朝廷一直需要在附近驻扎重兵,本身也是个不小的负担。如果能够趁着剿灭杨应龙的机会在贵州来个“削藩”,把尽可能多的土司改土归流,对于朝廷而言其实是大有好处的。 除了这两件国事意外,这两三个月当然还发生了一些私事,也都比较重要。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snakedman”、“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3章 大战之前(中) 高务实的所谓私事自然都与京华有关,这几件也是一样。 第一件事来自于南疆,事关两处:龙牙城和虎州城,也就是后世的马六甲城和新加坡。这两地都是南洋计划的关键地区,其中龙牙城是作为马六甲海峡商业主城来规划,虎州城则是作为南洋舰队将来的主港口来规划。 虎州城即后世的新加坡,是众所周知的商业港口城市,其发展程度在东盟一票发展中国家中鹤立鸡群。有人认为新加坡的成功主要是因为地理位置,这个说法其实有些偏颇。 固然,独特的地理位置是新加坡经济崛起的重要因素,但如果说只靠地理位置就能成功,那马六甲海峡地区同样具备优势地理的位置的又不是只有它一处,凭什么就只有它成功了? 新加坡的成功原因其实有很多分析都讲得挺清楚,既有老天爷赏饭的原因,也有执行了正确发展道路和牢牢抓住机会等因素,这里无须多说。不过,新加坡的经济在高务实穿越前已经出现了一些隐忧,这才是高务实不把虎州城作为主要经济发展城市而当做南洋舰队主军港的原因。 后世新加坡因为人口增长的原因,不得已为淡水供给花了海量金钱和无数精力,高务实可没那么大兴趣投资这些原本不需要花的成本。只要不把它当做主要经济城市,只当做军港型城市,其人口决定不可能那样膨胀,供水等压力也断然不会那么巨大。 而龙牙城则不然,这片地区地势较平坦,大部分是平原,只是东境有一些丘陵,而水资源也足够丰富。其西部有宁宜河、中部有马六甲河、东部有吉山河,三条河流皆流入马六甲海峡。 当然,因为高务实的命令,南疆已经将几乎所有的“马六甲”都改称“龙牙”,所以在京华的各种文书交流之中,马六甲河变成了龙牙河,马六甲海峡变成了龙牙海峡,甚至马来半岛都被改回了中式称呼“龙牙半岛”。 沿海城市三面有河,不仅代表水资源足够撑得住一个大型城市的兴起,也代表着它的交通足够便利,这在机械化大生产到来之前绝对是巨大的优势,而且现在高务实要发展龙牙城也没有内部掣肘——毕竟此处现在就是海峡附近最大的城市,不发展它发展哪? 至于虎州城那儿,这座岛上只有些原柔佛苏丹国的当地人,不仅人口不多,文化也落后得没眼看。当京华千帆覆海的庞大舰队和火枪大军南下,唤醒了他们对大明天朝百多年前的记忆之后,轻轻松松便被收入囊中。至于当地人,高瑞雏秉承高务实的意志,下令打散安置到了龙牙半岛各地。 不过这不代表龙牙半岛就没有麻烦了,麻烦还是有的,而且并不小。最大的麻烦是什么?是人口和统治政策。 京华在南疆一直执行的是“移民加归化”的汉化政策,这个政策目前来看执行得还不错,但如果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一些问题,其中最关键也最凸显的问题就是汉化不均衡。 以整个南疆来看,汉化程度最高的地区无疑是安南北部和中部,即从黄芷汀的“封地”海东府到中部的金港,成为全南疆汉化程度最高的地区。 在这一地区,广义汉人(即汉族和从广西、云南等地南下的僮、苗、瑶等,只要会说汉语则在南疆统一算作汉族)和归化汉人占比已经接近六成。考虑到这片地区做到这一步只花了十年左右,实可谓是成效卓著。 但是这一地区之所以能够达到这样的高度汉化,可不只是政策得力之故,更大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历史。众所周知,安南历史上长期属于中国历朝领土,到明初又回归了一段时间。后来虽然自立但连科举都几乎是照搬大明,读书人读的也都是孔孟,可以说上流社会的文化完全是中华文化,汉字本来就是官方文字。在这种情况下推广汉化,那当然是事半功倍的。 然而,出了这片地区可就不同了。虽然缅甸、南掌等地作为当年的“三宣六慰”一部分,汉文化对他们的影响也很深,但毕竟没有达到安南的地步,京华的汉化政策虽然贯彻得很实在,但效果就比安南差远了。 黄芷汀、高孟男这次提交的南疆工作报告里就列出了比较详细的数字,表示南掌的汉化比例(广义汉人和归化汉人占总人口比例)只有11%(阿拉伯数字和百分比概念已经引入京华体系数年);柬埔寨汉化比例只有7%;安南南部汉化比例只有9%;勃固(缅甸南部,因为北部名义上还是大明属国)的汉化比例也是7%;暹罗汉化比例是除了安南北部之外最高的,达到了16%,但主要是因为大量广义汉人涌入定南城所造成,而暹罗其他地区的汉化比例也一样很低,最多不超过10%。 作为一个穿越前经常嘲笑印度种姓制度的人,高务实的南疆汉化政策本质上不是为了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差,但事实上目前还真的就搞出等级差来了。 虽然黄芷汀和高孟男的报告中表示这种等级差在南疆各国原本就存在,但高务实知道那个等级差实际上是“阶级差”,比如贵族、僧侣、地主豪商和普通农奴(不是农民,真的是农奴)肯定不是同一个阶级,然而现在汉化政策居然又造就了另一种等级差:汉人和非汉人——这就很有隐忧了。 这种政策如果是换到印度去,那可能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高务实只要宣布一句汉人是婆罗门或者刹帝利,就能直接解决全部问题,下层的吠舍、首陀罗和达利特(贱民,不可接触者)根本不会有任何反抗。然而,南疆毕竟不是印度啊! 根据报告,南疆各国的零星叛乱并不少见,平均一个月要发生1.7起。虽然这些叛乱规模都不大,人数一般只在两三百人左右,规模最大的也就千把人,少的甚至只有几十个,在各大警备军的降维打击之下完全不成气候。然而,高务实认为这种局面是很糟糕的,而且也大大提高了统治成本,导致京华必须长期在南疆维持规模庞大的六大警备军。 要知道,京华的六大警备军已经基本上完成了火器化,火器化军队对这些当地叛乱而言是完完全全的降维打击了。对比一下看,清末中法战争爆发,法军在北越大举增兵之后也不过3.5万人,平时在整个印度支那联邦(越南、老挝、柬埔寨三国)的驻军差不多也就两万多而已,这个差别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就说这法属“印度支那联邦”的三国,基本也就相当于南疆的安南、南掌、柬埔寨,京华在此三处现在驻军有多少?有四个警备军:升龙警备军、金港警备军、万象警备军、金边警备军。 根据去年底、今年初高务实的整编命令,这四个警备军的整体实力调整了一番,兵力配置为:升龙警备军四镇,兵力50800人;金港警备军四镇,兵力50800人;金边警备军三镇,兵力38100人;万象警备军两镇,兵力25400人。合计四大警备军共有十三个镇,总兵力高达165100人! 虽说这些兵力不光是京华自己出钱,还会要求各傀儡王国承担全部军粮共计,以及一部分军饷等开支。然而,这毕竟是十六万多人的火器化部队,要是不打仗(平叛)还好,只要出动作战就是流水一般的花钱,地主家也没这么多余粮啊! 何况勃固警备军也是四个镇五万多人,而定南更不止有“定南五镇”,还有王宫近卫军8000,暹南独立守备师9000,合计八万多军队。如今拿下了龙牙半岛,南疆方面还要编练龙牙警备军…… 在这种情况下,南疆现在是一边要汉化,一边要养兵,一边还要建设。京华赚钱虽然狠,可这花钱的速度那也是没谁了,以至于黄芷汀和高孟男的报告中都不得不建议把南洋攻略的后续步伐先缓上一缓,甚至虎州军港的建设都要缓一缓。 按照南疆方面的计算,光是将原暹南独立守备师扩编为龙牙警备军,以及龙牙城的新城规划与建设第一期这两件事,就要花费70到90万两库平银。 龙牙警备军建成之后也是纯花钱,这就不必说了,即便是龙牙城重新规划与扩建完成之后,那也不是立刻就能回本的,综合估算至少十年才能回本,和定南城差不多。 在这种情况下,南疆方面只能递交报告请高务实决断,同时还询问了一下日本方面的情况——原因毫不意外,今年以来京华在日本也花了不少钱,甚至还直接从南疆运了不少粮食送去日本。鉴于京华的属性完全是高务实的一言堂,黄芷汀和高孟男虽说不至于表达不满,但显然少不得“报以关注”。 日本方面的问题因此也就是高务实近期的第二件“私事”。 基本上而言,日本方面的问题现在还算情况不错。成田家的新领地玉绳城与京华直接掌握的三崎城加在一起,让京华在实际上控制了整个三浦半岛,“关东分舰队”的实力也足够控扼后世的东京湾、如今的江户湾,并在整个日本东部海域享有霸权。 不过,海上力量的强大并不代表一切。小田原征伐过后,成田家由于财力有限,肯定不会维持战时兵力,将家中常备兵力降至一千人——他家原本在非战时也就一千左右兵力,所以当时成田氏长带走一半去了小田原城,忍城老家就只剩80名武士和400多普通士兵,剩下的都是临时参与防守的农民。 这样一来,即便加上三崎城的京华正规陆战队一千八百人,整个三浦半岛的陆战兵力居然还不到三千。平时号称的“近万”纯属虚张声势,因为那剩下的部分其实都是舰队的水手。 好在刚刚移封至关东的德川家康还顾不上他们,他先是放弃了将治所放在小田原城的打算而定在江户城——名义上说是离三浦半岛太近,实际上高务实很清楚,德川家康在原历史上就没选择小田原城,因为他认为只有定在江户,才能更方便的将力量辐射整个关东地区。 眼下德川家康一边忙着搬家,一边忙着镇压各地零星的忠于北条家势力闹事,对三浦半岛的京华、成田态度非常和善,甚至还力邀京华去江户设立各种店铺、产业。 京华关东方面由于没搞清自家老爷对德川家康的态度,采取了模棱两可的回答,一边先稳住德川家康,一边紧急派人回京,请示下一步行动和面对各方时的态度。 除了这些事情之外,日本方面还有个更加“私事”的事情必须高务实亲自拿主意,就是甲斐姬的问题。 根据罗远的汇报,甲斐姬在成田家现在极有威望,一方面是由于她在忍城之战中惊艳的战斗表现,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已经成了高务实的妾侍,身份十分特殊。 罗远表示,成田家出自藤原北家,家格非常高,其从日本习惯而言虽然并非五摄家之一,但从血统和家格而言,甚至是可以合法出任摄政与关白的。 如今成田氏长有三女二子,长女即是成田甲斐,而二子一名氏范,但早夭,另一子名氏宗,不是他的亲儿子,是从堂弟成田长忠那儿过继的,本来是长忠的次子。 过继本来也没什么,反正日本人重视的家名而不是血统嘛!但问题在于成田氏长属于“早婚晚育”,他今年都已经五十岁了,长女还不到二十岁,而近来这位玉绳城主居然还病了。 成田氏长这一病可不得了,动起歪主意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其中最关键的一个不是别人,正是关白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作何打算没人知道,只知道这猴子忽然授了成田氏长“从五位下相模守”的职务。然后特意派人探视他的病情,之后又以成田氏移封属于加恩(石高增加了)为名,“建议”他去拜见天皇,之后则可以去大坂城治病休养。 由于打出了拜见天皇的旗号,再加上成田氏这次移封的确是增加了石高,成田氏长作为藤原北家嫡流实在找不到理由推辞,因此急得上火。 日本人重视家名延续甚于一切,氏长生怕自己这一去要是死在京都或者大坂,儿子偏偏不是亲生的,到时万一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别以为氏长是担心堂弟们会夺位,其实要真是他们,氏长反而不担心,因为堂弟至少也姓成田,家名延续不成问题。成田氏长真正担心的反而是京华。 日本与大明不同,日本人是允许女婿继承的,虽然一般来说会要求这位女儿是女婿正室,可是这一条在现实中却并不那么严格。如果这位女婿的力量足够强大,强行继承的情况在日本可不少见。 至于你要问明明自家女儿还有继兄(成田长宗这一年24岁,比成田甲斐还大),凭什么女婿能继承?嗯,当女婿足够强大时,女儿的兄弟莫名其妙死掉有什么好稀奇的? 哦,你又要问女儿自己的态度,以为她应该会力保自己的继兄?这可真是抱歉得很,日本武士家族最常见的教育思想其实是出嫁从夫,要求以夫家的利益为重,虽然未必人人都能做到,但绝大多数女子至少表面上是不会违背这一宗旨的。 换句话说,倘若高务实在成田氏长死后坚持要吞并玉绳城,理论上成田甲斐只能表示赞成——何况成田长宗还不是她的亲生兄长,这就更加危险了。 成田家自从忍城之战以来,原本就有明显的阴盛阳衰之势,虽然家族中的男丁还有好几个,但无人能与甲斐姬比威望。如此情形,再加上京华实力之强大,成田氏长的担忧根本掩饰不了。 罗远在给高务实的报告里表示,成田氏长现在最有可能的计划是提前退位隐居幕后,让成田长宗继承家主。他询问自家老爷是否要阻止这件事。 罗远之所以有此一问,主要还是担心成田家换了家主会影响京华对三浦半岛的控制,毕竟现在大家关系紧密是因为成田甲斐挂了个高务实妾侍的身份。 罗远毕竟不是日本人,按照他的思维,成田长宗和成田甲斐不过是堂兄妹,这要是在大明的话,成田氏长一死他们就要分家,是两家人而不是一家人,到时候京华和成田家的关系顿时就疏远了。 罗远自己的态度更有意思,他认为既然日本人和大明的土司一样,是能接受女家督的,那么干脆把甲斐姬推上成田家家主之位也未尝不可。 而且他提供的还不止这一个方案,他表示成田氏长虽然病了,但也未必一定就会很快死掉。因此,也可以考虑另一个办法,就是老爷马上把成田甲斐接回京师,“俟麟儿出,可以成田苗字承袭玉绳,事成之后改回高姓即可”。 ---------- 感谢书友“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之前所欠的1k今天补上了。 第273章 大战之前(下) 如果要问高务实对于罗远这个异想天开的方案第一感想是什么,那大概就是无语。不知道罗远是不是因为玉绳城的历史地位而产生了某些联想,因此才下意识里很想将其直接纳入京华的治下,为此甚至不惜让自家老爷未出生的庶子玩一出日本式的改姓继承。 为什么玉绳城会让人有“某些联想”?答案很简单,此时的玉绳城其实原本有一个响亮百倍的名字:镰仓。 镰仓这个地名一般和什么词连在一起?大概有两个:镰仓幕府、镰仓公方。 幕府大家都懂,指的是统治日本的一个机关,这个机关架空了天皇的朝廷,并且全部都是由武士掌握,是类似于军政府一样的存在。日本第二个幕府室町幕府,就是镰仓幕府倒台之后的第二个幕府。 在镰仓幕府末期,幕府将军的家臣“御家人”势力衰弱,后醍醐天皇掀起倒幕运动,许多武士都加入了进来,推翻了镰仓幕府。 然而,后醍醐天皇在夺回大权以后施行的“建武新政”偏偏是倒行逆施,使得许多对朝廷不满的武士又聚集在了当初的倒幕功臣足利尊氏身边,最终拥戴另一系皇族为天皇,建立起了室町幕府。 被赶下天皇皇位的后醍醐天皇不得不逃到了大和国的吉野,建立起一个据点,宣称足利尊氏等人此举是谋反,武士们拥戴的天皇是“伪朝”。待发展到了后来,这个伪朝就变成了北朝,而后醍醐天皇所在的自然就是南朝了,此时便进入了日本的南北朝时期。 南北朝时代一直持续了数十年,直到后醍醐天皇、足利尊氏等人都过世以后,才在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手上统一。 不过,室町幕府虽然统一了日本,但是幕府本质上是一个以幕府将军为首,由足利氏一门以及各地有力守护组成的一个联合政权。因为《建武式目》等幕府法的发布以及施行,后人并不能否认室町幕府是一个统一政权,虽然大部分中国人都比较难理解日本以及西欧的那种真正“封建”的制度为什么会长期存在——中国的“封建”其实和“封建”这个词的原意是有很大区别的,因为它的中央集权非常强大。 在第三代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以及之后的三任将军手上,幕府将军专制的体制得到了发展。然而,第六代将军足利义教统治之时,室町幕府盛极而衰,各地守护之间分成了许多派系,争斗不休,最终因为将军的处置不当,引发了“嘉吉之乱”,幕府将军足利义教被有力守护赤松满祐暗杀。 在这之后,年幼的将军继位,使得室町幕府日薄西山,进入战国时代,最终苟延残喘了将近一百年左右灭亡。 不过这里没必要从头细说日本战国,这里要说的话题是围绕“镰仓”而来。 镰仓幕府的建立者是大名鼎鼎的源赖朝,后来日本武士家族论起家格,很多著名人物的头衔里都有一个“源朝臣某某”,这个“源朝臣”的“源”字大多都和这位源赖朝大将军有关。 源赖朝消灭平氏后成为左右日本政局的头号人物,但是他并没有接管京都朝廷,而是致力于在关东建立和巩固自己的政权。在内战中他就确定形势险要的镰仓(后世神奈川县东南部)为根据地。 约一百四十年后,镰仓幕府被室町幕府替代。在室町幕府建立之初,因为室町幕府设立在了京都,考虑到关东的重要性,因此在关东的镰仓设立了一个负责管理关东十国的“关东管领”职役。 第一任关东管领由室町幕府初代将军之子、后来成为室町幕府第二代将军的足利义诠出任,在足利尊氏的弟弟足利直义于幕府失势以后,足利义诠上洛顶替了足利直义在幕府的位置,而足利义诠的弟弟足利基氏则作为新任关东管领前往关东。这位足利基氏便是后来关东足利家的家祖。 在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时期,权势熏天的足利义满开始自称起“公方”来,而关东足利家便也有样学样,自称公方,从此“关东公方”便诞生了。当然,其在室町幕府的正式职役仍然是“关东管领”。 “公方”这个词的含义,后世众说纷纭,如果站在日本所受中国文化传承的角度而言,那么“公方”的意义可能与赵宋时的“官家”有些类似。足利家的领袖自称“公方”,好比在中国有人自称“官家”,基本上算是彻底没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足利尊氏设立关东管领早期,也曾设立一个关东执事,类似幕府的执事(即管领)一样,作为关东管领的副官,由上杉氏的嫡流、山内上杉家与庶流犬悬上杉家轮流出任。 自从关东管领僭越升级成为关东公方以后,这位关东执事便也自然而然地升级为“关东管领”了。关东管领统辖关东的根据地正是镰仓,而在这里同样也像京都的幕府一样设有政所、侍所、问注所等机构。 这其中,侍所所司由关东名门千叶氏世袭,并且镰仓府还模仿幕府的“三管四职”,将千叶氏与小山氏、长沼氏、结城氏、佐竹氏、小田氏、宇都宫氏、那须氏八家名门并称为“坂东八屋形”——大概意思就是关东八将。 不过,真正意义上的关东管领实际上只传了四代,在第四代足利持氏时期关东管领遭到了室町幕府的讨伐,兵败身亡。 在战国时代前夕,足利持氏之子足利成氏复归镰仓就任关东管领,但是却因为杀父之仇与执事上杉氏矛盾重重,最终酿成了享德大乱,足利成氏不得不逃到支持者更多的古河抵抗上杉氏。 在战国时代,关东足利家的据点从镰仓变为了古河,因此他们也被称为“古河公方”。自此,镰仓的地位才逐渐下降,人们开始以此地新建的玉绳城来称呼这个原本极为重要的原政治中心。 正是因为镰仓历史辉煌,而且其中饱含政治意味,罗远根据高务实此前交待的一些任务来推测,认为自家老爷对日本是“大有所图”的,于是对玉绳城产生了强烈的觊觎之心。 原本因为成田甲斐成了老爷的侧室,罗远对玉绳城倒还没有什么想法。然而情况一旦生变,成田家的未来走向似乎变得不那么确定,他对玉绳城便生出了别样心思:既然你们成田家的人靠不住,那不如还是让京华自己拿着。 镰仓府玉绳城,这地方虽然已经不如多年前那样敏感,但毕竟仍然是天下武士之乡。京华或许可以租借三崎城,但显然不可能把镰仓旧地玉绳城也“租借”了,否则天下武家何以自处?因此他便想到了这么一出偷梁换柱的把戏。 罗远的报告送来京师时,虽然高务实第一反应是觉得很无语,但作为秘书长的刘馨却认为这主意很不错,至少是一个可以作为预案的存在。 她甚至毫不客气地表示,高务实的无语本质上是对“冠姓权”的过激反应,换句话说就是认为自己那个还不存在的庶子不应该为了玉绳城改换姓氏——哪怕只是过渡一下也不行。刘馨认为这“很不务实”,为此她提出了三点理由以期说服高务实。 第一条理由是,成田甲斐将来就算生下儿子,那也只是庶子,而庶子在大明是没什么地位的。别说最重出身的大明了,中国历朝历代对嫡庶之别都很看重,比如唐高祖李渊其实有22个儿子,但只有四个嫡子有继承皇位的机会。由于玄霸夭折,因此便只有建成、世民、元吉有资格争嫡,其余儿子们在史书中连捞个露面的机会都很难。 那么按照大明的传统,高务实将来的家业就算再大,归根结底都是嫡长子一个人的,就算高渊有亲弟弟,都很难分到一杯羹,何况庶弟? 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庶弟去稍微牺牲一下,为高家换来一个政治意义非常重要的镰仓玉绳城,反过来对他将来在家中的地位也是有好处的,何乐而不为呢? 第二条理由是,日本的风俗习惯对这样的操作完全认可,这可以让成田家的家臣甚至领民们对此不会产生抗拒心态,让京华能够轻易的用如此简单的政治手段把一个敏感而重要的地区收入囊中,这难道不是你高司徒平时最喜欢玩的政治征服吗? 不仅成田家这边没话说,甚至日本朝廷、丰臣公仪对此也找不出理由来反对。毕竟成田甲斐血统明确,她的儿子要改苗字继承成田家的家名家业属于成田家内部的事,在日本这个“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的国度,外人对此没有置喙之权。 至于第三条理由,那就是对于“姓氏”和“苗字”关系的认定。后世日本人是把苗字当做姓的,其依据是明治天皇的《苗字必称令》。然而,在此刻的日本,苗字到底算不算姓氏那可不一定。 打个比方,原历史上万历二十七年闰四月丙戌发布的《平倭诏》中是如何称呼丰臣秀吉的?“属者东夷小丑平秀吉”——看清楚,是平秀吉而不是丰臣秀吉! 之后还有提到日本被俘将领的地方是如何表述的呢?“……仍槛致平正秀等六十一人,弃尸稿街,传首天下”——依然是以“平”为姓。“平”就是“源平大战”中那个与源赖朝的源氏其名的“平氏”。由此可见,在大明这边获得认可的“姓氏”根本不是苗字。 当然,此时日本人对于姓氏的区分本来也没有获得大明的认可。以“德川次郎三郎源朝臣家康”为例,德川是苗字,而且是家康自己改的,他家原本的苗字是松平;次郎三郎是他们家族嫡子的专称,跟老二老三无关,家康他爹也是“次郎三郎”,但本质上“次郎三郎”也可以算作苗字;“家康”就不必说了,就是名。 而关键在于“源朝臣”,这三个字其实分作两个词:“源”在日本是氏名,“朝臣”反倒是姓。 中国此时早就不兴“氏”这个概念了,所以日本这习惯要“换算”来大明就会很麻烦,而且你“朝臣”是姓的话,大明这边一看没准要懵:怎么抓到的所有日本将领全姓“朝臣”?我这是捅到朝臣窝了吗? 因此大明便把日本的“氏名”当做他们的姓,丰臣秀吉于是就成了“平秀吉”,其余人等以此类推,反正能混到值得一提的肯定都是源、平、橘、藤原四氏贵族之一。至于丰臣,本来日本天皇是将其作为氏名赐予秀吉的,但……可能大明不承认,上溯了一下历史就仍然让秀吉姓平了吧。 总而言之,刘馨的意思很简单:反正大明根本不认可苗字这玩意,你将来那位庶子就算去搞了个成田苗字,那也只在日本有用,所以他连高姓都不必改,你高司徒就不要那么纠结冠姓权这种事了,只当儿子自己取了个号便是。 要说这道理倒也能说得过去,但高务实也有他的无奈之处,苦笑道:“你们怎么就好像能确定甲斐姬一怀就怀个儿子?这事能说得准吗,如果生个女儿呢?就算是日本人,女儿要继承家业,那也得是他们成田家死到没有其他男丁了才行的,而他们家光从同辈来说就有好几个男丁。” 谁知刘馨根本不在乎,摇头道:“甲斐姬有亲儿子固然是最好的,但日本人同样也不拒绝养子,养子同样享有继承权,所以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另外塞个儿子作为甲斐姬的养子去继承镰仓。” 顿了一顿,刘秘书长忽然忍不住噗嗤一笑,半是调侃地道:“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东家你这个生儿子的任务现在完成度实在有点低。作为京华的秘书长,我有责任认真进谏……” “光进谏管什么用啊?”高务实白眼一翻:“要不秘书长牺牲一下小我?” 刘馨玉面飞霞,偏过头去,飞快起身道:“东家既然对此事没有其他反对意见,那我先去回复罗远,让他尽早安排甲斐姬来京。”说罢不等高务实多说,飞也似地逃走了。 ----------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4章 蒙元经略(上) 万历二十年十二月丁亥朔,上命户部尚书高务实经略蒙元诸事,督禁卫军及蓟辽宣大七镇,兼管天津备战。赐尚方剑,诸将官不用命者军法从事,毋庸报闻。 消息一出,原先还只在私下议论的关于“开春伐元”之事便直接摆在了台面之上,而对于高务实“二任经略”,也难免议论纷纷。 前一次高务实任经略,本质上是朝廷虚张声势吓唬人。因此,那次虽然创下了一个记录,即他在名义上掌握七镇边军的同时居然不曾卸任戎政侍郎,边军京营一把抓,但因为那一次他甚至根本不打算离京,故而朝廷百官也没有太大的反应。虽然也有人上疏表示如此作为会导致隐患,但基本上没闹出多大声响。 然而这一次可不同了,这次高务实手里掌握的力量甚至比上次虚张声势的更加庞大,立刻就引起很多官员上疏表示反对。 要说权力大,其实也的确大:禁卫军不必说了,这几年来朝廷费尽心力打造的核心精锐,全军虽然只有六万余人,但火炮配备达到同等兵力边军的两倍以上,禁卫军中的骑兵部队一人三马,可谓全大明最富; 蓟辽四镇为蓟镇、辽东、昌平、保定,其中辽东有兵十八万,蓟州有兵十八万,昌平有兵六万,保定有兵四万,这就高达四十六万大军。 另外还有个天津被单独开列,这天津镇是由于天津港越发重要之后新设的,还没有被划归蓟辽总督管辖,所以这个镇稍微有点例外。它的马步军只有两万左右,但却有一支水师。不过圣旨只说让高务实兼管天津备战,考虑到水师不可能去察哈尔,高务实也不差那两万步骑,因此天津镇大概不会真正参与作战。 宣大那边和之前差不多,宣府有兵十三万,大同有兵十二万,山西有兵七万,合计是三十二万大军。如此算来,高务实如上次一般,手底下依然是八十多万大军,好像没什么区别才对,怎么就不同了呢? 且不说上次只是虚张声势,而这次是实打实的要“督”军,实际上后面那句赐尚方剑的表述才是更让人震撼的。 本来大明的文官地位就高,专门派去边疆督军作战的总督乃至巡抚都经常有被赐予尚方剑的时候,以便能对麾下将领形成足够的威慑。然而,以往在赐尚方剑时的表述都是“总兵以下不用命者军法从事”,而这次高务实的待遇却明显不同了,他是“诸将官不用命者军法从事”,并且“毋庸报闻”。 首先最明显的差别就是,高务实有权在他认定对方“不用命”的时候阵斩总兵这大明最高一级的将领,不仅能斩,甚至还“毋庸报闻”。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杀了白杀,连上报都不用,朝廷全面放权,对他不加丝毫制约。 另外还有一点,这句话说得不够确切,是能够引起歧义的。“诸将官”这三个字是应该理解为“所有将官”,还是理解为“所有将、官”?这个差别可是天上地下,前者仅指武将,那倒也无所谓,就算真杀了哪个倒霉总兵,朝中诸公心底里恐怕也谈不上多么心疼。然而万一要是后者那可就不行了,那是要包括文臣的! 怎么能杀文臣呢!这是暴政啊! 虽然圣旨里这话有点含糊,但京中百官显然绝不含糊,纷纷上疏要求皇帝释疑,必须把这事说清楚——说清楚当然不是根本,根本问题是必须保证没有人可以擅杀文臣! 事情到了这一步,甚至连实学派的官员们都无法善了,部分人也跟着上疏表示擅杀文臣是不对的,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除了高务实这一系的嫡流大部分立场尴尬只能保持沉默之外,几乎处于满朝反对的局面。高务实本人也连着上了两道奏疏,第一道奏疏表示自己绝不会胡乱加罪于文官;第二道奏疏则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态度,说自己也不同意经略获得处置文臣的权力,并且强调此乃天子之权,即便是天子下赐了天子(尚方)剑,为臣者也不敢擅专云云。 本来这事按说只是一个字的问题,宫里随便回应一句也就是了。然而不知为何,一连等了三天皇帝都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来,所有的奏疏如同泥牛入海,一点回应都没等到。 就当外廷的发酵已经有些过度,内阁绝大多数阁老都觉得必须再以请辞来提醒皇帝了,宫里却突然往内阁递了条手谕。这道手谕谈不上命令,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皇帝在手谕中问了阁老们四个问题:“经略何职?所负何责?当予何权?其司何毕?” 经略是个什么职务?经略要对什么事情负责?该给予经略何等权力?经略的任务做到什么程度算是完成? 这看似是四个明确的问题,但阁老们都是人精,知道从表面推及内在,实际上皇帝这四个问题都是指向一件事:如何定义“经略”。 说起来,这可能是大明一贯以来的某种痼疾。有明一代,始终缺乏军事高级长官的经制官职设置,朝廷文官被派遣到地方上,大都是以兵部、都察院等挂衔的特殊身份,驾凌于三司之上。 巡抚、总督两职的来历和差别此前已有所述,两者都不是“经制之官”,本质上都是“事职”,权力来源并非朝廷架构,而是皇帝的临时委任。而“经略”也同样如此,甚至与总督、巡抚已然常设化相比,它既不常设,职司也从来没有准确定义。 换句话说,经略这个职务,它的功能、权力、运作等等,完全取决于皇帝如何安排。 这里又要鞭打一下《明史》了,因为《明史》中说:“天启元年,置辽东经略。经略之名,起于万历二十年宋应昌暨后杨镐。至天启元年,又以内阁孙承宗督师经略山海关,称枢辅。崇祯四年并入总督。十一年又增设总督于保定。” 所以说《明史》经常不靠谱,这里就显然错了。从《明实录》中的记载来看,最早的经略并不是出现于天启年间。当然,这里可以将“经略”理解为动词,作为“经营军务负责功略”之类的意思来理解。 如弘治十八年六月丙辰:经略山海关工部左侍郎李鐩回京,上经略事迹。起庙山口迄于密云墓田谷关,展出荒地五十顷二十庙,修边墙二万四千七百九十余丈、糠沟三千三百余丈、墩台、敌台、城楼、营堡等项共一百七十余座,营房三百八十余间。(《武宗实录》) 正德十三年正月癸卯:鞑贼五赤金率众往牧河套,将入寇延绥,守臣以闻。兵部议令:“延绥副总兵朱銮、参将杭雄、游击周政、刘玉军安边营等处,纪世楹、冯大经以次东驻便利城堡;总兵柳涌守镇城相机发兵,宁夏总兵安国守镇城,副总兵路英、游击李永定军清水营、花马池、定边营等处,与东路参将各饬兵巡哨、应援,陕西总兵赵文、都御史郑杨驻固原经略。请将俱听自为战守,不必遥制。”从之。(《武宗实录》) 正德十六年七月庚午:兵部奏:“居庸、紫荆、倒马三关修筑墩堡、城楼、墙壕凡九百有奇。都御史李瓒所经略也。”(《世宗实录》) 万历三十年十一月甲申:起都察院右都御史蹇达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经略御倭;右佥都御史户应元巡抚浙江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神宗实录》) 当然《明史》也有其他的记载,如万历二十六年六月丙子:巡抚天津佥都御史万世德经略朝鲜。 在以上这些可以看到,工部侍郎也可以就任“经略”一职,因此“经略”的实际最低“标配”大概可以看做是侍郎。换句话说,就是六部堂上官及以上的大臣即可以在皇帝认为有需要的情况下出任“经略”。 而明史中提到的杨镐,则是在万历四十六年闰四月庚申:起升杨镐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神宗实录》) 从字面上来理解,杨镐的实际职务是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负责“经略辽东”,“经略”在这里当成动词来理解更为合适。 这样理解并没有问题,比如说有些时候,总督和经略都常常作为动词混淆在一起使用。如《明史》记载,万历二十二十五年春正月丙辰:朝鲜使来请援。二月丙寅,复议征倭。丙子,前都督同知麻贵为备倭总兵官,统南北诸军。三月乙巳,山东右参政杨镐为佥都御史,经略朝鲜军务。己未,兵部侍郎邢玠为尚书,总督蓟、辽、保定军务,经略御倭。 咦?这里的邢玠就更有意思了,他是以兵部侍郎的身份既担任了总督,又担任了经略。 那么综上所述,“经略”这个事职实在是非常笼统、模糊,定义十分不明确。皇帝以手谕形式向内阁“询问”这个“经略”到底算什么、是什么,实际上是反将一军: 你们说朕给的权力太过了,但经略本来就是皇帝临时委任的事职,给多少权力是从任务本身的重要性和完成任务所需的权力来综合衡量的,作为大明立国二百多年以来针对蒙古的“最后一战”,那是何等的兹事体大!朕给予“蒙元经略”超出以往各经略的权力有什么不对? 这四问,或者说这一问,着实是把众阁老给问住了。倒不是说找不到话来回答,而是无论怎么回答都很难把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文官重不重要?在阁老们看来当然无比重要,完全是大是大非方面的政治正确。然而,皇帝的意思也没错啊,消灭蒙元对于大明而言同样是不折不扣的政治正确,谁敢反对这个观点,去孝陵或者长陵面前享受凌迟待遇应该是很合适的。 你要问为什么?因为大明朝的“得国之正”就是来自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是大明朝的统治正当性的根本注脚。 既然无法做出比较性、选择性的回答,因此内阁只好运用“答题技巧”,避免谈论“哪个更重要”,反而转移关注点,开始讨论“经略”这个职务是否需要明确定义,以及如果需要则该如何定义,甚至还要讨论事职与经制官之间的关系该不该做出某些改变。 面对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无论是心学派的申时行、王锡爵,还是实学派高党的吴兑、梁梦龙都不打算“抢答”,最后居然是王家屏先开口了。 王家屏的风格一如既往,有事说事毫不含糊,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将经略这个不常设的事职做出根本性的改变。 他的理由并不复杂,就是说经略一职乃是因事而设,国家哪里出了比较严重的事务需要有方面大员临时坐镇,那么就设置一个专门的“经略”,事毕即罢。这样做的好处很明显:经略一般权力很大,临时设置也就罢了,万一常设,谁来监督他,谁来制衡他啊? 王家屏的立场一贯比较中立,甚至相对来说他对实学派还有些许倾向,这话说出来虽然是针对了高务实,但本质上的确不是针对高务实这个具体的人去的,这一点连吴兑和梁梦龙都很清楚,因此两人也没有跳出来反驳,而是打算等等,先看申元辅怎么回答。 谁知道申元辅还没回答,许次辅居然很少见的主动掺和了进来,明确表示赞同王家屏的意见。他认为经略因事而设、事毕则罢的机制非常好,不仅可以灵活处理各种因为意外而发生、根本不可预料的大麻烦,而且不会导致结构性的权力失衡,从而避免给国家带来隐患。 申次辅意味深长地表示,诸公还是要就事论事,不要动不动就无限拔高——比如说当前这个问题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嘛,只要搞明白一件事就好:欲打赢此仗,真的需要经略拥有斩杀前线文官的权力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ps:键盘的n键似乎有点不灵了,如果出现比较神奇的别字、别词,请大家海涵并提醒我改正。 第274章 蒙元经略(中) 许次辅忽然跳出来提醒大家要就事论事,但仅仅只是这个举动,在场的人精们便立刻开始揣摩他这样做的用意。 要不怎么说成功的政治家都仿佛学过犯罪心理学一样呢,因为在政治家的眼中,另一个政治人物无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首先需要思考的都是对方的动机。 许国的动机并不难猜。他和沈鲤的同盟虽然也称得上实学派内的一方势力,但毕竟依靠的只是他们两位招牌人物,两人手底下的得力干将着实太少。错非两人都身居高位,否则断然不能与高务实手下三届首辅之余荫相抗衡。 更何况除了三首辅余荫,高务实也早已展现出他的文武全才,在九边武将之中的名望举世无双。除非朝廷已经安逸得毫无边患,否则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绝不会动摇。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次辅作为实学派内部的另一派,不可能指望打倒高务实,而只能寄希望于不让高务实的权力地位继续膨胀。因此,他跳出来说这番话必然是不愿意见到蒙元经略的职权太过膨胀。 吴兑立刻发话了,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道:“次辅所言极是,就事论事才是正理。不过依我看,眼下的问题倒并不在蒙元经略这个事职的权力边界之上,而是尚方剑的权力是否该有限制……若诸公以为当有,又是因何道理。” 许国一听便有些皱眉,心里有些怀疑吴兑的用意:莫非你想说皇权不可限?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吴兑应该不会这样无视“原则”——你也是个文官,皇权要不要限制、可不可以限制,难道你不知道?大明的皇权这两百年来不正是我们文官一直在努力限制的?只不过这话不能明说罢了,毕竟皇帝本身就是“天”的具象化,在道理上是不可违背、至高无上的。 不过即便如此,代表皇帝的尚方剑是否也意味着享有全部的皇权,这一点就很值得商榷了,毕竟那只是皇帝赐予的一把剑,不仅效用有时限,行使权力的覆盖面也有规定范畴,那么其代表的皇权本身也自然是不完整的。 在场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尚方”的来历他们个个都是清楚的。所谓“尚方”,昔日原是皇宫里掌管皇帝和皇室贵族衣、食、住、行、用具的官署“少府”辖管的一个部门,负责官员称“尚方令”(不是尚书令),专门掌管皇帝御用刀剑之类器物。 该机构始于战国,秦汉以后相沿,《后汉书》中就有“尚方令一人,六百石”的记载。可见所谓尚方剑、尚方宝剑,就是从皇宫里铸造出来的上等宝剑。这种剑平时藏在尚方,用料精选,做工讲究,绘有龙凤图案,锋利无比,一剑出鞘,可以立毙骡马性命,故汉代称“尚方斩马剑”。 据《汉书·朱云传》记载,朱云曾上书皇帝:“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这段史料说的是汉成帝的老师、丞相、安昌侯张禹贪赃枉法,广占良田、欺压百姓,朱云请求皇帝赐下尚方斩马剑斩杀张禹,以收杀一儆百的功效。 不过这事没成,成帝认为他是以下犯上,一怒之下吩咐侍卫把朱云拖出去斩首。朱云死抱皇宫栏杆不放,侍卫用力过猛,居然把他和栏杆一起扯断。幸亏当时旁边有正直官员为朱云说好话,这才免去杀身之祸。而“朱云折栏”便成为忠臣敢谏的成语典故。 由此可见,尚方剑在两汉时是不会被轻易赐用的。《后汉书·蔡伦传》也记载,帝令中常侍蔡伦(就是改进造纸术那位)升官尚方令,监制尚方剑。而蔡伦后来还说过“御用之器,臣庶不得私用”等话。 至于说尚方剑所代表的权力,直至唐代,被皇帝授予尚方剑的官员大都还没有不请示皇帝便能自主决断杀人之权。 到了北宋,赵匡胤黄袍加身,夺取后周政权后,开始施行尚方剑特权,赋予少数高级将领“如朕亲临,违法专杀”的权力。据宋《武经备要》记载:“本朝之制,大将每出讨,皆给御剑自随,有犯令者,听其专杀。” 不止是宋,辽、金二朝也都有过运用赐剑专杀权的事例,不过多在军政领域,主要是为了解决武将外出征战过程中,距离京师朝廷远,每事奏请,恐失战机的实际问题,这也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由来。 但宋、元之前皇帝对尚方宝剑秉持慎用、军用的准则,武将的专杀权力也受到一定的限制。如《宋史·陈执中传》中就讲,赵匡胤赐大将曹彬尚方剑时吩咐:“副将以下,不听命者可斩”。 后世拍电视剧,最先出名的大概就是青天大老爷包拯,但其实宋代在司法领域并不使用“尚方剑”,或者说专诛特权。 开封府尹包拯断案理刑用的是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分别处置违法乱纪的皇亲国戚、贪官污吏和地痞恶霸。而电视剧中又说开封府尹包公就有一把“上斩昏君、下斩佞臣”的尚方宝剑,这显然是过度的艺术加工渲染出的结果。 究其根源,大概是由于历史上确曾有尚方宝剑,加之民众对清官的无比崇敬和期盼包青天惩恶扬善的心理所致,事实上宋代尚方剑使用并不常见。 元朝时也有尚方宝剑,不过更多是作为皇权的象征和赏赐品,且有隆重的授剑仪式。例如元世祖忽必烈在位时,道士张留孙以神奇医道治愈皇后的病,帝后大悦,尊其为天师。张留孙固辞不敢当,乃号上卿,命尚方铸宝剑以赐,建崇真宫于西京,专掌祠事。可见此时尚方剑还没有广泛用于国家政务和军事征伐。 至元七年(1270年)时,四川、陕西发生反抗蒙古的武装叛乱,中书省臣异常忧虑,“请专戮其尤者以止盗,朝议将从之。”也就是说中书高官官丞相建议授予出征将帅尚方宝剑“专杀”权力来镇压盗寇,朝议准备采纳。 不过此时翰林学士、侍御史高鸣提出反对意见。他认为:元制令天下上报死囚犯,必须报批才准行刑,这是慎重用刑、顾惜民生的做法。现在如果听从中书省的请求,“是开天下擅杀之路,害仁政甚大”。忽必烈采纳高鸣不能乱开杀戒镇压民众的建议,没有授予征伐将帅“专戮”特权。 前朝的尚方剑都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那么大明呢?诸位阁老一回顾,发现尚方剑真正开始“发威”还真就是从大明始。 大明一开始的时候,大将出征的权力象征主要是皇帝赐予王命旗牌,不过王命旗牌只能便宜行事,并无专杀之权。 这其实很正常,毕竟中国历代都有个基本思想叫做“人命关天”。你要问这种思想的表现在哪?在明朝来说,就是如果要处死罪犯,一般是需要皇帝御笔朱批的——赐尚方剑便是给了官员直接杀人的权力,这当然是很大很大的权限。 不过这里有个问题,有明一代赐尚方剑虽然不像过去历朝那样稀罕,但真正开始频繁赐予尚方剑并给予专杀之权,正是从万历朝始。再仔细一点,可以说正是从“万历三大征”开始。 如原历史上记载最为明确的赐尚方剑,就是从孛拜之乱时赐予魏学曾尚方剑。《神宗实录》的原文是这样的:“……并赐魏学曾尚方剑斩临阵不用命者以肃军法。上切责学曾讨贼数月未平,致虏助逆,威令不肃,诸将生玩其间,复有希功忌能观望之念。以方用兵,姑与更新,赐学曾剑一口,将帅不用命者军前斩首。” 之前多次说万历帝有个特点,就是一旦决定用人,给权方面绝不含糊,而且不会因为早期失利而动摇。除非此人拿着大权而长期办事不利,那才会引得皇帝震怒,然后该罢的罢,该杀的杀。 高务实以往出征也有获赐尚方剑的时候,但权限同样是被限制在武将之内,所以朝中文官没有表示什么不满,就像历史上平孛拜的魏学曾一般。 后来赐尚方剑就开始变多了,三大征时的文官主帅几乎全都被赐了尚方剑。如平杨应龙时的总督李化龙、朝鲜经略邢玠等都在其中。当然万历末年获赐尚方剑的大臣中最出名的大概是杨镐,由于这事过于出名,应该不必赘述。 不过万历朝赐尚方剑好歹都是真碰上了大事,要打大仗,需要调动多方兵马于一人麾下,因此赐尚方剑倒也好理解。然而事情发展到明末就有些不对劲了,尤其是圣天子崇祯帝,赐剑搞得跟赐大白菜似的,终于导致了一个直到后世都争论不休的事,便是袁崇焕杀毛文龙。 其实袁崇焕杀毛文龙这件事,本质上就是“尚方剑权限”的界定问题。换句话说,就是袁崇焕手里的尚方剑到底能不能杀毛文龙——问题不在于杀得对不对,而是能不能。 正是由于尚方剑的特权没有明文规定,因此事实上每一把下赐的尚方剑权力都不一定相同,具体要看皇帝圣旨中是怎么说的。 在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前,能够看到记载的尚方剑特权大致区别不大。万历末年杨镐的尚方剑,一开始是有人为杨镐申请赐剑,当时官方记载的是“总兵以下不用命者得以军法从事”,不过皇帝对这次申请虽然批准,但后来赐予尚方宝剑时的授权说明则改为“将帅以下有不用命者先斩后奏”。 虽然前提都是“有不用命者”,但是范围从“总兵以下”改成了“将帅以下”,权利由“军法从事”改成了“先斩后奏”。杨镐的这一把尚方宝剑,在授予“先斩后奏”的权利,并指出“不用命者”这个前提时,还使用了好大一段文字,从当时的背景和君臣往复陈述来表明什么叫“不用命者”——事实上主要针对的是贪生怕死和做逃兵两类。 天启初年熊廷弼的尚方宝剑,官方记载的申请文字是“……甲辰上谕:阁臣请以经略尚书熊廷弼奉命专征,宜重事权,兼隆礼数,除专敕外加赐敕书一道,尚方剑一把,将士不用命者,副总兵而下先斩后奏”。 但是皇帝对这次申请批准后赐予尚方宝剑时的授权说明则改为“熊廷弼仍赐剑一口,将帅以下不用命者先斩后奏”。虽然前提依旧是“不用命者”这一点没有改变,但是授权范围则由申请时的“副总兵而下”改成了“将帅以下”。 袁应泰的那把,则多了一个可先斩后奏的前提。因为他是先向皇帝道过苦水,说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于是皇帝稍谕安慰,赐尚方宝剑说“将帅以下有违节制、不用命者先斩后奏”,依然包含“不用命”这个前提,但是多给了一个“有违节制”。 那么这里第一个问题来了,“将帅以下”到底是个什么范围?其实就是总兵以下——没见过哪位参将被人称作大帅吧? 毛文龙当然是总兵,而且不仅仅是总兵。总兵只是事职,更关键的是毛文龙的经制官已经做到头了——他是左都督,武将顶级。除此之外更吊诡的是,毛文龙自己也有一把尚方剑! 尚方剑对尚方剑,按说那不是一回事吗?然而真不是,文官袁崇焕请出尚方剑,当着毛文龙麾下一大批骄兵悍将的面,面色淡定地杀了他们的主帅。 全场没有人敢跳出来反对,甚至连毛文龙自己都没敢动,就这样任由袁崇焕生生斩了! 是不是有点背脊生寒?但是,这就是文官,就是法度未废时的文官。 文官杀武将如杀猪狗,朝廷诸公不会有什么异议,然而莫名其妙的是在袁崇焕上疏向朝廷报告此事并表示引罪之后,崇祯居然对这样的行为表示了认可:“……卿能周虑猝图,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一切处置事宜遵照敕谕行,仍听相机行。” 杀得对不对,后人各有论断,但崇祯帝认为袁崇焕有这个权力杀,这算是官方定性。至于定性得准不准,导致了什么严重后果,其实都是题外话了。反正后来到了杨嗣昌去剿贼时,他干脆自己给自己定了规矩,说总兵“不用命”也不杀,只夺帅印以一副将代之——可见袁崇焕杀毛文龙捅了多大的篓子,造成多严重的影响,以至于另一位顶级文官要自己给自己限制权力。 众阁老历史精熟,各种制度乱熟于胸,都能从自己需要的立场来找到理由。 许次辅道:“前朝俱无此滥权者也,我朝何独之?” 吴阁老便道:“经略蒙元乃二祖列宗之所望,天下中兴在此一举,敢问前朝可有故事以拟耶?” 争到后来申时行终于打了圆场,一如既往地和稀泥道:“诸公各有其理,何不变通一二?我意督抚不用命者,立解其兵柄,简一监司代之;副使不用命,立摘其乌纱,简一属官代之;余者悉以尚方剑从事,如何?”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神霸天下2”、“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4章 蒙元经略(下) 申时行在后世被称为“八面玲珑”的确是有原因的,这个建议就很好的避免了矛盾激化,同时又不会导致“蒙元经略”加上“尚方剑特权”之后高务实手中的权力出现失控。 尚方剑的特权来自于皇帝的赐予,理论上是皇权的临时让渡,如此一来无论是“怎么让”还是“让多少”,其实都跟别人无关,只要皇帝乐意就行,因此直接反对其实找不到绝对站得住脚的道理。 既然如此,承认皇帝赐予的特权就是无可避免的,何况现在内阁中还有如吴兑这样明确站在高务实一边的阁僚。不过申时行仍然四两拨千斤地处置好了这一问题:你说要“一切为了彻底战胜蒙元”,这我不能反对,但我可以控制力度——即便有人不听令、不用命,也未见得要当时就杀,我准许你临时夺了他的权柄,这不就行了? 至于那个人怎么办,朝廷自然可以“容后再议”,如此主动权便回到了内阁手里。虽说高务实在朝中具有强大的影响力,但只要那个被他撤换的人没死,事情就还有转圜的机会。 就算再不济,那也可以另调他职,不至于一下就折损掉了——“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这话在任何时代其实都是适用的,真不是胡说八道。 到此,内阁终于勉强取得了一致,站出来就近几日朝廷百官关心的问题做出了一个“总建议”,由首辅申时行亲自撰文、全体阁臣联名附署上奏皇帝。 这一次皇帝的态度也温和了下来,用大加赞扬的语气肯定了内阁众爱卿公忠体国、着眼全局的优良作风。同时,皇帝按照内阁的提议,重新确定了一下高务实这位“蒙元经略”受赐尚方剑后具有的权威。 不过皇帝的决定固然已经下来,作为当事人的高务实还是要按例请辞一番。这属于常规套路,最后肯定是皇帝不允,而高务实勉为其难、战战兢兢接受,因此过程就不多说了。 消息传到尚书高府,刘馨便有些感慨,摇着头道:“以往我对‘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还谈不上太有感触,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难道所有的事情无论对错,只要有两派强大的政治力量相争,最后就只能互相妥协?” 高务实耸了耸肩:“政治这东西,之所以后来很多人都说是最肮脏的,原因可能就在于它与善恶对错无关,唯一与之相关的就是利益。当然,最终妥协成什么样,还与利益相关各方所具备的力量有关。” 刘馨瘪了瘪嘴:“从这件事上看,你的力量似乎倒已经超过心学派了——你看,虽然你不能杀了反对你的人,但至少可以夺了他们的权柄,这已经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贯彻你的意志了。相反,申时行做了这样的让步之后,我想那位蓟辽总督一定要睡不安稳了。” “未必是我的力量超过心学派。”高务实摇了摇头:“一个人在政治上拥有的力量从来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量值,申元辅此次妥协并不代表他们整体力量衰退,而只是在此次作战这个特殊事件中不便与我正面交锋罢了。” “但是不论怎么说,他们现在妥协到这个地步,心学派在此次作战中能捣乱的机会可就大大减少了。”刘馨皱眉道:“可若是他们不捣乱,此战一旦大明完胜,你的声望必定一时无两,到时候他们还怎么遏制你?” “你说的捣乱,大概仅止于李制军和李总戎二位吧?”高务实摸了摸下巴,道:“他俩当面和我唱反调的可能其实原本就不大,多了这把尚方剑也只能说会让他们更加规矩一些。不过,真要和我捣乱的话又何必非得是前线的制军与总戎?” “你是说在后方捣乱?”刘馨偏着头琢磨了一下,摇头道:“可是看皇帝的态度,他恐怕绝难容忍有人在此次大战背后搞事,谁这么大胆子敢越这个雷池?再说了,你自己是户部尚书,兵部周本兵也不可能不好好配合你,这种情况下外人又如何给你们捣乱?” 高务实摇了摇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在我觉得可能出问题的方面提前布置,但他们最后会怎么做,现在我也拿不准……你知道,王阁老的胆量可比申元辅大得多,而现在许次辅的危机感恐怕也非常强。他们两方会不会联合起来一致对我,亦或者即便不说联合,互有默契地做出什么事那也是很有可能的,对吧?” “所以你有什么想法或者应对吗?”刘馨问道。 高务实继续摇头:“没有。有些事情很难在事前就安排得天衣无缝,还是要见招拆招。” 刘馨不禁叹了口气,换过话题,问道:“成田甲斐的船预计明天就要到天津了,秘书处已经安排了迎接,另外还根据夫人前次的吩咐为她安排了礼仪教习,所以她大概会在天津呆两三天再来京师。” 高务实“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刘馨见状,微微挑眉:“你没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你们都安排好了,我还要交待什么?”高务实摆摆手,道:“与其关心什么礼仪,我倒是更关心日本方面的动向,尤其是上个月报告的那件事,我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 “上个月?”刘馨微微蹙眉,道:“你是说丰臣秀吉派人跟着海贸同盟的船队去朝鲜买高丽参和貂皮的事?” “不错,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件事有问题。”高务实左手五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扶手,缓缓道:“日本虽然以往也和朝鲜有过直接贸易,但基本上是通过对马守宗义智来进行,这一次换成了毛利家派船和我们的贸易舰队同去,为什么?” “你怀疑其中有问题?”刘馨想了想,蹙眉道:“毛利家的水军在日本算是不弱,但这次不过派了一艘船而已。考虑到人参貂皮都是贵重货物,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高务实道:“历史上丰臣秀吉出征朝鲜之前,也是先派人去和朝鲜谈过的,虽说朝鲜对他的无礼举动明确表示了拒绝,但从流程而言……” “你觉得丰臣秀吉依然会这么做?”刘馨有些不信,摇头道:“可是我们安排的人回报说丰臣秀吉自从去年死了次子(丰臣鹤松),整个人现在就关心两件事,一是各种祭奠死去的次子,在全日本搞了许多活动;二是再生一个儿子,和那位淀夫人热火朝天准备再生一个……”似乎察觉到这话有些不雅,刘馨轻咳一声,没有继续。 丰臣秀吉在小田原之战后从远征凯旋回到聚乐第,次年一月,丰臣鹤松不到两岁就生病了。丰臣秀吉命令全国的神社佛阁祈祷病愈,并再次向春日神社捐赠300石进行祈祷,不久丰臣鹤松就恢复了。 但是到了八月,丰臣鹤松又生了病。丰臣秀吉再次命令全国的神社佛阁祈祷病愈,向春日神社捐赠了治愈的上一次祈祷的剩余700石,以及天正十六年大政所生病时祈祷的剩余七千石,还有新的一千石。除此之外,丰臣秀吉云集天下名医为儿子看诊治疗。 秀吉本人也跑去东福寺祈祷,但在三天后的八月初五,丰臣鹤松仍于淀城去世,其遗骸被运往东福寺。由于鹤松不仅是他唯一的亲儿子,而且还是老来得子,因此他的死让丰臣秀吉受到巨大打击。 一日之后,丰臣秀吉便在东福寺剪了髻服丧。德川家康、毛利辉元等诸大名和近习也尽其所能剃发,头发束成了冢形。傅役石川光重对妙心寺58世南化玄兴心服口服,因此建议在该寺举行葬礼,丰臣秀吉同意了,为死去的次子在妙心寺举行葬礼,并将其葬在该寺。 次日,丰臣秀吉在清水寺平复心情,从九日开始前往有马温泉进行温泉疗养,但整个人依旧浑浑噩噩,时不时哀叹悲凄。 之后,丰臣秀吉决定在东山大佛殿旁边建立祥云寺作为丰臣鹤松的菩提寺,以南化为开山迎接。不过由于丰臣秀吉对此寺的要求非常高,目前据说还在全日本收集建筑原料,甚至派人找到海贸同盟,要买一些珍贵建筑材料。 总体来看,丰臣秀吉基本上还处在严重的丧子之痛当中,应该没有太多的心情考虑什么出征才对。然而原历史上丰臣秀吉同样悲痛,可依旧在“悲痛”之中发动了对朝鲜的战争,可见这两件事之间并无太多关系。 高务实对刘馨说的这些情况不以为然,摇头道:“急着生孩子也不至于其他什么事都不关心,祭奠爱子同样如此。另外,德川家康那边传来的消息不也说了,丰臣家暗中要求毛利家提高石见银山的产出,然后又和咱们联系进口南疆的大米吗?他要那么多大米做什么?” “日本不是一直比较缺粮吗,买大米或许只是他想要用大米拉拢部下,或者新降服的陆奥诸大名呢?”刘馨皱眉问道:“你是怀疑他在囤积粮食,为出征做准备?” 高务实手头也没有什么直接证据,只能答道:“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总之不能不防。你安排一下,通知去朝鲜的那支分舰队注意毛利家的人,看看他们是否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向,如果有的话,必须及时报告。” 刘馨应了一声,问道:“还有其他事么?” “你哥哥到叙州了没有?”高务实问道。 “哪有那么快呀,他驻扎滇西南那么久,现在突然要移防,不仅所部需要打包各种物什,而且也不能说走就走,还得等人先过来接替他才行。”刘馨笑了笑:“我估摸他现在能出发就算不错了,甚至就算真走得特别急,现在应该也还出不了云南。”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道:“令尊是从四川起家的,又在贵州立下平蛮大功,当时令兄也参战了,算起来对贵州的人文地理情况都应该十分了解,对吧?” 刘馨点了点头,很有信心地回答道:“这一点你放心,当年家父家兄在贵州大开杀戒,刘家军的名头响亮得很。尤其是家兄,当时他才十三岁便立下那么大的战功,而且好几次是冲锋陷阵手刃数十蛮子,贵州土人与蛮子多有联系,对家兄十分畏惧。我个人甚至怀疑,家兄去了叙州之后,杨应龙没准就不敢反了。” 高务实当然知道刘綎在当地的杀名,但他可不敢如此乐观,虽然点了点头,但想想还是有些不解,道:“有件事其实我一直都有所怀疑,就是关于杨应龙的兵力问题。” “怎么说?”刘馨问道。 高务实道:“我记得史书记载,杨应龙造反之后似乎有八万兵,但根据这些年我多方派人侦查,无论明的暗的,似乎他手里都应该只有两万多人。即便如当年广西岑黄两家那般来算,土司战时能动员不少土民参战,可是杨应龙手里也不应该凑出超过五万兵马才对。这么说……那另外三万人是从哪来的?” 刘馨皱起眉头,想了一下道:“这很难说,没准是其他小土司跟着他反了,也没准是因为土司治下的土民有很多根本就是‘黑户’,朝廷这边掌握的情况失真严重。” 高务实沉吟片刻,问道:“令兄麾下有多少人?” “你是问刘家军本部?”刘馨略一思索,答道:“本部的话,不超过两万,但这几年下来通过重新整训与编练,光是降倭夷丁就有差不多一万了。” 高务实不禁一怔:“总兵力怎么还变少了?降倭夷丁又为何变多了?” 刘馨耸了耸肩,解释道:“总兵力变少是因为精兵化。在你的支援下,刘家军现在也算鸟枪换炮,装备比以前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时候强多了,但火器化程度提高之后,刘家军却养不起那么多人,因此只好缩编。 至于降倭夷丁编制扩大,那倒不是编练的新倭寇,其实大多都只是‘夷丁’,与‘降倭’没什么关系。这些新加入的人有不少是我前次从南疆那批俘虏中挑选出来送给家兄的,至于后来他如何遴选与编练,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高务实听了不好说其他,只能提醒道:“这些人既然是缅甸和暹罗所出,又在滇西南与缅北训练了几年,想必对山地战应该有些心得,我就不多说了。不过你最好派人给令兄递个口信,让他不要懈怠。播州杨家自唐末便成了当地土司,论历史比岑黄两家还要悠久,号召力可能非常强。” 刘馨见他很是郑重,也收敛了轻松的姿态,正色点头道:“知道了,我会提醒家兄小心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edwardliujun”、“云澜”、“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5章 开春 禁卫军司令部在民间俗称京北大营。经过几年时间的修建,如今已经是最能代表京师强大武力的象征。禁卫军这几年来足额足饷、精兵精械,又有戚继光这种顶级练兵专家长期训练,论战斗力比老京营剩下的生产建设兵团高了不啻十倍,也绝不是锦衣卫大汉将军和阉宦组成的净军能够相提并论的。 这一次灭元之战,皇帝对高务实的最大支持不仅仅是给了蒙元经略的头衔,给了迄今为止权限最大的一次“尚方剑特权”,更直接的一点便是将六万余禁卫军一个不剩全交给了他作为蒙元经略的中军核心。 不过,虽说是开春即开战,但由于这些年越来越冷,开春的时间却有一年更比一年延后的迹象,以至于朝廷拖到二月中旬才正式举办了赐剑礼,将尚方剑赐予高务实作为权威象征。 又次日,才在京北大营举行了誓师大会,授予高务实经略帅印、王命旗牌、禁卫军虎符等一应权物。 与此同时,禁卫军也进行几场简单的演练,为难得来一趟京北大营的皇帝与朝廷百官展示了一些诸如队列变换、三段击排枪打把、火炮阵齐射、骑兵射击接冲阵等常见战术动作。 看着大批草人被打得残腿断臂乱飞,无论皇帝还是衮衮诸公,对于禁卫军的表现都非常满意——虽然高务实觉得其中绝大多数人根本没看懂个中门道,无非图个气势宏大罢了,但并不妨碍他作为蒙元经略为禁卫军提前混点福利,以禁卫军上下苦练有功为由请皇帝赏赐。 皇帝虽然是皇帝,毕竟也是正常的年轻男人,好观兵是肯定的,因此心情极其高兴,十分好说话。 本来高务实心里的想法是让皇帝顺水推舟,说一句“着户部厚赏”就行,反正这波赏赐的钱帛物资他高司徒早就准备好了。哪知道年轻皇帝一高兴,没说让户部赏赐,反而大手一挥,下了口谕:“取内帑银三十万两分赐尔等,朕在京师候吾三军凯旋!” 这兵都还没出呢,三十万两银子已经洒水似的下去了。大明万历天子的王霸之气充斥京北大营,激起禁卫军震天的欢呼,“吾皇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志得意满的皇帝陛下昂首挺胸,欣然接受了禁卫军的顶礼膜拜,离去的时候整个人走路带风,足疾什么的好像根本不曾有过。 内帑这笔银子属于意外之喜,皇帝来之前其实也没准备,所以司礼监还得赶紧去协调一下,今天肯定是下发不了的。不过高务实也没有因为皇帝额外赏赐就偷偷摸摸省下一笔,在皇帝和百官走后,依旧宣布了他的赏赐。 当然,高务实的赏赐是以蒙元经略的身份下达的,走户部的账,不可能也给三十万两现银,而是给“明联储”小额银票,面值一两,每人两张;给猪五百头,鸡两千只,棉衣一件。银票和棉衣人人有份,猪、鸡则当场宰杀,为今日伙食加餐。 正经来讲,这里面的大头还是发钱,不过给银票和给现银实际上大大的不同,道理之前说过,这种大范围的以银票取代现银是可以提升明联储银票——也即纸币信誉度的,当然前提是能够兑付。 十二万两银子当然可以兑付,何况明联储不仅仅是个金融机构,它运行的一年以来还有整个京华及北方大商人集团的集体背书。什么叫集体背书?就是拿着银票去京华或者海贸同盟等泛京华系商家处买东西,这银票确定能足额买到相应的货物,这就是背书。 如果这个道理还不懂,想想后世某段时间红朝如何帮米帝稳定肆意泛滥的米元超发导致的危机就知道了。货币发多了,如果货物不足就会引起通胀,但有一个货物超级生产国在不断提供物美价廉的货物,这种超发的通胀影响便会被相应抵消。 大明事实上不存在任何通胀基础,因为市面上的货币一直不足,这也是历史上明朝中后期成为白银无底洞的原因。它是生产力相对于货币出现了过剩,其实一直都在通缩之中。万历朝物价如此便宜,一头牛最贵的时候不超过四两银子,最便宜时居然只要二两多,这就是典型的通缩。 正因如此,高务实现在根本不担心银票超发,甚至还要想方设法多发点银票下去。不仅在大明国内大量投入纸质货币,他同时还在搞另一种针对周边国家的金融战。 比如日本方面,高务实一边以强大的贸易力量从日本赚取大量白银和一些黄金,同时又在大明国内制造永乐通宝去日本市场花掉——之前说过,永乐通宝因为质量好,在日本是绝对的硬通货。 这样一来二去之间,日本白银大量流出成为明联储的储备金,明联储按照比例超发部分银票,便能缓解大明国内的通缩。不过某种程度上而言日本也没亏,因为日本自己造的铜钱质量很差,市面上也一直存在货币荒,现在正品永乐通宝大量涌入,倒也能稳定日本的货币市场。 不过这并不是计划的全部,接下来——其实现在已经开始了——京华会逐步与日本大商人们使用明联储银票结算贸易,慢慢再推广到日本全国,最终形成明联储银票成为日本事实法定货币这一局面。到了那个时候……嗯,能做的事就很多了。 试想一下将来某天,日本朝廷、各路大名以及大商人手里掌握着海量的明联储银票,此时高务实忽然威胁一句:“若尔等如何如何,则明联储不予兑换”。 那个场面……啧啧,简直美得不敢想象。当然,以高务实的做派,肯定不会对所有势力一起威胁,而是单独威胁其中某一部分,试问被威胁者能如何反抗? 倘若高务实再加上一句,“日本其余诸大名若能取其银票来换,我明联储依旧兑付”,那被拒绝兑付的倒霉蛋怕不是只能被其他大名分尸了。 所以说生产力就是战斗力,因为生产力可以支撑起金融能力,而用金融手段控制敌对方,既不必死很多自己人,还能“文明”的收割韭菜,甚至掌控对方生死,比打仗的危险性小多了,代价也同样小多了。 作为霸权,一定要善用自己的力量。强如某个时期的带英,不也被布尔战争坑得灰头土脸么?大明现在的军事实力相对而言还不如那个时期的带英呢,使用这种力量必然不能没有限制。在山旮旯里花二十年砸进两万亿却一事无成这种蠢事……高务实表示敬谢不敏。 户部的银子和物资发完,高务实却没有留下来与禁卫军同乐,而是去了离京北大营不远的见心斋别院。 自从蒙元经略的帽子戴上,由于天气原因又不能立刻出兵,高务实有了公然翘班的理由——住在见心斋离京北大营近嘛,就不必天天去户部办公了。于是自从成田甲斐抵达京师起,他基本上都住在见心斋。 黄芷汀那边也适时传来新的消息,因为去年她虽然回京的时间不算很短,但却没有怀孕,所以这一次特别叮嘱说成田甲斐年近双十,即便按照夫君的说法也是适合成孕的年纪,所以……总之就是子嗣不够,夫君要多多努力。 高务实对甲斐姬倒也满意,毕竟是“东国第一美女”嘛。而且,她一个能上阵斩将的姬武士,身高虽然比高务实矮了一个头,但在寻常日本人里已经超过许多成年男子了,这一点让高务实见到她的时候很是松了口气。 更让高务实满意的一点则是甲斐姬居然还会汉语,虽然有点磕磕巴巴,但至少能够交流。高务实问过之后才知道,她其实小时候就学过一些汉语的,但侧重点是书面而不是口语,因为日本此时有许多书都是纯汉语。 作为家格甚高的藤原北家流公主,甲斐姬五岁就开始学习汉语了,但因为平时也顶多就是看看书,很少有机会用汉语与人交流,口语能力很差。 到了成田家谈妥将她嫁给高务实这件大事之后,甲斐姬趁着不必马上来大明的机会恶补了一下口语。她请罗远帮忙买了好几个汉女做丫鬟,天天和她们用汉语交流,等到来见高务实时基本上就不必为语言问题纠结了。 高务实反倒对甲斐姬说话的风格别有一番喜爱,因为相对于汉语有四个声调,日语的特点是它几乎全部是轻音,而且元音与辅音的比例很好,听起来软软糯糯的,颇有吴侬软语的风格,在高务实看来很适合这个年代的女子。 习惯了这种发音的甲斐姬在说汉语时也依然软糯轻柔,让高务实听着每每有种昔日看动漫时的错觉。要不是高务实并不打算学日语,没准会让甲斐姬干脆就说日语算了,也算是一种缅怀过往的方式。 不过,日语可以不学,日本的许多一手情报他还是要了解的。高务实比较关心的两个人,一个是丰臣秀吉,一个是德川家康。不过甲斐姬对丰臣秀吉了解不多,对德川家康的了解也只能说泛泛,大抵是家康在本能寺之变后占据了武田旧领,与北条家成了姻亲、与成田家也差不多成了近邻之后才听说过一些的。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关于德川家康的情报甲斐姬了解也不多,只知道家康一边安抚当地,一边准备治水,其他方面不是很了解。非要说还有什么,大概是听说他也在拉拢三崎城的海贸同盟关东舰队——但这个不必甲斐姬说,高务实比她清楚多了。 然而有一件发生在关东周边的事情,甲斐姬带来的消息倒比关东舰队提交的报告更清楚一些,那就是葛西·大崎一揆事件。 早在日本天正十八年十月初,大崎旧领即木村氏现领地的中新田米泉一带,就因传马役的赋课问题导致古奉公人(大崎旧臣)和当地人不满,其中三十余人被杀,此事被甲斐姬认为是大崎葛西一揆的前兆。 后来不少大崎、葛西旧臣没有离开本领,遭到了木村家臣的上门征税,导致这些旧臣不满的堆积。首先是胆泽郡的柏山一带爆发一揆,杀死木村家臣,后来扩展到气仙、磐井、玉造郡等地。部分木村家臣脱逃,半路又遭到一揆的袭击。在大崎家旧臣、亲伊达方的氏家兼继的帮助下逃入伊达领。 甲斐姬说,在十月十八日伊达政宗给前田利家家臣德山秀现的文书中只提到仙北一揆而没有大崎葛西一揆,但在二十三日有所提到,或许十八日时伊达政宗还不知道大崎葛西领内爆发了一揆,亦或者装不知道。 得到消息的政宗立即组织兵力出阵,并计划于二十六日亲自出阵;而奉丰臣秀吉命令新移封过去的蒲生氏乡在二十六日得到消息后计划于一日出阵。氏乡给政宗的信中之意,是想让政宗伺机而动,而政宗也在不断调略一揆势,并取得了一定成效。 但不知怎的,蒲生氏乡似乎无法信任伊达政宗,拖到十一月五日才出阵,在十一月二十日拿下名生城后就托病不出。二十四日,木村父子被伊达军救出,二十八日,政宗和氏乡交换起请文。 甲斐姬认为,木村氏统治对于大崎葛西旧臣的压制,使得当地势力结成一揆反抗,此时似乎看不到政宗的实际参与。但在伊达、蒲生相继出兵后,双方无法有效的取信于对方,导致氏乡对于政宗的很不放心,双方都到了交换起请文的地步。 而且对政宗怀恨在心的须田伯耆向氏乡密告政宗与一揆有往来。甲斐姬认为这里又分为两种可能,一是须田伯耆怀恨在心,因此诬陷政宗;二是除了须田伯耆外还有曾根四郎助,此人为政宗右笔,有机会接触伊达家的文书,因此政宗或许有可能确实与大崎葛西方的势力有往来,例如大崎旧臣中目重种以及一揆方的板元都休斋等人后来都投靠了政宗——当然也有可能就是单纯的投降。 总而言之,甲斐姬认为此时关东东北方向的局面很不稳定,丰臣秀吉那边不知道为何,一直也没有太大的动作,甚至都没怎么表态。而与此同时,德川家康虽然也没有表态,但看起来似乎比较紧张,据说往东北方向调动了部分人马,摆出小心防御的态势。 甲斐姬虽然表达了一些个人猜测,但没有用上一句肯定的话,而把判断权交给了高务实。 高务实踩着化了一半的积雪,走了没几步便停了下来,微微摇头道:“丰臣秀吉故作镇静,德川家康故作紧张,有意思。” 甲斐姬只用略微惊讶的声音“诶”了一声,却没有多问,只是眼睛里有些疑惑。 高务实哈哈一笑,对她道:“丰臣秀吉故意让蒲生氏乡压一压伊达政宗,这是为了树立蒲生氏乡的威望,毕竟他也是将来要看着德川家康的重要人物之一;德川家康忙着开发关东,又生怕丰臣秀吉太惦记他,故而装作紧张兮兮的模样,这一是为了安秀吉的心,二是为了把自己撇清在无关事务之外……” “老爷真是睿智呀!”甲斐姬很日式的恭维道。 高务实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话的方式很想是说反话?就是说很像嘲讽。” 甲斐姬很是吃了一惊:“怎么会呢?” 高务实又笑起来,摇了摇头道:“过几日我便出征了,你可以多和刘秘书长……以及孟古哲哲多聊聊,有些语境方面的问题,熟悉了就明白了。” “哈依……哦,是的老爷,我会照您吩咐去做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一)戚帅 禁卫军的六万大军终于出发了。这一次出动,在高务实的建议之下,朝廷特意张榜宣告出兵时间,并准许京师及周边百姓可至京北大营附近参观,引来了超过十万人的民众围观,以及数以百计的藩属国使节——他们都是年前来上贡拜年的使者团队,被特意留到此时的。 这不止是一次简单的战争,不是一次简单的出兵,高务实要以这样公开的方式来宣扬大明的国威与军威。 这几年逐个创办起来的《京华时报》、《海贸周刊》、《实学动态》对此次出兵提前进行了密集报道,且以京师各茶楼的“茶博士读报”体系为手段,将此战的起因、准备、战前分析、战后前景等方面进行了各种分析。 这些分析当然不全是基于真实情况而来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战略欺骗必不可少,不过其中仍有七成为真,尤其是对于当前局势的各种分析列项方面,几乎都是真实的。 这其中不仅包含了朝廷自俺答封贡后二十年来的各种振兴改革,甚至还包括了本次出兵可能动用的兵力——其实也没什么值得隐瞒,几家报刊创办都几年了,一些基本情况早已公开,根本没什么可以保密。 如宣府有兵十三万,大同有兵十二万,山西有兵七万,辽东有兵十八万,蓟州有兵十八万,昌平有兵六万,保定有兵四万以及禁卫军有兵六万这些情况,即便京师百姓也是如数家珍。 如果说真有什么值得讨论的话题,那大概也只有如“各镇究竟会出兵几何”,以及“高经略多久能够荡平蒙元”之类。总体来看,京师的舆论基本被控制得很好,民众没有谁认为这场仗会打输,问题不过是如何赢、多久凯旋之类。 高务实当然知道这会对自己形成某种压力,不过他关心的点也不是自己的压力,而是希望籍此一战改变民间对于国家战争与自己无关的旧思维——这种思维在鞑清末期被称之为麻木。 换句话说,高务实是要用这一战唤醒民族精神,凝聚社会共识。为达成这一目的,自己承受一些压力在他看来是完全值得的。 与此同时,高务实也要用这次出兵震慑各藩属、羁縻,让他们知道大明的强大不是嘴上随便说一句“我大明带甲百万”。他要让他们清楚的了解到,这“带甲百万”是何等精锐,是何等实打实的摆在他们面前,成为一道他们跨不过的高山。 别说跨不过,你们连想都不该朝这个方向去想!你们应该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觉得两股战战,几难人立!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禁卫军此次出兵几乎当众摆出了全部家当。 禁卫军自编成之后也做过小幅度的加强调整,现在拥有第一至第五共五个镇,每镇官兵定额12512人,各由步、马、炮、工、辎五大兵种组成。 禁卫军司令部编有军指挥部一个、军直属警卫标(相当于团)一个、军直属骑兵侦察营一个、军直属独立火炮营(为重炮加强营)两个、军直属工兵营两个。 整体上来说,全军五个镇共计62560人,军直属部队5630人,实际出兵68190人。其实不是六万,应该说是七万。 那么各镇在装备方面的具体实力如何呢? 以禁卫军第一镇为例,全镇装备万历二式刺刀款步枪6880支、万历二式骑枪1680支,京华产陆军三号炮54门,京华产陆军二号炮24门,京华产陆军一号炮6门(此次未携带),战马、挽马6712匹(骑兵人均3.2匹,实际配属3匹,剩余为军直属预备和炮兵拖车使用),偏厢战车及辎重车826辆,全员被甲(因兵种差异而有多种款式,包括轻、重、长、短各类)。 简单地说,这个配置如果把枪支、火炮的水平提升一下,仅从配备比例而言,别说现在还是1592年了,就算放到1892年,那也是列强主力部队的级别。 于是京师百姓和各藩属国、羁縻地区的使者就看到了数百门源源不断的轻重火炮炮车在步兵、炮兵的护卫下向北进发。 八千多名身着明光罩甲、骑跨具装战马的重装骑兵簇拥着军指挥部,中军主阵一面“蒙元经略高”、一面“大明禁卫军司令戚”的醒目大纛,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高高飘扬。 中军主阵中虽然有一辆气派华贵的马车,但马车的主人,被称之为“天下第一文帅”的蒙元经略高务实却并未端坐车中。此行他穿着一身大红坐蟒曳撒,骑在一匹高骏的金甲白马之上,与身旁一身戎装的禁卫军司令戚继光大帅并辔而行。 当然,说是并辔而行,但眼尖的看客一定能发现,骑术极佳的戚大帅始终能控马走在稍稍落后高经略的位置,至始至终绝无分毫逾越。 唯一与众看客原先所想有些差别的,大概是这二位的神色。 大明朝也是有“刻板印象”这东西的。常人一般认为文官大臣面对武将就该是一脸严肃,仿佛对方欠了他几万两银子还不出来的模;而武将面对文官大臣则应该是战战兢兢的样子,连腰都得时刻弓着,回答问话时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才对。 然而众人惊讶的发现,此行一路上戚大帅都是面色严肃郑重的模样,而高经略反而面带微笑,一路谈笑风生。看高经略的动作神色,似乎一直在评点禁卫军的军容军貌且评价颇高,旁边的戚大帅虽然在回话时经常微微躬身点头,但面上却并无谄媚。 这可着实让普通人开了眼,联想到茶博士们读报时常说,高经略反对“视武将如走狗”,强调“凡为国出力,即当栋梁待之”的话,不由多了几分思考和钦佩。 连绵不绝的大炮,寒光闪烁的刺刀,川流不息的战马,飞舞飘扬的军旗,一切的威武强大都已在不言之中述说着大明的威严,刺激着吃瓜群众们的感官。 很多人开始不由自主地振臂高呼:“大明——威武!” 终于,所有的“大明——威武”开始变成齐声高呼,一时之间声势滔天,震得许多使节耳膜轰隆,面色微变。 当安南使者头一个跟着举起右臂,大喊“大明——威武”之后,大明金国、朝鲜王国、南疆诸国、女真各部以及朵甘都司、乌斯藏都司等处使者,也都忙不迭跟着“欢腾”起来。这其中甚至还有不少南洋小国的使者,以及代表建州左卫的努尔哈赤异母弟穆尔哈齐。 “堂堂战阵出塞北……”禁卫军中军之中,戚继光大帅感慨道:“二十年前,末将岂敢有如此奢想?我大明能有今日威势,故有先恩相文正公开风气之先,恩相东野、凤磐二公萧规曹随之为,而实赖司徒之力也。继光不才,惟一命以效之。” “戚帅言重了。”高务实依旧面带微笑,说道:“天下施政,其策当久,若无三代首辅之奠基,谈何今日之军威?我常想,执国柄者当怀一念: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若能以此行政,何愁万民不服、社稷不固、四方不靖?故若此战功成,三位前相之功尤当铭记。”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戚继光喃喃念了一遍,立时肃然道:“末将曾闻,‘审格局,决一世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今聆司徒教训,方知鸿鹄高志,继光受教了。” “学生岂敢言教。”高务实摇摇头,也收敛起了笑容,正色道:“戚帅与学生相交多年,当知学生或于战略稍有心得,但于战术却并无深研。故此战学生虽为经略,兵事细务仍需戚帅不吝指点……如今开战在即,敢请戚帅高见?” 戚继光当然知道高务实这话只能听一半,毕竟如此一场决定大明声威的大决战,又是在多年以前就开始潜心谋划的大战,以高司徒行事的风范哪能没有定策?不仅肯定有战略规划,甚至作战计划都绝对不止一个两个。 不过他觉得,高司徒这样说也不完全是谦虚。毕竟,掌握数十万大军的经略不可能去为每一位将领的作战任务思考具体战法,这个层面本就该是一线将领们自己的事。而说到一线作战,戚继光若谦称第二,此刻的大明恐怕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戚继光对此其实也是有预案的,因此听了高务实的话便道:“不知司徒以为察哈尔会如何应对此战?” 高务实道:“我意察哈尔只有三种可能的应对之法:其一,集中兵力,专打一路,辗转周旋,以疲我而胜;其二,如永乐时残元故智,我进则退避三舍,我退则重据旧地,如此我军劳师远征损耗巨大,察哈尔看似狼狈却难伤根本;其三,不与我战,远遁外喀尔喀和林旧都,保存实力觅势再起。” 戚继光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其此战除却第一条之外,后两条法子都是避免与我军作战,意图以拖垮我补给线为法宝,留待将来再作计较。而且即便第一条法子,最终还是要避开我军主力锋芒,以拖取胜。至于打我一路,无非展现其不肯示弱之心。” 高务实点头道:“我军此番足以集结数路大军,而每军不少于十万,即便单路对上察哈尔及外喀尔喀全军亦不落下风。如此环环相扣而互为犄角,但凡不露破绽,其实图们想先破一路也是难上加难。” “那也就是说,图们最有可能的选择仍是避开我军绞杀,重现成祖伐北时胜而难灭,蒙古总能死灰复燃之境况。”戚继光道:“既然如此,我军此战之要义便很明确了,那便是不可满足于击溃或驱逐,而必须加以歼灭或成建制降服!” “然也。”高务实欣然道:“欲成此势,戚帅有何高论?” 戚继光叹道:“原本最好的法子其实是效李卫公故智,不仅八方四路张网合围,且以一路精兵突袭汗庭,杀人斩首,一击制敌。 不过,鞑虏虽拙于智计,如今却偏有布日哈图此等英才。依末将观之,此人或曾读到此战而着意防备,因此突袭之策虽未必不可用,却不可如李卫公一般仅以三千精骑为之,否则一旦遭布日哈图看穿,此行凶矣。” 高务实对戚继光的回答毫不意外,微笑道:“戚帅所言甚是……但不知可有后文?” 戚继光笑道:“观今日盛大出兵,末将以为我军此战即便确有奇计可行,司徒也必不肯为之。” “哦?戚帅何以有此一说?”高务实笑问。 “无他,只因司徒此战不仅求胜,更欲为大明造势也。”戚继光目光炯炯,说道:“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末将观司徒今日出兵,不止是为伐灭北元,更是欲以此胜而威震八荒,慑诸蛮夷于乱前。既如此,若我出兵数十万,最终却只靠一场偷袭而致胜,则何以布我天威于四海? 惟设天罗地网,使北元走投无路,乃至拼死一搏亦无济于事,只能引颈而就戮,如此才能威加海内,万邦臣妾。 故此,末将斗胆一猜:司徒此战必不以奇技妙策为然,而将狮子搏兔,四面张网,以堂堂之阵力破之!” 高务实哈哈长笑,虚指了指戚继光,赞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戚帅。”戚继光连道不敢,高务实又道:“戚帅既知我意,想必亦有全我此意之策。” 戚继光道:“此战之重要,末将以为图们、布日哈图亦是心知肚明且早有准备。彼在北而我在南,即便我军势大,所谓四面合围也难以布置,其实多半只能形成东西南三路夹击。 如此北路一空,便成了围三阙一之势,其仍有机会伺机攻我一部,以观我军虚实,或以小胜振奋其军心,以便长期周旋。此时我北路既空,彼等仍有机会依靠骑兵优势逃出生天,则我军追之甚难,数十万大军难以奏效。 为免这般局面发生,末将以为此战之关键便在于设法以一路强军悄然北上,堵死其北逃之路,守株待兔,等着图们一头撞上。”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抚琴醉梦遥”的9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一)四路大军 高务实率领禁卫军北上的同时,受他所辖的各镇、各势力也早已在他的先期命令之下行动起来,整个伐元之战由西到东大抵可以看做四路大军。 第一路,大同出兵六万,会同土默特四万、鄂尔多斯两万,共计十二万,合兵于归化。这一路军的任务目标,在京师报界中流传的说法是“该军北上大沙窝以西,切断察哈尔与外喀尔喀之联系”。 第二路,宣府出兵六万,太原出兵四万,共计十万,合兵于龙门卫,预计往北出独石口。京师报界流传的说法是“该军北上遮蔽归化以东,并东进压迫察哈尔蒙军活动空间”。 第三路即高务实本部,也被称之为中路。此路中军实力最强,有禁卫军约七万,蓟镇八万、昌平三万、保定两万,共计二十万,合兵于密云、遵化两县。 这两县都是军事要地,密云是蓟辽总督主要驻地之一,遵化是顺天巡抚主要驻地之一。本来两县都是很能驻扎大军的,但二十万大军实在太多,因此被分作两处,高务实本人带着禁卫军去了遵化。 这一路既是中军所在,又离京师最近,显然是京师报界最为关注的对象。根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高经略本人所在的遵化将是主力所在,预计禁卫军与蓟镇精兵都会集结于此,或将高达十五万之多。 遵化这一路将“出喜峰口至大宁,以大宁城为伐元之战核心支点,经臣亲自坐镇运筹”。而密云的五万大军虽然也不弱,但在这种时候也只能甘当绿叶。报界认为“该军将出古北口,占据哈喇河套、白马川、小兴州一线,为京师屏障,并与大宁互为犄角之势。” 总而言之,报界的这些看法基本上认为中军虽然强大,但由于背后就是京师,肯定不会做轻易之举,搞出什么鲁莽操作。 高务实堂堂蒙元经略,当然不能轻易涉险,因此他率军十五万坐镇大宁,侧翼有密云过来的昌平、保定两军五万人,如此既能对东北方向的察罕浩特形成威逼和压迫,也能看住京师门户,诚然万全之策——说人话就是稳如老狗。 最后一路自然便是辽东军。辽东这边本来从地理角度而言是辽东总兵李如松驻地广宁最接近察罕浩特,但考虑到此次出兵会集合辽东周边大量仆从军,而这些仆从军所在地区都偏东北,因此集合地点改在了沈阳——其实一开始是考虑在阜新集合的,但阜新城人口主要来自于移民,目前城池规模不够,所以只好去沈阳。 这一路军的单从人数来说,几乎不弱于高经略亲自坐镇的中军。它有辽西李如松部六万——这里要着重强调,李如松的确是个豪爽人,出手绝不抠抠搜搜,这六万大军里他自家的家丁精锐就占了一半,剩下三万人里又有接近两万是他麾下其他将领们的家丁。 换句话说,这六万大军里将近五万都是家丁级别的精锐部队。假设这支军队全部损失掉,辽西防务差不多就可以看做是彻底崩了,效果基本等同于原历史上萨尔浒之战后的辽东。 除了辽西李如松本部,辽河以东的萧如薰集团或者说实学派高党嫡系也几乎主力尽出,萧如薰、麻承勋、马栋等部纷纷调集麾下精锐,合计出兵五万。同时,京华方面还提供了一万支援,让辽东能与辽西在兵力上势均力敌。 这样一来,辽东辽西两方合计高达十二万之多——要知道辽东明军总兵力也不过就是十八万,这一次直接拉出十一万(不算京华),意思显然是能够野战的兵力全部用上了。 但辽东军的实力并不止于明军本部,在高务实特意营造的“禁卫军出征仪式”震慑下,女真各部凡有一战之力的部落全都收到了来自于蒙元经略的命令,要求各部检点人马随军出征,高务实在命令中明文肃令:“凡违令者,皆以忤逆论罪”。 很难说是大明的威势太盛还是高务实本人的威势太盛,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总之这些命令传达到各部,根本没有人胆敢明抗此令。不仅被一贯视为大明忠犬的哈达、叶赫二部立刻表示“恭领经略钧令”,连地处颇远的乌拉部都连忙派了人去开原,表示自家正在集合部众,一定“竭诚尽心为朝廷出力”。 最具代表意义的则是建州左卫努尔哈赤方面,他也很快上书辽阳,表示愿意遵命随征。虽说这厮的回信里说了一大堆困难,比如“建州二分”之后他所部辖区“蛮荒偏僻”,穷得叮当响;又扯淡说长白山三部当时针对他搞封锁,逼得他只能出兵,结果又花掉了很多积累,如今全族都是勒紧裤腰带勉强糊口云云…… 但是归根结底一句话,困难虽然很大,他还是愿意出兵的,只是希望经略大人能网开一面,准他建州左卫自由马市——其实不久前高务实已经准许他们去宽甸贸易了,但宽甸马市不是常开的,一个月才开一次,一次只有三天,所以现在他还想去鸦鹘关。 当然,由于高务实这次的命令极其严厉,努尔哈赤这些话也没敢摆出“你不答应我就不出兵”的态度,而是先表示自己无论如何都愿意出兵,只是希望经略大人看在他们家“历代忠良”的份上考虑一下他的诉求。 整体上来说,努尔哈赤的态度还是放得很低的,以至于高务实收到报告的时候都不由得有些感慨:历史上能有大成就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单纯的理想主义者,而只能是有着远大理想的现实主义者。 就如同现在的努尔哈赤一般,明明心里肯定已经有了统一满洲的理想,但既然人在屋檐下,就一定会老实低头。他绝不会蠢到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得罪大明、得罪高务实,以免在不久的将来被大明拉着全满洲乃至于东蒙古各部围殴至死。 这一通操作下来,女真各部便开始东拼西凑。大部如叶赫、乌拉、哈达者出兵均达万余,一些小部则可能出个百十号人也算出兵——毕竟有些部落总人口也只有千把人。女真嘛,现在就是这么裂得犹如神罗,强弱悬殊也很大。 最终的结果是,女真各部汇总随征的兵力将近五万。这个结果让高务实颇为吃惊,因为这次的命令虽然女真各部不敢违背是几乎可以肯定的,但能凑出差不多五万人还是超过他的预计,毕竟他们不可能把全部兵力都拉出来随征。 没有拉出全部兵力居然能接近五万人,这和高务实原先印象中实在有些出入,要知道历史上满洲八旗很长时间里可能也就五万左右的兵力。 清军入关前,满洲八旗牛录总数是318个,当时一牛录人丁标准是300人,但事实上大量的牛录并不满员,以至于有些地方100人也可编成一牛录。入关前八旗满洲有丁55330余人(仅指丁男),那么即使是全军齐出不留一个男人,满洲八旗军总数也只能是五万多人。 当然大明方面的记载中,满洲八旗的兵力不止这点。如萨尔浒之战前,辽东巡抚周永春的奏疏里说:闻奴兵骁勇贯战者约有五、六万,掳掠中国民兵亦有二三万,总之不下八九万。 《神宗实录》中则记载,“兵部尚书黄嘉善言,经略杨镐咨称奴酋精兵约六万余”。在一年之后,杨镐在萨尔浒之战后的报告中说:“盖奴酋之兵,据阵上共见约有十万,宜以十二三万方可当之。而昨之主客出口者,仅七万余,岂能相敌?” 而熊廷弼在万历四十七年出任辽东经略后写的《敬陈战守大略疏》中则说:“今贼改元僭号,已并有两关、灰扒、鱼皮、鸟喇、恶古里、亏知介、何伊难一带,海东诸国兵众。又令降将李永芳等收集三路开铁降兵万人,计兵已近十万。” 《三朝辽事实录》中也有记载:“时奴兵日盛,每与八子登山,密谋计定,碎发疾如风雨,兼与宰媛合众,近十万。” 萨尔浒之战后,朝鲜派出郑忠信出使建州,他回国后向朝鲜国王报告:“后金其兵有八部,二十五哨为一部,四百人为一哨。……一部兵凡一万二千人,八部大约九万六千骑也。”这个报告虽然可能不太准确,但也可当做一家之言。 如果粗略概论,大概可以这样说:其一是努尔哈赤手中的核心满洲八旗长期处在“近六万”这个数目上;其二是随着战争俘获增多,非女真人投靠其麾下的兵力日渐增强。 眼下的女真各部之中当然没有几个汉人从军,能够拉出来随征的军队都是女真人。换句话说,女真各部现在的人口应该比原历史上努尔哈赤统一满洲之后的人口更多一些,否则在各部都留有部分兵力看家的情况下,怎么能凑出将近五万人来随征? 由此高务实得出一个结论:努尔哈赤统一满洲的过程虽然仅从史书记载上看是相当顺利的,遇到的阻力仿佛也谈不上很大,但实际上依然损失了不少女真人口,因此当前女真各部从人口角度而言要胜过原历史上萨尔浒战前的满洲。 嗯……那意味着可以考虑削弱削弱。 除了女真各部的近五万仆从军,科尔沁部这次也毫不意外地站在了大明一边,不过由于前一次科尔沁部遭到的损失不算小,这次他们出兵的规模却不及上回,不再是全族尽出,而只是凑足一万,多的就没有了——这也可以理解嘛,毕竟再来一次损失惨重的话,科尔沁部差不多就完犊子了。 于是乎,辽东方面的女真、蒙古仆从军总兵力便高达六万,加上辽西六万、辽东六万,辽东一镇出兵居然高达十八万之多,为此次作战单镇出兵人数之首,相当于辽东全镇总兵力——仆从军人数正好抵消了不能出兵野战的卫所军总数。 在这些情况都被京师报界得知之后,整个京师无论民间还是官场,都对这场战争的胜利前景足够看好,认为这已经不可能会输了。与此同时,高务实需要的“民族自信心”也的确得到了提振,大家都在掰着指头计算本次伐元之战规模之大。 四路大军,一路十二万,二路十万,三路二十万,四路十八万,全军合计高达六十万之巨!并且高经略的习惯大家现在都知道了,他是不喜欢“号称”的,出兵多少就是多少,六十万就是六十万! 大明励精图治二十年,积累的家底果然丰厚,竟能一战摆出六十万大军,试问天下谁能相抗?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对于实学派这二十年的改革终于也有了一个更清晰、更全面的认识。尤其是相较于嘉靖末年时的惨相,偌大一个“带甲百万”的大明,居然被只有十万骑兵的“土默特-鄂尔多斯右翼蒙古联合体”吊打,实在是让人悲愤交加。 现在呢?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说实学派这二十年没有功劳。高务实给自己揽上如此大的压力,把这一仗拔高到“许胜不许败”的地步,难道不也有这原因在内么? 京师报界汇总了这些消息之后,又“认真分析”此战的打法,认为高经略此战应该是最西一路明蒙联军切断察哈尔与外喀尔喀部联系,这一路实际上应该算作北路;东路辽东军和西路宣府军负责左右夹击,中军即南路高经略本部攻守兼顾,在整个大局上形成“围三阙一”,只留给察哈尔军北逃一条出路。 然而,察哈尔北逃如果不能去西北方向的外喀尔喀,那就只能去好尔趁,甚至北山女真占据的那些既冷得要命又荒无人烟的真正蛮荒之地(在今呼伦贝尔地区、大兴安岭西北及俄罗斯阿穆尔州西北部)。 可以说,察哈尔部要真去了那里,大概……也就没什么威胁了,因为那儿在这个时代可不是什么能养活太多人口的好地方。到时候即便大明不去追剿,只要能逼得他们一年不能南下,等冬天一到,他们自己就得饿死冻死七七八八,剩下大猫小猫三两只,便全然不足为患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三)不为遥制 六十万大军,这样的规模在古代战争中是很难进行集中指挥的,即便强行集中,带来的更多也可能只是指挥失灵等各种灾难性境况频发。而且从物资补给的角度而言,六十万大军的供应堆在同一个地方那就更是灾难中的灾难了。 不过即便高务实将六十万大军分作四路,但他本人所处的这一路仍然兵力雄厚。哪怕分出五万遮蔽侧翼之后,十五万大军进驻大宁也不是玩笑事,这对于重建不过数年的大宁城来说也是相当大的考验。 大宁城中本来就有部分驻军,高务实切实带来的只有十三万左右。从喜峰口来大宁,这条路线是去年秋冬时曹簠走过一次的,这次高务实领军前来同样也由曹簠伴随,当然中军之中则依然高高飘扬着“禁卫军司令戚”的大纛。 大宁城自去年起便已经开始做屯驻大军的准备,城中的储粮十分充裕,即便之后没有额外输入,光是储粮便已经足够二十万大军食用两年之久,另外还储存了一些腌肉、鱼干、风干肉之类,可以说不惧坚守。 二十年的长期积累,数年来的专门囤积,这才是高务实敢于一次动员六十万大军打一场浩大决战的底气。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这场仗的军事属性远不及政治宣誓重要,因为一场战争的准备充分到如此程度,装备也占据优势,兵力更是悬殊到几乎十倍的决战已经基本上不存在输的可能,唯一要考虑的就是“需要一场什么样的胜利”。 正如之前戚继光所言,打游牧的最佳办法是一次绝佳的战术欺骗加上突然袭击,完成霍去病式或者李靖式的犁庭扫穴,要尽量争取一锅端。 不过,对于“中兴大明”的一场宣誓性战争,高务实需要这次胜利具有更多政治意义,才会不断加强对皇帝的劝诱,让他认为只有大军围剿方能充分展示大明的威严。 这显然给军事指挥带来严重困扰,毕竟在整个人类历史上,单独战场上没有直接指挥几十万人和几百万人的例子,因为军队根本无法展开,而且军粮消耗也是问题,所以都不可能脱离补给线带五六十万人或上百万人在一个地方作战。 即便是人类大规模作战的巅峰,二战时期苏德战场几百万大军厮杀,那也是在极其宽大的正面展开,是由多个战役共同组成的,不能看做单独战场。 二战时期已经是机械化大生产到达较高水平时发生的战争,在农业社会则绝无可能。整个战争投入人力达到几十万人或几百万人,有还是有过的,不过纯战斗人员几百万人就没有过。即使几十万人的战争,在封建社会晚期也需要举全国之力,哪怕大明这种大一统集权下的农业社会,其动员能力是有极限的。 事实古代战争并没有想象的复杂,因为通讯手段非常有限,除了靠喊、靠望就是靠脚来准确传达讯息。 因此一般而言,一场地区性战役里能指挥的人数十万就已经非常非常高,就古代生产力与运输能力来说,超过二十万在一个地区上就没有办法有效控制军队。更有甚者,前线指挥官增多等于意见的不统一,增添大量不必要的意外,故而有时候人数反而是混乱的来源。 也正因如此,大明才会在大规模战争爆发时由皇帝赐予主帅尚方剑来确保全军能够统一思想,避免指挥紊乱。 一场战斗中,一个地方能塞下的人是有限的,不会因为国力与将领领导力而可以进行压缩或提高。冷兵器时代大部分战争,都是以几千人为一个部分做单位运动,过万人则是一整只军队,过十万那一定就达到了战役级的水平。 一个地区战役里,一个指挥官统领几万人,之后分为几个数千人或万余人的分队,每个分队由指挥官的嫡系人马指挥,而地方上的战斗几千人就是极限,更多的人则意味着更大的战场。 比如一支五万人的部队,分为八个五千人队,依次序对最高指挥官负责。地区战役的指挥官按照他对地形的理解分配这些五千人队,之后自己的本部兵马坐镇在可以随时支援各地要冲的位置。 此时可能会面临有大量道路而战略任务是防守而非进攻,于是很可能八个五千人队全部分出去纵向防御避免敌人迂回包抄;也有可能地形是狭窄的,兵力无法展开,一个通道只能放一个五千人队或者两个,其余的则要拉开一定距离方便有缓冲空间。 由于开打后基本不可能及时、准确的传达命令,所以大部分时候,命令都是提前得到了预知,指挥官会把自己对战局的理解和战略需求讲解给嫡系的将领,而显然指挥官不可能亲身考察所有地形,因此前方战场就有赖于一线将领的执行能力。 比如东线的预期情况是防守,西线则是进攻,指挥官最初的命令是这样的,并且给出了减少损失和如果作战不利可以撤退或停止进攻的保底标准,那么前线将领就不会傻到拼死作战,而是执行指挥官的战略需求。 这时候就主要考验地方指挥官对前线的控制力了,而除非有特殊情况与意外,否则大部分情况下传令兵是没有太大作用的,因为的确很难做到实时传送命令。假设是必须进攻打下来或死守的情况下,在开战前都做过交底,基本不会在战役开打后开所谓的指挥系统来调度部队。 当然,让预备队进行战术支援是可以的,可如果指挥官观测或无法判断前线情况,那还是要依赖最前线的部队靠传令兵来寻求救援,这样一来一回,命令的延时性就往往会导致前线出现各自变化。 这就是一个局部的地区战役全貌,它由大量前线战场汇聚而出,而整个战争,就是大量的地区战役所组成的全局。这其中通常有一方会是主力,但也不会过度密集的聚集在一个地区,多个战场的指挥官要向最高的军事领袖负责。 大致上的逻辑和模式,都跟地区指挥官与前线将领的指挥体系差不多。即都是在开战前军事领袖就对这些派出去的指挥官们交过底,解释了战略思维与需求,当然也有一些是没有交过底但突然因为被人进攻而卷入进来的,这种情况下就只能依靠前线将领的判断,要么死战等援兵,要么狭路相逢勇者胜反而击退敌军乃至大获全胜,再不然就只能战败撤退了。 假设一次战斗,可能有三个方向的局部战场组成整个战役,互相之间没有办法快速支援或连接,而每个地区都部署五万甚至十万以上的兵力。那么在开战之前,军队最高领袖通常就只能告知地方指挥官自己想要的军事战略需求,然后一切就是交给那位将领统管执行。 素以简单的说,就是大部分时候都靠随机应变,真正有决策权的军事领袖分身乏术,指挥是非常有限的。地方的指挥官与前线将领只能依靠之前军事领袖的大致战略部署,还有结合前线实境的情况来见招拆招。 如果前线战果普遍对战争利好,那么战争的赢面就比较大,说穿了就是这么简单。 假设双方兵力互相部署拉锯,其中一个局部战役失败,就意味着对方有更多兵力可以抽调来部署进攻,类似于打昆特牌[注:我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也有不少希望集中兵力优势,实现以多打少的例子,红朝太祖最会这一手。不过这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几千年来人类战争史中还是有很多明明以多打少结果被反杀的情况。 以多打少为什么也能输?原因其实不少,但其中有很多就是因为战场塞不下那么多人。就算一方人数再多,到了战场上可以包围和接触敌人的,也无非就只有那么一点,土地与道路对人数的承受能力有效,好比一个狭窄的地形一次性能通过两千人,你就算有十万人兵力也是无可奈何。诸如潼关、山海关之类要地之所以重要,这就是根源。 而这类情况还要看士气,一旦前线士气溃败,被敌人精锐反冲锋打垮了前面顶头的精锐部队,后面歪瓜裂枣士气不足,一触即溃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引发连锁效应就跟淝水之战没区别,看似军威鼎盛结果瞬间主力崩溃乃至于政权覆灭的情况历史上并不少见。 包括动员能力最强的春秋战国时期,军事制度应对战争需求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准,但战争的本质依然没有改变。 除了相互水平基本持平与前线军事条件对等的消耗外,还有一类寻找机会奔袭,在敌人的布防与战略没展开前,就先绕过军事要地对敌人袭击的手法。白起奔袭魏国就是很好的例子,这类情况下也就不讲究太多指挥体系上的问题,而只求指挥官能力和军队质量来迅速达到战争目的。 同时这也反应了一个问题,即军队的调集是需要动员的,来不及动员部队,就很可能被人打情报差跟时间差的突袭。早期兵农合一,再到后来募兵与军户制度,都是为了方便迅速调动大量人力。 大部分封建朝代地方有自己的兵力构成,中央以南北朝后举例,有府兵一类的中央部队,如果对外有防御或征战,就会开始动员腹地的类似军户出身的农民,平时耕种战时打仗,很快就可以集中一支军队。 事实上大部分情况下,几十万人的战争,大多数是几万人或万余人的纯战斗人员为单位,大量的分布在整个国家的各个地区。一般到后期决战时,才会出现上十万人的单位大量密集的集中在战略要地,双方主力寻求突破点来决一胜负。 总而言之,高务实现在的情况就是挂名蒙元经略这个最高军事领袖,但实际指挥的军队也就大宁城这十五万人。侧翼不远的那五万人都很难实时掌握,更何况西线的明蒙联军、宣府太原联军以及东线的辽东军。 与京师报界大肆报道的那些“作战猜想”不同,高务实给其余三路大军主将的任务更加具有灵活性,也并没有简单的“任务规定”,主将们的自主度非常高。 大同、土默特、鄂尔多斯三方组成的明蒙联军主将是高务实的铁杆嫡系、大同总兵麻贵,他接受的命令是“北上外喀尔喀部相机作战”。 这可真是既简单又宽泛,甚至根本不像是一个作战任务,因为这个命令连任务目标都不存在。打哪里,怎么打,打成什么样,命令里通通没有交代,全凭麻贵自行判断。 而宣府、太原联军方面,主将依旧出自麻家将,是宣府总兵麻承恩。当初麻贵、麻承恩叔侄二人一个是大同总兵,一个是宣府总兵,在朝中还引起过讨论。不少人认为宣大两镇拥兵二十五万之巨,全都交给麻家非常危险。 不过高务实压下了这些杂音,一边是表示相信麻家的忠诚,一边也为皇帝和一些同僚释疑:宣大将门颇多,其中很多将门根基比麻家还要深厚不少,所以麻家实际上并不具备“一呼百应”的威望。 再加上“麻家将”虽然现在赫赫有名,但“麻家军”由于被家中好些子弟“瓜分”,导致他们家在宣大二镇的嫡系反而相对有限,加起来也只有三万出头,真要论威胁的话,甚至还不如辽东的李如松。 李如松那可是光自家就有四万骑兵,而从属李家军的将领更是一大串,个个都有为数不等的家丁亲军。这一点从李如松本次出兵六万,其中五万都是家丁级别的精锐就看得出来。麻家将全家都不知道能不能凑五万人出来,而且还分散各地,所以李家如果不算威胁,麻家自然也谈不上。 麻承恩接受的命令也很泛泛:“领军确保土默特安全后可东进觅敌”,同样没有明确作战目标,甚至没有说明“确保土默特安全”的标准是什么,全凭麻承恩自行判断。 二麻叔侄都是“自行判断”,那么辽东方面呢?辽东方面的主将当然是辽东总兵李如松,他得到的命令相比二麻更有意思。高务实给他写了封信,信中说:“李氏久镇辽东,与察哈尔大小数十战,功难复加。今次之战,辽东战守缓急、进退相机,皆委兄自决,务实不为遥制。” 李如松原本还在担心此战自己可能会受到很大的压制——毕竟辽东巡抚是实学派的,副总兵也是实学派的,他一个总兵夹在中间很难办。想不到高务实大度如此,竟然把全权交给了他。当时李如松看完信,沉默良久,一声长叹。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dr.徐嘉辉”、“鲨掉不是沙雕”、“曹面子”、“云覆月雨”、“书友20200226202902002”、“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四)协同 高务实给其他三路大军的任务都如此“自由”,难道就不怕搞出什么意外吗?说实话,他还真不怕。 此次伐元之战不是历史上的萨尔浒,即便图们和布日哈图做出了“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决策,他们也达不到萨尔浒之战后金军的效果。原因很简单,即便察哈尔与外喀尔喀部合力,也不是任意一路明军的对手。 原先察哈尔六万骑,外喀尔喀大概是察哈尔的一半,但通过上次战争,双方互有损伤,两部联军应该只有八万左右。 这八万人无论对上哪一路明军都没有太大的胜算,因为这次明军出兵不是像前一次救援科尔沁那样只有骑兵或者骑马步兵,这次明军是有完整体系的,不止有骑兵,步炮兵也都齐全。 刺刀空心方阵只要训练到位,部队能够有力执行,根本就不是冷兵器骑兵能破的,任由布日哈图再如何精通兵法也解决不了这种科技代差带来的战斗力差异。本质上来说,这是科技的碾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也不是朝鲜战争那样的装备差,还可以通过巅峰水准的战术穿插与巅峰水准战斗意志来扭转。别说此刻的蒙古人远没有那样的战斗意志,即便他们有,他们胯下的战马也没有且不可能有。至于战术水平……蒙古人打仗其实绝大部分是靠游牧本能的,靠战术的反而是农耕文明的课代表大明。 正因为如此,高务实不必太在意其余三路大军具体怎么打,他为这三路大军真正潜心安排了许久的,是他们的后勤补给。 大明出动了高达六十万大军,而为这六十万大军提供补给可不是玩笑。高务实不仅要求各军自身就要带足辎重兵,而且安排了两段补给。 第一段补给可以称之为“关内补给”,由相关各镇的卫所军负责,并且按照高务实在南疆实验过的办法,将每段任务层层分解、层层包干到人(军官),那一段出了问题就找哪一段的人负责。同时先说明功赏标准,每十日一结,做到赏罚分明且绝不拖欠。 当然,这些赏赐依旧保持户部近期的特色——只赏小额明联储银票纸钞。 第二段补给就不能交给卫所军来干了,而是“承包”给了两大“国防承包商”:京华与京营生产建设兵团,他们将负责“关外补给”阶段,赏罚制度上与关内阶段一样。 京华商社拥有大量骑丁,负责这件事说得过去,甚至也没人跳出来抢生意,或者说京华不该做这笔买卖。毕竟朝廷也清楚,这买卖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的,除了京华商社还没人愿意接单。 至于生产建设兵团,他们加入其中实际上是户部和兵部刻意“照顾生意”,因为他们承包的是中军部分,也就是高务实自己这一路的关外补给。 有高务实亲自坐镇,还有戚继光训练数年之久、装备全国顶尖的禁卫军在,朝廷上下都认为他这一路最是安全。图们大汗除非疯了,否则不会考虑去碰这一路,因此负责此路大军的关外补给属于稳赚不赔。 这种好买卖当然要给朝廷嫡系的生产建设兵团,而不是给京华商社。高务实这么做,本身也是为了避免闲言碎语。 抵达大宁城之后的高务实果然并未急于进兵,而是派出大量哨探进行火力侦察。虽然在他的预计中,图们的确不太可能来找他这一路主力的晦气,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侦查妥当还是有必要的,更何况他也要等其他几路的消息汇总,才好做出通盘考虑——毕竟其他几路大军的行动虽然自由度很高,但出兵之后的汇报肯定也得汇报自己的行动计划。 最早等到的汇报来自于麻承恩,他率领的宣府、太原两镇联军在抵达归化城外不久便开始往东移动,同时上报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他打算往东北方向进发,抵达内撤之前的原开平左屯卫旧地,与大宁方面形成掎角之势,然后视后续的探查情况与战报来确定后续行止,或转道西北去占据原应昌城,或继续往东北方向去原全宁卫。 以上提到的三处地方都是“原某某”,也就是大明大规模内迁塞外诸卫之前的旧地。这里的原开平左屯卫旧地,大概在后世内蒙古多伦县东部;应昌城在后世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的西北部达里湖西岸;全宁卫在后世内蒙古翁牛特旗。 从这一条汇报来看,麻承恩的想法不难推测,他是打算成为高务实这一路中军的北翼,同时主动承揽三个可能的任务:南下支援中军,或者北上截击往外喀尔喀逃窜的图们,亦或者等经略的命令一同东进围剿。 他上报的另一件事倒是与战事关系不大,而更像是一个解释。他说自己迅速东进是因为钟金哈屯认为归化城附近非常安全,为了尽早取得战争胜利,他这一路十万大军没必要在归化城周边耽误时间。 钟金哈屯说是肯定说过这话的,高务实相信麻承恩不敢拿这种一查即知底细的事来撒谎。不过钟金哈屯这话本身肯定另有用意,比如说土默特主力外出,顺义王把汉那吉亲率大军陪着麻贵往北去了,留守在归化城的军队肯定不如麻承恩所部强大,尤其是麻承恩部还有大量火炮。 这要是一旦有什么意外,麻承恩调转枪口来打归化城的话,堂堂土默特怕是顶不了几天就完蛋了。这么强大的一支拥有攻坚能力的军队,不管它是否真的有恶意,反正都是早些打发走才能安心。 麻承恩当然知道高务实一眼就能看出其中门道,所以他直接照搬原话,实际上是为自己进军迅速找借口——末将只是没办法,真不是来抢功劳,经略明鉴啊。 高务实当然是明鉴的,因此很快回复了他,准许他继续东进,而且不必局限于原开平左屯卫,可以继续走,直接去全宁卫驻扎待命。 麻承恩之后,第二个送来消息的是辽东军。李如松的报告是他已经在沈阳集合了大军,送来消息的时候大军已经走到阜新与察哈尔的交界处。 李如松汇报说,麾下大军气势极盛,不仅明军东西(辽东辽西)两部战意昂扬,都想着早些平定残元,而且各仆从军也“很有精神”,甚至看起来比明军还急着灭了察哈尔。 这说法一开始高务实还有点意外,但后来想想,好像也不奇怪。 科尔沁和叶赫肯定巴不得察哈尔早死早超生,免得三不五时去打他们的主意;哈达部那是大明忠犬,尤其是现在实力衰退,原有地位岌岌可危,急需一场证明自己忠诚和价值的战争为自己正名。 乌拉、辉发乃至建州等部因为与察哈尔没有直接接壤,以前基本也不受察哈尔军事威胁,本质上无所谓察哈尔的生死。然而,他们现在被高务实一通威逼利诱,立场就难免变化了。 他们一方面担心作战不够积极主动会引来大明制裁(无论动文的还是动武的);一方面又对大明开出的赏格垂涎三尺——高务实比较大方,一颗蒙军人头能话十两明联储小额银票纸钞,而且表示战后立结,绝不赊欠。 这可是十两一个人头啊!虽然明军自家有时候能开到二十两一颗蒙军脑袋,但那是明军的待遇,他们女真人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以前跟着明军打仗,战后“结算”时能给他们一两、二两银子一颗脑袋就算是给足脸面了,十两……这他娘的简直是天恩浩荡啊!如此机会若不抓住,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所以他们现在对“高太师”的观感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对他畏之如虎,觉得他随时可能一道命令下来就把自家整死;一方面又难免眼馋巴巴,满心希望他老人家能从指缝里流点好处出来,让自家也能分润一二,吃个满嘴流油。 以上这些算是军心士气方面,至于战术方面,李如松表示他这边实力足够,哪怕单独灭了察哈尔也不是难事,所以他打算直奔察罕浩特。 不过,他也知道辽东联军实力虽然足够,但图们如果要逃跑却还是挺麻烦的,因此他也设计了此次作战的战术。 按照李如松的计划,他打算把自家从辽西带去的步兵都全交给萧如薰,以萧如薰所部正面向察罕浩特压去。同时,他本人只带李家军精锐骑兵玩一手右勾拳,自东线朝捕鱼儿海快速绕行。 李如松认为,察哈尔及外喀尔喀部联军本身不具备对抗萧如薰所部联军主力的能力,无论他们是选择下打一场再走,还是一仗不打直接开溜,最后极大可能都是往捕鱼儿海逃窜。因此,自己所部骑兵精锐先去堵死这条路,或者说是去守株待兔,总之都是明智之选。 捕鱼儿海又叫清水泊,就是后世的贝尔湖,与呼伦湖为姐妹湖,位于呼伦贝尔大草原的西南部边缘。这地方本来倒也不甚出名,直到洪武二十年至二十一年蓝玉北伐残元,打出了捕鱼儿海之战,被视为北元灭亡的一战才为天下共知。 那年九月,太祖朱元璋遣永昌侯蓝玉为大将军率军进攻北元。次年四月,兵至庆州(今内蒙古巴林右旗西北),闻元主脱古思帖木儿在捕鱼儿海,遂掩旗息鼓,兼程而进,元军无所觉察。 大军到后,元太尉蛮子仓促拒战,被杀。脱古思帖木儿与太子天保奴等数十骑遁去。明军获其次子地保奴及故太子必里秃妃并公主等一百二十余人,官属三千,军士男女共七万余口,马牛驼羊十五万及宝玺、图书、金银印等。 这次作战使北元主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而北元小朝廷也未能幸免于难,当时被视为完全覆灭。至于后来死灰复燃,那已经是后话了。 不管怎么说,捕鱼儿海之战的象征意义非常浓烈,以李如松的个性,他希望在捕鱼儿海复制一场“灭亡北元小朝廷”的心思完全可以理解。 毕竟如果真在捕鱼儿海完成“灭元”,他一定会被视为与蓝玉齐名的大明战神级名将。同时,籍此也可以洗刷他父亲李成梁晚节不保的耻辱,重振李家军声威。 李如松的这点小心思高务实并不在意,甚至认为这种思想还挺好的,至少比李成梁的养寇自重好一百倍。不过李如松的这个战法本身有点冒险,高务实不得不慎重。 他立刻找来了曹簠,把李如松的作战计划拿给曹簠看,然后问道:“曹总戎觉得如何?” 曹簠仔细看了看,又思索了片刻,皱眉道:“李总戎愿意把辽西步军交给萧副戎,这一条倒是令末将颇为佩服。 不过这样一来,他自己所领便只有三万左右,虽然这三万李家军足称精锐,但考虑到图们手中的察哈尔外喀尔喀联军可能仍有八万以上,万一他们根本不与萧副戎交手而直接北逃捕鱼儿海,李总戎即便是守株待兔,恐怕也未见得能胜……呃,末将是说,未见得能轻易战胜。” 高务实微微颔首。他也知道李家军嫡系论能战是的确能战的,但“能”到什么程度,现在却不好说。要是时间倒回去十年,说李家军如果铁了心要血拼,打察哈尔蒙军能以一打二,高务实并不会太惊讶。 可是李家军后来明显堕落了不少,现在虽然李成梁换成了李如松,主帅的战斗意志肯定坚定了很多,但军队本身的战斗力有没有随之提升……这可难说。 而更关键的问题在于,这样一来李如松的战术计划与高务实的战略计划就出现了一些冲突:高务实的战略是强压,要的不仅是战胜,而且要向天下宣告大明拥有碾压一切的强大力量。他要让察哈尔掀不起任何波澜,生生被彻底覆灭,这样才能震慑四方。 但李如松这个战术安排,却是希望独自揽下至关重要的一功,且其胜利看来还不是特别稳妥,万一要是出现什么闪失,那对大明而言可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而且还破坏了高务实的震慑四方战略。 思索片刻,高务实沉吟道:“如果把麻承勋所部配给李如松,曹总戎以为胜算几何?” “若仅按纸面实力,胜算可谓大增,末将以为或至九成。”曹簠回答道。 然而高务实一听就知道他不同意,因而反问:“总戎担心麻承勋不配合?” “有恩堂之令,麻参戎自然不敢不配合。”曹簠摇头道:“但麻参戎虽然愿意配合,李总戎如何看待此令却很难说。” 高务实明白过来。李如松不仅性子高傲得很,而且说实在的,他的确有些喜欢揽功,如果把实学派嫡系的麻承勋派过去,李如松可未必认为自己这是在担心他出事,反而可能认为这是派麻承勋去分润他的大功。 这就不太妙了,谁也说不准李如松会下什么命令,没准让麻承勋直接一边凉快去——那这援军就算是白派了。 高务实沉吟起来,面色不太友好。曹簠想了想,建议道:“麻参戎去支援或许不太合适,但如果是科尔沁、叶赫等部,或许李总戎不会太反感,只不过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如何?无非实学派捞不着直接的大功——当然是指可能的大功。但高务实并不在意这个,他把这场仗当做一个政治战略来执行,才不会纠结于区区某部之战功。 高务实想了想,点头道:“那这样吧,传令下去,让叶赫派费英东为主将,领叶赫、科尔沁……以及哈达部最精锐骑兵一至两万为援军,随李总戎出兵,受李总戎全权指挥。 同时,以我名义给叶赫、科尔沁、哈达三部下令,此次征调遴选必须精中选精,务必确保敢战能战,违者必将严惩!”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五)播州乱起 高务实要打一场以力造势的灭元之战,这意味着他放弃了兵贵神速的突袭,选择在宽大正面缓缓逼近,形成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排山倒海无人能挡。 不过,这势虽然造得宏伟,也的确达成了他欲使此战“中外瞩目”的目的,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一个问题:从宣布出兵至今一月有余,他本人也只是从京师抵达大宁,并且在大宁一停就是半个月,至今没有新动向。其余三路大军看来也只是按部就班地进军,四条战线均不曾有过交战。 但“一月有余”这么长的时间,在改革之后的驿站系统运行下,早已将消息传遍天下,各地都知道大明朝最能打的大帅和最能打的军队都已经开往塞外。一些人期盼这一消息犹如久旱而盼甘霖,比如播州宣慰使杨应龙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位。 播州杨氏历史悠久,唐末咸通十四年(873年),南诏入侵并攻占了播州,而当时的唐朝早已不复盛唐之强盛,在朝廷而言有藩镇割据,观民间之状则起义蜂拥,指望中枢派兵去播州这种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方收复失地着实困难。 然而地盘也不能就这样丢了,于是在乾符三年(876年),唐熹宗就广募天下勇士前去收复失地,有太原人杨端应募而往,联合当地豪强将南诏击败。此后杨氏就盘踞在了播州,并世袭了下来,长达七百余年之久。高务实此前说播州杨氏的土皇帝史甚至超过黄芷汀她们家,便是由此而来。 一个半独立的政权能存在这么久当然是有原因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杨氏善于抱大腿,抱朝廷的大腿。 唐朝灭亡后,杨氏就抱了宋朝的大腿。宋廷要出兵,杨氏就出兵;宋廷要粮,杨氏就出粮;宋廷要进贡,杨氏就进贡。总之朝廷需要什么,杨氏绝对义不容辞。面对着这样一个听话的乖宝宝,宋廷考虑到那旮沓也不是个动兵的地,自然也就听之任之,让播州杨氏一直存在了下去。 宋朝能容纳播州杨氏的存在,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杨氏很听话,但另一方面,也和高务实此前和刘馨讨论的“统治成本”问题直接相关。 任何朝廷直接统治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定会有统治成本的,如果一年到头收不上多少税,统治的地方还经常闹事,要不断地军队到地方平叛,那么统治这个地方就反而就会出现亏损。 毕竟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就算不用大炮,大军征剿光是消耗的粮食军饷也是天文数字,对于这种地方而言就更是一个字可以概括:亏。 比如杨氏所在的西南边陲,向来都是贫瘠之地,朝廷就算直辖也收不到多少税,但民族成分却异常复杂,民族矛盾也十分尖锐,三天两头就有冲突,统治那样的地方,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就是最典型的赔本买卖了。 因此历朝历代,对于西南边陲之地就经常采取土司管理的制度。说白了就是把一片地划给土司,让他“承包”下来,只要按时向朝廷缴纳承包费就行,当然也可能会要求其出兵随征。 这样一来,不但朝廷省去了治理的麻烦,还能定期收到承包费,也算是一举两得。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相互利用,朝廷有需要土司的地方,土司也有需要朝廷的地方。 杨氏也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宋朝灭亡后很快就投靠了元朝,元朝灭亡后很快又投靠了明朝,如此杨氏才在播州有了七百多年的基业。 可播州杨氏在传到杨应龙这一代的时候,却突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了。刚开始的时候,杨应龙还是很听话的,也帮助明廷平定了几场叛乱,因军功被明廷封为了“骠骑将军”——这可是正二品。 此时的杨氏已经在播州盘踞了七百多年,在当地绝对称得上是根深蒂固,而杨应龙是实实在在的富n代,二十岁就继承了家业,后来又成了名义上朝廷高官、地方大员,自然是春风得意。 春风得意的杨应龙就开始恃功骄蹇、狂妄自大了,居住的地方用龙凤形象作为雕饰,还在辖区内自称“千岁”、“半朝天子”,有了僭越的举动。但好在他那地方着实偏僻,朝廷一般也不会特意派人去查,倒也落得个相安无事。 但同时,杨氏和播州境内其他家族也是势同水火,多有纠纷和争斗。杨应龙在位期间,在播州奢淫无度,作奸犯科,横行霸道,肆意掠夺他人田产,其播州宣慰司所辖五司七姓的百姓也不堪其扰。 而说来令人无语的是,引发杨应龙叛乱的直接导火索,竟然是一场由通奸而引发的血案。 杨应龙的正妻叫做张春花,她是江西龙虎山张天师家族的人,不过杨应龙并不喜欢这个妻子,结婚后没多久就对张春花失了兴趣。后来他又看上了田氏,这个田氏本是他族弟杨端龙的未婚妻,杨应龙看到田氏后就一见倾心,强行夺了弟媳。 后来杨应龙发现妻子张春花跟属下私通,一气之下就要杀了张春花,幸得其老母出来求情,才绕过了张春花一命,之后杨应龙就把张春花许给了他的另一个弟弟杨胜龙。 不知道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来有次杨应龙喝醉了酒,竟然觉得田氏也跟人通奸,就想杀了田氏。田氏在生死关头就重提了张春花的往事,杨应龙当场气昏了头,命人杀了张春花。 张春花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呼喊其母官氏为其报仇,杨应龙又把张春花的母亲官氏给凌迟了,这就彻底得罪了张氏的母家。龙虎山张氏作为道教领袖之一,在大明朝一贯是颇有地位的,“天师”之称可不是自号,常常是朝廷册封,由此可见其特殊性。 万历十六年,张氏族人头领带着其他饱受杨应龙欺压残害的五司七姓代表到川、湖两地告状,并大胆揭发了杨应龙的种种不法事迹,播州之乱的序幕算起来该是由此开端。而这一年,也正是高务实开始关注播州之肇始。 弹劾杨应龙的奏疏很快就送达了朝廷中枢,朝廷便委派川贵两地抚按官详查勘处。听闻此事的杨应龙勃然大怒,对五司七姓展开了残酷报复,还勾结了苗人以为外援,同时出兵劫掠周边各州县、土司。 当时朝廷对于杨应龙的事情,内部也分成了两派,时任贵州巡抚叶梦熊认为杨应龙罪无可赦,而四川巡按李化龙这个时候正在抵御松藩,需要杨应龙的播州兵帮忙,便建议朝廷暂缓杨应龙的一事,意思是先让他出兵帮我打仗再说,结果朝廷内部两派意见相持不下。 后来高务实从辽东回京,稍稍干预了一下此事,因此明廷要求杨应龙到重庆府听勘,审问的结果是杨应龙其罪当斩。 不过这事后来出了意外,那就是高务实因为西北之乱而去平定孛拜了,由于重庆不是实学派的主阵地,最后不知道闹了些什么妖蛾子,总之杨应龙出了两万两黄金赎命,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等高务实雷霆般的敉平宁夏战事,一回京发现杨应龙居然如此轻松搞定了四川官场,当时虽然没放什么狠话,但手底下的动作毫不迟疑,很快朝廷便派宋良佐到四川担任巡抚。 宋良佐是高拱的门生,不过不算最核心的一批,大抵算是“核心外围圈”,去做这巡抚之前是大理寺右少卿,不过他的资历实在够老,担任巡抚是不缺资格的。 宋良佐到任后便重提杨应龙的事情,要杨应龙再次接受审问。杨应龙一看连巡抚都换了个不认识的,知道自己这一去必然是凶多吉少,也就没听朝廷的诏令,好说歹说弄了一堆的理由,反正就是不肯出来接受审问。 事情到了这一步,宋良佐开始考虑如何引蛇出洞,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杨应龙一听高务实领六十万大军出征伐元,立刻认为朝廷已无余力关注自己。 甚至在他看来,此时此刻只要自己跳出来表现得强硬一些,朝廷为了避免影响伐元大业,只能选择息事宁人,甚至做出重大妥协,将前事也一笔勾销。 于是他选择铤而走险,下令将朝廷派到松坎(播州辖区内)的官兵二百余人全部杀死。对此,杨应龙声称这是苗人做的,跟他杨千岁无关。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分明是要造反了。 历代朝廷包括大明在内,能容纳播州杨氏的存在,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播州杨氏很听话,但一旦不听话,甚至要造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对于自认要中兴大明的万历天子而言,这种挑衅绝不能姑息。 于是宋良佐的六百里加急飞快报之京师,在高务实未曾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皇帝御笔朱批亲自下达了最终指示:征讨杨应龙。 四川巡抚宋良佐得到了皇帝的允许,以最快速度执行了圣意。立刻兵发三路:北路由郭成领兵5590人,从綦江、安稳、松坎一路进兵;南路由王之翰领兵11400人,从黄平、湄潭一路进兵;西路由副总兵曹希彬领兵9000人,从永宁、缉麻山一路进兵,三路大军计划合围杨应龙。 这里有个问题要说明:出兵的三员将领里头有两个参将,一个副总兵,但是没有四川总兵刘綎在内。原因是刘綎所部虽然在之前已经接受高务实命令转调叙州并计划为播州之事进行准备,但这其中发生了一些人力无法改变的意外:水土不服。 刘綎所部本来有很多人都是四川人,按理说不应该在四川水土不服,但水土不服这事并非那么简单。他所部人马出征缅甸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打完仗之后又一直镇守在那边不曾挪窝,事实上已经习惯了滇缅边界地区的气候和环境。 等到此次忽然长途跋涉到达叙州,虽然看似是从一片山区抵达另一片山区,但气候环境依然有不小的变化,因此军中仍然出现大量的水土不服,甚至不少人上吐下泻失去了战斗力。 这个消息,同为实学派高党一系的宋良佐自然是知道的。不仅如此,他更加清楚的是刘綎胞妹刘馨一直留在高务实身边做“秘书长”。两人之间有没有其他关系不好说,但至少可以肯定她是高司徒身边的绝对亲信,推而广之刘綎的身份自然也就不是寻常武将可比了。 在这种情况下,宋良佐当然不敢冒着危险把刘綎所部派出去带病使用,因此只给刘綎去了一封信,让他早些稳定军中疫情,尽早恢复战斗力,随时补充战线。 三路明军将领也打探到了一些消息,知道刘总戎在四川不仅有其父刘显的余荫(刘显当年也做过很久的四川总兵),而且据说他家和高司徒、高经略走得很近,再加上他所部一贯号称精锐,当初打缅甸那叫一个砍瓜切菜。所以,一旦他部恢复过来,这场仗没准就没咱们哥仨啥事了,因此三人心照不宣:兵贵神速,这场仗关键就是要快! 说起来,“兵贵神速”还恰好符合之前宋良佐定下的方案。当时新任四川巡抚宋良佐到任,召集一省四品以上官员集会,众人参见过巡抚,宋良佐招呼落座后便说道:“本抚到任之前,便早已听闻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常有狂悖作乱之举。前任巡抚蓄意包庇,蜀中诸位也有一些曾收受播州贿赂,这些本抚都可既往不咎。 本抚亦知贵州那边严勘杨应龙实则是想将播州划入治下,在此敬告诸位,播州归属当各自力争,自有皇上圣断。但杨应龙狼子野心,为害一方如同割据自立,为万世计,必在播州去除杨氏根基方可。黔蜀两省一致,无需异议。 另外,自本抚到任以来便多次再提勘问,杨应龙竟然拒不听令,已露反意,本抚已上疏获得准许,可即刻进剿,且未免耽误伐元大业,此战须得从速。今刘总戎所部远来,正逢军中有疫,只好坐镇叙州恢复。余者可兵分三路,各道进击,诸位有何意见?” 有四川官员劝道:“抚军还请稍安勿躁,杨氏久镇一方七百年,根深蒂固绝非凡与,且播州素来悍勇,兼之占有地利……刘总戎父子昔年曾一战荡平九丝蛮,二战绞杀都掌蛮,威震川贵,诸边土民闻之战栗不敢举目,若有他出兵,此事济矣。如今刘总戎既不便出,我等贸然进兵是否略有不妥?” 宋良佐答道:“尔等不知朝廷大势,本抚也不怪罪。如今天下瞩目者乃是伐灭残元,而播州小事,岂能与伐元争势?故我等切需尽快敉平叛乱,以免误了这天下大事。 我意已决,所谓兵贵神速,攻其不备,再说此番也无须占领播州全境,这三路大军只为占据险要,威慑播州而已。若杨应龙愿出而待审,本抚仍留杨氏基业;若杨氏果敢造反,则等刘总戎安定所部,便是我大军进剿播州之时,届时当不留一丝后患与子孙辈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六) 宋良佐这边刚刚散会,进剿一事却已被某些四川官员紧急密告播州。杨应龙得知后轻蔑一笑,道:“这新来的宋抚台有些意思,难怪偌大年纪也没能挤进部堂,果然是个不晓事的,竟想以武力逼我就范。孙先生,你对此可有高论?” 这位孙先生名叫孙时泰,颇值得一提。此人乃是浙江余姚人,那一代包括绍兴在内都是在整个大明朝盛产师爷的地方。孙时泰在播州杨氏地位也比较特殊,相当于军师,只有足智多谋的人才能当得起这个大任。 不过孙时泰与寻常师爷不同,他学的是帝王术,而且是其中的“霸道”——帮助他人成就一番霸业的学问。据说孙时泰此前在京城时夜观星象,见西南“客星犯紫微”,认为有改朝换代的变故,于是遍访明主,终于找到了西南的杨应龙。 其实杨应龙早前并无反意,他不过是土皇帝做久了,嚣张跋扈成了习惯,后来闹出事只好把儿子杨可栋当做人质送去重庆。 这里有一段后世基本很少谈起的旧事,但却与杨应龙“造反”关系很大,值得一说。之前已经提到,为了报复五司,杨应龙采取各种手段对付五司,加快了迫害五司的步伐。 由于高务实当年南迁广西众多土司至安南,使广西土司旧地大部分改土归流,朝廷在广西的权威大幅提高,广西的经济发展也在高务实的规划和安排下在近几年快速提升,终于从一个朝廷财政上的无底洞变成了现金池,这给了朝廷将其他土司逐渐改土归流的信心和动力。 在这种情况下,杨应龙与播州下辖五司的上述种种矛盾经过发酵,五司将杨应龙罪状上报明廷,时任贵州巡抚叶梦熊立刻上疏要求播州改土归流。 其实播州的问题早在嘉靖时期就已进入朝廷的视野,当时川贵守臣为了本省利益就播州归属问题引发争执。此番播州下属五司奏报送达朝廷,朝廷介入此次播州问题,使原本简单的问题变得复杂化,同时也使得播州杨氏土司丧失了处置此次问题的主导权。 随着解决问题的主导权丧失,杨应龙惧怕外部势力的介入损害播州杨氏土司的利益。在这一时期,杨应龙的行为越来越激进,但激进的行为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将问题上升为播州杨氏土司与朝廷的矛盾,最终导致播州杨氏土司彻底与朝廷决裂。 首先是川黔官员倾轧的问题,贵州建省以后,播州地理位置的重要性逐渐凸显,遂成为贵州守臣争夺的对象。播州地理位置优越,连接湖北、四川、贵州,是重要的战略要地。播州地处黔北,与四川毗邻,经济开发较早,经济发展状况相比贵州其它区域较好。 四川先进的生产方式与人口先入播州,因此播州的农业、手工业、商业等都有良好的发展。播州地理位置优越,经济发展良好,播州土兵实力强大,自然而然成为川黔官员争夺的关键。 其次是周边土司的问题,他们首鼠两端摇摆不定,给了明军一定的机会。播州周边土司中,石柱土司与播州杨氏土司关系较好,双方在杨应龙时期互为姻属。石柱马氏土司(秦良玉的夫家,白杆兵就是他家的)希冀彼此庇护,从而政治联姻播州杨氏土司,杨应龙也希望借助石柱马氏的力量扩充自己的实力。 不过这种关系随着杨应龙反明烟消云散,石柱马氏土司没有与杨应龙一起起兵反明,反而是兵戎相见。原历史上石柱马氏土司在平播战争中出力颇大,甚至有挽救明军危局一事,不过此时宋良佐还没有动用马氏土司的意思。 杨应龙此前被叫去重庆受审,最终是花了两万金,但其中还有玄机前文没有说清。由于此前朝廷一直在准备伐元大决战,对于西南土司的事情基本上是要求能拖则拖,等伐元结束一切都好办。西南官员们得不到朝廷军威支持,只好对杨应龙此前的违法行为示之以威,但难以强迫。 事态僵持到去年五月,重庆知府王士琦单骑赴会,在松坎接见杨应龙。这一次,杨应龙不施展兵法,反倒玩起了演技。他把自己捆绑起来,跪在路旁痛哭请罪,还膝行迎接王士琦,磕头磕到头破血流——补充一下,这一手就是那位孙时泰孙先生教的。 不仅如此,他还献出黄元、阿羔、阿苗等十二个替死鬼,抵销自己的罪责,并认罚四万金,协助朝廷采木。最终重庆方面议定杨应龙革职,由其长子杨朝栋代理职务,暂时羁押其次子杨可栋为人质,等杨应龙如数缴纳罚款再行释放。 杨应龙是真心归顺,还是缓兵之计?史料没有明确记载。当时高务实与诸位实学同僚讨论,认为杨应龙在这段时间以内可能的确有罚款赎罪的打算,否则他不会交出次子为人质。当然,待缴纳罚款、赎回次子之后,他仍有可能再度反叛,但中间应该会有一段相对的和平期,这也是高务实当时只是不紧不慢地召回刘綎去坐镇四川的主要原因。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意外事件发生,扼杀了和平的希望:杨可栋死于狱中。死亡时间在杨应龙和朝廷达成认罪协商、签署赎罪协议后不久,而那时候高务实已经身兼蒙元经略,全副身心都在出兵塞外之上,且这个消息传到京师的速度不够快(因为不是军情),最终让高务实错过了这条重要信息。 事实上杨可栋的死是自然死亡——不仅重庆官员是如此上报的,从情理上推论也只能如此。因为重庆官方实在没有理由放过杨应龙及嫡长子杨朝栋,舍弃四万金财政收入,只索要相对并不重要的杨可栋性命。要知道,此时杨应龙的罚金还只交了一半,也就是前文提到的两万金。 但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杨应龙显然不会这样认为,自觉献策失误的孙时泰也有些恼羞成怒,开始把脏水泼给重庆官方甚至朝廷。 杨应龙强硬要求重庆地方官归还杨可栋的遗体,而官方因为要考虑朝廷威严,显然不能你说如何就如何,便以尚未完成勘报为由拒绝,并敦促播州缴纳赎罪金。 这下杨应龙自然大怒,丢下一句“假如我的儿子复活,银子就能送来”,然后率部驱使一千多名僧侣,举行招魂仪式,驰返播州,他认为这样可以把杨可栋的灵魂带回故乡。 杨应龙也有慈父的悲痛这可以理解,但并不能构成他迁怒于大众的借口,大明朝廷显然也持相同观点。 何为迁怒?他做的恶事太多,这里随便举一例就行了。另一位告发杨应龙叛乱的举报人宋世臣,其父亲宋銮在家中被杨应龙带兵打上门去。 杨应龙的做法是:在父亲面前强奸女儿,当着丈夫的面强暴妻子;强迫俘虏裸体坐在木丛里,当作射箭取乐的活靶子;把蛇塞进男俘虏的菊花、女俘虏的(省略),然后放火烧蛇尾,着火的蛇吃疼,爬进人的腹中,人蛇一同惨死。 在以上这段时间里,孙时泰扮演了重要角色。与杨应龙本意只想恢复祖业、自保播州不同,孙时泰的目标很明确:问鼎中原改朝换代。他也提出了厚结抚苗、重修海龙屯、招兵买马、整顿内务、出动出击、以攻为守等建议——孙时泰是实实在在的想造反。 一方面丧子之痛难平,一方面深知不交赎金贵州四川两地都不会放过自己。杨应龙终于决定采取行动,而夺地养苗就是其中之一。 此时苗族彪悍好斗,善使刀剑、强弓毒弩、投射,总之和广西狼兵有些类似,是一支作战斗力极强的山地部队。这样一支部队对付五司同姓及贵州部队还是绰绰有余的,杨应龙的“夺地养苗”方针就是把五司七姓的地再次夺过来,分给听他号令的苗人去种。同时被抢夺的还有五司七姓的妻女,一时之间播州成为人间地狱。 孙时泰深知“远交近攻”的道理,在于朝廷尚未开战的空档,他建议杨应龙假意缓和同朝廷关系。故去年年底时,杨应龙与其长子杨朝栋还各进贡巨木20根,供皇帝陵工之用。为此,工部还跳出来为杨应龙很是说了几句好话——现在广西的木材越来越商业化,这种超级巨木已经越来越不好弄到了。 上文讲到过松坎听勘,在那之后,播州所辖的黄平、草塘、白泥、余庆、重安五个长官司地划给贵州。此时在杨应龙强大的武力威慑下,孙时泰开出好条件,鼓励五司七姓重新回归故土……呃,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这时五司七姓又部分倒戈播州。 这是贵州不愿看到的,但四川却觉得“关我屁事”,遂不管不问。贵州一看,行啊,你不管我自己管。 于是贵州巡抚江东之忍不住了,可能他觉得自己也能复刻当年高务实的辉煌,轻易降服治下土司,因此下令命都司杨国柱、指挥李廷栋二人率兵三千收复五司失地,进剿杨应龙。杨应龙派遣其子杨朝栋、弟杨兆龙迎战于黄平飞练堡。 飞练堡在后世的瓮安县境内,一瀑飞挂,名飞练泉。此处树木葱茏,地势显要,杨应龙事先在此地设下埋伏。 伏击战说穿了大多都是一个套路,《三国演义》中有着各种各样详尽的描述,无非是先给你点甜头,诱你步步逼进,最后落入圈套。此战结果呢?播州军接战后佯败至天邦囤,将官军引诱到重兵埋伏的战场全歼,三千官军无一生还,包括杨国柱、李廷栋。 这么大的事,发生在去年年底,结果朝廷差点不知道真实情况! 贵州官兵草率出兵导致全军覆没,当然是不大敢向朝廷老实交待,但这么大的事瞒又瞒不住,怎么办呢?当然是玩话术:十二月,贵州方面含含糊糊向朝廷大事轻报,说杨应龙“怙恶不悛,杀害官军”。 然而高务实的皇帝同学并不好忽悠,甚至一眼就看出其中必有猫腻,加急传旨要求贵州详细说明,知情不报或谎报军情者严惩不贷。贵州方面见盖子捂不住了,只好老老实实承认了这场败仗。 皇帝本来一门心思在伐元之上,结果伐元还没出战果,贵州先来了一场大败,让他气得压不住脾气。于是朱翊钧无视内阁和稀泥的惩戒措施,下旨将贵州巡抚江东之等一大帮官员全被罢官为民,以郭子章代任巡抚。同时,又将针对播州的战事交给了军力更强的四川方面处置——宋良佐也是那个时候被紧急派往四川的。 孙时泰这位军师既然是学“霸道”的,对于兵事自然相对比较在行,但不代表他就没有大局观了,因此面对杨应龙的发问,他立刻给于了回答。 孙时泰道:“太师,播州若与官军开战,影响极大,此事个中关系十分敏感。黔蜀两省已下定决心定要改土归流,若太师此时示弱,播州杨氏必被勒令归田务农,从此荣华不再。 此战不得不打,但太师切记,只此一战,战后当立即向朝廷立誓,恳求皇上开恩。能制止两省之人惟有皇上,此后应当谨慎行事,不可再授人以柄,至于后事,当徐徐图之。” 他这里称呼杨应龙为太师,与蒙古人称高务实等封疆大吏为太师不同,这里杨应龙的太师是因为他自称“嗣唐太师三十代孙”,意味着“老子祖上很阔”,孙时泰不过投其所好罢了。 这些年朝廷军威鼎盛,杨应龙还真没觉得自己能取代朱明,也不觉得能长期相抗,他的目的一直都是以进为退,保住家业罢了,于是点头称是。 孙时泰便问应龙准备如何部署,杨应龙答道:“宋良佐兵分三路,兵力分散,可各个击破。我可假意部署主力于一路虚张声势,而在娄山关暗藏伏兵,令人以诈降为诱饵,诱其主力,声东击西。明军主力一溃,其余散兵也将自行退去。届时和谈可也。” 孙时泰认为可行,又表现出师爷的专业,仔仔细细把杨应龙的这番布置细化了一下。孙先生张口即来,说的头头是道,让杨应龙非常满意。 然后杨应龙召集播州兵将,道:“黔蜀两省近来对我播州屡屡刁难,前次贵州之败不远,此次竟还敢擅自出兵犯我辖界。播州自唐宋元以来,战无不胜,尔曹历代先祖皆是播州英雄,也正因此,大明太祖皇帝才招揽我们归顺大明为苗疆土司,世代治理此地。 如今酷吏横行,未经朝廷准许向我们刀兵相向,为保播州一方安宁,本太师愿亲自上阵,击溃敌军。事后再向皇上陈奏,还以播州公道,还请诸位鼎力相助!” 杨应龙说罢,群情激昂。播州军此次也出动五千,弃关设伏。明军北路郭成率领五千余川兵尚不知情,径直行进;南路由王之翰一路万余明军已至播州险要娄山关附近,娄山关苗兵闻风即溃,明军轻易进占,当夜明军令所部于白石口驻扎。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持羽静风尘”、“书友141205205311512”、“曹面子”、“初次登陆”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七)白石口败绩 四川东路游击署都指挥佥事王之翰是这一路主将。此次宋良佐三路围剿,以王之翰这一路兵力最为充裕,高达一万一千余人,其主力来自于贵阳东部的平越卫、兴隆卫和镇远卫。 有一说一,贵阳东部这三卫的实力算是卫所军中相对比较强大的,原因并不复杂,主要就是因为周边土司都很强,它们三卫若是太弱则镇不住场面。 此三卫北部偏东是石阡府、铜仁府、思州府、思南府,这四府都是由当地土知府掌管,情形和早年高务实在广西时的岑、黄等大土司没太多区别; 其南部则是所谓“苗疆腹地”,基本处于“三不管”状态,当年刘显、刘綎父子就去里头剿灭过九丝蛮、掌都蛮,但由于那片地区开发程度极低,平定之后朝廷也没有去建府立县,就那样放着了。 北部不必说了,就是播州杨氏土司,七百年土司世家,跺跺脚西南巨震;西部则是贵阳府,朝廷在贵州的核心地区,也是三卫所重点拱卫的地区。 不过从王之翰的出兵路线来说似乎有些问题,因为他这一路乃是南路,而娄山关其实在播州以北不远,按理说他直接进攻播州倒比向东绕行跑去娄山关还要近一些。 舍近求远,这是为啥呢?王之翰不知兵么?那倒也不是。 播州其实就是后世的遵义,如果熟知教员四渡赤水的真·神操作,并且在卫星地图上仔细对照过地形就会发现,播州南部那片区域即便在民国时期也极其难走,而这一地区在眼下的万历朝那更别提了,根本连条像样的路都找不到。你想大军过境,除非带着大量工兵,遇山开路、遇水架桥,否则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心思吧。 往东绕行则不同,虽然路远了一点,但有一条“7”字型的山间谷地可以先北后西进入播州北部、后世的桐梓县附近(此处也是四渡赤水中一个双方反复争夺的要地),王之翰就选了这条路,并且很快从此地直接南下,夺取了极其关键的娄山关要害。 娄山关在后世出名主要因为教员的《忆秦娥·娄山关》,“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而当时写下这篇不朽之作也正是因为他指挥的娄山关战斗是长征以来首次大捷。当然此处不是要谈诗词,只是表示娄山关对于播州(遵义)的重要性。 王之翰夺取娄山关比红军轻松百倍,但并不是因为战斗力,而是娄山关的苗兵“心无战意”,象征性的抵抗了一下就放弃了,直接夺路而逃。 王之翰大喜过望,语属下将校言:“这娄山关位于川黔要道,北拒巴蜀,南扼黔桂,咽喉天险,实为兵家必争之地。此次我军秘密行军,敌猝不及防,娄山关已轻易为我所得。占据此处,则播州便如一半在握。 郭参戎(郭成)所部来得慢了些,我军不妨小憩一夜,明日前出至海龙囤以北,观杨氏成色几何。若杨氏军威仍盛,则待郭参戎合兵击之;若杨氏闻风丧胆,则我军自破之。届时播州指日可平矣。”众将校一齐恭贺,更有甚者认为此战必获首功,全赖王之翰神机妙算。 不过就在王之翰扎营并部署进一步行动之时,忽然闻报外有献降者,王之翰极为吃惊,我部秘密行军,怎会被播州知晓?当下连忙下令将来人押前审问。 来人是个精瘦汉子,皮肤黝黑,目光炯炯,他一见王之翰便叩首言道:“大帅饶命,小人名为穆照,属播州宣慰使杨应龙部下,原是奉命协守娄山关。见官军悄然前来,不敢争锋,遂先退避三舍,然后特来献降。” 王之翰一听大怒,喝道:“大胆蛮子!休得欺瞒本将,我天兵秘密行进,你等怎会知晓?且你不守娄山关天险,分明是已然设下埋伏,再向我诈降,诱我中计。哼,雕虫小技,也敢欺我?还不从实招来!” 穆照立刻喊冤,一边叩头一边叫道:“大帅容秉,大帅容秉,播州苗民常行于山野之间,如履平地,自是官军难以察觉。大帅,杨应龙生性残忍,我播州五司七姓全在其苛政之下苟延残喘。 七姓当中,令狐、成姓、娄姓、梁姓、赵姓、韦姓有四姓皆对其极为不满,只可惜势单力孤,无法于杨氏相提并论。如今天兵到来,播州人心思变,大伙儿一心想助天兵剿贼,也是为我等自家考虑,只求能推翻杨氏……大帅,我父也是死于杨应龙之手,所以闻官军前来并不愿意相抗,今特地赶来献降,请大帅给小人一个投效的机会!” 杨应龙治下残暴,这情况王之翰当然也很清楚,不过战争不是儿戏,焉能轻信?因此王之翰心思一转,再问道:“仅凭你三言两语就想令本将相信,岂非视国家大事于儿戏?本将且问你,所部降兵多少?为何先行弃关又来献降?你又有何凭据可令本将信任?” 穆照答道:“娄山关内原有守兵三百,本就已于杨应龙离心离德,官军前来又怎会顽抗?所以弃关而走。但小人自思弃关之罪在杨氏则定难活命,不如投降朝廷,反得报仇之机,所以说服所部苗兵随我一同降于大帅。 不过,小人还有一个消息必须禀告大帅,这白石屯后三十里有杨应龙驻兵三千,皆是他自家心腹,一旦娄山关有战事即来支援。至于我等是否诚心归降,大帅领天兵一去便知,大帅如若不信,小人情愿自断一指以证清白。” 王之翰听到他最后一句,心中一惊,倒不是惊他要自断一指,而是怎么断——难道自家部下轻忽到这般地步,把人带上来之前都不曾搜身吗?因此王之翰心中一紧,下意识手扶腰刀刀柄,目光死死盯着穆照。 然而穆照却根本没看王之翰,左手一抬,四指皆扣,只伸出一根小指,毫不犹豫伸到自己口中用力一咬! 这一咬“咔嚓”作响,血花飞溅,穆照却无事人一样张口一吐,将整只小指吐了出来。那根小指落到地上还在流血,甚至微微跳了一跳,惊得王之翰头皮发麻,下意识晃了一晃。 穆照此时才倒抽一口凉气,咬牙切齿忍耐剧痛,右手包覆伤口,但鲜血仍然不断涌出。王之翰也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叫人前来帮穆照包扎止血。 穆照一边任由官军随军医师施为,一边气喘不止,但仍连声劝说道:“大帅,天兵来攻,应不止小人一人发觉,晚些时候杨应龙也必将知晓,事关重大,还请大帅早作决断。” 王之翰见他这般表现,当下再也不疑有他,肃然沉声应下,并命医师带他下去好好照顾。 穆照被带下去后,王之翰准备按穆照所说,先秘密接纳穆照部投降,背靠雄关以抵挡敌兵,并令穆照返回传信。其部下有人劝道:“参戎打算相信穆照,标下虽也不知真假,但苦肉计也不能不防,还请参戎小心则个。” 王之翰也认为此言有理,为防万一,便差人向北路的郭成所部联系,提议他加快进军速度立即汇合。 穆照当然是诈降,所以同一时刻杨应龙早已率部枕戈待旦,得穆照传信,知明军已相信诈降之事,且王之翰欲请郭成合兵一处。 杨应龙与孙时泰商议,决定先分一部择机暗夺娄山关,以与自己本部形成前后夹击、关门打狗之势,并命人秘密于白石口布置火点,等待时机。 两日后,紧急加快行军的郭成终于引兵与王之翰会合,明军于白石口内稍行休整,准备前往穆照部所在受降。 王之翰称赞郭成道:“郭参戎于平定哱拜之乱期间立功无数,英勇善战,此次前来剿灭区区播州土司,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只是在下为求速胜,不得已请参戎助阵。” 这话当然是奉承,郭成的确参加了平定哱拜之乱,但他是作为川军一部北上的,实际上没遇到过乱军主力,只是收复了一些原本望风归降哱拜的地区。不过官场嘛,从古至今都是这么回事,除非利益冲突严重,否则都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按理说王之翰是参将,郭成也是参将,王之翰一上来就把自己定义为主将,说请对方“助阵”,这似乎有些过分。不过事情没有那么复杂,既然双方都是同级,那就比资历和兵力。 然而这两位资历也相差仿佛,就只好比兵力了——王之翰所部是郭成所部两倍,谁主谁从不必说了。 郭成知道不能和王之翰争这个主将,因此称谢道:“王参戎言重了,平定宁夏之乱时,在下所立些许之功实在微不足道。此战参戎但有所需,在下听凭差遣。” 于是双方一合计,认为既已合兵,两军相加有一万六七,播州军虽然历来号称骁勇,毕竟装备落后,当不是己方对手,因此不论前方到底是何情况,总要先去试一试才好交待。 明军因此开始进军,由北及南沿着山间谷地行进。行不多远,忽然白石口前后烟雾升腾、喊杀声环山而起,王之翰令人察看,乃是播州军以火封堵前后两路,火势猛烈,明军不得进出,随后便是山上两侧万箭齐发,明军惊慌失措无路可逃。 娄山关南这一路都是如此地形,因此明军实际上成了一字长蛇阵,而且过于密集,一时间死伤众多。 王之翰心知中计,急问郭成可有办法应对,郭成不甘向播州示弱,号令全军置之死地而后生,亲自拍马向前,大队明军紧随其后。 王之翰见状也引兵跟进,明军于是不顾身后,更不试图撤退,开始全力向前冒火突进。此时前方烈火熊熊,前队明军触之即伤,其余不敢轻进。 眼见士气受挫,两旁又是箭雨不断,郭成认为官军长于正兵,难以去山间与播州土兵作战,遂号召全军紧随,自己一马当先冲破火墙。王之翰见状也再度鼓舞士气,明军虽然惶恐,然而也受到感召,纷纷随之冲破。 为突破火墙,明军虽暂受鼓舞不畏生死,但毕竟情势危急之下毫无防护准备,以血肉之躯强行冲突,其损失之惨重也是可想而知。 杨应龙亲率的播州军早已严阵以待,见王之翰、郭成率部冲出,立即发令迎战。播州军与岑黄两家类似,历来剽勇善战,尤其是在山林之间,更是与广西狼兵几乎一般无二。而明军冒火冲突,冲出白石口之数不足八千,且烧伤灼伤者极多,至少短时间内再难以与播州军对敌。 杨应龙在山腰观战,见此情况,森然冷笑一声,随即亲自出击,直取郭成。郭成本在山谷之间血战,意图杀穿当面播州军,不意山上冲下亲率本部精锐的杨应龙。 二马相交只差数个呼吸的时间,郭成才发现一标在土司之中极少见的骑兵冲来,领头之人正是有着“播州杨天王”之称的杨应龙本人。 郭成连忙扯偏马缰正面迎敌,但此时他已来不及提速。杨应龙人仗马势,一刀劈下威力极大,郭成举刀相抗,有哪里挡得住数百斤战马冲锋带来的巨力,当下负伤坠马。杨应龙则很快调转马头,回转过来仗着以骑凌步,与郭成相斗数合,郭成饮恨阵亡。 而明军也在播州军攻杀之下越来越难以支撑,好在此时天色却变了,一场甘霖般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白石口烈焰渐息。杨应龙大怒却无可奈何,他知道没了这些优势,一旦明军有机会重振旗鼓,在山谷间以正兵形态死守,播州军就很难再占优势,因此毫不迟疑领播州军冲入白石口, 明军虽然受益于春雨浇熄了火焰,不必再被火烧乱了阵型,但也因为生路出现而求生意识占到上风,惊惧之下纷纷夺路而逃却忘了成阵型的抵抗。 王之翰本想整肃队形,无奈他毕竟不是戚继光,努力了一番发现无济于事,长叹之下也只得随军还撤。然而撤退也不顺利,没跑出多远便见娄山关早已被杨应龙夺回。 此时明军进退不得,苦战又难战胜,王之翰本人亦中两箭,其中一箭差点射中咽喉。此时明军也都知道无路可逃,哀兵之势顿成,王之翰心知这是转机也是生机,立刻下令死守于娄山关南,列阵以待。 播州军反而没料到这支明军居然有这般气势,冲击了三次都被击退。杨应龙恼羞成怒,正要亲自压阵大举攻杀。 然而孙时泰却知道哀兵之悍勇绝非轻易可敌,遂表示此战明军已然损失近半,剩下之人不过一时血勇,实则几乎个个带伤,即便现在逃回去,没个一年半载也恢复不了。考虑到明军后续还有许多兵力可以抽调,因此播州军要保持军力,眼下不能再战,不如先放他们回去,播州也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布置后续。 杨应龙怒火渐熄,也觉得军师所言有理,因此传令假意保持攻势,却让娄山关方向漏出破绽。王之翰很快发现娄山关守军兵力不足,战意也不强,他顾不得其中缘由,很快抽调最后的力量反过来攻打娄山关,终于重新攻入。 由于损失惨重,后方也无更多援军,王之翰不敢固守娄山关,一路狂奔北撤,居然直接撤到了重庆外围。战报传至成都,宋良佐四肢发凉,呆了半晌说不出话。等回过神来,打了个哆嗦,连忙叫来心腹家丁,写了两封亲笔信命人不分昼夜送往北方。 这两封信,一封是送给京师的兵部尚书周咏,另一封则是送给远在大宁的蒙元经略高务实。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好紧张_要发财了”、“曹面子”、“小暑未暑”、“修改昵称要100块”、“云澜”、“athu”、“孤风流云”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月底了,好像还有月票双倍,大家有票的记得检查一下,投谁无所谓,但浪费就有点亏了。 第276章 伐元(八)挽回之法 由于宋良佐这次的两封信不是上奏给朝廷的正式疏文,因此可以跳过常规,利用京华从成都到京师的一条“西南信鸽通道”来传讯。信鸽的好处不仅是飞行速度快,还有一点是它基本不必绕路,这可以大大降低联络距离。 从成都到京师走路的话当然很远很远,但其实它们之间的直线距离也就刚刚超过三千里。京华培养的信鸽平均飞行速度大概是半个时辰(一小时)飞两百里,但鸽子毕竟不是永动机,并不能一次飞达,中途还要停留以及换鸽子来搞“接力赛”。但即便如此,消息还是在次日送达了京师。 京华的信鸽体系建立时间也还不长,比如整个大明西南就只有成都有一个“全国辐射”的信鸽站。不过,京师周边相对密集一些,比如去年的救援战中就表明大宁有一个。 如此一来,周咏是在次日中午收到宋良佐的报信,而高务实也在下午收到了这个消息。高务实收到的消息还不止是宋良佐送来的这封,周咏也送来了一封——是他在召集实学派相关官员尤其是兵部官员紧急商议之后写给高务实的。 之所以大家都急急忙忙通知高务实,那倒不是说催他赶紧打完蒙元再去播州,而是现在西南方面的应对太过失败,不得不请他这位“天下第一文帅”给点指导意见。 说实话,西南打了两仗,两仗都是真的拉胯。一战贵州出兵,损失三四千;二战四川出兵,又损失七八千,这前后相加算是直接报销了一万军队。 这不是闹吗?高务实当初打完整场漠南之战都没损失这么多明军,现在他们打个土司居然已经折进去一万人了!这局面已经难看道和日本****时期打不过敌人只能被迫请求上级“战术指导”差不多了。 高务实看了两封信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我特意给你把刘綎调过去坐镇,结果你这边因为刘綎所部陷入水土不服导致的某些疫病就直接把人无视了,非要火急火燎去送一波人头? 倒是前线领兵的两个“败军之将”王之翰和郭成其实表现还可以,郭成本人英勇战死这没什么好说,只能是厚赐重抚了;王之翰虽然在宋良佐的信中成了中计的废材,但高务实审视了一番发现他的表现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重大失误。 对于敌方的诈降他是有防备的,即便穆照使出了那样的苦肉计,明军也在合兵之后才出兵向前,而且实际上仅仅走了三十里左右。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失误,那应该是对播州军的军力出现了误判,从其行军表现来看,他似乎认为合兵之后的明军是能稳操胜券的。 王之翰所部平越卫是贵阳东部的明军主力,郭成所部前两年还北上打过哱拜,两支军队算起来都是南方强军了,他有较强的自信可以理解。 误判很大概率应该是出在对播州军的兵力上。播州军和其他土司类似,跟随朝廷出兵的时候一般能派个两三千就算很“给面子”了,而平日里在领地上长期维持的军力可能不超过两三万。 在这种情况下,王之翰极有可能把播州军的总兵力按照两三万来看待,扣除掉一些不能抽调的兵力,他或许认为播州军能动的军队也就一万多,撑死不会超过两万,这就麻烦了。 对土司极其熟悉的高务实很清楚,对于这些大山里的土司而言,他麾下的成年男性土民几乎个个都能随时拉过来变成土兵,而且这些土兵在山区使用竹矛一类武器作战时的战斗力简直好像与生俱来,只要集训一下基本的军规之类就能用与作战。 杨应龙这档子事前后已经有些时间了,人家凭什么不会未雨绸缪早做准备,先将麾下土民操演操演?当年黄芷汀就说过,她家平时顶多维持两三万狼兵,但真要拼命的话,拉出八万大军那是一点也不奇怪。 高务实当年还问过黄芷汀,说广西土司各大世家的力量相对比播州土司如何?黄芷汀的回答是,从兵力而言播州杨氏略胜岑家,更胜黄家。而且播州杨氏靠近“三不管”的苗疆腹地,历来与苗人关系不错,如果发生战争,杨氏有不小的可能得到苗人相助。 黄芷汀这回答的后半部分是她自己加上去的,原因是她觉得高务实问起这个问题可能是想在播州改土归流,因此得把最坏的可能先告诉他。 换言之,从她的判断来看,播州只靠自家的实力就能做到战时拉出十万以上的土兵来,剩下还有很难准确估算的苗人支援。 她的这个判断高务实是相信的,因为他前世看三大征时期史料的时候看到过,杨应龙在战争最强势之时拥兵高达十六万。也正是因为杨应龙之患十分严重且发生在国内腹地,大明才不得已把一场可以完胜的援朝之战弄得略有些虎头蛇尾——赢是毫无疑问赢了,但总觉得差点意思。 如今杨应龙之乱看来是提前爆发了,这显然打乱了高务实的计划,碰到了他所备“西南预案”中几乎最糟糕的一种。不过,既然有预案,那事情就还可以应对。 高务实出任蒙元经略并未卸任户部尚书,这和前一次他出战宁夏而未卸任戎政侍郎一样,在朝廷而言比较特殊,但这也带来了一些切切实实的好处。比如这一次,他就可以在回信中表示户部所属的西南一些官仓可以开放供应包括军饷、粮食、军械之类物资——其实周咏来信的目的之中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只是不必点穿罢了。 除了资金与物资支持之外,西南方面到底如何用兵,周咏也必须以高务实的意见为主。原因嘛,无非两点:一是高务实在实学派中的名声、地位和能力都超过周咏,如果高务实不答应,西南方面能用上几分力谁也不知道;二是高务实的边功初创于西南,他在西南明显早有布置,而周咏是从辽东巡抚、蓟辽总督升上大司马的,对西南的情况几乎两眼一抹黑,不问高务实的话几乎就只能照着兵部的册子胡乱安排,然后瞎打一气。 那么,高务实有什么奇策妙计能够轻易摆平播州吗?没有。 如果说只要按下播州之乱,那还可能考虑一下利用名望,将杨应龙骗个“调虎离山”,几率虽然难以保证,到底还是可以试一试。 但问题是播州之乱闹到这个地步,实际上已经和贵州改土归流的成败直接挂钩了,那就意味着除非能有法子把杨家一网打尽,否则光杀一个杨应龙毫无意义。他的儿子还在,甚至再不行也还有一溜的侄儿之类亲属,杨家不可能坐视播州土司就此消失,必然抵抗到底。 政治手段失效,经济手段……人家经济基本是自给自足,高务实也不能出钱买他们自己砍了自己的脑袋,所以剩下的也就只有武力征服了。 播州杨氏能凑出十六万大军,这是高务实的“困难程度预计”,虽然现在还未必到达这个数,但料敌从宽,总得按照这个数来计算才稳妥。播州军是内线防御,对兵力的需求相对于进攻方来说还要小一点,那么朝廷出兵可能要超过二十万。 明军在南方要出动二十万以上的大军是非常困难的,就算勉强出了,恐怕其中大多都是只会种田打杂的卫所兵,因此这些兵力是无效兵力,真要出兵二十万,在九边主力不能南下支援的情况下,主要还得从土司方面想办法。 大明的南方土司在战争中表现历来都很抢眼,僮人的狼兵也好,苗兵、瑶兵、土家兵等土兵也罢,都是大明朝廷经常性要求随征的部队,这种情况当然也可以在征讨播州一战中复制。 于是高务实找来京华版的大明堪舆图,从播州周边诸省开始考虑征调土司。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播州周边的土司那叫一个多。 播州北方就是重庆,重庆东部有石砫宣慰司、酉阳宣抚司两大家(级别上宣慰司大于宣抚司),他们所在地再继续往东看就是湖广西南部,也就是“偏沅巡抚”辖地,即后世的湘西地区。这一片更厉害,有两个宣慰司,三个宣抚司,还有一个土州,一个长官司。 贵州本省也了不得,水西土司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思播田杨,两广岑黄”的田家就在这里。虽然思州、思南田家本家被朝廷多年来拆分得厉害,但受田氏恩惠而类似“推恩”造成的各地土司却依然有一大片,这些力量现在都是朝廷能够调用的。 所谓贵州土司“四大天王”,安、宋、田、杨四大土司没一个好惹,但如今杨氏造反,其余三家显然面临各不相同的选择困难——倒不是说他们敢反对朝廷征调,而是出力程度如何恐怕各有不同。 一些家族与杨氏关系较好,难免会打着出工不出力的想法;一些家族与杨氏关系一般,或许也会因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磨洋工;还有一些家族可能与杨氏有冲突,利用起来会顺利一些,但考虑到他们也可能想要尽可能保存实力,同样未必全力以赴,只是对比前两种要好一点。 但无论如此,贵州现在有大大小小数十个长官司,就算他们每家只出兵一百人,那也是好几万大军了,何况还有一些土府,那是不可能拿“百人”这种规模交差的。 播州西边便是四川,川西北的那些土司有边防任务,轻易不能动,但川南的土司显然是随时可以抽调的。川南土司是什么情况?答案是镇雄、乌蒙、乌撒、东川四大军民府再加一个永宁宣抚司,同样是随时能抽调几万大军的规模。 如果这还不够,广西、云南两个土司集群还能作为后备。广西土司虽然被高务实抽走了最强的岑黄两家和他们的一些附属势力,但如赵氏、李氏等大土司和他们的附属势力仍在其中,这些力量显然也能抽调。 而且,广西这些年因为京华的木材、桐油等开发购买,连带着土司们的经济实力也有所增强,自带兵甲干粮随征反而还变轻松了,甚至他们更不敢拒绝朝廷,也更不敢出工不出力。高务实估摸着,如果确实需要的话,从广西再调几万狼兵也不是不行。 至于云南,那更别说了,比如刘綎在滇南、缅北负责镇守之时,自家手里不到三万兵,却在名义上管着辖区内十万土司兵。 于是高务实便按照明军三成、土兵七成的比例,给进攻播州划出了兵员构成。此次全军调集二十四万大军,明军“经制之军”约七万,各路土司兵马约十七万,依旧分成数路前进围剿——这不是不想集中兵力,但山区不便,真集中太多别说山上根本没大路,基本走不动道,后勤方面的压力大到很可能要把大军饿死在路上。 高务实当然也担心被杨应龙玩内线机动、各个击破,所以他的这个计划很像某个时期常凯申的第三次围剿,采用“厚集兵力,分路围攻,长驱直入”战法。 简单说就是其余诸路集结兵力不弱,但不轻易冒进,占据一地巩固一地,层层推进,逐渐缩小包围圈;而以刘綎所部为核心的那一路则是主攻,从北路直插向南,如高悬的利剑向下刺入播州心脏,这同时也是逼杨应龙主力前来决战,意图依靠刘綎所部正面击败播州军核心部队。 毫无疑问,这次作战的核心还是要围绕刘綎所部进行,这也是高务实把刘綎调去四川的目的所在。不过作战规划好办,政治上的麻烦却不那么好办,比如说宋良佐这波浪战送掉了七八千人头,在朝廷得知消息之后肯定掀起轩然大波,实学派将面临巨大压力。 实学派不同于心学派,靠的不是嘴皮子而是实效,打败了就是打败了,求情的意义其实不大。然而,宋良佐还是要保一手的,即便不从政治考虑,也得从军事考虑,此时如果换一个非实学派的官员去做这个四川巡抚,高务实现在定下的围剿策略能不能得到有效执行也会存疑。 败绩已然出现,怎么保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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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出兵伐元这件事现在成了引蛇出洞的引子,一下子就钓出了偌大一个播州宣慰杨应龙。那么,会不会还有其他原本隐藏在暗处的阴谋家会趁此机会跳出来搞事?亦或者并不直接跳出来,却在暗地里更加肆无忌惮的搅风搅雨? 想了想,高务实觉得这个可能不仅有,而且非常大,至少心学派目前毫无动静的表现就十分不合常理。按照历代正常的党争习惯而言,心学派此时应该深感威胁逼近,然后处心积虑搞破坏才对呀。 也许高务实本质上就是那种“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人”的人,他设身处地站在申时行、王锡爵的立场想了想,实在觉得心学派在当前局面下其实危机四伏,再不动一动就可能出大事了——只要他高务实此战得胜,心学派就不得不面临被实学派全面压制的巨大危险。 这个道理其实不难理解,实学派——尤其是实学派高党一系,因为掌握六部之中吏部、户部、兵部这三个实权最大的部,导致高务实在朝廷中的施政实力本就超过心学派,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高务实再取得一次大明朝期盼了两百年的胜利,情况将会如何? 极有可能高务实要以未及而立之年跻身内阁,同时在实学派内部全面压制许国-沈鲤联盟,将整个实学派的“江山”一统于麾下。 这意味着什么?至少,首先就意味着沈鲤掌握的都察院被纳入高务实的实际掌握,让高务实在言官体系的话语权得到极大加强。 届时,他不仅实际掌握吏部,还实际掌握言路,则朝廷的用人之权几乎尽操其手——除非皇帝反对他的意见,否则就是他想用谁便用谁,他想黜谁便黜谁,这还得了? 何况以皇帝眼下对他的信任,如果再添那样一场大功,指望皇帝反对他的意见,这本身就已经近乎梦呓了。恐怕到了那个时候,高务实唯一有可能算得上“弱点”的,就只剩一个“功高震主”了。 然而,那还得皇帝真认为他的“功”高到能够“震主”才行,而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皇帝似乎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这其实也并不奇怪,大明朝的权力架构原本就与过去历朝不同。大明连宰相都没有,内阁即便是首辅也没有“开府”之权,朝廷一切的行政、军事、司法大权归根结底全在皇帝一人之手。在这种权力体系之下,高务实拿什么“震主”? 在大明朝,如果光凭声望就能震主,那当年的于谦又怎么会死?要知道,高务实眼下即便立下灭元之功,但这功劳即便再大,性质上也只是锦上添花,于少保当年那可是力挽狂澜于既倒,差不多可以算作是再造大明了呀! 可是于谦的下场如何?英宗复位之后,一个谋反的罪名扣上去,于少保立刻被拿下,最终被判斩绝,而于谦本身也没有任何抵抗之举,甚至连辩驳都没有——他是明白人,知道事已至此,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不如不说。 可笑的是,当初迎回英宗这事还是于谦力主的。原本景泰帝朱祁钰是不想将哥哥英宗迎接回来的,是在于谦的极力主张之下,朱祁钰才勉强同意了将英宗迎回。因此,张廷玉在《明史·于谦传》中还特意记载:“卒奉上皇以归,谦力也。” 正因如此,以至于景泰八年代宗朱祁钰病重,正月壬午,石亨和曹吉祥、徐有贞迎接上皇朱祁镇恢复了帝位,宣谕朝臣以后,虽然立即把于谦和大学士王文逮捕入狱,但后来还发生了一点小故事。 石亨和曹吉祥、徐有贞等人先诬陷于谦等人制造不轨言论,又和太监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策划迎接册立襄王。石亨等拿定这个说法,唆使科道官上奏。 都御史萧维祯审判定罪,坐以谋反,判处死刑。王文忍受不了这种诬陷,急于争辩,于谦笑着说,这是石亨他们的意思罢了,分辩有什么用处。 奏疏上呈后,英宗想起自己能回来也多亏了于谦力主迎接,不免有些犹豫,说:“于谦是有功劳的(谦实有功)。”徐有贞连忙进言道,不杀于谦,复辟这件事就成了出师无名。 事关皇权,英宗也顾不得良心谴责了。正月二十三日,于谦被押往崇文门外,就在这座他曾拼死保卫的城池前,得到了他最后的结局——斩决。 事实上,于谦被抓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因为彼时于谦手里仍实际掌握京师大部分兵权,如果他真要反抗,这政变能否成功都很难说。 但无论如何,于谦这一死给大明朝留下某种“政治遗产”式的政治思维,即大明的文官无论看起来拥有多大的权力,在皇帝面前也不会反抗,或者没有反抗的能力。后来的皇帝们之所以越来越敢于向文官放权,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掺杂其中。 那么,既然大明朝上上下下都不会觉得高务实能有“功高震主”的可能性,立下灭元大功之后的高务实岂不就可以算得上无懈可击了?到那个时候,高务实自身无懈可击,那他一旦打击异己,心学派靠什么抵抗? 这就好像两个人决斗,其中一人金刚不坏,他无论是神功精绝还是乱打一气,最终死的都只能是他的对手。这还斗什么斗,不如早早认命拉倒。 申时行愿不愿意认命拉倒或许还不好说,毕竟他这人和徐阶很像,没准能忍辱负重等待时机,但以王锡爵的性格来看,他是肯定不会认命的,一定会选择斗到底。 以眼下这般局面,高务实离“金刚不坏”看来已经只差这场胜利了,王锡爵难道真的会傻傻等到他获胜再去反抗?肯定不会,王锡爵要行动必然会选择在高务实获得这场胜利之前就行动——他之前刚刚起复回京就用“正国本”先声夺人,足见其喜欢掌握主动。 当初如此,如今必然也会如此。 不过,他如果要出手,会选择从何处着手呢?高务实不禁陷入了思索。 在这场战争中拖后腿?这似乎很难,毕竟高务实为了确保此战胜利,囤积了足够多的物资,后勤补给线也交给了自己人,王锡爵在这里应该很难上下其手。 至于军事指挥层面,高务实以蒙元经略身份拿着大明朝迄今为止权力最大的一把尚方剑,兵部又是实学派的地盘,似乎也不存在被人插手的可能。 指挥体系不会乱,后勤补给有保障,王锡爵在这两个最重要的方面都不具备干涉的能力,也就谈不上拖后腿了才对。 且慢,李如松到底还是心学派的人,难道……不对,李如松不是李成梁,他考虑政治问题比李成梁简单得多,让他放弃立下如此大功的机会来和自己捣乱,他肯定不会干。而以李如松的脾气,如果王锡爵真要强迫他,没准这位爷直接反出心学派也说不定,以王锡爵的智慧不会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内部没有破绽,难道是外部?高务实心中一突,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但又觉得不可能——王锡爵再怎么说也是朝廷阁臣,同时他也没在边镇干过,不应该也不可能联系上图们,搞出惊世骇俗的通敌操作。 高务实冥思苦想,依旧不得其解,暗道:这就奇了怪了,各个方面都不可能,王锡爵还有什么办法好想?总不可能扎个小纸人,打算在家咒死我吧? 王锡爵当然不会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别看他在苏州时似乎也相信了自己女儿“得道成仙”,但那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女儿精神异常而故意为之。想他王阁老堂堂一个心学派的当世大儒,“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难道还要别人教? 事实上,王锡爵虽然不出意外地正在想方设法让高务实不能赢得这次战争,但他此时面临的阻力却很大,以至于他能做的事情也着实不多。 这里头还有个相对比较异常的情况:申时行虽然也认为高务实一旦此战获胜,将对心学派带来极其巨大的挑战,但他却不同意王锡爵想法子让高务实战败,他只同意让高务实“难获其胜”。 战败和“难获其胜”当然是有区别的,调动六十万大军却战败,那通常意味着官军遭到了巨大的损失。申时行虽然是心学派当前的党魁,但他毕竟也做了好些年的首辅了,他的良知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卖国之举。 不过“难获其胜”就不同了,比如说高务实那边尚未取胜,便因为某些意外只能撤军返回,这也不失为一种“难获其胜”。所以申时行目前的要求很明确:想办法让高务实无法顺利完成此战,但不允许心学派内部以任何方式故意让高务实战败——无论这做法是否能达成,总之申时行不同意这样操弄。 这无疑给王锡爵的行动造成了很大的限制,让他只能把目光投向高务实的“大后方”,也就是大明国内。他必须想方设法让大明出现内部麻烦,这麻烦不仅要紧急,而且一旦置之不理危害会很大。如此目标一旦达成,就可以逼迫高务实撤兵回国,把精力用在安定内部上,间接使此番北伐无疾而终。 王锡爵本来是打算从各地藩王身上想办法,比如怂恿某位藩王起兵。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朝廷未免出现又二次“靖难”,大概率会极其重视。 倘若这位藩王起兵之后真的能闹出比较大的动静,皇帝为了避免成为另一个建文帝,多半会需要抽调精锐去平叛。这些叛乱势力究竟是真的强大还是徒有虚名,把高务实调回来一试便知。一旦朝廷这样做了,高务实的各种计划就算是彻底破产。 然而若真是仅仅如此,那就太小看王锡爵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雪碧无量”、“曹面子”、“2000劳尔”、“soviet2003”、“143023.q”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国庆快乐:) 第276章 伐元(十)毒计 藩王造反?不,王锡爵才不打算真的怂恿此事。且不说如今的藩王们早被朝廷当猪养了百数十年,懂得如何打仗的不说一个没有,但至少有能力闹出造反这规模事态来的,那是真的一个也找不出来。 大明朝廷在各地藩王所属区域都部署有重兵,而藩王本身的所谓军队全都只有数百人的护卫。这些护卫名义上很多是世袭的,但更多的早就不是世袭,而是如层层转包一般随意雇佣而来,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就是游手好闲的无赖,让他们上战场怕不是比让老母猪上树还难。 就凭这群废物,也配造反?当地卫所兵再怎么不堪,搞定他们也不过易如反掌。与其把心思和力量花在这种丝毫没有成功可能的事上,还不如搞点真正的大新闻。 王锡爵挑中的目标,是漕工。 早年大明朝的首都在南京,地处中国经济中心,“四方贡赋,道近而易”,此时朝廷实行海运,将粮草运输到北方,主要是作为军粮使用。 到了成祖迁都北京,伴随着数十万军队与中枢朝廷工作人员以及皇宫服侍人员一并前往。北方粮食开销剧增,朝廷经过几番讨论,最终因为运量过小、海盗倭寇、海上风浪触礁等问题下,放弃海运实行河运。 这一政策虽短时间给北方供应带来了稳固和便利,但从原历史的轨迹来看,也成为中后期大明难以改革的弊政,影响了大明的长远发展,是一个弊大于利的制度。 关于河海运输问题的争论在当时就达到高潮,而停止海运的决策到底是如何做出的?事实上,早在洪武六年,因为海运辽响船失事问题发生,彼时还存在的中书省便奏报请求在北方加紧屯田以减少海运。 到了洪武二十七年,辽东二十一卫粮饷基本自给,于是在洪武三十年停止海运。永乐元年,北京粮储不足,朝廷不得已再开海运,以平江伯陈煊为总兵官督理海运,大船从南京扬帆起航。 起坏头的是永乐元年七月,户部尚书郁新提出了运河输粮法,即利用漕船从淮安入淮河,经黄河至卫河北上入海河,再陆路至北京。不过,由于这个路线需要多次转运,即便好大喜功如朱棣也担心会太过于劳民伤财,于是否决掉了。 当年八月,陈煊由海上输送五十万石粮饷安全到达北京,给了朝廷坚持海运的决心。可海运风险太大这个客观环境的存在,使得一直有人建议重修大运河。 最终,朝廷用工26万人,历时6个月,疏通了济宁至临清385里的会通河,同时根据地势高低,修建水闸38座“以时蓄泄”。 于是永乐十年时,工部尚书宋礼力再次指出海运的弊端,提出调整河海比重。又有平江伯陈煊治理淮河河道成功,可使3000艘漕船同时出动,载粮400万石,畅通无阻。 到了永乐十三年,经负责财政、运输的官员们多次请求,大明朝廷停止海运、改行漕运,大运河真正成为了南北经济大动脉。在此后近两百年里,虽然海运也偶然会重启,但漕运始终还是主流。 这一情况直到高拱当政那段时间,由于彼时黄河不断泛滥,漕运动不动就便堵塞不可行,严重威胁了京师及九边粮食安危,这才不得已重新实施了“河海并行”的策略。这个策略的特点是不废除漕运,但加强海运输送。 本质上来讲,高拱当时是“漕运为主,海运为辅”,至于实际运粮比重,大抵是漕运约占五分之三,海运约占五分之二。 郭朴时期萧规曹随,这个局面大致没有变化;张四维时期基本也没调整,但进一步加强了海运物资的种类,把南方不少实物贡赋也放进了海运。比如江南某地御贡茶叶、丝绸这一类。这样一来,海运的总运输量虽然增加不明显,但运输价值明显大有提升。 到了申时行时期,他面临严重的纠结,因为心学派内部对于这件事出现了地域争议。 南直隶长江以北的地区包括扬州、淮安等地,坚决要求申时行提高漕运比例;长江以南的地区包括南京、杭州乃至于淞沪老家,则强烈要求增加海运规模,尤其要求申时行确保高价值产品走海运而不能走漕运。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争议?其实不难解释,利益罢了。不过此处还是得先说一下大明的漕运体系到底是怎么运行的,这个争议才好说清楚。 漕运体系刚开始被视为军事工程,运送粮饷的人员都是军人,由前海运总督陈煊出任漕运总兵官,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长达三十年。 英宗正统四年(1439年),朝廷以济宁为界,南北各设一名侍郎管理漕运;次年设置由文官担任的漕运总督统筹事宜,其军事管理职能大大降低。漕运总督不设置固定的办公地点,不定期巡视临清、济宁、徐州、扬州等地的漕运行署衙门。 宣德以后武官漕运权被文官取代,实行文武双轨制,但实际上作为拥有超大权力的漕运总督是地位远远高于漕运总兵的。到了万历年间,由于海运兴起,占了五分之二比重,漕运总兵废除,一切事宜均由文官负责。 漕运总督地位极高,原历史上大明朝有99位曾任漕运总督的官员,其中30余位后来都入阁拜相。 由于大明财政体系设计得十分差劲,全国税收绝大多数来自于土地税,而同时农业税率又偏低,所以国家财政收入基本不会超过3000万(实物粮税被等价计算的情况下)。这3000万有1200万被地方政府截留,北方上缴的800万直接供应九边军队,剩下1000万在南方征收后经过漕运输送820万到北京。 漕运方式经历了多次改革,永乐十三年到宣德五年实施的是“支运法”。停止海运后,粮食仅通过运河输送,然而运河的输送量是有限的,于是朝廷就要求各地将上缴的粮饷运到淮安储备起来,然后分批输往北京——你看,淮安为什么要求提高漕运比例,答案的主要部分就在这里。 宣德五年至成化七年实施“兑运法”,此时朝廷好像意识到了百姓长途输运的负担过大,于是推行由军队直接运送漕粮,但是需要百姓自行承担损耗,结果从实际上来说也并没有减轻负担。 成化七年开始直至现在朝廷都施行“改兑法”。此法来自于成化七年漕运总督滕昭的提议,即免除农民的运粮,由军队直接到各县运输,但需要征收额外费。 怎么说呢,这个办法的立意或许是好的,但和古今中外无数法案一样,歪嘴和尚总能把经念得没人可以听懂,完全偏离本意。 打个比方,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扬州府有一则记录,这一年一户百姓需要承担税粮1.73石,额外费1石,但百姓需要用1.2两银子抵消1石的额外费,然而实际上当时当地1石粮食仅值0.7两银子,这中间的差额就成了各级官吏的油水。 扬州为什么也要求申时行提高漕运比例,答案在此已经不言自明。 不过,申时行的麻烦不是本章此刻要说的重点,重点是王锡爵此刻的目标对象:漕工——也叫漕军。 成化七年后的大明,每年征收漕粮的工作由12万漕军来负责,这些漕军来自运河沿岸的124个卫所,漕军在工作上听从漕运总督衙门,但人事关系留在本卫原处。 这个制度一听就知道肯定有很大的问题,事实也是如此,各级漕运官员克扣军饷,奴役士兵情况普遍存在。比方说,如果运输过程中漕船因气候原因或搁浅漏水而导致粮饷的减少,则需要由漕军来承担百分之四十的责任。 漕军为了养活家庭,就通过各种方式赚取收益,结成了一个利益集团,以保障自己的生活。这里的“各种方式”,甚至包括走私贸易——盐也是其中之一,甚至还是主要走私品。 你看吧,事情又绕回了淮扬。淮扬是盐业聚集地,漕军或说“漕工集团”早就和淮扬大小盐商们达成了利益共同体,漕军需要盐商们供货,盐商们也需要漕军“免税分销”。 显然,在这种制度下,所谓漕军很快就失去了战斗力,变成普通的劳动组织,即所谓漕工。说他们毫无战斗力可不是胡乱冤枉,比如正德五年(1510年),山东一伙反贼将停靠在济宁港的1552艘船只洗劫一空,而如此多漕船上的士兵居然毫无作为,任由反贼取走,哪有半点“兵”样? 这事件当然震惊了整个朝廷,山东道监察御史质问漕运衙门:“……但军至数万,总兵、参将统制,把总、指挥分领,未闻何官以勇死伤者!”这充分暴露了所谓漕军作为军队而言已经完全是名存实亡,他们彻底由漕军变成了漕工。 内陆运输本来就有很大的弊端,一是运河河道窄浅,经常面临水源不足的问题,尤其是初春暮秋时节,河道干涸,需要人工引水;二是刚才说过的,黄河经常决口,所携带的泥沙就流入运河中,疏通河道耗费巨大。 因此早在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礼部侍郎邱濬便提议重开海运。彼时,他详细讲明了海运的优势:“海运虽漂溺之患,但海舟每艘可载粮1000余石,相当河舟三倍,省牵卒之劳、驳浅之费、挨次之守。” 邱濬就是《大学衍义补》的作者,高务实当年陪高拱起复来京时就在读这本书,他认为邱濬是大明朝难得的经济学家之一。可惜他说得再有道理,当时朝廷仍然未曾采纳,只是嘉奖了他一番,大意是您老辛苦了,但是事情不太好办,以后再说吧。 到了嘉靖初年,内阁大臣桂萼提出恢复海运,“舟行海洋,不畏深而畏浅,不畏风而忧礁”。此议论一出,很快就遭到了很多官员的反对,尤其是漕运总督衙门直呼祖宗之法不可变。 顺便提一句,桂萼才是真正的“一条鞭法之父”,是他头一个提出此法的。别的不说,夸桂萼是个“有见识的改革派”想必错不了。 再之后就是重开海运了。隆庆六年,由时任漕运总督王宗沐、都御史梁梦龙联名首倡(当然这是在受过暗示之后的动作),内阁高拱、张居正立刻表示支持,户部在商议后同意试行海运,于是万历元年三月,第一批12万石粮饷顺利抵达天津港。 如果事情只到这一步,或者只到张四维往海运加入高价值贡赋,问题都不大,甚至申时行秉政前期犹犹豫豫也没关系。漕运虽然被海运“瓜分”走了五分之三的份额,但也还能勉力维持,加上漕粮运得少了,就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走私,漕工们的生活水平居然还略有提升,那自然是能维持的。 可是,随着高务实位晋户部尚书,这一美好局面很快就面临危险,甚至在不久之后开始陷入“灭顶之灾”的大危机之中。 高务实收拢财权之后新设两署十三司,对民间走私的打压也开始变得严厉起来——这个“民间”其实主要就是针对盐商集团。 盐商集团之所以强大,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钱,而是因为盐商集团本质上是一个“权钱集团”,是官商勾结的利益集团。 在盐商的上游是以南直隶为主的勋贵、文官利益联盟,下游则是如漕工集团这样的分销组织,乃至于还有运河沿线各个地区的地方豪强参与其中。 如此庞大、强大的利益集团,正常来讲当然无人敢动,但高务实显然不在正常范畴。他本身也是官场老手,根本不去管什么官商勾结,上来直接针对走私进行打击,精准出手但绝不轻易牵连。 这样一来,既确保自己的行为绝对合法,又让盐商集团无论上游下游还是他们自己都感受到刻骨的疼痛。盐商集团利益共同体经过一年多近两年的忍耐,早就已经忍不住了,对高务实的怨气直冲霄汉,只欲除之而后快。 除掉高务实,这任务难度至少现在看来肯定过高了,但利用这种愤怒和怨恨搞点大新闻,王锡爵认为还是办得到的。 王锡爵本人就是南直隶出身的高官,他堂堂苏州首富的身家,那可不是家里种田就种得出来的。就算从自家利益来看,这件事也是非办不可,何况现在还能一石二鸟,公私两便。 高务实只是打击走私,官员、勋贵都不好直接出面说不行。地方豪强虽然整体来看影响力不弱,但联合起来发声却很困难,要搞事也不容易,真闹点什么立刻就会被逐个击破。 惟独漕工,作为朝廷的“军队”,一旦十几万人闹了起来,加上他们的家人、家族,那就是百万规模的巨大骚乱,稍有不慎就可能转变成一场暴动,朝廷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那还说什么?动摇高务实在皇帝心目中的能臣地位、以后方不稳逼迫高务实从前线折返并让伐元功亏一篑,以此确保高务实不能统一实学派然后在政治上从此稳压心学派,现在就全看漕工的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覆月雨”、“flexbio”、“万恶的笑jj”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码头交锋 苏州漕运码头锣鼓声震天,旌旗招展。千余名漕军行伍整齐分列两岸。四百余名船夫赤裸上身绑着纤绳,喊着号子一步一步把巨大的漕船拉进水闸。 这苏州漕运码头位于运河与长江连接口处,是有明一代大运河的起点。运河比长江水位高出半丈,两岸用石头砌起河堤,中间修筑水闸每次只供一艘漕船通过。水闸深近两丈,宽七丈,底部由石板撑起一个向上的斜坡。 运河两岸装有巨大的绞盘机,需百余名水手同时操作才能把漕船升起,号称“起若凌空,投若入井”。待长江涨潮至水闸内水位与运河持平时,几百名船夫借着水势,一齐用力将漕船从长江拉入运河。 年不及而立的王士骐站在甲板上,穿过绵绵细雨望着码头上指挥调度的漕军,装货的水手,拉纤的船夫,往来车马络绎不绝,一切热火朝天却井然有序。 河两岸酒楼,食肆,商铺挂着各式招牌沿青石板铺成的街道紧密排列。打伞的行人,挑担的小贩,骑马的官员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远处成片的田野上,农夫身披蓑衣,赶着水牛在田里耕作,抢在这梅雨时节种下今年第二季水稻。田埂边村落房屋上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这景象宛如一幅动态山水画。 “真是江南好风景,不愧是人间天堂,天下膏腴之地……”王士骐不禁感叹道。 王士骐出身名门,其父便是文坛泰斗、大名鼎鼎的王世贞。他自己也颇为了得,为万历十年江南乡试解元,十七年登进士,与睢州袁可立、云间董其昌同科。 “船上风浪大,王主事当心别受了风寒。” 王士骐转身过去,见一人皮肤黝黑,身形不高,双腿如千斤坠一般稳稳地扎在甲板上,两鬓露出几根白发,看面容约莫四十多岁。此人左脸从眉角到耳垂有一道长而深的疤痕,显然是早年刀伤所致,让人看了免不得心头一突。 “原来是舒副千户,久仰久仰。”王士骐客气地向舒庆平行作揖礼。这舒庆平是此次漕运十艘黄船的指挥官,一千多名漕军调度安排全凭他一人决断,下面还有百户长、总旗和小旗由其调配。 “王某奉朝廷之命督察此次漕运事宜,初来乍到,当以兄长之礼事之,还请舒兄多多指教。” 王士骐进士出身的文官,舒庆平哪敢和他平礼,见状忙不迭回礼,口中恭恭敬敬地道:“不敢不敢,王主事少年俊杰,异日封侯拜相的前程,岂是我等老朽可比,但有所命,尽管吩咐便是。” 说完,舒庆平引着王士骐进入船舱,船舱中间放着一个黑色茶桌,上等楠木雕成的茶盘精美大气,茶盘留白处刻有一首诗:“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原来是李白的《渡荆门送别》。 “漕船上按制不得饮酒,平日闲下来就和弟兄们喝口茶。”舒庆平弯腰取出一个纸袋说道:“此乃今年苏州府进贡的上等吓煞人香,请王主事品一品。” “吓煞人香”是碧螺春的旧名,一贯是苏州珍品。透过紫砂壶吐出的腾腾热气,舒庆平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他探过王士骐的底细,听闻出自名门,却不知具体是哪家名门,不过他之前在京城担任户部主事,虽然不清楚是户部哪一省的主事,但无疑是个实权派。 半个月前王士骐突然受命兼理此行漕运,可谓前无铺垫,后无说明,十分怪异。“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小子面前可得谨慎行事。”舒庆平心想。 “江南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万里醉。”王士骐品了一口说道:“好茶,沁人心脾!”接着放下茶杯,话锋一转,问道:“舒兄,依我所见,这一艘船过水闸就用了一个时辰,此次漕运共五百多艘船,若要全部进入运河,得花多长时间?” “回王主事,我们这艘船加上后面九艘称为黄船,专门负责运送皇家贡品和重要货物,比其余运输漕粮船要大一倍,因此通过时间长一些。闸口一天可通过二十艘漕船,一个月左右,所有船只均可启航北上。” 舒庆平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继续说道:“水闸对漕船通过尤其重要,枯水季节长江水位降低,漕船容易搁浅受损,水闸让河道水位保持稳定。漕船每次升降起落,冲击力很大,极易损坏水闸。 因此,又专设一百多名工匠负责修葺水闸,每次漕运船队启航,他们都要连续一个多月泡在水里,有的工匠下半身都溃烂生蛆了,仍不敢有丝毫懈怠。” 说完舒庆平瞄了王士骐一眼,王士骐似乎也有所触动,轻叹一声:“为朝廷效力,你我皆应如此鞠躬尽瘁。”然后转过身,把目光投向船后货仓,问道:“舒兄,这黄船上都装的什么货物?” 舒庆平顿了顿,答道:“都是各地贡品,分类装货。上层存放江南四府织造的布匹丝绸,南直隶的棉花,杭州龙井,福建铁观音和苏州吓煞人香等茶叶; 中层存放南方各省为太医院提供的药材,还有生漆、明矾、桐油等宫廷染料,湖广的红纸、绿纸和白纸等天家专用纸张; 下层存放景德镇瓷器和两江产的白米。另有朝廷铸造的金花银每一百两包扎成捆,放于内舱由专人保管,每艘黄船限装一万两。 这几年九边战事频仍,南直隶、浙江和江西、福建等五省十二府生产的弓箭、盔甲、刀剑和火药原料硫磺,硝酸也由黄船运往京城。 所有货物在装船后登记造册,沿途每停靠站点均由当地官员核对签字,作为漕船的通行关防。船队到达京城崇文门码头后,由钦差司礼监太监、户部侍郎和督察院督仓御史核验通过,联名签字后才能卸货。” 二十多年的漕运生涯让舒庆平对此早已如数家珍,他认为王士骐应该很满意这个回答。 然而王士骐许久没有做声,他慢慢走向后货仓,这才悠悠说道:“舒兄说得条理清晰,听起来真是天衣无缝啊。” 这句话让舒庆平冷汗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赶紧跟在王士骐身后,低声说道:“下官句句都是实话,不敢有半点隐瞒,如有不妥之处,还望王主事示下。” 王士骐却没有理他,继续说道:“自太祖以来,朝廷以迁界禁海为国策,运河是由南到北唯一运输通道。从苏州到京城三千余里,沿经八省二十余府,穿长江、淮河、黄河。 朝廷每年花费几百万两银子疏通河道,修整船只,维持漕运畅通。运河是国家命脉所系,漕粮运输就是给朝廷供食! 因此,漕船上每一粒粮食都异常珍贵,而我今日得见,所有船只装粮不过一半,大量船舱空着什么都没装,这如何解释?难道这样就要启航北上吗?” 舒庆平没想到王士骐对漕运如此熟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装粮一半当然是事实,但空出来的部分是为了漕军能夹带私货,这是长久以来的“规矩”,但却不便明说。此时这小年轻把这事直接摆在台面上,到底是何用意? 好在便是此时,有一百户急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说道:“二位老爷,锦……锦衣卫要上船查案。” 舒庆平眉头一皱,转身问道:“漕军与锦衣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来做什么?” 百户回道:“事发突然,我们也没收到消息,但此刻他们一行十余人已经快马来到岸边了……” 没等百户说完,舒庆平大步跨出船舱,站在甲板上看到一小队人马身着一色黑衣官服,气势汹汹来到码头。领头的身穿大红曳撒,左肩膀至胸口处用金丝青线秀出一条飞鱼状巨蟒,张牙舞爪,咄咄逼人。腰间配官制绣春刀,刀柄长直,刀身窄、刀背厚、刀刃薄,刀尾微微上翘。 大红纻丝飞鱼曳撒,看这身行头就知是锦衣卫高官,势必得罪不起。舒庆平马上命令水手搭桥靠岸,自己一路小跑下船迎接。 “锦衣卫北镇抚司张翱,奉旨查案!”张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下官是漕军副千户舒庆平,不知张大人前来查案是否有舒制军的手令?”舒庆平站在马前,抬头对张翱问道。他口里的“舒制军”乃是漕运总督舒应龙,虽然和他同姓,但两人并非亲属,纯属巧合。 张翱瞄了舒庆平一眼,翻身跃马而下,掏出银制手牌差点杵在舒庆平脸上,上刻着北镇抚司张翱几个字,这是千户以上官员才有的手牌。 张翱不屑地说道:“北镇抚司向来奉密诏办案,连三法司都无权过问,你们舒制军自然也不知道,还望舒千户配合一二。”张翱说完,径直向黄船走去。 舒庆平跟上去半跪在张翱面前,双手抱拳,近乎乞求般说道:“漕军纪律严明,没有舒制军命令,任何外人不能上船,还请张千戎见谅,莫要为难下官。” 这时,码头上几百名漕军围了过来,见此情景没有人敢上前,尽管他们面对的只是十个人而已。 张翱目光一凝,露出几分不耐,但顿了一顿,还是低下头,在舒庆平耳边说道:“陆千戎应该知道,锦衣卫为皇上办差,跟我们过不去就是跟皇上过不去,难不成现在漕军如此胆大妄为,而陆千戎你……乃欲抗旨么?”张翱说完推开舒庆平,就要登船。 “张兄别来无恙啊。”王士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甲板上,对着码头上张翱说道。 张翱听到一怔,停住脚步,满脸惊愕望着船上的王士骐,转而露出了笑容:“原来是王公子,公子不是一直在京师户部当差吗,怎么有空回江南游山玩水?” “我与张兄一样,都是奉朝廷之命前来办差。先不说这些了,张兄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上船喝杯茶解解渴。”王士骐说完转向对舒庆平说:“请舒千戎带这几位锦衣卫珰头去旁边驿站喝口水,也歇歇脚吧。” 张翱没有做声,对身后锦衣卫使个眼色,一行人便跟着舒庆平进了驿站。张翱疾步跃上甲板,随王士骐进入船舱。 “不知张兄此次前来有何公干?”王士骐一边泡茶一边问道。 “前几日东厂传出消息,说苏州漕船上混进了细作,命锦衣卫前来查清此事。”张翱说道。 “张兄,这应该由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的南镇抚司出面,你们北镇抚司专治诏狱,何时也来管这些闲事了,莫非此事还有皇上的旨意?”王士骐倒茶时看了张翱一眼。 张翱苦笑道:“哎……都是东厂捕风捉影的事,只能密查。我锦衣卫与东厂本本无隶属关系,奈何他们与皇上朝夕相处,说话自然有份量。如今都说锦衣卫是朝廷屠夫、东厂走狗,无论官员还是百姓见了锦衣卫就跟见鬼一样,避之不及,要是无关紧要,在下也不愿大老远跑来惹人嫌。” 张翱停了一下,见四周无人,继续说道:“可是没法子呀,我们也处处受东厂监查,人人自危,东厂的人动动嘴皮子就能将我们置之死地!” “是啊是啊,东厂着实让人生厌。不过,张兄应该知道漕军历来不受五军都督府和地方行政管辖,只听命于漕运总督一人,军官和士兵为世袭制,一个家族几代人都是漕军,外人很难进去,犹如铁板一块。 此次东厂想插手漕军的事,不知是何缘由,若非皇上明旨,张兄你这个差事可不好办呐。”王士骐说完喝了口茶。 张翱叹了口气,说道:“朝廷上的事在下一介丘八,自然是不懂的,但做臣子的总要把分内差事办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保而已。” “张兄说的极是,打如今舒制军乃是申元辅身边的红人,一年前由工部侍郎调任漕运总督兼右副都御使,同时提督山东、河南、北直隶和南直隶各省漕粮兼理海防,是我大明朝除内阁辅臣、六部堂官之外最有实权的人物。张兄若要动漕军,还得小心提防,别被人当枪使,得罪了舒制军,最后反而成替罪羊才是。” 张翱眉头紧锁,想着自己被夹在东厂和漕军中间,着实进退维谷,现在虽已登船,却束手无策。 王士骐摸透了张翱的想法,说道:“张兄既已登船,便已查清苏州漕船并未发现什么细作,回去再把文书写漂亮些,便也有了交代。待在下回到京城之后,也会当面向锦衣卫指挥使汇报此事,张兄可以放心。” “那就多谢王公子相助了!”张翱喝了口茶,如释重负地说道:“如今国家有事,残元祸患已久,高经略正在征伐。我等身为军人,本应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现在却整天被一帮没卵子的阉竖骑在头上,实在窝囊!” “张兄心怀家国天下,小弟佩服……嗯,回京复命山长水远,张兄一路保重!”说完,王士骐把张翱送出船外。其余的锦衣卫见状,赶紧从驿站出来集合,寒暄几句之后,张翱翻身上马,带着队伍离开了码头。 舒庆平走过来,长舒一口气说道:“方才多亏了王主事在场,如此短的时间就把锦衣卫打发走了,着实厉害。说起来,如果让他们登船搜查,这事传到制军那儿,卑职和这帮弟兄都脱不了干系……卑职这厢谢过了。” 王士骐淡淡地道:“王某分内之事,舒兄不必言谢。今日之事就此打住,也不必上报,还请舒兄去通知下面的人,切记不要走漏风声!” “是,是,下官遵命!” ---------- 感谢书友“snakedman”、“曹面子”、“好紧张_要发财了”、“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倭寇与兵变 漕船已由苏州而至南京。秦淮河畔的江东会馆里,几名艺伎或弹奏或表演着的正是近来流行的《浣纱记》。此时此刻,屋内是清曲小调,屋外是雨声淅沥。 王士骐和舒庆平相视而坐,桌上只有茶,没有酒。 难得上岸休息,理应畅饮几杯除湿解乏,难道这位舒副千户竟不饮酒?一贯以风流雅士自诩的王士骐觉得有些奇怪。 舒庆平平静的面色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他一边向王士骐边斟茶,一边问道:“上百艘漕船几万人停在港口,只有百户以上官员能登岸休息,其余官兵必须守船执夜……王主事可知这是为何?” “自然是舒兄治军有方,令行禁止,以此确保漕运万无一失。” “哈哈……王主事,你看这秦淮两岸有多少酒肆青楼,画舫笙歌,穷奢极欲。漕船上漂的漕军也是人,谁不想在这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呢。”舒庆平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哼……人性如此,朝廷一纸法令原是管不住这些的,能管住这些的,是让他们自己明白其中危险。” 舒庆平见王士骐脸上表情凝住了,继续说道:“王主事,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相,就像这秦淮河畔,在你眼中或是人间天堂,在我眼里却是炼狱阴曹。” 王士骐一脸惊愕的表情,不知道舒庆平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番话。他看着舒庆平脸上刀疤,平白无故之下竟然心生一丝寒意。 舒庆平走过来,仿佛忽然失去了对文官的敬畏,伸手拍了拍王士骐的肩膀,说道:“镇海卫的一名把总,那个叫蔡嘉成的,近来的表现不太对劲,王主事知道么?” “漫说文武殊途,他区区一名把总,王某又如何知道他有什么不对劲?”王士骐回答道。 “是么?也许是吧。”舒庆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还有另外一些不对劲的事,王主事想必应该能够知道。” 王士骐下意识深吸一口气,问道:“何事?” “运河日益拥堵,因此漕船北上,按例分批而行,通常不会挤到一块儿。然据舒某观察,今日南京城中有漕船不下五百艘,漕军至少大小七支,虽不清楚都有多少人,想必至少在一万以上。” 舒庆平静静地看着王士骐,顿了一顿,缓缓问道:“而王主事以堂堂户部主事之尊,竟也屈尊降贵,来督运舒某这支小船队,舒某不得不感到意外,与此同时也着实忍不住想问一声:主事所为何来?” 王士骐微微一笑:“舒千戎这话问得真教人好生诧异。如今高经略正在漠北督战,我朝廷六十万大军征伐在外,京师用粮日紧……在这等情况下,我一户部官员亲自南下督运粮饷等物,又有何奇怪?” 舒庆平摇头道:“按例,京师之储粮,在一年所需之外还会另备四百万石,以至于以往常有霉变之虞,此乃我朝常情。高司徒受任户部以来,更是整肃仓储、清除积弊,又另加了一百万石作为出征储粮之用。 况且此番征战,真正由京师直接供给的军粮仅止禁卫军六七万人,余者皆从九边储量支取,而九边储粮也是这两年额外增加过的。眼下北伐之战至今不过两月,前线甚至传来消息说图们大军隐匿行踪,两军之间尚未直接交战。 如此来看,京师储粮之充裕,还远远谈不上危急,而此番南下督运粮草之官,似乎也不仅仅出自户部……未知王主事对此又作何评论?” 王士骐一时语塞,但仍很快回答:“想是朝廷未雨绸缪,宁可准备得更充裕些,也不愿事到临头再抱佛脚。” “当道诸公若只是出于这番考虑,那自然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舒庆平说着,哂然一笑:“但以上这些情况再加上日前在苏州时锦衣卫突然前来,整件事似乎就变得不那么寻常了。” 王士骐摇了摇头:“舒千戎,你我不过区区五六品小官,这些事情又何必太在意?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着,哪里轮得到我等议论和操心?” 舒庆平沉默了一下,踱了几步,道:“也就是说,真有事。” “或许有,或许没有,但王某还是那句话,咱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何必自寻烦恼,甚至自蹈死地?”王士骐静静地回答。 舒庆平轻哼一声,笑声中似乎带着些许嘲讽,亦或是自嘲:“舒某自然是无足轻重的一介小卒,不过王主事你可不是呀。” 王士骐心中一突,强自镇定道:“正六品主事,在京中一抓一大把,不也是小卒么?” 舒庆平瞥了他一眼,道:“王主事,若我查探无误,你字冏伯,太仓人。曾祖讳倬,成化进士,兵部侍郎;祖讳忬,嘉靖进士,右都御史;父讳世贞,嘉靖进士,刑部尚书,文坛泰斗…… 王主事这般身世亦自言小卒,岂非过谦?若果真如此,想来如舒某这般,以及此行漕军弟兄,在王主事眼中大抵已经算不得人了。” 王士骐目中精芒闪过,但马上恢复了神情,淡淡地道:“王某祖上有些微官薄名又如何?想我部堂官高司徒,也与王某年岁相差仿佛,如今却已是部堂之尊、方面经略,此战一旦成功,恐怕回朝便是阁老前程,封侯拜相不过眼前。与之相比,王某若不是一介小卒,又能是什么? 再者说,舒千戎你眼下之忧虑,与王某家世也并无半分干系。况且此次南下督运漕船之事者远非王某一人,足可见是朝廷的手笔。既如此,你我在此忧虑也好,怀疑也罢,到底都是无用,费那心思作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还不如不问、不说、不做。” 舒庆平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惊呼:“走水啦!走水啦!” “果然有事!”舒庆平被呼喊声一惊,猛然转头朝外面望去,之间通天火光透过窗户映在他脸上,河岸码头上几百艘漕船被大火连成一条火龙。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因为马上呼喊的声音变了:“倭寇夜袭!有倭寇!” 舒庆平心里一紧,他转身拿起佩刀,朝王士骐看了一眼。王士骐也站起来,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喃喃道:“怎么还会有倭寇?” 舒庆平冷笑一声,却并不搭理他,提刀一跃从这二楼窗口跳下,向旗舰冲去。他那旗舰之上装着江南数省督抚觐献皇上的贺礼,如果被倭寇抢走,船上所有漕军兄弟都性命不保。 此刻几百艘漕船连同码头岸边已陷入一片火海,把秦淮河映得通红,闪电伴着暴雨并没有让火势减小。无数秦淮画舫乱成一团,纷纷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更是加重了混乱。 漕船上有的士兵来不及带上武器,更来不及穿上装备,有的士兵甚至喝得伶仃大醉,恍惚之间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倭寇击伤。不止他这一路漕军一时间猝不及防,数支漕军各个都是溃不成军。 这股倭寇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十人一小队,搭配弓箭手,后背双刀,路线明确,一旦得手立即撤退,绝不恋战,整个行动井然有序。 漕军和倭寇在船上、码头和岸边杀成一团。舒庆平跳上漕船,只觉得眼前寒光闪过,脸上一热,鲜血喷涌而出,左脸被倭寇划了一刀,所幸躲闪及时,没有砍到要害。 他反身一刀,将那名凶悍的倭寇逼退,然后蹂身而上,刷刷刷就是三刀过去。那倭寇许是之前杀得轻松,未料到忽然来了劲敌,一时失察被他斜斜劈开了胸膛,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舒庆平来不及高兴,此刻旗舰危急,他必须想办法稳定局面。舒庆平一边高呼,用自己的声音稳定漕军军心,一边奋勇挥刀,与来包抄他的两名倭寇周旋。 就在此时,一支发出红色火光的穿云箭呼啸着划破夜空,炸开如同白昼。隆隆战鼓声由远及近从江上传来。 一艘典型的京华制式武装运输舰在前,两艘寻常明军海沧船在后,三艘战船以品字形攻击阵型穿过夜幕,驶向码头。 武装运输舰上的士兵统一内穿褐色短打,外穿无袖罩甲,一百多名士兵手持万历二式火枪列于甲板两侧,前后两排交替向倭寇发动齐射。 明军海沧船上的士兵统一穿着鸳鸯战袍,身背长刀,手中挥舞着飞钩向漕船甩去。待飞钩抓住桅杆后便纵身一跃,如神兵天降,飞入火海与倭寇近身战斗。 同时,另有一百名士兵下船登岸,封锁码头,切断倭寇退路。舒庆平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如此战术明确、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他还从未见过。不过当他下意识把目光朝为首那艘武装运输舰的舰桥插旗处望去,却一下子明白过来。 “税警总队!” 两署十一司建立之后,关税署下属特设了一支军队,名为税警总队。这支部队的名称是效仿“税警总团”而来(自行百度),但延续了高务实一贯“取名要小”的风格,毕竟“团”在大明可是一军之称,比如“十二团营”、“十团营”之类。 高务实建立税警总队的目的与三百年后“税警总团”的那位宋老板不同,他不必将税警总队当成自己在政治上的军事资本,税警总队的任务就是简单的缉私,保护征税而已。 不过,与“税警总团”类似的地方也有,那就是税警总队的的兵力来源十分复杂,武器装备又十分精良。 税警总队的兵员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京华武装家丁直接受雇于关税署,以及明军精锐选拔调拨。这支部队分为陆上和水上两个部分,但统一接受关税署的调度,各项支出也是由关税署划拨。 今天出现在秦淮河的税警总队三艘船便是来自于水上部分,其中京华的那艘武装运输舰是从上海县开过来的,明军部分的两艘船则是来自于江阴,属于长江内河部分。 此刻舒庆平并不知道税警总团的兵船为何会出现在此,但他仍然高呼着响应,积极调动漕军们的积极性,争取保住船和货。 然而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他最终保住的也就自己这艘旗舰,其余船只大多受损,其中约三成受损严重,眼看着是连修复的必要都没有了,上面的货大概也都化为乌有。 另一边税警总团仍与倭寇激战,倭寇虽然勇悍,但却缺少火器,被高大巍峨的武装运输舰压着打。这是大海船,在秦淮河里虽然有些行动不便,但也方便了他们堵口。 倭寇们见打不过,把抢掠来的东西往自己的船上一放,开始夺路而逃,从武装运输舰身边冲过去的时候又被火炮火枪招呼了一顿,还被击沉了一艘,只剩六艘船跑掉。 然而,倭寇终于还是冲了出去,税警总团的三艘船显然非常恼火,尽可能快地完成转向调头,又跟着追了走。 秦淮河上一片混乱,火光冲天,舒庆平怔怔地看着几乎被烧光的数百艘漕船,想着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惩罚,不由得万念俱灰。 漕运损失,漕军自负四成! 不客气的说,现在他这支漕军——不对,还有同时停泊在此的另外几支漕军,都已经到了当掉底裤都赔不起损失的地步。发配九边甚至杀头抄家,看起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切都完了! 但舒庆平仍然不肯放弃,回过神来的他连忙指挥着有些木然的漕军将士,命他们尽力抢救漕船和物资。然而就在此刻,他发现周围的情况有些不对,不远处的其他几支漕军正在集结,似乎……是有人在向他们下达命令吗? 恐怕不是,因为他很快听到一些呼喝声,其中间杂了诸如“赔不起的”、“反了算了”、“咱们人多”、“南京城里可不缺钱”之类。 舒庆平心中大叫“要坏”,这恐怕是有人在激起兵变!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2736”、“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一)黄雀 时已近夏,即便是京师,天气也早已暖和起来。和煦烂漫的春光照在大地上,前几日春雨之后的湿气也渐渐干了。京师城中百花盛开,万紫千红;新枝嫩芽,绿意盎然。路上的行人也仿佛受了这春意感染,一个个都在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但刚刚来到申元辅值房的王阁老却偏偏面沉如水,别说笑意了,他的脸上甚至能刮下几两严霜来。 房中,原本负手而立,背对门口方向的申时行转过身,同样也是一脸严肃,甚至可能该说是严厉,目光之中极其少见的露出三分凌冽。 他就这样打量了王阁老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问道:“元驭兄的妙策,便是勾连倭寇,打劫漕船,迫使漕军暴动,进而攻打南京?” 王锡爵清瘦的面颊抖动了两下,强压着心情,低沉地道:“事情出了不小的意外。” “意外?”申时行哼了一声,盯着王锡爵问道:“勾结倭寇,也算意外?” 王锡爵摇头道:“没有倭寇,那里头拢共只有十余人是真倭,其余都是这些年被高日新的船队打散的海盗,早已投奔了……一些人家。那些真倭也一样,现在算来都是世家家奴。” “若非倭寇,他们又如何会被税警总队盯上?”申时行看来似乎并不太相信。 “此事尚未查明原因,但据分析,恐怕江南一些沿海世家早已在高日新的监视之下。这些人各乘船只从沿海出发之时可能便已经暴露,而税警总队在崇明县(今长江口的崇明岛,但此时没有形成整体,是由几个沙洲组成)还设有一处棱堡,堡中有观海瞭望塔……他们大概就是被这座塔上的瞭望哨所发觉,继而税警总队派船尾随而至南京。” “你说的意外,就是这个?”申时行沉默片刻,再次发问。 “不,不止此事。”王锡爵叹了口气,道:“今次之事疑点重重,不止是‘倭寇’船只被人尾随,还有其他好几处疑点。例如我原本要求他们在镇江与扬州之间行动,结果不知怎么回事,漕军船队的集结地点被定在南京。 汝默兄,南京可不是运河一线,那里是运河以东一百多里,要走长江水道过去。而且,南京既然是漕军集结地,就意味着当地漕军的人数远超我的预计。南京地位关键,一旦发生大批漕军暴动,事情何其严重,我岂能不知? 按照我的计划,不过是激起千余漕军在镇江、扬州之间骚动,此时镇江卫、扬州卫南北锁控,西面也有仪真卫阻拦他们进入南京,事态虽然严峻,但决计不会失控。 同时因为此事,则会造成其他地区漕军人心浮动,这样就足以引起朝廷重视,但生乱的那支漕军被控扼在镇、扬之间成不了什么事,则别处漕军也不至于跟着乱起来,于是这便是情势可控。 然而不知为何,江南好些漕军全都集结去了南京,结果这一乱就成了大乱。我总觉得此事过于凑巧,似乎是有人在刻意推波助澜。” 申时行听完不禁沉吟起来。王锡爵这番话他基本上是相信的,因为他知道王锡爵虽然多谋善断,但绝非莽撞之辈。似这般一下子煽动起数以万计的漕军暴动,而且地点还好死不死的挑在南京,这实在不像是王锡爵的手笔,毕竟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况且,这么做也超出了王锡爵的目标,他又不是要造反,煽动起这么大的动乱来做什么?他不过是想要逼朝廷召回高务实,让此次北伐无功而返,避免高务实风头太劲,压垮一切对手罢了。 做到这一点,只要让朝廷觉得江南财赋重地出现不稳就够了,这其中的关键是影响要大,而不是事态失控。事态失控只会导致更多不可预计的麻烦,王锡爵又不是第一天当官,岂能不知道这样浅显的道理? 这样看来,王锡爵此刻的怀疑就很有道理了,那就是这件事发展成这样,是有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王阁老一世英明,这次却不小心做了螳螂,被那在后的黄雀给盯上了。只是,这“黄雀”究竟是谁? 高务实? 申时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从来没在政争中真正吃过亏的高司徒。按理说,高务实也应该是有动机做这只黄雀的,毕竟他的最大政治对手就是心学派,而心学派当前两大台柱就是自己和王锡爵。 只要这件事能攀扯上王锡爵,把他拉下马来,对高务实而言就是一大胜利,倘若还能带上自己这位首辅,那高务实更是大获全胜。 从此之后,实学派在朝堂一家独大,再也无人可以制约,而高务实不管是能在伐元之战中立下功劳,还是迅速回京并接下平定漕军乱局的任务,前往江南或剿或抚稳定漕军,因此功劳而顶替空缺的一个阁老席位,那都是极有可能的。 不过申时行想了想,觉得这个可能性虽然有,但着实不高。站在高务实的角度来说,他根本没有必要把南下平定漕军骚乱当成大功看待——伐元之功不比平定漕军骚动之功大十倍百倍?放着伐元之功不取,却来捞这点蝇头小利,这绝非高务实的做派。 更何况高务实此刻远在大宁,如何遥制江南这边的琐事?虽然正如王锡爵所言,高务实如果早有防备,他的人部分得知“倭寇”来历是可能的,但却不应该能深入干涉,更别说推波助澜。 总之,高务实插手此事不仅动机不足,能力可能也不太足,黄雀应该不是他。 可如果不是高务实,那还能有谁呢? 许国、沈鲤一派?嗯,他们倒也是希望高务实伐元中断,被召回国内的,不过如果高务实都“能力不足”,他俩恐怕更加不足吧?要知道,这推波助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仅要精确了解王锡爵这边的计划,还要有能力做出相应的安排和变动来改变事态走向。 比如说:数支漕军莫名其妙的集中去了南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奉了谁的命令? 申时行面色依旧不豫,但还是勉强忍住心中不满,将这些想法简单说了说,打算看王锡爵有什么看法。 王锡爵果断道:“并非实学派的人在操弄。首先高日新万全没有动机,他是个做事极有条理的人,二十年来从不盲动,如有所动,必是先有万全之准备,而不会想一出是一出鲁莽行事。而且高日新也不是个不顾后果之人,把骚动变成暴动,把千余人变成万余甚至数万,更不是他的风格。 至于许颍阳、沈龙江二人,他们或许不愿看到高日新再出风头,但无论如何他二人也是高文正之门生,若是做出这等事来,一旦事情有个万一,暴露于天下人之耳目,他二人立刻表示声名尽毁的结局,这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 申时行有些恼火起来,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总不可能是王对南(王家屏)吧?他有什么立场这么做?” “自然也不是王对南,他不仅没有立场这样做,更没有能力做出此事。”王锡爵大摇其头,顿了一顿,沉吟道:“元辅,我怀疑……这人恐怕出自我心学内部。” “你说什么?”申时行很是吃了一惊,整个人都紧张起来,急忙问道:“何以见得?” 王锡爵苦苦思索,眉头早已皱成深深的一个川字:“我尚未想到其动机,但是……让江南漕船临时去南京集结,此事只有一人能够做到。” 申时行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漕运总督……舒应龙?” 舒应龙,嘉靖二十年生,字时见,号中阳,广西全州人。祖父舒文奎,举人;父舒纲,为弘治十四年举人;兄弟应凤、应麟皆举人。 舒应龙本人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初任广东东莞县令,以“发奸摘伏如神”著称。万历初年升广东左布政使,万历十二至十四年任贵州巡抚,十五年底任户部右侍郎,后改任漕运总督至今。 此人原本一直是心学派中的地方大员,地位虽高却谈不上核心,直到做了户部右侍郎,因为算是打入了实学派基本盘中,开始受到申时行重视。 从那时起不久,舒应龙开始成为心学派重臣之一,虽然与申时行、王锡爵不能比,但次一级的大臣里头,他也算是心学派代表人物之一了。 不过,户部既然是实学派的基本盘,那就意味着心学派的人虽然也偶尔能进去,但绝不可能做太久,因此舒应龙在任一年左右便不得不调任。实学派并不太在意他会调去哪里,于是申时行果断把他调到了漕运总督这个位置上。 漕运总督是个权力甚大,但却并非实学派很有兴趣争夺的位置,因此舒应龙做了几年漕运总督也没人挑刺找他麻烦,位置颇为牢固。 舒应龙今年五十有二(虚岁),对于朝廷重臣而言还算年轻派,申时行原本已经打算在一年内调回京师——不过那有个前提,就是六部尚书有出缺。 另外,考虑到实际情况,吏部、户部这“天”、“地”二部有缺也没用,除了礼部、刑部、工部之外,也就兵部还能偶尔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塞个心学派的堂官进去。目前显然是没有缺的,因此申时行也没提过打算提拔他这件事。 申时行想到,王锡爵说舒应龙有能力推波助澜,但却不知道其动机何在,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实际上,申时行经过王锡爵这么一提醒,却发现如果此事真是舒应龙故意为之,那他的目的其实并不难猜。 舒应龙的想法很可能是这样的,如果漕军骚动只不过千余人规模,那朝廷恐怕并不会真的把这件事看得有多重要。而他赌的则是:即便漕军发生万余人以上规模的暴动,朝廷也未必会让高务实来平定。 要问道理,其实也简单:杀鸡焉用牛刀? 看看这次伐元之战,高务实手中汇聚了六十万大军,几乎将九边之中能够野战的部队抽调了九成,而皇帝也对他展示了巨大的信任,把这样一支对大明朝至关重要的军队全权交给他调用。 这样一个人,一个号称“天下第一文帅”的人,他会为了区区万把人的骚动亲自跑来南京镇压?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他愿意,皇帝也不会答应。 最强大的武器并不是随随便便就拿出来用的,更多的时候都会被当做一个具体的威慑力量来使用。换句话说,这些“武器”放在那里不用,可能比直接使用更能发挥效用。 高务实无疑具备这种强大的威慑力,所以伐元可以用他,而平定区区万把人的漕军就显然不必了。况且历朝历代的实践表明,当一个名将处处都需要他亲自来应对的时候,大抵这个朝廷也就蹦跶不了几天了。 大明现在明显有中兴迹象,“蹦跶不了几天”什么的完全不靠谱,所以就算一切如推论的那样,皇帝也不会让高务实南下平叛。 高务实不来,谁负责此事?最有可能的就是漕运总督舒应龙直接负责,因为他本就是漕军的主要管理人,对漕军足够熟悉,让他自己搞定总比从中枢空降要强。 分析到这里,申时行认为自己已经明白其中关键了:舒应龙如果真是幕后策划者,那他的用意就是希望为自己争取一个立大功的机会。 所谓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立了大功自然就能升迁,而他已经是漕运总督,在地方上已经升无可升,只能回调中枢。到了那个时候,朝廷无论如何都要空出至少一部尚书的位置来给他让路。 申时行长叹一声,以手扶额,无奈道:“高日新伐元,我心学在朝中本已岌岌可危,元驭兄此举我虽不尽赞同,但也不好阻拦。然则我心学内部居然还有人要借此机会捞功邀赏,真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王锡爵也忍不住叹气,打他历来强硬,此时也比申时行更快调整好心态,道:“兄弟阋墙而外御其辱,舒应龙此举虽然……大是不该,但眼下并非纠缠之机,还是得先将事态稳住方是正理。”舒应龙毕竟是申时行的人,王锡爵并不想把话说得太重。 申时行轻哼一声:“想必他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话是这么说,但申时行也知道王锡爵所言不差,只好又道:“也罢,事已至此,总得以大局为重。元驭兄以为眼下该当何如?” “他既然要挑这个大梁,便先让他去吧。”王锡爵道:“不过,元辅与我还是莫要分散精力,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要把高日新先逼回来再说。” 申时行沉默片刻,沉沉答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二)御前 对于一个政权而言,最大的麻烦无非两类,一类是外敌入侵,一类是内部腐蚀。高务实二十来年的努力换来了大明的经济、军事实力相较于原历史上的水平大幅提高,对于外敌入侵的担忧明显下降。 然而,由于大明的内部结构问题有祖制上的严格限制,以及高务实本人的年纪限制了他进入名正言顺意义上的朝廷顶层,他对政治体制的改革显然远远落后于他对经济、军事的改革。 这就意味着,大明朝廷内部腐蚀问题迄今为止几乎依旧如故,党争不过是最明显的问题,而在党争之下,还有一些更加深层次的麻烦,即个人利益的无限膨胀甚至能影响整个党派。 正如实学派内部形成了以高务实为首的高党和许国、沈鲤联盟一样,心学派内部的问题也随着舒应龙这次暗中推动的漕军暴动而逐渐浮出水面。 从本质上来讲,心学派本身的内部结构比实学派还要松散一些,他们对于很多具体的事务甚至不如实学派那样看重。 他们重视的是一种学说——即心学的推广与流传,寄希望于通过朝廷高层的思想统一来使朝廷按照心学思维来运行。 如果单从这一层面来看,心学派作为一个“道德实学”的学派,其根本目的是达成“君子之政”,即朝廷上下人人都是君子,按照君子应有的礼义道德来推动社会运行。 这种想法或许是很美好的,但在高务实看来,这就好比是要在社会生产力水平极低的封建时代搞成共产主义一样,理念看起来十分美好,但其实根本不可能做到。 生产关系必须符合生产力水平,这是高务实小学时就听说过的,中学阶段基本上就形成了牢固思维,大学阶段则明晰了其中原理,根本不必在这个理论是否正确方面有任何质疑。 所以高务实不搞心学那套,而是老老实实推行实学,勤勤恳恳推动社会生产力。 心学派显然不认可这些东西,他们依旧按照自身利益与实学派相争。然而在高务实的各种实政实效面前,心学派在朝中的日子算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眼瞅着高务实在伐元之战胜利结束之后要形成强势的入阁冲击,实学、心学两派的政治平衡极有可能因此打破,心学派全面被实学派压倒的可能性倍增,有些人开始脱离申时行、王锡爵两位大佬的控制,开始有了将自身利益凌驾于党派利益之上的举动。 就如舒应龙这次的“黄雀行动”一般,他表面上支持王锡爵引起漕军骚动的计划,却故意“用力过猛”,使漕军骚动变暴动。 王锡爵希望控制规模搞个千余人规模的骚动,引起朝廷警觉,审视对伐元的过度投入,然后通过正规的党争手段,逼迫朝廷压缩高务实手中的资源,如兵力、财力方面。其最终目的是使得高务实无法对残元进行彻底扫荡,把局面拉回到“正规”,继续此前的政治对峙。至于其他事,那都要走一步看一步,等以后再说。 如果一切按王锡爵所想,大明朝廷当然浪费了大量精力、金钱和时间,却没能完成预定战略,但站在心学派的角度却至少稳定了朝中的政治平衡,对他们来说是划算的,风险也是可控的。 至于说朝廷大战略破产,那个虽然很遗憾,但也不必过于在意——高务实这次没搞成不要紧,将来有机会了我们心学君子们自然会去搞定嘛! 然而,正如实学派现在有高务实为首的“激进派”和许国、沈鲤为首的“保守派”一样,原本组织体系比较松散的心学派,也在高务实带来的政治压力下形成了相似的两派。 八面玲珑、遇事隐忍的申时行当然是典型的“保守派”,而相对出手更狠辣、更果断的王锡爵就被下面的官员视为“激进派”。可是,对于下面的一些人而言,王锡爵的“激进”也还不够,还需要有人为他加一把火。 舒应龙此举,当然就是在为王锡爵加火。不止于此,舒应龙本身还要在这其中捞足好处——你王阁老可以是此次行动的发起人,但我舒应龙必须是直接负责人,并且在其中承担更大的责任,为将来的上位打下坚实的政治基础。 所以,舒应龙悄然行动,将事态严重化、扩大化,把千余漕军骚乱变成数万漕军暴动,把危险可控的镇江、扬州漕军骚乱变成南京漕军暴动。 “两京制”下的南京遭到数万暴动的漕军攻打,这其中的政治风险将十倍于王锡爵的计划。这就逼得朝廷必须立刻有所行动,并且在高务实不可能立刻插翅飞抵南京的情况下将平定这场暴动的任务交给他舒应龙这个漕运总督。 这就是内部腐蚀,就是个人利益凌驾于党派利益,乃至凌驾于国家利益。 而这也意味着心学派在实学派的强压之下,同样出现了内部思想的分裂,形成了新的变化。与此同时,申时行、王锡爵作为成熟稳重的老派政客还不得不姑息这种分裂,寄希望于弥缝内部不和,争取先稳定当前局面,日后再作清算或者整肃。 不过,申时行和王锡爵可能还是小看了朱翊钧此时此刻的胆量与气魄。在得到南京被暴动漕军攻打的消息之后,万历天子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慌,而只是单纯的震怒。 内阁全体阁老及兵部尚书周咏被第一时间召集到文华殿面圣,朱翊钧只是简单询问了一下暴动缘由,以及目前南京是否被暴动漕军占据,然后就直接询问吴兑、梁梦龙和周咏三位平叛之战该如何打。 这三位不是主管过兵部的就是正在主管兵部的,虽然目前得到的消息不太细致,但至少可以明确一点,南京城还在朝廷手里。 吴兑是以往负责兵部的阁老,在梁梦龙入阁之后,他名义上也还可以过问兵部事务,但实际上主要却在帮高务实的户部说话;梁梦龙直接管兵部之事,但大多是在战略层面,战术层面主要还是得让大司马自己来。 因此,周咏不得不站出来准备回答皇帝的问题。然而这个局面却并非申时行与王锡爵希望看到的,只是王锡爵作为群辅,皇帝问到的事与他的执掌无关,不太方便直接插话打断,于是申元辅不得不站了出来。 申时行作为首辅,当然是对任何事情都有发言权的,因此抢在周咏开口回答“如何打”之前道:“皇上,臣以为此刻不宜先论及如何武力平定,甚至不该贸然将此次事件定义为暴乱。” 这话与朱翊钧的观点是冲突的,但大明的传统力量足够强大,纵然是皇帝也不能不给堂堂首辅说话的机会,只能耐着性子,一脸尊重地颔首道:“申先生有何高论教朕?” 申时行一脸肃然,行礼道:“不敢,臣以为漕军此次出事,归根结底是由于倭寇袭扰,烧毁烧伤了大量漕船,导致漕军以为要自负四成损失而造成的。 故在眼下有两点最为关键:一是倭寇袭扰为何能长驱直入南京,苏松海防到底怎么回事?二是漕军此次损失虽大,但因为着实事发突然,天下无人可以预测,朝廷若能酌情减免漕军自负损失之赔偿,或可将此次骚动消弭于无形,而不必以武力镇压。 皇上,漕军并非狼心狗肺主动图谋造反,轻易镇压只会使亲者痛而仇者快,且南京及周边久无战事,各卫皆无战争准备,贸然一战未必是良机,反而只能使事态加剧,危害甚大,臣请皇上三思。” 朱翊钧稍稍沉默,问道:“那么,这股倭寇到底从何而来,又如何逃过海防监视进入长江内河,乃至于杀到南京城外的?” 这也是兵部的事,周咏还是要出来作答。高务实在京时,这位大司马很少有表现的机会,现在难得有此机会,却偏偏都是坏事,也是够倒霉的。 周咏下意识清了清嗓子,施礼道:“回皇上,关于倭寇进入长江一事,驻扎在崇明县的刘家河游击唐文方已有回禀。 据他所言,当时倭寇贼船七艘由岛南进入长江口,崇明守御千户所与关税署税警总队苏松缉私舰队崇明岸防所同时发现贼踪,崇明守御千户所立刻派船通知本卫(镇海卫,驻苏州府太仓州),而关税署税警总队苏松缉私舰队则立刻派出当时在港的一艘战船(即那艘武装运输舰)尾随追击。 倭寇船小,若是行船于海,原是慢于缉私舰队之战船的,但因为进入长江海风骤减,缉私舰队的大海船反倒比倭寇贼船慢了一些,故追击效果难免不佳。 而镇海卫获知消息之后只能就近从福山巡检司派出两艘小型战船汇合缉私舰队战船一并追击,因此三艘官军战船只能尾随,距离倭寇贼船越来越远。 好在天不佑贼,不久之后之后刮起大风,缉私舰队的大海船速度提高,最后才出现了倭寇袭击秦淮河上漕军不过半个时辰便被追上的官军三艘战船攻击,不得不放弃继续抢掠、烧船等恶行,夺路出逃之情形……” 朱翊钧伸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而是问道:“朕问两件事:其一,崇明县在长江口之中心,大司马说那些倭船由岛南驶入,是否意味着他们来自苏松或者浙江方向? 其二,倭寇行事历来以财帛为目的,朕闻如今上海港繁荣兴盛不亚于南京,倭寇何以舍近求远,不去上海港却去南京?须知南京不仅城防坚固,且当时漕军聚集,足有二三万之多,倭寇人数不及漕军十一,何以如此狗胆包天?” 周咏答道:“臣曾听大司徒介绍,得知倭寇来我大明需趁风势、洋流,故从倭国前来,多半会漂流至浙江一线,此次出现在崇明岛南倒是不足为奇。 我大明海防之坚本不必细说,但江浙沿海已多年不曾再遭遇倭寇侵袭,平时巡海又有固定时间,倭寇但凡有一二内线,必能躲过我巡海舰队。但此中的确有一个疑点,即江浙沿海除了我水师巡海之外,本有无数商船幅轴往来,此次竟无一船发现贼踪并上报,着实有些异常。 至于倭寇为何不曾袭扰上海港而去南京……为何去南京现在并不清楚,但倭寇袭扰上海港却是有道理的。皇上,上海港乃是京华私港,港口岸防力量颇强,有海防一号炮十二尊,二号炮三十余尊。港口内也常年驻泊大量海船,其中京华的载炮武装运输舰就有许多,倭寇船小人少,去袭扰上海成功的几率极低,不仅无利可图,甚至遭到强力打击。 至于南京,此番漕军汇聚,漕船数百,船上载货无数,利益巨大,足以羡煞倭寇,令其垂涎欲滴。而漕军不善作战,数十年前曾多次被倭寇以极小代价掠走大量货物,因此倭寇不怕漕军。 臣以为,眼下的问题不在于倭寇为何敢去南京,而在于倭寇何以知晓南京彼时有大量漕军船只停靠——据臣所知,江南漕船此次汇聚南京,乃是出自漕运总督舒应龙的命令。” 朱翊钧目光一凝:“大司马是在怀疑舒应龙?”他此言一出,申时行与王锡爵都忍不住皱眉,心里盘算怎么应对这样的质疑。 但不料周咏这次的表现非常“公正”,没有承认这一说法,反而道:“皇上误会了,臣的意思是舒应龙身边或是漕军内部有人告密。” 其实并非周咏不怀疑舒应龙,而是他自认说话没有高务实管用,而且也不是言官,不能在没有事实根据之前随意“风闻议事”,因此话不能说死。 对他而言,舒应龙有没有问题关键在于能不能查,只要说他身边可能有倭寇细作,那就能回头去查,这时候顺便查一查舒应龙本人也是不奇怪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书友“影袭年”对高务实的打赏,谢谢!(话说对高务实的打赏是怎么回事?) 感谢书友“uszx”、“myzen0915”、“云覆月雨”、“胖带纸”、“流光剑语”、“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三)抚与查 果然,周咏这番话让皇帝颇为满意。 朱翊钧也不觉得舒应龙本人会和倭寇有什么勾结,因为这太不合常理了。且不说什么文人士大夫忠君爱国之类,就说舒应龙作为漕运总督,其工作范畴与倭寇八竿子打不着,勾结倭寇对他有何意义? 若说江南沿海某些官员的家庭早年或许参与过一些与倭寇相关的活动,那其实还好理解,毕竟倭寇之乱的实情是什么,高务实早就和他说过,不过现在也不好追究了。而舒应龙是广西全州人,那地方在桂北,紧邻湖广永州(今湖南永州),离海千里,所以他的家庭环境也可以确保他早年就和倭寇毫不相干。 当然,如果非要说他有接触倭寇的机会,那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他早年做过东莞县令,后来还一直做到广东布政使,之后才调任贵州巡抚,然后总督漕运。其在广东的那些年里,他还是有机会与倭寇接触的。 但根据高务实前几年的报告,以往常去两广的倭寇与常去福建的倭寇几乎都是同一拨(但分很多股,互不隶属却有勾连),而那一拨倭寇被京华扫荡过后,最终与京华打了一场闽海海战。 此战倭寇大败,力量基本损失殆尽,剩余一些手上没沾过血且属大明户籍的假倭经过辨别遴选,部分被京华吸收,然后派去了东番(台湾)开荒。 换句话说,即便舒应龙在广东接触过倭寇,他接触的那些人要么已经葬身鱼腹,要么就去享受瘴气了,不可能是此次劫掠漕船的倭寇。 除了这些之外,皇帝更满意的就是周咏这种不攀扯的态度。朱翊钧早前曾与高务实说好,前线打仗的事交给高务实,后方稳定的活他皇帝陛下包了。既然后方稳定都是他的活,那现在漕军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本来就有点糟糕,如果还因此大肆牵连攀扯,只会造成更大的动荡,到时候一旦影响前线作战,他到时候面对高务实怎么说呢? 作为皇帝,他或许不必担心高务实冲他发怒,但人总是要脸面的,自己前脚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就出了大麻烦,皇帝陛下不要面子啊? 另外,申时行作为首辅,刚才提出的观点虽然与朱翊钧的心思本不太相符,但现在经过周咏这么一说,忽然又似乎有道理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老成谋国之言。 朱翊钧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经验早已足够丰富,对于文官话术十分了解。除了不支持武力解决之外,申时行剩下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撇开舒应龙的责任,把罪责往海防上引。 海防不归心学派管,那是兵部的责任,同时由于户部现在有了关税署,关税署下属又有税警总队,因此也有责任。归根结底就是海防如果有问题,责任全在实学派,申时行那番话无非就是强调这一点。 但皇帝不在意这些,党争这种事,他作为皇帝早已习以为常。对于皇帝而言,禁绝党争根本不可能,何况他也没有理由非要去禁绝。毕竟对于皇帝而言,臣属有矛盾才好控制,要是臣属完全一心,那反而会很麻烦,甚至搞不好还很危险。 平心而论,高务实主导实学派是皇帝能放心的,但如果朝廷上下全都是实学派,那即便他对高务实再放心,也会感到不安。 党争不是皇帝在意的事,他在意的是申时行这么一说,舒应龙的责任虽然轻了,但同样也就意味着平息此次事件未必需要动武。 一开始朱翊钧很生气,的确是想着要武力平定的,但经申时行和周咏这么一说,他认识到现在的确不是动武的时候。 伐元一战已经把整个九边的力量使用了绝大部分,而南方也不安稳,宋良佐与刘綎正在准备围剿播州杨应龙,这又要动用西南大部分机动兵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开一场大战,而且还是在东南财赋重地开战,即便朝廷积累了十几年,恐怕也支应不了。 至于申时行的建议,即减免暴动漕军要赔偿的那四成损失,朱翊钧现在想想其实也未尝不可。别看烧了上百艘船,其余漕船也各有损失,但漕船不是海船,体积本来就小得多,这批损失远远不足以让朝廷觉得有很大的负担。即便加上船上的贡赋,对于此时的朝廷而言也损失得起。 朝廷在京师周边是一贯有储量的,以往按例都是储备四百万石,高务实这两年另加了一百万石,所以伐元之战开战前京师储备高达五百万石。 这批储量如果是用于征战,那或许不能算绝对充足,因为征战消耗主要是消耗在运输途中,但如果只是保证京师的口粮,这笔存粮就足以称得上万全了。 北京城的居民约十三万四千户,以每户五口人计,此时期的京城总人口约六十八万人,加上生产建设兵团和宫中各种服务人员,目前京城总人口大概在八十余万。 一石约一百二十斤(石为体积,故重量其实不固定),至少可供一人食用两个月,五百万石存粮意味着可供京师食用一年以上。而民众一般都有存粮,勋贵高官和富商之家更多,所以实际上京师储粮即便没有外部输入,也能保证两年不会缺粮。现在继续保证漕运,不过是习惯使然,有备无患罢了。 因此,不过分追究漕军责任,朝廷本身其实不会有太大的压力。不过这事儿……似乎是户部的当管,是不是应该问一下高务实的意见? 朱翊钧想着,便道:“财赋之事为户部当管,大司徒如今人在大宁,且派人去捎个信,问一问他的看法吧。至于漕军暴动……申先生既然为其求情,朕也不是好杀之人,考虑到此次倭寇出现得颇为诡异,漕军应对不佳也算情有可原。 这样吧,如果大司徒同意不追究漕军损失,赔偿追责之事朕就赦免了。另外,诸位爱卿不妨先想一想,派谁去与南京城外的漕军宣读赦免旨意。” 朝廷不可能说去和暴动漕军交涉,只能说去宣读旨意。这事实上就是去谈判,而此时漕军还在暴动之中,去宣读旨意之人还是有一定危险的,因此这活谁去干还是要商议一番。 按道理说,漕军的事情当然应该由漕运总督出面解决,但大明的漕运总督全称是“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相当于身兼多职,因此他的驻地在淮安府这个方便总揽全局的要地。 从淮安到南京要走四百多里,且漕运总督在漕军暴动时期过去交涉肯定还得带兵,这显然又要多出一些不必要的花费。同时,这样做还可能让暴动的漕军感受到威胁,容易造成误判,因此按照朱翊钧的想法,既然不打算诉诸于武力,那就最好不要让舒应龙去。 皇帝当即表明了态度,申时行立刻表示赞同,王锡爵紧随其后也表示同意,并且建议宣旨之人可以是南京户部尚书陈蕖。 不过,这个提议立刻遭到周咏质疑。周咏认为,此刻南京城外的漕军毕竟已处于暴动之中,派户部尚书前往未免显得有些软弱,故他建议宣旨人选最好是南京兵部尚书田乐。 他的提议一出,果然吴兑和梁梦龙立刻表态支持。 皇帝深谙其中道理,南京户部尚书陈蕖是湖广西乡人,属于心学派,高务实前年上任之后收权也收了南京户部一些权力,其中未尝没有南京户部尚书不算自己人的原因;南京兵部尚书田乐则是北直隶鄚州人,属于实学派。 说来说去,双方都是希望派自己人前去宣旨——显然,大家都认为这件事是能够和平解决的,因此这份功劳不能便宜了对方。 皇帝不免有些恼火,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道:“朕看他俩都不合适,让魏国公去吧。魏国公乃是南京勋臣之首,他代朕宣旨赦免,更能昭示朝廷诚意。” 这下子双方都不好反对,毕竟皇帝这话也有道理,魏国公的确是南京勋臣之首,是南京守备勋臣。平时代表天子祭祀太祖孝陵的几乎总是他,现在代表皇帝去宣旨赦免暴动漕军,他自然也是最有资格的。 不过这事看似公允,某种程度上来说实学派还是稍稍占了一点便宜。因为魏国公家自从当年高务实干涉了一次袭爵之后,对高务实可谓敬服,即便是在南京这种心学派大本营似的地方,也从来不敢和实学派唱反调。 此前江浙海商集团联合起来与京华作对,魏国公就明确表示不掺和,导致整个南京勋臣集团最终都没怎么插手其间,从而使得京华的压力小了许多——要知道,淮扬盐商集团背后也是有南京勋贵集团支持的,所以南京勋贵集团原本与江南文官集团有某种利益联系,不说是一家,至少也算盟友。 南京勋贵集团面对高务实怂了,直接导致江南文官背后的金主江南商帮少了一大助力,这也是京华面对江南联手排挤还能慢慢扩大在南方影响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刻皇帝挑中魏国公去宣旨,明面上是取了个非利益相关方的中立派,实际上这个中立派是有倾向的。不过好在勋贵毕竟是勋贵,魏国公即便拿到这次功劳,到底也记不到实学派身上去,心学派方面还能容忍。 说完了这档子事,接下来就轮到查明倭寇来历了。朱翊钧对此事非常恼火,先是责令兵部必须切实行动起来,与关税署一同去江浙沿海询问各地船主到底有没有看见倭寇从哪来;然后当着众臣的面表示会让锦衣卫另行调查,看漕军集结于南京之事究竟如何泄露。 申时行与王锡爵都有些心头打鼓,但对于此事,他俩身份虽然贵重,却不好胡乱插手。毕竟刚才申时行的话已经表示海防问题是兵部的问题,而关税署的确拥有巡海之权,配合这项工作理所应当。 至于锦衣卫……他俩能说什么?难道事关重大泄密,锦衣卫还不能调查了?如果这种事锦衣卫都不能调查,那朝廷还要这锦衣卫干什么! 文官集团虽然历来对于锦衣卫都没有好感,但那主要是针对锦衣卫能奉旨抓捕文官,乃至于在诏狱之中对文官进行“残害”。如此次这般针对泄密事件进行调查,而且至少名义上并非调查舒应龙本人,那申时行和王锡爵也就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了。 实学派对此当然是欢迎的,毕竟这件事肯定与实学派无关,甭管最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总坏不到实学派头上来。 不过一想到要海底捞月似的去调查倭寇从何而来,周咏还是觉得压力山大。他做兵部尚书之前一直在北方迁转,对于南方的“业务”实在不太熟悉,只觉得那大海茫茫的,要找出几艘船从哪来,委实难以想象。 御前召对散会之后,周咏便和吴兑、梁梦龙商议求计。梁梦龙笑道:“此事本兵不必太过忧心,吴阁老自会帮衬你的。” 周咏对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梁梦龙见状便告知他缘由,周咏这才知道吴兑之子在京华任职并主持宁波港,在江浙一带海务方面拥有很大的力量。 周咏大喜过望,连忙向吴兑提前道谢。吴兑笑着拦住他,道:“帮是自然会帮的,这一点本兵不必挂怀,不过正如你所言,此事若果真是倭寇浮海而来直趋南京,那即便犬子尽力调查,也未必一定能查明……” 梁梦龙此刻却微笑着摆手打断道:“环洲公太谨慎了,我料环洲公内心也对这些倭寇的来历有了某些猜测吧?” 吴兑却没笑,面色反而变得沉重起来,叹息道:“不瞒鸣泉兄,我倒希望自己猜错了。” 梁梦龙笑容一僵,也不禁有些感慨,颔首长叹,道:“也是。” 惟独周咏听他们打了半天哑谜却一头雾水,左看看右看看,终于一下福至心灵,惊道:“难不成……有人假扮倭寇?!” 梁梦龙看着他,苦笑道:“算不算假扮,这却不好说。” ----------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澜”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四)“好团结” 私信可以飞鸽,公函只走驿路,因此这一日文华召对所谈及的主要事项,高务实都是次日上午才得以获悉。他思索片刻,马上把自己幕府中的幕宾们找来开了个会。 这里的幕府并非日本那个幕府的意思,“幕府”一词,一开始指的是领兵在外作战的高级将领的营帐,借此延伸出了高官门下公署的意思,后世用来代指高官,或者指这些高官门下所聘请的辅佐人员的整体。 “幕府”这个词语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秦汉沿用,并扩大了这个词语的适用范围,不仅高级将领的营帐可以被称为幕府,三公九卿乃至州郡长官的属吏都可以被作为幕府之职。 到了大明之后,幕府又可以指文武高官出征时搭建的营帐或者巡抚地方时的衙署。“幕府”之中的长官,被称为“幕主”,而辅佐“幕主”的人,则有“幕官”和“幕宾”两类人。 “幕官”简而言之就是将官们公署之中的属吏,本身就归属于朝廷正式的官僚系统,这是在宋代以后形成的制度,有明一代基本保留下来了这部分幕职制度。而辅佐“幕主”的另一类人“幕宾”就是此时高务实召集过来的人。 “幕宾”这一词语最早见于晋朝,当时谢安和王坦之一起到桓温那里谈论政事,桓温让自己的智囊郗超帐中躺着听他们的论事,事后好给自己提建议。结果论事之时清风拂过,帷帐被吹开,谢安看见郗超就笑着说了一句:“郗超真可以说是‘入幕之宾’啊。” “谢安与王坦之尝诣温论事,温令超帐中卧听之。风动帐开,安笑曰: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于是,“幕宾”一词就此传播开来。 幕宾和幕官的不同之处在于,幕官虽然也听命于幕主,但幕官是由朝廷分给的属吏,名列官籍,身份为官;幕宾则是由幕主私人聘请的辅佐人员,身份为客,不食朝廷俸禄,一切待遇均由幕主给支,两者合称就是人们常说的“幕僚”。 大明实行“小政府”制度,地方官员其实很多都忙不过来,因此师爷这个职业大行其道。再加上大明的官制有不少不合理的地方,比如朝廷中枢好歹还有“观政进士”之类的安排,能在实际掌权之前有一个学习工作方法的机会,但地方上的很多如县令之类实权职务却是由新科进士直接上任。这就导致很多此前只会读书的新官们面对实际工作完全抓瞎,若不找几个师爷帮衬,啥工作都开展不了,被当地胥吏拿捏得死死的。 因此,大明官员各有幕府是很寻常的事,尤其是方面大员,极少有不养幕僚者。当然,如此前海瑞没有幕僚是因为清廉到穷困,高拱不养幕僚是因为学生就够用,这些属于例外。 高务实也是有幕府的,不过他的幕府有个别有不同的名字:京华秘书处,秘书处的秘书其实就是他的幕府幕宾。从这个角度而言,刘馨其实就是他的首席幕宾。 不过此次出征,高务实并没有带上刘馨。虽说大明对于女将是有容忍度的,但其实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女将并不存在于所谓“经制之军”中,其所领大抵都是自家私兵。 高务实此战没有用到多少“自家私兵”,自然就不方便带上女将了,女幕僚的话就更不方便,容易授人口实。 他带在军中的幕宾到也不多,一共这么几位:商贸秘书曹恪,军务秘书阮福源,财务秘书高务忠,情报秘书高杞,见习秘书高务正、高务若,一共六人。 这其中,曹恪和阮福源都是高务实的门生,两人一个是曹淦之子,一个是阮潢之子;高务忠是高务实的胞弟,从成年之前就跟随在高国彦身边学习财务;高杞是高务实的堂侄,乃堂兄高务本的次子;高务正、高务若二人则是高务实的庶弟,在京华秘书处没有明确的执掌,因此统称见习秘书。 总的来说,从这个秘书班子的人员年龄就能看出,京华秘书处颇有些“观政进士”的意味,他们的任务更多的在于学习,而并非实际为高务实提供多少参谋。当然,如果能够提供参谋意见那自然更好。 高务实把消息分发给众人看了,曹恪作为“大弟子”首先发言,道:“秘书长之前的猜测果然得到了印证,老师前脚刚走,甫一出塞,某些人就忍不住跳出来搅风搅雨了。先是播州杨应龙,现在则是江南财阀。” “何以见得是江南财阀?”高务实微微一笑,问道:“不是倭寇么?” “老师又来调侃学生。此事说是倭寇所为,其实江南之外哪还有多少倭寇?倭寇老家日本都是京华的势力范围,关东、九州两个分舰队早就把以往几家掺和入寇较多的日本‘水军’调教得服服帖帖了,他们哪敢再入寇我大明? 至于京畿、中国、四国等方面的几股水军,现在也被丰臣、毛利几家整合,逐渐走上正轨,也不会冒着得罪海贸同盟的风险来做这种事。倒是琉球方面曾经报告说他们有几个岛被一些逃离日本的海盗给占了,不过这事应该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守忠兄,是吧?” “守忠”是阮福源的字,他是主要负责海军方面的军务秘书,这件事是他的当管。 “不错,确有此事。”阮福源闻言点了点头,道:“琉球方面是去年秋向南洋舰队禀报此事的,后来南洋舰队责成泉州分舰队去剿灭,不过这事出了点意外。” 曹恪有些惊讶:“什么意外?” “那支逃出日本的倭寇实力虽然不强,但他们采用的船只并非倭船,而是西洋船形制,用了大软帆。我泉州分舰队当时也只是出动了几艘武装运输舰,恰巧赶上大风天抵达。 这支倭寇本是逃难而出日本的,因此极为谨慎,得以在瞭望塔上提前发现并及时出逃。我舰队追之不及,只把他们所放弃的岛屿拿了回来,交还给了琉球方面。” “那这些倭寇去哪了?该不会这次袭扰南京的还就真是他们了吧?”曹恪大感意外。 “这倒应该不是。”阮福源摇头道:“这支倭寇一开始据说是往吕宋逃了,但吕宋方面后来回报,说倭寇没有在吕宋逗留,反倒是一路南下,预计应该是去了苏禄或者婆罗。” 那就暂时不用管了,也不好管。曹恪点点头,道:“也就是说,倭寇袭扰南京之说依然不可能是真的。” 他转头对高务实道:“老师,学生以为这事很明显了,一定是江南财阀的人。他们手里是收编了以前一些倭寇的,至于他们自家就更不必说,早年他们搞海贸的时候,谁还不是‘倭寇’呀?” 高务实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问道:“那他们的目的呢?” 曹恪答道:“想来无非是要拖朝廷的后腿,甚至让老师供给不及,无法顺利灭元。” 高务实环顾众人,问道:“你们可有什么补充?” 众人环环相顾,然后高杞道:“小侄以为此事虽极有可能的确是江南财阀所为,但其中尚有一些疑点,需要一一排除。” “嗯,你说。”高务实点了点头。 高杞道:“心学一派虽然大多与江南财阀一体,但两者之间的利益毕竟还是有所区别。心学一派眼下最为关注之事必是叔父此番伐元,若能拖延伐元胜利之日或是干脆搅黄,对他们而言自是善莫大焉。 然而江南财阀的利益却恐怕与此不同。对于他们而言,叔父伐元成功虽然会声名更盛,但这胜利所带来的主要好处应该是在政治上,即叔父功大难赏,多半会被推举入阁。可是叔父入阁对江南财阀而言并非完全是坏事,反而很可能因为入阁而更没有精力在商业上发动对他们的打压,继而给他们一个喘息之机……” 他说到此处,高务正表达了反对意见,摇头道:“这恐怕不见得吧?大兄即便入阁,多半还是会主管财政。既然主管财政,那么关于江南财权之全面统一,以及商税全面铺开征收等事必然仍是重中之重,江南财阀又哪有喘息之机?我看对他们而言,那是危险更加逼近了才对。” 高杞道:“十一叔,小侄以为六叔如果因伐元之功入阁,首先面临的麻烦应该是心学派的负隅顽抗,一段时间之内恐怕还腾不出手收拾江南财阀,而且……” 其实高杞与高务正同龄,不过辈分在此,礼数不能废,说起话来就得注意语气和态度了。相对的,高务正就可以随意许多,因此直接问道:“而且什么?” 高杞答道:“而且,小侄以为六叔历来宽宏,极少有赶尽杀绝之举,江南财阀虽然自私自利,为了少交些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然而纵观六叔这些年来对勋贵们的包容,小侄斗胆一猜:如果有朝一日江南财阀认栽,六叔并不会将他们一棍子打死,反而很可能会如同对待勋贵们那样,既往之过不咎,而将他们引入正途。” 高务正想了想,道:“江南财阀们敢抱这种心思做事么?”这话言下之意就是,江南财阀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赌一赌高务实的人品么? 要知道,一旦高务实不打算“既往不咎”,而是非要打压异己,或者干脆就是为了让京华或海贸同盟吞并他们来行事,那到时候江南财阀们没准就要被分食得一干二净了,这谁忍得了? 巨大的利益当前,却把希望寄托在对方的人品上,这恐怕不是江南财阀们敢想的。 高杞也同意这个看法,但他仍然道:“小侄倒不是说江南财阀会敢拿身家性命来豪赌,而是说六叔要的既然不是将江南财阀一棍子打死,那么或许也不会太急于处置此事……” 他说到这里,高务实似乎有了些兴趣,微笑着问:“那你以为我会如何做?” “六叔的手段,岂是小侄所能揣测。”高杞谦虚了一下,道:“不过小侄觉得,六叔大体上应该会一步步拆分心学派与江南财阀,将他们割裂开来,各自处理。” “禹服(高杞字)进步颇大,我很欣慰。”高务实笑着夸了高杞一句,但又道:“不过你们扯远了,言归正传吧。” 高务正略有些尴尬,因为高务实所说的“扯远了”,如果要追究,那就是他最先扯远的。 高杞看在眼里,怕这位十一叔下不来台,立刻把话头接过去,道:“是,六叔。小侄方才是打算说,其实眼下江南财阀们与心学派高层之间,说不定就已经心生龃龉了。” 高务实依然是以启迪思维为目的,问道:“何以见得?” “此番行事便是证明。”高杞道:“小侄在秘书处主管情报,在汇拢各项情报之后,小侄认为倭寇袭扰南京一事不可能是申元辅的手笔,甚至就连王阁老也未必敢做出如此不计后果之事。 这件事背后应该另有其人,小侄以为此事或是漕运总督舒应龙与江南财阀合谋所为。舒应龙这么做的目的,大抵应该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立功的机会,而江南财阀则更狠……他们是为了彻底断绝漕运!” 所有人都是一惊,尤其是对于他最后这一句,几乎人人都没能理解过来。只有高务实目光一凝,深深打量了高杞一眼,沉默片刻,道:“继续说。” 高杞精神一振,知道高务实这话从侧面肯定了他的分析至少有一定的道理,于是立刻道:“舒应龙这样做,是……” “先不必提舒应龙,说江南财阀好了。”高务实摆手打断道。舒应龙这么做的目的着实好猜得多,高务实不听也知道高杞要说什么,因此直接跳过了。 “呃,是,六叔。”高杞连忙调整了一下思路,继续道:“自从倭寇之患逐渐平定,以及京华所产海船技术提高,如今海运输送粮食北上以及极少出现事故或意外延迟,且海运之运力也明显还有不少富余,故海运单独承揽运粮之责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然而京华方面,乃至于整个海贸同盟,对于运粮这件事的积极性其实都不太高,毕竟出海贸易的收获远比运粮更加划算。然而这笔买卖对于较少受惠于京华舰队规模的江南海商们而言,却依旧是一笔好生意:路途安全,利润也过得去。 如此,若能彻底停掉漕运改走海运,江南海商们能拿到一个极其稳定的入项(收入),同时还不会因此加剧与京华或海贸同盟的竞争,可谓善莫大焉。至于‘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这是朝廷的麻烦,却不是江南财阀们的麻烦,小侄以为他们不会关心。” 高务实笑了起来,道:“你前半段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过最后这一句却有些问题。‘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固然不是江南财阀们关心的事,但其实这件事如今已经不是难事了。 我是说,‘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这件事挺好解决,江南财阀们甚至都能猜到我有办法解决,因此他们认为彻底断绝漕运并不会招致我这户部尚书的报复。 至于倭寇袭扰南京可能会导致的另外一个麻烦,也就是朝廷因此过于紧张,下令我班师回朝这事儿,江南财阀与舒应龙之间恐怕又还有其他的故事……呵呵,真是好团结呀。”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2736”、“曹面子”、“孤风流云”、“阿勒泰的老西”、“左右流水”、“污龍第壹鍋2021”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五)加把火 高务实这番话说得可能还有些云山雾罩,他最小的庶弟高务若明显没有听懂,因此忍不住问道:“大兄,小弟愚钝,还请大兄指点明细。” 作为实学宗门之家,兄友弟恭是家风要求,加上高务若年仅十六岁,高务实自然要表现得友善些,因此面色和善地问道:“哪儿不懂?” “都……不太懂。”高务若倒是老实,规规矩矩道:“大兄说‘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难解决,小弟不懂。大兄说江南财阀与舒应龙之间还有其他故事,小弟也不懂。” “呵呵,不懂没关系,愚兄为你释疑。”高务实颔首道:“先说‘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吧。首先,‘百万漕工’这个说法就颇有问题,漕军常年维持在十二万之数,虽有轮班,但都出自各卫所。 卫所原本就有土地,虽说如今制度已然大坏,但这些卫所终归还是卫所,卫所之兵即便不去轮班漕军,也能在本卫糊口。当然,也仅止于糊口。他们去做漕军,实际上是多了一项额外收入,但你要知道一件事:他们轮班做漕军时真正的收入并不在于运送漕粮的薪俸,而是私带货物的营收。 也即是说,假使朝廷停掉漕运,他们真正损失的也不过是假借漕运而私带货物之机。那么我们反过来想,如果朝廷停掉漕运,但却允许他们继续私带货物呢?” 高务若完全听懵了,纳闷道:“可朝廷若是连漕运都停了,他们又能以什么名义私带货物?” “无非是个名义,给他们一个名义不就行了?”高务实笑了笑,道:“比如将漕军改为‘运河调度司’,从此面向普罗大众,接受各项货物承运,而调度司则在其中收取相应费用,这又有何不可?” 高务若思索了一下,迟疑道:“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朝廷在其中便无丝毫所得。若朝廷无所得,何以维持运河疏浚等治理?” “好问题!”高务实对这位幼弟不吝赞赏地夸了一句,然后解释道:“这里就要进行税率调节了——简单地说就是设点征税。从原则上来说,朝廷首先要将整个运河进行运输量管控,以避免船只拥堵。 这就要求整条运河被分为许多小段,每一段都要按照一定的漕船进入量来进行控制,进入运河的船只都需要提前申报目的地与大致抵达日期,日期可以有一定时间的冗余,以避免途中因故拖延。 与此同时,朝廷在每段运河进行征税,但必须先有一个运河整体税率。如此则每段税率可以按比例划分,这样便可以控制运输总成本,避免税率过高使得来往船只无利可图,进而导致商家放弃运河运输。 这些征收上来的税金,除了养活征税人员与监督征税人员之外,多余部分主要就将作为运河维护之用。甚至将来若是别有盈余,还可以作为河道拓宽等用。 如此一来,朝廷不仅省却了每年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两的治河所费,还能逐渐扩大运河,乃至于依靠运河养活更多人、带动更多的商业往来,加强南北经济交往,尤其是运河沿线的经济交往,一举多得,何其美哉!” 高务若恍然大悟,旁边的商务秘书曹恪却有些疑虑,问道:“老师,若运河货运有利可图,那海运怎么办?” “你是担心漕运抢了海运的生意?你多虑了。”高务实摇头道:“且不说运河只是联通京师到江南,而福建、广东、广西等地根本难以覆盖。即便是京师到江南这一线,运河也没法完全包办——你要知道,运河的运力毕竟有限,河道之上的漕船也远小于海船,因此货物越多则越是适合海运。 何况,运河沿途收税,海运则有海港驻泊费(因为多数是私港),这两笔税、费都是可以按照情况进行调整的。假使运河拥堵而海运不足,则可以提高运河税率;假使海运繁荣而运河窘迫,则可以提高海港泊费。总而言之,我们可以通过这些调整来使河海运输达到某种平衡。” 高务实这么一说,曹恪就明白过来了,欠身示意表示受教。 一旁的高务若见其他人没有疑问,便继续道:“那么大兄方才说江南财阀与舒应龙……” “这件事虽然是我猜的,不过却也不难理解。”高务实道:“舒应龙与江南财阀虽然达成了某些私底下的协议,但他们双方的利益并不完全相同,所作所为的目的当然也就不同。 舒应龙那边想要的是积攒政治资本。原本漕运总督积攒政治资本无非就是确保漕运安全有序,不过这太慢了。他已经做了好几年漕运总督,迄今为止也没捞到机会进入朝廷中枢,可见心学派上层过于固定,下面的人想要冒头着实困难。 那他希望位晋中枢就需要两个先决条件:一是上头有人让位,二是他能顺势递补。漕军暴动这样大的事情发生,一旦皇上要追究责任,这责任首先在哪? 你们或许以为,漕军出了事,漕运总督自然是第一责任人,是吧?但很可惜,不是。漕军本质上是沿线各地卫所之兵,漕运总督只是安排使用罢了,又不负责训练操演,仗打得好不好与他并无太多干系。 而此次漕军在南京暴动,是由倭寇袭击引起,但倭寇人数远低于漕军,谁也不能说舒应龙这漕运总督用兵有误,给了倭寇可趁之机——两三万人被千余倭寇给袭击成这样,怪他这漕运总督可说不过去。 于是责任在谁呢?自然是在兵部,甚或因为户部有了关税署和税警总队,弄不好也得沾点责任。那么站在舒应龙的角度来看,事情若是到了这一步,申元辅和王阁老肯定会把屎盆子往兵部头上扣,这一点毫无疑问。 周本兵上任不久,这事非要拿他开刀似乎理由不太足,但事情发生了总得有人负责吧?那么心学派如果操弄得法,罪责可能就要梁阁老(梁梦龙)担上,即便操弄得不太成功,说不定兵部或者户部也要献祭一位侍郎——如此一来,心学派也可能抓住机会推一位自己人上马。 此时此刻,若是舒应龙又平定了南京漕军暴动,他是不是就很有机会顶上这个缺,从此由地方大员位晋中枢,成为堂上官了?” 虽说有些地方大员地位很高,实权也大,但大明朝廷的风格是京官见人大三级,三品侍郎往往比二品地方大员地位更高,故舒应龙即便只是回京做侍郎,也比漕运总督更加接近皇帝——接近皇帝就意味着地位提升。 况且,很多时候吏部侍郎直接入阁也是常事(一般只有吏部侍郎会这样),只要他先获得侍郎身份,将来有机会转去做吏部侍郎,便有可能跳过尚书一级直接入阁。 以上这些虽然说起来好像挺复杂,但其实是一环扣一环的,只要真的朝这个方向发展了,那最终结果几乎水到渠成。 高务若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最后问道:“那江南财阀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切断漕运,自己拿下海运输粮这一买卖?” “这是最直接的目的,但并不完全。”高务实微微摇头,沉吟着道:“我觉得江南财阀……或许在与京华对抗这件事上已经不如过去那般坚定,此举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我的一种试探。” “试探大兄?”高务若愕然道:“他们想试探什么?” 高务实道:“从浅层次来讲,自然是试探我能否允许他们在海运上多分一杯羹。而从深层次来讲,则或许是试探我有无将他们吞并之意。” 高务若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旁边曹恪却“啊”了一声,诧异道:“他们居然开始考虑投降了?这不应该啊,他们可是心学派的金主,心学派如今可是掌握着首辅之位的,他们何至于想着投降?” 曹恪到底是跟随高务实时间更久,陪高务实去过广西的首席大弟子,反应的确比较快。不过他这话说得还是有些夸张了,高务实倒没觉得江南财阀这么做就一定是“考虑投降”,人家没准只是考虑和自己签个“互不侵犯条约”呢。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曹恪不理解其中的道理,高务实却觉得很简单。 毕竟是江南财阀嘛,财阀的本质是什么?无非就是资本。资本只在乎利益,任何其他的事物只要和利益相冲突,在资本眼里就都是可以弃如敝履的。礼义廉耻是如此,盟友打手自然也是如此。 《是,大臣》里有两句经典对白:“我想有颗清白的良心。”“你几时有了这种奢侈的想法?”——用在资本身上实称完美。 江南财阀撑着心学派和高务实斗了这么多年,虽然双方好几次差点撕破脸,但最终还是因为申时行与高务实二人都有着典型的政客属性,总算维持住了“斗而不破”的体面。 然而,他们在政治层面斗成什么样其实并非江南财阀真正关心的,江南财阀真正关心的只有他们自己的利益。这么多年下来,京华的实力越来越强,而江南的商税征收最终也还是一点一点被推动起来了。 眼见得心学派斗来斗去依然保护不了自己的利益,作为幕后金主的江南财阀当然只能另寻他途。 既然消灭不了对手,那就试试看能不能谈判呗。别说江南财阀了,就算后世那些整天自诩绅士的资本国家,谁又不是这副德行? 正因如此,舒应龙与江南财阀虽然不知道是如何走到一起去的,不过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虽然联合了,但却各怀鬼胎。 高务实嘲笑心学派的“团结”,便是因为如今申、王与舒应龙及江南财阀三者之间看似一体,实则各有各的小算盘,简直比实学派内部分裂得更厉害。 实学派内部虽然分作两派,但高务实这一派显然实力更强。欠缺的部分主要是高务实本人因为年龄和资历原因而未能入阁,从而造成了政治上的双核心。而只要伐元之战凯旋,高务实便足以取得名义,迫使许国一派接受他的领导。 本质上来说,实学派虽然分成了所谓的“激进派”与“保守派”,但二者政治目标基本上还是一致的,所争夺的无非领导权。只要一方在政治上明确占据优势,另一方就算服软也没什么大不了。 心学派现在反而复杂了,中枢高层与地方大员利益不一致,朝臣与他们身后的金主利益也不一致,看起来只要有人稍微加把火,他们内部闹掰就是一件很值得期许的事。 “加把火”这种事,一向急人所难的高务实自然是当仁不让的。 “皇上把平定漕军南京暴动之事交给了魏国公,此事我是要支持的。”高务实吩咐道:“让京华南直隶方面行动起来,力所能及地为魏国公提供便利。 同时还要让他们想办法放出传言,就说我正在考虑在下一步改革中将漕军改成一个与‘京营生产建设兵团’类似的机构——大致上就是我方才所说漕军自负盈亏,面向商业货运来发展之类。” 曹恪作为商贸秘书,立刻记下了高务实的话。情报秘书高杞更不待言,将高务实的一字一句都默默记在心里。 不过若仅止于此,这把火加得显然不够,高务实还必须有其他举动。 他先朝曹恪吩咐道:“代我草拟一封奏疏,就说京师粮草足够,南京之事并不影响伐元,请皇上不必忧心。”然后顿了一顿,又转头对高杞道:“给刘秘书长通报一下今日的情况,请她安排京华南直隶方面……不,安排宁波的吴逊代表我去和江南财阀商议一桩买卖。 就说除了漕运目前掌握的那些漕粮输送额度都交给他们运营之外,我还打算大幅提高从南疆向日本运粮售卖的额度。这些大米的运输都可以交给他们,我京华愿出运费。” 曹恪和高杞都先应了,然后曹恪才又问道:“老师,对日本大量售卖南疆大米这件事,会不会导致丰臣家囤积粮食作为……” “无妨,这正是我的目的,照办即可。”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澜”、“胖带纸”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六)射程之内 散会之时,曹恪磨磨蹭蹭不肯走,高务实看在眼里,知道他肯定是对自己刚才那番话很不理解,希望得到答案。 曹恪的父亲曹淦执掌京华商社已经二十年了,相当于掌管着京华系几乎全部的陆上贸易出口以及国内不少省份之间的流通贸易,甚至手中还代管着京华系数量庞大的武装骑丁,可以看成是京华内部除高氏血亲之外仅次于高陌的核心人物。 而曹恪本人在京华的地位也很特殊,他是高务实第一位门生,前几年也是拿到过举人身份的,虽然会试失利,但举人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候选官员,足以证明他的学问水平。 当然,真正厉害的还是“第一门生”这个身份。所谓“领导身边的人要当领导看”,这意味着他只要自己不作死,京华内部极少有人敢不拿他当回事。而他的表现也对得起这个身份,早在高务实还是广西巡按之时,平定泗城岑氏内乱就有他的临战指挥之功。 高务实对他也寄予了厚望,先是培养他读书,后来他明确表达志不在官场之后,又把他放在好几个位置上轮番锻炼。在秘书处成立后,他被安排在地位极其重要的商务秘书一职之上——要知道他这个商务秘书可是陆上海上都要负责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商务秘书的工作涉及很广,高务实方才提到要向日本加大出口大米,曹恪立刻就敏锐的发现这件事很有疑点。哪怕高务实刚才用一句“照办即可”将他的提醒“封驳”了回去,但他依然要留下来问个清楚。 这不是恃宠而骄,而是职责所在。老师交给我如此重要的职责,我焉能糊里糊涂行事? 不过让曹恪有点意外的是,高务实不仅把他留了下来,还把阮福源也留了下来。阮福源似乎也猜到了什么,面色比较淡定,丝毫也没有惊讶的意思。 等众人离去,高务实摆了摆手,招呼他俩坐下,然后朝曹恪道:“有什么疑问,现在可以提出来了。” 曹恪知道老师军务繁忙,说话都是很直接的,因此也不废话,微微欠身,问道:“学生就是对于向日本加大出口南疆大米有些不理解。”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南疆方面报告,随着汉人移民增多,以及归化汉人比例日益升高,光是新开垦出来的田地就高达近百万亩。加上去年还风调雨顺出现了大丰收,大米产量提升明显,以至于报告说原先的仓储体系都很紧张了,提高出口已是势在必行。” 这当然是一个原因,但这一消息曹恪本来就知道,他认为这不应该是主要原因。况且,新增田地百万亩听起来虽然很厉害,但相比之下就知道这个数据很正常,也不夸张。 为什么?大明耕地有八亿多亩啊!南疆虽然在疆域面积上不能和大明相比,但坐拥五条大江大河:红河、湄公河、湄南河、萨尔温江、伊洛瓦底江,其沿线尤其是下游地段几乎都是优质平原,极其适合种植粮食。 以往当地人耕种水平不佳,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不仅未开垦的土地很多,即便已经开垦的土地也没有发挥应有的效能。 在这种条件下,随着汉人的大量涌入,带动粮食产量大幅提升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之所以“仅仅”增加百万亩的耕地面积,那还是因为新涌入的汉人都拥有不同年限的土地免税期。 本质上来说,去年增加的这百万亩耕地,实际上很可能是三年前开辟的,今年刚开始征收粮税罢了。随着时间推移,今后每年的增幅很有可能还会更大。 至于南疆方面的粮食存储问题,其实原先就有考虑到,比如在各大警备军设置地,如金港之类,处处都新建了大型粮仓,而且一直都在保持建设,到现在也没停。 即便去年真的大丰收远超预期,粮食收储有压力,那也不至于大到非向日本出口不可——别的不说,直接卖到大明来难道不行吗?怎么着,还怕大明消费不了?所以曹恪认为,南疆大丰收或许是原因之一,但绝对绝对不会是主要原因。 他用委婉的话把自己的意思表达了一番,高务实便笑了:“看来你的工作还是做得很认真的,我很欣慰。” 曹恪微微欠身,但没有多话。高务实果然自行接过话头,朝阮福源道:“守忠,把日本方面近期的动向简单的说给守心听听。”守心是曹恪的字,高务实为他取的,而守忠自然是阮福源的字,也一样是身为老师的高务实取的。 “是,老师。”阮福源欠身一礼,然后转头对曹恪道:“师兄,近来日本方面颇有些隐秘举动,大致上有三件事比较值得警惕。” 曹恪点了点头,客气地道:“有劳守忠,请讲。” “不敢,应该的。”阮福源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第一件事,丰臣秀吉明显提高了他对日本‘水军’的重视程度。这件事又分三个方面,一是他可能与毛利家达成了某种更加紧密的秘密联合。 尤其是在水军方面,两家的水军都被集中去了兵库津,并且当地开始严密封锁,我们的人没法摸进去……不过据我们在丰臣家的内线报告,丰臣、毛利水军在那里已经开始了严格的训练,甚至他们还在改造船只。” “兵库津在哪?”曹恪皱眉问道,这个名字他还头一次听说。 “哦,那地方也叫花隈城,位置在大坂以西约五十里,不过当地人一般习惯于叫它兵库津。”阮福源解释道。 其实兵库津这个名字虽然不出名,但它后世的名字倒是鼎鼎大名:神户。后世的神户不仅是日本五大港口之一,也是日本钢铁、机械重工业的重要基地,当然还有著名的神户牛肉。至于现在,丰臣秀吉看来是打算将此处作为海军基地,甚或造船基地了。 阮福源又介绍了几句,曹恪点头表示明白,道:“你的意思是我明白了,就是说丰臣秀吉在考虑提升海军战力。” 对此,阮福源表示同意,然后又道:“二是丰臣秀吉加大了对海贸同盟的拉拢,其中可能还伴随着渗透。我们发现,丰臣家的人明显比过去更积极主动地与海贸同盟‘联络感情’,但这里面又更多的是和诸家勋贵的船队进行联络。 我们通过各种渠道对此进行了观察和分析,认为丰臣家很可能在打探海贸同盟船只的武备、编制、作战方式等情况。或许在他们看来,直接伸手到京华比较困难,因此才把目光投向各勋贵家的舰队,以此来推断京华乃至海贸同盟的真实实力。” 曹恪微微眯起眼睛:“想要知己知彼?看来丰臣秀吉倒也不是个莽撞之辈嘛。” 阮福源点了点头,继续道:“三是丰臣家正在想尽一切办法争取获得更多的火炮,同时也在游说京华及各家勋贵,希望我们开放硝石贸易——当然,这些游说都是秘密进行的。据说成田家都收了丰臣家不少好处,向关东舰队方面提出了一个颇有意思的交易提议。” 成田家?曹恪小心地看了老师高务实一眼,见老师面色平静,这才问道:“什么交易?” 阮福源笑了笑,道:“丰臣家愿意把佐渡岛‘租借’给我们,用以换取海贸同盟取消硝石禁令——前提是敞开硝石销售。” 曹恪大为吃惊:“佐渡岛?鹤子银山他都不要了,好大的魄力!”他连忙朝高务实望去,问道:“这个条件……” 高务实哂然一笑:“我当然答应了。不过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佐渡岛上不仅有鹤子银山,还有一座更加了得的相川金银山——金矿、银矿全都有,而且储量极大,只是日本人还不知道罢了。” 好家伙!曹恪先是一呆,继而大笑起来:“丰臣秀吉自诩精明,可这次恐怕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亏大发了呀!” 那可不是?后世的相川金银山通常称作“佐渡金山”,被发现于公元1601年,但在17世纪初叶,其实相较于黄金而言,此处白银的开采量更多,是仅次于当时世界最大的玻利维亚波托西银矿的一座银山。 据说在鼎盛期,佐渡金山除了每年出产400公斤黄金以外,还出产40吨白银——相当于八十万两。而且这个数量还是以日本当时的生产力开采出来的,换做此时的京华,估摸着总有不少提高才对。 不过,即便相川金银山尚未被日本发现,光是佐渡岛已经发现的鹤子银山就已经有不少的白银产出了,外加现在可能接近枯竭的西三川砂金山(也在佐渡,接近枯竭但还有一些产出),丰臣秀吉居然愿意让出这么大的利益,只为了换取海贸同盟敞开销售硝石,其中的原因简直再明显不过。 曹恪沉吟道:“三个方面指向了同一个目标,丰臣秀吉在准备打仗,而且是准备打一场非常消耗火药的大仗。” 阮福源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曹恪又道:“这三个方面组成了你所说三件值得关注的大事之一,那么剩下两件事是什么?” 阮福源道:“丰臣秀吉之子丰臣鹤松死后不久,他便自称太阁,将关白之位让给了外甥兼养子丰臣秀次。” 曹恪倒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问题,皱眉道:“以他的年纪来说,再想老来得子恐怕不容易了,因此这么做似乎也很正常吧?” “原本是这样没错,但我们的内线却发现了一件事。”阮福源一字一顿地道:“丰臣秀吉之妾淀夫人又怀孕了。” 曹恪心中一动,“嘶”地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摸了摸下巴,道:“这要是生个女儿也就罢了,万一又是个男孩,那丰臣秀次的地位可就尴尬了……这个丰臣秀次多大年纪?” “二十五岁(虚岁)。”阮福源回答道,然后还补了一句:“据说秀次此人颇有学问造诣,对和歌、茶道、书法、将棋都深有研究,此前也有一些还算不错的战绩,因此他在丰臣家臣中甚有拥趸。” 这一次曹恪却没有再多做评价了,而是仔细思索了一番,却把话题转开,道:“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则是,九州一揆被平定后,虽然佐佐成政被丰臣秀吉处死,但九州北部很快被他重新分封,如今总体上已经安定下来。在此之后,丰臣秀吉先是安抚了萨摩岛津家一番,然后却在名护屋开始大修大建,并且建立了规模甚大的一些仓库。这其中,兵甲库、火药库、粮库等,可谓是应有尽有。” “名护屋?此地在哪?”又是一个不怎么著名的地方,因此曹恪不由得发问。 名护屋不是名古屋,此地在肥前国的松浦郡,也就是九州岛最北端,正对着对马海峡和对岸的朝鲜半岛。此时当地领主是肥前国唐津城主、领九万石的寺泽广高——此人效忠秀吉。 阮福源一说位置,曹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是他却更纳闷了,当下便问高务实道:“老师,这以上三点足以证明丰臣秀吉对朝鲜起了觊觎之心,很可能要渡海发动大战呀。这个时候咱们向他敞开供应硝石、加大出口大米,那不是为他攻打大明属国大开方便之门么?” “已经控制不了他要攻打朝鲜这件事了,所以只能另想办法。”高务实也没试图掩盖,很是直接地道:“待会儿守忠会给你另一份更加详细的情报,里头还有一件很关键的事情,就是随着日本战乱平息,日本的武士太多这个问题已经到了丰臣秀吉没法解决的地步。”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道:“这个矛盾丰臣秀吉依靠原有的政治和经济手段已经无法解决,如果不发动一场大战来消耗,到时候那些武士就要起来反了他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转移矛盾,而战争的矛头目前也只能对着朝鲜而去。 他现在一边打造海军,一边尽量拉拢海贸同盟,前者是为了攻打朝鲜而做准备,后者是希望利用海贸同盟与他的利益关系在我大明朝廷为他说话……哼哼,他原先没准还想连大明一起打呢,现在可能是被海贸同盟的海上力量震慑到了,因此降低了期许。” 然而曹恪依旧眉头紧皱,甚至带着劝说的语气道:“可打朝鲜这事儿,朝廷怕是不能容忍吧?若是朝鲜被他打下,那可就和辽东接壤了。日本全国有五十万武士,这对辽东而言威胁也太大了!”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道:“这我自然知道,所以我才要将日本的硝石来源全部控制在手,才要用南疆的低价大米冲垮日本的本土大米产、销体系。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赚钱?哪有这么简单。” 他微微眯起眼睛,道:“日本的硝石被我控制,他在战场上能有多少战斗力就在我的掌握之中;日本的大米产销体系被南疆低价大米冲垮,就会形成依赖。 如此,等到我大明要动他之时,我只需断了他的硝石,他在朝鲜的军队就失去了攻坚能力;我只需断了他的大米补给,日本的五十万武士就要生乱(普通人啥都吃,而武士一般只吃大米)。至于是前线生乱还是后方生乱,对我而言倒是无所谓的……” “可他不是在名护屋建立了大型仓库么?”曹恪仍然有些担心。 高务实闻言不觉莞尔,施施然道:“可是名护屋是一座滨海之城,在我舰炮射程范围之内。”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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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如松和高务实的判断不同,他认为图们既然连察罕浩特都能如此轻易放弃,说明他已经心生去意,不打算在这片地方和大明打生打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李如松认为图们的目的应该是回归和林。 从察哈尔回和林,那就是一路往西北跑。李如松这边也有一些其他几路大军的消息,知道大同、土默特、鄂尔多斯三方组成的明蒙联军接受的命令就是“北上外喀尔喀部相机作战”,而这一路大军的主将便是高务实的铁杆嫡系、大同总兵麻贵。 麻贵虽然不是麻家的族长,但因为两个兄长都不在了,因此现在是麻家实际上的话事人。再加上他其实也是麻家军中第一个被高务实收至麾下的名将,是以其在高党将领之中地位很高,麾下所部在朝廷进行“换装升级”的序列中也非常靠前——简单的说就是他麾下军队不仅训练有素,而且装备相当不错,绝对是真正的精锐之师。 他这一路,大同出兵六万,会同土默特四万、鄂尔多斯两万,共计十二万之多。不仅明军是大同镇中最能打的,土默特、鄂尔多斯两部所出也都是精锐。 十二万精锐之师去外喀尔喀“堵路”,图们大军若是未遭拦截而一头撞上,李如松认为图们讨不了好——换句话说,那就代表这灭元大功没他李总戎什么事了。 所以李如松很着急,继续保持兵分两路的态势并缩小包围网。他亲率的李家军嫡系在捕鱼儿海附近转悠了小半个月,始终没有等到图们大军出现,不得不转道东南,配合北上的萧如薰部压缩图们大军可能活动的范围。 另一边麻承恩部已经完成了运动,抵达大宁北线,可以确保大宁如果遇袭,他所部能够及时南下支援——尽管大家都认为这不太可能,毕竟高务实这一路怎么看都是最强的一支,而且还有坚城可以据守,图们又没有什么攻城手段,怎么可能去啃这块硬骨头? 或许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麻承恩在上报军情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提出,希望他所部能稍微再往东前进一些,配合辽东军方面“拉网”。 当然,或许也是考虑到李如松与他“不是一家”,所以他提出的计划是直接东进,与萧如薰所部会师,如此即形成了他与萧如薰在南,而李如松在北的拉网状,图们大军的活动范围就会变得很小,接下来进行查探就容易多了。 由于李如松只带走本部骑兵精锐,萧如薰所部现在的兵力相当充裕,不过其中的骑兵精锐还是麻承勋部。如果按照麻承恩的计划,那么到时候麻家兄弟手里都有精锐骑兵,两兄弟联手拉网寻找图们大军的成功率将大大提高。 在这样一场战争中,找到图们大军位置本身就是大功一件。何况按照这样的态势,运气好的话甚至可能出现他与萧如薰联手包围图们大军的情况,要是真能把李如松部排除在外,在麻承恩看来自然就更妙了。 不过还有一点麻承恩虽然没说,但高务实一眼就能看出的用意:这样打的话,大宁方面更加不可能遇到“危险”,因为麻承恩、萧如薰两部将彻底遮蔽大宁。 说得搞笑一些,如果麻承恩不是他高务实的嫡系,他都要怀疑麻承恩是要抢自己的战功了。不过麻家军头上顶着老大一个“高”字,因此麻承恩的用意实在不难猜:他生怕高务实本人出现任何危险,故其全部用意也仅此而已罢了。 高务实有没有可能出现危险?换句话说,图们会不会来打大宁? 按理说是不会的,毕竟现在新修的这座大宁城本就是一座要塞式的城池,蒙古人应该没有什么手段可以速取。 不过,有布日哈图在的蒙古大军,还真的未必不敢冒险来赌一把——敢赌一把的原因在于没人知道布日哈图手中到底还有没有火药。 要知道,挖地道到城下埋炸药炸塌城墙这一手,布日哈图可是掌握了的。 当然,理论上就算城墙被炸塌,高务实手里的兵力配备也足以让他能够正面击溃蒙古人,但高务实自己却知道,他手里早就少了近七万大军:禁卫军根本不在大宁! 大宁城头挂的“禁卫军司令戚”字旗帜,实际上是摆空城计,戚继光老早就去了别处——之前高务实在大宁商议军务都是和曹簠谈,原因就在这里。 当然,高务实也并不真的担心大宁被偷袭,毕竟曹簠所部也不差,除了他自己的家丁之外,剩下多半也都是戚继光当年训练过的蓟州兵。这里的力量虽然比不得禁卫军,但在万历二式刺刀款步枪和大量火炮的加持下,再凭借刺刀空心方阵,正面和图们全军大战一场也谈不上处于劣势。 因此,高务实思索之后,也同意了麻承恩的请求,准许他所部东进。这样一来,很快便形成了南起察罕浩特一线,北抵捕鱼儿海的一个南北包围圈,将未曾露面的图们所部压缩在这相距约千里的范围之内。 相距千里也叫包围?呃,远是远了点,但这毕竟是漠北草原,着实也是没办法的事。说实在的,要真是那么容易包围一支游牧骑兵,成祖五伐漠北怎么可能就那点可怜巴巴的实际战果? 另一部也就是最远的一路麻贵部同样发来了战报。说是战报,不如说是汇报一下情况,毕竟他那边现在更没有发生交战的可能性。 麻贵所部的消息是,他已经从归化北上一千四百余里,抵达了撒里怯尔,并分兵一部控制了该地以北不远的一处地形要害,名叫“三关口”的地方。 撒里怯尔又称萨里川,明人则称之为“双泉海”,据说是成吉思汗发迹之地,此地也是从察哈尔去和林的最佳通道必经之地。 此处很久没有汉人来过,当地的牧民居然也很少,因此麻贵很是费了些工夫才找到一些零散牧民,打探了一下当地和周边的地形情况。 根据探明的消息,此处有一座土城,名叫“哈老徒城”,位于哈老徒河西岸。此河发源地有一泉水,当地人叫做“波罗流兀特泉”,哈老徒城就在此泉以北十里。土城与泉水之间又有个旧盐湖,现在差不多干涸了,但也因此盛产池盐——直接拿车装就行的那种。 麻贵甚至有些无奈的表示,大同军不约而同地各自装了不少盐巴,算是发了一笔战争财。反倒是土默特和鄂尔多斯联军对此无所谓,表现得得十分大方淡定——那是当然,他们两家领地内都有不少盐湖,同样是可以直接拿车装的那种,属于是见过世面的了。 食盐有保障是个好现象,不过麻贵也提出了担心,那就是因为千里奔袭,他所部携带的粮食不算特别充足。土默特和鄂尔多斯表现比大同军好了不少,因为他们有大量的随军牛羊,无论是饮奶还是杀了吃肉,都能比大同军坚持得久。 同时麻贵还提到一件事,就是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两部都提出,可以派人收拢附近的零散牧民部落,然后让他们为己方提供给养。麻贵说他已经同意两部这样做了,但暂时先只做了一半,即收拢牧民。 之所以还没有逼迫他们为大军提供食物补给,原因是麻贵还不清楚高经略的态度。按照他的想法,如果将来大明要直接统治蒙古,这样强行压榨似乎并不太好,所以他的战报中也请示了高务实到底该怎么处理。 高务实的回答可能会略微出乎麻贵的预计,因为他表示如果大同军食物不足,可以命牧民提供粮食,无论荤素。 这个回答其实也就意味着一件事:高务实并无打算在此战之后由大明直接统治外喀尔喀部领地。 其实也不是他不想这么做,而是他知道暂时做不到。 正如他之前和刘馨讨论过的一样,统治是要付出统治成本的。在从大明通往外喀尔喀的驿路、驿站没有全面建成铺开之前,如果大明要跨过土默特领地直接统治外喀尔喀,那至少需要在外喀尔喀驻扎五万以上的精锐骑兵。 大明的骑兵又不“兼职”牧羊,那是纯耗费,几乎丝毫不产生收益,人的粮食和马匹精饲料都得从国内千里输送,成本简直要上天。同时,这些骑兵还只能驻扎在和林那个关键位置,其他地方都不行,临时驻扎的话也许还能凑合下,但长期驻扎可能就连基本生存都有危险。 因此高务实根本没打算在近期内让外喀尔喀并入大明本土,他的打算是让土默特吞并掉外喀尔喀,大明只通过土默特间接进行统治。反正土默特的汉化已经日益加深,将来成为大明的一部分只是个时间问题。 既然如此,高务实给麻贵的回复就比较简单了:继续把守撒里怯尔要害,等待随时可能到来的图们大军。 高务实这样回答麻贵,显然是没有把围剿图们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辽东军和宣府军之上,麻贵这里其实便是另一道保险。 与此同时,图们与布日哈图当然没有等死的意思,他们也正在按照计划行事。就在高务实的命令各自抵达目的地不久,捕鱼儿海西南两百多里处,一处名叫和兰真沙陀的地方出现了察哈尔-外喀尔喀联军的踪迹。 随即,此地东北部捕鱼儿海附近的李如松部、东南部更远一些麻承恩、萧如薰部闻讯也立刻行动起来。二十来万大军开始朝和兰真沙陀三路猛扑而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曹面子”、“霜之宝瓶”、“胖带纸”、“pml5339”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八)两封信 伐元之战正在进行当中,前线将领的具体指挥高务实历来不深加干涉,所以这时候他可以抽时间审视一下从西南寄来的两封信。 这两封信都来自于四川,一封来自于巡抚宋良佐,一封来自于总兵刘綎。 先说宋良佐这封信。宋抚军在信中一开篇就对高务实表示了诚挚的感谢,首先感谢高务实领导的高党支持他出任四川巡抚,并在朝中说服了陈党——就是陈以勤留给儿子陈于陛的那批人,实力虽然不强,但四川是他们父子的本省,在朝中还是有一定发言权的。 陈于陛在滇缅之战的时候就投靠了高务实,但不属于真正的核心,还保留着一定的自主性。直到后来人世沉浮,陈于陛在高务实的支持下成为吏部尚书,双方才真正捏合到了一块儿。 吏部上下被高党把持了二十年,在这种情况下陈于陛当然是要听高务实招呼的,否则天官宝座根本坐不稳。那么,卖高务实一个面子让宋良佐去做四川巡抚自然不在话下——四川巡抚总不可能比天官还贵重。 更何况在当前形势下,掌握户部和兵部的高党若不出面,或者出工不出力的话,播州之乱会搞成什么样,那可真是鬼才知道。这播州可就在四川腹地之下,随便北上跨过长江就能截断成都与重庆之间的联系,要是闹到那一步,乱子就太大了。 接下来宋良佐就开始自责和道歉了,大致上解释了一下此前进剿失败的原因。他在信中还算老实,承认是自己急于求成,小看了播州的实力,并表示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一定稳扎稳打,彻底摆平播州这个乱源,接着将改土归流这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当然,在这段表述当中也免不得再次感谢高务实。毕竟他宋抚军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能继续干下去,虽说高务实本人没有站出来为他说话,但皇上肯定是看他高司徒的面子才会捏着鼻子忍下来,继续给他机会证明自己的。 这个道理宋抚军当然明白,不感谢一番那就是政治素养完全不合格了。 然后宋抚军便开始对接下来的作战计划进行详细说明。其实这份说明没什么新意,几乎就是把之前高务实提点他的那些东西反过来照本宣科了一番,真正的意思恐怕只是向高务实表明他宋抚军非常听招呼,大司徒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宋抚军也知道光是这样还是有所不够,因此着重描述了一番自己作为四川巡抚将会如何做好后勤工作,包括协调保证各路大军进剿时的粮草物资充裕,调动四川府库额外对各部——尤其是刘綎所部——发放一笔开拔银等等。 总而言之,宋抚军这一次打算在军事指挥上完全隐身,老老实实安于后勤保障。 这封信绝不是随随便便写就的,宋良佐写出这封信之前是经过充分思考的,尤其是仔细研究了高务实本人此前在历次战争中的表现。 他发现,高务实领兵作战从来只管战略大方向,极少干涉具体指挥;他会充分为麾下将领创造良好的作战条件,但绝不因此要挟或逼迫将领们事事听从他的调遣——当然,他也不怎么具体调遣。 宋抚军就此认定,高司徒的方针就是定下目标、保证后勤、充足放权,实现武将们能够在优势条件下自主指挥作战。 由此,再联系到高司徒已经给他“钦定”了战略,“钦定”了总兵,接下来真正需要他自己操心的事可不就只有保障后勤了吗? 宋抚军一想,以往高司徒战无不胜,最后的功劳也都在他,又没有哪位将领能越过他去承受最大的勋荣,那么现在应该也是一样。只要自己保障好了后勤,不管到时候刘綎有多大功劳,最终那份最大的功劳还是自己这位四川巡抚的。既然如此,何不乐得让刘綎去忙乎? 高务实看了这封信,也算是松了口气。说实话,他真是被某些本来不懂军事但又总觉得自己很懂的文官弄怕了,现在宋良佐能够有这番自知之明显然是最好的结局。尤其是宋良佐在信中还特意交代了一句“已令各军于战时皆受刘总戎调度”,更是让高务实彻底安心。 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办,这一贯是高务实的行事准则,于是他放下宋良佐的信,开始看刘綎的来函。 刘綎的信也是私信,但他和高务实交情匪浅,虽然是武将,说话倒比宋良佐直白很多。 一开头没说正事,反而先提了私事。刘綎说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自家老爹了,希望这场仗打完之后高司徒能帮忙安排一下,让自己有机会去尽尽孝。然后又以此引出刘馨的话题来,用诸如“舍妹叨扰司徒甚久,末将深感不安”的话来试探高务实的态度。 讲真,这个问题让高务实也很无语。从他的角度来说,把刘馨收了根本不是问题,从年龄上来说刘馨正是一个“现代人”眼中的成熟果子,而且无论相貌、才能还是其特殊性,在他看来都是上上之选,他为什么要拒绝? 问题在于刘馨自己没法说服她自己,她虽然也早已融入到大明这个社会,却依旧保持着独立女性的思想,并不愿意“分享”婚姻。 高务实当然也知道,刘家的想法大概有两种: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和高家联姻,哪怕是做妾也无所谓。毕竟,刘家发迹仅仅两代,本质上还算不得“世代将门”,门第并不算高——至少在实学宗门的新郑高氏面前肯定不高。 既然如此,刘馨去做高务实的妾侍又有什么问题呢?这就是门当户对啊。更何况刘馨待在高府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算抛头露面,但在高务实面前肯定是长期抛头露面了。 在这种前提下,若不嫁给高务实,换了其他人能无视这件事吗?就算有,那也肯定是门第远远不如刘家的那种,或者干脆就是高务实的家丁了。 这就是刘家的第二种想法:要是实在不行,那也只好在刘家麾下将领中找一个出来让刘馨下嫁了。这当然是真正的“下嫁”,这么做实际上也是在为刘馨长期待在高府买单,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无论刘显还是刘綎,心里肯定都不愿意看见。 以往,刘綎也不是没有这样提过,但高务实很少回答,原因是他如果回答,压力就全去了刘馨那边。他并不想给刘馨造成这种压力,因此用自己的身份地位给她背了锅。 刘家父子对此虽然不满意,但无论从哪个方面都开罪不起高务实,而且高务实历来对他们父子都十分照顾,这事便一拖多年,直至如今。 去年刘显的身体开始恶化,刘馨去看望之后还小住了一段时间。但她回京之后也没有和高务实多说什么,高务实自己又有一大堆事要忙,忙着忙着也就忘了。现在被刘綎这么明显地“暗示”,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不禁有些头疼。 这件事说完,刘綎便提到了正经事。对于剿灭播州杨应龙,刘綎的思路与高务实之前提出的办法不谋而合。 按照刘綎的判断,其余几路大军的作用并非是在战场上给于播州军多大的杀伤,而是堵塞播州通往四面八方的道路。 从本质上来说,这是切断播州与外界的联系,将可能存在的外部援助彻底堵死。只要达到了这个目的,播州就是瓮中之鳖,失败是不可避免的,无非早晚的区别罢了。 刘綎分析,杨应龙或者说他的那位军师孙时泰应该能看出这一点。不过,这一手原本就是阳谋,孙时泰看穿也没用,因为播州的实力摆在那里,他们看穿这一点只能更加体会到绝望的滋味,根本改变不了。 刘綎这么说是有理由的,他表示播州军虽然连续两次取得“反围剿”的胜利,但那是有原因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官军两次围剿都没有真正重视对手,老以为靠一两万人就能击败播州军。 刘綎认为,播州军与官军相比虽然武器装备都比较落后,但播州军本就和广西狼兵类似,其装备虽然便宜却和适合当地作战。 好比当时广西岑黄两家的狼兵,用的“主战武器”不过是竹矛罢了,可就是那竹矛,山林战中却可能比官军的雁翎刀和火枪还好使。 即便是正面对垒安南莫氏、郑氏,这些竹矛兵发起威来甚至比京华的排枪阵还让安南人胆寒——这道理就像历史上俄国人高呼“乌拉”往前冲的时候比大炮洗地更容易让敌军溃败差不多。 播州军与广西狼兵性质类似,也是这种情况,再加上现在杨应龙一番忽悠,让播州兵都有一种保卫家园的想法,近身肉搏战方面肯定更具威胁。 与此同时,其余几路大军之中官军都不占多数,甚至有一些根本就是以其他土司兵马为主,他们的士兵守卫自家时肯定靠得住,甚至拉出去剿灭倭寇之类也没得说,但如果是去打“隔壁”的其他土司,难保不会有唇亡齿寒的心思,恐怕就不是很有动力了。 是以刘綎认为,其余几路大军不要去和播州军打野战,只需慢慢推进,随时建好营寨准备防守就好。这样即便播州军主动来攻,他们也只需要依靠营寨死守,可以大大降低伤亡不说,还能持续给播州军放血。 长此以往……呃,甚至不必长此以往,只需要有这么一两次,播州军肯定不会继续这样打了。毕竟播州人口有限,可经不住这样无意义的消耗。 那么,这几路大军之外,总还得有一支主力去真正击败播州军。刘綎当仁不让地认为自己这一路便是这支主力军——当然,他也知道高务实就是这样安排的。 刘綎表示,播州军目前的兵力应该还没有到达极限,随着朝廷的围剿动了真格,播州军肯定会继续拉人头扩军,最终或许能有“贼军十数万”。不过他认为这并不可怕,因为土民虽然彪悍,有些人从山里抓进军队就是天生的好兵苗子,但……苗子毕竟只是苗子,真正的好兵还是需要训练和实战才能练成的。 刘綎的思路是:不给这些新拉进军队的播州军以训练的时间和实战的机会。 不给他们训练的时间,靠的是官军几路大军迅速完成集结,并立刻形成向心围攻之势,迫使杨应龙在四面受敌之下,因为兵力不足而顾不上训练,只能先把手里的兵力派出去,或是迎敌反击,或是据险死守……总之这些兵力都得赶紧派出去做事,没时间“耽搁”在训练上。 不给他们实战的机会,其实就是其他几路大军不和他们野战。作为一个十三岁就斩将夺旗的猛将,刘綎对于一个人在战场上的成长是有切身体会和详细观察的。他知道新兵一旦在野战中取胜,哪怕只是跟着老兵打顺风仗获胜,其心理优势和技战术水平都会大大提高,等到第二次上战场时,差不多就是一个合格的“老兵”了。 如今播州军有内线作战的地利优势,有“保卫家园”的人和优势,野战之中获胜的几率大涨。但如果其余几路军不给他们野战的机会,每次都让播州军以简陋的武器和器械强行攻坚,播州军想要取得胜利就极其困难了。 这样一来,假设新兵蛋子们首战告负、再战又负,那种“老子天下无敌”的心理建设显然就失败了。从此以后,他们就会陷入自我怀疑,继而怀疑起整个战争的前景,所谓的军心士气自然也就跌落谷底。 至于刘綎自己这一路,他很自信的认为完全没有问题。滇缅之战以前,高务实就给他所部逐渐换装,经过滇缅之战的洗礼,随着后续他负责震慑缅甸,所部实力继续增强。 如今的刘家军不仅人数编制比数年前更多,其配属的火炮、火枪也更加充足。同时,他手里的白刃战核心“降倭夷丁”也鸟枪换炮,换装了采用京华精钢制造的新刀新甲,无论杀伤力还是防御力都大大提升。 当然,追击能力的确下降了,因为装备武器都变重了不少,成了一支名副其实的重装步兵,战斗中的单兵负重将近七十斤。 看到这个数据,高务实倒是笑了,因为当年他前世那位在西北当过兵的老爸就告诉过他,当时红朝子弟兵有句话便是“兵不兵,六十斤”[注:或许只是某一时期的说法。],现在刘綎所部的精锐降倭夷丁倒也有些这气象了。 在这样的装备之下,再加上刘綎对于麾下兵将的战斗力一直比较重视,他对于野战击败播州军主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不过在表达信心的同时,刘綎也提出了一些他的担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keyng”、“污龍第壹鍋2021”、“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九)道阻且长 刘綎主要表达了两点担忧,第一点是军粮的储备和运输问题,第二点是其余各部的军心士气问题。 据刘綎所说,此前宋抚军与他提过四川的储粮问题,当中提到一件事,四川各地方府库的储粮名义上高达一百七十万石,但其中恐怕有较大的虚额,以及占比更大的霉粮、坏粮。 因为朱元璋定下的财政制度比较奇葩,中枢和地方实际上是各搞各的,以至于四川地方府库的储粮究竟有多少,连高务实这个户部尚书都不是很清楚。 户部这边只有一个大概数据,还是从黄册和鱼鳞图册上的一些数据反推而得到的,究竟几分能当真,那可真是神仙都不敢打包票。 至于为什么能用黄册倒推存粮,这个就很复杂了,先得说明这黄册和鱼鳞图册都记载一些什么东西。 元明之交,各种元朝的户籍、地籍等资料要么遗失,要么因为战乱损失等原因早已对不上号。为了有效管理户口,掌握劳动力,保证大明朝廷赋役的征收,朱元璋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人口的普查,并在普查的基础上编制了全国户口的总清册——黄册。 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命令全国各府县编制黄册,方法是以110户为里,每里之中推选丁粮多的地主十人为里长,其余一百户分别编为十甲。十甲编定次序,轮流应役。 甲中男子年满16岁的即为成丁,成丁就必须服役,至60岁才能免役。每年有一值年里长和一值年甲,由值年里长和值年甲的甲首带领一甲的成丁男子来供应政府的差使。十年之内,各甲都轮一次,为一周期。 这样,每甲在十年之内只须服役一年,其余九年均休息。应役之年叫“现年”,不应役的年份叫做“排年”。里是乡村的编制,城镇中的则编为坊,近城的编为厢。 一里中的110户,按丁粮的多少为序编为一册,册中注明各户的姓名、籍贯、丁口、年龄、田地产业等。其中,里中有孤寡之人不能应役,就附在110户之后,名为畸零。 黄册一式两份,一份留本里存底,一份上缴至州县。州县汇总各里之册,制成本州县总册,也是一式两份,一份留于本州县,一份上缴到府。 如此各级政府依法炮制,府缴至布政司,各布政司最终汇缴到朝廷里的户部,因为布政司呈报给户部的册必须用黄纸做封面,故而称之为“黄册”。 记录全国总人口的黄册集中到京师后,就收藏于后湖(即南京玄武湖)黄册库中。朱元璋在湖中心的几个小岛上建有几个专门的档案室,用来储藏黄册及其他重要的档案文件。这位太祖爷大概认为这里四面环水,可以避免火灾,而且这些湖心小岛与外界联系少,档案的保管不易受外面的干扰,是个收藏档案文件的好地方。 即使是后来成祖迁都北京之后,黄册库还是保留在了后湖,大明二百多年中历次登记的黄册都送到这里来保管。 黄册即是大明朝廷征派赋役的重要依据,有了它,大明朝廷便明悉了全国的人口总数,掌握了土地的占有情况,凭借黄册便可向黄册名册中的百姓强征劳役、摊派赋税。而为了防止由于人口、地权的变化所引起的赋役负担变化,朱元璋还规定每十年就调查一次户口,并重新更制一次黄册,叫做“大造”。 至于鱼鳞图册,则是一种与黄册制度有直接关系的册籍。 为了确切掌握土地占有状况,洪武二十年,朱元璋派国子监的学生到全国各地丈量土地,以交赋粮一万石的区域为一区,把这一区里的所有耕地编为一册。在册中画上各田地的方圆形状,编上号码,写明四至、面积和田主姓名,并注明土地的性质、等级。 于是,当翻开这些册籍,只见土地图形重重叠叠状如鱼鳞,所以就叫做鱼鳞图册。鱼鳞图册即是全国土地的总清册。 黄册以明朝的户口为主,鱼鳞图册以土地为纲,两册互相印证,互为补充。这两册起着一经一纬的作用,如同一张经纬编织成的一张大网,把老百姓的人口和土地全部网罗其中。 所以简单的说,黄册以户口为主,鱼鳞图册以土地为纲,两册互相印证,也互为补充。这两册起着一经一纬的作用,如同一张经纬编织成的一张大网,把大明的人口和土地全部网罗其中。 按理说既然如此,高务实或者说户部按照黄册和鱼鳞图册,就完全可以得到各省相对准确的储粮才对。毕竟,在农业科技没有什么明显跃升的时代,排除遭遇大灾之年,粮食产量基本上是比较稳定的。 与此同时,朝廷收取粮税的额度也比较稳定,那么地方上能留存的部分当然也可以推算。再加上粮食不是金银,它是有存放期限的,这也可以计算,因此总的来说,地方上的存粮在户部这边至少应该有一个虽然宽泛但大致上能够肯定的数据。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明朝初期,这两册制度在朱元璋严格调查的基础上制定下来,也确实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地方上主管册务的官吏就开始贪污舞弊,豪强地主也隐瞒户口及土地。 比如洪武二十四年,黄册上登记的全国土地总面积为8804623顷,而到了孝宗时期的弘治十五年,黄册上的土地总面积居然就只剩下了4292310顷。全国土地(耕地)面积在短短百年间居然能缩水一半还多,荒不荒谬?这是遭遇了大范围核打击吗? 而人口的隐漏程度也和土地一样严重,洪武二十六年时,全国丁口(成年男性)已经达到6054万之多,而大明安享太平百年之后的弘治四年,黄册上登记的丁口反而减少至5328万。怎么着,难道封建时代的大明已经发达到能够产生人口陷阱的程度了? 显然不可能,经过百年的和平岁月,而且还增加了一些边远地区的黄册,总人口数不增反减,可想而知的是黄册上人口的脱漏之多。 所以在原历史上到了明朝后期,黄册干脆完全丧失了作用,几近为废纸。地方上的官吏为图省事,往往把旧本上的人口姓名和地产照抄照搬,十年复十年,有些地方编制的黄册和数十年前一模一样。 于是黄册中的百岁老人竟然大批出现。因此到了明朝末年,有人以“人多百岁之老,产竟世守之业”来讽刺黄册的荒诞无稽。 更有甚者,有的官员还事先预制黄册,到“大造”之年往上一交就算完成任务。结果到了鞑清初年,竟然发现有的地方已经预制好崇祯二十四年的黄册——明朝可是亡于崇祯十七年啊! 不过,原历史上张居正清丈田亩主要是功利性的,鱼鳞图册上增加了一些原先漏计的土地便算了事,也没和黄册挂钩。而这一世的实学派清丈田亩,到底比张居正干得稍微深入一些,除了找出一些瞒报的田地,也整理了一些过于夸张的黄册。 然而正如之前说过的,实学派清丈田亩发现问题最大的两个省,是湖广和山东,因此黄册的校正也以这两省为主。[注:湖广、山东的瞒报有很大原因是军屯瞒报,其中湖广还是大明最重要的商品粮产区,洞庭湖平原带取代了已经经济作物化的长三角平原带。] 这样一来,高务实手里能比较准确掌握的地方储粮里头也没有四川,再加上他此前清查仓储也只是清查户部仓储,还未深入涉及地方,于是他对四川的存粮照样两眼一抹黑。现在见刘綎信中这样一说,顿时心中一咯噔,暗道大事不妙。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古代战争不可动摇的基本原则。高务实为了伐元,在京师一线提前两三年就积极存粮,但却忘了平定播州之乱也得提前存粮这么大一件事。他给刘綎着重加强了军备,却忘了给平叛大军提前存储粮草,此刻不禁万分懊悔。 不过,他出现这样的低级失误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湖广作为大明粮食主产区就在播州“隔壁”。 而四川本省其实也是产粮大省,之所以没成为粮税和商品粮大省有两个原因,一是蜀王家的地太多,征不到税也流不进市场;二是三峡太难走,没法轻松行船,因此运输太难,即便有粮食也很难出省。 [注:此时三峡难走的情况前文有述,大概是在高务实赴任广西途中提到的,可能是和刘馨分别时顺便提到,我懒得回头查具体章节了。] 现在这样一看,四川的粮食存量可能有大问题,一百七十万石搞不好要打个对折。虽说八十五万石也不少,但这得看粮食怎么用。如果大军堆在成都,那肯定够吃,然而这不是现实。 播州那个地方运输显然不方便,不方便就意味着一大半粮食实际上会被消耗在运输中,落到前线手里的粮食可能只剩三成,这就很有可能不够吃了。 当然,这一次出兵的二十几万大军并非都吃四川的军粮,贵州也得出一部分,从兵力来说大概要出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左右。可是贵州的粮食产量远低于四川,平时的储粮只能比四川更紧张,从贵州出兵的部分多半还需要四川接济粮食才行。 这下事情大条了。按照刘綎的估算,从现在四川的储粮来看,此次大军围剿播州如果没有外援的粮草,那么军事行动的总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这三个月还是包括进军、平定、撤回三个阶段在内的,也就是说三个月之后,几路大军不仅要平定播州之乱,还得完全退回始发地。 即便以刘綎的自负,他也只能表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高务实完全同意他的观点,除非这根本不是战争,只是一次轻装上阵的武装游行。 难怪历史上的播州之乱前前后后打了四年,原先高务实以为那主要是因为大明当时主要在和日本打朝鲜战争,对播州有些顾不上。现在看来显然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后勤跟不上,没法以快打快。 有这样一个大麻烦摆在面前,高务实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草草看了一眼刘綎的第二个担心,觉得军心士气方面相较于军粮隐患反倒不值一提。 刘綎主要是认为此次出兵官军只占约三分之一,其他都是土司兵马,而这许多家土司对于征讨杨应龙到底是个什么心态,实在是很难讲。 杨应龙造反这件事,说起来和朝廷有志于改土归流关系很大,而且现在从朝廷的态度来看,平定播州之后是肯定要改土归流的。这些跟着朝廷出兵的土司就算再怎么忠心,他们也一样是土司啊,他们会怎么看这事? 唇亡齿寒之下,他们会不会出工不出力,甚至个别的一些人会不会私下和杨应龙勾勾搭搭?这都是很大的隐患。 高务实之所以觉得这事问题不大,主要还是从原历史上的发展进程来判断的。毕竟当时各家土司并没有出现什么出吃里扒外的事,如石砫宣慰司的马家甚至鞍前马后兢兢业业,打得比很多官军还积极。 高务实估计,除了“忠心”这个很难说的原因之外,可能土司们还是有一些“幸存者偏差”,觉得反正造反肯定死路一条,不如老老实实不给朝廷有借口针对自己才更稳妥。 这种想法或许有些鸵鸟,但也很现实,毕竟从朝廷这些年的表现来看,连蒙古人都被吊打了,他们哪扛得住?也只能得过且过,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其实高务实不清楚,这些土司现在比他想象中更老实,其中甚至还有高务实在南疆的那些“功劳”。广西岑黄两家土司虽然离开广西故土,但在南疆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手底下的“土民”膨胀了两三倍,直属的狼兵规模都扩大了不少。 在川贵土司们看来,随着高务实与黄芷汀的联姻,如果朝廷愿意的话,岑黄两家土司的兵马也是可以北调回来镇压他们的。这两家土司同样是“山地战专精”,一旦北调配合朝廷大军征剿,任是哪家土司,甚至土司们联合起来也只有死路一条。 与其作死,不如装死,这是没法子的事。 因此高务实还是把目光转回粮草问题,找来堪舆图仔细查看并思索解决之道。 他发现围绕播州附近,在四川、贵州军粮都极可能不足的情况下,能够支援粮草的省份基本上还是只有湖广。但湖广的粮食虽然肯定够,可运输却被三峡给卡住了。 大名鼎鼎的三峡,是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三段峡谷的总称,以后世的行政区划是西起重庆奉节县的白帝城,东迄湖北宜昌市的南津关,跨重庆奉节县、重庆巫山县、湖北巴东县、湖北秭归县、湖北宜昌市,长193公里。 而以当前的区划,倒是和重庆没什么关系,而是全境都在湖广,西起夔州府,东至夷陵州,距离自然是不变的,将近四百里。 这一路其实有驿路,而且正是水驿。如果反过来从东到西看,那就是始发于夷陵州的凤楼水驿,一路经过黄牛水驿、建平水驿、巴山水驿而达夔州府的永宁水驿。 然而水驿只是水驿,这一路主要只做传讯之用,尤其是顺流而下的传讯,的确可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可若是要运输粮食逆流而上……这一会儿激流一会儿浅滩的三峡可就是天堑了,这可不能指望风帆,问过纤夫们的感受吗? 即便京华有强大的内河航运体系,但其长江航道的东半部分历来也止步于三峡,西半部分则只负责以重庆为中心,西起嘉定(后世乐山),东至夔州。所以,哪怕高务实让京华去帮帮忙,也只能把粮食运抵夷陵,而夷陵离重庆还是挺远的,有足足一千多里。 这可真是愁死高司徒了,他觉得自己穿越二十年,总不能一个播州之役还跟历史上一样,一打就打上四年吧?穿越者的面子往哪放! 可是穿越者也变不出火轮船,更不可能不把纤夫当人看,靠着累死十万纤夫强行干成这件事啊。 水路走不通,陆路全是山,难怪自湖广西部开始就全是一堆的土司了。这还真不是朝廷不想早些改土归流,实在是地理因素占了主导,朝廷即便有力也施展不出……何况此前也谈不上多有力。 眼瞅着这三峡水路在当前科技水平下实在无法可想,高务实也只能一改依靠水路的习惯思维,把目光重新转回陆路。 现在的问题是从湖广入川的通道被大巴山脉和武陵山脉给拦住了,两条山脉之间的水路通道就是三峡,一旦不走三峡,就必须挑一道山脉翻过去。 如果非要翻山越岭,那走北面的大巴山明显是在绕远路,这显然不必考虑了,只能翻南边的武陵山脉。 武陵山脉这边……咦,全是土司辖区?高务实看得一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胖带纸”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二十)兵锋所指 大明朝廷之中,对于如何与土司合作并使土司们发挥出最高效能,高务实若称第二,肯定没人敢自称第一。昔日在广西时他便利用土司之力办成许多大事,因此如今对武陵山脉地区一番审视,他也把目光投向了当地众多的土司之家。 众所周知,各地土司几乎都是统治一些大军难以深入的山区,像黄芷汀她家当年那样拥有山间河谷平原的土司都很少见,这便造就了各地土司兵几乎全都精通山地作战的情况。 然而,土司兵马善于翻山越岭,土司治下的土民难道就不善于翻山越岭了吗?显然也是善于的,而这一点正是高务实认为可以借重之处。 高务实立刻回信刘綎,并同时致函四川、贵州、偏沅三位巡抚,向他们“建议”了一些可以施展的手段。[注:明朝湖南湖北总称湖广,但除了湖广巡抚之外,湖北西部设有郧阳巡抚,湖南西部设有偏沅巡抚。原因是此时郧阳乱子多、湘西土司多,以至于不得不专设巡抚镇之。] 高务实的建议其实非常简单,不过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出资雇沿途土民运送军粮。不过这么简单的办法为什么高务实还得交待?答案可能有些令人瞠目结舌:大明朝廷是历来都不直接统治土司辖区的,因此过去两百年里几乎从来没有给土司治下的土民们直接下达过任何命令。 当然,这个传统现在倒也不能随便坏,所以高务实的建议是让沿途各地土司们“承包”这些军粮的输送,三位巡抚只要和土司们商议好,送多少粮食可以拿多少钱就行了——当然,完不成承包任务的赔偿还是要提前说好。 按照高务实的说法,由于土司众多,沿途可能需要经过好几个土司辖区,所以经过每一段土司辖区需要消耗多少粮食就得提前计算出来,并且让土司们能够接受。 朝廷方面只需要保证最后送到前线物资储备点的量是够的就行了,也就是把途中消耗提前分段计算。而土司们只要接下任务并且最终按时按量完成,朝廷就确保一次性支付银两,概不赊欠。 至于土司们如何组织土民,给土民多少报酬之类,朝廷是一概不问的——但是朝廷必须派人随行,并在随行过程中向土民们宣传明白:朝廷为此是给足了大伙银子的。 为什么高务实想出这样一个主意?原因除了土民们有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本事之外,关键就在于价格差。 早前在广西时高务实就知道,土兵们的待遇相当差,尤其是在“薪酬”这方面。他们平时几乎很难拿到几枚铜钱,银子那就更别提了。给他们发银子就好比后世的普通打工人发现这个月老板给发的工资居然是几颗大钻石,第一反应多半是“草,我tm眼花了?”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土司辖区大多比较闭塞,经济也较为落后,因此当时广西土司们手里也许有兵有粮有物资,但都有个尴尬就是没钱。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他们碰上高务实这个习惯于银子开路的巡按,基本上都没有多少抵抗力。何况高务实还不只是舍得给钱,更舍得带他们赚钱。 同样的处境,同样的道理。武陵山这一带的土司当然也和当时的广西土司一样,平时虽然都是土皇帝,可惜手里没银子,想买点奢侈品都不好办。如今朝廷给出这样的条件,那还不抓住机会赶紧赚银子? 而对于他们这些土司来说,使唤土民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军粮运送承包制”相当于天上掉银子,能不喜出望外? 高务实之所以最后还交待必须派人随行,并宣传朝廷是为此给了赏银的,就是怕这些土司完全不把土民当人使,最后土民们还被他们蒙蔽说“都是朝廷的命令”,那这黑锅就背得太冤枉了。 只要朝廷派了人,把宣传工作做好,那么一来土司们应该不敢过分压榨土民,二来即便他们仍然压榨,也只能反过来给将来朝廷改土归流创造基础。 忙完了这些事,高务实也忍不住有些想要吐槽。自己明明还只是个户部尚书,但忙碌程度怕是早就超过了内阁首辅,不管哪里出事都少不得自己一份。这么看来,皇帝给他72石大米俸禄真是捡了大便宜(按他的最高官职太子太师算)。 人有时候真是不能随便乱立g,在他吐槽自己太忙的次日,更加直接的麻烦便上门了。 捕鱼儿海附近的李如松部以及东南方更远一些麻承恩部、萧如薰部,三路大军二十来万朝和兰真沙陀猛扑而去,结果三方直到会师都没碰上蒙古人的主力,只在最后发现有一支约五千人的蒙军从三路大军的间隙处往东逃逸而走。 这个消息一传来,高务实就暗道不妙,一边派人去找曹簠前来,一边自己先打开堪舆图沉思。 曹簠其实不必高务实派人找,他是大宁城中第二个得知此消息的人,拿到消息就知道有问题,因此派出去找他的人在经略行辕门口便碰上了匆匆赶来的曹总戎。 “恩堂,事情恐怕有些不妙。”曹簠一进来,匆匆行了个礼便主动走到高务实身边靠后一点的位置,微微躬身道:“和兰真沙陀的位置已在大宁以北近千里之遥,如今三总戎包抄之下居然还扑了个空,那图们到底去哪了?” 高务实沉声问道:“你有何判断?” “末将以为两种可能性最大。”曹簠也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大幅漠北堪舆图,道:“其一,图们自忖与我大军主力交战没有胜算,干脆趁着如今已然入夏,极北之地也不甚冷,因此往西北方向遁入不里牙惕。” 不里牙惕并非地名,实际上更像是部落名或者族群名,在后世一般称为布里亚特,一些著名的战略游戏中也多以布里亚特称呼。 布里亚特民族从种族上是厄鲁特蒙古人的近支,此时也一般被视为蒙古人的一部分。其祖先原游牧于外贝加尔地区,后来向北发展到叶尼塞河与勒拿河之间地区,与当地居民混合而形成布里亚特人。 此时曹簠所说的“不里牙惕”倒更多的是指代布里亚特人所居住的那片地区,即贝加尔湖沿岸的大片区域,也就是苏武牧羊的“北海”地区。 高务实沉吟着微微摇头,道:“北海虽能活人,却养不活察哈尔六万铁骑。更何况他们全部落或有四十万口,若去不里牙惕,我朝廷大军即便止步当前,拖到入秋他们就受不了了。万一要是拖到入冬,只怕察哈尔人会落得个十不存一的下场。 曹总戎,若你是图们,能做出这样的决断吗?至少若换做是我,绝不会如此自蹈死地,与其坐等入冬冻毙,还不如拼死一搏,也算不负先祖成吉思汗之威名。” 高务实这话说得很直白,道理也很简单。那不里牙惕远在和林以北七八百里,夏天时还能说是凉爽,入秋开始就冷得出奇。等到了冬天,那地方根本就不像是个能住人的地儿,真正是呵气成冰,冻得流了鼻涕都不敢擤,因为可能把鼻子捏掉。 图们这次从察罕浩特出逃可并非只带了六万铁骑,他还带着察哈尔全部,虽然大明方面一直没搞明白察哈尔整个部落到底有多少人口,但大抵应该在四十万众。 四十万人,虽然人人都有马可乘,但他们拥有大量牛羊,这转移起来也不是真就特别简单的事,更不可能全跑去北海那种苦寒之地等死,所以高务实不认为图们会这样做。 曹簠做这个猜想,主要是判断图们或许认为大明官军不可能在漠北草原晃荡大半年还不撤回,因此他可以先在北海附近拖延时间,等官军南撤再卷土重来——其实对于蒙古人而言,这一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玩过了,再玩一次按说也很正常。 他把自己的想法解释了一下,得到的却只是高务实再次摇头。高务实道:“图们或许一开始会这样想,但布日哈图不会。布日哈图早就知道朝廷为此战准备多年,所备物资粮草足称充裕,就算在漠北过个冬,那也未必不可能。既然如此,他怎会同意图们做这样的打算?” 曹簠一想也是,布日哈图早在数年前就在京师安排了细作,这件事连曹簠都有所耳闻,据说锦衣卫还曾经抓到过三、四人,但也一直认为没有抓完。 换句话说,布日哈图对大明的情况是非常了解的。呃,说起来那些细作甚至都不必很专业,因为大明朝廷就有公开的邸报、塘报,乃至于民间现在也有了《京华时报》、《海贸周刊》、《实学动态》等报业,很多消息都是公开的,只要你肯收集和总结,大部分情况都能推测个八九不离十。 既然高务实认为图们的主力不会往北海逃窜,那曹簠便只好说出第二个推测,他说道:“倘若不往西北而去不里牙惕,那么图们就很可能会杀一个回马枪……” 高务实比他更早得知消息,心里对此也早已有所预计,但此时却只是平静地问道:“如果有回马枪,你以为这一枪会刺向何处?” 曹簠略有些诧异,直言不讳地道:“自然是刺向大宁。” “大宁么……这个可能性的确不能完全排除,但本部堂却认为,布日哈图不会来攻大宁坚城。”高务实转身离开堪舆图前,走到主座边端起茶杯,轻轻转了转杯盖,停住手淡淡地道:“他和我是交过手的。别的不好说,但他至少应该清楚我是个谨慎之人,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他说到此处,目光一凝,沉沉地道:“本部堂对图们的去向也有两个推测,但却不是不里牙惕或者大宁。” 曹簠虽然对自己的判断被高务实否决有些失望,但同时他对高务实又的确是心服口服,因此恭恭敬敬地道:“末将惭愧,还请司徒示下。” 高务实坐了下来,又摆摆手示意曹簠也坐下,这才道:“我料曹总戎与诸将一样,都对戚司令的去向很有兴趣……事到如今也不必再保密了:戚司令带禁卫军去了和林。” 曹簠讶然道:“还真是去了和林?” 高务实笑道:“看来曹总戎也猜到了。” “猜是猜过,但其实并不肯定,毕竟这……着实有些远,而且颇为危险啊。”曹簠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紧张,搓了搓手道:“和林不仅是外喀尔喀部汗庭驻地,而且对于蒙古人而言有着特殊意义,当地牧民人丁虽然不及土默特、察哈尔甚至鄂尔多斯,但却历来以剽悍著称。如果阿巴岱赛音汗孤注一掷,没准也能拉出四万甚至五万骑兵,这股力量不容小觑。”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那如果图们也能赶去和林呢?” 曹簠愕然道:“这……不可能吧?从察哈尔通往和林虽然说是说一路草原,但其实说来蒙古草原本就是高原地形,自古以来就有习惯走法。在这条路上,大同麻总戎不是已经抢先占据了要害撒里怯尔和三关口吗? 图们所部只有六万左右,仅为麻总戎所部半数,再加上麻总戎提前占据要害进行防守,图们更不可能冲破封锁抵达和林了。” “麻贵那一路是明棋,我料布日哈图要么能够猜到,要么能够查探到。”高务实微微眯起眼,道:“所以本部堂才再布置了戚司令这一路暗棋,让他领着禁卫军在和林周边某处潜伏,等待自以为过了华容道的图们与布日哈图二人自投罗网。” 曹簠先是惊讶,继而拜服:“恩堂庙谟高远,神机妙算,末将望尘莫及。” 谁料高务实却连连摆手,道:“你先别夸得太早了……现在看来,布日哈图至少有一半的概率并未中计。” “啊,这又从何说起?”曹簠听得愣住了。 “就从他这一手金蝉脱壳说起。”高务实右手五指有节奏的敲着扶手,沉声道:“你判断他可能要杀个回马枪,本部堂也以为极有可能,只不过他的目的地不太可能是坚城大宁,而是自大宁以北、麻承恩部以南的这个大缝隙向西穿行,兵锋所指乃是土默特王庭——归化!”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持羽静风尘”、“曹面子”、“十点半的地铁”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廿一)图们托孤 小冰河期的夏日漠北草原并不炎热,甚至很像是已经入了秋的中原,气候宜人。 这一日碧空如洗,极目天舒,本是绝佳的风景。奈何草原的东面忽然起了扬尘,伴随着低沉如阴雷一般的轰隆声,一支庞大的骑兵从天地之间呼啸而来。 领头之人正是“全蒙古的大汗”——扎萨克图图们汗。老汗已经年近花甲,这在蒙古人里已经算是高寿。他的须发早已半白带灰,脸颊也有些内陷,厚重发黑的眼袋更说明他近来十分劳累,唯有冷厉的双眸一如既往。 这支人数众多的骑兵奔至一处长长地缓坡,图们大汗一勒马缰,止步不前。数万铁骑根本无需号令,宛如一人般随即停了下来,等待大汗的命令。 但大汗并无命令,只是眯着眼睛往前打量了片刻,才用沙哑的嗓子问道:“布日哈图,前面不远便要到沙城了吧?” 布日哈图正值壮年,虽然一路风尘,却显得淡定如常,稍微拉了拉马缰,点头道:“大汗好记性,前方约二十里应该便是沙城了。” 图们微微颔首,但面色却变得更加阴沉起来,片刻之后忽然轻叹一声:“昔年我君臣二人领数万大军,便是在这沙城之下受挫顿兵,当时……城中坐镇之人便是高日新。” 布日哈图点了点头,却未做声。图们则接着道:“有时候本汗忍不住会想,如果当时我们拼得伤筋动骨也要强攻拿下沙城,将高日新斩杀在此,如今还会有这许多事么?” 布日哈图沉默片刻,缓缓道:“前事已矣,大汗更需考虑当下与将来。” “呵,是呀,总是要先考虑当下和将来的。”图们仿佛自嘲一般笑了笑,又叹息一声:“其实本汗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在想当年就算我们要强攻,其实也拿不下沙城,是么?我想是的,毕竟你前几日还坚持说‘高日新所驻之城必难破之’……当年的沙城,想来也是一样的吧。” 布日哈图这次却回答得很快,立刻道:“明廷吹嘘高日新乃是天下第一文帅,自出仕以来,百战百胜未尝一败。但此人并非真的用兵如神,以臣观之,高日新政才远胜兵才,其所以未尝一败,有三大原因。 其一,此人善于战前布局,即汉人兵书所言:‘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胜者之战人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高日新便深得其中精髓。” 图们皱眉道:“这些话什么意思?” 大汗显然是没有仔细读过兵法的,因此布日哈图给他简单解释了一番。告诉他汉人兵法说获胜的基本原则有五条:一是土地面积的“度”,二是物产资源的“量”,三是兵员众寡的“数”,四是兵力对比的“称”,五是胜负优劣的“胜”。 敌我所处地域的不同,产生双方土地面积大小不同的“度”;敌我土地面积大小的“度”的不同,产生双方物产资源多少不同的“量”;敌我物产资源多少的“量”的不同,产生双方兵员多寡不同的“数”;敌我兵员多寡的“数”的不同,产生双方兵力对比不同的“称”;敌我兵力对比“称”的不同,最终决定战争胜负的结果。 因此,胜利的军队较之于失败的军队,有如以“镒”称“铢”那样占有绝对的优势;而失败的军队较之于胜利的军队,就像用“铢”称“镒”那样处于绝对的劣势。实力强大的胜利者统帅部队作战,就像在万丈悬崖决开山涧的积水一样,这就是军事实力的“形”。 “就是你此前经常和本汗说的‘国力’了。”图们听完沉沉点头,道:“明廷国力强大,但以往总不能用好,后来有了高家伯侄,这股力量渐渐便能聚拢起来且如臂使指,我蒙古勇士虽然善战,可一旦沦落到只能和明人拼消耗,便迟早只能一败……你接着说吧。” “其二,高日新此人虽未必机巧百变,但其胜在用兵谨慎。此即兵法云:‘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故其虽非天生将才,却总能慢慢形成胜势,直至不可逆转。” “这段本汗倒是听得懂。”图们点头道:“是说善于作战的人,总是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不放过击败敌人的机会。所以,胜利的军队先有胜利的把握,而后才寻求与敌交战;失败的军队往往是先冒险与敌交战,而后企求侥幸取胜。 也就是说,善于指挥战争的人,必须掌握‘自保而全胜’的道理和法门,这样才能够掌握胜败的主动权。” “大汗英明,正是如此。”布日哈图颔首道:“高日新领兵,总是先求不败,然后求胜。当年沙城之战,他守我攻,他有坚城可倚靠,有大炮可伤我。我部骑兵,若论来去纵横,固然在他之上,但耗在城下却难有寸进,早晚必走,他何虑哉? 大汗当日也正是明白其中道理,因此在试探过后,见其不露破绽便撤军而走,此正道也。即便再历一次,臣想大汗也必是如此抉择。既如此,又谈何‘拼得伤筋动骨也要强攻拿下沙城’之说?” “不过一时感慨罢了。”图们兴味索然地摆摆手,道:“不说当年了,你说说他第三个百战百胜的要点。” “这第三点,便是其深知‘气胜’之理。”布日哈图知道图们必然不懂,不待他开口询问,自顾自解释道:“兵法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 图们想了想,道:“意思是说对于敌人的军队,应该想办法挫伤其锐气,使其丧失士气,而对于敌方的将帅,可以动摇他的决心而使其丧失斗志。所以,敌人早朝初至,其气必盛;陈兵至中午,则人力困倦而气亦怠惰;待至日暮,人心思归,其气益衰。 因此善于用兵的人,要避开敌人初来时的锐气,等待敌人士气懈怠衰竭时再去打它,这是通过削弱敌军士气而获胜的办法。用自己的严整对付敌人的混乱,用自己的镇静对付敌人的喧嚣,这是通过利用敌军心理躁动而获胜的办法。 而在离自己较近的战场上等待远道而来的敌人,在自己部队得到充分休息的状态下等待疲惫不堪的敌人,在自己部队吃饱肚子的情况下等待饥肠辘辘的敌人,则是通过消耗敌军力气而获胜的办法。” “不错,大汗此言便是正解。”布日哈图欣然道:“对于一支军队而言,士气非常重要,因此一定要注意打击敌人的士气,动摇将领的决心。趁敌人士气消沉,将帅沮丧毫无斗志的时候去攻击它,才会减少自身伤亡,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战争的胜利。 汉人有句话叫做‘打蛇打七寸’,意味着做事要有重点,这样才会事半功倍。‘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和‘避实就虚’的作战原则一样,都是说明在敌我力量相当时,可以作暂时的让步,以保持我军的锐气,使敌人疲劳沮丧,减杀其优势。待到时机成熟时,再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 图们想了想,道:“当初辽南之战,高日新先让本汗和炒花一路急进,等到河边再慢慢狙击阻拦,然后趁我军疲惫又急于过河,这才发动决战,一举将炒花大军击溃,甚至俘虏了其本人,就是这个道理吧?” “然。”布日哈图点头道。 谁料图们却苦笑起来,摇头道:“本汗原想说,若早知道这些道理便好了。可是转念一想,道理归道理,真到了战场上,能让领兵者分心的事太多了,到最后还能坚持初心本意者何其少……就算再来一次辽南大战,本汗和炒花也都读过这些兵书,但恐怕炒花仍然必死。” 布日哈图点头道:“的确有此可能,因为以上三点加在一起再审视高日新,就会发现他能胜我们的一处关键——知我所求,故能示我所想。如此,想不上他的当,着实极难。” 图们忽然眉头大皱,有些不安地道:“那你说,这一次咱们当着二十多万明军的面来一手金蝉脱壳,然后千里奔袭归化……该不会也是高日新故意露出的破绽吧?” “这次应该不会。”布日哈图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思索着道:“高日新此战与以往有别,那就是他这次作战的目标定得太大,不仅要击败我们,而且想要全歼,欲图一举覆灭我蒙古汗庭。甚至,他还需要以此来震慑国内一些反对他或者说反对实学改革之人。 这个目标太大了,使得很多原本可以采用的办法都不能采用,只能四面张网,想把咱们围起来。虽然乍一看他手里有数十万兵力,要重重包围也未尝不可,但那只是表象。 实际上正因为兵力太多,若大肆集中一处则难以补给,因此臣战前预计,他能用在察罕浩特周边五百里的兵力最多不能超过三十万,否则军粮不济,反倒给了我们机会。 在这般情况下,他想在这大草原上围剿,便只能放权于前线将领,让他们自行寻觅战机。然而高日新以往能做到不受引诱,坚决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部署作战,他麾下其他将领却做不到这一点。 李如松并非是他高日新门下之将,甚至还是此战唯一与高日新不在同一派系的将领,所以此战之中他承受的压力是最大的。在这般情况下,李如松一定会积极求战,即便不能克竟全功,也一定想要拿下首战获胜之功。 于是臣预计,李如松在料到我军不会与其在察罕浩特决战之后,必然算到我军要北上避其锋芒,因此他会以萧如薰为明直奔察罕浩特,自己本部在暗北上堵截。臣料定,以李如松之跋扈喜功,必想再现蓝玉捕鱼儿海之胜,其军必轻装狂奔至捕鱼儿海坐等我军迎头撞上。 我军此次迁徙除了大军之外还带着三十余万人,势必不能与李如松比奔袭之迅速,故臣才请大汗说动阿巴岱赛音汗以精锐前往,故布疑阵,佯装中计。而我军本部则派精锐哨探监视围堵而来的麻承恩部,见其加速前进便知阿巴岱赛音汗已然得计,于是全军趁机西进…… 到如今,阿巴岱赛音汗那边应该已被识破,不过他久居和林,更适宜在北地活动,一定能摆脱追兵来与我等汇合于西垂,大汗不必为他担忧。而反观高日新,他此刻或以为我军要北上和林会合外喀尔喀部,集中兵力与其决战;或以为我军逃出包围圈之后,要趁机去取他所在之大宁,一举扭转乾坤……” 图们闭上眼睛,接口道:“但他没料到本汗此番决心之大,竟要抛却故土,向西征伐。而且本汗在向西之中途,还要去土默特打个草谷,为你一报昔日之仇。” 布日哈图在马背上深深躬身,道:“大汗之恩,臣三生难报。” 图们一摆手:“你与本汗都是黄金家族出身,乃是血脉相连之人,说这些作甚?再说,去归化城一战既是为你与尔父报仇,也未尝不是为本汗自己出一口恶气,那就更不必说什么恩不恩的了。不过土默特主力虽出,钟金哈屯手中的力量也不容轻视,这一战仍然可能是一场苦战……” 他忽然转头,朝背后一位略显瘦弱的中年蒙古贵族一招手,那人赶忙微夹马腹上前听他吩咐。只见图们轻叹一声,对布日哈图道:“布日哈图,我等此去万里,本汗近来身体已经有些不支,或许西行之日不远矣。布延虽然不成器,这些年来也算尽力,本汗……我今日就把他托付给你了,望你能好好辅佐。” 布日哈图吃了一惊,正要说些劝解之语,谁知道图们坚定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然后图们又对自己这位长子布延台吉道:“布延,你听着,等你将来继位,布日哈图就为你执掌白纛,明白吗?” 此言一出,不仅布延台吉吃了一惊,连布日哈图本人也是大惊失色,连忙抢先道:“大汗不可!”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廿二)今周公 不过就是“执掌白纛”四字,何以布日哈图反应如此强烈,立刻出言阻止?因为图们口中的“白纛”在蒙古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象征物。 白纛又称“九斿白纛”,这个“斿”字有两个读音和解释,一是同“游”,二是同“旒”。很显然,此处的用意就是后者。 何为“旒”?旒就是旌旗上的飘带,或者帝王冠冕上的玉串,都是权力的象征。军权,或者王权。 九斿白纛正是蒙古权力的象征,最初由成吉思汗所创立,此后一直沿袭。在蒙古人铁骑横扫数万里天下之后,散落各地的各部酋长均有各自的苏勒定(军旗上的铁矛头,也是一种象征意义的东西),但能使用九斿白纛的就屈指可数了。 成吉思汗蒙古帝国的徽旗便是“九斿白纛”,而所谓九斿白纛,也称九足白徽或者九足白旗,蒙古人俗称其为“查干苏力德”。 查干又译察汗,是白色的意思;苏力德又译苏勒德,是大竿的意思。查干苏勒德在被引入汉地之后便有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九斿白旗”。明兴元衰之后,此物成了“察哈尔部查干苏勒德”,专由察哈尔万户供奉,以示正统。 查干苏勒德的缨子用银白色公马鬃制做,干为松木,因而称查干(白)苏勒德,为三叉神矛的主苏勒德和八柄陪苏勒德组成。 主苏勒德的顶端为一尺长镀金三叉铁矛,三叉象征着火焰。三叉矛头下端为“查尔”(圆盘),圆盘沿边固定银白公马鬃制成的缨子。主苏勒德的柄也叫“希利彼”,用松木制成,希利彼五寸粗、十三尺长,插入中间有孔的花岗岩底座。 离主苏勒德一丈五距离的地方,四面、四角上竖起八柄陪苏勒德,并用马鬃搓成的“呼和纳楚格”(绳子)与主苏勒德相连接,用以加固主苏勒德。陪苏勒德的希利彼为九尺长,矛头与主苏勒德一样。 据传,成吉思汗于丙寅年“在斡难河源头,建九脚白旄纛做皇帝”[注:出自《蒙古秘史》]。而《元史太祖本纪》中也有记载:“元年丙寅(1206年),帝大会诸王群臣,建九斿白旗,即皇帝位于斡难河之源。”这是蒙古人首次对九斿白纛的记载。 从此时起,蒙古人在和平时期、庆祝时刻都立九斿白纛,将其视为民族和国家兴旺的象征。 不过也另有一种说法称,公元1189年,成吉思汗在他的诞生地肯特山南麓克鲁伦河源头一个叫呼和淖尔的地方被众贵族推举为汗。参加此次推举的主要有3位德高望重的贵族:浩特拉汗之第二子阿拉坦、斡惕赤斤、也速盖巴特尔之哥捏坤台吉之子忽察尔别乞、把尔坛巴特尔之哥斡勒、巴尔哈格之侄彻辰别乞等。 他们给铁木真授予“汗”的称号,并且树起其尊父也速盖巴特尔的九足白旗。这一年铁木真年仅28岁。后来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后,这个九足白旗就演变成了大蒙古国的国旗九斿白纛。 无论哪种记载、哪种传说才是真实历史,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九斿白纛代表的是成吉思汗传下的蒙古正统,是全蒙古权力与地位的最高象征。 那么,图们说等布延台吉继位,“布日哈图就为你执掌白纛”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和刘备白帝托孤一样,表示如果布延台吉不成器,布日哈图就干脆自己取而代之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两者之间还是有些区别的。图们此刻所说的“为你执掌白纛”,虽然的确是赋予了布日哈图将来可以代表大汗立起九斿白纛的权力,但这句话在蒙古人的语境中,更多的其实是封官——预封布日哈图为太师。 怎么又扯到“太师”了呢?这首先要从蒙古的“太师”这个官职来历说起。 蒙古历史上第一位太师,就是成吉思汗的铁杆亲信木华黎。在成吉思汗西征的时候,木华黎手持只有成吉思汗才配拥有的“白纛”负责“太行以南”的行政事务,留守的上万蒙古军、汉人和契丹军阀都受其节制。 后来经过进一步的发展,太师进而负责岭北行省(漠北)的行政管理。岭北行省不设州县,各个部落和千户等都受太师的管辖,哪怕是科尔沁等黄金家族后裔直接管理的部落也都得听命于太师,所以“太师”在蒙古的行政体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掌握相当大的权力。 再后来元朝退出中原,漠北成了残元唯一的地盘,那么太师这个职位也就水涨船高,名正言顺的成为整合漠北所有部落的实权派,同时也是非黄金家族的蒙古贵族可以取得的最高官职。 后来洪武年间的捕鱼尔海之战,蒙元损失十万人左右,元主脱古思帖木儿和其子天保奴被杀,明军俘获其次子地保奴等共计一百二十余人、官署三千、军士七万余人,蒙元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这次失败使黄金家族之忽必烈家族的大元政权丧失了在蒙古人中至高无上的中央汗国的地位,大多数蒙古部落宣布脱离它而独立。而后来几位大汗,虽然依旧出自黄金家族,但其实都是地方实权派拥立,他们既不显赫也不重要,不可能和前期的统治者那样拥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和号召力。 而同时,太师作为蒙古政权遗留下来的一个非黄金家族的最高职位,就成为实权派人物梦寐以求的职位。有了它,实权派非黄金家族出身的贵族就可以控制蒙古国的大汗——甚至废立大汗,所以在眼下的蒙古,太师实际就是草原上的无冕之王。 这个情况有点类似于丰臣秀吉因为出身关系做不了武家最高官职“征夷大将军”,便只好屈就“关白”类似。 然而此时图们提前封官布日哈图为“蒙古太师”却有一个大问题,问题就在于布日哈图不是“非黄金家族出身”,他是正儿八经的黄金家族血脉——他老爹辛爱可是俺答汗的长子“黄台吉”啊! 蒙古人的传统艺能是“大汗,黄金家族中兵强马壮者为之”,所以当把汉那吉在高务实的支持下战胜辛爱成为土默特的彻辰汗之后,辛爱的汗位丢了就是丢了,连土默特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然而汗位归汗位,血统归血统,辛爱丢了汗位又不影响他是黄金家族的血统,自然也不影响布日哈图的血统。布日哈图依然是黄金家族的台吉身份,理论上他现在也是可以被尊称一声“布日哈图洪台吉”的。 既是台吉,又做太师,那将来的大蒙古国到底谁说了算啊?布日哈图之所以急急忙忙出言阻止,原因便在于此。 然而此时的图们却并非一时兴起,他一脸严肃地朝布日哈图伸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不容置疑地道:“这些年你劝我读些汉人的书,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时局如此,百战百胜怕是难了,不过那些汉书有时候也还是能说些道理出来的,本汗就听说了一个故事,很是感慨……你知道是什么故事么?” 布日哈图心下着急,但大汗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他作为臣下又不能不听大汗说完,只能强忍着不安道:“臣下不知。” “你肯定是听过这个故事的,但布延多半没听过。布延,你走近一些。你小时候阿布(父亲)一直很忙,也没怎么和你相处,教导也少。如今你不小了,阿布也老了,最后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要好好听着,用心记着。” 布延台吉都已经是中年人了,甚至比布日哈图的年纪还大一点,但此刻却丝毫不敢有半分不敬,老老实实踢马上前两步,与乃父并辔。 图们点点头,眼睛望向沙城的方向,幽幽地道:“米尼忽(儿子,有昵称意味),南朝有个武王灭商的故事,这你应该有听说过吧?” 布延台吉在马上躬了躬身,答道:“是的,阿布。” “好,那我就可以少费很多口舌了。”图们含笑道:“周武王灭商后还有许多事需要扫尾,因此劳心劳力,无论原先多么强健,也终究还是熬不过没日没夜的工作,于是在建立周朝的第二年,他就病倒了。 都说得天下易,守天下难,周武王这一病倒,倒是给了那些商朝的遗族一个躁动的机会,这个新建立起来周朝便开始动荡不安。 周武王是十分心系天下的明君,他不忍心自己治下的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于是找到了文韬武略的周公旦,想要把天下托付给他。 周公旦是一个什么人呢?他是武王的弟弟,汉人说他是个‘君子’。君子嘛,都讲究道德仁义,他说什么也不同意武王的意见,并且还整天为武王祈祷,希望兄长的病能够降临在自己身上,希望自己能够代替武王承受这一切,然而还是天不遂人愿,武王在不久之后仍然去世了。 当时武王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成王还很小,只有十三岁,乳臭未干。周公旦怕成王处理不了政务,让别有居心者生事,更不忍心看到百姓生灵涂炭,于是就摄政理事。这期间,有许多眼红的人想要挑拨离间,比如管叔、蔡叔和霍叔等,散布流言说‘周公将不利于孺子(成王)’,使得成王对周公有所怀疑。 此时才不过攻灭殷都的第三年,武庚发起叛周之战,并联合徐夷、奄、蒲姑等东方旧属国发动大规模叛乱。面对这样严重的局势,周公旦耐心说服召公奭和诸大臣,作《君奭》,及时解决了周朝内部因王位继承造成的矛盾,然后亲率大军东征。 经过三年苦战,周公旦终于削平了武庚叛乱,杀武庚,黜三叔,同时攻灭了东夷诸部。其实也是经过这次战争,周人才最后完成了灭商的事业。 周公东征胜利之后,为了镇压商遗民和控制整个东方地区,决定在洛水北面的瀍河涧水附近营建洛邑。营建工作自周公摄政五年开始,至七年完工。新建的洛邑包括王城和成周两部分,成周在东而王城在西,中隔瀍水。 洛邑建成后,周公将‘殷顽民’(即大小奴隶主)迁往成周,并派八师(一师2500人)军队镇慑。与此同时,周公还政于成王,自己留守洛邑。而后,他写了《无逸》,告诫成王不要贪图安逸,由逸而失国。 周公还政三年之后,在沣京养老,不久病死。成王以周公有勋功于周国,赠鲁公,以天子礼祀之,葬周公于毕。东汉末年时,曹操有诗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此乃至正之评。” 布日哈图其实刚听图们开口就知道大汗为何明知道自己是黄金家族血脉还要封自己做太师、赐九斿白纛了……大汗是希望自己能做布延的“周公”啊。 让人做儿子的“周公”?要说信重,这天下之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甚的信重了。布日哈图也忍不住有些恍惚,一时竟忘了说话。 另一边,布延台吉却有些犹豫,有些挣扎。 阿布拿布日哈图当周公旦看?好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布日哈图在当下的蒙古的确有些像周公旦,才干卓绝而谨慎自持。 自他来察哈尔已有数年,却从来没提过自己是黄金家族的台吉,要求大汗按例给他分领一部。到现在,他也只有自己当初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人马作为亲卫,根本不曾试图按照台吉或者执政的身份扩大直领。从这点来看,他应该算是一个没有权力欲的人。 但这不代表他没有理想,或者说没有志向。他认认真真把自己实际上的“军师”工作做到了极点。 在察哈尔万户之中,即便是最苛刻难处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布日哈图真的是一心为国,毫不利己。此前他绕行数千里,去西垂边地来回奔波挑起明廷内乱,就是最有力的例证之一。 然而,周成王继位之时年仅十三岁,大汗也说他“乳臭未干”,所以周公旦摄政辅佐他到二十岁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布延台吉多大年纪了?我都中年人了啊,还要让布日哈图这个比我更小几岁的“今周公”来辅佐我七年吗? 三人都不言不语,场面一时有些凝固,正如三人此时的面色一样。 随着时间流逝,布日哈图的脸色越来越轻松,而图们大汗的脸色却逐渐阴沉。 正当他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准备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反复权衡利弊的布延台吉突然抬起头来,朝布日哈图深深一礼,诚恳地道:“以黄金家族的尊贵血脉起誓:若真到了那一日,请布日哈图执政为我执掌白纛。” 布日哈图轻轻一叹,面色居然还有些苦涩,但还是扶住了布延台吉,轻声道:“以黄金家族的尊贵血脉起誓:若真有那一天,我待台吉必如今日对大汗一般忠心。” 二人紧紧把臂,互证誓言。图们这才露出笑容,道:“这便是了,蒙古到了今日,再不万众一心就真没有将来可期了。” 布延台吉和布日哈图都朝大汗施礼,图们大汗却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朝布延台吉问道:“你孙儿是不是刚刚出世,可取了名字?” 原来布延台吉虽然只是人到中年,但蒙古人此时成亲甚至比中原汉人还早,所以他前些天已经刚刚当了爷爷。 “是的阿布,刚刚出生不久,还没取名字呢。”布延台吉心中一动,道:“请阿布……请大汗赐名。” 图们大汗却摆了摆手,笑道:“还是让布日哈图来为他取名吧——你不要推辞。”后半句显然是对布日哈图说的。 “这……那臣下就僭越了。”他想了想,道:“就为小台吉取名林丹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胖带纸”、“阿勒泰的老西”、“军史科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廿三)斗心 沙城之战,或者说第二次沙城之战爆发得十分突然。作为一个蒙古土默特人掌握的近明城池,这座城的最大作用从来不在军事,而在于贸易。 沙城以南不过数十里便是大明的长城边墙,边墙之内是万全右卫,属于宣抚巡抚辖区、宣府总兵防区。不过沙城正南方并不被允许、也不方便入关,能入关的关口是沙城东南方向的张家口堡——没错,就是后世的张家口所在地,两地相距约百里。 沙城以南最临近边墙的其实还有个叫做兴和的地方,不过只是个毫无防备的市集,通常只作为入关前的最后一次歇脚来用,通常是方便去进行交易的蒙古人整理带来的牛羊物资。 真正起到入关贸易中转站作用的仍是沙城。正因如此,战争爆发之前的沙城聚集了不少物资,大多是土默特人打算用来和明人交易的马匹、牛羊、非成品的皮革(鞣制工艺不过关)等物,甚至还有马鞍、弓箭等。 当然,也少不了从张家口带回来的大明产品,这就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了。北方的,南方的,各种产品从高端到低端几乎都有,当然也少不了著名的货物:铁锅。 战前的沙城丝毫未曾感受到战争的威胁,停驻在此的人们包括绝大多数的蒙古人和少数的汉人、回人都认为战争离土默特本部很远,远在近千里外的察哈尔,甚至有人在张家口听说明军已经开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去了。 按这个情况来看,土默特本部显然是高枕无忧的,大家开开心心做生意比什么都强。 警示出现在这天中午,一队土默特人骑着马飞奔而来,高呼敌袭。沙城名义上的守将——出身西哨的一位千夫长闻讯,立刻出了自己的大帐,把人叫过来问话。 这股土默特人的部落是在东北方向二百里外驻牧的,他们原本打算拉着交换来的货物回去,谁知道没走多远便发现前方有大股骑兵——这里有些问题,他们此时所谓的“大股”其实并不多,只有两百多人,是察哈尔的哨骑。 不过这些土默特人之中有不少人也是被征集起来打过仗的,一眼就看出那些哨骑不是土默特的,看样子应该是察哈尔哨骑。根据经验,一支两百多人的哨骑意味着他们背后必有一支大军,起码也得是个万人队。这就坏了,意味着大股敌军来犯。 虽然从名义上来说土默特仍然承认察哈尔部的大汗就是全蒙古的大汗,然而现在的土默特本来就很扭曲,作为“土默特三万户”,他们是蒙古大汗的臣民;作为“大明金国”,他们又是大明的臣民。 但名义归名义,土默特人又不是傻子,谁还不知道土默特现在更倾向于大明?没看见大汗都已经随着明军的大同总兵一道,亲征外喀尔喀部去了吗?究竟谁是敌,谁是友,不言自明。 于是这批土默特人魂飞魄散地跑了回来,向沙城守将报告情况。其实吧,他们作为小部落一员本来也可以不回来,奈何他们此行分作两批,他们这群人是打算先带一部分货物回去的,后续还有一半人留在沙城没走。 这一来就没办法了,大家同宗同族,总不能招呼都不打一个便把自家人留下等死,只好冒险回来报信。当然,这话就不会说给守将听了。 守将的名字很蒙古,甚至有些烂大街,他叫把都儿,母系甚至有点黄金家族支系的血统。可惜蒙古人的血系只论父系,否则他的地位或许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这位把都儿听说这些情况之后顿觉不妙,察哈尔人来了土默特,那一定不会只有一个万人队,因为人太少的话来土默特很可能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既然不止一个万人队,那就代表察哈尔人是大举进犯。出现这个局面,意味着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明蒙联军对察哈尔的包围网出了漏洞,二是察哈尔人吃了败仗,无头苍蝇似地跑来了土默特。 他当然更希望面对的第二种可能性,然而他也清楚这恐怕只是奢望,因为根据刚才得到的消息来看,对方还在有条不紊地派出哨骑——被打得乱窜的败军不可能如此讲究。 把都儿立刻行动起来,一边下令关闭城门,调度兵力和守城物资,一边亲自带人爬上塔楼查看情况。 说起来此时的沙城城防设施还算不错,这多亏了当年明国的高太师在这里守过城,很多城防都是他当时派人临时抢修完成的。 虽说对于高太师而言只是临时抢修的半成品,但在把都儿眼里那可不得了,这城防水准在土默特至少也能排进前五,是不折不扣地坚城了。如果有足够的兵力和物资,把都儿甚至认为就算图们亲临也奈何不了自己。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当你觉得事情要坏的时候,事情只会向着更坏的境地滑去。不仅敌军方面真是图们大汗亲临,而且把都儿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和物资”。 确切的说,他只有五百来人,而且……全部都是骑兵。至于物资方面,弓箭倒是管够,粮食——包括牛羊,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但问题在于,这座城池当年转交给土默特之后,一些滚石檑木就逐渐“找不到”了,至于明军常用的火油、金汁之类物资更是半点不剩,不知道是被明军带走了,还是后来被土默特人废弃了。而明军更具威慑力和战斗力的城防火炮……想多了,土默特一门都没有,甚至就算有也没用,因为自蒙古衰落之后,现在的蒙古人根本不会玩这种东西了。 总之,明军的守城之法只有明军自己能用,轮到土默特的时候,十成之力只剩一二,除了坚城本身,也就靠土默特人的弓矢发挥点作用了。 等到九斿白纛出现在视野之中,把都儿的心脏猛然一紧,暗道:还真是图们来了! 不过他虽然内心有些紧张,但到底也是战场宿将,下意识观察其对方军阵来。根据一番观察,他高悬的一颗心终于稍稍往下放了放。 对方来得很急,看样子没有什么攻城器械。如果说对此时的沙城而言还有什么好消息的话,这大概就是最大的好消息了。毕竟蒙古人了解蒙古人,现在的蒙古可不比两百年前,攻城这块的能力基本已经归零了。 没有攻城器械就意味着,即便面对一个防御手段最简陋的坚固城池,他们也很难快速攻下,因为你再如何勇猛也不可能骑马撞城门,更不可能指望马能跳过城墙。 把都儿决定坚守,甚至还打算亲自去九斿白纛所处的方向,给自己麾下的勇士们打打气、鼓鼓劲。 察哈尔人把主攻面放在正门,也就是南门,九斿白纛很快抵达南门之外立下。 把都儿立刻前往南门,快步登上城楼,面色严峻地看着前方的九斿白纛。他的心中颇有些感触,但很快用力摇了摇头,把一些不该想的东西从脑子里清除出去。 “敏罕那颜,来的真是图们大汗……咱们现在怎么办?”一名把都儿的属下小心翼翼的问道。 敏罕那颜就是千夫长的意思,不过这里有个习惯性的偏差,实际上按照蒙元军制,应该称之为千户长,而“千户”其实是成吉思汗当年定下的一个基本军制,相当于可以独立指挥一方面作战的标准职务。 当时成吉思汗将全蒙古百姓划分为95个千户,然后按照论功行赏的原则,将其分封给开国功臣和贵戚,并任命这些功臣和贵戚为千户那颜(那颜即官人、领主、军事领主之意),由他们对人民分别进行世袭管领。 成吉思汗降旨说:“使为立国效力者,千之以千,委以千户官”。他当时分封的千户那颜共88人,其中包括78位功臣,10位驸马。因有3位驸马合计领有十千户,故分封人数不足95人。 千户制虽然名义上以千户为单位,但实际上各千户的编制户数并不完全一致。在千户之下又分为若干百户,百户之下为十户。这就形成了一个层层隶属、统治严密、指挥灵便的军政组织体系。 蒙古国时期仍处在以征服战争为职业的历史阶段,蒙古人基本上过着军事化生活。一遇战争,有战斗力的人便被签发为军,战后又散归草原为民。因此千户制虽然是一种军民共管的制度,但在其主要职能上,显然更偏向于一种军事管理组织形式。 所以,与大明的政军分离、政大于军不同,沙城这位守将把都儿千户,不仅是沙城的军事统帅,同时也是政治首脑。故,他除了可以如大明的某地守将一般选择“如何作战”之外,还能选择“是否作战”。 此时形势分明,城外的察哈尔大军肉眼可见乃是察哈尔汗庭倾巢而出,己方不过五百来人,怎么守得住? 平心而论,把都儿本人也不想守。实在是力量太过悬殊了,他不是明将,麾下也不是明军,依靠坚城防守着实不是己方所长,出城野战才是。再说对方是全蒙古大汗,自己又没有接到台吉甚或大汗的命令说必须坚守,那么……服从蒙古大汗是不是也说得过去? 但他很快又丢开了这个念头,决定还是守城。这倒不是他忽然良心发现,坚定了以死相报把汉那吉大汗的决心;也不是战胜附体,忽然觉得优势在我。他只是想清楚了一点:背叛的代价大于可能获得的收益。 把都儿认为,明蒙联军本次调动了足足六十万大军,而且还是实数而非号称,这样一支大军漫说战力了,单是这背后透露出的国力就足以令人不敢相抗。 以他这些年对明军的了解,如今的明军如果发兵二十万来取归化,把汉那吉大汗即便能得到鄂尔多斯万户的拼死支援,最终也只有败走一途。至于去哪里,这就不知道了,反正肯定没法在归化立足。 土默特加上鄂尔多斯,纸面实力算起来应该比察哈尔加外喀尔喀还要略强一点,因此把都儿的思维自然而然地陷入了一种“既然我不行,那你一定也不行”的境地。 所以很显然,别看此刻图们大汗六万大军兵压沙城不可一世,其实只要明蒙联军发现他的行踪而赶来,大汗他老人家还是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继续撒丫子狂奔。 简单地说,跟着他是没前途的。 那么背叛的代价呢?那可就大了。 他把都儿堂堂一个敏罕那颜,好歹也是千户长,现在手里却只有五百兵,难道是因为他真的只有这点兵? 当然不是,那是因为他的兵被分作了三份:一份被大汗召集,带着出征外喀尔喀了;一份留在汗庭归化城作为驻军,拱卫汗帐;剩下最弱的一部分才被他带在身边,原因是此处离明蒙边界太近,驻军多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而那是现在的土默特万万不敢尝试的。 城外的察哈尔大军动向也有些奇怪,他们摆出了十分冷峻的架势,但停下来列阵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要攻城的动作。 等到沙城这边如临大敌地做出拼死守城的态势,立于九斿白纛之下的布日哈图惋惜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守城之人不知是谁,倒也有些胆色,看来是诓不下来了。大汗,按计划办吧?” 图们也叹息了一声,无奈道:“错非本汗时间宝贵,岂能容这等鼠目寸光之辈苟延残喘,定要踏平沙城再一把火烧了,为昔日之挫出一口恶气!也罢,如今不是和这等无名小卒斤斤计较之时……布延,你去吧,记得打好黄台吉的旗帜,免得出什么意外。” “是,大汗。”布延台吉看来倒是并不担心,但还是依言让自己身边人高高扬起黄台吉的旗帜,随着他信马由缰一般往城楼方向而去。 把都儿在城楼上看着代表蒙古国黄台吉的旗帜越来越近,但那位看来应该就是黄台吉本人的骑士身边却只有两人,不禁一时有些诧异,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 好在布延台吉作战经验相当丰富,十分清楚弓矢在城楼上的射程,在只有哲别神射才能射到而寻常弓手绝对难以企及的距离便勒马停驻。 这位已经被钦定的下一任蒙古大汗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我乃大蒙古国布延黄台吉,今奉大汗之令前来,敕令尔等听真:献出军粮五十大车、羊三百口、酒水两大车,大汗即免尔等不敬之罪,自引兵去归化质问土默特彻辰汗! 楼上兵将当知,此间战事与尔等无关,一切功过勋责,自有大汗去与把汉那吉分说!若尔等不从大汗此令,本黄台吉以黄金家族至尊血脉发誓,攻破沙城之后——鸡犬不留!” ---------- 感谢书友“kiki凯”、“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以及“小生不十分”的6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廿四)行辕出击 图们大汗的大军威风凛凛地再次上路朝西而去,所有沙城军民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怅然。“军粮五十大车、羊三百口、酒水两大车”虽然也算价值不菲,但那要看和什么比,相对于沙城这个贸易线中间的重要节点而言,这笔损失不敢说不值一提,但至少不算元气大伤。 最起码,大汗连一匹马、一头牛都没有要,甚至也没有要求哪怕一两银子。 察哈尔大军很快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上,就在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看到这一幕并且欢呼雀跃起来之时,把都儿却阴沉着脸,从城楼上快步走下。 他身后的一干随从只当那颜是在心疼这笔损失——方才时间紧急,这些物资全是那颜自己出的,放在整个沙城而言不算太大的损失若是只算在那颜一人头上,那就免不得肉疼了。 但把都儿并非因此心头滴血,他刚走下城楼,忽然猛地站住,差点让身后心神不宁地随从们一头撞到他身上。 随从们连忙站定,便听见把都儿那颜语速飞快地吩咐道:“阿古拉,你立刻安排一下,派出五路信使,一人三马连夜将我沙城的遭遇通报给归化。 千万记住,五路信使既要避免和察哈尔大军撞上,又要连夜赶路,一定得赶在察哈尔大军抵达归化之前将消息送到……咱们所有人能不能活命,就看这五路信使跑得够不够快了。”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的马厩这次敞开给勇士们挑选,他们想要哪些马就让他们骑哪些马!” 名叫阿古拉的亲信连忙应下,他也知道时间紧迫,匆匆拜别把都儿那颜,一路小跑去安排信使去了。 另一名亲信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那颜,出了这么大的事,大汗将来万一要追究……” “那我能怎样?”把都儿的声音忍不住大了一些:“六万察哈尔汗庭大军压城,我手里只有五百人,你告诉我这仗要怎么打?” 那亲信忙道:“小的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小的的意思是说,此事还得找一位能在大汗面前说得上话的贵人帮忙转圜转圜,这样才好让大汗明白那颜的无奈……哦不,应该说是……那颜顾全大局。” 把都儿转怒为喜,眼珠一转问道:“你的意思是?” “那颜您看,黄台吉殿下是高太师的学生,咱们沙城之中又有京华商社的一位掌柜常来公干。恰巧,小的又听说这位韩掌柜前两日正好来了沙城……那颜,咱们应该立刻和这位黄掌柜联系,请他传书给黄台吉殿下,请黄台吉殿下为沙城军民在大汗面前美言几句才是呀。” 把都儿大喜过望:“好好好,满都拉图,你这厮脑子的确好使!那就事不宜迟,你赶紧去找韩掌柜,就说我请他过府一叙。你告诉他,如果他能为我——我沙城办妥这件大事,我把都儿必有重谢,决不食言!” 满都拉图躬身一礼:“那颜放心,此事包在小的身上,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但是……”把都儿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皱眉道:“黄台吉殿下不是陪着大汗出征了么?他现在说不定人都到了和林,这联系起来怕是不太方便,甚至不太安全啊……再说,万一归化有失,这责任会不会追究到我们沙城头上?” 这些事情满都拉图当然不能肯定,不过他也不会直说,他只是安慰道:“那颜放心,归化城修得和汉人城池一样坚固,钟金哈屯手里不仅有先汗的卫队,还有大汗留下的一些精锐在,虽然出城迎击恐怕有些危险,但仅仅只是守城的话,应该还是能坚持挺长时间的。 只要归化不失,无论图们大汗此来所图为何,最终只会是徒劳无功。况且图们大汗此来虽然颇出意外,但想必很快就会被明军发现,届时高太师大军西进……相比之下,恐怕还是图们大汗的处境更加危险。 如此一来,无论此番他来土默特是何居心,既然终将失败,战后也就没有人会斤斤计较沙城这点小事了。毕竟那颜刚才也说了,五百人怎么抵抗六万汗庭精锐?这若还要死抓着不放,即便是大汗,也会遭人非议的,不是么?” 不管是不是自我开解、自我安慰,总之听完这些话之后,把都儿的心情好了许多,不再如之前那般惴惴不安。 他松了口气,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看也是这么回事。”顿了一顿,下意识转头向东方看了一眼,喃喃道:“怎么就让人跑到土默特来了呢?不知道高太师现在何处,在做何事?还有大汗,他和麻太师远征和林,不知道拿下和林没有……要是他知道归化遇险,不知是何反应?” 归化现在当然还没遇险,只是眼下这局面就算三岁小孩都知道,遇险已经是必然的了。当然,把汉那吉大汗什么时候能够得到这个消息却不好说。因此,现在琢磨把汉那吉届时会有什么反应实在尚无必要。 倒是“高太师”这边是有动静的,而且动静很大。 在发现图们大军可能已经穿行逃出包围圈之后,高务实已经立刻行动起来,飞快地做出了一些改动性的部署。 首先,他以飞鸽传书配合快马加鞭的接力赛方式,以最快的速度联系上几支部队,分别给他们下达了最新的军令。这些最新军令由东到西大致如下: 李如松部放弃在捕鱼儿海附近的拉网梭巡,即刻往南调动,目标是进抵原全宁卫旧地附近,并快速调查周边可能存在的察哈尔部民众迁徙队伍,或找到察哈尔部大军及民众迁徙队伍所行经的路线,给出对方可能的目标判断; 萧如薰部回转至察罕浩特,所部大军开始由野战决战状态转换为治安战状态,调动麾下搜网式调查周边是否尚有图们未曾带走的零散蒙古部落。 如有,一律不得苛刻虐待,需以对待土默特、叶赫、哈达等部一般公正统治之。尤其提醒他注意科尔沁人,决不允许科尔沁部肆意欺凌或者吞并这些可能未被图们带走的蒙古部落。 总之一句话,这些部落从现在起已经是“大明子民”了,所以萧如薰必须全力保全他们,并让他们安心等候朝廷的进一步安排; 麻承恩所部全员西调,回撤至宣府、大同一线以北,也就是土默特辖区,全力找寻察哈尔大军及所部民众并追击之。如发现察哈尔大军,准他能战则战,并要求立刻经略行辕; 麻贵、把汉那吉所部在继续扼守三关口的前提下,可分兵前往和林攻占之。此外,要求麻贵、把汉那吉搜寻并控制外喀尔喀部所属部落,准许把汉那吉借用“土默特彻辰汗”的名义暂时控制当地及诸部落。 还有就是,他二人要继续搜寻阿巴岱赛音汗所率外喀尔喀部蒙军位置,如发现其由东部折返,责令二人领军击败,生死不论,但不准大肆屠戮已降蒙军。联军之具体作战方略由二人商议执行,如遇争执,以麻贵的最终意见为准。顺义王可保留向经略行辕直接申述之权,但战时不得违背军议最终决定; 最后则是密令可能已经抵达和林附近的禁卫军戚继光部,要求他们克服疲累,从和林周边即刻转进南下,经略行辕另有调度。 说起来,戚继光部的疲惫和紧张应该是以上各部中强度最大的,毕竟除了他之外只有李如松部跑得这么远,但即便是李如松部,至少也不必像禁卫军这样必须完全潜行,被零星小部落发现还得直接灭口,一个都不敢留。 这样的作战,心理压力无疑是最大的。好在这毕竟是禁卫军,是戚继光一手带出来的精锐之师,高务实此刻也只能安慰自己:禁卫军一定行,戚继光一定行。 除了针对四路大军的调整调度之外,高务实自己也不能继续杵在大宁城“享福”了。他下令一直都有“立刻出兵”准备的曹簠等部,在自己的亲自率领下浩浩荡荡出了大宁城,同样朝西进发。 高务实这位经略一动,原先一直还觉得呆在大宁城捞不到军功的曹簠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经略行辕本部一动,他曹总戎这波即便最终还是捞不到战功,但至少苦劳是跑不了的,总算也能在这样一次大战之中有所收获了,不能说白干一场; 忧的是经略行辕这次调动也不敢倾巢而出,以免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比如图们或者说布日哈图还有其他的隐蔽手段,根本没去土默特而是潜伏起来,等他们一走却跳出来夺了大宁城,那这个事情就闹大发了。 因此高务实这次给大宁留了足足五万人继续固守,而原先在大宁以西遮蔽京师北线的五万人则被划入经略本部,等高务实到了之后一起西进。 高务实这一路原先一共高达二十万左右,但禁卫军戚继光部悄然离开之后,实际兵力便只有十三万余。这十三万人因为留了五万遮蔽大宁以西、京师以北,是以大宁城中被高务实带入的兵力是八万人。 大宁城原先就有两万守军,现在是五万,也就是说高务实带出去的只有五万。曹簠此时不得不有点担心,万一在经略本部与大宁以西的那五万人汇合之前,忽然遭到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察哈尔军主力进攻,那就成了六万打五万,经略本部甚至可能出现兵力劣势下的野战决胜。 虽然曹簠也知道,在刺刀空心方阵的加持下,即便真和察哈尔全军决战,己方的胜算也应该更大。然而正所谓“虑胜先虑败”,战争这种事有时候不能盲目乐观,战场上出现任何意外归根结底都是不意外的。 万一出现了万一,尤其是高经略本人要是出现了万一,那他曹某人可就真成了大明的罪人,哪怕他愿意一死以谢天下,恐怕也无济于事,这可当真就“百死莫赎”了。 眼见得出了城的曹簠前所未有的紧张,高务实想了想也明白了他的担心,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把曹簠叫了过来,将身边人都打发开,笑道:“你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如此紧张兮兮成何体统?” 曹簠叹道:“恩堂明鉴,非是末将胆小,实在是……末将今日方知何谓‘如履薄冰’,实在是责任太大了,只觉丝毫差错都万万出不得啊。” 高务实倒也理解他的心思,但还是不以为然地道:“作战谨慎固然是好事,但因此失之锐气却不妥当。” “是,恩堂教训的是,末将受教了。”曹簠自然不敢反对高务实的话,无论心里怎么想,口中自然都是谦虚接受照单全收。 高务实恍如未闻,继续道:“图们就算还在大宁附近潜伏,我料他宁可去偷袭大宁城,也不会来找我对阵的。” 曹簠觉得经略这话未免过于自负,您这经略行辕只有五万人马而且还在野外,正是图们手中察哈尔大军能够发挥战斗力的最佳对象,凭什么他不来找您决战,却要跑去偷袭大宁坚城? 更何况大宁城虽然地位重要,但如今以大宁城为中心,周边草原上有着高达四十余万大军。在这种战况之下,一旦大宁城真出了什么事,四十余万大军呼啦啦全跑过去将大宁城包围起来,那偷袭大宁城得手的察哈尔军岂不是反而插翅难飞了么? 那么如果他们不打大宁城而打经略行辕呢?您高司徒在大明什么地位,图们和布日哈图难道不知道?一旦经略行辕遭到攻击,但凡有点什么不妙的消息,周边的几十万大军那不得吓个魂飞魄散,拼了老命也得赶过来“救驾”? 要知道这一“救驾”,各部诸将——哦,可能除了李如松——肯定都只想着立刻赶来表忠心,谁还顾得上原先的任何计划!而此前部署好的什么包围网立刻就自行瓦解,全都白搭了呀! 因此从战术目的的角度而言,曹簠坚持认为图们如果要挑对手,现在这会儿最好的对手就是经略行辕本部!只要他这样做了,完全能够实现一战调动数十万大军疲于奔命的战术目的。 高务实见他不信,也不纠缠这一点,而是稍稍瘪了瘪嘴,忽然道:“其实……本部堂认为图们既不会打大宁,也不会打经略行辕,甚至连奔袭归化都只是虚张声势。” 曹簠果然愣住,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没作答,又过了一会儿才不自信地反问:“那他想干什么?总不会是想着扣关进逼京师吧?现在京师一线的空心炮台早已修成,防守能力相较于十年前已经不啻天壤之别,末将觉得他没这本事。” ---------- 感谢书友“十点半的地铁”、“云覆月雨”、“曹面子”、“污龍第1鍋2021”、“书友20190724085311580”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廿五)背后的箭 万历二十年秋天当真是多事之秋,首先爆发的灭元之战刚刚开打,西南的杨应龙便趁势举兵造反,紧接着东南赋税重地又出现了漕军哗变暴动。 而接下来,三个方向上的战况都谈不上理想。先是伐元的几路大军走了好远都没找到图们大军的去向,甚至整个察哈尔部近四十万人全部不知所踪。 本来察哈尔部的大队伍是可以找的,不可能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但大军出征在外的主要任务毕竟是找到察哈尔军主力决战,因此各部人马都只能以此为目的来继续作战。 然而这个目标实际上也没能实现,在方圆千里这么大的范围内,察哈尔骑兵完全可以依靠高机动性从几路大军的缝隙之间来去自如,最终明军还是让察哈尔部金蝉脱壳,成功溜走。 唯一的战果大概就是收复了失地,将包括察哈尔汗庭察罕浩特在内的广大左翼蒙古草原全盘接收。这个战果如果单从“开疆拓土”来论,那几乎可以称之为盖世奇功——开疆拓土的面积相当于北直隶与山西之和。考虑到对手还是大明从建国至今一直以来的头号大敌蒙古,这功劳不给个国公都说不过去了。 然而,大明朝廷并非傻鸟开会,蒙古人的地盘和大明的地盘是两回事。人家又不是种田的,今天走了明天就能回来,草原依然是那个草原。中原相争可以割了对方的谷子小麦,但对于蒙古人,你能把他们怎样,割完大草原吗? 别看玩笑了,就算烧荒都烧不干净,没听说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么?人家不走的时候,你跑过来烧一把野火,那倒还能让他们的马匹牛羊今年秋天难以长膘。可现在人家摆明了今年不在这儿牧秋,这把火烧完等到明年开春,由于无机养分的滋润,草地没准生得比以往更好了。 而且这个道理并不难懂,虽然明人不知道无机养分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相似的道理但凡是个种田的都明白。在没有化肥的时代,很多农民都会把水稻等农作物的桔梗烧掉用于肥田,这就是个不能更普通的常识,前世高务实小时候在农村见得多了,这一世在新郑、在广西都一样见过无数。 所以,只要察哈尔大军未被歼灭,这场仗就不算完。哪怕现在朝廷得到的最新消息表明图们汗可能跑去了土默特,原先的“察哈尔草场”被官军全面占据,那也算不得什么切切实实的胜利。 不过,朝廷虽然懂得这个道理,但似乎有很多人并不懂。比如京师的多家报刊都登出了头版甚至号外,大肆宣扬官军已经彻底占据左翼蒙古草原,已经将残元逼入死角,不得已跑去了大明金国——也就是土默特辖区。 按照他们的说法,这波啊,这波是察哈尔不得已要和土默特拼个你死我活了,大明虽然是土默特的宗主国,但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些报刊当然不是真这么幼稚,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们背后的资本集团就是海贸同盟,甚至就是京华本身。所谓屁股决定脑袋,那当然是能吹一定要吹,不能吹创造条件也要吹。 这样一来,寻常京师百姓不知其中原委,真以为塞北形势一片大好。尤其是当他们听说辽东军萧如薰部甚至无需参与追击,而是返回了察罕浩特驻防之后,更是引得不少京师民众在家门口放起了鞭炮以示庆祝。 这样的情况也被东厂报告给了宫里的皇帝陛下,朱翊钧听说后倒很沉着,不喜不忧地想了想,道:“虽未全胜,毕竟攻占察罕浩特确系事实,百姓欢庆也在情理之中,朕不必干涉。” 皇帝有这样的态度并不奇怪,毕竟这场仗本就是他中兴大明理念下的产物,现在虽然这场仗远远谈不上打完,但民众支持总比反对好得多。毕竟,这在无形中也是为他增添威望,他没有理由反对庆祝。 然而心学派方面对此就很紧张了,漕军暴动这么大的事,居然都没让皇帝停止支持高务实的伐元之战,更别提将他召回,这显然不符合心学派的利益。如今京师百姓又被报刊忽悠得以为胜利在望,这就无形中给所有人定格了一个思维框架。 什么思维框架?这框架就是:大明伐元马上就要大获全胜了,谁在这个时候唱反调,那一定是卖国贼。 这显然令心学派官员都有些难堪,因为自从漕军暴动以来,在朝廷里鼓吹“攘外必先安内”的官员几乎都是心学派的人。这些人一直主张应该把伐元之事暂且按下,先把东南的漕军暴动和西南的播州之乱平定下来,等内部无事再去灭元不迟,此所谓“处中国而治万邦”是也。 然而京师百姓现在这样一搞,心学派方面就很被动了。原本他们这些所谓“道德实学”派的官员之所以能在朝廷立足,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有不小的舆论支持——甭管这些舆论是怎么来的,反正是有的。 可是事到如今,京师百姓都相信了伐元之战胜利在望,谁在这时候跳出来反对,让覆灭残元功亏一篑,那必然成为大明的罪人、天下的罪人,走到哪儿都得被人戳脊梁骨,这就太糟糕了。 至于说现在这个战局到底算不算“胜利在望”,心学派的衮衮诸公偏偏没几个懂军事的,内部反而出现了一些争执。 一部分官员认为此战获胜已经板上钉钉,与其现在跳出来反对继续进攻,还不如接受这一现实,想想看如何在接下来的交锋中避免遭到得势的实学派强力打压。 另一部分官员则坚持认为现在的战局根本算不上什么胜利在望,高务实现在虽然看似占据了整个察哈尔部广大草原,但只要察哈尔人和察哈尔大军没有多少损失,他们仍然可能在任何时间卷土重来。 这些官员之中甚至有人认为,眼下的局面虽然看似官军逼得察哈尔人连“祖地”都不得不放弃掉了,但察哈尔大军进入土默特这件事,接下去恐怕未必就是官军和土默特军联合将其绞杀这样简单,其中还有很大的变数。 有人认为,土默特虽然号称强盛,但作为顺义王最为核心的主力西哨不仅去年就损失了不少人马,此番又被调集了大部随着麻贵北上外喀尔喀,这就意味着此刻土默特内部是相对比较空虚的。 土默特号称麾下有十万铁骑,但这个说法原本就有水分,十万铁骑实际上是包含了他们以往能够调动的鄂尔多斯万户麾下在内。 鄂尔多斯万户在西北之乱时因为帮助哱拜,被高务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挫败,损失了一些人马,现在整体实力不如以往,总数或许能有三万余骑。 土默特去年也损失了一些,自身能保持的兵力大概六万多,已经和察哈尔本部人马区别不大。这一次高务实对他们的调动是土默特出兵四万,鄂尔多斯出兵两万,那就意味着在广大的土默特本部领地上现在只有两万左右的兵力,可谓异常空虚。 如此一来,察哈尔本部进入土默特,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以集中起来的六万大军攻打兵力相对分散的两万土默特军,只要能够做到速战速决,不仅所谓夹击绞杀根本不可能实现,土默特反倒可能面临大祸。 据此,这些心学派官员认为,眼下的关键就在于高务实这边西进的速度是否够快。如果他手下的大军追杀够快,那么察哈尔放弃察罕浩特直奔土默特之举就可能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丢了祖地和马场,而且也没能削弱土默特,不久之后恐怕就真的要被联合绞杀了。 反之,如果高务实挥军西进不够迅速,察哈尔击破土默特留守的两万人——尤其是如果能够攻破归化城,那么图们丢失察罕浩特的损失极有可能在富庶的土默特找补回来。 至于接下去的战况如何,这个暂时倒不好说,但无论如何,只要图们能在归化“饱餐一顿”,接下去的战况就还有的看。同时,一旦土默特出现丢失归化这样的巨大损失,不仅土默特对于朝廷可能离心离德,对于一手执掌此战大权的高务实而言,也是威望上的巨大打击,很可能影响将来的很多事。 实学派能够执掌朝廷实权二十余年,先帝对高拱的信任只是基础,俺答封贡的成功和漠南大战的胜利无疑才是真正的两大支柱。 俺答封贡的成功奠定了高拱、郭朴、张四维这三任实学派首辅的政治地位,漠南大战的胜利则是高务实能够顺利接掌实学派实权的威望基础。 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和土默特有关,因此反过来看,土默特如果出现问题,尤其是其政治立场一旦出现反复,那么高务实的权威和名望都会受到严重动摇。 高务实并没有一统实学派,相信一旦出现这样的威名动摇,许国和沈鲤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到时候他们实学派内乱,我心学派难道就不能趁机浑水摸鱼?不说能一举扳倒这位皇帝陛下的同窗,但从他身上撕下几块肉来,总该问题不大吧? 经过一番争论,这一派说法逐渐占到了上风,因此话题渐渐转向“如何让高务实进军变慢”上来。 让前线军队行军速度变慢或者干脆停止前进,除了请皇帝下旨这个基本不可能实现的手段之外,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在给养方面动动手脚。 可惜,这事儿目前对心学派而言还真是异常棘手。毕竟高务实自己就是户部尚书,后方是否缺粮这种事,他可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心学派官员们清楚多了,根本不可能忽悠过去。 如果换做以往,心学派还有个办法可以想,那就是通过工部想办法——工部很多时候是要负责协助军粮输送的。虽然此事的正管是兵部,但工部因为可能会管着很多民夫,所以也能在其中搞些名堂。 这其中最简单的一种办法,就是故意引发民夫反感,甚至激起骚动,继而自然就能导致补给中断。 然而高务实早有防备,这次运送粮食根本没让工部协助,长城以内的军粮输送任务直接交给了勋贵们控制的生产建设兵团负责,工部插不上手。 至于长城以外,那可真是不提也罢,因为这一部分是京华商社接了任务——心学派的手要是都能伸进京华商社,那高务实手底下的力量可就真是彻底成了漏勺,哪还值得诸位君子如此大费周章,动不动就被搞得头脑发胀? 事情到了这一步,好不容易大家达成了共识,结果却在如何实施上卡了壳。心学诸公即便嘴上不肯承认,心里也不免有些发凉:高务实这竖子,防备着实森严。 然而,不管高务实的防备如何森严,事到如今总得想个法子出来才行,否则一旦图们大军还未攻下归化便被他追上,那整个伐元之战想必就算是了结了——哪怕心学诸公也不认为图们能够反杀——届时可就真是悔之晚矣。 整个花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饶是与会诸公平素都自诩高才多智,但面对将一切相关事务一手包办的高务实,他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想不到什么妙计。 申时行的长处从来不在什么奇思妙策,他的特长除了读书考试之外,主要在于八面玲珑的手腕,这更多的是人际方面的能力,素以协调能力出众著称,此时只能环顾众人,希望在场诸君能够提出什么好的建议来。 然而他环顾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人吭声,一个个不是愁眉苦脸就是唉声叹气,全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半点精气神都看不到。 到最后,还是王锡爵站了出来,用低沉到近乎沙哑的声音道:“要说法子呢,本阁部这里倒是勉强有一个,就是不知诸位能否牺牲得起一位……制军。” ---------- 感谢书友“edwardliujun”、“云覆月雨”、“胖带纸”、“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廿六)箭来 正如高务实所料,经略本部的五万人从大宁出发一路西行至柳河川,与侧翼的五万明军汇合的这一路三百多里,全军并未遭到任何袭击,甚至连骚扰都没有遇到。整个行军过程中的感受就仿佛是偌大的察哈尔已经再无一个蒙古兵存在了。 汇合了侧翼的五万明军之后,高务实的经略本部再次充实到十万大军的规模。如此充沛的兵力让曹簠大为松了口气,再也不担心遭遇什么偷袭了。 然而,十万大军齐聚便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后勤补给的压力立刻激增。 经略本部方面原先的补给线是分成两路的,一路是主补给线,毫无疑问是走忠义中卫镇守的喜峰口出关,沿途北上行经宽河、富峪、青城然后抵达大宁;另一路是从密云后卫镇守的古北口出关,行经小兴州,抵达柳河川。 实际上这两条补给线的行程距离相差无几,但很明显主路那边的中途节点更加密集,这不仅意味着主补给线这一路是更加成熟的“旧路”,也意味着转运更加方便,可以维持的运输力量更加充足。 那么现在高务实经略本部西移就会带来变化,首先主补给线依旧不能直接掐断。因为大宁那边的储粮虽然是够用的,但当地被蒙古人占据百余年,现在只是恢复了驻军,实际上连蔬菜生产能力都约等于无。 以至于在“非战争进行中”之时,还得从大明境内给当地运输大量的新鲜蔬菜,避免驻军爆发大面积的营养缺乏病。甚至有时候还要输送一些肉类、鱼类,即便新鲜的鱼、肉某些时候不太好办,但腌制品总得保证吧? 而在西路补给线这边,原先只需要保证五万人的后勤,就算中途的节点少一些也还勉强能够维持。现在变成了十万人不说,这十万人还不是原地驻军,而是要继续机动,向西进军。 一支军队原地驻扎时的粮食消耗是远低于行军之中的,而行军的强度又对粮食消耗的增幅影响巨大,似当前这种要去追击一支骑兵部队的情况,粮食消耗直接翻倍一点也不奇怪。这就意味着西路补给线的压力并非翻了一倍,实际上是达到了之前的四倍之多,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同样的局面并非经略本部特有。高务实之所以没让萧如薰部也参与向西追击,甚至连他麾下的麻承勋部骑兵都被留在察罕浩特,除了因为察罕浩特需要有军力驻守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补给线不可能从辽东的开原一直拖去土默特。 萧如薰虽然只是辽东副总兵,但此刻他麾下论兵力反而超过了只带最核心精锐出战的李如松,因此如果高务实让萧如薰部追去土默特,要么会逼死运粮的人,要么会饿死打仗的人。 李如松部的补给线比萧如薰略短一点,因为他的补给线是以广宁为起点,实际的前线出发点则是阜新,去土默特的话比萧如薰近三四百里。 这倒不是说李如松部就没有后勤压力了,相反他的后勤压力也不小。因为他这一路全是骑兵,不仅之前去捕鱼儿海设伏是长途奔袭过的,而且接下去前往土默特还是长途奔袭,虽然眼下正是草肥之时,但依旧需要不少精饲料来确保战马不会严重掉膘。 随着玉米种植在辽东的铺开,精饲料本身现在倒是有保障的,麻烦在于战争状态中的战马吃得太多,导致运力紧张。另外,由于李如松部几乎一直在高速转移,补给线自然也就一直在变,客观上再次加大了补给难度。 麻贵、把汉那吉组成的明蒙联军方面,补给线的压力倒是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但这一路的补给线即便是在塞外也被分成了两大段。第一段是从大同的杀胡口到归化城,第二段是从归化城到外喀尔喀撒里怯尔。 这两段补给线的距离相差很大很大,从杀胡口出关到归化仅约两百里,从归化到撒里怯尔却远在千里之外。如此长距离的补给线,又还处于草原之上,显然本就十分危险,随时都可能遭遇蒙古人的袭击劫掠。 因此,麻贵所部从归化出发时就带足了至少能坚持三个月的军粮,后续军粮则是按照“少批次,大批量”的思路来输送,故而直到如今,麻贵所部还在吃自己携带的军粮——但是已经只剩一个月的口粮,而同时下一批补给还没从归化城出发。 把汉那吉所部土默特、鄂尔多斯联军则有所不同,他们是按照蒙古人的习惯来办的,除了一些易于携带的干粮之外,他们还带上了不少羊。这样一来,他们平时既可以饮母羊奶,也可以吃公羊肉。 甚至因为前文提到过的蒙古军习惯于在远征中骑乘母马之故,有时候还有马奶可以作为补充。于是相对而言,土默特、鄂尔多斯联军的补给情况比明军强十倍——不是说吃得好十倍,而是对补给线的依赖度低明军十倍。 他们这一路十二万大军,实际上补给压力全在麻贵所部的六万人这边。而现在的问题是图们正在赶往归化城的路上,一旦他赶在归化派出运输队之前包围了归化城,那么麻贵所部就很可能要在一个月后直接断粮。 当然,麻贵也许能去把汉那吉处化缘一部分,但能拿到多少就不好说了。毕竟蒙古人的后勤体系虽然独特,却一贯是以自给自足著称,如果让他们临时分一半出来,最终导致的结果肯定是大家都吃不饱。 唯一补给压力反而减轻的,可能只有麻承恩率领的宣府、太原联军,因为他们的关外补给线是由开平卫[注:内迁后的开平卫镇守于此]镇守的独石堡为始发点,在大军西返之后,补给线的距离反而变短了。 咦,这么一看似乎还漏了禁卫军,不过这并不算漏。禁卫军因为是“天下第一军”,条件从成立时便是最好的,其挽马保有量冠绝百万明军。 禁卫军此行因为本是想着打埋伏的,所以一开始便带上了大量的干粮、腌制肉鱼、腌制蔬菜等,所携带的食物补给正常来讲能吃五个月,如果省着点甚至能吃半年。因此,禁卫军这边暂时来看问题不大——反正根本没有额外的补给线。 如此综合一看就知道高务实为什么有此前那些兵力调动了:救援土默特是势在必行的,因为归化城哪怕被围一段时间,都可能导致麻贵所部六万人断粮。 而此城倘若要是丢了,那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因为归化城作为一个关键的补给存放点,不仅有粮食类的补给,甚至还有不少战前秘密储备的武器弹药、盔甲马具。 高务实嘴上和曹簠说他怀疑图们打归化城恐怕都只是虚张声势,这话本身并不假,但并不代表他认为图们对拿下归化没有想法。 他这样表述,只是从图们的最终目的而言。在他看来,图们此次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而突然向西,是要做一件战前大家都没想到的事,甚至高务实自己都是得知这一消息之后才恍然大悟。 然而,那件大事与击破归化城之间唯一的矛盾点只有一个:时间够不够。 如果图们认为拿下归化之后,明军主力依旧不能及时回援,他依然可以在归化大肆掳掠一番之后从容离去,那他就一定会坚持击破归化城。 反之,如果明军回援极其迅速,让图们判断出如果不离开就会被围剿,或者至少会面临与其中某一支明军主力决战,那么他大概率就会放弃归化,避战而走。 因此高务实顾不得经略本部这一条补给线的巨大压力,也必须立刻动身往土默特赶,就是为了给图们造成更大的压力,逼迫其放弃归化,直接进行他的“大计划”。 当然,高务实所判断出的“大计划”并非曹簠此前怀疑的那样,是什么图们带兵趁明军主力尽出而扣关袭击京师。 这个可能性在高务实看来几乎为零。 谭纶、戚继光当年提议并主持操办的空心敌台计划,在原历史上虽然被朝廷采纳,但是数量削减很大。而这一世,虽然一开始空心敌台的数量也削减了不少,但仍比原历史上多了将近四成。 后来高务实执掌户部,又开始继续增设空心敌台,并按照棱堡设计的主要原则对空心敌台进行小幅度调整,主要是敌台对外射击角度调整为交叉火力。最终仅蓟镇所属约三千里防区就建成空心敌台2000余座,宣大三镇建成1700余座,甚至机动兵力最为充裕的辽东也建成了1100余座。 [注:空心敌台并不大,所以数量看起来才很庞大。而空心敌台从密度而言也不是平均分布,关键地区的密度很高,非关键地区则比较稀松。如密度最高段为古北口-鸽子洞段,全长仅十一里多,却有空心敌台37座,可以视为“密集碉堡线”。] 可以说,按照大明当下的防御体系而言,察哈尔那六万大军想要再如俺答汗在嘉靖中后期那样,轻易杀入关内烧杀抢掠,除非是有明军高级守将投敌,否则已经绝无可能。 毕竟,现在的空心敌台基本上就是串联长城边墙的“连环棱堡”,除非拥有强大的远程火炮直接覆盖式摧毁,否则无论步兵还是骑兵上去都是送。 蒙古人哪来的远程火炮?这事就算大明自己换到图们一边都很难搞,因为众所周知长城的绝大部分是在山脊上修建的,攻打它属于仰攻,这不仅对火炮的射程要求极高,而且……长城脚下如何摆得稳这些火炮都是大难题。 这样一来,光是找平地段长城就很麻烦、限制很大了,而这些地段往往又是明军重点驻军地段,空心敌台的火力密度更高。总而言之一句话,即便明军野战主力几乎尽出,但九边卫所兵依靠棱堡式空心敌台仅仅打个防守战,即便没有援军,撑它几个月问题也不大。 高务实认为当前最关键的就是抢时间,因此在柳河川与侧翼汇合之后不待休整,直接开拔,一路向西。 然而才走出两天,忽然发现一个异常情况:最近一次的补给已经迟到了足足四天。 这让高务实有点不祥之感。按照战前的部署,经略本部的二十万大军,其补给是一月三次。而当大军出征行动时,携带的补给为十五日份,留有一定余量。 但前一次补给应该是在四日前抵达,结果两日前到了柳河川时才发现不仅依旧没有运抵,而且柳河川的补给更是迟了六天还没拿到。由于高务实急于西进,柳河川附近的五万明军被迫只带着九日补给出发,现在又过去了两日,补给居然依旧没个影,这是咋了,被打劫了? 高务实面色沉凝,将曹簠唤来询问。曹簠作为军中宿将,自然早就知道这一情况,但问题在于他虽然知道,却不方便过早提醒——负责关外补给运输的可是京华商社,他曹某人无论怎么开这个口,似乎都有可能让恩堂不悦啊。 现在高务实主动问起,曹簠心里松了口气,如实汇报了他所了解的情况。据曹簠所言,京华商社方面在上一次结清补给时并没有表示有任何困难。 然而曹簠立刻又道,两日前大军与柳河川会合时,京华商社负责给柳河川补给线运输的副掌柜找到他,说接到古北口的消息,蓟辽总督李松以“边关发现察哈尔细作”为由,下令关闭各关口、隘口,往来人等全部许进不许出。 高务实闻言大怒:“运粮队也是许进不许出?” 曹簠苦笑道:“当时那位副掌柜说,商社方面在古北口还是有些面子的,而且也不可能窝藏细作啊,因此运作运作总能把东西运过来,可是不曾想这一拖居然好几天过去了也没个动静,末将……也是担心不已。” 他这样一说,高务实却忽然不再表现得很愤怒了,反而皱着眉头苦苦思索起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081110162538222”、“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廿七)经略之威 高务实一开始听闻李松因为发现细作而关闭边关隘口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想。他当时的愤怒比较简单,无非是认为李松这人虑事不周。你发现细作,要抓细作这没问题,但你不能因为要抓细作就把边关完全封闭,连运输队都不准出境了吧? 我这里六十万大军在打仗呢,你这个时候切断运输补给线,是要饿死这六十万大军吗?什么治政水平,什么处事手段啊! 但后来曹簠转述了那位副掌柜的话之后,高务实就敏锐的发现这事不对劲了。京华的一位副掌柜,眼下又正负责对外作战大军的补给线运输,他说在古北口“有些面子”那绝不会是开玩笑。 古北口的驻军守将官也不大,职也不高,只是潮河川守御千户所的千户。虽说京华商社的副掌柜有好大一串,但能负责大军粮草运输的显然不是临时工,社会地位毫无疑问是够和这位千户论交的。 千户本身不可能不知道京华商社和高经略之间的关系,正常来讲,但凡能想办法通融一下,那也绝不至于故意不放行。如此一来问题就很明显了,一定是有这位千户万万得罪不起的人给了他严令,不准他放行。 原本蓟镇之中站在实学派一边的将领就占据主流,而且基本上都是拜在高务实门下的,要不然就是还不够格直接拜在高务实门下,只好“间接拜入”,但总之都是泛高系。 具体到这位古北口守将、潮河川守御千户所千户,他本身也是个泛高系出身,而且他的直属上司是密云后卫指挥使,早年出自戚家军——这位指挥使现在就在高务实经略本部麾下效命。 这么一深思,高务实马上就肯定了一件事,目前古北口必然有人权威远甚于这位千户,实际上主掌着古北口的各项事务。 那么,古北口的这支幕后黑手是谁?无论具体是谁,一定与李松脱不开干系,因为蓟辽总督的驻地就在密云,而密云离古北口只有百里左右。从密云派个人去接管古北口有何难度? 要知道此时蓟镇的情况是经略、总兵都已经出征,巡抚衙门又远在遵化,所以离古北口最近的就只剩人在密云的总督大人啊。 情况倒是捋清楚了,问题是该怎么办。 李松这个蓟辽总督可是文官,即便高务实手里有尚方剑,那也不能真给斩了。不过一想起尚方剑,高务实忽然心中一动,回想起皇帝赐剑时,朝中还爆发过一次争论,最终由申元辅和稀泥,给了这柄尚方剑与以往尚方剑一些不同的权力。 当时申时行这稀泥和得不错,实际上也算是打个圆场让双方各退一步,最终高务实现在手里这把尚方剑的权力如下:“督抚不用命者,立解其兵柄,简一监司代之;副使不用命,立摘其乌纱,简一属官代之;余者悉以尚方剑从事。” 这里的“余者”范围很大,实际上就是以往尚方剑权力范围中的“将帅”——武将全部在列,从总兵到小兵,说杀就杀。 当时朝中的争论本身也不在武将,而是这个“余者”之前另加的两类:督抚、副使。没错,就是指有相应军权在手的那些文官了。 看来申时行当时恐怕也没料到高务实真会和经略管辖权范围内的文官真起冲突,因此和稀泥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就把现在的李松给坑进去了。 如果高务实胆够肥,现在就可以用李松这个蓟辽总督“不用命”为借口,“立解其兵柄,简一监司代之”! 高务实敢吗?敢!要这样做吗?要! “曹总戎,当前我部麾下,最善将骑者为谁?”高务实沉声问道。 曹簠稍稍一愣,然后立刻答道:“倒有两人,一人是马老帅之子马林,一人是戚家军旧将叶邦荣。前者今为紫荆关参将,后者为蓟镇领班游击。” “很好。”高务实冷冷地道:“经略军令:命紫荆关参将马林捧本经略尚方剑,领三千骑星夜南下古北口,问斩古北口守将;再下密云,解除蓟辽总督李松本兼各职,李松准冠带闲住,待勘。另着马林,以经略令,召顺天巡按御史李汝华至密云,暂代制军,候朝廷新命。此令即行。” 曹簠听得头皮发麻,见高务实已经朝左右人一招手,放着尚方剑的宝匣已经被呈了上来。他虽然不敢反对,但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恩堂,这个……真要这么做吗?万一李制军要是不肯就范……” 高务实森然道:“不肯就范?好个不肯就范!你去问问马林,若有人违抗圣意、违抗本经略军令,他会不会处理?” 曹簠再不敢多言,连忙应了,在高务实的示意下双手高捧着尚方剑,一步步倒退着出了帅帐。他刚一出门,高务实在帐中便听到外间曹簠一声喝问:“马林所部扎营何处,他眼下可在营中?……很好,你立刻领本帅前往。” 不过高务实并非仅止于此,又叫过自己几位兼职幕僚的秘书来,让他们代自己连着草拟了好几道军令,分别送往几处关口。在这些军令中,高务实严令各关口不得以任何理由禁止或延误运粮队出入,违令者不问缘由,皆斩。 古北口守将固然也算“泛高系”将校,但既然他不敢顶住压力为自己效力,那么高务实也不介意借他人头一用。 古人云: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我高某人既掌兵又掌财,居然当我是个可以欺之以方的好好先生?笑话,不过是最近一段时间事太忙,没怎么杀人罢了,就敢太岁头上动土,当老子是病猫? 不过,虽然他有尚方剑在手,处理“不用命”的事好办,但这断了的补给线即便再续回来也依然会造成影响,这却要好好想想该怎么调整。 马林星夜兼程去打开古北口,即便是骑兵精锐南下,这途中依然要花两天,而运输队送来军粮则要四天,前前后后就耽误了六天。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不等军粮继续西进,还没到归化就可能断粮;如果等粮食送到再西进,那归化城就极其危险了,鬼知道会不会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大头针”、“胖带纸”、“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我所在市、区出现了疫情密接,而且具体到了我小区附近,因此今晚收了好多通知,明天还要做核酸啥的,以至于今晚的时间被大大耽误了,所以只能2k,抱歉。然后明天到底会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希望不会严重到需要隔离吧。(不过我两针打完了挺久,安全还是不用担心的。) 第276章 伐元(廿八)追! 面临如此棘手的局面,高务实把曹簠和一众游击以上的将领找来商议,大仗之中立刻挤进了将近二十员将领。 弄清楚事情原委之后,众将先是爆发了一阵不可抑止的谩骂和鄙夷,极尽抨击挖苦之能事,把心学派这一手骚操作喷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高务实倒还淡定。这些将领现在当然敢骂,毕竟他们这么做也是表现他们和自己这位经略站在同一条战壕里,无论如何不会有危险。 真让他们当着申时行、王锡爵的面去骂这些话,你看他们敢不敢?别说申、王二位了,就算李松此刻站在这里,他们也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 文武分际,天壤之别。文臣只有文臣骂得,连皇帝骂起来都得斟酌用词,更何况他们这群武臣。 等气氛酝酿得差不多,高务实便做了个伸手虚压的动作,示意你们安静点,本部堂要说话了。这动作的效果宛如关电灯一般,在场众将如同集体中了哑巴咒,顷刻噤声,几乎没有延迟。 看来刚才动用尚方剑直接撤了堂堂蓟辽总督的举动,对众将的震慑力果然非同凡响。不过也是,蓟辽总督的乌纱都能说撤就撤,在座诸位的人头想必撤起来只会更容易。 换做是其他人,此刻恐怕忍不住要放几句狠话来警示众将一番,顺便也给自己立个威。不过高务实自认无须如此。他高经略的权威可不止这尚方剑一个支撑点,无论文的武的、公的私的,他对在场诸将都有足够的压制力,何必枉做小人张牙舞爪。 真正的权力从来都是多面性的,全方位的碾压才能让人丝毫生不起对抗的心思。孙猴子再厉害,见了五指山照样只能趴着。 他面色淡然地环顾众将一眼,接触到他目光的人下意识垂下目光低下头,甚至不自觉地弯腰,生怕自己的动作又任何不敬的意味。近二十员将领,一个赛似一个的恭敬。 然后他们便听见高经略一如往常般镇定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诸位,当下局势如此,追则粮草不济,不追则归化有险。何去何从,众将可有妙计教我?” 众将面有难色,平日相交较深的将领们各自对视,眼神交流了一番,都不大愿意开口。 曹簠见经略朝自己看来,不得已硬着头皮道:“恩堂,若实在不行,也只好放着归化让图们去打几天了。依末将想,那归化城好歹也是照着咱们筑城的法子修建的,面对图们麾下几乎清一色的骑兵,归化城不说什么固若金汤,但撑上一个月总不至于做不到吧?”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此前本部堂便提到过一个顾虑,就是布日哈图手里到底还有没有火药,如果还有的话,还剩多少?这个问题的答案,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找到,而这正是当前归化城面临的最大一个不确定性。 如果布日哈图手里的火药依然充足,其依此前旧法炮制,挖地道炸塌了归化城墙,我看以归化城中当前的兵力,恐怕难以抵挡察哈尔大军入城洗劫。届时本部堂——甚至朝廷,该如何面对顺义王?” 曹簠干笑道:“这个,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倘若真出了那样的事……虽然面上的确不太好看,可毕竟也是没法子嘛。依末将观之,顺义王素来恭顺,更明大理、识大义,乃是有大格局之人,想必一定能够理解恩堂之苦衷。” 这话明显是鬼扯。我自带干粮帮你们大明打东打西,就算没功劳也那也有大大的苦劳吧?结果啥好处没捞到不说,自家老巢都被人一锅端了。我得是多么“恭顺”,多么“明大理、识大义”,才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泰然处之啊?我要真连这都不说话,麾下军民能忍得住不骂我这个大汗窝囊么? 这样浅显的道理,此时帅帐中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带兵之人,谁还看不明白?无论华夷,任何一个势力首领做出这样的事,都一定会遭到内部的强烈反对,一个搞不好甚至可能激起叛变,这是能开玩笑的事? “我知道诸位不少人心中都有一计,只是都觉得不方便说。”高务实轻笑一声,微微扬眉:“有什么说不得的,不过就是分兵嘛!是不是? 哦,还有,最好还是由本部堂亲领主力骑兵追击,步军将粮食匀给骑兵带着,自己则在此等候军粮送达,然后再行出发,向归化城方向追赶骑兵……本部堂说得对不对呀?” 高务实此言一出,众将很多人下意识便把头低得更甚了些,仿佛是课堂上搞小动作被老师抓到一样。 曹簠也是面色尴尬,陪着笑半是承认半是解释地道:“恩堂明见万里。不过此事虽然看似可行,可毕竟过于危险。末将等正是有鉴于此,这才把话吞了回去,还望恩堂恕罪。” 高务实笑了笑,问道:“过于危险,危险在哪?” 曹簠一愣,答道:“呃……眼下军中所余骑兵只有约两万八千左右,尚不足三万。倘若恩堂只带这点人马追击图们,一旦察哈尔大军挥师反戈一击……虽然恩堂战无不胜,但察哈尔兵力倍于我军,这个,这个总还是不太合适的。” 这可真是难为曹簠了,兵力这种客观事实他肯定不能胡说八道,但高务实如果亲自出马,他更不敢说“您老这是去送啊”,于是越说到后来越是支支吾吾。 老实说,如果问高务实他有没有信心指挥一场和察哈尔的骑兵对决,并且己方参战兵力只有对方一半,实际上他也真谈不上有多少信心。 指挥大股骑兵打决战这种事,他只在游戏里算是经验丰富,现实里迄今为止都没开过荤。虽然从理论上来说,后世有些游戏对这种古代作战的模拟做得的确不错,但有些问题始终和现实是有很大差距的。 以高务实自己带兵多次之后的直观感受来说,这其中的差别最简单、最直白的两点就是上帝视角和数据可视化。 游戏里指挥作战,他作为玩家是拥有上帝视角的,能够随心所欲地纵览全局战况。无论这战场参与的人数有多少,他都可以想看哪里看哪里,任何战况第一时间完美掌握。 然而在现实中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以他指挥过的这么多次战争来看,他只能拥有“指挥官视角”。这就意味着能够用眼睛看到的战场其实非常小,几乎只有“当面之敌”能够引入眼帘,因为他不可能把自己的视野拉到半空中去俯瞰全局。 对于整个战场的形式,守城时好歹还能登上塔楼、城楼来提高一下视野高度,但野战时就基本没辙,只能依靠各种报告来判断。 而这些报告因为战场距离甚至其他原因(如侧面战场到中军之间被切断或陷入了混战),还经常是有延迟的,且延迟了多少也根本说不准,于是就给指挥官造成了更大的误判几率。 为什么古代有很多名将看起来都特别的“天才”,似乎不像是通过学习、研究而获得更佳战果,而在很多时候仿佛更依托于某种天生的直觉? 高务实就认为,这玩意可能真的属于天赋。是天赋让一个人在战场环境异常复杂、自己能“眼见为实”的只有极少一部分时,还能迅速做出最果断、最正确的判断。而这也正是这种“天才将领”更多是出现于骑兵将领之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毕竟你步兵将领就算判断再快再准,但步兵这种依靠阵型作战的部队,本身速度快不起来也是一大限制。所以在高务实眼中,一个骑兵将领是否优秀,最重要的有两点:天赋和经验。 很可惜,他本人在指挥骑兵方面既无经验,似乎也不见得有什么天赋,指望自己带着半数兵力去和图们——尤其是布日哈图还在——的察哈尔汗庭精锐来个草原大决战,他其实也没什么信心。 骑兵对决啊!这意味着他这些年倾力打造的以步制骑刺刀空心方阵体系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能去和这个时代最强的那位蒙古将领比拼骑兵指挥天赋和经验——这可不就是白送? 不过,硬拼虽然明显属于不智,但高务实并不打算硬拼。他摇头道:“为帅者当以全局之力为我所用,而非一军之力。” 他站起身,指了指侧面堪舆图架上挂着的大幅地图,道:“诸位且看,宣府麻总戎所部也在转道向西回师。他此前因为是远征,携带的干粮比我军要充足,暂时还不会有断粮之虞,而其所部在我军东北方向,归化城则在其西南方向。 这就意味着,即便本部堂不给他任何指示,他为了尽快回援归化,也会取直线而往。同时我军若分兵西进,以同样的道理,必然也会取直线西进。如此随着时间推移,麻总戎所部与我军之间的夹角就会越来越小——哦,这意思就是两军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近。 图们定然不知道我军会出现粮草中断,故也不会提前判断出我军丢下了步军,只剩不到三万骑兵向他发起追击。因此,他的作战计划应该是尽快拿下归化,而不会在没有探马探明具体情况的前提下转身与我军决战。 这样一来,察哈尔部得知我军详情时,两军距离最多三百里,甚至可能只有两百里。而此时麻总戎所部的位置应该仍在我军东北方向,距离约二百至五百里左右。 假设图们此时因为发现我军只有不到三万骑兵,决定放弃围攻并击破归化的原定计划,决议回师与我军决战,诸位以为本部堂此时该当如何?” 曹簠“啊”了一声,道:“若是这样说来,只要恩堂引兵往北避开,等图们追上之时,麻总戎所部恰巧就到了啊……” 他说着,忽然发现帐中部分将领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忽然心中一咯噔,连忙补救道:“只是这样做恐怕对恩堂威名略有损伤,不可不察。” “名利不过浮云,本部堂只要胜利。”高务实大摇其头,接着道:“况且以上假设毕竟只是假设,以本部堂的看法,图们未必真会这样做。” 曹簠大为纳闷,问道:“这又是为何?倘若末将是图们,当发现有机会可能击败恩堂之时,区区归化城而已,不取也罢。站在图们的角度,若能击败恩堂,甚至万一运气好,能够俘获恩堂,那就算给十个归化城我也不换啊。” 高务实轻哼一声,反问道:“那么站在图们的角度,他吃了我那么多亏之后,会认为我能给他留下这么大的破绽,让他有机会能在战场上生擒我?你若是图们,你就不怀疑其中有诈?” “哦……是啊,这太冒失了。”曹簠一拍额头,连连颔首:“没错,没错,这破绽过于明显,仔细一想的确是越想越不对劲。即便图们被猪油蒙了心,布日哈图那厮肯定不会轻易‘上当’的。” 高务实见他被说服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我部立刻分兵,本部堂亲率全部骑兵西进,步兵留下等待古北口的补给抵达,完成补给之后再赶过来会师。” 曹簠张了张嘴,本来道理虽然都说通了,但他心里其实还是不愿意高务实有任何一丝冒险举动的。但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没法说服恩堂,只好道:“既然恩堂已有决断,末将也不敢阻挠,但此战关系重大……末将想着麾下也有一支家丁骑兵,斗胆请恩堂允准,让末将跟随恩堂一同西进。” 高务实当然知道曹簠还是怕自己遇险,觉得亲自保护在身边才能放心,但仍然摇了摇头:“你怎能也去,你要是去了,柳河川这边七万人谁来统带?” 曹簠还要申辩,高务实摆手道:“不要说了,你得留下统带大军。至于各路骑兵,本部堂刚才算了一下,发现他们几乎都掌握在几位游击手里。既然这样,本部堂临时指定一下——叶邦荣何在?” 一名皮肤黝黑,看似四十好几的将领站了出来,猛一抱拳道:“回经帅,末将在!” 此人声若闷雷,一听就是勇将。高务实露出微笑,冲他点了点头,道:“此行各路骑兵由你统一调度,可有信心?” “敢不效死!”戚家军老将叶邦荣铮然作答。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东莞光头王”、“萧澄筵”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虽然防疫耽误了不少时间,但今天码完了! 第276章 伐元(廿九)疑云 明军两万八千骑兵打着蒙元经略的大旗很快再次上路,此番行进之中因为不是完整大军,高务实也离开了京华给他准备的马车,恢复到骑马行军的状态。 说起来,高务实离上一次亲自骑马行军也才过去两年时间,想想自己明明是个文臣,谁料现在回头一看,居然也算是戎马倥偬十余载的人了。从这一点而言,自己还真是对得起“文帅”二字。 骑马虽然拉风,类比而言宛如后世开法拉利,倘若是具装或半具装的战马,那更是如开主战坦克一般威武。 不过说实话,长途骑马的感受真不是开玩笑,这玩意儿比手扶拖拉机还颠簸几倍,几个时辰下来整个人离散架仿佛只差一步之遥,刚下马的一会儿走路都似乎大地还在打晃。 更糟糕的是,马鞍这东西虽然是为了方便骑马而配备的,但因为战马的马鞍主要是为了确保坐稳马匹、加强控马能力,所以它的骑乘感受可不是后世某些旅游景点的马鞍那样柔软舒适。 高务实此番从出发到扎营用餐一共四个多时辰,下马的时候感觉大腿内侧的皮都快磨破了,火辣辣地好生难受。难怪《三国演义》里刘备有“髀肉复生”之叹,这才两年时间,自己对骑马的适应性也明显下降了。 高务实忽然想,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李成梁打生打死二十多年,年纪大了之后渐生骄奢安逸之心,或许也算人之常情吧。 他麾下的家丁骑兵在鼎盛时完全不虚与数量相当的蒙古骑兵对阵,可说到底这些家丁仍以汉人居多,并不都是“从小生于马背之上”的蒙古人,谁能真正把家安在马背上呢? 想到李成梁和李家军,高务实又想到李如松。他中午出发前,战前分析时并没有提到李如松,但此刻经过一番马背颠簸,他却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李如松西进的速度可能比自己原先默认的更快。 孙子兵法说:“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本意是泛指所有将领都应该按照战场形势的需要来指挥作战。部队行动迅速时,如狂风吹掠大地;行进从容时,如森林徐徐展开;攻城掠地时,如烈火迅猛席卷;驻守防御时,如大山岿然不动;军情隐蔽时,如乌云蔽日隐秘;大军出动时,如雷霆万钧难挡。 不过其虽然是指将领需要在各种情况下有不同的应对和标准,但事实上绝大多数名将都会在其中某个或某几个层面表现得格外出彩,因此也以其最为卓绝的一面或者数面为人所称道。 就如同眼下大明的一些名将之中,李如松的特点大概都和“猛”字这个特性有关,疾如风、掠如火、动如雷霆。通常而言,将领的指挥风格大多会与其性格相似甚至雷同。 高务实以往在政治斗争中最擅长的便是从对方的性格、利益等方面来判断对方可能的动作,在指挥作战时也常常沿用这样的判断准则。对敌人是如此,对己方自然也可以反推。 李如松的性格那还用说?就是一个字:“猛”。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人莽得一批,上来就是干,怎么快怎么来。 其实这从他原历史上指挥作战的战例也看得出来。在这位爷台面前对阵,你拉开二三十里地,布下左中右三支大军守望相助,李如松多半不会去管你左右两翼,他大概率会直接集中精锐兵力猛攻中军,擒贼擒王,一战了事。 倘若他手底下还有些跑得不那么快的步兵,倒是有可能会在你的左翼与中军之间、右翼与中军之间穿插进去,来防止两翼向心解围。但无论如何,其直接中路突破的作战思想基本不会动摇。 不仅如此,看看碧蹄馆就知道,这位爷台不仅会直接中路突击,而且自己还会冲杀到最前线,简直是楚霸王附体、霍去病还魂。大明此刻能和他有一拼的,大概只剩现在主掌播州平乱的刘綎了,这位也是个亲自砍人上瘾的。 除了作战猛,李如松还特别有荣誉感——这是褒义形容,换个中性点的形容就是自尊心特别强。他当初在山西总兵任上就出过事,具体事情前文有述,这里不再重复,总之就是这位爷台不能容忍自己被“平级”之人压上一头。 好在高务实和他一贯“不平级”,而且他之前回任辽帅之前,在京师勋贵面前切身感受过了高务实的地位和影响,所以对于他是不是会“服管”,高务实基本上还算是持肯定态度的。 不过,这不意味着李如松失去了全部的自主权,他依旧会在自己掌握主动权的方面尽量搞出一些“惊喜”。 比如说前几日高务实下令,将他从捕鱼儿海南部直接西调,高务实这边的秘书们是按照骑兵正常行军速度来预估李如松部行程的,但此刻高务实却突然觉得这个预估可能有很大的偏差。 李如松不会这么慢! 对于他这种性格的人来说,高务实既然是上峰,跟他较量是不可行的,但此次伐元之战光是总兵就出动了六位,此外还有一位地位特殊的禁卫军司令,这总算平级了吧?既然竞争对手有五位甚至六位,那他李如松岂能不争个第一? 争第一是个巨大的挑战,尤其是在辽东镇当前的局面下——辽东镇的副总兵萧如薰可不是他李家的人。 而为了保证高务实不会借机打压自己,他还不得不让萧如薰去拿下了此战到目前为止最为显赫的首功——攻陷察罕浩特。 在这种情况下,李如松就更加需要一场显赫的胜利来自证卓越,而显赫的胜利首先要确保能打到仗啊!如今图们大军西进的可能性已经大到只差最后一个证明消息了,以李如松的性格他岂能不着急赶过去? 当初他刚出兵的时候,可就是为了能对阵图们主力而狂奔去捕鱼儿海提前布置的,如今情况变化,他要想能够抓到图们主力,不得再次上演个千里狂奔么? 千里狂奔这种做法当然是会伤马的,不过倒也没有某些说法那样夸张,动不动就说马会废掉之类。 眼下正值秋季,马草最肥之时,李家军这二十多年又一直以“辽东铁骑”著称,军中的精饲料带得十分充足,因此狂奔归狂奔,只要没把战马过度使用到超过极限,“废马”的概率并不大。 真正重要的问题是会导致这批战马今秋难以养膘,这样一来,今年入冬之后冻毙的危险性大幅提高,二来也影响战马的总服役年限。 这就好比后世的汽车,家用轿车的报废年限和营运汽车的报废年限不同。战马过度使用也相当于是会将“报废年限”提前,而如李如松这般在两个月内两次过度使用,预计这批战马将来至少要少服役两年时间。 不过即便如此,这在李如松眼里也只是个财产损失问题,只要不严重影响当前战事,他都不会太在意——他要是在意这些事,原历史上的李家军怎么会在几年内打到半残?归根结底,其实就在于李如松确实没把“过度使用”放在心上。 想到此处,高务实便趁休息时间把叶邦荣叫了过来,向他询问李如松部如果不惧战马过度使用的话,最快能快到什么脚程。 其实叶邦荣本身有些怀疑高经略的这个假设,毕竟优秀的战马那可是“法拉利”,谁会把法拉利开去玩极限越野拉力赛啊,这不是疯了吗? 不过高经略可不是他能怀疑的。别说他了,就算他的老上司、“恩帅”戚继光,自从投入高经略麾下,十数年来也从没说过高经略半句坏话,连带着以前从戚家军出身的将领们对高经略也有一种莫名的敬重。 那既然高经略这样问了,即便这问题看起来再怎么不合常理,叶邦荣都肯定会如实回答。 出于谨慎,叶邦荣并未张口就来,而是立刻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副由经略行辕在战前下发的小比例战场堪舆图,铺开来放在地上,认认真真比划着计算了一番,然后才谨慎地先问道:“经台,以卑职所知,李总戎此战所率皆是其家丁本部,故而麾下至少是一人双马,不知这消息可属实?” 高务实答道:“属实,据本部堂了解,大抵他当前麾下的配置是二人五马。” 那也就是平均一名骑兵拥有马匹高达两匹半,这在明军骑兵中属于超豪华配置,一般来说只有精锐中的精锐能达到这个配比程度。 当然,高务实自家的骑丁之中,在此前一些战事时被高务实调在自己身边的那些,有时候会满编为一人三马,那是另一回事了。毕竟高务实拥有大明最强大的战马来源支撑并且不缺钱,而在当时的战事中他一般也只调动数千骑,这样的调配不算夸张。 不过此次李如松几乎将李家军最精锐的骑兵家丁全部调动起来出征,总数高达三万余、将近四万铁骑,居然还能保证二人五马,这就很强了。充分说明李家军此时家底之雄厚,以及李如松本人豪掷千金为争胜的个人风格。 叶邦荣也是有些咋舌,但感叹归感叹,他还是很快回答道:“一般骑兵部队正常行军,在中途未发生交战、未发现周围有敌的情况下,通常脚程在四十至六十里左右。 考虑到李总戎所部配置的马匹更为充足,且当前正值秋草肥厚之时,那他所部正常来讲就能跑到八十里。 而如果李总戎正如经台所料,不顾战马秋膘、过度用马的话,他一天走百二十里,甚至再过分一些,走上百四十里也是可能的。” 高务实纳闷道:“只有百二十里或者百四十里么?本部堂此前研究过二百年前的蒙古西征,他们甚至能在较长时间里保持每日行军百八十里,这其中差别是如何产生的?” “蒙古西征时行军竟然如此之快?”叶邦荣看来反倒不了解这些,不过他想了想,很快找到了答案,恍然道:“哦,那可能是因为当时蒙古人是纯粹的轻骑,战马几乎全无具装。另外蒙古人当时马匹极多,这和咱们区别颇大。 经台可能不知道,蒙古人是带着马群一起走的,他们拥有的战马或许和咱们配置得差不多,但挽马之多却远远不是天下任何一支骑兵所能媲美。” 与战马供人骑乘作战不同,挽马是用来运送物资的,甚至包括牵引炮车、辎重车。因此挽马需要的是耐力和力量,而不是灵活性之类。挽马中又细分为重挽马和轻挽马,此时叶邦荣口中的挽马大抵应该是指轻挽马,即帮蒙古大军驮运盔甲武器的那些。 由于蒙古人的挽马数量极其庞大,每匹挽马所需要驮运的物资平均量不大,于是也就不怎么影响速度,故蒙古大军万里西征之时能够做到高速行军,在这一点上可谓天下无人能及。 李如松部的马匹配置再豪华,至少挽马这一块肯定不能和两百多年的巅峰蒙古相比,因此一日百八十里(180里)是不大可能的。 不过百四十里在现如今而言,那也是一个极其夸张的速度了。叶邦荣甚至觉得,即便是此时的图们大汗,除非是亡命而逃,否则也不大可能超过这个速度。 高务实听他一番解释,心里算是有了底。他望着堪舆图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这次若是归化城没有被迅速攻破,只要拖个七八天左右,搞不好又会形成一个三路合围之势。 若是真出现这种情况,不知道图们汗——或者说布日哈图——又会如何决断呢? 打? 如果能打,之前察哈尔部就不会连察罕浩特都不要了,反而选择直接离开。 不打? 原先左翼蒙古的地盘现在都被放弃了,再不打的话察哈尔人还能跑去哪啊? 更何况一旦在归化城周围完成三路合围,手里依然有两万精锐的钟金哈屯会是什么反应?如果她选择出城,配合三路明军直接将察哈尔人堵死在归化,那察哈尔部这次岂不是插翅难飞了么? 如此生死存亡仅在一线之间的局面,以布日哈图之智,难道就没有任何预计?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zdzdzd”、“曹面子”、“云覆月雨”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接通知,明天要送孩子返校再次进行额外的核酸检测(他们前两天检测过一次),我预计小区可能也会再次核酸检测。个人觉得这波疫情可能危险性还挺大的,之后的抗疫工作或许还有不少需要配合的时候。 配合抗疫当然是应该的,不过这对更新或许会造成影响,因此提前通知一下。如无影响或能克复则更新照常,如出现影响则今天就算是提前致歉了,望海涵。 第276章 伐元(三十)请缨 布日哈图对高务实此刻思考中的三路合围自然是有所考虑的,不过他与高务实双方立场不同,所面临的局势也不同,故其担心的事情也有不同的侧重。 与其说布日哈图现在担心察哈尔大军在数日之后可能面临三面合围,不如说他更担心察哈尔那近四十万部民的动向。 无论是在布日哈图眼里,还是在图们眼里,察哈尔汗庭这六万精锐只要铁了心要跑,终归是能跑得掉的,大不了损失一批断后部队。即便明军调动了六十万大军又如何?哪怕因此拼个伤筋动骨,至少主力大军要走依然能走。 明军现在的战斗力相较于二十年前来说,的确可以称得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点无论图们还是布日哈图都不得不承认,毕竟他们此前已经试过好几回了,冷冰冰的战绩摆在那里,拼死抵赖毫无意义。 然而,明军的战斗力再如何提升,也改变不了明军主力始终是其步兵军团这一格局。明军的骑兵部队的确也有很大的提升,比如战马配备比例总体而言翻了一倍不止,甚至骑兵部队的总规模也将近翻了一倍。 可是那又如何?那就代表明军现在足以对蒙古骑兵打出歼灭战了吗?当然不行,哪怕明军骑兵现在拥有火力、射程优势,也只代表他们拥有正面迎敌蒙古骑兵的实力,而论机动性则依旧是蒙古骑兵独步天下。 为什么?不仅仅是高务实已经想到的战马比例、挽马数量之类的明显硬指标,还有其他方面造成的影响。 比较有意思的一点是,随着京华的钢、铁产能逐年提升,以及高务实位晋户部尚书之后对军队的财政投入日益加大,这几年明军获得的军费也在水涨船高。 这当然是好事,但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比如说九边明军的财政富余了之后,又考虑到可能要和蒙古人草原决战,因此除了买马之外,还为明军骑兵提升了装备水平。 武器方面不用他们管,这事儿兵部方面按照高务实的期望,已经给他们统一换装了京华的骑枪,后来考虑到马上拼刺刀实在不太靠谱,又补回了之前的马刀,实行了冷热兵器合用。 与此同时,兵部考虑到蒙古人战损担心的是人力损失,而明军自己更担心的却是高额的抚恤金损失(由高务实在辽东率先实行,后来被推广到了九边),因此又为明军骑兵配备了新式战甲及战马具装。 先说前者,也就是补回给骑兵部队的马刀。这一点上高务实此前算是走了一段弯路,后来发现马刀还是不能省,又给补了回去。补回去的马刀是经过重新设计的,甚至高务实本人都参与了最终定型。 这些马刀以京华骑丁们原先用得最顺手的雁翎刀为基础做出了一些改动,制成短柄、窄刃、微曲的形状,实际上非常像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哥萨克“恰西克马刀”。 由于京华的钢材质量较高,这种马刀长三尺六寸(1.2米),带平行血槽,做到了比号称“天堂之刃”的恰西克马刀略长一点,但仍然维持足够强度。至于重量则如恰西克一样足够轻,全重为三斤一两。 马刀属于武器,增重三斤一两也不算多,还算能够接受,但防具方面可就不同了。 首先是明军骑兵本身的罩甲有了变化。高务实早年玩游戏时还挺喜欢重装骑兵的,毕竟数值都很夸张。不过,随着后来的某些了解,开始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即在东亚范围内而言,重装骑兵用处不大,即便配备,也无需太多。 由于他是管钱袋子,兵部也在他的影响范围之内,于是重装骑兵在明军中的配置比例的确很低,一个万人规模的骑兵部队里头,重装骑兵通常不满一千,大致在八百左右。 明军骑兵重点发展的是“半具装骑兵”。这一点其实本身也契合有明一朝的骑兵建军思想,即骑兵四大宝:软弓、长箭、快马、轻刀。当然,软弓长箭现在被万历二式骑枪取代了,快马则一直都很重视,轻刀也已经补上。 这里说的是建军思想,即骑兵装备还是不能太重,因此过于沉重的两宋式全具装只是少量装备,主要发展重点防护式半具装。 唐顺之的《武编》中,关于大明半具装骑兵,是有明确记载的: “周马之身,最为利害,惟头面胷臆,马面子旧制虽巧,近日符离陈蔡之役,马多被伤,中寿星脑额而死。臣今制为贴额,用绵布衲作一片贴在马面子内额脑之间,脱遇矢石可透铁面,尚有铁额可隔此马面,所以合用贴额。 大全装鸡项大而秋钱小,或暑月闷热,雪雨氷结,彻去秋钱,尚有鸡项可蔽肥肉。此马甲所以合用,小全装我军马甲,甲身例是垂下过防一尺许。” 据此可见,明军骑兵马匹的主要装备分为了如下几种:马面子、鸡颈、马身甲、胸甲等等。 “马面子”是一块狭长的金属制的护面,上面开有眼孔,主要保护马匹面部,与马匹额头等大,内里经唐顺之改进后有棉布用作贴额;“鸡项”其实是一副马颈部的护甲,由甲片缀成,前面有搭扣可以扣上;“马身甲”即是马匹身上的主要甲胄,约莫与马匹等长。 这就是典型的换了思路。五代两宋的重骑兵除了在冲阵、接战时具有一定的防御优势外,对于骑兵的特质是有所牺牲的,而大明的半具装骑兵,在恢复了骑兵原有的机动性的同时也保留了不错的防御能力。 相比两宋时期的重骑兵,明军马铠覆盖面积有很明显的下降,搭后等大片甲胄被废弃,更加注重机动性作战,同时明军骑兵作战时也具有很好的破阵功能,以及更擅长小规模接战。 不过以上都是理论数字,实际上在唐顺之改进半具装之后很长时间里,明军骑兵真正能以此标准配备的,差不多只有各家将领的家丁。这就造成明军骑兵早几十年的着甲率相当堪忧,甚至除了骑兵本人穿戴罩甲之外,已经不习惯给战马披甲了。 然而随着高务实的逐渐掌权,明军恢复了这些半具装骑兵的配置,甚至还对一些具装部件进行了优化。 这些事情过于详细,说来比较无趣,不如直接报个标准好了:原先的半具装骑兵,全套装备重量约为二十四斤出头,加上早年的骑兵武器与现在有所区别,骑兵全负重大概在三十斤到三十二斤左右(不计算难以确定的人体重量)。 经过京华铁厂与王氏兵工厂的通力合作,现在骑兵半具装重量为二十一斤,马刀约三斤,相比数十年前王顺之时期降低三斤。然而因为武器的变动,如今骑枪约七斤,携带弹药约三斤,全身合计约三十四斤,相较于当年反而重了两斤到四斤,折中算做三斤好了。 别看和唐顺之时期相比只是重了区区三斤,但这种对比其实不过是家丁骑兵的感受。对于早已不习惯披甲的骑兵,然他们重新披甲,实际上是一下子重了十几斤,已经可以明显影响到骑兵的速度——无论行军还是作战。 而蒙古骑兵呢?为数不多的重骑兵负重没必要比,毕竟蒙古人现在资源受限,重骑兵也越来越少,尤其是当上一次在辽东时蒙古重骑兵冲阵被正面击败,痛定思痛的图们汗已经把重骑兵裁撤得只剩点象征意义,不提也罢。 其核心主力的轻骑兵负重是多少?十五斤到十六斤。至于为什么是这个数,其实说起来和高务实的关系很大。 随着明军火器质量稳定性的提高,以及火枪射程的一点点加大,布日哈图发现蒙古骑兵在明军面前着甲的意义已经越来越小——明军除非打不到,但凡打到几乎都能破甲,那要这甲胄何用? 这就好比全世界的盔甲发展史一样,盔甲从越来越重到逐渐消失,引起变化的最大因素就是火器的发展。 在冷兵器时代,武器发展了,盔甲随之增重,双方勉强还能持平;到了热兵器时代,武器威力呈指数发展,但盔甲的增重却不可能如此——毕竟人也好,马也罢,负重能力是有限的,不可能无限制加厚。 那怎么办?我也发展武器呗!至于盔甲,丢掉得了,反正也没啥用了。 但蒙古人现在没法发展武器,于是作为应对,只好捡起老传统,打不过我还跑不过吗!于是察哈尔蒙军干脆丢掉盔甲,专注于减重,继续强化本就很强的机动性。 什么叫蝴蝶效应,这大概就是蝴蝶效应的一种展现了。大家都不是木头,你变了,我打不过了,那我要是还不变,岂不是在等死? 正是因为双方的这些变化,处于弱势地位的布日哈图比高务实更加敏感。因此,当高务实还在想着“现在老子打得过了”的时候,布日哈图早就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所在——他现在不怕跑不过。 这一战发展到现在,高务实始终在想的是如何包围察哈尔人打歼灭战,而布日哈图一开始就知道硬拼没戏,说服了图们大汗连察罕浩特都不要,直接玩了一手金蝉脱壳,向西跳出包围圈,脱离战场。 高务实想要继续反过来包围,布日哈图自然能猜到,但那无非是继续跑罢了。至于攻打归化城,这只是布日哈图大计划中的一部分,其重要性大致在“能打下最好,实在打不下问题也不大”这个层面。 布日哈图最大的隐忧是那近四十万察哈尔部民要如何逃离清剿。虽然现在高务实明显还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一门心思还是针对察哈尔这六万大军的歼灭而来,但明军虽然追不上察哈尔蒙军,却总比四十万部民跑得快——部民虽然有马,但他们还有很多牛羊啊,牛羊可没马跑得快。 布日哈图此刻已经随图们大军抵达归化城,城中明显收到了消息,早已关闭城门。城楼上站满了手持弓箭,虎视眈眈的土默特蒙军。 布日哈图不知从哪弄了个明显是京华所产的老式单筒望远镜,端起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摇头道:“城中守备颇为森严,看起来我军到来的消息至少传来归化一日以上了,偷袭强攻之想已不足取。” 图们冷哼一声,道:“必是沙城走漏的消息——唉,要不是你非要在那儿走漏消息,本汗觉得偷袭归化一事没准还真能成。” 虽然作为大汗说出这话是一个很重的指责,但布日哈图地位特殊,不慌不忙地道:“这也是迫于无奈啊。大汗,若我军的行踪长期不为明军主力得知,谁知明军会不会把几十万大军铺展开来大肆搜寻? 大汗,万一被他们发现了部民迁移行踪,想着反正抓不到我军主力,干脆拿部民开刀,那我察哈尔部可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其实图们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然之前也不会同意在沙城只收那点物资便放过他们。布日哈图之所以让他这么做,就是要让明军知道他们已经在朝归化而来,逼迫明军回援。 这种打法和两三百年前蒙古帝国鼎盛时期的作战某种程度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关键就在于要牵着敌人跑,让敌人疲于奔命——在耐力赛中,蒙古人可是自信得很。 “现在怎么办?”布延台吉在一边忍不住问道:“归化城到底打不打?” 图们没有说话,而是转头朝布日哈图望去,但一时被风沙呛了一口,忍不住咳嗽起来。 布延台吉和布日哈图都立刻叫了一声“大汗”,好在图们立刻摆了摆手,清了清嗓子,摇头道:“无妨,风沙而已,不碍事。布日哈图,你来说吧。” 布日哈图看了大汗一眼,见他似乎的确只是呛了一口风沙,于是道:“归化自然是要打的,不仅要打,而且还要做出志在必得之势。不过相较而言这些都只是假象,我军当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们要集中精兵,去袭扰那位高太师的经略本部,争取让其他几路明军都受些惊吓,急着去解救这位明军的精神寄托,从而为部民迁徙创造条件。” 布延台吉深吸一口气,转头朝图们道:“大汗,此事请交给我去办。” 图们知道他的用意:继承大汗不仅看血统,要坐稳位置还得有威望,尤其是在当前这种危急局面之下。 不过,率领一支远少于明军数量的所谓精兵去袭扰那位大明第一文帅,这其中的危险性不言而喻,万一要是出了点什么意外…… “大汗,请准臣与黄台吉同往。”关键时刻,布日哈图忽然主动请缨。 图们大汗松了口气,悄悄咽了口吐沫,尽量把声音放平静,颔首道:“好,你们去吧……要带什么人自己去挑。”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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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由于经常身处与敌人最先发生冲突的环境,风险也是极大,若事有不谐,往往是第一批被捉和被杀的对象。所以,朝廷和边关将领给夜不收的待遇相当优厚,如若被杀或受伤,抚恤十分丰厚,这也与其从事的高风险作业是成正比的。 对此,《明实录·英宗正统实录九》中有记述:“沿边夜不收及守墩军士,无分寒暑,昼夜瞭望,比之守备,勤劳特甚。其险苦艰难,比之别军悬殊,若非加厚优给,何以责其用命?” 在土木堡之变后,也先挟持英宗来到大同城下,要求守将郭登开门迎接。郭登一边虚与委蛇,一边则暗中组织营救方案,而其所考虑使用的力量正是夜不收。 英宗来到城下当晚,“夜不收”就成功渗透进了瓦剌营地的核心,并联络上了代英宗传达信息的袁彬,欲当夜就将英宗带回城中。没料到的是英宗怕死,不敢跟着走,只能作罢。 具体情况也有记载,即当地夜不收杨总旗密告袁彬道:今夜有五个夜不收来,密请爷爷石佛寺去,待他寻不见时,便乘间入城去。 [注:这里的“爷爷”即指英宗,本书开头没多久就解释过明朝人称呼皇帝有多种说法,“爷爷”也是其中之一,乃是“万岁爷爷”的简称。只是本书中若这样写,可能有些朋友觉得别扭,故未曾采用。] 由此可见,夜不收的计划其实还是比较周密的,是打算先把英宗带到城外不远的石佛寺,等到瓦剌寻英宗不见,内部出现混乱时,夜不收再趁乱带英宗入城。 可惜当时英宗的回答是:“此危事,使不得。先在土木时不曾死,我命在天,若万一不虞,如何好?”[注:出自《北征事迹》卷18,可能是英宗的原话。] 在敌营千军万马之中,准确找到并救出皇帝,此非寻常之事,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办到的,尤其是万一事败连累到英宗,郭登几乎不可能不受牵连,而且这一牵连恐怕就是掉脑袋的大牵连。如此反观就会令人震惊,到底夜不收部队有多强大的能力,可以让郭登有如此信心? 其实明代史书中对夜不收多有记载,这里随便选取两段内容来看,如“夜选乖觉有胆之人,各藏牛角短弓、猪杆小箭,待虏熟睡,将马拴住,攒簇以药淬箭,临到跟前,或十步,或五步,暗行刺射,战马一中,无不死者,亦古人夜解贼鞍马之类也”。 这一段是简略描述夜不收破坏敌人的战略资源马匹,削弱其机动能力的一种做法。 又有“遣夜不收乘夜斫其营,杀七人,贼逐乱,获其马匹、器械”。这就相当于斩首行动并乘乱进行破坏工作了。 可见,类似的袭扰破坏工作,对于夜不收而言并不少做,活脱脱就是后世的特种作战部队。土木之变后夜不收居然能潜入敌营与袁彬接上头,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成功,所以郭登才能有如此自信。 《明实录》中还记载了一件夜不收的英勇事迹,讲的是遵化卫的夜不收百户张大川。此公与另一人在出外巡查时,与蒙古四骑突然照面,两人与之交战,敌人被张大川射伤后弃马逃走,边关守将上报张大川功绩后,当时的皇帝宣宗还特地将他召到京师询问细节,并给予了他嘉奖。 当年二打四还把人打得落荒而逃,如今夜不收与对方探马照面反而吃了亏,高务实不得不重视。尤其是当他把吃了亏的夜不收总旗杨某找来问明了当时情况之后,更发现问题不止一点,至少有两点。 其一是再次肯定了对方来的是察哈尔汗庭精锐,因为杨总旗表示今天与他们碰上的那支蒙军探马,盔缨是用白色马尾制成的——这个白色可不一般,象征的是“九斿白纛”的那个“白”。 也就是说,来者是蒙古大汗的亲卫,或者亲卫队的探马。 与大明皇帝的亲兵“大汉将军”只管高大帅气不同,蒙古大汗的亲卫虽然也有从各部首领家族之中挑人的传统,但那些人做亲卫一般是去镀金,真正做事的几乎都是从各部百里挑一而来的佼佼者,厉害一些理所当然。 不过在高务实看来,大汗亲卫厉害不厉害倒不是关键,关键是大汗亲卫出现在此,意味着自己之前的判断出了差错,而且还是很严重的差错。 根据杨总旗的报告,今天和他们照面的是一个“白缨百人队”,也就是差不多为一百人左右。而当时他带领的夜不收就是他自己的一个总旗,人数为五十六人,双方人数差不多是二比一。 对于夜不收而言,一比二的劣势兵力并非不能打,所以杨总旗当时也没慌,甚至还主动试探性的逼近对方,打算试一试对方的成色。 孰料对方似乎也有与杨总旗同样的想法,双方从几里外互相发现开始,就不约而同地朝对手靠了上去。不过接下来,双方的对战思路却出现了明显的差异。 由于夜不收是明军的绝对精锐,杨总旗手里这五十六人装备非常好,除了前文提到的万历二式骑枪、整套半具装、新式马刀,他们还按照夜不收的习惯配备了骑弓、毒箭、淬毒匕首等物,甚至还有防水的火折子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按照杨总旗当时的想法,对方靠过来进入骑枪射程之后,先给对方来一发骑枪“齐射”,然后换骑弓毒箭招呼。此时自己这边肯定已经开始助跑提速,于是顺势再换马刀,双方硬碰硬短兵相接,来一场血的较量。如此也算不枉费这辈子赶上一场这般重要的大战,哪怕就是战死了,那也是死得其所,足以含笑九泉。 然而意外发生了,对方的白缨百人队一开始是正朝着杨总旗他们而来,但相距约两里左右时便忽然一分为二,做出左右绕道的动向。 其实这种战术对杨总旗而言并不陌生,甚至觉得有些老套。他根本不理会另外一支,只选定了自己右翼的那支分兵杀去。 选择右翼,是因为如果有需要回头想左翼那支白缨亲卫放箭,己方同袍用左手开弓的情况下会比较顺手,无须大幅度扭转身体或者调转马头。这些都是夜不收多年的经验,杨总旗做出决定甚至不需要多少思考。 不过接下来局势的发展却和杨总旗所想有些出入。右翼这支蒙古白缨亲卫分兵之后,面对朝他们杀过来的明军夜不收并未选择迎击,从而给左翼那边创造背后冲杀的机会,反而明显地进行了强行加速,带着一道斜斜的轨迹试图与夜不收拉开距离。 这一手就有些出乎杨总旗所料了,正如刚才提到的,杨总旗本以为他们应该当面迎敌,给另外一支白缨亲卫创造出从明军后方进行夹击的机会,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作为堂堂大汗亲卫居然会根本没交战就要开溜。 当然,杨总旗虽然有些意外,却也不甚在意,甚至还有些傲然自得——大明与蒙元果然是攻守相易了,连蒙古大汗的白缨亲卫现在都已经不敢一战。 接下来就成了双方你追我赶,前头一支白缨亲卫在跑,后面明军夜不收在追,而夜不收的背后又还有一支白缨亲卫死死咬住不放。 追了一会儿,杨总旗发现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前方的这支白缨亲卫咋一看好像是在撒丫子狂奔,但其实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对方似乎非常巧妙的控制着马速,精确地让他们始终保持在万历二式骑枪的有效射程之外,但却又不至于会把夜不收给甩掉。 杨总旗心中暗道不妙,回头看了一眼后方那另一半白缨亲卫,赫然发现他们也保持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距离——回头开枪肯定也打不到他们! 虽然场面上自己并未出现劣势,双方甚至都没有任何一点伤亡,但杨总旗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不好,落坑了! 从军二十来年的杨总旗平白惊出一身冷汗,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希望摆脱这种明显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不利局面。 不久,他忽然摸出一个竹哨,用尖锐的哨声吹了个两短一长,一直在快速奔跑的夜不收开始逐渐降速。同时,在随后他的大声呼喝下,夜不收总旗调整起跑得略有些散乱的阵型来,最后停下来摆出一个四列纵队,两列朝前,两列朝后。 这不是一个常见的骑兵阵型,而更像是这些年兵部大力倡导的步兵阵列线。杨总旗到底是精锐夜不收出身,颇有点后世伞兵常说的“长于在包围中作战”之风,竟然把步兵阵列线战术用到骑兵身上。 这一手似乎也出乎白缨亲卫指挥官的意料之外,前后两支白缨亲卫也很快停了下来,而且明显地犹豫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白缨亲卫先动了,杨总旗当面那半支白缨亲卫开始以右翼斜切方式移动并尽量提速。杨总旗微微眯起眼睛,知道对方要用蒙古弓骑兵经典的斜射脱离战术了。 因为万历二式骑枪有射程优势,他不太担心这个,而是冷静下令,准备齐射。 果然最后是夜不收先打响战斗,二十多杆万历二式骑枪先发动了一轮齐射,但此时杨总旗发现对方已经有所准备,当面的五十名白缨亲卫已经抢先一步全体做出了“镫里藏身”动作,将自己的身体藏在马腹另一侧。 他们的战马保持着原先的方向不变,很快他们也射出了第一波抛射箭雨,大多比较准确地落在夜不收阵势当中或者附近。 此时夜不收因为来不及装弹,早已换了骑弓在手。他们原本是打算在火枪齐射之后立刻换骑弓再来一次齐射的,但此刻天降箭雨,骑弓却不如马刀,发挥好还能拨开抛射落下的箭矢,以至于一下子就有四人中箭。 好在骑弓不如步弓威力大,而抛射的威力又比直射更弱一点,所以说是说四人中箭,其实只有一人受伤,另外有两匹马被射中,但也一时没死。 相比起对面的白缨亲卫,总伤亡似乎更大一点。杨总旗目测至少有三人落马,其中一个运气比较背,落马之后居然被后面跑来的战马踩中,一般来说应该是活不了了。 然而杨总旗仔细一想,却发现自己也没占便宜。对方虽然是损失三匹马和一个人,但自己的兵力只有对方一半,中箭的一人被射中臂弯,命虽然保得住,但战斗力没了。而中箭的两匹马如果不及时救治,接下来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了。 如此一对比,对方仅仅比己方多损失一匹马,这买卖岂不是亏了? 果然,后方那支白缨亲卫见状,也同样发动了一模一样的攻势。这次的交换比也没多少差别,对方损失两人三马,己方损失一人两马。 而更大的问题还在后头——骑枪来不及装弹,对方已经立刻发动第二轮斜切抛射,而此时夜不收也只能用骑弓还击了。 杨总旗暗道不妙,这样打要坏事,如果不能逼对方短兵相接,那自己就非走不可,否则迟早被他们一个一个磨掉,直到战败。 又是一声哨响,夜不收再次变阵。这一次夜不收以最快的速度摆出了典型的锋矢阵,趁着前方白缨亲卫正在斜切的过程之中,连助跑都省略掉了,直接拍马强行冲锋,会不会伤马已经不在考虑之中。 已经加速起来正在斜切的前方白缨亲卫因为提前镫里藏身,错过了发现夜不收冲阵的动向,等他们听到远处另一部分白缨亲卫吹起牛角小号示警时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来不及”并不是指被杀到跟前,而是他们的斜切战术原本是要转一圈回来继续侧身抛射,所以有个明显的弧度,这一下子斜切完成实际上就把背后暴露给了夜不收,反倒被夜不收们一波箭雨射中好几人。 杨总旗此刻才发现,对方堂堂白缨亲卫,居然都只穿了皮甲,被这一波箭雨一次报销了至少六个。 不过好消息也仅止于此,由于“阵列线”没了,后方那另一半白缨亲卫得以将斜切转为直接逼近。镫里藏身的抛射也换成了一波直射的箭雨,同样射中了至少三人,好在明军的新式骑兵罩甲重点防御还算靠得住,虽然北上插着箭,居然只有惨叫却没人落马。 另外这波箭雨还导致几匹战马的马屁股上中了箭——但因为有马铠,一时搞不清伤势是否严重,只是吃疼的战马有些难以控制,让本来人数就不多的这个小锋矢阵有点走形。 不能这样打了,这样打只是拼消耗。虽然自己一方论交换比并不吃亏,但对方人多,后备的战马也多,拼下去肯定不划算。而且杨总旗还有一种担忧,那就是蒙古人似乎想出了和火枪骑兵对抗的办法,这法子虽然也会有不少损失,但至少能用。 这一发现对于夜不收而言,是必须回去提醒上峰才行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特斯拉的漏电保护器”、“胖带纸”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卅二)寻因 大营已经扎下,拒马鹿柴也已架好,高务实匆匆用完便饭,召集麾下将领商议今天下午发生的几起遭遇战来。 由于只带了骑兵,而明军军改之后,大多数骑兵除了主将直隶,多掌握在各游击将军之手,故此时与会人员全是各处游击。 这些游击分别有:蓟镇领班游击将军叶邦荣、昌平游击将军赵梦麟、宣府坐营(游击衔)颇贵、蓟镇总兵标下左营游击将军徐龙、河间领军游击将军金秉钺、保定车营游击将军佟养中、定州领军游击将军吴嗣勋、天津海防游击将军陈蚕。 一共八名游击将军,分掌高务实此刻麾下的两万八千骑兵,各自将兵三千至四千左右,充分说明大明此时的军改远未完成——这里头带兵最多的叶邦荣手下有四千五百人左右,最少的陈蚕手里仅只两千,但偏偏他们俩手下的兵还都是满编的。 换句话说,现在的这些编制都是“因地制宜”。即先考虑你所在的职务、驻地大概需要多少人,然后朝廷就给你多少编制,根本不是什么标准化的作战单位。这种情况甚至比后世日本搞“甲种师团”、“乙种师团”的思路还要乱得多。 对于略有一点强迫症的高务实而言,这是很让他脑壳疼的事,因为这一来就导致有时候连调兵都不太方便。 你首先得明确你要调的这支兵到底有多少人,武器装备的配置情况是怎样的,甚至有时候还得弄明白对方是否满编,是否经过第一轮军改整编并进行过诸如马上齐射、马上回旋及装弹(类似蒙古军斜切,在射击后的大转圈过程中装弹)、下马列阵齐射等各项训练。 应该说,如果来指挥他们的是他们各自的总兵官,那么总兵应该是清楚他们部队的大概情况的。 然而大明流行的是文官领兵,似高务实这种研究过历史也亲自带过兵的文官,好歹还知道这些东西需要做功课。但如果换了有些自以为是的文官去领兵,可想而知会搞出一些什么骚操作——反正瞎指挥嘛,既不知己,也不知彼,我就凭感觉来!诶,就是这么牛。 一众游击在高务实这位堂堂经略面前自然老实得很,连在军中一贯以桀骜著称的蒙古族将领颇贵,此刻都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看来只要高务实不开口,大家显然打算将泥胎木偶装到底了。 “蓟镇夜不收今日小战,战况如何诸位都知道了,都有什么看法啊?”高务实心里有事,但面色如常,语气也是平平淡淡,不现喜怒。 众游击谁都没有抢先开口,互相飞快的瞥了一眼,又各自低头,似乎觉得经略大人没有透露态度,自己很难拿捏开口时的分寸,那还不如先装傻,看看情况再说。 高务实似乎猜到了会是这样的局面,也不动怒,目光微微一转,望向蓟镇总兵标下左营游击将军徐龙,直接点将道:“徐游戎,既然是你的兵,那就你先来说吧。不用拘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本部堂行事之风你们都是知道的,战前军议和战后总结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说得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也都没关系。” 话是这么说,在高司徒的军议和总结会上的确没有谁“因言获罪”过,不过要说完全没关系,那肯定不可能。 最起码,你要是说得言之有物且句句在理,高司徒肯定能高看你一眼吧?反之,你东拉西扯说了半天却没一句在点子上,高司徒虽然未必怪你,但肯定就不会那么看重你了不是? 但徐龙既然被点了将,不说话肯定不行,推卸责任更不行——高司徒是出了名的不怕手下人犯错,就恼手下人知情不报。 在这些游击们心中,高司徒他老人家在朝中给多少人挡下过刀子,大家心里是清楚的。他虽然是名门文魁的出身,却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很多因为一些小事被弹劾的人,都是被高司徒或自己出面,或授意其他实学派官员出面给拦了下来,再让司礼监的某些大珰在皇上面前说一说,基本上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事后免不得收到他老人家的私函,吃上一通挂落和警告。 至于屡教不改的人,自然也是有的,不过那样的人显然也就没机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了。 “今日末将麾下夜不收与察哈尔汗庭白缨亲卫交手,从杨廉敦及他手下人事后的报告来看,其与对方的战损比约为我二敌三。考虑到夜不收是我军精心练就之精锐,我方算是吃了些亏。 尤其是最后夜不收想要脱离交战,却不料竟被对方死死缠住许久,虽然未曾造成更多的战死,却又有七人见彩,据此可见问题。” 高务实点了点头,算是对他这段开场白的肯定,然后道:“展开说说。” “是,经台。”徐龙是陕西东调的将领,不算高务实在军中最核心的宣大嫡系,因此不敢厚着脸称高务实“恩堂”。 他清了清嗓子,道:“夜不收吃了亏,首先末将作为主官是有责任的。这说明蓟镇夜不收依旧更擅长于轻骑出塞、隐蔽探寻等事,对于此前军改后的一些要求还做得不够好。” 高务实微微垂下眼皮,但没有说话,仍旧一副倾听的模样。 徐龙本来是希望说到此处能等来高务实一两句评价,无论这评价是好是坏,总有助于自己掌握接下来的分寸。可惜高务实偏偏没说话,他徐游戎显然不敢明言相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心情恐怕和几百年后的战场上被迫以血肉之躯硬趟地雷阵的人差不多。 “经台明鉴,这两年军改,就数骑兵方面改得最为频繁,增马添甲换兵器,这样一来所有战术也都要跟着变。 实不相瞒,末将到任蓟镇仅一年三个月。前番他们练过的项目,末将因为心里没底,也不敢疏忽,到任之后便又练了一遍,测了两次,这才开始进行后续训练。 然而没过多久,又连续接到兵部及制军、抚军、总戎等衙门数次三番的各类指示,其中一些指示甚至还有冲突……” “什么冲突,举个例子来。”这次高务实总算开了金口,虽然是打断他的话,但徐龙不仅不生气,反而松了口气。 “是,经台。”徐龙立刻答道:“譬如说去年九月时,兵部先下达知会,告诉蓟镇各游击,说经商议认为骑兵仍需配备马刀,故下发足量新式马刀,仍命我等‘依旧练习’。 到了月中,制军衙门下令,要求马刀刀术以昔日戚总戎在任时所传授之法习练,凡蓟镇之兵只练辛酉刀法。 经台明鉴,此令下达之后,别部如何反应末将不知,但我部闻讯立刻哗然。何以?盖因戚总戎昔年所传辛酉刀法乃是步战长刀之术,其需以双手共执一刀。 此刀长足五尺,后用铜护刃一尺,柄长一尺五寸,共六尺五寸,然重仅二斤八两。其与此前所配发之马刀形制全然不同,刀法自然也绝不相配。 于是过了半个月,总戎衙门又来了新令,虽然没说不练辛酉刀法,却要求我等另习一套刀法,据说为土默特已故名将脱脱(恰台吉)所传。此刀法极简,仅有三式,曰‘拖刀’、‘抹刀’、‘格刀’……” “此刀法本部堂亲眼见过,你不必详述。”高务实摆手道:“后来呢?” 这套刀法高务实的确见过,而且是恰台吉当年受他邀请,亲自演示给他看的。这套刀法简单归简单,不过与其说是“刀法”,其实不如说是一种用刀的技巧和思路。 简而言之,这“三式”的前两式是进攻性的,后一式是防守反击性的。而无论哪一式,基本思路都在于借马势为己力,以便于“轻松杀人”。 这三式之中最典型的借力杀人就是“拖刀式”,其与后世电视电影中蒙古骑兵冲入敌阵之后左一刀右一刀的乱砍乱杀完全不同。它是反手持刀[注:刀刃朝前,从小拇指侧伸出则为反手。],整个刀背用手肘和前臂完全顶住,后臂侧平举而稍稍内收——然后几乎保持不动。 也就是说,这一式在战斗中只需要调整举臂的高低,刀锋的力度全看马速,马背上的骑兵本身几乎不向前发力。而由于手臂手肘顶着刀背,既可以避免虎口震伤,又可以确保动作始终不变形。 这一式刀法显然不是大将单挑的招式,而是成队骑兵冲阵所用。好处就是一次冲阵击穿敌阵之后,己方几乎没有体力损失,而杀伤力却高得惊人——战马冲过去有多猛,你这一刀就有多猛。整个马队冲过去,就仿佛是收割机开过了小麦地。 另外两式虽然各有区别,但大原则上都是利用马势为自己所用,或借力卸力,或借力杀人。总之都是尽量避免自己用力强拼,而造成一种对方自己往你刀口上撞的趋势,籍以确保己方骑兵永远在“耐力”这一项上占据显著优势。至于具体动作,这里就不一一详说了。 徐龙见高务实连具体的刀法都见过,心里倒也有几分吃惊,暗道“高司徒果然知兵,竟连士卒操训之法亦知之甚详”。好在吃惊归吃惊,他在这件事上倒是毫不心虚,着意恭维了两句之后便言归正传了。 “经台明鉴,似这等两衙意见相左之事,短短半年之内发生了数次。刀法争议之外,其他方面也还有不少,具体到夜不收这里也有一些。例如夜不收原本主要是在平时出塞收集情报之用,但在战时到底应该如何使用他们,又如何为他们配置装备,这也是有争议的。” 高务实这次略有些好奇,问道:“都有些什么争议?” 徐龙这次却偏偏让贤了,转头看了颇贵一眼,道:“经台,颇游戎亲自参与了这一争议,此事要不请他来详述?” 高务实便朝颇贵看去,道:“颇游戎,那你来说说吧。” 颇贵见徐龙把这倒霉差事推到自己头上,心里大为不满,但当着高务实的面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苦笑道:“恩堂,徐游戎这是在说末将出了馊主意呢。” 高务实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奇道:“此话怎讲?” “之前呢,夜不收基本上是不披甲的,其中马是完全不披甲,人也只穿皮质比甲。至于武器,以往夜不收是不用火器的,因为这玩意儿声响太大,不符合他们平时的差事。 夜不收当初随身三件宝分别是骑弓、马刀和匕首,而且这马刀也不是去年下发的那种,而是蒙古刀,相对来说要短一些,同时也更弯。 去年骑兵武器和具装大幅变动,末将虽然是蒙古人,但末将自己试了试,发现新式马刀虽然未必适合冲阵,但如果是小股骑兵互相陷入肉搏则明显更有优势,于是末将主张换装新式马刀。 另外就是具装问题,这事儿制军衙门说东西发了,但各部应按照各部的情况来考虑是否换装。总戎衙门则说既然是兵部的命令,那自然是都得换的,不容例外。 整体来讲,我军有射程优势,而达军(即鞑军)弓矢难以远距破甲,故末将认为披甲作战能有效降低伤亡,因此末将当时坚持骑兵全部换装,包括夜不收。 至于为什么要包括夜不收,是因为末将觉得夜不收平日一般是做探马之用,探马又最容易和敌军探马陷入小规模遭遇战。如此则披甲更有机会在冲突中活下来,把有用的消息传回军中。 当时也有不少同袍反对,例如徐游戎便是反对的。他认为夜不收首先要隐蔽,其次要跑得够快、够远,披甲对这些都有影响,因此他反对披甲。” 高务实眼珠一转,瞥过徐龙,徐龙只是点了点头,朝高务实微微躬身,简单地回答了一个“是”字。 今天的夜不收是披了甲的,可见这次争议是颇贵赢了。高务实心中也有点怀疑,到底是颇贵另有道理,还是他仗着宣大嫡系出身,将徐龙的意见强压了下去? 因此他便问颇贵:“那你又是如何看待这些的呢?” 颇贵叹了口气,道:“末将自己就是蒙古人,有些事末将……只是不便明说。” 高务实摇头道:“你出身蒙古,是蒙古族,但却不是蒙古人——你是明人。所以,没什么不便明说的,只管说来,本部堂洗耳恭听。” “洗耳恭听”都来了,颇贵自然不敢不说,因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就算夜不收是我军精锐,可即使是夜不收,即使是不披甲……难道真到了要和蒙古人比谁跑得快的时候,夜不收就有胜算吗? 恩堂,末将三岁时连走路都还走不稳当,就已经被家里人天天放在小马驹背上骑着玩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nakedman”、“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我叫宁博”的14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卅三)决心 颇贵这样一说,高务实就明白了,本质上他这样的思路算是一种差异化竞争,当然也可以说是错位竞争。 大明和蒙古比骑术,这显然有先天性劣势,而且即便是后天,这劣势也依然存在。人家是以马代步的民族,人人骑得快马,大明虽然人口众多,可能骑得上马的人占比才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大明要长期维持十几万骑兵本来十分肉疼了,作战之时焉能不金贵着些。每一个都是宝贝,又怎敢随意挥霍?所以,当然要优先考虑提高抗性,力求先不被人消灭,再去研究怎么打赢对手。 按照颇贵的说法,高务实估计他的意思,就是一旦骑兵对战,那就就和蒙古人耗。 当然,他这里的“耗”和蒙古人作战思路中的“耗”是不同的。蒙古人的“耗”首先是要保持着己方小伤亡,然后哪怕对方伤亡也不算大,但只要明显大于己方就行。 原因就和脱脱那套刀法的用力技巧有关,蒙古人骑战并不会让自己很疲惫,所以他们耗得起。哪怕一次斜切只打掉你几十个又如何,我打你十波、二十波不带休息的,此时你怎么说? 而颇贵的应对办法就很现实:我大明现在因为火器进步有了射程优势,你来斜切一轮虽然很快,足以在受到高伤害之前射出一轮箭雨。但如果我方骑兵都已经半具装,那你这箭矢伤害就被大大降低,通常只有倒霉蛋才会在这种情况下被直接射死。 反之,蒙古因为被大明经济封锁,生产力下降极其严重,已经退化到炼铁都几乎无法进行。战前的察哈尔只有很小的几个铁匠铺,它们靠着早年从大明掳掠的铁匠勉力进行一些工作,大规模制造各式铁甲完全是奢望。 再加上明军火器的进步,在有效射程之内的穿甲能力大幅提高,很多时候着甲与不着甲差别并不明显。 因此,边军的夜不收和锦衣卫北镇抚司方面都已经提醒过,说察哈尔骑兵的备甲率可能已经大幅下降,原有一些甲胄上的铁甲片都被重铸之后制成了马刀、马镫、马蹄铁、箭头等物。他们由此判断,“将来”开战时的察哈尔骑兵将彻底变成皮甲骑兵甚至无甲骑兵。 此消彼长,乾坤互换。颇贵作为一个蒙古族出身的明军将领,对蒙古战术的了解自然是深入骨髓的,反过来对于如何克制他们也有准确的判断。 你想游击我任你游击,但只要你敢进入我的有效射程,我就能扛着箭雨用弹丸打爆你。 想拼消耗我陪你消耗,倒要看看咱们到底是谁耗不起。漫说打出个一比一的消耗我大明稳赚,就算不幸只打成二比一,可我大明也照样不虚你察哈尔! 蒙古人现在最麻烦的是什么?生产力吗?不是,他们最麻烦的是人口不足啊! 察哈尔明知道今年会被大明联合一堆帮手来围殴,却也硬挺着没有真的搞“妇孺皆兵”,这是为何? 因为六万多军队已经是察哈尔的极限,再把其他人也征集到军队中,那就连放羊都没人了。别到时候仗打完了还没战死,回头一看居然发现只能饿死了,那可真是……这次第,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过他这套想法,徐龙显然不认同。虽然在高经略当面,徐龙言语态度上不敢造次,但颇贵说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道:“颇游戎,你这法子确实能保证不输,但若真按此来做,却永远别想大胜。” 颇贵本要反驳,高务实伸手朝他虚虚一压,将他的话压了回去,反而转头朝徐龙微笑道:“徐游戎有何见解,只管说来听听。” 徐龙见高务实并未有什么偏袒的迹象,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是,经台。” 他清了清嗓子,又道:“若只说面对察哈尔骑兵保持不败,那朝廷根本无需骑兵!如今步兵既有了刺刀空心方阵,也有车营空心方阵(戚继光编练的),即便大军出塞与察哈尔骑兵野战,料那图们也不敢再试空心方阵之威。 然而大军出塞之难,不在于战则必胜,而在于难以久驻。颇游戎,我且问你,数年前经台收复大宁,若彼时没有脱脱领军来卫护大宁南线粮道,那大宁城能驻守近两万大军么? 大宁周边既无田地,也无边墙,我官军驻守大宁,总不能也靠放牧为生吧?由喜峰口至大宁足有三百余里,皆是塞北山林、草原,若是骑兵不济,这大宁城总有一次被断了后路,如百余年前一般只能放弃……” 颇贵忍不住打断道:“所以我说骑兵不仅得有,还得首先能保持不败。” “颇游戎莫急,我还只说了一半呢。”徐龙接着道:“我朝廷为控制大宁,已经需要花费许多。倘要覆灭残元,将察哈尔彻底逐出左翼草原,若只能不断修城、逐次推进,那你说朝廷得修多少座塞上坚城,最后才能形成合力,逼得察哈尔退走?” 这一条的确很关键,颇贵听完也一时语塞。高务实听了这话也不禁心中在点头,暗道:若以不断筑城而拉出防线,甚至这防线还要逐步外扩,直到把察哈尔人逼出左翼草原……那这工程前前后后没有二十年恐怕都搞不定。 而且这个思路让高务实觉得很像是孙承宗的堡垒策略提前了,这就大可不必。孙承宗当时搞堡垒策略是有前提的,很大程度上是形势所迫。 什么形势呢?就是那时候的明军在野战中已经完全不是后金的对手,只要拉出去野战,动不动就给你来个望风而溃。 这种情况下还野战个鬼啊,再浪下去最后一点能战之力都要挥霍一空,军心也只能更加不可收拾。所以在当时而言,能够依靠坚城守得住防线就很不错了。 而像孙承宗那样通过国家的生产力优势,强行偷偷摸摸抢修建城,继而逐堡推进、收复失地,那已经是在最艰难的条件下还能坚持反攻、坚持进取的极少数栋梁了。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所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话说起来容易,事做起来却是何等艰难! 然而,经过了实学派长达二十年的改革,眼下的大明与孙承宗督师蓟辽时的大明,面对局面可是大不相同。且不说察哈尔人的主要作战方式和后金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就说双方在野战中的表现也完全迥异。 现在的大明并不怕和察哈尔人野战,甚至在高务实和许多将领心目中都恨不得察哈尔集中兵力来和大明打个大决战,一战定乾坤才好。这种思路和原历史中丢失辽东之后的明军完全相反,体现出的战略格局自然也是彻底的南辕北辙。 我野战打不过,而我又想收复失地,那只好凭借国力优势逐堡推进。这样做花费虽然巨大,时耗虽然极长,可是没办法啊,不如此根本没戏。 我野战打得过,目的是把你驱逐出一片大草原,修城堡显然就太傻。我肯定希望能找到办法一战打崩敌人,最好来个全歼,从此便一了百了。 高务实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颇贵和徐龙的矛盾所在,他们看似是在争战术,其实是在争战略。 颇贵不认为大明有机会一战定乾坤,因为察哈尔人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劣势所在,索性不管这些劣势而开始继续强化其优势。他们的目的就是坚持“打不过跑得过”,但始终保持在和大明“打着”,根本意图就是在战略上和大明耗。 你大明国力虽强,却也总不能一直在草原上堆几十万大军和我耗。不管我怎么跑,反正只要你退走,我就再回来,看我气不死你。 而徐龙作为汉将,更懂得分析朝廷——或者干脆就说高务实——近年来的布置。高司徒在没有成为户部尚书之前就忙着多方推动为朝廷增收,把大明的野战骑兵从不到十万大幅扩编,直到如今几乎翻了一番。 这肯定不是为了和蒙古人在草原上磨豆子的,只能是为了决战,为了消灭察哈尔。 不过徐龙当初也有不少是没有料到的。他一没料到察哈尔刚一开战就舍得丢掉察罕浩特,二没料到察哈尔根本不和明军交锋,除了跑还是跑。 虽然徐龙在战前就反对颇贵的想法不实际、太拖沓,然而战后的发展对他自己的想法打击也挺大。如果察哈尔真的始终坚持完全不交战,那即便明军保持轻甲,甚至也干脆无甲,恐怕也会真如颇贵所言,依然是追不上的。 现在双方争论的根源已经找到了,但皮球实际上反而踢给了高务实。这个矛盾不是颇贵与徐龙能够争出结果来的,最终只有高务实的意见具备决定性。 高务实也很头疼。事情的发展未能如他所料,他也小看了图们或者布日哈图的果决。 他总觉得自己如今面临的情况有点像出兵沙俄的拿破仑,明明畅通无阻的杀进了莫斯科,本以为胜利已经到手,却突然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自己最大的敌人居然不是俄国人,而是俄国冷。 塞北的冬天其实也是很冷的,这一点高务实前世就有过了解。 当时他去红朝最东北部的某省考察学习农产品品牌化经验,恰巧碰到过一位在莫斯科做生意二十来年的东北大哥。那大哥特别能聊,聊天过程中说过一个让高务实当时难以置信的情况:“其实咱们这旮沓比莫斯科还冷。” 分别之后,高务实很不信邪的查了查,发现那大哥还真不是信口胡说。按照一般人的惯性思维,对于北半球来说,纬度越高就越接近北极,平均气温就越低,气候上也就越冷。 那么比如说哈尔滨,它大约在北纬45°左右,而莫斯科是北纬55°,这两者之间相差了多达10°,按理应该莫斯科会冷不少,但实际情况居然并非如此。 莫斯科是温和的温带大陆性湿润气候,冬季受偏西风暖湿气流影响,降雪量大是其特点,1月的平均气温为-10.2c;而哈尔滨则是中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冬季时常遭遇冷空气(甚至寒潮)的侵袭,因此1月的平均气温仅为-18.3c,反而比莫斯科还冷了很多。 由此高务实便想到蒙古,继而又想到另一件事:拿破仑和希特勒都兵败莫斯科,然而蒙古西征时似乎并没有因为莫斯科很冷而遭遇多大的麻烦。由拔都建立的金帐汗国,也就是术赤兀鲁思,足足统治了俄罗斯长达225年之久(另一说238年,主要是计算方式不同),才因为频繁的内乱衰落下去。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蒙古人根本不怕冷,还是说只不过莫斯科对于蒙古人而言并不算很冷? 蒙古人怕不怕冷?高务实当然知道蒙古人也是怕冷的。他们要不是怕冷,土默特会为了大明提供的各种生活物资而对自己服服帖帖么? 可见,“莫斯科冷”某种程度上是被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兵败给放大了,以至于让人一提起“很冷”就想到莫斯科,而事实是如今大明的长城之外其实都非常冷。 既然蒙古草原至少和莫斯科冷到一个档次,那么大明要在草原上“跨年”驻扎大军显然绝无可能。即便察哈尔人游而不击,大明的大军顶多挺到秋末就一定要南撤回长城之内了。 届时,尚有可能保留驻军的地方最多不过大宁和察罕浩特两处——察罕浩特的那个夯土矮墙根据报告来看还不太靠得住,如果真要驻军,恐怕还得翻修。 那如果是这样,大明一旦退兵,察哈尔当真很有可能卷土重来,这也就意味着今春这一场出动六十万大军的大战算是彻底白打了。 “不行,之前的战术不能再这样傻傻的执行下去了,一定要换个思路,否则我也得重蹈成祖五伐漠北看似威武霸气,可战绩却乏善可陈的覆辙了。 然而成祖是成祖,他坚持伐元更多的是出于政治目的来考量,而我是真的为了给大明绝一祸患呀。他可能无所谓是不是真能灭元,我却是非灭了残元不可啊!” 想到这里,高务实暗暗下了决心:若实在不行,我高某人是不是也能够资格当个香饵?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卅四)互算 武器装备要与战术操演配套,这是基本的军事原则。按照这一原则,明军骑兵去年下半年之后的突击训练全都是按照半具装这个前提所进行的。 故而不到万不得已,高务实不会让他们临时调整装备,因为那意味着同时还得改换战术体系,这将有很大可能造成临战之时的混乱,恐怕得不偿失。 如今还比较有可能进行调整的,应该说只有战术这一块。但察哈尔人目前看来没有别的心思,就一门心思避而不战,所以要想哄得他们愿意出战,似乎也只有拿出一份值得他们冒险的香饵。 这个香饵并不好找,因为蒙古草原之上真正有价值的目标并不多。或许归化城本来也是一个,可惜归化城对土默特而言过于重要,高务实也不好坐看归化失陷而无动于衷,亦或者以“使归化为饵,钓图们上钩”去说服把汉那吉,平息整个土默特的怒火。 即便如今的土默特深受大明羁縻,但别说羁縻了,就算是自家地盘也不能随便拿来做饵,这种做法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要大失民心的。 土默特现在修佛,讲究的是慈悲法相,可不是太上忘情。高务实纵然是“明王”,也不能拿忿怒相来对佛门百姓,那玩意是用来降魔的啊。 既然卖队友这事儿干不得,那就只能牺牲自己,拿自己来做个饵了。只希望自己面子够大,在图们心中的仇恨值够高,一听到自己孤军深入的消息,图们汗不顾一切也要来硬杠一把。 这个办法可不可行呢?高务实想了想,觉得自己的价值对于此刻的察哈尔而言,大抵类似于昔年也先面对朱祁镇。 虽说朱祁镇是皇帝,自己不过是个户部尚书,君臣分际摆在那儿,政治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也不能妄自菲薄,我高某人不光政治地位特殊,而且三番两次让察哈尔吃瘪,更是此次大战的幕后主要推手,图们恨我入骨应该理所当然。 何况我还是大明首富,若是能抓了我,不说别的,光勒索赎金没准都能让他那四十万人好吃好喝数年了。这么好的事,图们难道就不心动?换了我是图们,我都要动心了好吧!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总得有个前提,那就是不能让图们认为这是个圈套,甚至只是让他觉得不够保险都不行。人家吃亏吃多了,谁知道会不会变得特别小心敏感呢。 所以这“孤军深入”要做实,必须在图们的“心理安全范围”内没有其他明军存在,惟其如此,才有机会引诱到图们主力来战。 不过,做实归做实,也不能真的搞成孤军深入,结果只能背水一战了,该有的后手还是得有安排。做饵而已,不能把自己真卖了。因此这其中的问题,最终就定格在距离和速度两点上。 距离有两个方面,一是图们心目中的安全范围,以他或者以高务实本部的位置为中心,某一个半径之内必须没有其他明军存在,这样他才可能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二是明军来得及支援甚至是救援的距离,即高务实本部与图们发生交战但战斗尚未结束之时,周边各部明军要能在此期间赶到战场的距离。 近了不行,图们多半不会上钩;远了也不行,高务实本部未必扛得住。 要是高务实现在率领的是近三万已经换装完万历二式刺刀款火枪的精锐步兵,那他倒是有信心扛得住的。可惜,骑兵这一块他是游戏内行、实战外行,而且骑兵还特别吃一线将领的临机决断能力,他也不清楚麾下这些游击们实战指挥到底是什么水平,所以信心就不太足了。 有那么一刻,他脑子里甚至冒出一个想法来:要是我这会儿麾下带着李如松和他的辽东铁骑,是不是可以大手一挥,直接a上去就可以了?md,以后还是要在骑兵上多下点工夫才行,不能总这么半吊子晃荡。 不过此时后悔显然是来不及的,高务实命人取来京华绘制的比例地图,开始一边询问各游击关于骑兵在各种情况下的奔袭速度等事,一边计算和确定一个适合的战场位置。 最终决定下来之后,又立刻下令向正朝归化围拢而来的各部传达最新军令,搞完这一切已经是亥时三刻,大军除了哨岗、哨探之类,其他人都已就寝。 高务实下令散会,但并没有真放人离开,自己带着一大票游击将军们来了个亲自巡营,生生把八个游击大营全部巡视了一遍——当然,不可能是每处细节都查看到。 主帅做这种事,尤其还是文臣主帅,更多的都是出于军心军纪的考量,绝非是真的严查军事细节——那玩意儿高务实还没这些将军懂得多呢,能查出个什么名堂? 不过高务实也有拿手的项目,比如检查卫生环境。不要笑,卫生环境这事在军中绝对是大事,这件事要是做得不好,一个不小心就是军中爆发疫情,接下去要么战败,要么不战而败。 尤其是骑兵部队,卫生问题更是出了名的难搞。人毕竟是可以用命令管制的,只要惩罚手段到位,至少随地大小便肯定能够禁止。然而马匹大小便你可禁止不住,所以这就需要人为的规范起来,比如临时马圈、马厩的布置、清理之类,都必须严格要求。 何况,马粪这东西还是个宝,例如高务实就在颇贵营中发现他们在用之前风干的马粪生火烧水——好吧,这听起来有些恶心,但盖上盖子烧的开水照样是干净的,还能省下不少携带的煤球。 而相比之下,某些汉人将领在这件事上就不如这位蒙古族将领,虽然大家早在此前就因为高务实的三令五申,把马粪都集中挖坑埋了,但毕竟不如回收利用来得妙。高务实总怀疑是不是最近军费开支大方了,军中有了些骄奢。 因此在巡察完成之后,高务实先是整体表扬了大伙儿一番,认为大伙儿的卫生防疫工作都还做得不错,但又重点表扬了颇贵,提议让诸位游击都派专人去颇贵营中了解一下马粪的最佳处理。 也不知道是高务实的威信的确已经足够高,还是大家觉得蒙古人在跟马有关的事情上面确实有几把刷子,大伙儿看来对这个命令倒也没什么抵触情绪,都坦然接受了。 至此,高务实才终于真正宣布散会,同时指定了上半夜和下半夜的两位值守将领并传下今夜的口令:上半夜是“长庚”,下半夜是“启明”。 这一夜安然度过,什么事都没发生。次日一早,经略本部骑兵全部拔营,并且很诡异地收缩了探马覆盖的范围,从两百里直接腰斩,下降到了一百里。 与此同时,高务实自忖出来好几天,身体开始习惯了高强度的骑马行军,全军提速到日行百里。说起来,高务实平时一直都是有一定锻炼量的,虽然和麾下这票武将可能没法比,但至少从身体素质而言绝不是“文弱书生”。他的确没练过任何武艺,但不代表身体底子也不行。 在不足二百里外的西面,布日哈图和布延台吉此刻也早已领兵出动。他们二人手里带着的兵力其实还不如高务实多,只有一万五左右,算起来只是高务实所部的一半略多。 不过,布延台吉却很振奋于昨日收到的消息,今天一大早就连续找到昨夜派出去的哨探了解夜间的军情变化,然后匆匆找到布日哈图商讨对策。 布延台吉兴奋地道:“高日新昨晚缩小了探马布放距离,看起来是对昨日探马战的结果心存畏惧,不敢再让夜不收遭受更严重的损失了。” “是吗?”布日哈图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了一句。 “当然是。”布延台吉立刻道:“明军夜不收人数很少,比咱们的白缨亲卫还少了许多,若是每次都打成这样,等他到达归化城下,他手里的夜不收还能剩下几个?” 布日哈图“哦”了一声,问道:“今天的消息有什么新情况吗?” “那还没有——嚯,哪能那么快呀,咱们相距还有近两百里远呢。”布延台吉连连摆手。 布日哈图微微挑眉:“两百里,如果双方相向而行,今晚甚至就能碰头了。” “你要这么说,那倒也没错。不过最新的消息也只有一个:他们今天拔营的时间挺早,天还蒙蒙亮就吃完了早饭,然后立刻开拔了。”布延台吉说着稍稍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嗯……探马根据一些细节判断,说明军今天可能比平时快了一点,看起来似乎很着急。” 布日哈图想了想,问道:“黄台吉,若你是高日新,此刻有什么情况值得你一路不断提速?” “啊?”布延台吉没料到他会这样问自己,想了想才道:“那想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归化城的情况急剧恶化,我觉得我若不能再快一点,没准归化就要丢了;二是前方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赶过去或许能打出一场大胜!” 布日哈图口中不置可否,但却微微点头,又问道:“你觉得高日新今日继续提速行军,最有可能是哪种情况?” “这个嘛……我想想。”布延台吉一边策马而行,一边稍稍思索了一番,这才说道:“执政这话不好回答啊,我觉得两种可能都有。” “是么,何以见得?”布日哈图反问道。 布延台吉笑道:“这有何难?第一种可能一直都是存在的,但高日新现在应该还没法得到归化城的具体情况,但越是得不到消息,通常就会越紧张,此乃人之常情,高日新也不会例外。 第二种可能,那想必就是昨日之战让高日新有了某种错觉,他可能认为在他面前的是大汗本人,而他想必也认为大汗不可能从归化城外撤兵,因此自己面前虽然是大汗亲临,但绝对不会带上全部军力。” 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又摇摇头,似乎要将某种念头驱赶走,然后才接着道:“高日新以往与我蒙古对阵尚未有过败绩,这也许加重了他的自负。 或许他认为他手头的兵力已经足以当面击败大汗的部分兵力,因此放心大胆地向前突进,希望拿下此功,为自己的战功簿再添一笔新彩。” 布日哈图问道:“那为何要提速?” “想是因为……他怕‘大汗’避战而走?” 布日哈图这次没有立刻作答,甚至也没再次反问什么,而是仔细思量了一番,才道:“黄台吉的推测,我也认为是很有道理的。” 布延台吉心中一喜,差点笑出声来。谁知道布日哈图却仍然一脸肃然,接着又开了口:“但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一些难以解释之处,希望黄台吉有所提防。” 布延台吉的笑声被卡在喉咙里没发出来,最后变成了一声用力的干咳。他想了想,皱眉问道:“什么地方难以理解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高日新一定懂,而且过去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布日哈图同样皱着眉头,斟酌着道:“况且以我对高日新的研究来看,此人虽然好大喜功,但那是在大格局上的好大喜功,实际上他做事一直非常有分寸,而且其本人似乎并不在乎具体的军功——这一点尤其请黄台吉注意。” “这话怎么这么矛盾呢?”布延台吉耐住性子问道:“又是好大喜功,又是不在乎具体军功,这高日新莫非脑子有病?” “恰恰相反,这正是高日新高明之处。”布日哈图一脸正色,严肃地道:“好大喜功指的是他一贯喜欢布局,布大局,布谋国之局。 不在乎具体军功,则因为他是文臣而非武将。某一场战斗的胜负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只要最终战略得以成功实现,那么所有的大小战功都一定少不了他的那一份——而且必然是最重的一份。” “那执政你的意思是……”布延台吉觉得布日哈图话里有话,但他又还没有学会如乃父图们汗那样彻底相信和倚靠布日哈图,因此只能这样让布日哈图主动解释。 “我的意思是,高日新若有任何与此前不同的行动,其出发点一定是在战略层面,而绝非在具体的战事层面。” 布日哈图微微眯起眼睛:“他这番缩小探查范围和行军提速,虽然目前我还看不清他的最终意图何在,但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他的所谓急迫,只是他希望我们认为他很急迫。” ---------- 感谢书友“书友161220062040183”、“公民于先生”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soviet2003”、“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卅五)弄险令 拿破仑曾言:“绝对不要做你的敌人希望你做的事情,原因很简单,因为敌人希望你这样做。”但这个道理布日哈图无须拿破仑指点也是明白的。 他既然判断出高务实希望自己认为他很着急,意味着自己不能以“高日新十分急切”这个前提来指导行止。可是,对于高务实的最终意图,布日哈图此刻确实还有些没想通。 战场的双方,看待对方时并不是一目了然的,否则兵法也不会将“知己知彼”看做百战百胜的前提。 这场仗打到现在几乎还未发生较大规模的交战,但你来我往的交锋偏偏已经有过好几次了,时间也过去了近两个月,很难说没有一些诡异之处。正如高务实对察哈尔战略意图的判断到现在都不确定一样,布日哈图现在对高务实也有了些疑惑。 其实相对于游牧部落的战略很难判断,农耕民族对外战争的战略意图本来是很明显的,通常来说也不大可能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布日哈图当然知道这点,所以他此前的计划都执行得不错,尤其是金蝉脱壳那一手,算是察哈尔与高务实交手以来获得的最大一次战术胜利。 此前搅动西北风云那件事,对布日哈图来说也算开场王炸。不过因为在高务实干涉之后,西北局面迅速被大明扭转,所以布日哈图并未克竟全功,整件事看起来反倒有些虎头蛇尾的遗憾。 当然,那次操作让察哈尔至少获得了一年以上的应战准备期,这是察哈尔汗庭所公认的,也是布日哈图如今有这般地位的重要基础。从这个方面来讲,布日哈图的努力倒也不算白费。 不过无论如何,搞乱别家总不如为自家力挽狂澜的功劳更大。图们在沙城之外将九斿白纛托付给布日哈图,正是在金蝉脱壳之计成功之后发生的,其中缘由不言自明。 自此之后,他又主动请缨来布延台吉身边,这既是一种对图们、布延父子的表态,同时也意味着他要承担起更大、更直接的责任。他将不再仅仅只是个挂名的执政、实际的军师,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拥有布延台吉“监护权”的未来蒙古太师。 换言之,这次布延台吉分兵而来,名义上布延台吉是主帅,而实际上真正说话管用的却是布日哈图。这种安排有些类似于隋唐时期经常以皇子为行军大总管,而实际负责人却是这位皇子身边的行军副总管一样。 既是在察哈尔第一次直接掌握兵权,面对的又是“大明第一文帅”高务实这样强大且难缠的对手,布日哈图不得不将每一个细节都审视到位,将每一个可能的危险都防患于未然。 与高务实的自审不同,在布日哈图眼中看来,高务实此刻拥有的优势是完全压倒性的。他手里这六十万大军无疑是大明最精锐的野战军团,至少占据了大明完成前一轮军改并进行换装的总兵力之五四(五分之四)。 虽说布日哈图料定六十万大军出塞是维持不了很长时间的,不仅仅是蒙古冬天太冷的原因,明军的军费开支太高也是另一个重要因素。 布日哈图承认高务实为国理财的能力的确前无古人,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维持一支高达六十万人的大军长期在境外保持战争状态。除了粮草的正常开支和巨额运输损耗之外,还有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是“战时军饷”。 军队在战争中的军饷从来都不同于和平时,出兵在外征战时更要按照最高一档的标准来给钱。战争有多花钱?原历史上的“万历三大征”中,虽然明军出兵的人数都不多,但仅援朝之役就耗资700万两,宁夏之役耗资200万两,这都是在明初之时根本不可想象的耗费。 但历史上的万历三大征就算绑在一块儿,也没这次高务实出兵的人数众多。即便他打仗历来打得比较快,很少一拖经年,但如此庞大的兵力出动,可想而知耗费也可能是千万级。 当然,由于很多军需都是此前数年慢慢囤积在那放着了的,所以倒不是说这千万两银子都要户部现在一次拿出来花掉,相当于高务实是提前搞了分期付款。 不过布日哈图也没对高务实的财政手段完全了然,有些东西他也不懂。除了“提前分期”之外,其实高务实还有“先打后结”的分期付款——明联储小额银票。 在高务实收拢财权搞了大户部之后,已经说服朝廷同意,全天下都可以使用明联储的这些小额银票来纳税,因此明联储小额银票实际上具备了法定纸币功能。 而且,这个纸币还不是后世米帝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之后,全球货币逐渐演变出的“无锚货币”。明联储小额银票是有锚货币,它锚定的就是白银——你拿小额银票去明联储,是一定可以按照面值兑换库平银的。 在国家主权信用没有达到后世那种程度的时候,只有这种有锚货币的信誉才是有保障的,避免了大明原先那种宝钞一路贬值,直至成为废纸的趋势。 而纸币本身既然有了价值,那它就同时拥有了储备属性。这个意思就是:既然纸币的信誉有保障,那我就可以直接把纸币留在身边作为储蓄以备不时之需,或者存进钱庄也可以,总之不用拿到手就立刻去花掉。 这样一来,假设高务实为了这次作战下发了五百万两的小额银票作为各部参战兵力的军饷,这里面有一半面值的价值被储存了起来,那么市场受到的冲击就只剩二百五十万两,这是可以接受的,哪怕造成一定程度的通货膨胀,强度也比较有限。 即便剩下的二百五十万两也会慢慢释放,但那已经无法对大明这样巨大体量的市场造成什么影响了,因此时间和规模就将这次战事的经济影响直接冲散,国家不会因此出现什么动荡。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这笔钱发下去,比如有二百五十万两进入了市场,还会对经济发展有良性的促进作用——你一个士兵打仗回来有了钱,自然会去消费,那么卖东西的人就赚了钱。他们要么也去买其他东西,要么继续投资,扩大生产或者贸易规模,总之最后都促进了经济繁荣。而在已经开整商税的北方,经济繁荣又意味着朝廷还能收回一部分。 以上这些对于后世之人很好理解,但对于“古人”,即便是布日哈图这种聪明人,也没那么好理解。毕竟古代社会长期存在的一种思维偏差,就是将“天下财”看做一个恒定值,到了朝廷手里则民间困窘,到了民间手里则朝廷困窘。这也是所谓“不与民争利”一说的根基所在。 高务实当然不信这种落后思想。财富这东西是创造出来的,在眼下这个时代,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叫做“世界金融资本阶级”的幽灵,那么财富不足就只说明生产不足、贸易不足,解决的办法就是提高生产、加大贸易,如此而已。 大明现在的生产肯定是在逐年提高的,贸易也是一样逐渐增强,因此一定的通货膨胀其实还有好处。真正糟糕的是如原历史上一样出现通货紧缩,也就是所谓的钱荒,那反而会导致开工不足、贸易萎缩,继而逼得有些人病急乱投医,违背法度去和蒙古、女真做起被严厉禁止的一些买卖。 所以归根结底,布日哈图以为高务实的急切很可能是来自于财政压力而非军事压力,这实际上是错算了。 恰恰相反,高务实的“急切”还真就更多出自于军事压力。这个压力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他对此战所需要达成的政治目的要求太高——彻底消灭残元,保证北方边疆长期稳定并成为大明的军马场,以此应对将来必将到来的沙俄东扩。 沙俄东扩的早期主力一直都是哥萨克,因此又导致高务实对骑兵的关注程度大大提高。当他发现如今大明的骑兵连对已经被封锁两百年的蒙古人都做不到欲歼则歼,当然很自然的想到今后面对哥萨克时会是什么局面——那不得被人吊打? 因为前世工作性质的关系,苏联作家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高务实是认真读过的,主人公格里高利的英雄形象像军刀刻画在高务实脑子里那样深刻。 这本书主要写的是俄国二十世纪前二十年代顿河哥萨克的历史,作者用他的妙笔把这一时期波澜壮阔的战争历史画卷描绘的栩栩如生。而事实上,真实的哥萨克历史恐怕比文学作品更加丰富多彩。 在高务实看来,他们就是专为这个时代的战争而生的。一部哥萨克史,就是大半部的俄国史。他们自诞生那天起,就赋予了为沙皇俄国开疆拓土的重任,以至于后世俄罗斯一大半领土居然都是他们帮当时的沙皇小爸爸打下来的。 高务实对大明——或者说中华文明的将来走向,目前阶段还存在一定的迷惘,但大明由陆路向北向西扩展,基本上算是他的主要构想。 既然要向北向西,那么征服并同化蒙古就不过是第一步罢了,后期的主要“boss”必定是沙俄,必定是哥萨克。如果打不过哥萨克,甭管什么远景规划,都注定只能失败。 后世很多人对哥萨克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刻,大抵只有几个标签化的形象在脑海中:凶悍、军刀、顿河马;狂躁、好酒、战斗傻。 前面一些标签贴给哥萨克其实倒也大差不差,唯一奇怪的就是“战斗傻”。好像一提到哥萨克,就只能想到日俄战争时十万哥萨克拿不下区区八千日本兵,仿佛哥萨克傻到只会拿骑兵去冲日本人的壕沟机关枪,简直愚不可及、自取灭亡。 可事实是那个责任主要在于指挥官太蠢,指挥艺术完全没跟上时代啊!看看后来苏俄成立之初,哥萨克骑兵在当时苏军中的地位如何、战绩如何?那可是苏联骑兵中近卫军一般的存在,以至于当时苏军骑兵部队都以自己军中有多少多少哥萨克为荣,直到后来被装甲部队取代才结束了其辉煌。 狂野的哥萨克骑兵历来是沙皇俄国武装力量的一根重要支柱,号称“沙皇的马鞭”。在数百年的历史中,沙皇的每一次对外征战,哥萨克骑兵都扮演了重要角色。从征服喀山汗国到东征西伯利亚,从血战奥斯曼帝国到争霸欧陆战场,哥萨克骑兵都起了决定性作用。 在七年战争中,因“斜击”战术而无往不胜的普鲁士军队遭到哥萨克骑兵的横扫,俄军一举占领柏林,逼得强悍过人的腓特烈二世大帝几乎自杀,哥萨克从此威震欧洲;1812年的博罗季诺战役后,领教了哥萨克骑兵厉害的拿破仑发出了感慨:“如果我的军队有这些哥萨克,必将横行于天下!” 而托尔斯泰更有句名言形容哥萨克:“哥萨克人没有懦夫,他们生来就是战士!” 这么牛逼的一支骑兵,居然到后来成了“傻”的代名词,简直离谱。 何况,即便和哥萨克骑兵之间的战争还有一定的准备时间,但对于很可能近在眼前的援朝之战,高务实现在也想到了骑兵的决定性作用。 其实在日本的历史上,战争中也屡见骑兵的身影。几十年前的日本战国晚期,武田家的骑兵号称达到数千骑奔突的规模,在织田信长大规模运用铁炮以前,武田信玄的骑兵纵横日本,几乎没有对手。 不过日本骑兵只能呈凶于岛内,与大陆上的骑兵对抗则不堪一击。在丰臣秀吉侵朝的壬辰战争中,日本骑兵就完全不是大明边军辽东铁骑的对手,其规模、马匹、战术均处于下风,在整场战争中几乎无所作为,被李如松从头到尾吊打整场。 日本骑兵孱弱的原因在于规模不济,马匹矮小。作为岛国,日本地域狭小,资源有限。千骑规模的骑兵作战,在日本已经是最为壮观的战争景象了,而且日本骑兵也不擅长大集团作战,而是迷恋于“一骑讨”。 日本本土的马种“在来马”是引自中国的蒙古马,本就体格矮小,在岛国环境下又进一步退化,肩高仅1.3米,力量小、速度慢、悍威差。 哥萨克骑兵的顿河马和奥尔洛夫马呢?它们肩高在1.5米至1.6米左右,速度和力量远好于日本马。而哥萨克骑兵的作战模式,通常是在宽大的正面上以数万甚至十万骑以上的规模发动排山倒海地突击,这是日本根本无法想象的。 优势面要不断强化,劣势面要尽快补齐,任何有眼光、有能力负责战略层面的人都会这样考虑,高务实自然也不例外。 在他看来,尽快收拾残元,重新把骑兵的发展方向好好审视一番,确定一个新的思路乃是当务之急。同时这也有助于在必将到来的援朝之战中更快地击败日本,保存大明尤其是辽东边军的元气,遏制女真人崛起的势头。 只是蒙古人现在动向可疑,不创造一些条件诱惑他们上钩,即便此次明军主力齐出恐怕也完不成任务,这才不得不弄险。谁知道布日哈图因为无法判断他的真实意图,居然迟迟不肯上钩,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是下令反高务实之道而行之,为此下达了四条命令: 扩大蒙军侦查范围至三百里,确保时刻掌握有无其他明军在靠近;严密监视高务实本部动向,以免其突然做出意料不到的新举动;派人向图们大汗报告高务实本部异常,但传令兵不得对大汗有任何程度、层面的暗示;布延台吉所部保留体力、马力,并始终与高务实本部保持一百五十里距离,即全面保持“要走能走,要战能战”的状态。 而与此同时,明军之中不少将领都认为缩小探马侦查范围会给己方带来严重的威胁,很可能出现预警不及时,忽然被蒙古人杀到跟前却来不及披甲的危险之中。 他们强烈建议经台立刻恢复探马距离,要不然的话就只能保持披甲行军——这其实基本不可能,既耗费马力,也耗费人的精力。而且,一旦被蒙古探马侦知,也必然引起对方警惕,把高务实的意图暴露出来。 危险肯定是危险的,但眼下高务实本就是在弄险,若是装得不真,那还不如不装呢。此刻,他想起希罗多德的名言:伟业成于弄险。 这日午饭吃过了一些冷干粮之后,高务实先将最后一批返回的密使叫过来问明了一些关键情报,又在地图上自己一个人比比划划半晌,然后将八大游击将军全部召集过来训话。 “保持百里探马距离,保持百里日行距离,保持目标直指归化。”高务实没有任何解释,穿上他军中独一份的大红纻丝坐蟒曳撒,傲然环顾众将,一脸冷厉地重申军令:“再有动摇者,以扰乱军心罪……立斩不赦!” 众将凛然自警,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俱不敢再议。 ---------- 感谢书友“书友20171207172606535”、“uszx”、“云覆月雨”、“浮在空中de鱼”、“曹面子”、“胖带纸”、“大头针”、“天堂huwz”、“蓝鹰008185”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从月票投票的人数看来,又到月底了,哈。 第276章 伐元(卅六)唯有一计 “这又已经是半天过去了,明军下午有何动向?”吩咐下面人搭好帐篷准备过夜的布延台吉匆匆找到布日哈图,问起了最新情况。 布日哈图此刻本在地图面前沉思,对于有人闯入却不以为意,这支军队毕竟主要是布延台吉的本部,除了这位黄台吉之外也不会有其他人敢直接闯进他的营帐。 不过布日哈图并未第一时间回话,而是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道:“黄台吉来得正好,且看这幅明军的堪舆图……可真是精细呐。” 布延台吉有些诧异地上前,看了一眼,很快将周边形势对照了出来,沉吟道:“这堪舆图莫非是之前从明军夜不收尸体上搜来的?精细是精细,只是地区小了点。” “小点是自然的。”布日哈图不以为意,解释道:“明军有地区很广的堪舆图,就像这幅图一样精细、准确,可惜的是我费尽心力也没能搞到手。 至于这幅图,显然是明军刻意只取了大图的一小块,也就是夜不收可能侦查的区域,这么做也正是为了防止其图落入我蒙古之手。对了,黄台吉可知道,这些图是谁人所做的么?” “该不会也是那高太师吧?这厮可真是什么都会,令人生厌。”布延台吉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是不是高日新本人所作不重要,不过据我了解,明军这种新式堪舆图都是京华提供的,算是集汉人数千年绘堪舆图经验之大成,着实了得。”布日哈图赞许地道。 布延台吉撇撇嘴:“画个堪舆图有什么数千年之大成的,无非派更多的人去做罢了。” 布日哈图虽然没有回头,但却轻轻叹息一声,欲言又止,还是忍了下来。略略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平心静气地道:“聪明或为天生,智慧却需传承。” 布延台吉想到布日哈图被父汗派来自己身边的意思,不得已放低身段,道:“那这明人的堪舆图又有什么讲究么?” “汉人从何时学会绘制堪舆图,这一点我也未曾详细考究,不过在《史记·夏本纪》中便有记载曰:‘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可见远在夏朝之时,汉人的祖先便已经懂得用准绳和规矩来测绘地形了。” 布延台吉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道:“摊上个好祖宗罢了。”想了想又觉得这话在他嘴里说出来不太对劲,他自己不也是因为摊上个好祖宗才有现在的地位么?因此又干咳了一声,没再多言。 布日哈图同为黄金家族后裔,刚才这话就当根本没听见,而是道:“《史记》这书有时候过于弄玄,其所记载曰夏朝便会测量山川河流,我以为未可尽信。不过,但这句话里提到的准、绳、规、矩,倒的确是当时汉人测量山川河流所用的四样工具。” 布延台吉没什么感想,无可无不可地“哦”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布日哈图也不计较,继续道:“夏时之事太玄,真假难辨,不说也罢。具体到可以证明汉人有绘制地图记载的文献,可以在战国时代的记载中大量找到。 如《周礼·地官司徒》中便说:大司徒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以佐王安扰邦国。以天下土地之图,周知九州之地域广轮之数,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 布日哈图本来是在说地图的事,但布延台吉这一次反应却很大,闻言变色道:“地官,大司徒?那不正是高日新此刻之职司么?我就说这幅图怎么和以往所见相差甚大,果然是此人为之。哼,标新立异。” 布日哈图淡淡地道:“与其说标新立异,我以为不如说是推陈出新、自成一家。”但不等布延台吉再说什么,他又摆手道:“先不说这个,容我将汉人堪舆图在高日新之前的发展说完。” 布延台吉只能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由方才所言可知,汉人在周时就已经对地图的重要性有了一定认识,并指派为大司徒的一项重要职责。”布日哈图道:“不过具体到绘制地图的方法,先要说起一个人,这个人叫裴秀。” “哦……”布延台吉想了想,但很快放弃了,摇头道:“没听说过。” “无妨,我来为黄台吉细说。”布日哈图当然知道以布延台吉的水平不可能知道此人,很快向这位黄台吉解释起来。 他说的这位裴秀活跃于魏晋禅代之际,河东人,裴潜的儿子。看过三国志的人几乎都知道他。此人本是个任性少年,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而且是真的放纵不羁爱自由……魏晋风骨的那种名士嘛,懂的都懂。 后来他与贾充、荀顗作为司马氏的三驾马车活跃于当时,其做过最刷存在感的事就是曹髦死后,他提议迎立曹奂。 其实裴秀这人在少年时……嗯,有点像个键盘侠,喜欢对时事发表意见。当时家里有客人来,看他爸的面子上倒也会听听裴秀的高谈阔论。 但后来出了一件事,使得对机械设计一窍不通的裴秀去喷马钧设计的投石车。马钧这位技术大佬属于典型的工科男,会做事但不善辩论,也就没怎么搭理他。 当然,裴秀这人虽然比较目中无人,喜欢发表意见,是个异常自负的喷子,但人家敢这样做,除了出身条件够好之外也有一个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智商确实高。 泰始四年,裴秀任西晋司空;泰始七年,裴秀嗑了一大包五石散后喝冷酒,把自己活活嗨死了。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他就任司空到“因故去世”这期间,只有短短三年。然而就是在这区区三年中,裴秀就成为了全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地图学专家和地理学家之一。 为什么断定他只用了三年呢?因为之前裴秀的工作内容实在是都和绘图毫无干系。面前有可能接触地图学的机会,只有他给司马昭当小参谋那几年,而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司马昭身边帮着祸害人。 不过要介绍裴秀的成就和贡献,显得介绍一下古代中国人绘制地图用的工具。包括刚才布日哈图已经提到过的那四种在内,可以确定的地图绘制工具有这么几种:规、矩、准、绳、表;丈杆、罗盘、望筒、度竿;记里鼓车、丈量步车。 古人测绘地形,基本上就靠这十一种工具,其中罗盘、望筒和表,是用来测量方向的,余下八种功能各不相同。 当然,众所周知罗盘是北宋发明的,所以在裴秀那个时代还没有,他们用的是相对更加原始一些的司南和地盘。 地盘是什么东西呢?就是一块石板,上面有四维、八干、十二支,二十四个方向。然后有一个做成勺子形状的磁石叫司南,放在上面,然后……然后就抽它丫的。抽到它旋转后停下,所指的方向就是南边。 这听着很熟悉对吧?后世之人基本上都在科教节目里见过。但其实这东西摩擦太强,有误差而且误差还挺大,因此在罗盘出现后就被取代了。 对了,以上提到的十一件工具里头,有一件是到了明朝才发明的,就是最后那个丈量步车,是结合绳尺的另一种设计。简单的说就是架着这个车往前走,可以比较准确地记录下自己走了多远。 扯远了,回到刚才说到的裴秀老兄,他具体有什么贡献呢?有什么资格在三年成为中国最重要的地图学专家之一? 这位老兄的第一项成就,是他根据《禹贡》绘制了《禹贡地域图》十八篇;第二项成就,就是裴秀正式提出了地图绘制的理论基础,即所谓“制图六体”。 《禹贡地域图》十八篇至今已经全部散佚,不复可见。不过,制图六体的内容依然可以在文献中找到。裴秀第一次将地图制作规范化,为后来者提供了很可靠的理论基础。而他的理论基本涵盖了所有地图制作需要考虑的要素,此后地图制作有迹可循,有辙可依。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理论全都是裴秀自己在实践中总结摸索出来的,因此格外靠谱。 《晋书.列传第五》的裴秀传中对以上内容有长篇古文描述,大家估计懒得看,这里就不引述了。总之其大概意思就是说,绘制地图有六个重点,分别是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 用现代汉语稍微翻译一下,即制图有六个原则:第一个是分率,用来分辨距离和面积;第二个是准望,用来确定地物之间的彼此关系;第三个是道里,用来测定道路里程数;第四个是高下,第五个是方邪,第六个是迂直。这后面三个需要因地制宜,主要用来校正该地形是否险恶,要在地图上一目了然分辨得出。 但是以上这些虽然在当时而言非常具有跨时代意义,极其先进,但也不是完美的,还是有缺陷,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并没有涉及到经纬度的关系。 这和中国人的制图思维有关,中国古代地图一个特点就是越靠近中心位置,其绘制得就越准确,而越远的地方就越容易有误差。 为什么呢?因为中国文化中心在当时一直处于内陆,远离大海,所以古代中国人没有地形曲度的概念。本来,这一点要等到利玛窦来华,引进欧洲数学理论才会有所改善。 然而现在大明有了高务实,一切就不同了。不再是因为利玛窦的到来而改善,而是由高务实以京华为抓手,由负责陆路商贸的京华商社与负责海贸的两洋舰队联手配合,直接进行了完善。 京华的地图不仅明确了后世所熟悉的“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规则,还搞出了“等高线”、“经纬度”之类标系,甚至还强化了更加严格的比例尺,避免以往中国古地图的一些问题,如城池在地图中显得贼大,比例完全失真等情况。 不过布日哈图虽然耐心解释,但布延台吉显然并不怎么领情,皱眉问道:“地图画得好一点,虽说对打仗是有些帮助,但执政话里话外却似乎想说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功业……恕我直言,只要有朝一日蒙古再次奋起,打败明国之后,这些东西不都是咱们的吗?他们会画图,那就让他们去给咱们画好了,何必羡慕。” 布日哈图大摇其头,心里其实也有些失望。布延台吉相比图们汗而言还是太幼稚了,或者说看问题太浅显了。 图们大汗在这些年和与高务实的对抗中明显发现了学识的重要性,也开始支持自己以大明的某些做法为蓝本进行改革。然而布延台吉的脑子却还停留在二百多年前,以为快马利箭就能使明人屈服,继而统治他们,将他们的学识引为自己所用。 现在,自己那个大计划在整个察哈尔还只有大汗一人知晓,并表示了赞同,但如果不能说服布延台吉……一旦大汗的身体坚持不下去,计划还能继续么? 作为大汗给布延台吉指定的辅臣,布日哈图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只能谆谆善诱,因此压下心中的想法,问道:“黄台吉,明国这二十来年的变化你也是看在眼里的,你觉得他们都在哪些方面取得了进展?” “进展么,我看主要就是因为高日新善理财,所以现在他们能够整军经武。如今九边各镇在武器装备上焕然一新,军心士气也因为足粮足饷得到了保证,所以就变得不好打了。” 布延台吉说到此处,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总想着,要不咱们训练一些死士,派到明京蛰伏起来,哪天找个机会把高日新干掉,事情说不定就有转机了。” 布日哈图没搭后面这半句的茬,而是道:“不瞒黄台吉,我原先也认为明国之变化,根源就在高日新善财。” “是么?”布延台吉有些高兴起来,但马上又想到这话似乎有些问题。什么叫“原先”,难道现在你又不这么看了? 布日哈图如能探知人心,接着道:“不错,近来我的想法有了些变化。我以为明国之变不仅仅是高日新善理财,而是他有大学识、大智慧。” 他终于转过身,认认真真看着布延台吉道:“他在试图改变明人重德而不重器的旧论,以身作则,以学识推动器物革新,使明国在各个方向全面提升。” 布延台吉眉头大皱,明显不信地问:“有这么玄乎吗?” “明国北方现在有耐寒水稻、柞丝、煤炕、玉米,更有新式的冶铁之法,制图之法、火器之法、军阵之法、马车之法;南方有番薯,还有新式的造船之法、制糖之法、纺织之法、造纸之法。纵观明国,还有什么香皂、水泥之类新物什。以上这些从何而来? 我以为凡此种种,皆从学识而来。高日新固然学识渊博,但我以为以上这些应该并非都是他一人所为,故悉心调查,终于有所发现。” “什么发现?”布延台吉立刻追问道。 “京华工匠学堂。”布日哈图叹了口气:“京华许多新物什都出自此学堂,故即便我们真以死士杀了高日新,只要他家这工匠学堂还在,明国国势就不至于倾颓。 何况……黄台吉以为我没有考虑过杀了高日新?我想过,也试过,但根本无从下手。他身边有一批家丁专门负责其警卫,据查是京华内务部专门负责管理。这内务部之首领叫做高陌,为高日新亲随二十余年矣,既不可收买,也难以威逼。” “执政不过是看了一副堪舆图就想到这许多,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了?不过一个工匠学堂而已,竟有这般能耐?”布延台吉本来想说布日哈图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考虑到得罪他还不行,只好换了个词。 布日哈图道:“昔年我蒙古西征,若非在花剌子模等地俘获大量工匠,能有回回炮么?” 只此一语,布延台吉就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回回炮在蒙古人的征伐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而且中亚和阿拉伯工匠可不仅仅给蒙古人带去了回回炮,很多技术都对蒙古人的扩张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却是骄傲于蒙古往日辉煌的布延台吉所深知的,因此根本无法反驳。 既然反驳不了这话,自然也就反驳不了布日哈图之前提到的“学识带来进步”这个核心观点,只好闭口不言,甚至沉默着开始思索。 布日哈图见时机基本成熟,这才再次开口道:“高日新既有大学识、大智慧,手中又有如此准确的堪舆图,我料他此来虽然装得急切,但却料其必有安排布置……他恐怕并非急于为归化解围,而是希望我察哈尔集中兵力,主动迎击他这一路。” “执政是说此乃高日新奸计,实欲以其自身为饵,聚歼我军?”布延台吉虽然其他觉悟有限,但看来在军事上还是有些头脑的,至少在提醒过后能够听懂其中含义。 布日哈图沉沉点头,道:“高日新容不得我等存在于明国北疆,此已显而易见。即便三百里外仍未发现明军,但我依然肯定,只要我军进击其部,周边必有至少十余万明军立刻就会扑将过来,欲图将我军围剿于土默特归化附近。” 布延台吉恼道:“打又不能打,走又还走不得,那眼下究竟如何是好?” 布日哈图沉声道:“唯有一计:如他所愿,假打一场,为‘走’创造机会。”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世田二郎三郎”、“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天堂huwz”、“军史科工”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邻家男孩1”的14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卅七)然也 次日上午,高务实的经略本部抵达一处在明初时曾叫做明安驿的地方。此地最大的特点是有一处大湖,名曰闪电湖。 此湖位置地处后世的河北沽源,此时的沙城东北约二百里,是滦河上游大的湖,因入湖前的河流为闪电河而得名。 当然也有一说是在高处俯视,湖的形状也极像一道闪电。不过高务实抵达此地之后认为传言有误,也许是此湖形状后来发生过变化,反正现在看来实在与闪电无关,甚至并非带状,而近乎圆形。 闪电湖面积不小,而湖水不深,清澈见底,水草飘摇,偶尔能看见小小的虾子自由游戈,黑色、白色的水鸟在水面上敏捷地起落,把这夏日里的湖泊点缀上了生动的金色,把草原也涂抹成了金色地毯。 骑在马上信步湖边,感受微风习习,高务实的心境也多了一丝水底那柔软水草的轻松。在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上闪现出这样敞亮清澈美丽的湖水,总能让人放松下来。 不过,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丝毫也没有任何放松的迹象:“夜不收在上午的三个时辰之内连续四次发现察哈尔探马。其中一次,夜不收上前搦战,察哈尔白缨亲卫却不战而走……诸位以为,这说明什么?” 看其他将领均在沉吟不语,保定车营游击将军佟养中率先开口道:“末将以为,当是经台之计奏效,图们已入经略毂中矣。” “是么,你们以为呢?”高务实信马由缰,一边欣赏着湖景,一边看似随意却坚持着继续问道。 叶邦荣作为此行核心将领,此时不得不开口,但他的话却没那么乐观:“图们中计自然是有可能的,不过末将以为此事似乎尚有疑点。” “嗯。”高务实微微颔首,问道:“疑点何在?” “此前夜不收已然发现察哈尔探马逐渐增多,结合今日之情况来看,的确很像是有大军向我靠拢。不过迄今为止,察哈尔探马之中虽然也常见白缨亲卫混入期间,然而他们这一次却不再如数日之前那般敢于主动迎战,甚至连应战都不再有。末将以为这是很可疑的举动。 按理说,在前一次探马遭遇战中,蒙军白缨亲卫损失虽然比我方夜不收略大,但考虑到白缨亲卫至少有数千之多,这样的损失相比而言反倒是他们占了点小便宜。既然如此,为何在其探马逐渐增多之时反而不敢在于我军探马交手了呢?” 天津海防游击将军陈蚕这时插话道:“我有一言与叶游戎参详:你看这会不会正是对方中计的表现?我是说,譬如对方正在着手对我军发动进攻,所以在正式进攻之前,他们反而不希望麾下探马做出一些可能‘打草惊蛇’之举?” 叶邦荣点头道:“陈游戎此言自也有理,这种情况是有可能的。不过不知陈游戎是否注意到,我军夜不收和探马最新的回报都发生在西南方向,而其余方向则并无任何异常。 我以为对方若果是图们,则其手下仍有六万大军,并非儿戏。眼下我军不到三万骑,全部聚集在这明安驿闪电湖畔。 如此一来,图们大军欲要对我军发动进攻,实在不大可能是聚兵于一路而来。且不说四面包围或者围三阙一,至少也该玩个两面包夹才是。” 此时不待陈蚕回答,颇贵却又插话道:“两面包夹这种战法,在蒙古一般会做成正奇相辅之像。哦,我是说一般会用大正面兵力吸引敌军注意,然后以精锐潜行至敌军侧翼。 在双方正面对攻之后,再由侧翼精兵突然杀出使敌军崩溃,正面则顺势掩杀。由于正面也是骑兵,这样一来通常小胜也会变成大胜,大胜则会变成完胜。” 叶邦荣问道:“故而颇游戎也是赞同图们或许是故意不肯打草惊蛇的?” “那却不然,我只是说一说蒙古人习惯的战法。”颇贵摇头道:“可如果图们真要这样做,那么假设西南方面就是他主力所在,则更应该‘打草惊蛇’才对。若是不把我军的注意力吸引到他正面大军之上,又如何在侧翼进行突袭?” 徐龙可能是和颇贵仍有一些心结,闻言却表示反对,道:“可是吸引我军注意未必就非要打草惊蛇。依我之见,打草惊蛇此举本就更适合针对莽撞之人,非我恭维——图们岂敢视经台为莽夫? 故我以为,图们若果然要战,倒更可能反其道而行之:破绽不必多漏,因为经台一眼即可看穿;侧翼也未必一定在侧翼,亦可布置于后军,如叶游戎所言前后夹击。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个道理即便图们不懂,但想必布日哈图总归是懂的吧?” 诸将纷纷出言议论,你一言我一语,倒也有些百家争鸣之意。只是每个人的发言虽然都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各家观点又不完全一致,最终的决断仍要由高务实来最终拍板。 让他们畅所欲言本是高务实故意为之,不过却未必是真要严格参考他们的意见。某种程度上来说,高务实这么做更多的是培养他们的独立思考能力。 倒不是说这些将领能混到今天居然连独立思考能力都没有,而是因为高务实知道自己在军中威望太高,而且事实上已经形成了某种神话,导致许多将领——尤其是游击及以下的将领在他面前几乎很难有信心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完全依赖于他的命令行事。 虽说这也能保证一旦高务实下令,他们都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照办,不敢有什么违抗军令的胆量。更不必说后世经常用来嘲讽小日子过得不错的某些国家那经典的“下克上”传统艺能。 然而这依然是一个很糟糕的现象。军人固然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此刻毕竟是“古代”,命令很难及时传达,故很多时候只能比较笼统,将领们需要有较强的自主决断能力与权限,因此所谓的服从命令实际上是“服从命令的主旨”而并非是全部细节。 这就好比高务实在推进改革时所上的那道奏疏中所言,“从祖意而未必行祖法”。对于将领们来说,特别是游击将军这种经常可能会独领一军骑兵的将领来说,只知道傻傻听令就很难再往上发展和进步了。除非你打算让他永远做中军游击,也就是相当于统帅手中保留的骑兵预备队的主将。 高务实引他们说话、争论,主要是为了培养和锻炼他们的能力,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当然就是考察。通过这些争论,高务实也能更好的判断他们的战略战术素养,以及个人风格等等方面,这也反过来有助于高务实接下来对他们在战争中承担各项任务的安排。 等他们都议论的差不多了,高务实才勒马站定,问道:“你们难道就没有人怀疑对方可能并未中计么?” 这个问题一出,果然直接把众将问得语塞。其实高务实自己也知道,众将未必真的没人怀疑这一点,只是当着他高经略的面,即便他们真有这种怀疑,恐怕也不敢言明。 威望、地位和战绩上的巨大差距,让他们根本不敢当面质疑经台的妙计居然也有可能失效。他们只能被迫先给自己的所有论点定下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对方肯定中计了,剩下的事都得围绕这一点来展开。 这是毫无主见吗?或许有一点,但的确是人之常情。 好比你老板说了一句蠢话,你就会直接跳出来对他骑脸嘲讽么?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干,你只会想办法装傻,或者干脆“顺毛摸”——除非你原本就已经打算“老子不干了”。 众将当然都是还打算干下去的,所以对于“经略之计失效”这种可能,他们只能选择性无视。因此当高务实发出这样一问,大家都比较尴尬,而面子上还要做出一副很是诧异的模样,好像在说:“岂有此理?” 然而高务实显然认为真有此理,平静地道:“来者恐非图们,或言并非图们主力。”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冒头跳出来,以免在不经意之间被高经略记在小本子上。 惟独叶邦荣作为此行核心将领,实在没法不说话,只好用出后世著名的某种绝技“震惊体”,目瞪口呆一般问道:“末将驽钝,不知恩堂此言何意?” 高务实不答,却转头朝叫了一声:“颇贵何在?” “回恩堂,末将在!”颇贵连忙挺直腰杆,在马上抱拳一礼答道。 “设使你为图们,前两日正在围攻归化,忽听得本部堂亲领三万骑西来解围,你派探马彻知周遭三百里并无别路明军,则此刻你会作何打算?”高务实问道。 “这……”颇贵略一思索,答道:“回恩堂,若以此为假设,则有几点要先观察和考虑。首先末将要判断拿下归化尚需多久;若暂时无法拿下,保持围城又需要多少兵力;又或者如果撤围而走,归化城内是否敢派出军队尾随;如若敢派军队尾随,兵力又有几何。 其次,末将若要迎击恩堂,需多少兵力才可能占据优势;恩堂所部是否只是明军先头,即便三百里内无其他明军所部,但待末将与经台交战,其所部是否来得及赶到参战;背后归化之军是否会与恩堂所部配合、前后夹击于末将……以上种种,都要先考虑清楚。” 高务实笑道:“说的是,但若你此刻无法得到其他消息,又会怎么做呢?” 这一问就有点强人所难了,颇贵思索片刻,才缓缓答道:“若果如此,也只能先派一军前来试探一二了。”说完忽然一愣,问道:“这便是恩堂认为来者并非图们主力之缘由?” “那倒没这么简单,以上毕竟只是怀疑,而怀疑需要有事实佐证。”高务实舒了口气,道:“我再问你,你以为眼下我军与敌军,谁更缺时间?” 颇贵一怔,其余众将也都一怔。颇贵想了想,忽然睁大眼睛道:“啊,咱们双方现在都是在抢时间!图们原本急于攻克归化,我军原本急于救援归化……但恩堂本部快速追来,图们首先面临两难之境,到底是先抢在我军抵达之前攻克归化,还是先击败我军,为攻克归化赢得更多时间,他必须做出选择。 然而站在我军一方来看,归化城到底顶不顶得住,能顶住多久,这着实是个问题,因此我军既要救援,那就一定要尽快。否则一旦归化失陷,不仅很难向顺义王解释,而且届时图们已经夺取了归化大量物资,麾下军心士气也必然加强,再加上没了后顾之忧,就能放开手来和我军决战了,这对我军而言是完全不该出现的不利局面,因此我军的时间也非常紧迫。 末将想,此前恩堂坚持急进,或许也正是因此之故。而此时既然白缨亲卫作为探马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多,可见图们已然做出了选择。他要么是已经撤围而来,欲与恩堂本部决战;要么是分兵而来,欲拒止我军于归化外围……只是末将一时还想不到恩堂是如何判断出图们所派来的只是其一支分兵,还请恩堂指点。” 高务实道:“其实这一点你不该问本部堂的。你只要把格局再放大一些,考虑一下更大范围的局势,你其实应该比本部堂更能确定图们的心思。 比如说,经略本部虽在此处,周边三百里虽无我军别部,但三百里需要几日赶到?这点时间够不够图们击败我经略本部?甚至是在击败之后还有余力脱身而出?” 颇贵顿时恍然大悟,叫道:“啊,所以他只能派来一支分兵,假意要对我军发动大举攻势,逼迫我军停住脚步准备应战,而事实上这些人不过是来迟滞我军前进、为攻陷归化打掩护的!” 旁边的众将也都立刻明白过来,徐龙道:“难怪白缨亲卫不肯与我夜不收交战了,他们看似在明,其实在暗,故不敢暴露真实实力,而是寄希望于如此一来就可以让我军错以为他们便是图们本部,从而放弃了立刻救援归化的最后机会!” 叶邦荣有些紧张地问道:“虽是如此,可对方如今已然靠了过来,即便是一支分兵,但我部如今不到三万,却也不好不做应战准备而继续赶路,这却如何是好?” 他这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因此而丢了归化,那不还是正中图们下怀?其余众将也议论纷纷,个个面带忧色。 高务实伸手虚压,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道:“无妨,归化那边本部堂已有布置,眼下我部真正关键的反而是另一件事:如何早些与对方这支分兵交上手,让他们反而无法临时撤回归化城外与图们会合。” 众将又不免有些不解,心说这支分兵本来就是找我们拖延时间来的啊,他们为什么要临时撤回归化?要真是撤回,那对咱们是好事啊!咱们直接跟上去不好吗,只要经台的大纛出现在归化城内土默特人眼里,他们有了希望自然更能卖力守住城池。 叶邦荣这时候却福至心灵,惊讶地问道:“莫非……我军有一部主力不仅已经向归化城而去,甚至都已经快要赶到城下了?” 其他众将也都一脸震惊地看着经略大人,高务实则微微一笑,道:“然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凯尔殿下”、“初次登陆”、“猫猫的老公”、“曹面子”、“黑衣不使用剑”、“林阿灰”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卅八)天降神兵 一部主力竟然已经快要赶到归化城下,这个消息着实有些惊人。 毕竟,从前几日高务实决定调整战略到现在也还没过去多久时间,当时离归化最近的其实就是经略本部这一路。如今经略本部都还没赶到归化,居然有其他一部快要赶到了,这也太能跑了吧,难道是李如松? 但高务实没说,反而就此打住,回到了营帐,并让众将都下去好好安顿和休息。在众将临走之前,高务实很是平和宁静地说了一句:“或许今天已经是战前能睡到的最后一个好觉了。” 众将回去之后,都在心里琢磨赶到归化城不远处的明军主力究竟是哪一支。 虽说此次伐元之战搞到现在也未成功爆发大规模交战,但李如松已经用他的实际表现挣得了神行太保一般的名声,众人第一反应也毫无疑问应该是李如松跑到了。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李如松的确证明了他和他的李家军铁骑具有极强的奔袭能力,可是再强的能力也不能忽视距离本身。 李如松部在高务实转变战略之时实在离得太远了一些,后来又被要求暂时不可靠近经略本部,因此他此刻还在明安驿东北三百余里左右的原开平右屯卫(明初以后内迁)驻地,名字叫做东凉亭。 由于军令关系,李如松虽然从内心来说想要杀过去,但即便是他,也不敢违抗高务实的命令。迫不得已,他也只好趁此机会休养一下马力,近四万骑兵在东凉亭附近放养战马、加喂精料,麾下战士也难得地好好吃了两顿,算是战前的养精蓄锐。 李如松既然如此,麻承恩当然也不例外,而且麻承恩部是步骑混合编队,除非他也和高务实一样放弃步兵而单以骑兵突进,否则甚至难以跑到高务实前头去。他此刻的实际位置在李如松以西六七十里左右一个名叫双塔的地方,那地方也恰好是原开平卫本卫的驻地。 一百多年过去了,开平卫当年留下的夯土城居然还有些城墙模样,稍稍利用一下总好过完全野地扎营。而且此地之所以叫做双塔,正是因为那时候修了两座高塔,眼下也可以用来当做瞭望塔,颇为难得。 至于麻贵部,他其实是唯一没有受到高务实指示回援的,因此他还留在外喀尔喀部。麻贵接到的命令分作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继续扼守撒里怯尔和三峡口,等待之前充作图们大军掩护的阿巴岱赛音汗所部可能的回奔和林;另一部分则是控制和林并籍此控制整个外喀尔喀部,让彻底臣服于图们的阿巴岱赛音汗失去老巢。 麻贵是个很能顾全大局的将领,他放弃了亲自攻占和林这样的大功——即便现在的和林宛如全身只剩一袭轻纱的少女,轻易就能得到。他选择了将这份大功让给把汉那吉,而自己却留在撒里怯尔吃风沙,等待阿巴岱赛音汗一头撞上。 然而,把汉那吉“收复”和林非常顺利,麻贵这边却遭遇了麻烦。 之前说过,麻贵所部的军粮补给线是要经过归化的,因此当图们围了归化之后,麻贵这边实际上就断粮了。他所部携带的军粮倒是比高务实他们都多一些,用后世的术语来说就是“部队自持力”更强更久,但也经不起长期消耗。 因此当得到归化被围的消息之后,麻贵就立刻开始了军粮限量供应等措施,尽量保证自己所部能够坚持得更久一些。 这里的“……等措施”包括两种主要的方式,一是找把汉那吉匀出一些奶制品供给;二是自己也出兵把周边的外喀尔喀部一些零散部落给……安排了一下。 当然,这个安排不是什么烧杀抢掠,因为高务实在战前就三令五申说了不准。麻贵实际上是把这些部落给聚拢了一下,指定他们留在撒里怯尔不远的地方集中放牧,同时给他上缴一部分“贡献”。 不过这里麻贵也有一些麻烦。一来高务实不准他对蒙古部落太苛刻,二来这些蒙古部落的生产力本身就低得可怜。这样结合起来就导致麻贵能征集到的“贡献”着实有限,至少要养活他这六万大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作为一点边角料来稍稍补充一下。 把汉那吉那边因为是出征,所携带的羊群也不太多,再加上军中母马的奶制品产出,余量虽然有一点,差不多也只能算是略有盈余。两个略有盈余加在一块儿也就那么回事,麻贵所部的粮食供应依旧紧张。 此时他收到了探马来报,说在三峡口以东五十里左右发现了阿巴岱赛音汗所部蒙军的踪迹,经过调查确认的确是后者来了。这让麻贵心中一喜,立刻准备在三峡口迎战阿巴岱赛音汗的攻势,自己也从撒里怯尔带兵去了三峡口支援。 然而结果是当他赶到三峡口之时,阿巴岱赛音汗依旧没有发动攻击。这让麻贵很是意外,你老巢和林都即将不保,怎么还磨磨蹭蹭的? 结果又等了足足两天,阿巴岱赛音汗那边依旧不见动静,反而撤军向东二十里——离三峡口七八十里左右。 这是一个安全距离,加上探马发现和回报的时间,即便三峡口的明军出兵来袭,阿巴岱赛音汗如果想跑也来得及。而他如果想战,同样也占据优势,因为明军如果跑上七八十里,那肯定是疲惫不堪了,此时出击正当其时。 这个道理以麻贵这样的宿将来说当然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阿巴岱赛音汗能对和林丢失无动于衷。 虽然因为蒙元的整体大衰落,多年下来和林的城池也荒废得不行了,但再怎么说,多多少少还是有个城池模样的。和林在手,这外喀尔喀部之王才算实至名归不是? 再加上此地的地位非常特殊(前文有述),丢失和林怎么说也是极其严重的大事啊,他怎么就不在意呢? 又过了一天,麻贵才大概算是知道了原因。把汉那吉派人来报信,说和林已经轻松收复,但差不多只是收复了和林一座空城——如果现在的和林还能算城的话。 把汉那吉表示,和林城中只有老弱病残,连妇孺都没有,全城居然只有不到五百人,差点就成死城了。 而他在连续派兵于和林周边时又发现,其实不仅和林,和林周边地区也差不多空了。剩下的一些小部落人数非常少,而且还有不少是因为各种各样原因与阿巴岱赛音汗并不同心的那些人。 大概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这些留下来的人大多将把汉那吉视为自己人,对于纳入土默特彻辰汗的统治毫不抵触,甚至还颇为开心。 当然,无论是把汉那吉还是麻贵都很清楚,这些人虽然大多数应该正如消息里所说是倾向土默特统治的,但也难免没有阿巴岱赛音汗或者图们汗掺的沙子,这需要慢慢斟辩,很是麻烦。 此时麻贵就越发觉得棘手了。把汉那吉把手伸进外喀尔喀部,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讲主要是高务实的主意,把汉那吉本人对于统治外喀尔喀部反而兴趣并不大——你要问这是什么道理? 嗯,南宋百姓为什么不愿意朝廷收复中原?这两件事的性质大抵类似,只不过把汉那吉本人也有和南宋寻常百姓差不多的想法罢了。 简单的说就是,外喀尔喀部对于此时的土默特而言,其实是个“负资产”。它的社会生产力远低于逐渐汉化的土默特,各种产出非常少,而把汉那吉如果要统治它,却可能要付出很高的统治成本,因此这事儿很不划算。 只是高务实认为大明更不方便直接统治外喀尔喀,只好让把汉那吉去接这个倒霉盘。把汉那吉当然也不能拍拍胸脯不问缘由便接下这个差事,因此高务实提出将来会开发外喀尔喀,把汉那吉这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至于怎么开发,高务实没说,但把汉那吉在这个问题上对高务实很有信心,所以没有继续反对。 既然他将来需要统治整个外喀尔喀,此刻当然还得继续征服或者说服外喀尔喀部的其余部落,由于外喀尔喀部辖区的范围很大,差不多就是后世蒙古国的疆域,而蒙古人是游牧,把汉那吉便只好一个个的去“说服教育”,如此一来他也就没有多余的力量来支援麻贵了。 与此同时,麻贵当前还面临着阿巴岱赛音汗这里到底该怎么办的问题。 论兵力,麻贵手头有六万人,相较于去年有所损失的阿巴岱赛音汗有着两倍左右的优势,但从东部通往和林的道路主要有两条,就是他现在镇守的撒里怯尔和三峡口。麻贵这六万人并非都是骑兵,实际上骑兵只有两万左右,剩下四万都是步兵。 这就意味着在正常情况下而言,他只能各以两万步兵分别把守两地,自己亲率两万骑兵作为机动兵力来支援受到威胁或者直接袭击的一方,而很难主动出兵击败阿巴岱赛音汗。 如果以最稳妥的方式出兵,即两万步兵两万骑兵联合出击,麻贵认为打自然是打得过,但对方未必肯应战,这从此前的战争进程中已经可以明显看得出来。 如果要对方敢于应战,自己首先要露出破绽,让阿巴岱赛音汗觉得有了可趁之机。比如不顾这七八十里路强行出兵,等着被人打个师老兵疲的窝囊仗;亦或者不带步兵,就用两万骑兵去和对方三万骑兵硬杠。 前者被麻贵直接否决,他认为骑兵虽然珍贵,但从此时的任务而言,反而是步兵不能有失,否则封堵阿巴岱赛音汗的计划就可能失败。 带骑兵出击?麻贵认为可行。这虽然看似更加危险,但骑兵不一定非要一次跑完七八十里路——我走一半就休息,又不需要像步兵一样扎那么多防御工事,你敢来偷袭,那我就应战好了,我又不是没有哨骑探马。 但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麻贵带着两万骑兵刚刚出三峡口没多久,探马来报说阿巴岱赛音汗直接调头就跑了。 这可真是把麻贵都整懵了。我两万你三万,还是打骑兵战,你一个蒙古大部的汗王居然二话不说直接开溜?这话传出去,你就不怕成吉思汗从陵墓里跳出来骂你不肖子孙? 麻贵试着追了一下,发现不行,明军骑兵现在负重明显高于外喀尔喀部的穷鬼骑兵,在不影响战斗力的情况下根本追不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麻贵见状也只好退了回去,仔细思索如何破敌。 实际上他不破敌也行,毕竟他的任务是堵死阿巴岱赛音汗的西行之路,高务实只是不许后者去和图们会合。至于打败不打败倒是没多大事,毕竟到了冬天如果对方还没个落脚处,自己就得冻死大半。 无非是麻贵对自己要求比较高,觉得人家都晃悠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了都拿不下来,委实有些憋屈。而果不其然的是,麻贵一退回去,阿巴岱赛音汗又立刻跟了回来,继续在之前那个位置停了下来,搞得麻贵十分不爽,再次出兵——结果人家故技重施,又来一次兜圈子。 北线出现诡异的僵持,意味着无论是麻贵还是把汉那吉都没有可能南下救援归化。这里神奇的是把汉那吉居然不着急——他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他相信高务实的承诺,也相信戚继光的本事。 没错,南下速度极快的正是禁卫军。禁卫军作为戚继光亲自训练数年的大明第一军,不仅各项物资待遇冠绝百万明军,连步兵都配备了马匹,变成了所谓的骑马步兵,而且严苛的训练也让他们拥有了极强的机动性。 机动性这种东西,在古代条件下显然是有极限的,而训练水平的不同则会让不同部队的极限差距很大。 举个例子,嘉靖二十九年八月,俺达汗在久围大同不克之后移师东去,自古北口长驱直入,杀掠怀柔、顺义吏民无算。当时的明军一触即溃,立营于潞河东二十里之孤山(后世通州东北)、汝口等处,兵锋直指京畿,京师戒严。 彼时的大明京师,自土木堡之变后久未遭兵祸,得闻如此变故,嘉靖帝急忙下令各镇边军入京畿勤王。 此时的明军边帅仇鸾在居庸关暂住听征,当俺达突袭进入京畿后,仇鸾听诏于八月十七从居庸关出发,八月十八日即抵达通州列阵。 仅仅一天一夜,急行约莫150里(此为明里计数,1明里为180丈,约莫现代560米,略大于我们常说的一里),救援速度之快让嘉靖皇帝都感到十分惊喜——所以仇鸾后来被重用也不完全是吹嘘战功。他的战功虽然很多都是假的,但至少那一夜的表现还是证明他并非完全的废物。 戚继光这一次看来是不打算让李如松专美于前,高务实在和部下们说到此事时,他已经绕行到了归化城西北方向的赤儿山,离归化城仅仅二百里出头,却正好在图们的探马范围之外,可谓是天降神兵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胖带纸”、“o尚书令”、“曹面子”、“云覆月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卅九)不可尽美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 驻军在闪电湖的高务实经略本部,近三万骑兵在中午扎营之后,忽然一改此前数日的作风,不仅没有以极快的速度吃完午饭立刻再次赶路,甚至有了点马放南山的意味——他们真的开始放马了。 闪电湖周围草场不错,水源自然更加不是问题。眼下可不是当年在广西时的境况,高务实完全不必担心水源被投毒。 当然,以闪电湖的面积来看,除非察哈尔部的蒙古人有洗衣粉战神手里的那玩意儿,否则投毒也毫无意义。 高务实本人表现得更加轻松惬意,竟然跑到湖边垂钓,用从蒙古牧人手里换来的钓竿扮起了渔翁。蚯蚓是他两位庶弟高务正、高务若亲自去挖的,酒米饵料是现场拌的。 这里还出了点小插曲。军中出征,米倒是有,但酒却有点难办,由于高务实能喝酒却不好酒,他军中的禁酒令一直很严。最后还是天津海防游击陈蚕站出来,说之前清查内务的时候从麾下某把总手里缴获了几斤,现在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这件事出在陈蚕这儿,高务实觉得倒也在情理之中,他是天津海防游击嘛。天津卫原本在京畿防务的重要性里排不上号,但后来有了京华的天津私港,天津的发展那叫一个惊人。 当年的高务实不过是个垂髫童子,如今差不多二十年过去,天津港也发展成了一座贸易巨港,连带着天津城都拥挤不堪。如今,朝廷上已经有了设置天津巡抚的呼声,并有很多官员建议扩建天津城。 其实原历史上大明的天津巡抚就是万历二十五年设置的,如今的天津比原历史上发展得明显要好很多,也的确到了该设置巡抚的时间了。皇帝也派陈矩私底下问过高务实对此事的态度,不过高务实当时的态度比较暧昧,并没有明确表示支持。 事实上,高务实的确不主张在天津再设巡抚,甚至他还希望把顺天巡抚都给撤了,或者说是让顺天巡抚直接统管北直隶。不仅是北直隶,他主张在全国各地都把巡抚制度定下来,把一些交错式的巡抚、总督辖区打破,然后统一规划,实行权责分明的新制度。 他主张从朝廷层面改变“祖制”,巡抚就是一省主官,军务也可以兼理,相当于行政一把手兼省军区政委,总兵则是省军区司令员。至于总督则可以比拟为战区、大军区的司令员,至于是否需要统管驻地省份政务,那可以因地制宜。 比如两广总督不仅统管两广军务,也一直都当广东巡抚来用,这个习惯是否需要延续,也不是不能讨论。但与此同时,高务实认为蓟辽总督就没有必要兼管政务,宣大总督、陕西三边总督也一样——这些都是专门为军务设置的总督,兼管政务反而并不合适。 言归正传,天津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驻扎天津的军队自然也会从这样的繁荣中得到好处——卫所制嘛,不用多解释。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待遇好了,军纪就难抓。陈蚕是此行八大游击中领兵最少的,但他军中被高务实整风抓出来的典型却最多,想不到这次倒是因祸得福了。 八大游击并未陪着高务实钓鱼,而是分别坐镇本部。别看现在经略本部一副马放南山的模样,实际上是外松内紧。高务实的命令就是故意做出这样的姿态迷惑对手,但却随时做好大打出手的准备。 陪在高务实身边的是他的幕府,也就是带来的京华秘书们。毕竟并未卸任户部尚书,高务实即便是在军中,一些户部政务还是要送来报他批准审核,只是此事现在交给了秘书们做个经手,而高务实也会把其中一些拿出来交给他们商量,先拿个主意供其参考。 倒不是这些事真的会耽误高务实许多思考时间,而是他打算以此锻炼自己身边的这些人,虽然他们将来多半不会去朝廷做官,可是在南疆负责某个方面的事务却是大概率事件,如果有思考大明朝政的经验在前,将来在南疆自然也就有了些底子。 今天报上来的事里头最要紧的,便是蓟辽总督的续任或者继任问题。 自从前几日高务实动用尚方剑临阵撤换了在后方“不用命”的蓟辽总督李松,朝廷里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各方立刻吵得不可开交。 实学派这边反应很快,消息一到,大批实学官员纷纷上疏叱骂李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甚至干脆一点面子都不给的直言李松是蓄意图谋,为的就是拖高经略的后腿,将党争倾轧置于朝廷利益之上,不仅该黜,甚至该杀。 实学派如此,心学派焉能不做反制?于是心学派官员同样纷纷上疏,指责高务实这么做是假公济私、打击异己,说他是故意找借口滥用尚方剑特权,为的就是独掌大权、超脱于朝廷的制约之外。 看这言下之意,大概就是暗指高务实此刻手握朝廷最精锐的六十万野战大军,已经到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时候了,朝廷如果依旧无动于衷,一旦高某人领着大军杀回京师,那可就为时晚矣。 可惜这话连一贯中立的传统理学派都看不下去,性格刚烈的王家屏王阁老亲自站出来斥责:“国战在外而内斗尤烈,此岂朝廷福也!诸公作此谬论,可敢扪心自问否?” 不过一些心学官员阴阳怪气地表示:“我朝廷二百年,尚未闻制军于战时为人臣所免之先例。高务实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将堂堂蓟辽总督说免就免,无论他是以何事为借口来做此事,我等只问一句:他高经略可有考虑过朝廷威信、文臣体统?” 这话王家屏却也不太好回答,只能为“朝廷威信”辩解一二,道:“此次蒙元经略获授之尚方剑,其权乃有明旨规定:‘督抚不用命者,立解其兵柄,简一监司代之’。既如此,高经略以朝廷之制、行君赐之权,何以为过焉,竟被诬以弄权?” 不过关于“文臣体统”,王家屏也不好多说。毕竟他刚才这话是站在朝廷法度的角度而言,即高务实的做法完全合规,并没有什么不考虑朝廷威信的事。至于文臣体统,这事却很难讲。 为什么难讲?总督作为文臣边臣一般意义上的巅峰,在不常设的经略之外,它就是最高级的所谓“封疆大吏”,历来都是只有重量级文臣才有资格担任的。 而且,总督一般统管两省或更多省份军务,可谓影响巨大,甚至在很多时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要罢免也只有圣旨才能做到。如今高务实第一次获得此权力,便毫不犹豫地拿来用了,这即便不说弄权,似乎也难逃行权不谨的质疑。 什么叫文臣体统?文臣体统就是文臣的脸面。以往文臣到了总督这一级,甚至统称“督抚”这一级,他本身就是代表皇帝行使权力,故也只有皇权能高过他。 其余即便是同样代表皇帝而派出的监军,诸如各要地的镇守太监,他们也只有监督之权,遇事只能奏报给皇帝,处不处理、怎么处理都得皇帝最终决断,而行事手段则也只能是下旨。 下旨依然要经过另一些文臣,比如内阁你就绝对不能绕过,否则理论上来说,即便是这道圣旨本身,它也是无效的:“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 但高务实打破了这个惯例,他罢黜李松这件事,看似是他一个文臣“处理”了另一个文臣,好像和平时某文臣弹劾另一文臣,导致后者下台同样性质,其实不然。 这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弹劾要生效,是皇帝在收到弹劾之后,认定了此弹劾的理由成立,然后以圣旨来进行裁断。故以性质而言,该文臣的下台是直接遭到了皇帝的罢免,而非是弹劾他的文臣以“一己之力”将他罢免。 高务实这次的做法,差别就在于皇帝因为授权在先,在事情的发展过程中没有任何其他力量有插手的余地。如此,事实上就成了高务实说要罢免,堂堂蓟辽总督便被罢免了。 这其中的最大问题,对于文臣们而言并非是皇帝没有插手的机会——这个他们其实不关心,甚至很多事如果皇帝都能不插手,他们没准还更高兴。 真正的问题在于,因为皇帝没机会插手,那么内阁也就变成了只能干瞪眼,甚至应该说是连干瞪眼的机会都没出现——等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李松都已经在被送往京师“处置”的路上了,而顺天巡按御史李汝华则已经按照高务实的军令去了密云,正式暂代蓟辽总督之职。 这在他们看来就太他娘的离谱了! 先前给你这个名义,那是因为此战的确比较重要,因此给你个面子,好让你麾下的人重视起来,可不是真让你干这种事的! 这就好比领导跟你说“有什么意见尽管提”,你还当真就蹭鼻子上脸,指着领导一阵数落?你这种人出现在连续剧里包管活不过三集啊。 但问题是高务实现在就这么干了,不仅干了,他甚至还没有太多的解释,只是简单的把事情讲了讲,就说已经把李松押解回京,等候朝廷发落。 啥?你说发落就发落,我朝廷衮衮诸公不要面子的?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点玄乎:那位顺天巡按御史李汝华和高务实是有关系的!这李汝华是河南睢州人(后世河南睢县),睢州属开封府,新郑也属开封府,故其乃是高务实的本省、本府。而且不仅如此,他还是万历八年的金榜,与高务实又是同年。 同乡又同年,任谁都知道他肯定是实学派出身,肯定是高党站队的啊! 然而,既然此公条件如此之好,为何混了十几年还只是顺天巡按?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也不复杂:此公在那一科金榜排名在三甲倒数第一十六名。 在极其看重名次的大明官场,这个成绩……一般来说进中枢是基本没戏的,外放为官的进步速度一般也挺难。事实上呢,当然的确如此。 李汝华字茂夫,睢州人,万历八年进士,初授仅任兖州推官。 然而到底是高务实的同乡同年,六年考满之后调任工科给事中,曾经弹劾过多位心学派高官。当然,他人微言轻,弹劾什么的基本上都是按照某人的明示暗示去办,这就不必细说了。 后来他又改调吏部给事中,不久转任江西巡按,回京一年后,再转巡按顺天至今。 他的出身和履历在心学派眼中非常简单,就是脑门上贴着大大一个“高”字的那种人。而且在他们看来,李汝华和高务实还完全不同,高务实能混到如今这个高度是多方得力,但不论怎么说,他自己的事功确实令人瞩目。李汝华则不然,他根本没有什么事功,金榜题名十几年也依然还在做巡按,根本不是什么“得力人物”。 这样一个人,你高经略二话不说就给他拉扯到去“暂代制军”,是不是太过分了啊?这培植乡党的做派又是不是太明显了些,一点吃相都不讲了? 于是,围绕着高务实弄权植党的弹劾一时甚嚣尘上。前次因为漕军暴动都没能将高务实召回京师的心学派官员立刻激动起来,纷纷摩拳擦掌,大有趁此机会一举将高务实拉下马的势头。 高务实听庶弟高务若念完京师送来的这些报告,有些担忧地道:“大兄,局势似乎不太妙啊。” “有什么不妙?”高务实眼睛看着鱼漂,神情镇定自若,淡淡地道:“数十万大军在外,皇上又不是三岁小儿,岂会跟着他们犯蠢。”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高务若当然也懂,但他显然还是觉得隐患很大,谏言道:“如今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这场仗终归是要打完的……” 这意思很明显,自然是说等到仗打完,就该秋后算账了。 然而高务实呵呵一笑,摇头道:“这场仗若是打得不好,不用心学官员推波助澜,我自然也是有大麻烦的。不过,若是这场仗打赢了,任凭他们如何舌绽莲花、颠倒黑白,皇上也不会拿我黜落李松一事来怪罪什么。” “但若这件事成了皇上心中的一根刺呢?”高务若仍然有些担心。 高务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莞尔一笑:“为人臣者,不可尽美。”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143023.q”、“云覆月雨”、“万恶的笑jj”、“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四十)圣裁 有明一朝在原历史上,末年时发生的很多惨败都和前线打仗而朝堂党争拖后腿有很大的关系,这一点在此时看来也似乎已经有所展露。不过,此刻的大明并不是那时的大明,此刻的高务实更不是谁轻易就能动摇的。 六十万大军在境外作战,其中绝大多数重要将领出自他高经略门下,或者至少也是受过高党恩惠庇护的。仅有的一名不属于高党一系的主要将领李如松,其本人也曾多次受高务实直接指挥。 外界传言,李如松与乃父李成梁对高务实的态度并不尽同,前者替父镇辽之后虽然仍呆在心学派的羽翼之下,但据说与高务实的关系还算和睦,私底下也曾表露过对高经略的钦佩。由此来看,李如松多半也不会很乐意与高务实发生冲突。 而且此时最关键的还在于李如松此战也就带出去不到四万兵马,对于拥兵五十余万的高务实委实也谈不上什么大威胁。 再加上高务实在土默特、叶赫等势力中的威望无人可及,此时对他进行打压显然极不明智,尤其是……如果只因为区区李松这么点事就如此做,那简直是愚不可及。 不过心学派并非没有能人,这个道理着实不该看不出来,那为何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无他,不如此则无法稳定军心。李松可是心学派在蓟辽的门面,在文官集团眼中的地位比李如松还高。李松从出任辽东巡抚开始,一直到现在的蓟辽总督,一贯被视为心学派在蓟辽的强势存在,也是心学派在整个九边体系之中保持最后一丝话语权的主要依托。 换句话说,一旦没了李松,仅凭李如松和他手里的四万辽东铁骑,以及一批由他父亲李成梁提拔起来的参将、游击之类,心学派上下都不看好他们能顶住高务实的威势,真正坚持站在“正义”的一边。 所以李松的突然倒台,在高务实看来或许只是“不用命则当黜”,无非就事论事罢了,但在心学派官员看来,这就是实学派高党对他们发起了全面进攻,是要彻底清除他们在九边体系之中的影响。 就算大家都是文臣,有些话不好直说,但你要以一己之力将整个九边牢牢抓在手里,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你这不光是眼里没有了其他同殿之臣,甚至都已经视皇上如无物了吧! 种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甚至干脆破口大骂的弹劾奏疏,再一次如雪片般飞入内阁,再由内阁贴上看似不痛不痒、实则暗藏杀机的票拟送入司礼监。 在这一过程中,申时行、王锡爵也不辞劳苦,整日整日的坐镇内阁,确保票拟上的文字既要看起来公正堂皇,又要实际上杀机暗伏。 而司礼监中,往常亲自来坐镇并不算多的陈矩也就位了,他虽然不敢对内阁送上来的疏文和票拟做任何手脚,但司礼监自有一套影响皇帝观感的策略。这些策略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根据不同皇帝的性格来进行合理调整的。 比如说现在,陈矩就非常耐心的将所有抨击高务实的奏疏整理到了一块儿,又将这些奏疏分作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言语之间多少还算有些克制的,也就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那一类;另一部分则是言辞激烈、破口大骂,甚至将高务实批成了操、莽之辈的那一类。 临到送至御前请示朱批之前,陈矩数了一数,前一类弹劾一共二十七本,后一类弹劾一共三十九本。高务实因此一事,合计受到的弹劾居然高达六十六本之多,这还不排除有些地方上的弹劾目前尚未送抵京师。 当真是又一次的“满朝倒高”啊! 陈矩叹了口气,暗道:看起来可真是声势浩大、排山倒海,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肯面对现实,在行动时多少考虑一下皇上的性格呢? 这位万历天子看似听得进劝,其实骨子里的执拗也就比他皇爷爷世庙稍微少那么一丢丢,通常不会直接下旨把人当场拖出去廷杖打死而已,你们怎么就会觉得闹上这样一场便能让皇上临阵换帅? 要知道,那可是高司徒啊!是高文正公的衣钵传人、朝廷唯一承认的六首状元、南北士林之文胆、天下第一文帅、土默特的“降三世明王”、叶赫和哈达以及科尔沁的救命恩人、靖难勋贵集团的盟主,以及陛下本人的同窗发小和……小舅子啊。 这样一个人,又正带着大明八九成野战主力在外征战,你们指望皇上会因为你们闹一闹就惩罚他?开什么玩笑! 本来你们不这么做,无非也就是丢一个蓟辽总督罢了。如果是哭一哭惨,皇上心一软没准还给你们点补偿,让你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如今这一闹,天知道皇上万一要是担心前线动摇,那将会做出什么反应来。 事情也的确如陈矩所想,当他把这一大堆弹章抱到皇上面前时,明明近来因为得知皇后有孕而一直心情颇佳的皇帝陛下立即色变,虎着脸问:“这都是弹劾务实的?” “是,皇爷,这些都是。”陈矩保持一贯的小心翼翼姿态,解释道:“左边这些是说得还算婉转的;右边这些就都是……呃,是……” “是破口大骂的吧?哼,当真是被踩了猫尾巴了。”朱翊钧轻蔑地从右边随手拿了一本,同时吩咐道:“放下吧,朕今儿个心情不错,倒要好好见识见识这些忠正义士们究竟有何高论。是说他欲效吕武操莽,还是说他已行至陈桥驿边!” 虽说皇帝这话明显是否定句,但“吕武操莽”、“陈桥驿边”这种词对于任何皇朝而言都着实太过骇人,以至于陈矩仍然忍不住微微抖了一抖。 朱翊钧倒没看见这个细节,他已经打开那道弹劾看了起来。他看了几眼,忽然哈哈一笑,道:“陈矩,这些奏疏你都看过了没有?” 陈矩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按例,内阁送到司礼监的疏文和票拟,他堂堂掌印大太监当然是“应该”看过的,不过“应该”归“应该”,实际操作却也未必。重要的当然可能会看,不那么重要的就难说了。当然,今天的疏文他是看过的,只是此刻不敢这么简单的回答。 “皇爷恕罪,今儿个这些实在太多了,奴婢只是大致看了下,可能漏了不少。” “唔,那朕给你念几句,你听听这说得,可真是杜鹃泣血呐。”原来皇帝并没有太多其他意思,这让陈矩悄悄松了口气。 然后便听见皇帝抑扬顿挫地念道:“……足见高务实睥睨社稷,内怀不道,在内而名为司徒,在外则实拟越王。视祖宗法度为无物,漠陛下群臣如犬马。其自诩擅理国财,不过专以桑弘羊之说为自谋之计,混不顾天下百姓受虐之深。 此高务实者,以拥军而挟持人主,以敛财而搜刮天下。大臣保家族而不敢议,小臣护寸禄更不敢言。颠倒纪纲,恣意妄作,自古人臣之奸,未有如务实今日之甚者……” 朱翊钧哈哈一笑,把这道奏疏随手让御案上一丢,斜睨着陈矩问道:“你听着如何?” 陈矩一直是个谨慎之人,虽然皇帝的话里嘲讽的意味很足,但他还是只用尽量中立的口吻道:“听着不像是说高司徒,倒有些像在说蔡京。” “嘿,他们还真喜欢把务实比作蔡京呢。朕有时候都很奇怪,他俩到底有什么相像之处,就只是因为两人都善于理财么?” 朱翊钧不屑地道:“然则即便是蔡京,其固然有其恶,其治政之才却也为一时翘楚,总好过那些庸碌之辈。至于务实,其治政之才倍于蔡京,治军之才十倍蔡京,持身之正百倍蔡京,何以同比?” 皇帝这里的倍于、十倍、百倍,自然都不是实指,只是说明差距,而陈矩听着其实也同意这样的观点。不过,他依然只是道:“群臣粥粥,而是非总在圣心。” 朱翊钧撇嘴一笑,表情轻蔑地再拿了一本在手,又打开看了几眼,道:“好嘛,连‘高务实十恶’都有了。你瞧瞧这些个大罪:渎上帝、罔君父、结奥援、轻爵禄、变法度、妄制作、箝台谏、炽亲党、穷土木、矜远略……啧啧啧啧,可真是十恶不赦了。” 陈矩还没开口应声,朱翊钧又继续念道:“其以冲龄而伴主,权震海内。轻锡予以蠹国用,托爵禄以市私恩,役将作以成家业,改漕运以肥私港。 名为祝圣而修陵,以望帝王之寝;托言赈灾而施恩,以笼万民之心。名号日新,疑谶天下之旧;妻居定南,正昭裂土之心。丈田亩则扰安业之民,重工匠而聚徙郡之恶。其不轨不忠,凡数十事矣……” 陈矩这次着实有些绷不住了,无奈道:“此等说法,委实牵强。” “牵强?何止牵强!”朱翊钧闻言毫不客气地冷笑道:“说他‘以冲龄而伴主,权震海内’,真是笑话!朕当时不过垂髫之年,自己都没能权震海内呢,他一个伴读倒是权震海内了? 说他‘轻锡予以蠹国用,托爵禄以市私恩’,朕倒是奇了怪了,他卖官鬻爵了吗,私授官职了吗?有证据你倒是拿证据啊! 至于‘役将作以成家业,改漕运以肥私港’,前者朕是听说过早年他出钱雇过将作监的工匠做事,可那是付了银子的; 后者更是离谱,当时兼行海运乃是朝廷决议,务实建私港也是光明正大,甚至还和朕说过——这些人手里也一样有的是银子,怎么没见他们去建?自己不会做买卖,倒怪人家太聪明,是何道理? ‘名为祝圣而修陵,以望帝王之寝;托言赈灾而施恩,以笼万民之心’,好大的罪名!可他捐水泥修陵,乃是两宫太后念他心怀先帝恩遇而特准;至于赈灾散财,更是君子从上天好生之德而行事。 怎么到了他们口里,前者便是借机窥探帝王陵寝修建之法,而为自己将来僭越而准备;后者便是收买人心,以图异日改天换日之望?怎么着,我万历朝的世道,要做个知恩图报、顺从天心的好人就这么难了? ‘名号日新,疑谶天下之旧;妻居定南,正昭裂土之心’。朕可真是长了见识了,他垂髫之年便和朕常常议论天下弊病所在,待得学有所成、仕有所为,以‘日新’而昭其志向,有何异之者也? 其妻黄氏,原已嫁得如意郎君,大可以在京师安享福乐。昔以缅甸之乱不易平而领兵助战,后为绝南疆隐患而扫荡群小,自镇于蛮荒而不得归伴夫君之侧,此乃忠国事而弃安乐!此等粥粥者以黄氏忠义之举而行污蔑之事,朕若不加严饬,则诸边土司闻之当做何想? 至于‘丈田亩则扰安业之民,重工匠而聚徙郡之恶’,这就更是笑话了。丈量田亩,使我朝廷查得隐田等各类瞒报何止千万亩,朝廷岁入因此大增,而此等增量本就是以往非法所匿,丈量田亩乃是正本清源之所为。 可是到了这些人口中,居然就扰了‘安业之民’?那朕倒要问问了,当年祖宗定下这些田亩制度,莫非就是在扰民? 还有重工匠什么的,早年务实就常说应该重工匠,不过那时候朕倒也没太在意。可这些年的情况看下来,若是没有这些重工匠之举,哪有如今边军焕然一新之武备,哪有无数商贾幅轴南北之兴旺?如今还在说重工匠是聚恶,朕只能说他们的榆木脑袋该刨一刨了!” 陈矩见皇帝居然逐条批驳,心中松了口气,俯身道:“万事不出皇爷所见。”顿了一顿,又面有忧色地道:“只是眼下外廷沸反盈天,这些官员多为江南籍贯,恰逢漕军之动乱尚未平息,恐怕……还需要他们尽力。” 朱翊钧听到后面这段话,稍稍点头,道:“漕军那档子事虽然疑点重重,不过变乱即起,总归还是要先平靖之后再细查缘由,确实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没说完不能在节骨眼上如何,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皇帝平静下来,度着方步走了几圈,沉吟着道:“其他弹劾朕就不一一细看了,你按照以下意思去批复:高务实所为合情合理,诸多议论皆谬,当休矣。不过,李汝华暂代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命申先生携内阁诸位辅臣速速拟定继任人选,呈朕核准,尽早赴任,以免耽误伐元大计。”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澜”、“曹面子”、“dr.徐嘉辉”、“书友20191018172646328”、“apodes”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我叫宁博”的6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卌一)人选 朱批化为圣旨宣布皇帝圣裁的次日,《京华时报》、《实学动态》均头版头条报道了这一消息,其中《实学动态》还同时刊发了一篇社论,详细论述了高务实以尚方剑行使黜免蓟辽总督权力的合法性,以及在当时情况下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合理性。 两报在京师报业的地位毋庸置疑,在民间也有大批拥趸,许多虽然不识字但每天聚集在茶馆酒肆听报的人显然会受到影响,然后将消息越传越广,最后形成社会舆论。 这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高务实的民望一直很高,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几乎只要是涉及到他的事件,京师民众绝大多数都是会毫不犹豫站在他这一边的。 民望的形成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倒也并不复杂。在大明这样的封建社会,当一个人拥有高务实这样的出身,做成过许多的功业,还三不五时的赈济灾民、安置流民,再经过几大报业的大肆吹捧,他在民间的形象自然会近乎完美。 中国人历来有将个人道德无限拔高来看的传统心态,简单的说就是当他认定你是一个好人,那么你做的任何事都必然是大公无私的,是出自一番好意,最终也必然是正确的。 那么反过来,当他认定你是一个坏人,那么你做的事肯定都是自私自利的,是出自一番恶意,最终也必然是错误的。 在京师民众眼中,李松其实谈不上什么好人坏人,因为大家对他原本并不了解。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做法既然高大善人认为是错的,是要严惩的,那显然他李松就是错了——没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后世中国基本没有文盲了,民间面对一些事情仍免不了被有心人带节奏,而有明一朝的识字率才多少?所以,普通民众的态度就是这么朴素。高务实做这些事的根本出发点到底是什么,这对于普通民众而言根本不重要。 在他们眼里,是非善恶那是黑白分明的,高务实是好人,那站在高务实对立面的无疑只能是坏人,或者就是不堪重任的蠢蛋。无论李松是坏是蠢,反正都证明高经略的处理显然都是对的。 这样的民间共识一旦达成,自然就会慢慢影响整个舆论。于是又过一天,《京华时报》和《实学动态》再次爆出大新闻:朝中一批官员弹劾高务实,竟将之比作前宋的奸相蔡京,甚至还搞出了什么十大恶,结果被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下旨严饬。 本来此事和昨天的那事乃是同时发生的事件,但两报故意搞出一点先后来,爆出之后的效果就大不相同了。 由于两报甚至弄到了皇帝陛下逐句驳斥所谓“十大恶”的纶音原话,这就更给了民间百姓抨击的底气。一时之间,弹劾高务实的官员反而成为过街老鼠,当真是人人喊打。 民间百姓可不管搞出“十恶”那位官员乃是一位言官,本来就是有风闻奏事之权的。愤怒的民众甚至故意“路过”那位官员的府邸,向他家的院子里扔烂菜叶、臭鸡蛋等物——好在正是夏天,这些玩意还真不难搞。 这位工部都给事中原本就被皇帝贬官外放,现在面对这一幕更是心都凉了,连夜打点了行装。次日一早,他便悄悄带着几名家丁随从溜出了城,府上的家眷都只能等风头平息之后再启程了,可谓凄凉。 民间大抵如此,但朝堂上受到的影响毕竟小了很多,因此局面也不同。 皇帝前日的圣裁毕竟考虑到江南方面的漕军暴动还需要江南官员出力——即便不出力,至少也不能拖后腿吧。因此,在圣裁中除了明确高务实所作的一切合情合理合法之外,也给心学派一个甜枣,让他们推举蓟辽总督的继任人选。 然而问题来了,心学派目前在涉边大员方面没有合适人选,这种青黄不接和早几年实学派的情况有些类似,不过也不完全相同。 实学派前几年的青黄不接主要是因为学派内新老两代出现了资历上的断层,而心学派主要是在边疆大员上缺乏储备官员,而这一点某种程度上是被实学派打压形成的。 九边各镇从一开始宣大三镇成为高拱的门下开始,一直在有序的被实学派逐一纳入门下。随着郭朴、张四维时代的演进,以及高务实通过战争的快速崛起,先是顺天,再是三边,都汇聚到了实学派麾下。 唯一进展不那么顺利的,也只有一个辽东——事实上,蓟辽的“蓟”反而是早就加入实学派战壕了的。辽东的问题主要还是出在李家军头上,而李家军没能顺利掌握,则又和当初朱翊钧认为李成梁有些尾大不掉之势,要求高务实敲打李成梁有关。 高务实不能不照办,于是没柰何,便把原本首鼠两端的李成梁直接推向了心学派,直到如今李家军也没有成为实学派的一支力量,不得不说,高务实对于这一局面还是有点不满意的。 李松之所以被罢,除了明面上的原因,也就是高务实直接拿出来证明他“不用命”的那些原因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高务实知道他一旦倒台,心学派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顶替他的合适人选。 至于李松为什么忽然之间跳出来干了那些蠢事,高务实虽然不是十分确定,但基本上没有猜错——他其实是被申时行、王锡爵“弃车保帅”了。 既然是被主动放弃的,而且自己也没人可以往上顶,实学派方面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这样一来朝廷的争吵就免不了:皇帝放权给申时行推荐,申时行哪怕夹带里没人也必须强行推几个,万一成了呢?人总是要有点理想嘛! 但实学派官员并不买账,分分钟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理由来反对,最终皇帝看来看去也觉得不合适,又命申时行再推。可是再推也依然没有合适人选啊,这事难道就僵持下去吗? 这时候实学派就说话了,说蓟辽总督人选其实好办得很,你申元辅既然推不出来,我们看在大家同殿为臣的份上,就勉为其难帮你举荐一二。 于是实学派很果断推出两位候选人:顾养谦和蹇达。 顾养谦是现任辽抚,而且资历非常足,是高拱的门生。他在出任辽抚之前已经做过多年的兵备道,可以确定是会管军的文官,各方面的条件也都符合。 不过顾养谦的问题也出在高拱门生这一条上,不是说这个身份不好,而是这个身份对于心学派而言毫无疑问是要尽量压制的,属于能不选他坚决不要选的那种。 蹇达的情况则大有不同,他字汝上,又字汝循,号理庵,是四川巴县人,明初名臣蹇义的六世孙。 他这位六世祖蹇义可不简单,此公字宜之,初名瑢,乃是明太祖朱元璋御赐“义”字为其名的。他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朱元璋对他颇为看重,可惜和很多能人一样,他在后来的建文朝不受重用,被严重边缘化。 到了永乐朝,蹇义时来运转,因为他有主动归附之功,本来又是太祖看重的人,因此成祖对他也很重视。事迹太多,很难一一详述,这里只说一件事:永乐二年,朱高炽被册封为太子,而蹇义则受命兼任太子詹事。 要知道当时太子的师傅皆以勋臣兼之,而辅导责任由文臣詹事担任,所以蹇义在当时朱高炽面前的地位就好比高拱在隆庆面前的地位类似。 后来蹇义官至吏部尚书、少保、少傅、少师,卒后受赠特进光禄大夫、太师,谥号“忠定”——注意,他死后谥号虽然没问鼎巅峰,但得了太师,那可是极不简单的。 因为这样的关系,蹇达虽然已经是其六世孙,但名门地位仍在。由于是世宦之家,蹇达虽然出身重庆(巴县属重庆),但并非陈党之人,只是可能由于同乡之谊,和陈党关系还不错。 既然他都不是陈党,自然现在也不好说他是实学派。即便他和已经投入实学派怀抱的陈党关系挺好,但政治这玩意嘛,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一点。 不过,蹇达也不是没有弱点,他首要的弱点是当年的考试成绩。此公虽然也是金榜题名的人物,但却不是一甲二甲,而是三甲同进士出身。有明一朝当官看成绩,这一点已经多次说过,所以这算是蹇达的软肋之一。 好在,他也有可以补救的资历。他其实幼年不太聪慧,十岁后才开始脱颖而出。嘉靖四十年考中举人,嘉靖四十一年考中第三甲进士,授颍上县令,历任河南祥符知府、礼部主事、礼部员外郎、山东按察司佥事、安庆知府、平阳知府、山东提学佥事、湖广按察使。 简单地说就是资历老,比实学派现在的中流砥柱“嘉靖四十四年乙丑金榜”还早一科。万历十三年闰九月时,他任右都御史巡抚顺天。万历十六年七月,擢升大理寺卿。次年十月,擢升户部左侍郎,高务实转任户部之前两月,他改任兵部左侍郎。 从最后这个改任而言,他曾经有两个月的时间和高务实同在兵部,且排名在高务实之前。 虽然排名这东西说明不了什么,甚至别说排名了,很多大臣就算比高务实官大,在高某人面前也可能是反过来只能听命的——当然高务实不会下令,只会说商榷、建议,但不改变其性质。 无论如何,这两个人选在心学派看来显然是后者蹇达更合适一些。然而这一任命有个巨大的问题存在,那就是此时蹇达并不在京,甚至并不在任——他当兵部左侍郎还没半年,就因为丁忧而回乡守制去了。 丁忧守制一般总说三年,其实这是不确切的,实际上是二十七个月。 丁忧由孔子首倡,从汉代开始成为一种制度。儒家文化中守孝时间之所以是二十七个月,是因为母亲用母乳哺育孩子要二十七个月,也就是将近三年而不足三年。 有明一代对于丁忧制度还进行了完善,除了父母之丧必须辞官回家守制,结束后起复之外,因其它丧事丁忧则不必解除官职——这就是高务实死了姥爷、姥姥不必辞官,而张四维则因为是死了爹娘,所以非辞官不可的原因。 算算时间,蹇达的丁忧还差大概一两个月才能结束,而他丁忧的地方还挺远,远在西南重庆府——那地方又是平定杨应龙的主要出阵地之一,还不清楚会不会影响他回京的行程。 故此,如果要推举蹇达出任蓟辽总督,此公就算一切顺利,估计也要三个月后才能正式到任。 申时行和王锡爵不禁有些坐蜡。不举荐蹇达吧,那看形势就只能由顾养谦顶上,顾养谦脑袋上顶着硕大一个高字,自然是能不用坚决不用的对象;举荐蹇达吧,三个月过去没准伐元之战都打完了,万一这个过程中还需要一个李松第二帮忙顶雷,蹇达肯定指望不上。 不过,经过一番商议,申时行和王锡爵还是达成了共识,认为蹇达这人虽然不是实学派,但他们能够利用其顶雷的可能性也不高,用他的关键在于他将来未必会全面配合实学派做事,这样心学派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拉拢他的机会。 简单地讲就是,用蹇达最大的意义在于确保九边最后一个重镇蓟辽不会完全落入实学派之手,只要能确保这一点,其他方面的问题都可以暂时压一压。 既然如此,心学派对于这个推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于是,申时行很快召集内阁阁僚开了会,最终联袂举荐即将起复的蹇达为蓟辽总督。同时,考虑到蹇达本就已经做到兵部左侍郎,故这次命他以兵部尚书衔兼任蓟辽总督。 皇帝得到这一举荐,很痛快的批准了,甚至提前发出旨意去重庆巴县,以避免蹇达上任更晚。与此同时,皇帝也立刻向申时行等人问起漕军暴动的镇抚工作,内阁一一做了汇报。 同一时刻,驻军在闪电湖的高务实经略本部也终于即将迎来真正的战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190724085311580”、“阴天好心情”、“asf”、“虎二阿哲”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卌二)计战 闪电湖周边的地势颇为有趣,很有些像一个环山盆地却上下开口。其本来以闪电湖为中心而四周环绕小山,但西北角和东南角各自出现了一个缺口。 如果高务实此来是按照明军一贯的编制风格,带来了大批步兵,那这个地形将十分适合打防守战。 以闪电湖为中心,半径约周围七里左右的环形连绵小山虽然不算险峻,但只要在山上设立防线,对方的察哈尔骑兵绝不至于蠢到冲坡作战——马力损失太大,骑兵优势尽失。 于是,主力防卫就只需要摆在西北、东南两方的口子内,布下刺刀火枪阵列,如此则骑兵来多少便是送多少了。 可惜这次高务实手底下没有步兵,除非他考虑把这批骑兵当中大多数人当做骑马步兵来用,让他们直接弃马布阵,否则这仗便不能如此去打。 但是,弃马布阵实际上行不通,因为对方早就知道自己这一路经略本部是全骑兵队伍,如果弃马布阵,有什么图谋必然被人一眼看穿,怎么着也不可能上当——现在高务实基本可以确定对方军中有布日哈图存在,既然他在,这么简单的道理不可能想不通。 那么,在本阵全是骑兵的情况下这场仗又该怎么打呢?与以往的经历类似,高务实首先还是试图在自己读过的那些为数不多且囫囵吞枣的军事著作中找到前人——当然也可能是后人——总结的经验教训。 他以往看过的军事典籍其实也有限,专门论述骑兵的更是少之又少,此刻身在草原之上,唯一能想起来的是自己在党校进修时闲暇无事翻过几页的《现代战争中的骑兵》,作者是苏联的谢苗·米哈伊诺维奇·布琼尼——国内一般就叫他布琼尼元帅。 这篇名为《现代战争中的骑兵》的文章,是布琼尼1930年3月24日在共产主义学院战争问题研究班所作报告的速记。 或许因为只是一篇报告,所以这文章讲得并不算很深,但高务实觉得对自己目前所指挥的这一支半只脚踏进火枪化的骑兵来说,这篇文章还是有些参考意义的。 这位苏军著名统帅布琼尼元帅名头不小,是1935年被首批授予苏联元帅的五位军事领导人之一,三次获得苏联英雄(1958、1963、1968)称号。 他1903年参加沙俄军队,1908年毕业于彼得堡骑兵学校,长期在骑兵中当军士。十月革命后复员,在家乡参与建立苏维埃政权活动,并创建了一支骑兵部队。1918年率部参加红军,所部先后被扩编为骑兵团、旅、师。 国内战争中历任骑兵团长、骑兵旅长、骑兵师长、骑兵军长,1919年成为闻名遐迩的骑兵第1集团军司令员。在1919-1941年20多年间,苏联人民为表达对骑兵第1集团军的敬仰,曾把红军的一种制式军帽称为“布琼尼帽”。 国内战争结束后,布琼尼历任主管骑兵的红军副总司令、骑兵监、军区司令员、第一副国防人民委员等职。 卫国战争中曾任最高统帅部大本营成员,并先后短期担任方向总司令、方面军司令员,1943年1月担任首次设立的骑兵司令员。战后曾兼任苏联主管养马业的农业部副部长,后专任骑兵总监。1954年起任国防部总监察组总监。 总而言之,此公算是一辈子和骑兵结下了不解之缘,因此其著作也多是关于骑兵的,如《骑兵第1集团军1920年1月6日至3月3日行动》(1923年);《现代战争中的骑兵》(1930年);《红色骑兵》(1930年);《骑兵的诸兵种合成兵团战术原则》(1937年);《骑兵兵团的战术原则》(1938年);另外就是多部回忆录了。 至少从专业能力而言,高务实确信布琼尼肯定比自己强得多,这毫无疑问。 “当人们把骑兵当作一个兵种来评价时,通常只限于指出它的机动性,并把这种机动性视为它的基本特性。由此也就导致对它的其他特性评价过低,有时还由此导致不完全正确地使用骑兵。 有时这个问题被庸俗化,有人竟然说骑兵只会闹“震荡”,只会用马刀劈杀。但是,历史证明,我强调是‘历史证明’,对骑兵的那种评价和那种态度是完全错误和外行的。就是在遥远的历史时期,骑兵‘原则上’也从不拒绝与射击和技术装备打交道。我们在骑兵的历史上从来看不到这种情况。例如,斯基福人的骑兵以主要使用弓箭著称。” 斯基福人是俄国人对中国古书中粟特人的称呼,不过高务实对粟特人也不是很了解,所以他当时看到这里的时候没有深究。 “如果说到三十年战争以前的时代,那么我们会看到,骑兵用手枪射击多于用马刀劈杀。北美骑兵则广泛使用手枪和爆破工具。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个或那个时代中,在这样或那样的条件下,骑兵自己既不会拒绝技术装备,也不会拒绝射击。在骑兵的历史上,这些都不曾有过。 倒是有过骑兵一会儿被捧上了天,一会儿被打下了地的时代。对于骑兵在各个时代的‘进步性’,不能以它是否拒绝技术装备去衡量。 骑兵会使用给它送去的技术装备,骑兵会使用其他兵种也拥有的技术装备,骑兵任何时候都会采用现代技术装备。 这样,话题便只涉及采用和使用技术装备到何种程度,如何使技术装备与机动和乘马突击结合起来,并使这种方法与当代战斗样式相适应。所以,只把骑兵战斗力说成‘马刀劈杀力’是不对的。 骑兵的特点是:它能够把巨大的快速机动力与包含广泛使用火力和辅助技术兵器的毁灭性骑兵突击结合起来。” 这几段话是在文章中出现较早,也是高务实印象最深刻的部分。自从夜不收遭遇战中受挫,尤其是驻军闪电湖以来的这两三日,高务实一直在思索布琼尼对于骑兵的这些论述和说明,还真被他发现了几个以往不曾在意,或者至少不够重视的关键点。 按照布琼尼的观点,火器化至少到苏联前期时都没有太阻碍骑兵的发展,哪怕当时已经有了机关枪,但骑兵依然还有他们的用武之地,布琼尼反而批评了一些人不懂得使用骑兵——从他在苏联前期的战绩来看,他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至于说苏联中后期,骑兵当然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但通过布琼尼可以看出,骑兵事实上并不一定是完全败给了机枪,更多的似乎是败给了装甲部队。 为什么呢?从布琼尼这里提到的观点来看,也就是他认为的“骑兵的特点”在于,它能够把巨大的快速机动力与包含广泛使用火力和辅助技术兵器的毁灭性骑兵突击结合起来——很显然,他说的这些特点装甲部队全部都有,而且能比骑兵干得更好。 被装甲部队完美替代并且彻底超越,这恐怕才是骑兵消失的真正原因所在。 当然,此时高务实还不必操心骑兵消失这种至少几百年后才会发生的事,他关心的是如何发挥布琼尼所说的“骑兵的特点”。 这几段高务实记忆最深刻的话里,布琼尼提到“三十年战争以前的时代骑兵用手枪射击多于用马刀劈杀,北美骑兵则广泛使用手枪和爆破工具”,这极大的提醒了高务实,他手里还有秘密武器——哦,也谈不上多秘密,因为以前其实也用过。 什么东西?爆破武器:掌心雷——当然高务实更习惯叫它手雷。 按照布琼尼对于骑兵特点的描述,“巨大的机动力”要和“火力与辅助兵器”与“毁灭性的骑兵突击”有机结合起来,才能完美发挥火器化时代的骑兵威力。 这里的火力与辅助兵器,火力应该是指枪支的弹丸投送量,这一点高务实暂时没法再进一步。毕竟以京华目前的技术而言,再要提升弹丸投送量只能考虑进化到金属壳子弹,但铜壳子弹到现在依旧还在技术性难产中。 这个东西过于专业,恐怕还需要专业的加工工具,高务实自己也不懂其中的加工原理,只能提供子弹样式的思路给工匠们慢慢探索,没准几十年都得不到任何结果。生产力的发展只到这一步,自然是没法强求的,就好比他也很想搞出内燃机,但连蒸汽机都搞不定的时代说个毛线的内燃机? 不过“辅助兵器”这一块因为有布琼尼自己提到的“爆破武器”作为提醒,高务实很快就想到了掌心雷。 掌心雷这东西本身就是中国首创,可能初创于北宋,因为到南宋时已经基本成型。只是,碍于当时的火药配比还有点问题,提纯方面的技术也有待完善,加上本书前文多次说过的前人喜欢往火药里添加一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比如各种毒物、毒烟,因此单论爆炸威力着实有限。 高务实自己办起私营军工之后,自然摒弃了这种经历史证明纯属跑偏的路数,一门心思着力于提高爆炸能力,实在爆炸威力不足也只允许工匠们考虑加大爆炸碎片杀伤力,因此搞出了新式的京华手雷。 京华手雷最早配备给高务实自家的武装家丁,其中包括当时仅有的升龙、金港两大警备军,不过由于那会儿两支警备军已经结束大规模战事,所以手雷并没有太多机会表现。 比较著名的一次应用其实是在滇缅之战中,使用手雷的部队则是刘綎麾下。在整个滇缅之战中第一次正面击败金楼白象王莽应里的那场伏击战里,火器应用最出彩是地雷,其次就是掌心雷。 不过地雷是战斗开始的时候发挥了巨大作用,掌心雷却是在刘綎空手入白刃单挑战胜了缅甸王叔莽灼之后的战斗中发挥作用。相对而言,在那场伏击战中地雷的作用被更多的重视起来,掌心雷虽然表现不错,但被地雷遮掩了风采。 后来高务实自己也以地雷和掌心雷在平定西北之乱时发挥过作用,但同样也是地雷的战绩更加辉煌,更加令人瞩目。 只不过,布日哈图是个既有学习能力又相当谨慎的人,寄希望于一招鲜吃遍天的让他也带兵趟地雷阵,恐怕成功的机会过于渺茫。鉴于这些原因,高务实决定这次换个思路,主要考虑让手雷发挥作用。 考虑用手雷,除了布琼尼的论述提醒了高务实之外,还有他近期反思明军骑兵改革问题时想到的一些方面。 此时明军骑兵半具装,速度和耐力肯定都已经落后于察哈尔轻甲甚至无甲骑兵了。但是此消彼长,防御能力肯定是大幅提高了的。 这就意味着,察哈尔骑兵想要给明军骑兵造成比较有效的杀伤,就必须比以往更靠近明军,否则远距离攒射、抛射都只是隔靴搔痒,双方打一整天也很难说可以给明军骑兵带来多大的损失。 如果察哈尔人有的是时间,根本不着急,那的确可以慢慢磨。就和他们的祖先一样,一点一点磨到具装骑兵、半具装骑兵没脾气,兵力士气都在不断的折损,迟早会有崩溃的那一刻。 然而高务实之前已经推测出察哈尔蒙军没有这样的条件,他们实际上比自己的时间还要紧迫,因此不论此次前来的是图们的主力,还是布日哈图前来发动的牵制性佯攻,归根结底都受限于时间这个重要因素,是拖不起的,必须早些看到战果。 这个战果最好当然是直接击败经略本部,但恐怕布日哈图自己都不敢过于奢望;次好的战果则是通过这一战将经略本部打怕——不管是怕什么方面,只要能迟滞经略本部带头杀向归化城的势头就算合格。 既然如此,布日哈图在已经拖了两三天之后肯定再也拖不起了,必须切实击退经略本部并引得其他某些明军不得已前往增援才行。换句话说,布日哈图已经不得不主动进攻,而这正是使用手雷的机会。 布日哈图是个聪明人,高务实觉得自己如果简简单单放弃地形优势去和他平地对决,他可能反而会怀疑有诈,因此高务实故意派五千人悄悄埋伏在闪电湖西侧的环形山背面,自己则领着主力从西北面的谷口而出,列阵以待。 布延黄台吉与布日哈图在军中获悉高务实本阵出动,出了西北谷口在谷外列阵。布延台吉闻言大喜,道:“高日新担心在谷中被咱们来个瓮中捉鳖,竟然主动出来了,正是天助我也,此胜可期!” 布日哈图果然觉得不合理,略一思索便即下令:“传令,派出三支白缨亲卫到湖西看看,尤其注意山阴处是否有明军精锐埋伏。” 布延台吉虽然一开始没想到这点,但布日哈图这么一说,他倒也反应过来了,等传令兵一走便立刻问道:“执政是担心交战之后被明军埋伏的精兵杀入我军侧翼?” 布日哈图简单的回答:“我只是不相信高日新会老老实实与我们正面对决而没有其他奸计罢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snakedman”、“dj000214”、“卡夏与德沃夏克的夏天”、“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卌三)布阵 过了没多久,两军双方的统帅都收到了相对令人满意的探马回报。 布日哈图“如愿以偿”地得知闪电湖以西的环形山背面的确埋伏了一支数千人的明军骑兵,看那模样正是打算在两军交锋时趁乱从山上冲下,侧击察哈尔蒙军右翼。 虽然骑兵号称平原杀手,但其实最适合骑兵发挥的地形正是从山上往山下冲杀,因为在下坡的加持下,骑兵的冲击力会得到几乎成倍的提升。 关于这一点,不仅布日哈图、布延黄台吉这样的真·骑兵专家清清楚楚,就算高务实也是明白其中道理的——后世某些著名的游戏中几乎都有这方面的明确体现。 不过,高务实把这支骑兵摆在山背本就是预料到对方肯定会对环形山有所怀疑,而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才这样做的,布日哈图看穿这样的布置自然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高务实来了一次“我预判了你的预判”。所以当他看到察哈尔蒙军中分出了数千人的右翼却不列阵,反而在右翼一侧缓步梭巡时,不禁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察哈尔蒙军右翼不列阵是有讲究的:明军的伏兵都是半具装骑兵,如果真从山上冲下来砍杀,轻甲的蒙军选择迎头对撞显然极不明智,所以他们才“梭巡”。 这样的梭巡如果用后世的话来形容,其实是保持马匹已经处在“热身完毕”的状态,随时可以进行提速等活动。而察哈尔蒙军的战术至此也显而易见了:我保持随时可以高速机动的状态,你只要敢冲下来想攻我大军侧翼,我就敢反过来通过速度优势将战局变成我攻打你这支伏兵自己的侧翼。 布日哈图与布延黄台吉此刻的满意,正是来源于此,相当于提前“封印”了高务实布置的伏兵。 高务实一方的满意,除了“我预判了你的预判”之外,还有其余两点。第一是对方军中虽然明确打着九斿白纛,但却很神奇的没有出现图们汗本人的汗旗。 理论上来说,九斿白纛只有蒙古大汗能用。当年左翼蒙古达来逊库登汗惧为俺答所并,率领所部十万南迁,移牧于大兴安岭东南半部。就在这种俺答的势力冠绝蒙古诸部之时也没有打出过九斿白纛,那就更别提现在的把汉那吉了。 所以,察哈尔军中打出九斿白纛却没有图们的汗旗,意味着眼前这支兵马的统帅获得了犹如当年木华黎的地位。 木华黎当年是什么地位?成吉思汗对木华黎说的是:“太行之北,朕自经略。太行以南,卿自勉之”。 两个人私底下说还不够,成吉思汗又公开宣布:“木华黎建此旗以号令,如朕亲临。”他赋予木华黎足够多的实权,后者被加封为太师、国王、都行省承制行事,统帅蒙古在金国境内的全部军队,全权处置与金国交战的事务。 在如今的蒙古汗国察哈尔中央万户之中,谁有这样的威望与能力能被图们赋予当年木华黎一般的权力?自然只有布日哈图。 所以在高务实看来,察哈尔蒙军之中出现九斿白纛而无图们汗旗,意味着这支军队的主帅必是布日哈图无疑。至于布延黄台吉的旗帜,说实话……高务实几乎没有在意。 高务实满意的第二点在于察哈尔蒙军的人数。察哈尔部目前全军约莫六万出头,此时出现在自家探马侦查范围内的大概也就两万上下,比他经略本部此刻的兵力还少了好几千。 世人都爱看以少胜多的决战,如后世被人传颂最多的巨鹿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淝水之战、唐灭东突厥之战等,似乎只有以少胜多才足够传奇。高务实本人也喜欢看这样的历史,但那并不影响在他亲自指挥之时每每总选择反其道而行之。 以少胜多,打赢了固然传奇,但要是打输了怎么办?何况历史上的这些以少胜多,绝大部分其实都是自身实力确实不足,这才被迫去以少敌多的,要是实力足够,谁愿意以少敌多啊? 当然,李靖那一把可能是个例外……但人家是李靖,高务实自问不能比。 如今局势看起来比较明朗了,先说明军这边。 经略本部骑兵共约两万八千,其中相对独立的一支骑兵约五千人“埋伏”在环形山背面。这支伏兵实际上分为左右两部,分别由河间领军游击将军金秉钺、保定车营游击将军佟养中两人统带各自本部组成,其中金秉钺为左、佟养中为右。 中国自古定官职常分左右,左、右隐藏着尊卑,也就是谁拥有最终决定权。不过在中国古代,左尊或右尊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时期、时代和不同的领域、场合,存在著不同的规定。 先秦至西汉,总体以右为尊,但不绝对。其中先秦及秦朝侧重于尊左,西汉更侧重于尊右。东汉至唐宋,中国逐渐形成了以左为尊的制度。元朝建立后,规定以右为尊。 朱元璋建立明朝,复改元制而以左为尊,此制为明、清两代沿用了五百多年。后世戏剧舞台上上演以明清为范时的古典剧目,客人、尊长总是坐在主人、幼辈的左侧,就是反映明朝崇尚左的礼仪。 当然,更简单的分辨办法也有,比如大明的各部侍郎都是左侍郎地位略高于右侍郎,五军都督府则是左都督略高于右都督,这就是典型的以左为尊。 除了这支佯装伏兵的分兵,高务实亲率的两万三千主力依然以叶邦荣所部为中军,昌平游击将军赵梦麟、宣府坐营颇贵所部为右翼,蓟镇总兵标下左营游击将军徐龙、定州领军游击将军吴嗣勋所部为左翼,天津海防游击将军陈蚕所部为后军。 这个布置总体上而言比较四平八稳,看不出什么侧重性,反倒是后军陈蚕所部兵力既少,以往也没有什么实战机会,看起来算是个弱点所在。 不过因为地形关系,陈蚕所部其实正常情况下恐怕很难有机会参战——他所处的位置几乎就是闪电湖谷地的西北出口,左右都是山。 左边山上是伏兵部分右翼的佟养中,右边山上基本没人,只有他自己派兵接管的几个前几日临时建成的明军瞭望台。如此,虽然陈蚕只有两千来人,但明军后方既无威胁,自然也就谈不上危险。 布日哈图方面的察哈尔蒙军可能是因为兵力略有不足,在布阵方面则有明显的倾向性。 首先是他用来防备明军伏兵的机动骑兵只有三千人左右,虽然其中至少摆了一千白缨亲卫,但这部分白缨亲卫实际上有些水分。 本来只有大汗的亲卫能借九斿白纛的标准使用白缨,但近来图们的身体明显衰弱,为了确保万一,培养后继之人,他不仅将九斿白纛的代持权交给了布日哈图,还给了布日哈图和布延黄台吉两人各一千人的标准,准许他们建立白缨亲卫。 若是在以往,白缨亲卫作为大汗亲卫,其武器装备标准都是要超过寻常蒙军的,但眼下局势危急,这些条件一时难以满足,图们也只能尽量给他们配发一部分。如此就造成布日哈图与布延黄台吉手里的白缨亲卫比之真正的白缨亲卫至少卖相上就明显差了一些。 当然,卖相虽然差了点意思,但战斗力方面却不好说。布延黄台吉因为被批准建立白缨亲卫,让他看到了自己继承汗位的可能性已经大大提高,虽然物资上暂时没什么好法子可想,但人员遴选方面他就格外尽心,从他自己手下各部精中选精,最终才挑出这一千人。 而布日哈图这边倒是相对简单,他当年投奔图们时手底下没多少人,但有一个算一个,都可以说是他父亲辛爱当年的铁杆,对他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后来因为越来越得图们汗的信任,通过将一些战俘、其他蒙古部落的投奔者之类赐予布日哈图,使得布日哈图掌握了约莫两千人的直属。 以布日哈图在察哈尔部的实际地位而言,两千人确实不算强大,更不算多。但是,归根结底这是因为布日哈图政治地位太高,其实上在察哈尔内部而言,能掌握两千人并不算少,甚至可以说还挺强大的。 然而布日哈图真正强大的地方从来不在于兵力,而一直都是在于他的智慧。作为一个善于向对手学习的名将,布日哈图所部操练得宜,并不完全依靠蒙古人近乎天生的骑射本领。 他非常认真的研究过明军的特点,尤其是近年来明军在步兵、骑兵方面的各种改革,他都密切关注着,并且一直在思索如何应对。 明军步兵所依靠的主要是火枪刺刀空心方阵,本质上来说,这种阵势在布日哈图眼里并非绝对不可破之。比如刺刀阵之所以能让战马不敢冲阵,是因为马是有智慧的生物,天生知道那明晃晃的刺刀撞上去会死,因此只要他们判断出无法越过,便会自行避开。 然而这一点真要解决其实并不难:蒙住马匹的眼睛就能搞定。而蒙古骑兵在给战马蒙眼之后,依旧有足够的控马之术可以驾驭战马有序作战。 但办法归办法,这个法子要真正实战却有一个绕不开的问题:蒙军为了击破当面战线,愿意付出多大的伤亡作为代价? 由此又引发另一个问题:明军空心方阵是不是就只能布置一道防线?显然不是,只要对方训练有素,在发现蒙军给战马蒙眼之后,说不定立刻就会加固防线,摆出第二道、第三道乃至更多层次的防线来。 此时,蒙眼猛冲这种拼消耗的打法真的适合蒙古人吗?恐怕谈不上,因为明军步兵的人员数量在蒙古人眼中基本等同于无限,他们有亿兆子民,拼完十万再补十万又如何? 可是蒙古呢,拼完十万?笑话,察哈尔全军也就六万多人,拼完十万察哈尔直接没了,没有这六万大军保护,剩下那三十多万老弱妇孺和普通牧民立刻就会被分食得干干净净。 至于是被土默特等蒙古部落分食,还是被女真分食,对他们来说根本没区别——没准被大明吞下才是最佳出路。 所以对于布日哈图而言,高务实大名鼎鼎的火枪刺刀空心方阵并非真的不能破,而是破它所需要的消耗根本承受不起。高务实这一手在布日哈图严重根本就是某种阳谋:有本事来和我大明比消耗。 我傻了才和你大明比兵力消耗!所以察哈尔蒙军逐渐轻甲化甚至无甲化,一来是因为经济被封锁得越来越扛不住军工制造,二来正是战术不得不变,必须恢复以往那种靠速度吃饭的状态,不求杀敌多少,但求长期疲敌,生生拖到对方打不起。 对步兵如此,对骑兵如何? 明军骑兵近年来的变化布日哈图也看在眼里,一开始是野蛮生长,主要提高马匹存量,提高骑兵数量;紧接着是火器化,开始配备万历二式骑枪,但这一条在布日哈图眼里有很大的破绽:骑枪因为装弹的问题,实战中恐怕只是多出了一个一次性的火枪齐射,甚至这个齐射本身也有缺陷。 什么缺陷?没法人人都开枪。火枪可不同于弓箭,弓箭可以抛射,火枪只能直射。比如说在斜切战术中,蒙古骑兵完成斜切,所有骑兵都可以把弓矢射出抛物线,让箭矢从天而降在对方头顶; 明军骑兵就不行,他们只有最外侧一排的骑兵可以开枪射击,其他人没法开枪,否则恐怕只能打死同袍。即便现在明军火器进步很大,但因为单位投弹量小了那么多,实际杀伤自然也就大打折扣。 后来明军方面似乎是发现了这个问题,开始具装化或者说半具装化。这属于依靠钞能力强行改变强弱对比:我虽然能开枪的人少,但现在你打我不怎么疼,我打你只要命中就是非死即伤,打不打? 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布日哈图发现明军骑兵也和步兵有了点异曲同工之妙:硬,但是追击能力进一步下降了——之所以叫进一步,因为以前明军骑兵也追不上打定主意要跑的蒙古人。 于是这样一来,双方其实相当于各自强化自己原有的优势:明军更硬了,蒙军更快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明军为了更硬,一年至少多花上百万两银子,而蒙军为了更快……他们居然还省了不少钱。从费效比来看,明军大亏。 然而,这种不对称优势要想发挥作用是有前提的。比如明军出兵,蒙古人游击——或者游而不击。这种时候明军看似来势汹汹,其实蒙军并不需要太慌张,他们能走脱,正如此前那一手金蝉脱壳一般。 但这也有前提或者说有一个临界点,即如果明军出兵太多,多到四面八方围过来根本没地方跑,那就完蛋了。 就好比这一次。 但幸好一开始明军目标太大,想要一劳永逸同时解决察哈尔和外喀尔喀,后来因为布日哈图金蝉脱壳成功,高务实才不得不调整战术,将整个战局实际上分为外喀尔喀占领、察哈尔剿灭两个部分。 不过即便是布日哈图恐怕也没料到,高务实其实分得更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单骑照碧心”、“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ps:20分钟内死机两次,第一次时码字已经3k,第二次已经达到4k但内容还没写完。第二次死机居然没法重启,我赶紧打开机箱清灰了一下,总算上来了,但其实这章本来还有点内容要说,生怕电脑会坏,赶紧先发了再说。 第276章 伐元(卌四)接战 兵过一万,无际无边。这话或许略有夸张,但当战争的双方都是骑兵,并且是在草原上摆开阵势,这句话里透露出的气势还真就有种梦想照进现实之感。 察哈尔蒙军一边的布阵主力为一万八千,剩余三千被派往右翼游走监视环形山的明军。这一万八千精骑没有统一的服饰,甲胄的配备主要依靠地位不同来进行划分。 首领、头目们身上都有着甲,而且其中恐有一半还都是明军的制式,不过却也有些混乱,旧式的、新式的都有,罩甲、鱼鳞甲、明光铠、山文铠五花八门。 如果单从服饰的角度而言,察哈尔蒙军的军容属实不太能上台面,但如果视线能清晰地扫过每一个骑在战马上的人,看到他们眼中凛然无惧甚至有些面露凶狠的目光,那就一定能够确定:这是一支精锐之军,他们渴望胜利,向往胜利后的宣泄。 明军方面的主阵地列阵显得更加稳健,中军与左右两翼清晰分明。无论哪一部分都做到了统一着装、统一着甲。尽管不同级别的军官仍然会在盔甲形制上有比较明确的区分,但即便最普通的骑兵士兵也都完全披甲了,更别说马匹也进行了统一的半具装化。 远远望去,明军方面整齐划一的玄甲银马赤战袍,更能给人一种沉默的威慑。而略微出乎高务实本人意料之外的是,明军骑兵士兵的脸上竟然也看不到畏惧,他们中半数面色坚毅,半数跃跃欲试。 优良的装备能带给人信心,这一点看来古今同理。面对十年前还能压着明军打,直到漠南、辽南两战之后才逐渐显得后劲不足的蒙古铁骑,大明骑兵的自信也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悄然形成。 不过,此前的胜利要么是土默特骑兵在已故的脱脱恰台吉指挥下取得的,要么是依靠明军步兵的火器加坚阵取得的。面对蒙古铁骑,明军骑兵本身取得的胜利依旧太少,上顾二十年,骑兵对骑兵的胜利在大明方面总离不开两位老帅:马芳和李成梁。 明军骑兵若要证明自己后浪可推前浪,还需要一场新的胜利,一场正面击败蒙古骑兵的胜利。惟其如此,方能告慰前人,不负当世。 高务实亲率的两万三千主力依然以叶邦荣所部为中军,昌平游击将军赵梦麟、宣府坐营颇贵所部为右翼,蓟镇总兵标下左营游击将军徐龙、定州领军游击将军吴嗣勋所部为左翼,天津海防游击将军陈蚕所部为后军。 在这个左中右三路组成的主阵当中,中军的兵力并不雄厚。除了叶邦荣的五千余骑之外,便是高务实自己带来的五百京华骑丁,全军不超过六千人。 左路徐龙、吴嗣勋所部,前者有兵四千余,后者有兵也接近四千,双方合兵共计约八千;右路赵梦麟、颇贵所部也差不多,但他二人兵力更加平均,两人都是领着四千兵马,合计也是八千。 后路的陈蚕两千,侧翼环形山约五千,明军合计约两万九千——误差是由于高务实本人带来的骑丁原本不做统计造成的。 这是一个两翼比中军更强的阵容,察哈尔方面一眼望去就能看出端倪。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察哈尔军的阵势看来就更加有种轻两翼而重中军之感,双方的布阵仿佛是反着来。 大致而言,高务实给明军摆出的是一个典型的雁形阵。所谓雁形阵,是一种横向展开,左右两翼向前或者向后梯次排列的战斗队形。如高务实此刻所摆出的样式,即两翼较重而向前的,就是一个“v”字形,好似猿猴的两臂向前伸出一样,通常是一种用来包抄迂回的阵型,但是后方的防御通常比较薄弱。 雁形阵还有一种样式,就是两翼向后、中军抵前的排列,那就是倒”v”字形,则通常是保护两翼和后方的安全,防止敌人迂回。 不过一般而言,由于兵种是多样性的,如果两翼是机动性比较强的骑兵,则在静止时,可获得处于中央步兵的保护与支援,而又可发挥进攻骑兵的威力,增加突然性。据说亚历山大大帝在印度进行的会战,就是近似于这样一种队形。 当然,后一种阵型与此刻无关,高务实摆出这个阵势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利用两翼进行包抄式的进攻。 在布日哈图看来,明军摆出的这个雁形阵正是高务实此刻心理的完美呈现,也符合自己此前的判断。高务实要大胜,要一劳永逸的击败蒙古,无论是此前的拉网包围战略,还是此刻的雁形包抄战术,无不是这种心态的直接展现。 但布日哈图的反应也很值得玩味,他没有因此而摆出更加倾向于防守的反向雁形阵,即刚才提到的倒v型雁形阵,也没有因为高务实两翼兵力强大而加强自己的两翼。恰恰相反,布日哈图的兵力部署是将主力集中到了中军,两翼方面反而有些薄弱。 战争中当双方阵势摆好,对方的意图通常并不太难判断,而且战争并非游戏,临时对阵型做出大的调整一般来说都是很不现实的。因此可以说,此时此刻双方都已经做出了战术决断,接下来就要看各军将领的临阵指挥和全体战士的勇气与技战术水平了。 不过,布日哈图毕竟不同于高务实,高某人多知道几百年的历史,因此也知道鞑清中后期出现的一种看似雁形阵,其实却有不同的阵法。虽然一开始这种阵法只用于兵力相当较小的时候,但高务实发现在草原上以全骑兵对战也可以使用。 这本是一种三队平行配置的战斗队形,中间一队人数少,两翼的人数多,形似螃蟹,所以叫做螃蟹阵,文雅一点的说法叫做蟹螯阵。这种阵法极为灵活,还根据敌情不同而变化极多。 如敌仅分左右两队,就以阵的中队分益左右翼,也成两队。 如敌前后各一队,就合左右翼的前锋为一队,以左右翼后半与中间一队合而平列,以为前队接应; 如敌左一队兵多,则变偏左阵;右一队兵多,则变偏右阵;如敌出四、五队,也分为四、五队次第迎击。 其大螃蟹包小螃蟹阵尤为著名,其法或先以小阵与敌交战,后出大阵包围,或诈败诱追,伏兵四起,将敌包围。 螃蟹阵变化虽然复杂,但损左益右,移后置前,运用之妙,在于统将根据敌情临时指挥。其进退开合的疾徐,只须几个大旗手娴习,全军望大旗向哪里就向哪里奔赴。所以一军用了几个大旗手,便可以指挥万众,略无参差,提纲挈领,深得以简驭繁的妙用。 此种阵法并非出自鞑清一方,而是出自太平军。高务实是在一次为了写论文而查阅太平天国运动资料时看到的,当时颇为惊讶,只觉得杨秀清着实是个人才。 这个蟹螯阵堪称精妙而不麻烦,它避免了给具体士兵带去太多对指挥理解难度的提高,将阵法使用是否成功的宝押到了指挥官和大旗手的肩上。如此一来,只要指挥官反应够快够准,大旗手指示到位,阵势的变化就几乎不会有太多的困难,极其有助于临时变动。 为什么要强调临时变动?因为高务实要的就是临时变动。 布日哈图集中兵力于中军,其意图十分明显,可以说是对他这个看似雁形阵的针锋相对。至于用意,自然也不难猜,他就是要赌一把高务实的中军过于薄弱,他要集中兵力一举击穿——在明军强大的两翼击破他之前,先击穿明军中军。 在布日哈图看来,明军两翼再如何强大也改变不了一个战略上的事实,那就是高务实在明军中无可替代的重要性。只要击破中军,无论高务实是被阵斩、被俘虏,哪怕就算逃掉了,此战明军都只能立刻大败,绝无反败为胜的可能。 大明第一文帅的名头既是明军信心的来源,也可能是明军崩溃的导火索。高务实的蒙元经略大纛树立在中军不倒,明军就觉得自己不会败;蒙元经略大纛一旦倒下,整个明军各条战线的士气必然一泻千里。 届时,十几年前那支不敢与蒙军正面对决的明军必将再现。 所以布日哈图现在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效仿唐太宗李世民经典的“卷旗过营”——不顾一切直接杀透敌军中军,然后砍倒敌军大纛,将自家战旗猛然高高扬起。敌军一看自家中军主帅战殁,哪里还有什么战心,立刻就变成霜打的茄子,精神萎靡,任人宰割。 这一手宛如后世所谓的“斩首战术”,通过直取敌军中枢,既切断其全军有效指挥,又打崩对方士气,堪称李世民在秦王时代最强悍的战术。 如虎牢关之战中,李世民以三千五百兵力大破夏王窦建德十万大军,虽然整个战争过程中李世民用了很多策略逐渐累积得胜的可能,但最终战场上的获胜,归根结底还是靠这一手“卷旗过营”。[注:当然李世民早年动不动就陷入重围,其实大多也是因此导致。] 然而布日哈图不知道的是,他深刻研究高务实的同时,高务实对他也进行了同样深刻的研究,把对他的重视程度一再提高,甚至看得比图们汗本人还要紧。 对于布日哈图的判断,是高务实深刻分析其当前面对的局势、按照布日哈图的个性综合得出的。布日哈图的用兵特点其实以寻常思路来看可谓非常好,他一贯谨慎,但在关键时刻却又豁得出去,是真正的大将之风。 但问题是,布日哈图面临的麻烦远比高务实更大、更多。高务实的很多麻烦出自大明的官场体系,需要的主要是政治手段;布日哈图的麻烦主要是蒙古生产力不足和人口不足,这玩意即便有办法解决,那也绝非一两代人能搞定的,不仅需要手段,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所以他二人的麻烦不同是明蒙双方基本实力相差悬殊造成的,布日哈图作为在察哈尔根基浅薄的一介军师,能改变的余地不大,效果自然也有限。 人口和生产力基础摆在那儿,布日哈图纵然三头六臂又能如何?就算换了高务实是他,去帮蒙古人发展生产力,那表现也未必能强到哪去。 因此,高务实此刻除非摆一个十足的防守阵型,否则布日哈图都会摆出一往无前的攻击阵型。无他,拼不起罢了。 “呜——呜——呜……”蒙军号角响起,原本向心集中的蒙军很诡异地向左右两边各自分出约五百骑慢慢驶出主阵地,胯下的战马不疾不徐缓缓加速,不过尚看不出有冲阵的迹象。 当然,各自五百轻骑本身也不适合面对自己当面的各八千半具装明军骑兵发动冲阵,那几乎是送死。 但敌军骑兵既然朝自己来了,己方骑兵不可能坐在马上不动,这不符合骑兵作战的基本原则。因此,左路徐龙、吴嗣勋所部和右路赵梦麟、颇贵所部都毫不犹豫也动了起来,不慌不忙迎头出动。 由于战前双方相距有将近四五里远(此处是指蒙军与前突的明军两翼距离,他们与高务实中军相距更远),所以此刻双方马速都很克制,一定程度上而言这也是给战马热身。 不过战场不是孤立的,两翼一动,高务实和布日哈图也不能不动,双方中军同样开始缓缓向前推进。原本高务实中军与蒙军中军相距约有六里,不久之后便缩短到四里。 此时,蒙军兵力薄弱的两翼各五百骑已经射出了第一波超远程箭雨。这样的超远程攒射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准头和杀伤力都约等于无。 而未曾进入万历二式骑枪有效射程范围的明军两翼反应也还镇定,不仅没有慌乱,甚至也没有人因为慌慌张张而开枪进行无效还击。 但蒙军两翼这一轮超远距攒射本来也不是为了造成什么杀伤,他们的目的一是试探明军是否镇定;二是活动一下筋骨、找找手感;三是掩盖他们真实的战术目标。 很快,两翼明军发现自己当前这股兵力不强的蒙古骑兵似乎要开始斜切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90724085311580”、“云覆月雨”、“曹面子”、“筱若茹”、“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卌五)以快打慢 斜切这个战术实在是蒙军的老一套,明军方面见识得多了,甚至自身都开始有这样的训练和实战。只不过这就和此前所说的情况一样,明军因为是用火枪,只能直射而无法抛射,实战表现中的投弹量远不如蒙军,只能依靠火枪的威力来达成战术目的,整体而言不如蒙军斜切攒射的效果好。 按照训练操典中原则来说,明军是不主张以斜切对斜切的,因为不太划算。明军在半具装化之后的主张是对方斜切,我便直入中路。也就是说,将对方斜切的队伍看做一个一字长蛇阵,我军冲上去将其拦腰截断打近战,靠着装备优势硬拼。 不过战术操典是死的而人是活的,有些时候不能这么干,比如当前。 从蒙军的阵型准备来看,这斜切大概率是外向斜切,也就是往明军阵容的外侧“切”过去。这个动作的战术意图可谓过于明显:如果明军玩斩蛇,虽然可能达成,但势必造成明军两翼被蒙军带着往战场外线移动。明军此刻本来就是强两翼、弱中军,一旦两翼外放,中军势必更加虚弱,连侧翼都可能变成蒙古人。 负责两翼指挥的分别是徐龙和颇贵,两员将领都识破了蒙军的意图,加上回头看了一眼中军的旗帜也没有变化,因此都沉住气继续徐徐向前,而没有其他举动。 蒙军方面的指挥也可能料到这一情况,中军同样没有给出新的指令。因此两翼蒙军迅速开始执行斜切,在双方先后进入射程范围时爆发了第一次中距交战:蒙军一轮攒射对明军一轮外侧齐射。 这一波互射可能是明军占了优势,至少从场面上看,明军方面落马的人数要略少一些,左右两翼加起来只有十一人落马。不过,至少有三四十人身上或者马身上被插上了箭矢,伤势轻重未知。 蒙军方面应该是没讨到好,落马的或有二十人上下,不过被伤的反倒不多——毕竟在中距离对轰中,万历二式的火枪的伤害已经明显强于弓矢。在斜切这种较高速的机动中被命中,无论是骑兵本人中弹还是马匹中弹,基本都只能直接落马。 明军两翼的四名将领见状,都不由得稍稍心安。明军目前在兵力上略占优势,像这样的战场交换比明军是不怕的,多打几轮下来蒙古人肯定扛不住。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蒙军这次斜切似乎不是以往的套路,他们并没有在脱离接触后绕一圈回来,在与方才基本相同的位置再重复一次斜切动作。 这一次,蒙军“切”出去之后绕圈的位置向着明军战线的水平侧翼拉远了一些,然后冲着明军两翼的腰部开始了新的一轮斜切——上一轮是冲着两翼的首部去的。 而与此同时,蒙军中军再次向两翼派出了第二批斜切队伍,人数依然不多,目标则与之前一样,也是朝着明军两翼的首部而去。 明军中军之中,已经穿上了与武将们一样盔甲的高务实用单手端着双筒望远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冒出“车轮战”三字。 执行斜切战术的蒙古骑兵某种程度上就是在战场边缘转着圈,向战场内射箭,看起来很像是旋转的飞盘、飞轮,用锋利的边缘一点点切削敌军边缘。 如果布日哈图是打算派出一个接一个的“飞盘”轮流切削,那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车轮战了。有点像数对负重轮样式的装甲车碾过某一个障碍,前一个轮胎刚过去,后一个轮胎又来了。也许在第一个“轮胎”碾过明军整个侧翼之后又会调整位置,转回去重新再来一轮。 本来单从双方刚才的交换比来看,这样的战术动作是蒙军反而吃亏,但高务实马上发现不对,因为当蒙军的第二批斜切部队开始攒射之时,明军侧翼前部没有反击——他们还没来得及完成装弹! 布日哈图果然是布日哈图,他不是不知道明军的优势是火力强,真正对轰的话肯定是蒙军吃亏。但他同样发现了明军火枪的弱点,那就是装弹速度肯定比不过蒙军抽箭射击——后者根本不必准备,抽箭、拉弓、射出,一气呵成,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好在明军也并非完全没有准备,虽然蒙古人这波意外变化让他们吃了个哑巴亏,但徐龙和颇贵的反应都非常快,立刻下达了命令:保持前进,但开始纵线轮换以应对蒙军的车轮战。 纵线轮换首先要说一下骑兵的队列。明军骑兵因为半具装化,在高务实的指示下,兵部向各镇骑兵下发过一本小册子,里面提到过历史上法军那种墙式冲锋——当然没说什么“法军”,只说“曾有此类”,将之故意说得犹如金国铁浮图那种重装骑兵。 当然明军骑兵算不上重装,只是考虑到蒙军几乎无甲化了,因此明军骑兵方面就参照了步兵的阵列线思路,在骑兵中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阵列化。 简单来说,好比现在明军侧翼向前推进,就是以十个纵队形式来排列的,可以理解为十个人领头,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骑兵,特点是排队,不像以往的骑兵那样不太注重队伍行列。 而纵线轮换则是一个交换纵列的动作,相当于左右两纵列互换位置。具体做法是外侧一列控制速度不变,内侧那一列略微加速从自己外侧那一骑斜向前方穿过。此时原先的外侧便成了内侧,再往内侧走一点,去到空出来的位置,已经抵达外侧的一列同时内靠,轮换完成。 当然,这只是最基本的轮换,参加轮换的只有两列纵队。如果要完成三列、四列甚至更多纵列的轮换,道理也是一样的,依葫芦画瓢照着办就行。 只是明军做这个训练的时间还比较短,真正的训练不过两三个月,军队实际操训中一般不会超过三列轮换。为了避免造成混乱,此刻徐龙和颇贵所下达的指令惊人一致,都是“外侧三列纵线轮换”。 事实上,只进行了三列轮换的训练除了时间上来不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步兵阵列以往通常也是使用“三段击”,目前还没有发现三段击轮流不过来的情况。由于骑兵方面此前没有出现这一类实战,也就没想到三段击在步兵队列玩得转不代表骑兵也玩得转。 骑兵纵列开始轮换,这一举动果然让正在蒙军中军指挥的布日哈图略微吃惊,他着实没想到明军居然有这样的准备。不过他稍稍观察之后马上做出了针对性的布置:加速。 不是加速前进,而是加速斜切队伍派出的速度。这一下加速他控制得十分精准,基本上是前军刚走、后军即到,几乎不给明军有喘息之机。 这一来明军方面又出了问题,本来纵列轮换的训练就不足,蒙军一加速他们马上就应对不及时了,不仅在轮换过程中因为遭到攒射而导致队伍有些零星混乱,而且更麻烦的是徐龙和颇贵都发现三段击应付不过来——还是装弹速度的问题。 道理很简单,步兵是站在地面上的,装弹受到的影响比较小,动作自然比较快。但骑兵因为是在马上,马在动作中是有颠簸的,骑兵一边要控马走位,一边要完成装弹,明显就赶不上趟,导致装弹速度被拖慢不少,于是“三段击”战术便无法达到其本意的不间断射击目的。 这下子蒙军立刻占了上风,即便射击效果不如明军,但依靠“单位时间投弹量”远超明军,很快扳回了交换比。 左右两翼仅仅五轮斜切的工夫,明军的损失已经略微超过蒙军。可以想见,如果这场仗一直这样打下去,磨到最后明军只会越来越吃亏。 高务实也发现了这一点,但他考虑了一下,却放弃了调整。一来是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在坚持原定大计划的前提下进行微调,二来是双方距离已经比较接近,调整的意义其实也不大了。 因此,蒙军加速派出多支队伍斜切,高务实干脆也加速,命中军打出一面蓝色旗帜。蓝色旗帜在此战指挥中代表的意思就是加速前进,收到命令的明军中军和左右两翼都开始明显提速,战马已经进入中速跑的状态。一般来说,这意味着即将发动冲阵,也可能是斜切之类战术动作。 蒙军中军,布日哈图见状微微眯起眼睛,稍稍偏了下头,对身边一位传令官道:“去告诉黄台吉做好准备。”传令官闻令,恭敬领命,策马匆匆而去。 布日哈图自己则抽出弯刀,斜斜一指高务实的“蒙元经略”大纛,喝令道:“中军提速,准备冲阵!” 随着明军和蒙军中军的全体提速,蒙军之前派出的左右各五支斜切队伍也如同接到了命令一般,放弃了此前的分别斜切行动,开始悄悄靠拢。 徐龙和颇贵都发现了这一举动,可能是担心高经略没有注意到,两人都让旗手打起橙色旗帜。橙色旗帜在此战中的意思是敌情有变时的提醒,高务实作为全军总指挥当然格外关注,所以马上也发现了蒙军斜切队伍聚拢的动向。 莫非对方要冲击侧翼?高务实立刻想到这一点,不过他此刻有点犹豫:如果命两翼分兵防守,那么一开始的蟹螯阵战术就被削弱了;但如果不加防守,万一交战后两翼遭到侧翼强攻崩溃,问题就会更大。 他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整体崩溃这个预计是更不划算的,因此下令左右侧翼各自分兵进行戒备,主力仍然以布日哈图中军为目标。 此时布日哈图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即明军左右侧翼都不约而同地让最外侧的三行纵列往外移动了一点,与靠近中军的七列纵队拉开了一点距离。 布日哈图嘴角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挥手做了一个先伸开五指再猛然捏拳的动作,中军旗帜立刻变动。位于明军两翼之外的蒙军两翼收到命令,立刻改换成了锋矢阵队列,看起来就像是马上要抢在明军侧翼防线成型之前发动冲阵强攻一般。 这个举动显然让明军侧翼立刻提高了警惕,三列最外侧的明军骑兵立刻降低了速度,直到完全停下,同时又把行间间距缩小,并开始马头朝外面对蒙军,准备等蒙军一动自己也迎上去准备近战。 蒙军侧翼果然动了,看起来也正是要强行冲阵的意思。然而,当明军侧翼以略有些墙式冲锋模样的开始密集阵向前迎敌时,蒙军两路侧翼忽然又以斜切动作向明军后队方向切去,同时朝当面明军射出一波箭雨。 这波箭雨造成的伤害不弱,至少有三四十人、马中箭,但落马者不多,只是给明军的密集阵造成了一些轻微骚动。同时明军最前列那一排也还以颜色,打出了一轮齐射。可能是由于阵型密集,这一轮齐射效果居然还不错,给蒙军造成的损失说不定还比刚才自己的损失更大一点。 然而蒙军的动作却让明军有些慌乱——后军陈蚕所部一共只有两千人左右,而且天津卫抽调而来的骑兵虽然装备和他们九边部队没什么区别,但众所周知的是,他们在实战方面几乎和新兵蛋子没差。 布日哈图前后在左右两翼各自派出五轮斜切分队,每一队是五百人,相当于眼下左右两翼都有两千五百骑——当然其中损失了小部分,但影响不算大。 这意味着,蒙军在明军两翼共有五千左右,这些蒙军现在转而攻击明军只有两千人且经验不足的后军陈蚕部,后军岂不是岌岌可危? 而此时明军侧翼的三列外线防守刚刚调整为密集阵,要改换成转向与提速更快的阵型很不容易,万一无法截住两路侧翼蒙军,自家后防线恐怕会有大危险! 高务实在望远镜的帮助下对此看得分明,心中也是一紧。他此刻看得出来,布日哈图的战术就是依靠蒙古人马术和轻装带来的速度优势,通过快速变换战术来让明军应对不及。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明军是全防御阵那还好,可以靠着内线优势来抹平速度差距,但此刻双方主力已经快要撞在一起,在这样已经加速的对冲中想要调整可就难了。 骑兵对决与步兵的差别就是快,高务实脑子里又想起布琼尼对骑兵战术总结的那些话,最后猛一咬牙,下令道:“令:侧翼三列尽力拦截,全军……冲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卌六)厮杀 头一次正儿八经指挥骑兵的高务实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记录:首次在战场上拔刀冲杀。 虽说他身边有五百名百里挑一的精锐骑丁,自己手里这把据说可以削铁如泥的宝刀大概也并不会有真正见血的机会,但他作为一名文帅,无论如何这次是真的策马拔刀向前冲锋了。 高务实此刻决定冲锋,本质上已经有了些赌一把的性质,这在他十年来的军事指挥生涯中也可以算得上首次,足以证明布日哈图实在是他迄今为止在军事上的头号大敌。 不过高务实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布日哈图其实也异常紧张。如果说高务实这一赌的赢面是七成,那布日哈图的赢面在他自己看来也不过只有区区三成罢了。 三成赢面就敢赌命,这并不代表布日哈图有很强的赌徒特性,事实上他不过是再也找不到让自己获得更大赢面的办法——此时此刻大明整体实力太强,能够找到一场有着三成赢面的战斗已是万幸。此时若再不赌上一把,将来只怕连上赌桌的资格都不会有了。 布日哈图的紧张还不仅仅只是因为赢面不够大,更是因为相对于明军的布置,他的安排更加复杂。 战术这种东西,其实从来都不是越复杂越厉害,恰恰相反,越复杂的战术其实就越容易失误。韩信敢说自己用兵多多益善,那是真正的超凡自信,是对于自己从宏观到微观各级指挥拥有神一般自信的体现,绝不是寻常将领能有的。 不少影视剧将诸葛亮的八阵图搞得跟八卦阵一样,什么摆一堆石头就让敌人浩荡大军走不出来,其实那不过是典型的不学无术,事实上军阵根本没那么神秘。 中国之军阵起源甚早,《史记·周本纪》中写武王伐纣,里头周王就有言:“今日之事,不过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勉哉!不过於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勉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罴,如豺如离,于商郊,不御克饹,以役西土,勉哉夫子!尔所不勉,其于尔身有戮。” 这段话其实说的就是当时的“军阵”,只不过那时候的所谓军阵……实在简陋到不行,因为武王的意思是这样的: 你们每前进六七步就要停下来整队,不能跑乱了;每次动手砍人也要有节奏,我说砍一刀的,你们就不能砍两刀。这样跟着我的命令砍他们六七刀,大致也就差不多成了。注意,决不允许我说了停,而你还在砍,要不然老子就砍了你丫的。 瞧瞧,这就是最早期的军阵。这水平放到现代社会,打一群刚刚经过一周军训的高一学生恐怕都打不过。但是,这真的就是军阵。 从那时起,一直到春秋战国早期,打仗都是简单的左中右三路一线排开,一共三个方阵,几乎没有例外。第一个打破这种僵化作战的人叫郑庄公,他搞出来一个鱼丽之阵。 鱼丽之阵简单的说就是倒品字阵,把左右两路摆在前面,中军在后——后来所有的阵法变化都是从此而生。鱼丽之阵的好处是,军阵从此有了纵深一说,不再是一路平a,只能打个一波流……不过此处不多说,以免跑题。 这里简单说下八阵图里的所谓“八阵”。“八阵”的来历,从后世可查的资料来看,大概率首出自《孙膑兵法》。这本兵书非常强,其中有两篇主要说阵法,一篇叫《八阵》,一篇叫《十阵》。 不过,《八阵》和《十阵》这两篇不代表孙膑搞出来十八种阵法,这里“八阵”的“八”并非量词,应该当做名词来看;“十阵”中的“十”才是量词。对此,《唐李问对》里解释过,“八阵”的意思其实是“一阵八体”。 这个“八阵”阵法,源出自商周时期的井田制,“八阵”实际上就是按照“井”字模样,在两横两竖划出的空间放九个方阵,这便是八阵。所谓“井分四道,八家处之,其形井字,开方九焉。” 又说:“阵数有九,中心零者,大将握之。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皆救。” 所以就别问九个方阵为什么叫八阵了,那是因为最中间那个是主帅所在的方阵,通常情况下主要负责居中调度,不是直接杀出去冲锋作战的。 这个方阵套用后世足球布阵的说法,大抵就是个“三三三”。不过,因为是井字格,那么就有“四方为正,四角为奇”的说法了。意思就是以主将所在的方阵为中心,他的前后左右为“正”,左前、右前、左后、右后则为“奇”。 当然,孙膑的中军也不是真的就不当战斗部队来用,实际上他的安排是“握奇”——其实就是掌握预备队,掌握一支随时可以用在最关键时刻、最关键位置的机动兵力。 现在说回诸葛亮的八阵图,它其实就是以九军八阵为蓝本,再加了二十四个骑兵小队作为游离于方阵主体之外的机动兵力。打游击、劫粮草、袭敌营、巡四方都归这二十四个骑兵小队负责。 高务实为何会知道呢?因为他前世就好明史,知道复原八阵图的人就是明代的茅元仪。此公亲自去鱼腹江研究了石阵,画下了阵图,并收录进《武备志》,于是有阵图传世,而高务实前世就看过,也搞清了八阵图的优点。 原先孙膑的八阵看起来是个“实心方阵”,但从立阵思想来看,它其实是个圆阵。即无论敌军从哪个方向来攻,它都能以均衡的力量应敌。 然而这个阵法的缺陷也就和圆阵一样了,防御力很强,但攻击力约等于无。除了对方主动来攻,你只能慢慢推进,否则就会坏了阵法。 诸葛亮的创意亮点在于,他核心是这个九军八阵,防御力超强,然后安排了二十四支骑兵小队作为机动兵力去扰敌。如此,等扰得敌军受不了,完全惹毛了人家,人家自然就会来发动进攻踢铁板了。 至于诸葛亮是不是比孙膑厉害,这个高务实倒觉得不一定,因为孙膑没有这样的安排主要是因为在他那个时代骑兵还不能独立作战(没有马鞍、马镫),所以多半不是人家想不到,而是客观条件确实不具备。 当然,诸葛亮还是厉害的,至少有了八阵图之后的蜀军只要按照这个办法来打,虽然不能保证包赢,但最起码不容易大败亏输——没看见司马懿手握十五万大军都没辙吗? 司马其实并非不能打,只是想不出破这乌龟刺猬阵的办法。换句话说不是打不得,而是打了也顶多搞成僵持,没有战略意义,那还不如不打。 然而诸葛亮的八阵图指挥起来很复杂,所用到的兵种也十分全面,尤其是配备了大量的弩兵用以加强“刺猬”属性。同时,除了那二十四支骑兵小队是提前受命、自行决定行事之外,其余部队都要靠中军指挥。 高务实首次指挥骑兵,而且仅仅只有骑兵,这时候能用的阵法就很少了。他以往熟悉的要么是全兵种阵法,要么是单纯的步军阵法,此刻能够倚仗的只有一些古今中外骑兵使用的大原则,而缺少更具体的东西,因此论临时调度远远不及布日哈图这种玩了二三十年骑兵的专业人士。 微操比不过怎么办?大力出奇迹呗,反正距离已经拉近了,仗着甲坚兵利直接冲,一力降十会! 巧的是,这一手还正好就是布日哈图紧张的由来。按照布日哈图所想,己方两翼通过车轮战悄然加强,到此时已经摆明了要以两翼夹击明军后阵。那么此时的明军应该紧急保护后阵,以免交战之后主力大军腹背受敌才是正理,怎么一贯谨慎的高务实居然会对如此明显的危局置之不理? 难道……我的后手被看穿了? 这就是人的名、树的影,布日哈图高估了高务实的直接战术指挥能力,反而把自己搞得疑神疑鬼起来。其实高务实以往就不亲自指挥一线部队,现在的局面完全就是正常水平发挥。然而正是由此,反倒逼得布日哈图为了确保最终的那个“后手”而不得不真的和已经冲过来的明军半具装骑兵主力硬拼一场了。 “执政?执政!”布日哈图身边的亲信见他居然走神,急得连忙唤醒。 布日哈图被他叫醒,猛然发现明军前锋已经进入射程范围,连忙喝令:“射!”他身边的亲信猛一摆手,不远处四员骑士同时吹响两声短促的号角。 蒙军的射击不需要太多细致指挥,但凡自问能够射进明军范围的蒙军都飞快的抛射一箭,然后不等其他命令便已经自行挂弓换刀——双方对冲,他们是轮不到射出第二箭的,同样明军也不会有第二次开火的机会。 但奇怪的是,明军如今离蒙军不到两百步,在对冲情况下其实已经可以开火,然而他们的骑枪还全都保持着沉默,不知何故。 此时双方即将接战,布日哈图也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战斗中。他心中微微一凛,知道眼前这一幕其实意味着明军的训练水平和战斗意志都比数年前有了进一步的提升。 果然,直到两军相距仅一百二十步时,明军军中才传出一重两轻且十分快速的金锣声,这是全骑兵队伍在行进中用来取代鼓声的军乐,意味着火器开火。 或许正是由于冲阵之时只有前方少数人能够拥有一次开火的机会,所以明军才将开火的距离拉到如此之近,以此来确保这一轮齐射的杀伤力。 枪声砰砰作响之时,布日哈图已经懒得计较到底受到了多少损失,反而下令吹号之人将号角吹得更响,两支骑兵也终于杀到了一起。 眼前的场景或许是高务实亲眼见过最血腥的一次,冲锋在最前头的双方精锐骑兵在极快的时间里同时人仰马翻。不知多少骑兵仅仅只是经过一瞬间的交手便几乎同时落马,然后被后方的洪流淹没。 骑术也好、装备也罢,在这硬碰硬的一刻,似乎都起不到太多的作用。但马是通灵的动物,在此时开始了全凭本能的行动。整个战场像是两处不同的洪流冲到了一起,开始逐渐往两旁扩散,双方的交战战线也因此迅速由中间向外缘扩大。 很快,方才洪流对冲的局势快速“缓和”,因为明蒙两军都不能在一瞬间击破敌人,战局开始变成近战厮杀。 布日哈图下意识朝自己右侧方向望去,在人影幢幢的阻拦下,隐约看到似有烟尘,心中不由一喜。然后他本想看看明军身后是否已经被自己此前的两翼骑兵包抄而来,可惜如今身陷战场,却是视线受阻,无法看见了。 此刻的高务实却顾不得其他,因为他自己在五百骑丁的紧密护卫下同样看不清战场外围的局势。他只能从周围不远还高举着的几面旗帜判断出,麾下原本左右两翼的徐龙、颇贵等部都在拼死往中军前方硬顶——想必他们是真不敢让高经略本人亲自接敌,宁死也要顶到他身前拦着。 高务实有些口干舌燥,竟然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种想要亲自手刃敌军冲动。可惜如今双方冲击之势已告竭,明军又一个劲地往中间挤,他自己的骑丁更是自发摆出了密集阵型,看来只要大军还没有崩溃,他想要自己面前冒出一个蒙古人来,还真不太容易。 见眼前战况自己帮不上忙,高务实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后军部分已与主力脱节,正在与两翼支援过去的三列纵队一道拼死和蒙军纠缠。 不过,蒙军的动向却有些问题,高务实发现他们似乎并不是真的想要击破己方后军,而是边打边集中,好像还有其他任务。 高务实心中一凛:莫非他们打算只留一部分人在后军纠缠,而要集中剩下的人,靠着马速优势强行来对我中军进行背刺? 正怀疑间,那支已经处在主战场背后的蒙军果然集结了部分兵力脱离交战,大旗手高高举起战旗猛摇。虽然能够在混战中集中起来的人马最多不过千把人,但他们真的不顾一切地高声呐喊着从后方杀来! 高务实飞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几员游击的将旗基本都在自己身前或者侧前方,目前最靠后的成建制兵力就是只负责承担自己本人防卫任务五百骑丁。 “高伏牛!”高务实大声喊道:“调转全军,准备迎击后阵偷袭!” “老爷只管安心,杀鸡何须用牛刀,小的带三百骑去即可!”这支骑丁的指挥高伏牛轰然应答。他不仅不怕,在飞快调转马头并且立刻举旗示意调动哪三支百人队之后,甚至还大声撂下狠话:“请老爷稍候,小的们去去便回!”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卌七)激战 高伏牛,原姓郭,小名六郎。河南嵩县人,幼年家中遭灾,被送进少林寺打杂三年。又遇旱,寺收锐减,不得已离寺谋生于临近新郑,卖身高府六房,留庄务农一年后因孔武有力改调煤矿,一年后入选护矿队,又一年后升护矿队副支队长。 万历十四年,年十九,轮调京师训练,因表现优异入选骑丁,次年升棚长,改主姓高氏。万历十七年任排长,万历十九年任连长,万历二十一年任营长。其于万历十九年因军中骑丁比武大会问鼎而获赐大名“伏牛”,此为高务实取其出生地伏牛山为名。 时年二十五岁的高伏牛比家主高务实还要年轻,且作为骑丁比武年度冠军,他的马术、马战、骑兵战术等能力都是京华骑丁之中的佼佼者。所谓艺高人胆大,此刻他的表现正完美诠释了这个道理。 以三百人之劣势兵力,他不仅要去和约千骑杀来的蒙古精骑较量,而且敢放话“去去便回”,自然不仅仅是仗着一腔血勇。事实上,京华骑丁除了因为厚饷重抚、严训肃令带来的凶悍之外,还配备了此战特别准备的手雷。 战前,高务实因为布琼尼文章的启发,将本来为数不多的手雷集中起来配发,其亲卫骑丁当然是会拿到的。虽然此次骑兵出阵来得匆忙,携带的手雷十分有限,但好在是集中配发,五百骑丁还是每人分到了三颗,用得好的话,效力还是不会差的。 此时高伏牛请求出战,高务实身边的一众秘书也都劝他同意。战时不比寻常,来不及左思右想,高务实大手一挥,批准了高伏牛的出击。 高伏牛大喝一声“领命”,立刻带着点选的人马一边缓缓前移,一边赶紧列阵。 与高务实中军亲卫主动准备反击几乎同一时间,中军的实际主将叶邦荣从前方派人来汇报,说发现后阵脱节,蒙军有从背后配合正面前后夹击的可能性,因此他请示调动作为预备队的一千人反身杀敌。 庶弟高务若、高务正都支持叶邦荣的想法,但军务秘书阮福源认为不必太急。阮福源虽然在军务秘书任上主管海军而非陆军,但他爹本来就是玩陆军的,他也不是不懂陆军。 此时他的观点是既然高伏牛已经信心十足的上去了,指挥方面应该对他报以同样的信心,一切评估或者新的安排都应该等他交战之后再说。具体到叶邦荣这一千预备队,不妨先命其靠近经略大纛,接手高伏牛离开后的核心防卫任务,做好接应准备,以待战况发展。 高务实选择采纳阮福源的意见,命叶邦荣先把这一千人派过来接手防卫。叶邦荣立刻照办,但他本人没来,而是继续在阵前就近指挥。 事实上此刻阵前的指挥已经很困难了,倒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冷兵器接战之后一般就很难进行有效调整。防御力超群的重装步兵还好办一点,依靠严格的军阵可以做到诸如“且战且退”之类的战术变动,但骑兵就麻烦一些。 以骑对步要调整比较容易,毕竟骑兵如果要撤,步兵是不好拦的。以骑对骑就不同了,尤其是明军骑兵在速度上不及蒙古骑兵,撤退意味着要被人撵着打。 因为这些原因,叶邦荣一直在一线直接调配兵力,哪里位居劣势要补人手,哪里占了优势要想办法突破等等。保护经略虽然很重要,但前线如果打得够好,直接击破了敌军,那保护经略这个任务本身的价值其实就大大降低了。 高伏牛反身迎敌,叶邦荣握奇回调[注:握奇昨天在说阵法时有解释],这样的动向当然瞒不过同样坐镇中军而不是亲临一线的布日哈图。 布日哈图微微抬起下巴,吩咐左右道:“高举九斿白纛,连续九次。”左右人立刻执行。 这个动作出现在军阵之中并不算特别起眼,一般就算明军发现,也只会以为对方在鼓舞士气,不会过于瞩目。然而,这个举动却是布日哈图与布延黄台吉事前约定好的,意味着布日哈图通知后者,可以行动了。 布延黄台吉亲自率领三千人游荡在右翼最外围,原本看来是防备环形山那边的五千明军“伏兵”,实际上他们除了这个用途之外,另一个用途就是执行骑兵最为常见的侧翼掩杀。 布日哈图知道明军已经半具装化,抵近肉搏的能力势必强于蒙军,如果只寄希望于所谓勇猛就想达成李世民昔年那种卷旗过营,势必异常艰难。 因此,他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利用这支看似为了防备环形山明军存在的最右翼游骑来对明军左翼进行侧翼冲击,以此作为此战的杀手锏。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布日哈图甚至把自己的白缨亲卫八成都交给了布延黄台吉掌握。 这里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那就是布延黄台吉原先既然是与明军“伏兵”对峙,他一旦去侧击明军左翼了,这支高达五千人的伏兵又岂能坐视不理?如果这支伏兵直接冲下山来,难道不会造成更大的混乱吗? 当然会,但这里有个时间差,另外还有因为装备不同而带来的指挥差异。 此地的环形山虽然谈不上高峻,但从山上跑到山下也需要小半柱香的时间,而且布延黄台吉也不会蠢到将自己恰好置于山脚,肯定也要拉开一段距离。 这个举动在山上的明军看来也是很合理的,因为谁都不会指望敌军蠢到在山脚等着自己从山上仗着地利冲杀下去而硬抗,所以明军方面对此默认了。这样一来,山上的明军和山下的布延黄台吉之间就形成了一个大约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差。 以上这还是在布延黄台吉按兵不动的情况下,如果他动起来呢?这个时间差只会拉大,不会缩小。道理很简单,蒙军骑兵速度更快,而明军骑兵不仅速度要慢一些,并且因为他们半具装,还要考虑行动目标的远近——倘若一次全速跑太远,战马在跑到战场之后如果出现脱力,那可就完犊子了。 所以布日哈图在战前就和布延黄台吉商议好了,由于明军骑兵存在以上劣势,他们在追击进入战场时肯定不敢全速,只能在进入战场之前一到两里时才会全速。如此,蒙军在前前后后多方加持之下,可以抢到大概一炷半香左右的时间用于侧击明军主力。 换句话说,布日哈图的战术核心至始至终都是围绕两个字在转:速度! 通过速度优势形成时间差,通过时间差形成兵力差,然后辅以战术上的侧击、包抄等优势,最终形成以弱胜强的战果。 不得不说,布日哈图确实已经将蒙古骑兵现在仅存的一点优势发挥到了极限。他不仅是将“知己”做到了巅峰,“知彼”方面看来也不差,至少从目前来看,高务实的应战之法没有太出乎布日哈图所料之处。 这其实也印证了布日哈图战前的一个想法:高日新精于大略而拙于临阵。论大略,他这些年来通过种种手段让察哈尔几近崩溃,宛如随时可能窒息而亡; 然而论临阵他就不够看了,左中右三路排开而两翼前倾,这阵法几乎就是个鱼丽之阵,传统得不能再传统了,唯一比鱼丽之阵强点的,也只不过是在屁股后面放了两千人,看守通往闪电湖的通道。 总而言之,在布日哈图看来,高务实这战阵摆得实在有辱盛名,顶多算得上中规中矩,着实没什么亮点可言。 不过,布日哈图的紧张情绪并没有因此得到多少缓解,战术上的优势累积确实能给自己希望的胜利带来一些机会,但战场本身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变数,不到最后一刻岂敢放松? 眼见得右翼尘土飞扬,必是布延黄台吉杀来,布日哈图对这一侧的关注度暂时削减,开始悄然退后一些,退出第一线来着力观察明军后防是否面临崩溃。 如果明军后防崩溃,紧接着布延黄台吉再从侧翼杀到,那么此战大局基本上就算是定下了。毕竟主阵既败,环形山的明军就算赶到,应该也没有信心能挽狂澜于既倒,顶多能考虑一下看看是否可以将高日新救出去。 这份功劳对于那两支明军的主将而言可谓天赐之喜,甚至没准比完美伏击的功劳还大呢。有这份功劳在招手,还想什么挽回败局,自然是赶紧把经台大人救出去才是正理。 然而布日哈图的想法虽然合理又丰满,可惜现实却是残酷且骨感。在他刚刚把目光注视到明军后军之时,那不知从何处搞来的单筒望远镜里就出现了让他目瞪口呆的惨烈一幕。 一支打着书剑旗的明军[注:骑丁因为避嫌,平时不着甲,战场上临时换的明军制式具装,所以远看就是明军,只有旗帜不同。]虽然人数不多,但十分勇悍地朝着包抄而来的蒙军冲了过去。 冲过去当然不是布日哈图目瞪口呆的原因,让他目瞪口呆的是这支明军竟然还敢突然兵分两路,看起来仿佛他们想用三百人包围一千人似的。然后,惨烈的一幕就出现了。 明军骑兵纷纷从不知何处掏出一些上粗下细的小短棍,两手做了个猛然一拉的动作,用力将它们朝蒙军掷出,看起来就像乡野泼皮捡石头打人一般,看得布日哈图莫名其妙。 但是紧接着蒙军之中就发生了连环爆炸,爆炸的威力相当大,如同天火落在脚下,一颗爆炸就是人仰马翻、鲜血四溅。只一轮分兵投弹,毫无准备的蒙军就损失惨重,而且更糟糕的是阵容大乱,刚刚结成的锥形阵瞬间趋于瓦解。 “掌心雷?”布日哈图反应还是很快的,毕竟这东西以前明军也用,不过布日哈图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更加震怖了:“掌心雷何时有这般威煞?” 正在他一颗火热的心脏仿佛被浇了盆凉水般转冷,那边的明军却并未见好就收,而是不依不饶地又来了一轮。 数以百计的爆炸让无甲化的蒙军彻底扛不住了。所有阵势也好,目的也罢,通通被抛开一边。很多人茫然无措,不知道现在是该继续冲击敌军尾后,还是停下来救援伤者,或者干脆逃跑了事。 而明军方面显然不在意他们在想什么,两路明显少于蒙军的骑兵竟然真的用包抄一般的思路直接向他们的对手发动了猛攻,一个个奋不顾身地策马冲杀进入敌阵,将已经混乱不堪的蒙军割麦子似的收割掉。 更让布日哈图心中滴血的是,这批明军仗着甲胄齐全,完美复现了异日恰台吉的骑阵刀法,反手握刀侧平举,刀背由手肘顶着,全靠马力横削敌人。 这种刀法如果只是一人施展,那是很傻的,但若是组成军伍来施展,那就是犁地一般。身在阵中的敌军只会发现自己面前一路杀来的地方全是刀锋,往哪里跑都躲不掉——除非弃马。但弃马也是个死,因为一旦弃马,大概率会被对方密集冲来的战马撞死、踩死。 刚刚还气势汹汹,抱着一举击溃明军主阵希望的这一千蒙军,在极短的时间里直接崩溃了,被眼前这股打着书剑旗的明军杀得尸横遍野,宛如直入无人之境。 布日哈图手脚发凉,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道:“好个掌心雷,好个高日新……这就是你的杀手锏么?”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过头,不再看那支原本被寄予厚望但此刻已经只有覆灭一途的蒙军精锐,而把目光投向右翼,希望布延黄台吉的速度够快。他有三千骑,其中有将近两千最精锐的白缨亲卫,只要赶得及时,此战的胜利依然在握。 布日哈图不相信高务实手里有大量刚才那种威力巨大的掌心雷,因为如果他有,之前为什么不用,而只是配给了自己的亲卫? 但此时战场之外正在全速接近主战地的军队不止一支,就在布日哈图盯着右翼那边正在赶来的布延黄台吉时,忽然有人惊呼:“执政不好,左翼有大股骑兵接近!” 布日哈图大吃一惊,连忙转头去看。仗着手里的单筒望远镜之能,他很快发现来的的确是一支明军骑兵,而且这支骑兵他还颇为熟悉,因为打头的一面大旗上铁画银钩一般写着六个大字——辽东总兵官李!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书友20181217114820645”、“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卌八)胜! 在这次伐元之战中生生跑出了“神行太保”之称的辽东总兵李如松,在闪电湖之战达到最为白热化之时突然神兵天降! 辽东铁骑李家军倾巢而出的三万余精锐滚滚而来,战场北面的大地因为马蹄践踏而如闷雷作响,与主战场上五万余战马踏出的闷雷好似南北呼应一般,震得人心头血涌、双目赤红,许多人忍不住发出自己都不知缘由的嘶吼。 秘书处情报秘书、高务实的堂侄高杞眼尖,大声告知高务实说北面援军抵近。曹恪、高务忠、阮福源、高务若、高务正几人听闻,都立刻举起望远镜查看,待看清了“辽东总兵官李”六字大旗之后,个个都是大松一口气。 高务若抹了把汗,感慨道:“李仰城委实‘其疾如风’!大兄安排三路大军掐着时间来援,他这一路算是最远的,结果却头一个赶到,‘神行太保’盛名之下无虚士呀……此战若得大胜,看来是少不得他一份功劳了。” 高务正也接口道:“原本我还担心李仰城可能心怀芥蒂,此来或许故意拖延,如今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实在惭愧。” 曹恪呵呵一笑,安慰道:“六爷、七爷,李仰城性子虽然跋扈,但那也得看对谁。在老师面前,即使是他,恐怕也没有自傲的本钱。” 高务忠闻言点了点头,附和道:“不错,不错。李家军虽然号称将门之首,但其麾下也不过是四万兵罢了,在大兄这统帅六十万大军的经臣面前,他又岂敢造次,置经台军法、尚方宝剑于无物?” 高务实见他们越说越离谱,摆手打断道:“好了好了,六十万大军是有,但那是皇上的大军,与我一介臣子何干?与其说李子茂畏我,不如说是忠心于皇上。其遵我令,实遵皇命,尔等切记不可胡言乱语。” “是,大兄(老师、叔父)教训得是,我等谨记。”众人连忙应声。正说话间,忽然前方金声大作。 鸣金收兵? 鸣金的权力只有主帅才有,高务实这边根本不可能现在下令收兵,所以这鸣金之军只能是蒙军。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见到蒙古骑兵一听身后鸣金,立刻开始做撤退准备。 撤退并非败退,历来都是有相当讲究的,这是个技术活儿,一个搞不好就会引起雪崩一般的溃败。不过蒙古人在这一点上极其专业,可能是因为蒙古人的游击战术经常需要不断的打一下退一下,有机可乘又会上去再打一下、再退一下。 总之,蒙古人在撤退这方面的表现不仅专业,而且发挥极其稳定,绝少听过蒙古人吃败仗到全军崩盘,然后连有序撤退都做不到的时候。 眼下也是如此,在听闻背后金声响起,蒙军上下没有任何一人茫然四顾,而是不约而同地各自开始了动作。 仍在交战中的蒙古骑兵十分少见的使用大开大合的挥刀动作逼退对手,然后勒马转身;他们身后一些未能加入一线对攻的骑兵则早已开始后撤,给前方回撤的同袍让出路来,同时还换了马弓在手,几乎看也不看地就朝身后抛射。 既然是抛射,当然不是去射同袍,而是越过同袍去射入敌军阵中,打乱敌军可能发起的追杀。而从整体上看,蒙军的撤退也并非直线后撤,而是向左右两翼划出两个方向各异的c字型,两个c字最终会在鸣金处形成o字,也就是完成会合。 为何要绕弧形?两点之间固然直线最短,但面对拥有火枪之利的明军,一旦明军方面将此前装好子弹火药而未发射的那些人推上前来齐射,那么蒙军划出c字轨迹撤退就能避免被人直接打屁股。 与此同时,蒙军反而可以使用曼古歹战术,反身过来射出箭矢,对明军可能摆出的密集排枪阵型造成杀伤。 不过,蒙军了解明军,明军同样也了解蒙军。一看蒙军如此撤退,负责前线指挥的叶邦荣、徐龙、颇贵三员将领都立刻下令猛摇橙色旗帜,要求自家所部谨慎对敌,不可轻易追击。 尤其是身为蒙古族将领的颇贵,甚至还连忙掏出一口怪异的牛角小号猛吹。其部下闻之,立刻分散开来,不仅不摆密集阵型,反而纷纷拉开距离,摆成了如同后世散兵线一般的松散阵型。 果不其然,撤退中的蒙军虽然大部分人根本搞不清撤退的原因是什么,但几乎每个人都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在退到合适距离之后纷纷开始曼古歹,操弓捻箭,反身便射。 好在明军和蒙古人也算是打了两百年的老对手,不仅没有追赶,反而停下脚步专心致志应对射来的冷箭。双方这一退一停之间,战线很快便被拉开。 此时布日哈图的额头上早已经冒出冷汗,虽然蒙军的撤退堪称完美,但李如松来势太快,蒙军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已经是他不得不尽快做出决断的头号大事了。 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快要赶到战场的布延黄台吉,布日哈图急得嘴上冒泡,双目赤红,眼珠飞转。他左看一眼李如松部,右看一眼布延黄台吉部,心思电转,各种战术安排在脑子里紧急过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绝望地长叹一声,苦涩地摇了摇头。 布日哈图抬起手来,咬牙下令道:“再次鸣金收兵,九斿白纛后撤。”然后补充道:“打旗告知黄台吉,明军大军来援,前计撤销,请他掩护大军快速撤离。” 他部下一员心腹将领大吃一惊,劝道:“执政,此时我军若是撤退,之前的损失可就……” 布日哈图当然也知道此时撤退意味着数千战损全数打了水漂,一点好处都没捞到,可是那又如何?现在若再不撤退,被李如松那三万多生力军反打一个侧击,不好说全军覆没,但两万人至少也要丢掉大半,到时候岂不是更惨? 壮士断腕总好过壮士断头! 布日哈图目光一凛,喝道:“汉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道理我蒙古数百年前便已深悉!如今大事危矣,再不撤退,青山将尽!还不快去传我号令,一应罪责,自有我去向大汗申领!” 部将无奈,只好长叹一声,领命去了。而布日哈图自己也没多停留,勒马回头便走。走未三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明军阵中高高飘扬的“蒙元经略”大纛。 布日哈图的目光中露出一抹说不出的哀伤,轻叹一声,口中喃喃道:“徐市求仙,回天无力。此非我瑜尔亮,实天下之势不可救也。我今远走,必当为蒙古再造新天,尔在南朝可拭目待之!” 说罢,布日哈图猛然转身,策马高呼:“众勇士听真!我等今日已报漠南之仇,眼下明国援军将至,我等且暂寄彼等人头于项上,异日再来取之……随我撤!” 这段话真真假假,他说已经报了漠南之仇,大概是从当前战况乃是蒙军主攻、明军主守的大形势而言。如果只说这一形势,倒也不算胡说八道,毕竟明军的确总体处于守势。 不过,其实若说双方损失,其实蒙军反而更大。毕竟他的两大杀招有一招已经意外被破,另一招正要出手却被恰好赶到的李如松逼得无法施展。在这种情况下,蒙军不仅已经遭受的损失超过明军,而且因为战场形势之故,此前杀到明军后阵之中的那五千精锐估计也很难幸免。 要说损失之惨重,其实比起漠南之战时他老爹辛爱黄台吉送人头那次也没强太多。 不过,这一次他的对手原本就比他兵力更多,再加上李如松此时赶来的这三万多、近四万精锐援军,实际上已经成了明军近七万打他两万出头,能勉强保住主力撤退就已经非常了得,堪称是“非战之罪”了。一定要说报了“漠南之仇”,也不能说是完全胡说八道。 另一边布延黄台吉刚看到布日哈图的令旗时还很不理解,甚至颇为愤怒,认为大军冒着如此巨大的损失才创造出这样一个可以大败明军——尤其是蒙元经略本部——的机会,因为什么明军援军将至便撤退实在让人不能忍受。 然而当他抵近一些,发现远处的大旗似乎是辽东的李家军,布延黄台吉的心情便陡然沉入谷底,一片冰凉了。 他带着人马又茫然冲出了一段距离,才被身边人提醒布日哈图执政的命令是否要遵守。这话让布延黄台吉很是不满——布日哈图地位再如何高,对我也谈不上命令! 然而,此时的布延黄台吉也没心思纠结这个了,他极不甘心地招了招手,自己拉偏马缰朝蒙军后方追去。麾下白缨亲卫见状,也只好继续跟上。 不过布延黄台吉不是去追布日哈图,只是带人从蒙军主力的后阵斜插而过,朝明军方面射出一波箭雨,不让明军追击。然后马不停蹄继续往北方而去,似乎是要拦截李如松部。 这个举动十分大胆,因为李如松部的兵力是他十倍以上,而去作为一支生力军,他去和李如松硬碰硬几乎等于找死。 当然,布延黄台吉并不是真的打算去硬撼李家军,那完全不可能——李如松部的实力比此战开战之前的经略本部还强,他布延黄台吉哪有那个本事!他此去不过是实际上服从了布日哈图的命令,去给大军撤退做一下掩护罢了。 按照布延黄台吉所想,自己应该还是有速度优势的,去挑逗李如松一波再走,也不是不能走掉,而且还能挽回一些颜面。 李如松见状果然大怒,风尘仆仆的脸上肌肉微微一动,嘴角拉出一抹冷厉的弧线,目中更是寒芒一闪,猛一招手,立刻喝道:“既要找死,那便送你一程——弟兄们随我杀敌,凡有阵斩胜我李某人的,赏银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大伙儿都知道“阵斩胜我李某人”难如登天,但赏银千两可不是开玩笑,在这个一匹好马也不过二十多两银子的时代,千两白银是什么概念?这不得杀他个七进七出,拼命争取一下? 理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不过,无论是布延黄台吉还是李如松都没料到,他俩正要试试猫和耗子到底谁更适合这个战场的时候,明军主阵和蒙军主阵之中忽然同时鸣金,一时金声大作,都在要求他们向主力靠拢。 也不知是不是李如松的气势太过骇人,布延黄台吉首先选择听令行事,带着以白缨亲卫为主的三千蒙军精骑再次划过一道弧线转头就走。 李如松气得大骂,但翻来覆去也没骂明白,身边的亲信都听不清他到底在骂什么。最后还是李家军的老将祖承训以叔父辈的身份劝了几句,才算把李如松给哄住,慢慢停下马来,口中也停止了骂声。 他喘着气急了出现的粗气,目光不善地打量了经略本部方面几眼,忽然“咦”了一声。 祖承训年纪虽然不小,但看来却颇为眼尖,跟着李如松打量了一下,也诧异地“哦?”了一声,然后摸着下颚的胡子道:“看来高经略还是知分寸的,少帅远道而来救他,虽然他不知为何不准少帅追击蒙军,但至少愿意把那后军的两三千残敌交给少帅处置,总算不枉我等紧赶慢赶一路颠沛。” 李如松怒气稍息,眼珠转了转,闷声闷气道:“不管那么多了,到手的功劳先拿了再作计较——再说,没准是经略本部这群家伙不顶事,已经没有余力收拾残敌了呢?” 他猛然举起手中的战刀,喝道:“经台有令,由我等清剿鞑子残敌!弟兄们,随本帅去割首级了!” 他麾下的辽东军将本来一看追击不成,个个为损失了赏银痛不欲生,现在一听这话立刻又兴奋起来,可不管高经略为何好好的居然把这种好买卖让给他们,二话不说全员欢呼。 李如松也不多话,话音刚落便一马当先冲了过去,身后的辽东铁骑意气风发地跟在自家少帅身后去抢人头,快活不已。 ---------- 感谢书友“曹面子”、“dadmant”、“世田二郎三郎”、“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卌九)清点战果 割首级这事儿李家军历来擅长,至于蒙军残余负隅顽抗,在他们面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儿来。不过,既然不是名正言顺的正面杀敌,李如松本人就没那么大兴趣了,他在率部发动进攻之后并没有亲自去清剿蒙军残敌,而是去拜见了经略高务实。 李如松这人脾气比较“复古”,他坚持的是一种在这个时代看来十分神奇的文武同权思维,不同意也不承认文臣比武将高贵,因而他本质上并不效忠于某某文臣或者文官集团,而是只效忠于皇帝。 但是,如果说当今文臣体系之中还有人能真正镇得住李如松,那么高务实应该说是当仁不让的那位。其中的缘由极其简单,不是因为高务实地位高崇,也不是因为高务实富甲天下,而是因为高务实战功赫赫。 在李如松的眼中,高务实的地位再高、财富再多都和他无关,不具备可比性。惟独战功这一条是李如松关心的,而偏偏是在这一条上,高务实比他更有底气。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与此相关,就是李如松感到高务实自身也有些异类,是一个不那么在意手底下战功归属于具体某个人的大帅。 简单地说,就是李如松认为高务实在这一点上比其他人都公正。后来又有一件事,让李如松对高务实的公正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 “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这段话本是高务实前世学习中央精神时从朱总理口中听来的,当时只记得是一句明代的箴言,具体出处却没在意。 结果他此前位晋户部尚书,在清查仓储吏治时引用了这段话,之后被人意外提醒,才知道原来是明代前期名臣年富所言,而且曾经刻入碑文之中。而更巧合的是,年公也曾做过户部尚书。 高务实在户部尚书任上其实还不算太久,但经过清查仓储、整合财权、统一调度、新设两署十一司等一系列操作,终于在较短时间里完成了伐元之战的物资准备,并且分几次逐步补齐了九边各镇往年积压的一些欠饷,让九边军务焕然一新。 李如松身为九边大帅之一,对此是十分满意同时又十分震惊的。如果说完成伐元的物资准备是高务实能力的体现,那么补齐欠饷可就不仅是能力,还是其公正与魄力的体现了。 讲真,九边欠饷问题由来已久,而且早就拖成了一摊烂账,根本没有人认为还能查得明白,更别提补齐了。 然而高务实不知道从哪弄来许多账房先生(实际上是京华工匠学堂培养的,师从高国彦)下到各镇,从上往下由都指挥使司、卫指挥使司、千户所、百户所一直查到最基层的总旗、小旗,彻底把账目清了个明白。 虽说高务实这次也没有纠缠于军屯田地侵占问题,但朝廷欠饷问题基本查清楚了。怵目惊心的是,仅仅辽东一镇,朝廷七七八八的历年欠饷折银就高达一百三十多万两,而整个九边累积的欠饷更是高达七百余万两。 对此,高务实在以户部名义行文批复之中,明确表达了立场:每一两银子都会补齐,只不过由于数目太大,且其中因为有些军户或是绝户、或是成了逃户等一些问题存在,故户部也需要商议相应的解决办法。综合衡量之下,预计需要花十年时间分批补齐,以便彻底填平这一账目黑洞。 这个表态让高务实在九边各镇中的声名堪比神明,连一贯自负的李如松都心悦诚服。有道是谁给钱谁是爷,何况这位爷还是把旧账翻出来补发的那位,简直爷中爷。 “末将辽东李如松奉命来援,参见经台。”李如松这人耿直,心里既然对高务实没有成见,参见之时便无傲气,见面之后直接翻身下马行了单膝跪礼。 高务实也含笑下马,亲自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道:“仰城来得正是时候,为此战得胜立下了大功啊。” 李如松顺势起身,闻言答道:“末将奉命行事而已。” “奉命行事,每战当先,此即忠君报国也。”高务实说着,看了一眼后阵的战况,指了指那边,对李如松道:“仰城既至,此战扫尾便由你来指挥吧,经略本部八位游戎皆由你节制。” 对于高务实这个安排,李如松颇为意外,环顾了周遭一眼,在场五位游击均上前参见。李如松更加疑惑,在场这几位几乎都是高党门下,高务实居然想也没想便把他们一股脑儿塞到自己的指挥之下? 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以退为进,一下子把我这辽东军变成经略本部来使唤了吧? 其实高务实如果要把辽东军当成经略本部来用也并不违反任何法度,毕竟辽东军在此战中本来就受高务实节制,高务实无论想把此战中直辖的哪支或哪几支军队当做经略本部都理所当然。 只是话虽如此,毕竟众人皆知辽东李如松部名义上是投靠心学派的,所以认为高务实不可能会这样做罢了。不可能和不能,那是两回事。 但李如松毕竟是李如松,他虽然有些诧异,却绝无半句推辞,当下便拱手领命,然后转过身就开始行使权力,问道:“众将,经台说有八位游戎听令于某,此处仅只五位,余下三将何在?” 叶邦荣踏出一小步,抱拳道:“回辽帅,河间领军游击将军金秉钺、保定车营游击将军佟养中二将领伏兵于南方环形山,天津海防游击将军陈蚕正在后军。” 高务实的布置李如松现在也没法评价什么,毕竟他刚刚赶到战场,之前明蒙联军态势如何他并不清楚,因此听了这话只是微微颔首。看了看后军方面的战况,平静地道:“残余蒙军已无活路,你等听令包围,务必全歼。叶邦荣,你领本部封锁西北……” 李如松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高务实既然放权,他就敢下令指挥。虽然刚刚抵达战场,指挥起这场扫尾之战却是一点也不含糊,而且让高务实略感意外的是李如松居然还挺谨慎,把五员将领中的三位派在西线,以免察哈尔人去而复返搞偷袭。 看来,李如松打仗并不光是勇悍,他的智慧并不逊色于此时任何名将。这倒有些意思,既然他其实是个粗中有细之人,历史上他意外战死那件事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 可惜这个问题高务实恐怕也没法得到什么确切答案了,毕竟现在历史被他搞得早就脱了线,李如松大概率不会发生历史上的那些事,自然也就难以证实什么。 见李如松安排得颇为周详,高务实果断撤回了高伏牛那边的骑丁,自己下马在一边休息。他虽然没有抡刀砍人,但作为一个正经的文官,骑马指挥作战这种事依然很不轻松,现在有了李如松代劳,自己也算是解脱出来了。 倒是李如松的精力之好让他很是感慨,有些人还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这位老兄一路千里赶来,虽然这次因为要在赶到之后立刻投入战斗,赶路的后半段肯定没有全力以赴,但瞧他如此精神奕奕的模样,似乎这千里之行对他而言就像是起床之后走到洗漱间一般,实在让人只能叹服,术业有专攻啊。 蒙军这股剩下的残军并未能抵抗多久,他们原本就只有五千左右,其中一千被高伏牛打垮,另外的四千面对陈蚕的坚守和左右两翼回援的三纵列也没有什么兵力优势。在布日哈图主力撤退之后,他们实际上就是被抛弃了,心里也谈不上有多少战意,很快便被李如松所部三下五除二扫荡了一番,纷纷弃械投降。 原本他们也是打算跑路的,可惜一边是明军在内线缠斗,一边是李如松部的疯狂清剿,一边还有外围明军在李如松指挥下严阵以待,实在是打也打不过,跑也没地跑,只能投降了事。 没多久,李如松便跑来向高务实汇报战果,此时金秉钺和佟养中也带着那支最终没起到什么作用的伏兵回来了,高务实于是再次让人检点了一番整场作战的战果。 闪电湖之战明军最终的参战兵力为经略本部原先的两万八千骑与李如松后来加入的三万七千骑,合计六万五千;察哈尔蒙军兵力明显居于劣势,约莫参战两万余。 最终的战果是蒙军损失约六千至七千上下,负伤不明。当然,具体被俘人数是三千七百二十九人,得首级两千两百四十三颗,实际可以上报的敌军战损是五千九百七十二人。 明军方面损失也不小,阵亡为一千四百九十六人,重伤为五百三十一人,轻伤为一千四百二十七人,失踪者九人。由于重伤者都属于失去战斗力且短期内不可能复原,明军的战损便是阵亡加上重伤以及失踪,则一共为两千零三十六人。 倘若蒙军此战没有因为李如松部忽然杀到而弃战败走,那么被俘人数就通常难出现,即蒙军的实际战损甚至可能不会比明军更多。由此可见,布日哈图在此战中应用的战术,从理论上来说是非常成功的。 而反过来看,明军的骑兵建设和高务实的临阵指挥则可以说是都有明显缺陷。 按照高务实的习惯,战后明军做了总结。高务实首先自承指挥失误之责,并把明军骑兵建设中出现的问题也揽到自己头上,而对于众将领和其各部官兵的表现则高度赞扬,表扬他们作战勇敢、发挥出色。 同时,高务实重点表扬了李如松和他麾下的辽东骑兵,认为他们在此战中千里赴援而行进如风,最终得以在战斗最关键的时刻赶到战场,彻底改变了战场态势,乃是此战得胜的决定性力量。 他表示将以李如松为此战首功,各部将领也都将获得他的报捷书请功。至于会议的最后,当然是鼓励各部再接再厉,为彻底击败察哈尔再立新功云云。 各部将领本来对于李如松这个“外人”捞到了首功有些不满,但想到今日这一战李如松的加入的确非常关键,也只能勉为其难的接受了,不过心底里总免不得暗暗较劲,希望在后续的作战中扳回一局。 李如松当然就比较满意了。他在此次伐元之战中一直希望立下头功,可惜之前千里奔袭至捕鱼儿海希望守株待兔,结果却没料到察哈尔人玩了一手金蝉脱壳,自己扑了个空,痛失良机。 后来听闻又要千里奔袭归化,所部将领们都是怨声赞道,还得靠着撒钱加威慑,这才把队伍稳住,再次千里奔袭而来,总算赶上了今天的大战。 可以说,外人看李如松只看到他“神行太保”的一面,却没有看到他为了抢这个首功花费有多大——光是撒出去的赏银就已经接近二十万两了。 二十万两啊!对于基本只能在辽东一地“发财”的铁岭李氏而言,这可是一笔巨资。换了还是李成梁在主持辽东军务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花这种冤枉钱的,何况数目如此巨大。 巨大的投入总算是回了点本,不过这竟然还不是李如松最关心的问题。他在谢过高经略的慷慨之后(朱翊钧大骂:他是慷朕之慨!),精神奕奕地追问道:“此战既已得胜,不知经台可是要乘胜追击,一举解除归化之围,并将察哈尔鞑子彻底击溃、一网打尽?” 不等高务实回答,他甚至自己接了自己的话茬,立刻又道:“若经台有此打算,末将不才,愿为头阵!” 这话让包括叶邦荣在内的八游击都有些不满:咋的,你捞了一个首功还不够,还要继续抢功是吧? 虽然地位有些悬殊,但此刻八位游戎不顾平时相互之间也有些许嫌隙,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同一个战壕里。他们纷纷表示,辽帅此战已经很辛苦了,反而是我等之前没有打好,战损比打得不尽如人意,希望将功补过……总之一句话,接下去的首战还是请经台大人交给咱们这些人,毕竟杀鸡何必用牛刀嘛! 李如松听得他们互相唱和,脸色顿时就变得不那么好看起来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五十)权力 高务实没有亲自下场,反而静静地听他们互相争论。直到最后李如松已经脸色铁青,其余几位游击则依旧报团取暖一般结成联合阵营,始终不依不饶,这才淡淡地道:“饭后修整延长至一个时辰,然后继续追击,谁反对?” 他环顾了一眼,先是无人应声,紧接着叶邦荣起身抱拳道:“末将领命。”他一动,其他七名游击也立刻起身,异口同声道:“末将领命。” 高务实眼皮都没抬,但八位游击的目光却齐刷刷朝李如松望去。李如松虽然性子高傲,但此时也顿感如坐针毡,打量了一下正低着头在看堪舆图的高务实一眼,也站了起来,抱拳道:“末将领命。” “嗯。”高务实依旧没抬头,反而摆了摆手,道:“你等先下去再次核对首级,并把首级都处理好,以便本部堂为你等请功。” “诺!” “遵命。” 众将领命,鱼贯而退。等到最后一人退出帅帐,一直在一旁列席旁听的京华秘书们才互相对视一眼,开始评论起来。 这一次最先开口的是高务实的堂侄、情报秘书高杞,他沉吟着道:“五叔,李仰城此人着实有些桀骜不驯,是否需要考虑敲打敲打?” 此时已无外人,高务实也不看地图了,把头往太师椅靠背上一靠,闭着眼睛没说话。 高务实此番带着的秘书一共这么几位:商贸秘书曹恪,军务秘书阮福源,财务秘书高务忠,情报秘书高杞,见习秘书高务正、高务若,合计为六人。 这其中,曹恪和阮福源都是高务实的门生,两人一个是曹淦之子,一个是阮潢之子;高务忠是高务实的胞弟,从成年之前就跟随在高国彦身边学习财务;高杞是高务实的堂侄,乃堂兄高务本的次子;高务正、高务若二人则是高务实的庶弟,在京华秘书处没有明确的执掌,因此统称见习秘书。 高杞作为情报秘书,往常多跟随高陌学习,而高陌这个掌握内务部的六房老奴,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确保京华体系内部的忠诚与廉洁,而且由于出身关系,他对于等级关系看得十分重要。 在这样的情况下,高杞作为一个年轻人自然深受影响,于是对于李如松的态度也就颇有不满。其实这里他有一点没太注意到,那就是其余八员将领之所以对高务实的命令毫无保留的接受,是因为游击将军和蒙元经略之间的地位差距实在太大。 而总兵官呢,相对而言差距就小了不少——当然,李如松可能还是全大明总兵之中最自傲的那一个,这也是个影响他态度的关键因素。 不过,即便高杞注意到这些,他可能也不会很在意。你一镇总兵看似了不起,那也得看场合、看对象,你在辽东自家地盘跋扈点也就算了,现在有你跋扈的吗?君不见麻总戎、曹总戎他们也都是战功赫赫的名将,哪一个在我五叔面前不是恭恭敬敬?就连戚司令这样名震天下的大帅,听到我五叔的军令也不会有半分迟疑,凭你……也配? 但此时高务实没有回应,这就免不得让众秘书揣摩其用意了。 高务实的胞弟、财务秘书高务忠想了想,道:“大兄,方才我和李如柏在帐外偶遇,闲聊了几句。李如柏提到他兄长这次前前后后已经许诺出将近十万两银子的重赏,再加上额外的一些开销,迄今为止李家军为了此战恐怕要多花近二十万两。” 高务实这次有了点反应,但依旧没有睁眼,只是道:“有话直说。” “是,大兄。”高务忠道:“小弟以为,李家军的底子虽然挺厚,但据内务部的情报显示,其家中产业至少六成在于辽东各地的田产,商业和制造方面占比不会超过四成。考虑到李家军仅嫡系精锐家丁就有约四万人,固然朝廷会负责其中大半开销,但剩余部分依旧十分烧钱…… 故小弟以为,在李如松这样大手大脚的花销之下,铁岭李氏的财务压力恐怕不小。这可能也是李如松急着想要拿到更多战功的其中一个原因,毕竟战功多了,才有可能把这二十万打赏赚回来,或者说至少赚回来一部分,以避免将来发不出赏赐,失了军心。” 高务忠这番话没有太明显的倾向性,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有些像在为李如松的急躁找理由。不过仔细想想,他的用意似乎也不能如此简单理解,毕竟也可以理解成他在暗示李家军目前正有可供利用的财务危机。 一听这话,果然商务秘书曹恪就开口了,道:“老师,铁岭李氏这几年财力有些吃紧,这一点学生深知。” 高务实依旧闭着眼睛,只是简单的“哦”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反问的意味。 曹恪立刻道:“是这样的,铁岭李氏原本悄然掌握着边境几处马市,大多是和他们李家的一些部将合谋,李家在其中所占收益一般在四成到五成。他们涉及的买卖也很多,从粮食到农具,从布帛到丝绸,从人参到毛皮,甚至……从盐铁到火药。” 高务实这次总算睁开了眼睛,瞥了他一眼,问道:“后来呢?” “后来么,大部分生意被京华商社或者说海贸同盟给抢走了。比如盐巴,自从辽南盐场建成并逐渐扩张,几年时间里已经几乎垄断了辽东盐业,周边如朝鲜、建州、海西、嫩科尔沁乃至更远的野人(女真)、北山等,都转而通过各种途径获取辽南盐场的盐巴。 农具这一块也没得说,开平的铁器自打进入辽东市场,辽东本地的那些小铁匠铺就几乎没了活路。质量好的价格太高、价格低的质量又不像话,很快就有不少关门歇业,严重影响了铁岭李氏的进货渠道。 后来咱们在辽东新建了煤矿和铁厂,把这些破产铁匠吸纳了大半,相当于从源头上卡死了李家的进货渠道,李家的农具甚至其他铁器贸易都几乎只能停掉。到了现在,据学生了解,李家已经只剩广宁一地的两个铁匠铺,维持自家一些甲胄和兵器的养护维修都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粮食这一块算是李家目前还勉强支撑的核心产业,但即便如此,局势也不容乐观。这主要是因为受到了玉米的冲击,辽东不少穷苦人家开始转吃玉米,女真人也是——毕竟便宜嘛。 另外,耐旱水稻的推广速度虽然不及原先的预期,但那主要是培养出来的品种仍然不够稳定所造成的。我们派人对此进行了严格的跟进,许多有经验的老农都表示,这种事可能要十几二十年才能见结果,也就是品种稳定下来。 我们秘书处预计,等耐旱水稻品种趋于稳定,辽东的粮食产量或许还能迎来一次较大的提升——当然前提是能够开辟更多的平原地带,并让一些地方进行改种。对此我们甚至考察了叶赫、哈达、乃至于乌拉部的一些地方,发现他们目前的领地都有不少适合种植水稻的土地。 这些情况对于李家军而言,可谓个个都是坏消息。如此再加上辽河以东地区现在基本上成了京华控制的地区,李家军痛失好几处重要马市,更是几乎中断了他们与朝鲜、女真的贸易,更让他们家的财源大幅缩水……如此来说,李仰城急着拿到更多战功,既是他个性使然,也极有可能是形势所迫。” 曹恪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比高务忠的发言更有为李如松解释的倾向,顿时引得高务实庶弟高务若的不满。 高务若皱眉道:“铁岭李氏有眼无珠,不识大势,迄今还在为心学派那群于国于民碌碌无为的伪君子效力。守心,你这么说难不成是在为他们鸣冤?” 这话说得有点重,而且还被拔高了,曹恪肯定不能把这顶帽子戴上,连忙摆手道:“六爷,老师对学生恩同再造,学生岂会敌我不分,为他人站台? 学生的意思是说,李仰城现在内部一团乱麻,但他在这些事情方面又没有什么手段,因此在他熟悉的军务这一块就会显得咄咄逼人,而咱们呢……嗯,学生以为,其实可以从其他方面想办法逼他屈服。” 高务实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在党校进修时学到过的一些东西,比如权力的三个层次:强制、控制、影响。 后世西方一些学者喜欢研究这些东西,比较能获得公认的说法大致上都喜欢把权力分为这三个层次,虽然表述方法或者说用词有些区别,但大意差不多,就是以上三个“级别”。 所谓强制,就是通过一种暴力手段要求对方服从。比如在政府中通过军队、组织等暴力手段来实现。而在行政、军事乃至企业等组织的体系当中,职务本身就附有一种强制性,因此在下级和上级意见不一致时,为了贯彻自己的指导方针,上级会利用此种权力而强制性要求下级按照自己的思路行事。 控制和强制不同,暴力机构只是控制的一种手段。此外通过建立法律法规、行政管理、利用高科技技术进行监督等方式,可以将指定的人或者人群圈定在一个范围之内,而在行政、军事乃至企业当中,控制的范围自然就超过简单的职权,而是延伸到法律法规、规章制度层面的内容,通过对整个行政或业务流程的监控,从而实现整体绩效。 影响则是通过外部的因素,致使自身产生一种驱动力,从而依照影响者的行为行事。在政治上,往往就表现在通过利用媒体的宣传作用进行正面美化,通过各种或权威展示、或亲民勤政等行动,主动地彰显领导者的人格魅力。而在具体的行政、军事或企业当中,影响力更多的来源于国家、军队或企业的文化以及职位上某个领导人自身的一种人格的魅力。 简单的说,权力的基本层次是强制命令,即暴力强迫下级服从;较高层次是控制,让下级少了些许被强迫的服从属性,但根源上差别也不大,只是胁迫力中的暴力属性不那么明显;最高层次是影响,即通过改变下级的认识甚至意识形态,让下级觉得自己本来就应该服从,于是主动服从上级领导。 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如何面对李如松或者说铁岭李氏的问题上,自己这些秘书们有些还在第一层次,有些进入到了第二层次。 第一层次就是典型的暴力胁迫,比如我京华实力碾压你们李家,你们要是敢不从我,老子分分钟就能灭了你。 当然,这个“灭”未必是说京华直接动用武力去把李家上下杀他个干干净净,那肯定不行,当皇帝不存在吗?其实这里暗指的是高务实在皇帝面前有足够的影响力,在朝廷上下也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推动各种手段来把李家打入十八层地狱——反正一句话,不服我就去死。 显然这种思维非常落后,政治这玩意哪有那么简单?非此即彼在政治中的确存在,但政治作为一门妥协的艺术,你要是仗着一时的优势,对不服从你的人动辄“杀”之,那只会搞得人人自危,最后除了自己的一小撮嫡系之外,其他人全成了你的敌人。长此以往,那是谁也扛不住的。 第二层次就聪明了一些,比如曹恪刚才暗指的意思,就是说在政治和军事层面不去动李如松,而在李家军赖以存在的经济基础上动手。李家军本质上是作为一支私军存在的,朝廷虽然负担了其中大半的基础开销,但这些开销并不能真正满足这种家丁性质的私军,李家还需要自行往里投入大量资金才行。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李家失去了财源,他们就无法维持这种投入,李家军也就只能随风飘散。但李家又不是傻子,真要是出现财源枯竭的迹象,肯定会改弦更张以求生,于是只能反过来求京华放他们一马。如此,自然也就完成了对李家的掌控,至少肯定能逼他们脱离心学派。 不过对于高务实而言,这种手段仍然显得过于强硬,对于李如松这样的耿直汉子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高明手段。 对于李如松,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他心悦诚服。 ---------- 感谢书友“曹面子”、“我言无敌吾名不败”、“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uszx”、“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五一)文武 要让李如松心悦诚服显然并不容易。 李如松这个人,往好了说是自尊自信,往坏了说叫妄尊自大。在一个文官社会里,他作为一名武将整天要和文官平起平坐,这看起来是一种自信,其实本质上就是作死。 政治不是战争而危险性丝毫不逊于战争。在这个战场上,裁定胜负的人通常是皇帝,而皇帝的裁定大抵是可以预期的,因为即使皇帝在明面上拥有最高裁决权,但其实他本身也依然处在政治斗争的战场上。 这很好理解,如果皇帝自己不在政治斗争之中,原历史中朱翊钧为何要以近三十年不上朝来和文官集团玩冷战? 既然皇帝本人实际上也处在政治斗争之中而不能超脱其外,那么他的一切行为就都必须符合一些基本规律。比如说他也会受到各方力量的影响,要平衡各方的利益,要保证皇权的稳固等等。 如此就引出了一个问题:当下的皇帝是更需要文官集团,还是武将集团? 不好意思,首先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武将还有集团吗? 看起来好像是有的,但真正意义上能领兵出去打仗的武将们并不能算所谓“集团”。大明的武臣体系只有一个名义上的集团,就是武臣勋贵集团——可惜这个集团的功能已经从领兵打仗退化到了几乎只具备一些为皇帝政治背书的水平。 除此之外真正镇守九边和全国各地的将领,甭管处于什么层级都很难说配得上“集团”二字,因为支持他们成为一种政治集团的根基早就被文官集团彻底破坏了。眼下的他们支离破碎、各自为战,早已陷入一种只能投靠强势文臣而求苟活的政治生态之中。 他们以往可以成为“集团”的根基是什么?是一种独立性,一种相对于文官而具备的独立性。 最简单的讲,就是当五军都督府还拥有实际权力时,武将们才具备一定的独立性;当文官控制的兵部在权势上完全凌驾于五军都督府之上时,武将的地位就一定会下降、下降、再下降,直到所有武将都成为文官们的“门下走狗小的某某”。 元朝至正十六年,朱元璋率军攻下集庆后,参照元朝的军事领导体制设立行枢密院,统领麾下将士。随着实力的增强,朱元璋又在集庆设立了统军元帅府,在各重要地区设立了翼元帅府,分管各地将士。 “太祖下集庆,即置行枢密院,自领之。又置诸翼统军元帅府。” 至正二十一年,朱元璋于龙湾之战击败陈友谅后,废除了行枢密院,设立大都督府,以亲侄子朱文正为大都督,统领麾下将士。 “罢枢密院,改置大都督府。以朱文正为大都督,节制中外诸军事,设司马、参军、经历、都事等官。” 至正二十三年,在洪都之战中立下了大功的朱文正因不满朱元璋有功不赏而密谋发动叛乱,虽然朱元璋接到密报后及时处置了朱文正,但他还是决心消除大都督权势过重的隐患,所以他在大都督府增设了左、右都督。 大明建立以后,军权集中在大都督府的少数将领手中,这显然与朱元璋加强皇权的想法背道而驰,所以对大都督府进行分权就成了他的必然选择。 于是,洪武十三年,朱元璋分大都督府为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五都督府,每府设左、右都督各一名,正一品。这样,五军都督府就继承了大都督府的最高军事指挥权,掌管着除亲军十二卫之外的所有卫所,但是却失去了调兵的权力。 即便如此,从洪武十三年至正统十四年,五军都督府的权力仍然很大,卫所将领的选拔和更替、卫所士卒的操练、管理军户屯田和军事情报的获取都五军都督府掌管。此外,事关国家安危的重大军事行动都需要皇帝和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商议后才能决定。 五军都督府权力很大对于文官集团而言意味着什么?当然是意味着文官控制的兵部地位的低下了。彼时,不仅重大军事行动的商议兵部不得参与,就连五军都督府的事务兵部都不得干预。这样一来,兵部实际上就只是相当于是皇帝向五军都督府发布调兵命令的信息传达机构。 “祖制五军都督府,外人不得与闻,惟掌印都督司其籍。前兵部尚书邝野向恭顺侯吴某索名册稽考,吴按例上闻,邝惶恐疏谢。” 但是,随着宣宗于宣德十年正月突然驾崩,三杨内阁乘英宗年幼之机,将兵部尚书王骥扶上了麓川之役明军主帅的位置,兵部由此第一次触碰到了真正的军事指挥权。 在王骥的率领下,明军接连三次确定麓川之役的胜利,一向以儒雅示人的兵部文官充分展露出了自己驾驭战争的能力。然而,有大量战功卓著、爵位在身的武将坐镇五军都督府,兵部地位的崛起依然阻力重重。 这种情况下,土木堡之变的发生为兵部地位的崛起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契机。 土木堡之变中,英宗被俘,参战的二十万明军损失过半,武将勋贵集团的中坚力量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赢、驸马都督井源、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等人,以及经过他们悉心调教的新生力量尽数阵亡。 而另一边,在接下来的京师保卫战中,兵部尚书于谦却以几近一己之力而挽狂澜于既倒,这就给世人心中留下了一种关键时刻还得靠文官的印象。所以景泰帝登基后,以于谦提督京营,兵部地位开始飞速崛起,而五军都督府的权力开始逐步削弱。 景泰年间,每遇重大军事行动,朱祁钰都会跟于谦商议,并且卫所将领的选拔和更替、卫所士卒的操练都被收归兵部,五军都督府的权力就只剩下了管理军户户籍和屯田等,兵部地位已然崛起。 英宗复辟后,虽然通过废除于谦所设团营、召回天下镇守文官等办法打压兵部,但是随着石亨以图谋不轨被诛,大明终于彻底由文武并重转向为重文抑武。 到了成化、弘治年间,连管理军户户籍的权力也被收归兵部,五军都督府彻底沦为一个有名无实的部门,都督府里的各种左、右都督几乎都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赠官、挂名。 “凡在京在外武职袭替优给,都司卫所呈送该府,过送兵部奏请定夺。后行奏俱改属兵部。” 五军都督府乃至于皇帝本身也不是没想过挣扎一下。譬如正德年间,武宗就通过宠幸武将江彬、设立两官厅的办法打压兵部的地位,但是……武宗随即就驾崩了。他究竟是不是“被驾崩”,后人已经无法证明,总之造成的结果就是:一切努力都化为泡影。 如此,到了嘉靖年间,五军都督府仅剩的管理军户屯田的权力也被收归户部,五军都督府完全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部门,五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也彻底成为了武将的荣誉职衔。此后,凡遇征战,武将都由挂兵部职衔的巡抚或总督节制,当然像高务实这样的经略以及更往后出现的督师,那就更胜一筹了。 “凡天下将士兵马大数,荫授、迁除与征讨进止机宜皆属之。十三年,分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见若以为品秩如其故者,而兵部阴移之,其权渐分矣。所谓五都督者,不过守空名与虚数而已。” 以高务实之所见,五军都督府的衰落有其必然性,纵然他站在后世人的立场来看,这种衰落趋势本身也是不可避免的,无非是时间早晚罢了。 秦汉以后的历朝历代并没有严格划分过武将和文官,统治者对大臣最为看中的其实是文武兼备,例如唐代甚至还有边帅立功后要入朝为相的惯例。在这种情况下,明代五军都督府权力的削弱和兵部地位的崛起,本来是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 宋代以后,为了防止藩镇割据局面的出现,才有了明确的文官和武将的划分。但是,文官看待战争更多的是从政治的角度出发,武将看待战争则更多的是从军事的角度出发。然而在宋代文官的改造下,武将的培养单纯强调武勇而轻视谋略。 正是由于出现了这种情况,明代五军都督府权力的削弱和兵部地位的崛起,就会出现问题了。 像宋代文官那样从政治的角度看待战争的明代文官统领武将们作战时,往往会出现一种尴尬的现象:武将领兵快速投入战斗会被文官指责为轻敌冒进、好勇嗜杀;武将选择等待有利时机再出战,又会被文官指责为畏敌避战、养寇自保。 这样一来,武将就完全成了朝廷的战争机器,彻底失去了战争中的主动权。而如果统领武将的文官具有良好的军事素养那还好说,一旦文臣统帅像杨镐那样,等待明军的就只能是萨尔浒那样的惨败。 最糟糕的是,在没有高务实这个穿越者出现的原历史上,为了防止武将势力抬头,文官们还拒绝一切有助于提高武将地位的建议——即便这些建议的出发点其实是希望提高军队战斗力。 比如隆、万时期,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曾提出过整训明军的计划,结果其中的建议大半被文官否决(保留了很小一部分治标不治本的措施,如戚继光在蓟镇轮练各镇之兵多年),大明从而错失了最后一次提升军队战斗力的良机。 当然更加严重的是,五军都督府的权力削弱和兵部地位的崛起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文官轻视武将、武将对文官阳奉阴违。这种情况下,文官和武将在战争中离心离德就成了一种必然,再配合上大明糟糕透顶的财政制度,结果就是像松锦大战那样的惨败在末期明军中不断上演。 正是由于五军都督府权力的削弱和兵部地位的崛起,明末才出现了国家军事形势由主要领军文官的军事素养决定的诡异局面。当卢象升、洪承畴、孙传庭等军事素养较高的文官在时,明末的军事形势看起来就很好,而当他们先后阵亡或被俘后,明末的军事形势就瞬间急转直下,并最终在不久之后灭亡。 灭亡的原因当然不仅仅只是能打仗的文官们损失殆尽,高务实一直坚持认为财政问题才是首要原因,正如同后世公认的那个道理一样: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经济是政治的根源。 一个国家如果经济烂透了,政治必然一塌糊涂,于是战争也肯定是“费拉不堪”。而如果经济强大,国家就算在战争决策、战争指挥中出现很大的问题,最糟糕也无非就像是带英打出布尔战争那种国际笑柄之战——场面虽然极度难看,但最终它还是能赢的。 这可不能拿“我大清”对列强几乎每战必败来做对比,说鞑清经济总量明明占优势为啥还是会输呢? 这个不具备可比性的原因在于,以上所说的“经济”不仅仅是指总量,还指经济结构的先进程度、经济能力的转化和利用率等方面。否则的话,那也不必说鞑清后期了,明末时大明的经济总量也一样吊打建奴不是? 扯远了,言归正传。总之,国家武力虽然是任何国家存在的必须基础,但文官政府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否则只能出现****,那无论对外还是对内都只会导致灾难。这个道理古人很早以前就懂: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所以,文官集团的权力大于武将集团在本质上没有问题,李如松这种强行要求和文官平起平坐才是有问题的。但是,文官直接不把武将当人看肯定是有问题的,权力的压制有正当性不代表人格压制也有正当性。 高务实现在面临的问题在于,既要在权力上确保对李如松的强势压制,又不应该让李如松觉得自己在人格上被侮辱了,这就很考验手腕。 至于为什么这件事很重要?当然是因为高务实要用这件事给大明的文武之争立下一个规矩、一个标杆。 后世之人常说“一流企业卖标准”,那么转换一下,高务实现在就认为“一流大臣定规矩”。 一道由高务实亲笔写就的奏报在当日下午被送出,朝京师而去。此奏名曰《题闪电湖之战告捷兼论文武于国家之当位》,后世则将称其为《论文武疏》。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月票支持与“单骑照碧心”的10张月票支持,谢谢! ps:之前的分章,二十称廿,三十称卅,四十称卌,这我是知道的。今天写到第五十一分章,忽然愣了,心说五十称什么?然后查了一下,似乎五十称“圩”,但单独查“圩”字却又没有说它有五十这个含义,想了想……没敢乱用。如果有读者朋友知道,还请留言指点,感谢。 第276章 伐元(五二)震惊 告捷书也好,定规矩也罢,毕竟至少要等朝廷有了回复才可能显示出作用,当前的问题总得先解决了才行,这是不能久等的。 李如松在武将之中的地位够高,刚才的会议之所以被八游击硬顶,主要还是因为高务实的原因。这原因至少有两点:一是八游击的靠山本来便是高务实,在他的经略行辕里开会,八游击自然有恃无恐;二是刚才开会之时辽东军方面只有李如松一人出席,其余大将包括祖承训这样的要员都不曾与会,因此李如松这边显得势单力薄。 要说李如松这次带来的阵容那可不简单,几乎带来了李家军至少八成家底,如李成梁的老部下祖承训、秦得倚、孙守廉,李成梁的义子家丁如李平胡、李宁、李兴、李有升、李有得、李有华,以及李成梁的子侄如李如柏、李如樟、李如梅、李如梧…… 这一溜儿名字几乎就代表着李家军的看家实力,除了李成梁的亲弟弟李成栋带着李家几个年纪尚轻的子侄辈以及另外几名亲信将领看守辽西大本营之外,李家军能用之将已经几乎到齐。 这些人里绝大多数都已经是参、游级别,少数为指挥使、守备,按照高务实开会的一般标准,至少参将、游击肯定是够资格与会出席的,指挥使、守备有时候也能列席(注:通常而言,出席意味着可以发言表态,列席意味着可以旁听但不能发言)。如果这些人里的参将、游击们方才都出席了会议,李如松在场面上足以反压八游击。 然而刚才的会议有点意外,由于打扫战场的事情被高务实交给了李如松,因此李如松把他们各部都派了出去。他们有些是去清点战果,有些是去防备鞑子去而复返,总之都没能来参加会议,造成的结果就是李如松带着大军而来,结果参会时居然是“单刀赴会”。 不过,这样的事有一不会有二,李如松和八游击之间的不对付总归是要解决的。都不必太久,待会儿清点完成,肯定还要再开个会,顺便大家也得听听经台大人对于后续的行动有何安排。 果然,到了傍晚左右,所有的扫尾工作都已完成,大批将领前来报告工作进度,高务实顺势再次举行了军议。 确定战果的事很重要,因此最先进行,但由于得出的结果与之前大差不差,这里就不重复了。紧接着,便是接下来的行动安排。 李如松看起来仍然很精神,再次提出建议,认为应该立刻追击——顶多今晚先休息一下,不搞星夜兼程也就是了。但是,他认为大军明日一早必须出发,要争取追着布日哈图和布延黄台吉的屁股打,让图们的主力来不及反应。 叶邦荣表示反对,说此次闪电湖大捷虽然战果喜人,但我军杀敌虽众,自身损失也不小。这其中战死的官兵还能就地掩埋,但伤员总不能随便放弃,必须得安排必要的救治和安养,于是很显然就不方便马上追击了。 李家军大将秦得倚立刻反驳,说兵贵神速,如今最关键的问题是要解归化之围。眼下我天兵精锐足足六万余骑,足以横扫蒙地,怎能拖延不前?至于说伤员,反正鞑子都跑了,留下几百人看守营地,将伤员安排在闪电湖休养不就行了吗,这还要什么特别对待? 李如松的四弟李如樟也站了出来,说伤员问题不过小事,辽东军中的随征军医可以留下九成,妥善照顾好伤员。 李如樟这话显然应该是经过李如松同意的,所以高务实只是略微看了李如松一眼,后者便立刻点头确认了,然后表示说辽东军的确愿意。 看来李如松要么天生好战,要么就是真的急需战功。以他的身份、“家当”以及今天已经取得的战功而言,他应该不会是很需要进一步战功来给其本人带来多大的好处,那么他这么做大概率就真的是因为钱。 庞大的家丁骑兵固然让铁岭李氏稳坐当今头号将门的金交椅,但巨大的花销显然也会带来难言的压力。 昔日李成梁靠的是在辽东几乎一手遮天的势力,并通过这种势力来控制大量的田产、商铺和马市等相关产业,继而获得足够的利润来维系这支军力。 可是到了李成梁镇辽的最后一两年时,实际上李家的财力已经有些吃紧——某种程度上而言,李成梁当时居然会给察哈尔走私火药,极有可能也是因为家中财政压力太大所致。 如今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李成梁下台,李如松接班,铁岭李氏在辽东各种产业方面势力日蹙。与此同时,京华或者说海贸同盟,对李家的经济挤压日趋严重,李如松在这方面的手段又不如他老爹那样“灵活”,自然就会更加需要战功来提高影响力。 影响力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它未必能直接换来银子,但往往能够间接带来收益。高务实的京华在起步之初便能够快速扩张,很大程度上也是依靠皇帝的圣眷、高拱的地位之类无形影响力的加成而取得的。 这甚至有点像后世的股市,而影响力这种东西就仿佛企业讲了个好故事,让股民对它的前景信心十足,继而它便获得了相应的好处。于股市是股民纷纷购买,提高了其股价,使其获得了充足的现金流;于当时的京华则是获得了市场及合作方的认可,能够以最小的本钱做成最大的买卖。 而李如松急于获得重大战功,想必一方面是向皇帝证明他们李家依旧能打,始终值得使用;一方面是通过战功稳定辽东旧部对他们的信心,至少保住基本盘;还有一方面则是以此告诉心学派,我们李家仍然是你们在军中最有价值的盟友,你们想要不被实学派完全挤出军方,那就赶紧想办法给我们搞钱。 怎么说呢,高务实觉得李如松的这种做法至少比李成梁要好。如果不是他的出发点格局小了些,高务实甚至愿意把这看做一种良性循环。 高务实仍然没有表态,继续让双方争论。此时颇贵站了出来,表示以他对蒙军的了解,今晚过后根本追不上,所谓明早继续追击,实际上已然没有多大意义了。 李如松知道颇贵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毕竟蒙古骑兵中的精锐甚至能在半梦半醒状态骑马,这是事实。[注:马群有很强的等级意识,会自然跟随头马行动,这就是蒙古骑兵“睡梦中行军”的关键因素。不过这个解释起来比较麻烦,有兴趣的朋友自己查资料吧,这里不做展开了。] 不过李如松并不认为颇贵这话是心里话,他觉得颇贵只是故意找借口不让自己继续“抢功”罢了。 李如松正打算亲自下场反驳,不料此时有探马来报,说收到了紧急军报,必须立刻呈与经略过目,辽东总兵只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先咽回去。 这封军报十分正规,不是口述,而是密信,信封和其上的火漆都完好无损。高务实检查过后,亲自拆开来看。 才看了几眼,平时一贯淡然的他也在众将的注视下忍不住挑了挑眉,所有人都不由得暗暗称奇,猜测到底是什么消息能让经台动容。 但高务实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忍不住“呵呵”笑了笑,然后道:“辽帅,你一力主张要尽快追击,本部堂也不是听不进话的人,这便同意你的建议了。明日一早,你部即可西行追击,除了此战之前本部堂所规定的几条禁令依然不得违反之外,你部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李如松顿时越发怀疑起这封军报的内容来,然而高务实既然选择不说,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逼问,因此在快速思索之后便应了下来,神情总体而言有些如释重负之意。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然而李如松却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不解,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经台你……” 他这一问严格来说有些逾越本分,因为高务实作为他此刻的顶头上司,根本没有向他解释自己进一步行动计划的义务。哪怕上下级沟通理论上应该要有,但大明朝的领兵文臣长期不把武将当做有思想的人看待,所谓的理所应当其实根本不存在。 正因如此,李如松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后悔。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难保不会认为他李如松表现放肆,怀疑他有居功自傲之意,从而故意打压他,甚至可能会当众给他难堪。 在场将领也都同时心中一惊,只是所惊大相径庭。 李家军将领是陡然一咯噔,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颇有一种小孩子做错事被当场抓获时的懊恼与忐忑;八游击则先是单纯的吃惊,然后怀疑起李如松这话的用意来——你是在以此试探经台对你的态度么? 惟独高务实对此似乎不以为然,很自然、甚至很悠闲地回答道:“本部堂不着急了,准备等蓟帅过来之后再同往归化庆贺。” 这个回答在当前局势下着实让人难以置信,众将不分派系,皆是一阵错愕。李如松自己更是意外,想着高务实如果要趁机给他的难堪的话刚才就应该给了,因此也顾不得考虑许多,问道:“经台这是何意?” 李如松这里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八游击反而慢慢反应了过来,想起此前经略曾说他对归化城另有安排,当时就已经有一路大军抵达了归化附近。如今看来,或许是那支大军联系上了,甚至已经有了一些好消息? 看着麾下两派将领全然不同的神色,高务实微微一笑,施施然道:“归化之围已解。” “啊!”“嘶!”“哈?” 各种惊叹、讶然之声顿时在帅帐响起,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一片哗然。 李如松在惊讶之后立刻紧张起来,也顾不得会不会触怒高务实了,忙不迭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归化为何……呃,末将是说归化之围何以突然自解?那图们呢?” 高务实哂然一笑:“辽帅说笑了,归化之围哪里能‘自解’?图们本指着攻破归化城好好掠夺一番呢,焉有不战而走的道理!” 他顿了一顿,终于不再吊众将胃口了,慢条斯理地接着道:“是图们被禁卫军击破,眼下恐怕正被戚司令赶鸭子一般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里还有闲心考虑什么归化城。” 这个消息可谓石破天惊,八游击早有一定的心理预期,表现得还好一些,露出的表情大致是“啊,原来如此”。而李家军将领们则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李如松更是懵了,瞪大眼睛问道:“经台此言当真?” 高务实这次却把脸色一沉,略带愠色道:“军中无戏言,本部堂像是在说笑么?” 李如松虽然跋扈惯了,但到底不敢无视高务实手种尚方剑先斩后奏的特权,闻言只能认错道:“经台恕罪,末将自非此意。只是……呃,只是太惊讶了。戚司令此前不是在和林方向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归化城下?这两地相距……” “辽帅是想说这两地相距两千里,着实太远了,是么?”高务实微微摇头,又摆了摆手:“可是辽帅,你从捕鱼儿海赶到此处,也有一千六百里呢。” 谁知道这话反而让李如松微微涨红了脸,他仿佛是咬着牙在提问:“经台是说李某走这一千六百里的时间里,戚司令的禁卫军走了两千里?” 如果要打击李如松的自信,此时无疑是个好机会,然而高务实偏偏摇头道:“那倒不是,给你军中传令太慢,而戚司令军中有信鸽。” 铁岭李氏其实也有信鸽,但却不是作为行军打仗时所用,一般只能用于固定地区之间的紧急联络。养鸽子虽然花不了几个钱,但培养信鸽花钱的地方本就不在养鸽子的那点食物,所以高务实玩得起较为庞大的信鸽体系,并不代表谁家都玩得起。 既然不是禁卫军比自家辽东铁骑还能奔袭,李如松勉强算是消了口气,但马上又提出了一个新问题:“即便如此,禁卫军一路奔袭南下,居然还能一举击败图们大军?”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uszx”、“曹面子”、“snakedman”、“阿勒泰的老西”、“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五三)转折之前 李如松对戚继光奔袭两千里还能击败图们感到不可置信,但高务实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奔袭这种事不只是你李如松能做,人家戚继光带兵历来就有这种本事好么?当年戚继光在东南抗倭时,带着一支纯步兵转战数千里跟玩儿一样,常常是奔袭、作战、继续奔袭、继续作战……期间甚至很少有休整的时候,人家说什么了吗? 不过想到这里,高务实倒是想起他穿越前听过一位人类学专家的讲座,里头提到人类作为“恐怖直立猿”,在远古时代刚刚从树上跳下陆地生活时的最大生物学bug。 什么bug?耐力。 远古时期的人类面临极其困难的生存环境,作为刚刚学会使用最简单猎捕工具的族群,人类与当时生存环境中数量庞大的野兽相比,无论爆发力、敏捷性、抗击打还是攻击力等方面都差了不知几个档次。 然而,人类发现了自己的优势,并且很快将之运用到猎捕当中。是什么优势,又如何利用? 优势就是无与伦比的耐力,而利用办法就是穷追不舍式的猎捕。 听起来是不是很扯淡?然而那位专家说,当时的人类学会了使用简单的武器,如磨尖的木棍,于是可以猎捕很多野兽(随便举例鹿群),但依靠武器虽然能在猎捕能力上获得加成,然而如果追不上,那就白瞎了。 于是人类学会了围猎和集体追捕。围猎不必解释,这个集体追捕却很有意思。人类本来跑不过绝大多数猎物,但后来他们发现猎物们比自己强的都是短跑,因此人类就依靠穷追不舍让猎物跑到精疲力尽再轻易猎杀。 高务实记得很清楚,那位专家说到这里,举了一个例子:“超级马拉松”。这项比赛的总赛程高达3100英里,也就是4345公里,标准要求是在51天内跑完,而世界纪录是41天跑完了全程。 也就是说,这位选手平均每天跑了107公里——要知道这可是现代人,在这项运动中是没有生存压力的。 那么问题来了,人的耐力为什么这么强?答案可能让很多人愕然——2004年哈佛大学发表了一篇名为《生而能跑》的论文,指出除了身体结构之外,最大的关键因素在于散热。 猎豹作为跑得最快的动物,短跑能力秒杀人类,能在短短三秒内从0加速到时速100公里。然而,猎豹的高速状态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因为在猎豹冲刺启动之后,它的呼吸频率就会从60次每分钟迅速飙升至150次每分钟,心跳和血液流速也迅速加快,这就会导致猎豹的体温急剧提升。 于是,猎豹仅仅奔跑1.5公里之后,它的肛温就会达到41摄氏度,而猎豹几乎全身都是皮毛,这就给它的散热带来巨大的障碍,所以在短暂的狂奔之后,无论是否已经追上猎物,猎豹都必须停下来。因此可以说,散热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动物在较长时间里奔跑的上限。 而与此同时,人类却拥有所有哺乳动物都只能羡慕的散热系统:体表无毛且拥有可以大量出汗的发达汗腺,完全就是个高端“水冷式散热系统”。 当然,人类为什么会变得体表无毛是一个很有争议的话题,达尔文当年就愣是想不通其中的原因。其实这里头至少有好几种假说,不过后世主流的假说便是散热系统假说。 回到上面提到的“穷追不舍猎捕法”,这种狩猎办法在高务实穿越那会儿,非洲桑人、澳洲土著、以及美洲保留地的某些印第安人部落仍然在采用。 所以说,人类在耐力上的极限是相当高的。后世很多中国人可能都了解,红朝军队在早期没有机械化的时代,一贯以“铁脚板”著称,有多强呢?后来有人按照他们当年的表现做过计算。 他们一般负重行军为20%,作战状态更高。人均体重按70公斤为例,战斗状态负重20公斤即接近30%。 而对比马,以体格较小的蒙古马为例,体重约260-370公斤。负重30%则为86-111公斤。也就是说,换算下来马负担一个全副武装的人,和人负担全副武装,重量\\功率比是大致相同的,两者计算在一个水平线上。而且不管算不算负重,两者对比的条件都是公平的。 那么看看行军强度。红朝野战军部队可连续行动8-10个小时,休息8小时之后再继续行动,不占用特别的吃饭时间(边走边吃),平地日行动距离为60公里,这个速度不需要任何特别修整。 记住,这是负重30公斤的情况(即军中老话“兵不兵,六十斤”),而且是长期行军,不需要任何特别修整。 再对比长距离马匹的行动能力:全球最长的赛马耐力赛,2009蒙古德比1000千米国际耐力赛。当次赛事创下了新的吉尼斯记录,26名国际选手和700匹马参与了此次比赛。 根据新闻记录,赛事每20-40公里设一个兽医工作点,沿途一共设了23个兽医工作点。骑手们的合格标准是要在2周之内完成全部行程。 可以发现,在如此密集的兽医工作点加持下,要求也不过是每天跑71.4公里。 那么对比一下,红朝38军在朝鲜作战时,于清川江战役中创下过一个记录:当时该军113师受命穿插米军南撤的必经之路“三所里”,在短短14个小时内突破敌人数次封锁,还奔袭了74公里并且成功拿下三所里,创下人类步兵战史上的奇迹。 什么叫最强步兵,这就是了。 高务实在闪电湖之战爆发前,故意在闪电湖驻军数日,一来是引诱已经被发现的蒙军分兵前来,二来就是为戚继光南下击败图们、为归化城解围拖延时间。 在定策之时,高务实就计算好了禁卫军的奔袭速度,并且相信戚继光亲自练出来的精锐确实能有这样的实力! 从战报来看,戚继光果然保质保量的完成了任务。这位老帅带领禁卫军用双腿跑出了李如松麾下辽东铁骑的奔袭速度。当然,他也为此放弃了重火力——所有的火炮几乎都被他留在了后方。 高务实现在还不是很清楚戚继光这一仗究竟是怎么打的,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总之目前的战果十分显赫:图们败走,禁卫军斩获蒙军首级四千七百二十三颗,俘敌两千四百九十六名,掳获战马、挽马数千匹。 而禁卫军本身的损失则相当有限,具体为战殁五百六十九人,重伤七十五人,轻伤未统计。两相对比,禁卫军堪称完胜。 这个战绩让高务实也着实有些惭愧,尤其是自身损失这一方面。戚继光延续了他数十年军事生涯中一贯的超低战损,其损失几乎只有蒙军的十分之一。 虽说这样的战损已经比他当年与倭寇作战时高了不少,但考虑到蒙军的特殊性,这样的战场交换比已经完全可以说是震撼性的了。 李如松见高务实解释了戚继光的行军速度问题,也不纠缠,而是将重点与高务实一样放在了禁卫军的战绩上,立刻追问起来。 高务实大大方方地告诉了他禁卫军此番创下的战绩,李如松的脸色立刻就变得沉重起来。一贯善于观察的高务实发现李如松虽然一言未发,但腮部肌肉动了动,明显是在暗暗咬牙。 其实高务实能理解李如松的心情,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的确算是个打击。 原本李如松就一直想要立下灭元之战的头功,为此他拼命狂奔,同时还不计成本的撒钱,只为了获得作战的机会。 今天他终于赶上了闪电湖之战,并且在此战中发挥了近乎逆转战局的作用,这或许可以算是老天爷给他的天道酬勤吧。如今高务实已经将首功许给了他,这当然让他终于能松上一口气,虽然他还是想趁热打铁拿到更多战功,但应该说至少没有原先那样迫切了。 然而就在此时,却传来了戚继光大破图们于归化城外的消息。无论是从对手身份,还是从战果大小而言,无疑戚继光这场仗的胜利都比闪电湖之战看起来更为耀眼,所以对于此时此刻的李如松而言,能有好脸色才怪。 然后李如松就注意到了高务实的脸色——高经略显得十分平静。 李如松颇为不解,暗道:这两场仗合起来看,图们的主力已经遭到严重打击,几乎可以说奠定了伐元之战的基本胜利。作为蒙元经略、此战的主帅,两场仗都少不了他高经台的功劳,甚至只有他这份功劳才一定是朝廷最终定下的真正首功……为何他竟无丝毫动容? 李如松认为伐元之战基本已经取胜,这从某个角度上来看的确不假。比如说,经过这两场仗,察哈尔战死及被俘的总兵力已经超过一万三千,而战死和被俘不同于受伤的士兵还有复原的机会,这前二者属于硬性损失,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一万三千的损失对于明军这样的家底来说,或许问题还不算很大。说句不中听的话,九边任意一镇都能承受得起一万三千的兵力损失,无非就是花点时间补充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对于察哈尔而言,一万三千的硬性损失虽然还不能说打断了脊梁,但至少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了。察哈尔蒙军的总兵力也就六万出头,一万三千的损失代表着他们现在的兵力可能降低到了五万不到。 大明此战出兵六十万以上,两仗打完虽然也有一些损失,但由于总兵力实在庞大,几乎可以看成没啥损失,也不知图们此刻是不是欲哭无泪? 六十万对五万,十二倍的差距了,图们应该已经绝望了吧? 某种程度上是,可也不完全是,准确的说是察哈尔正处在一个极其重要的时刻,正在发生一次极其重要的事件。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我叫宁博”的8张月票支持,谢谢! ps:码字中途睡着,一看时间马上12点,硬生生把一章拆成两章来搞了……欠1k先。 第276章 伐元(五四)绝地求生 布日哈图在这天夜里就已经知晓了归化城外的惨败,相较于数千兵力的重大损失,其实更让布日哈图揪心的是大汗本人受了伤。 布延黄台吉对他那位大汗父亲感情挺深,得知父汗受伤的消息之后,这位已经年过四旬的蒙古黄台吉连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他眼眶发红,眼珠上血丝密布,鼻孔中喘着粗气,猛然转头问布日哈图:“我欲报此大仇,执政可有妙计教我?” 布日哈图慨然长叹,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问道:“敢问黄台吉,你欲向谁复仇?” 布延黄台吉怔了一怔,皱眉道:“自然是戚继光。” “若只是戚继光,此仇不难报,只看黄台吉是要对他本人复仇,还是对他的家人复仇。若是对他的家人,他有四子在世,只消花些银子招揽北投死士(逃亡蒙古的汉人,如卷一中提到的白莲教徒),送他们南下就有很大的机会可以成功。若是对他本人复仇,可能要多花些银子,但只要能利用好明国内部党争,也是有机会的。” 布日哈图说到这里,不等布延黄台吉质疑,便先反问道:“只是,黄台吉认为戚继光真的便是你的仇人么?” 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布延黄台吉也反应了过来,闻言眉头深皱,问道:“那么……执政是说,这仇人是高务实?” “高日新么,他或许算得上,但也未必就是罪魁祸首。”布日哈图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森然:“我以为,黄台吉的仇人至少也该是朱家皇帝,甚至不妨把目光再放宽一些——整个明国都是你的仇人。” 布延黄台吉脖子一硬:“不错,执政说得很对,整个明国都是本台吉的仇人!”不过他顿了一顿,又皱眉道:“可这也太宽泛了,我现在到底该怎么报仇?” 布日哈图看着布延黄台吉发红的眼睛,道:“黄台吉,你现在要的究竟是复仇还是只为了出口恶气?” 布延黄台吉有些不悦,问道:“执政此言何意?” “受了气想要出口恶气,此乃人之常情。然欲主宰天下之事,则需摒弃这些一时激愤,从更长远的角度来决定行止。” 布日哈图吐出一口浊气,道:“今日两战之后,我蒙古已然到了成吉思汗以降最为危险的时刻,眼下与其考虑如何出口恶气,恐怕更要紧的是考虑如何应对当前危局,使我等仍有立足之地,仍有再兴之机。” 他这样一说,布延黄台吉才想起来,当下的局势的确已然危如累卵。自己身后随时可能追来大股骑兵,前方归化城外大汗失利,明军的禁卫军必然严阵以待,甚至也可能在追击大汗。 而与此同时,大汗知道我军位置,多半会向我军靠拢,这就导致我军即便会师,也可能面临左右夹击的不利局面。如果再想得严重一些,今天白天尚未赶到闪电湖战场的麻承恩部会不会也去堵了北面的口子? 要是这样的话,那恐怕过不了多久我蒙古主力便会陷入死地:西边是戚继光,北边是麻承恩,东边是李如松,而南边……那是长城,而且是加修了大量空心敌台的长城。 东南西北,届时恐怕全是死路,如此则蒙古何去何从?金蝉脱壳的办法之前用过一次,那次主要是倚仗周旋的面积够大。当时明军兵力虽众,在各路大军要在方圆两千两的范围内堵死一群骑马的蒙古人,这自然是有机可乘的。 如今却不然,如果麻承恩补位足够快,这次张网的大小最多不过前次的三成左右,想要逃出生天那可就难了。 布延黄台吉果然立刻恢复了理智,眼中的激愤被隐藏起来,点头沉声,道:“执政规谏的是,方才是我鲁莽了。” 布日哈图见他如此,不由甚是欣慰,微笑道:“不敢。既然黄台吉已有警觉,咱们不妨议一议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吧。” 布延黄台吉摇头婉拒,道:“不瞒执政,我脑子依旧很乱,还是请执政先拿个主意出来吧。” “我还是坚持之前的观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过,他这话并非关键,只是切入点而已。 说完这句,布日哈图正色道:“自隆庆四年高中玄起复,于内力压心学,于外开海通商,明国日渐富强,已非人力可制。高日新比其伯父高中玄,成名不过垂髫,入仕早于及冠,而所成之事业倍矣,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 今明国拥百万之众,恃枪炮之利,一旦全力来攻,此诚不可与争锋。明帝朱翊钧,少年习政,群贤辅弼,其股肱之臣高日新文胜房杜,武比孙吴,此则更不可图也。 吾察昔年俺答,近日切尽,均有西征之举而皆胜矣。吾窃思西征之事,实昭大义于西垂,彰武威于旧地,然则此中功德,何以俱归臣属而非大汗?又念昔日蒙古之盛,非滥觞于伐金,实肇始于西征者也。 前年吾曾往宁夏及大小松山,得知瓦剌早已数分,和硕特、准噶尔、土尔扈特、杜尔伯特、帖良古惕等部互相征伐,实无共主,岂非正待大汗西往而拥戴之? 至于其南,为我别失八里(又称亦力把里,即东察合台汗国),乃察合台汗后裔之国,亦蒙古也。别失八里多年动荡,几度两分,二十年前由阿不都·哈林统一,乃有一番气运。然月前我曾获悉,阿不都·哈林已死,其弟马黑麻速檀继位未久,人心必不肯服,亦是我蒙古收复旧疆之良机。 吾乃细思,瓦剌诸部虽四分五裂,然我若猛龙过江,难保诸部被迫联合,如此则难以速胜,不利大汗久牧。我观别失八里,可谓立国之基。 此别失八里之地,乃南朝之西域,汉唐丝绸之路所必经也,今亦其然。我若据之,与明争则可断其商道,与明和则可从中获利,此诚进可攻而退可守之势也。 时人言其三山夹两盆,北有阿尔泰,南有昆仑山,而天山横亘于中。天山之南曰塔里木,有千里黄沙为屏,无虑羌藏之患;天山之北即准噶尔,其地可牧亦可耕,实为宝地;天山以东曰吐鲁番,不惟耕牧,更能蚕桑,堪称天授,不取何为?” 布延黄台吉愕然片刻才算回过神来,咋舌问道:“执政是说,我蒙古当弃漠南而就西域,以别失八里为本,进而一统瓦剌?” “不错。”布日哈图肃然道:“以我蒙古今日之境况,漠南漠北皆难立足,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进占别失八里并一统瓦剌,与明国东西并立,方为出路。” 布延黄台吉虽然仍很震惊,但想了一想,却想到了另一个方面,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些话……执政是否已和大汗说起过?” 他问得有些迟疑,布日哈图回答得却很坦然,当即便颔首道:“从察罕浩特行金蝉脱壳之计时,我便已经献策于大汗,此乃臣子之本分,请黄台吉体谅。” “执政言重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不会有何不满——想必若我是大汗,执政也不会瞒我,是么?”布延黄台吉问道。 蒙古人说话没有汉人那么多忌讳,不会因为当爹的还是健在的大汗,他做儿子的便绝不敢提什么“若我是大汗”这种话。恰恰相反,蒙古人在这方面有点后世欧美式的“自信”,当自己有继承权的时候,是不吝表现这种权利的,其他人包括大汗本人,也不会认为这话僭越。 所以布日哈图很自然地回答:“那是自然,若黄台吉已是大汗,我有任何想法自然也会先向黄台吉进谏。” 但他这么一说,布延黄台吉反而沉默了片刻,然后慨然一叹,道:“信使说大汗右胸中了明军火铳一弹,偏偏我军此来匆忙,军中药材不足。随军医师无论如何也不敢取出弹丸,只能匆匆包扎止血,我怕……我怕大汗此时若有不测,必然引得军心动荡啊。” 布日哈图也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把原先瞒着布延黄台吉的核心机密都说了,现在布延黄台吉想必也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对图们大汗的担忧变得更甚。 “汉人说,吉人自有天相,大汗……会没事的。”布日哈图安慰了一句,但其实自己都毫无信心,干脆话锋一转,道:“不过无论如何,黄台吉都千万不可丧失信心。自大汗命我为黄台吉执掌九斿白纛开始,其实便已是为这般意外做了准备。 如今意外果然不幸发生,我等便更不该纠结于此,而要审视当前局面,及时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切不可由此失去勇气,放弃黄金家族的荣耀,甘心做明国中兴的垫脚石。” “你说的在理,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布延黄台吉问道。 “首先自然是全力回撤,尽早和大汗联系上,确定大汗的伤势究竟如何。”布日哈图回答道,然后又道:“但接下来无论大汗的伤势是轻是重,伤情是好是坏,都必须尽快跳出包围圈,立刻向西进发。” “如何跳出包围圈?”布延黄台吉问道。 然而布日哈图却摇头道:“现在敌情不明,我也难以判断,这还得等与大汗会合之后才能决定。” 布延黄台吉一想也是,便不再追问,而是思索片刻才问道:“执政方才说别失八里二十年前才得以统一,现在那个谁又死了,这其中有什么故事么?” 布日哈图只好简单地给布延黄台吉说了说别失八里的历史。别失八里就是后世常说的察合台汗国,其为1347年由蒙古都格拉特部贵族拥戴察合台汗后代所建。初以阿克苏为治,不久迁阿力麻里,后又以牙儿坎诸地为统治中心。 秃黑鲁帖木儿汗时建都于阿力麻里,当时国力强盛,统治着包括南北疆统一的东西察合台汗国。 杜格拉特的哈马儿丁杀害耶利亚思和卓篡位,汗国大乱并四分五裂。在播拉挤家族的忽歹达拥戴下黑德尔和卓在别失八里继位,并重新统一汗国,因此中原史称其为“别失八里汗国”,但当时瓦剌人已经进入阿尔泰山南部地区。 1399年黑德尔和卓汗去世,其子沙迷查干汗继位,1408年沙迷查干汗去世,其弟马哈麻汗继位。沙迷查干汗去世后各地诸侯日渐强盛,穆罕默德汗被播拉挤家族架空,别失八里汗国的国力则日渐虚弱。 1408年瓦剌人乘机越过额尔齐斯河南下,短暂占领了国都别失八里以及北疆东部部分地区,但不久之后被穆罕默德汗直属部队驱赶。这也是瓦剌人第一次进入额尔齐斯河以南。 1416年穆罕默德汗去世,汗国陷入汗位争斗内乱,瓦剌人乘机第二次占领国都别失八里地区。 1418年纳黑失只汗遇刺身亡,穆罕默德汗继位,乌外思汗在帖木儿王朝支持下自立为王。1420年穆罕默德汗又去世了,乌外思汗继位并改制成为苏丹,然后迁都至亦力把里,也就成了“亦力把里汗国”。 该时期汗国已经四分五裂,南疆被播拉挤家族占据,东疆吐鲁番汗国自立并在名义归顺大明,瓦剌人则占据北疆东部别失八里地区。 乌外思汗打出对异教徒瓦剌人的s战的旗号,得到广大教派人士的追随。首先通过拉拢南疆各城主挤走了n朝元老播拉挤家族的忽歹达,然后北伐瓦剌人。虽然其征伐多次以失败告终,甚至被俘和被迫和亲瓦剌人,但仍然在1422年统一了吐鲁番,不久又打败了盘踞在别失八里地区的瓦剌人。 1432年乌外思汗在伊克赛湖跟帖木儿王朝战争中被自己人误射去世,他的后人为争夺汗位发生内斗,也先不花汗坐上汗位。玉努斯汗(也称羽奴思汗)率部到帖木儿帝国避难,喀什噶尔地区被帖木儿王朝将领占据。 此时,蓝帐汗国乌兹别克部在阿布里海尔时期强盛征服了白帐汗国等地区,白帐汗国俩汗率部20余万到也先不花汗避难。也先不花汗为了对抗乌兹别克部,采取了结盟哈萨克部的策略。也先不花汗时期,汗国也有短暂强盛,使得南疆各诸侯主动表示忠诚和归顺。 也先不花汗多次进军帖木儿王朝在河中北部地区,1456年玉努斯汗在帖木儿王朝的支持下东征跟也先不花汗分庭抗礼。1462年也先不花汗去世后,玉努斯汗乘机西征占据整个伊犁地区。 汗国内乱导致东察合台汗国内部东西分裂,哈萨克人占据了汗国西北部,笃思忒马黑麻逃到南疆避难,于是玉努斯汗征服吐鲁番并吞了哈密。1472年笃思忒马黑麻之子怯别二世被杀,玉努斯汗统一了整个汗国。南疆则继续分封给马黑麻·海答儿。 1479年,马黑麻·海答儿继子阿巴癿乞儿公开跟自己继父对抗,并准备派兵五万攻打喀什噶尔。马黑麻·海答儿得知后,先发制人派兵三万攻打和田地区的阿巴癿乞儿,不幸被击败。无奈之下他请求玉努斯汗,玉努斯汗亲自帅军六万骑兵,联合马黑麻海达尔的三万骑兵,总共九万骑攻打叶尔羌的阿巴癿乞儿。 联军被击败,玉努斯汗北回伊犁,马哈麻海达尔回到阿克苏,南疆南北由马黑麻·海答儿和阿巴癿乞儿分治。 玉努斯汗于公元1487年病死于塔什干,长子马哈木在塔什干继位。但是他的统治版图仅限于塔什干和塔拉斯等汗国西部地区,而内外伊犁和北疆东疆等地由其兄弟阿黑麻汗统治,南疆也名义上归顺他。 玉努斯汗死后,帖木儿王朝的乌马儿·沙黑·米儿咱和速檀·阿黑麻·米儿咱兄弟(皆为米儿咱·速檀卜撤因之子)便妄图从新汗手中夺回塔什干城。马哈木率军出击,不仅收复乌什图儿城,并且击败了乌马儿·沙黑·米儿咱的进攻。 不甘心失败的速檀·阿黑麻·米儿咱后又复率15万大军征讨塔什干城,马哈木率军迎战。速檀·阿黑麻米儿咱下辖的沙亦乩汗(月即别阿不海儿汗孙子)反叛并降附了马哈木汗,导致速檀·阿黑麻米儿咱彻底失败。 于是,在阿黑麻汗的统治下东察合台汗国强势,1487年和1493年东向攻打哈密,迫使大明撤出哈密。北方则进军瓦剌,从额尔齐斯河北部地区赶出瓦剌人。西方也进军乌兹别克-哈萨克三次并取得胜利。南向也征服阿巴癿乞儿,使其归顺。 然而1503年时,阿黑麻汗进军河中被三方联军所打败甚至被俘,回到阿克苏不久就因病去世,其长子曼苏尔继位。不久,瓦剌人乘机重新占领阿勒泰地区并南下占据了北疆东部部分地区。此后的长达半个多世纪里,吐鲁番汗国和瓦剌争夺北疆,瓦剌人从此正式进入当地并开始割据。 于是汗国由此进入三方割据状态,中间发生的各种战争布日哈图也简略介绍了一番。如此混乱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嘉靖中期,当时西部地区在阿不都·拉失德汗的治理下社会稳定,经济文化都有很大进步。 1559年,阿不都·拉失德汗去世,经过一场残酷的宫廷斗争后,二子阿不都·哈林继承汗位。阿不都·哈林汗在位期间,西部地区军事实力不断稳固发展。 与此相反,由于从政能力平庸,属众不服,沙汗在东部地区的统治地位则日渐衰微。管理各地事务的家族成员不听调遣,各称雄长。1566年他北征瓦剌时死于流矢,沙汗的叔伯弟速檀马速继立为汗。 东部地区的这一变故引起西部阿不都·哈林的不满,速檀马速刚刚上台,阿不都·哈林的弟弟锁非速檀、马黑麻速檀等借口速檀马速的出身问题(非察合台后裔),于1570年出兵攻占吐鲁番地区,俘获速檀马速,而扶立马黑麻速檀为吐鲁番地区的首领。 同年,马黑麻速檀等兄弟以吐鲁番王名义遣使北京朝贡,建立了叶尔羌汗国与大明的联系。这种局面的出现也意味着东察合台汗国东部地区自此也为阿不都·哈林治下的叶尔羌汗国所统一。 这位完成了汗国统一的阿不都·哈林在去年病死,当时布日哈图还没打那边的主意。然而到了今年,察哈尔局势危急,布日哈图思索良久,认为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此时的察哈尔只有西迁才能获得一线生机,因此才有了后来的金蝉脱壳与大军西征土默特。 从布日哈图的本意来说,打土默特不过是顺便,他的目标打从放弃察罕浩特开始就一直都是西域。 布延黄台吉听完,这才知道布日哈图早有计划,绝非临时起意,不由得精神一振,因为“一日两败”丢失的信心也找回来不少。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神霸天下2”、“曹面子”、“虎二阿哲”、“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补上了昨天欠的1k字,另送600。 第276章 伐元(五五)全线进展 随后几天北疆战事发展迅速,几个方向都传来了消息,好的坏的都有,但整体而言以好消息为主。 先说好消息。第一条好消息是从和林传来的,顺义王把汉那吉派出信使向高务实报告,称其所部已经全面掌握和林及周边约五百里方圆所有驻牧部落,计有约三万余户,大概十万左右的人口。 考虑到漠北的外喀尔喀部领地人口本来就低于漠南,以及该部一些重要部落早就被阿巴岱赛音汗转移走,此次清点出来的部落应该算是没有多少遗落。 虽然“方圆五百里”并不足以代表漠北蒙古全面收复,但这依然意味着以和林为中心的漠北核心区域完全被掌控,可见把汉那吉的工作算是干得卓有成效了。 第二个好消息是经略本部的后续兵力在恢复补给之后赶上了大部队,与高务实亲率的前锋骑兵会合,恢复了之前的兵力。同时,押解李松回京的马林部骑兵也赶了过来,并且意外地带来了一道密旨。 这道密旨从字面上来看似乎并没有太值得一提的内容,大抵不过就是皇帝表示前线的战事情况他都已经了解,认为高务实做得很好。对于高务实黜免李松一事,皇帝也表示认可,并且安慰高务实不必为此有什么思想包袱,该怎么做就继续做,万事有他兜底。 不过到了最后,皇帝提了一嘴南方的情况,说西南局势虽经调整,但因为前线吸取了之前的教训,现在执行的是稳扎稳打的思路,各部进军速度都不快,预计今年年底之前恐怕都等不到顺利剿灭杨应龙的消息。 皇帝顺带着又说了一下漕军动乱的事。这事儿看似问题不大,因为动乱的漕军人数毕竟相对有限,但问题是前方的战事进行得比较诡异。 皇帝说,应天、凤阳两地巡抚都表示手头兵力吃紧,调集军力的工作明显慢过预期,而即便是已经调集的兵力那是问题多多,不查还好,一查简直怵目惊心。 两地巡抚都发现,调集的各卫所兵员素质参差不齐,年纪小的居然只有十二岁,而年纪大的竟然已经六十七岁,年龄跨度高达五十五岁,简直令人震惊。而更让人无语的是,无论年幼着还是年老者,毫无疑问都瘦得跟颗豆芽菜一般,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打仗的模样。 除了年龄之外,各卫所的军备更是让人眼前一黑。应天巡抚表示,调集到位的约六千军队之中,有合格武器的不到四千,而四千人中约有三千是带着火器来的,但是……他们不是没有弹丸,就是没有火药。 偶有带着弹丸的,弹丸质量不合格,很多根本不能算圆形,宛如河边随手抓的一把石子,什么形状的都有;偶有带着火药的,火药杂质极多,能不能点燃只怕都难说,就别提让火器正常打响了。 至于火炮,那就更操蛋了,南京兵部仓库里明明有一水的新式京华产火炮,其中二号炮三十六尊,三号炮八十尊,看起来也算是挺强大的力量了。谁知道一问之下才知道,六千人的军队里只有三个人表示会使用这种火炮,以及两人表示……或许会用。 应天巡抚这边如此,凤阳巡抚方面则比应天还惨。其他都差不多,只是库存火炮更少——当然这也无所谓,因为凤阳那边直接没人表示会用新式火炮。 显而易见,皇帝对南军的表现极其不满。知道倭寇平定之后的南军马放南山又有二三十年了,退化肯定是会退化,可是退化到这个程度,也着实让朱翊钧气得只想砍几个脑袋才好——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理论上来说,军事训练问题是南京兵部管的。 南京兵部尚书作为南京三大要员之首,没得说肯定是文官,所以这脑袋可轻易砍不得。再说这些年里,南京兵部尚书换过十来个,总不能都砍了吧? 皇帝提到的这些事,高务实当然也是关心的,尤其是兵部问题。兵部属于实学派的“传统势力范围”,虽然南京兵部和北京兵部有所区别,并非总由实学派人士担任——甚至可以说经常都不是实学派出身的官员担任——但归根结底,军务是实学派主掌的,南京军力拉胯成这样,高务实虽然不是兵部尚书,却也感到脸上无光。 不过话虽如此,高务实更关心的却是皇帝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起这件事。南京漕军暴动的事高务实已经有所安排,大致是两个方向:一是让魏国公去安抚漕军,免去此前漕船损失的赔偿,将这笔账算到倭寇袭扰的头上,让漕军失去暴动的理由和必要;二是以宁波港的吴逊牵头,查清楚那批“倭寇”的来历,做到冤有头债有主。 不过,前者魏国公实在有点不争气,觉得背后连兵都没准备好,实在不敢跑去和已经暴动的漕军见面,所以才有应天、凤阳两巡抚集合兵力这一茬。后者则很难查得那么快,吴逊就算再如何了得,但除非这事本来就是他干的,否则不可能高务实的命令一到,他那边就已经找出了真凶——总得给人一点时间嘛。 高务实认为,朱翊钧并不是一个特别操切的人,他是一贯能给臣下做事留出必要时间的皇帝,因此他在密旨中提到南军这些情况,应该也不是想要催促自己。既然如此,皇帝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整备南军?有这个可能,但也只是可能而已。南军又没有明确的预备任务,皇帝也不至于为此着急才对。整备南军这事儿就算要做,等北方的仗打完了再做难道就不行? 漕军暴动这件事明显可以用政治手段解决,皇帝总不会因此担心南京会丢吧,那也太扯淡了——不是说南京城防强大,而是漕军但凡没疯,就绝不会真的去攻打南京。 所以,皇帝在密旨中提及此事,肯定是有其他意指。高务实隐隐怀疑,莫非皇帝也觉得南方官员抱团已经威胁到了统治,因此这次是在试探自己愿不愿意针对南方来一次整肃? 这事暂时还不好确定,只能说有些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意,高务实决定先不做明确表态,含糊其辞地“答允”一下就是了,具体还是等后续脉络清晰之后再做决定。 不过皇帝比较清楚的说了南军表现,大概对于南军的现况确实不满,高务实决定还是要提醒一下田乐——也就是时任南京兵部尚书,让他先对此提出一些改进办法。反正这样的大事绝非一时就能决断下来,等前前后后的程序走得差不多,自己也该回京了,到时候再插一脚也来得及。 嗯,第二条消息原本是个好消息,加上皇帝这道密旨则难说了。只能说如果皇帝真的是对南方官员抱团心有不满,那或许仍然是好消息吧。 第三条好消息是麻贵传来的。麻贵在和阿巴岱赛音汗在三峡口附近拉锯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找到机会和后者打了一场。这场仗的阵势不算大,看描述应该是麻贵抓到了阿巴岱赛音汗的尾巴打了一场。 此战的战果不算辉煌,歼灭外喀尔喀部蒙军仅约一千余人,但成功将阿巴岱赛音汗赶走。麻贵从对方的逃跑轨迹估算,阿巴岱赛音汗可能会绕道南下,只是这走法并不常见,所以具体线路难以预知。 其实说起来,如果时间回转二十年,歼灭千余蒙军已经是难得的大捷了,属于可以让皇帝告太庙的那种。可惜时过境迁,如今朝廷居然被高务实养刁了胃口,这个数量级的歼敌人数变得不再显眼。 高务实估摸着,朝廷方面收到消息大概也只会嘉奖一番,给麻贵升个虚衔、给个世袭名额之类,了不起再给几十两赏银、赐件袍服也就完事了。 然而阿巴岱赛音汗被赶得只能“不走寻常路”地南下,这事却让高务实有些皱眉。阿巴岱赛音汗就算损失了千把人,手里应该也还是有将近三万骑兵,他要是在南边打劫麻贵部的粮道,只怕也是个不小的威胁。 麻贵部离得太远,高务实担心太细节的指挥反而会限制麻贵的决断,思来想去之后干脆给麻贵下令,让他以自己的判断来决定接下来的军事行动。高务实只提出一个基本要求,就是一切行动以帮助土默特实际控制外喀尔喀部为前提——怎么搞是你的事,本部堂不为遥制。 然后到了第四个消息,这次却是坏消息了,而且坏得颇不一般:图们跑了,跑掉了。 此事说起来还挺复杂的。从时间轴来说,前几天所谓的“蒙军一日两败”其实并不准确,实际上最早发生的是戚继光击败图们,到了次日才有经略本部这边的所谓闪电湖大捷。只是由于戚继光的战报从归化传来需要时间,结果显得蒙军两支兵力仿佛是在同一天吃了败仗一样。 败退的图们放弃包围归化城而往东跑,同样遭遇战败的布延黄台吉和布日哈图则往西跑,两支蒙军很快在沙城附近会合。 倒了八辈子血霉的沙城再次被勒索了一番,但图们也依旧没有选择攻打沙城,在拿到沙城献出的大批物资之后,图们大军立刻撤走,看起来是往北走了。 此时戚继光正在转而东征,李如松也正在西攻,图们实际上处于东西夹击的不利局面。麻承恩部一路紧赶慢赶,也终于差点抵达封锁位置。 然而此时发生了一件事:麻承恩部探马忽然发现,在其以北两百里处发现大批蒙古人。这批蒙古人人数众多,探马说是“数十万众”,而从动向来看,他们是在向西迁徙。 蒙古人,数十万众。这两组词、七个字,让麻承恩立刻意识到此乃察哈尔部失踪已久的大队人马,他们不是蒙军,而是该部民众。 毫无疑问,消灭蒙军固然是大功,但如果直接将察哈尔部的根基一锅端了,那更是天大的奇功!两相比较哪个更重要不必多言。 麻承恩立刻做出决定,先去处理这“数十万众”,而堵死归化北线的任务则可以稍微缓一缓。在麻承恩看来,自己去处理这数十万众并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毕竟这又不是军队,只是寻常牧民和妇孺老幼罢了,大军一到自然手到擒来,时间上应该赶得及。 不过有时候啊,人一倒霉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麻承恩北上去找那数十万众的麻烦,走到半路居然就被对方发现了——此时麻承恩才知道,对方这数十万众虽然要么是牧民,要么是妇孺老幼,可是蒙古人所谓全民皆兵真不是说说而已,尤其是在草原这块地上。 察哈尔这数十万众是有警戒的,哨探虽然都是牧民临时充任,但问题是“牧民”与“蒙军”原本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他们照样能完美胜任探马的活儿。 不过当时麻承恩也没太放在心上,潜行偷袭不成那就强打,反正你们又不可能打得过我。 这个想法看起来没错,对方发现麻承恩之后也根本没想着和他打,而是加快速度向西北方向逃窜。麻承恩紧追不舍,并且逐渐拉近了双方之间的距离——这是因为对方毕竟“举家迁徙”,携带的牛羊和其他物资太多。 此时的麻承恩十分满意,心中已然在盘算追上之后要怎么处置。杀是不可能全杀了的,虽然他们麻家和蒙古人打了几代人了,说是苦大仇深也不为过,但毕竟经台大人有过交待,这些人留着有用,所以顶多只能杀几个跳得欢的以儆效尤,剩下的人都得留着交给经台。 然而还没等麻承恩具体想好怎么把这多人押解给经台报功,忽闻对方不跑了,似乎还集中了其中不少人,看起来是想和他打一场。 麻承恩不惊反喜,这是送人头啊,送大功啊!于是当下命令全军前进,准备击溃敌方。行至离敌方四十里左右,麻承恩下令全军披甲,预备作战。 然而当他再往前走了二十里,已经可以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望见对方也正朝自己而来时,他才发现对方的人数有点多——之前已经逐渐查清对方约有四十万人,现在出现在战场上的只怕就占了一半! 不过,麻承恩的吃惊也只是一瞬间。二十万乌合之众罢了,别说自己麾下精锐足以以一敌二,就算以一当十也没什么奇怪——精兵对游民,割草而已。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错,两军前锋刚刚交战——如果对方算“军”的话——敌方立刻就被打崩了。虽然蒙古人努力作战,但仍然被一轮排枪打得哭爹喊娘当场溃散。麻承恩见状立刻指挥骑兵出击,准备正式割草。 然而意外发生了,明军骑兵刚刚驶出,另一支骑兵忽然从背后杀来——这支骑兵打着九斿白纛。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玩石”、“阿勒泰的老西”、“一路色友”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五六)混乱一战 没有身临其境的高务实只能通过战报了解当时的战况,总的来说,高务实认为这场仗打得极其混乱。不仅察哈尔部牧民打得很乱,麻承恩部和背袭他们的蒙军打得居然都很乱。 高务实基本可以肯定的是,麻承恩进攻察哈尔牧民时明显没把对手当回事,摆的阵型非常随意,战法也异常简单,基本上就是打算割草。 不过即便如此,由于对方前锋显然没尝过刺刀空心方阵的苦头,选择了硬撼步兵方阵,一个照面就被打崩了。紧接着麻承恩部半具装化骑兵从西路绕袭包抄也很顺利,把察哈尔人迅速分割成几支孤立的集团,眼看着胜利即将到手。 可惜打着九斿白纛的察哈尔蒙军及时赶到,彻底打乱了麻承恩原本就十分简陋的作战意图。蒙军先是以少股兵力欺负后方摆着刺刀空心方阵的步兵集团不敢乱动,以免坏了阵型被反过来割草,紧接着以主力突击已然和步兵集团脱节的明军骑兵。 这里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麻承恩本人没有呆在步兵集团内坐镇指挥全军。这位年轻的总兵异常勇猛,亲自带领骑兵冲出去作战了——好家伙,这是继承了他父亲麻富当年的衣钵啊!要知道,麻富生前就是典型的猛将兄,战场上所向无敌,可惜却在英年死于“卸甲风”。 率领骑兵的主将基本都需要亲自上阵,甚至带兵冲杀,这一点从闪电湖之战时连高务实都必须上阵冲锋就看得出来。 然而问题在于麻承恩万万没料到会遭遇背刺,他发现后方有异之时已经有些迟了。明军骑兵此时将察哈尔牧民分割,但同样意味着他们自己也已经分散成了数支,想要抽身集结是十分困难的。 与此同时,察哈尔牧民同样发现了九斿白纛,顿时士气大振,不再像之前那样乱打一气,而是在蒙军的旗帜指挥下(或许只能说影响下)开始集中抵抗,同时紧紧咬住与自己交手的明军骑兵,不让明军骑兵从容抽身离去。 麻承恩吹响集结号时,明军的其中一支骑兵已经陷入蒙军的围攻。虽然他们看起来并不慌乱,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拉成圆形阵防守,但骑兵本质上就不是善于防守的军队,这局面一看就是迫不得已,用岌岌可危来形容毫不为过——对方可以借着速度冲阵,也可以远距离射箭,而明军此时的火枪早就用过,绝大多数人又根本没有携带弓矢,只能被动挨打。 麻承恩见不是路,也顾不得自己亲领的骑兵人数不够,同时只有一支分队成功脱身和自己会合,带着这仅有的不到两千骑直接发起了反冲锋,意图解救被围的友军。 蒙军方面似乎也没料到麻承恩如此蛮横,围攻部队稍稍混乱了一下。其身后的九斿白纛处旗帜闪动,很快下达了新的命令,蒙军另一支立刻补上,迎面与麻承恩所部狠狠地撞到了一起。 接到新命令的围攻部队也不再远距离射箭,同样发起了猛烈的冲阵。摆着圆形阵的那支明军骑兵苦苦支撑,但显然也架不住对方拥有战马冲阵的惯性优势,很快便陷入阵势混乱、各自为战的不利局面,只能依靠装备方面的防御优势尽量抵挡。 麻承恩部与蒙军的对冲恐怕是此战中最为血腥的一场战斗,身为总兵官的麻承恩整个人杀得全身是血。虽然这其中大多是敌人的鲜血,但他本人仍然身背七创,在杀退敌军之后差点因为短时间内失血过多而晕厥过去。 事后证明麻承恩身上的铠甲救了他至少五条命——五处可能导致的致命伤都被盔甲挡了下来,甚至连他胸前的护心镜都被击碎了。 不过即使凶险万分,但麻承恩这一轮冲阵仍然粉碎了蒙军一举击溃明军骑兵的企图,不仅以劣势兵力将当面之敌强行击退,而且给被围的那支明军骑兵极大的鼓舞。 被围明军受其鼓舞感召,爆发出巨大的“总戎万胜”欢呼声,然后毅然决然地发动了突围,又强行击破包围圈与麻承恩合兵一处。 此时的麻承恩本人刚刚从一阵晕眩中回过神来,依靠着部下欢呼刺激起的海量肾上腺素加持,居然再次清醒而激奋,甚至丝毫没有感觉到伤口的疼痛。他猛然一举马刀,下令身边的骑兵向他集结,然后居然不管不顾地直接朝九斿白纛方向再次发动反突击冲锋。 肾上腺素实在人类的bug级激素,是当人经历某些巨大刺激时——如异常的兴奋、恐惧、紧张等——分泌出的化学物质。它能让人呼吸加快,瞬间为人体提供大量氧气,同时心跳与血液流动加速,瞳孔放大,为身体活动提供更多能量,使整个人的反应更加快速。 此时的麻承恩就处于这种半超人状态,不仅毫无痛感,而且头脑异常清晰。他知道此刻想要完成全军集结——不对,是全部骑兵集结都已经不可能,只要反应稍微慢一点就会被蒙军骑兵反过来分割歼灭。 他清醒的认识到,要破解此刻的危局只有一个办法:直取敌军九斿白纛。只要九斿白纛出现动摇,无论是退走还是避让,都会严重打击削弱敌军士气,为本军创造集结再战的机会。 蒙军方面的确没有料到麻承恩此刻不仅不退,反而如战神附体一般朝自己杀来。虽然九斿白纛附近有蒙军精锐骑兵六千余人,结果硬是不敌小范围集结之后也不足三千的明军骑兵,生生被杀得向后退却,甚至眼看着有即将崩溃之势。 此时蒙军领军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蒙古汗国执政布日哈图。这位前几日让大明蒙元经略高务实都差点吃瘪的蒙古智将虽然个人武力也并不差,但他毕竟是以智谋见长,此刻见麻承恩状若癫狂,心中也不禁打了个突。 布日哈图虽然明知道此刻退避并非上策,但也知道眼下的蒙军已然难以承受更大的伤亡,因此飞快的权衡之后,下达了绕袭救援牧民的指令。 这道指令说是说先救领民,实际上无非就是避开麻承恩的锋芒。这一来,麻承恩便达到了目的,很快在之前飘扬着九斿白纛的位置上亮出了“大明宣府总兵官麻”的大旗,一时间整个明军士气大振,明军骑兵也纷纷摆脱察哈尔牧民的死命纠缠,开始向麻承恩总兵大旗处集结。 只可惜,肾上腺素这种bug玩意的维持时效是相当有限的。眼见得明军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麻承恩精神一松,肾上腺素立刻衰退,当下眼前一黑,软软地就要往后倒去。 得亏了他身边的亲兵是当年跟随过他父亲的老部下,虽然不知道什么肾上腺素,但对于这种情况却显然有所了解,见自家少帅仰天要倒,立刻不动声色地靠近将他扶住,并且故意做出为他检查伤势的模样。 这一举动成功瞒住了除麻承恩身边亲卫之外的所有人,无论明军骑兵还是蒙军骑兵都因为离得太远而难以发觉异常。 虽然大家隐约看见麻总戎身边的亲卫扶着他的身子,似乎在询问和检查他的伤势,但又见到他身边这位亲卫神色举止都很正常,也就没人往其他方向多想——带领骑兵的主将在战场上受伤是司空见惯的事,既然没有退却,那想必也无非是点轻伤,总碍不得大事。 此时双方的形式已然出现重大变化。蒙军方面在布日哈图的指挥下已经接应到了自家牧民,现在是牧民在后、军队在前,牧民逐渐后撤退走,军队则依旧对明军虎视眈眈,但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要再次主动出击的意思。 明军这边,步兵已然在保持阵容的基础上往战场推进过来,骑兵则已经在麻承恩的总兵大旗周围集结完成,甚至自发的摆出了锥形阵,好像只等麻承恩一声令下他们就要再次发动冲阵一般。 锥形阵是典型的骑兵冲阵阵型之一,明军骑兵刚才被一波偷袭打得十分被动,现在摆出此阵,显然有意欲报仇雪恨之意,因此从布日哈图的角度看来,这支骑兵显然是宣府精锐——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马芳练出来的那支骑兵,那支能打得极盛时期俺答汗退避三舍的明军王牌,号称“以骑制骑”的马家骑兵。 布日哈图是俺答汗的亲孙儿(他父亲辛爱是俺答汗长子),自小生长在俺答汗战无不胜的光环之下。对于一支在当年明军整体落魄时期都能把俺答汗打得退避三舍的明军精锐,即便是布日哈图这般智将,此刻也有些没来由的发怵。再加上布日哈图此来的目的本就是以救人为主,所以也实在不想和他们多做纠缠。 双方就这么隔空干瞪眼好一会儿。蒙军方面,布日哈图是为了掩护本部牧民撤退,同时不愿意与这支马芳带出来的骑兵精锐硬拼;明军方面,普通骑兵的确是憋着一口恶气想出,但架不住麻总戎迟迟没有下令,只能强行克制着冲动。 这支马芳带出来的明军骑兵煞气很盛,但马芳作为从基层一路杀上左都督巅峰位置的将领显然很重视军令,因此麻承恩的命令不出,大伙儿还真是不敢造次。然而麻承恩这迟迟不下令的反常仍然让他们疑惑不解,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朝总戎大旗的位置望去。 此时,那位扶着麻承恩的亲兵老家丁也有些额头冒汗,生怕被人看出端倪——自家骑兵看出端倪还不打紧,就怕敌军看出来了,那就真是糟糕之极。 好在麻承恩的身体素质遗传了他老爹的强悍,此刻居然悠悠转醒,只是眼神有点茫然,显然还没回过神来,而且整个人依旧依靠着老家丁的搀扶,明显是之前的激烈战斗和大量失血导致脱力。 但优秀的将领终归不是普通人可比,麻承恩的神志很快恢复,眼中有了神采,飞快地打量了周围一眼,大体局势立刻了然于胸。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坐直了身体,下令道:“传令,步军压上,骑兵随我转移至步军右翼!” 总算是有了命令下来,明军骑兵之前的一丝疑惑顿时烟消云散,虽然对于这道命令多少还是有些不解,但命令就是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全军立刻开始缓缓移动。 这道命令非常讲究,也意味着回过神来的麻承恩真正做到了知己知彼。他没有继续维持明军自发形成的强攻击态势,是为了不过分刺激蒙军,以免引起敌军反击——此刻蒙军是有着兵力优势的,而且他们刚刚完成了救出己方牧民的任务,此刻士气也算高昂。 同时,麻承恩充分考虑到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依旧危险,会不会再次晕厥根本说不准,因此要将骑兵带去步军侧翼,让步兵集团的刺刀空心方阵充当正面来威慑敌军,使其不敢轻易发动进攻。 明军的这个调整也让一直紧盯着他们的布日哈图暗地里大松了一口气。在明军步兵方阵顶上来之后,布日哈图立刻下令缓缓退却,同时故意让全军明目张胆地保持着持弓状态,显然是警告对方:我已经准备好了曼古歹,有本事你来追。 麻承恩现在当然不能追,他甚至在刚才转移骑兵位置的时候都差点晕过去,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才勉强撑住。等到蒙军退走了差不多十里,明军骑兵显然有些不满的意思,甚至有人开始鼓噪——他们刚才一直都是认为己方要“报仇”的,结果居然是眼睁睁看着敌军退走,自然难以接受。 然而麻承恩刚想安抚解释,谁知道蒙军的退走仍然让他心防松懈,眼前一黑,再次昏了过去。这一次与前次不同,那位老家丁没有再故意撑着自家少帅,而是让他躺倒在自己怀里,同时大呼“军医何在”。 此时明军骑兵才知道麻总戎伤势颇重,恐怕不是不想追击,实在是有心无力,这才纷纷熄灭了不满之意,开始转为对麻总戎身体的担忧。 好在现在蒙军已然退得有些远了,也看不清明军方面的详细情况。再加上布日哈图是个目标明确的指挥官,他此来是为了接应大迁徙的部民,即便知道麻承恩昏迷过去,没准也不会动心,只会撤得更快——毕竟他的大计划要求察哈尔蒙军尽可能保持战力不会继续衰弱,实在没必要消耗在继续和明军的战斗中。 此战之中,明军斩获的首级其实不算少,事后清点出三千七百多颗人头,不过其中绝大多数显然都是牧民的,虽然也报了上去,但经略行辕会如何记功却不好说。 同时,麻承恩这次损失却不小,全军当场阵亡五百一十七人,其中骑兵就有四百六十九人,还有一百多人重伤且全部是骑兵,整体来说应该算是反而吃亏的一方。 战后睡了足足一天才醒过来的麻承恩又恼又悔,但却不敢对高经略隐瞒战况,只好一边送去战报,一边亲自写了一封告罪的私函同时送去,然后开始心烦意乱地等待经台的处置,整个人都有些颓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胖带纸”、“曹面子”、“soviet2003”、“万恶的笑jj”、“赤岚卡门”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纠结了好几天,决定不正面描写戚继光那场大胜了,原因挺简单的……戚继光的历史战绩过于夸张,甚至可以说离奇,属于那种“爽文都不敢这么写”的水平。我怕我直接描写要么显得太假,要么又不够精彩,那就干脆只从侧面来吧。 第276章 伐元(五七)真相浮现 麻承恩的这档子事传到经略行辕,高务实也觉得有些棘手。 按理说,麻承恩接受的直接命令是堵口,确保将察哈尔蒙军主力围住。结果麻承恩本来可以赶到,最后却因故未曾完成,反而遭遇了一场看似平手、实则吃了暗亏的战斗,造成重大战略失利。 从这个角度来讲,麻承恩理当受到严惩。如果碰巧高务实此时想要立威的话,哪怕是“借尔人头一用”,那也是可以的。 然而现实往往不能完全讲道理,要考虑的方方面面有很多,最终得出的结论十有八九都会是折中的。 比如方才说,此刻对麻承恩最严厉的处罚可以是“借尔人头一用”。高务实身为蒙元经略,手持尚方宝剑,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用圣旨里授予他对“不用命”者的全权处置权直接斩杀、以正军法。 可是,有几个问题必须要搞清楚:麻承恩真的该死吗?他死了谁获益、谁折本?他不死对将来是否有好处? 成年人从来不该是一时激愤就做出决定的,而政治家显然更是如此。就好比冲冠一怒为红颜绝无可能,吴三桂极大概率应该是被大顺军在京师拷掠百官逼饷的做法,以及那封说他老爹吴襄被抓的假情报误导,判断出自己投身大顺绝无好下场,而当时他西有李自成、东有多尔衮,实在没地方跑,所以才最终决定“借兵”——能借就借,不行只好投了。 总之,作为一个军事团体的领袖,他一切考虑的出发点都是利益,也只能是利益。别说陈圆圆在吴三桂心目中的地位到底高不高都很难说,就算退一万步讲,即便很高又如何,高得过在李隆基眼中的杨玉环吗? 同样的道理,高务实此时也不能傻乎乎地因为麻承恩“违令失机”就怒而处置,而是要把上面那几个问题先搞明白。 这三个问题里头,其实最关键是第二个:他死了谁获益、谁折本? 作为麻家军年轻一代里头的佼佼者,麻承恩是和他叔父麻贵一样的总兵级顶级将领,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就是麻家军下一代的领袖人物。 麻家将本身是高务实最早收至麾下的将门,既是高党武将的元勋,又是宣大将门的代表。心学派根本没考虑往宣大掺沙子,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为麻家军、马家军这两大将门坚决站在高务实阵营,宣大三镇根本就针插不进。 哦,其实心学派早前倒也想过往宣大掺沙子,比如几年前把李如松调去做山西总兵其实就是一次尝试。 只不过这个人选挑得不好,李如松打仗是名将之选,搞政治则纯属外行,连着出了几次“跋扈”事件,搞得很多人下不来台。 后来赶上西北之乱,李如松被高务实调去西北打仗立了功。在高务实回京之后,他就被皇帝放在固原混了一段时间陕西总兵[注:陕西三边其实有五个总兵,包括陕西总兵、延绥总兵、宁夏总兵、临洮总兵、甘肃总兵]。再后来李成梁出事,更是干脆直接让李如松回镇辽东了。 之所以会这样发展,一来是李家在辽东势大,李成梁下台得有人能镇得住李家军;二来也是因为以李如松的脾气实在干不好统战工作,到哪都得罪人,让他搞掺沙子这种政治上的技术活,根本就毫无指望。 言归正传,麻家军既然在高党之中如此要紧,高务实怎么可能因为这样一件事就杀了麻家下一代的领袖,这不是典型的“亲者痛仇者快”么?何况麻家将目前虽然人才济济,但麻承恩的身份还真有些特别。 他是麻富之子,而且还是独子。麻富当年是英年早逝,之后作为麻承恩大伯的麻锦和作为三叔的麻贵都对麻承恩格外宠爱。这大伯、三叔俩人甚至不惜拉下脸来,将麻承恩送到马芳门下锻炼,为的就是好好培养他,以免将来自己在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兄弟。 如今麻贵刚刚在三峡口获胜,高务实这边如果转头就严惩麻承恩,那让麻贵怎么想? 怎么,我麻家满门上下自带精兵干粮,二十年来拜在你新郑高氏门下卖力又卖命,现在你因为一场仗没打好,二话不说就把我亲侄儿一刀砍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别说杀了麻承恩,就算严惩都极不理智。实在是典型的拿自己开刀还去问别人服不服,跟后世被网民群嘲的三哥没两样,属于脑子进水的顶尖表现。 谁获益?那肯定是心学派获益啊!你高某人自断臂膀,我心学派还不得乐出花来?至于谁折本那就不必说了。 第二重要的是麻承恩不死对将来可有好处?这一点几乎也是肯定的。回顾一下麻承恩的晋升之路就可以发现,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做到宣府总兵,最重要的战功都是跟着高务实打出来的,而升任宣府总兵更有高务实从中推动之力。 按照大明官场的习惯,麻承恩脑门上的高字可谓耀眼夺目,他除非想被全天下人戳脊梁骨,否则这辈子都不大可能做出背叛高务实的事来。 关于这一点,参考原历史上袁崇焕被崇祯杀了之后,祖大寿竟敢直接带兵走人就可窥见一斑——当时袁崇焕和祖大寿的关系就和此时高务实与麻家将的关系类似。祖大寿当时很清楚崇祯不会对他如何,但他依然二话不说直接带兵走人,原因就是顺从时代习惯:对皇帝忠不忠是小,对恩堂忠不忠是大。 后世之人对这种思维可能难以理解,其实这种情况是有文化基础的。你看孔子就明确支持“亲亲相隐”,他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意思是家里人犯了罪,你是应该给他隐瞒不报的,因为这是一种最真挚也最基本的人性——孔子可没说要“存天理,灭人欲”。 这种思想逐渐发酵,就形成了很有中国特色的宗法制度,继而又形成了层层效忠的思维。到了大明时代,随着官场上师生关系和军队中的家丁制度等盛行,便发展出了文官“恩相”、“恩堂”大于皇帝,家主之命大于圣旨军令等奇特现象。 总而言之,保麻承恩不死,几乎就意味着今后数十年麻家将基本都会听命于高务实。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麻承恩该不该死?这其实是一个很有弹性的问题,如果要严格的从执行军令的角度来说,那可能是该死的,毕竟他接到的最后一道军令就是去堵口。 然而,这件事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那就是在这道命令之前,高务实很早就有另一道命令,即让各部注意搜寻察哈尔部落究竟流窜到哪儿去了。 这道命令自从下达从未收回,那也就是说麻承恩肩上一直背负着搜寻察哈尔部落的责任。既然如此,他发现察哈尔部落而立刻追过去堵截,本身也是在执行高务实的军令。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因此导致了其他失误、失利,也只能说他对两个任务的取舍选择出现了误判,而不能说是违背军令。 既然如此,那就至少不应该是死罪。同时再考虑到麻承恩战时的表现不仅勇猛无畏,而且也算是明智,那就更能抵消部分不利影响,因此要保他也就有了说辞。 这三个问题想明白,现在高务实就要考虑具体的处理办法了。如果不是要当场治罪,理论上高务实这个经略就不能擅自决定,他的职权只是向朝廷报告情况并提出建议,决断权在于兵部、内阁、皇帝,当然这其中皇帝是最终决断者。 既然高务实要保麻承恩,那就干脆帮人帮到底,想必以麻贵的智慧不会看不懂其中的玄妙。因此,高务实决定自己出面帮麻承恩把战略上失误的锅给背了——毕竟这口锅给麻承恩背着是杀身之祸,但给他高某人背着却没什么大不了。 战场之上永远不缺意外,他高务实此前先有命令要求各部搜寻察哈尔部落迁徙,这是有足够理由要做的事。至于最后事情那样碰巧,这……基本上属于意外,就算心学派想找茬,实学派也有理由推脱。 再加上此刻高务实有归化大捷和闪电湖大捷两场大胜托底,此次伐元之战从总体上而言已经大获全胜,接下去无非是继续追剿图们和阿巴岱赛音汗两部,朝廷方面不太可能揪着一处小失误无限放大。 主意打定,高务实向曹恪交待了一番,让他去给自己代笔草拟疏文,自己则动笔写下亲笔信回复麻承恩。在这封亲笔信里,高务实根本没提如何处置麻承恩,但也同样没提功劳,只是对他英勇作战表示了肯定,同时告诫他好好休养,不要仗着年轻且身体好就不当回事等等。 这封信说起来挺有意思,信中高务实的口吻不仅是关怀,而且是典型的长辈关怀晚辈模式。如果想想他俩的年纪其实差不多,这感觉似乎有些奇怪,但偏偏高务实很早就是和麻贵平辈论交的,用对待晚辈的态度对待麻承恩便又理所当然。 这些事处理完,已经到了深夜。高务实这段时间一直带着骑兵赶路,只在闪电湖驻扎的那两天轻松点,整体来说也算是高强度工作,身心俱疲虽然谈不上,但也确实有些累了,于是便少见的没有接见各部将领,“早早”休息了。 次日,李如松送来军报,说已经与戚继光部禁卫军前锋碰头,一路上没有追到察哈尔蒙军,料想对方早已往北逃窜。他提出继续追击,请高务实批准。 李如松的立功之心一直很强,这一点高务实是早就知道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不过这道军报还是让他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总感觉李如松似乎不太乐意与戚继光碰面。 为什么呢?是既生瑜何生亮吗?似乎也不太对。如果说辽东有人要对戚继光说“既生瑜何生亮”,那也应该是李成梁才对,有他李如松一个晚辈什么事?要知道,当年李成梁还特意把李如松安排去戚继光执掌的蓟镇锻炼,理论上戚继光还是他的老上司呢。 诶?老上司……哦,原来如此。看来李如松的确有那么点心病,只是并非“既生瑜何生亮”,而是已经作为辽东总兵的李如松可能不想在外人面前碰到一个比他地位更高、资历更老、功劳更大的老帅。 哈,这家伙还真是有些傲娇。不过……也罢,那就成全他吧。高务实很快回复李如松,批准他继续追击蒙军,但要求他至少一天两次报告自己所在位置以及面临的情况——不管这情况是好是坏。 另外,这一次与之前不同,高务实已经隐隐感到察哈尔部的动向不太对劲,连整个察哈尔部落都出现在了土默特,看起来似乎是要搞一次大迁徙。 大迁徙对于游牧民族而言不能算很少见,但也并不是说迁就能迁的,一般而言照样需要提前做好一些准备。当然,高务实没有这方面的研究,具体这种准备工作要提前多久开始做,他并不清楚。但无论如何,倘若这次察哈尔真是要迁徙,意味着他们提前一段时间就已经有了计划,并且认真执行了。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也就解释了之前自己很纳闷的几点。比如他们二话不说放弃察罕浩特,比如完美施展金蝉脱壳,比如莫名其妙来打归化等等。在“有准备迁徙”这个前提之下,以上这些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不过,似乎还有一件事解释不通:如果察哈尔一早就打算大迁徙,那外喀尔喀部怎么办?阿巴岱赛音汗是否知道此事?如果知道的话,他为什么还会乐意配合图们? 这是很莫名其妙的,因为图们如果大迁徙并且迁徙的目的地很远,那么他对阿巴岱赛音汗的威慑力实际上就已经消失了,阿巴岱赛音汗没有理由还跟着他的指挥棒转动。 不过想到这里,有件事引起了高务实的注意:把汉那吉传来的消息是已经占据和林且控制了周边的一些零散小部落,这说明阿巴岱赛音汗将他本部也转移走了,但没有将其统治的全部部落打包走。 难道说外喀尔喀部也打算迁徙?可是他又打算去哪里呢?是和察哈尔部一起走吗?如果是一起走,现在察哈尔蒙军眼看就要跑掉了,可是他率领的外喀尔喀部蒙军却还滞留在战争区域,他就不怕自己跑不掉?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uszx”、“书友20190724085311580”、“书友854***490”、“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五八)戚帅高论 外喀尔喀部主体到底去了哪里,阿巴岱赛音汗是不是担心过自己逃不掉,这些事情高务实本也不得而知。 不过仅仅数日之后,他就得到了一道来自李如松的紧急军报,军报中李如松告知了他一件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的大事:图们汗与阿巴岱赛音汗或于日前在乌珠日山会师,现在可能已经一路狂奔向西而去。 李如松还对此做出了一个推算,表示根据马蹄印深浅、泥土颜色等进行判断之后,他认为自己所部骑兵大概在三日之后能够追上敌方。而且在他发出这条军报的时候,他已经率领所部辽东骑兵奔驰于追赶敌军的路上。 乌珠日山会师么……乌珠日山在哪? 纵然高务实特意对漠南漠北的地形做过一些功课,但也一时没想起这地方究竟在哪。命人拿出堪舆图挂好之后,他仔细找了一会儿,才发现此地位于归化城西北约四百五十里左右。 在此地正南方向约一百二十里,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白云鄂博矿区——当然,现在的白云鄂博还是纯天然的,除了山体和草木之外啥也没有。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此时的白云鄂博还不叫这个名字,而叫做“白云博格都”,意为“富饶的神山”。但实际上高务实早几年就悄悄派人去看过……反正派去的人都没看出富饶在哪,但随行的京华矿业找矿队家丁认为,此处可能是个至少不小、甚至很大的铁矿。 不过,这是一句不必和高务实说起的废话,因为他不仅知道此处有大铁矿,更知道山下有着远超铁矿战略价值的巨量稀土矿,因此高务实也根本不打算开发它,以免暴殄天物——毕竟他现在可没本事利用稀土矿。 那就先不管白云鄂博,只说当前战事。从位置上看,图们汗和阿巴岱赛音汗选择在白云鄂博以北的这个乌珠日山会师,看起来倒也有点讲究。 这地方在后世很接近中蒙边界,换言之就是内蒙古与外蒙古的分界线附近,而在如今也差不多是土默特与外喀尔喀部相交的位置。 此时的蒙古人对于各自的领地区划没那么严格,而且由于蒙古人口稀少,双方的核心统治区又离得很远,导致乌珠日山差不多是个两不管的地带,平素几乎可以说是人迹罕至了。 既然原本就没什么人,出征的明军显然也不重视,在这样的情况下,乌珠日山可谓是明军的视野盲区:北线明蒙联军在和林到三峡口一线,离此差不多有一千两百里;南线归化城离此也有三百四十里。 李如松因为追得最急,离此也最近,但从他的战报来看,在图们汗与阿巴岱赛音汗会合之时,李如松离他们也有两日左右的路程。 这有点奇怪,按理说他追击的时间只晚了一夜,不该有这么大的距离差,所以有可能是李如松之前追击的方向出现了一点偏差,或者就是辽东骑兵的速度也出现了下降。 前一种算是战时常态无可厚非,毕竟不是谁都跟霍去病似的,在草原上打仗宛如自带了北斗导航;后一种则让高务实不禁有些担心,李如松部出征数月,几乎一直在高强度行军,现在如果是因为疲惫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速度下降,那可能也意味着他们的战斗力同样出现了衰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蒙军单纯一路西逃而不反击则罢,一旦调转马头来个反击……后果殊难逆料啊。 他刚命人在堪舆图上标识各部当前所在位置,准备重新考虑一下李如松部的行止,看看是不是让他先别忙着追了,就听到帐外报告,说戚司令率部赶到,请求参见。 高务实眉头一展,道:“参见什么,戚司令凯旋而来,本部堂当亲自相迎才是。去,把各部将领都请来,与我同去辕门迎接戚司令虎驾。” 过不一会儿,戚继光领着一票禁卫军将领正在辕门外等候经台接见,忽听身旁一员将领惊呼:“大帅,经台亲自出迎了!” 戚继光本来坐在马上,听得此言也不禁吃了一惊。转头望去,果见蒙元经略高务实身着大红纻丝蟒衣,领着一帮顶盔掼甲的将领快步而来。 戚司令连忙翻身下马,转头喝令众将排好班次恭迎经台,他自己则立刻上前两步,作势参拜,口中大声道:“蒙元经略标下禁卫军司令末将戚继光,携本部众将参见经台,经台虎威、万安。” 高务实也快步上前,不等戚继光着实拜倒便伸手将他扶起,大笑道:“戚司令不必多礼,公与禁卫军诸将此番奋勇作战,一举击破图们,解归化之围,固藩篱之心,实有大功于国。 本部堂得悉战报,心甚慰之,必将其中详情报与圣上。圣上神文圣武,功懋懋赏,料想诸公必有一番恩遇,不负血战之功也。” 戚继光面色倒很平静,闻言只是谦逊了几句,他麾下将领们却是一个个红光满面,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高务实拉着戚继光的手,亲热万分地请他与众将入营,边走边问道:“此战功成,戚公名垂千古,料想封侯之事已不在话下……” “国朝名器,继光岂敢奢望。”戚继光却道:“何况眼下战局尚未彻底敉平,图们等人动向更是诡异难测,末将以为,尚非放松警惕之时。” 高务实颔首道:“戚帅所言有理,本部堂方得了辽帅战报,正欲与戚帅商议对策。” 戚继光听得面色一凝,立刻问道:“辽帅孤军追击是否有些太远,眼下前锋局势如何?还有,末将得闻宣帅负伤,不知伤势是否严重?” 此时正走到帅帐之外,高务实便请众将入账再叙。于是大伙儿一起进了帅帐,在高务实亲兵家丁安排下左右安置,不过即便是安排座位者,此刻也都肃然而立,先等高务实就坐。 高务实走到自己主座,伸手请戚继光就坐——当然戚继光肯定不会先落座,所以高务实说完自己先坐了下来,然后戚继光随后落座,其余众将这才就坐的就坐,该站着的继续站着。 规矩走完,高务实再次恭喜和表扬了禁卫军诸将的功劳,然后才继续之前的谈话,指了指旁边画架上挂好的堪舆图,道:“目前各军位置正如图示,戚帅担心辽帅孤军深入,本部堂亦有同感,方才正想请教戚帅则个……” “末将岂敢承经台之请教,经台折煞末将了。”戚继光按例谦虚了一句,接着便打量了堪舆图一番,这才道:“末将回顾此番伐元,发现鞑奴行事往往出乎此前预料,可见战前我军对其意图猜测或有偏误。” 这话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有些指责高务实战略判断失误的意思,换了其他将领恐怕没人敢说,甚至就算对于戚继光而言,说这话也并非没有风险。设使高务实是个气量狭小之辈,单凭这句话,就有理由敲打戚继光一番了。 不过,戚继光本就是个不仅会打仗而且会做官的人,他既然敢如此说,自然是因为他很清楚高务实不会因此反感。 事实也正是如此,虽然禁卫军众将都被自家司令一番直截了当的话搞得精神紧张起来,但高经台闻言却不仅未曾动怒,反而连连点头,道:“是啊,此前何曾料到图们竟有如此气魄,连蒙古数百年旧地亦肯弃之。 不过话说回来,以他当前的局面,死守祖宗基业固然勇气可嘉,但转进别处发展确实也更显智慧。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番他连施手段,一路西去,说不定反倒能峰回路转,否极泰来。” 戚继光颔首表示认可,同时又道:“经台所言极是,不过此番定策运筹,恐怕多是布日哈图之功。” 高务实笑了笑,道:“布日哈图纵有千般能耐、万种手段,终归也需图们点头才有实施之机会。正如我大明这些年文武相携,开创今日局面,前提也是圣上英明,这才有我辈施为展布之棋盘。” “经台高见,诚哉斯言。”戚继光立刻拱手向京师方向虚为一礼,道:“圣上神文圣武,内圣外王,至有大明中兴盛世,足可告慰二祖列宗矣……为圣上贺,为天下贺!” 高务实也抬手向京师一礼,道:“为圣上贺,为天下贺!”众将自然不能傻杵着,也都有样学样,照葫芦画瓢来了一遍。 然后高务实便又朝戚继光问起归化之战的细节,戚继光大致陈述了一番,原来此战整体来讲应该分成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戚继光只派了兵力不多但战斗力很强的前锋出动,主力隐蔽起来而离战场不远。图们当时的打算可能是先击败禁卫军前锋,然后从容撤走,因此他派出了大概三成左右的兵力意图击退明军,但结果没有成功,于是被迫增兵到总兵力的一半。 第二阶段图们发现战事拖延,于是除了围困归化的兵力之外,剩下兵力全部加入了与禁卫军前锋的战斗,禁卫军逐渐不支,开始出现动摇。而此时戚继光亲率主力杀入战场,图们感到大事不妙,想要抽身迎敌但被拖住,因此最终大败而逃。 幸好此时围城蒙军反应及时,迅速撤围并解救图们,算是堪堪救回图们一命。不过这场仗即使以禁卫军之能,终究还是无法歼灭太能跑的蒙古人,只是收获了更多的首级。 总体上而言,蒙古人自从连续吃了高务实的亏之后,大幅强化速度优势,使他们虽然直接战斗力相较于从前反而有所下降,但却保证了机动性这个蒙古骑兵历来的优势,使得明军无论如何都难以打出歼灭战。 从这个程度上而言,布日哈图力主的蒙古军改作为大明军改的适应性变革,基本上还是达成了目的,只是这也注定了蒙军无法再硬撼明军这一结局。 说完归化之战,戚继光趁势道:“因此来看,鞑奴不欲与我死战恐是早有定策。眼下鞑奴西逃,我军何去何从、如何应对将来变化,还需经台细为谋划。” 高务实沉吟片刻,问道:“当前最为要紧的是确定鞑奴西逃之目的。戚帅,你以为鞑奴西逃究竟只是为了避开我军锋芒,等我军一退便要卷土重来,还是彻底迁徙,完全放弃在漠南漠北与我相争?” 戚继光果断道:“末将以为此次鞑奴意在迁徙——他们已无与我长期敌对之能力,同时也无此种意志。” “何以见得?”高务实问道。 “先弃守察罕浩特,又迁徙全部领民,这两项举动无论如何看待,都难说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经台明鉴,数十万众举族迁徙绝非儿戏,末将很难相信他们年中远去千里,年底却又巴巴赶回来挨冻——即便蒙古人不太依赖后勤,但并不能说他们大举迁徙也是真的不要后勤。 不说其他,单说这千里来去之间,牛羊都要跑瘦许多。鞑奴迁徙之中,不可能停留耕种,既然没有粮食补给,牛羊就是活命的根本,如此而言,他们即便年底想要东归,也不具备那样的条件。” “那么,戚帅认为他们将会在何处停下?”高务实又问。 戚继光蹙眉道:“末将对西域形势不算特别了解,推测恐怕不准。” “无妨,戚帅但请畅言。” 既然高务实都如此说了,戚继光只好直说:“是,经台,末将以为或有两种可能。” 高务实微微挑眉,问道:“哪两种?” “其一,图们打算先吞并瓦剌诸部。”戚继光指着堪舆图道:“和硕特、准噶尔、土尔扈特等部皆瓦剌也,与鞑奴同种同源,若能战而胜之,以其伪元皇帝或蒙古大汗之名或能稳固统治。而后以此为根基,再征伐其余瓦剌、察合台等诸部,到最后甚至如三百年前一般再次西征也未可知。” 高务实并不惊讶,又问:“其二呢?” “如此过其一是先难后易,那么其二便是先易后难。”戚继光道:“瓦剌虽然分裂诸部,但整体实力据说还较为强劲,鞑奴若欲行事稳妥,也可能先伐察合台。若我为图们,当考虑快速穿越大小松山以西,直奔沙洲而取之,然后一路沿丝绸之路西进,夺取哈密国,再征叶尔羌。” “戚帅高论,本部堂也是这般猜测。”高务实点头称是。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玩石”的10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五九)亢龙有悔 高务实说他也是这般猜测,戚继光便忍不住露出笑容,道:“如此看来,经台也以为布日哈图是想做个耶律大石了?” “哈哈哈哈……”高务实很难得地大笑出声,然后颇为感慨地道:“布日哈图诚为蒙古雄杰,错非敌我天定,我倒很想和他交个朋友,真是可惜了。” 戚继光微笑颔首:“此所谓英雄相惜也。” “戚帅说他想做耶律大石……”高务实顿了一顿,皱眉道:“那谁是天祚帝?图们看来可不太像呀。” 高务实这里提到的情况是公元1124年,辽国天祚帝不顾耶律大石的劝阻,执意反攻金朝而导致的一系列事件。当时此事一发生,耶律大石就在私下对亲信说:“昏君迟早亡国,我等不可愚忠。” 于是他很快便杀死皇帝的耳目,率两百骑兵趁夜逃走,并自立为王。而在不久之后,天祚帝便兵败被擒。 高务实这样一问之后,戚继光没有立刻正面回答,反而稍稍思索,然后开口道:“经台也觉得布日哈图与耶律大石有些像么?” 呃……说实话,在布日哈图明显表露出要带领察哈尔部迁往西部之前,高务实其实没有把他和耶律大石联系起来对比过。正是因为西迁这个少见的举动,才让高务实想起了耶律大石,继而发现布日哈图和耶律大石还真有几分相似。 耶律大石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此人的特点是文武双全,他于1115年考中进士,成为整个辽朝唯一一个契丹进士。因其官拜翰林学士,契丹语称翰林为“林牙”,所以时人们常称其为“大石林牙”。 这就和布日哈图很像了,虽然蒙古此刻早就没了科举,但布日哈图精通汉学早已是世人皆知之事。不仅如此,布日哈图还不是读死书,而是能活学活用,再加上他也擅长领兵,夸一声文武双全,那绝不是谬赞。 不过,他两人的能耐或许相似,但从目前来看,两人的个人经历和在国内的地位还是有些许差别。 先说耶律大石。金朝崛起后,辽军接连战败,很快就丢失了大片土地。1122年,金军连克中京、西京,天祚帝拼命向西逃跑,慌乱之中连玉玺都丢在了桑干河中。天祚帝逃入夹山后,金军无法攻入,只能驻守山外,阻止天祚帝东出。 与此同时,宰相李处温认为天祚帝下落不明,便与耶律大石等人共同拥立耶律淳为帝。耶律淳深知辽朝已日薄西山,推辞不从,有人便将皇袍披在他身上。耶律淳被迫登基后,大封群臣,大石由此升任三军统帅。 不论之前的推辞是真是假,这皇帝既然已经当了,耶律淳为了坐稳皇位,便向宋朝主动提出免除其每年献给辽朝的岁币,又向金朝表示愿意称臣,但是很可惜,宋、金都无情拒绝。不久后,宋徽宗命童贯率军北伐燕云,结果占据绝对优势兵力的宋军却被耶律大石率劣势兵力一举击溃。 到了六月,耶律淳病死,宋徽宗以为有机可乘,再次派兵北伐,结果又被辽军击败。十二月,金军南下燕云,燕云之地的辽人鉴于大势已去,纷纷投降。由于耶律大石不愿投降,便挟持萧太后前往夹山投奔天祚帝。 天祚帝一见到耶律大石,便责问道:“我还活着,你就敢拥立耶律淳为帝?”耶律大石正色回答:“陛下以全国之势,不能拒敌,弃国远遁,使黎民涂炭。即便立十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子孙,岂不胜乞求他人耶!” 天祚帝自知理亏,便不再追究大石的“罪责”,反而只得赐予酒食,复任其为都统,并赦免当初拥立耶律淳为帝的全部人员,以安抚人心。当然,这些都只是临时举措,心胸狭隘的天祚帝没多久就处死了萧太后,并追贬耶律淳为庶人。 1123年四月,金军主力西进,在奉圣州城东遭遇耶律大石所率的辽军,耶律大石兵败被擒。金人用绳索绑着大石,强令他带路,引导金军偷袭天祚帝的大营。毫无防备的天祚帝侥幸逃走,但其子女、妃嫔大多被金军俘虏。 事后,金太祖下诏褒奖了耶律大石,并赐给他妻妾,希望他归顺金国。耶律大石虽被迫为金军带路,但其内心却仍不愿降金。于是他与金人虚与委蛇,暗中却等待时机,在跟随金兵西征的途中,逃入山中,收拢溃兵。 九月,耶律大石带着七千多兵马回到了夹山。此时,金太祖病逝,得到耶律大石和谟葛失支援的天祚帝便想趁机出兵东进。然而耶律大石坚决反对天祚帝的这种冒险行为,劝其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于是就有了此前那一幕。 耶律大石的离去,使天祚帝的实力变得更弱,但天祚帝并未因此醒悟,仍坚持出兵。1125年二月,天祚帝被金军生擒,辽朝灭亡。至此,辽朝的残余力量仅剩耶律大石率领的辽军了。 耶律大石的事迹先说到这儿,因为这就是他西征之前的主要活动轨迹。对比一下布日哈图,显然两人的境遇有较大出入。 同样身为“皇族”的布日哈图至少没有干出过拥立新君这种事,相反他是在自己生父辛爱被受到大明支持的把汉那吉“夺走”了土默特彻辰汗之位以后投奔的图们汗。 两人在这段经历上的差别很大,耶律大石因为拥立耶律淳,显然不可能被天祚帝信任,再加上他再次去投靠天祚帝时还带着不少直属兵马,那就更遭天祚帝提防了。 布日哈图却不同,他是在走投无路之下投奔图们汗的,当时他自己手里的实力在图们汗面前可谓不值一提,因此图们汗可以放心大胆的使用他,不必担心他对自己的统治造成任何威胁。 紧接着,两人的境遇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似之处是两人都吃了败仗,不同之处是耶律大石战败被俘不说,还当了一把带路党,把天祚帝差点坑死。 然而耶律大石转了一圈之后居然又回去了,而且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是他带回去七千兵马——正因为他是带兵回归,急需力量支援的天祚帝只能继续捏着鼻子认了,根本不提之前被坑的事。 天祚帝急于再次和金军决战这件事很难解释,因为当时那个局面之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看得出来辽军打不过金军,所谓决战必然是去送人头,可是天祚帝坚持要打。 如果他此时所谓要反击其实不过是希望削弱耶律大石,那么耶律大石直接跑路之后他就实在没必要继续执行了。可是不然,天祚帝依旧坚持出击,终于成功给自己打出了gg——这真是没法解释,高务实也只能说:“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相较于耶律大石的老板天祚帝这个奇葩,布日哈图的老板图们汗简直称得上明君。他对布日哈图足够信任,虽然在得到布日哈图之后,察哈尔依旧连续打出了漠南、辽北两次大败,但图们汗却从未因此觉得失败的罪责在于布日哈图,反而还对其更加倚重。 所以说,固然耶律大石带兵西征是被迫之举,布日哈图策划西征也是被迫之举,但耶律大石是是无人可以辅佐,只能自己上位,布日哈图的老板却是个好老板,两人的情况显然有别。 既然如此,戚继光却偏偏要强化高务实本来并非十分坚定的“布日哈图与耶律大石很像”这个印象,这是为何? 高务实略有不解地提出了这个疑问,然后便见戚继光微微一笑,道:“末将于阵前见着了图们,还射了他一箭……如果当时图们的表现并非作伪,末将以为他恐怕时日无多了。” “哦?”高务实果然有些意外,愕然道:“军报中只说图们中箭,却不知这一箭居然是戚帅亲自射中的?哈哈,戚帅果然宝刀不老,佩服佩服!” 谁知戚继光却连连摆手:“经台过誉了,这人呐,还真不能不服老。实不相瞒,哪怕是十年前,末将那一箭都能当场要了图们的命,可如今却真是不成了……常言道,老不以筋骨为能,诚哉斯言。” 高务实见戚继光一脸唏嘘,不禁回想起这位老帅数十年前的出道第一战。 当时他也算初出茅庐,手底下的兵完全不经用。两军对阵,结果明军刚看见倭寇就自行崩溃了。戚继光大惊失色,连忙跳到高处,弯弓两箭直接将倭寇两名头目射杀,明军一看自家主将如此了得,回头呼啦啦一顿乱冲,这才挽回了败局。 要不是戚继光有这手神射,恐怕后来就没法说自己“三十年间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了。想到这里高务实不禁明悟过来,难怪戚继光会有此感慨,他虽然毕生强调练兵的作用高过将领个人武力,但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他对自己的武力也是相当自信的。 不过戚继光显然只是感慨了一下,很快又把话题拉扯回去,道:“末将听闻,闪电湖之战是布日哈图指挥了布延黄台吉?” 高务实心中一动,颔首认可,同时若有所思地道:“戚帅的意思是……一旦图们不在,察哈尔便是个臣强君弱之势?” “不止如此。”戚继光目光一凝:“据末将所知,布延黄台吉此人肚量心胸远不及乃父。” 作为一个专业的阴谋家,高务实顿时笑了起来:“那可太妙了!图们把九斿白纛给了布日哈图代掌,闪电湖之战时,布日哈图身边一直打着九斿白纛呢。这下可好,等图们一死,布延称汗之后恐怕是容不下布日哈图的了。” 戚继光拱手道:“局势虽当如是,但恐怕还需经台为其添一把柴。” “戚帅放心,此事本部堂自有计较。”高务实说这话倒很自信——嗯,打仗这一块他名头虽大,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深知自己用势胜过用兵。若是一件事能用政治手段搞定,他是肯定不选军事手段的。 “不过……”高务实忽然话锋一转,皱眉道:“此计虽妙,但若布日哈图届时不肯束手就擒,恐怕布延黄台吉并非他的对手,而布日哈图一旦胜了,那可就真成了西辽耶律大石。” 戚继光略微诧异,问道:“经台以为他这‘西辽’将来还有余力来犯大明?” 高务实摇头道:“他虽无实力来犯,我却不能容他立足。戚帅,西域可是丝绸之路要害,更是甘肃汉地屏障,此处若为布日哈图这等雄杰掌握,于我实非善事。” 戚继光还是头一次知道高务实居然对西域也有兴趣,听他这口气,怕不是早就有心要恢复汉唐旧疆了,不禁哑然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道:“经台好大心胸,可惜末将此战之后恐怕再难效力于军前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问道:“戚帅此言何解?” 戚继光苦笑了一下却未答话,只是轻轻摇头。高务实想到历史上戚继光病逝于万历十六年,还以为他身体有恙,但转念一想又发现不对。 原历史上戚继光病逝是因为张居正死后被清算,他作为张居正信用之将受到牵连,先是被调往广州,后来直接被劾罢,于回乡途中感染肺病,不久病逝。高务实一直怀疑这里头最关键的没准还不是感染肺病,而是当时的戚继光心情压抑,其病逝的原因更多的恐怕在于心病。 而这一世因为他高某人的关系,戚继光作为禁卫军司令,堪称武将第一,不可能有什么心病。同样的,也就不会在贫困潦倒之下回乡而导致中途染病,因此现在身体也一直挺好。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如此说? 戚继光看出了高务实的疑惑,但仍不肯开口。高务实反应过来,朝众将道:“尔等先去休息吧。” 众将本来一个个都竖起耳朵,这下子全泡了汤,但也不敢有任何不满,一个个连忙起身告辞而去。 待众人走后,高务实便目视戚继光,等他解释。戚继光露出苦笑,轻叹一声道:“经台,末将这禁卫军司令任期本就快到了,如今此战之中又立下些许功劳……” 高务实马上明白过来:的确,朝廷恐怕不能再用他了。 戚继光这话前半句只是如实陈述,后半句则明显是在自谦。 事实上,高务实老早在设立禁卫军的时候就对皇帝说过禁卫军司令不能久任,而禁卫军司令又是事实上的武将最高实权职务,所以戚继光卸任之后本就很难安排。再加上他在此次伐元之战中立下头号大功,正面击败察哈尔主力且射伤图们汗本人,一旦战后论功行赏……多半是要封爵了。 武将封爵原本也未必不能带兵,但如果加上前一条,那一定就会有人坚持让戚继光去和李成梁作伴,以勋臣之身留京养老。 最糟糕的是,这件事连高务实都无法插手,因为此战之后高务实自己的境况怕是也比戚继光好不到哪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黄金发123”、“凯尔殿下”、“云覆月雨”、“曹面子”、“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一)院长 高务实以蒙元经略之职作为此次伐元之战的总指挥,在伐元胜利之后必然是要受到封赏的,而且一定是首功,要拿最高的封赏,这都是毫无疑问的。 心学派之前想把他召回却没能达成目的,反而好死不死地折了本,折进去一个蓟辽总督李松,这笔损失人家不得想法子找补回来?当然,以目前的局势,找补可能不太好操作,那么反过来让实学派也损失一些,双方岂不是就扯平了? 实学派立下如此大功,强行让其损失当然不好办,但明升暗降这活儿属于政治人物的基本操作,心学派不可能想不到。要知道,之前心学派可就想过这一手呢!当时还可以说条件不成熟,可如今这条件不是已经成熟了吗? 文官封爵,以酬不世之功! 听起来好像冠冕堂皇,然而这对当事人而言可不一定是好事。当年王守仁之所以毕生无法入阁,问题就出在文官封爵这档子事上。 王守仁为什么不能入阁?说起来全“怪”他平定宁王之乱。福兮祸之所倚,平定藩王之乱,对其他人来说这是泼天功劳,对王守仁来说却是鸡肋。王守仁好好一个文官,本来最好的前途就是入阁,成为一国首辅——再不济也是阁老,而不是当什么伯、什么侯。因为封爵之后的王守仁就属于勋贵,按例不能参与朝政,最多也就是领兵出去打仗。 其实以当时王守仁在平定宁王之乱后的行动,也证明了他不想要爵位:他将朱宸濠毫不犹豫地交给太监张永,自己则连忙溜之大吉,本质上就是唯恐被朱厚照封爵。 当然对于王守仁归隐这件事,有人说他是厌倦朝堂争斗。真的吗?可不见得。其实王守仁一直没放下朝堂,他接下来的动作也证明了这一点。当嘉靖即位时候,王守仁便奉诏进京,而且深受嘉靖赏识。 然而王守仁被嘉靖倚重,却让内阁首辅杨廷和深深忌惮。原因有二,第一是杨廷和与王琼不和,而王琼又与王守仁之父王华交好;第二是杨廷和与嘉靖帝嫌隙严重,嘉靖早就对杨廷和不满,故嘉靖召王守仁进京,在很多人眼里那就是为罢黜杨廷和做准备。 杨廷和自从朱厚照时就任内阁首辅,手段自然是高超的,所以接下来一招就把王守仁钉得死死的。他也不给王守仁使绊子,只是重提当年平叛之事,给王守仁封爵。 王琼见杨廷和这一招狠毒,明白王守仁只要封了爵位,这一辈子仕途基本玩完,就跟杨廷和纠缠,想把请功的事挡回去。而王守仁自己也明白事情不妙,想回家躲一躲。 可惜这都没用,杨廷和一切从快从速,立刻给王守仁加了个新建伯的爵位。原本落个爵位也还算不错,总能传给子孙后代不是? 谁知道这个爵位居然只是个空壳子,不仅没有丹书铁劵,甚至还不给岁禄。而且更狠的是在王守仁死后,连这个爵位也被收了回去。直到公认的老好人隆庆帝登基主政,才把爵位还给王守仁的儿子。 平定藩王叛乱固然是大功,可想想宁王叛乱再如何性质恶劣,毕竟只是一场“月余既定”的内乱,这功劳难道大得过覆灭蒙元?这可是蒙元啊,大明立国至今一以贯之的头号大敌! 而且事情还不仅如此,再想深一点就会发现,高务实不仅仅是搞定了察哈尔,他在二十年前的俺答封贡中就表现活跃,先帝穆庙可是金口玉言肯定过他在那件事里的功劳的。 如果再回顾一下前次西北之乱,当时宁夏局势糜烂,而鄂尔多斯不顾土默特号令,直接出兵支持哱拜,整个西北可谓风云色变,结果呢?结果依旧是他高务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平定。 蒙古左右两翼最大的三股势力,没有一家的平定缺了他高务实的功劳,定他一个“平定蒙元之首功”不为过吧? 那么,王守仁平定个宛如儿戏的宁王之乱都能获封新建伯,他高务实立下如此泼天大功,岂不是封个侯都属于怠慢了? 何况西北之乱以后,高务实就因为“升官换封爵”逃掉过一次封爵,现如今还能再逃一次吗?恐怕有人不答应呀。 戚继光作为武将中少有的官场人精,很快就发现高经台有些走神,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高务实现在的处境其实可能比他还危险,不禁变了脸色:“经台此番凯旋,恐怕有人要利用一二了。” 高务实眼皮一垂,很快又抬头望向戚继光,问道:“戚帅素知书,不知可曾读过《陆逊传》?”他这里所谓的《陆逊传》,其实就是《三国志·吴书·陆逊传》。 戚继光不知他想说什么,只能答道:“末将虽不才,《三国志》岂能不读?《陆逊传》自是读过的。” 高务实便点了点头,然后哂然一笑,道:“权乃召逊,拜偏将军右部督代蒙。逊至陆口,书与羽曰:‘前承观衅而动,以律行师,小举大克,一何巍巍!敌国败绩,利在同盟,闻庆拊节,想遂席卷,共奖王纲。近以不敏,受任来西,延慕光尘,思廪良规。’ 又曰:‘于禁等见获,遐迩欣叹,以为将军之勋足以长世,虽昔晋文城濮之师,淮阴拔赵之略,蔑以尚兹。……愿将军广为方计,以全独克。仆书生疏迟,忝所不堪。喜邻威德,乐自倾尽。虽未合策,犹可怀也。倘明注仰,有以察之。’——陆逊此番手段,恐亦有人欲施于我也。” 这番话是他引用陆逊代替吕蒙为都督之后写给关羽的信。这信比较长,没必要逐字逐句解释,简而言之,其实就是吹捧关羽。至于为何吹捧,看看关羽怎么死的就知道了。后世有个词正适合形容此计:捧杀。 戚继光见高务实面带嘲讽之色说到这里,立刻松了口气,欣然道:“经台之功胜关羽十倍而自警百倍,看来倒是末将多虑了。” 但高务实却微微摇头,道:“我心中虽然明白,但此番事却与关、陆有别,我所即将面对的恐怕并非阴谋,而是阳谋。自古阴谋易破而阳谋难解,这件事怕是真有些棘手。” 戚继光见高务实说得郑重,也不禁担心起来,眉头深皱,苦苦思索着道:“此番功劳虽大,但若是以入阁酬功,似乎也还说得过去吧?毕竟经台年未而立,若是能凭此功入阁,在本朝也算是前无古人之恩遇。” 他这个“前无古人”不算很准确,毕竟早期的内阁作为单纯的“皇帝秘书”,入阁要求并不算高。到了后来,内阁几乎等于唐代政事堂时,入阁才被看做拜相,那时候起的阁臣就很难有“少年英才”出现其中了。当然,戚继光的意思高务实明白,也不会去纠正这种没有必要指出的所谓失误。 高务实只是就事论事地道:“倘能如此,自然是最好,但‘陆逊’们岂能坐视?若我所料不差,当图们西遁的消息传回京师,以往恨不得将我骂死的某些人立刻就会改弦易撤,以其生花妙笔肆意夸耀,直将我吹上九霄云外。 届时风潮已起,甚至还能裹挟民意,让皇上即便不想封也找不出拒封的理由来。到那时,我与戚帅恐怕就只好每日去什刹海泛舟垂钓,颐养天年了。” 戚继光哭笑不得。要说他这年纪去颐养天年也还罢了,可高经略年未而立,唯一的儿子都才刚刚能下地走路,这就颐养天年去了?但高经略这话并非没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这可如何是好! 戚继光愁眉不展,只觉得异常棘手,却不料高务实倒似乎很看得开,甚至还有心情说起他的事。 高务实道:“戚帅,其实你的事情反倒还有一个解决之法,我前几年就曾经考虑过的,现在也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戚继光不由一怔,诧异道:“末将在军中论功,此番恐已是亢龙有悔之爻,如何还能有解决之法?”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若说让戚帅继续将兵,此事我也无解。不过,我却另有一个设想,或能让戚帅不至于英雄无用武之地,甚至对于国朝言之,可能比将兵意义更大。” 本来戚继光听高务实说起他即将面临的封爵隐患之后,对这件事的担忧已经胜过对自己只能“退休”一事,但高务实说有个办法能让他有一个“可能比将兵意义更大”的办法,却又实在忍不住好奇起来。 戚继光将信将疑,问道:“经台计将安出?” 高务实道:“我欲奏于陛下,请建‘大明军事学院’,并举荐戚帅为首任院长。” “大明军事学院?”戚继光一时有些发愣,迟疑道:“此学院……教行军作战?还有,这院长却是何职,便是山长么?” 古代书院的“院长”其实一直都叫山长,不过高务实虽然知道,但显然他比较喜欢特立独行——大概他觉得这大明军事学院根本不会建在山上,所以就非得改了惯例吧。 高务实笑道:“院长便是山长,不过戚帅也知道我喜欢自命新名,还是院长听来更加直接。至于这军事学院究竟教什么,其实按我的意思,是想交给戚帅自定的。” 这太突然了,戚继光一时有些发懵,他还在想“从文有无数经典可学,从武却该教些什么”,就听见高务实又开口了。 “戚帅,自古习文者早有书院相授,于是文臣百川汇海,万世不竭,历朝历代无数名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样成就功业。武臣则不然,往往只有两种来历,或出将门世家,或起行伍之末。 前者多有滥竽充数,后者万中难挑其一,以此二者遴将,我以为实有不足。将来我大明若开军事学院先河,使有志从军者能于此中研习战法,深谙治军,善布器械,何愁朝廷没有名帅良将堪用?” “另外……”高务实顿了一顿,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毅然道:“文武云泥,实非天下之福,将来有了军事学院,想必多少能为武臣挣得几分尊严。” 戚继光起先听着还好,直到最后这一段听完,忍不住浑身一震。戚继光朝高务实望去,却见他一脸坚毅,不禁油然生起敬意,起身郑重一礼,道:“无论事成事罢,经台能有此念,足可见胸比天海,继光不才,且代天下武人敬谢经台美意。” 高务实起身欲扶,谁知戚继光虽年过六旬,身体却极是强健,硬是将这一礼稳稳当当完成了。高务实不禁苦笑,道:“此为天下长久计,但恐怕也要遭人反对,想要成功推行,其中难保不会受人掣肘,甚至将来也未必不会有所反复……戚帅如此谢我,我却愈发深恐受之有愧。” 戚继光却坚决摇头,道:“经台此疏一旦呈上,天下武人知悉,必人人感经台之恩如同再造,何人会以为经台受之有愧?” 他说着,不等高务实再说其余,又立刻接口道:“不过经台此举若要顺利推行,末将倒有个想法。只是……” 这话却让高务实有些意外,立刻道:“戚帅有话但说无妨。” 戚继光仍然犹豫了一下,这才再次开口,道:“这首任山……院长一职,其实最佳人选并非末将,而正是经台。” “我?”高务实听得一怔,然后大摇其头:“我是文臣,怎能做这军事学院的院长?再说这院长要教的都是行军作战相关之法,此亦非我所擅长。在如今国朝武臣之中,论名望、论才干、论战绩,无论从何处考虑,戚帅都是当仁不让之选,就莫要再推辞了。” 谁知戚继光这次却不同意,正色道:“正是因为经台乃是文臣,这首任院长才非经台不可。经台,以国朝之风,错非以文臣为首,末将以为这军事学院恐怕永远都建不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190314212506556”、“猫猫的老公”、“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伐元”超大章终结于第五十九小章,这个是故意的。意义嘛……高务实本经为《周易》,而易经第五十九卦为涣。卦曰: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象曰: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享于帝,立庙。 第277章 战后波澜(二)“像是” 京师入夏,什刹海东边一片的荷花开得正盛,东岸上正是近来终于清净一些的尚书高府。 高府临水的凉亭中坐着两名女子。近水一人梳着未婚少女式的小髻,身着浅水蓝色长袖褙子,目光看着碧波新荷,神情清冷;另一人梳着高髻,头插樱花金步摇,上着浅粉四合如意衫,下穿米色云澜百褶裙,正在聚精会神地沏茶。从其动作之娴熟观之,其茶艺几称大家。 此二人正是刘馨与成田甲斐——梳着小髻的是刘馨,头插金步摇的是成田甲斐。 “刘家姐姐,老爷一日两胜击破蒙军主力,此乃大喜之事呀,你怎么还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莫非……不是不高兴,只是在心中盘算老爷还有多久才能回京?” 听得身后传来成田甲斐略带揶揄地笑语,刘馨缓缓转过头,看着她轻轻一叹:“我倒也想像你这般开心,只可惜……你我身份不同,你只要他早些回来就好,我却还得想着他回来之后将要面对什么——毕竟不能让他白费了那一年数千两银子的薪金不是?” 成田甲斐哑然失笑,想了想道:“刘家姐姐有京华药业不少的股份吧,我想着你一年怎么说也能分到不少,数千两银子的薪金对刘家姐姐而言,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才对。” “那是两回事了。”刘馨摇头道:“再说京华药业中的股份其实不算我的,我只是为刘家代持而已。” “原来如此,不过即便只有数千两薪金,也比小妹的例钱多了许多呢。”成田甲斐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道:“秘书处薪金这么高,真可惜小妹身无长才,要不然也应该想法子挤进来才是。” 刘馨忍不住笑道:“怎么,你这位夫君还不值区区数千两银子么?” 成田甲斐吃了一惊,忙道:“诶,刘家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妹可没有这个意思。” “好啦好啦,知道你家夫君值钱得很。”刘馨白了她一眼,做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道:“但正因为他值钱得很,所以麻烦事也就越多。” 成田甲斐好奇道:“方才刘家姐姐说老爷回来将要面对……什么?” “什么?自然是各种麻烦。”刘馨一脸烦恼地道:“我就知道他这次伐元是个麻烦差事,打得不好不行,打得太好也不行。 你看吧,前段时间官军始终找不到蒙军主力,在漠南兜兜转转花了差不多两个月,净跟着马蹄子吃灰,结果朝廷里说什么怪话的都有,各种阴阳怪气,甚至拿李广来隐射他……” “李广?”成田甲斐诧异道:“飞将军李广不是汉时名将么,拿李广做比夫君为何是阴阳怪气?” “你读的汉书也不算少了,就是深度还差点意思。”刘馨并无恶意地笑了笑,道:“用李广比作你家夫君之所以算是阴阳怪气,这里有两个原因:其一,李广是武将而不是文臣;其二,‘李广难封’很大一个原因是他好几次出征都莫名其妙的迷了路,这与卫、霍相比就实在有些不像话,因此才会‘难封’。” 那倒也是,卫青先不去说,单是霍去病那位宛如自带卫星导航的神将,在草原上一打一个准,居然搞出个六天灭五国的神战绩。这一对比,李广虽然个人能力很强,但从带兵的角度来看自然就不行了。 也正因如此,在高务实两个月没追到图们主力之时说他是李广,那就显然是阴阳怪气的嘲讽了,要不然难道是说他个人武力能和李广相当么?笑死,李广一箭过来就得给他赏个对穿。 成田甲斐听了解释,不悦地道:“这些人也太刻薄了,老爷是帅不是将,凭什么拿他和阵将相比!” 刘馨撇撇嘴,道:“那是之前,昨日闪电湖大捷和归化大捷的消息传来,京师的风向立刻就变了。从今日一早开始,朝廷上下仿佛过年似的,无论哪一派的官员都开始纷纷上疏夸赞他的武功,你这夫君又一下子摇身一变,从李广变成了韩信。” 韩信号称兵仙,这是成田甲斐也知道的,闻言立刻喜笑颜开,连连点头:“这还差不多。” 然而刘馨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这是‘差不多’啊?这问题可大了!” “啊?为什么?”成田甲斐愕然愣住,迟疑道:“这不是极高的称赞吗?” “称赞?哼哼……”刘馨无奈摇头,道:“你不要光看表面,这里头门道多着呢。我问你,韩信是文臣还是武将啊?” “呃,应该是武将吧。”成田甲斐一听她这一问,顿时也意识到有些不对了,为何还是拿武将做比? “那我再问你,韩信是怎么死的啊?”刘馨问到这一句时,眼中已经忍不住闪过一丝寒芒。 也正是到了这一刻成田甲斐才想起来,这位京华秘书处的秘书长虽然如今做的都是文事,可人家却也是将门虎女,是当初在南疆曾经轻松平定一国之人。相较而言,她的战功可比自己在忍城的战功还要耀眼得多呢。 “韩信,韩信是被吕后杀掉的呢,现在的皇后娘娘……应该不会,不会这样做吧?”成田甲斐结结巴巴地回答。 刘馨只觉哭笑不得。王皇后当然不会杀高务实,她都没那个权力,也没那个胆量,当然最关键的是她没那个动机。 历朝历代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大明后宫不得干政这事干得比以往各朝都更加彻底。除非皇帝没有亲政,太后才算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干政,然而也一样会受到内阁的掣肘,甚至整个朝廷上上下下都是监督者。 在大明的制度和习惯之下,倘若内阁对太后不予配合,那么事实上太后的摄政就将毫无发挥余地,纯属挂名而已。 至于皇后,那就更不必说了,除了开国时朱元璋的马皇后对朝政有些影响力之外,其余的皇后娘娘在政治上基本都属于摆设,即便是朱棣的徐皇后也不例外。 大明的皇后下令杀一部尚书,这大概只可能存在于女频小说。说得难听点,就算这位尚书出现在后宫之中,皇后亲自下令斩杀他,恐怕也没人敢奉命执行,因为这权力在大明只有皇帝拥有,而绝大多数皇帝恐怕都不会这样做——甚至就算真要杀,那也得换个方式。 刘馨无奈道:“我不是说皇后……韩信之死归根结底是在于他的存在威胁了皇权,这样说你明白吗?” “哦……明白了。”成田甲斐恍然大悟:“这就是功高盖主吧?” 原以为这次肯定没错了,谁知道刘馨依旧摇头,斩钉截铁地道:“不,盖主的永远不是功高,而是势大。” “不是功高,而是势大?”成田甲斐喃喃自语。 “郭子仪功高么?可一旦他交了兵权在京赋闲,唐朝皇帝也没见得多怕他,更没说非得要杀了他呀!”刘馨一摊手道:“可见功劳再大也不是威胁皇帝的本钱,唯有势大才是真正的威胁——你家夫君现在最大的麻烦也正在此,他不仅是功高,更关键的是势大。 你看,无论个人财力还是朝堂人脉,他现在都是朝廷独一份的了。更何况他多次统制诸边,如今九边将门除了铁岭李氏那一系之外,几乎都拜在他门下。 除此之外,他还是地官(户部尚书),掌握天下财权,真可谓是有兵又有粮。除了没有皇帝手里的那另一半虎符,这天下兵马怕不是有八成都算被他掌握着了,换了你是皇帝,你不担心吗?” 成田甲斐愕然片刻,忽然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道:“刘家姐姐,老爷真的可以……那样吗?” 刘馨见她态度怪怪的,不禁有些警惕:“哪样?” “威胁皇权啊!”成田甲斐左右看了看,用力跺了跺脚。 刘馨皱眉道:“问这个做什么,你夫君一门心思精忠报国呢——你不知道他和皇帝是发小么?” “嗨,这些我都知道,但我问的不是他想如何,而是他能如何。”成田甲斐拉了拉刘馨左臂衣袖,求道:“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嘛,是老爷说让你教我的呀!” 刘馨无奈道:“你对‘威胁’二字如何理解?” “啊?”成田甲斐怔了一怔,迟疑道:“威胁……还有其他的理解?” “类似的问题其实我也拐着弯问过他,这样吧,我把他当时回答的大意告诉你,如何?”刘馨说道。 “好呀好呀,姐姐快说,小妹洗耳恭听。”成田甲斐果然来了兴趣。 刘馨便想了想,说道:“首先,在大明朝从来不存在文官威胁皇权的问题,甚至也不存在宦官威胁皇权的问题。你首先要知道,什么叫做威胁?用权势强迫皇帝做事,甚至让皇帝遭受危险,那才算得上威胁。 东汉末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以算威胁,西晋八王之乱可以算威胁,唐朝宦官擅自废立皇帝也可以算威胁。这些时期的皇帝,要么没有决定权,就是个傀儡,要么遭遇了人身危险。比如唐宪宗、唐敬宗都是被宦官杀死的。 而纵观明朝二百余年的,无论文臣也好,宦官也罢,从来没能对皇帝构成过这样的威胁。世庙嘉靖时期的大礼议时期,那么一大帮文臣站出来反对嘉靖,前后持续那么多年,左顺门哭谏事件参与朝臣两百多人,但有什么用呢?嘉靖一不开心,还不是落得个‘一百三十四人被廷杖,十六人被打死’的下场,甚至内阁首辅杨廷和也因此失势。 当然,明朝确实也出过一些有名的大权臣、大阉宦,但他们都只是皇帝的代言人,他们手中的权力都是拜皇帝所赐,皇帝想给就给,想收就收。 大太监刘瑾一度权擅天下,但是武宗一旦要动他,轻轻松松就把刘瑾除掉了。嘉靖时严嵩也曾经权倾朝野,但一旦失宠,世庙轻轻松松就可以让他家破人亡。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明朝文臣无法威胁皇权是吧?因为在制度上早就给你防范好了。洪武十三年,太祖废丞相,权分六部,并且在《皇明祖训》中一再强调不允许后世设置宰相,这是在立法上对文臣的防范。 从此,明朝就进入了没有宰相的时代。到了后来,文臣地位最高的也就是内阁首辅了,但是内阁首辅依然受到各方的制约。司礼监可以制约你的议政权,执行权则归六部尚书所有,言官们可以弹劾你,厂卫可以侦查监督你。 甚至就算是在内阁内部,你也可能面临其他阁老的挑战,而他们也随时可以取代你。更何况,还有文官和武将之间的制衡。 说起来,当今天子亲政之前,高文正公为内阁首辅辅政那会儿,算是文官权力的巅峰了,但前提也得是皇帝及太后默许、司礼监支持,搞得定与厂、卫之间的关系。 综上所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在大明的政治土壤之上,原是无法诞生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至威胁皇权之权臣的。” 成田甲斐听得有些出神,等刘馨说完了好一会儿,她才忍不住质疑道:“刘家姐姐,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听懂了,可是眼下的情况它不同了啊!” 刘馨心中一紧,但面色不变,而只是略微皱眉,问道:“哪不同了?” “你说的这些文官,他们真的只是文官,所有的力量都只是来自于皇帝,对于勋贵和寻常武将,以及宦官等都没有什么影响力,其自身实力更是几乎没有。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不可能威胁皇帝,可是……老爷不同呀!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他除了是户部尚书,除了在朝中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文官同僚之外,还有富可敌国的财力,还有分布天下的武装家丁,还在九边要地各镇将领之中拥有极高威望,甚至还对司礼监与厂卫拥有相当的影响……这不就与此前的权臣大大不同了么?” 刘馨想不到自己的话反倒被成田甲斐利用了,她本来是要强调高务实面临麻烦但自己并无反意,现在成田甲斐却不管高务实的本意如何,只想知道他是否真有这实力,双方简直不在一个频道。 不过,刘馨觉得成田甲斐问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有问题,忍不住问道:“你问这个究竟是为什么?”从她的神色来看,这话中露出严重的质疑。 成田甲斐连忙摆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老爷现在的局面就像是在日本要做征夷大将军之前的样子。”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o尚书令”、“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三)选择 征夷大将军?这个词让刘馨先是感到一阵错愕,紧接着开始有些不寒而栗。作为京华秘书处秘书长,她敏锐的发现高务实最担心的事似乎正在发生,或者说是快速发展。 倘若要问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高务实的人是谁,刘馨敢自信的认为必是自己,即便是黄芷汀也不可能在这一点上与她相比,因为只有自己和高务实拥有同一个时代的灵魂。 高务实在常人眼中表现出许多崇高的品质和神奇的特立独行,那不是因为他天生君子,而只是他的知识体系以及时代眼界远超当下。 他知道原历史中的明帝国将会驶往何处,也基本能认识到这艘巨舰究竟何以搁浅、何以沉没,更知道明帝国的覆灭会让以汉族为核心主体的中华民族迎来多么惨痛的沉沦。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下,作为一个曾经的年轻基层干部,他希望避免、希望改变,并愿意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这些代价沉重吗?那要看和谁比。至少以刘馨的了解,高务实认为他付得起这些代价。刘馨记得高务实曾经对她说过,相比于前世历史中那无数为了挽救民族危亡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先烈们,他如今需要付出的代价虽不至于说微不足道,但也确实不值一提。 先贤如此,后辈当记。 高务实记得,因此他用行动来改变大明。然而在国家制度僵化、官僚思维固化的大明朝,想要改变是极其困难的。 然而,高务实又不认可暴力革命,甚至认为在社会生产力不能达到某个阈值的情况下,即便暴力革命恐怕也不能建成他希望看见的新制度,因此唯一的选项只剩下改革。 改革需要什么?除了客观的社会需求之外,首先需要有人领导,其次需要力量推动,然后需要红利促进,最后还需要可持续的动力续航。 客观社会需求肯定是有的,大明朝方方面面的问题何其多,与李鸿章形容清末是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基本一模一样。所以,社会需求变革这一客观现实已然存在,高务实不必担心自己的做法是要搭空中楼阁。 “有人领导”这一条算是高务实运气好,当他年纪尚幼之时,他的伯父高拱就是个改革派,而且拥有隆庆帝近乎无条件的支持。因此,高务实早年便可以通过影响高拱来强化其原本就希望改革的具体改革思路,这为高务实后来的深化改革打下了相对良好的社会思想基础和客观现实基础。 到了高务实自己逐渐崛起于朝堂并顺利继承三代首辅余荫,这个领导者自然也就被他取而代之。不过,由于高务实的年龄问题,导致他这个领导者其实是有缺陷的,最大的麻烦就在于政坛资历不足,无法真正跻身于公认的朝堂核心决策圈。 成为户部尚书使得高务实半只脚踏入了核心决策圈,而通过“大户部”改革又让他手中的实权进一步强化,但这也带来另一个麻烦:他拥有的实权在他自身职务地位不足时显得过分强大,从而让人把更多的目光聚焦于他个人。 高务实平时尽量低调,几乎不参加这个时代上层文人所爱好的各种讲学、诗会、游园等社会活动,很大一个原因也正是他希望尽量少曝光他本人。 这种做法有利有弊。有利在于曝光少了,外人觉得高务实好歹还算成熟稳重不跳脱;有弊在于这加大了外界对他个人野心的猜测,比如就有人说他一门心思钻营官场,只想早日拜相,重地位胜于重名声云云。 不论如何,改革领导者这一身份高务实还算是坐稳了,只是根基还不算特别牢固,并且始终有人在试图将他拉下马来而已。 那么,力量推动呢?这首先要搞清楚大明最有力量的是谁,或者说是哪些人。 高务实当然知道人民最有力量,可惜在人民尚不具备主人翁意识的当下,人民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力量。哪怕是有,真正掌握他们力量的也不是他们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大明朝的力量掌握在统治阶级手中,而统治阶级又有内部细分,这些细分并非简单的非此即彼,事实上很像是画了几个圆,而几个圆既有各自的部分,也有相交的部分。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点在大明朝同样适用。文臣武臣各有其基础,文臣的基础是地方士绅,也可以说是全国各地的私人地主。 文臣内部又能继续细分,比如江南一带的地主往往不仅是地主,同时又是商业集团,其中还有不少原本从事海外走私的商业集团;北方地主原本相对“单纯”,但经过实学派一顿操作,现在也逐渐商业化,形成了另一类商业集团。 两个商业集团自然会形成竞争,而北方商业集团原本底子不如南方商业集团,可现在由于有京华这个开挂的存在,反过来压制了南方商业集团,那当然会引起南方商业集团的反抗。 这,其实才是实学派和心学派斗得如此激烈的根源:理念或许可以商榷,利益坚决不能妥协。 文官集团如此,武臣勋贵又何尝不是?武将集团也分两类,一类是勋臣集团,他们靠着祖先余荫而掌握着大量的利益——比如天量的军屯、无数的军户等等;另一类是战功集团,他们凭着自身努力提高官阶,并且掌握了一支理论上只听从于他们本人的核心武力,也就是武装家丁。 前者拥有世袭的地位和经济实力,后者拥有朝廷必须倚仗的武力,合在一起便是武将集团,理论上站在文官集团的对立面。 不过,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事实上很难真的与文官集团对立,相反还要向文官集团靠拢,选择文官集团中的某一派系作为自己的后台。 之所以会弄成这样,其中的道理在前文中多次说过:代表武将集团利益的五军都督府在土木之变后被彻底阉割。由此,五肢不全的武将集团找不到、也推不出自己的代言人,那自然没法争取自己的利益了,只好各找各妈,纷纷去抱某一派文官的大腿。 但此时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出现了:皇帝本应该是超脱文武集团的仲裁者,在文武力量不对等时,难道他不应该抑强扶弱么? 这个问题就很复杂了,但一个政权进入稳定期肯定会是文官集团强于武将集团,这是古往今来最常见的趋势,否则就会变成****。 明朝因为太祖皇帝的“不征之国”原则,本质上就是从制度上反对了****,也就是限制了武将集团的上限。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文官集团的强大不受制约,而武将集团稍微反弹就会遭致猜忌,再叠加一个土木之变的debuff,武将集团的衰落大势已成。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皇帝没有感受到武将集团衰落给其统治带来巨大危险,自然也就不会有动力去给武将集团站台——毕竟在皇帝看来,大明朝的文官体系不足以威胁他,所以文官集团权力扩张总好过武将集团权力扩张。 然而高务实需要力量来支持他的改革,首先拉拢的就是最容易被他拉拢的武将集团。武将集团原本就需要强力文官支持,高务实不仅能提供政治支持,还能带他们发财,那自然一拍即合,但这下子就为将来埋下了隐患。 至于红利,那自然是必须的,任何一个领导者想要顺利掌握名下的势力都有前提:基本前提是你能保护他们的利益,更进一步的则是你能为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 武臣勋贵和掌兵武将能够二十年如一日拜倒在高务实门下,显然不会是因为受到高务实的人格感召,而是高务实既能保护他们的利益,又能为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 勋贵集团加入海贸同盟,不仅在高务实的帮助下甩掉了京营乱摊子,可以丢掉作战责任专心用生产建设兵团赚钱,还能在海贸活动中大赚特赚,自然会全力支持高务实的一切行动——或许只除开造反。 战功武将集团因为高务实的军改,一边获得更多的军饷,一边为自己的军队尤其是家丁换装更强的武备,显然也是获利极大。前者让他们在军中更有号召力(也许还能抽成),后者让他们更有实力获得更多战功,然后提升地位。于是,战功武将集团也乖乖听命于高务实。 李如松明明因为他爹的关系而与高务实不在同一个战壕里,但依然能够执行高务实的军令,归根结底不也是因为高务实能保证他获得新的战功么? 最后,关于持续动力,这一点现在还的确说不准,某种程度上而言最好是高务实能继续掌权,让实学改革形成惯性,当更多人享受到了改革红利,这改革便能滚滚向前。到那个时候,改革就进入了良性循环,有没有高务实本人坐镇就不那么重要了,高务实也就算是完成了历史的使命。 不过这都还是将来的事,现在说倒也没那么要紧。 现在的麻烦在于还没发展到良性循环,而之前的隐患已经开始凸显。成田甲斐提到高务实“现在的局面就像是在日本要做征夷大将军之前的样子”,本身可能只是无心之言,但在刘馨听来就不啻一声惊雷。 连她一个刚从日本来大明没多久的妾侍都能感受到高务实在朝廷的力量如此强大,难道朝中衮衮诸公就感受不到?难道皇帝就感受不到?显然不可能,他们都不是傻子,朝臣和皇帝肯定都能感受到。 既然能感受到这种强大,朝臣和皇帝各自会如何反应?刘馨觉得自己似乎不太能把握住他们的想法。 朝臣总体来说现在分为三派,实学派、心学派以及旧理学派,也就是中立派。实学派肯定是继续支持高务实的,毕竟这是他们利益的代表;心学派肯定是更加反对高务实的,因为高务实作为他们的政敌正变得越来越强大;麻烦在于中立派。 以往中立派之所以中立,主要是因为实学派和心学派都在嘉靖以后兴起,成为掌握朝廷实权的两大派系,而理学本身却出现式微迹象(史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明末市民化导致的),因此只能先“苟”着,等那两派鹬蚌相争,才好看看有没有机会渔翁得利。 然而,随着伐元之战基本已经取得胜利,这种两派基本均势的局面就被高务实打破了。倘若一切依照传统按部就班,接下来高务实肯定会获得封赏。这封赏一旦是让高务实入阁,那么之前高务实最大的麻烦——资历不足,难以入阁获得相位的问题就解决了。 换句话说,接下来就是高务实带领实学派压着心学派打了。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当实学派彻底压制了心学派,传统理学中立派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当然不可能,他们认为高务实肯定会扩大打击面,连带着他们一起收拾——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嘛,要不怎么叫党争! 有了这样的判断,所以刘馨感到紧张。一个派系强大了,是不是就真的能压制其他一切“非我”?与此同时,当今天子从来不是蠢人,他又是否能允许实学派一家独大,彻底失去制衡? 嘉靖敢让严嵩权倾天下,那是因为他知道严嵩的力量根源是他,只要他收权,严嵩就不过是无根漂萍,根本翻不起风浪来。 然而,高务实却不是严嵩,他并不是单纯的文官,他还是“天下第一文帅”——这个称呼在伐元胜利之后将被彻底坐实;他还是大明首富,自身就富可敌国,而且掌握着强大的军工生产;他还拥有遍布全国的武装家丁,尤其聚集在九边一线,理论上都可以对京师形成武力威胁。 这样的局面,可不就是达成了日本武家首领出任征夷大将军的前提条件么? 征夷大将军是什么?是幕府首领,是实际掌握日本政权的人啊! 大明皇帝会愿意当一个日本天皇一样的傀儡吉祥物吗?绝不可能。中国可没有所谓万世一系的神学传统思维,中国历来都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力量至上论实践者! 高务实有没有威胁皇权的主观意识并不重要,因为在中国人看来,只要他力量够了,无非就只差一场“黄袍加身”的陈桥兵变就能改变一切。 好好一场大胜,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呢?刘馨只觉得头大如斗。 怎么办? 劝高务实放弃之前的想法,干脆更进一步?还是劝他主动放权,在之前那次放弃了对厂、卫的直接插手之后,再继续放弃军权,或者说放弃对军权的直接影响? 作为京华的秘书长,刘馨越想越不安,越想越觉得局面棘手,觉得此时的高务实简直是进退两难了。 就在刘馨忧心忡忡时,高陌忽然匆匆来了,脸色异常严肃。 刘馨还没来得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一贯沉稳的高陌却主动开口了:“刘秘书长,方才通政司派人紧急密报:老爷正式上疏,以战事结束为由,请辞蒙元经略。” 不等刘馨说话,高陌眉头深皱,继续道:“并且,老爷在两场大捷之后连归化城都没去,转而立刻就近从独石堡入关,只带了五百家丁回京……老朽算了算时间,老爷如今可能已经到达延平州了,数日之后即可抵京。” 刘馨听得当场愕然,但她心里很清楚,高务实已经做出了选择。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cosifantutte”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四)疏争功过 且将时间回溯到两战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师之时。当时六百里加急的军情喜报传回京师,由于这一类大捷的喜报会沿途吆喝,京师百姓其实比宫里知道得还早。 当消息被各部衙、内阁直至司礼监得知时,京华时报、实学动态等报业都已经开始准备写稿了,而民间更是欢歌笑语,许多人自发地开始庆祝起来。 与民间喜庆不同的是,官员们对此要“矜持”得多,很多人都只是说说场面话,感慨几句宿敌覆灭、大明万胜之类,但其中多数人眉宇之间反而生出许多阴郁来。 正如刘馨所料的是,不仅心学派官员得知大胜细节之后几乎如丧考妣,甚至许多中立派旧理学官员们也都面色沉郁,不像是要欢欣国家中兴,反倒如狂澜既倒而无人可挽一般。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二十年前略施小计降服土默特,一两年前迅雷不及掩耳击败鄂尔多斯,现在更是一战覆灭蒙元,将察哈尔部逼得断臂求生逃亡西域。 由此,高务实的军功已然过甚,而且考虑到他如今年不及而立,长此以往,朝廷上下到底还有谁能制衡于他? 宫中的反应则更进一步加剧了各方担忧——皇帝很快传出口谕:明日辍朝一日,京师官民齐庆! 虽然没有传出关于皇帝打算如何封赏高务实的消息,但既然要庆祝,甚至还要为此辍朝,那显然意味着皇帝认为这是天大的功劳啊!至于还没有提及封赏,那还不好解释么,人家高经略人还土默特呢! 再说图们他们虽然跑了,但现在到底跑到哪儿了还没确定,高经略是否打算继续追杀也还不清楚,这个时候当然还不能着急巴巴地先封赏。 不过对于非实学派官员而言,这倒是个难得的好消息,意味着现在还存在某个窗口期,可以想办法好好利用一番,避免将来局势全然不可挽回。 可能是由于消息实在来得过于突然,前段时间明明都是一直找不到敌人,忽然之间局势大变,一下子就来了个双杀,以至于京师官员们的反应也有些乱糟糟的。 来不及细细商议的各路官员在第二日纷纷上疏,这次“群议”可真是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议论的重点也各不相同。 有些官员直接否认高务实的军功,认为其中水分很大,尤其是这一次:“六十万大军出塞,靡费数百万,其与鞑奴交战者不过十万余而已,且未能尽歼鞑奴,可谓贪功而无能!” 有些官员则比较有偏重,比如有人说高务实此战花费甚巨,谓“国朝积累二十载而一朝耗尽,倘天下有事,朝廷何以应变?” 有人则表示:“值此南方东西皆乱,播州未平而漕变又起,朝廷多处用兵,如双拳却敌四手,但有一二不顺,恐坏全盘矣。今鞑奴既遁,我何餐风饮露而追穷寇?臣闻播州蛮合纵连横,乃有汉人逆贼献策其间,实为朝廷大患,实不如北境休兵而先平南贼。臣意,当速召经臣回京交卸……” 又有人极其耿直,直言高务实权威过盛:“经臣高务实,以伴读而获圣眷,以状元而登鼎甲,及有按一方而复交趾,持一旨而战漠南,抚一地而斩炒花等业。又以其智而成京华,富甲天下;以其能而行债券,助定缅甸……凡此功业,实为显耀。 然其富甲天下而畜私兵,南征北战而威将帅,登科继业而夸党魁,勾连内外而固圣眷……若不予制,臣恐天下人但知有高务实而不知有圣天子也!” 当然也有温和的,表示:“自三代以降,圣人以德懋懋官,功懋懋赏,遂有因德获官,因功获赏之惯例。今蒙元经略户部尚书高务实,治财积宝,战功彪炳,德彰九州,惠及四海,岂有不酬功以爵之理? 蒙元,吾朝宿敌也。今以其覆,上可告慰二祖列宗,下可安定社稷民心。经臣高务实尤专其功,陛下岂吝赐国之赏!臣不揣荒唐,窃思当以国公酬之……” 这一条正如刘馨之前担心的那样,看似吹捧高务实,其实暗藏杀机,欲以酬功而为高务实封爵,却断他仕途。 当然,除了这些或明或暗都是为了打击高务实的奏疏之外,实学派方面也有官员上疏议论此事,只不过……呃,也有些混乱。 实学派官员的议论,大抵从出发点来说倒都是为了高务实好,只是按照夸的程度不同,大体上也分两派。 其中一派是猛夸,将高务实从出身到功绩夸了个遍,然后表示高务实如此德才兼备,不入内阁简直不可理喻。总之,这一派人的目的是为了推高务实入阁,其中甚至有人表示现在皇帝就应该召集大小九卿进行廷推了。 另一派算是有节制的夸,高务实的出身、曾经作为皇帝伴读这些旧事他们没提,而是着重强调了高务实入仕之后的功业。 他们的目的其实也是推高务实入阁,不过这些人可能看得深远一些,或者就是昨晚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他们还特意提出:高务实作为文臣,其立下的文治之功其实胜过武功,因此对高务实的封赏应该有所侧重,不能因为他看起来战功更加显赫就给他弄武臣封爵那一套。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文臣”这个范畴之内,皇帝陛下您怎么封赏高务实都行,但绝对不能把武臣封爵那一套用上。这其中更有甚者,认为就算要给高务实封爵,那也必须按照李善长的模式来办。 至于什么叫“按李善长的模式来办”,那自然是说按照李善长当年文官封爵的办法来给高务实封爵:李善长可是开国韩国公(一开始是宣国公)。呃,至于韩国公后来为何除爵,那是另一回事了,总之都怪胡惟庸案。 说实话,这提议倒是个“创举”,因为朱元璋封李善长的时候,还并没有说将来只有军功可以封爵这话。 中国的爵位制度出现很早,自周朝开始就出现了公、侯、伯、子、男这五等爵位。汉朝把五等爵位变成了王和侯两种,能够得到这份殊荣的都是皇帝的本家、外戚和有功之臣,后来又把担任丞相一职的人封侯。自汉朝以后,尤其是到了五胡乱华时期,封爵就变得异常混乱,基本上在朝廷内任职的人都可以获得五等爵位。 到了大明朝,形式为之一变。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给功臣以及死难将士的封号也都是五等爵位。可是等到坐稳天下之后,朱元璋又觉得封爵太滥了,似乎显不出尊贵来,于是就把五等爵位变为三等爵位,也就是只有公、侯、伯,并且规定,文官不得封为公侯,最多只能封为伯爵,而且前提是必须立有军功。 从表面上看,是朱元璋苛刻,舍不得爵位赏赐,毕竟一个文臣一般是不会有机会立有军功的。这从一方面来讲,这个政策确实是朱元璋对武将们的偏爱,因为武将只要是有爵位,哪怕官职没有文官大,在朝中受到的尊崇和地位要远远高于文官,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文官势力。 可惜,这个制度在明中后期没有坚持下来。总兵在明朝属于武一品,可是在明末却出现了“总兵帐下无县令,县令亲随有总兵”这样的过于贬低武人的局面。而为了鼓励文官们立功封爵,在明朝的官方学校里,惯例是要开武备课程的,学子们一面学习圣人之言和治国之道,另一方面还要学习兵法和弓马——当然制度是制度,你学不学那是另一回事。这个制度是朱元璋的首创,所以明朝初期文臣们大多都是文武双全的。 然而开国皇帝也并不是神,实际上在原历史上明朝的277年里,文臣封有爵位的一共只有九人,封为公爵的只有一人,其余八人都是伯爵。 唯一的国公便是韩国公李善长。李善长是朱元璋的萧何,在朱元璋起事初期就跟随着他,虽然读书不多,但计谋百出,为大明朝的建立立下了殊勋,因此朱元璋把其奉为自己的萧何。 明朝建立不久,李善长就被封为韩国公,俸禄四千石,立有铁券世袭罔替,并且免本人两死,免其儿子一死。可即使是这样,李善长最终也没能免除一死,因受胡惟庸案牵连,全家七十余人被杀。相对于其他人来说,朱元璋对他还算“够意思”,给了李善长全尸,并且因为李善长儿子是驸马的缘故,免除了李善长的长子一死。 然后八位伯爵里,排在最前面的是诚意伯刘基,也就是刘伯温。 不管是神话还是现实,刘伯温的能力确实抵得上汉朝的张良。虽说之前刘伯温是看不上朱元璋的,但是自从投靠了朱元璋之后,他奇计百出,为朱元璋创立大明朝立下了不朽功勋。洪武三年十一月,朱元璋大封功臣,刘基被封为诚意伯,岁禄240石。就算是刘伯温自己不在乎,岁禄也确实少得可怜,不过也有一说是朱元璋为了保护刘基,怕封赏过厚,会引起其他人的嫉妒,这个就看怎么理解了。 然后是忠勤伯汪广洋。汪广洋在明初的职务是高于刘基的。因为刘基说过,自己是不能够做丞相的,所以汪广洋被封为右丞相。这个人一辈子小心谨慎,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在洪武三年被封为忠勤伯,岁禄360石。 接着是忠诚伯茹嫦。无论从朱元璋还是朱棣,对茹嫦这个人的评价都很高,可是其作为却不敢叫人恭维。原因是,他作为一个文臣被封为伯爵的理由并不是立有多少军功,而是劝进。 朱棣攻入南京之后,茹嫦首先劝朱棣即帝位。作为一个老臣,在面临篡位的情况下,不是奋起抗敌,却在作为谈判代表与朱棣谈判时,话都不敢说。可是等到朱棣进了南京,却第一个跳出来劝进。 朱棣当然大喜,一个敌对方的大臣劝其称帝比己方劝其称帝不是更好吗!于是茹嫦以劝进之功被封为忠诚伯,岁禄一千石。并且,朱棣还对其大加称赞:“威仪山立、气宇渊深、品物咸熙,令闻卓著与四方”。这还不算,朱棣还赋诗夸奖他:“古今多出忠良士,罕有茹公立大勋”,简直了。 再然后就到了靖远伯王骥。王骥就是朱元璋那种文武双修的教育体制下培养出来的文官,也是真正意义上靠军功封爵的大明文臣第一人。 明朝正统年间,王骥在征伐麗川宣慰使土司思任发、维摩土司韦郎罗的战役中立有军功,被封为靖远伯,岁禄一千二百石,后来又增加了岁禄三百石。 应该说,王骥能力是很强的,可这个人对利禄很是在意。他最初封的伯爵不是世袭的,结果在他的反复要求下,朝廷觉得他是个老臣,应该给他一个面子,就给了他世袭的资格。 后来明英宗复辟的时候,他也稍微参与了一下,可是在赏赐的时候却没有他,这位老先生又一次上书要赏赐,理由是什么呢? 原来在英宗复辟的时候,他的儿子王祥确实是参与了,可是在混乱中被一些将士们给撞到了,还差点被踩死,没有什么光荣事迹,所以在封赏的时候大家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也参与了,也就没有申报。王骥不乐意了,上书自表其功,英宗大概也没料到这位爷如此没脸没皮只要好处,捏着鼻子封了王祥为指挥佥事。 再然后是兴济伯杨善。杨善封为伯爵其实也跟军功没有半点关系,他是英宗“夺门之变”的功臣,在天顺元年正月封为兴济伯,岁禄一千二百石,而且给了他世袭的资格。 与之形同的还有武功伯徐有贞。徐有贞和杨善一样,也是英宗“夺门之变”的功臣,在天顺元年三月封为武功伯。 此后便到了威宁伯王越。相对于王骥是征伐南方土司立下了军功,王越则是征伐北方鞑靼立下了军功。之前说过,明朝在南北用兵因为强弱大不相同,所以南方动辄斩首几万、十几万,而北方呢?斩首几百就是大捷了。 王越因在战争中率军斩首三百五十级,被封为威宁伯,岁禄一千二百石。后来又在战争中斩首一百二十人,增加岁禄四百石,再后来又立了一个小功劳,增加岁禄五十石。 可是王越并不满足,他期望能够得到封侯,可是明朝的制度在那里摆着,文臣是不可能封为公侯的。于是这下倒好,王越发不出不做文官了,自请担任武职,这在当时是相当罕见的。因为他那会儿已经到了明朝中期,武将的地位已经远远不如初期了,可是王越为了封侯也管不了那么多,于是佩“平胡将军”印,担任总兵官,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到了最后也没本府封侯。 最后一位就是新建伯王守仁,这位之前说过两次,就不必再说了。 总之,大明朝文官封爵一共就这九位,只有李善长是真正以文治之能封爵,刘伯温虽然是文臣但献战策,另有三人是劝进或参与复辟有功,剩下的都是武功封爵。 换句话说,实学派方面也看到了高务实有被武功封爵的可能,因此搜肠刮肚想到了比照李善长的方式来争取让高务实“文治封爵”——李善长封爵韩国公之后可是担任左丞相的,那么高务实如果也能依次操办,就不影响他继续辅政了。 想法虽好,但这能如愿么? ---------- 感谢书友“一路色友”、“曹面子”、“书友141216122515977”、“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五)三国公之答 朝中为高务实的赏功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尚书高府的留守人员自然也是清楚的。高陌作为高府多年的主管,这些天也一直在和相关官员或明或暗的联络着。品级较低的官员,大多和他直接联系,品级较高的官员则是通过自家的管事来和他交洽,总之都是在讨论这件事,商议应对之法。 相应的,高陌也在不断汇集各派人士的观点、建议,将之写成书信,以飞鸽传书加六百里加急的接力赛方式送达高务实的经略行辕,让高务实能够在千里之外也时刻掌握京师动向。 然而无论如何,高陌毕竟只是管事,能做的也就这些了。高务实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即便是他,也影响不了多少。 与此同时,刘馨作为秘书长当然也不会如局外人一般看着,虽然因为她作为女子在大明朝这样一个社会很难亲自出面做什么,但她也依然可以通过京华的关系网络与许多人取得联系。 比如说海贸同盟方面,京华秘书长说话的分量就毋庸置疑。虽然最近一段时间海贸同盟的关注点并不在朝中,而是放在了日本方面的一些异动,以及在吕宋群岛被接管之后的贸易扩展方向,但刘馨通过京华的渠道联系上三大国公之后,三位国公爷都立刻做出回应。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成国公朱应桢。虽然刘馨联络的时候根本没有明确说什么,只是问他对两战大捷之后朝廷局势有何判断,但朱应桢的回复很有意思,他说:“近日小病,朝事少闻,然料司徒皆有所预,应桢谨从司徒意矣。” 我近期患了点小病,朝廷里的事没怎么关注,但我觉得这些事情大司徒肯定早有预案应对,所以我朱应桢只要老老实实按照大司徒的意思去办就行了。 嗯,非常好,非常自觉,态度之端正简直令人感动。 接下来收到的回复来自英国公张元功。张元功的回答与朱应桢整体差别不大,只是叙述手法略有区别,他说的是:“海贸同盟素以司徒马首是瞻,此番伐元大业亦有同盟尽心竭力之处,此我辈振奋祖风之幸而仰司徒之力也。元功虽愚鲁不成大器,然料司徒忠贞谋国,实当更担重任,我辈勋臣岂有不为之摇旗者也。” 海贸同盟的盟主一直都是高司徒,而在这次伐元之战中,高司徒又把关内转运业务交给了咱们这些人,让咱们也在此战之中分得一杯羹,实在是我们振兴祖风(祖产)的大好事,当然这也都是靠着高司徒的关照才有。 我张元功虽然又笨又不成器,但这些道理还是懂的,想必像高司徒这样的人此后必然还要继续升官发财,这种好事怎么会少得了我们这些勋臣为他摇旗呐喊,加油助威呢? 呃,张元功这厮倒是很直接,简单的说就是带我发财的人,我当然是大力支持的。 刘馨想了想,也明白张元功为何特意提了这次伐元之战中勋贵们控制的生产建设兵团获得高务实批准的承办关内物资输送这件事。其实这里头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张家的海运船队规模不及成国公朱家,而在陆上贸易这块,他家的份额则更大一些。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海贸同盟在伐元之战中的主要利益相关方,为此对高务实有些感谢之意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叫“做人应有的态度”。 定国公徐文璧的回应相比于两位年轻一代的国公爷就显得矜持不少,徐文璧的回复是:“司徒以不世之才而立不世之功,此诚国朝二百年养士之报也。定国公府闻之欢欣,料皇上亦如是。且今播州之变未平而漕军之乱又起,朝廷仰司徒威名震慑宵小之格局仍旧,以司徒智,当无忧也。” 徐文璧这种老臣果然不同于朱应桢和张元功,他这里就只字未提任何利益问题,一开始只是吹嘘高务实的才能和功业,然后顺便夸了一下大明朝的养士制度,然后用“料皇上亦如是”来作为对近期格局不会大变的判断理由。 紧接着,他或是觉得这样说太笼统,又稍微深入解释了一下,大意思是南方还有播州之乱和漕军骚动没有解决,朝廷不可能把高务实这位“天下第一文帅”束之高阁,所以刘秘书长你尽管放心,你们家高司徒的地位是稳稳当当的,啥事都不会有。 徐文璧这番话某种程度上有点耍滑头,因为局势分析什么的刘馨自己难道不会?她联系勋贵又不是问策,无非是问一下他们的态度。或者更直白一点说,就是让他们表态。现在你徐文璧东拉西扯一大堆,但就是不肯表态,你什么意思? 当然,徐文璧也未必有什么别的意思,他作为班首重臣,矜持一点也不能说很过分。况且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隐含的意思其实是“高务实自己就能搞定”,言下之意则可以理解为“还没到需要本国公出面的时候”。 嗯,那也就是说不是我不帮忙,而是你家高司徒现在并不需要我帮忙。这样一看,徐文璧虽然没明确表态,其实倒也默许了自己至少是站在高务实一边的——只是“主观能动性”不如朱应桢和张元功那么高。 刘馨想想倒也并非不能理解,定国公府虽然地位足够,但他家在“开拓业务”方面一直都不如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 如果把海贸同盟看做一个股份公司,高务实无疑是拥有绝对控股权的大股东,而朱应桢和张元功则是二股东和三股东,徐文璧只能捞个老四。既然如此,那就代表他和高务实的利益绑定不如朱应桢和张元功那么牢不可破,不至于搞出一副惟高务实马首是瞻的模样来。 京师方面大体上就是这么个局面,反对高务实的人里头文官居多,而且比实学派更强大,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心学派和旧理学派短暂的联手。而在勋贵方面,总体上仍然是明确支持高务实的力量占据主导地位。 九边各镇的将门绝大多数想必也支持高务实,可惜武将们对朝政的影响力微乎其微,支持不支持倒也无关紧要。 按照刘馨的看法,朝廷中现在“挺高派”和“倒高派”力量应该大致平衡,当下最关键的因素恐怕是皇帝的态度。 皇帝如果觉得高务实现在已经慢慢变成了皇权的威胁,那接下来可能就会给出某些让高务实难受的赏赐了——比如武功封爵;相反如果皇帝认为高务实现在依旧是朝廷和他不可或缺的一名大臣,而且其威望、势力也不足以构成对皇权的威胁,那就应该会选择“挺高派”的意见,继续让高务实升官而不是晋爵。 当然,还有极小的概率是让高务实按照李善长的旧例以文治之功获得封爵。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万恶的笑jj”、“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kaboka”的14张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白天累成狗,晚上实在肝不动了,先上2k,欠的后续再补。 第277章 战后波澜(六)申王之议 文臣、武将、勋贵三方的态度至此都算是比较清晰了。本来司礼监的态度也挺重要,不过司礼监在这件事上看来选择了保持沉默,目前还不清楚是出于何等原因,总之就是没有态度。 在这一点上,即便高陌想方设法联系上了陈矩,陈矩也没有给个明白话——换句话说就是说了一通场面话,没什么实际意义。 高陌对此其实有些不满,但刘馨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表示无妨,然而她也没说明原因,弄得高陌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总觉得心里有些不托底,于是把这些情况一并写在送给高务实的信中。 高务实的回信照例需要两到三天才能送回京师,今天本应该是回信送到的日子,但实际结果却是回信未到而奏疏到了——便是那封请辞蒙元经略的奏疏。 由于高务实不仅是请辞,而且本人居然已经回转关内到了延庆州,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他这次有“挂冠而去”的意味,差别只是他没有“而去”,却是“而回”,主动往京师赶回来。 这无疑是个爆炸性的新闻,以至于得到消息的几大报业都惊呆了,然后默默将之前写好的一些稿件废掉,犹豫着再次动笔应该如何描述。 如今摆在京师各方势力面前的局势都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高务实忽然放弃战争前线的军权回京,这在大明历史上统兵的文帅之中尚属首次,实在是没人能够迅速以往的根据经验做出合理反应。 摆在大家面前的首先有两个大问题:第一是高务实如此弃军权“挂冠”是否有罪;第二是他回京之后大家应该以什么态度面对。 军权不比其他权力,如果前线还在激战而他弃权而走,那可以看做是临阵脱逃,理论上是要受到惩处的,严重的话丢官去职一撸到底也不是不可能。当然,按照高务实部堂之尊的身份,除非前线惨败、损失巨大,否则脑袋还是有保障的。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高务实是在大胜之后回京,察哈尔蒙军宛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向西逃窜。李如松部说是说奉命追击,但其实高务实给他的命令是“逐敌至蒙疆外,无须强攻”,因此李如松两次追上,都只是对察哈尔大部落进行袭扰,一旦察哈尔和外喀尔喀部主力回头摆出死战架势,李如松就后撤待变。 那么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蒙元经略麾下想要出现惨败几乎不可能。除非心学派下令给李如松让他惨败,而李如松也脑子抽风真的拿自家精锐去送人头,否则基本不可能出现。 别说面对这样的命令李如松是否会照办,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心学派根本联系不上李如松——他跑得太远了。 根据目前的情报来看,至少四天前他就已经抵达了亦集乃,也就是甘肃甘州北部约六七百里的地方,在后世大概是内蒙古额济纳旗附近。从此处西去到哈密城也不过一千两百里了,如果说进入东察合台汗国的边境则更短,只有八九百里。总而言之就是跑到了后世内蒙古西部地区。 心学派摆明了是联系不上李如松的,人为制造一场大败已经全无可能,现在只能按照伐元之战取得大胜来算。不过也有人不满意,尤其是一些心学派中的年轻官员就提议,不管高务实此番回京有何用意,给他一顶弃军而走的帽子都很合适。 然而,一贯以倒高著称的王锡爵这次却站了出来,明确反对这个提议。王锡爵心里认为这个做法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极失风度,有一种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不咬人却恶心人的下作,他这种自矜身份之人根本不屑为之。 当然,他心里这样想,却也不好直接说,便借口说高务实有攻灭察哈尔这大功挡着,其他一些小事根本不会被皇上在意,此时以这样的说辞拿出来,除了惹皇上不快之外毫无意义,与其在这种边角料上下功夫,还不如找点真正能威胁高务实的大料。 但高务实能有什么大料呢?以往不是没有试过,如在南疆自成一国这样的试探都有几次了,可皇上根本不以为然,甚至前次还半真半假的放了个风声,拿出了一个“定南都护府”的头衔。 “定南都护府”虽然没有真个建立,但从侧面反应了皇上的心思。皇上没把南疆那些瘴疠之地当回事,就算听说高务实把南疆各国国王当做傀儡也不在意。至于什么蓄养私兵数十万,也不知道皇上是压根不相信这个数据,还是认为那些兵不堪一击,总之从结果来看也都没有引起重视。 心学派在南疆方面本就没有什么靠得住的情报网,以前那些东西多是刘守有当年去查的,刘守有出事之后这些消息都断了来源,现在想整点新鲜活儿也没得整。 于是心学派这边商议来商议去,觉得南疆什么的也不过是边角料,不足以让皇上警惕。要想真正能离间这对君臣发小,还得从大明内部着手。 大明内部,高务实最有机会引起皇上的疑心的点以前不少,后来他主动放弃了对东厂和锦衣卫的直接影响,直接就去掉了其中大半。眼下还有机会让皇上认为是威胁的,恐怕只有两个方面:一是其在边军中的威望和目前正拥有的指挥权,二是他和靖难系勋贵集团的强势同盟。 前者意味着高务实在大明主要军事力量——边军中的影响力,不过要拿这一条说得皇上对高务实心生怀疑却不容易。毕竟大明朝的军事指挥权一直很稳固,高务实只要没有获得授权,没有虎符在手也指挥不动谁。 至于说高务实登高一呼,九边各镇立刻改旗易帜,这种事别说皇帝不会信,就连心学派官员们自己都说不出口。边军要是这样的墙头草,王骥、王越他们当年岂不也有这本事? 此时大明中枢的权威还是毋庸置疑的,大家下意识都认可一点:文臣统兵之权是皇帝授予的,文臣平时也不掌兵,所以这兵权无论多大,只要一道圣旨就能剥夺。 这么说来,边军这张牌看来是不好打了,那就只好从勋贵方面下手。 高务实和勋贵们——尤其是靖难勋贵世家的关系极其密切,这是天下共知的,毕竟偌大的海贸同盟可隐藏不了。 在以往,这种密切也算比较敏感,但由于大明经过两百多年的演化推进,其实已经不太真正被重视了。毕竟,南北二京的勋贵们早就和各路势力都有了交集,官场的也好,民间的也罢,鲜有勋贵们不涉及的。 在官场上,他们和文官集团既有隔阂也有联合,相互之间关系复杂,有不少勋贵喜欢以风雅自居,就多与当时名流交往,基本都被视为美谈而非什么对皇权的威胁——很多文官也以和地位尊崇的勋贵交好而自命不凡,毕竟花花轿子人抬人嘛! 在民间,他们和许多地方豪强、士绅富户结为一体,达成利益联盟。比如扬州盐商的背后基本都站着某位勋贵或者世宦之家,这也算是大家心照不宣之秘。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勋贵们在海贸同盟出现之前早就各自拥有一些白手套了。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是大家都能从中获利,你半年我八斤,分赃比较均衡,那当然不能随便破坏规矩。但现在局面变了,眼看着再让高务实如此发展下去,恐怕要不了几日就是海贸同盟吃肉而其余人顶多能有口汤喝,甚至目光再看长远一点就会发现,搞不好这口汤都会被端走。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时候就讲究不得这许多了,必须把高务实文臣勾结勋贵的狼子野心布告天下,为大明朝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 王锡爵其实也不太认同这种意见,他还是持那个态度:在高务实刚刚立下如此大功之时,而且还主动放弃了掌握在手中的六十万大军,只带着五百人回京的时候强行给他栽赃,实在不像是能有多大作用的样子。 不过现在心学派内部倒高的声音太强了,连王锡爵也不敢连续反对,只好把目光投向申时行,希望申元辅来压一压,不要让一群年轻人瞎搞。 可惜申时行这次却有其他的想法,沉吟片刻之后竟然道:“虽是成败难料,却也不妨一试。” 这下子年轻官员们开心了,老成持重的心学党人则眉头深皱,尤其是王锡爵,半是诧异半是不满地朝申时行望去,他不相信申时行会误会自己方才的示意。 但申时行没有解释,而是继续吩咐大家,让大伙在给高务实下绊子的同时也别忘了之前的计划,因此现在需要分成两派人,一派抨击高务实勾结勋贵,一派捧着高务实让他封爵。 直到其余人等离开申大学士府,王锡爵依旧沉着脸没说话,但也没有起身告辞。 申时行带着三分陪笑之色走到王锡爵身旁坐下,用极其温和地语调劝说道:“元驭兄,你的心思我明白,但眼下时机不妙啊…… 此前我等对付高求真的一应措施都不曾取得多少进展,如今他又立下如此大功,对我心学一脉的威胁无以复加,后起之秀们按捺不住也是情理之中。我等也须给他们一个宣泄的口子,否则高求真还没有动手,咱们内部说不定就要出大事了。 至于这勾结勋贵,本也就是个说有就有、说无就无的罪名,皇上若是担心高求真,那这罪名就是实打实的,若是皇上不担心他,那这罪名他看一眼也就放过了,根本不会上心。 既然如此,让他们上疏骂一骂又有什么大不了?眼下朝廷本就是多事之秋,伐元之事虽然结束,漕军暴动估摸着也没有多少后劲余力,但播州之乱却不是那么容易摆平的。在这般时候,皇上想必不会如何关注这些声音……” 他这么一说王锡爵就明白了,在申时行眼里,这种抨击无非一步闲棋,有用固然是好,无用也不碍事,随他们去就是了。 不过王锡爵还是叹息着摇了摇头,道:“青黄不接啊,这样急功近利成得了什么事?高求真眼下正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须得拿出水滴石穿的韧性来和他过招,等他真正露出大破绽才好一击致命,他们却偏偏要在这些事上费力…… 元辅,高求真这次以退为进,原本就是要试探,既试探皇上的心意,也试探我等的城府。现在让这群小儿辈一搅和,怕是真要被高求真小瞧了去。” “小瞧好啊。”申时行看来却浑不在意,微笑道:“元驭兄,若高求真始终如此谨慎,以他的智慧什么时候才能露出‘大破绽’来?我看悬得很,倒不如就这般将计就计,让他逐渐自负起来,将来才好办呢。” “那也得有‘将来’才行。”王锡爵摇头道:“此子行事往往是环环相扣,一个压不住就是一串压不住,要不了多久,局势说不定还要更糟,届时可怎生是好?” 申时行收敛了一下笑容,沉吟道:“之前咱们寄希望于他此战遭到挫折,于是各项计划便能按部就班的开始执行。然而元驭兄你也看到了,这些才真正是都做了无用功,而且一个压不住就是一串压不住。 眼下我不得不想,既然他自己领兵出征是不大可能会败了,那么我们为何不把目光放得更宽阔一些?他不会输,不代表其他人也不会。如今播州战事也已经交给了实学派,坐镇四川指挥的是宋良佐,统管前线战事的是刘綎,倘若……元驭兄,播州要是再来一场大败,你说对高求真而言算不算也是一大打击?” 王锡爵皱眉道:“若视他为实学党魁,这倒也能算,但能不能算是伤筋动骨却不好说,更遑论致命了。” “你也说要有耐心嘛。”申时行叹了口气:“以往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现在看来……难。既然难,也只好从长远上想法子,一点一点磨掉实学派在皇上心目中能战敢为的印象方是正理。” 王锡爵皱眉道:“那封爵一事怎么说?这件事若是能成,恐怕还就真是一劳永逸呢。” 申时行摇了摇头,答道:“可存此心,莫做此望。如今宫里一点口风都没露,我看此事颇不寻常,恐怕皇上还是想要按照他们少年时的约定,用高求真为辅臣。若是皇上铁了心要这样做,在灭元之功的加持下,咱们谁也无法挽回。” 王锡爵长叹一声,喃喃道:“可是张心斋方去,内阁新近已有调整,若要让高求真入阁,谁当去位?”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浮在空中de鱼”、“单骑照碧心”、“初次登陆”、“uszx”、“apodes”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七)送尔触北宸 内阁这个地方,除非是“不满编”,其他时候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既然坑满,那自然就没法添人。王锡爵现在担忧的就是这件事,而申时行对此的担忧其实比王锡爵更甚。 现在的内阁排位是这样的: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许国、文华殿大学士吴兑、武英殿大学士王家屏、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东阁大学士梁梦龙。 实学派辅臣名义上有三位,但许国和高务实不是一路人,此前好些年都和高务实不对付,因此高务实在内阁能倚仗的辅臣其实就两个。 心学派这边自然是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位,但申时行是首辅,显然有额外的“加成”。而且他们的优势还不止如此,因为从年龄来看他们优势更大:申时行五十八岁,许国六十六岁,吴兑六十六岁,王家屏五十六岁,王锡爵五十九岁,梁梦龙六十六岁。[注:以上皆虚岁。] 换句话说,实学派三阁老整整齐齐全都是六十六岁,离理论上的退休时间只差四年,都属于年纪一大把的老臣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今后四年什么事情都不发生,那么四年后实学派三位阁老都要退位让贤,而正常来说实学派恐怕也很难一下子顶上来三位新辅臣。既然如此,心学派当然可以想办法趁机搞到一个名额,补上自己人来充实内阁中心学派的队伍。 然而高务实此时如果因为功高难赏,皇帝又不肯把他转成武臣勋贵,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他破格入阁。可是高务实要入阁,就一定得有人退位让贤,此时皇帝会让谁退下去?很难讲。 一般而言,内阁大学士这种被视为宰辅的重臣是不可能莫名其妙丢官的,甚至极少有皇帝主动将之罢黜的情况发生。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出了什么事,阁臣引咎辞职,再不然就是病退。 引咎辞职在大明官场上很是常见,甚至有很多时候这个“咎”是否真实存在也没那么重要。就好比高务实登科入仕十二年来,就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引咎请辞了,而其中绝大多数时候并不是他真的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而仅仅只是受人质疑就二话不说上了辞疏。 虽然仅仅只是受人质疑而请辞,但根据大明官场的玩法,皇帝依然可以在这种时候不加挽留、直接接受。亦或者稍微给点面子,先挽留一次,等该辅臣再次请辞便顺势接受——反正请辞一般也不会只有一次,毕竟是装清高嘛,装一次怎么够呢? 比如徐阶当年,就是玩这手玩坏了事,本来他只是做做样子,谁知道在再次请辞之时被隆庆帝“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导致他不得不辞任返乡。 可是问题在于,当前内阁之中谁会在这种时刻跳出来请辞?大家都知道高务实新立大功,这时候请辞纯属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皇帝陛下怕是正愁找不到缺呢。 然而申时行和王锡爵都知道现在有个很大的隐患,那就是李松被罢一事有可能被人拿来做文章。 李松当时封锁边境虽然打着“发现察哈尔细作”的由头,但这条说辞本就没什么说服力。再加上即便真有此事,他封锁边境断了几十万大军的粮饷,那也是毫无疑问的重大“失机”。 正因如此,高务实的处置虽然有点削文官集团的面子,可考虑到高务实本人也是文官,所以事情到后来在内阁争议一番之后也只能认定高务实处置得宜,并无僭越。但如此则有另一个危机出现了:李松下这道命令的背后是否还站着其他人?是否有一只黑手控制着李松的行事? 有这样的怀疑本来就不奇怪,李松好歹也是在辽东干了二十年的老资格边臣,大军在塞外却封闭边关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他用脚指头都应该想象得出来,并且也深知这等罪名不是他顶得住的。他知道后果还敢去做,难道不是有某些位高权重之人在背后暗示撺掇? 当然有了,这件事就是在心学派高层内部商议之后,由申时行拍板的嘛! 所以此事经不得查,一查就可能露馅。比如李松那边是否保留了申时行写给他的信函?如果有,找到这封信,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甚至都不必查,只要有人质疑并上疏,那么按例,被质疑的对象就得上疏请辞并闭门在家了。如此一来,事情就回到了之前所说的——如果皇帝批准了呢? 王锡爵想到此处,忽然明白申时行刚才为何说高务实入阁这件事“若是皇上铁了心要这样做,在灭元之功的加持下,咱们谁也无法挽回。” 可不是无可挽回么?现在的情况就是实学派只要揪着李松这件事不放,申时行就得上疏请辞,甚或连他王锡爵也得照办,然后一切的最终决定权就到了皇上手里。 从申时行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打算退一步海阔天空了,这或许不能说是姑息高务实,只能说是形势所迫,必须要先自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王锡爵冥思苦想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了,长叹一声道:“委实难办啊……看来真的只能寄希望于播州那边了。” 申时行往日的宰相气度现在也弱了不少,苦着脸道:“播州杨应龙虽占地利,但天时人和皆不如刘綎,我看他想要取胜也是难上加难。不过好在咱们也不是非得要他最终能赢,而是只要打出一场大胜即可。” 其实他和王锡爵都不太懂军事,但在战略层面大致分析一下还是能做到的。此时王锡爵便接口道:“杨应龙此前两次大胜,其实已经给实学派在西南的势力以不小的打击,若不是彼时高求真正在塞北作战,皇上不好不给他几分面子,说不定四川早已易帅。” 王锡爵说的“易帅”不是指换掉刘綎,而是说宋良佐,刘綎这样的武将一般不会被轻易换掉,毕竟换了他用谁打仗呢?这也是很多武将就算吃了败仗也能“策励供职”、“戴罪立功”的主要原因。更何况,之前吃败仗的还不是刘綎。 申时行则道:“四川不易帅也好,真要是易了帅,咱们反倒失去了抓手,变得更不好办了。”顿了一顿,又有些忧心忡忡,问道:“刘綎这厮少年时便成名于川贵(平蛮),元驭兄,你说杨应龙单靠地利到底能撑多久,有没有机会取得一些胜利?” 王锡爵当然理解申时行的担忧,刘綎不止是成名于川贵,而且还打了滇缅之战,可见其对在南方山林之中作战得心应手,杨应龙最大的倚仗在他面前恐怕并不十分有用。可万一杨应龙不仅无法取得什么胜利,反而被刘綎三下五除二收拾下来,那对心学派而言可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可是如今看申时行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希望他想个办法帮杨应龙一把,不说保其必胜吧,至少也是确保杨应龙在某次比较重要的会战中获胜,这就让王锡爵感到棘手了。 王锡爵眉头挂着川字,缓缓道:“元辅,且不说咱们在播州或其附近无甚抓手,即便是有,恐怕也不便乱用,否则要是再弄出一场李松案,我二人如何收场?” 申时行忧虑道:“那我等便一直坐视不理,将生死成败全交给老天爷么?元驭兄,咱们算个时间账:高求真得胜归来,主动弃权只带五百人回京,这副姿态之下皇上的赏赐必不可能久悬,因此他入阁这件事只会从速,不会延缓。 宋良佐、刘綎那边因为前两次失败都是因为过于冒进,这一次明显是四面张网但却只有一路主攻,故其进军不会太快,就算一切顺利,其获胜时间也一定是在高求真入阁之后。 那么显而易见,这件事就变成了高求真一入阁,刘綎便随即奉上剿灭杨应龙这样一件大礼。宋良佐、刘綎都是高求真推荐的人,这举荐之功皇上即便不另行封赏,但这场胜利也足以大大提高高求真在阁的威望,今后无人可以撼动。元驭兄,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我自然不希望看到,可是正如元辅方才所言,高求真入阁之势至此已经无人可以阻挡,西南前线刘綎是胜是负也同样不是我等能够干预了。”王锡爵叹息道:“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在战争之事上朝廷只能寄希望于高求真一系人,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核心。” 这话说得让申时行也不由感到后悔,有些懊丧地道:“看来咱们此前错得厉害啊,总觉得实学派掌握兵部是一件得不偿失之事,因为只要有一次战败就会严重打击高求真的威望和势力,谁知道……” 这话倒是很实诚,申时行他们之前安于和实学派的“分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都觉得实学派在六部的三大基本盘只有吏部是稳赚不赔,而户部麻烦事多,容易搞出乱子;兵部危险活多,更容易酿成大祸。 这户部、兵部权力虽然不小,但都属于一不小心就会整出大麻烦的衙门,属于出成绩不易,捅娄子常见的烂盘,哪像他们控制的礼部、工部这样稳妥?礼部照常举行科举便是大功一件,工部修个陵也好、翻新三大殿也罢,随随便便都是功劳,而且还有足够的油水可捞。 可是谁知道高务实做了户部尚书之后大收财权,现在礼部办科举的经费也要有户部的审批了,工部干工程更有户部派员全程核算计价,收入可谓锐减。 而与此同时,原先还想等着看户部为了伐元而捉襟见肘、四处补窟窿的狼狈模样,结果高务实愣是以新设的两署十一司大大提高了户部收入,还对以往一些容易上下其手的地方严加管制,可谓既开源又节流,硬是只花了两年就能支撑一场六十万大军的全面北伐,这找谁说理去? 兵部方面更是让人无语问苍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大明各军忽然都变得忠君爱国起来,这些年除了这次在播州方面吃了点亏,其他居然都无一例外地大获全胜,简直见了鬼。而播州这两场小败虽然震惊朝廷,但偏巧都发生在高务实出塞之后,怎么也赖不到他头上去。 如此一来二去,户部、兵部这两个出成绩不容易,出乱子最常见的部,到了高务实实际掌握之后居然屡立大功,生生让全天下都觉得出事不可怕,只要有高日新在就一定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皇上能怎么想、怎么做?当然是继续倚重他啊。 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高务实本人解决问题的能力着实太强,什么麻烦到了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所以从这个角度一回顾就会发现,以往的斗争思路从根本上就错了,指望高务实犯错还不如从一开始就限制高务实获得解决问题的机会! 可惜啊,这领悟实在来得太迟了些,如今再想限制他却着实太难太难。 不过既然申时行开始从这个角度反思,便也算是打开了另一扇门。他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元驭兄,你说如果高求真入阁,皇上会让他负责哪一部?” 王锡爵何等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知道申时行在打什么主意,但他却摇头道:“我想应该还是户部,不过那又如何呢?高求真即便名义上只是负责户部,可他对吏部、兵部的影响力难道就会自行削弱不成?” 申时行果然语塞,然后有些泄气地道:“难道他现在已经是飞龙在天之势,根本无人可挡了?” 他这话说得丧气,但却意外提醒了王锡爵。王锡爵脑子里猛然灵光一闪,眼前一亮道:“元辅此言大善!” 申时行莫名其妙:“这哪是大善,这是大凶啊!” “不然!”王锡爵忽然兴奋起来,道:“元辅,飞龙在天之后,可就是亢龙有悔了。” “呃,啊,你是说……”申时行也一下子明悟起来,同样眼前一亮,目光炯炯地道:“元驭兄的意思是,咱们不仅不阻止他,反而应该适时改变对抗策略,干脆借此机会将他送得更高,最好是‘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王锡爵哈哈笑道:“不错,既然我等已经限制不了他,那就让他再高一些,直到触及九天之上、北宸中天。” 北宸,天帝之居所,帝王之代指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万恶的笑jj”、“胖带纸”、“风生水起1976”、“llhz”、“曹面子”、“天堂huwz”、“阿勒泰的老西”、“新泉人”、“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又码到一半睡着了,冻醒来继续。这章是29号的,今天的还是晚上照旧。 第277章 战后波澜(八)御前会议 随着各方势力都对高务实凯旋归来之事有了研判,京师此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局面立刻得到改善,尤其是这一日上午皇帝召集内阁诸辅臣在文华殿陛见之后,可谓是拨云见日,晴空如洗。 这天一大早,司礼监便派人通知了阁老们去文华殿召开御前会议。巳时一刻,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许国、文华殿大学士吴兑、武英殿大学士王家屏、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东阁大学士梁梦龙一齐来到文华殿陛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宣召阁臣觐见。 前不久刚刚喜得千金的朱翊钧的气色极好,甚至提前抵达了殿中,见众阁老进来,他满脸笑容地道:“众先生不必多礼了,各请就坐吧。” 众阁老都是人精,一看皇帝这气色、这神态、这语气,就知道皇后娘娘这次为他诞下公主一事极令其开心,连带着今天虽然是要议论大事,却也笑意盈盈。 皇后娘娘此前已有多年不孕,外界一直怀疑是她初产时伤了元气,今后恐难再孕了,因此还闹出了争国本事件。当时皇帝不答应的理由就是皇后还年轻,今后还有诞下嫡子的机会,若是先封了太子,万一嫡子出生可就太棘手了。 显然当时朝廷上下的主流观点都不同意这个说辞,只有高务实一系坚定地站在皇帝这一边,认死了就得等皇后娘娘的嫡子。后来通过各种手段,勉勉强强才把争国本之事给暂时压了下去,但大伙儿都知道,只要皇后娘娘的嫡子一日不曾出生,这事就根本没完。 然而,这一次皇后诞下公主,却让整个事件发生了重大转折。公主固然不是皇子,在大明朝的实际地位也完全看皇帝对其的态度,但皇后娘娘再次生产才是这件事的关键,这意味着“皇后或难再孕”这个原先大多数朝臣们默认的“事实”已经被推翻。 既然能生下公主,将来生下皇子又有什么奇怪呢?因为这件事,原先参与了王锡爵那次争国本事件的不少人都有些后悔。 虽说太祖皇帝规矩严,大明朝的后宫基本没有任何政治影响力,但若是将来皇后诞下太子,太子又长大了、登基了,想起殿中某人当年差点害自己尚未出生就丢了太子身份,那该是何等心情? 当然,眼下文华殿中的诸位阁老基本上还是不担心这一点的,毕竟他们的年纪都放在这儿,以今上如今精神奕奕的模样来看,估摸着他们也熬不到那一天——想必数十年后的新君即便真是皇后娘娘那至今未出生的嫡子,应该也不至于记恨那么深,拿他们的子孙开刀吧? 不管怎么说,反正现在皇帝很开心是肯定的,只是阁老们不会真的“免礼”,依然躬身为礼参见了陛下,谢恩之后这才分别就坐。 今日文华召对是皇帝主动要求的,因此朱翊钧也得主动开口,而且非常直接:“昨日大司徒的疏文抵京,诸位先生想必都看过了,朕就不多赘述,只是想问问先生们,朝廷应该如何回答?” 这件事还要插叙一句,昨日高务实的辞疏送到内阁之后,内阁没有形成统一意见,所以也没有贴上票拟,而是以“此事该当圣心独裁”为由,将其直接送去司礼监了。皇帝现在这一问有点旧事重提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你们昨天的态度朕不满意,必须给个明话来。 不过,此时已经不是昨日,申时行和王锡爵已经拟定了新的计划,不再打算跟高务实死磕,而是换一种思路,彻底执行捧杀。 申时行是首辅,此时本就该由他最先发言,他也不扭捏,当下便起身微微一躬,道:“陛下,微臣昨日原是反对大司徒请辞蒙元经略的,因为当时臣认为伐元一事虽经两场大捷,图们、阿巴岱赛音二酋西逃,但毕竟尚未结束,大司徒作为经臣怎能过早卸任?” 他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引得朱翊钧反问:“哦?听申先生的意思,您今日却有新的看法了?” 这句话看似问得随意,但若是仔细咂摸,却仿佛有点嘲讽之意。只是朱翊钧早已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皇帝”了,他此刻脸上确实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其他意思来。 皇帝经验丰富,申时行那就更不待言,完全是唾面自干的顶尖水准,别说皇帝这话只是隐约有点嘲讽的意思,恐怕就是真个嘲讽了,申元辅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完全一副“微臣耳背”的态度。 “是。”申时行果然一脸正色,严肃地道:“臣拙于军务,昨夜回府之后仔细研究才发现,此时大司徒已然妥善安排好了整个战事,他个人何时回京都不影响胜利的结果。 微臣料想,大司徒应该是担心其离户部日久,恐有不少事务积压,这才不肯耽误一日也要早日回京,故臣现在也同意大司徒请辞蒙元经略。” 申时行这一番态度大转弯,不仅让皇帝大为意外,其余诸位阁老也都错愕不已——当然,除了王锡爵。 吴兑有些纳闷地道:“元辅,你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诶,环洲公,时行方才不是说了么,昨日那是一时未曾想清楚。”申时行转过身,笑吟吟地对吴兑道:“幸而为时不晚,您说是吗?” 吴兑被他这副态度弄得没脾气,心里虽然怀疑,但也只能点头道:“元辅言重了。” 申时行见逼得吴兑闭嘴,又环顾众阁老,问道:“还有哪位阁僚持异议吗?” 众人下意识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笑眯眯的圆脸无比和善,都知道此时持异议纯属没事找抽,自然都肃然沉默。 朱翊钧果然很是满意,尤其是对忽然改弦易辙的申时行申元辅,那更是满意之至,连连冲他点头,然后道:“好,好,好,内阁既然都认为务实此来为凯旋,那如此大功总该有个凯旋式才对……申先生,内阁对此是不是也该安排一下?” 申时行反应很快,立刻回答道:“既是凯旋,按理说的确可以郊迎……”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显然在等什么。 朱翊钧明白他的意思,笑着道:“朕自然是要亲自去的。” 这个态度申时行并不意外,坦然道:“那就只有另一个问题了:寻常凯旋都是大军得胜归来,气势恢宏,震慑四方。但如今,高司徒却只带了自家五百家丁回京,这点人马可不好办郊迎呀。” 朱翊钧怔了一怔,心说:倒是忘了这茬,可务实只带家丁回京是有用意的啊,这事却不好办了。 高务实自请辞去蒙元经略而只带五百家丁回京,外界都以为他是故意尽早放弃军权,以证明自己别无二心,是为了像皇上表明态度。 其实不然。高务实判断,朱翊钧并不会因为他正掌握着六十万大军就怀疑他什么,这和朱翊钧历来的思维完全不符。这位万历天子的特点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既然之前敢把六十万大军交给自己,就表示他没有这方面的担心。 本来嘛,大明朝的文官纵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的确没有哪个文官玩造反,皇帝也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一点。为什么?因为制度。 从太祖定下的制度而言,文官本身根本就没有领兵的权力,即便于谦之后兵部实权大大增强,然后逐渐使得文官凌驾于武将之上,并一步步开始获得军权,但有一点必须明确:有明一朝的文官掌兵,至始至终都属于“临时举措”,其合法性严重依赖于皇帝的圣旨。 基本上可以这样理解:大明朝的武将们从制度上而言一直是直属于五军都督府的,而五军都督府理论上只对皇帝负责,故皇帝本人才是大明朝的最高军事统帅。 然而土木之变后,大明朝廷对于皇帝御驾亲征这种行为小心到了极点,刨除完全不管身后名的正德帝,其余皇帝都无法真正直接统辖全国武将,而勋贵们又早已不能打,这就只好让文官们代表皇帝去统管较大范围内的战事。 不止是经略,即便是总督,本质上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得以设置。故高务实这个蒙元经略的权力虽然巨大,统辖的兵力恐怕占了全大明一半以上、九边的三分之二,但只要皇帝一道圣旨下去,这兵权说收也就收了。除非……前线所有将领都跟着高务实造反。 朱翊钧早已通过种种迹象认定高务实并没有造反的意思,也不认为前线将领都疯了——这群人的家眷子女全在关内,甚至大部分就在京师,他们造反图什么啊?东厂和锦衣卫虽然不如开国早期,但也不至于如此大规模的阴谋都发现不了一点蛛丝马迹。 其实高务实这样做的目的不是给皇帝看的,他是给朝臣们看的。更确切的说是为了堵住某些人的臭嘴。 朱翊钧正是因为看懂了高务实的意思,所以申时行这样一说,他才会觉得为难。不过他想了一想,觉得事情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想,只是这办法最好不是自己说出来。 “嗯……申先生言之有理。”朱翊钧点了点头,皱眉环顾众阁臣一眼,问道:“列位先生可有良策教朕?” 吴兑和梁梦龙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先观望一下。他们两人都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对,尤其是申时行的表现与昨日在内阁时完全南辕北辙,这其中不能排除他和王锡爵又有了什么新的谋划,因此暂时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且看对方如何出招再说。 然而申时行和王锡爵还没“出招”,王家屏忽然开腔道:“此事易耳。” 他忽然跳出来,虽然让朱翊钧有些意外,但还是客客气气道:“请教王先生高见。” 王家屏是隆庆二年的二甲第二名进士出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参与修国史。朱翊钧登基后,王家屏又晋升为修撰,充日讲官,负责给朱翊钧讲论经文和治道,因此朱翊钧称呼他一句“先生”是完全合理的,他要说话朱翊钧也不能不客气请教。 王家屏是个正经的旧理学中立派,他本质上丝毫不想参与实学与心学之间的党争,因此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比较就事论事。当然,由于高务实本身就是个实干派,王家屏平日里站在高务实一边的时候相对要多一点,这也是事实。 所以王家屏要说话,吴兑和梁梦龙是很淡定的,基本不担心他摆明车马唱反调。一旁的许国看起来精神不佳,垂着眼皮甚至有点半梦半醒的模样。但奇怪的是,申时行和王锡爵居然也挺淡然,神色中看不出任何忧色。 不过这些细节王家屏一点都没在意,而是自顾自地对朱翊钧拱了拱手,道:“皇上,高司徒出征之时是带着禁卫军出发的,恰好在此次伐元之战中禁卫军也立了大功,微臣以为当命司徒先不急回京,且好好调配关外兵力布防,将禁卫军早些解放出来,随他一同回京受赏才是。” 朱翊钧沉吟道:“王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只是此战之后的关外究竟如何处分,朝廷还没拿出具体意见。朕料务实之所以不曾明确安排,也正是担心他的处置与朝廷最终定论有异,故而只能暂缓。 甚至,他急于回京,说不定也是希望直接参与到此事的讨论之中——毕竟他思虑蒙元之地已经二十余年之久了,总会有些见解。” 王家屏回答道:“那也不着急,大司徒已经到了延庆州,从他疏中所言来看,他至少不会连夜回京。这样的话,只要朝廷尽快商议出结果,将之示于大司徒,那也是来得及的。而大司徒若是有些不同看法,因延庆州所距有限,也能快速与朝廷交涉,所费时日当不甚久。”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这样一来现在要讨论的事情重点就变了,从如何面对高务实弃权回京,转成了关外之地如何处理。 ---------- 感谢书友“初次登陆”、“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初次登陆”、“曹面子”、“万恶的笑jj”、“黑衣不使用剑”、“迪迪卡卡俱乐部”、“书友20190724085311580”、“铁血大军”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九)大宁都司? 朱翊钧下意识往御座靠背上靠了一靠,换了个稍微轻松些的姿势,沉吟道:“王先生所言倒也不差……既然如此,就劳诸位先生议一议,将来这万里北疆应当如何处置吧。” 既然是一个新话题抛出来,第一个回答的人自然还得是申时行这位首辅。申时行虽然是元辅,但在内阁之中算是非常年轻的,反应也够快,立刻便道:“既然要议论关外之地的处置,臣有一言须得问在前头。” 朱翊钧颔首道:“申先生请讲。” 申时行道:“自俺答封贡至今,已二十有一年矣。如今蒙元左右两翼,察哈尔、土默特、鄂尔多斯、内喀尔喀、外喀尔喀、嫩科尔沁等诸部,均已被我或消灭、或降服、或远遁,蒙元旧地除瓦剌外尽归我手。 既如此,土默特与鄂尔多斯二部是否仍要维持当前封贡局面?啊,臣的意思是,是否干脆让他们内附,来个天下一统?”[注:内喀尔喀部就是之前辽南之战中被灭的炒花那一系的统称,炒花部在当时是内喀尔喀部最为强势的一系。] “天下一统”对朱翊钧其实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只是他现在却答应不得,因为伐元之战爆发前高务实就和他有过商议。对于战后的局势,其实高务实是有几项原则性建议的,而这其中并不包括过早的“天下一统”。 高务实当时给出的理由是,新获得草原领地需要一段时间消化吸收,并以此继续强化大明朝的骑兵力量。至于什么时候可以推行“天下一统”,高务实也出个一个相对比较具体的说法,那就是“当我汉骑之盛足以力压土默特、鄂尔多斯联军之时。” 当时朱翊钧对这个说法还有些不理解,认为即便大明的骑兵还做不到那样,但大明强大的步兵方阵完全可以击败右翼蒙古两部联军,为何非要骑兵“足以力压”他们? 高务实的解释是:力压不是为了战争,而正是为了避免战争。 按照他的观点,现在大明对土默特、鄂尔多斯的经济控制已然足够,但军事上的优势只能说具备了一半。整体上的军事实力当然早已完成超越,但只有在其最擅长的领域也对其保持碾压之势,右翼二部才会彻底放弃武力对抗这个选项,乖乖按照大明的要求内附。 既然要依靠左翼蒙古旧地发展骑兵,那显然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的时机尚不成熟。 朱翊钧稍加思索,便将高务实之前的说法当做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然后强调道:“既然二十年都已经等了,朕也不怕再多等两年。诸位先生,水到渠成的天下一统总好过留下隐患、危机四伏。” 皇帝这番话说出来,还真让内阁诸位阁老都有些刮目相看,这位不到而立之年的皇帝陛下,在刚刚获得覆灭残元这一丰功伟绩之时,对天下大势竟还有如此清醒的认识,着实令人惊叹钦服。 申时行立刻跪下,叩首道:“吾皇圣明!”他这一跪,其他人自然不好安坐不动,也都起身下跪,叩首道:“吾皇圣明!” 说实话,因为大明朝的规矩和习惯之故,朱翊钧原本能享受到“先生们”叩首的机会就不太多,而如此积极主动地跪地叩拜更是少之又少,因此一瞬间自尊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可惜众阁老万料不到的是,朱翊钧把这一“功”又在心里记给了高务实,暗道:父皇当年说得对,务实果然是天赐于我的股肱之臣,这些年他为我立了多少功劳!再说,当年他入仕不久便被贬官发配广西瘴疠之地,说起来也是为我,才受了母后发怒的无妄之灾。如今既然有灭元大功打底,凭什么不能破格封赏? 哼,入阁?区区入阁算得甚事,父皇当年早就知道他会入阁的……但即便是父皇,想必也料不到他会为我收复安南、击破缅甸、覆灭蒙元吧? “诸位先生请起、请坐。”朱翊钧心里虽然思绪翻涌,但面上却只是挂着温和的笑容,等阁老们都起身再次就坐,这才接着道:“既然先生们都不反对,那么土默特、鄂尔多斯二部保持现状这一点就算是定下来了。然后呢?诸位先生请各抒己见。” 申时行道:“接下来的要点其实说穿了就一件事:察哈尔与外喀尔喀部旧地如何处分。这其中又分作两部分,一是我大明要其中哪些、又或者到底要还是不要;二是哪些地应该赏给从征的各部。” 朱翊钧心中一动,忽然看了吴兑和梁梦龙一眼,微笑道:“二位爱卿一位主管户部,一位主管兵部。这户部掌钱粮户籍,兵部掌武备驻军,与此事最相关联,朕想先听听二位爱卿的意思。” 吴兑看了梁梦龙一眼,道:“北疆不比别处,还是当以军务优先,鸣泉兄先请吧。” 既然是自己人,梁梦龙就随口谦逊了一句,也不多客套,朝朱翊钧道:“以臣愚见,恢复大宁都司实属当务之急。” 朱翊钧轻轻颔首,梁梦龙这话在理,而且与高务实战前的分析结论一致,大宁都司的重要性是毫无疑问的。 这事说起来当真是令人叹息。大明建国之初,在北方为了打击和消灭元朝的残余势力,明军不止一次发动进攻,如永乐十二年成祖亲自率步骑五十万击瓦剌马哈木,追至土剌河(今蒙古国土拉河);永乐二十二年成祖又亲征,至和林(今蒙古国哈尔和林)东北的达兰纳穆尔河而还。 然而由于明军长途进军,离后方很远,对手又是游牧民族,流动性很大,所以既难以久驻,也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虽然大明无法占领每次军事行动到达的地方,但因实力强大,洪武时的北界还是推进了很多,先后设置了大宁卫(驻今内蒙古宁城县西)、开平卫(驻今内蒙古正蓝旗东闪电河北岸)、东胜卫(驻今内蒙古托克托县)和兴和所(驻今河北张北县)等军事驻屯机构。 洪武二十年设大宁都司,次年改称北平行都司,治所在大宁卫,辖境北至今西辽河、西拉木伦河、内蒙古克什克腾旗、查干诺尔一线。其西的明朝北界则在阴山山脉和贺兰山一线。 在西拉木伦河以北是兀良哈部族,明朝在那里设了三个羁縻卫,称为兀良哈三卫。 建文元年,燕王朱棣举兵推翻建文帝夺取皇位时,曾联络兀良哈三卫支援,到朱棣登位后,就将北平行都司改名大宁都司,移治保定府(今河北保定市),原来的辖地都作为报酬让给了兀良哈。 东胜左右卫也分别迁到了今河北的卢龙和遵化。这样一来,开平卫和兴和所成了孤悬的据点。永乐二十年,兴和所被蒙古阿鲁台袭陷,迁治宣府。宣德五年,开平卫也移治独石堡(今河北赤城县北独石口)。 至此,在今北京、河北、山西境内的明朝北界已经退到了以后的长城一线。 另一侧,河套地区本来是明朝的辖地,但在东胜卫后撤后失去了支援,而蒙古却不断入侵,到天顺后就完全成了蒙古的势力范围。 嘉靖时曾一度准备收复河套,但没有成功。所以在今陕西、宁夏和甘肃境内的明朝疆域也是以长城一线为北界了。 当然,以长城为界倒也并不是绝对的,与辽东边墙一样,山海关以西的长城(明代也称为边墙)也不一定完全按照当时的疆域范围建筑。而且由于鞑靼、瓦剌以游牧为主,实力也有盛有衰,有时逼近长城,有时又退却很远,所以明朝的实际控制区常常越出长城,在长城以北还存在一些双方势力交错或者都不加控制的地区。 如果继续往西北方向看,洪武初年时,大明曾取得了元朝在西北的全部疆域,即亦集乃路(治所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南)、沙州路(治所在今甘肃敦煌市)、肃州路(治所在今甘肃酒泉市)和甘州路(治所在今甘肃张掖市),占有今甘肃和内蒙古的西部。但没过多久就放弃了西部,撤到了嘉峪关。 当时在关外还设有七个羁縻卫所,自成化以后,其西的土鲁番势力日益强大,吞并了这些羁縻卫所,大明朝的疆域就限于嘉峪关以东长城以内了。 如果要和唐朝相比的话,大明在西南的经营要比唐朝给力,但在北方以及西北则明显不如,东北也就是辽东方面,大明勉强算是稍胜一筹。不过虽然东北、西南占优,但由于中国自古危险多出在北方,所以明朝的边疆军事压力整体上而言是大于唐朝的。 而导致这个原因出现的很大一个原因,在高务实看来就是朱棣内迁北方卫所而造成,这其中又以内迁大宁都司为最甚。 明之大宁者,汉之右北平,辽之中京也,地位何其重要? 掌握在汉人手里,就如同此次高务实伐元一般,西、北、东三路,想出哪路出哪路,可谓扼住了北疆的枢纽。尤其对于北疆偏东部分,那更是居高临下一般的俯视,足以震慑数千里之疆域。 然而大宁一旦掌握在游牧民族手里,那就是南犯汉地之前哨。历史上俺答封贡之后,察哈尔部与内喀尔喀部南犯劫掠,很多时候都走大宁便可见一斑(另一部分是去辽东)。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大宁一直掌握在大明手中,察哈尔东迁这件事没准根本不会发生。那样的话,搞不好俺答早年就要和察哈尔部先来斗个你死我活,大明说不定就直接坐收渔利了。 可是大宁都司内迁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朱棣不得不为之。当时镇守大宁的是宁王朱权,这位爷政治头脑只能说一般,但因为掌握大宁都司,手底下有兀良哈三卫精锐骑兵,军事力量相当了得。后来由于朱棣的一番军事加政治的操弄,兀良哈三卫被出借给了朱棣,在靖难之役中立下大功。 战后封赏,朱棣担心他在南京称帝之后宁王尾大不掉,甚至没准能复制他的夺国之路,自然不敢将朱权留在大宁,于是宁王内迁江西,被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兀良哈三卫于是就捡了大便宜,翻身农奴把歌唱,直接获得了大宁及周边地区作为牧场。 由于大宁被赏给了兀良哈三卫,北疆其余卫所便失去了核心支撑,于是一个个都开始撑不住,只好逐批逐个的纷纷内迁,终于就搞成了上头所说的那副德行。 漠南之战后高务实收复了大宁,并且坚持要在大宁驻军。一开始这个计划由于图们出兵打击明军补给,搞得差点夭折。 后来高务实靠着自己的面子,从土默特借到脱脱恰台吉所部东出,驻牧于大宁与明军边墙之间,这才算是阻断了图们伸出的黑手。然后大明朝廷持续输血、大力建设,这才重新筑成了新的大宁城,再次将手稳稳地伸到长城以北。 然而即便如此,光一个大宁城是不够的,只有拿下整个察哈尔,明军才能将这一大片草场当做自家牧场来培养战马、增强骑兵。否则光有一个大宁城,出城畜牧都要时刻担心图们杀来,那还培养个球? 梁梦龙现在的观点显然就是说应该重新设置大宁都司,并且重新控制整个东蒙古草原——大致上就是察哈尔旧地,或者可能还更大一点,相当于后世的内蒙古东部。 既然他的观点和高务实战前的分析基本一致,朱翊钧当下就想表示同意,谁知道一直没说话许国忽然插嘴道:“道理是不错的,但如果把察哈尔旧地复为大宁都司所辖,科尔沁那边却要以何为赏?说起来,他们此次正是没功劳也有苦劳,其部出兵多少来着……有一两万吧?” 朱翊钧见状便没说话,只朝梁梦龙望去。梁梦龙似乎对此也有准备,说道:“倒也好办,许他们一个征讨阿鲁科尔沁的名头即可。”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90223180428135”、“cosifantutte”、“o尚书令”、“初次登陆”、“myzen0915”、“llhz”、“雪碧无量”、“曹面子”、“书友141216122515977”、“edwardliujun”、“单骑照碧心”、“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看到这么多月票,我还以为是月底了,结果一看……月初。真是错亿。 第277章 战后波澜(十)战后规划 “科尔沁”这个部落名在蒙语中的原意是“带弓箭的近卫军”。而“阿鲁”意为“北”或者“北方”,此因该部曾驻牧杭爱山之北,故名。 如果从地理角度而言,梁梦龙此时所说的“阿鲁科尔沁”在春秋战国、秦汉时代,先后属东胡、匈奴、乌桓、鲜卑地。隋唐时期为契丹游牧地。辽代为上京道乌州。辽代归属为上京临潢府。金代为泰州属北京路。元代为辽王耶律留哥的封地。 时间到了明代,此地初为潢水兀良哈地泰宁卫领辖,嘉靖二十五年(1546),游牧于额尔古纳河、海哈尔河呼伦贝尔湖一带的阿鲁科尔沁部昆都伦岱青、元太祖成吉思汗之弟哈布图哈萨尔第十五世孙率部迁居,始名阿鲁科尔沁,意即为“北方弓箭手”。 那这个“阿鲁科尔沁”与已经投靠大明的“嫩科尔沁”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关系就是“系出同源”:两部原先就是一部,祖上来历都是从这位哈布图哈萨尔开始算的。 16世纪后(即1501年后),科尔沁一部南迁游牧在嫩江流域,称“嫩科尔沁部”,而留居在原地的科尔沁则称为“阿鲁科尔沁部”,所以阿鲁科尔沁其实就是当时留牧于呼伦贝尔及后世黑龙江北部等地区的科尔沁部统称。 换言之,从某个程度上而言,“嫩科尔沁部”可以看做分部,而“阿鲁科尔沁部”实际上才是科尔沁部的主部。 但这只是从源流的角度而言,事实上两家的发展已经有了高下之分,两个部落也早已各过各的,连这种名义上的“主从关系”也早已岌岌可危。 本来,这南北两家“科尔沁”一开始都是臣服于察哈尔部的,也就是臣服于名义上的蒙古大汗或者说北元朝廷。 然而,地理有时候能决定命运。嫩科尔沁部由于更靠近大明,早些年他们趁着大明军事力量退化,追随察哈尔、伙同内喀尔喀等部,不时寇边大明,虽然没发什么大财,但多少也能抢口汤喝。 别看只是口汤,大明这里的一口汤足以让嫩科尔沁部实力快速反超阿鲁科尔沁。到了后来,嫩科尔沁部便开始对臣服于察哈尔逐渐不满,终于在不久前因为高务实的策划和干预而彻底归顺了大明。 与此同时,阿鲁科尔沁部却因为实力有限,且抱不上大明的粗腿,始终只能雌伏于图们汗麾下。然而阿鲁科尔沁毕竟和嫩科尔沁部同源,图们也不敢放心使用他们,因此该部在图们麾下也是个边缘人,没什么存在感。 阿鲁科尔沁部一共不到万户,大概三万民众,战时可用之兵撑死也就六七千,肯定不到八千。但他们占据的草场却很不错——呼伦贝尔大家都很熟悉,就不介绍了。 既然草场很好,为啥人口这么少?当然是因为冷啊!呼伦贝尔大草原可是在黑龙江北部附近,你还指望他们那儿和江南地区一样养人吗? 生产力低下的阿鲁科尔沁人虽然畜牧能力不差,但人口实在涨不动,很多时候就成了察哈尔部的战马供应商——可惜图们汗白嫖战马不给钱,活脱脱把他们当韭菜,割了一轮又一轮。 在这种情况下,阿鲁科尔沁部对察哈尔部的向心力自然也就强不了。于是,在这次察哈尔避战西迁的超大型迁徙计划中,阿鲁科尔沁部就被图们汗放弃了,没带他们一起走。 不过阿鲁科尔沁部本身对此也不甚在意,他们认为图们走了更好,因为这样相当于少了头顶上的剥削者,反而更加自由了。 唯一的危险出现在李如松部奔袭捕鱼儿海设伏的那段时间。阿鲁科尔沁部当时本以为自己是个三不管,陡然发现李如松部数万精锐朝他们领地杀来的时候,那可当真是吓得屁滚尿流,二话不说就往东开溜了。 一边开溜,阿鲁科尔沁部还一边做好了计划:万一要是被李如松追上,那就二话不说直接投降,并且表示愿意“举族内迁”。 这个计划的聪明之处在于,根据大明的惯例,一旦游牧部落请求“举族内迁”,那就不是李如松能决断的事,他必须上报朝廷——呃,有经略的时候还得先上报经略。总之,不是他李如松自己能“便宜处置”的了,这样阿鲁科尔沁人至少可以先保住命。 不过他们没等到这一天,李如松到了捕鱼儿海就停了下来,安安心心在那儿设伏,后来又莫名其妙地飞快走了,留下原地松了口气的阿鲁科尔沁人念叨着上师保佑,然后小心翼翼返回故里。 他们肯定没想到,大明虽然看似没搭理他,但大明朝廷内部依然有人记得他们——梁梦龙这个计划就直接把他们当做奖品送给了嫩科尔沁部,根本没问他们乐意不乐意。 在梁梦龙看来,大宁及周边原属于察哈尔的大片土地是大明需要直辖的核心地区。这是高务实很早之前就和他商议过的,是大明骑兵实力增强的关键一环,断然不会容忍外人染指,即便是投靠了大明的嫩科尔沁部也不行。 兀良哈三卫不也很早就投了大明吗,后来给他们分了地,又撤了他们顶头上司宁王和大宁都司,没人管着的兀良哈三卫最后怎样?不还是回归了蒙古势力圈么!所以高务实和梁梦龙都认定,核心地区必须由纯正的自己人控制,因为只有自己够强大,附庸才会甘当附庸。 高务实当初倒没和梁梦龙商议如何赏赐嫩科尔沁部这件事,因为本质上高务实认为在伐元胜利之后,大明威加海内,嫩科尔沁部肯定不敢造次,赏赐的问题完全可以视情况再定。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因为其他一系列的问题导致要提前商议这事,梁梦龙一时也只能想到这一点,因为这样做符合高务实一个更高层次的整体规划。 这个整体规划说穿了也简单:分而治之。 察哈尔部的力量从东蒙古被驱逐,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势力真空,即便大明会取代它,但大明和它的定位却不同。察哈尔在此,是可以威胁嫩科尔沁部与叶赫部的,甚至还可以威胁或者干涉其他女真各部。 而大明呢,至少不好摆明了干涉嫩科尔沁部和叶赫部这两家已经臣服的部落,即使要干涉也得讲究一个师出有名。而嫩科尔沁部与叶赫部的联盟由于他们之间的实力非常接近,属于麻杆打狼两头怕,因此极有可能就会维系下来。 这就很不符合大明的利益了:你们俩维系联盟,那我大明如何分而治之?万一哪天大局有变,你俩联手背刺我怎么办?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就得提前制造矛盾。制造矛盾本来也不是不能另想办法,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今天谈到这茬,梁梦龙也就顾不得许多,先把这事提了出来。 按照他的想法,只要打破嫩科尔沁部和叶赫部之间的实力平衡,接下去两者之间就必然出现矛盾。道理很简单,嫩科尔沁部即便加强了一些,也不可能敢和刚刚伐元大胜的大明对抗,那他们只能欺负谁?自然是昔日盟友叶赫部啊! 至于叶赫部和高司徒有联姻这档子事,梁梦龙并不在意。他对高务实有着足够的了解,这位大司徒之所以联姻叶赫,本质上就是要利用人家,绝无可能分不清敌我亲疏。 更何况,一旦叶赫处于战略劣势,接下来只会更加巴结高司徒,这对高司徒而言反而是大有裨益的。 朱翊钧盯着旁边挂在画架上的堪舆图看了一会儿,也明白了梁梦龙的用意,点头道:“梁爱卿此言大善,朕以为可行。” 顿了一顿,他随手一摆,道:“那就告诉嫩科尔沁部,就说阿鲁科尔沁部往日追随图们犯下诸多罪行,本该夷族以消其恶。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嫩科尔沁部又有弃暗投明之功,以其二部本出同源,故准两科尔沁并为一族。嫩科尔沁人今后也当悉心教化,使阿鲁科尔沁遗民沐我天朝恩德,将来也好同心向善,得天所眷。” 这件事与诸阁老都无直接利益关系,甚至看不到和实学派自身有多少关系,因此大家的反应就很一致,齐齐领旨道:“吾皇圣明,臣等遵旨。” 然后王家屏又问道:“皇上,嫩科尔沁既然赏了,叶赫、建州右卫等部是否同赏?” 朱翊钧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叶赫与建州右卫的事等大司徒回京再论。”这两部都是高务实当年收至麾下的,朱翊钧觉得还是问完高务实的意见之后再决定比较稳妥。好在王家屏只是询问,他本人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意见,因此皇帝回答之后他便退下了。 申时行见没有其他人要说话,便接过话头道:“那么,现在是不是该讨论外喀尔喀了?鸣泉公可有见教?” “岂敢言教。”梁梦龙道:“外喀尔喀部地处甚远,距京师至少有两千六百里,距大宁甚至反而更远,有两千八百余里,即便是距归化城也有两千里之遥。 这般距离,恐非我官军所能常驻,否则一应给养太过艰难,纵是只屯兵一万,年费怕也在二三十万两也。” “大司徒与梁爱卿可曾就此有过讨论?”朱翊钧这次问得很直接。当然,这一问也不怕别人故意误解,毕竟高务实作为经臣出征关外,战前与大司马及主管兵部的梁梦龙商议相关事宜也在情理之中。 梁梦龙颔首道:“有过一些讨论,大致上有三个看法。其一是建立在阿巴岱赛音汗弃暗投明、转附天朝之基础上,当时臣与大司徒、大司马的意见比较一致,认为若有这般机会,可以考虑让阿巴岱赛音汗继续暂掌和林。当然,现在看来这一条是不必考虑了。” 朱翊钧点点头,问道:“那么其二呢?” “其二则是让顺义王直辖。”梁梦龙道:“顺义王诚心归附二十余载,忠贞可嘉,为我南征北战数场,功勋着实不小,再加上去年还曾有所损失……此番若将和林转交于他,想必土默特今后更能安心为我藩篱。” 许国在一边微微皱眉,问道:“但若土默特势力继续扩大,于朝廷是否会有尾大不掉之威胁?” “此事我与大司徒、大司马也有商议。”梁梦龙肃然一指堪舆图,道:“颍阳公请看,眼下察哈尔西逃,其将去往何处虽不能定论,但大抵应该会在西域一带落脚驻牧。如今瓦剌分裂,察合台衰落,恐怕都不是那布日哈图的对手。 假使察哈尔再兴于西域,则我甘肃必受其害,此时若还分顾漠北,实在难以为继。但若将漠北赐予土默特,北面有顺义王足可为屏,则朝廷可聚兵与甘肃一点。如此我天兵退可固守,进可西出,攻守皆在我愿,其何不美?” 许国想想,似乎也觉得道理没错,便微微点头,不再多话。朱翊钧轻轻“嗯”了一声,却又问道:“梁卿之前说有三个设想,这才说了两个,还有一个是什么?” 梁梦龙面色一正,郑重道:“这第三个就有些争议了,此条原是大司徒提出,但他也说要达成此条颇不容易,须得机会绝佳才好展布。” 他这么一说,朱翊钧更好奇了,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问道:“哦?快说来听听。” “是,皇上。”梁梦龙缓缓道:“第三种方案是,将鄂尔多斯部移镇漠北和林,我官军进驻河套。” “啊!” “嘶……” 众人一同惊讶起来,连朱翊钧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忙道:“收复河套……这怕是不容易吧,鄂尔多斯部岂会愿意放弃河套而去漠北苦寒之地?” “正是因为难,所以大司徒才说须得有绝佳之机会才好展布。”梁梦龙叹了口气,道:“若是鄂尔多斯前次支持哱拜之事发生在当前就好了。” 朱翊钧一听就明白了其中意思,也不由得惋惜,道:“是啊,前次他们是犯了大错。这一次却不同,鄂尔多斯部配合土默特出兵北伐,一直规规矩矩呆在顺义王麾下……这却不好办了。”看来朱翊钧对河套还是很有想法的。 梁梦龙此时却忽然笑了笑,道:“好教皇上放心,大司徒此前对此还有个后续设想,虽然眼下局势稍有不同,但换汤不换药,这个想法没准还是能用上的……只是可能需要等上几年。” 朱翊钧大喜,连忙问道:“什么设想?”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初次登陆”、“云覆月雨”、“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一路色友”、“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十一)驱虎吞狼 朱翊钧问什么设想,梁梦龙却看了吴兑一眼,吴兑便笑着接口道:“大司徒之前常说,西域之地极其重要,不可终为外人所据。我大明之中兴不惟安定北疆、开辟满洲、镇抚南蛮,更要控扼西域,以固丝绸之路,为天下永握不竭之财源。” 朱翊钧稍稍一怔,圆脸上浮现一丝疑惑,眨了眨眼,下意识“哦?”了一声。 梁梦龙微笑着道:“对于西域之阐述,臣数十年来惟从大司徒口中所闻方称透彻。” 朱翊钧更加好奇了,身体微微前倾,道:“是么,务实怎么说?”他一时顺口,就把平时和高务实之间交流时的称呼说了出来。好在他和高务实的关系人尽皆知,众阁老听在耳中虽然感受不一,但也默契的装聋作哑过去了。 “既然皇上垂询,那臣就简单转述一下大司徒的观点,其中或有遗漏之处,皇上不妨日后再向大司徒细问。”梁梦龙恭敬地道。 朱翊钧笑起来,一摆手:“无妨,梁爱卿说来便是。” “是,皇上。不过在说西域的重要意义之前,臣要先给说一说西域一词之定义,因为按照大司徒的说法,这个定义常常是有些模糊的,我等口中之西域,实有狭义与广义之分。” 顿了一顿,见皇帝和众阁老都听得很认真,梁梦龙便起身走到堪舆图前,指着地图上的一片区域比比划划道:“广义上的西域,就是河西走廊以西的广大土地;狭义上的西域,指的是河西走廊以西,天山以南,青藏高原以北,葱岭以东的那块以柴达木盆地为中心的土地,大司徒为其赋名为‘南疆’。 方才所说大司徒的设想,主要就是与这狭义上的西域——南疆有关。待会儿臣提及‘西域’二字时,所指的也就是这片地区。”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被吸引到了堪舆图上后世新疆的位置,然后纷纷点头表示了解了。 于是梁梦龙继续道:“那么西域究竟对我华夏历代具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以至于历朝历代都要拼命把西域握在手中呢?其实主要是其战略作用。接下来,臣将从它的历史变迁中为大家解说一二,以免皇上与诸位费时思索。” 历史嘛,大家都是学问人,总不能说人家不知道,只能说免得大伙儿还得回想回想,我来解释避免浪费时间。 “从古至今,我华夏最强大的外敌就是北方游牧民族,即漠北。比如匈奴、突厥、蒙古等。游牧民族统治者一贯的作风,多是通过联系青藏高原的部落,以获得对中原西部和北部地区的扼制。故此,我华夏强盛之时便以西域将他们分开,便有利于减弱中原大地受到游牧民族的侵略,甚至还能防其做大。 最先打开这一战略计划的是汉武帝,在控制了西域之后,经过之后汉朝历代皇帝的开拓,西域已经完全落到了我华夏之手,而汉朝时期的匈奴在失去了西域之后,也果不其然开始步步走向衰弱。虽然到了三国时期,天下大乱数十年,但中原王朝依旧轻松继承了对西域之统治。 南北朝时期,西域落入异族手中,汉人王朝一直都很被动。而到了隋朝,虽然隋朝已经开始逐渐控制西域,但由于其存在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实施对西域的征服计划,就灭亡了。 接下来就到了唐朝,而唐朝也是继汉朝之后,再次完美对西域实施战略计划之朝代。在当初隋朝灭亡之际,西域本一度落到了突厥人的手中,接下来突厥、吐蕃等异族果然联系了起来,对新生的唐朝产生了巨大的遏制力。 在稳定了国内局势之后,唐太宗时期,开始对西域实施完全性质的征服,成功将这里纳入大唐领土,而唐太宗李世民也被他们称为‘天可汗’,在西域甚至是异族中享有最高地位。 不过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河西走廊最终不复所有,虽然唐朝一直没有放弃过对西域的收复,但终究还是在唐宣宗时期彻底失去了西域。 在唐朝丢失了西域之后,西域先后被各个异族占领过,回鹘人、契丹人、蒙古人,随着不同民族的人增多,这里开始出现了其他宗教文化。 以上种种,再加上后继的宋朝原本就弱在骑兵,始终无法收复这里——甚至连西夏都收复不了。西域无法收复,也使原本就缺乏进攻能力的宋朝在战略上始终处于被动挨打之局面。 后来的元朝,由于其本就是游牧民族蒙古人建立起来的政权,对这里的统治自然是非常便利,这个可以略过不提……然后便到了我朝。” 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严肃起来,这倒不是因为说到本朝就变得很敏感,敏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实际上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很多事反而可以放开谈——当然,还是要注意君臣分际。 真正让他们严肃起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在梁梦龙说了以上这些之后,大家都听出了一个以往被有意无意忽略掉的问题:大明之所以两百年来一直在和蒙古人打拉锯战,似乎也和大明没有占据西域有着重大关系。 果然,梁梦龙忽然伸手在西域那块堪舆图上“啪”的一拍,道:“皇上,诸位,试想一下:如果我朝占据西域,这河西走廊与西域一代像不像是一支伸出去的手臂,亦或者说一支坚螯?” 连梁梦龙自己都没料到,这次接茬最快的居然是皇帝本人。梁梦龙才刚说完,战略方面颇为敏感的朱翊钧立刻凝神道:“大司徒……和梁爱卿的意思是,这只手往北、往东可以在侧翼对漠北草原形成威胁,往南可以对青藏高原形成震慑,往西甚至还能影响更西的那些地方?” 梁梦龙还没回答,朱翊钧却又伸手拦住,沉吟道:“哦,还有……有西域在我之手,还能让对方不敢倾巢而出威胁中原,以免我西域出兵,让他们陷入包围,甚至连老巢都被我一锅端了,是吧?” 梁梦龙大喜过望,当即高赞道:“吾皇圣明!大司徒正是如此说道。” 朱翊钧听得心满意足,暗道:到底还是我和务实最为心意相通。当下不由得有些抬起下巴,不过兴奋了一下之后,他又想起了正事,便道:“以上这些便是从军务方面来考虑的吧?梁爱卿说得极好,朕受教了。”梁梦龙连道不敢。 朱翊钧又朝吴兑问道:“以朕对务实的了解,他想必一定还有经济方面的考虑,那就有劳吴爱卿分说一二了。例如这所谓的‘丝绸之路’对我大明的好处在哪——不会就只是卖些丝绸吧?” 这里补述一句:“丝绸之路”这个词并非中国人自创的,事实上这个词在原历史上是一个德国人提出的,时间也挺晚,反正明代肯定没有。现在之所以有,是因为高务实在以往二十年中多次提及而产生的蝴蝶效应。 正如同方才朱翊钧能随口说出“经济”这个词一样——“经济”古已有之,但以往更多像是“经世济民”的缩写。而现在大明的“经济”一词,同样是因为高务实的影响,变化成了后世对于这个词的理解。 吴兑笑着拱手道:“大司徒对此说得很多,臣如今也很难在有限的时间里详细复述,就简单讲一讲吧?” “无妨,有劳吴爱卿。”朱翊钧颔首表示认可,毕竟他们等下还要事谈,具体这些东西的细节可以等过段时间去问高务实。 吴兑道:“大司徒说,丝绸之路起源于汉代张骞。不过当时汉朝打通丝绸之路的首要目的其实就一个字:马。 皇上,诸位,我汉人自古缺良马,对于良马的渴求是毫无疑问的。正如现在我们需要将察哈尔旧地亲自掌控一样,汉朝人也需要西域的良马为其增强用于对抗匈奴的骑兵。 如今可以预见的是,有了察哈尔牧场,日后我朝将拥有一处优秀马场,但正所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马场即得,良马何在? 大司徒认为,良马仍在西域。这些年京华商社已历经千辛万苦,从西域获得少量良马,或高骏雄毅,或机敏迅捷,或势沉力大。故我朝当自西域引种良马,于察哈尔尽心繁育,培养出一种或数种适宜我大明所需之良马,建立一支所向无敌之骑兵。 然后以此骑兵,兼与舰队陆海称雄,必能卫华夏文明于东土,耀中华天威于万邦。” 这段话说得朱翊钧心潮澎湃,一拍御案,道:“说得好!朕也听说他辛苦购入过一批西域良马,可惜那些马不在京师,至今无缘得见,诚为大憾。不过,他买这些马竟是为了大明骑兵异日称雄八方,朕倒是今日才知,当真是辛苦他悉心筹谋了。” 皇帝感慨了一番,阁老们不管心里如何想,此刻也都只好跟着恭维了几句。然后朱翊钧便道:“这些良马想必也不是轻易能获得的,所以他才会想着打通丝绸之路,用咱们的丝绸等物去换来,是么?” “皇上英明,正是如此。”吴兑颔首应是,但又道:“不过也不只是良马,皇上可知葡萄、石榴、胡桃、胡麻、胡豆等物,其实都是自西域传入中土? 另外,西域极西之地也有众多国家,其中还有不少特产也能丰富我朝物资。其中既有宫室士绅所用之上流货品,亦有可使百姓受益之物。总之,东西交流于双方皆有裨益也。” 顿了一顿,吴兑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大司徒说,西域极西之地颇产金银而我朝货物既价格昂贵,货源又足,一旦商路巩固,建立税关之后不啻为另一个海关。” 说实话,前面那些话朱翊钧听听也就罢了,在他心里大抵属于“锦上添花”的性质。这种思维和乾隆那种“我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互通有无”其实也没有本质区别——毕竟除了优秀的战马,中国古人的确没有感受到太多自己急缺而偏偏只有别人才有的东西。 然而最后吴兑的“补刀”却一下子戳中了朱翊钧:大明朝是真的缺钱,而且在从高拱到高务实这实学派改革的二十余年里,他亲眼目睹了“钱能通神”的事实。 实学派的改革,归根结底最重要的部分改在了哪?是吏治,还是军事?都不是,是财政。 正是因为二十多年的实学改革,给大明朝改出来一个新的财政体系[注:这是朱翊钧认为的新,其实高务实觉得还远远不够],这才让大明朝最近这些年能够指哪打哪,打哪赢哪! 什么吏治改革、军工改革,说到底都是依靠着财政改革的,没有财政改革,其他什么改革都是白搭,因为只要朝廷没钱,就根本啥都改不了! 正因为见识到了财政的力量是如此重要,所以现在朱翊钧一听丝绸之路可望成为另一个海关,顿时就大喜过望,甚至不再征询其他阁老的意见当即表态:“此策极为要紧,吴爱卿今日召对之后定要好好计议,且与大司徒充分讨论,届时当再向朕详细禀报,切勿轻忽。” “臣遵旨。”吴兑立刻肃然领旨。 众人一听,观感各异。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便高务实要入阁,吴兑的位置肯定是稳稳当当了,否则这件事还要他和高务实商议个甚?而既然吴兑的位置稳当了,那么同样牵涉到此事的梁梦龙也自然稳当了。 换句话说,因为这个“西域计划”,实学派高党一系的两位大佬在这一瞬间同时坐稳了自己的位置,可能出局的一位阁老已经确定是在剩下的四位之中。 不过,此时朱翊钧忽然发现有些“离题”,皱眉道:“西域之事虽然要紧,但和之前提到的鄂尔多斯问题有何干系?” “自然有干系,而且干系极大。”梁梦龙立刻接过话题,道:“大司徒的计划就在于,征伐西域并不应该以我大明官军为主力,大明官军的作用是核心,真正的主力应当是土默特与鄂尔多斯。换言之,我大明收复西域之策正是……驱虎吞狼。然后嘛,再让那头原本盘踞在河套的鄂尔多斯虎挪个窝。”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初次登陆”、“风吹屁屁陌陌”、“曹面子”、“soviet2003”、“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十二)臣以为可以 好家伙,又是驱虎吞狼,高务实算是真把这招给用绝了。漠南之战时,他就是驱虎吞狼,用土默特打败了察哈尔。这个西域计划居然又再来一次驱虎吞狼,甚至这一次还不仅仅是单一的驱虎吞狼,实际上还同时是个调虎离山。 鄂尔多斯部看来是倒了大霉,出人出力不说,打赢了之后还得换家。就是不知道万一没打下的话,鄂尔多斯部会不会惨到直接无家可归。 不过想了想,朱翊钧觉得高务实应该不会这么苛刻,本质上高务实也不是个很苛刻的人,一般并不习惯于将人逼上绝路。 朱翊钧认为高务实这个做法大抵是一石二鸟,既要以最轻松的姿态收复河套,又要利用鄂尔多斯部为将来大明在西域的开拓出力,甚至可能还要鄂尔多斯部在西域为大明充当看家护院的保镖。 真是一点油水都不放过,属实是做生意做到大明首富的手段。 至于鄂尔多斯部是不是会不服气,朱翊钧也不担心。高务实一贯最会用利益驱动人为他卖命,想必到时候肯定会给鄂尔多斯部画个大饼,而且这个大饼还一定是那种蒙古人看了会认为很有机会拿下的类型。在这种事情上,朱翊钧完全信任高务实的手段。 想到这里,皇帝脸上的笑容真是藏都藏不住了,呵呵笑道:“朕得高务实,如获百万兵。” 众阁老心情各异,面子上却都如沐春风般纷纷恭贺。皇帝笑眯眯地受用了这番恭贺,然后才道:“好了,战后的各项安排到此就算是大致定了下来,咱们回头再说一说务实回京这件事吧。申先生,现在你怎么看?” 说实话,申时行真是不想首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对军务问题着实没有太多自信,而偏偏这个问题就涉及到战后的军事布局。 申时行只好沉吟起来,稍稍拖延点时间,看能不能组织一下语言,说几句怎么看都不会错,但旁人怎么想也想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的话来。然而很意外的是,他才沉吟几个呼吸的时间,居然有人出来为他解围了。 为他解围的人是梁梦龙,这位主管兵部工作的阁老开口道:“看来,元辅或许希望从多个角度来全面考虑。既然如此,要不就由梦龙先来抛砖引玉谈一谈军事方面的几种设想,以便元辅参详?” 申时行大喜,忙道:“鸣泉公有心了,那就有劳鸣泉公先呈高论以为指点。” “不敢,不敢,都是为皇上效力,元辅言重了。”梁梦龙得了首辅许可,便朝在场诸人拱手示意道:“皇上,元辅,诸位同僚,按照方才计议,战后我大明将直接掌控原察哈尔部旧地,而漠北外喀尔喀将交给土默特,呼伦贝尔的阿鲁科尔沁将交给嫩科尔沁。 在这样的大局势下,实际上形成了以我为核心,土默特、科尔沁为左右两翼之局面,而相应来看,土默特的实力要远胜于科尔沁,更别说土默特对鄂尔多斯部也有极大的影响。故我左右两翼虽皆为臣属,然左翼强而右翼弱,此点尤其需要重视。 按理说,土默特归顺已久,无论是现任顺义王把汉那吉,还是其子前军都督佥事额尔德木图,都是忠贞之人,为朝廷守边征战竭心尽力,是不太可能背叛朝廷的。然而国家大政之制定,不能全凭其个人忠心而论,故我官军布防亦当有所侧重。” 申时行对他这段分析颇为欣赏,赞许道:“好,鸣泉公此言乃是正理,国家之大政确实应该对事不对人。既然如此,鸣泉公的想法想必是大兵在西,小兵在东?” 梁梦龙道:“大致如此,不过却也并不完全。依梦龙之愚见,倘我大军为十分,则当以三分在中,即大宁;三分在东,即察罕浩特;四分在西,需在大宁以西另择一城以驻之。” 他这样一说,申时行却就皱起眉头来了,虽然因为梁梦龙刚才事实上帮他一手,有些话不便说得太不讲情面,但还是不由得迟疑道:“塞上恐无合适城池,若是如此,朝廷岂不还要再费一笔巨款来修建新城?” 申时行毕竟是首辅,虽然军事方面不太懂行,但花钱这一块儿他还是需要关心一下的——哪怕真要花钱其实应该是高务实头疼的事。 但这还没完,次辅许国也对此有些质疑,问道:“方才鸣泉公说驻军当有侧重,但除却大宁核心之外,西驻四分兵,东驻三分兵,这其中差距也忒小了些,哪里称得上侧重?” 阁臣还在商议,朱翊钧作为皇帝此时不会随意干涉,但申时行和许国这两个问题他也觉得有些道理,因此立刻朝梁梦龙望去,想看看他如何回答。 梁梦龙听了却很淡定,微笑着先朝申时行道:“元辅,塞上筑城一事其实也没那么难,前元都能做好的事,咱们大明岂有做不好的道理?何况这次筑城与新筑大宁不同,无须担心防务问题,所费将远小于筑大宁新城。梦龙虽非计相,但如今环洲公也在,诸位可以向环洲公证实一二。” 吴兑迎着数道灼灼目光,坦然道:“不错,所费当不超过新修大宁城之半数。” 申时行沉吟道:“大宁城前后花了七十万两……” 这次他才起了个头,吴兑便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道:“元辅这算法可不对,大宁城修城本身的花费尚不及二十万,不仅前后用了大概三年时间,而且还包括了瓮城、内城以及官衙、军营在内,倘若分摊到每年,所费不过七万两罢了。 而所谓七十万两,剩下那五十万两更多是消耗在调动兵力、充实城中民众等方面,算是迁徙之费,而非建城之费,焉能笼统而论?” 这一次王锡爵插了一嘴,为申时行辩解道:“无论何费,总归是花在了大宁城不是么?大宁城既然要花费这些银子,于其西另建一城难道就不需要花费了?” “荆石公此言差矣。”梁梦龙大摇其头,道:“新建大宁城时咱们尚缺经验,以至于不曾合理利用与调配资源。后来大司徒建议新修阜新城,行事时为朝廷新建城池找到了一条一石二鸟之计——移民当移难民,而非强征某地民户。” 他解释道:“难民留居原地,因为其田产屋宇皆轶,实则成为当地隐患,稍有不慎即可能成为暴民,故将之迁徙虽有所费,却总比事发后用兵要节省许多。 而近年来我大明各地均有不同程度之灾害,尤其以北方居多,灾民难民日盛。若能将之迁徙漠南新城,既可充实当地,又可分其土地、命其耕种,其所费虽然不菲,但数年或十数年后再看,恐怕反有结余。” 他口中这“结余”当然是说来自于日后的征税,这一点大家都明白。不过王锡爵却显然并不同意,道:“漠南之地虽广,然其并非耕地,鸣泉公所谓令其耕种,其何能耕种耶?” 本来这个说法是大家公认的,毕竟长城之外无耕地这个观点几乎是个共识。 然而这次偏偏出现了意外,梁梦龙笑着反问:“土默特耕种已有数十年之久,近二十年来甚至开辟了数十万亩之地,怎能说漠南无耕地?” 其实这话是他夸张了,实际上土默特开垦的耕地并没有这么多,大抵应该是十几万亩,但内阁诸位都不知道确切数据,只知道土默特这些年的确开垦了不少土地用做种田,种田的人主要就是早年间北逃的汉人及其后代。 这些身在土默特的汉人如今大概有十几万之多,平均来看大概是每人一亩地。不过,数不是这样算的,这里头并非人人都是青壮年男性,青壮年男性也并非人人都只是去种田。 实际上在土默特从事种田这一类农业生产的汉人劳动力大概只有四万多人,其他老弱妇孺占了一半以上。还有一些人则是从事其他职业,比如什么铁匠、木匠、篾匠、商人及其他手工业制造等等。 当然,不管实际数据如何,至少梁梦龙通过这个例子,的确证明了漠南地区可以进行农业生产这个观点——实情也是如此。 然而梁梦龙还不肯罢休,又接着朝朱翊钧拱了拱手,道:“臣有一个喜讯好教皇上知悉:除了种小麦之外,大司徒还曾对臣说过,他从西班牙人手里弄到了一种新作物,其根若鹅卵大小,可食且极管饱……” “哦,你是说土豆吧?这事朕已经知道了啊,务实还曾经请客,朕和他一起品尝过呢。”朱翊钧哈哈一笑,不在意地道。 他说得轻松,却把几位阁老吓了一大跳。申时行、许国、王家屏、王锡爵四人同时起身,然后各自愣了一愣,最后还是身为首辅的申时行代表大家开口,肃然道:“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番邦来物,尚未得知其温寒(中医用语,此时基本等于“属性”二字的意思),陛下岂能以身试之?此举过于随意,实轻天下也,望陛下今后切切慎之!” 身为辅臣,而且是首辅,申时行的确有说这个话的身份,也有这个职责。但谁知道此时的朱翊钧早就不是当年的少年天子,可以任由辅臣搓圆捏扁,他现在覆灭了残元,乃是实打实的大明中兴之主! 因此朱翊钧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元辅及诸位先生好意朕心领了,但此物先由务实自己先吃了三个月,确认无事之后才请朕吃了一顿,哪有什么不知其中温寒之说?难道务实吃了没事,朕吃了偏偏就会有事?万万无此道理。” 他也不管四位辅臣还有什么话说,直接转而问梁梦龙道:“此物朕是吃过了,的确很能管饱,甚至味道也还不错,不过这与梁爱卿方才所论有何关系?哦,让朕猜猜……莫非漠南可以种土豆?” 那是当然!开玩笑,不仅漠南可以种土豆,就连西伯利亚都能种土豆呢! 当然,梁梦龙倒不知道什么“送你去西伯利亚挖土豆”的梗,他只是复述高务实跟他说过的一些话,当下笑道:“皇上明见万里,大司徒的确说了,漠南有很多地区极其适宜种植土豆,察哈尔正是其中之一。” 这话他没转述错,高务实的原话就是这样。事实上,所谓漠南基本上就是后世的内蒙古,而内蒙古的确是后来中国的三大土豆主产区之一,产量不是高,是非常高——年产量高达大概140万吨。 注意,这里是“140万吨”,也就是14亿公斤、28亿斤。考虑到后世内蒙古农业种植种类非常多,总粮食产量更是高达730多亿斤,可见他们还根本不是全力种土豆(中国人饮食习惯问题对此影响很大)。 由此可见,在大明这个时代,也就是吃饱比吃好重要十倍的情况下,如果全力在漠南种土豆会是什么局面。可以说,至少北方的粮食不足问题将可以得到极大改善。 朱翊钧也想到了产量问题,问道:“这土豆产量如何?” “具体数量臣也不清楚,不过大司徒明确说过——产量极高。”梁梦龙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他当然很自信,毕竟在这些事情上高务实从来不开玩笑。事实上,后世内蒙古土豆的亩产高达840多公斤,也就是将近1700斤。虽然现在肯定达不到这个数据,但即便直接砍掉一半,那也比种其他粮食厉害多了,管温饱绝对是神物。 朱翊钧大喜,甚至有些忘形,拍着大腿哈哈笑道:“既然如此,在大宁以西建一座新城就着实不算什么了。等务实回京,朕会亲自向他了解此中详情……唔,梁爱卿,你继续说。” 梁梦龙应命,回头解释另一个问题,道:“至于大军配备之东西权重,其实这与地理有关。皇上、诸位同僚请看堪舆图,土默特辖地离大宁其实并不算远,如我在大宁以西新建一城,实则此城与大宁都离土默特辖地较近。 相应的,察罕浩特则偏东,算起来却是独居一翼。故大宁虽为我驻察哈尔之核心,实则却更倾向于西部,因此可以看做我大军七成靠西,如何没有侧重?” 这次总算大家都沉默下来了,不再表示质疑。朱翊钧见状,便道:“看来应该可行,不过这布局毕竟只是归化,朕现在更想知道的是禁卫军到底能不能和务实一同回京,好让朝廷为他们布置郊迎。” 梁梦龙断然道:“回皇上,臣以为可以。” ---------- 感谢书友“初次登陆”、“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岳晓遥”、“初次登陆”、“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uszx”、“军史科工”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十三)帝心臣意 文华召对一直到了中午才告一段落,商议了方方面面许多问题,大致上将后续一些主要战略规划拟出了一个章程。这让已经开始发福的万历天子朱翊钧有些疲惫,散会之后没有回到乾清宫用膳,而是直接在文华殿东配殿用膳。 文华殿东配殿是以前他读书的地方,近年来也常常使用,一切摆设均按照他的意思,维持十年前高务实辞任回乡参加科举之前的模样。这意味着,他用膳之时的侧席还摆着高务实当年的席位。 这个席位上现在自然是没人的,但案上却摆着四菜一汤、一副碗筷。皇帝的侍从全都被赶到殿外,甚至包括陈矩在内。 “务实,我知道你不喜欢饮酒,早年我总是喜欢逼你陪我小饮,那是少年人不懂事,以你的大度,想必不会怨我吧?不过今天我不逼你,我喝我的酒,你吃你的菜,咱们随意聊聊便是。”皇帝自斟自饮,自言自语道。 “这些年来,你帮了我不知道多少忙,虽说升你的官看似也是君臣之道,不过我一直觉得,从你帮我解决的麻烦来看,这些封赏其实是不够的。你呢,也应该心里清楚。”朱翊钧小饮一口,叹道:“但是国朝自有规矩,即便我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外廷也肯定不答应,到时候搞来搞去,没准反倒是你倒了霉。” “不过这次灭了北元,对咱们来说局势就该大变样了,今儿个申先生的态度我看就很能说明问题。你知道吗,他日前在内阁的态度可不是今天这样,那可是坚决反对你入阁,而是提出给你封爵的……嗯,当然,是武爵,而且还不世袭呢。” “从今天的情况来看,似乎他和王先生都想明白了,既然反正也压不住,那干脆就别压了。不过我还是挺奇怪的,他们是打算放弃和咱们作对了吗?我总觉得这事儿还有点悬,他们没准有什么其他想法。” “不过这次你干得也有毛病,尤其是你扔下大军自己回京的做法可不太地道,明白人知道你是免得被外廷一些人攻讧,瞎了眼的那些人只怕还以为你是做给我看的。” 朱翊钧轻哼一声,端着禹瓷小酒杯转了一转:“我看什么呀,看你会不会带着几十万大军回京,给朕瞧瞧你的军威?哈,你要是会这么做,那就不是高务实了,我还不知道你? 嘿,要不是你兵权没人转交,我猜你打完两场决战之后最希望的就是赶紧交了兵权。而我今天传旨让你等禁卫军一起回京,你还会左思右想,生怕这里头有什么忌讳,然后走一天就写一道疏文,向朝廷报告行止,对不对?” “你这个人呐,什么都好,就是太一本正经。”朱翊钧哀叹一声,朝高务实空着的位置举了举杯,道:“你明明知道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跟我无拘无束的谈心,就算翊鏐都不能的,可你却偏偏不肯那样,非要时时刻刻君君臣臣……我有时候都想问你,咱俩难道就只是君臣?啊?” “咱俩当年怎么说的来着,共创盛世!可怎么共创啊?我又出不去,自然只能给你权力,让你去操刀实现,要是兵权不给你,你怎么实现?这天底下最简单的道理就是有多少力气做多少事,我总不能连这都不明白吧。” “当然,我是皇帝,权力很大,受到的约束也多,这都是没法子的事,当年母后罚你连贬三级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朱翊钧面现酡红,眯着眼道:“现在母后不管我了,可是天下百官却个个管起我来了……哈哈,真是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这一次说完,朱翊钧沉默了片刻,似在思索什么,好半晌之后才又夹了口菜吃下,边嚼边道:“务实,你知道吗,拿下北元之后我忽然有点茫然。两百年的宿敌啊,忽然之间就没了,我甚至有点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该干嘛。” “还有吴兑和梁梦龙说的那番话,说实话我听着其实也有点忐忑。建城镇守察哈尔,左右中三个城控扼一大片草原,这个计划真的行得通吗?他俩到底是和你商议过之后提出来的呢,还是自行其是、胡说八道的?” “种土豆这事,我估摸着应该的确是你和他们说的,但我就怕他俩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你真的觉得种土豆就能稳住三个城,然后……嗯,就像你以前说的‘以点带面’,以此控制住察哈尔?我怎么总觉得有点悬乎啊。” “不过,他俩有个观点我倒是认可的,就是土默特目前来看应该还是靠得住的,你那个学生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异心。问题是这种局面能维持多久呢?怎么保证你学生的儿孙们也和他一样?” “还有,梁梦龙刚才的话也没说明白,只说假设在察哈尔的兵力为十分,这十分如何分配给三个城池,却没说这‘十分’到底是多少人。另外,这些兵力该从何处抽调,亦或者是新增?他也没说……他是还没来得及和你商量,还是自己心里原本就没底?” “哦,对了,还有还有。咱们若是在察哈尔大种土豆,不知道会占去多少草场,这些问题你应该算过吧?反正我觉得应该是会种在城池不远处,那剩下的草场也就都离城池较远了,到时候咱们到底如何建设马场?谁又去放牧呢?” “你是做过辽南副使的,肯定知道咱们大明的马政就是一笔烂账[注:高务实当年的金复海盖兵备是由辽东苑马寺卿兼任,即高务实主持过辽东马政],这察哈尔到时候会不会也搞成一笔烂账?可别和北直隶当年一样,搞出个霸州马匪来,祸害河北数十年,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到了此时,朱翊钧一壶小酒几乎喝光,目光也有些迷离飘忽起来,喃喃自语道:“不过,也许是我多心了,你做事一向都有条理得很,这些问题想必早就有了通盘考虑吧。唔,我明白了,你是打算捏着这些事等入阁之后在办,以此堵住某些人的臭嘴是么?嗯,好主意,不愧是你呀……嗝!” 就在朱翊钧一个人在文华殿用膳完毕之后不久,也就是文华召对散会不到两个时辰之后的下午,身在延庆州的高务实便已经接到飞鸽传书,大致上得知了上午文华召对的过程,以及御前会议的大致论点。 延庆州是永乐十二年(1414年)三月置,在那之前一段时间,成祖朱棣北巡,驻跸团山(今延庆旧县镇团山),以妫川平坦,土地肥沃,设隆庆州,辖永宁、怀来二县,移民屯垦,直隶京师宣府。 永乐十二年设隆庆州时,州城沿用了元朝的旧城。宣德五年,阳武侯薛禄进行了修葺。景泰二年,副总兵纪广重修城池。三年,永宁卫后千户所副千户刘政导挖掘环城护城河。天顺七年,知州师宗文、守备指挥汪镕开始改建砖城,直到嘉靖年间才完成。 隆庆元年十一月,为避讳年号,隆庆州改为了延庆州。万历八年,知州师嘉言展修了北城。十六年,因北地渐富,当地开设西水门。到了去年,当地操守、把总等人奉命增修南关,并新筑了西新堡砖墙、角台、敌台、关门、水门等,作为京师新防线的其中重要一环。 此时的高务实刚刚视察了防务回到行辕,沐浴更衣后身着一袭深蓝道袍,原是准备午休,不过此时得了京中消息,不由得走到窗边沉思起来。 还真不出皇帝所料,高务实正在思索今日文华召对的局势走向,尤其是申时行的态度变化,以及皇帝坚持让他带着禁卫军回京的用意。 政治从来都是极为复杂的,因为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其自我思想,而他们的每一个决定或者仅仅只是态度变化,都有可能带来全局性的变化。 但政治有时候也是极其简单的,其大势就如同所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可阻挡。而且有句话说得极其精辟: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是经济的延续。 所谓大势,其实归根结底就是经济格局的变化,身处其中的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去适应这些变化,即便他们很多时候甚至并不自知。 在高务实看来,这个时代的人大抵很难自主意识到经济格局的变化会影响政治。故,申时行态度的变化恐怕更多的还是从直接应对政治变化而来。换句话说,他应该只是意识到了时势已变,实学派已经压不住了。 但高务实不认为申时行会认怂,因为认不认怂不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而是由他代表的集团利益决定的——他们不会容忍申时行认怂。那也就是说,申时行今天的变化应该只是调整了斗争策略。 怎么调整呢?是韬光养晦忍上几年,等时局有变再出来搞事?亦或者主动后退,让我锋芒毕露,惹得皇帝侧目,借皇帝之手剪除异己? 看起来似乎都有可能。不过,皇帝那边的态度看来还在意料之中,他并没有觉得我对他有什么威胁,反而是在考虑借此覆灭北元之机为我们造势。 高务实这里想到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因为他知道,皇帝可不单单是为他高务实造势,更是为他自己造势。 覆灭北元这样的大功,别说郊迎、祭太庙这些常规操作了,按理说就算去泰山封禅也说得过去,毕竟这可是消灭了大明朝自开国就一直存在的宿敌。而且说来奇怪,大明朝还是华夏自古以来第一次站在敌人“大半个尸体”上建立的皇朝,它居然没把敌人彻底打死——当然,这和元朝是个游牧民族建立的帝国关系很大,的确也很特殊就是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胜利对于大明朝而言,意义绝对非同一般,某种程度上算是彻底获得了中国式的“皇朝法统”。 诶,等等,好像还不够,这件事还有更特殊的地方:现在是塞北一统,大明的确消除了自古以来汉人面临的北方蛮族压力,但问题在于北元的大汗图们依旧跑掉了! 呃,这算什么?完成度99%之后忽然卡住了?可真够操蛋的…… 不过这也有个好处,飞鸟未尽,良弓不能藏呀!看来我暂时还是很安全的,皇帝就算已经彻底成熟到了全凭理智行事而不顾及旧日交情的份上,现在应该也还不会对我如何——前提只有一条:我自己不作死。 只要皇帝还想再接再厉,真正取得完胜,彻底做一个胜过二祖列宗的中兴之主,犹如汉武帝那样威名赫赫,那他就应该继续大力用我才对。所以……他要我带禁卫军回京接受郊迎,并和他一起献俘太庙,目的应该并不复杂,就是为了彰显武功、震慑群臣,以其一人之意志而为天下之意志,建立属于他的宏图伟业。 高务实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常常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轻松了许多。他走回到书案边,拿起信鸽送来的“极简版会议纪要”再次审视起来。 看了一会儿,他的眉头又渐渐皱了起来。 “察哈尔可不是那么容易彻底变成‘汉地’的,环洲师兄和鸣泉公还是小看了同化游牧却又保证游牧骑兵战力之间所需要的操作手段。”高务实摸着并未蓄须的下巴喃喃道。 同化游牧不难,尤其是在彻底战胜之后。比如现在察哈尔还剩下的那些不曾被图们带走的小部落,高务实就可以建议皇帝将他们打散扔进大明内地去和汉人混居,最多三代人过去,这些人基本就和汉人无异了。 如果高务实再采取如同京华在南疆所施行的“户籍归化制”类似的办法,三代过后他们的户籍上都得变成汉人,甚至他们的后代会连蒙古话都根本不会说。简而言之一句话:打散安置,不许聚居,这事就轻而易举。 只是这样做并不符合高务实的大计划,他费尽心思征服蒙古很大程度上是希望借蒙古人的游牧特性来强化大明的骑兵能力。既然如此,直接把剩下的蒙古人打散扔进汉人里头有什么用?大明朝的体量摆在这儿,汉人根本不缺这点人口好吧! 看来即便是环洲师兄和鸣泉公,在这个问题上恐怕也看得不深,这事儿还得我回京之后自己办才行啊。就是不知道郊迎和献俘太庙之后,我这酬功的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 尼玛,我只要能入阁、方便今后安排大事就好,可别给我整出什么妖蛾子了…… ---------- 感谢书友“书友20191007113800870”、“flexbio”、“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十四)顺义王印 或许是高务实的祈祷多多少少有点效果,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事情的发展还算比较顺利。近在归化城的戚继光最先得到消息,开始从归化撤兵南下,打算去延庆州护卫经略行辕。 不过,据说钟金哈屯有些忐忑不安,亲自为戚继光送行不说,还询问戚司令是不是高经略对土默特方面——或者是对她个人有什么不满,否则为何他明明近在咫尺了也不肯入归化城来,让她有机会能尽一尽地主之谊。 其实站在戚继光的角度而言,回答这个问题是不太合适的。高务实提前回京一事主要是从朝廷内部的政治问题考量,而这种事显然并不方便对钟金哈屯实话实说。 可如果要帮高务实另外找个理由开脱,也不太方便。戚继光作为高经略麾下的一名武将,说得好、符合高务实的心意也就罢了,万一不合高务实的心意,把就有越俎代庖之嫌,纯属吃力不讨好。 那么,干脆不说或者推说自己不知情呢?可倒是可以,但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主意。钟金哈屯在土默特政治体系内虽然有强烈的护犊思想,但站在大明的战略层面来看,她却是一位坚定的亲明派,肯定属于自己人,因此不能表现出把人家当外人看的态度。 戚继光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下道:“王妃多虑了,经台不来归化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王爷不在而已。” 钟金哈屯愕然道:“这却是何道理,戚司令可否明示?” 戚继光知道蒙古人在这方面远不如中原规矩多,只好解释道:“王爷与经台二十年前便以兄弟相称,额尔德木图王子又拜了经台为师,故经台与王妃其实便是叔嫂关系了。如此,按照我汉人习俗,兄长不在家则叔嫂不同屋。经台此番过归化城而不入,戚某以为便或虑及此忌。” 钟金哈屯果然面现异色,蹙眉道:“这道理在天朝或是应当,可此处既是蒙疆,自当以蒙古习俗为准。且不说蒙古无此规矩,即便是有,经台也不受此规约束呀——他是明王菩萨转世身,漫说只于奴家会晤于城中,即便是夜处同屋,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说到此处,钟金哈屯顿了一顿,忽然略一扬眉,认真地补充道:“即便是大……王,也不会多说半句。” 这可能就是思想差异了,钟金哈屯说得很自然,戚继光却反而颇为尴尬,顾左右而言他道:“啊,呵呵……对了,戚某此去之后,城中尚有许多事情要有劳王妃处置。尤其是李总戎追敌已远,颇仰归化补给,届时还请王妃多多照拂。” “戚司令放心,此乃奴家当为,定是要尽心竭力的。”钟金哈屯抿嘴一笑,然后眼珠一转,又道:“说到照拂,奴家也有一事想要拜托戚司令呢。” 戚继光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道:“王妃请讲。” 钟金哈屯道:“说来汗颜,我儿布塔施里不明事理,去年犯下些错,颇惹王爷生气。奴家想着若有经台从中美言一二,我儿必无虑也。因此奴家便想,让我儿趁此机会携些谢礼去拜见经台,也好求经台指点他一番,还请戚司令能带他同往延庆,未知戚司令这边可还方便?” 原来只是顺便带她儿子走一趟,戚继光心下松了口气,颔首笑道:“此事不难,但不知王子此行有多少随员?” “不多,数百而已。”钟金哈屯嫣然一笑:“本来还可以更少一些,但他归来之时却无大明天兵同行,因此还是得带些人手,望戚司令见谅。” 戚继光倒是能见谅的,毕竟禁卫军六万多人,多个几百人根本没有影响,因此微笑应下:“王妃言重了,此小事耳,戚某敢不从命?不过戚某此行须得加急,便请王妃唤王子速来同行吧。” “好。”钟金哈屯果然爽快,伸手拍了拍掌,后方便有布塔施里纵马而出,快到戚继光马前时又忽然翻身下马,几乎毫无停滞地变成了一个单膝跪地的姿态,学着汉人的抱拳礼朝戚继光行了一礼,口中大声道:“蛮荒晚辈布塔施里见过戚帅老大人。” 此时的汉人一般很少胡乱称人“大人”,但蒙古人嘛……可以通融一些,而且布塔施里这个举动明显是故意为了展示低姿态才有的,戚继光虽然有些纳闷,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笑着伸手虚抬:“王子切勿如此多礼,以免坏了规矩。” 所谓规矩,自然是大明的封爵制度。把汉那吉可是大明的顺义王,布塔施里虽然只是他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从血缘而言反而是他叔叔,因为布塔施里的父亲是俺答汗,而俺答汗是把汉那吉的爷爷,这里的问题出在布塔施里他娘钟金哈屯依蒙古规矩改嫁给了把汉那吉——但大明一贯把名义看得极重,布塔施里的王子身份是无疑的。 戚继光位高权重,但并未封爵,一位王子怎能向他跪拜呢,显然与礼不符,因此戚继光有此一说。不过戚继光看来也不是真的很在意,为什么呢?这又比较复杂,原因大致在于“王子”本身不属于爵位,尤其不属于册封外藩的正式爵位。 换句话说,此时的土默特,也就是“大明金国”只有三个人是在大明“注册在案”的法定爵位持有者。这三个人分别是:顺义王孛儿只斤·把汉那吉,忠顺夫人奇喇古特·钟金(奇喇古特为部落名,也是她的姓氏),顺义王世子孛儿只斤·额尔德木图。 除了他们三位,其余各种王子、公主什么的,都只是习惯称呼,大明这边是没有真正册封的,正式来讲当然也就不算数。 这里还有一点要说明的就是,“顺义王世子”这个称号在原本的历史上并不存在,这一世界里是由于高务实的干涉而添加的。 至于添加的原因倒很简单:把汉那吉将额尔德木图送到高务实门下,高务实为了确保土默特的权力继承不会出现意外,因此提议皇帝按照大明的习惯先给土默特定下继承者。 皇帝自是欣然应允,因为这件事办下来就相当于大明拥有了册封土默特首领的实际权力——这也就意味着顺义王从此可以看做是真正的大明外藩王爷了,意义堪称巨大。 言归正传,这一次布塔施里没玩任何出格的花招,戚继光让他起身他就起身,客气了几句让他带队入列,他就带队入列,表现得就像戚继光麾下一员,让戚继光暗中放了些心。 不过,待戚继光与钟金哈屯道别,率部快速向南而去不久,布塔施里却在休息时给戚继光呈上了不少礼物,其中包括四匹极品乌珠穆沁马,然后告知了戚继光一件让他目瞪口呆的事。 布塔施里坦然承认,说他这次南下不止是给高务实送礼,还带来了钟金哈屯的亲笔信,请求高务实收他为门下弟子。到了此时,戚继光才知道自己居然被钟金哈屯“算计”了。 可怜戚大帅一生百战不败,却老是吃女人的亏——在家搞不定自己夫人,在外居然还被顺义王的忠顺夫人给坑,简直让他欲哭无泪。 想想看,布塔施里要拜师高务实,人却是他戚继光带过去的,就算戚继光老老实实去和高务实说起真实情况,高务实也难免怀疑其中可能“别有隐情”。 拜师在大明本来是很常见的事,然而布塔施里的问题比较特殊。钟金哈屯虽然已经是把汉那吉的哈屯,但她手里那笔俺答汗留下的“遗产”一直相对独立,始终由她掌控而非把汉那吉掌控。 因此,把汉那吉和她的婚姻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政治联盟,双方大致上是联合的,但钟金哈屯拥有很大的独立权。布塔施里去年之所以总和额尔德木图别苗头,其中就有不少野心蕴含其中。 戚继光不由得有些头大,觉得自己搞不好给经台带来了一个大麻烦,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破坏经台和顺义王父子之间原本极其亲密的关系。 数日之后,戚继光率部入关,抵达延庆州。他第一时间便去拜见了高务实,并首先报告了这件事,同时向经略请罪。 高务实一开始果然吃了一惊,眉头大皱。不过,戚继光发现他思索了片刻之后,眉头就渐渐舒展开来。 戚司令正疑惑,高务实已经轻笑一声,反过来安慰他道:“戚司令不必过虑,此事若能妥善处置,倒也可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戚继光忙问经台有何妙策,但高务实却没着急回答,反而道:“看来我这经略行辕还要在延庆州多停几日了。” 他见戚继光一脸茫然,笑道:“前几日顺义王已经受命班师回归化,和林那边交给了额尔德木图率领部分西哨兵马以及另一些鄂尔多斯兵马暂时驻守。” 戚继光只是“哦?”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高务实的话显然还没说完。 果然,高务实又接着道:“顺义王在给我的回信中提到了一件事,非常认真、诚恳地希望我能帮忙解决。” 这倒引起了戚继光的兴趣,问道:“却是何事?” “换印。”高务实撇了撇嘴,轻轻摇头道:“顺义王说,他很早就发现自己获授的王印规格有误,乃是镀金铜印,与礼不符。然而此前他派人交涉,却被边臣搪塞了过去。他当时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心里多少还是不高兴的,因此总想着再立新功,以便换上一个合符礼仪的镀金银印。” 这事戚继光也是头一回听说,诧异道:“王爵岂有镀金铜印之礼?此印……咳,经台,恕末将斗胆相询:究竟是尚宝司制造失误,还是朝廷刻意为之?” 高务实略微沉默了一下。其实也难怪戚继光会疑惑,并且说“王爵岂有镀金铜印之礼”,实在是这件事朝廷干得有些不地道。 事情是这样的:俺答初封顺义王时有册、有诏,但就是没有王印。《武功录》中对此有载:“使太史奉金册,封俺答为顺义王,赐之诏。”——你看,有册有诏但无印,这种关键礼仪方面的记载不可能是书者疏漏,只能是真的没有。 其实当时王崇古在拟定封贡事宜时,是确定俺答封王,给镀金银印的,但奇怪的是隆庆五年册封时却并未颁给。故次年五月,王崇古还为俺答汗请乞四事,其一即为“请王印,如先朝忠顺王例”。 于是,兵部会同户、礼二部计议,认为:“顺义王印宜如崇古议铸给,凡表章俱用印恭进。”隆庆帝那边也很快批复,允准了。但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这一次给印的决定仍然没有执行。 到了万历元年四月,顺义王俺答汗再次“请给印荣示诸部”,礼部“议依本王封号,铸给镀金银印一颗,差官赍送总督官处听俺答祗领”。这样,在封王两年后,俺答汗才得到顺义王印。 本来,依据上述记载,大明朝廷议定颁发的顺义王印的确是和当年哈密忠顺王印一样的镀金银印。但是当时的边臣、同为实学派的新任宣大总督郑洛却把一件事写进了他的《抚夷纪略》中,题目为《答原封王印不系金》。 相关内容摘录如下:(夷使)又云,前日中国封顺义王说是金印,今日久露是铜,顺义要缴还换金印,且原系金,却是铜,请罪抵换者。 余即笑骂云:“愚达子,再休言为天下笑。世间哪有金铸印,金即贵重称耳。”乃自举所束金带云:“如我是大臣,束金带,极尊贵,你看此带却是铜。此带我若用金造便费金几何,只是从来都以铜带称金带耳。代王印,也是铜。我总督三镇,古来说挂金印,今看也是铜。尔亟回与王说,勿再言令人笑你不省事。”虏使相顾首肯唯唯。 是时,虏方以铜印挟持为得计事,余不及思,即随口应答,故虏使即隽无词。若一经思想,或争辩原系金印,则虏得执词难我,无以应之矣。 这段记载看似说了个笑话,其实大有问题! 大明朝廷宣称且被蒙古视为金印的顺义王印,实际上居然是镀金铜印。为此,俺答汗专门派遣使臣与大明宣大总督郑洛进行交涉,要求换给金印,并对责任人治罪,然后被郑洛“巧妙”应付过去。 这里的问题在于,顺义王印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高务实可是编纂过万历版《明会典》的,这些制度他熟悉得很:亲王为金册、龟纽金印;郡王为镀金银册、银印;百官一品、二品直纽银印;三品以下为铜印;将军印为虎纽银印;总制、总督、巡抚并镇守等为直纽铜关防。 而外国王印则分三等:金印、镀金银印、银印。其中在明朝颁给的外国王印中,高丽为龟纽金印;吐蕃白蔺王驼纽金印;安南、占城为驼纽镀金银印。 永乐时颁给蒙古的王印中,顺宁王、和宁王、瓦剌三王为金印,其中顺宁王印为驼纽金印;哈密忠顺王印则为镀金银印。由此可见,金、银、铜那是有明确区分的。那么,郑洛所言确实是“随口应答”,因为王印中其实根本没有镀金铜印这一档。 因此,若依外国藩王印,顺义王印至少应该是镀金银印;若依亲王和百官印制,则顺义王印也应是镀金银印或银印。 然而,大明朝廷实际颁授给俺答汗的却是镀金铜印。这金印变铜印,中间究竟是朝廷有意通过降低印制来降低顺义王的规格、级别,还是经手理事者随意的私自抵换,在原历史中一直都是个封存在历史烟尘之中的未解之谜。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这一世的高务实却很清楚其中内幕。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十五)始料未及 当年俺答封贡时高拱虽然已经大权在握,但并不是一手遮天。其实在那个时期,整个实学派在大明官场而言也只是一个体量并不算大的政治集团,远远不能说控制朝局。实学派当时严重依靠高拱本人的地位,应该说只是一个上层派系,在中低层官员中的基础相对而言非常薄弱。 这就导致一个很大的问题,即哪怕顶层政治决策已经下达,到了执行层面也会被有意无意地对抗给冲抵掉,或者至少是阳奉阴违,拖到没有下文。 实学派当然也知道这些情况,但因为力量有限,只能集中在一些关键事务上,对重大问题保持跟进、监督推行。而对于另一些影响不那么重大,或者说不那么直接的事情就难免睁只眼闭只眼,这就是所谓“抓大放小”了。 毫无疑问,俺答封贡本身是大事,这件大事里头最关键的两大要素则是“休战”与“贡市”,实学派当时的主要力量都围绕此二者进行保护,因此对于相对不那么重要的“顺义王印”问题就难免顾不上。 于是,顺义王印便被一些对俺答封贡持反对意见的官员想办法动了些手脚——换句话说,顺义王印本身在法理上的规格确实是镀金银印,而它被实际做成镀金铜印确实是因为有人蓄意破坏。 任何改革都很难让所有人满意,任何政治集团的崛起也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这是客观现实。彼时的实学派虽然能有效影响隆庆帝,让他顺利批准铸印,但印信的铸造过程却管不到,最终造出了个什么东西也自然不太清楚。 至于后来土默特那边发现了问题,闹了起来,实学派当然也清楚了。可是,清楚了不一定就好解决——如果老老实实承认下来,那岂不是暴露了大明自身的内部问题,以及实学派对朝政的控制力不足? 这个影响显然坏得很,在没有真正能够全面控制朝政的情况下,即便当时高拱已经是顾命首辅,也不想多此一举,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装聋作哑过去了。 好在那时候的土默特已经被大明经济给绑架,军事上也发现大明越来越硬气,在得到郑洛的“解释”之后,也只能把假的当真的看,忍气吞声没再闹下去。 这一拖又是十多年过去,现在察哈尔已灭,土默特反倒成了蒙古人里混得最好的一部分,再加上把汉那吉认为这次立下的功劳不小,应该能够换个配得上自己地位的印信来彰显政绩,于是便找到了高务实——整个事情就是这样。 这里有一个问题,在于顺义王的王印到底是什么材质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答案是肯定的,这事儿真的很重要。 顺义王印是顺义王权力的象征物,所以王印是否重要,本质上是以王位是否重要为基础的。 顺义王的王位重要吗?极其重要!因为“顺义王”有一个对于右翼蒙古最为重大的权力:贡市决定权。 这里要简单回顾一下当时高务实出了大力搞出来的封贡流程以及顺义王权力体系:隆庆五年三月,穆宗隆庆帝正式下诏册封俺答汗为顺义王,赏“大红五采纻丝蟒衣一袭,采段八表里”。之后,又授俺答汗弟老把都、子黄台吉为都督同知,授宾兔台吉等六十一名头目指挥、千百户等官,“皆有敕”。 经过一番准备,五月廿一日,顺义王册封仪式在大同得胜堡边外晾马台正式举行,俺答汗齐集部下,一行庞大的人群浩浩荡荡前往参加。 当时的情况是:“得胜堡外九里建厂,厂长阔可三丈,用线杆木料,厅用蓝帛五十匹,红布二十匹,青绿羊绒三梭二十匹,手帕汗巾四十方,席五十领,麻绳一百,彩亭四个,彩旗二十对。中庭设黄帏,焚香供张。 都先期夷使打儿汉、克汉至公署习仪。既毕,大张旗鼓迎赴棚厂。都抚皆壁弘赐堡,迁副帅赵伯勋、游击康伦赍敕谕十二道及赐俺答蟒衣一袭、表里四纯,它皆狮子衣称是。 二十一日,俺答率诸夷迎诏,南向叩头者四。已,汉官抄黄开读,毕,俺答行谢恩礼,复脱帽叩头者四。夷礼以卸帽叩拜为敬也。” 由此,俺答汗正式被册封为大明顺义王。这次册封进一步巩固了土默特部领主作为右翼共主的地位。 册封仪式后,早已急不可待的顺义王俺答汗立即主持贡市事宜。他派通晓番汉佛经的鄂尔多斯部吉能及其侄切尽黄台吉撰写表文,随后会同老把都、辛爱黄台吉、把汉那吉等进献表文并贡马。 “贡马凡五百九匹,上马凡三十匹,镀银秋辔马鞍一付,而赍夷使扯布、孛罗不散台布等六十四人诣崇古。表文移参以佛语,极恭顺,尚欠文。 崇古即使汉所使书表夷使台实、榜实等改正,付表匣封验。因宴劳夷使,发阳和城邸。择青白红黄银合枣骝骟马凡四十匹,开具毛色、齿岁,咨仪部选三十匹入内。贡马四百六十九匹悉发三塞。”(注:出自《俺答列传下》) 明朝方面则酬赏马价,赏赐俺答汗等人及夷使袭衣、绢缎、布币等,并赐俺答汗敕一道。从此,俺答汗便以顺义王的身分主持漠南蒙古右翼与明朝的封贡互市事宜。 在“俺答封贡”之初,大明为“借其钤束诸部之力”而对俺答汗封王赐印,赋予其主掌朝贡互市的权力。这一权力非常了得,因为其规定了宣大和河套三部朝贡均由顺义王统一负责写表奏进;一切赏赐由顺义王领取,然后再转发各部首领;各部首领职位的升授也由顺义王在进贡时代为奏请,然后明廷酌情处理;每凡贡市,要顺义王先贡,之后朝廷方许开市。 此外,按照明蒙协议,顺义王制定自己的相关法令,蒙古有违反贡市的部落人众由顺义王依照蒙古法罚治。 这样,一方面由于顺义王掌握着与明朝封贡互市的大权,拥有王号,握有王印,意味着顺义王完全掌控朝贡大权。 原历史上,“为能制市赏之权”,土默特内部激烈争夺顺义王位继承权的原因就在于此——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这贡市大权实际上就是土默特的经济基础啊,谁能不眼红? 另一方面,作为贡市事宜的蒙古方负责人和主持人,顺义王能否顺利嗣封直接关系明蒙和平贡市关系的维持和明朝边防的稳定,为确保自身的利益,无论是原历史上的明廷还是现在这个世界的明廷,都对顺义王的嗣封积极施加影响,甚至直接进行干预。 比如漠南之战的爆发,事实上就是高务实强行干预嗣封导致的。真要说起来,当时那是打赢了,所以一切都好说。那会儿万一要是打输了,高务实这个直接责任人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今随着察哈尔部远遁西逃,蒙古草原局势出现巨大变化,土默特事实上已经成为蒙古最强大的一支力量。此时此刻,把汉那吉希望强化顺义王的正统性,显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高务实不仅答应了把汉那吉的请求,而且还通知他迅速南下,直奔边关而来。这件事虽然事发突然,但高务实的决定不仅很快,还有好几层考虑。 第一个考虑是,今时不同往日,十几年前高拱担心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虽然实学派依旧不能一手遮天,但整个派系的力量却已经远比当年强大,不仅从政治生态而言扎根得更深,而且盟友也强大,且关系比当年更加稳固。 此时的高务实作为实学派实际意义上的党魁,已经敢于揭开当年捂住的盖子,还把汉那吉一个公道了。 第二个考虑是,高务实忽然决定趁此机会让把汉那吉陪自己一同进京,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举多得的一件事。 “大明金国”虽然名义上是大明的藩属国,但从俺答“建国”开始到受封顺义王,再到如今的把汉那吉当政,实际上一直都拥有非常高的自主权,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实际上算是外藩,而绝非内附。 如果能让把汉那吉进京受赏,一则进一步改变了双方的关系,让“大明金国”变得更像是一个内附属国,二则又可以强化这次伐元的功绩——你看,我不止解决了察哈尔,连带着土默特也近乎彻底臣服了。这意味着大明可以向全天下昭告:整个鞑靼蒙古从此为我大明疆土! 另外高务实还有第三个附带考虑,那就是把汉那吉现在离开和林南下,和林就交到了额尔德木图手中。高务实倒不是要额尔德木图搞什么阴谋,而是让他趁机锻炼能力,顺便也可以养望。 蒙古和大明还是有区别的,大明的太子地位稳如泰山靠的是制度,蒙古人在这方面则没那么稳定。其制度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习俗的延续,而且这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得看个人实力,这实力除了继承乃父遗产之外,还有一部分则是自己的威望。 额尔德木图因为前些年拜师高务实,长期呆在大明境内,与土默特老家的联系弱化了一些。虽然把汉那吉一直以来的嫡系势力,即俺答汗时期的“西哨”因为长期亲明而对额尔德木图颇为支持,但额尔德木图依旧需要拥有一支自己的嫡系人马。 大明的太子根本不会有军事上的嫡系,所以他们登基之后最亲信的人便是曾经做过他们老师的讲官。蒙古可比这直接多了,“黄台吉”不仅会有嫡系,而且是一定要有,否则万一大汗出点什么事,这黄台吉能不能上位都难说。 最直接的两个例子先后摆在那儿:当年辛爱黄台吉有嫡系吧?前不久那位布延黄台吉有嫡系吧? 同样的道理,顺义王世子额尔德木图当然也要有嫡系,而高务实现在就是要让外喀尔喀成为额尔德木图的嫡系地盘。高务实知道,把汉那吉是不会拒绝这个提议的。 一来是外喀尔喀在阿巴岱赛音汗率部西逃之后,残留下来的零散部落不够强大,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 二来黄台吉原本就需要嫡系,这符合蒙古习俗,而将外喀尔喀分给额尔德木图实际上还强化了大汗的力量——额尔德木图是他的长子嘛,直系血亲一家人。 脱脱恰台吉死后,由于几个儿子没有谁能扛鼎,土默特内部的三足分立之势渐渐起了变化。把汉那吉靠着顺义王、彻辰汗的正统地位在笼络他们的过程中占据优势,现在王权逐渐加强,钟金哈屯虽然有着俺答汗留下的老汗庭精锐,但也日趋雌伏。 此时此刻,高务实如果要玩平衡,应该做的其实是加强钟金哈屯的力量,以确保能够制衡把汉那吉。 然而,高务实认为现阶段情况有了重大变化。随着伐元之战的胜利,大明的军威已经足以震慑天下,再加上把汉那吉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亲明派,其子额尔德木图甚至还深知京华的可怕,他们父子俩但凡还在世,就不可能对投靠大明发生什么动摇。 另外,察哈尔西遁之后,土默特也需要把力量更多的放在领地西方为大明协防,这就更需要一个强大的把汉那吉——毕竟他的嫡系就是土默特西哨。所以,加强把汉那吉部是大明的现实需要。 至于说土默特力量向西倾斜之后还会让大明的北疆更加安全,这一点也算是附带性的好处吧。属于没有不要紧,有的话倒也更好。 这么多的好处,不做白不做,便有了高务实继续留在延庆州等待把汉那吉南下的动作。当然,这种大事还得上奏朝廷,请皇帝批准才行。尤其是把汉那吉可以带多少人进京,那更是重中之重,必须让朝廷赶紧议论出个结果。 此时的高务实还不知道,戚继光居然会被钟金哈屯坑上一手,给他带来一个完全意料不到的烫手山芋。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sf”、“曹面子”、“书友20190724085311580”、“一九年七月十三”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十六)内因 数日之后,一贯从容镇定的戚继光戚司令神情尴尬地站在高务实面前,向他解释这一切的意外和无奈。高务实听完也只能叹气,一时头大如斗,但还是请戚帅坐下来慢慢说。 听完戚继光的描述,高务实倒也谈不上生气,毕竟对方是钟金哈屯,身份非常特殊,以戚继光的身份很难拒绝她当时的要求,而当了解到实情之后也不好反悔。 事实上别说是戚继光了,高务实扪心自问,就算是自己处在当时的情况下,恐怕也一时找不出拒绝而又不会导致严重后果的推辞之说。 现在麻烦来了,布塔施里人已经到了延庆州,还带来了钟金哈屯奉上的礼品和亲笔信,自己能拒绝吗?显然不能。 拒绝的话当然好说,但可能导致的问题却殊难逆料。原本随着察哈尔的西逃和外喀尔喀部被实际交到额尔德木图手中,蒙古草原的力量平衡已经出现严重改变,这个时候最好是帮把汉那吉父子稳定住形势,将新局面变为常态最符合大明的需要。 这个需要是大局上的需要,即不仅要保持一个亲明的土默特,而且要求他们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集中相对较强的力量去针对西部的威胁,配合不久之后大明向西征伐的行动,恢复和拓展大明在西域的力量,重新掌握丝绸之路,确定大明在东亚地缘政治中的绝对陆权优势。 然而从钟金哈屯这一举动来看,恐怕所有人都小看了这位在原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三娘子。三娘子的政治敏锐性远超之前的想象,不仅察觉到了局势已经出现重大变化的实情,而且极有可能看穿了高务实设想中“加强把汉那吉父子集权”的想法,因此主动出击寻求改变。 至于为什么是找高务实而不是找朝廷、找皇帝,当然是因为钟金哈屯深知大明朝廷在涉及蒙古的各项事务中,一切决策几乎都是依靠高务实的决断来执行。既然如此,那找朝廷、找皇帝有什么意义,到头来不还是要回到高务实这里? 杜绝中间商赚差价才能保证利润率,这个道理连不以商贸著称的蒙古人也是明白的。 只是现在的难题就到了高务实这儿,首先的一点就是:如果不答应,钟金哈屯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虽然钟金哈屯作为统治者的一员,且事实上有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本质上应该已经非常理智,但高务实觉得并不一定很保险。 因为,从原历史上的表现来看,钟金哈屯的理智经常出现在“最后一秒”,而在她尚未觉得山穷水尽之前,她其实具有非常强的赌徒性格,这实在是非常危险的。 原历史上因为没有高务实的干预,俺答汗的长子辛爱黄台吉顺利继位。万历十一年,明廷嗣封辛爱都隆汗为顺义王,并于五月举行了封王仪式。而就在他袭封顺义王后不久,土默特万户内部就发生了一场大规模战乱,也即所谓的“大板升之战”。 大板升之战的发生有着深刻的背景。原本隆庆年间,促成俺答汗封贡的直接诱因就是把汉那吉的降明。因此,大明每每念及他的“首款”之功。因此就在隆庆五年,明朝授予把汉那吉指挥使官衔,是除俺答汗本人之外,职级仅次于喀喇沁万户的昆都仑汗和辛爱黄台吉二人的最高职。 把汉那吉回到土默特万户后,俺答汗把对板升之众以及西哨勒津部众的代管权交还了把汉那吉,让他直接统领。然而到了万历十一年四月,把汉那吉打猎时坠马而亡,其妻大成比吉按照传统习俗领有了他的部众,这些部众立刻成为了其他部落领主觊觎的对象。 此时,首先发难挑起内讧的人正是三娘子。三娘子与阿勒坦汗生有三子:布塔施里、沙赤星、倚儿将逊,也是俺答汗的三个小儿子。 由于在他们出生之前,俺答汗已经把自己的属部分封给了辛爱黄台吉等兄弟六人,布塔施里兄弟三人未能得到分封的部众。这显然与俺答汗对他们的宠爱以及三娘子的政治地位很不相称,故三娘子始终谋求为他们取得直属的部众。因此,把汉那吉的去世,为三娘子实现其意图提供了绝佳机会,把汉那吉遗众自然就成为了她的目标。 “该年九月,三娘子见大成比吉拥俺答所遗诸部落及板升,甚雄,谋欲为不他失礼(即布塔施里别译)室之,而阴以为利。恰台吉与三娘子政有隙,弗从。三娘子亟使酋长扯布、土骨赤、计龙等引精兵二千人围大板升,会莫[暮],弗能接战。恰台吉与满谷舍傥不浪乃以旦日为期,于是治兵如扯布,披戴盔甲大战于板升,杀扯布等夷人八十余人,获生口二十人,伤者亡算,夺获盔甲三十副,它驼马百余匹;扯布亦杀恰台吉夷人把儿孤大等五人已杀六人,伤亦相当”。 总之,从这年九月开始,大板升之战拉开了序幕。三娘子与恰台吉各为一方,双方战斗势均力敌。 “大板升之战”的爆发,在土默特万户甚至包括鄂尔多斯万户中引起了不小震动:“以故,虎儿害及兀慎、摆腰皆远去,而独多罗土蛮麦力艮、袄儿都司切尽黄台吉实有意焉。” 这段记载是说由于大板升之战的影响,虎儿害的部落以及兀甚、巴岳特等部落首领率众远避,而多伦土默特部的麦力艮台吉和鄂尔多斯万户的库图克台切尽黄台吉则对此密切关注,试图在其中发挥一些作用。 当时的土默特万户各部首领其实多数同情或者说支持恰台吉一方,但恰台吉领有的原俺答汗庭精锐只有两千余,远少于三娘子所获,其余本部牧民肯定比不上汗庭精锐。 因此,为了支持恰台吉能够与三娘子坚持斗争,麦力艮台吉为恰台吉提供了物资援助。是年十一月,恰台吉伺机掠夺了三娘子100余骑良马。 此时,诸台吉出面为双方协调讲和,并约法三章,约定双方都不许杀人、赶马,如果违约,诸台吉共罚之。然而三娘子对约定却不以为然,派人到诸板升抄掠牲畜,引得大成比吉率众驰援板升。 此时,不仅土默特万户的团结和安定受到了严重威胁,而且出现了部众“疲于军旅”、怨声载道的局面。甚至,连三娘子自己阵营也发生了分歧意见,但是三娘子还是一意孤行,积极备战,一定要捕获恰台吉才肯罢休。 但与此同时,窥伺大成比吉部众者,在三娘子之外还有扯力克。在当时的土默特万户内部,他是仅次于辛爱都隆汗和三娘子的人物。 在三娘子欲收纳把汉那吉遗众之际,扯力克看到其父辛爱都隆汗已经年老多病,政令多出于三娘子,如果坐视三娘子将把汉那吉的遗众收入布塔施里帐下,那么在土默特内部就会出现一个无论在政治地位方面还是在部众人口方面都优于自己的、以三娘子、布塔施里母子为首的集团,这对于扯力克今后成为土默特万户领主和袭封顺义王来说显然是一个巨大威胁。 自扯力克看来,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把大成比吉这部分人众纳入自己麾下。所以,把汉那吉遗众也成为扯力克志在必得的目标。 万历十二年五月,正当三娘子、恰台吉双方相持不下之际,扯力克也卷入到大板升之战中。当时,他听到三娘子已经派人前往大成比吉那里送礼的消息,即与恰台吉商量对策,决定由恰台吉陪扯力克前往大青山后的大成比吉营地,与大成比吉成婚。 扯力克的行动被三娘子部下发觉,三娘子得到消息后才知道扯力克也卷入这场争夺中来,并抢占了先手。于是,三娘子毫不犹豫,即刻发兵后山。到了后山,得知扯力克已经在五月十一日与大成比吉合帐,大成比吉统领的西哨部众已归于扯力克麾下。因此,大板升之战虽然告一段落,但三娘子与扯力克之间形成严重对立。 后事暂且按下不提,只从这段历史其实就能看得出来,别看三娘子对大明唯唯诺诺,但她对内那可是极其强硬、随时都敢重拳出击的。甚至,连恰台吉这样公认的蒙古第一悍将她都敢与之为战,还依靠汗庭精锐之强大而始终保持攻击态势。 这样一个女人,无论她只是单纯的爱子心切,还是本性上就权力欲强盛,反正都让高务实觉得颇为棘手。 动她?显然不妥。她可是彻底的亲明派,好端端的动她算什么事?所有蒙古人都可能因此感到惶恐不安——大明连这样一位彻底的亲明派首领都要处理,那对于其他人是什么态度?自然是生杀予夺完全随心所欲,这样一来很可能搞出个右翼大乱,连鄂尔多斯都难以幸免,更别说刚刚到手的外喀尔喀了。 何况以三娘子这性格,大明要真是出现了要动她的苗头,谁知道她会不会反戈一击?攻打大明或许不太可能,毕竟她现在应该非常畏惧大明。 可是,归化城却是一直被当做俺答的遗产而握在她手里的,而且把汉那吉还是她现在的丈夫,万一她假装不知情,等把汉那吉回到归化城,动个什么手脚将把汉那吉给“处理”了,这事怎么收场? 从大明的角度来看,首先当然是赶紧册封额尔德木图为新的顺义王,但问题在于土默特的统治结构没有变化,其统治根基依然是“西哨+汗庭精锐”联盟。换句话说,无论把汉那吉怎么死的,额尔德木图想要坐稳位置,都不得不继续与三娘子结盟。 于是这样一来,大明如果不希望看到土默特内部分裂,排除自行出兵平叛的可能,那就只能回头说服额尔德木图再去娶了自己的后妈三娘子来维持政局稳定。 这可太操蛋了……高务实想想都觉得脑壳疼。 戚继光显然也知道其中缘故,见高务实这位一向智珠在握的王佐之才都眉头深皱、苦苦思索而良久不语,不禁劝道:“经台,依末将愚意,经此一役,我大明已经威震蒙古,即便所作所为有些不符忠顺夫人之意,料想其也未必敢于轻举妄动……”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国家大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靠赌运气的。”高务实叹了口气,忽然想到日本,补充道:“小国限于实力,或许常常不得不为之,但大国不然,凡能用堂堂之阵,便不能执意于奇兵;凡能思虑万全之策,便不能存有侥幸之念。戚帅乃是大兵家,应该最是深悉其中道理。” 戚继光苦笑道:“然则当前之困何解?” “当前么……”高务实沉吟道:“我意,其困看似在于当前,实则在于将来。故欲解当前之困,须着眼于若干年后。” 高务实这话完全是从政治方面考量的,因此戚继光极少见的没能跟上思路,愕然道:“继光愚钝,还请经台明示。” 高务实倒不卖关子,解释道:“忠顺夫人之所以有此一举,非为其自身,实为其子也。其与俺答育有三子,三子皆未曾获得分封,忠顺夫人虽有俺答遗产若干,但其中核心只有两部分:一是原先俺答的汗庭精锐,这部分人经过十几年时间,期间还有一些损失,现在不超过两万……” “不到两万,大概只有一万四千到一万五千左右了。”戚继光插话补充道。 “那好,就算一万五千吧。”高务实从善如流,继续道:“这是她手里的武力底牌,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归化城。此城在蒙古人口中也叫三娘子城(归化即后世呼和浩特,有三娘子城别称),其不仅是土默特统治核心、大明金国国都,也是人口最多的城池。 根据京华的线报,此城除了铁匠铺、兵器产业不及大板升城之外,其余产业恐怕已经超过当年把汉那吉的老巢大板升城,而人口也因为国都优势反超,据说已经高达十几万之众了,这在蒙古历史上应该非常罕见。” 那肯定罕见,毕竟以前蒙古人纯游牧,对于城池没什么爱好。在元朝时期虽然也曾于漠南漠北建设过几个城池,但建城归建城,里头的常住人口却很少——普通人都要去放牧过日子的,住在城里吃什么?蒙古人又没有核动力印钞机。 高务实这么一说,戚继光便顺着他的思路道:“经台的意思是,其武力虽然精锐但总量不足,经济则过于集中,因此难以满足三子所分?” “不错,这就是三娘子现在急于求变的内因。”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道:“但此处有个悖论,即如果她将来留给三个儿子的遗产过于丰厚,又可能反过来威胁额尔德木图的统治。 我大明想要解决这个麻烦,就必须在其中寻个妙法,即要尊重和满足一位母亲庇护儿子的心情,又要确保大明金国政权军权之稳定。” 戚继光眉头大皱:“这……似乎很难啊。”看起来这两个前提根本就是矛盾的,自然很难了。 然而高务实却笑了起来,道:“或许很难,不过现在我却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十七)节外生枝 “新的想法”的确是有,但这个想法实际上只是将高务实原先的某些计划提前了。 早在“俺答封贡”事件发生之前,高务实就已经确定了以经济渗透为手段,逐步控制右翼蒙古的计划。在这个计划当中,高务实将整个控制过程分解为几个阶段,计划通过二三十年的时间慢慢同化右翼蒙古,同时也分阶段一步步加强对右翼蒙古的控制力度。 这样的政治手段不同于军事征服,讲究的不是犁庭扫穴一步到位,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在对方不易察觉或者不认为有重大危害的情况下逐渐推进。 这种手段在中国历代至今都被称之为“蚕食”,而在后世西方话语体系下则被称之为“萨拉米香肠战术”或者“切香肠战术”。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叫做“温水煮青蛙”。 这种战术如果要举个例子,就好比是你去熟食店,让老板给你切十块钱的香肠片。老板切完了,等你付钱。这时你说,再切一片吧,老板,再切一片有什么关系呢? 老板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关系,就多给你切了一片。但你又说,老板,再切一片吧,再切一片有什么关系。 老板当然不高兴,但现在有些骑虎难下了,毕竟你还没付钱呢。此时他锁定在与你的交易中,多切一片,交易还能完成;不多切这一片,你不买了怎么办?切下来的香肠片又没法卖给别人。于是他硬着头皮又给你切了一片。 然而你居然又说,老板,再切一片吧,再切一片有什么关系。好家伙,当然有关系啊,这么下去我这买卖到底赚钱还是亏钱呢? 然而老板已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他甚至可能想,这笔生意做完虽然可能亏了,但或许以后会因为“好说话”而得到一位常客,从长远利益上而言说不定赚了呢?于是,就这样一片片割肉,直到切光整只香肠——这就叫作切香肠战术。 站在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在所有占人便宜的战术中,它是最有效、最无法抵抗的。它先把对方锁定在交易中,然后无情地、一点点地拿走全部利益。 “锁定”和“一点点”是这个战术的两大关键词:如果不锁定对方,当然不可能成功,因为对方可以在一开始就选择拒绝;如果一开始就亮明意图提出最大的要价,显然也不可能,因为对方可以一次性衡量交易的利弊,发现弊大于利,当然也会立刻拒绝。 高务实的同化右翼蒙古计划,就是典型的切香肠、蚕食战术。他一开始只是依托俺答封贡,合情合理合法地与土默特开展边境贸易,贸易品类有限,只能满足土默特的基本所需。 等土默特人得到了好处之后,高务实开始逐渐扩大出口产品的种类,从基本生活物资开始提升档次,中高低端日用品全面覆盖。衣食住行除了“行”,前三项几乎被大明方面包圆了场。甚至就连“行”,大明也在向土默特出口马鞍——还是以高档马鞍为主。 紧接着便是推进喇嘛教的全面铺开[注:因政策限制,此处不细谈],总之蒙古人因为取消了萨满教的牲祭、牲殉等活动,在生产力损耗方面进步明显,获得了更多可以用于卖给大明的货物。 由此,大明北方获得了较大数量级的廉价肉食,土默特与鄂尔多斯获得了保障生活的各种日用品,双方民众都得到了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政权之间的依存度也变得更高。 然而,双方的依存度本身并不处于同一水平。简单地说,土默特与鄂尔多斯对大明而言属于锦上添花,反之大明对于土默特与鄂尔多斯属于雪中送炭。土默特与鄂尔多斯的经济基础开始与大明强势绑定——此即前文提到的“锁定交易”。 “锁定”完成了,“一点点”如何体现呢? 第一阶段中,高务实只是依靠京华商社进行贸易,后来做了一个小试探:通过交易方式让土默特派出恰台吉所部保障大宁城与关内的补给线——这已经牵涉到了军事,但土默特方面接受了,也就是默许了第一次切香肠。 于是便有了第二阶段的辽南之战中,土默特出兵东进威胁察哈尔一事;第三阶段西北之乱,高务实出兵西北的第一步便是惩罚鄂尔多斯,而土默特方面再次接受切香肠,大举出兵协助平叛;第四阶段更不必说,先是去年出兵东进但挨了察哈尔一棒子,今年再次听命于高务实,配合他完成了察哈尔、外喀尔喀征服。 到了这个时候,土默特这根香肠已经被切得差不多,不仅经济被绑定锁死,甚至可以说在客观上向大明奉上了自己的军事独立权,彻底成为大明的真·附庸。 此时,还有什么方面值得继续“切”的吗?有,当然有,那就是政治架构。 如今大明对土默特的控制力虽然很强,但从政治架构而言,归根结底还是典型的羁縻制度。即大明负责册封对方的最高统治者,顶多附带几个最为重要的核心要员,而且这种册封首先是对方自己确定了“候选人”之后,大明再来册封。 所以,大明的册封本质上不是主动册封,即“我想用谁就用谁”,而是一种追认,是在土默特内部达成妥协之后,大明再以拍板的形式给予其最终合法性。 这就意味着大明的“宗主权”是有限的,它名义上至高无上,但实际上必须依靠土默特内部先斗出个胜负,顶多只能在这个“斗”的过程中施加影响。 现在钟金哈屯这一手玩出来,高务实确实为难,因此打算干脆趁着如今军威最盛之机再切一片香肠,由大明朝廷出手直接干涉土默特内部的权力架构。 假设一下,“大明金国”内部的统治架构都要受大明的命令而改变,重要人物的权力大小也要受大明的命令而调整。在这样经济、军事、政治各个方面都深度被大明控制的情况下,“大明金国”的外藩地位是不是就该考虑变一变了?比如,直接内附。 不过,这一刀切得比较敏感,高务实也不能不加以铺垫。把汉那吉即将南下与自己会合,与他的商谈可以不必太急,但对于钟金哈屯方面,高务实不得不想办法沟通。 于是他在与戚继光商谈了一会儿之后,便准许了布塔施里的参见,同时也当这他的面读完了其母钟金哈屯的亲笔信。 高务实显得有些犹豫,但更多的是慎重。他起身踱步,好一会儿才道:“待会儿我会亲自修书一封给忠顺夫人,与她商讨此事。在商议完之前,你且留在本部堂处……哦,对了,本部堂这里一切行事准则包括饮食习惯皆为汉制,望你能够习惯。” “学生一切均从老师安排。”布塔施里这回答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提前指点过,动作仪态、语气口吻都没得挑。 高务实却只是平静地道:“师生之仪未定,台吉不必如此。”然后起身做出送客的模样,口中道:“台吉慢走。” 布塔施里心里怎么想不好说,但表现得依旧恭敬,躬身道:“老师留步。”然后用近乎陛见皇帝一般的礼节倒退着到了门边,背着身子退出门槛之外,然后才转身离去。 高务实见他依旧口称自己“老师”,却也没有再次提醒,只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哂然一笑,道:“只要利益够大,漫说是老师,就算是叫爹,想必也是心甘情愿的吧?呵……果然天底下最要脸面的是人,最不要脸面的也是人。” 此时,在布塔施里身影消失的院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影匆匆往里走来,高务实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大弟子”、现任京华商务秘书曹恪。高务实倒不着急,反而坐回了位置上。 曹恪的神情颇为严肃,快步走到门口,敲门道:“老师,学生有要事报告。” “进。”高务实端着茶盏,抬头问道:“何事?” “成田夫人派来其家臣正木丹波,说有事关日本的紧急情况,要立刻向老师亲自报告。”曹恪的语气依旧严肃。 “日本?”高务实心中一动,略有些紧张,问道:“正木丹波人在何处?” “已经被带到院门外。”曹恪说着,微微一顿,补充道:“已经搜身过了。” 高务实对后半句不置可否,道:“让他进来吧。” 曹恪却犹豫了一下,道:“此人据说文武双全,学生观他不似寻常倭人矮小,而且身材精悍、目光凌厉,恐怕确实身负武艺,不知内务部方面……” “让他进来便是。”高务实淡淡的道,但语气略有加重。 “是,学生明白。”曹恪不敢迟疑,毕竟内务部的事他还真不方便多问,连忙应了,退出去叫人进来拜见。 正木丹波是甲斐姬的家臣,在忍城之战中是立下过大功的。文武双全的文先不说,只说当时正木丹波对长束正家军,就亲自讨取了山田带刀,可见“武”这个方面肯定有一手。 他从门外走进来,果然一表人才,身高确实远比寻常日本人高了一大截,虽然不如高务实这种典型的中国北方汉子,但目测也应该在后世一米七以上,这在日本肯定是“高大威猛”那一类了。 “正木丹波见过大殿。”正木丹波进来便规规矩矩地行了拜礼,然后双手呈上一封书信,道:“这是公主的亲笔信,请大殿检阅。” 大殿这个词在战国时期的日本,是对“主公的主公”的称呼。不过,高务实也是听他这么叫了才知道他其实不是成田甲斐的家臣,而是成田氏长的家臣。换句话说,他只是成田家的家臣,倒未必“直属”甲斐姬。 这种“封建”规矩高务实现在也懒得去细究,只是道:“拿来。”正木丹波毫不迟疑,跪着用双膝向前走了几步,将信函送到高务实面前,等高务实接过之后又同样跪着退了回去。 高务实一直注意查看他的神情,见他做这套动作的时候神情平静,完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禁不住暗道:日本人在臣服强者这方面果然是有传承的,以至于他们觉得再怎么谦卑都天经地义。 不过既然正木丹波的表现没有异常,高务实也就不再多看他了,把注意力集中到甲斐姬的书信上——反正周围是有至少四把隐藏在暗处的手弩对着他的,自己的安全不会有什么问题。 高务实看了看火漆,火漆完好无损。拆开之后抽出书信,只看了几眼就眉头大皱。他想了想,问正木丹波道:“信中说这消息是龙泽实阳传回来的,刘秘书长也看过,并且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是么?” 正木丹波俯首答道:“回大殿的话,是。” “秘书长可有什么交待?”高务实又问道。 正木丹波回答:“秘书长与公主商谈之时小人并不在场,小人只知道她们二位商议了足足一个时辰。不过,在小人出发之前,秘书长殿下交待小人向大殿汇报,说她已经立刻遣人向朝鲜方面核实消息真伪了,想必待大殿回京便会收到确切消息。” 高务实点了点头,略微思索,问道:“你可还有什么事要禀报?” “这……”正木丹波这次“很不日本”,面对“大殿”问话打了个顿,然后才毅然道:“大殿恕罪,公主并未有其他事情命小人转达,但小人自己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务实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道:“说吧。” “是,多谢大殿。”正木丹波精神一振,不知为何又深深俯首叩拜了一次,这才道:“小人素闻大殿威名,深以成田家能为大殿附庸而傲,但如今日本恐有大变,一旦变乱陡生,成田家恐将首当其冲。 如今成田家力量弱小,大殿之京华虽然强盛之极、纵横四海,然关东舰队毕竟不能上岸,三崎城之陆师又仅只数千,倘若……只怕援之不及,实为大患。 成田家不仅是大殿在关东的唯一附庸,且与大殿有姻亲之实,若为人一战而夺根本,其损非止成田,更在大殿之威严也。值此危难之际,小人斗胆,请大殿向关东增派部属,以震慑宵小。大殿,庇护成田也是保全大殿英名呀。” 最后,正木丹波还专门做了个结束语:“以小人之愚钝,原不敢料度大殿之聪睿,然护主心切,以至于荒唐陈词,有污大殿尊耳,请大殿责罚!” ---------- 感谢书友“snakedman”、“铁血大军”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十八)秀吉出兵 正木丹波其实并不是真叫“正木丹波”,他的本名叫做利英,也就是正木利英。至于“丹波”其实是“丹波守”,大致是他们家族的“官途名”,后来被作为“通称”。 其在日本寻常人口中要被称之为“正木丹波守利英”,但明人通常没有这么麻烦,因此他随成田甲斐来到京师之后,常常就被以正木丹波称呼之,而高务实由于地位比他高了太多太多,因此也没关注过这其中的细节。 其实在日本的武家之中,这种以职务作为通称的情况很常见,但并不一定表示他真的正在担任这个职务,一般来说有这么些可能: 一是祖上有人担任过此官职,然后用此官职作为本家族的“通称”,于是后代子孙就继承了;二是祖上有人冒称此官职,然后世世代代就这样冒称下来了;三是某大名曾经买过此官职,然后虽然可能此官职已经失效(朝廷又卖了),但是大名仍然认为自己可以使用,然后赏赐给某功臣,这叫“受领名”;四是某大名没买过此官职,但是此官职比较低微,冒称起来也没人计较,所以就随手拿来赏赐给某功臣作为“受领名”;五是钱多人傻的主儿真心实意、真金白银地找朝廷买来了此官;六是屌丝武士自称、冒领某官职作为“通称”。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比较正经的是世袭某职的,即这个家族的家主世代都世袭这个官,只要到了年龄,向朝廷报一下就可以受封了。比如足利家的“左马头”(受封代表成为下任将军),以及世袭的国司等等。 正木丹波,或者说正木利英家族的“丹波”通名就是“受领名”,是成田家的先辈大名赐予正木家先辈的。也正因为如此,正木家对成田家迄今为止都忠心耿耿,是成田家有力的家臣。 高务实对他的忠诚是有了解的,当然也清楚这份忠诚是对成田家,而不是对自己。不过正木丹波有句话没说错,“成田家不仅是大殿在关东的唯一附庸,且与大殿有姻亲之实,若为人一战而夺根本,其损非止成田,更在大殿之威严也。” 所以,成田家不能丢,玉绳城最好也不要丢。 正木丹波送来的这封信到底说了什么,让高务实不得不考虑起玉绳城的危险来了?当然是因为丰臣秀吉有了异动。 根据龙泽实阳传来的消息,丰臣秀吉已经悄然准备了不少粮草和金银财帛,加上九鬼嘉隆和毛利家的水军也“整训一新”,因此西进之心日益明显。前不久,他已经向朝鲜国王发出了照会,正式提出借道伐明的要求。 龙泽实阳还附带送上了那封高务实其实读过的《丰臣秀吉致朝鲜国王书》。 日本国关白秀吉,奉书朝鲜国王阁下: 雁书薰读,舒卷再三。抑本朝虽为六十余州,比年诸国分离,乱朝纲,废世礼,而不听朝政。故予不胜感慨,三、四年之间,伐判臣,讨贼徒,及异域远岛,悉归掌握。窃案事迹,鄙陋小臣也。 虽然,予当于托胎之时,慈母梦日入怀中。相士曰:“日光之所及,无不照临。壮年必入表闻仁风,四海蒙威名者。其何疑乎?”依有此奇异,作敌心者自然摧灭,战则无不胜,攻则无不取。既天下大治,抚育百姓,怜愍孤独。故民富财足,土贡万倍千古矣。 本朝开辟以来,朝廷盛世,洛阳壮观,莫如此日也。夫人生于世也,虽历长生,古来不满百焉。郁郁久居此乎!不屑国家之隔,山海之远,一超直入大明国,易吾朝之风俗于四百洲,施帝都政化与亿万斯年者,在方寸中。贵国先驱而入朝,依有远虑而无近忧者乎! 远邦小岛在海中者,后进者不可作许容也。予入大明之日,将士卒临军营,则弥可修邻盟也。予愿无他,只显佳名于三国而已。方物如目录,领纳,珍重保啬! 丰臣秀吉这封信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我丰成秀吉很牛逼,六十州的大日本都被我统一了。我告诉你,我娘怀我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是太阳进肚子了,算命的说你儿子长大后肯定是伟人。结果你看,我打仗从来没败过,国家也治理的很好。 人活一辈子超不过一百年,像我这样优秀的人怎么能老死在日本呢?所以想借个道,把中国拿下,现在我劝你老老实实配合,也好有个好结果。 这封信送到朝鲜其实已经是去年年底的事,但朝鲜方面没有向大明报备——原因也很搞笑,因为朝鲜朝廷认为这不过是丰臣秀吉脑子抽风了,根本不可能是事实。因此朝鲜方面在义正言辞地回绝之后,居然就跟没事人一样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而在日本国内,丰臣秀吉也同时进行了动员和各种准备。东起常陆,经南海至四国、九州,北起秋田、坂田至山阴山阳,临海各国诸大名领地,每十万石准备大船两艘。各海港每百户出水手十人,乘各国诸大名所建之大船;若有多余,则集中至大坂。 秀吉本军所用船只,各国大名每十万石建大船三艘、中船五艘。所需建造费用,由丰臣秀吉拨给;各国大名将所需建造费用,以预算表呈报,先拨给一半,待船建造完毕后,再行付清。水手每人给予两人俸米,其妻子食粮另外给付。军阵中所雇用之下人妻子,亦一律给予食粮。 以上所述及之各船舶、水手,原定皆须于天正二十年(万历二十年)春季时,集中于摄津、播磨、和泉三国各港口。到了三月时,秀吉亦决定了陆军部队兵员的征召动员令。 但是很凑巧,大明于三月发起了伐元之战,而当时恰好有商船开往日本,结果丰臣秀吉便得到了消息。丰臣秀吉认为大明军队刚刚出征,说不定还没来得及与蒙古人交手,如此自己主动出兵说不定明军正好回转来战,颇为不妥。于是他决定稍微再等一下,估摸着明军与蒙古人正在惨烈厮杀之时再出动。 此时的朝鲜当权者是朝鲜王朝第14代国王李昖(yán)。李昖生于公元1552年(大明嘉靖三十一年),是朝鲜王朝第11代国王中宗李怿的孙子,中宗李怿的庶子大院君李岹的嫡子。中宗李怿死后,他的两个嫡子仁宗李峼、明宗李峘先后继承朝鲜王位,李昖在明宗李峘在位期间出生。 公元1567年(大明隆庆元年),明宗李峘病重,由于唯一儿子李暊早死,于是他指定年仅十五岁的李昖为王位继承人,因此原本不大可能继承王位的李昖成为朝鲜王朝第14代国王,因其死后庙号“宣祖”,通常称为“朝鲜宣祖”。 李昖继承朝鲜王位的时候,朝鲜王朝的形势并不乐观,朝廷内部权力斗争相当激烈,分成了东人党和西人党两派,两派人士互相攻击和指责,弄得朝廷内外乌烟瘴气、朝纲紊乱,导致了原本被第10代国王燕山君李统治时期已经衰落的朝鲜王朝更加衰弱不堪。 与此同时,也就是明军伐元出兵大概一月之后,丰臣秀吉已经将关白之位让给了养子丰臣秀次,自己号称太阁,开始阅兵。 凛冽的海风呼呼地从日本武士们的头顶扫过,诸位大名那一张张图案各异的家纹旗被刮得猎猎作响,在阴沉沉的天幕下犹如一只只巨大的蝙蝠张扬而怪异。 戴笠裹甲的武士们整整齐齐地站在海滩边的沙场上,列成了大大小小数十个方阵,举着树林般的火绳枪,神情凝肃地目视前方。 丰臣秀吉在各位大名的簇拥下,检阅着准备渡海西征的武士队伍。西征大军的总统领宇喜多秀家率着先锋大将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在前面一边为他领路,一边恭敬地介绍着:“这是黑田长政君麾下的一万一千名武士,他们将组成右翼;这是福岛正则君麾下的二万五千名武士,他们将组成左翼……这是岛津义弘君等麾下的一万四千名武士[注:岛津只是挂名,麾下多不是岛津家的兵],他们组成后卫……” 看到士卒们饱满的士气和精良的军械,丰臣秀吉微微颔首,满脸溢出了得意的笑容。当他和众位大名走到竖着“三叶葵”家纹旗的德川氏军阵前,蓦地停住了脚步——他伸手指着站在前排的那几个士卒,有些惊诧地问道:“你们脸上的伤疤好像还是新的?看起来才刚刚结了血痂嘛!咦?一个个还满身汗渍的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场中静默了片刻,众人都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立在丰臣秀吉身侧的德川家康,却见他一脸的踌躇之情,犹豫着没有答话。终于,德川氏军阵中一个年长的武士向丰臣秀吉低低地开口答道:“太阁殿下,我……我们刚刚才参加过激战,为了不耽误太阁殿下的阅兵大典,我们拼了老命才及时赶到……” “参加过激战?什么激战?”丰臣秀吉面容一肃,转头将凌厉的目光倏地射向了德川家康,“嗯?本太阁怎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无视总无事令吗?” 德川家康似是不敢与他对视,低下了头仍是踌躇着嗫嚅答道:“没什么大问题的,太阁殿下不必多问了。为了太阁殿下饮马海滨、扬威域外、俯取朝鲜、进击大明的雄图伟业,我们德川氏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都是应该的。” 丰臣秀吉见德川家康不肯正面回答原因,便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转头问其他的大名道:“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就在那些大名面面相觑之际,黑田如水跨前一步出列说道:“太阁殿下近来忙于西征大业,可能有所不知:由于德川公命令他的部下以铁腕手段去完成征粮任务,直接造成了他治辖下的关东十三郡内有数万名浪人、流寇和饥民发生一揆。 德川公这些部下很显然是刚刚参加了平息一揆的战斗后才赶过来的……太阁殿下,向国中百姓征粮太多,他们若是不堪重负,只怕对西征大业大大不利,臣等斗胆,请您三思而行啊!” “就是掏光他们米缸里的最后一撮米粟,本太阁也要发动这场西征!”丰臣秀吉不理黑田如水的劝谏,把脸一板,冷冷地说道,“一群泥腿子有什么好担心的,本太阁才不怕他们是否一揆呢——德川君,你们的征粮任务足额完成了吗?”说着,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掌管此番西征后勤供给事务的石田三成。 “德川公早已超额完成了征粮和供船任务……”石田三成恭恭敬敬地答道。 “这就好,这就好……德川公很是得力。”丰臣秀吉听了,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向德川家康淡淡地问了一句,“那些刁民的一揆平定下去了吗?” “在下正在竭力平定当中。”德川家康脸上隐有忧色,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在下的大部分部下目前尚在关东平乱,此刻怕是难以及时赶到,请太阁殿下降罪!” “那就是还没彻底平定喽?”丰臣秀吉不禁眉头一皱。 “请太阁殿下不要担心。在下自己造成的一揆,在下自己能够解决。”德川家康一副惊慌失色的样子,急忙垂手答道:“在下不会耽误太阁殿下西征大业的——德川家一定会按时配齐二万六千名精壮武士赶赴前线。” “算了,西征朝鲜、大明是大事,平定一揆、安邦宁国也是大事啊!”丰臣秀吉有些无可奈何地一摆手:“你暂时先调拨五千精锐武士赶赴前线吧!剩下的二万一千名武士,你自己留着投入关东各郡平定一揆去吧!” “太阁殿下,这怎么行?”德川家康一脸恳切地说道:“您只要稍缓几日,在下一定能……” “不要再多说了,就这样定了吧!本太阁可不想因为等待你把士卒们慢慢配齐而延误了战机,也不想因为后院失火酿成内乱而误了大局!”丰臣秀吉以不容争辩的语气吩咐道:“你们德川氏的大队人马随下一批队伍开赴前线吧,现在已经赶到的部分也先留在名护屋,不必急于出征,免得没有得力干将指挥,反而误事!” 说着,他将有些焦灼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西方,喃喃地说道:“大明正与蒙古血战,这绝非一时可以分出胜负的,天赐良机已经降临到了本太阁的头上,本太阁是一刻也不想再拖了,我们要争分夺秒地先行夺下朝鲜!” 然后,他收回目光,瞥了德川家康一眼,又缓缓移了开来,深深地盯向了黑田如水,肃然而道:“本来,这次西征大军的军师之职,本太阁想让德川君去担任的……现在看来,只有拜托黑田公接下这个重任了。” 黑田如水闻言,不禁面色微变。他在心底里思忖了一会儿,自知此事难以推脱,只得沉沉应道:“臣下遵命。” 这时,石田三成靠近过来,向丰臣秀吉轻声提醒道:“太阁殿下:快到您登台发布西征命令的吉时了!” 丰臣秀吉微一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敛住了心神,表情显得无比肃重,在无数道含意不一的目光注视之下,一步一步独自向场中的耀武台上登去。 终于,他站到了高高的云梯之上,俯望着地面沙场上黑压压一大片乌云般集合的武士,一股睥睨天下的狂傲之气顿时从他胸中溢然而生。 他定了定神,将自己的声音提到了有生以来最响亮的程度,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武士们:为了我日本国天下布武、总齐八荒之伟业,为了日本国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的伟大抱负,为了不负天照大神对我们日本君民的深宠厚爱,为了让我们出类拔萃的日本子民获得普天之下、人上之人的崇高地位——诸君此战务必抱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决心,带着天照大神的灵光佑护,万舰齐发,乘风破浪,所向披靡,俯取朝鲜、横扫大明!” ----------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朽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秀吉这段话,我本来想了想要不要写成文言文,后来想到这货其实没啥文化,文言文似乎反而不妥,就算了,干脆让他更符合中二老头的样子。 第277章 战后波澜(十九)日与朝 阅兵誓师之后,丰臣秀吉回到自己的临时御所,大喇喇地派人传召德川家康,说要询问关东一揆的详情。 德川家康当时正和众大名在一起商议出兵细则,收到传召之后面色颇为难看,苦着脸与众大名道别,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模样。众大名虽然很多人与德川家康并非同道,但毕竟都是大名,见了他这神情也不免感同身受,纷纷安慰他。 德川家康看来非常感动,逐个谢过之后,向他们挥手告别,竟然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更是让不少人唏嘘不已。 不过众大名都没有料到的是,等德川家康抵达丰臣秀吉的临时御所,神情立刻一变,整个人肃然清明起来,胖乎乎的脸上只有沉着刚毅之色。 他一进殿中,丰臣秀吉竟然一改方才人前倨傲的模样,不仅马上起身相应,请家康就坐,口中还笑道:“方才真是委屈德川公了,秀吉深觉不安呐。” 德川家康面色如常,微微躬身道:“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己,人人头顶都有命运、宿命和天命三柄利剑。如今三命已定,太阁为天下人,家康惟效忠而已。” 丰臣秀吉似乎没料到德川家康会如此正经作答,稍稍一怔,继而问道:“德川公能忘记小牧长久手之遗憾?” 德川家康毫不迟疑地道:“时日就是最好的药,随着时光流逝,新的经历会掩盖旧的痕迹,不必刻意去遗忘。” “哈哈哈哈!”丰臣秀吉仰天大笑,然后道:“德川公果然是天下智者,秀吉一向喜欢与智者相交……那么,唐人的关东舰队和三崎、玉绳二城之事便有劳德川兄了。”他这番话一开始称呼家康为德川公,后来变成德川兄,显然不是口误,而家康也一定听得出来。 然而,家康却回答道:“主公请放心,此事虽难,但家康定当全力以赴。” 丰臣秀吉十分满意家康的态度,亲自将他扶好,颔首道:“小田原之战时,唐人曾与我军略有交手。那一次,唐军以寡敌众却取得大胜,此事虽然怪秀胜轻敌冒进,但也可看出唐军精悍…… 德川兄戎马半生,自然远非秀胜这等小儿辈可比,但此番既然是要对关东舰队与三崎城唐军动手,可也得当心着些,切莫出了差错。” 德川家康沉声道:“家康明白。” 丰臣秀吉本来以为德川家康至少会大致说一说他要怎么应对,却不料德川家康惜字如金,竟然提也没提。此事事关重大,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秀吉满意,因此他沉吟着问道:“德川兄欲以何策平定三浦?” 三浦就是指三浦半岛,也就是三崎城与玉绳城之所在。德川家康道:“玉绳城为成田氏长居城,氏长虽与京华之主有姻亲之系,然终为我日本之臣,家康当以大义责之、大利诱之,使其即便不肯降服,也会固守不出,不能为三崎之援。 而三崎城僻处半岛,家康当以奇袭取之,唐人无备,或可夺矣。倘唐人有备,亦不足惧,半岛之地,围而困之即可。” 丰臣秀吉皱眉道:“唐人关东舰队甚是强大,三崎城又在海边,德川兄如何围而困之?” 这话问得很是一针见血,但德川家康却沉着地道:“唐人舰队虽强,要来我关东也是远涉重洋,一路所费何止巨万?假使我以三万精兵围而不攻,当此即将入秋之际,则此军可就食于当地,而唐军所食需海运补给,谁能久持,不问可知。” 丰臣秀吉思索了一下,似乎也认为有道理,但却又问道:“可唐军舰队既强,即便不敌不支,亦可从容退走。若此,则如何是好?” “退走即可。”德川家康从容道:“他既远来,一旦失了据点,在何处落脚扰我?” 这下丰臣秀吉却显然有些不满,拂袖道:“倘若退去岛津家的清水城则如何?” 德川家康大笑:“那可就要恭喜太阁殿下了——名护屋即在九州,岛津家若敢收容敌军,他那六十万石岂能不易手太阁耶?” 名护屋就在九州岛北端,离朝鲜最近之处,那是此次征讨大明的大军出发地,一旦南边的岛津氏“收容敌军”,自然可以立刻调集大军南下平叛。德川家康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丰臣秀吉总算露出笑容,自矜地拂须道:“不错,我大军在其北,岛津氏如头悬利剑,岂敢如此行事?德川兄看得明白呀。” “万事皆在太阁指掌之间,不过借臣之口道出罢了。”德川家康的话语极其谦逊,躬身道:“臣惟效命而已。”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提效命,丰臣秀吉极其满意,决定给个甜枣——但只能先给一半,道:“此事若成,德川兄大功可平伐朝,本太阁自当上奏天皇,请敕德川兄为左府,以铭于史册。” 德川家康居然也不推辞,只是俯首而拜道:“多谢太阁殿下。” 大事既定,丰臣秀吉也就放下心来,想到自己此来还带着不少美姬,不免心中痒痒,轻咳一声道:“那好,此中之事就全权拜托德川兄了。” 德川家康一看他这话没有下文,知道已有送客之意,当下起身告辞。丰臣秀吉假意挽留两句,也就由他去了。 同一时刻,朝鲜的王宫之中却是另一番景致。这朝鲜王宫原是仿照大明国的紫禁城修建的,但其中的各种殿宇规格、规模却只敢相当于大明朝藩王府邸。然而,由于朝鲜又是与大明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藩国,在大明各大藩国中汉化最深,对明廷执礼最恭。故此,经大明成祖皇帝特别下诏批准:允许朝鲜国君在自己的金銮殿上配有一座雕饰五爪金龙的王椅,只是体积要比大明紫禁城中的龙椅小上许多。 对成祖这一恩典,朝鲜历代国君自是感激不尽。他们平时便供着那龙椅不敢入座,只有每逢盛会大典之时才会登上金銮殿的龙椅,召集百僚、宣诏发令,以示本国作为“小中华”的赫赫威仪。 而这一日,朝鲜王宫的金銮殿上却没了往日的静穆凝重,反而歌姬如云、酒筵铺陈,一派热闹非凡的喜庆气象。 原来,今天是朝鲜国君李昖的四十岁生日。一向喜好繁华热闹的他,当然兴致大发,早已决定在金銮殿上大办宫筵,与文武百僚同乐共娱。一些恪守礼法的老臣认为他此举有失体统,纷纷上奏却劝他不住,也只得由他去了。 席间,朝鲜领议政柳成龙恭恭敬敬举起手中玉杯,率文武群僚祝道:“臣等恭祝大王与天同寿、安享永乐!” “好!好!好!众卿不必多礼。”李昖坐在那张纯金龙椅上,胖胖的圆脸笑意盈盈。他也不起身,一举金杯正欲欢喜答谢,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忆起刚才群僚的祝词当中有“永乐”二字,急忙放下了金杯,走下龙椅,俯身便向西方拜倒——原来柳成龙在无意中提到了朝鲜宗主国明成祖年号,这是对宗主国大明的不敬。而李昖急忙向大明国的北京方向拜倒,则是以自己虔诚礼敬来弥补刚才众僚犯讳的失礼之处。 见到大王这般举动,柳成龙一愕之余,立刻醒悟过来,急忙率领群僚离席纷纷向西而拜,战战兢兢地说道:“外臣等愚鲁无知,冒犯了大明上国先帝年号,实在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李昖君臣等人向西行过三拜九叩大礼之后,这才心有余悸地纷纷平身。李昖抬眼看了看柳成龙,惊魂未定地说道:“柳爱卿,今后你谈吐措词之际,须得多加留意才是!倘若上国闻知今日此等失敬之事,一纸御诏斥责下来,那却如何是好?本王听说当今大明皇帝陛下春秋正茂,刚正明决,驭下甚严,前段时间已经出兵要一扫蒙古余孽——天威浩荡啊!若是他一怒之下遣使来问,即便本王只怕也回护不了柳爱卿你了……” “是!是!是!大王训斥得是!愚臣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柳成龙伸手抹了一下额上的冷汗,起身急忙和文武群臣一道退回坐席边跪下。 李昖站在王座前静了片刻,稳住了自己的心神,轻轻咳嗽一声,然后走回到王筵上坐了下来。 “你们也入席吧!”他向跪伏在席位边上的群臣吩咐了一声,径自提起了银箸,便欲用膳。这时,忽听到殿外宦官扬声禀道:“抚倭正使黄允吉、抚倭副使金诚一归来朝舰,现在殿外守候,请求大王紧急赐见。” “黄爱卿和金爱卿回来了?”李昖听了,正伸向那盘中的银箸顿时停在了空中,沉吟一下,道:“速召他二人上殿觐见。” 这黄允吉、金诚一是李昖日前以邻国使臣的身份专门派往日本国,假意祝贺丰臣秀吉“肃清四方、一统扶桑”的。当然这是在明面上,金允吉、金诚一是前去祝贺的。在暗地里,李昖却是让他俩打探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对待朝鲜的态度的。丰臣秀吉给他的书信被他一口回绝,虽然心里觉得那厮只是胡说八道,但终究还是要看看虚实嘛。 殿门之外,只见黄允吉、金诚一二人面无人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奔到王筵之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似是累得筋疲力尽,一个劲儿地摇头吐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歇一歇……歇一歇再说吧!”李昖见他二人这等模样,岂好意思再加催问?只得挥手让两名宫女各自端了一杯温茶给黄、金二人递了过去。 黄、金二人叩头谢过,仰起身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咕嘟咕嘟”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静息片刻,这才平复了心情,跪正了姿态,准备开口奏事了。 正使黄允吉咳嗽了一声,语气中仍掩不住激烈的惊慌和激愤,急促地说道:“大王,倭国关白丰臣秀吉野心勃发,竟然想要侵吞我朝鲜三千里江山了!” 此语一出,大殿之上顿时一片死寂,连那些翩翩起舞不问国事的朝鲜歌姬们也立刻停住了动作,木然而立。大殿两侧奏乐的乐师们也放下手中的乐器,一个个瞠目结舌地看着李昖,不敢再演奏下去了。 在生日大宴上骤闻这等祸事,李昖再也无心娱乐了,将手中的银箸“啪”地一丢,沉着脸向外挥了挥手。歌姬、乐师们急忙知趣地匆匆退了下去。 金銮殿上的空气就像一下凝固了似的沉闷起来。良久之后,才听到李昖有些有气无力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团沉闷:“黄爱卿!他莫非是在虚言恫吓尔等?他是不是嫌送给他的贺礼太少了?本王这一次送给他的是十八株珊瑚树、六斗夜明珠和两张白虎皮——件件都是稀世珍宝,价值甚至等同于我们奉送给天朝的贡品了……他难道还不知足?” 听了李昖这么说,黄允吉和金诚一二人都有些哭笑不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李昖自顾自在王座上喃喃说着,却又不敢出声打断了他,只得耐住性子默默地听着。 “算了!算了!想那倭国不过是蛮夷之邦,本王也不和他们计较了……柳爱卿,你待会儿下去再备一份厚礼,派一个口齿伶俐、官职在二品以上的大臣,择日急赴倭国与他们说和,不可激起事变!” 李昖还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对柳成龙吩咐道:“黄允吉、金诚一办事不力,不能为本王调和外夷关系,暂且退下去听候发落……” “冤枉啊!冤枉啊!”黄允吉和金诚一听了,惊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齐声喊道,“倭虏实乃狼子野心,不噬我朝鲜入腹而决不罢休……无论大王再送多少的珍品厚礼,丰臣秀吉那狗贼都会跨过海峡直扑过来啊!……” 大殿之上一下沉沉地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俩嘶哑而凄厉的呼喊在大殿上空久久回响着。 “你们有何证据能切实证明倭国一定会来侵犯我朝鲜?”过了许久,柳成龙终于开口打破了殿上的沉默。他到底阅历丰富,比那位大王靠谱多了,至少知道问个证据。 此时他挥手止住黄、金二人的嘶声呼喊,缓缓说道:“两国交战,兹事体大,容不得你俩在此虚声鼓噪!” “柳……柳相,下官等岂敢虚声鼓噪、扰乱君心?大……大王,丰臣秀吉看了您的回信,差点当场将臣二人斩首示众。后经其麾下诸臣苦劝,这才勉为其难让我等回来传话……” 黄允吉不顾自己的脑门被磕出了一颗颗血珠,双手托起一封黄色绢函,膝行着呈上前来,“大王只要看过这封信,一切就会明白了……” 柳成龙从王筵左首席位上站起,接过了丰臣秀吉那封黄绢信函,急忙捧给了李昖。 李昖的心跳得“咚咚”直响,将那封黄绢信函握在手中,竟似握着一块灼热的赤炭一样。他哆哆嗦嗦将之拆开,抽出信笺扫了几眼,当下便是脸色铁青,忽然大声呵斥:“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倭贼其心可诛也!”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邻家男孩1”、“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二十)惊闻 万历二十年的八月,时已初秋,但天气却仍是十分酷热。这些年气候异常,夏热冬寒颇胜往昔,水旱蝗灾此起彼伏。若非朝廷如今府库略有盈余,户部每年额外留出了三十多万两的赈灾专项资金,恐怕北方早已流民四起。对于这一点,即便是心学派官员也不能跟着夸高司徒两句。 这一日的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北京城,各条街道两旁杨柳丛中蝉鸣阵阵。兵部衙门的堂院掩映在一片绿云似的树荫之中,隔开了阳光的灼射,显得凉幽幽、静悄悄的,倒成了一个清净凉爽的佳处。 此刻,兵部右侍郎宋应昌坐在佥事房内,一边悠然自在地呷着清茶,一边老神在在地浏览各方军镇送来的公函。和往常一样,这些公函大都还是离不开索粮、索饷、索械的老套路,偶有几处不同的,大抵便是在此次伐元之战中立下功劳的邀功。 前者不必多看,部内自有安排,只要扫上一眼,地方军镇上没有大的变故就可以放开一边;后者倒需要审视,毕竟邀功的这些要分门别类,正经作战的那些暂时要压下,等全部作战消停之后皇上统一安排,而诸如守边守堡、关内运输之类的功劳,则可以视情况先赏。 不过宋应昌看着这些公文,脸上的神情总是淡淡的,毕竟这些事情兵部虽然可以同意赏赐,但权力主要集中在提拔建议。针对财帛赏赐事宜,如今户部才是话事者——具体赏赐多少明联储小额银票,这得等高司徒回京才能定下。 正当此时,“哗”的一声,却见底下一份盖着火漆封印的六百里快骑急函映入了他的眼帘。宋应昌面色一紧,凝神搁下手中托着的茶盏,抓过那急函拆开来看,顿时一下怔了一怔:《巡抚浙江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臣杜化中题奏琉球国来报倭国异动等事》。 “……近日,据琉球国尚宁遣使来报:经敝国商贾察知,倭国诸酋数月来广购木材、火药、铁料等物,并在各港与南蛮红夷频频接洽,购有火铳、枪炮等甚多军械。军港之中大造军舰,据言倭人覆铁其上,以避火矢铁弹…… 依尚宁之见,倭酋此举大是可疑。更有数日前,京华宁波私港主管吴逊声称倭国关白丰臣秀吉于松浦郡修建名护屋城郭,屯兵积粮,修整兵械,耀武扬威,妄图伺机进犯朝鲜,或有窥视大明之心。 臣等反复核验,以为琉球国尚宁及宁波吴逊所言俱不虚,倭寇确有跳梁逞狂之心,不可不防。兹事体大,臣等不敢滞留,以六百里急递火速呈报,请兵部与内阁速送陛下裁夺。” 宋应昌看罢,自是又惊又怒。他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高拱的门生,但同时又是浙江人,当然知道“宁波吴逊”是何许人也——吴兑之子,现任京华宁波港主管,因其地位特殊,手里有来自倭国的情报完全合理。 至于浙江巡抚杜化中,他也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高拱门生,与宋应昌乃是同年兼同门,其说给兵部的话肯定是仔细核查过的。 宋应昌不敢耽搁,急忙拿起这封六百里快骑加急呈文,往兵部尚书周咏的审签房匆匆而来。没料到他刚奔至审签房门口,却见一位宫中的内侍正在里边向周咏传达口谕:“陛下有旨,朝鲜使臣柳梦鼎入宫禀报要事,涉及藩国事宜,急宣周咏、宋应昌速速觐见。” 宋应昌急忙跪在门边,和周咏一道接了旨,不敢稍事停留,跟在那名内侍后面,出了堂院,在门口等着坐轿。趁着这个空当,宋应昌将手中杜化中的六百里快骑加急呈文递给了周咏。 周咏见他神情异常紧张,自是懂得这份呈文非常重要,便一把拿在手中,进了乘轿坐下,细细看了起来。 一看之下,周咏也是面色骤变,掀开轿帘,吩咐外边的轿夫道:“快!快!本部堂有要事进宫面呈圣上,不可耽误!”轿夫们听大司马如此风风火火地催得甚急,忙不迭抬着坐轿,一个个健步如飞,一溜烟儿飞奔去了。 乾清宫西暖阁里的那尊八宝嵌珠镶玉金猊香炉内,正袅袅而升着极品熏香的轻烟,在半空中飘荡成千姿百态的模样。万历天子朱翊钧肃然端坐在御座之上,双手撑着御案,蹙着两道浓眉,圆圆的脸庞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云,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他一双星空点墨的眼中射出灼灼逼人的精芒来,只是定定地投注在御案上一份绢帛制成的奏稿上——那正是从朝鲜呈上来的那封丰臣秀吉恫吓信的汉文译稿。 他对面两侧的几子上分别坐着内阁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群辅吴兑等人。面前的水墨色大理石地板上,却跪着朝鲜使臣柳梦鼎。 “周咏和宋应昌怎么还没到?”朱翊钧沉沉地说道。 “皇爷,大司马与少司马应该已经在赶往宫中的路上了——兵部不比内阁,毕竟离得远些,还请皇爷稍候片刻。”躬身站在西暖阁门口处的掌印大太监陈矩急忙向里边恭声应道:“要不,奴才再派人去催一催……” 他话未落音,院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走近,只见周咏和宋应昌的身影一闪而入,匆匆走到门口,先朝他拱了拱手,又连忙双双拜倒在地,顾不得擦去满额的汗珠,齐声道:“臣等奉诏来迟,请陛下恕罪。”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挥了挥左手,让他俩平了身。然后,他一言不发,用右手手指隔空点了一点御案上那份丰臣秀吉恫吓信的汉文译稿。陈矩会意,趋步上前将它拿去交给周咏、宋应昌传阅。 周咏、宋应昌二人细细看罢那份译稿,俱是大吃一惊,愕然对视了一下:皇上对这倭虏来犯的消息真是知晓得好快!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想是那朝鲜使臣带来的吧? “你们兵部是专管军务的,朕现在想知道:朝鲜藩国送来的这个消息,你们可曾有所察知?”朱翊钧冷冷地开口了:“倭贼们是不是已经在磨刀霍霍、蠢蠢欲动了?又或者只是丰……丰臣秀吉这个倭酋在蜀犬吠日而已?” “回奏圣上,关于倭酋丰臣秀吉妄图犯我大明之事,臣等已有察觉,正欲入宫面禀圣上。”周咏听到朱翊钧问得犀利,急忙一步跨出,跪倒在地,双手捧着杜化中的那封六百里快骑急函呈上,颤声说道:“此乃浙江巡抚杜化中送来的倭情急报,恭请陛下阅示……” “哦?浙江和兵部的耳目竟有这等灵通?”朱翊钧颇感意外地瞅了周咏一眼,一边从转递过来的陈矩手中接过了那份六百里快骑急函,一边问了个有些奇怪的问题,道:“琉球通禀朝廷一向走福建,为何此番倒走了浙江?” 周咏心里一咯噔,却不敢答话,只是垂着头默不作声。宋应昌看不下去,在他身侧偏后跪下道:“恐是琉球见兹事体大,怕福建多山道难,延误军机,故以海船急送至浙江以省时日。” 其实事情显然不是这样,琉球事实上早就知道京华两洋舰队之强大,也知道时任福建巡抚并非实学派之人,而浙江巡抚则是实学派的杜化中,因此不顾“礼仪”也要送杜化中一份“先报”之功。 这话宋应昌显然不能直说,便借机先给琉球找了个理由,万一将来心学派要抓小辫子,由于皇帝这里已经先入为主,也就不会在意了。 他这样一说,朱翊钧果然没有追问,细细看完了那份六百里快骑急函,微微闭目凝思了片刻,方才睁眼开口说道:“依杜化中来报,这倭酋丰臣秀吉当真是在蠢蠢欲动了!哼,昔日纵横十万里的大元也已灭于朕手,他区区一掌之地的蕞尔小国也敢造次?这丰臣秀吉若当真胆敢来犯,朕必让他有来无回!” “陛下神文圣武,威震万里,臣等敬服。”申时行等内阁辅臣一听,急忙起身贺道。 柳梦鼎听到朱翊钧这等豪言壮语,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在地板上连连叩头,泣道:“陛下神勇盖世、恩及海外、泽被万邦,我朝鲜藩国君臣上下感激涕零,永世不忘天朝上国大恩大德。” 听了他忽然跳出来的这番陈词,周咏和宋应昌都是心头一跳,互视一眼,甚是惊讶:这朝鲜使臣当真是精明圆滑得很,借着陛下的话头立刻便拽到了保卫他们朝鲜国的角度上去了!但陛下说的明明是倭寇来犯我大明朝才让他们有来无回,可没有讲“倭寇来犯朝鲜属国”也要发兵相助啊! 这时,朱翊钧似是尚未觉察出由于自己一时口快,被柳梦鼎抓了个“话柄”去,只是看着他伏在地下一副感激异常的模样,也不禁有些动了恻隐之心。 不过,恻隐归恻隐,大明刚刚打了一场出兵六十万的大战,兵力损失虽然不大,但物资消耗堪称巨大,朝鲜什么的暂时还是别来打扰自己为好。 于是他挥了挥手,吩咐陈矩将柳梦鼎扶了起来,缓缓说道:“柳卿且回朝鲜,告诉你们大王:我大明天朝虽不会坐视尔等遭到倭国侵犯,但尔等切不可以此为恃,忘了固本自强之道。而且……尔国固是大明藩国,日本却也向大明纳贡[注:大明的官方贸易理论上都是受贡],故而此间是非曲直,朕当细辩。 另外,依朕之见,倭国若果对尔国虎视眈眈,伺机发难,恐怕便只在这数月之间耳!尔等若不谨慎提防、小心戒备,只怕届时措手不及。” “外臣谨记陛下圣训。回到朝鲜之后,必定将陛下圣训一字不漏地转呈敝国国君。”柳梦鼎听得连连点头,躬身应是。 “陈矩,着人扶他下去休息吧……”朱翊钧觑见柳梦鼎已是累得声嘶力竭,便不再让他待在西暖阁里苦撑,吩咐陈矩从阁外唤来几个内侍把他扶了出去。 闻听柳梦鼎有些踉跄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朱翊钧那刚毅沉着的表情一瞬间便变化了模样,露出深深的忧色。 他抬眼看了看申时行、周咏、宋应昌等人,声音低沉了下来,缓缓道:“朕方才是为了稳住朝鲜君臣之心,才不得已而故作雄豪之语……身为父母之国,朕不能落了煌煌天朝的威风啊!” “陛下既作这等雄豪之语,想那朝鲜藩国上下必会据此而有恃无恐,反倒会不加警惕、文恬武嬉,只怕他日难免……”王家屏素以刚直忠正闻名于朝,面对朱翊钧也是直言不讳。 朱翊钧听了,面色一沉,端坐在御榻之上,并不答话。 “是啊,陛下,此番伐元虽然顺利,但我大军出塞已久,即便得胜归来,怎么着也要休养一段时日。尤其是辽东李如松部,他出兵最远,迄今甚至尚未回镇,辽东本镇着实空虚,若是朝鲜再起刀兵而要辽东入援,辽东岂有余力?” 申时行一脸忧色地奏道:“辽东精兵出塞大半,按照此前御前会议计划,恐怕还要分兵给大宁一部分,这样的话……” “此事朕心里有数。”朱翊钧摆了摆手:“大宁或者说察哈尔三城驻军之事乃是长远之计,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辽东既然可能面临战争,这从辽东调兵之时自然需要再议。” 朱翊钧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沉吟片刻,终于袍袖一挥,加重了语气,肃然道,“看来,务实回京之事不能再拖了,他这天下第一文帅一日不在京中,就免不得有些跳梁小丑出来作怪! 陈矩,待会司礼监以朕的名义写一道手谕给务实,让他赶紧催一催把汉那吉,就说顺义王来京的人数申报不必再往返折腾,商议来商议去了,你让他自己决定便是。” 听到朱翊钧当即便决定将把汉那吉来京所率人数之事交给高务实,周咏不禁吃了一惊:顺义王虽然忠诚,但此番毕竟是外藩来京,更何况他麾下还是蒙古铁骑,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谁担待得起?这么大的事,皇上居然直接交给大司徒一言而决? “陛下,依臣之见,顺义王来京所率部曲定数几何,不能由大司徒决定。”申时行果然也是大吃一惊,忙道:“臣非不信大司徒,实因大司徒此时尚未陛见,也即尚未交卸经臣封疆之权,岂能自行决定外藩来京人数?” “元辅此言差矣!”宋应昌一听,急忙挺身站出,向朱翊钧躬伏着奏道,“大司徒一战平定北元,可谓军威如虎,亦使陛下威加海内。此番倭国、朝鲜之事虽大,难道还大得过司徒威名耶?司徒早日回京,即便是兵部也能放心不少……此事,还请元辅详思。” “哦?”申时行还真没料到区区兵部右侍郎的宋应昌竟会公然在御前会议上出言反对他的意见,不禁怔了一怔,有些恼怒地盯了宋应昌一眼,便欲开口驳斥。 谁知朱翊钧却似对宋应昌的话十分满意,微一抬手止住申时行,接过话来便道:“宋爱卿所言甚是。大司马,你们兵部在倭寇窥视朝鲜一事上,不妨先定个计划,等大司徒回京之后立刻与他商议!” “臣等遵旨。”周咏和宋应昌急忙跪答。朱翊钧这时才似觉得朝务已毕,看看一旁的漏斗,正欲开口让群臣退下,不料许国忽然跪到御案之前奏道:“陛下,老臣有事欲奏。” “许先生请讲。”朱翊钧耐住性子,点了点头。 许国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封奏疏,道:“老臣请乞骸骨。”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覆月雨”、“dr.徐嘉辉”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廿一)元辅高见 “老臣请乞骸骨。”此言一出,满座皆怔。 乞骸骨就是请辞,这没什么奇怪的,大明朝在京的各位大员每年至少会请辞一次,叫做“自陈不职”。这种做法大抵相当于年终总结的时候开展自我批评,说我这一年干得不行,请老板把我开了吧——显然都是作秀自谦,谁都不会当真。 不过,许国这次乞骸骨并非这一性质。事实上他昨天就上过一道辞疏,也已经“照例”被皇帝婉拒,并且“温言慰勉”过了。 现在的问题出在他这次请辞的做法是面呈辞疏。依照以往惯例而言,大臣请辞多是以“上疏”为主,是要走流程的,也就是要经过通政司。 大明朝的通政司按制度而言是有严格的保密程序的,然而这些规定事实上根本不起任何作用。这个机构一贯是个大漏勺,几乎不管什么消息——并且尤其是重要消息,但凡走了通政司之后,一定搞得“举朝皆知”,所以通政司彻底走上了制度的反面。 但是这种吊诡的情况出现自有其道理,就比如说大臣请辞:人家要的就是举朝皆知,但又不可能每位大臣请辞之后,都还要开个记者招待会说我已经提出辞职了云云,那就只好大家合力想点办法——比如让通政司把消息放出去,这就很好嘛! 所以,大臣请辞正常而言必走通政司。然而许国这一次偏不,他昨天那道辞疏是走的通政司,这次却偏偏当面请辞,显然有问题。 问题首先就出在皇帝极有可能没有应对这一情况的经验,因此陛下会做如何反应是任谁都不敢保证的。其次就是皇帝做出反应的措辞也很“危险”,要知道一般通过司礼监答复大臣请辞是有套路的,大致会在情感、语境上分为几个“层次”,通过这些语言来向天下人展示皇帝对该大臣的眷顾程度。 这个道理很好懂,比如高务实每次请辞,大多都能得到皇帝“情感、语境”非常强烈的挽留,因此朝臣都知道高务实圣眷无双——好比你本来只是“破事水”,人家皇帝陛下居然也极其认真地回答你每一句话,还信誓旦旦地说没有你在朝中,朕整个人就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了……啊这,这当然表示皇帝对你异常重视啦。 但是,这种批复往往只是司礼监根据皇帝的简单表述进行文字加工而成的,皇帝的口谕可未必真会说得那么一字难易——搞不好人家只是语气很重的说“那不行,坚决不行”。 所以也就是说,皇帝面对当面请辞的时候,有可能会懵逼,然后回答的话语……就或许不那么能上台面,这就很尴尬了。 当然,皇帝未必会尴尬,尴尬的是大臣本人。辞疏这东西,往往更多的是表达自己的高洁,因此皇帝的批复说得越是冠冕堂皇就越好,大臣就越有面子。那么反之,皇帝要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不行”就没了下文,大臣当然就很尴尬了,毕竟这显得自己没什么价值啊。 总之,许国这个举动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去意已决:我已经不在乎面子了,我就是要请辞! 很显然,这样的举动甚至有种故意给皇帝难堪的意味,通常不为老成持重之臣所取。然而谁会认为许国不算老成持重之臣呢?这就是“满座皆怔”的原因,大家都搞不懂许国为何如此坚决。 事实上,许国这次请辞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前不久心学派和实学派不是在争论伐元之功的事么?后来莫名其妙战火扩大,双方官员开始脱离伐元之战本身,搞起了人身攻击,这里头就有人扯出八年以来许国做出过的一些事来。 这事最早的一件发生在万历十一年至万历十二年期间,史载:“先是,帝考卜寿宫,加国太子太保,改文渊阁,以云南功进太子太傅。国以父母未葬,乞归襄事。帝不允,命其子代。御史马象乾以劾中官张鲸获罪,国恳救。帝为霁威受之。” 然后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但是“十七年,进士薛敷教劾吴时来,南京御史王麟趾、黄仁荣疏论台规,辞皆侵国。国愤,连疏力诋,并及主事饶伸。伸方攻大学士王锡爵,公议益不直国。国性木强,遇事辄发。数与言者为难,无大臣度,以故士论不附。 明年秋,火落赤犯临洮、巩昌,西陲震动,帝召对辅臣暖阁。时行言款贡足恃,国谓渝盟犯顺,桀骜已极,宜一大创之,不可复羁縻……无何,给事中任让论国庸鄙。国疏辨,帝夺让俸。 国、时行初无嫌。而时行适为国门生万国钦所论,让则时行门生也,故为其师报复云。福建守臣报日本结琉球入寇,国因言:‘今四裔交犯,而中外小臣争务攻击,致大臣纷纷求去,谁复为国家任事者?请申谕诸臣,各修职业,毋恣胸臆。’帝遂下诏严禁。国始终忿疾言者如此。” 以上事比较细碎,详细解释太耽误篇幅,简单的说就是许国每每被人弹劾都会强烈反弹,而且在他反驳的过程中又常常连带着把一些本不相干的人拖下水,导致外廷对他的看法非常糟糕,以至于“士论不附”——大家都不支持,也不跟随他了。 某种程度上而言,这的确是许国的为人处事问题,尤其是当他身为实学派一员而实学派中又有高务实这么一个特别会做人的实际党魁存在时,许国这种劣势就会被进一步放大。这也正是许国虽然身为次辅,但绝大多数实学派官员依旧依附高务实而不是他的原因所在。 这一次也是一样,他本来只是被殃及池鱼的那条池鱼,其实只要装死就行了。他一开始也的确没什么大反应,然而昨天忽然上疏请辞,理由无非也就是我被人喷了,这是污我清名,所以我要请辞之类。 在皇帝温言慰勉之后,今天甚至还来了一出当面请辞,这就不得不让大家怀疑他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这般激烈。 皇帝今天的心情显然并不好,正常人一般都不会蠢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去触霉头,此时面对许国当面请辞也难免面色阴沉。 要知道随着伐元之战基本告定,这段时间以来皇帝君威大涨,申时行之所以拉着王锡爵调整战略,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考虑了这一点。 朱翊钧沉默了一下,向陈矩示意一眼,陈矩立刻上前从许国手中接过辞疏,快步送至皇帝面前,双手捧呈。 朱翊钧接过辞疏打开,见这道辞疏是这样写的: “奉旨:‘卿疏再论言官,具见公正。大臣以君命国事为重,卿勿坚持去志,其即出辅理,以副眷怀。’ 臣不胜惊惧。皇上之尊,天也,其威命雷霆也。今臣屡疏烦渎,不即谴斥,乃为开霁,褒以公正,戒其坚持,且谓大臣以君命国事为重,虽父母之谕子,未有温于此者。臣虽至愚极陋,亦有耳目心胸,顾敢负恩方命,违天而干雷霆哉? 然而臣区区愚心,有万不得已者。盖皇上之命臣,非徒以禄位宠荣之也。欲其任事,而大臣之任事,非必能奔走躬亲也;欲其率人,今臣数被诋斥,既已不能率人,纵使再列班行,又何以能任事?是以俯揣分义,仰恃恩私,奉旨愈温而陈情愈切,不自知其戆且数也。” 朱翊钧看完,心中自然不悦。这道辞疏看似对皇帝异常敬重,一会儿说皇帝天威如雷霆,一会儿说皇帝的温言勉慰胜过父母教育儿女,但到了最后他却依旧是老一套:“今臣数被诋斥,既已不能率人,纵使再列班行,又何以能任事?” 我堂堂次辅被人污蔑诋毁,不能为臣子之表率,当然也就办不成事,那陛下您还不如把我换下去好了。 这是什么?这就是以辞职相迫,逼皇帝惩罚那些污蔑他的人嘛! 朱翊钧此刻心思电转,他知道许国这么做其实是仗着高务实的威风——他俩虽然不是一路,但毕竟同为实学派,在外人眼中依旧是一党之中的不同派系。 高务实如今正好有大功还未赏,作为皇帝而言,是不方便在这个时候动实学派的人的,否则就有可能被外廷无端猜测,甚至认为他赏罚不明。 而且,伐元之战如此巨大的功劳,其实高务实也不可能独享,皇帝的英明领导、内阁的悉心襄赞,那肯定都是大功一件。总之,但凡身居高务实之上者,在这次大战之功里都一定能分润一些。 皇帝不必说了,任何功劳岂能少得了陛下?申时行一开始想打压,发现打压不了便立刻改口,也是因为他作为内阁首辅定然也能分到不小的一份功。其下如管户部的吴兑、管兵部的梁梦龙,都是和战争直接相关的领导,也必然有功。 许国作为次辅,介于申时行与吴兑、梁梦龙之间,按例也肯定有功,因此皇帝就算对他真有意见,那也应该等这事的风头过去再说,断不可能现在同意他的请辞。 然而朱翊钧不明白的事也有,比如许国不可能不知道秋后算账一说,那他如今这般任性,居然当面请辞逼自己表态,就真不怕过几个月之后朕随便想点办法打发他滚蛋? 要知道,现在已经入秋,距离“年终报告”时众阁老们惯例的“自陈不职”可也没多久了哦。 朱翊钧假装看疏文看得很慢,心里其实只是快速权衡了一番,很快露出温和地笑容,道:“许先生之想朕已知悉,不过眼下朝廷既有伐元之功欲赏,又有朝鲜之危当警,内外皆有要事,岂能失辅于朝?先生所请不允,还是好好任事吧。” 说罢,朱翊钧似乎生怕许国纠缠,转身便走,一步也不肯多停留,留下一干辅臣面面相觑,各有所思。 散会之后,王锡爵很快来到申时行的值房之中,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元辅,许颍阳今日之举实在令人诧异,不知元辅作何感想?” 申时行早猜到他会来,闻言毫不意外,答道:“无他,认输罢了。” “认输?向谁?”王锡爵微微扬眉。 “还能是谁?自然是高日新。”申时行坐在太师椅上,轻松地向后靠着,摇头道:“伐元之战结束,高日新凯旋归来不说,竟然还能带着把汉那吉一同进京面圣,这说明他已有切实把握能够完全控制土默特,或者说完全控制蒙古。在这般形势之下,就算你我二人不也只能退避三舍么,更何况是许颍阳?” 王锡爵皱着眉头,喃喃道:“元辅也做此想?”看来他刚才虽然是问申时行,其实心里已然有了这样的推测。 申时行叹了口气,道:“我早说了,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高日新挟灭元之功根本无人可挡。” “可是,许颍阳以圣前自污的手段,向高日新表明自己已经不敢再与他相争,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万一圣上那边没能想通,亦或者即便想通了,但却依然不能容忍许颍阳落了至尊的颜面,那他许次辅这次说不定就要面临一个大槛了。” “这却不好说。”申时行撇了撇嘴,道:“此事说到底其实要看高日新如何想。” 王锡爵何等聪明人,一听申时行这话立刻明白过来,恍然道:“是了,高日新若是愿意接受许颍阳,皇上不懂就不算大事——他高日新还怕说服不了皇上? 而如果他不肯接受许颍阳,那也正好。到时候在皇上面前稍微进言几句,原本就对许颍阳这次举动必然不满的皇上,自然会选择顺水推舟,找个机会让许颍阳回歙县养老。” 说完,王锡爵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元辅说得对,如今的高日新着实是不可阻挡啊。” 申时行面色阴郁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又展颜道:“不过也无妨,现在可是又有一桩大麻烦事等着他呢……”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的态度,又补充道:“虽然我不觉得倭国侵朝这件事能掀起多大风浪,但对高日新来说也难免要有一段时间好忙。届时咱们也算是能稍作喘息,好好调整一下后续计划。” 王锡爵表示赞同:“元辅高见。”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廿二)朝日海战 薄薄的晨雾笼罩着朝鲜巨济岛附近的玉浦港,码头上泊着五十余艘关船、小早船和安宅船。港内大批日军正在向岸上搬运着粮草物资,这是日本第二荷驮舰队的主力。荷驮在日语中是运输的意思,故这支舰队其实就是第二运输舰队。 “总算到朝鲜国了,在海上颠簸了好几个晚上,终于可以在陆地上好好睡上一觉。算起来,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二位殿下这时或许已经打到鸭绿江边了吧,我这小荷驮奉行,也要加油干才行呀。”舰队指挥官长野右兵卫心里想着,望着眼前忙碌的士兵们,脸上浮起了笑容。 “快看,那是什么?”岸边几名武士的喊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顺着声音,长野右兵卫努力透过晨雾抬头向海上望去,只见海平线上出现了一排排黑点。 黑点迅速移动,近了,更近了!竟是一支庞大的舰队向这里驶来,足有六七十多艘之多,是敌人吗?朝鲜水军不是已经在闲山岛被九鬼嘉隆殿下歼灭了吗?是了,这定是琉球守龟井兹矩将军的舰队远途而来。[注:琉球守职务不代表实任。] “看那旗号不是我们的,是朝鲜人,那是朝鲜人的船队!”士兵们惊叫起来,顿时码头上一片大乱。 不可能啊,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长野右兵卫握住刀把的手有些颤抖了,突如其来的战情,让他既震惊又激动。 “朝鲜军没什么可怕的,大家不要慌乱,赶快上船,让我们去进攻他们!”果然来的是敌人啊!好吧,看我长野右兵卫的,今日这玉浦海,必将是你们朝鲜人的葬身之地!长野沉住气,大声吆喝着率众登船拒战。 朝鲜战船迎风破浪,直扑玉浦港。为首的舰上,立着一位头戴宽沿高帽、里穿白衣外披黑袍、长须飘飘的中年男子。他手扶箭垛,眼神锐利,紧紧盯着从港口内乱纷纷驶出来准备迎战的日船。这人正是朝鲜水军将领、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 李舜臣自小家境贫寒,在“羲、尧、舜、禹”四个兄弟中排行第三,称作“舜臣”,八岁起就上山砍柴贴补家用,十七岁时当上了狱卒,三十二岁中武举,后来提升为看衙门的下级军官。在国内平乱中,他屡立战功,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终于在四十七岁时被委任为全罗道左水使。 李舜臣在水军方面有其敏感性,当朝鲜陆军仍将刀矛弓箭作为战斗的主要武器时,他已经通过观察来到朝鲜行商的北洋海贸同盟武装运输舰,发现火铳、火炮在未来海战中的巨大作用,并立刻学习,将之运用到战船上了。 可惜的是,朝鲜财力有限,当听说仿照大明船队进行改装需要花费至少数十万两白银之后,整个朝廷兴趣缺缺,不少人甚至讥讽李舜臣是想从中捞油水。最终,李舜臣只能东拼西凑改装了几条船,且因为朝鲜水师战船比京华武装运输舰体积小了不少,最终战斗力如何暂时无人可知。 “将军,庆尚右水使元均将军发来旗号,请您放心进攻,他将全力掩护将军之后方,誓与来犯倭寇死战到底!” “是么,但愿如此。”李舜臣眉头微皱,哼了一声,又继续注视着逼近的敌船。 “倭船明明在前面,就算敌人真的从后面来袭,元均将军怕也是要掉头先逃的!若非他胆小怯战,庆尚水军怎么会败得那么惨?叔父,依我看……” “嗯?”李舜臣脸色一沉,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的侄子李莞。 李莞心中一抖,连忙改口道:“是,将军!” 李舜臣神情和缓了些,不轻不重地道:“这些话不是你该说的,旁边还有那么多的将士,大敌当前,不要扰乱军心!” 李莞心中一凛,忙拱手道:“末将明白,请将军恕罪。” “罢了。”李舜臣一摆手,说回正事道:“你看,倭船阵形纷乱,显然没有防备,今日奔袭玉浦,我等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出击,歼灭当面之敌!李莞听令,命你率板屋船(朝鲜主力战船)三艘,去把倭贼战船和运输船分割开来,倘不成功,休来见我!” “是!”李莞响亮地答应着,转身下了帅船,乘轻舟上了自己的战船,迅速升起了象征前锋突击的虎头旗,螺号长鸣,率队直冲向悬挂着长条幡旗的日本船队本阵。 朝军大队战船在玉浦洋面上呈扇形散开,在三艘前锋船后布成三排阵,紧紧跟随。 “是楼船?可恶!快拦住它们!”长野右兵卫大叫着,站在座船最高处,指挥着十几艘日本小早船将三艘板屋船团团围住,顿时乱箭齐发,铁炮也频频开火。 长野右兵卫的座船为一艘大型安宅船,日本战船前文曾有介绍,基本有四种:小早船、关船、安宅船、铁甲船,目前还有前前后后外购自北洋海贸同盟的一些武装运输舰,不过没带原装火炮,算是阉割版。 由于日式铁甲巨船航速极慢,只能近海作战,所以出征朝鲜的主力战舰多为安宅船,整体分为大中小三号。据一些消息灵通人士表示还有一批超大型安宅船,是“吸纳唐国技术大成之作”,那就不知真假了。 日本安宅船船上有屋,屋顶有箭楼,士兵可站在箭楼上居高临下作战。而李莞指挥的板屋船全长三十米,有箭楼一座,士卒两百人,橹四十五支;配有大口径火铳三十八支、有效射程约百步,以及大量的弓箭飞弩;船体两侧包上铁皮,可以抵挡箭矢和火铳子弹,战斗力和冲撞力在这个年代来说,也算是比较惊人的。 “倭船围上来了!” “听我的命令,两舷火铳打火,瞄准,齐放!”朝鲜军的火铳分为“四箭、八箭铳筒”,“天、地、玄、胜字铳”等,利用火药助推来发射嵌满铁片的木矢或火箭。 这时,只听得“轰”一阵巨响,从两舷箭垛后喷射出两排红光,围攻的日本小战船上顿时惨叫声一片。“火铳手装药,弓箭手掩护!”李莞从容不迫地指挥着战斗。 “铁炮齐放!”长野右兵卫这时拔出太刀指向朝船。太刀是典型的日本刀,具有较大弯曲度,刀身约两三尺长,价格不菲,不过从他姓“长野”来看,负担得起这笔钱也不奇怪。 他一声令下,安宅船上三十支铁炮(日式火绳枪)轰地发射,朝鲜水军皆伏在箭垛后,铁炮子弹打在铁板上砰砰作响,除了激起白烟一片,似乎用处不大。 “混蛋,这样下去怎么可以,焙烙玉船,快冲上去开火!”长野右兵卫令士兵用旗语指挥着两艘焙烙玉船迎了上去。 日军焙烙玉船顾名思义,就是装备着焙烙玉的战船,用来驶近敌船,然后由臂力巨大的士兵扔出焙烙玉,将敌船烧毁——本质上来说,焙烙玉相当于某种投掷式燃烧弹。 “拉开距离,先把它们消灭,再去打倭人的运输船!”李莞大声命令道。朝鲜板屋战船上的橹,一齐摇动,马上把日军焙烙玉船甩在身后十丈多远,前面阻拦的日本小早船和关船根本挡不住朝船冲击,连忙逃开。 “听我命令,船尾火铳点火,放!”只听得一片响,朝鲜战船猛烈开火,弹丸和飞矢落在日喷火小船旁边,掀起无数的水柱,喷火船左摇右驶,拼命规避,助战的另两艘朝鲜战船也自两旁夹击。 “完蛋了,要命的快跑吧!”倭船上的士兵绝望地大叫着,纷纷跳下船去,两艘焙烙玉船几乎同时腾起烈焰,很快沉没在玉浦洋中。 这时李舜臣指挥的大队朝鲜战舰已经加入战团,二十艘大型板屋船在前猛攻,五十余艘挟船和鲍作船(中小型战船)自两翼包抄,火铳、弓箭一齐施放。日本水军第二运输舰队在朝军精心策划的进攻面前无力还击,纷纷败退。 “右兵卫殿下,朝军战船大筒猛烈,数量又多,再这样打下去,咱们恐怕是要全军覆没了!”一名偏将上前道。 “什么?要我撤退吗?笑话,堂堂武士怎么可以败给无能的朝鲜人,我坚决不退!”话音未落,数枚火铳发射的木矢击中了安宅船的帆桅,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船上日军见状大骇,在甲板上四处奔窜,乱作了一团。 “殿下,船着火了,怎么办!” “这个,看来……我军有必要先行战略转进,等会合龟井兹矩将军的舰队后,再收拾朝鲜人不迟!”长野右兵卫脸色苍白,颤声道。 “右兵卫殿下英明!你,你,还有你,赶紧扶殿下换乘快船,我军全速回港,向岸上战略转进!”偏将狂喊道。 日舰队在朝鲜水军的猛攻下边打边撤,不断有受伤的日船冒着烈焰沉入海中,残存船只仓皇退入玉浦港,依托岸上炮火的保护,龟缩不出。 “将军,我们胜利了,倭兵被我们打败了!” “这只是刚刚开始。”李舜臣放下千里镜,回头对兴奋的部将们说道,“我们要切断倭人的海上补给线。因为只有这样,内陆的日军才会失去作战必须的粮食和武器。下一步,我们要寻机与倭贼主力舰队决战,望众将与我共进退,誓死战斗到底!” “是!将军威武!”众将齐声应道。 李舜臣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放眼望着海面上四处漂浮的日船残骸,心中涌动无限豪情:“九鬼嘉隆,听说你是日本第一海将,素有海上秀吉之称,不知道你现在哪里呢?来吧,我的龟船舰队即将练成,让我们较量一下,看看除天朝水师之外,还有谁算得上真正的海上之雄!” 玉浦之战,从清晨战至下午,在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的指挥下,朝军英勇奋战,大获全胜,歼灭日船二十六艘,己方无一船被击沉。此战是壬辰战争以来朝军取得的第一次胜利,在陆地上战无不胜的日军,终于在海上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八月二十九日,朝日两军又展开了第二次大海战——泗川海战。李舜臣在海战中,动用了他的秘密武器“龟船”。龟船是朝鲜人很早就发明的一种战船,船身装有硬木制成的形似龟壳的防护板,故名龟船。 李舜臣改进了龟船的结构和设备,把船身造得更大,身长十余丈,宽一丈多。甲板之上有厚木制成的顶盖,并且裹上铁板,可以掩护船上水军避免敌人火器投射。 顶盖上和甲板旁,装着许多尖锐的大钉和铁钩,使敌人不敢攀登。船头上安装着一个大龙头,上穿两个大炮眼,头尾都装有金属尖杆,必要时可用来撞击敌船。船身前后左右有七十四个枪眼,射手可以伏在内部施放火器。船身两侧又各设十支大桨,全部划动,疾驰如飞。加上船身很大,可以装载很多饮水和粮食,这使龟船更适合水面久战了。 不过,龟船从其建造思路而言并不真的先进,只看这种战船需要“十支大桨”就知道其原本过于笨重,不得不依赖桨动力辅助。事实上,这种将旧有船型尽力强化的做法,本身就是技术停滞不前的表征。 泗川海战,朝鲜水军驾驶龟船击沉了敌舰十三艘; 九月二日、五日,在李舜臣率领下,朝军在唐浦海域再次与日军展开连续激战,击沉九州大名龟井兹矩的旗舰,消灭了加藤清正属下战舰三十三艘; 九月六日,全歼日海军名将来岛通久舰队,当场击毙来岛通久; 九月十二日,在闲山岛海战中击败了胁阪安治水军,日舰被毁三十九艘…… 至此,朝鲜在战争中的胜利已经全指望李舜臣一个人带来了,但是,这几场海战的胜利无法从根本上扭转战争全局。为了本次入朝作战,丰臣秀吉调集的第一批舰队就高达七百余艘,以上损失加起来不到一百艘,秀吉能有多大触动?要知道,以上损失里头绝大部分是体型较小的关船和小早船,连安宅船的损失都不大,仅仅六艘而已。 而此时朝鲜陆军已经节节败退,损失惨重,日军的陆上进攻可谓摧枯拉朽,导致朝鲜水军赖以补充战斗力的陆上基地也越来越少,被迫以海上游击为主,苦苦支撑。 而此时此刻,伐元凯旋的高务实才总算在延庆州集结齐备了皇帝要求的禁卫军,以及土默特、鄂尔多斯等部少量军队,开始向京师而去。等待他们的,不仅是一场天子郊迎,更有可能是大明朝有史以来最大的凯旋式!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廿三)如松回镇 “大兄,马上就要到大福堡了,等会入了边墙再往东走四十里便到了广宁中屯卫,咱们可算是能休息一下了。”一员身着明光铠的年轻明将轻轻松了口气地说道。 “怎么,你小子这就提不动刀了?”为首一员剽悍大将斜睨了他一眼。 “大兄休要取笑,就算现在倭寇主力出现在小弟面前,小弟也能杀他个七进七出。”年轻将领脖子一硬,不服气的回答。 他身边另一员将领补充道:“不过,既然就要和倭兵开战了,咱们是不是应该先了解一下对手?小弟听朝鲜过来的使者说,倭兵阴狠善斗,火器和刀术俱精,这一仗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太好打啊。”一名身材粗壮的武将说道。 “是吗,有多难打?”为首的将军听了微微一笑,反问一句。 “倭人再厉害,能比得上西北哱拜、蒙古图们?连他们都不是大兄的对手,谅他区区倭寇算得了什么!”又一名黄须将领自后赶上,傲然插言道:“这次连高经台都出面保举大兄为援朝备倭总兵官,可见大兄这天下第一将的位置是坐定了,等到了广宁稍事休息,来日出兵也定然马到成功!兄弟们,咱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哈哈,又要到啦!” 先前那武将也笑了:“可惜如樟、如桢他们没来,不然我李家兄弟齐上阵,可又要成就一段兵家佳话啊。” 这三个人是亲兄弟,带兵的将军四十有四(虚岁),头戴凤翅乌金盔,身披吞虎明光铠,青面黑须,虎背猿腰,正是征西归来的李如松,另两人分别是他二弟李如柏和幼弟李如梅。 “好是好,但高经台为何要这么做?我总觉得他不应该把这么大的功劳白白送给咱们李家才对呀?”李如柏皱眉道:“他要真想捧咱们李家一把,那为何不让咱们也去京师参加凯旋式——那可是天子郊迎呢!” 李如梅答道:“捧不捧咱们不要紧,功劳才是最要紧的。再说,可能高经台觉得朝鲜人不顶用,咱们原本离得又远,若是再去京师耽搁一番,时间上怕会赶不及吧。” “至于吗?”李如柏大摇其头:“朝鲜虽然不怎么样,到底也有二十余万大军,倭寇跨海而攻之,总不能一两个月就把朝鲜给灭了。我看啊,这位经台大人心里对咱们李家还是有顾虑的,只是碍不过大兄战功赫赫,又是辽东总兵,这才不得不推举大兄做这援朝备倭总兵官。” 这时,李如松手拈虎须,控缰徐行,听着两位兄弟的议论,面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他知道二弟李如柏对高务实是有成见的,而幼弟李如梅却对高务实景仰得很,两个人一旦提及与高务实有关的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异议,只不过并不影响兄弟之间的感情。 他伸手制止了两人的小争论,大声道:“今次出兵乃报皇恩,为君解忧也,旁人对我观感如何,举我之用意如何,皆不足为虑。二弟、五弟,为将者当心在军旅、智用行伍,不必管朝廷何以用我,但存一念在胸:用我必胜!” 李如柏、李如梅听得心中一凛,同时肃然抱拳道:“大兄教训得是。”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一名前军小校飞驰而来。“报——大帅,前方便是大福堡,堡中守备闻讯,已经出城来迎接大帅了,即刻便到!” “好!”李如松精神一振,策骑扬鞭,率一众军马踏雪飞驰前去,转过山角,眼前出现一座城池。一员年轻将领率数十人策马近前,翻身下马,俯身拜倒道:“大福堡守备汪林海拜见大爷、二爷、五爷及各位将军!” 此人以“大爷、二爷、五爷”相称李家兄弟,看来极有可能是李家家将出身。 “是林海啊,你小子也做到守备了?好好好,今后好好做,给我带好大福堡的兵丁,别给你爹丢脸,知道吗?” 果然,李如松看来对面前这位年轻守备颇为熟悉,说完还问了一句:“你爹身体可好?” “多谢大爷垂询,家父一切安好,虽然少了条胳膊,不过身子却还康健,有时候还嚷嚷说想要继续为大爷效命呢!”年轻守备把头磕得更低了,但声音听起来很激动。 李如松哈哈一笑,道:“老汪还是这么不服输嘛,不过他打了二十多年仗,身上刀伤三十七处,现在也该休息休息了。倒是你小子,别给他丢人就好,将来你们老汪家没准也能成为将门。” “多谢大爷栽培,小的一定竭心尽力为大爷效命。大爷,眼下虽是入了秋,这太阳却还毒辣得很,还请大爷、二爷、五爷和各位将军先进堡喝口茶解解渴吧。” “那好,你带路吧!”两人寒暄数句,李如松便让汪林海上了马,大军整顿旗帐,鱼贯入城。 大福堡并不足以驻下李如松带来的三万余大军,大军便在关内临堡空地驻扎,李家兄弟和一干将领们则在沐浴更衣之后到了守备衙门开会。不过大家才刚刚到齐,还没开始议事呢,就接到了兵部的命令。 其实这次兵部来函更应该说是行文而非命令,全文颇长,将朝鲜近况整个讲了一遍,李如松匆匆扫了几眼,将之递给李如梅,道:“挑重点说给大伙听听。” 李如梅是几兄弟中的幼弟,不仅枪法、箭术双绝,而且文才也不错,李如松特别喜欢带着他走,真是兄友弟恭的典范了。 此时李如梅接过行文看了看,便开口道:“诸位,上月己巳,朝鲜国王咨称:倭船数百直犯釜山,焚烧房屋,势甚猖獗。兵部以闻,诏辽东、山东沿海省直督抚道镇等官严加整练,防御无致疏虞。 六日后,蓟辽总督蹇达揭报:倭犯朝鲜,辽左戒备,乞将保定总兵倪尚忠移驻天津,总管二镇兵马。上从之。 又四日,圣谕:命辽东抚镇发精兵二支应援朝鲜,先发银二万两赴彼国犒军。赐国王大红纻丝二表里慰劳之。仍发年例银二十万两给辽镇备用。从兵部奏也。 又二日,兵部言:朝鲜陪臣闻倭夷荼毒,声息哭泣,乞归命,即遣还。先已命发兵救援,仍慰谕国王,毋诿强弱不敌,务力战剿贼,以副朝廷怀远之意。 次日,山东抚按称:倭寇朝鲜,东省环海,于保甲军余中简选壮丁,分拨防守,乞留民屯屯粮银四万,并事例班价给饷。户部覆奏,许之。 戊申,兵部题:蓟辽督抚蹇达等揭称:朝鲜国王斩获倭级一百一十颗,特差陪臣送检。当颠沛流离之际,执礼益恭,忠敬可嘉。得旨:国王遣官赍验倭级,足徵忠顺,谕王戮力歼贼,差去官兵并力协剿,毋分彼此,陪臣六员各赏银二十两,每级赏银五两,昭朝廷优厚之意。 同日,兵部覆宣大总督萧大亨揭称:两镇兵马预令总兵麻贵、麻承恩等,挑选一万六千以备倭警。应咨户部,议发帑银数十万,题差大臣一员就近督理粮饷,庶免临时匮乏,得旨允行。 同日,以云南副总兵陈璘素熟倭情,经蒙元经略高务实举荐,命添注禁卫军第四镇统制,马上差人守催,星夜以赴京师,听候调遣。 次日,兵部言:前议发精兵二支,沿江为朝鲜应援。此在本国未请之先,今巡抚顾养谦咨称:朝鲜请兵甚急,拟先差游击止于鸭绿江,未敢前进。夫存亡呼吸,尚可牵制如此乎?乞敕相机援剿。奉旨:援兵久遣,岂容迟误,今后各边镇紧急事务毋拘奏请,致误军机。” 李如梅念到这里便停住了,环顾众将道:“以上便是行文中最要紧的一些,看起来朝鲜之事急,恐远超我等此前预计。” 李如柏立刻接口道:“看来应该是碰到大麻烦了,这些行文开头的时候还是隔几天一次,到后来甚至一天都能出三道,从这般来看,现在朝鲜王京汉城还在不在李昖手中只怕都难说。” 祖承训则皱眉道:“顾抚军请命向朝廷索要‘相机援剿’之权,会不会是意有所指?” 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怔,但很快便有人附和道:“我看很有可能。从时间上来看,顾抚军上疏要权之时,咱们应该还在土默特境内,他那时候就要权‘相机援剿’,肯定不是为了调动我们辽西大军,而必然是想调动辽东萧如薰所部……大帅,这是抢功啊。” 大家都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李如松,但李如松并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朝汪林海问道:“林海,你这里是能看到邸报的,顾抚军有派军入援朝鲜么?” 汪林海地位低,原本站在最角落里,这时被李如松点名才得以站出来,抱拳摇头道:“回大爷话,不曾。” 李如松微微眯起眼睛,反问道:“哦,不曾派军入援?” 祖承训则问道:“那他做了些什么?他既然要了权,总不会坐视不理吧?” 汪林海摇头回答道:“那倒没有,顾抚军将此前仍然留驻察罕浩特的萧副戎等全部召回了辽东,其中甚至还包括科尔沁的翁果岱、明安、洪果尔兄弟,叶赫的纳林布禄、布寨兄弟,而哈达的孟格布禄、建州右卫的舒尔哈齐,以及乌拉的满泰三人,则被命令尽快赶回本部悉心防御。” 李如松三兄弟对视一眼,李如梅诧异道:“看来让顾抚军担心更多的倒不是倭人,而是女真人。不过,叶赫、哈达、乌拉和建州右卫此次都直接出兵襄助我天朝,只剩一个努尔哈赤,他难道敢趁势搅风搅雨?” 李如柏捻须沉吟道:“算起来,这调动应该已经完成了吧?那么,努尔哈赤有何反应?” 汪林海答道:“一开始没有什么反应,不过昨天的邸报上说,努尔哈赤遣使请命,说已经准备应征出战倭寇,就等顾抚军一声令下了。” 听到这里,李如松不屑地轻哼一声,蔑然道:“算他识相,若是他胆敢有任何异动,本镇不嫌麻烦,出兵援朝之前也不介意先拿他开刀祭旗。” 大伙都笑了,而李如柏则在笑过之后劝道:“大兄不必如此,把努尔哈赤留着其实也是好事。毕竟只要他还在那儿,顾抚军就只能把萧如薰他们都留在辽阳等地,以免发生万一。 毕竟,朝鲜就算丢光了,也没他顾抚军多少责任,但辽阳要是丢了,他顾抚军即便是文臣封疆,只怕也要人头不保。” 李如松微微皱眉,但还没来得及开口,祖承训却接了话,道:“萧如薰善守未必善攻,留他守在辽东本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查大寿一听这话来劲了,跟着道:“不错不错,末将也是这个心思。大帅,要我说呀,‘横扫千军如卷席’这种事,还得是您出马,得是咱们李家军出马才行。” 李平胡在一边冷冷地接口道:“听说倭寇都是些三寸丁,也不知道以我的胃口,一顿要吃几个?” 众人听到这令人发指的话都忍不住有些反胃,但李平胡着实是一员猛将,尤其他原先是李成梁的护卫亲兵首领,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也只好赔笑打个哈哈遮掩过去。 李如松却显然不太给面子,皱眉批评道:“军中汉子,杀人不过是各为其主,杀了也就杀了,怎么总想着吃人,我李家给不起买肉的银子么?” 李平胡别过脸去,淡淡地道:“大公子不必动怒,千般人物千般活法罢了。就像你打仗只是为了报谢皇帝,我打仗只是为了报谢大帅,至于吃人不吃人,反正你们都是要烧掉尸体的,让我吃了又如何,还能节省些口粮呢。” 李如松何等脾气,当下脸色一变,正要霍然起身,却不料身边的李如柏见势得快,早已伸手按住兄长的肩膀,飞快劝道:“大哥勿恼,免教爹爹不好说话。” “大哥”、“爹爹”都是口语,他们这等身份一般是不用的,用了就说明这是纯粹以私人身份在说话。李如松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压了下去,盯着二弟的眼睛瞪了一会儿,李如柏这次却很争气,认认真真与大兄对视。 过了一会儿,李如松突然挥手,把李如柏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拂开,道:“继续议事。” 旁边的祖承训悄然松了口气,连忙接口道:“大帅,大军出征半年,眼下方回辽东,多多少少总得稍事休息,不然就太不近人情了。但眼下朝鲜事态紧急,朝廷又答应派两支精兵尽快援朝,末将不才,愿为大帅做这马前一卒。” 李如松听了这话,面色总算好看了些,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道:“祖叔叔有心了,如松甚是欣慰。” 祖承训跟着李成梁打了大半辈子,理论上的确当得起李如松一句“叔叔”,但李如松什么脾气他还不知道么?这小子打小就傲得跟什么似的,听他前一次叫“祖叔叔”怕不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今天这一句叫出来真是让祖承训骨头头酥化了,连忙道:“岂敢岂敢,应当应当。” 好家伙,你到底是岂敢,还是应当啊? 好在众将也都知道祖承训是激动过了头,大家都只是善意笑了笑,而查大寿则表态道:“既然祖兄请缨在先,末将也不敢怯战,大帅,另一个名额便给了末将如何?” 李如松思索片刻,摇头道:“朝廷虽然说派遣两路精兵作为援军,但你二人所部兵力都颇为有限,若是分兵进击,恐怕被日寇钻了空子。我看这样吧,你二人名为两路,实则合兵一道……祖叔叔率先请缨,便做这先锋,二位意下如何?” “末将敢不效死。” “但凭大帅吩咐。”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初次登陆”、“铁血大军”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下午获悉二爷爷仙逝,明天我将回老家一趟,预计至少后天才能赶回。我试着看今晚能不能在凌晨赶出明天的一章来,这个只能说尽力但不敢保证,所以万一明天断更……先向各位读者致歉了。 第277章 战后波澜(廿三)盛大郊迎 万历二十年,九月,丁巳朔。 此日乃钦天监选定的大吉之日,由钦天监报内阁,内阁转呈皇帝,最终由皇帝圣裁,定为伐元凯旋、天子郊迎之日。 是日,蒙元经略高务实携麾下禁卫军司令戚继光等一众总兵、副总兵、参将等,又有大明金国顺义王把汉那吉、左军都督佥事伊勒都齐等一并来朝。 京师内外在这段时间里全城动员,京兆尹及宛平、大兴两县官吏忙了个脚不点地,将所有目之所及之处该翻新的翻新,该洗刷的洗刷,不仅各街各坊的卫生责任落实到户,甚至连路边的树木都雇人整治了一番,当真是以“崭新的面貌”来示人了。 皇宫也不轻松,操作得比春闱还要隆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整理了个遍。说个细节,不少只是略有裂痕的琉璃瓦,这次都被直接换掉,居然用掉了三万多斤新瓦。细节抓到这般程度,满朝文武原本不当回事的这下也不由得或紧张或激动了起来,分明感受到自己将要见证历史了。 最神奇的是,这些举动很多都是来自于司礼监的直接命令,而司礼监的命令……毫无疑问那就是圣意,可见皇上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不是高,是异常的高。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皇帝本来并没有想到这些,他是接受了陈矩的劝说。 陈矩的原话是:“非如此,何以奖司徒之荣?非如此,何以彰陛下之功?” 朱翊钧大为震动,当下便让陈矩大操大办起来。而且,这一次皇帝出手极其阔绰,甚至还让外廷一句屁话都没说——毕竟司礼监说了,这笔开支由内帑包圆,不假外廷一文。 事实上,陈矩的想法也不是他自己的想法,他是在悄悄去找已经隐居“休病”的黄孟宇密会之后,得黄孟宇指点才提出这个建议的。至于黄孟宇背后是否还有高人,那就无人得知了。总之,内帑为了展现皇帝要求的气派,为此花费了七万多两银子。 当然,朱翊钧现在还真不缺区区七万两,别的且不去说,他光是去年在辽南盐场的分红就已经高达二十九万余两,今年那是肯定要破三十万两的。 除了这些做派之外,军事方面也做了不少准备——当然这里是指仪仗方面。首先是在京的锦衣卫通过精挑细选,重新编练了一番包括大汉将军在内的仪仗,又派人检点了他们的衣甲、武器及一些马军的战马、具装。 毫不客气地的说,如果单看卖相,即便现在号称“天下第一军”的禁卫军摆在他们面前,也只能说在大炮拥有量方面稍胜一筹,论光鲜亮丽恐怕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好在锦衣卫鱼龙混杂太久,挑选出这么一批帅哥也不容易,最终只凑出三千人作为距离皇帝最近的“亲兵”装点场面。要真是再多点人,光是置换他们身上这批行头,怕不是就又得让皇帝陛下再破费一大笔了。 其次就是满朝文武也得了一点好处,全部额外新发了一套官服官帽,武将们更爽,直接新发一套甲胄——这玩意可真不便宜,甚至皇帝都不肯捡账,而是接口官服问题归户部管,赖账给了户部。 好在户部是“自己人”,在高务实离京之后实际上“代户部尚书”的户部左侍郎程文没说半句废话,直接应承了下来。而其余官员这一次倒也很配合,没有一人表示异议——呐,毕竟是给自己发衣服嘛,不要白不要。 要知道,明代的官服制度很有“朱元璋范”,那就是对应的官服品类,朝廷都是只发一套的。你这玩意儿要是穿坏了,那可不好意思,得你自己去做。做也就算了,由于这东西不算常见款式,各种制度又还严格得很,因此缝制价格相当昂贵。 所以你看,海瑞当年的官服缝缝补补穿那么多年,那还真不是逢场作戏,以他老人家的俸禄,要是一个位置上呆久了,这官服恐怕还真换不起。 这些事情之外,还要准备物资,这包括旌旗、酒水、食材、临时军营各类供应(给两部蒙古军的)等,也都要提前置办好。至于赏赐,那更不必说,禁卫军的赏赐或许还能押后一段时间,到时候交给高务实自己去办,反正明联储的小额银票归他负责。 但是,蒙古两部的赏赐可不好和禁卫军一样打白条,毕竟明联储虽然准备在归化设点,可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办么?所以蒙古人这边的赏赐只能给实物——实物比较好办,大明内部货物是足够充裕的,现在明联储又能拿银票买货,这就很好周转。只是,银子本身断不能给,因为大明也缺。 其实皇帝也很奇怪这一现象,他是读过高务实悄悄递给他的简化版“财报”的,按理说现在每年从海外流入的白银就已经几乎称得上是天量了,可是大明居然始终表现出一种银子不够多的样子。 高务实倒是给他解释过什么“通货紧缩”之类的词汇,可是其中的原理他还是没想透彻,只好认定高务实的话:反正就是大明的生产力发展了,而且发展太快,以至于创造出的东西价值太高,银子的总量没法满足就对了。 至于怎么办……他当然不知道,但是也不要紧,皇帝有个最简单的思路:这些事情交给高务实就好,务实总能搞定的。 文武百官、锦衣亲卫、以及同样换上了最新最好鸳鸯战袍的数万京营生产建设兵团士兵基本组成了郊迎的队伍。 这些队伍摆在京城西郊,红赤赤一片如同岩浆铺地,远远望去仿佛映得周围的山河树木都带着血色,正如伐元大军的战功是由鲜血染成一般,相映成景。 远处的地平线上尚未出现凯旋归来的大军,但地面上已经开始出现震颤,没有经验的人莫名其妙有些心慌起来,而有经验的文臣武将则开始安慰身边众人:“不必担心,这是大队骑兵踢踏之声,看来高经略马上就要到了,快快整肃衣冠,今日非同寻常,可切莫失了气度、弱了威风。” 所有人都忙不迭开始整肃冠带,甚至连皇帝陛下都不能免俗,下意识低头正了正腰间的玉带。他身旁的陈矩也立刻上前,为他仔仔细细再调整了一番,确保每一处衣服、配饰都穿戴得完美无缺。 就在此时,远处宽阔的官道上出现了两前一后三面大纛,前者较大,一面上书“钦差经略蒙元节制诸镇高”,一面上书“太子太师户部尚书高”。而后面较小一些的大纛上则书曰“太子少保禁卫军司令戚”。 此时还只看见高务实、戚继光二人的大纛,待得人流向前,金甲银盔如潮涌,铁骑踢踏震山河。六万余禁卫军在预留的郊野空地开始向两翼横向延展,形成中军与左右两翼之后,在三大阵之间留出的空处逐渐由后方涌上的两支骑兵占据。 这两支骑兵,左侧那支打着大纛,上书“大明顺义王把汉那吉”;右侧那支也打着大纛,上书“大明左军都督佥事伊勒都齐”。这两面大纛看起来格外新,参迎官员大多猜测应该是最近赶制的——当然,赶制的原因多半不是原先没有,而是他们很可能是故意在头衔前面加上了“大明”二字。 这两个字其实不符规制,高务实和戚继光的大纛就明显没有嘛。但是大家都很理解,甚至非常满意这两面新的大纛——这不就是土默特与鄂尔多斯二部彻底臣服大明的表现么?干得漂亮啊高经略! 皇帝虽然力保矜持,但此时也着实按捺不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难以抑制的兴奋笑容,气息也变得略微粗重了一些。 此刻他已经能看清诸军,禁卫军方面果然是沉肃如山,虽然只是缓缓推进,却犹如排山倒海的狂澜巨浪,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自己简直不该身处他们的面前。 错非是清楚知道他们都是自己的兵,朱翊钧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该先回宫去。毕竟这压迫感实在太强,而自己身边这批衣甲鲜亮的锦衣卫……好看是好看,却着实没有任何杀气可言。 朱翊钧心情复杂地揣测,这要是两军对阵,估摸着也就是对面禁卫军一个冲锋就该结束的战斗吧?务实说得对啊,戚继光练兵之能的确天下无二,可惜他掌禁卫军已经太久,久到务实都认为该换了,要不然国朝规制何在?这样一支强兵精兵,着实不能久握于一人之手。 皇帝闭了闭眼,将心思放了放,又睁开眼打量起间杂于禁卫军三阵之间的两支蒙古骑兵。这两支骑兵看来也整理过一番,至少没有显得风尘仆仆,衣袍和身上的轻甲看来都经过了仔细打理,不过他们的服装甲胄居然并不统一,看起来的气势就着实弱了许多。 好在衣甲不足自信来补,这些蒙古骑兵依然有着草原战士的豪气,顾盼见自有一份桀骜,即便望向皇帝的锦衣亲兵,目光中也是质疑多于羡慕。只有当他们下意识朝中军中的禁卫军望去时,尤其是看到中军头前三面大纛时,眼神中才会流露出一抹小心翼翼地恭谨和谦卑。 甚至有不少人在望向高务实所在的位置时,会不由自主地在马上做出弯腰低头的动作,还伴随着口中念念有词,那模样就像是虔诚的信徒在乞求神佛的赐福。 朱翊钧看了好些蒙古骑兵都有这个举动,这才恍然大悟:是了,这群蒙古人还真当务实是什么降三世明王了。 哈,有意思,有意思,看来只要务实在朝一日,这些蒙古人就断然不敢胡来。也是,人或许还有机会战胜,可是对于信众而言,明王作为佛的忿怒身,那岂是他们胆敢反抗的?恐怕别说反抗了,稍有不敬都是弥天大罪啊! 此时的朱翊钧彻底明白了高务实当年大力支持喇嘛北进蒙古草原的大智慧,果然如他所言:以力服人不如以利服人;以利服人不如以理服人。他所谓的理,朕原本还以为是理学,真想不到啊,竟然是……哈哈哈哈! 随着皇帝一时出神,待他清醒过来时却发现“两军”相距已经只剩约莫一里之遥,而正是因为走在阵前的高务实忽然一勒马缰,扬鞭顿势,数万人的凯旋大军如臂使指地瞬间止步。 “臣高务实奉旨,犁庭扫穴,荡平残元,出征半载,幸不辱命。今领军归来,交还虎符,恭贺吾皇……”他微微一顿,深吸一口气,大声高呼:“……天威浩荡,大明永昌!” 禁卫军犹如得了令旨,随即齐声高呼:“天威浩荡,大明永昌!天威浩荡,大明永昌!” 土默特、鄂尔多斯二部蒙古骑兵随即操着或熟练、或生疏的汉语跟着高呼:“天威浩荡,大明永昌!天威浩荡,大明永昌!” 这山呼海啸的声浪直击心灵,气氛一下子沸腾起来,在禁卫军与蒙古二部齐声高呼了几句之后,另一边数年来一直受着高务实恩惠的生产建设兵团士兵也忍不住了,自发地跟着高呼:“天威浩荡,大明永昌!天威浩荡,大明永昌!” 紧接着,被他们围绕起来的锦衣亲卫和大汉将军们,也终究逃不过天性中的男儿血气,有样学样地高举右手中的各种兵器,高呼:“天威浩荡,大明永昌!天威浩荡,大明永昌!” 如此山呼海啸,谁能置身其外?即便是那些早就不会打仗的武臣勋贵们,此时此刻也如祖先英灵附体,同样跟着高呼起来:“天威浩荡,大明永昌!天威浩荡,大明永昌!” 终于,文臣们不知是受到感染,还是要证明自己同样忠于大明、终于当今圣上这位中兴明君,也一样高呼起来:“天威浩荡,大明永昌!天威浩荡,大明永昌!” 朱翊钧浑身颤抖,犹如烈酒浇头,醺醺然仿佛置身云中雾里,脑海中一时浮现出先帝谆谆善诱的慈祥,一时浮现出先师高文正公的穆肃,一时又浮现出发小同窗高务实的……温和笑容。 他不知道为何高务实此刻在他脑海中的形象只是极其温和的一张笑脸,既不是万事智珠在握的胸有成竹,也不是战无不胜的杀伐果决,更不是陶朱再世的精明算计。 为何只是一张温和的笑脸? 朱翊钧不知道。但他深深地知道,今日这万众高呼与往常不同,它是那么直抒胸臆,那么直击心灵。它不是平时听到的那种套话,随口说说无人当真,它是因为胜利而生出的豪迈与自信,它是所有人对于巨大胜利的最后回应! 朱翊钧在御台上缓缓走了几步,直到边缘,左手扶住漆金栏杆,右手高举,所有人的声音很快停了下来,十余万双眼睛无论远近,都在这一刻之间投注到他脸上。 皇帝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高呼:“天威浩荡,大明永昌!” 这一声立刻引爆全场,所有人见皇帝也高呼起这句口号,更是对自己的嘶吼丝毫不加任何限制,全场响彻一片却只有一个声音:“天威浩荡,大明永昌——”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与月票支持,谢谢! ps:如昨晚所言,这一章还是在凌晨赶出来了,而且还纠结了一番。看看时间,快六点半,感觉天都要亮了。 第277章 战后波澜(廿四)南宁候! 震天的欢呼良久不息,直到文臣们喊累了,才由礼部尚书徐学谟悄悄向太常司卿眼神示意了一下,不久后百乐齐鸣,示意郊迎正式开始。 高务实不是周瑜,可没有“曲有误,周郎顾”的能耐,但今日所奏之乐他却非常熟悉,而且让他大吃一惊——乃是中和韶乐之一的《太和之曲》! 有明一朝因为建立在驱除鞑奴,恢复中华的基础上,因此对于中国传统礼仪的恢复极其看重。礼仪在古中国常以“礼乐”指代,因此朱元璋也非常重视礼乐的建设和使用,早在初克金陵时,他务未遑,便首开礼乐二局,广征耆儒,分曹究讨,厘定祀典,诏修礼书,重定雅乐。其在位三十二年,每遇祭祀、斋戒、省牲,都必诚必敬。 为了告诫自己,他特意命太常寺做了块牌子,将圜丘、方泽、社稷、宗庙、先农、风雨雷师、马祖等一应祭祀时间写在牌子上,挂在东耳房前时刻提醒。又命礼部铸一铜人,手执简书曰“斋戒三日”,祭祀之前放在他面前,使其心有所警省而不敢放。又令各衙门设木斋牌,上刻“各有常宪,神有监焉。”以便在祭祀时提醒百官。 为了表示对神的敬意,他特意设立神乐观,以“务为清净”的道流掌祭祀雅乐,正如王直所说,“国朝于祀事为最重,凡殷荐天地、祖考,皆有乐,而作乐者,必谨择其人,以学老子法者清静淳一为可用,于是慎选其徒,处之神乐观,俾专事焉。”正是由于对祭祀的重视,明代太常乐官的职能相对前代便变得更为单一,只掌各类祭祀礼乐,用现代语言表示便是“高度专业化”。 当然,这里不必详述有明一朝那极其复杂的乐官制度,只说祭祀与大典所用乐曲本身(任何典礼都需要祭祀,故祭祀用乐基本上就是典礼用乐)。 明代的祭祀分为大祀、中祀、小祀三等:大祀有圜丘、方泽、宗庙、社稷等;中祀包括朝日、夕月、先农、太岁、星辰、风云雷雨、岳镇、海渎、山川、历代帝王、先师、旗纛、司命、司民、司禄、寿星等;诸神为小祀。 与祭祀等级相应,祭祀音乐分为四等:九奏,用祀天地;八奏,用祀神祇、太岁;七奏,用祀大明、太社、太稷、帝王;六奏,用祀夜明、帝社、帝稷、宗庙、先师。 祭祀音乐主要有两种:中和韶乐和文庙大乐。中和韶乐广泛的用于朝廷重要的祭祀大典,规模很大。明代祭祀乐章都有“和”字,如《中和之曲》、《广和之曲》。不同等级的祭祀典礼,所配合使用的是不同乐曲。 以上所说的九奏、八奏、七奏等,大抵相当于完成典礼所需要的几次奏乐,而每一次奏乐则相当于典礼的一个阶段。越是隆重盛大、级别规格高的典礼,奏乐次数便越多。 大抵九奏分为以下九步: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徹馔,送神,望燎。每一步奏乐又可以从第一奏之曲目来大致判断祭祀的级别——这当然不是非常准确,因为在一大堆各种档次的祭祀中,首奏《中和之曲》的时候特别多。 然而,首奏《太和之曲》的却很少见,通常情况下为祭祀太庙。这也是高务实很熟悉此刻这支曲子的原因,而这一祭祀奏乐为八奏,档次可谓非常高了。 或许有人会问,凯旋归来本就是要献俘太庙的,那此刻使用祭祀太庙的乐曲不是很合适吗?那可不然,献俘太庙与祭祀太庙是两码事,在礼仪制度极其严格的大明朝,完全不能混为一谈。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者如果并论,会有一种后世子孙自认为能比肩祖宗的狂悖感,这谁敢乱来? 然而此刻太常寺所奏的第一曲偏偏就是祭祀太庙首奏的《太和之乐》,可见今天的典礼仪式要么就是生搬祭祀太庙的档次,要么就是直接新创一个档次。 此时的高务实是不能随意乱动的,而是在乐曲响起之后立刻脸色一正,下马向前走出人群,而他身侧的戚继光比他还麻利,下马还要更快,然后等高务实上前时紧紧跟上,立南而望北。 待礼官唱喏之后,高务实与戚继光便立即跪下——不止他二人,事实上是场中所有人都已经跪下,全都是面北而跪,包括皇帝在内,也包括蒙古人在内。 弯腰磕头状的高务实悄悄瞥了一眼司仪台,发现已经礼官面色肃然地捧出金盘,上置各类宝册,一排九人庄严肃穆地站好等待下一步行动。此时高务实终于可以肯定了,今日所用的礼仪就是祭太庙! 祭太庙的第二步不是奠玉帛,而是“奉册宝”,现在宝册已经端了出来,可见不会错了。如果真要再稳妥一点,那就看下一曲奏的是什么乐。 此时高务实也跟着礼官的唱喏随之念祷祝词,这个祝词很长,一句一句要念很久,此处便不细说。等到祝词逐句逐句念完,仪式正式进入下一步,奉宝册之礼官直接将宝册往北进献——但问题在于此处不是太庙,高务实也很好奇他们要怎么做。 结果倒真是有些新意,众礼官朝着太庙方向早已搭建的一排香案遥遥献上宝册。高务实虽然离得远,但估计香案上都有大明历代皇帝的灵位。这……或许算是朱翊钧把祖宗们请出来阅兵了吧,这没准还真是建国以来的头一遭。 而此时的乐曲也已经换了,所奏为《熙和之曲》,完美符合祭祀太庙的用乐。 后续的程序依旧异常复杂,同样无须详述,总之接下来的六奏如下:进俎,《凝和之曲》;初献,《寿和之曲》、《武功之舞》;亚献,《豫和之曲》、《文德之舞》;终献,《熙和之曲》、《文德之舞》;彻豆,《雍和之曲》;送神,《安和之曲》。 这一长串流程走完,所有人都已经跪到麻木了,像是许国之类年近七旬的老臣更是跪得颤颤巍巍、东摇西摆,但却无一人敢中途罢礼,甚至不敢让人搀扶——也没人敢去扶。 朱翊钧本人看起来也不好受,他历来有“足疾”,很多祭祀都是派勋贵、阁臣代祭,这一次毫不奇怪地跪得满头大汗。他能享受到的唯一优待,大概就是礼毕之后有司礼监的太监们飞快爬起来搀扶他起身。 方才的祝祷词中有一段是由礼官代皇帝念圣旨,圣旨写的则是本次祭祀的原因和理由。这里也有异于往常之处,那就是祭太庙作为儿孙晚辈皇帝祭祀祖宗皇帝的大典,圣旨中通常是以晚辈身份向祖宗报告自己的成绩,其中即便提到臣子,也只是不点名的一笔带过。 然而这次不同,高务实发现自己的名字直接光明正大的出现了三次,分别说了三点:学识、文治、武功。 学识没得说,着重指出他是大明朝二百二十四年以来唯一一位六首状元;文治则重点说了他“继文正公遗志”治理财政弊端,使得朝廷岁入于去年首达开国之最;武功方面则更是今日大典的重中之重,详细历数了他出仕以来的历次大功。 这里不仅有漠南之战、辽南之战、平定西北、北伐残元这四场大战之功,甚至把平缅一战也给他算上了“运筹帷幄,粮山粟海虽远必至;决胜万里,金珠玉器不减反增”这样的调度之功……呃,后半句大概不止是调度,而是掠夺别国了。当然,名义上那是他向失败的侵略者索要到的赔款,这个嘛……在名义上倒也没问题。 学识、文治、武功无一不出众,无一不超绝。由此说来,高务实简直青史难寻,足可见皇帝对他评价之高。 因此,这里万历天子朱翊钧也小小的“膨胀”了一把,引用了《群书治要·魏志下》中的一句话:“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来概括这些成就。 好在,这话如果是他自己自夸当然过于狂悖,但他这里用得很巧妙,因为他在这前面加了一句:“昔日先帝曾谆谆教导……”,又在后面加了一句:“……今虽不及,勉可告慰。”这样一来,狂悖就不见了,反而显得他异常重视先帝的教导,时刻以先帝期许为己任,而如今总算有了些成绩,可以来告慰父皇——这,又是孝道的绝佳体现。 不得不说,朱翊钧的这番操作,连高务实都只能翘起大拇指说干得漂亮——不愧是自己十年的同窗,那脸皮之厚、运用之妙,着实已经融为一体,堪称炉火纯青。 流程走完,高务实起身,手捧虎符、关防等物走向皇帝缴还。皇帝这会儿已经从跪到麻木的状态下恢复过来,春风满面地将之前定好的礼仪给乱了套——本来按照礼部定的流程,他应该在点将台上等高务实在台下缴还象征兵权的信物,然后皇帝夸他一句,继而由司礼监代宣封赏圣旨。 可是朱翊钧之前答应得好好的,临到这会儿却不照办,而是在高务实走过来之后便一脸笑容地从台上走了下去,当场将高务实亲手扶起,又把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披到高务实背上。 先前将高务实扶起的时候,高务实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了。可这披风往他身上一披却把他吓得连忙又拜了下去,慌慌张张——至少看起来慌慌张张——地表示臣不敢受。 不仅于此,他甚至还把推辞的话说得颇有些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这实在是朱翊钧打从认识他起头一回见到他如此举止失措。 但朱翊钧很高兴,再次强行将他扶起,笑吟了一首诗,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然后用力紧了紧系给高务实的披风,笑眯眯地道:“这披风是朕让御用监单为你连夜赶制的,安心披着便是。诶,你要是再推辞,那朕可就只能说‘此乃君赐,不得推辞’了。” 高务实呆了一呆,他刚才也没看这披风的样式,不知道是不是皇帝之制,但此刻他也不好扯下来细看,而皇帝既然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显然就成了抗旨不遵,那也是不行的,因此呆了一呆,只好再次下拜,口称谢主隆恩。 高务实三拜,朱翊钧三扶,然后一甩袍袖走回点将台上,吩咐道:“陈矩,宣旨!” 这道圣旨极长,不便详述,只略择一二:“户部尚书高务实……器本高明,才兼谋断,爰从讲幄,入赞机廷。以部堂之任而握财柄,清余欠而积万金;自治理之余而领重兵,则殊功更见大明。 其人有忧国家之心兼负济天下之具,南征北战使四夷拜服,边氓安枕,所全生灵何止数百万。此皆力为区画,卓有主持,当其成败利钝之未形,不顾毁誉身家而独任。 冲年入仕,十年海内肃清,四夷詟服,太仓粟可支数年,冏寺积金钱至六百余万。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综名实,清邮传、核地亩、洵经济之干才也。开诚布公,容贤逮佞,持止足之,戒惇宽大之风,虽古贤臣何以加焉?宜加封赏之典,以劝任事之臣……” 因为此前已经宣召过他的武功,这几段则可谓重点在表彰他的文治,不过无论如何,皆是铺垫而已,算起来都是为了最后这句“宜加封赏之典,以劝任事之臣。” 此时全场肃静,无论文臣武将,不管明军蒙军,都已经竖起耳朵在听,想知道皇帝最终会给高务实一个什么样的封赏。 “……朕已命大小九卿廷议高务实入阁之资。泱泱大才,岂不效廷辅之力,以为更著之功?又念祖宗封爵之意,奖赏忠进之心,不敢稍违。故此册封:高务实封南宁候,世袭罔替。又,国朝封爵多为武勋,而高务实不在此列,其封如韩国公故事。钦此。”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铁血大军”、“猫猫的老公”、“dr.徐嘉辉”、“持羽静风尘”、“子非鱼鱼之乐”、“万恶的笑jj”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晚上八点才赶回家,全身到处酸疼还赶稿,人都干迷糊了,如果这章有什么文字上的瑕疵,还请海涵。 第277章 战后波澜(廿五)谢主隆恩 封侯!世袭罔替! 这圣旨一出,全场先是一阵死寂,汇十余万人而鸦雀无声。继而,忽有人用苍老而厚重的嗓音大声赞道:“《书》曰: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圣上不吝封侯之赏,非寄望于高南宁一人,实乃期许于满朝之文武也……老臣为高南宁贺,为圣天子贺,为圣祖神孙贺,为社稷江山贺!”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发声之处,却见老态龙钟、颤颤巍巍地老定国公徐文璧上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地跪拜下去,俯身一动不动,这才发觉自己已然迟了一步。 定国公徐文璧者,大明朝中山王徐达八世孙、定国公徐增寿七世孙。其于隆庆二年袭封定国公。隆庆五年,在廷议中赞同俺答封贡。朱翊钧即位后,改掌后军都督府事。 徐文壁为人小心谨畏,甚受今上亲信,久为“班首重臣”,屡代其郊天、祭祖,更是生产建设兵团成立后的首任司令,累加至太傅兼太子太傅,堪称在世武臣、勋贵之第一人。 高务实凯旋归来之前,刘馨、高陌等私下联络各方,惟徐文璧不曾给予明确答复,而是言辞闪烁、含糊其辞,让刘馨等人误以为这老狐狸打算明哲保身到底。 谁曾想,他老人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王炸。其以顶尖勋贵之爵、班首重臣之尊,一番话不仅将皇帝重赏高务实的性质从“任人唯亲”上拉走,而且上升到对满朝文武实心任事的期许上。 然后他明确表态,用“为某贺”,一步步从高务实本人,到皇帝,到列祖列宗,直到天下社稷“贺”了个遍。不消说,这就是最明确的表态,最坚定的站队。 文官们此时仍然震惊于皇帝那句“其封如韩国公故事”之中不可自拔,发生徐文璧带头肯定这么大的变故依然脑子发僵,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而武臣勋贵们可不会考虑那么多,尤其是朱应桢和张元功二人,真是差点没气炸了肺。 当然,他们不是气高务实封了爵,而是气徐文璧抢功。这老不死的明明是北洋海贸同盟的核心大佬之一,平时却偏偏做出一副和高务实交情泛泛的模样,但到了有这般“首倡之功”时却是一刻也不肯落后,急吼吼地第一个跳出来摘桃子——您老不是缠绵病榻一年多了吗,怎么这会儿如此动作迅捷啊? “臣附议!”朱应桢与张元功急不可耐地连忙跟进一步,宛如有过无数次排练一般齐齐拜倒,连口里说的话都异常同步:“高司徒封侯不仅是天下之望,更是陛下对群臣殷殷之盼,臣等皆以为大善!” 朱翊钧见三大国公先后表态,大喜过望,刚要夸他们几句,却见他们三人之后二十余名候、伯也都踏前一步,口中高声附和道:“臣等附议!为司徒贺,为圣上贺,为天下贺!” “好好好,看来列位爱卿果然与朕同心,好!”朱翊钧说着,目光朝另一边扫去。 另一边自然便是文臣班列,不过朱翊钧眼神扫过的时候,发现在武臣勋贵班尾处居然还跪着须发斑白但魁梧矍铄的李成梁,心中不觉一动,暗暗称奇。只是李成梁看来十分老实,俯身跪在自己的位置上,别说不曾抬头,甚至整个人都纹风不动,因此倒也瞧不见他的神情。 当朱翊钧的目光彻底转向文臣班列,站在班首的内阁首辅申时行便瞬间坐蜡了。 皇帝封高务实为南宁候,申时行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世袭罔替,申时行也可以接受。然而,“其封如韩国公故事”就万万不能接受了! 因为,韩国公李善长是开国封爵之中的文官之首,同时也是文臣封爵这一类在大明朝极其少见、仅止于开国前期的特例之一。文臣封爵最大的优点,便是即便封爵也依然可以在朝中担任文官,理论上便能以勋贵身份而宰执天下,绝非武臣封爵那般要被限制在五军都督府这个清水衙门里吃干饭! 在事前申时行与王锡爵的推断和预估当中,高务实伐元凯旋之后对他们最坏的一种可能便是其以文臣封爵,但两人都觉得这事儿发生的概率极低极低——毕竟这先例实在太少了,而且高务实这一次大功毕竟是战功啊,你皇上怎么能视而不见,非要给他以文官身份封爵呢?这……这简直不合祖制啊! 然而,尽管有一百万个不情愿,但眼下想要说出“臣反对”这三个字却实在太难! 申时行一瞬间便想明白了整个这件事之中的好几处关键:首先,皇上为何要搞出如此大的排场,以祭太庙之礼,八奏而郊迎?皇帝为的是造势,造最大的势给高务实和他自己表功! 一战而达成二祖列宗之夙愿,为大明取代前元的合法性彻底正名。这样的功劳谁敢说不重要,其中的意义谁敢说不重大?在“足可告慰二祖列宗”的情况下,以孝治天下的大明皇帝给立下首功的高务实封个爵又如何?封个“文爵”又如何?你敢说当不起吗? 谁敢说这话,那可不只是打皇帝的脸,那是在打二祖列宗的脸!试问尔等有几颗脑袋够砍?怕不是想落个诛十族的下场! 其次,这次凯旋原本高务实是打算悄然一身回京,结果才到延庆州便被皇帝叫停。皇帝不仅让他把禁卫军带回来,后来甚至干脆让他一并将把汉那吉等蒙古首脑携来。 申时行原先以为皇帝只是想树立权威,让蒙古人从此彻底认识到天命以变,全在大明,今后必须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效忠于大明而已。 然而此时他却恍然大悟,皇帝这一手至少是一箭双雕,除了前面这一条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那就是当他当众宣布对高务实的文臣封爵之赏后,哪个文官敢当着蒙古人的面反对皇帝的圣旨? 这可是自揭其短于异族眼前,要论起性质来……廷杖杖毙只怕都嫌轻! 再次,在武臣勋贵们由班首重臣领头,另两大国公立刻附议,其余勋贵一个不落全都表示完全赞成的情况下,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了那句“列位爱卿果然与朕同心”。 这话什么意思还听不出来么?这封赏就是皇上的本意,赞成封赏就是与皇帝“同心”!那么反过来呢?武臣勋贵们个个与皇帝同心了,你们文臣莫不是偏要与朕“离心”? 可别忘了,在此时此刻,皇帝正由“与朕同心”的十余万大军拱卫着,是其君威最盛之时!此刻表现出与皇帝“离心”,恐怕下一刻就有人能想办法让“三军震怒”,然后这“离心之臣”便只能血溅五步了。 申时行不禁有些恍惚,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小皇帝,曾几何时已然如此深谋远虑,甚至称得上老奸巨猾,可以在悄然之间将如此多文臣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想当初,即便是世庙,也不是依靠这种手段啊!至于先帝穆庙,更是全凭高拱一人支撑,而皇上……申时行忍不住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却只见朱翊钧微微抬着下巴,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有一种猫戏耗子的戏谑。 申时行很是忿忿不平,但却不敢久与皇帝对视,只能立刻垂下首来,思绪百转却一筹莫展。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背后传来王锡爵轻轻一咳的声音。申时行猛然警醒,此时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表态,他焉能迟迟不语? 申元辅心中一声长叹,整个人宛如被抽掉脊骨的蛇,软塌塌地拜倒下去,口中道:“臣……附议。” 申时行的声音实在有些虚弱,只有离点将台最近处的阁部、部堂等高官才听得清他的话,但只要听到他的话,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浊气。这些叹气的声音各不相同,有些是放下心来,有些是忿忿不平,有些是怅然若失,有些是……一言难尽。 “申先生也同意,那就最好了。”朱翊钧呵呵一笑,明明语气中听不出任何一丝煞气,甚至显得有些过于温和,但偏偏他的每字每句传到众人耳中,却皆如刀锋般冷冽:“……那么其余列位臣工呢?” “臣等……”有些人还在犹豫,而吴兑、梁梦龙等人已经准备表态,可是还只说了两个字,就被一阵惊涛骇浪般的声音打断:“吾皇圣明!吾皇圣明!……吾皇圣明!” 众臣大吃一惊,这怒涛般的声音居然是从点将台最近处的锦衣卫开始喊起,然后传导一般的引起生产建设兵团跟着喊,最后是不远处的禁卫军,乃至于蒙古二部骑兵,最终演化成十几万大军全部高声欢呼。 不少文官心中大骂:你们这群丘八懂个屁,跟着乱喊什么圣明! 可惜,再如何硬气的文臣,在十几万大军的欢呼中也绝不敢说半个“不”字,何况这些人还都是站在皇帝同一个立场上的。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杨贵妃当年也只能去死,何况他们这些人谁有杨贵妃那般的恩宠圣眷? 吴兑与梁梦龙悄然对视,趁着“吾皇圣明”欢呼声的间隙,齐齐大声道:“臣等附议,吾皇圣明!” 他俩一开口,势头就更止不住了,实学派文官们纷纷高呼“臣等附议,吾皇圣明”。紧接着,早已发觉大势不可阻止的中立派官员也顺水推舟开始“臣等附议”。到最后,早已看出大势已去的王锡爵也不再犹豫,一样表示附议。 开国初期之后,除英宗复辟之外,第一个以文臣之身而封爵的侯爷就此诞生:南宁候高务实正式受封! 朱翊钧毕竟尚不及而立之年,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这出大戏终于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唱到终场,难掩心中的痛快,仰天大笑三声。然后他快步走到高务实面前,又从身旁的陈矩手中接过金盘,打量了一眼上面摆放着的免死铁券等物,畅然笑着道:“南宁候平身,接旨受封吧。” 然而没有人料到,事到如今居然还能出意外——高务实定定地跪在皇帝面前一动不动,口中却道:“臣自问确有微薄之功,但恐不足获此厚赏,请陛下三思。”说罢,砰砰砰磕了三下,看起来着实情真意切。 朱翊钧皱眉道:“伐元之功何其大焉,岂不足区区一候?错非爱卿出仕才止十余年,依朕之意,即便国公之赏亦是够的。” “然此着实破格,或恐为后世忧。”高务实的语气十分平静,但似乎很坚决。 朱翊钧也不知道高务实卖什么关子,心中暗道:莫非我这次设计没有完全向务实明言,以至于让他有了什么误会? 这可不行,朱翊钧立刻决定换一个劝说思路,轻轻一叹,道:“务实,你还记得那年你我二人正读《吕氏春秋》,先帝忽然不宣而至,然后考校你我的那次么?” 高务实显然愣了一愣,然后才答道:“回陛下,自然记得。” “好,那日我们在读什么?”朱翊钧问道。 “在读《先识览·察微篇》。”高务实说道,看来他还真记得。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慨然叹息道:“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孔子见之以细,观化远也。” 他说到此处,将金盘复还与陈矩,亲自上前将高务实扶了起来,正色道:“此南宁候之封,爱卿取之无损于行,岂能效子贡之失,至我大明‘鲁人不赎人’之境耶?” 高务实原先的坚定之色果然动摇起来,眉头深皱。朱翊钧却不再多言,转身从陈矩手中将金盘夺来,硬塞到高务实面前,小声道:“叫你拿着,你就拿着。等这件事弄完,朝廷还有好几桩麻烦要你摆平呢,可耽误不得了。” 高务实一时无语,抬头和朱翊钧对视一眼,却见朱翊钧瞪了瞪眼:“你再说一个不字试试?” “臣……”高务实苦笑道:“臣,谢主隆恩。”说着,这才再次拜服下去。南宁候封赏之礼,至此告毕。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铁血大军”、“邻家男孩1”、“秦朝小驻”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战后波澜(廿六)侯爷请留步 高务实爵封南宁候乃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不过却也并非唯一一件大事。除了皇帝要以此战凯旋来告慰二祖列宗并顺便捞一波巨大的政治资本之外,还有几件同为赏功的事情也是很重要的。 仅次于高务实封爵之后的另一件喜事居然也是爵赏:戚继光封了宁海伯! 高务实封的是候,因此对应一府之地,皇帝挑中“南宁”,是因为南宁属广西,而广西是高务实仕途真正发迹之处;而宁海是个县,正好对应戚继光的伯爵,之所以选择此地,则是因为宁海县属于台州府,而戚继光早年名动天下的一仗便是台州大捷。 因此说,高务实与戚继光的封爵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似之处是所封都带有一个“宁”字,而选择的名义封地又是他们仕途的发迹之地,这是强调他们的功劳都是为大明朝带来了“宁”的效应。 不同的则有至少两点,一是爵级不同,一个是候、一个是伯;二是高务实的南宁候带了后缀“世袭罔替”,这种爵位叫做世爵;戚继光的宁海伯没有后缀,也就说这爵位不能世袭,一般称之为流爵。在大明的爵位制度下,他二人的爵位都属于功臣爵(另一类属于外戚爵),而区别就是“世”与“不世”。 世袭或不世袭,看起来这个差距非常大,但其实从实际操作中可能也没有一般人想象中那么大的鸿沟。 举个例子,李成梁在万历七年时,因为他万历六年的战功而受封宁远伯,当时一开始也不是世袭的。但是当时的李成梁还非常能打,继续战功连连,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又因功再次获赏,在宁远伯之后加上了世袭罔替。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戚继光在此后再立新功,还是很有可能继续获赏,最后也拿到铁券的——流爵有诰无券,世爵有诰有券。 两个封爵是单独诰赏的,封爵之后还有其余功赏,这一次就不必单列了,而是一道圣旨搞定: 录平元大捷功,加太子太师户部尚书南宁候高务实少傅,赏银五百两,荫一子世袭南宁卫指挥使;总督蓟辽都御史蹇达、巡抚辽东都御史顾养谦各赏银一百两,达荫一子锦衣卫百户世袭,养谦男原荫武职升一级世袭,仍各赐敕奖励;总督宣大兵部侍郎萧大亨、巡抚宣府都御史王世扬各赏银一百两,荫一子锦衣卫百户世袭; 辽东总兵宁远伯应袭李如松赏大红纻丝蟒衣一袭,赏银二百两,荫一子本卫指挥使世袭;大同总兵麻贵、蓟镇总兵曹簠、宣府总兵麻承恩等各赏银一百两,荫一子本卫指挥使世袭; 辽东副总兵萧如薰等各副总兵,各赏银八十两,荫一子本卫指挥佥事;与战参将、游击等各升级、给赏有差; 各分守副使、分巡兵备佥事、管粮郎中等各赏银二十两;出边官军血战者升赏如例;原任xx(戴罪立功)等皆复职,仍发马价银二百两,差兵部司官一员前去,会同抚按官给赏将士; 以本兵周咏调度有功,赏银五十两,荫一子入监读书;兵部侍郎韩楫、宋应昌各升俸一级,赏银三十两;本司郎中升俸一级,赏银十两; 以五军都督府转运有功(因为生产建设兵团负责关内运输),班首左都督定国公徐文璧赏银四百两;各都督赏银三百两、都督佥事赏银两百两,余者赏银各有差。 总的来说,这是一份皆大欢喜的恩赏旨意,直接升官的虽然少,但恩荫、赏银的很多。尤其是赏银,可以说远比过去大方不少——毕竟戚继光当年各种大捷还只是赏银十两、二十两、三十两呢。 另外还有一个与以往有别之处,便是在最后加上了对五军都督府的赏赐。别看打仗给五军都督府赏赐理论上来看好像理所应当,但其实根本不是——以前各种大胜其实都没五军都督府什么事! 这一次五军都督府居然能拿到赏赐,虽然只是赏点银子,对于这些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鸟事,但其中意义却称得上非凡。正因如此,在诏书宣布到此处之后,武臣勋贵们望向高务实的神色变得更加亲热——可惜高务实因为再次领赏而跪在头一个,却是看不见这些了。 这其中有不少该领赏的人并不在场,不过无所谓,宣布这道诏书本质上是个象征性的政治举动,具体的赏赐还会有后续每个人能单独拿到的圣旨。 以上流程走完,便到了今天的最后一件大事:大明皇帝接受顺义王等臣朝觐。 把汉那吉今天穿着一身王袍,带着鄂尔多斯部代表伊勒都齐以及自家土默特麾下一票首领,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之下,以纯正的明臣汉礼觐见天子,五拜三叩。 这里特别提一下,三跪九叩在明朝时仅用于祭天,后来泛滥是由于鞑清胡搞,所以此时把汉那吉不可能对朱翊钧三跪九叩,只能是五拜三叩。 有明一朝的五拜三叩,《会典》中有明确说明:“稽首顿首五拜,乃臣下见君上之礼。先拜手稽首四拜,后一拜叩头成礼。”就是说先拱手,作揖,下拜,前四拜使用稽首拜,最后一拜为叩首拜。 紧接着,朱翊钧面色肃然地接受蒙古二部再次表明臣服的上表,而后命陈矩宣召给赏。以顺义王、忠顺夫人为首的土默特各部首领获赏颇丰,伊勒都齐等鄂尔多斯部由于此前博硕克图的叛逆之举而获赏不如土默特,但也得到了一些财物,以及今年边贸额度的提高等。 不过,这次封赏之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则是在于对额尔德木图的封赏。朱翊钧以大明皇帝的身份明确册封其为顺义王世子,同时还任命了一个极有大明范的职务:和林总兵官。与此同时,又命他在外喀尔喀境内“择机建立卫所,报兵部题奏”。 前者只是“补个手续”,因为大明这边称呼他为顺义王世子已经有点时间了,只是没有正式册封,这次算是走完了全部程序,今后他作为把汉那吉的继承人便彻底合法化了。 后者则是开了个先河:俺答封贡的时候其实早就说好了,土默特也即“大明金国”的内部事务由顺义王独断,大明朝廷这边是不插手的。然而这一次显然是大明打破了这一规矩,直接插手其内部权力分配。 然而,在这个事情上其实存在法理问题,那就是外喀尔喀部领地到底是不是属于“大明金国”。如果它属于大明金国,大明朝廷直接干涉其行政权、军事权等权力,当然与理不符,可如果它不属于大明金国呢? 灭元之战是大明发起的,攻下和守住外喀尔喀部的仗则是麻贵和把汉那吉联手打的,其中麻贵为实际主将。既然如此,倘若不论及外喀尔喀部原是蒙古人控制的蒙古地盘这个历史客观事实,那么这一地区显然就是单纯的大明战利品。 战利品如何分配,当然是由大明决定,而现在大明的决定相当于说我不直接控制,我把它交给你们蒙古人,但我要保留此地归属大明这个名义。 这个做法其实远远超出把汉那吉的预料之外,但把汉那吉并没有太纠结名义问题,反而觉得这样做对自己的计划颇有好处。 首先就是自己可以通过大明皇帝的圣旨将外喀尔喀部领地合理合法的拿下,从此拥有统治正统性;其次则是不必担心内部分配争议——有不服的自己去找皇帝申述嘛,本王只是遵旨行事呀;再次则是无论名义如何,长子额尔德木图都会从此拥有他自己的部众,而不是只靠父王从西哨本部给他支持,这对于今后他对蒙古的统治必有好处。 当然,把汉那吉虽然不那么重视名义,但并不是说他对名义的作用有所轻视,毕竟蒙古的黄金家族之所以始终能掌握绝大部分权力,靠的就是名义的作用。 因此,把汉那吉也意识到,大明对于外喀尔喀部领地的这套新制度是有挖坑的。总兵这个官职从来都是大明制度下的产物,而大明的总兵并不具备地方行政权,他名义上与巡抚、镇守太监对等,其实最终说了算的从来都是巡抚,更别提有时候还有总督。 现在大明给外喀尔喀部领地设置了和林总兵,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加设巡抚、加派镇守太监呢?到了那个时候,外喀尔喀部到底谁说了算,把汉那吉这个顺义王可就不敢保证了。 然而此时大明军威极盛,土默特的经济又早已完全绑定大明,让把汉那吉因为将来的不可预计而对大明皇帝说不,显然不可能。把汉那吉只能寄希望于大明觉得自己直接掌管外喀尔喀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于是便将如今这样的设置长期沿用。惟其如此,外喀尔喀部才算得上是自己此战真正的收获。 无论如何,把汉那吉还是一本正经地接下了皇帝的诏书,带领伊勒都齐等人鱼贯退下。接下来,司礼监宣布了对今日参加郊迎及祭太庙大典的各军之赏赐。 这个赏赐简单的说就是发钱,而且其实发得也不多,基本上就是一两、二两、三两、五两、八两、十两这几个档次,其中绝大部分是一两。不过因为发赏之前先申明过,今日之赏赐与兵部之后的按例赏赐不冲突,因此与会各军相当满意,纷纷欢呼“吾皇万岁”。 看来,钱的确是个好东西。 再之后表示赐宴,不过大军肯定不能参加,得先安置下来。只有各级文武官员才能参加大宴。 宫中举行大筵宴礼的流程是有严格制度的,比如今日便是尚宝司设御座于奉王殿,锦衣卫设黄麾于殿外的东西两面,金吾等卫设护卫官二十四人于殿的东西分立。 在殿内教坊司设九奏乐歌,其中设大乐于殿外,将三舞杂队排立在殿下。光禄寺设酒亭于御座下的西面,膳亭设在御座下的东面,珍馐醯醢亭摆在酒膳亭的东西两面。 设御筵于御座的东西,设皇太子座于御座的东面(即便空设),面向西,诸王的座位以次往南排列,东西相向(即便空设,但也未必非要设)。文武群臣四品以上者座位设在殿内,五品以下者设座位于东西廊下,司壶、尚酒、尚食等在旁侍候。 宴桌摆设完毕,一切就绪后,仪礼司官员请升座。顷刻间,鼓乐齐鸣。 在悠扬的乐曲声中,皇帝升入宝座,乐止。鸣鞭,皇太子(暂无)、皇子、亲王(在京者也无)上殿就座。接着文武官四品以上者由东西门鱼贯而入,站立殿中,五品以下各官站立丹墀,续之是赞礼官赞行礼如仪,文武百官向皇帝赞拜。 光禄寺进御筵,开始奏乐。御宴进摆完毕,乐止。内官向皇帝进花。光禄寺开爵注酒,到御座前,进献第一爵酒。 这时教坊奏《炎精之曲》(宴会不奏各类“和”字曲)。伴随乐声,内外官员都跪下,教坊司跪奏进酒。饮毕,乐止。众官俯伏在地行礼,饮酒,叩谢圣上恩典。然后各就各位,序班向群臣散花。 进第二爵酒时,教坊司奏《皇风之曲》,随着乐声,光禄寺官员酌酒到御前,序班给群臣斟酒。皇帝高举酒爵,群臣也高高举起酒爵饮用,乐止。 接着是进汤仪式,鼓吹响节前导,到殿外时,停止鼓吹。殿上开始奏乐,群臣起立,光禄寺官给皇帝进汤毕,群臣坐下,序班给群臣进汤,皇帝举箸,群臣也举箸,赞馔成,停止奏乐。此时武舞表演开始,奏《平定天下之舞》。 进第三爵酒时奏《眷皇明之曲》,乐声悠扬,进酒仪礼如第一次。乐止之后,演奏《抚安四夷之舞》。 进第四爵酒时奏《天道传之曲》,进酒,接着演奏《车书会同之舞》。 进献第五爵酒时奏《振皇纲之曲》,演奏《百戏承应舞》。 进第六爵酒奏《金陵之曲》,进献酒、汤仪礼如初次,演奏《八蛮献宝舞》。 第七爵酒奏《长杨之曲》,演奏《采莲队子舞》。 进献第八爵酒时奏《芳醴之曲》,进酒、汤,演奏《鱼跃于渊舞》。 献第九爵酒时奏《驾六龙之曲》。 皇帝、群臣用完酒后,光禄寺官员收回御爵,序班收回群臣的酒盏。接着开始给皇帝进汤、进大膳,这时鼓乐齐鸣,群臣起立。进完汤膳后,群臣再坐下,之后,序班要为群臣进献饭食,进毕,要举行赞膳成礼,乐止。撤膳时,演奏百花队舞。 赞撤案,光禄寺官员撤御案,之后序班再撤群臣的饭案。赞宴成时,群臣都出席,面向北立。赞拜皇帝时,群臣分东西而立,向皇帝行三拜九叩之礼,仪礼司官员奏礼完毕后,皇帝起驾回宫,教坊司停止奏乐,大臣依次离席而去。 这一整套流程,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吃个排场,除了皇帝本人可能真敢正儿八经吃点东西,其余众臣基本上都是小心翼翼看着皇帝的动作来进行自己相应的动作,生怕搞出个“君前失仪”来,被巡场的御史抓到小辫子,根本不可能好好吃点东西。 因此,散场之后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的高务实,带着几个帮他捧着免死铁券、诰书、新官服(少傅赐服)等物的小宦官,只想赶紧出宫回府吃饭。谁知道没走几步,便有司礼监小黄门匆匆前来叫住他:“侯爷请留步,皇上宣召哩!”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uszx”、“曹面子”、“云覆月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一)条陈 “听司礼监的人说,外廷有句话叫做‘赐宴蜻蜓点水,大宴装模作样’。所以我猜,你刚才肯定是没吃什么东西的。”乾清宫东暖阁里,朱翊钧笑眯眯地伸手一指早已备好的一桌酒菜道:“这不,我就特意给你开个小灶让你垫垫肚子,顺便陪我喝几杯——作为庆祝。” 皇帝特意给人开小灶,这待遇可不得了,但高务实估摸着也是猜到朱翊钧今天心情极好,和他开起了玩笑,道:“臣在民间听说过一个《京师名实相违》之条目,叫做‘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盖讥名实之不称也——皇上这小灶可别是光禄寺和尚膳监的水准吧?” “你家的厨子自然是好,光禄寺和尚膳监肯定比不了。不过这小灶是内庖做的,倒也差不到哪去。”朱翊钧果然并不在意高务实鄙视名义上最正宗的“御膳”,反而笑道:“再说御膳虽然不行,御酒却是历来不差……来来来,坐下来再说。” 有明一代没有一个称作“御膳房”的机构,烹饪皇室饮食的地方名为尚膳监。它和光禄寺的关系有点意思,大抵就是光禄寺负责采买和决定菜单,尚膳监负责做菜,还另外有个机构叫尚食局,专门负责伺候吃,但它们三者并不属于同一个系统。其中光禄寺是外廷机构,属于正规的国家单位,尚膳监、尚食局属于内监系统,归司礼监领导。 开始的时候光禄寺的存在感还是非常高的,因为光禄寺可不仅负责给皇帝一个人做饭,它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忙。 例如,宫中的各种大宴都由光禄寺一手操办,凡遇正旦、圣节、冬至、或吉庆筵宴、所用诸品膳羞酒醴、并须提调光禄寺供办。经筵、日讲结束之后赏赐大臣的酒饭,也由光禄寺负责办理。而且光禄寺还负责办祭品,在各种祭祀仪式上献“福胙”和“福酒”,给先皇们的陵寝“陈设牲醴”…… 另外,到了一定的节日,光禄寺也会准备不同的吃食以赐群臣:立春则吃春饼,正月元夕吃元宵圆子,四月八日吃不落夹,五月端午吃粽子,九月重阳吃糕,腊月八日吃腊面…… 因此光禄寺的饭菜,无论是献给死人还是供应活人,无论是生的还是熟的,那工作都是有政治意义的。各地进贡的方物,如茶叶、新笋、鱼干、肉干,也是由光禄寺来收纳并处理。所以说光禄寺这个机构,和后世人眼里的“御膳房”职能确实有重叠之处,但并不能直接等同。 前期大明的皇帝基本上都老老实实吃光禄寺做的饭,所以光禄寺这地方,也确实是个肥缺,全国各地进献的食材都经过它呢。 然而到了大明后期,皇帝们渐渐就不爱吃光禄寺的饭了,为何?因为它难吃啊!比如谢肇淛就说:“今大官进御饮食之属,皆无珍错殊味,不过鱼肉牲牢,以燔炙酿厚为胜耳。” 这话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如今光禄寺做给皇上吃的“御膳”,也无非就是大鱼大肉,然后猛烧、猛煮、猛加调料罢了。 列位想想,这玩意不就是食堂大锅菜么?你说什么,皇帝怎么可能是这个待遇?诶,别不信,来看一张永乐二年郊祀结束后的庆成宴菜单就知道这话成色十足: 上桌:按酒五般,果子五般,茶食五般,烧煠五般,汤三品,双下馒头,马肉饭,酒五钟。中桌:按酒四般,果子四般,汤三品,双下馒头,马猪羊肉饭,酒五钟。随驾将军:按酒一般,粉汤,双下馒头,猪肉饭,酒一钟。 看看这些菜品,是不是和列位读者诸君心目中山珍海味的“御膳”大相径庭?别说心目中的御膳了,这看起来只怕还不如现代社会的单位食堂——除了一般不配酒水之外。 高务实刚才所说的“京师名实相违四条”也是真事,可见光禄寺饭菜之坑爹,已经在整个京城都出了名。 于是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有些制度也就出现了变化。比如原先光禄寺给参与经筵、日讲的讲官准备的酒席就取消了,改为直接把膳席折合成银两给讲官们——这事还就发生在去年,是高务实亲自下令办的,极受翰林院与詹事府支持,连内阁都无一人反对。 光禄寺做饭不行,大明朝的祖制又不是轻易可改,那么皇帝吃饭怎么办呢?当然是一贯的老办法:绕过祖制——这里就是直接交给太监们负责。 来看《酌中志》中的记载:“凡圣驾每日所进之膳,俱司礼监掌印、秉笔、掌东厂者二、三人轮办之。近年改由此监(这里指尚膳监),亦节省意。至十三年,复令司礼掌印、掌厂、秉笔照先年例,挨月轮流办膳,仍遵祖制也。” 这就离了个大谱,难道除了尚膳监这个宫里的“正规食堂”之外,竟然还要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秉笔兼东厂提督来给皇帝做饭?记性好的读者恐怕这会儿能想起一件事,二十多年前高务实刚刚随高拱进京那会儿的掌印太监孟冲,就是厨师出身,掌尚膳监起家的,对吧? 但是,以上所言其实并非真让司礼监的大太监们亲自给皇帝做菜,而是由太监手下的家厨操办——这就是皇帝刚才提及的“内庖”。 你想,这些太监手握大权,又没后代,有钱有闲,如何消遣?那就只好把大笔的银子用在口腹之欲上,所以太监往往是最追逐美食的一群人。 正所谓“凡攒坐饮食之际,其固获扬饭流歠,共食求饱,咤食啮骨……如有吃素之人,修善念佛,亦必罗列果品,饮茶久坐,或至求精争胜,多不以箪食瓢饮为美。” 这就有点像后世寻常人印象中的所谓法式大餐,谓吃东西不能光只是吃,还得讲究个逼格。也可见大明朝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从国朝早期那种朴实演进到了虚华。 不过高务实倒不排斥饮**美,他只排斥大规模的铺张浪费。因为饮食本身也是文化,而且还是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越是历史悠久、光辉璀璨的文明,在饮食上就越发多姿多彩、精雕细琢,这是历史的沉淀、文明的结晶。 只有以扬州盐商为代表的那种铺张浪费,才是高务实坚决反对的。例如杀上百头羊,只取羊身上最鲜美的一两条肉做菜,剩下部分直接扔掉,这是高务实严厉批判过的,他自己也从不允许高家有这样的行为。 皇帝说“坐下来再说”,高务实还真不客气,先是坐了下来,然后便开始说:“可见这宫里的事还是花宫里的钱去办,内外互不牵涉,才好办得妥帖。” 朱翊钧端起一壶宫里自酿的竹叶青,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朝高务实晃了晃,问道:“竹叶青还是?” “可有秋露白?”高务实问道。 “有!竹叶青、秋露白、荷花蕊、寒潭香、金茎露都有,倒是太禧白今年似乎不太够。”朱翊钧起身道:“你等等,我去拿。” 高务实笑着起身道:“还是臣自己来吧……可在老地方?” “在啊,一直都和十年前放在同样的位置。”高务实不太像个好客人,朱翊钧也不像个好主人,随意伸手一指,同时说道:“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念旧。” 高务实当然听得出这话的言外之意,但他直到从书架底部的柜子中提出一壶秋露白走了回来,这才施施然道:“所以皇上今天才非要给臣封侯,甚至不惜为此力排众议?” “力排众议?我什么时候力排众议了?”朱翊钧微微挑眉,端起自己的竹叶青喝了一口,道:“你见着今儿个有谁表示不同意了吗?” 高务实哂然一笑,摇头道:“那是皇上设计得巧妙,借了一切可借之势。当是时,自然无人方便反对,但这可并不意味着他们心底里也是赞成的。” “我需要他们心底里赞成吗?笑话!这天底下什么时候、什么事情能够得到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人都一致赞成的?有这种事吗?没有,也绝不会有!”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皇上如今这是接受臣那套‘辨证论’了?”他看起来很高兴,很难得地主动给自己斟起了酒。 朱翊钧远比他好酒,见状立刻主动举杯示意,高务实端起酒杯,略微压低杯口位置与他轻轻一碰,痛快地一饮而尽。 朱翊钧却笑道:“你那套把戏休想再用——猛干几杯就说自己醉了,今儿个可不兴这样耍赖。你现在可已经是南宁候,真真正正是和朕休戚与共的人了,朕喝到什么时候,你就得陪到什么时候,想要半路开溜朕可不答应。” 好嘛,朱翊钧现在算是在“我”和“朕”之间练就了随意切换的本事了。 高务实道:“小饮怡情,只要皇上不是海饮,臣陪着就陪着。不过,皇上毕竟是天下至尊,如今大敌虽平,但天下依旧多事,我君臣尚不到可以放松警惕之时。” “好!”朱翊钧正色道:“既然你说到正事,咱们就说说正事,也免得你又劝谏什么为君者不可玩物丧志之类。” 朱翊钧顿了一顿,慢慢收敛了笑容,说道:“现在朝廷面临三件大事:江南漕军骚乱,播州杨贼反叛,倭寇席卷朝鲜。这三件大事,件件都不好办,你有什么想法?” 高务实非常简单地道:“先除江南之患,次平播州之叛,再定朝鲜之乱。” “理由呢?”朱翊钧皱眉道:“现在听到的消息都说朝鲜一败涂地,二十余万大军被倭寇打得丢盔弃甲、一路溃退。我瞧着,再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日只怕连汉城都要丢了。” 高务实平静地道:“汉城丢了又如何?” 朱翊钧听得明显一怔,愕然道:“汉城都丢了,李昖这个朝鲜国王还做得下去么?” “皇上说他做得,他再做不得,也依然做得;皇上说他做不得,他再做得,也依然做不得。”高务实微微一笑,道:“这和汉城暂时落在谁手里,又有何干系?” 朱翊钧苦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现在愁的是打仗——不错,就算李昖只身逃来大明,只要朕坚持他是朝鲜国王,他就始终可以是朝鲜国王。可是,朝鲜故土总不能就扔给倭寇不管了吧?朕若真要坚持让李昖做这个朝鲜国王,他朝鲜故土不还得朕来想法子给他弄回来?” 他顿了一顿,目光中杀机一闪,道:“朕听说,日本那个丰臣秀吉野心极大,攻朝不过小试牛刀,他想要的是攻略我大明。” 高务实点头道:“这个消息前不久臣从海贸同盟也得到过示警,只是当时以为这……着实太过天荒夜谈,因此没能好好重视,请皇上恕罪。” “原来这厮早有异动?好啊,还是处心积虑的,那更不能轻易放过了。”朱翊钧摆手道:“不过你在这里头却谈不上什么罪不罪的,似倭国这等蕞尔小邦,谁会信他有这般野心?就算换做是朕,错非朝鲜已然一败涂地,朕也一样不信这是真的。” “谢皇上宽仁。”高务实小饮一口,道:“不过倭国丰臣秀吉虽然终须严惩,但事有轻重缓急,平倭一事虽大,却不能急于求成。皇上,江南是我朝财赋重地,万万不容有失,如今虽然漕军与南兵只是遥遥对峙、并未交战,但其威胁仍然是三件大事之中最大的,必须头一个解决。” 朱翊钧沉吟一下,皱眉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漕军这件事本身就出现得很有问题?” “皇上明见万里,此中确实大有问题。”高务实从怀里摸出一封条陈递给朱翊钧,口中则道:“这是京华宁波港主管吴逊的调查报告,皇上可以一观。此人乃吴阁老之子,素有才干,可惜行文缺些天赋,难以科考求仕,故臣用其于商道,也算人尽其才。”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有对此多做评论,只是打开条陈看了起来。才扫了几眼,朱翊钧就明显变得严肃起来。再看几眼,更是脸色铁青,待看完全文,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将条陈用力拍在桌上,恨声问道:“此事有几成把握?” “臣不敢保证,但臣愿将现有证据、线索一并交给皇上。至于接下去的事,皇上可密遣厂卫悉心调查。若有误,可还人清白;若无误,则……” “则如何?”朱翊钧端起酒杯,冷冷地道:“你不好说,朕来说——则攘外必先安内,朕再不砍几颗脑袋,有些人看来是真不知道这天下姓甚名谁了!”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flexbio”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二)鸡与猴 “有些人看来是真不知道这天下姓甚名谁了!”当朱翊钧说起这句话的时候,高务实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自己幼时第一次见到尚为太子的小朱翊钧时,曾经谈及厂卫的监督权。当时朱翊钧听他和冯保讨论厂卫监督群臣其实面临着巨大的政治压力,年幼无知的朱翊钧异常不满,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很要命的话:“……当年设立锦衣卫、设立东厂,目的不就是要监督天下么?父皇要查他们做得好不好,他们也敢说不对了?这天下还姓不姓朱了?”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恍然如梦。今日朱翊钧再次提到“天下谁属”,却早已“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当年那个权倾内廷,一个眼神就能吓得小朱翊钧瑟瑟缩缩的大伴冯保早已被罚往南京孝陵卫种菜,不久后抑郁而终,死于孝陵之南的梅花山下; 当年那个懵懵懂懂,只以儿子身份想着为爹爹分忧一二的纯孝太子,早已君临天下二十载,由“万事尽托先生”的稚子,到机关算尽满朝文武,随心所欲绕过祖制,册封自己想要的“文候”……朱翊钧的政治手段早已成熟,政治思想也基本定型。 或许,自己能影响他的地方其实已然不多了?高务实不禁想道。 啊,不,自己对他应该依然有着很强的影响,倘若不然,为何他今日仍会留下自己“陪朕喝酒”? 有明一朝的皇帝们个个善饮,即便是崇祯,也只是自律甚严,所以尽量少饮。但朱翊钧绝非真的需要一个人陪他喝酒,留下陪他喝酒不过是个说辞,他真正想要的,还是自己的建议。 换句话说,即便伐元大胜之后,他的君威已然凌驾四海九州,但当面临大事之时,他仍然会下意识依赖自己最为信重的大臣——也就是我高务实。 想到这里,再想起册封仪式最后朱翊钧说“等这件事弄完,朝廷还有好几桩麻烦要你摆平呢,可耽误不得了”,高务实忽然意识到,或许他坚持要封给自己这个“南宁候”,除了赏功和念旧之外,也同样还包括需要自己继续为他效力这一因素在内。 看来,自己之前一直担心的鸟尽弓藏,似乎还没到那个地步。至少暂时来看,这天下局势仍是飞鸟未尽,弓不可藏。高务实悄然吐出一口浊气。 朱翊钧见了,还以为他想到了什么主意,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问道:“务实计将安出?” “啊?”高务实被问得一愣,心说:你没问策啊,我有什么“计将安出”的? 这时朱翊钧才发现自己可能理会偏了,但他也不在意,干脆明言道:“我是问你,现在是否正是杀一儆百的好机会?” 高务实明白过来,略一思索,却问道:“皇上要杀谁,鸡还是猴?” “呃……”朱翊钧被他问得一时语塞,皱眉想了想,再问道:“你看……杀鸡能够儆猴么?”从他的语气和神态来看,这是一句疑问句,而非反问句,可见他是真不确定。 高务实倒是神色坦然,但口中所说的话却很犀利,堪称一针见血:“皇上,臣以为首先咱们要弄明白的是,究竟谁才是鸡,谁才是猴。” “自然是身居高位者为猴。”朱翊钧纳闷道:“这还要想?” “通常如此,但有时候却也未必。”高务实瘪了瘪嘴,极其大胆地拿自己做比道:“如坊间传言当今朝廷除了程朱理学之外,还有陆王心学、王高实学两派,而实学派中官位最高者乃是许阁老,可是却有几人认为许阁老乃是实学本宗?” 朱翊钧哈哈一笑,道:“许先生学问还是好的,不过若说实学本宗,有你高务实在,自然还轮不到他。王高实学嘛,文正公仙逝之后自然以你为本宗。” 这里要补叙一下,“王高实学”这个说法在原历史上应该说是没有的,现在有是因为高务实的蝴蝶翅膀扇动得太狠,让高拱干满了十年,而不是隆庆一死就“中道崩殂”。 正因为他干满了十年,后续又有郭朴、张四维继续秉承其法,最后由高务实“接班”,这实学的大旗才被坚持举了二十多年,终于真正形成即有上层建筑,又有下层基础的大学派、大政派。 在没有高务实影响的原历史中,实学一般就被叫做“经世实学”,或者更广义一点则叫“明清实学”。这其中的领袖人物虽然很多,但本身只能算是一种思潮,绝无政治派系所必须的所谓“组织结构”。 所谓明清实学,其实就是从明朝正德以后到鞑清鸦片战争前夕,儒学发展的一种新形态。它摒弃宋、明理学空谈心性的空疏的学风,提倡“崇实黜虚”,在一切社会领域和文化领域中,全力突出一个“实”字,强调经世致用,而成为那个时代的主**神之一。 明清实学既然是广义说法,那它当然是可以细分的,其细分便大致可以分为实体实学、经世实学、科学实学、考据实学和启蒙实学五大类。 实体实学,是就明清实学的基础而言的。它包括以“气”这一物质实体为本的本体论,以实践(力行)为基础的认识论,以“性气相资”为基本内容的自然人性论,以“实功”为主要修养方法的道德论,以利游欲为基础的理欲(包括义利)统一说等等内容。其主要代表有罗钦顺、王廷相、崔铣、杨慎、高拱、吴廷翰、黄宗羲、王夫之、颜元、戴震等。 经世实学,是就明清实学的社会政治内容而言的。它既包括对社会弊病的揭露和批判,也包括对拯救时弊方案的构思与实施。其主要代表人物便有高拱、张居正、顾炎武、黄宗羲、吕留良、全祖望、章学诚、龚自珍、魏源等。 科学实学,是就明清实学的科学内容而言的。它既包括中国古典科学,也包括从欧洲输入的西学。其代表人物有李时珍、徐光启、宋应星、方以智、梅文鼎等。 考据实学,是就明清实学的经学研究而言的。明中叶以后,随着实学思潮的兴起和发展,在经学研究领域里,出现了汉学和子学的复兴,以子学研究代替独尊经学,以专事训诂名物的汉学代替以己意解经的宋学。其代表人物有方以智、传山、顾炎武、毛奇龄、戴震、汪中、焦循、阮元等。 启蒙实学,则是就明清实学的市民意识而言的。主要反映在哲学、文学艺术等领域。其主要代表人物有王艮、何心隐、李贽、汤显祖、黄宗羲等。 说到这里,读者诸君可能已经发现了,不少心学派代表人物也被后人划分进了这几大实学类别之中,比如大名鼎鼎的何心隐便是一例。 这并不奇怪,毕竟心学门人一直坚持认为他们也是“实学”,只不过是“道德实学”罢了。但这个问题本书前文有述,再细论既无必要,也太复杂,就不赘述了。 总之,明清实学是中国儒学发展的逻辑结果。其理论价值在于它不但对宋明理学所讨论的范畴和命题进行了总结性的批判,而且还提出了一些反映市民阶层利益和要求的新范畴、新命题,成为中国近代启蒙思想的理论先驱。 但是到了这里问题就来了,既然按照正常发展,经世实学广义化之后便是这个“明清实学”,那现在为什么已经被冠名为“王高实学”了呢?这里的“王、高”又是指谁? 所谓王高实学,王是指王廷相,而高——至少在目前的大明,一般认为是指高拱。但在很大程度上,“王高实学”这个名词的出现,有一种故意与“陆王心学”相呼应的意思在里头。 回头看看上面对于明清实学的划分就会发现,王廷相被列为“实体实学”的先驱和代表之一,而高拱则在“实体实学”和“经世实学”两类之中被列为代表人物。 高拱在河南读书时,便深受王廷相实学思想影响,摒弃老旧的程朱理学,认为这种思想完全不切实际;也厌恶逐渐变质的陆王心学,认为心学末流几入狂禅。 于是,高拱先是研究了王廷相的气本论,通过批判程朱的“理本论”和陆王的“心本论”,明确地阐发了“天地之间惟一气”的气本论。再以此为基础发展出自己的思想,也就是一切为了“经世致用”服务的经世实学。 事实上,高拱这里所谓的“气”,如果用后世的语言来表述,那么他很大程度上说的就是“物质本源”——你甭管这个本源是原子还是分子,或是其他什么,总而言之高拱认为是物质。换句话说,高拱其实可以算是个唯物主义者。 当然,中国古代的学界思想总会神奇的辩证,高拱也不例外,他的“气本论”也很复杂。例如高拱的气本论有三个方面: 在宇宙发生论上是“常久不息,化生万物”的元气本原论,提出了“一(元气)——二(天和地或阴阳二气)——万(宇宙万物)”的宇宙生成模式。 在宇宙构成论上是“气具夫理,气即是理;理具于气,理即是气”的气本体论,阐发了气本理末、气先理后的观点。 在人性问题上是“人只是一个性,此言气质之性”的气质人性论,认为性即是气,心也是气,“惟明道先生有言,性即气,气即性,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有合孔子之旨”。 他提出彻底的人性论是一元的,不是二元的,宋儒所谓“不在形气之中”的“天地之性”或“义理之性”是根本不存在的。 高拱的人性一元论,其实际作用就是要把心性之学从道学家那种空寂寡实的悬浮状态中拉回到实地上来,使其同现实的人生更贴近,同人的自然性情更合拍。 那高拱为啥要搞出这个气本论呢?因为这是理论奠基,是为其“实政哲学”奠定本体论基础,所以后世认为其在宋明气学发展史上也占有非常重要的历史地位。 这么一说就比较明白了,所谓“王高实学”,王廷相主要是做了理论奠基,高拱进一步进行理论奠基工作,并且通过其执政生涯,逐步阐述并完善了其经世致用的经世实学思想。 正如陆王心学之大成在王阳明,王高实学之大成则在高拱。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其实高务实出力甚大,尤其是在经世实学的广义化过程中,高务实可以说居功至伟。 方才说过,高拱的经世实学本质上是“实政哲学”,而因为高务实的关系,才逐渐扩大到了更多的方方面面。 例如科学实学,高务实建立京华工匠学堂,设立那么多的学系,几乎都属于科学应用一类。由于他是高拱的衣钵传人,这个举动就明显扩大了经世实学的范畴,将科学实学也纳入其中。 当然,对于考据实学、启蒙史学这两类,高务实目前涉及还不多,这主要是因为他精力不够,必须讲究轻重缓急——正如他方才对于朱翊钧提出的三件大事,就会立刻定下处置顺序一样,这是他一直以来做事的习惯。 朱翊钧此时毫不犹豫地表示“王高实学”在“文正公仙逝之后自然以你为本宗”,也正说明了高务实继承高拱实学宗门地位这件事已经得到公认。 “许阁老为朝廷次辅,位高权重,但天下人乃至于皇上都以臣为实学本宗,可见鸡与猴并非一定要看官位。以此为基,佐以此道条陈来看,漕军骚动一事之背后,江南财阀介入甚深,并且打出了某些位高权重之人的名义。假使……啊,臣说的是假使。 假使情况属实,便会给人这么一种印象,即这件事的幕后之人便是那位高权重者,然则事实果然如此否?未必。” 朱翊钧皱眉道:“你是说江南财阀扯虎皮做大旗,事实上那些作为并不关那‘位高权重者’的事?” “不,臣的意思是,关不关那位‘位高权重者’的事本身并不要紧,因为既然他的虎皮能被江南财阀扯出来用,用完之后也没有见他对江南财阀做出什么惩罚,那就证明江南财阀能够随意动用这张虎皮——换句话说,江南财阀才是这张虎皮的真正拥有者!”高务实一脸严肃地分析道。 朱翊钧果然脸色一黑,虎着脸道:“所以你是说,江南财阀们才是猴,对么?” “然也。”高务实道:“故此眼下的问题在于,鸡只是猴推上台前的棋子,杀鸡儆猴则猴未必惧之,无非再推一鸡上台前罢了;杀猴儆鸡则不然,鸡为猴所推,猴之有难,鸡必然竭尽全力提供庇护。 猴不死,鸡纵有一时之难而久必获利;猴若死,鸡失其食,岂能奄奄苟活?” 朱翊钧沉默半晌,轻轻点头道:“我明白了,此事我会安排厂卫调查。倘若罪证确凿,当此紧要关头,势要猴鸡并惩,以为后世警!”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爱竞技”、“曹面子”、“o尚书令”、“铁血大军”、“云覆月雨”、“书友20190724085311580”、“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三)双刃剑 朱翊钧这话说得颇重,不过方寸感掌握得不错,因为他并不是直接就信了高务实手里的这道条陈,而是先表示要派厂卫去查证。 对于这种做派,高务实不仅不恼,反而非常欣赏,因为以他的观念而言,讲证据就是尊重事实,这是做事的大前提,没有这个前提,做事只会陷入虚妄,变成堂吉诃德战风车。 “鸡与猴的问题弄清楚,就会发现这件事的严重性更加突出了。”高务实接口道:“这意味着朝廷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被财阀势力操纵——或者至少说是渗透。 皇上,倘若阁部、部堂级高官都已经被财阀势力严重影响,甚至在财阀势力做出危害国家安全之举动时知情不报、装聋作哑,乃至于主动为财阀遮掩隐瞒、蒙蔽圣聪,那后果将会何其严重?” 朱翊钧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手里的御贡竹叶青都似乎不香了,端着酒杯半晌未动。又过了良久,他才问道:“务实,你说这江南财阀为何总不老实?太祖开国之时就对苏州课以重税,结果苏州之富依旧冠绝天下,而由苏州蔓延至大半个江南的商帮势力反而不断增强,到最后就成了你口中所谓的财阀。 这财阀一旦生成,便更加不老实了。以前我不懂为何江南官员坚持不能开放海禁,而北方官员——如令伯文正高公便赞同开海,后来才知道这其中的复杂。 江南财阀早年要求禁海,只是不满当年朝廷舰队都是天家所为,朝贡贸易之收入也几乎都归了天家所有,他们几乎一无所得,自然眼红、自然反对。 后来禁了海,他们却开始走私,靠着禁海禁了竞争对手,自己却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自然更不愿意朝廷开海了。于是这又搞出了倭寇,大乱沿海数十年,远超开国时那些小打小闹的真倭。 朝廷左支右绌,终于在战争中锻炼出几支精兵,遴选出几员干才,将倭寇之乱平定得七七八八。这时终于有人站出来说,倭寇之乱激化,非为其他,实乃海禁所致,由此朝廷争议不断,直到文正公一锤定音,试以漳州月港开海通商。 而你也很快加入其中,并且在月港开海收到实效之后劝文正公增设港口。由此不过数年,倭寇绝迹、海关税收在朝廷岁入之比重逐年上升。终于,朝廷渐渐可以积盈余,整边务,开藩禁,伐北元,直到如今。 然而,这些江南财阀仍不老实,竟然做出这等事来!他们今日敢挑唆漕军,明日是不是便敢挑唆卫所、挑唆班军、挑唆边军,甚至挑唆禁卫军!”朱翊钧说到此处,右手猛然一拍桌子,然后一口饮尽左手杯中之酒,目光中有丝毫不加隐藏的怒火与煞气。 看来调查归调查,但他心底里其实早已信了,江南财阀在漕军骚动事件中绝对逃不脱干系。所谓调查,无非是去把罪证牢牢控制在手中。 不过关于皇帝的问题,也就是“江南财阀为何总不老实”这一点,高务实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给他详细解释。听皇帝的意思,似乎觉得江南当地人天生邪恶一般,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这句话是对的,但并不完整。事实上,人类社会本质上就是经济社会,而人类自然也就成为经济动物,一切行为都逃不出经济规律影响。某个地区的人如果有某种共性,那绝不可能是什么遗传基因导致,而一定是与当地在整个大市场中所处的位置有关。 这个关系很有意思,就好比后世有一种说法,叫做世界贸易体系内的分工,即本国在世界经济链中的位置。 稍微懂点经济知识的人都知道“微笑曲线”,即在微笑嘴型的一条曲线,两端朝上,在产业链中,附加值更多体现在两端,也就是设计(研发)和销售,而处于中间环节的制造附加值最低。 眼下的大明虽然说是说资本主义萌芽阶段,但大抵也可以套用一下这个微笑曲线。套用之后就会发现,至少在京华崛起于北方之前,江南地区强大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地步: 它在整个产业链中,控制着利润率最高的设计研发(知识产权)和另一端的市场销售,同时它甚至还控制着生产! 你看当时大明的江南地区都控制了哪些产业?数一数,有丝绸(包括其他各类纺织品如锦、缎、纱、帛、棉等)、瓷器、茶叶、造纸、船舶、糖、盐……除了不肯种粮食,其他什么赚钱它做什么,还几乎都做到了顶端。甚至,哪怕江南不是酿酒的最佳之地,但它的名酒居然都不少。 这是什么?这tm就是全产业链最强,彻底让别人无路可走了啊!意思是大明这旮沓,其他事情我江南包圆了,你们只要种点粮食、养点猪羊,供我们好吃好喝就行了。 这能不出问题?这在后世来说,就意味着大明出现了极其、极其、极其严重的地区发展不均衡啊!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江南人认为自己只是在做好自己的事,可在其他人看来,乃至于在皇帝看来,自然就变成了:“howoldareyou?”[注:网络梗:怎么老是你?] 高务实想了想,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此事说来话长,不知皇上是否注意到,唐朝初期之前,华夏历代所有的博弈都是按照姓氏来区分的,每次一出场都是一大家子的人。 譬如西汉,吕雉和吕泽、吕禄、吕产、吕台;窦漪房和窦长君、窦广国、窦婴;卫子夫和卫青、霍去病、霍光……可是到了宋朝之后,姓氏之间的博弈,却逐渐转变为地域之间的争斗。” 朱翊钧听得一怔,下意识应了一声:“哦?” 高务实一看就知道朱翊钧不曾细细想过这个情况,当然更可能是根本未曾注意到,因此便道:“譬如宋末的新党和旧党之争,在臣看来就根本不是什么理念之争,而是南方人和北方人之间的博弈。如果查一下诸人履历就会发现,旧党大佬们一色都是北方人和内陆省份出身,而新党大佬则几乎清一色来源于东南沿海。 譬如旧党的领军人物中,韩琦是河北人,司马光和文彦博是山西人,富弼是河南人,欧阳修是四川人。而王安石的新党中,大佬们几乎一色都是南方人,王安石、曾布是江西人,吕惠卿、章惇、蔡确、蔡京都是福建人。 甚至后期围剿新党的,也变成了各省组成的联盟。譬如以司马光为代表的朔党(山西),以二程代表的洛党(河南),以三苏为代表的蜀党(四川)。皇上想想,臣所言是否属实?” “是。”朱翊钧点头表示同意,但马上又问:“可这是为什么呢?”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这是因为从北宋中期开始,资本的萌发迅速发展,各省内部形成了代表着各自利益的财阀,而台上的政治人物不过是各地利益的代理人,也就很少再出现父子相承的情况。 在财阀政治下,各地选择的是朝中帮助自身推行经济政策的代理人,代理人的博弈也都是利益之间的博弈。 这个情况从经济的角度很容易解释,例如王安石的变法遭受到巨大的反噬,本质就是南方人推行有利于南方而不利于北方和内陆的政策,自然就遭遇到了北方和内陆省份的集体围剿。” 对于这件事,高务实前世在工作时曾经这样理解王安石改革的困难:一个南方人搞一刀切的全国大下岗。这个措施在南方可能没事,因为他当时的南方全是个体户、私人企业主,但是那时候的北方如果全是大国企,私企压根没有,那会是个什么结果?很显然,他必然会被北方人骂出翔。 不过,即便如此解释了,朱翊钧还是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仔细想了一会儿才问道:“务实,按你的意思就是说,在唐朝和唐朝以前,天下大势是门阀很强,但到了宋朝就变成财阀很强了……那如果这样,我就想问,这个变化是怎么来的?” “问得好,皇上这一问也算是追根溯源了。”高务实先赞了一句,然后道:“由门阀向财阀的转变,是由很多原因共同决定的,这其中有两个特别有趣:一个是宋朝开始全面执行的科举制,而另一个则是宋朝首创了‘不杀士大夫’的原则。” 高务实说到科举制时,朱翊钧尚且没有什么大反应,但说到“不杀士大夫”时,朱翊钧却很惊讶,一脸诧异地道:“不杀士大夫也不对?” “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高务实摇头道:“在宋朝之前,官员和地主们都是没有人身以及财产安全保障的,因此只能依附于能强大到能跟皇权博弈的门阀,以保全自身以及财产安全。可是随着宋朝优待士大夫,地主阶级迅速解除了束缚,形成了一股独立的政治势力。 同样,过去魏晋以来的九品中正制使得人才的向上进阶,只可能通过依附于门阀达成,而普通民众被死死的框在土地上,根本没有向上晋升的机会。可是科举制的全面铺开,使得地主阶级迅速拥有了直接参与政治的阶梯。 因此,北宋的政治领域改革实际上就是让科举制在经济领域来了一次‘解放生产力’,让普通人尤其是地主阶级多了一条进身之阶,而不杀士大夫则相当于‘保护私有财产’,让人放心经营,不必依赖别人——比如门阀。” “你是说这不好?”朱翊钧显然有些疑惑,因为他的思路无论如何比高务实局限得多,因此他听了这些之后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你家不也是科举起来的吗?怎么你会反对? “请皇上听臣把话说完。”高务实大摇其头,道:“臣常常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地主阶级们崛起之后,相互之间也开始了权力的不平衡。 呃,臣此前为皇上解释过近几十年北方为何越来越冷这件事,皇上记得吧?” “记得,你说了一些……什么周期、小冰河时期、降雨线之类的。”朱翊钧点头道。 “没错,其实北宋那会儿也有这个问题,当然,没有如今这样严重和明显。”高务实解释道:“随着北宋降雨线南移和气温的下降,江南地区的人口与经济飞速崛起,这才诞生了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党。 这些利益集团形成之后,必然要寻求朝廷的政策向其倾斜,因此就会跟北方以及西部那些经济落后地区形成激烈的政策冲突,而且随着经济发展差距的进一步拉大,就会逐步演化为不可调和的矛盾。” 虽然高务实让皇帝听他把话说完,但皇帝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了,伸手打断道:“这不还是坏事吗?” 高务实有些无奈,但好在他在皇帝面前地位特殊,这时干脆也任性一下,把手一摊,没好气地道:“朝廷去年在南方诸港收了差不多一百七十万两银子,皇上觉得这也是坏事吗?如果臣说,以现在江南的富庶程度,只要朝廷操作得法,完全可以在不影响地区安靖的前提下每年多收千万之巨,皇上也觉得这是坏事吗?” “呃……这肯定是好事。”朱翊钧悻悻道。又瞥眼发现高务实一脸不高兴,连忙赔着笑给他斟了一杯秋露白,再举起自己的酒杯:“刚才是我失礼了,务实莫要见怪,你请继续说。” 皇帝都主动认错了,高务实也就不继续作态,解释道:“所以这种财阀本身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他们会推动经济的高速发展,另一方面也会不自觉地导致社会发展不平衡,使矛盾迅速激化。” 一说双刃剑,朱翊钧的经验就能起到作用了,当下恍然道:“哦,也就是说,朕需要在他们这两种……两种表现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争取尽量多的发挥他们推动经济发展的作用,同时又尽量降低他们对于激化矛盾的影响,是这个意思吧?” 那当然是这个意思,你这种思维方式都是我多年来刻意灌输的,那还能错? “然也。”高务实果然表示肯定。 朱翊钧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皱起眉头:“可这该从何处下手呢?朕……朕骤闻此事,着实毫无头绪呀!” ---------- 感谢书友“初次登陆”、“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初次登陆”、“曹面子”、“asf”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四)先后 朱翊钧觉得毫无头绪是理所当然的,以他的政治思想基础而言,显然有很强的时代局限性和阶级局限性。但他的毫无头绪对于高务实而言却可能不算什么难题,因为高务实手里有直接的办法。 这个办法不是高务实自己想出来的,他只是在这个问题上恰好站在了一位与朱翊钧同姓的伟人肩上。那位伟大的改革家顶着国际国内巨大的压力,为他那个时代的中国改出了光明璀璨的未来,而他在这个问题上的解决办法主要就是两个:分税制和转移支付。 在高务实看来,财政事务是理解国家治理体制的重要切入点。从某种意义上讲,不仅财政行为本质上就是治理行为,甚至治理行为本质上都是财政行为。古今中外、历朝历代每次财政制度改革,都会对央地关系、区域关系、乃至于后世的****产生重要影响。 有明一朝早期的财政体系与后世红朝早期的财政体系几乎正好相反,大明是中枢财政能力极差而且财权还少得可怜,这一点在本书前文中已经反复强调,这里不再赘述。 红朝早期则是中枢高度集权、大包大揽的“统收统支”财政制度。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统一上缴中枢,地方支出再统一由中枢拨付。当时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是为了解决革m战争中形成的分散管理、分散经营的财政经济状况,筹集新中国早期所必须的建设资金。 但在80年后,红朝采取了相对分权的“包干制”财政制度,原则是“划分税种,核定收支,分级包干”,与之配套的是“利改税”制度。 这个改革的背景是70年代地方出现了财政赤字,再加之改开之后需要配套的财政制度,给予地方经济自主性同时给予财政自主性,于是有了“交齐国家,剩下都是地方”的分灶吃饭做法。 利改税是将国企原来向国家上交利润的大部分改为征收所得税,从而把国家与企业的分配关系通过税法固定下来。但是很显然,这项制度并不完善,还需要进一步深化。 于是94年后,红朝采取的是收入集权、支出分权的“分税制改革”,与之配套的是成立了“国税”与“地税”两套税收系统。 改革的直接导火索是80年代中枢穷到曾两次向地方借款,而根本原因则是中枢为了提高“两个比重”,即税收占gdp的比重和中央税收占全国税收的比重。 请注意,在80年后到94年前这个时间段,红朝的情况就和大明“大户部改革”之前有些相似了。 世界银行在2002年2月的时候曾经表示,认为那段时间的红朝财政体系是一个“环环相套的财政联邦制”。它的说法是这样的:“尽管中枢政府确定了该体系宽泛的轮廓,但它仅与各省直接打交道。 例如,它设置了与各省收入分享的规则;接着,各省分别与其下辖市确定收入分享体系,市再与县,这样依次进行。支出的划分同样如此。因此,尽管红朝是单一制的政府体系,但这些制度安排却使其具有强烈的联邦制特征。” “联邦”这个词用在此处,其表述的主要意义在于:中枢拥有理论上的绝对权力,但地方拥有实际上的较高自主性——这是不是很“大明”? 红朝作为一个现代国家,分税制的细节远比大明复杂,这里不多表述。但是,其结果必须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分税制改革之后,地方的财政能力被削弱,依赖上级拨付。 这种“拨付”,实际上就是中枢基于地方的补助,一般为税收返还和转移支付,而转移支付又分一般转移支付和专项转移支付。 一般转移支付,又称均衡性转移支付或财力性转移支付。它不指定用途、地方可自主安排,目的是为了均衡地区间财政差距,实现基本公共服务能力的均等化。 专项转移支付,主要服务于中枢的特定政策目标,一般与地方的产业发展和经济发展结合,需要严格按照规定的用途来进行使用。 高务实当时作为在基层政府工作过多年的年轻干部,算是亲身参与了这方面的实践,再加上他是学法律出身,后来又进修的经济,因此对这些事情算得上门清。 当时的分税原则有五级财政体系的分税,其中每一层级的上级政府都有权制定与下一层级的分税制方案。其共同规律是:财权层层上解,事权层层下压,越是末端层级的政府,其财政状况越是窘迫。 正因如此,当时高务实在基层听人开玩笑说过,“中枢富丽堂皇、省里风风光光、市里摇摇晃晃、县里拆东墙补西墙、镇里全是哭爹喊娘”。 不过这个说法只是基层干部自嘲,其实大家都开过无数的会议,早就统一了思想,也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所以,自嘲归自嘲,倒也没什么人是真从思想上抵触这一改革的。不得不说,当时的中国人完全没有理由自卑,至少这样的精神在国外就几乎没几个官员能够具备。 中国人从古至今都一直坚信,舍小家为大家是一种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以至于很不理解西方人那种“只要我自己高兴,管别人死活作甚”的所谓自由。 转移支付,就是这种思想的升华。所谓转移支付,用最朴实的语言来表述,大抵就是从富裕地区收税,投入到贫困地区的基础建设之中,以此来尽力拉近地区发展水平,抵御地区发展在过度自由下的“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打造一个更加公平、稳定的社会大环境。 红朝这么做,因为它是社会主义,这本来就是它的理想和目标;大明也得这么做,但原因显然没有那样伟大,只是因为不这么做会出大麻烦——比如江南财阀逐渐渗透和控制朝廷话语权。 如果没有高务实的干预,原历史上后来的东林党不就这么做了吗?大明不就这么完蛋了吗? 高务实之所以坚持认为朱翊钧提到的三件大事里头,漕军骚动是必须第一个摆平的问题,正是因为他希望趁着伐元胜利的威望正在顶点,而且播州和朝鲜都有大战需要面对的这个当口,戳破财阀间接干政的真相,给他们以政治上的打击,并且从此为他们画下一道红线。 只有在这个时间点上来做这件事,自己手里的权力才会最大化,面临的阻力才会最小化,因此最后的效果必然最佳。要是换个时间点,恐怕多多少少都会差点意思。 因此高务实用尽量简单的语言向朱翊钧解释了一番分税制和转移支付,并且尽量将之说得更符合这个时代的思想主流。 于是朱翊钧听完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劫富济贫吗?这事我看可行,而且完全应当——不能总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务实,你这番抱负也正是朕之抱负!” 两个人于是又就一些相关细节讨论了一会儿,都喝下去了半壶酒。过了一段时间,朱翊钧看看沙漏,发觉时间紧张,生怕事情讨论不完,连忙先把这个话题止住,转移到了第二件事上,问道:“江南的事情先说到这儿,接下来你认为应该先平播州而不是朝鲜,这又是为何?” “有两点,第一点皇上应该能猜到:攘外必先安内。”高务实道:“播州不靖,不仅西南难安,而且那儿本来就归南京管,这又会影响到咱们从南方调集军力财力支援入朝作战……” “且慢!”朱翊钧睁大眼睛,很有些不解地问道:“你说要在南方调集财力,这我倒还可以理解,但为何要从南方调集军力?倭寇有多少兵力啊,咱们九边百万大军,随便抽调一些就应该能把倭寇一路赶下海喂鱼了吧?” 高务实微微挑眉,道:“好教皇上得知,倭国当前的总兵力大概在五十万左右,这还是在没有进行大规模征兵的前提下。” 朱翊钧果然大吃一惊,下意识“啊”了一声,然后不可置信地问道:“倭国居然有如此大军,朕此前为何不曾听闻?” “倭国此前经历了长期内战,大抵有些像是春秋战国的局面,因此各地都有大军,如今被丰臣秀吉一统,加总在一块儿也就多了。同时也正因为兵力太多,丰臣秀吉无法养活他们,所以得想个办法……他发动此次大战,多少也与此有关。” 高务实叹息一声,道:“臣此前得知这一消息时,正好还在戎政侍郎任上,由是还就此与成国公等人商议。成国公表示,他此前发现过有人向倭国出售了一些旧炮……” 朱翊钧脸色一垮,面现愠色道:“火炮都敢卖,朝廷法度岂是儿戏!” 高务实苦笑道:“此事自是有错,但……”他说到这里,忽然面现尴尬。 朱翊钧心中一动,迟疑道:“该不会你也卖了吧?” 高务实叹了口气:“臣自己没卖,可人家卖的火炮都是京华卖给他们的。皇上,事情是这样:他们用过一段时间之后,就谎称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需要换装新炮,于是重新从京华订购,却把那些半新不旧的老炮拆下来卖给了倭国……” 朱翊钧听说高务实自己没参与,心里大是松了口气,摆手道:“只要你没参与就好说,他们这么做也是欺你没空过问自家那许多产业——毕竟你是大司徒,国务军务都已经足够繁忙了嘛。” 高务实还没来得及谢恩,朱翊钧却已经继续接着说了下去,而且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不过,那些卖炮的人我看就是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了!” 谁知道高务实的脸色依然有些尴尬,闹得朱翊钧又有点不自信起来,眼色不定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高务实轻咳一声,苦笑道:“皇上有所不知,问题是此前朝廷只有对蒙古、女真乃至朝鲜等有着禁售的限制,这里头……偏巧没有倭国。” “啊?”朱翊钧顿时傻了眼,愣了半晌才问道:“这是为何?” “我大明与倭国在宁波事件之后,原是中断了贸易的,但自从朝廷开海,倭国就在自由贸易的范畴之内。当时由于倭国还在内乱,卖些兵甲是能赚银子的,也能给朝廷带来收益,因此就没有对倭国制定严格的禁售令。 而之后……呃,毕竟谁也没料到倭国竟然如此狗胆包天,敢来捋大明之虎须,于是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高务实这番话整体都是半真半假,大抵真实的一面占了七八成,遮掩的一面占了二三成,其中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勋贵们开脱责任——毕竟卖炮这事,据高务实所知,勋贵们干得实在不少。 倒也不是高务实非要救他们,而是救他们就是救海贸同盟,要不然这一次海贸同盟虽然因为自己的关系不会死,但估摸着必然要被狠狠地削一刀。 虽说这一刀多半会削到勋贵们的头上,跟他高某人关系应该不大,可是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勋贵们的实力至少现在还不能削弱——不然高务实怎么对抗江南财阀? 光靠皇帝的力量对他们进行行政打压,只会让江南财阀暂时蛰伏,而要将财阀引入良性发展道路,这还需要高务实利用经济手段来软硬兼施。既然如此,那当然就不能在达成目的之前,先让皇帝把自己的盟友给整了。 不过,朱翊钧毕竟还是那个朱翊钧,那个在历史上就以“贪财”闻名的万历皇帝。他一听说之前卖炮给日本是因为贸易,而贸易是能给国库增收的,居然一下子就转变了态度,从一脸恶狠狠变成了“理解万岁”,面色缓和下来道:“原来如此,那倒也算是……嗯,也算是情有可原了。” 话虽如此,朱翊钧还是有些不爽,又道:“可就算倭国有了些火炮,而且兵力也不弱,但我九边百万大军,难道还平不了区区一个朝鲜——倭寇五十万大军总不能连老巢都不顾了,全扔到那个弹丸之地去吧?” 高务实干咳一声,道:“可咱们新定蒙古,这万里草原也得看着啊。何况图们西遁之后,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有机会立足西域,东窥中原?” 毕竟是两百年死敌,朱翊钧一听这话,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不再坚持说入朝抗倭是个只需要从九边抽调部分兵力就能轻松摆平的事。 “那依你之见,如何早日平定播州,并从南方各省调集财力军力?”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业余围观”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五)平播策 “平定播州之计略大体而言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为军事,一部分为政治。”高务实对这件事早有定计,因此说起来丝毫不怵,但在顿了顿之后却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归根结底都是财务。” “怎么会是财务?”朱翊钧愣了一愣,他显然还是逃脱不了当下的思维,觉得打仗归打仗,说和政治有关还勉勉强强,但怎么会“归根结底都是财务”呢? 高务实淡淡一笑,少见地主动举杯敬酒,朱翊钧大感意外,连忙也举杯示意,两人各饮一口,然后便听见高务实问道:“土司何以存在?” 朱翊钧又是一怔,愕然道:“土司历来就存在啊。” 高务实哈哈大笑,笑得朱翊钧都有些挂不住了,纳闷地道:“我说错了吗?播州在川贵交界之地,于唐代始设。杨氏先祖杨端,祖籍太原,因南诏国攻陷播州,杨端领兵收复,且在播州治政有方,颇得人心,故而杨氏一脉在播州落地生根。 唐亡宋建,播州杨氏归附中央,于此置遵义军;到了元代,杨氏被封为播国公;大明肇始,洪武年间,杨氏再次内附,得授播州宣慰使。 至先帝隆庆五年,杨应龙世袭父职。又至我万历朝,杨氏在播州这块地面上已经传承了二十九代,历七百余年——要说起来,可比尊夫人黄氏那六百年世家还要久远呢。”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缓缓问道:“说到拙荆,皇上可知当年臣是如何说服她,让她劝说黄家放弃桂南祖地的?” “关于此事……呵呵,实不相瞒,务实,你若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开口问你。”这次轮到朱翊钧笑起来了,道:“其实我只是不好太见外罢了,其实我一直都对此事颇为好奇的。” 有道是“思播田杨,两广岑黄”。作为广西数一数二的大土司家族,黄氏在明代即便不是其家族最高光的时期,但也是桂南地区的真正土皇帝。高务实去到广西之时,除了南宁府之外,桂南其他地区即便不是黄家直接控制着的,也是间接控制着的,可谓是桂南独尊。 在这种局面下,高务实居然能说动黄家放弃桂南祖业而同意移封安南,这事本来就很玄乎,当时在京师也传言甚多。 有人说这是因为高务实在安南给黄家划出的领地比他们在广西的更大,刮地皮可以更狠;有人说移封安南可以让黄家额外再统治数十万安南人,算是让黄家实力大增;有人说高务实是为了让妻家代其掌握安南核心地区,乃是别有居心;甚至还有人说高务实纯属是施了美男计,所以让牝鸡司晨的黄家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这些林林总总的说法在当时的京师流传着至少十多种,以上几种还算是多少有点影子,至少勉强能够自圆其说的。其余一些简直更加离谱,比如其中有一种,说是高务实强占了黄芷汀,因此黄芷汀只能任由高务实摆布。 这个说法虽然离谱,但在市井之中流传居然还很广,可见寻常人总有一种窥私欲,还喜欢自度度人,以为汉人女子迫于礼教,大抵都认同失身事小、失节事大,所以一旦被“强占”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而其他民族的女子也必然一样。 事实上显然并非如此,僮人土司虽然汉化程度非常高,且黄氏土司从血缘上来说很可能本就是汉人。但是,僮人土司在这一类礼教方面其实远不如汉人严格——要是严格的话,女土司怎么会成为常见现象? 要知道,汉人的千年帝制传承之中,也就只出了一个武瞾啊!何况武瞾当时能称帝,还有好几个千年难遇的特殊性作为前提呢。 所以退一万步说,哪怕高务实真的“强占”过黄芷汀,他能得到的也绝非黄家的俯首帖耳,而是恰恰相反——黄家只会一怒之下举兵造反。要真是那样,高务实想保住人头都只能寄希望于朱翊钧极端念旧,捅出这么大的篓子都不肯杀了自己的发小。 总之,黄家带头接受移封安南的举动,当时在朝廷和民间都是引起过热议的。 情况如此反常,影响如此巨大,朱翊钧当然也很好奇,但是正如他此刻所言,他并不好直接去问高务实原因。 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以他和高务实的关系,如果这件事的内幕是可以说的,那么高务实应该会主动跟他说。高务实没说,那就意味着此事可能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因此他如果主动问起,一来显得对高务实不够信任,二来也怕真把高务实问尴尬了,那就大家一起尴尬了。 但此时高务实的神色却极其平静,甚至平静地有些冷酷,他毫无表情地道:“臣和黄家说,在臣给广西奠定了那几项产业基础之后,广西巡抚将来掌控的财力将大大增强,最多十年时间之后,广西巡抚手中便会具备远超彼时的实力。 这个实力有多强?强到他可以不向朝廷要求一兵一卒、一米一黍,仅凭广西流官治下之军便压着黄家打,而最终则一定会导致整个桂南地区在接下去数年或最多十年之内全面改土归流,同时黄氏土司也将彻底不复存在。” 高务实提到的这种“前景”,朱翊钧根本没有想过,显然高务实也没有和他商议过,因此他立刻挑了挑眉,问道:“你这是在恐吓他们?” 高务实点了点头:“然。” “可从后来你与尊夫人完婚来看,你二人当时应该已然相识了才对呀?”朱翊钧好奇地问道。 “皇上的意思是,臣那时对拙荆已有好感,因此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是么?”高务实笑了笑,问道。 朱翊钧伸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道:“你可别误会,我没有任何‘意有所指’。”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这两件事并不冲突,让黄家让出桂南,使朝廷在当地改土归流,这不仅是对朝廷有好处,对黄家而言移封安南本身也有好处,即臣常常说的双赢。 反之,黄家若坚持留在桂南,则势必影响改土归流,而臣必然不能接受,且也认为他们这么做是螳臂当车,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因此,臣竭力说服也是为两全而计。” “原来如此。”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但你刚才问‘土司何以存在’,这个问题与你如何说服尊夫人及家族有何关联?” “这关联臣其实方才已经说过了:广西何时适合对桂南改土归流?答曰:当广西当地官军就能力压土司之时。”高务实认真地道:“而要做到这一点,前提臣也说了:臣给广西奠定的那几项产业基础。” 朱翊钧这下总算明白过来,恍然道:“因为那几项产业足够赚钱?” “不错,皇上所见极是。”高务实道:“广西以往每年缴纳的赋税还不及朝廷对它的拨款。自建国以来,其缴税额度最高的一年也不过折合十八万两不到,这就是说朝廷统治广西好比一桩亏本买卖。 皇上,错非是国土不比产业,祖宗基业也不能随意割舍,否则这广西单从统治成本的角度上来说几乎是个应该丢掉的部分了。但是,这一尴尬局面随着臣——呃,臣不是在自夸……” “哈哈哈哈,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么多年来你也从来没有邀功过嘛,对此就不必多解释啦。”朱翊钧忍不住大笑起来。 “咳,那臣接着说。”高务实挠了挠头,道:“有了这几项优势产业,广西的局势便得到了直接改变,以流官为代表的的朝廷势力首次在不依靠朝廷支援的情况下对土司形成了压倒性优势。 除此之外,还能确保即便击败土司,也能对当地土司原有领地进行有效且不亏本的统治——这就是一切的关键。” 朱翊钧这下子宛如拨云见日,恍然大悟:“哦,难怪你说一切的根本都在于财务!” 既然朱翊钧已经在原理上明白了这个问题的关键,高务实便可以把其中一些道理再做进一步梳理,为他一点点解释清楚了。 概括性的讲,历史上的元、明、清三朝对于西南、西北少数民族聚集区都很难进行“不亏本统治”,因此只得对其原有统治文化进行保留。 因为西南、西北等地民族结构复杂,道路艰险,社会经济效益低下,文化风俗迥异,使得中枢政府很难进行直接有效的管理,即便强行直辖管理,往往也会陷入越管越亏的窘况,于是只好进行妥协,对这些地方的少数民族给予一定的自治权。其推选出来的地方主官,由中枢授予官职,对辖区有世袭的统治权。 “越管越亏”在大明朝甚至还有直接案例,而且离广西还贼近,就是安南。安南在原历史上为什么最终会丢?其根本原因,说到底就是这个“越管越亏”。 朝廷在安南根本没几个钱可收,每年还得搭进去几十万两。这要是一年两年也就算了,连续许多年一直如此,完全搞成了无底洞,那谁赔得起?换了谁来都得止损离场不是? 不过,现在高务实显然有了解决办法,那就是先解决当地统治会亏本的问题。这个解题思路在广西、在安南都已经得到了验证,事实证明确实可行,所以他现在才敢说:播州问题归根结底也是财务问题。只要解决了“统治等于亏本”的麻烦,播州之乱轻松可平。 高务实一番讲解让朱翊钧如获至宝,他学了二十多年的所谓“圣学”,翻来覆去就是什么仁义之道、君子之道、王政之道一类,从来没有哪个“道”为他清楚的说明“统治”到底是个啥玩意。 现在,高务实却把统治的根本给他摊开来说明白了。这个统治之道说穿了根本不稀罕,就是想办法让统治始终维持在有利可图的范畴之内,宛如做一笔买卖总得有钱可赚才能持续一般。 当然,这个道理如果深化下去,还要面临诸如刮地皮太狠导致地方动乱之类,但事实上道理没变:导致动乱还是说明统治成本没有得到有效平衡,说明当地产出不足而朝廷索取过多。 总而言之朱翊钧的理解就是,高务实的解决办法在于提高当地的经济实力,这是一切统治的前提。 “道理我明白了,不过对于播州……咱们现在还没办法做这些改变吧?”朱翊钧明悟过后又生出了些许疑惑。 高务实却笑着道:“现在播州在杨应龙手里,咱们自然没法子改变,不过咱们却可以反过来用计:让播州百姓感受到,跟随杨应龙与朝廷作对是不划算的。” 咦,这做法真的“很高务实”,有内味儿了。 朱翊钧立刻问道:“计将安出?” “当前第一步措施就是封锁要道,完全切断播州与外界一切联络。无论是粒米半黍,还是尺绢寸布,从现在起皆不得进入播州一步!”高务实一脸冷厉地道。 这套办法不仅高务实熟,朱翊钧也不陌生。他见过高务实太多的经济手段了,如今这一条完全在他的理解范畴之内,因此连连点头,然后又问道:“好计,不过……播州既然原本就很封闭,他们现在就算被封锁,真的就过不下去吗?” “不至于完全过不下去,但是……会疼。”高务实很有把握地道:“皇上知道,臣自就任户部尚书以来,新设了审计署,向全国各地派出了许多审计官员,所以臣敢大言不惭地说一句:对全国各地经济运行之了解,古往今来无人更甚于臣。 播州虽然封闭,但它臣服大明二百余年,与周边地区总有不少交易。这些交易或是与朝廷流官直辖之地进行的,或是与其他土司进行的,单看每一笔交易量确实都不大,可如果汇总到一块儿,那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只要朝廷断了它与外界的互通有无,播州盛产之物无法出境,所需之物又无法入境,当地民生军需势必出现混乱……而混乱一旦发生,便是刘綎用兵之机!” ---------- 感谢书友“反正我又不信”、“单骑照碧心”、“小暑未暑”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六)议入朝 朱翊钧注意到,高务实提到用兵不是说宋良佐用兵之机,而是刘綎用兵之机,不免心中一动,试探着问:“播州平乱由刘綎负责?” 这句话看似直白,其实也有一点隐晦之处。那就是按照传统而言,宋良佐作为“巡抚四川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乃是名副其实的“抚军”,在平定播州出兵出力的诸省之中又以四川为首,那么宋良佐应该是名副其实的统帅,何以高务实的说法却不以他为首,反而以刘綎为首? 刘綎与高务实的关系,朱翊钧是清楚的,这其中包括刘馨作为京华秘书处秘书长,长期住在尚书高府——哦,今日之后应该改叫南宁候府了。 朱翊钧倒不是很关心高务实与刘馨之间是否有男女关系,哪怕他的胞妹永宁长公主与高务实……也有关系,但他作为皇帝是不会在意这种事的。作为皇帝,他在意的实际上是“实学派党魁”与“南军重要将门”之间的内在利益联系。 刘綎乃至于其父刘显,多年来一直跻身于实学派门下,或者更准确的说就是“高家门下”,可以看做是高务实在南军之中的头号大将,故而高务实愿意重用刘綎这件事本身并不奇怪。皇帝不解的地方在于,难道刘綎在高务实心目中的地位甚至高于同为实学派要员的宋良佐? 高务实当然能听出皇帝的疑问,但他的回答来得非常快:“军事攻略由刘綎负责,宋守忠(宋良佐,字守忠)负责政治、经济攻略,也就是方才臣与皇上所议,包括宣传渗透、经济封锁等方面——皇上,这些事极其重要,只能让宋守忠去办,刘綎那厮只会打仗,可干不来这些。” “那厮”通常是一种不太客气的说法,但高务实用在于皇帝的对话中则是另一种意思,意在不否认他与刘綎的亲密关系,无论是他故作坦荡还是真个坦荡,那就看皇帝如何理解了。 朱翊钧的反应果然在高务实的预料之中,他立刻表示了理解,道:“原来如此。你说得对,这些政略上的事刘綎从未涉足,而且也不在其职权之内,自然是要巡抚亲力亲为才是。” 皇帝说完,沉吟了一下,又补充问道:“现在他们手里的实力够用么?实不相瞒,此前两次进剿失利,让我都有点怀疑南军的能力了。” 呃,南军嘛,整体实力肯定是不如北军的,毕竟北军绝大部分都是边军,此前两百年几乎长期处于战争中或者战争边缘,得到的锻炼远胜于南军。 南军前一次高光时刻,亦或者说是得到了相对比较充分的时刻,大抵还是倭寇侵扰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俞大猷、戚继光、刘显等名将都是在这段时间里打出声威来的,同时也练就了几支精兵。 不过南军的这几支精兵虽然能战,但因为其家丁军属性,所以规模都不大。比如戚继光的戚家军当年就长期维持在三千到四千左右,直到北调蓟镇才略有增长; 俞家军兵力波动略大,主要原因是其成分不像戚家军那么明确,并非专精陆战,而是一支水陆兼备的部队,但一般认为最多时也不过数千; 刘家军的人数反而最多,仅大名鼎鼎的降倭夷丁,在刘显辞任之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就有三千余,全军大概有七八千。 然而也正是因为刘家军总兵力较多,刘显又是个纯粹靠打仗才起家的将领,得不到南京高官、勋贵的支持,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刘家军都被指控军纪糟糕。当时的刘家军几乎每战必抢,还常常隐瞒缴获,直到投身高拱、高务实麾下才逐渐改善。 除了他们这三支精兵之外,也不是说就再没有能打的军队了。只是一般而言,剩下能打的军队要么兵力更少,大多只有“千余”甚至“数百”,要么就干脆不是汉兵——比如广西狼兵,贵州、湘西苗兵等。 另外,云南土司也有精兵,但由于云南的内外情况更复杂,所以其土司兵马就相对较少外调使用。 这么一算,南军中如果不算土司兵,真正能打且有名有姓的精兵居然不超过三四万。这就太糟糕了,要知道这同时期的北军,那可是光李家军嫡系就有四万精锐,而且将门之多也远超南军。如果九边诸镇全加在一块儿,大大小小的将门全算上,那么北军光是家丁精锐可能都有二十万上下。 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加上南军前两次进剿全都惨败而归,皇帝怀疑南军太弱就着实不算奇怪了。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道:“按理说如今几路大军的兵力应该已经够用了,何况这一次战略也与前两次不同,并不打算齐头并进。 本次围剿,其余几路的任务是坚守要道,缓慢推进,以求稳为先、控扼为主;主力只有刘綎本部一路,该部兵力虽然大概只与杨应龙播州军相当,甚至在播州军扩军之后还可能居于劣势。 但是,刘綎部大多都是百战精兵,所部汉兵约占半数,另外半数有两个来源,一部分即是大名鼎鼎的降倭夷丁,另一部分则是南疆夷丁,总体而言都比较悍不畏死……” “且慢。”朱翊钧伸手制止了一下,打岔问道:“降倭夷丁悍不畏死我是有所了解的,但南疆夷丁不至于吧?我看你当年打安南也好,后来滇缅之战时刘綎、邓子龙以及尊夫人打缅甸、暹罗等国也罢,几乎都是势如破竹,可见南疆兵丁并不太能打啊。” “兵丁是否能打,有时候也要看是谁统带、如何统带。”高务实笑了笑道:“以缅甸为例,莽应龙时期,金楼白象王不仅横扫南疆,我云南边军和土司兵也几乎被他压着打。 可是到了莽应里时期,缅军战斗力就出现了明显下滑,不仅在我天兵精锐反击之下被打得大败亏输,甚至连云南边军和土司兵也打不过了。” “你是说,这些南疆降军到了刘綎手里,战斗力就大大提升了?”朱翊钧有些好奇,问道:“戚继光练兵的厉害我是知道的,却没听说刘綎也善练兵啊,他不是一直以悍将著称?” 高务实哑然失笑,道:“皇上,悍将之悍只是个人性格,又不是能力限制。刘綎也好,其父刘显也罢,要是仅仅只有勇悍,其所部也不可能有今日之盛。 不过话说回来,刘綎治军之能与戚帅还是有不少差距的。其部得之于勇,失之于宽,若要类比,大抵与李家军相类。” 朱翊钧闻言恍然,想了想,颔首道:“你这么一对比,我就了解了,想必刘綎与李如松在性子上也应该很相似,都是那种一门心思只想战场决胜的家伙,是吧?”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臣以为皇上这番猜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难怪你喜欢用他,这种将领的确好用。”朱翊钧听得很是满意,下了决心,道:“那这件事就这般决定了,你回头去和大司马交待一下。”高务实应了。 朱翊钧又主动和高务实碰了下杯,各自小饮一口,然后再次说起朝鲜问题:“第三个问题,朝鲜。你的意思似乎是……先不着急?” 高务实道:“不是不着急,而是咱们刚打完蒙古,现在各部兵力尚未完成回调,下一步部署更未曾到位,急也急不来,只会造成麻烦或者隐患。所以,臣以为暂时只能先稳住阵脚,等部署到位、准备妥当之后,再谋定而动。” “可是,在你回京之前朝廷已经下令让辽东选调两支精兵入援朝鲜了!”朱翊钧睁大眼睛道:“照你所言,那不是要出问题了?” “两支精兵?”高务实皱了皱眉,问道:“收到朝廷诏命之时,辽东似乎还空虚得很,算算时间,萧如薰部可能都才刚刚回镇,甚至可能还没完全回镇啊,这从哪找两支精兵去入援朝鲜?还有,皇上所说的两支精兵,究竟是多少人马?” “呃,这个……朝廷也知道当时局面,所以并未言明派遣多少兵力,实际上是让蹇达、顾养谦二人看着办。” 蹇达和顾养谦一个是蓟辽总督,一个是辽东巡抚。督抚封疆对于相关边务可以“自己看着办”,这在大明是很常见的。别说督抚了,高务实当年做巡按御史都敢“自己看着办”呢。 然而此刻,高务实一听就知道坏事了。看来历史这玩意儿可能真有什么惯性,这波入援朝鲜搞不好又会跟原历史一样,刚开战就先给对方送一波人头。 人家日军出兵三十万,已经入朝的已经二十余万,而明军头一次入朝才五千人,且领兵的祖承训认为他历来都是和蒙古、女真交手,麾下兵丁战斗力远超日军,收拾一下倭寇就跟玩儿一样。 再加上朝鲜官员为了尽早让大明天兵投入战斗,骗他说平壤日军兵力很少,因此他被蛊惑之后轻敌冒进,以其部五千人进攻平壤,果不其然大败而归。 高务实沉吟片刻,道:“萧如薰以善守著称,想必蹇、顾二公不太可能命其入朝,而将用以守卫我与朝鲜之交界并震慑女真诸部。如此,入朝之兵恐怕多半还是会用辽西之兵。 然而,辽西李如松部千里回镇,总得整休一番才好再战,于是能派出入援的兵马必不会太多,臣料多半只有数千。 倭兵大举入朝,此前的消息是汉城已失,而臣恐音书往返之间,如今平壤没准也已经丢了。那么,辽东军入朝之后,朝鲜最急切需要他们帮助的,大概就是收复平壤。 平壤为朝鲜北部重镇,地位类比我朝南京,我入援将领无论是谁,也势必要争一争这偌大战功。然而正因为平壤地位紧要,倭兵也一定会以重兵驻守。如此一来,平壤将有一大战也。” 高务实眉头深皱的模样让朱翊钧有些紧张,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太自信地问道:“你是说此战我军……恐有不利?” 高务实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反而问道:“对了皇上,如今正值秋收前后,辽东当地必忙碌于收粮征粮,以补充此前伐元大战之消耗,想必很难立刻调运足够入援朝鲜所需,那么这‘两支精锐’在朝鲜的补给是如何安排的?” 这件事朱翊钧倒是清楚,笑道:“我军入朝助其抵御倭寇,兵甲固然自备,可这粮饷等事自然要由朝鲜负担。李昖也算明白事理,主动表示粮饷问题由朝鲜朝廷解决,务实不必过虑。” 屁的不必过虑!我tm担心的就是“粮饷问题由朝鲜朝廷解决”! 朝鲜朝廷啊,这朝廷你都敢信任?这朝廷的腐败程度、无能程度根本就是没有下限的好吗!由他们解决的结果必然是明军大大咧咧入朝,一看补给当场傻眼,然后饿着肚子打仗,你信不信? 朱翊钧听完高务实一顿抱怨和示警,也不禁有些慌了神,手足无措地道:“不会这么糟糕吧?朝鲜承平百年,怎么着也该有些积蓄。且若如你所言,我军这次入援顶多也才数千人马,这点人马的粮饷他们都供应不上么?” 高务实叹道:“看似这么回事,可朝鲜朝廷要真有本事,何至于他们与攻朝倭军兵力相当,却被人轻易击溃、一泻千里? 皇上,这绝非仅仅只是军队不济,实际上一定是内政混乱所致。也正因如此,我军出兵入援朝鲜,绝不能指望朝鲜人能帮得上什么忙,一切的一切都只能依靠我们自己,甚至包括各种倭军情报,都不能过于轻信朝鲜人的说辞。 臣想了想,朝鲜人勉强可能帮得上一些忙的地方,大概也就只剩下提供山川地势之类消息了。” 朱翊钧愕然无语,过了一会儿才弱弱地补充道:“这个,朝鲜虽然无能,但我记得他们有个叫李什么臣的水军将领表现优异,已经连续战胜倭寇水军数次了。” “这些消息臣听说了,不过……呵呵。”高务实撇了撇嘴,道:“目前与他交锋的倭寇水师并非倭军主力,他们的主力还在日本未曾出动。” 朱翊钧诧异道:“不会吧,倭寇既然已经大举入朝,水师主力不去击败朝鲜水军,留在日本做什么?” 高务实微微沉下面色,缓缓道:“因为……海贸同盟有一支分舰队还在倭国驻泊。”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初次登陆”、“曹面子”、“胖带纸”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南方没有集中供暖真是要了命了,一场寒流下来,码个字爪子都冻僵。 第277章 援朝抗倭(七)盘点倭国水师 高务实有一支舰队留在日本,这事儿皇帝其实是知道的。不仅如此,连高务实留了少量武装家丁(陆师)在日本的情况,皇帝同样有所了解。然而,这里有个理解差异。 在舰队问题上,朱翊钧历来没把海贸同盟的舰队当成武装力量来看。在他眼里,京华的海上武力只有最近几年新造的那些正经军舰才算数,所以拢共也没几艘。而根据他所获得的情报,海贸同盟京华关东分舰队里头,是只有一艘战舰的,其余全部都只是武装运输舰,故而战斗力什么的恐怕很是堪忧。 可能是武装运输舰的“运输”二字太有误导性,反正在朱翊钧的心目中,那支分舰队大概也就能打打海盗,正经作战跟他们没啥关系。这个误会有多大,那简直不必分析了。 而在陆师问题上,朱翊钧当初得到的情报是:“大司徒留家丁一千八百于临海之三崎城,为其姻家成田氏玉绳城之奥援。” 也就是说,朱翊钧只知道高务实留了一千八百人的武装家丁在三崎城,而目的则是给妾室成田甲斐的娘家、成田氏的玉绳城壮胆。 有一说一,如果是早几年的时候,朱翊钧一定会觉得一千八百人的家丁军实力不菲,但是由于这次大明伐元之战规模太大,出动了足足六十万大军,这导致皇帝竟然在战后变得对数字不太敏感了。 才一千八百人,那能干得了什么事,难怪只能给成田家壮壮胆!这就让朱翊钧对这支所谓的陆师也明显过于轻视了,认为这不过就是送过去一些人帮成田家看看家,顶多给三崎城这个海贸同盟在日本关东的主锚地增添一些防御力量,其余什么的大可以忽略不计。 但事实上呢?日本人认为京华分舰队的实力是“巨舰三十余艘,铁炮精兵近万,拥坚城,立大筒,不可轻克”。 实际上这个估算在总人数方面还算比较准确,因为当时派来的正规兵力即陆战队虽然只有一千八百人左右,但海军人员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三十艘武装运输舰的随舰人员。 按照京华武装运输舰的编制,每艘武装运输舰定员180人,三十艘就是5400人,再加上关东分舰队旗舰“左翼轻骑兵”号定员约300人,这就接近6000了。 除此之外,由于早有预计,当时罗远认为自己要么需要改建三崎城,要么需要直接在城之岛布防,故而还经高务实批准,调了一千多名京华基建的设计工匠和强壮劳力,实际上全舰队带来了约9000人。 只不过,日本人不太清楚各舰的实际船员人数,所以估算偏低了一点点,但也无伤大雅。 至于这些人的战斗力,问问当初断了四根肋骨的丰臣秀胜,想必他会比较有发言权。 朱翊钧没把这支关东分舰队当多大事,反而问起了高务实口中的倭国水师主力,希望高务实能给他一个比较准确的倭国水师实力判断。 这一点高务实其实多少有点不好明言,因为现在回头一看,所谓“倭国水师主力”,搞不好核心力量都是京华帮他们建立起来的! 当初丰臣秀吉主动找京华密议,希望用玉绳城交换忍城,并且请京华不再支持小田原城,为此他派出了自己的弟弟丰臣秀长去和罗远会晤,很是达成了一些合作条款。 丰臣秀长在会晤中提到一笔大生意,他代表丰臣家向海贸同盟正式提出军购! 没错,就是尽人皆知的那种军购:买军舰、买火炮、买火枪、买火药……甚至他还想引进一些生产线——当然他不知道生产线这个词,但他的表述无疑就是这个意思: “为我方建设可修造相关军舰、火炮、火枪等物之一应设施工具,如需教授训练匠人,亦请贵方派员指导,我方愿为此支付相应现银。”然后还补充了一句:“价钱好商量。” 可惜罗司令干净利落地拒绝了他,道:“在下只是关东分舰队司令,具体商务事宜极少涉足,但据我所知,我京华各厂均只出售产品,并未有过出售生产技术等事。” 丰臣秀长明显有些失望,不过话说回来,失望归失望,其实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也有后备计划。后备计划很简单,生产线暂时买不到也没法子,先买一些成品应应急也是好的。只不过,这些成品属于“定制服务”,也必须与京华详谈。 以军舰为例,京华过去只对大明国内的海商出售武装运输舰,而由于高务实看重制式标准(这是从成本考虑,包括生产和维护两个方面),因此京华的武装运输舰全部是一个规格,非常统一。 当然,具体来说也还有一定的“定制服务”,不过这种定制服务比较简单,主要就是载炮量的差异,分为标准载炮、中量载炮、少量载炮、无载炮四类——此前丰臣秀吉订购的三十艘武装运输舰就是最低标准的无载炮型号,当然那主要是因为高务实不肯卖炮给他。 但此次丰臣家提出要购买的军舰却连型号都要定制,因为他们觉得武装运输舰太大了,各类成本算起来有些贵,他们需要小一些的军舰。 日本水军因为大多是由收编海盗升级而来,他们习惯了使用较小型的船只,而且他们目前还没有“巨舰大炮”主义思想,故认为全部换装京华制式的武装运输舰比较不划算,所以就提出了两款定制战舰的计划,希望京华能专门为其设计建造一批。 按照丰臣秀长当时提出的计划,丰臣家首先需要以安宅船大小为大致标准,请京华为其设计建造一批新式安宅船,主要的要求是在不降低其防御力和运载量的基础上明显提高航速。 第二个定制战舰就是新式关船,要求则与新式安宅船相反,是在保持其航速的基础上强化防御力,最好还能提高一些运载量。 理论上而言,如果造舰技术达到一定的水准,这三个标准之间无非就是你强我就弱,你弱我就强,不存在维持一个或两个维度的前提下还能提高另一个维度。但问题是,日本的造舰技术此时颇为落后,安宅船和关船的技术水平都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所以实际上京华是有能力为它们进行技术升级的。 这种技术升级甚至不需要京华花费太大的工夫,因为此刻大明除了京华之外,本身的造舰水平就几乎能够满足丰臣家提出的要求——当然这是指大明正规水师的军舰水平,而非指民间造船厂的产品,那个就太复杂,而且有些良莠不齐了。 京华可以用大明常见的福船(有多种,挑选其中两种)稍加改良来满足日本的需求,唯一要考虑的问题是价格。 罗远在去日本之前,高务实是亲自向他面授机宜过的,之后便授予了他相当不小的权限,其中包括军火交易的权限。 不过高务实给他的权限不是允许他交易什么,而是告诉他哪些不能交易。高务实最开始的原话是“我之重器,不可授人”。 然而罗远是头一次担负方面重任,生怕理解上有所偏差,于是追问“何为重器”。高务实回答道:“警备军所配属之器械中最强、最新的那些便是重器。”这下罗远算是放心了。 按照高务实的这一交待,罗远认为丰臣家提出的军购整体可行——因为他们要的最大战舰也不到武装运输舰的大小,而舰上武备当然也就等而下之,至少不可能装载一号炮。 一号炮是当前京华系警备军和大明境内各支武装家丁所装备的最大火炮,一般用于关键地区的棱堡防卫,主要在南疆。 当然,将来更多的可能会装在战舰上——纯军舰系才会装载,武装运输舰是不装的,因为火炮甲板的承重力不够,齐射时可能把甲板震坏。由于纯军舰目前数量有限,所以一号炮的“生产线”一直不多,产能也比较有限。 二号炮在罗远看来,已经不在高务实的禁售范畴之中了,是可以卖给丰臣家的——实际上丰臣家本来就从海贸同盟中某些勋贵手里搞到了一些,实际上禁不禁恐怕差别也不大。 于是罗远详细问了一下丰臣秀长,后者表示他们要的新式大福船应该搭载二十门巨型大筒(二号炮),但罗远根据他本人的专业眼光告诉丰臣秀长,以新式大福船的体量不可能装载超过十八门火炮,否则一来有开炮则甲板碎裂之虞,二来恐怕也会影响航速及适航性,绝对是得不偿失的。 丰臣秀长一开始以为罗远只是敝帚自珍,不希望日本获得更多的火炮,仔细一问才发现罗远说得头头是道,很多说法他根本没听懂——但是“不明觉厉”,因此最后采纳了罗远的意见,将大福船的载炮量定为十八门,其中二号炮六门,三号炮十二门。 新式小福船其实也不小,比日本国内的寻常关船都大一号,最后确定为装载两门二号炮和十门三号炮。 接下来就该谈价格了。罗远虽然不是造船厂的人,但他此前一路从京华的寻常技术雇员混到纯军舰“左翼轻骑兵”号的舰长,对于船只成本价和出厂价那是了如指掌。因此他首先报价:新式大福船单艘售价六万两库平银,新式小福船单艘售价四万两库平银。 丰臣秀长当时听得吓了一跳,问罗远怎么这么贵?罗远道:“毕竟是定制的,京华还得专门重新设计并组成新的生产体系才能建造,这价格自然就贵了一些。” 好一个贵了“一些”,武装运输舰比新式大福船大了三成左右,载炮二十八门,其中八门二号炮,但是单舰售价也不过五万五千两。比它明显小了一圈的新式大福船,他居然报价六万两,而只有武装运输舰五分之二大小的新式小福船,他居然报价四万两。 这不是宰人,这是杀猪啊! 但是,丰臣秀长却是做过功课的,知道武装运输舰在大明内部的售价,因此立刻提出了委婉的质疑。然而罗远却面不红心不跳地振振有词道:“大纳言阁下这话说得就有些外行了,我家老爷又不是吾皇陛下,这出售军国利器与邻国的大事,岂有不上下打点的道理?这打点有多费钱,大纳言不妨想想日本公卿们。” 丰臣秀长愕然无语。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不过他最终还是抛出了一个杀手锏,道:“若我丰臣家大量采购呢?这总可以在价格上稍加通融了吧?” 罗远等“大量采购”这四个字很久了,听丰臣秀长这么一说,他立刻问道:“何为大量?这个大量究竟是多少?” 丰臣秀长哈哈一笑,豪气干云地回答:“殿下,实不相瞒,这两型新式福船京华能造多少,我丰臣家便要多少!” 钱财生意方面,由于罗远没有最终决定权,因此双方当时只能大致确定意向。价格方面,最终谈下来的结果是新式大福船五万五千两每艘,新式小福船三万两每艘。 大福船的降价幅度不算大,居然仍旧维持在了武装运输舰的价位上;不过小福船的确太小,武备水平在罗远看来也实在不怎么样,价格上压缩得就狠一些,从喊价的四万两直降了一万,最终三万两每艘其实也不便宜。 当然,罗远敢答应这样的买卖,另一个关键就在于丰臣家是真正的大买家,他们双方达成的意向是京华每年交货大福船二十艘,小福船四十艘,合计总价值高达二百三十万两库平银! 这个“意向”最终得到了海贸同盟的批准——其实高务实当时是有过犹豫的,后来因为勋贵们清一色的大力支持批准,再加上《万历二十年京华两洋舰队建制愿景》中,“关东分舰队”的实力也会大增,因此高务实最终同意了下来。 正是由于京华的“大力支持”,日本水师真正的核心主力就远不是原历史上那些次品,而是三十艘京华武装运输舰(无原装舰炮,但日本秘密改进过,实际主要增加了铁片蒙皮)、二十艘京华改大福船、四十艘京华改小福船。 这些新式战船,还没有任何一艘出现在朝鲜战场,而它们才是日本水军真正的杀手锏! 想不到倭国水师主力居然出自京华之手,朱翊钧的面色不禁沉凝起来,半晌不曾开口。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万恶的笑jj”、“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八)援朝备倭水师提督 在朱翊钧的心目中,倭国原在大明的“不征之国”之列,早前没有对其进行军事禁售,因此才有了这一步麻烦,可是却怪不得海贸同盟。 做生意嘛,你之前没有规定说不可以,那肯定就法无禁止即自由了。这事没法倒回去追究,否则责任人岂不是成了太祖爷?所以现在只能考虑亡羊补牢。 “这事朝廷要下旨,严禁后续给倭国出售那些涉军产品,具体项目等你入阁之后,先由你上疏题请,列名条目。”朱翊钧严肃地说道。 “是,臣遵旨。”高务实也没多话,甚至没有就“等你入阁之后”提出什么“臣难以胜任”之类的说辞——那话原本就是说给别人看的,但皇帝不算别人。 他俩既是君臣,实际上也是政治盟友,无须点破却众所周知的那种。高务实入阁这件事,可以说早在二十年前,尚且十分幼稚的小朱翊钧就有了这个“目标”,即便是二十年过去也没有任何改变,甚至可以说目标越发坚定了。 “除此之外……”朱翊钧沉吟着道:“既然倭国水师之主力是北洋海贸同盟为他们打造出来的,那么想必他们有哪些弱点,务实你应该也是非常清楚的喽?” “臣的确有所了解,甚至可以说……臣有刻意引导其水师走入歧途。”高务实拱手作答。 “哦?”这回答果然让朱翊钧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问道:“如何误入歧途?” 高务实道:“皇上,俞虚江(俞大猷)善海战这您是知道的,他对水战有过一句一针见血的论断:海战不过是以大船胜小船,以大铳胜小铳;以多船胜寡船,以多铳胜寡铳。” “嗯,这句话我看到过,俞大猷自己在题奏里写过,兵部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朱翊钧点头道:“怎样,他这话说得对么?” “当然对。”高务实笑了笑,道:“海战所恃,坚船利炮尔。” “所以呢?”朱翊钧迟疑道:“你给倭国造的战船,不至于故意给他们造得不坚固吧?” “那倒不至于,而且也很难这样做。毕竟倭国是个岛国,其水军虽然造舰能力有限,但分辨一下船体是否坚固的能耐还是具备的。”高务实摇头道。 “那怎么引入歧途?”朱翊钧就很纳闷了。 “其一,京华本身不卖原装舰载火炮给他们,他们如果要装火炮,必须自行改建。” 朱翊钧还是没想明白,问道:“这不过是多费些手脚的事呀,之前你不是说了么,有其他人悄悄卖炮给他们——就算是旧炮,但也能用不是吗?” “但臣悄悄提前给倭国提供了一些可供他们私下招募的工匠,‘指导’他们改建。”高务实笑了笑,道:“这些工匠提供的加装火炮办法,是有缺陷的——简单来说就是,不够牢固,不能支撑起全舷齐射。” “什么叫全舷齐射?”朱翊钧愣了一愣,他不知道这些专门的战术用词。 高务实道:“当前海战,一般采用较多并且双方都要争取使用的战术,叫做‘侧舷齐射’,即指战船一侧所有火炮同时射击。而全舷齐射则是两侧火炮甚至船头船尾的火炮一齐射击,通常而言只有在被包围的情况下做困兽之斗才会出现。”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倘若被包围,那似乎原本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想了,这‘歧路’虽然有用,但适用范围并不大啊。再说,这‘不够坚固’究竟会导致什么结果?” 高务实道:“轻则导致火炮脱离炮位,不能继续使用;重则震裂火炮甲板,造成战舰火炮层严重混乱,甚至影响船只本身的安全。” 针对适用范围,高务实也补充道:“另外,倭国水师战船比朝鲜虽然是更多,但其规模与我大明不能相比,所以这就意味着他们和朝鲜人打的时候虽然不大可能出现上述问题,但只要我大明水师参战,倭国水师陷入包围、诱发以上问题的可能性便将大增。” 朱翊钧思索着道:“也就是说,一旦我朝水师参战,就该冲着包围倭寇水师而去,从而让他们的战船出现问题,这就能大大加快我军击败他们的速度,是吧?” “大抵如此。”高务实道:“不过这只是臣所布置的其中一项。” “还有其他的?”朱翊钧有些惊喜了,问道:“还有什么?” “倭国水师最大的战船,其实就是去掉了火炮的京华武装运输舰。”高务实道:“根据倭国传统,同时臣再让那些在倭的京华工匠想了些主意,成功让倭人对这些战舰的改装思路也走入歧途:减少火炮、加强防御。” 朱翊钧先是听得很开心,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很纳闷:“减少火炮肯定不利,但加强防御为何是歧途?” 高务实稍稍挑眉,答道:“因为倭国购买的武装运输舰不可能连舰体大小也能有大幅改动,那就是说改装的前提是舰体不变。那么,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火力与装甲这两项其实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原装的京华武装运输舰,其实就是最为均衡的设计布置。卖给倭国的那些因为原先不曾载炮,他们的火炮来源又很复杂,拿到的火炮质量参差不齐,因此被削减了大约一半甚至更多的舰载火炮,却把剩下的空余载重量用于加强防御。 皇上可能觉得,既然是空余载重,那么加强防御似乎也无可厚非,但其实不然。船舶设计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程,船只的重心在设计之初就是计算好了的,后期的改装很容易影响到它,造成重心转移,继而影响适航性——简单的说就是这船会很难开。 船难开,又会导致火炮命中率进一步下降,影响战斗力。而且船上的水手也会因为这些重心上的变化而导致很多问题,诸如船只颠簸影响平时休息,影响战斗效率等等,总之会有一系列的麻烦,综合而言便更加糟糕了。” “原来如此!”朱翊钧很是满意地颔首认可,其实他并没有因为高务实的解释而切实了解到这些影响有多严重,但他了解高务实的为人,既然高务实敢说,那这些东西必然有不小的影响。 不过朱翊钧也有他真正关注的重点,他顿了一顿,问道:“既然原先大明对倭国并无军事禁售,为何你会提前对他们搞出这么多花样?” 高务实却早料到皇帝可能会有这一问,因此毫不迟疑地回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是海贸同盟话事人,需要为同盟获利考虑,因此一些该卖的东西是要卖的;但臣更是大明臣子,卖的东西是否会导致其对大明构成严重威胁,也自然是臣需要考虑清楚的。 即便这种可能在当时来看实在很难成为现实,但臣也必须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以免日后真出了什么事,于上愧对君父,于中愧对同僚,于下愧对百姓。” “要都跟你一样,我朝廷要少多少麻烦,唉。”朱翊钧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想起一件事来,对高务实道:“对了,说到海战,你推举的那个水师提督陈璘提出了一个——或者说两个……很有意思的请求。” 高务实毕竟今天才抵京,虽然他消息灵通,也不至于事无巨细什么都清楚,比如皇帝提到的陈璘所提出的请求,高务实就尚未收到消息,因此愣了一愣,问道:“什么请求?” 朱翊钧微微挑眉,道:“他提出请辞援朝备倭水师提督一职,但表示愿意出任副职,同时并请朝廷另行指派一员北京勋臣为水师提督。” 高务实心中一动,还没回话,朱翊钧又施施然接着道:“如果不然,那他就请求朝廷给他权限,允许他在广东全权自行征募‘本省海船’北上迎敌,且要求‘本省海船’不得拒绝征募,违者视同抗旨。” 看着朱翊钧明显带有调侃意味的微笑,高务实也不得不露出苦笑,无奈道:“这厮倒是个胆大的,竟然把主意打到臣头上来了。” 朱翊钧哈哈大笑,指着高务实道:“怎样,你也没料到吧?哈,你推荐的人却打你的主意,有何感想啊?” 高务实抽了抽鼻子,道:“虽然说起来这事他干得不太地道,但也说明他在大势上还是有准确判断的,也会利用朝廷现有条件达成战略目标。” 朱翊钧却仍然笑着问:“那你觉得我该怎么批复?” 高务实没好气地道:“这是皇上您该圣裁的,臣岂敢越俎代庖?” “说一说嘛,你都是要成为阁老的人了,议政不是理所当然嘛!”朱翊钧嘿嘿笑着,道:“是北洋舰队出力呢,还是南洋舰队出力?” 朱翊钧这话算是点明了陈璘的心思,他这两个要求其实说穿了很简单,前者就是让北洋舰队出力,后者就是让南洋舰队出力。 前者,既然水师提督换了北京勋臣,那此人必然是北洋海贸同盟的一员,要出征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安全考虑,这就一定会至少带上自家船队。 北洋海贸同盟的那些勋贵之中能够配当这次水师提督之人,不说他去找整个同盟借一些力量,就算只论自家的船队,少不得也有十几二十艘京华武装运输舰,而且是原装正版的那种,完全可以充当舰队核心力量。 有了这批力量存在,再加上大明自己能抽调的战船,去和日本水军交锋自然胜率大增。 后者,如果朝廷允许陈璘在广东征募“本省海船”参战,那意味着他可以征募京华南洋舰队中很大一部分力量,实际上甚至还能在民间征召更多的京华制武装运输舰——这一点前文中早有说明,京华在大明国内卖船都是制式的,尤其以武装运输舰为主。 广东作为大明南洋贸易最为核心的部分,在广州港等珠三角地区拥有数量庞大的民间船队。无论是当年高务实攻略安南,还是后来黄芷汀远征缅甸、暹罗,广东等地的海商都有许多人参与其中。 所以可以这样说,他们不仅硬件实力足够强大,甚至还tm拥有实战经验。只要朝廷能够准他陈璘任意征募来用,他甚至敢夸个海口:“臣只要带着广东征募舰队北上,就能击败日本水军”。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朱翊钧没有足够重视,那就是陈璘一门心思在打京华的主意,却没有太在乎大明水师,这是不是说明大明水师不足为提? 倒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但与京华所造的舰船相比,也确实已经有些落后了。此时大明官军水师的装备主要以福船为主,这是诞生于福建沿海的一种船型的统称,其底尖上阔,首尖尾宽两头翘。建材主要为福建的松、杉、樟、楠木,共有六种型号。 海战用的福船,特指一号和二号。按戚继光当年在浙江时所言:“福船高大如城,非人力可驱,全仗风势,倭船自来矮小如我小苍船,故福船乘风下压,如车碾螳螂。斗船力而不在斗人力。”其海战观点与俞大猷基本一致,当然与高务实也基本一致。 据《武备志》云:“用火器与浪漕间,起伏荡漾,未必能中贼。即使中矣,亦无几何,但可假次以吓敌人之心胆耳。所恃者有二:发射佛朗机。是惟不中,中则无船不粉,一也。以火球之类于船头,相遇之时,从高掷下,火发而贼船焚,二也。” 由此可见,明军水师相比日本水军来说,也具备船型大,干舷高,能冲撞等近战场合的明显优势。不过相比与京华武装运输舰来说,则因为火炮威力不足,还是装备的老式佛郎机炮而稍显落后。 这些大福船之中,一号称大福船,柁楼三重,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能容百人“吃水太深,起止迟重”,机动性相对较差。二号称福船,较一号稍小,“合常用之”——常用其实主要出于经费考虑。 福船高大如楼,可容百人。底尖上阔,船首昂起张开,尾部高耸,吃水约3.5米,舰首备头炮1门、两侧装备千斤佛郎机6门、碗口铳3门,迅雷炮20门,喷筒60个,火铳10支,弩箭500支,火药弩10张,火箭300支,火砖100块,及冷兵器上千。乘员64人,水手9人,战士55人。 同样据《武备志》描述,这种巨船设楼三层于上.其傍皆护板,护以茅竹,竖立如垣,其帆桅二道。中有四层。下层装压舱石,第三臣放置淡水柜,第二层为士兵居住的地方。最上一层为露台,需从第三层的梯爬上,两旁用板翼作栏,人靠在上面作战,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实为海战利器。 这里的楼层,与京华采用的西式说法不同,如京华所谓“二层甲板炮”指的是可以发射火炮的甲板有两层,是没有算甲板以下的。 但这两类大福船的共同缺点是机动性能不好,“高大如城,非人力可驱,全仗顺风顺潮,而回翔有所不便,又其吃水深,惟利空阔大洋,在里海则易胶浅,须跟哨船接济”。(《续文献通考》) 福船后几种因为一般不用于远海作战,此处不必多说。但仅从以上这些就能看出几点问题: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京华武装运输舰比大福船还大,却没有机动性不好的问题,可见京华搞出的船型在兼容西式战船设计优点之后更胜福船,船上人员、武备也更强。 这些问题陈璘作为一个广东将领,当然看得分明,因此他才会提出那两个请求。 既然皇帝非要让高务实自己选,那高务实也只好选一个了。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还是从勋臣之中挑选一人作为此战水师提督好了——北洋毕竟靠得近,方便调度。” 这话没出朱翊钧意料,于是皇帝颔首认可,又问道:“你认为选谁比较好?”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soviet2003”、“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南方码字狗,手已冻僵,勿念。 第277章 援朝抗倭(九)任职建议 选谁比较好?老实说,高务实认为选谁都差不多,因为当前可选的这些勋贵们,其实任谁都没有什么战争经验,更别提海战经验了,不管选谁还不都是菜鸟一只? 不过,皇帝能提出这个问题,不仅是因为高务实与他的特殊关系,更多的恐怕还是因为高务实在军中的威望,以及他北洋海贸同盟掌舵人的身份。 军中的威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宫里放出话去,说某某出任本次援朝备倭水师提督乃是高务实的举荐,至少军中敢提出质疑的人就肯定不多。再加上勋贵出任提督这种事一看就知道其中必然有政治因素,这位提督很有可能只是挂名,未必会真的去指挥一线作战。 所以,通常内廷外廷、文臣武将们在看到这一幕时,一开始都不会傻兮兮地先开喷,就算要喷,也一定得是战况不利的消息传回京师之后才会出现。 如此一来,其实也就反过来意味着高务实只要挑个吉祥物就好。这个吉祥物在作战方面最好不要随意发表意见,所有作战都应该由身为其名义副手的陈璘来指挥。 但此处有个问题,按照高务实此前的推荐,他的意思是让陈璘为水军主帅,邓子龙做他的副手。 如果现在让一位勋臣做了主帅,陈璘只能做副手,那邓子龙怎么办?给他安排一个所谓的先锋大将吗?这可不行,先锋和副手任务可是大不相同的。 而且,高务实此战要用陈璘,很大程度上不仅仅是因为历史已经证明陈璘适合这一职务,而且还和自己出任阁臣之后,实学派即将全面拓展南方势力的大局有关。前者无须解释,而对于后者,回顾一下陈璘的前半生也就知道为什么了。 公元1543年,也就是嘉靖二十二年,陈璘出生在广东韶州翁源县龙田铺。史书中记载陈璘年少时便胸怀大志,勤习武艺,熟读兵法。此时的大明,全国各地变乱迭起,尤其是广东一带,除了深受倭寇之乱的影响,还有当地人形成的武装割据集团,可以说是情况极其复杂。 嘉靖四十一年,也即是公元1562年,广东连江、潮州一带发生了以张琏、林朝曦为首的大规模的变乱,参与者一度达到了数万人[注:此事在本书卷一写曹淦的时候就提到了]。 消息传到了北京,朝廷震动,急忙命令广东当地官员尽快予以平定。当时广东官府之中由于没有善战之人,便贴出“谙兵法者,爵万户”的榜文,当时年仅十九岁的陈璘在看到榜文之后,随即应征参军,开启了自己的戎马生涯。 年轻的陈璘参军之后便屡次献计,使得广东的明军逐渐稳定住了当时局面,史书记载“公(陈璘)献策军门凿凿中款,张公奇之,即署把总,领兵事”,虽然把总只是一个正七品的武官,但是也足以看出年轻时的陈璘有着优秀的军事素养。 当年十月,陈璘跟随大军一起出征讨伐林朝曦所部。胆大心细的陈璘决定只身前往林朝曦的军营劝降,“公单骑往砦中,谕以朝廷威信,诸党皆散,遂计擒朝曦、朝敬,磔于市”,短短一句话就可以看出陈璘的勇气和智谋。 此后的两年内陈璘又多次成功平定叛乱,这也使得他在嘉靖四十三年(公元1564年),升任韶州所指挥佥事一职。 一年后的嘉靖四十四年,广东再次出现变乱。山贼卓文胜等人,劫掠乳源、英德等县并且修筑巢穴对抗官府。当时一位冯姓佥事被俘,卓文胜便坐地起价,要求官府支付大量赎金。 就在众人皆无计可施的时候,陈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决定单刀赴会,以自己作为人质换出冯佥事,陈璘在单枪匹马来到敌巢后便告诉那些山贼,自己乃是都护陈璘,如果放了冯佥事将他留下来,他们将会得到更多的赎金。 求财心切的卓文胜等人居然相信了陈璘的说法,深入敌巢的陈璘并没有慌张,而是跟看守他的人有说有笑。几日之后,陈璘觉得冯佥事应该已经成功脱险,便开始了自己的逃跑计划。 他先是利用博彩的小把戏来诱惑这些山贼,同时山贼也认为自己的巢穴万无一失,便放松了守备,陈璘抓住机会悄然脱身。此时的陈璘不但自己重新获得了自由,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详细掌握了这伙山贼巢穴内部的情报。 于是,他在返回之后带领明军一举击溃敌人,生擒了卓文胜。此后多年,陈璘一直身处广东平乱的第一线,并且多次领兵击败当地贼寇。 时间来到万历元年,那时候的陈璘凭借着自己的军功,已经升任广东都司佥事,成为了一员高级武将。陈璘刚一到任,便组织了对于贼寇邓胜龙的征剿行动,这也是陈璘军旅生涯中第一次单独主持的军事行动。凭借自己丰富的军事经验,陈璘利用提前布置好的埋伏,生擒邓胜龙大胜而归。 万历二年,陈璘再次领兵参与了对粤东大盗诸良宝的作战行动。诸良宝早在隆庆年间就作为盗匪受到过朝廷的打击,随后选择归顺朝廷,并且接受了巨额的封赏。 可是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诸良宝就再次复叛为匪,当地明军难以与之匹敌,粤东一带再次陷入动荡之中,诸良宝还大兴土木,修筑了易守难攻的城寨用来对抗官军。 当年春天,陈璘自告奋勇,愿意率领3000明军平定诸良宝。当时担任两广总督的殷正茂大喜过望,为了保证作战的顺利,还特意授予陈璘“一切机宜,毫不中制”的战场处置权,同时允诺如果此战成功就向朝廷奏请升任陈璘为参将。 殷正茂此人本书前文有述,他本来不算高党(此时指高拱门下或盟友),但后来由于高拱外举不避仇,举荐他为两广总督,继而开始渐渐走近高党一边。 这有点像原本张居正的门生梁梦龙,后者也是因为高拱不看关系看能力的公平任用而逐渐成了实学派,而且还是铁杆高党,对高务实后来帮助甚大。 言归正传,三四月间,陈璘领兵来到褚良宝的城寨之外,他选择先行建造高大的望楼用以观察敌巢内的具体情况,同时又命令士卒每人准备一束干草用来填平周边的淤泥。 在充分了解敌情的情况下,陈璘决定兵分两路、南北夹击,其中他本人亲自率领军队从北路仰攻。同时利用风向果断发起火攻,使得褚良宝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城寨瞬间化为一片火海。 此战仅陈璘本人及其家丁亲兵就斩杀贼匪“二百二十四级”,褚良宝也葬身火海之中。而陈璘为了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很长时间不曾卸甲,两鬓头发也开始显出了花白之色。 万历三年,由于粤东一带的战事暂时停歇,殷正茂便将视野投向了粤西一带的罗旁地区,陈璘作为广东区域的一员战将自然也被调往粤西,担任广东肇庆游击将军,随后又任高州参将。 罗旁地区自古就是瑶民的聚居区,早年间朝廷在当地设立了土司进行治理,但是到了明中期,当地瑶民叛乱导致两广地区的交通出现阻碍,虽然之前也进行过清剿,但是由于地形、兵力等多方面原因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随着广东其余地区的形势有所缓解,朝廷在时任首辅高拱的决策下,终于决定全力解决罗旁地区的问题。 万历四年,新任两广总督的凌云翼制定了进攻罗旁的作战计划,他将广东原先的四处参将合并为两处,一处专守高州、一处专守肇庆,而陈璘就负责高州地区的军事行动。 一年后的万历五年,罗旁地区的叛乱终被平定,此后罗旁地区被划为了一州两县,其中的一州就为罗定州。陈璘因平乱有功升任副总兵,署任东安参将,数年一直驻守罗定。 不过到了万历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583年,陈璘因为克扣军饷导致士兵哗变,虽然后来被他弹压,但仍然遭到广东巡按的弹劾。 按台弹劾总有奇效,朱翊钧二话不说将其革职,不过考虑到罗定的特殊性,准陈璘戴罪任职,罚俸半年,令其戴罪立功。这一次,算是陈璘遭遇了仕途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两年后的万历十三年,陈璘选择了辞官闲居于罗定,而这一下就让他赋闲了七年之久,直到公元1592年,也就是万历二十年,陈璘的命运因为一件大事得以改变——援朝抗倭。 在原历史上,之所以这次战争会启用陈璘这么一个已经赋闲了足足七年的老将,当然是有历史原因的。原因就在于大明一听倭寇侵犯朝鲜,首先担心的是自家沿海各省,因此在各省都要求严防死守,避免被倭寇从海上侵扰,广东当然也不例外。 但这样一来就导致了一个问题,即沿海各省拥有水师之利,却因为要守土而难以调动兵力出国作战。于是,朝廷就开始想办法启用一些“离退休老干部”和因为犯错而“冠带闲住”的沿海将领,陈璘便如此因为早年一系列的战功而被选中。 眼下的情况与原历史在这一点上差别不大,朝廷在高务实尚未回京之前就已经做出了让沿海各省加强防备的决定。 兵部方面也由于高务实来不及遥控指挥,很快根据皇帝和内阁的要求制定了针对各省的命令。临时改变大政方针是中枢政府最为忌讳的事之一,所以等高务实得知消息,也不好对此妄加更易,只能顺着毛摸——于是便提出让陈璘作为水军提督的举荐。 到了这里,再回头看看陈璘的履历:他进入高级将领序列靠的是谁的赏识?是殷正茂,一个并非实学派却最终亲近实学派,尤其是亲近高党的老一辈部堂级文臣。 但是很显然,当时的陈璘还没有明确投入谁门下——或者说他甚至还没有那个重要性,因此后来他又在凌云翼的指挥下取得了大胜,并被凌云翼举荐,镇守罗定多年。 罗定作为凌云翼功业的最大展示之地,其担任当地镇守武将之人显然要得到其认可,故此时的陈璘事实上已经算是凌云翼的人了。 可是凌云翼在不久之后就因为得罪了高务实,被高某人一怒之下用来立威,瞬间倒台。这一下子,陈璘这个刚抱上大腿的倒霉蛋就傻了眼——被按死在罗定多年不说,后来还闹出了事,克扣军饷惹出骚动。 没人知道原先并不克扣军饷,只是一门心思打仗立功的陈璘为何此时“堕落”了,但从正常思路推测,他很有可能是希望攒点钱,上下打点一番,试图改变自己的倒霉运。 可惜他当时作为区区广东一地的将领,还没有进入更高层面的视野。实际上他那点钱能翻出的水花也着实太小,就算打点也打点不到高务实这个层面上来,甚至都没法让人出面来高务实跟前为他求个情,算是白花钱了。 于是,陈璘在不久之后灰心丧气,干脆辞官不做,赋闲在家七年。然而,高务实其实是知道陈璘的情况的。只是,政治人物做事不能光凭喜怒,就算高务实知道陈璘的倒霉纯属被凌云翼一事殃及池鱼,也不会主动跳出来拉陈璘一把,否则他在官场中的威严何在?——除非陈璘也有个妹妹叫陈馨什么的…… 那件事过去了七年,风头到现在完全可以说是过去了,况且高务实如今的威严已经不必再担忧。有灭元之功在手,朝野上下、内廷外廷,高务实一时风头无两,重新启用陈璘已经没有任何阻碍。 如今的大明比原历史上的大明更强,陈璘又主动提出借用京华的力量,这说明两件事:一是陈璘的思维依旧清晰,一眼看出力量对比的差距,知道如何取胜;二是他在以此向高务实交投名状,实际上是明确表示希望投入高务实麾下。 借用我京华的力量,事后你上疏表功敢不把这功劳分润出来?不管高务实在乎不在乎这份功劳,至少这一定是陈璘的态度。 作为广东本地元老级的高级将领,陈璘明确投入高务实麾下显然大有意义,所以高务实也就反过来必须确保陈璘在此战之中的地位,不能因为多了一位武臣勋贵做提督,就弱了陈璘本人的功劳。 武臣勋贵嘛,功劳这玩意本身对他们也没多大意义,何不让给拿着这功劳更有价值的人呢? 高务实沉吟半晌,终于道:“皇上,臣建议成国公任水师提督,陈璘任东征舰队司令,邓子龙任东征舰队副司令。”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曹面子”、“御淡淡”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真的是冷到不想码字了……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十)东华论战 高务实从西暖阁出来时,已经到了宫门将闭之时,但即便时辰已如此之晚,他却仍在东华门碰到了熟人:吴兑、梁梦龙都一脸严肃地在东华门边等候。 他们二位身为阁老,当然不会傻傻站着,而是由值守宫卫准备了两把椅子请他们坐下休息,甚至备了简单的茶品。 高务实一来,正要与二位阁老见礼,不料他们两人反而更快了一步,老远便起身拱手示意,然后便由吴兑先开口了,说道:“日新,司礼监下午送还了皇上对颍阳公辞疏的批复……皇上准了。” 高务实略微一怔,欲言又止。吴兑转身看了一眼周遭的宫卫,对高务实道:“我们出宫步行一段,边走边说吧。” 三人于是离开东华门,各自的家丁负责开路和护卫,将三位大臣远远拱卫在内。 高务实沉吟道:“今日皇上公开说要九卿合议我入阁之事,我便料到内阁必有调整,但说实话,我原本并不认为颍阳公就一定会是那个人。” 梁梦龙道:“日新,你是不是认为皇上应该会对前次李松关闭边境一事彻查到底,然后这件事就顺势牵连到申、王二人,最后有可能让他们二人之中的某一人不得不辞任以谢天下?” 这两位都是完完全全的自己人,高务实对他们并不讳言,点头道:“原本确有此想。” “皇上对此事未必没有怀疑,但今时今日却恐怕不便如此去做。”吴兑接口道:“以往两派在朝中大抵趋于平衡,如今日新凯旋归来,势必要入阁辅政,倘若所补之缺由心学一派而出,即便不说是顶掉申长洲,哪怕顶掉王太仓的位置,也会造成内阁严重失衡……眼下内外有事,皇上显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梁梦龙也道:“不错,如今皇上虽然威加海内,但朝廷面临的局面却不太好,东、南、西三面有事,尤其江南还是心学根基之地,更是不能出现太大的变动。 但王山阴(王家屏,大同府山阴县人,不是南方的山阴)的位置更不好动,否则内阁之中便真的非‘心’即‘实’了。如此一来,也只有我们实学三人可以调整,如此我二人其实是沾了日新你的光,这才留了下来。” 吴兑也哈哈一笑,道:“也算是咱们老哥俩最后扶你一把,好风凭借力,送君上青云。” 高务实闻得此言,肃然站定,整冠抬手行了个标准揖礼:“二位深情厚谊,务实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吴兑与梁梦龙一人扶住他一支胳膊,吴兑笑道:“这么说就见外了。”梁梦龙也紧接着笑道:“十几年前梦龙便以为要辞官回乡务农了,是文正公不以门第偏见为念,简拔梦龙于州郡,至有今日。如今能帮衬日新,原也是梦龙所愿,此事于公是为天下改革之助力,于私是梦龙之报与文正公也。” 三人互相客气几句,梁梦龙把话题转回正事,道:“颍阳公致仕回乡之后,若无意外,环洲公当能递补为次辅,二王(王家屏、王锡爵)与我则依次递进。算起来,我实学一派在内阁的基本格局并不会有太大变化,当然……” “当然,事实上变化不小。”吴兑接口道:“许颍阳这几年与我们不大对付,说是实学同志,其实自外于我等久矣。日新入阁之后,实学一派才算是真正形成合力,可以好好和心学门人论一论儒门道统谁属了。” 高务实此时却道:“大道永恒,其法千变。说是争道统,实则争路线。” 吴兑和梁梦龙都愣了一愣,但仔细想想,两人却也都颔首表示同意。 梁梦龙笑道:“也是,这道统争来争去还是儒门,其实变化的只是如何实现。心学认为万事之基是先做君子,实学认为做好万事自成君子……哈,倒也有些意思。” 他这个总结很直白,但却很精辟,高务实闻言大赞,道:“鸣泉公平时论道不多,却反而深明其中大义,务实拜服也。诚如鸣泉公所言,心学以为欲成其事,必先成君子;实学则以为欲成君子,必先成其事。” 吴兑哈哈一笑,道:“我听着这话有些耳熟,似乎与佛门那大乘小乘之别有些类似。” 高务实也笑了,颔首道:“其实儒、释、道者虽各有所向,却皆有共通之处,其所求者,无非尽善尽美。” 梁梦龙则再次把话题扯了回来,道:“此次内阁调整,廷议在即,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高务实不太方便表态,吴兑则没有这种顾虑,点头道:“应该是不会有的。如今这格局,内阁其实是个旋涡,若无鳌龙之能,入则必死,这局面谁想掺和、谁敢掺和?我看,不等到东南西三面之危结束,且内阁先争出个胜负高下,其他人都是不大敢入场的。” 梁梦龙则道:“入场的确危险,但就怕有人故意搅浑水。” 吴兑想了想,仍然摇头:“现在搅浑水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实学心学不争出个雌雄胜负,其他人怎么搅也没用。而且随着今日皇上这一通操作,日新入阁一事已经板上钉钉,谁敢此时跳出来唱反调,真怕皇上不敢杀鸡儆猴么?” 梁梦龙一想也是,便不再担心廷议,而是问高务实道:“日新,皇上留你在西暖阁,是不是商议当前三方战事?” 高务实颔首道:“是。” “你如何说?”梁梦龙又问。 “先江南,再播州,最后朝鲜。”高务实回答道:“不过江南之事未必需要大打出手,只要朝廷措施得宜,或可传檄而定;播州之事此前已有布局,只需静待前线刘綎破敌即可;惟独朝鲜一事要复杂一些。” 说到朝鲜,吴兑沉吟了一下,问道:“对于倭国进犯朝鲜,日新,我不信你此前没有丝毫提防。如今变乱已生,你究竟有何打算,是不是也和咱们交个底?” 高务实诚恳地道:“倭国有对外用兵之意,这一点我是有所预计的,不过丰臣秀吉这一次出兵的时间如此赶巧,倒是略微出乎我预料之外。 我原本觉得,只要伐元一战打得够快,消息传到倭国总得有些时日,再加上他需要调集兵员物资,还要针对原有水军进行改造,前前后后至少也该耽误一年甚至更久。这样的话,他应该要明年开春才能出兵。 可是我却小看了他,或者说是小看了刚刚完成统一的倭国。此时的倭国,动员能力着实在我预料之上,且其国军队之战斗力也让我略感意外——当然,也可能是朝鲜战力之弱超过了我的预料……总之,最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以日新所见,平定朝鲜倭军需要多少兵力,花费又需几何?”梁梦龙作为主管军务的阁老不由问道。 “此事却有些复杂,因为其中有些变数,而且这变数还不小。”高务实解释道:“如果只说已经入朝的那约莫二十万倭军,以辽东一镇之能几乎就能胜之。然而这里有两方面的问题:其一,倭国是否还会增兵;其二,辽东军能否全军压上。” 高务实沉肃脸色,道:“我朝历来视倭国为蕞尔小国,但其实以倭国之力,绝非只能出兵二十万的。环洲公、鸣泉公,倭国此前数十年堪称战国,大战小战连连不断,以至于数年前统一于丰臣秀吉之下时,全国有兵约五十万之巨,且大多都可以算是有过实战经验之军,不可轻视。 与此同时,倭国国内土地有限,有功之士难以封赏完全,倘若丰臣秀吉许以朝鲜土地,乃至于许以我朝土地,倭国有的是人愿意为此效命卖力。如此一来,他们或许还能征召更多的兵力用以在朝鲜与我对敌……” “征兵容易,给饷却难。”梁梦龙皱眉道:“我大明号称带甲百万,可也直到这几年才算是真正有数十万‘带甲’,想那倭国弹丸之地,哪里养得活这许多兵丁? 就算丰臣秀吉对他们许以朝鲜乃至我朝土地,可这土地若是尚不在其手,亦或者在其手却暂时无法耕种收获,他们数十万大军吃什么呢?” 高务实道:“倭国士兵苦惯了,吃得还真比咱们大明士卒更少……当然,这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倭人沐猴而冠,常常兽性难改,其如今在朝鲜已经是‘三分天下有其二’,那二十万大军在朝必是敲骨吸髓,掘地三尺,死多少朝鲜人恐怕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 梁梦龙听得懂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说倭寇在朝鲜必然以战养战,在饿死最后一个朝鲜人之前,倭寇都不会没饭吃。 对此,梁梦龙也好,吴兑也罢,倒是并不诧异,毕竟高务实这话倒也符合他们对蛮夷的认知。 梁梦龙道:“既如此,我九边之兵近来事忙矣。漠北初定,虽归之令徒,而蒙东旧地尤需驻守;图们西遁,虽顺王可镇,然西北之边仍当警戒。又有女真各部,虽名义归顺,但顺逆之势随时可易,则辽东之兵绝不可倾巢而出,以免腹背受敌……” 吴兑接口道:“然也。如此一来,九边之兵虽多,却也难说充裕,恐怕正如日新所言,是攘外而必先安内也。却不知日新所谓江南传檄而定之事,究竟需要如何操办?” 梁梦龙听他此说,也把目光投到高务实面上,欲听他高见。 高务实道:“江南漕军动乱一事,其实并非偶然,实则有人从中作祟……”他把目前得到的消息又和吴、梁二人说了一遍,然后道:“如此,一来我等需要想办法让厂卫在江南的调查能够顺利进行,二来也要针对漕军做出一些保证。” “可以不追究漕军此次受人怂恿之过,漕船及物资损毁一事也不是不可以豁免……”梁梦龙说到此处忽然一顿,补充道:“当然,物资之事要户部决断。” 高务实摆手道:“冤有头债有主,那点漕船和物资的损失既然其罪不在漕军,户部倒是可以不做追究。不过,此事虽然需要妥协,但也不能平白让人以为朝廷可辱——谈是要谈的,但谈归谈,朝廷之态度却要立足于打,以打促谈。” 中国古代的封建王朝有个经常犯的错误,那就是一旦发现招安好使,就经常把招安当做唯一的手段,一门心思就是去招安。殊不知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震慑,招安这种事做得越多,朝廷的威严就越发荡然无存。 到了最后,就算是一群呼啸聚集的山贼土匪,当地官府也只会想着招安了事,久而久之,山贼土匪反而越招越多,甚至很多招而复叛,叛而复招,生生不息了。 高务实好歹是读红太祖文选长大的,以斗争求团结这个要义绝不会忽视,所以他虽然目标是和漕军谈判妥协,但却坚持要摆出一副大打特打、打死打灭的态度出来,而且一定是要等到最后关头,才会勉为其难地接受漕军的“改过自新”。 不过这样的话,就有个麻烦摆在面前了。吴兑皱眉道:“如果要这样做,那朝廷势必还得摆个大场面出来,但南军已经在播州周边调动了二十余万大军,如果在南京附近再来这么一出……嗯,却恐怕不太容易。” 梁梦龙则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下,迟疑道:“日新,你该不会是想亲自挂帅,吓唬一下骚乱的漕军吧?” 吴兑听了他这个猜测也吓一大跳,睁大眼睛道:“不至于吧?日新,这可不是光挂帅就行的,你如今马上就要入阁,倘若以阁臣挂帅平叛,这阵势无论如何都小不了……” 高务实连忙摆手,道:“我不会亲自挂帅的,况且眼下三面有战,我再挂帅出征,户部也难说能处理得面面俱到。” “那你的意思是?”吴兑与梁梦龙齐声问道。 高务实笑道:“我不去没关系,现在有一位大帅得空了——戚司令可以跑一趟嘛!以他在南方的威名,只怕人还在路上,漕军便要赶紧请降了呢。” ---------- 感谢书友“143023.q”、“铁血大军”、“曹面子”、“apodes”、“edwardliujun”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搞了个电热大鼠标垫,今天码字是手掌不冷手背冷……不过总比前几天的冷冻猪蹄强了不少。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十一)京北大营 戚司令今天其实很忙,虽然因为和高务实同一天接受封赏,并且获封宁海伯,但毕竟这一日真正的主角是高务实,或许还可以加上皇帝陛下本人,因此真正落到戚宁海身上的荣光看起来就弱了不少。 然而,风头虽然比不过那二位,但戚继光依旧是今天的大赢家之一,也是隆万以来第二位封爵的武将,从此不再是寻常武臣,而是勋贵一员了。 说来也是巧了,李成梁获封宁远伯,戚继光获封宁海伯,两个人的爵位都带着“宁”字。若是再加上高务实的南宁候,近来功臣封爵似乎都和“宁”字脱不开干系,也不知皇帝陛下何以对此字这般情有独钟。 大典结束后,高务实的忙碌主要是议事,而戚继光的忙碌则主要是安置诸军——不仅包括禁卫军本身,还包括此番同来的顺义王把汉那吉、都督佥事伊勒都齐等部蒙军。 由于此前京营改制,禁卫军的京北大营修得规模庞大,是按照驻扎十万大军修建的,而平时六万多的禁卫军本来就住不满,如今正好安置土默特、鄂尔多斯两部蒙军临时驻扎。 当然,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把两部蒙军放在禁卫军身边,也有以禁卫军震慑这些草原骄子之意,以免他们干出什么坏事来,到时候不好收场。 既然同住一个大营,招待工作也就一事不烦二主,同样交给了戚继光处理。除了过几天皇帝会召见把汉那吉、伊勒都齐之外,蒙古二部在京期间基本上就都归禁卫军负责招待了。 关于这一点,把汉那吉一开始颇为诧异,在酒席间旁敲侧击问过戚继光之后才知道,没让礼部接待他们并不是怠慢,反而是高务实此前特意交代的。至于原因么,其实也好理解:大明现在并不将把汉那吉视为“外藩”了。 众所周知,大明其实没有“平等外交”一说,在大明朝廷眼里,周边其他国家、部落,要么是敌人,要么是附庸,不存在第三类“邦交国”。对于附庸则也要分类,粗略的说就是外藩和内附两种,都属于朝贡国。 大明的朝贡事务倒的确是由礼部负责的,礼部下设的主客司“分掌诸藩朝贡接待给赐之事。诸蕃朝贡,辨其贡道、贡使、贡物远近多寡丰约之数,以定王若使迎送、宴劳、庐帐、食料之等,赏赉之差。 凡贡必省阅之,然后登内府,有附载物货,则给值。若蕃国请嗣封,则遣颁册于其国。使还,上其风土、方物之宜,赠遗礼文之节。诸蕃有保塞功,则授敕印封之。 各国使人往来,有诰敕则验诰敕,有勘籍则验勘籍,毋令阑人。土官朝贡,亦验勘籍。其返,则以镂金敕谕行之,必与铜符相比。 凡审言语,译文字,送迎馆伴,考稽四夷馆译字生、通事之能否,而禁饬其交通漏泄。凡朝廷赐赉之典,各省土物之贡,咸掌之”。 你瞧瞧,大明一国之外交居然就掌握在区区一个司手里,而且这个司的名字还取得颇不客气:主客司——我永远只是接待,而你们必须来朝觐。 不得不说,这很大明,这很天朝。 当然了,主客司的工作其实也是很复杂的。大明沿袭唐宋旧制,主客司不仅执掌外国的朝贡事务,也负责地方政府、周边少数民族的朝贡事务。 仅就外国的朝贡而言,主客司的具体职责是:其一,“凡四夷归化人员及朝贡使客初至会同馆,主客部官随即到彼,点视正从,定其高下房舍铺陈,一切处分安妥,仍加抚绥,使知朝廷恩泽”。 这是分清来宾的主从地位,给予不同的招待,使之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以体现朝廷恩泽。 其二,“分豁正从人数,札复膳部,五日一次,照例支送酒肉茶面饮食之物”。仍按来宾的主从地位报告饮食部门,按照规定支送食物及饮品。 其三,“量其来人重轻,合与茶饭者,定拟食物桌数,札复膳部照办。主客部官一员,或主席,或分左右随其高下序坐,以礼管待”。这是根据来人的职位高低,是否合与茶饭,然后确定食谱、桌数、陪客人员的座次。 这里多说一句,根据成化年间的规定,朝鲜使臣来朝,由礼部官员招待,属于较高层次的接待,而且似乎还是独一份。 除此之外,制定来朝人员的赏赐标准,也是主客司的职责之一,“凡诸蕃四夷朝贡人员及公侯官员人等,一切给赐,如往年有例者,止照其例;无例者,斟酌高下第等,题请定夺,然后礼部官具本奏闻,关领给赐”。 主客司的职责还有审核朝贡表文,考核四夷馆译字生、通事,严禁他们与外国贡使私自接触,以防泄露国家机密。 译字生、通事属于从事外事活动的官员,要通晓外事纪律。对他们要经常进行考核、考察,管理十分严格。 贡物的清点,也是主客司的职责之一。收到贡物之后,要登记清点,然后移交内府,由内府估验定价,以确定附载货物的给价、回赐数目。 同时,主客司还保管明朝使臣记录的有关朝贡国风土物产等方面的资料,管理会同馆。除主客司外,礼部的仪制司和精膳司也负责一部分朝贡事务。 依此来看,高务实特意交代让戚继光招待把汉那吉,说起来是有些不符规矩的,但皇帝当时收到高务实的建议之后却同意了,说明皇帝也认可高务实建议中的说法:趁此机会,让蒙古人感到他们与其他外藩不同,甚至让他们认为自己已经被大明朝廷视为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为啥还要礼部主客司接待呢?你都不是“客”了啊! 戚继光这番解释让把汉那吉十分开心,甚至连伊勒都齐都听得满面春风,一时间居然打心眼里觉得做大明之臣似乎还真是挺不错的——尤其是听说过几天皇帝还会另有赏赐之后。 两人心下对比了一下如今跑得不知所踪的图们大汗,当真是心有戚戚焉。还好咱们二十多年前就接受了封贡,现在才有机会在大明京师这等繁华之地等着皇帝召见,要不然鬼知道是生是死,恐怕运气好也只能和图们一起西迁戈壁之中去啃沙子了,要是运气不好,丢了性命也不奇怪,毕竟眼下大明军威之盛已经毋容置疑。 想到这里,把汉那吉忽然想起大明现在军威虽盛,但麻烦倒也不少,忍不住问道:“戚太师……” “诶!”戚继光连忙伸手阻止,道:“既然已经是自己人了,这见人便称太师的习惯,王爷可该改一改喽。” “哦,对,你瞧我这张嘴,怎么就是不听招呼呢!”把汉那吉连忙笑道:“伯爷,听说播州那边的乱党如今尚未平息,而朝鲜又被倭国入侵,已经求到我大明这里来了……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戚继光也不知道把汉那吉的消息是从哪来的,但这事本来也瞒不住,满京师都知道了嘛,那也只能承认:“不错,这两件事都是真的,王爷有何见教?” “诶,伯爷这话就说得过了,小王哪敢在您面前说什么见教,小王只是好奇朝廷接下去打算如何处置——毕竟您也知道的,图们西迁之后,将来我土默特西哨的压力就大了。” 把汉那吉这么一说,戚继光马上明白过来。这位顺义王担心的是将来西哨主力不能再如眼下这般长期驻留在归化,而是必须在西哨本部维持强大的力量以避免图们可能的侵扰。 但是这就会导致一个问题,他堂堂顺义王在大明金国的核心中枢之地归化城,力量居然还不如自己的哈屯强大,那这顺义王和忠顺夫人到底谁更大? 力量失衡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个隐忧:布塔施里现在赖在高务实那儿不肯走。虽然把汉那吉左思右想都认为高务实不会放弃自己,但他留着布塔施里在身边,至少对额尔德木图而言肯定不是好事。 儿子的事就是老子的事,把汉那吉不得不为此想点办法,至少也要打听到其中的缘故才行。至于大明的动向,他原先的意思是既然高务实是支持自己的,那么只要大明在土默特周边的力量保持强大,钟金哈屯那边也就不敢有什么异动,自己也就能放心的把西哨主力派回西部防御图们。 戚继光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要如何回应却也有些两难。一来这种事情在大明其实轮不到武将置喙,二来布塔施里这件事他也有责任,并且现在还不清楚高务实打算如何处置,就算想说点什么也不敢乱说,否则万一到时候高务实的做法与他所言不符,那还不知道把汉那吉会怎么想。 戚继光犹豫了一下,只好玩个迂回,道:“播州之事看起来不小,其实局面完全可控。王爷,之前朝廷两次出兵都未能成功,一则是前线将领心急,总是未曾调集大军便贸然深入,然后被占据地利的叛军占了便宜;二则当时朝廷的主要精力都在伐元之战,对播州的事谈不上尽心尽力…… 总之如今伐元事毕,朝廷可以沉下心来应付播州,而前线不仅调集了二十余万大军围剿,且领兵之人更是侯爷的爱将刘綎。以他当初在群山之中大败缅甸来看,他是善于山林作战的,此次出剿播州正得其所。” 把汉那吉其实对于播州平叛本身并不在意,既然戚继光说了朝廷在播州周围已经调集二十余万大军,把汉那吉也就不必担心朝廷要把边军精锐派往西南,面色不禁一松。但他很快想起朝鲜问题,又问道:“那朝鲜的倭寇呢,会影响宣大延绥等地官军之部署么?” 按照大明的军事部署,宣府、大同二镇离归化城最近,因此这两镇兵力是否充裕,直接关系着归化归所感受到的“朝廷威严”之强弱。 “延绥”其实指的是陕西三边,可以看做是大明的西北军区,负责陕西甘肃等地军务,是图们西逃之后大明直面西域首当其冲之地,同时又与土默特西哨接壤,可以并肩御敌。 提到这一茬,戚继光觉得有必要把某些事情稍稍透露,也算给他们一个心理预期,便道:“既是自己人,有些话戚某便直说了:大明在陕西三边的兵力只会增加,不会削减,并且还会将此前主要行之于宣大蓟辽的军改推广过去。总之,陕西三边之军力将会逐步提高。 而在宣大三镇则略有不同。王爷知道,我大明对恭顺者无困不援,朝鲜国王李昖便是个素来恭顺之人,他既有难,皇上必会出兵援救。 然此番伐元之战,辽东大军尽出,酣战半年,尤其辽帅李如松本部更是万里往返,人困马乏。因而此番出兵朝鲜,总不好全由辽东一镇出力,蓟镇、天津、宣府、大同等镇势必出兵相助,故宣大二镇总要抽调兵力之一二,挥刀朝鲜,剑指东瀛。” 戚继光的话说得还有些艺术感,不过对于把汉那吉而言,重点不过一两句话。西北兵力不会降低,只会提高,这是第一句;宣大二镇要抽调“兵力之一二”则是第二句。 “宣大两镇有兵将近三十万,抽调一二便是三至六万……伯爷,小王如此理解应该不差吧?”把汉那吉问道。 戚继光本来是想尽量模糊处理,但谁知道把汉那吉非要精确了解,不禁有些头疼,但正如他自己所言,土默特现在和大明的关系的确是不同了,说是自己人其实也不为过,眼下既然搪塞不过,也只得认下来。 “具体情况眼下朝廷尚无定论,但以侯爷此前与我商议之结果来看,宣大可能要抽调的兵力约在三五万左右,此为两镇合计。” 把汉那吉听了这话,算是吃了颗定心丸,松了口气,道:“如此倒还影响不大。”钟金哈屯手中的人马以精锐著称,但总兵力在这些年其实一直处于缓缓下降趋势,宣大明军的兵力既然在抽调之后依旧可以在其十倍以上,料想其必然不敢造次,那么自己调动西哨主力往西驻牧,也就不必太担心归化城内妻强夫弱了。 当然,这里最大的隐忧还是布塔施里那档子事,看来在自己离京之前,怎么都得去找自己那位把兄弟问一问他的打算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醉梦红尘”、“曹面子”、“邻家男孩1”、“keyng”、“肥柴不乐”、“mn123”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抚琴醉梦遥”的22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十二)心若不系舟 高务实回到尚书高府的时候发现,自家大门前不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而且连牌匾都已经换了。“南宁候府”四个烫金大字看起来十分熟悉,仔细一瞧才发现居然是宸翰——御笔亲题。 府中重要人物一齐在大门内外相迎,其中高陌领着一群人在大门外迎候,刘馨、孟古哲哲、成田甲斐三女则在门后恭候。 高务实在大门外只是看了看门匾,但并未说话,等跨过大门,绕过影壁,与三女见过之后却问道:“这南宁候府的门匾怎么就挂上了?我还要请辞的!” “反正也是‘三辞诏不许’,挂了就挂了呗。”刘馨有些无奈地道:“再说,那也不是我们几个要挂的,是皇上派了陈掌印过来送匾,陈掌印一脸郑重地说上头是宸翰,万万不能失仪。 当时侯爷不在,我们几个都是女人家,陌叔虽然是老爷身边人,可毕竟不能以仆代主。这样一来,府里还有谁敢处置这东西?只好任陈掌印自说自话,吩咐手底下的小黄门给挂上去了。” 高务实这才知道原委。这事从正式礼仪上来说没什么问题,毕竟送匾之人是陈矩,那就意味着这是皇帝的口谕,府里没有自己这个主人在,其他人自是万万不敢抗旨的,那可不就只能任由陈矩把匾给挂了么? 有旨意在前,就算朝野上下有什么说法,到时候一推二五六也就是了,皇帝肯定会出面的。同时,这也就没人能说自己不顾文臣体统,三辞未毕就急急忙忙把侯府牌匾给用上了。 “恭喜侯爷文臣得爵还能入阁辅政。”刘馨见他不再计较牌匾的事,笑了笑,再次恭贺。 高务实勉强挤出个笑脸,但却叹了口气:“火上烤罢了。” 刘馨微微扬眉:“那便如何?真金不怕火炼。” 高务实诧异着看了她一眼,道:“你倒是比我还镇定,怎么着,你难道看不出这事背后的问题?” “多大的问题?不过就是皇上需要一件大功——他原本就很需要,恰好又碰上朝鲜面临倾覆,而其使臣正在京师,所以大明就更加需要一场大胜来坚定朝鲜人依赖大明之决心罢了。 毕竟,朝鲜若是早早就降了日本,那将来大明就算出兵,面临的麻烦也会更大。朝鲜人虽然没什么用,可李昖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国王,他站在大明一边,大明出兵才算师出有名,也不至于被朝鲜百姓仇视,平白增添一些变数。” 高务实斜睨了她一眼,道:“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些。” 刘馨噗嗤一笑,道:“那侯爷说的是什么?难道说侯爷现在还担心朝廷上下有人会跳出来捋你的虎须?放心吧,至少在江南、播州、朝鲜这三件事摆平之前,朝廷里那些人就算再蠢,也不会与侯爷您当面作对的。” “现在不会,可不代表不会秋后算账。”高务实撇撇嘴道:“咱们中国啊,历来最是喜欢秋后算账这个玩法了。” “哈,秋后算账,就怕秋后没有人敢算侯爷的账了。”刘馨也撇了撇嘴,道:“就算边军现在强大了,能够平推朝鲜,把丰臣秀吉的兵赶下海,可是真要达成完胜……没有侯爷点头,他们是打算游过对马海峡去和丰臣秀吉见仗吗?” “见好就收也未必不可呀。”高务实呵呵一笑:“在朝鲜来一次拨乱反正、存亡继绝,大明的威风也就立了。毕竟日本是太祖定下的不征之国,未必非要去攻打嘛。” “哟,那要是这样,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刘馨掩口轻笑,看了成田甲斐一眼,道:“三夫人,你就没什么话要和侯爷说吗?” 成田甲斐明显是有话要说的,她心里的焦急都已经写在脸上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日本有某些规矩,比如作为家主的高务实没有问到她,她就算再着急也不敢主动提起之类。总之就算刘馨这样说了,她依旧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高务实,却不曾主动开口。 高务实等了一下,见她依旧只是看着自己,一张小口抿得紧紧的,不禁有些好笑,便道:“好了,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 谁知成田甲斐先是张了张嘴,但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再开口时却是道:“奴家的事再急也大不过老爷,老爷万里征途今日凯旋,风尘未洗,大喜未庆,奴家怎好说其他事?还请老爷沐浴更衣,与府中上下同庆得爵之喜,好好休息一夜再说其他不迟。” 高务实大感诧异,想不到成田甲斐礼仪觉悟如此之高。他有些怀疑是刘馨教她的,可看了刘馨一眼,却发现刘馨也是一脸意外,不禁露出微笑,颔首道:“好,你既有这般心意,那便依你。”说着,便朝后院走去。 他倒也想看看,这位在日本历史上只以善战与美貌著称的甲斐姬,到底还有多少能让人惊讶的优点。 高务实一走,刘馨本来打算问成田甲斐为何明明有急事却仍然要再等一天,却不料成田甲斐却向孟古哲哲道起歉来,大意是说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孟古哲哲被晾在了一边,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孟古哲哲其实没有太大的触动,虽说高务实只是在她请安和祝贺之时冲她点了点头,一句多话也没有,但事实上她和高务实原无肌肤之亲,相处的时间也不多,关系并不算亲密,高务实这般反应并不在她意料之外,也自然谈不上太失望。 恰恰相反,甲斐姬这番话反而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弄得她有些不高兴起来。只是甲斐姬的那种日式道歉看起来特别诚恳,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又实在不像是故意气自己,倒让她有些为难了。 “无妨。”孟古哲哲到底是不善言辞,心底却又善良,最终还是没有生气,甚至觉得只说两个字显得有些失礼,又补了一句:“丰臣秀吉攻打朝鲜便是与大明为敌,你是日本人,想必现在也很尴尬……与之类似的事我其实也经历过,我知道你的为难。” 甲斐姬是悄悄了解过一下孟古哲哲的旧事的,不过因为她和她的手下都是日本人,就算会说汉话,到底也不太方便,因此打听得不算太清楚。 甲斐姬只知道孟古哲哲的父亲实际上是高务实下令斩杀的,其中还牵涉到女真一位很强势的大酋长……啊,这可是杀父之仇!也不知道为什么,孟古哲哲这个女真女子看起来居然对此并不太计较。 甲斐姬不知道,这就是女真和日本不一样的风俗传承了。在日本,像甲斐姬这样自小被当做姬武士培养的“公主”,和女真族内如孟古哲哲这样的“格格”,其所接受的教育是完全不同的。 姬武士既然是“武士”,当然也要讲究很多武士之道,所以甲斐姬从小就有将自己视为家族卫士的想法,诸如“杀父之仇”这种事,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必须报仇”。 女真女子则完全不一样。女真的很多习俗都受蒙古人影响很深,尤其是当前这个“叶赫”本来就是异姓叶赫,原先是从蒙古迁居到叶赫领地,最后与叶赫相融合而来的。 这就意味着,叶赫家的女子会遵循蒙古人的传统——服从强者。哪怕这个强者是自己的杀父之仇、杀夫之仇、杀子之仇,也不会影响她们的取舍:接受现实。 在蒙古的习俗中,保护不了女儿、妻子、母亲,那是男人无能,与女人没有关系,怎么怪也怪不到女人头上。说起来,这恐怕算是一种真正的大男子主义了,反倒比安史之乱爆发全怪杨玉环来得有担当。 孟古哲哲和甲斐姬两人思维不在一条线上,但刘馨却是看得分明,此时接过话茬道:“你们家老爷去沐浴,你俩就在这儿干看着?” 此言一出,孟古哲哲顿时霞飞满颊。她虽然似模似样地顶着一个所谓“二夫人”的名号,其实还没和高务实圆房,刘馨当面说了这么一句,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算恰当,顿时手足无措。 甲斐姬却是大惊失色,忙道:“坏了,侍奉夫君不力可是大罪,多谢刘姐姐提醒!”说完这话,她便谁也不顾地匆匆朝高务实追了过去。 孟古哲哲又是惊讶又是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真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完全傻在了原地。 刘馨嘻嘻一笑,悄然凑上前去,附耳在她耳边小声道:“这么好的机会,孟古妹妹竟想错过?不是我说你,你瞧你家老爷平素忙得要命,你要不多想些主意在他面前晃悠,他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你来啊?” 孟古哲哲被刘馨说得又羞又怕,犹犹豫豫道:“可是……” “别可是了,你再‘可是’一会儿,等再去的时候都没你什么事了!”刘馨神秘兮兮地道:“你看人家甲斐姬多主动啊,我听说她们日本女子可是从小就被各种教导该如何侍奉夫君的。你再犹犹豫豫一会儿,人家只怕都已经云雨巫山枉断肠了……” 刘馨一个现代女孩子的灵魂自然不怕说这些话,谁知道她说得太直白,反倒把孟古哲哲给吓住了,吃惊之余更加胆怯,吃吃道:“那……那我还去?” “噗!”刘馨忍不住笑出来,然后马上咳了一声憋住笑,强装严肃瞪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却恶狠狠地道:“当然得去!就算她已经爬到你家老爷身上,你也得把她拉下来——你才是二夫人嘛,就算要……那个什么,也得是你先,明白吗!” 刘馨可是高务实给孟古哲哲亲自指定的老师,既然“老师”都如此强调了,孟古哲哲还有什么好说的?任是心里再如何小鹿乱撞,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心虚地咽下一口香津,支吾道:“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刘馨也没料到这一茬,愕然道:“你出嫁之前没人教过你吗?” “有是有的,可是……可是,没有教我主动侍奉的啊。”孟古哲哲弱弱地抗辩道。 “我是造了什么孽啊!”刘馨以手扶额,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道:“你去了之后,只要是甲斐姬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而且,一定要眼明心亮,发现她打算做什么,你就抢在她之前先做……懂了吗?” “啊,可是……懂了。” “懂了就快去,再耽误就真没戏了。”刘馨推了她一把,连连道:“赶紧的,赶紧的。” 孟古哲哲慌慌忙忙追去了后院,刘馨却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破时代真是糟糕透了,当大房的还要找闺蜜帮忙,让自家夫君早些和小妾多生几个小崽子,一个个都是脑子有问题……不对,是深受荼毒!深受荼毒!” 想归想,看着孟古哲哲的背影消失在院口,又忽然觉得有些凄然,暗道:我觉得她们深受荼毒,可明明她们都觉得很开心,反倒只有我是强颜欢笑,到底谁才是被荼毒的那个? 想着想着,越发落寞,又思忖道:不对,她们只是思维受到了局限,从小就把自己的人生目标绑定在一个当时根本不知道是谁的男人身上,而现在只是碰巧这个男人是高务实罢了——本质上,这个人究竟是谁根本无所谓……可是,我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刘馨的眼神变得茫然起来,她想道:高务实的人生目标很明确,他想通过尽量温和的手段改变这个国家,同时也给自己预留了退路,成不成都算一次尝试; 黄芷汀的人生目标是做一个贤妻良母,就算她这个贤妻良母在中原汉人眼里恐怕表现得有些怪异,至少事业上过于强势,但归根结底她的心思很单纯,舍此别无它念; 孟古哲哲和甲斐姬虽然思维迥异,但要说人生目标,恐怕也差不多,大抵都是这个时代女子的一般模样,无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已。何况高务实在这个时代完全是鹤立鸡群卓尔不凡,得夫如此又复何求? 那我呢?我的人生目标究竟是什么?我又不是男人,在这个时代既不能、也没奢望过能改变这个国家,天下大事其实和我毫无干系,明朝好也罢,坏也罢,既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我的负担。 无须兼济天下,本当独善其身,可我又不肯嫁给一个眼光落后我几百年的明朝人,也不愿意当他的小妾,那我到底该做什么? 隐居起来,独善其身?这个时代连一点有趣的娱乐活动都没有,再隐居起来那该有多无聊啊,我不得把自己闷死了? 恍惚间,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在刘馨心头升起。她觉得自己宛如一个被关在玻璃罩中的老鼠,明明周围的世界如此真实,自己却始终不曾融入。 融入……我该融入吗?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2000劳尔”、“天堂huwz”、“曹面子”、“黑衣不使用剑”、“新泉人”、“dr.徐嘉辉”、“143023.q”、“初次登陆”、“万恶的笑jj”的月票支持,谢谢! 祝各位读者新年新气象,2022年万事胜意,心境豁达。就像今天这章的小标题一样,意如常流水,心若不系舟。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十二)甲斐姬 许久之后,高务实才再次出现在日新楼一楼小餐厅。刘馨原本情绪低落,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思,一见到高务实换了身衣裳,红光满面精神奕奕地出现,不知为何就生起一丝怨气,嘟囔道:“说是万里征程车马劳顿,结果一番沐浴花了半个多时辰,菜都要凉了。” 高务实的脸皮足够厚,听了只当耳旁风,面色不改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身后跟着的孟古哲哲和成田甲斐却没他这般能耐,听了刘馨的话之后两个人齐刷刷霞飞双颊,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她俩也不敢吭声,只是小心翼翼站在高务实身后,活像两个做错事的小丫鬟。这一来,反倒衬托得早已就坐的刘馨宛如主母一般。 好在高务实发觉得快,略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了她俩一眼,道:“站着干嘛,坐下吃饭啊,早就说了,府上没有那样的规矩。”说完一指自己左右两侧:“坐。” 要说刘馨自己一直保持着许多后世女子的独立人格,但她教“学生”的却显然还是大明的那一套,规规矩矩分明得很,二女一听高务实的话,就乖乖坐到了他身边两侧。 刘馨撇撇嘴,酸溜溜地道:“还是做男人好呀。” 高务实摇头道:“不管在哪个时代,是做男人还是做女人,其实都是做得成功才好,若是做得失败,就都好不了——男人尤甚。” “你又想兜售你那套‘责任论’了,不过我可不是黄芷汀……”刘馨话锋一转,忽然道:“我哥在播州打仗,你又不在府里,他那边的消息我漏了不少,现在你有什么分析能说给我知道的吗?” 高务实略有些意外地反问:“你担心他?” 刘馨没好气地道:“他是我哥,我担心他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是这一点奇怪。”高务实摸了摸下巴,道:“是我觉得你应该对他有足够的信心才对,打个播州也能让你担心他?” 刘馨白了他一眼,轻哼道:“哟,你说得好像杨应龙就跟个冢中枯骨似的,只等我哥过去,就要‘早晚必擒之’了?刘家军这么厉害我怎么不知道?” 她掰着手指道:“杨应龙手底下老兵就有六万,再加上新募之兵,怎么也在十万以上,而刘家军嫡系才多少,不到三万!你说说,我为什么不担心?” “嫡系归嫡系,他此次出兵又不是只带嫡系。”高务实笑了笑,道:“几路大军合计二十四万,其中有近一半是在他直接指挥之下呢。” “要不是我知道你对南方各省卫所的情况足够了解,光是听你这番话,我还以为你是打从翰林院直接干到入阁的那种书呆子。”刘馨撇撇嘴道:“我哥带的兵马再多,真到了关键之战,还是得靠刘家军嫡系。”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这一次他只要自己沉得住气,不要打得冒冒失失,那么这场仗的胜利还真就只是个时间问题。”高务实又摆出了他那副标准的温文尔雅,微笑着回答道。 “虽然你说得很轻松,但却加了一个前提条件,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反向理解:你觉得我哥有因为沉不住气而冒冒失失出击结果打败仗的可能?” 高务实的笑容有点绷不住了,苦笑道:“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那无论是谁,指挥任何一场战争,都有可能因此打败仗——你哥可能,我也可能,甚至我这次出兵也因为一开始的计划过于贪大求全,半途差点出意外。” 他这么一说,刘馨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故意掰着问的意思,想了想道:“也是哦,不过你这个对比我觉得不妥。北伐残元这一仗就算最终的战果和出战前的预期有所差别,但本质上你并不存在打输的可能,只是赢几成的问题——好比说刚开始你想要的是十成,最后或许只拿到七成八成什么的。 我哥这场仗和你伐元没得比,他那边之前两次进剿都是大败亏输,虽然根子上主要是输在小看了杨应龙的实力,官军出兵太少,但也说明播州之战首先要考虑的是胜负,而不是赢几成——官军在这场仗里只能赢十成,因为官军面对的是国内的土司,要拿下就必须全部拿下,如果对方跑了,不管跑到哪里都还是国内,那就说明仗没打完,是不可能班师凯旋的。” 高务实懒得和她纠结这些了,无奈道:“总之,你不必太担心他打败,他现在和杨应龙的这场仗,下午我还和皇上讨论过,官军的优势是很大的。除了兵力、装备、物资等方面的优势之外,我还提出了一些政治上的举措来配合军事行动,力争全面出击,打一场在这个时代可以称之为全方位战争的战争。” 说着,高务实就把下午和皇帝商议的一些关于播州方面的事情介绍了一下,刘馨听完果然放心不少,拍了拍手:“那好吧,看你这么自信,我就相信你了。”然后美目一转,看了看高务实身边的成田甲斐,笑道:“呀,三夫人都等得急了吧,是我唐突了,三夫人有什么要和侯爷说的?” 其实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就很吊诡,总仿佛有一种身份颠倒的感觉,但偏偏在高务实府中,大家都习惯了这种情况——刘秘书长虽然理论上只是老爷的幕僚长,但她和老爷的关系之亲近却让两位如夫人都自愧不如。 你瞧,如夫人自己也默认这一情况,所以刘馨这么一说,成田甲斐甚至还主动致谢了一下,这才怯生生地道:“老爷,妾身能问吗?” 高务实觉得成田甲斐这副态度可能并不完全是出自她的本心。这位日本的“东国第一美女”虽然长得清秀可人,光是从表面上看完全一副娇俏柔弱的模样。可是,要知道人家那是有着带几百武士坚守忍城不破的战绩的,是真正进入史书的姬武士。 她此时摆出一副柔弱得宛如一朵娇花的模样,除了受中日文化中那种夫为妻纲的影响,大概也是一种战术,一种以此激起男人保护欲的战术。 呃,不过……战术很成功。 高务实虽然能看穿,但还是呵呵笑了起来,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多谢老爷。”虽然来大明有些时日了,但成田甲斐还是会习惯性地恭敬鞠躬,然后才用保持低头的姿势问道:“丰臣氏与大明开战,德川氏据说也奉命参战了,妾身担心他们对关东舰队必有举动。 而这一举动恐怕不止是针对关东舰队,成田氏的玉绳城作为三崎城的北部前哨必然也会有危险。老爷您是知道的,成田氏的力量一直就很弱小。即便经过忍城之战、移封玉绳并得到海贸同盟的援助而扩大武士规模,但就妾身所知,目前成田氏的武士大概也只有三千人左右,这点力量恐怕很难守住至关重要的玉绳城……” 玉绳城的重要性前文有述,简单的说就是此城位于大名鼎鼎的镰仓以北,位于后世日本jr线的大船地铁站西北方。作为东北连着江户,西向连着小田原的要冲,玉绳城在整个关东的地位都很重要。 对于海贸同盟而言,它既是防守三崎城的陆上前沿据点,也是一旦海贸同盟决定陆上出击时必然的重要据点:往西可以打小田原城,往东可以打江户——也就是后世的东京。所以从这个角度就能看出,除非高务实打算放弃在关东的据点,否则玉绳城必然是要死守到底的。 死守到底听起来很壮烈,但真实的战场可不只是史书上的金戈铁马气势俨然,更多的是鲜血淋漓,是断臂残肢,是无数人的生命化为乌有。尤其是成田甲斐此时提到的力量对比问题,更仿佛让玉绳城提前被笼罩了一层浓浓的血雾。 玉绳城中的成田氏只有三千武士,其中大概有不少人是从忍城之战时表现较好的农兵中挑选出来的,这就导致他们剩下的农兵人数又少得可怜了,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玉绳城中能打的可能就真的只有这三千人。 他们面对的敌人是什么样的呢?简单的来说,就是西有丰臣秀吉,东有德川家康——玉绳城几乎就夹在他们两家势力的中间。 当然,由于西面的小田原城名义上是划给了德川家康,所以从实际接壤的角度而言,玉绳城只是被德川家康的力量所包围。然而,丰臣秀吉显然不会忘记玉绳城和它背后的三崎城之威胁,他除了极有可能让德川家康动手之外,自己也未必不会在某个时候亲自插手。 即便只说德川家康,他的实力也不容小觑。虽然从表面来看,德川家康只不过拥兵三万五千,可是这个时代的“三河武士”却是大名鼎鼎。 不说别的,只说德川家康以这样的实力在小牧长久手之战中硬是在军事上占了丰臣秀吉的上风(大体上是德川家康3万vs丰臣秀吉12万),就知道三河武士在德川家康搭配“德川四天王”的指挥体系下有多强悍——至少在日本来说,那肯定是一等一的。 成田氏在忍城之战以前几乎没有太值得一提的武名,而忍城之战打出武名的那位偏偏还外嫁到了大明来,所以此时的玉绳城某种程度上来说近乎不设防,至少在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眼中多半只是盘菜。 成田甲斐当然很清楚娘家的实力,她最近总担心玉绳城的安危,甚至担心成田氏会不会因此被灭族——虽然直接被杀到灭族在日本不常见,可这一次情况不同,成田氏现在可不是在进行日本内战,他们是站在大明一边,相当于敌对着整个日本。 在这种情况下,家格、家名的尊贵恐怕也救不了成田氏,成田氏想要活下来,唯二的办法就是要么赶紧跳船去抱丰臣秀吉的大腿,要么坚定不移地站在大明一边,仗着海贸同盟的助力硬抗丰臣、德川! 前者看似好办,但一来成田氏现在已经知道了海贸同盟的强大,二来成田甲斐都已经嫁到高家了,根本不可能从大明京师逃回日本,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成田氏如果跳反,成田甲斐自问便只好一死谢罪。 当然,成田甲斐并非成田氏家督,玉绳城方面如何决定也不是她说了算的,就算成田家真的跳反,她该不该死也只有高务实说了算数。但是,站在她的角度来说,显然不愿意看到成田氏跳反,这相当于把她彻底出卖了——哪怕这种情况在战国时代的日本其实很常见。 为了确保成田氏不会跳反,成田甲斐向高务实提出:三崎城方面应该尽快给于玉绳城方面足够的支援,甚至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必须派出强大的武力直接进驻玉绳城,乃至接管玉绳城! 不愧是忍城之战的首功姬武士。成田甲斐这番建议让高务实更加肯定,在她清秀娇柔的面庞下是一颗战士般坚强的内心,只要肯放权给她,她一定有自己的主张。 不过对于接手玉绳城城防问题,高务实要担心的事情比甲斐姬反而更多一些,他问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这样做,令尊会作何感想?” 谁知成田甲斐断然道:“此时要关注的并非家父作何感想,而是如何守住玉绳城。”或许她自己也发现这话说得过于强硬,因此很快又补充了一句:“玉绳城能守住,家父作何感想都无关紧要;玉绳城不能守住,家父作何感想就更无关紧要了。” 好家伙,你还不如不补充。 高务实如是想,这可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好在我不是你爹。 面对高务实的沉吟,成田甲斐有些担心起来,悄悄看了刘馨一眼。她和刘馨的关系看来颇为不错,后者收到她的眼神后略加思索,便开口了:“侯爷,我看三夫人说的也有道理。成田氏毕竟加入不久,也没有直接见识过我军之强大,一旦受人蛊惑,难免可能做出误判,此时我军进驻玉绳城并接手城防,是有助于坚定其决心的。”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道理我自然明白,只是三崎城那边只有一海一陆两员战将,如果将高云平派去玉绳城,那三崎城的城防怎么办?罗远在海上是一把好手,但他可不一定会指挥守城。” 这的确是个问题,刘馨也沉吟了一下,这才道:“实在不行就从国内调一员陆将过去吧。” 高务实想了想,正欲点头,却恰好发现成田甲斐欲言又止。他心中一动,故意继续做出犹豫不决的模样,看看成田甲斐想说什么,谁知道成田甲斐犹豫了一会儿居然沉默下来,似乎放弃了心中的想法。 高务实这才问道:“甲斐姬,你似乎有话要说?” “啊,妾身……妾身……”成田甲斐忽然有些磕巴起来,最终摇头道:“没有了。” 高务实忽然明白过来,微微眯起眼睛问道:“你想去指挥玉绳城之战?”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世田二郎三郎”、“胖带纸”、“edwardliujun”、“keyng”、“kseelek”、“初次登陆”、“云覆月雨”、“单骑照碧心”、“soviet2003”、“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一到假期就容易作息混乱,上半夜码字才码了1k就睡着过去了,醒来时半夜11:20,虽然后面写得很顺畅,但一看时间凌晨1:30了……对不住各位读者老爷了。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十三)利用一下? 不知为何,成田甲斐听了这话很是吃了一惊,连忙道:“啊,不是不是,我……妾身没有这样的打算,妾身会乖乖留在京师的。” 嗯,乖是挺乖的,刚才我就试过……不过这不是关键。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不是就不是,如此紧张作甚?” 这一次成田甲斐回答得就很老实了,乖乖地道:“妾身是怕老爷误会。日本攻打大明属国,大明又已经做出援朝之决定,两国事实上已经处于战争之中。 此时成田家立场未明,妾身自当留在老爷身边,既是嫁妇之自证,亦是成田家之人质,焉能轻离须臾,况乎返回玉绳城?” 她回答得如此直白,倒是让高务实颇为意外。刘馨更是惊讶于她自承成田家的人质,忍不住道:“三夫人,咱们可没将你当做人质来看。” 成田甲斐倒是看得开,露出一个带着些许失落的笑容道:“多谢秘书长。” 高务实此时也适时开口,道:“我也没把你当人质看,再说……我并不需要人质。你从踏入高府的那一刻起,在高府的身份就很简单,那就是‘三夫人’,这一点以后要记住。” 他这话语气看似霸道,成田甲斐却听出其中温暖,心头一热,用力点了点头,感激道:“妾身谢过老爷。” 刘馨轻咳一声,道:“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讨论一下玉绳城到底该怎么办了?” 高务实轻轻颔首,问道:“龙泽实阳、新宫义胜那些人可有什么新消息传来?” 龙泽实阳目前是丰臣家的大阪町奉行代兼唐通事,新宫义胜则已经是德川家的一位足轻侍大将,这俩人是目前外派日本各大藩主麾下的人中地位最要紧的两人,以往许多日本方面的情报也多出自二人之手。 只不过,原先他们二人乃至其他在日情报人员的名字都是高度保密的,除了高务实和刘馨之外,也就只有高陌和“黑顶”几位主管等凤毛麟角者得知,甚至连三大国公这种海贸同盟的核心人物也是只知有其人,而不知是何人。 但高务实这样一问,就意味着他准许了甲斐姬和孟古哲哲获悉这一内幕。孟古哲哲倒还无所谓,她的娘家叶赫与日本目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对这情报大抵毫无所感,但对甲斐姬透露这个消息则让刘馨认为多少有点冒险。 如果仅从私交而言,刘馨与孟古哲哲和甲斐姬都关系不错,但这私交却不影响她对她们有所保留,而现在高务实的态度则表明,他说只把甲斐姬看做“三夫人”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付诸现实。 刘馨心里有些不高兴,甚至暗想:男人是不是真的觉得只要“睡”了谁,对方就一定会掏心掏肺彻底站在你这一边? 然而不论如何,高务实才是真正拥有决断权的那个人,而且刘馨也不会真的坚持反对他的意见,因此也只是板着脸回答道:“有一些。” 这回答的语气里有些抵触情绪,高务实当然听得出来,但他既没计较,也没在意,只是用极平静地语气道:“说来听听。”很显然,他坚持认为可以让甲斐姬知晓其中内幕。 刘馨无奈,只能道:“龙泽实阳的主要工作方向在丰臣氏或者说整个日本的军政财政方面,对于成田家的事说得不多,只是表示丰臣秀吉将解决成田家的事交给了德川家康。” 这个消息不算太出乎意料,高务实点了点头,道:“那么德川家康那边是什么情况,新宫义胜又有何判断?” “符合预期推论之一。”刘馨道:“德川家康应该是做了两手准备,一手是军事方面的,也就是用强,直接和咱们拉开架势打一场,为此他又做了陆、海两手准备; 另一手则是政治方面的准备。他可能也吃不准北洋海贸同盟会不会就是一个单纯的商业组织,因此他仍然希望与北洋直接达成协议,希望从海贸同盟手里和平赎买三崎、玉绳两城。目前他们内部对此意见不一,主要是赎买条件争议太大。” 军事准备方面高务实毫不意外,但德川家康想要赎买两城,这却让高务实有些兴趣,问道:“居然有这种事?德川家目前的争议焦点是什么?” 刘馨道:“简单的说,就是有三派人在争论。第一派人认为他们有巨大的主场优势,对于这两城不需要什么政治手段,直接出兵强占就行了。 第二派人认为北洋海贸同盟实力强劲,不仅拥有强大的海上武装力量,甚至陆上力量从前次救援忍城时发生的遭遇战来看,在同等兵力下也恐怕比日本各家的战力都要强悍。 考虑到这样的前提,如果双方兵戎相见,关东千里海疆便可能全部化为战场,北洋可以从任何一处地点登陆。而偏偏德川家以精兵之政著称,面对这样的局面恐怕会疲于应付,届时治下各地可能被打得乱成一锅粥,极为不美。 与此同时,德川家的水军则是以原骏河水军为基础建立的,本就实力有限,现在还被抽调了一部分去丰臣秀吉那边为征服朝鲜出力,因此更不可能在海上对北洋海贸同盟形成反制。故,这一派人愿意以较高的筹码来换取海贸同盟和平交换三崎、玉绳两城。 第三派人也承认北洋海贸同盟实力强劲,但他们考虑与北洋进行交易的思路却与前者不同。他们认为德川家被迫移封关东本身就是丰臣秀吉对德川家康的打压,因此北洋虽然未必为友,然丰臣必然是敌,故……” 高务实插嘴道:“故他们政治上更加倾向于联合海贸同盟,对丰臣秀吉阳奉阴违?” “然也。”刘馨点头承认。 甲斐姬也忍不住道:“那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左府大人(征朝开始之后,德川家康升官了)在小牧长久手之战中以三万兵力打得太阁十二万大军不得寸进,若非织田家那不肖子无用,太阁大人恐怕颜面尽失,到最后会是什么结局可都不好说呢。 如今左府大人坐镇关东,足有二百余万石高,他若是肯与我北洋海贸同盟联手,丰臣太阁别说征服朝鲜、侵犯大明,只怕他那丰臣公仪能否维持都不一定!” 然而高务实却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问刘馨道:“我料这第三派人必然不会如此大方,他们是不是一边想着与北洋联盟对抗丰臣,一边又不想立刻暴露,甚至还在一边做着黄粱美梦,希望用最小的代价来达成这一联盟?” 刘馨掩口一笑,用半是打趣的语气道:“侯爷还是这般料事如神嘛。”然后美目一转,问道:“那么侯爷以为,他们想用什么样‘最小的代价’来达成联盟呢?” 高务实淡淡地道:“有了甲斐姬的例子摆在这儿,德川家的大将、幕僚们还能有什么其他新意,大抵不过就是打联姻的主意罢了。” “哟,侯爷对自己的……处境,还是看得很明白嘛。”刘馨挑眉调侃了一句,又看了甲斐姬一眼,不知真假地道:“要说起来,若德川家也有一位如此美貌的公主,侯爷似乎也是可以考虑的,对吧?毕竟,夫人对这种事一直也都是乐见其成的,不是么?” 高务实深知刘馨的脾气,也知道她这话基本只是个调侃,但也不能不自辩一二,于是道:“我这儿又不是开收容所,谁想来就来么?” 却不料此时甲斐姬却所有所思道:“要说左府膝下公主,妾身倒是想起一人来,便是左府三女振姬。她是良云院所出,今年十三,妾身两年前还在小田原城见过一面呢。小公主长得清秀可人,性格也甚是柔顺,若是能入高府,倒也是一位良配。” 德川振姬?这位德川三公主高务实只是稍有了解,大致印象是她很孝顺,德川家康对她非常宠爱,历史上先是在四年后嫁给了蒲生秀行,生下嫡子忠乡。不过蒲生秀行死得早,当时忠乡才十岁,因此振姬作为母亲实际摄政蒲生家。 但是振姬与蒲生家的重臣冈重政矛盾很大,为了确保儿子的地位不被威胁,便请父亲家康处份他。家康将重政召到骏府城,调查一番后直接处以死刑,这是振姬介入政治的标志性事件。 后来重政被留下的文件相当少,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蒲生家并没有因为把重政处死而减少纷争。到了1616年,振姬又被父亲安排改嫁给浅野长晟为妻,这大抵应该是一次政治联姻,但振姬当时即便年纪不小,却依然受宠,第二年生下嫡子浅野光晟。只可惜,因为产后失调(一说难产),不久后不治身亡,年三十七岁。 从这些印象中可以窥探出来的信息不多不少。首先,振姬受其父宠爱应该是肯定的,否则以家康的为人,应该不会在一番调查之后直接下令处死一位大大名的重臣——这里需要补述一句:蒲生氏乡封地原高达九十余万石,但蒲生家在蒲生氏乡过世后,其遗孀相应院拒绝成为丰臣秀吉侧室,因此领地从会津九十二万石大大被减为宇都宫十八万石。 关原之战后,由于振姬是家康之女的关系,蒲生家再次回到会津领地,增加至六十万石,虽然没能恢复鼎盛,但总归是因为振姬的关系而再次崛起,毕竟六十万石可也真不少了。 其次是振姬的容貌,有没有甲斐姬说的那么好暂且不谈,但应该总不会太差,毕竟她两次出嫁都是很快怀孕产子,虽然这里头未必没有夫家看在“德川”二字的面上不得不“努力耕耘”,但与之相反的事情在日本毕竟也很多,所以她大抵应该不会丑。 再次就是振姬对于政治事务的兴趣,从仅有的记载来看,她对政治做的最大一次干预就是让父亲处死冈重政,但除此之外却没有太多其他记载。 如果只做一般性推断,那她应该只是被局势所迫,不得不让冈重政去死,以确保当时蒲生家的安定——至于后来没达到效果,那是另一回事,毕竟蒲生家本来就矛盾重重。 至于振姬的政治才能是不是不足,亦或者单纯是她对政治兴趣有限,这就一时难以判断了。况且现在的振姬才十三岁,除非她也是个穿越者,否则政治才能什么的恐怕也不值一提。 不过高务实并没有兴趣再娶一位来自日本的妾侍,更何况她还是来自于德川家。德川家康在高务实心目中的威胁程度不算低,再过几年丰臣秀吉一死,他就是日本攻略中的大boss了,联合他?这个操作实在不太理智。 不过这是从长远来看的,如果仅从目前来看,联合德川对抗丰臣其实不失为一步好棋,只是后续的影响不太好。 日本可没多大,德川家康占据了关东二百五十万石。可是,关东虽然现在有些拉胯,但只要水患得到有效治理,日后必是日本的核心区域,这片区域岂是高务实能容忍德川家占据的? 这样一看,既然迟早要翻脸,那么为了确保自己不会被人认为卸磨杀驴,显然最好就是不要和德川家康绑在一块儿。 德川家不是成田家,成田家家格虽然不低,但他家拢共就一座城,原先的政治地位也一般,只是后北条家的附庸。在这种情况下,扶植一下成田家很容易,随便给个三瓜俩枣就能让成田家感恩戴德,何乐而不为? 唔,当然“东国第一美女”也是个加分项。 总之成田家只是高务实千金买马骨中的那块马骨,因此越小越好。这是因为,他家实力越小,就越容易在受到高务实支持后表现出强烈的崛起反差,继而让日本其余的大名们受到鼓舞,在将来条件允许时主动投怀送抱,奉高务实为主。 而德川家的体量在日本来说就太大了,这小弟收来可不好养,投入太少没动静,投入太大不划算,最后还总有一天要反目成仇。 不过嘛,既然德川家内部有人持这样的态度,不利用一下就太对不住他们了。至少,总该利用一下这样的局面,给北洋海贸同盟支援关东拖延一点时间不是?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岳晓遥”、“云覆月雨”、“初次登陆”、“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昨晚吃完晚饭没多久就睡着了,一觉睡醒凌晨一点,码完字五点多……生物钟彻底被假期搞乱了。我想了想,一时恐怕未必能调整好,因此打算今天上午抽空先码字,大概上午或中午发,这样不欠账了,希望不会出意外。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十四)没你重要 “甲斐姬。”高务实忽然转头道:“如果我让你去一趟江户,你敢不敢?” 成田甲斐对他这一问显然毫无准备,错愕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区区江户而已,妾身有何不敢?便是京都、大坂,妾身也敢去。” 说到这里,她稍稍一顿,露出疑惑地表情道:“只是,妾身去江户做什么呢?如果说与德川家谈联姻,这事儿似乎不该由妾身出面才对。” 那倒也是,她自己就是妾侍身份,现在却要千里迢迢回日本去帮自家夫君谈联姻,那算个什么事啊?怎么看都别扭得不行,与礼更是不符。 高务实却道:“你不止是要去江户,事实上去江江户之前你就要大张旗鼓地先去玉绳城。当然,明面上你只是回乡省亲,但实际上你此行要和德川家康达成一些合作意向……” “合作意向?”拜她现在汉语老师是刘馨的福气,似“合作意向”这样有着较强后世风格的词汇她并不算陌生,不过也正因为这个词颇有些日语一般的暧昧,她忽然觉得高务实话里有话。 好在此处无外人,高务实也不怕把话说明白,当下便笑着道:“不错,我说的正是合作意向……意向。” “意向”二字再次明确得到了加强语气表述,成田甲斐哪里还看不出来,先是一阵恍然,继而思索着道:“老爷的意思是要妾身看似谈成了一些事,但又不可明确敲定下来,甚至……绝对不能形成纸面证据,是这样吗?” 高务实哈哈一笑,却转头朝刘馨道:“秘书长教得好呀。” 刘馨却连连摆手,道:“可别,是三夫人冰雪聪明罢了,这可没我什么功劳,侯爷要夸还是夸三夫人自己才是。” 高务实便朝甲斐姬道:“你猜得大抵都对,我要你做的正是拖延和迟滞德川家可能对玉绳、三崎发起的敌对军事行动。” 甲斐姬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反而有些疑惑不解,道:“老爷是要派兵增援吗?可是,这一点德川左府未必看不出来呀!他可是只老狐狸,很少有轻易决断的时候,尤其是对于大事,他往往都会思索很长时间,把一切算计明白才会决定。” “你可以放心,我对德川家康有着清醒、深刻的认识,我的决定同样是非常审慎的,并没有任何小瞧他的地方。”高务实稍稍收敛笑容,正色道:“既然你已经看得比较深了,那我不妨明白无误地告诉你:你此去无论表现得多么诚恳,德川家康都会知道你是去拖延他的。” 甲斐姬大吃一惊:“是吗?那妾身……” “你是想问既然如此,那你还去做什么?”高务实呵呵笑起来,胸有成竹地道:“德川家康能够看出你此去的用意,但他却一定会上当——不是因为我们计谋高深让他失策中计,而是因为他此刻迫切需要‘被拖延’。” 甲斐姬被绕得一时没反应过来,刘馨却明白了,恍然道:“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德川家康自己其实并不想和我们发生战争,只是因为丰臣秀吉的逼迫才不得不如此,因此一旦有机会、有借口交差,他就会宁可‘中计’丢面子,也要做出一副被拖延了时间的样子出来给丰臣秀吉看,让丰臣秀吉相信并非是他心生背叛之意?” 她这样一说,甲斐姬也恍然大悟了,并且顺着思路分析道:“老爷,如果德川左府果然如秘书长分析的这般,那么妾身若真去了江户,他不仅会热心招待,甚至还可能会派人积极向丰臣太阁进言,让太阁也相信北洋海贸同盟是个单纯的商业组织,不会参与到两国战争中去……就是不知道太阁会不会相信。” 高务实哂然一笑,道:“丰臣秀吉信不信,不在于德川家康的说辞是天花乱坠还是漏洞百出,而只在于我是否需要让他相信。” 甲斐姬诧异道:“老爷有什么原因不需要他相信吗?” 高务实略一摊手,道:“要不,你来分析一二?” 甲斐姬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老爷对她的考验来了,很有可能这考验能否顺利通过,就关系到她是否有机会“出使”这一趟。 平心而论,甲斐姬对于“出使”的兴趣其实不算大,倒是高务实最开始的猜测比较准确:她确实有心去指挥玉绳城守卫战。不过她自己也的确知道,以她的身份并不适合去做这件事,因此她此前回答高务实的话并非什么言不由衷,甚至可能有些过于真实。 不过,虽然她对指挥作战的兴趣远高于出使,但她却清楚的认识到自己不能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随着她在高府的日子逐渐久了,高府之中一些有别于其他大家族的特点也就越发明显,其中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高务实对待府中女子的态度。 不同于其他家族家主那种恨不能把自己女人关在房里一步都不踏出去的做法,高务实对他的正妻黄芷汀可谓丝毫不加限制,不仅让她领兵打仗,还让她代自己坐镇数千里方圆的南疆诸国。 即便甲斐姬早已多次听过内务部的厉害,也许黄芷汀的一举一动都有内务部的人在观察和记录着,但对于高务实能给妻子如此大的自由度和权力,她依然觉得十分震撼。 毕竟,即便是在允许女家督存在的日本,也很少听说在男家督做主的家族里,夫人居然掌握如此巨大的实权。而另一个女子在高府的表现,则更加凸显了高务实的态度:这个女子自然是刘馨。 作为京华秘书处秘书长,刘馨可以说是高务实最正式的幕僚长。幕僚长的责任和权力有多重大根本不必多解释,就好像现代红朝机关单位里,一把手和办公室主任的关系一样必须亲密无间。这位主任平时的表态也一定能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一把手的态度,说其是一把手的影子或许有些过了,但大抵也差不到哪去。 如此重要的职务,高务实都能交给一位女子担任,可见自家老爷这用人的风格有多么独树一帜。而与此同时,更特殊的则是刘馨平时的作风,特别是她在高务实面前的做派。 与多少有些不谙世事的孟古哲哲不同,甲斐姬作为成田家的杰出姬武士,懂的事情是很多的。这其中,不仅有诸如理解和协调家族关系(大名政治格局下)、作战指挥、刀法马术之类正经才能,甚至还包括将来如何侍奉夫君。 正因如此,她才能在进入高府的这些时日里看出一些事情来。比如刘馨在高府的地位之高绝非只是因为她有一个深受高务实信任的大哥,同时也并非因为她和高务实有什么私情,她能有如此地位,甲斐姬认为主要就是因为个人能力——穿越重生什么的,她当然不可能知晓。 如此一来,甲斐姬自然就会认为,想要提升自己在老爷心目中的地位,最重要的恐怕并不是相夫教子之类,而是展现才能、施展才能,让自己能在更多大事上帮助到他。 甲斐姬自认为自己最明显的才能应该就是打仗,因此思维也总是围绕指挥战争而去的。可惜,高务实似乎认为当下关东的局面还谈不上危如累卵,大可以从容布局、见招拆招,结果反而丢给她一个政治任务而非军事任务。 甚至从他刚才的话来看,这个政治任务只要自己肯接下,几乎本就是一个必然成功的任务,并没有太多的挑战性。 甲斐姬很有危机感,认为这很可能是老爷对她的能力不够信任的表现。但是她也清楚的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拒绝任务是万万不可行的,只会遭致反感和失望,那就全完了。 此时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毫不犹豫接受任务,并且要想尽一切办法,不仅将任务本身办得妥妥当当,甚至还要创造出意外惊喜,达成某些老爷都没有预计到的效果。而眼下,要想接下这档任务,首先就是要把老爷此时所出的考题答好。 由于对她而言关系重大,甲斐姬没敢轻易开口回答,而是仔细思索了一番,这才轻启朱唇,侃侃而谈:“妾身斗胆猜测,老爷应该是对丰臣太阁的智慧有所了解,知道他也不是那么容易上当之人。因此,即便将来德川左府借口被海贸同盟所骗,没能及时拿下玉绳、三崎二城,丰臣太阁也未必会真信。 换言之,德川左府的借口找得再好,受骗的模样装得再像,丰臣太阁都不会因此相信他,但老爷却有办法让他相信这些事是真的。” “我有什么办法让他相信德川家康呢?”高务实插嘴问道。 “自然是配合左府演戏给他看。”甲斐姬一双美目亮晶晶的,看着高务实道:“妾身虽然不知道海贸同盟在关东,甚至整个日本布下了多少暗棋,但想必足够老爷用来唱一台好戏给太阁看。” 高务实微微点头,道:“以你掌握的那点情况,没法猜到具体安排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些事不着急,可以以后再慢慢告诉你,你先继续分析吧。” “是,老爷。”甲斐姬虽然是姬武士出身,但果然也有着日本女子传统的温驯,立刻按照高务实的要求切换了话题,道:“老爷虽然有这样的能力,但偏偏老爷未必需要这样做,因为老爷并不希望丰臣太阁真被德川左府说动,与海贸同盟保持和平关系。” “保持和平关系不好么?”高务实再次插嘴,轻笑着问道:“和平关系可以确保海贸同盟继续保持对日贸易,然后在这样的贸易中长期获益。” “如果老爷只是海贸同盟的话事人,那这个结论或许是正确的,但老爷的身份不止于此。”甲斐姬美目之中精芒一闪,缓缓道:“老爷是大明的南宁候,且即将成为大明最年轻的阁老,老爷的理想绝非只是在日本赚些金银而已。” 高务实不置可否,只是哂然一笑,道:“继续说。” “是,老爷。”甲斐姬再次把话题转回去,道:“既然老爷的首要身份是大明重臣,那么在眼下两国开战之际,老爷最需要担心的事恐怕就是让皇帝陛下生疑——例如怀疑在老爷心中,是您在日本的利益重要,还是大明的胜利重要。 要让皇帝陛下打消这样的疑虑,最直接也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海贸同盟与丰臣太阁发生冲突,且这种冲突越激烈越好,最好是直接开战!这,就是老爷不希望丰臣太阁被德川左府说服的根本理由。” 高务实微微颔首表示认可,但却又道:“既然我原本就在准备战争,那你又如何解释我派你去拖延德川家康?” “老爷,这个问题之前已经谈过了。”甲斐姬道:“老爷的意思是虽然要打,但最好迟一点打,而且最好通过这件事让丰臣太阁更加怀疑德川左府的忠诚,甚至干脆挑起他们二位之间的矛盾。如此一来,他们二位无法形成合力,海贸同盟即便和日本开战,所受到的压力也会小很多。” 高务实哈哈一笑,转头朝刘馨问道:“秘书长,你看甲斐姬这番回答如何?” “三夫人回答得如何原不是我区区幕僚能够评价的。”刘馨话是这么说,但还是接着道:“不过三夫人这些观点我也赞同。” 高务实点了点头,转而对甲斐姬道:“我帮你概括一下:我要的是海贸同盟与日本名义上的开战,但事实上却暂时不要全面开打。与此同时,若还能挑起丰臣、德川之间的矛盾,那就更好不过了。” 甲斐姬乖乖地道:“是,还是老爷说的简单明了。”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那好,这就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了。” “是,老爷,妾身一定办妥。”甲斐姬回答道。 高务实打量了她一眼,问道:“有什么需要?” 面对这个问题,甲斐姬稍微迟疑了一下,道:“需要关东方面的全面配合,甚至包括一些暗棋……” 高务实大手一挥:“秘书长等会儿会把名单给你,海贸同盟在日本的全部力量都会配合你的行动。” 甲斐姬感激地道:“多谢老爷信任,甲斐一定尽力。” “注意安全。”高务实点头道:“甲斐,你记住,既然你已经是我高家的人了,那么日本的事情虽然不小,但加在一块儿也没有你重要。”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200516141431603”、“云覆月雨”、“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单骑照碧心”、“edwardliujun”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事实证明白天摸鱼码字靠不住,写一段话就被打断,完事自己都不记得前面写到哪了。一整个白天才搞完一章4k字,怕是创下了我码字的最慢记录,淦!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十五)高家的人 日本方面的事情大体谈得差不多之后,刘馨便安排甲斐姬去看情报卷宗,不过刘馨自己没带她去,而是安排了情报秘书高杞领甲斐姬去秘书处档案室查阅。 高杞是高家五房出身,其父高务本是高务实的堂兄,他本人字禹服,生员,娶李氏,生有一子。高杞比高务实只小四岁,但却是侄儿辈,因此在为成田甲斐这位堂婶带路时一直低着头,生怕有什么失礼之处。 他在此前伐元之战中有过几次战前军议的发言,表现都还不错,堂叔高务实对他颇为欣赏,在情报这一块的工作又多放了一些给他处理。 高杞非常在意高务实对他的观感,因此也十分在意自己在堂叔心目中的形象,即便成田甲斐只是如夫人而非正室,他也规规矩矩把晚辈礼数做了十足。 其实高杞对于高务实倚重妻妾处理京华内部事务这件事是不太理解的,按照他的想法,即便京华家大业大,有些影响广泛的事务不太适合交给家丁来办,那么交给高家族亲就好了呀,为何非要交给妻妾呢?高家又不是小门小户,足足有六房之多! 高杞站在堂叔高务实的立场来看,即使叔伯们(高拱那一辈)大多已老,但他有兄弟五人、堂兄弟五人,侄儿、堂侄也有十余人,其中成年的子侄辈都已经有七个了——这么多人,还怕无人可用吗? 但偏偏高务实似乎并不这么看,虽然兄弟辈中大多也被他重用,可即便是其中最受重用的高孟男,也只是暹罗首辅[注:正式官职与爵位为“暹罗国王首席顾问、素可泰昭披耶”,这里“昭披耶”大体相当于公爵],并且还不负责军事职责。 高务实在南疆的权力从整体上而言颇为分散,唯一一个具备集中权力的人便是他的正室黄芷汀。虽然黄芷汀的权力本身也有限制,但毕竟她是唯一能够超脱在“各国”这一层面行使权力之人,由此就可见高务实的“偏爱”。 南疆对于京华而言,虽然是最为重要的直接控制区,但毕竟还算是“地方”,然而在京华的“中枢”,权力的构架也很“不正常”。 如果说高陌在京华“中枢”的地位相当于“内相”,那么京华的“首辅”是谁?没错,是刘馨这位秘书长。而在高杞看来,刘馨虽然不是堂叔的妻妾,但她与堂叔之间的关系一直亲密而微妙……可能除了不曾同床共枕之外,其他方面根本没差。 如此而言,京华除了堂叔本人之外三个最重要的位置,有一个是他的女人,一个基本上也是“他的女人”,剩下一个高陌年纪还大了。 高杞总觉得,一旦高陌干不动了,这内务部由谁接替将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京华日后的权力格局。他作为高家族亲,又正好是情报秘书,是必须争一争这个位置的,以免将来高家族亲的地位还不如六房的家丁。 成田甲斐也发觉面前这位堂侄对自己异常拘谨,不过她此刻一门心思都在完成夫君交待的任务上,再加上对于京华内部的情况也谈不上太了解,因此虽然觉得有些怪异,却也没有太在意。 高杞在秘书处档案室里认认真真地找出相应卷宗,又命人备好笔墨纸砚,然后便退了出来,留成田甲斐在档案室安静研读并做好她认为必要的记录。甲斐姬很日式地表示了感谢,然后便留在房中仔细研究起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甲斐姬离开之后,小餐厅里便只剩高务实、刘馨、孟古哲哲和一直保持沉默地高陌。高陌的习惯不必提,只要高务实没有发话,他几乎从不主动开口,站在一边宛如木头人一般。 刘馨则问道:“日本的事情今天就先说到这儿了吧,我现在是不是汇报一下京华最近的一些要务?” 高务实捏了捏眉心,道:“其他的内务先不忙,我刚才听孟古说,努尔哈赤派人联系过京华,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刘馨道:“而且这事儿还是昨天才刚收到消息的——努尔哈赤日前联络了京华辽阳方面,提出说他愿意率部参加对在朝日军作战。”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问道:“他有什么要求?” “他手下似乎有了汉人参谋,话说得很晦涩,但意思还是比较清楚的:他希望在此战结束之后能够得到朝鲜人参贸易的代理权。” 高务实先是楞了一下,继而忍不住笑起来:“啊哈,他倒是有点想法啊,还想搞人参垄断?”然后摇了摇头,道:“我此前那些布局就是为了让他无法垄断人参贸易,这家伙却到现在还不死心,甚至不满足于满洲,连朝鲜人参也要染指,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关于这件事,此前一直安安静静的孟古哲哲居然也有话说,她小心翼翼地道:“老爷,说到这件事,家兄也传过消息来,说努尔哈赤自从拿下长白山二部(共三部,努尔哈赤拿下了鸭绿江部和朱舍里部,剩下纳殷部投靠了叶赫,保持独立但接受叶赫保护),大概已经掌握了满洲人参八成左右的产出。” 孟古哲哲说的这个“八成左右”基本在高务实的预估范围,因为长白山区本来就是辽东人参主产区之一,长白山三部原本就占了将近一半的产量,努尔哈赤原先的控制区占了剩下一半中的大部分。 如今长白山三部被他占了两部,剩下的纳殷部是三部之中最小的,产量当然也低一些,这样前前后后加总在一起,努尔哈赤占据辽东参八成产量就不奇怪了。 不过,占据八成产量还不是孟古哲哲此时最急切要告诉高务实的事,她接下来提到了一个更加要紧的问题:“此次叶赫随夫君伐元之后,努尔哈赤大幅减少了人参售卖,家兄说叶赫收到的人参比往年少了至少一半以上。” 高务实一听这话,顿时知道情况有变。看来努尔哈赤已经鼓捣出了煮晒法,以后用来压制他的手段中失去了很重要的一项。 之前高务实打压努尔哈赤的办法有很多种,其中在经济上最简单有效的一个办法,就是在人参贸易上打时间战,这一点要从人参的保存方法上说起。 人参的挖掘程序、技术十分复杂,挖出来后要用水冲洗干净,因此在潮湿气候条件下极易发霉变质。此前,大多数女真人都没有掌握一种可以长期存放又不腐烂变质的人参储存方法,所以挖出来的时间长了,发霉变质就在所难免。 自然,这种洗过又潮湿的人参在称量时很压分量,如能及时卖出,自然获利更丰。但大明商人也不是傻瓜,他们抓住潮湿的人参容易发霉这一弱点,在收购时极力压低价钱。 尤其是在有京华这个商业霸主的暗示之下,他们或是“佯不欲市”,或“嫌湿推迟”。于是,窝在努尔哈赤建州左卫手里的人参就随时可能大量腐烂变质,被整得最惨的一次是一下子烂了两万多斤——也就是努尔哈赤拿下鸭绿江、朱舍里两部之后被大明经济制裁时。 然而一旦努尔哈赤掌握了煮晒法,这个以往最好用的套路就失效了,因为从此之后人参就能长期储存。 不过,高务实对此事倒也有预计,毕竟这件事在《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二中就有记载:曩(nǎng从前)时,卖参与大明国,以水浸润。大明人嫌湿推延。国人恐水参难以耐久,急售之,价又廉。太祖欲煮熟晒干,诸王臣不从。太祖不徇众言,遂煮晒,徐徐发卖,果得价倍常。 不难看出,努尔哈赤的办法其实也不难,大概就两点:一是先在沸水中焯一下,这可能有杀菌的作用,可以防止霉菌滋生;二是经过“煮晒”后的人参存放时间较长,可以“徐徐发卖”,因此历史上大明在人参贸易上对努尔哈赤的打压就失去了作用。 不过这里有个问题,原历史上努尔哈赤搞出这套办法似乎是在1605年前后,如果他现在就已经掌握,那意味着此项技术被提前了大概十三年,却不知是为何——也许正是因为高务实的打压比原历史中更狠,反过来迫使努尔哈赤不得不提前研究并且成功了。 高务实把他的推断说了一说,刘馨听完便道:“如此说来,高丽参代理权就更不能交给努尔哈赤了,否则咱们相当于资敌。” 高务实轻轻点头,但却又忍不住皱眉,道:“可是现在朝鲜打得正厉害,高丽参的供应肯定会出大问题,人参的产出原本就会下降,努尔哈赤再这样一搞,辽参的价格必然大幅上涨——他获利增加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努尔哈赤是叶赫二位贝勒认定的杀父仇人,孟古哲哲对他也恨之入骨,一听这话就很不高兴,气鼓鼓地一声不吭。 刘馨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一番,对高务实道:“你说……能不能限制买入人参?” “能限制,但不会有什么好效果,只会助长走私之风。”高务实摇头道:“你要知道,眼下可不是法治时代,走私的法子也多的是,一旦朝廷下令限制,整个辽东都会变成走私商人的聚集地,朝廷根本抓不过来。” 他这么一说,刘馨也明白过来。眼下的确和后世不能比,边境线那么长,朝廷了不起堵几个要道口子,但走私者却有无数条小路可以走,可以化整为零的去走私。 况且朝廷限制买入人参,人参的需求量却不会跟着下降,那就意味着人参的价格反而会因为更加珍稀而提高。如此又反过来提高了走私的利润,刺激更多不法商人去走私——恶性循环了。 高务实道:“理论上来说,在这种时候想要打压人参价格,要么靠宣传人参无用,要么靠加大人参供应。前者即便施行,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起效的,后者……至少也要等朝鲜北部收复之后才有可能。” 既然这样,刘馨就只好另想办法,于是又道:“努尔哈赤想要出兵朝鲜这件事……有没有可能利用一番?” 高务实闻弦歌而知雅意,挑眉道:“你是说朝廷先答应他,但等打完仗之后却不承认?这事却干不得,朝廷毕竟是朝廷,信誉总归是要的。” “那如果不理会他的提议呢?”刘馨道:“战场上好好打,争取先早些收复了朝鲜北部产参区,然后再和他打价格战如何?”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也没那么容易,朝廷已经决定先搞定漕军和杨应龙,朝鲜之事暂时只能看李如松的,大举出兵至少是明年开春之后的事了。” 孟古哲哲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出兵消灭努尔哈赤呢?” 呃……高务实有些语塞,心中暗道:我总不能告诉你,留着努尔哈赤就是为了女真永远不会有一个霸主吧?如果现在努尔哈赤没了,叶赫在满洲就再无掣肘,到时候我岂不是要把刀口对准你那两位哥哥了? 这时刘馨笑道:“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如今朝鲜已经危如累卵,大明又刚刚打了一场大仗,此时怎好再去动建州左卫呢? 再说,朝廷终归是朝廷,也不能不教而诛——努尔哈赤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目前的所作所为毕竟还没有到必须征讨的地步。 另外,他此次主动请求出战,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在向朝廷示好。此时朝廷无论接受也好,拒绝也罢,至少不能反过来去讨伐他吧?” 她这番话倒是把道理说得光明正大,孟古哲哲听了也只能闷不吭声。高务实想了想,忽然道:“现在征讨努尔哈赤的确不现实,不过若只是让努尔哈赤倒霉,那倒是能想点办法的。” 孟古哲哲果然眼前一亮,而刘馨则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咱们侯爷最是见不得‘我高家的人’受委屈了……如何,侯爷打算用什么镜花水月来骗努尔哈赤出兵,并且去和日军主力硬拼?” 孟古哲哲听她把“我高家的人”说得格外重,不由得想起饭前发生的事,顿时面色发红,低着头不敢说话。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陆森啊”、“kseelek”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十六)“大幸” 孟古哲哲只顾着害羞,但以高务实的厚脸皮却不会陷入这般困境,他直接无视刘馨的调侃而谈正事,道:“我堂堂天朝司农,怎会用什么镜花水月去欺骗边将羁臣?我要说的都是实话……” “哦?”刘馨忍不住笑起来,一双美目弯成了两只月牙儿:“侯爷有什么推心置腹的话要对努尔哈赤说呀?” 高务实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刘馨这话中明显的不信,反而正色道:“我会知会努尔哈赤,告诉他丰臣秀吉麾下大将、‘贱岳七本枪’之一的加藤清正,将会亲自率领入朝日军第二军团杀入他的领地。” 刘馨听得笑容一滞,但见高务实看来不像说笑,不禁疑惑道:“这事是真的?” 高务实答道:“大致不会有差。” 刘馨顿时皱起眉头来,但她对日本的情况即便到了现在,也仍然不如高务实了解得深,只好问道:“加藤清正这个人有什么特点,第二军团实力又如何?” 高务实简单地回答道:“加藤清正最大的特点就是强硬。至于第二军团的实力,从兵力上来说,其在丰臣秀吉派出的第一波次入朝作战九个军团中排名第三,仅次于毛利辉元第七军团的三万人和福岛正则第五军团的两万五千人,全军团总兵力大概是两万两千人。” “他的任务是什么?”刘馨又问道。 高务实道:“从时间上来看,他现在应该还在汉城或开京附近,不过接下来,他的任务应该是攻略咸镜道。” 他说着,又怕刘馨对朝鲜的情况也不怎么熟悉,干脆让高陌取来东北亚堪舆图挂在旁边,大致上将目前日军各军团大概位置说明了一番。 其实刘馨对朝鲜地形图之类的还是很熟悉的,她只是对日军目前的攻略进度不了解,听了高务实的一番描述之后才恍然道:“也就是说,日军接下来的朝鲜北部攻略基本上就交给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和加藤清正的第二军团了。 这其中,小西行长负责西路,攻略平安道,主要目标应该是平壤;加藤清正负责东路,攻略咸镜道,主要目标应该是咸兴?” “小西行长这边的情况你应该猜对了,不过从时间来算,我料他也就能打下平壤,接下来就该轮到李如松打他了。”高务实说到这里,一指咸镜道地区,道:“但加藤清正这边与你的猜测恐怕略有出入。事实上,我觉得日军对朝鲜的情况其实了解得也比较有限,因此才会搞出这种兵力部署。” 刘馨有些意外,问道:“此言怎讲?” 高务实轻哼一声,答道:“朝鲜之精华,在西而不在东。其所谓‘三京’,由南至北便是汉城、开城、平壤,都是临渤海这一线。换言之,也就是小西行长所负责的这一路。 而位于朝鲜东北的咸镜道虽然地域广大且有些狭长,但发展程度并不高,人口也不算稠密,当前的战略价值远不如平安道。 我大明当然深悉朝鲜情况,故一旦出兵,主力也必走这一线。然而小西行长所部第一军团在得到增援之前只有一万八千人左右,比加藤清正的第二军团反而更少。你是知兵的,当然知道这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他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刘馨当然一听就明白过来,恍然道:“那就是说,小西行长在李如松出兵之后会面临大麻烦,多半会觉得自己兵力严重不足。而与此同时,加藤清正攻略的咸镜道那边可能根本没有我大明大军存在,只需要肃清一些朝鲜军的抵抗即可。 于是,他可能会觉得自己还颇有余力,希望能多做点事,取得更多的战功以求获得战后更多的封赏。因此,他便很有可能在拿下咸镜道之后继续北进……这就进满洲了。” 高务实点头道:“不错。” “可是不对啊。”刘馨纳闷道:“既然小西行长很快就会觉得兵力不足,而加藤清正这边兵力却有富余,那小西行长难道就不会去找加藤清正要支援么?同时对于加藤清正来说,如果能帮小西行长守住平壤,那不也是大功吗?” 高务实哈哈一笑,摇头道:“那可不然,因为加藤清正是武将派,而小西行长是奉行派,他俩前不久还在忠州大吵一架,差点打起来呢。所以,小西行长就算麻烦缠身,多半也不会去找加藤清正求援,而反过来,加藤清正即便接到小西行长的求援,多半也不会派兵。” 刘馨大大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东西两路前锋各自不和?丰臣秀吉可真是用得一手好兵。” 高务实淡淡地道:“丰臣秀吉这个人,一直是权谋强于战略的。” “如此用兵,也是权谋之一?”刘馨思索了一下,问道:“出于平衡考虑?” “一是平衡,二是互相牵制。”高务实道:“比如这其中有很大一个可能,就是丰臣秀吉膨胀到了极点,认为两路前锋都能取胜,因此才让奉行派和武将派各出一人,双方都能分润到先锋之功。” 刘馨想了想,又问道:“那么加藤清正进攻女真这件事……侯爷认为最后胜负将如何?” 高务实很有把握地回答道:“先胜后败。” 刘馨一看他如此胸有成竹,心里已经猜到这恐怕是原历史上发生过的情况,只是现在并非只有自己和高务实两人在场,这话却不方便问。 但此时稍稍出了一些意外,孟古哲哲开口道:“老爷的意思是这个加藤清正会和努尔哈赤交战,然后先胜后败吗?” 这个问题却不好回答,因为在原历史中,加藤清正虽然是这场战争中唯一一个攻到大明境内(女真按大明领土算)的日军将领,但他当时却并不是和努尔哈赤交的手。 由于这件事在史书中记载不多,被提及的时候也很少,这里大致补述一下。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由于朝鲜当时军备废弛,所以其八道几乎很快全陷,而猪突猛进的日本两路先锋之一的加藤清正第二军团在咸镜道城津海汀仓打败了朝鲜咸镜北道兵使韩克诚,及其所率领的好处朝鲜最精锐之北境骑兵,意犹未尽的他竟然打进了大明境内。 这么大的事儿,大明没有强烈反应吗?一开始还真没有,因为辽东以北的东北其他地区一直是女真人的地盘,并不属于明朝内地,只是羁縻而已,既不驻军,也不直接去管他们的事,所以这次冲突不涉及明军,那里的武装力量都是女真人的军队。 那么关键问题就来了,加藤清正打过边境的位置在哪呢?在局子街——大抵就是后世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延吉市附近。而这个地方,当时又大致处于长白山三部之一的朱舍里部与海西女真乌拉部的交界处。 这里就有一点很有意思了,当前朱舍里部是已经被努尔哈赤拿下了,但原历史上的这个时期,朱舍里部和乌拉部在忙什么?他们正忙着抵御准备统一女真的努尔哈赤。 也就是说,原历史上加藤清正打穿朝鲜之后,面对的对手不是乌拉部就是朱舍里部,甚至有可能是纳殷部,但总之没有努尔哈赤什么事,而现在则大概率会和努尔哈赤碰上,小概率会和纳殷部或者乌拉部碰上。 [注:本书中因为努尔哈赤此前被高务实算计,“三分建州”之后被迫东迁了一段距离,只能向东发展,由此便比原历史上更早拿下鸭绿江、朱舍里两部。] 高务实为孟古哲哲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孟古哲哲却吃了一惊,道:“也可能和纳殷部撞上?” 她的吃惊并不奇怪,因为之前已经说过,纳殷部现在是投靠了叶赫的,并且是叶赫部获取人参的一个重要产区。 然而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纳殷部虽然投靠叶赫,但那是因为叶赫实际上已经被高务实扶植成了满洲最强部落,纳殷部的投靠只是狐假虎威,借此避免被努尔哈赤吞并。而事实上,纳殷部与叶赫部并不直接接壤,他们两部之间还有海西女真的辉发部存在。 此时孟古哲哲的表现立刻让高务实反应过来,问道:“你是担心纳殷部被日军击败,影响了叶赫的人参货源?” 此前极少参与京华内部事务讨论的孟古哲哲这次却给了高务实一个意外,她摇头道:“若只是如此,局面还不算最坏。妾身担心的是日军击败纳殷之后,叶赫援军尚未抵达,努尔哈赤却抢先一步赶到并且击败日军……” “哦,你是担心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就能以此为借口,赖在纳殷部的地面上不走了。”高务实立刻明白过来。 不过明白归明白,这件事如果按照如此的猜想发展下去,那还真有些麻烦。到时候要么叶赫与努尔哈赤打起来,要么大明就得出面威胁努尔哈赤退出,倘若努尔哈赤趁着朝鲜战乱而不听招呼,大明没准就只能亲自下场。 为什么总要努尔哈赤退却,而不能是叶赫退却呢?因为叶赫退不起,高务实也不会允许叶赫退。叶赫一退,辽参贸易可就真被努尔哈赤垄断了,那可是一年数十万两银子的买卖,如果完全被努尔哈赤掌握定价权,届时建州左卫的势力必将快速膨胀,一如原历史中那般。 然而此时此刻过于逼迫努尔哈赤也有不小的风险,其中一种风险就是努尔哈赤去和日本联合。这种事在原历史上没有发生,但高务实认为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毕竟现在的形势与原历史上是有区别的。 原历史上的万历二十年努尔哈赤没和日本联合,是因为他要趁机吞并女真各部。现在如果大明提前把矛头对准他,那他反正也没法猥琐发育了,就与日本联合又有何不可?但这对于大明来说就成了平白无故多找一个敌人。 漕军、播州、日本,再加一个努尔哈赤,大明的麻烦就实在太多了,而这本来并无必要。 “既然如此,叶赫方面当早做准备。”高务实沉吟一番,道:“这样吧,孟古,你提前通知你两位兄长,说我过几天会安排一下,以朝廷的名义调叶赫部分兵马驰援纳殷部,名义就是防止朝鲜边军崩溃、日军越境侵犯。届时无论是加藤清正越境纳殷部,还是努尔哈赤趁机进军,叶赫部都要助其坚守。” 孟古哲哲应道:“是,老爷,妾身待会儿就去和索尔果说。” 她一提索尔果,高务实就想起索尔果之子费英东,干脆交待道:“你二位兄长出征方归,今年就先不必再次领兵出境了,便让费英东去纳殷部吧。”孟古哲哲对此没有太多看法,再次应下。 刘馨此时则问道:“侯爷,你刚才原本的意思不是说加藤清正大概率还是应该会和努尔哈赤碰上么,现在……这就算是未雨绸缪好了,但咱们还是应该着重考虑努尔哈赤与加藤清正一战之后的安排。”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按照侯爷说的,加藤清正应该是先胜后败。我想侯爷的意思应该是说努尔哈赤一开始可能很难断定加藤清正的进攻方向,所以加藤清正能够先取得一些战果,而后随着努尔哈赤主力出击,加藤清正不是他的对手……那么,之后呢?努尔哈赤若要追击,朝廷准还是不准?” 高务实知道刘馨这一问的潜台词。她其实知道,朝廷准不准努尔哈赤追击并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如果努尔哈赤追着加藤清正打了,并且占据了咸镜道的一些地方之后却不肯还给朝鲜,那么大明该怎么办。 不过这个问题高务实却不怕,他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怕朝廷两难……不过,如果朝鲜内附,那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至少朝廷就不必给朝鲜什么交待,不怕在道义上失分。” “朝鲜内附?”刘馨吃了一惊:“你想让大明拿下朝鲜?” 高务实的笑容越发灿烂,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非要说服皇上,把援朝一事放在三件大事的最后一项?” “哦,你早就打定主意要让朝鲜君臣觉得已经完全无望,主动提起内附大明。”刘馨恍然大悟,叹息道:“图穷匕见啊。” “怎么能说是图穷匕见呢?”高务实一本正经地道:“亡国灭种之际居然否极泰来,有机会归附天朝,这难道不是朝鲜人民之大幸么?”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云澜”、“曹面子”、“污龍第壹鍋2022”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十七)新的时代 尚书高府——哦不,南宁候府之中的商谈持续很久,直到华灯高上,才把近来一些相关事宜谈得七七八八,行军、大典、商议了一整天的高务实也终于感到一丝疲惫。 不过,上天注定他今晚事忙,这时候又接到几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皇帝很心急,在高务实离开皇宫之后又下了一道口谕,要求明天就举行大小九卿参与的阁臣廷推。高务实作为出征蒙古时都不曾卸任的户部尚书,理论上也是要参加廷推的。 然而,考虑到这次廷推的头号候选人就是他自己,因此他稍加思索之后当着天使的面婉拒了明天的出席。当然,话不会直说“要避嫌”,而是推说自己前段时间的作战已经积疲积累,所以明天直接请假休养。 按照朱元璋那个工作狂的规定,大明朝的假日少得可怜,但朝廷高官自然总有一些特权。好比部堂级别以上的大臣在请假这个问题上就拥有很高的宽容度,无论是事假还是病假,基本上只要你提了,皇帝没有不批的——这叫爱护臣工。 廷推既然不去,那高务实要去哪呢?要去送别许国。 许国这几年和高务实的关系颇为紧张,这是毋庸讳言的事,朝廷上上下下都很清楚,但是从派系而言,许国始终都还是实学派。 再加上,许国作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毕竟是高拱的门生,即便过去几年与高务实有所不睦,但如今致仕归乡,高务实作为许国的“世兄”也总得摆出该有的姿态来,亲自折柳(送别),以示尊重。 次日送别,其在城西。高务实孤身前去,身边只带了几名家丁,发现来送别许国之人甚少,大抵不超过十人,几乎都是他在京的门生。高务实左看右看也没找到沈鲤,不禁有些意外。 许国今日一身青衣布袍,应该是刻意为之,不过也的确显得洒脱,见高务实神情如此,知道他是在找沈鲤,便笑了笑道:“日新若寻龙江则大可不必,他这人你是知道的,当年恩相若不相召,他便是连相府也不主动前往的。” 高务实也笑了起来,点头道:“也是。龙江师兄昔日曾有一言,‘国政绝于私门,非体也’,自是素来少与同年交往,甚至每年只在祭孔之日才主动登门拜见家伯父……” 他顿了一顿,叹息道:“皆旧事也,不可复追。” “既不可追,何必要追?”许国现在倒似乎无官一身轻,久违的豁达回到了他的身上,眯起眼睛淡淡地道:“旧事旧人终有去时,便如那大河之水东去入海。后人与其感慨其一去不回,倒不如少些执念,多思治水之道,反倒利国利民。” 高务实略微意外,觉得许国一辞官,倒显得更像是个真正的“实学派”了。不过虽然心中有这些想法,但还是出言附和,道:“颍阳师兄教训的是,小弟定当谨记。” “教训?”许国闻言哈哈一笑,摇头道:“这天下谁能教训得你高日新!” 高务实不知他想说什么,只好陪着笑,答道:“师兄这话也是教训。” “不,我只是说,没人能教训你——这句话本身也不是教训,惟陈述事实尔。”许国长舒一口气,道:“日新,你我这几年颇为见外,我知道,你也知道。但我今日已将回乡,有些话反倒可以明说了……” 高务实正色道:“师兄但有指点,务实定当谨记自省。” 这话显然还是有很强的故作姿态之感,但许国却不计较,只是继续道:“你不仅才学古今少有,布局、应变之能更是无人可及,我观朝中众臣,即便绑在一块儿也未必是你敌手。然而,你也有你的问题。” 高务实笑道:“师兄谬赞,小弟岂有这般能耐,不过时势之造罢了。” 许国依然不管他的自谦,道:“你的问题就是嘴上自谦,心中其实自负之极。” 高务实愕然一怔,甚至一时语塞。说起来,他还真是头一次被人如此评价,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他虽然无论在学问、治政、领兵等各方面都有最顶尖的表现,可是却一直都表现得很谦虚自制,这“自负”的评价当真还是头一回被放到他身上来。 许国似乎很满意高务实的反应,微微一笑,道:“天下行实学之道者,皆以日新为激进,以国为保守。果其然否?或是,或非,然皆无关紧要矣。 我今只有一问,望日新不避不讳,实言以教我:他年你宰执天下,持其他政见者仍可活焉?” 高务实再次觉得意外,皱眉道:“师兄此问实出我意……莫非师兄以为小弟有擅权揽政之嫌?” “或无此心,却有此能。”许国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日新,这天下终究是皇上之天下,而非你之天下。皇上信你重你,二十年前便已天下无人能出你右,而今你伐元凯旋,却以文臣治政之功而得封侯,更是开百年之特例,可见皇上对你之厚。” 高务实隐隐猜到许国的担忧是什么了,因此强行插嘴说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许国被高务实的话打断了一下,但他几乎没受影响,很快又接着道:“日新不要误会,我倒不是怀疑你会有什么不忠之心,我只是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你将来对朝廷恐失敬畏,甚至为了推行你的理念而强行压制任何反对你的人。” 高务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既然如此,小弟便回答师兄方才那一问了:若我来日宰执天下,持不同政见者……其人可活,其政不可行。” 许国听完,看神情似乎并不太意外,只是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愿日新宏图得展。国去矣,日新请回。” 说着,许国挥手转身,走向皇帝批准驿站用于送他回乡的牛车,再也不曾回头。他的几位门生上前道别,他也只是随手摆了摆,道了一声“珍重”。 高务实跟上前去,将一截柳枝放在车辕边上,也道了一声“珍重”,然后转身离开。 年岁相差三纪(即三个十二年)的一对“师兄弟”,早年在高拱时代都曾为实学派的兴盛做出努力,却终究在各自即将走上巅峰之时有了道路之争,而最终在高务实取得绝对优势之后分道扬镳。 唯一的幸事,大抵就是最终保持了君子之争,和而不同的局面。此后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和短。 送别完许国,高务实也有些感慨,总觉得这似乎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启。终结的,是实学两派相争的时代;开启的,是高党一言九鼎的时代。 内部的掣肘已然不多,该是轻装上阵的时候了。不过,今日既然高务实已经上疏说要休养,来送别许国已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就更不好继续在外逍遥,因此高务实还是选择早些回府。 南宁候府之中当然也没有主人家正在休养,因此闲人免入的模样,恰恰相反,高务实的学生们今日联袂前来恭贺了。 高务实的弟子早已经有好些个了,但官场上的“学生”和“弟子”其实有区别,正在最受他重视的官场“学生”主要还是那三位:李廷机、叶向高、方从哲。 这三位都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说起来只比高务实晚了一科,按照大明朝一贯的规矩来说,其实不大可能成为高务实的学生。然而高务实自来容易成为特例,所以他成了那一年的同考官,又恰好挑中了这三位的卷子,成了他们的房师,最后被他们三位拜为恩师。 从万历十一年至今,九年时间已经过去,这三位在翰林院、詹事府积累和历练都已经差不多够了。如今这三人,李廷机已经做到国子监祭酒;方从哲做他的副手,充为国子监司业;叶向高倒是依旧留在翰林院,充作侍讲学士之一(翰林院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的“编制”都是两人)。 国子监作为朝廷最高学府,类比古之太学,其祭酒和司业相当于校长和常务副校长,所以这俩位置其实是很重要的。举个例子,高拱当年就做过国子监祭酒,而那时候与他搭档的国子监司业正是张居正。 至于叶向高的侍讲学士,那也是重要位置。这是因为一般情况下翰林院理论上的一把手翰林学士常常缺位,因此四位“侍”字头的学士就往往是翰林院里的“四巨头”,而这四位里究竟谁说了算,则要看皇帝从这四位里挑哪位出来“掌院事”。 很巧啊,叶向高目前正是那位“掌院事”。顺带一提,他们仨当年考中进士之后,负责主持接下去馆选庶吉士考试的是陈于陛。而在高务实的交待和安排下,他们三个的馆选成绩个个出类拔萃,深得陈于陛欣赏。 再加上后来收服了陈党,并且把陈于陛捧上了天官之位,因此陈于陛从翰林院“掌院事”卸任之前,就推举了唯一还留在翰林院的高务实门生叶向高接替自己。皇帝当然也清楚叶向高的老师正是高务实,所以这个任命一点波澜都没起就被批准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当前大明朝廷的学官三巨头,大概可以说已经被高务实这三位门生包揽了两三年之久。 事实上他们这一科,也就是万历十一年癸未科金榜堪称人才济济。李廷机、叶向高和方从哲三人在原历史上都做到过首辅就不说了,榜中还有好些名人。 这一科三甲是朱国祚、李廷机、刘应秋。状元朱国祚人帅气、字漂亮,不过他在万历一朝,基本上都在东宫打工,也就是混詹事府,很少有出场的机会。原历史上光宗泰昌帝临朝才进入内阁,可惜光宗短命。到了天启三年,魏忠贤觉得他很麻烦,就把朱国祚赶回家去了。 榜眼是李廷机,就不必介绍了。探花刘应秋,心高气傲,看不惯很多官场作风,经常讥讽达官贵人,因此得罪不少人,一辈子没当上什么大官,倒和汤显祖关系极好。 不过刘应秋自己官运不行没关系,他的儿子刘同升居然也挺争气,崇祯十年中了状元,比老爹考得还好。后来明亡后,他在江西老家抗清,因为劳累而死,也算是为大明尽了忠。 二甲十二名叶向高和二甲三十名方从哲也不必说。二甲二十二名申用懋,正是申时行的儿子。因为申用懋中进士这事,当时还有言官弹劾过申时行,但是朱翊钧当时直接无视了。 与申用懋的情况类似的还有张四维的儿子张甲徵,也一样被弹劾说是靠张四维的面子高中,但和申用懋一样,同样查无实据。 其实说起来,这些情况和王锡爵之子王衡一样,老爹在位时如果考中,免不得要被质疑甚或弹劾,但其实文才都是真有的——这个年代的精英教育几乎都在文官家,因为文官们自己就是靠着考试混上去的,“鸡娃”属性谁不点满? 只不过王锡爵脾气更炸,直接让王衡罢考,等他退位下来之后再去考,结果仍然是榜眼,天下第二。 二甲第二十七名郭正域,后来的东林党大佬,做过朱常洛的日讲官多年,也在很长时间里都被东林党力推,希望让他入阁。不过东林党也未必就百无一是,比如他也和沈一贯交恶,后来下台也与此有关。 二甲第四十七名是又是后来东林党的徐大化,此人被阉党利用弹劾熊廷弼,自毁长城,留下千古骂名。 三甲同进士出生二百二十一名,就是文学巨作《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 三甲同进士出生二百七十一名,也是最后一名,由海瑞的老乡梁云龙中了。 梁云龙生于海岛之上,自然穷困得要命,十三岁读书,五十岁才中功名。当时在家赋闲的海瑞写信为其庆祝,也是为科举超级弱地海南庆祝。梁云龙在海南还有些名气,一生比较崇拜海瑞,当官以后还给海瑞写了一篇文章。 总之,这一科是很有些名人的,而现在高务实觉得,既然作为万历八年进士的自己可以做阁臣,那么自己的同年和门生也就都有必要开始用起来了。同年的安排已经在进行,目前却不好立刻相见,且先见一见学生再说。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十八)内阁调整 高务实与三位门生的会晤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因为临时有事被迫中断。这“临时有事”其实不在意料之外,反倒是意料之中——今日廷推阁臣的过程极度顺利,高务实在廷推中以绝对优势击败陪跑的另外两位候选人,在皇帝当场表态同意之下顺利入阁。 陪跑的两位候选人,一位是左都御史沈鲤,另一位是礼部尚书徐学谟。这两位候选人论资历都比高务实老得多,但其实他们都知道这次廷推之所以也列他们在其中,不过是为了给高务实当绿叶,因此二人都没抱任何希望。 徐学谟好歹还出席了廷推,沈鲤则更有意思,他缺席了。这位左都御史不仅没有去送别好友兼同年许国,也没有出席廷推,反而告了病假在家休养,也不知道是身病还是心病。 这样一来,内阁就顺利完成了补齐,而皇帝也极其迅速——甚至称得上神速地立刻通过司礼监下达了圣旨,重新调整了内阁诸位阁臣的头衔。 说是调整,其实就是许国这位次辅去位之后,其余阁臣纷纷前进一步,只有排在许国之前的申时行升无可升,只好加了一级虚衔,由太子太傅晋为太子太师。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作为首辅,太子太师的虚衔居然刚刚赶上高务实,甚至马上还会比高务实落后一点——因为高务实入阁的同时,虚衔也再次晋升了。 经过圣旨确认,当前的内阁职务与排名便成了以下这般:中极殿大学士首辅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次辅吴兑、文华殿大学士王家屏、武英殿大学士王锡爵、文渊阁大学士梁梦龙、东阁大学士高务实。 这里高务实相对特殊,因为他在入阁之后,由于皇帝的坚持,其原职户部尚书依旧兼任,也就成了当前阁臣之中唯一一个兼任尚书实职者。这一点在廷推时其实遇到了一点阻力,因为部分大臣认为“查无先例”。 结果皇帝表示,既然当年先帝穆庙时,高先生入阁为首辅之际连吏部尚书都能兼任,那高务实现在兼任一个户部尚书又有何不可?于是力排众议——好吧,其实也不算众议,只是个别质疑——高务实继续兼任户部尚书。 本来廷推会议开到这儿基本上也就完事了,谁知道在接下来顺便商议一下近来朝鲜局势时,却因为一件小事而引发生了挺大一场意外。 事情是这样的:皇帝与众臣谈及朝鲜,顺便谈到辽东局势。本来大家主要是在讨论辽东防务是否存在隐患这一块,谁知道在论及女真各部是否能为入朝作战发挥主动作用时,礼部尚书徐学谟说了一句“叶赫既是高阁老姻亲,自然愿为其效力”。 这话在他口中说出来有些阴阳怪气,结果激怒了小九卿之一的尚宝司卿——也就是高务实的嫡亲二弟、已经过继给高拱的高务观。 很早就说过,尚宝司是个清水衙门,主要职责无非是管理皇帝的各类玺印符章。尚宝司卿真正具备的所谓实权,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其作为小九卿之一参加一些廷议、廷推,能够在这种会议上提出某人为候选人,或者为其他大臣提出的某位候选人投上一票。 当然,由于尚宝司卿在小九卿中都只是名列最末,其实“提议候选人”这种事都干得极少,通常只有投票权。 然而无论如何,今天的廷推完成后,会议实际上就成了廷议,而皇帝既然没有让哪位大臣离开,也就默认了所有在场众臣都有议政权,那么尚宝司卿高务观当然也有权发言。 徐学谟阴阳怪气高务实与叶赫的联姻,高务观作为亲弟弟自然不能忍,当场就质问道:“依大宗伯所言,姻亲之间无事不可相助,故叶赫因有一女为大司农之妾便是攀附,更会一切听凭大司农吩咐?” 他顿了一顿,冷笑出声:“若果纳妾之亲便已这般,则大宗伯与元辅乃是儿女正室之姻亲,却不知二位之间却是谁攀附谁,谁又肯一切听凭谁的吩咐?” 徐学谟被他这话气得一张老脸胀红如赤,而且还没法反驳。其实这件事大伙都知道,徐学谟上位之前就是靠巴结申时行等心学大佬而跻身派中主流,上位之后更是自觉地位不稳,于是急急忙忙与申时行缔结了姻亲,这才觉得踏实一点。 本来这事大家平时也不怎么提,毕竟文官名流之间的联姻其实很常见。虽说徐学谟的举动看起来太急了一些,有点过于功利,但不管怎么说,到底也是一种“流行”,大家都是文官,也没必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然而徐学谟坏就坏在刚才的阴阳怪气惹恼了高务观。在高务观看来,叶赫嫁女儿给大哥高务实为妾虽然明显有攀附之意,但高务实肯接受却是为了朝廷稳定辽东之大局来考虑的。 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要来阴阳怪气,你是看不出这其中的原因,还是自己屁股底下很干净? 不过高务观这一怼却把申时行也给怼进去了,让申元辅的脸色也异常难看。朱翊钧见事态发展有些跑偏,而且容易闹到不可开交,于是便打算把话题错开。 可惜还没等皇帝表态,申时行自己居然绷不住了,表示说如果诸臣僚都认为自己与徐学谟之间的姻亲关系不妥,他本人应该负责。同时又说,由于亲事已成,他必须保住儿、媳之令名(这桩婚事是徐学谟之女嫁申时行之子申用懋),故愿意请辞本兼各职以自证。 申时行这个表态其实是典型的以退为进,因为本身伐元之战的胜利,他作为首辅也是有功的,刚刚还因此被晋升了虚衔呢,皇帝怎么好立刻因为姻亲这点事打发他走人? 更何况申时行现在走人,内阁少不得继续调整,并且还会因为实学、心学实力严重失衡而导致外廷动荡。故而在朱翊钧看来,申时行这话说出来其实就是反将一军。 其他人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更对申时行、徐学谟不满。但正如刚才所言,申时行现在的确动不得,于是大家就把火气都撒到了徐学谟头上,纷纷进言论及徐学谟的一些破事。 其实徐学谟在政治上算起来并无大过,而且作为当代文坛大佬之一,他本人在士林之中的名声原本也还不错,然而他的名声坏就坏在交游广阔上。 此公因为著作甚丰,与许多文坛大佬关系密切,这本来是好事,但偏偏因为交游过于广阔,朋友太多,有时候朋友之间的关系却很微妙,这就出现了问题。比如王世贞原本和徐学谟关系也很亲密,万历十七年时徐学谟省亲返回苏州,王世贞还亲自去拜访过他。 然而王世贞这人之前说过,他才学虽然好,但对人容易陷入极端评价,有时候会因为自身观点与人相悖而刻意抹黑别人,历史上他对高拱、张居正都有这样的作为。 他对徐学谟也是一般,历史上他俩原本关系很好,然而奇怪的是,万历十七年王世贞还在主动拜访徐学谟,但在万历十八年左右成书的《首辅传》中,王世贞却把徐学谟写成了一个卖友媚上的无良小人,对徐学谟的描述堪称毒舌。 王世贞在文坛的名头比徐学谟还要响亮,他的评价还是非常有影响力的,这就导致了徐学谟的声誉急转直下,以往一些小过也被人拿出来反复鞭挞。此时大家的抨击也几乎都例举了王世贞在《首辅传》中提到的那些事,把徐学谟怼得心中暴怒,竟至君前失仪,咆哮文华殿。 这下子事情就按不住了,申时行自己因为涉事不好多说,王锡爵本来想帮徐学谟,但才刚刚说了两句,就被人怼了回去,说他包庇乡党——因为王锡爵和徐学谟都是苏州人。哦,对了,申时行也是。 这下子徐学谟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再争辩已经毫无意义。何况皇帝这两天正是君威极盛之时,你徐某人居然敢君前咆哮,朕还能容得了你? 最终的结果不出意外,徐学谟争了一会儿,干脆也主动请辞,而皇帝虽然本不愿事情搞得如此僵硬,打算事后等他“再三请辞”才批准,可惜众臣不答应,纷纷拱火,徐学谟因此越发坚持,不肯继续当政。不得已,皇帝只好答应下来。 这一下事情牵连就大了,尤其是对于申时行和王锡爵而言,如果在实学派声威大振之时他们再丢了礼部尚书的位置,心学派可就真是被实学派压着打了。因此在接下来推举礼部尚书之时,他们也顾不得什么避嫌,哪怕亲自上阵,也绝不允许实学派的人顶上这个位置。 为了礼部尚书的改换问题,廷议争得十分激烈,到了最后,申时行和王锡爵也没完全达到目的,但是避免了最坏的结局:新任礼部尚书的人选被确定为于慎行。 于慎行是隆庆二年金榜出身,其老师是张居正。虽然张居正留下的门生弟子并未遭到高拱的打压,甚至如梁梦龙这样的弟子还加入了实学派——本质上张居正也是信奉实学的,所以这话更准确一点说应该是梁梦龙加入了高党。 然而于慎行却有些特别,他的特点是“不党”。于慎行的为人一贯以忠厚平恕、襟怀坦白著称。不管是对皇帝、对首辅还是对同僚,皆心胸坦荡、真诚相待。 比如早年曾有一次于慎行等人讲课完毕,朱翊钧让人拿出许多历代字画,叫他们赋诗题字。于慎行学问虽好,但字写得不好,只好自己作诗,请人代题,并当众承认自己写不好字。朱翊钧反而很赞赏他的诚实,当即写了“责难陈善”四个大字赐他,词林传为盛事。 其实在原本的历史上,于慎行的表现更出众。那是万历初年,张居正当国,对稳定朝政做出了许多贡献。但张居正个人作风独断专行,钳制下僚、压制百官,引起朝中文武官员普遍不满,甚至闹出了学生弹劾恩相的大事件。 御史刘台弹劾张居正专恣不法,被下狱谪戍。同僚皆畏张居正之势,不敢再见刘台。于慎行不管这些,亲自登门看望刘台,当时就引起张居正不满。 到了万历六年,张居正父亲病故,他不想尊制守丧,授意门生提出“夺情”。朱翊钧予以批准,结果举朝大哗。于慎行与其他大臣一起疏谏,以纲常大义、父子伦理劝朱翊钧收回成命,张居正由此更不高兴。 于是有一次,他见到于慎行时便说:“可远,你是我最赏识的学生之一,我平时待你不薄,没想到你也这样对我!” 于慎行却恭敬而肃然地回答:“正是因为老师对我不薄,我才不得不这样啊!”到了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去,以往种种问题都暴露了出来。恩师人设崩塌之后,朱翊钧暴怒异常,下令查抄张居正的家。 然而,于慎行却反而在这种情况下不避嫌怨,写信给主持此事的丘橓,请他照顾张居正80多岁的老母和不成年的幼子,最后丘橓给张家保留了住宅和足够的土地。因为此事,于慎行的高风亮节、古道热肠受到朝中一片赞誉。 这一世的于慎行少了以上这些事加持,但也有其他方面的表现。比如他曾经主持过河南乡试,恰好选中了高务实的卷子并给了解元,甚至赐字“求真”给高务实。 有这层关系在,后来高务实崛起之后,他显然可以趁势加入实学派高党之中并且受到格外优待,然而于慎行偏偏不曾这样做,而是依旧保持中立立场,反而在朝中混成了中立派。不过也正因如此,眼下实学、心学激烈争夺礼部尚书的时候,于慎行反而最终成为大家都能接受的最佳人选。 皇帝思来想去,也觉得于慎行这个人选不错,因此最终决定就是他了。由此,原本为了推举许国去位之后内阁缺位的人选而进行的廷推,最终还多廷推了一位礼部尚书。消息传到南宁候府,高务实也不得不有些意外。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snakedman”、“曹面子”、“kseelek”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抚琴醉梦遥”的14张月票支持,谢谢! ps:这章本该是昨晚的更新,但昨晚码字的时候忽然觉得大纲中对这次内阁调整和后续六部等处的安排有问题,因此重新推导了一番,同时还再次查阅了一些相关人物的资料,以及他们之间的人际关系等,就多花了很多时间。码完字回头一看,哦豁,天都要亮了……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十九)如屠一狗尔 于慎行“当选”户部尚书这件事,站在高务实的立场来说算是个挺不错的结果。第一点不错当然是因为于慎行和他之间有当年那层关系,再加上高务实做太子伴读时于慎行就是日讲官之一,两相算起来,高务实即便不算于慎行的门生弟子,但尊称其一声“先生”那总归是没有问题的。 有这样一层关系在,于慎行在某些时候即便不赞同高务实的意见,至少也不太可能恶语相向,起码双方维持面子上的和睦肯定问题不大。 第二点不错则是于慎行虽然很讲“道德”,但他同时也比较注重现实,属于既能坚持较高的操守,但也不至于会为了道德而完全不顾实情况的人,这种人在高务实看来就比较好打交道。 第三点不错说起来有些蔫坏,那就是于慎行的身体不太好。于慎行的资历现在算起来挺老的了,官场声誉又一直都很好,按理说早该混出头了才对,为什么现在才被推举为礼部尚书呢?因为前几年他还因病辞官过,是回去休养了几年之后又被起复回来的,这就耽误了“进步”。 身体不好,意味着他对礼部的掌控能力不会太强,大概率会给两位侍郎更多的展布空间,这样的话高务实就有机会和动力往礼部塞人了——甚至人选高务实都想好了。 目前有件事挺巧的,前任礼部右侍郎刚刚丁忧,现在位置正空缺,但这件事由于皇帝此前忙于关注战事,一时还没定论。眼下正值秋闱,礼部右侍郎也不能一直缺着,所以自己入阁和礼部尚书换人之后,礼部右侍郎的人选必然成为下一个议题,这显然就是一个机会。 高务实的人选是自己的同年、庚辰科榜眼萧良有。萧良有这个人的学问非常好,高务实的“成名作”《龙文鞭影》其实在原历史上就是他的大作——当然,是他做了多年学官之后的大作。 呃,哪怕为了弥补这一点,高务实也有必要举荐他去做这个少宗伯。 萧良有目前也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之一,按照大明的惯例,侍读、侍讲学士共四人,个个都是正经的“储相”,只要能外放,放个侍郎是稳稳当当的,萧良有虽然不是掌院事,但资格比掌院事的叶向高明显能老。 叶向高能掌院事,一来因为他处事手腕高明,方方面面都摆得平;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就在于其为高务实的门生,这才特别得皇帝青眼。真正论资历,萧良有可比叶向高早了一科,与他的恩师高务实一科呢,这叫前辈,所以叶向高平时见到萧良有肯定是要抢先行礼的。 除了萧良有,高务实同科的探花王庭撰也是他要推举的人之一,而对于王庭撰的推举,高务实看中了他一直以来善于协调的能力,打算在有机会之时将他举荐至工部,为将来一系列基础工程的建设做准备。 至于三位门生,高务实的态度是看情况,确切的说应该叫等机会,待有合适的空缺再做具体安排。至于现在,三人的主要任务仍然是做好本职工作,顺便养望。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写辞疏——不是请辞本兼各职,是因为反正命自己入阁的圣旨马上就要到了,按例肯定是要先推辞推辞的。 何况高务实现在还不光是要推辞入阁,连带着南宁候的爵位也要一并推辞一番。虽然这都是场面活,可大明朝的场面活那是不做不行的,要不然张居正夺情那事儿怎么会闹得那么大,几乎没法收场? 果不其然,他刚去书房写了半章辞疏,皇帝的圣旨便到了。估摸着司礼监也知道他必然请辞,所以来的天使只是一位少监,高务实都不认识,只是依稀记得见过。 毫无疑问,高务实婉言谢绝了这道旨意,不过却吩咐高陌给这位少监打赏一封二十两银子的红包。以他的身份地位,对于这区区少监自然不会太上心,正转身欲走,却不想这位天使却是个自来熟,笑着谢道:“都说侯爷豪爽天下无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务实微微一笑,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不敢,劳烦天使。”然后又准备转身,谁知那天使又道:“说来也是巧了,咱家与侯爷竟也算是本家……” 高务实闻言止步,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天使亦姓高?” 天使见高务实终于有了些兴致,大喜过望,连忙拱手道:“好教侯爷知晓,咱家正是姓高,贱名一个淮字——淮扬之淮。” 高淮? 高务实心中连道晦气,不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还露出一抹仿佛颇为欣赏的笑容,颔首道:“好,本部堂记得了,天使好走。”然后朝高陌再次打了一个眼色,示意再给一次赏。 高陌对于这些事自然得心应手,顺手又摸出一封装着二十两明联储小额银票的红包递给高淮,口中笑道:“既是侯爷本家,酬赏当为双份——方才是老朽失敬了,还望天使见谅。” 高淮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忙道:“诶,诶诶,老管事折煞咱家了,这怎么好意思呢……”说是不好意思,收钱的动作可没有半分迟滞,这厮话音刚落,那无字信封已然被他收入袖中,一点痕迹都不见。 高陌早已看出高务实并不愿意与他多说,很是主动的引路送他出府,总算是让高务实解放了出来。 高务实刚回到书房,便听刘馨问道:“这高淮的名字似乎有些熟悉,总觉得在哪听过,可是却又想不起来了……我瞧你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应该不只是因为你俩是什么鬼‘本家’吧?” 高务实轻哼一声,没好气地道:“新郑高氏世官之家,我和他一个出身京城混混的内臣能是什么本家?至于你觉得这厮名字熟悉,那多半是因为此人恶名昭著、遗臭万年之故。” “哇塞!”刘馨听得颇为惊讶,睁大眼睛道:“似‘恶名昭著、遗臭万年’这样的评语,我在你口中可没听过几次,这家伙是干了什么坏事,让你如此指责?” 高务实没好气地道:“什么坏事?那可真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毒难尽!‘高淮乱辽’这四个字你可曾听说?” “好像有点印象,要不你展开说说?”刘馨还真是难得见高务实生气,很是好奇这太监干了什么。高务实这次没玩什么话术,立刻就向她说起高淮的事来。 按照高务实所言,高淮是京城人,无赖地痞出身,靠在崇文门替人收税过活,类似于现代高利贷公司上门逼债,或者在地方上收保护费的小弟,所以深知收税的好处。 高淮原本有老婆孩子,但当他因为狂赌乱嫖而欠了一屁股债没钱还之后,为了躲债,也为了出人头地,居然自宫以求入宫(前文提到过明朝京师穷困潦倒者有这种“传统”)。 随后,高淮在宫中慢慢积累了一些钱财,他这次没有乱花(也可能是没地方花),而是通过贿赂皇帝宠臣阎大经,成功谋取到了监税辽东的职位。 监税太监本身没有品级,高淮是以尚膳监监丞的身份监税辽东的。监丞是太监官职系统的第三等,正五品。说起来,当年的一介无赖混到了正五品,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万历二十七年三月,高淮正式到任辽东。短短两个月,高淮就将搜刮的500两银子全部上交给皇帝。朱翊钧十分高兴,将辽东镇守太监的府邸赐给了他,并赐名福阳店,让他当做府衙继续收税。如此一来,高淮更飘了。 如果说高淮只是老老实实开矿收税,也许后人对他的评价会稍微高些,可是别忘了他是无赖地痞收高利贷出身,现在小人得志,自然立刻膨胀得不成样子。他入主的可是原镇守府,结果他就真把自己当成了总镇一方的镇守太监,私自在自己的职位上加上了“镇守”二字,俨然地方大员。 此事曾被辽东大员弹劾过,谁料朱翊钧却表示“朕固命之矣”,承认了高淮私加的职位,结果高淮就成了真正的辽东镇守太监,全称自此变成了“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可谓儿戏、实在荒唐。 自万历二十七年五月高淮被承认为辽东镇守太监后,不可一世的他俨然成了辽东土皇帝,至万历三十六年高淮返朝,十年间堪称辽东最黑暗时刻。 《明史》称诸多矿监税使中,“最横者增及陈奉、高淮”,把高淮列为蛮横太监的代表,其权势和危害之大可想而知。《高淮传》不足六百字,可罗列的罪行却达十余项,其中最严重的有两项。 首先就是不懂装懂,干涉军政,破坏辽东防务。万历时期的辽东,南有倭寇(朝战时期),北有鞑虏,大明和女真的矛盾十分严重,南方海面上也还有倭寇骚扰。不过好在此时的大明在辽东尚有完备的防御体系,各城守军的职责也很明确。 高淮的本职是收税,但自从他得到了镇守的头衔,居然真把自己当成镇守地方的大将军了,肆意插手地方军政。比如万历三十四年,贼酋长昂率领万人入侵山海关之东,当地守军本来已经成功将其击退,可高淮得到消息后,非得逼着各城官军全面追击,致使辽东各城镇防卫空虚。虽然这一次运气甚好,此事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却引起了辽东大员们一致、严重地担忧。 其次就是疯狂搜刮。高淮的本行就是勒索,但辽东不同于别处,此地在原历史上可没有高务实如今引种的玉米和耐旱水稻。当时的辽东“种惟一黍,岁止一熟,而雨旸不若,处处皆荒”,加上地处边塞,所以经济十分落后,现在高淮又来刮地皮,敲骨吸髓之下还能有什么好? 根据《神宗实录》所说,高淮一共向宫中进献过三次,共计白银45500两。但这就很有问题了,他在辽东十年才搜刮这么点钱,可能吗? 《高淮传》说他搜刮至少数十万,可见大头全进了自己的腰包。而这么残酷的搜刮自然是建立在辽东百姓大量破产之上的。 当时的辽东巡抚李化龙曾说,辽阳大户原本有47家,皆有数千数万资产,但“为淮搜索已尽”,全都破败。大户尚且顶不住,普通百姓可想而知。所以当时的辽东百姓唱道:“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汲之”。 高淮乱辽的危害,政治上就是破坏守战,指挥无度,侵夺军权;经济上就是过分勒索,使百姓无立锥之地。如此黑暗的统治下,辽东内部形势已然岌岌可危。 万历二十八年,辽东的妖道金得时据说其为朝鲜族)以邪教为号召,以当前的苦难为引诱,成功掀起了辽左之乱,3000余名(朝鲜实录说是5万)被高淮逼得活不下去的贫农掀起暴乱,割据孤山堡。这些人斗争持续半年,最后大明朝廷调集辽东精锐征伐之下才平定下去。 此次暴乱显然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本来就受外敌威胁的辽东,现在内部又不安宁,巡抚李化龙疾呼:“辽东危在旦夕”,警告朝廷“淮去则辽安,淮在则辽亡”!又称:“辽亡则京师未得安枕而卧也”。 可此番言论并未得到朱翊钧的认可,高淮依旧在辽东肆意勒索,直到辽东局势更加混乱,各方官员、将领纷纷弹劾高淮,朱翊钧实在顶不住压力,才在万历三十六年被迫召回高淮。 然而为时晚矣,辽东经济已经遭受了巨大破坏,民心也已不在,而努尔哈赤则在时间里大力拉拢人心,导致辽东百姓、军户逃亡女真的现象相当严重。又过十年,即万历四十七年,终于爆发了萨尔浒之战,大明在辽东的优势彻底不复存在。 “啊,我想起来了,你当初和我说李成梁的历史时曾经说过这茬——高淮在辽东乱政之时,李成梁二度镇辽,还和他同流合污了,是不是?”刘馨终于想起来了。 高务实颔首道:“没错,当时的李成梁早就没有了多年前的锐气,只想着混一天是一天,他也不敢和看起来很受皇帝信重的高淮对着干,因此不仅没有反对,甚至还和高淮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终于导致辽东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你的观点就是,高淮才是罪魁祸首,李成梁虽然地位更高,其实反倒只是帮凶。”刘馨蹙眉思索着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趁这厮还只是个区区少监,提前把他给摁死?” “我不怕改变历史,尤其是向好的改变。”高务实沉着脸道:“辽东现在的大好局面是我多年的心血造就而成,我绝不会让高淮这种货色坏了我的布置。”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除一高淮,如屠一狗尔。”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覆月雨”、“业余围观”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前一章是补昨天的,这一章是今天的,嗯……我不欠账了。 第277章 援朝抗倭(二十)再议 原历史上高淮乱辽,光是《神宗实录》里记载的各路弹劾就有一大串,结果闹了那么久才算是终于逼皇帝把这厮召回了——注意,还只是召回,可见要处置他有多难。 然而高务实此时却说“除一高淮,如屠一狗尔”,这怕不是有些膨胀?还真不是膨胀,高务实要除一个高淮,还真就“如屠一狗”。 这就要说到有明一朝政治体系之下的各方权力变化了,不过这个问题前文已经说明过,这里不必重复,只说当前的权力格局以及背后的法理基础。 总的来说,历史上大明近三百年的历史,几乎可以看做是皇权与相权的斗争史,帝王在与文臣之间为了国家真正的统治权而不断拉锯、寻找平衡。从最初的朱元璋强势皇权,到张居正“吾非相,乃摄也”的巅峰相权,都真实的反应了这一争斗的转变。 那么,宦官呢?宦官在这一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宦官的权力变化,见证了皇权与相权之间实力的变化。 因为朱元璋的原因,明朝在开国初期,受到强势皇权的影响,国家政治清明、军力强盛。但到了成祖朱棣时期,受制于帝王本身实力的差距,开始寻求文臣的辅助,而为了避免文臣所代表的相权提升影响皇权,便同时采取了勋贵阶级与宦官势力共同来辅佐皇权。 本来,出于权力制衡的角度来看,这么做也没什么太大问题。但是土木堡之变后,勋贵的集体陨落造成文臣一家独大,进而形成了大明重文轻武的政治格局,国家对地方的掌控出现问题,财政日渐窘困。 为了对抗相权,一代代的明朝皇帝开始不断增加宦官权力来制衡文臣,只不过他们当时可能没想到,到了崇祯皇帝时,这套办法被圣君崇祯给玩脱了。 这位圣君果断出手,生生把维护皇权的宦官势力连根拔起,相当于自己先把自己砍成废人,再跑去问文官说“现在你们该忠于朕了吧?”——红色毛熊解体后的休克疗法对此直呼内行,真休克了。 不过毛熊虽然休克,人家好歹有数千颗核弹,旁人去悄悄捡便宜还行,直接过去明抢那还是怕的,万一毛熊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同归于尽,那场面就难看了。但是,你大明又没有核弹,休克过去了自然就有人过来摸尸体喽。 这样一看,局面其实是这样的:早前宦官没什么用,朱元璋根本不需要用他们;后来朱棣比朱元璋差点,但只要借力于勋贵,依然不太需要宦官;朱棣之后因为土木之变,勋贵名存实亡,只好把宦官找出来顶上。 所以,皇权与相权之争虽然是根源,但其表现则是宦官与文官之争。勋贵一开始挺重要,后来由于自身衰败,便逐渐退居二线去了。 那么,勋贵真的就没有用了吗?那也不见得。之前就说过,大明朝的勋贵、文官、宦官三者之间有个隐藏关系:勋贵怕文官,文官怕宦官,宦官怕勋贵。 这不是下棋一般的绝对克制,但在绝大多数时期都有表现,比如魏忠贤号称九千岁的时候完全称得上权倾天下,但对于定国公完全不给他脸面却毫无办法,这就说明其中必有缘故。 这些顶级勋贵为何连九千岁都敢不放在眼里?乍一看似乎是因为勋贵世袭罔替,是君权本身的衍申,也必然依附和支持君权,故皇帝与他们本质上是盟友关系。而宦官的权力虽然也是君权的衍申,但他们与皇帝却不能算盟友,他们只是皇帝的仆人,这是主仆关系。 仆人可以想换就换,反正多的是人愿意来做这个仆人,皇帝挑选的余地非常大;勋贵却不能想换就换,皇帝再怎么想换,可人家家里够资格的人太少,可挑选的余地太逼仄了。 这就是身份地位的真正差距所在——可替代性不同。 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勋贵因为一场土木之变就不能压制文官了,而宦官却能压制文官呢?这其中必然有一个力量差。 早前勋贵能压制文官,靠的是掌握武力,土木之变导致勋贵掌握的武力几乎灰飞烟灭,战功建立的威望也不复存在,自然就弱势下去了。 宦官能压制文官靠的当然不是武力,而是不受文官制约的监督权——厂卫。厂卫的监督权直到崇祯作死之前,一直都是保持得比较完整的。 即便是文臣子弟大量恩荫进了锦衣卫,宦官也没有丢失这种权力,因为东厂能监督锦衣卫,而文臣子弟并不会被恩荫进东厂且成为主导——废话,东厂提督只能是内臣,恩荫你去当太监,这你都能答应? 但是无论如何,即便勋贵们失去了武力——甚至正因如此,其在皇帝心目中也就变得更加单纯,至少他们肯定不会造反。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们又拥有名义上不容更改的政治地位(祖制),皇帝自然会对他们报以最大的宽容。 于是,他们在宦官眼里就无敌了:人家自带忠诚buff,宦官手里威力最大的监督权直接宣告失效;人家地位尊崇,世袭罔替、与国同休,而宦官不过皇帝家奴而已,人家要真是火气上来,直接拿鞭子抽你这“阉竖”又如何? 还真不如何,抽了也就抽了。所以九千岁压根不去和国公爷打照面,免得下不来台。 说归现实,高务实现在是什么身份?保持文官身份的南宁候。 文官不可怕,牛逼的宦官能制得住文官;勋贵也不可怕,牛逼的文官能制得住勋贵。然而,文官兼勋贵,这就可怕了。这一身份在大明的政治制度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是个bug,他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根本就没有天敌! 你文官要动他,他是当前最强势的政治集团实学派之党魁,功劳之多、力量之强根本不是你动得了的;你宦官要动他,他是勋贵身份,地位世袭罔替,尊贵与国同休,在皇帝面前比你重要得多;你勋贵要动他……嗯?他是你们盟主啊,你疯了吗要动他,钱都不要了吗? 所以,高务实根本没有历史上那些人搞不定高淮的烦恼,对他来说,要动高淮简单得很——何况现在的高淮还远没到镇辽时在皇帝心目中的那种重要性呢。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刘馨有些好奇地道:“他现在应该不算什么重要人物,所以按理说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过失才对。” 高务实道:“虽然我以前学法律,按理说钓鱼执法肯定是不对的,也不应该预设立场,但现在情况不同,我是知道高淮这厮必会坏事的,所以……” “所以你要钓鱼执法?”刘馨忍不住笑道:“怎么钓鱼啊,说他收了你的贿赂吗?” “我就这么傻吗?”高务实翻了个白眼,道:“让他去督陵工就行了,没几个太监督陵工不从中捞一笔的,等他督工一段时间,然后派人去查就行了,我敢说一查一个准。” “好家伙,你可真是把这套手段玩明白了。”刘馨一翘大拇指:“这法子我看行,简直光明正大、无懈可击。” “那是,这种套路虽然老,但绝对好用。”高务实轻哼一声,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这个建议不能是我来提,得找个与我无关的人来安排。” “所以你要找陈矩?”刘馨问道。 “当然不是,陈矩提这茬,那我就是在害他了,要找一个被害了也没影响的。”高务实嘿嘿一笑,道:“比如李文进,或者郑贵妃,都可以嘛。” 刘馨感慨道:“我记得以前看一部电视剧,忘了名字叫什么了,但那里头有句话说得很好,说忠臣得比奸臣更奸——现在看来真是太有道理了。” 高务实白了她一眼:“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哎呀,当然是夸你啦,我的侯爷。”刘馨笑嘻嘻地回了一句,然后忽然笑容一敛,正色道:“对了,你不在的时候,我和甲斐姬商议了一下,有些事要你拿主意。” 既然是有甲斐姬参与,那肯定是日本事务,高务实问道:“日本方面的安排还有不明确的?” “当然。”刘馨道:“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虽然你判断德川家康不愿意与我们兵戎相见,但我觉得这种情况还是不能排除。尤其是在丰臣秀吉现在脑子可能已经不太清楚的前提下,谁知道他会不会强迫德川家康和我们大打一场,甚至一旦德川家康表现不够积极,他干脆亲自派兵来战?” 高务实沉吟起来,但没有立刻表态。其实刘馨这话已经打动他了,因为现在丰臣秀吉的表现的确很有问题,或者说他在原历史上的这段时间表现也很有问题。对于一个精神状态难以判断的人,他会有什么反常举动根本没法预料,因此先做最坏打算也的确没错。 刘馨却不打算等高务实慢慢琢磨,而是直接说到了第二点:“其次,我们之前只谈了关东问题,还没谈堺町呢。” 她伸手在高务实面前晃了晃,让他先听自己说话:“那地方原先有许多日本的大商人,但后来因为丰臣秀吉把他们都充实去了大坂,于是空了出来。小田原之战那会儿,丰臣秀长去三崎城和罗远谈判,最后谈下来的条件就是海贸同盟去堺町新修一座不次于清水城那边的水晶楼,这你记得吧?” “当然记得。”高务实伸手把她在自己面前晃动的手拿开,道:“那楼应该已经修好了吧?我后来带兵北上作战去了,没注意后续的发展——堺町现在怎么样了?” “水晶楼当然修好了,而且海贸同盟也的确把那儿当做咱们在日本近畿和中部地区的总部所在,不过罗远当时争取来的驻军权却还没来得及行使。” 这件事当时是丰臣秀长和罗远谈下来的,一开始是丰臣秀吉要求海贸同盟必须在大坂成立日本总部,这样才能将九州水晶楼和关东(三崎城)水晶楼的牌面压下去。由于有高务实的授权,这个条件罗远答应了,但他表示海贸同盟有自己的规矩,水晶楼所在地是必须由海贸同盟自行负责防务的,因此要求驻军。 既然要驻军,那海贸同盟日本总部显然就没法设在大坂城了,于是丰臣秀长提出设在离大坂城很近的堺町。堺町虽然商户迁徙,但人口流失倒也不算很大,以海贸同盟之实力,一旦入驻堺町,当地繁荣起来还是指日可待的,因此这一条罗远也答应了。 不过接下来双方就驻军问题扯皮了一段时间。一开始罗远表示会将驻军控制在“一万以内”,但丰臣秀长大吃一惊之余立刻拒绝了,他认为一万太多了,毕竟这地方离大坂城那么近,近万大军根本不是丰臣秀吉能接受的,丰臣秀长认为最多不能超过三千人。 而罗远当时则表示说以海贸同盟陆师编制,三千人很难安排。海贸同盟陆师一般以镇为基本单位,一镇人员是12512人。他说之前答应将人数控制在一万以内其实就很为难了,因为那只能派驻两个步兵协,镇属马标、炮标都不能带。 于是双方一通扯皮,最终达成的协议还是以丰臣秀长提出的妥协建议为主,即海贸同盟在堺町的驻军不超过五千,只去一个步兵协。 他还“十分贴心”地表示这五千之数里头有四千零三十八人计划为海贸同盟的一个标准步兵协,剩下约一千人可以是这一协军官们的家眷、家丁等。 条件虽然达成了,但其实直到现在也没实际部署。一来海贸同盟本身没有那么多陆师(京华在国内的陆师主要属于京华商社和各大工、矿场,不归海贸同盟直辖),二来高务实之后一直忙着对蒙战争事务,没有决定下来从哪调拨人手。 因此直到现在,海贸同盟虽然在堺町已经建成了所谓日本总部,可是防卫力量并非正规陆师,而是舰队中京华和各家凑出来的一些火枪手。这些人的人数也不固定,多的时候千把人,少的时候只有六七百。 “你是觉得万一真和丰臣秀吉交战,我们可以守住堺町?”高务实摇头道:“我一开始迟迟不派兵去驻守堺町,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我担心开战之后根本守不住那儿。”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廿一)商道之重 按照高务实的观点,堺町由于太过于接近大坂城,和平时期做生意自然非常方便,但战争期间想要守住那可就太难了。 以京华的实力而言,如果非要强行把堺町当做要塞来用,那也不是不行,但这首先不划算,其次也不符合高务实针对日本的计划步骤。 日本的问题,高务实并不希望以暹罗方式来解决,也就是说不能自己包打全场,否则费效比就太难看了。 在他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日本先内战一波,而且要尽量让他们形成诸如原历史中东西两军大打出手的局面——当然,东西军之间的实力可能需要他插手微调一下,让他们的力量对比更加均衡。 同时,内战的进程可能也需要一定程度的干预,让战争不会太快进入大决战,然后一次决出胜负。最好是打成由众多中小型战役组成的长期拉锯战,这样既可以让各方势力不断放血,降低日后的治理成本,又可以利用战争来发财……诶? 高务实想着想着忽然一愣,心道:好家伙,帝国主义竟是我自己。 不过刘馨对于高务实的说法似乎不太认可,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堺町就不守了?我是说,任由丰臣秀吉取走?”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我判断丰臣秀吉有一定概率不会针对堺町动武,或者说不会在当前阶段亲自出手收回堺町。” “为什么?”刘馨蹙眉道:“正所谓料敌从严,你这个想法是不是过于乐观了?” 高务实道:“我是从这个角度来看的:丰臣秀吉当初非要海贸同盟把日本总部设去大坂附近,为的是显示他乃日本之主。而到了现在,他针对三崎城和玉绳城的行动又是借刀杀人,逼着德川家康来做这个出头椽子,可见他其实并不希望自己与海贸同盟立刻翻脸,反倒是希望借此断绝德川家康与海贸同盟潜在的联手可能。” “他担心我们和德川家康联手?”刘馨纳闷道:“他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一山不容二虎,所以最强打击次强是丛林法则中永恒的真理之一。只有把老二打老实了,或者吓老实了,这老大的地位才能稳固。”高务实撇了撇嘴,道:“德川家康无疑就是日本各大势力之中的老二,丰臣秀吉不打压他才是见鬼。” “但如果此时有第三方强大势力存在,这第三方势力难道不正是应该扶弱锄强么?可我怎么觉得你始终对德川家康抱持恶意,即便当前这般局面之下,你也依然想要利用他,拖延他开发关东的计划,甚至……”刘馨斟酌了一下字句,道:“甚至现在就已经试图挑起他和丰臣秀吉之间的争斗?” 高务实哂然一笑:“曹操虽然厉害,终究已经快死了,而司马懿不仅厉害,还特别能熬。我既然知道原本的结局,那为何非要等事情发展到难以收拾才去收拾?” 刘馨眉头大皱:“说实话,除了能熬这一点之外,我其实没有觉得德川家康有多厉害呀。照你之前给我讲述的历史来看,德川家康后期指挥的那些战斗,包括关原之战在内,其实也谈不上有多么精妙。” “我的指挥也谈不上精妙,可直到现在也依然‘百战百胜’。”高务实一摊手:“所以你看,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此。” “不在军事,难道是在内政?”刘馨有些将信将疑。 “不错,一切军事的前提是政治,而政治的基础在经济。经济,自然是内政。”高务实笑了笑:“现在的大明百战百胜,并非是我高某人战神附体,也未必是大明的士兵突然脱胎换骨,说到底无非是有钱了——能确保粮饷不匮乏、火器不炸膛、衣甲够御寒、马匹也充足,那么只要去指挥这场仗的主帅不至于太蠢,一般都很难输的。” “那可不一定。”刘馨摇头道:“你能指挥得动手底下那么多将门出身的将领,这个条件可也忽视不得。不过你既然说内政才是关键,那就姑且这样说吧。那么,德川家康的内政强在哪儿?” 高务实道:“我们看待历史人物的时候,要站在他所处的时代来看。对于德川家康如此,对于丰臣秀吉也是如此。” 他笑了笑,道:“从丰臣秀吉的时代往前回溯,对于他来说,往前一百年是山名持丰和大内政弘带着山阴山阳的部队把京畿烧成一片废墟;然后是明应政变,细川政元凭借着四国和丹波、播磨的封国废立将军;细川家内讧以后是三好长庆凭借阿波、摄津架空管领和将军。 你看出这里的共同点了吗?可以说,丰臣秀吉之前一百多年,日本京畿地区的纷乱都是自西国而起——直到信长的崛起。” 刘馨皱眉道:“是,可那又如何?” “稍安勿躁嘛。”高务实摆了摆手,继续道:“与此同时,关东在干什么呢?关东正在享德之乱,然后是后北条家花了一百年时间还没完全解决关东豪族。 你看,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在丰臣秀吉看来,后北条家一百年都解决不了的关东豪族问题,你德川家一个外来户就能很快解决吗? 所以,我们倘若从一个更远的角度上看历史,自然会觉得家康的路线复刻了源赖朝,但站在万历十八年(小田原之战那一年)来看呢?那更加可感的历史当然是上杉宪政和足利成氏了。 没有任何地理上的原因能说明,为什么家康没有变成另一个古河公方,为什么后北条一百年都收服不了的关东豪族能被家康解决。所以只能说事在人为,德川家康处理内政的能力就是这么高。” “所以丰臣秀吉是输在内政上?哦,或者说是输在小看了德川家康的内政才能上?”刘馨问道。 “输的不是丰臣秀吉,是茶茶和秀赖母子。”高务实正色道:“秀吉在这方面没输,他输给家康的地方其实是子嗣和寿命。” “可我记得你之前说秀吉的长处是权谋啊,比如什么外交啦、调略啦这些。” “没错,但我没说他内政就不行啊,我一直都说秀吉的弱点是急功近利,以及丰臣家当时手底下的将领相对来说不如德川家而已,这并不影响他在内政上的本事。” 高务实起身去找到日本堪舆图中的分封图挂在画架上,指着图道:“你仔细看看秀吉对国内势力的分封就可以清楚地发现:丰臣家的领地并非物产丰盛,也不能说面积特别巨大。事实上,秀吉不仅对家康,对其他有利用价值的大名也都是不吝啬土地的。” 刘馨立刻接口道:“说到这一点,我一直有些疑问,在封建时代,土地就是一切。伴随土地分封出去的还有人口、赋税、兵员、物产等等。所以我就纳闷了,丰臣秀吉这么大方地封赏,难道就不怕这些被封者实力壮大然后起兵造反吗?” “他不是不担心,而是手上有更好的资源:商路。”高务实笑起来,伸出手指在那副地图上虚画着一条条线络,道:“你看,由于日本的国土形状限制,从北九州到濑户内海,从堺港到北陆和关东平原,最后到遥远的日本东北,形成了一条由西南到东北的商业线路,越接近大明,越处于商路上游,商人的利润越大。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此时整个亚洲的经济中心在大明朝手上。虽然秀吉对其他大名封赏大方,但从北九州经濑户内海到琵琶湖的商路,却牢牢控制在丰臣家的手中。从这个角度看秀吉的封赏,就能轻易的发现其他大名基本都处于商路的下游,只有丰臣家稳稳居于上游,而且成为核心。 秀吉通过控制商路累积了大量财富,甚至在经历了失败的侵朝战争之后,到德川家康准备向丰臣秀赖发难时,丰臣家仍有巨量的黄金储备。所以,到秀吉的时代,各大名的势力对比已经从战国初期比拼土地产出(石高)转向比拼对贸易线的控制上了。” 刘馨心中一动,忽然回想起刚才高务实对堺町的判断。不过高务实没等她细想,已经接着道:“这样再看看关东平原,虽然地形平坦、水源充沛、物产丰富,但却处于日本贸易线的下游。 如果家康起兵反抗秀吉,就会自断贸易线,导致自身经济实力下降。同时秀吉可以动用强大的资本力量,配置大量武器和后勤,雇佣更多的士兵,届时德川家将和北条家一样被攻陷。 所以,秀吉将德川家从东海道贸易线上转封到更广阔的关东平原,与其说是奖赏家康,给他增加了名义上的一百万石,倒不如说一开始就是要把他囚禁在关东。” 刘馨想了想,似乎不太认可,道:“那既然如此,就算丰臣秀吉死了,这些贸易线依然掌握在丰臣家手里,丰臣家的实力仍然应该力压德川家才对,可为何后来的丰臣家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强大的实力,甚至感觉只不过是个中等偏大的势力?” “武将派和奉行派之间的尖锐矛盾我早就和你说过,这就不必再说了。”高务实道:“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侵朝之战打败了。” 刘馨一怔,迟疑道:“你是说因为侵朝之战打败了,因此丰臣家威望大跌?可这只是号召力的问题,和丰臣家直接掌握的实力强弱没关系吧?” “威望当然主要是和号召力相关,不过我这里要说的不是这一点,我要说的还是商道问题。”高务实轻哼一声:“侵朝战争的发动切断了大明到日本的海上贸易线,而战争的失败则直接导致日本从初步进入比拼资本的时代,退回到比拼土地产量的时代。 失去贸易线上游的优势地位,丰臣家的经济实力自然大为削弱,原本重要的贸易港口经济凋敝。同时,由于日本中西部大名在侵朝战争中损失极大,日本的势力均势发生逆转:留在日本国内的东部大名们相对实力瞬间大涨,而其中获利最大的自然就是德川家康了。” 刘馨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你之前说丰臣秀吉梦想在征服大明之后自己迁去宁波坐镇,原来贸易收入对丰臣家的重要性如此巨大,这就难怪了。” 高务实此时终于能把话题绕回去了,轻笑一声道:“所以现在你再回头想想,我刚才说丰臣秀吉不太可能亲自对我们在堺町的日本总部动手,是不是有点道理?” “嗯,是的。”刘馨不得不点头承认,这些政治经济方面的问题还是高务实看得深,不过她也能举一反三,道:“你之前说到此处时特意加了‘现阶段’这个定语,现在想来,你的意思应该是……当我们海贸同盟主动断绝贸易之日,便是丰臣秀吉出兵堺町之时,对吗?” “完全正确。”高务实哈哈一笑,道:“所以,不仅德川家康那边我们可以通过谈判来影响,丰臣秀吉这边我们实际上也影响着他的行动。但是,丰臣秀吉却必须强压德川家康和我们敌对,这其中的矛盾正是我们干预日本内部格局的抓手。” 高务实的这番话说得好像很明白,好像又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刘馨想了想,问道:“你说的干预我可以理解,大概就是他俩一个想打但不敢明打,一个不想打但不得不做出要打的姿态,而你正要利用他们的这种矛盾来控制他们爆发斗争的时间,是吧?” “是。”高务实颔首确认。 “但我不明白的是,你觉得什么时候才是最恰当的时候?现在朝战已经爆发了,让他们现在就斗起来不好么?”刘馨问道。 “不好。”高务实大摇其头,道:“其一,大明还有好几件事要先处理好,不能乱了顺序,否则会透支国力;其二,京华前几年花钱太多,如果现在就中断日本贸易,那咱们的资源也不够充裕,很难集中足够的力量去获取最大的渔翁之利。 所以,我现在还需要他俩慢慢积累矛盾,而我们赶紧积累实力,到最后再去轻松偷人头。”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一路色友”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廿二)增兵 其实高务实也没有把全部的分析都说给刘馨听,尤其是他自己的某些想法。 比如,他在这日本问题的思考中有一个很关键的想法,就是尽量不要让海贸同盟在丰臣秀吉还活着的时候直接插手日本国内。 作为大乱之后第一个统一日本的“天下人”——甭管他的统一是不是仅限于名义上——他活着一天,日本就一天有“共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日本面临改天换日那样的大变,所有人都极有可能自发的团结在他的旗帜之下去战斗。 显然,这种局面是高务实必须尽量避免的,以免自己这个“帝国主义反动派”一下子就“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可并不只是中国有,此时的日本约莫有1200万以上的人口,如果他们能够众志成城,那对于高务实而言同样是汪洋大海,因此政治手段的优先级依然要高于军事手段。 按照高务实的设想,先得使用政治手段让日本不可能团结,然后拉拢一批、打击一批、稳住一批,以此建立绝对优势力量,再开始进行统治策略的推行。 现如今丰臣秀吉作为日本共主建立起了丰臣公仪,除非他在国内彻底倒行逆施,将所有派系全部得罪个精光,否则这个体系的基本盘就是稳固的,即便高务实挑动德川家康去造反,多半也不会成功——德川家康要真有那个实力,他之前就不会对丰臣秀吉表示效忠了。 诚然,如果海贸同盟全力支持德川家康,并且拉上岛津家作帮手,以三方联手之力去和丰臣秀吉死磕,那当然最终是可以获胜的,可还是那个问题:这划算吗? 征服绝非儿戏。征服是一种扩大统治权的举动,而统治就必须讲统治成本和统治收益,征服过程中付出的代价同样是统治成本,是一种“先期投资”。倘若这个先期投资过于巨大,以至于后期无法收回成本,亦或者需要极长的时间才能收回成本,那这样的征服显然不值得开展。 中国古代先民的扩张为何到了“关内十三州”之后就很少再有动力继续对外征服?无非也就是这个原因:以当时的客观条件而言,继续征服会变成“亏本买卖”。 高务实要征服日本,打着的旗号是日本“有矿”,但他内心深处知道绝不仅仅如此。无论是谈情怀,也就是激愤于原历史上日本崛起后对中国忘恩负义的侵略,还是从地缘政治考虑,即日本只要能崛起,一定会扮演英国之于欧洲那种“离岸平衡手”的角色,影响东亚大陆的稳定与和谐,总之高务实都不会允许日本独自成为一股力量。 这个思路,看起来似乎不是从统治成本考虑,但其实依旧是从统治成本考虑的,只不过放大了考虑的地域范围,从“中国”扩大到了至少整个东亚的范畴。 只是,这些话现在没法说,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同僚都没法说,甚至和刘馨说都没有太大的意义。高务实不是不知道刘馨本身对这些东西没有多大兴趣,她之所以帮自己,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并不如自己融入得好,除了自己之外,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知己。 孤独是很可怕的,对于更加依赖社会群体性的女性来说,这种可怕或许更甚。 高务实和刘馨谈完这些战略层面的问题之后,又逐渐细化到具体操作,尤其是对于甲斐姬回日本之后将要主持的谈判,刘馨认为三崎城的实力不够,对于确保德川家康不敢一战而言似乎还差了点,她建议增强关东方面的力量,尤其是陆上力量。 高务实原则上同意这个看法,毕竟如今三崎城方面的陆上力量只有高云平手中那一个陆战队的标,正规编制才一千八百人左右。 一千八百人的燧发火枪队,其中还配备了一些技术相对先进的陆战火炮,这样的实力放在日本来看,倒也不能说很弱,不过兵力薄弱依然是肯定的。 用高务实之前一直认定的理论来说,火器部队的威力来源于“单位时间投弹量”。一千八百人的燧发火枪陆战队如果是和五千日军,甚至一万日军对战,考虑到燧发和有效射程等技术优势,那还是能打的。 然而,如果对方的军队数目更多一些,战争的结果就不好说了。考虑到日军虽然火炮拉胯,但火枪水平倒还不错,那结果只能说胜负皆有可能,更多的恐怕取决于对方军队的纪律性和对方将领的进攻意志是否坚定。 高务实和刘馨找出三崎城和玉绳城提交过来的城防图和各类数据,在仔细研究之后认为,以当前陆战队一个标的实力而言,守住三崎城问题不大。 这一点其实有赖于之前高务实为关东舰队的选址,三崎城南方有个岛,岛上因为关东舰队的关系,可谓是个安全区,不仅足以存放各类物资,还能在最危急的时刻接受三崎城过来的人员。 除此之外,三崎城本身出在三浦半岛最西南处,也是两面环海的地形,原本就易守难攻,再被京华以棱堡式要塞一通改造,防御力量更是再上台阶,在缺乏重火力的日军面前应该说是万无一失了。 不过问题在于,京华不光要确保三崎城的安全,更重要的还有玉绳城。作为京华在日本本岛上唯一的从属势力,成田家的玉绳城是否能够坚守属于政治问题。它若能在海贸同盟的支持下守住不失,则将来其他可能投靠的大名就算是吃了定心丸;反之若是丢失,那以后谁还敢轻易投靠? 当老大的最大任务就是确保小弟的安全,这个道理在哪都是一样。如果你这老大连小弟都罩不住,人家凭什么要跟你混?从这个角度来说,后世国际政治学里提到的“霸权需要提供公共产品”中,“安全”一定是其中的关键公共产品之一,甚至可能是最基础性的公共物品。 这个道理非常好懂,就如同北约少了谁都没问题,惟独少不了米国,因为米国就是那个在北约中提供安全这一基础公共产品的霸权。 “那么你觉得应该增兵多少?”高务实问道。 “至少再派一个标。”刘馨很简单地道:“你既然没给甲斐姬指挥玉绳城防御战的权力,那么成田家本身的力量在我看来就不值一提。而且,考虑到成田家的立场还未必是百分之百的坚定,所以咱们还得考虑其内部生变的可能。 如此而言,我们不仅必须在玉绳城中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并且这力量无论如何也要具备快速平叛的能力。一个标的兵力已经不多了,总不能只派一个营吧?就算这个营再如何精锐能战,但人数一旦太少,威慑力可就不够了。” 高务实确定的新式陆军编制,由大到小分别是军、镇、协、标、营、连、排、棚,一共八个层级。很显然,与后世军制相比,这里的镇对应的是师,协对应的是旅,标对应的是团,营连排三级不变,棚则对标班。 具体而言,每镇步队两协,一协官兵四千零三十八人;每协两标,每标官兵一千七百五十六名,(马标官兵略少,为一千一百一十七名);每标又分为三营,每营四连,每连三排,每排三棚…… 最终每镇官兵定额12512人,由步、马、炮、工、辎重等兵种组成。根据南北地域之区别,这里面有时候会有一定调整,但大致上不会差别太大。 一个标才不到一千八百人,平均一个营不到六百人,显然不够看,因此要加派就得至少加派一个标。 不过高务实却道:“这样的话,海军方面还无所谓,但陆军方面就变成了三崎城和玉绳城各有一个标,但却没有一个统一指挥,一旦两地同时爆发战斗,很可能会导致指挥权的混乱。” 刘馨略有些意外,问道:“你是说干脆将关东地区的陆战队规模升格到一个协?” “不错。”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此前高云平击败丰臣秀胜那一仗,到现在也没有正式给赏,只是发了一笔赏银下去,现在可以借这个由头再封赏一下,让他那个标就地升格为协。” 刘馨略一盘算,觉得这样也行,点头道:“原先他们的编制已经改过一次,现在就是京华陆战队驻日第一独立标,现在升格的话,是不是就改做驻日第一独立协?” “可以。”高务实回答得很痛快,但补充道:“不过,这次不搞以老带新的扩充,直接从新编成的陆战队中调拨一个标过去,高云平直接升协统,原副标统接任标统一职,以下依次递补。 至于副协统及协参谋长,你从台湾拓殖部队中选两个人报我批准,然后跟随部队一起尽快调过去。” 最后这段话之所以是“跟随部队一起”,原因在于目前京华的陆战队都是在台湾训练的,平时也大多驻于台湾,小部分换防改驻去了吕宋。 谈完这些,刘馨挤了挤眼,问道:“明天甲斐姬就要回日本了,你要不要送一送她?”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keyng”、“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晚上临时有事,回来得太晚了,今天先3k。不过收到电力公司消息,明天停电扩容,或许还有耽搁,所以大概明天没法补,还债的事可能需要顺延一下。 第277章 援朝抗倭(廿三)朝鲜新消息 刘馨这个问题提得有些奇怪,倒不是因为调侃的语气,而是这个问题本身很不一般。 高务实的身份显然是很敏感的,如今又正值他被封侯拜相的关键时刻,一举一动势必被朝野上下瞩目。 甲斐姬作为一个日本女子,又只是妾侍身份,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应该值得高务实亲自送行,这一点刘馨不会不知道,但她仍然问了。 “为何?”高务实不想打哑谜,直接问道。 “援朝之战既然即将打响,你不想在外人眼中留下一个‘知日派’的印象么?”刘馨挑了挑眉:“况且此时让她回到日本,即便你不说什么,外人也一定会有所猜测的。” “海贸同盟在日本有那么大的买卖,我作为海贸同盟的话事人,知日派的印象恐怕不必再次强化了吧。”高务实看着她,努了努嘴:“所以,你不妨还是说说看什么叫外人也会有所猜测。” “怎么你做了侯爷之后,就变得越来越无趣了呢?”刘馨不满地道:“这时候你不应该主动猜一猜吗?” “我本来也不是很‘有趣’啊,何况现在面对的麻烦事又多,千头万绪都要理清。”高务实笑起来,道:“诶,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找机会休个假?” 刘馨白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应该休假我不好说,但我想皇帝肯定不乐意你休假——这么好用的员工,哪怕给三倍加班费,那也得让你顶上啊,不是吗?” 高务实苦笑道:“承蒙谬赞,愧不敢当。” 刘馨撇撇嘴,道:“说回正事,首先有一个前提条件:以你现在的功劳和地位,至少不会有人怀疑你里通外国吧?” “你说通倭?那应该不会。”高务实道:“和日本的生意虽然不小,但海贸同盟里其他股东还多着呢,其中勋贵占了大多数。如果我都通倭了,那靖难勋贵集团恐怕要全员翻车,这是不可想象的事,甚至没人敢提。” “既然如此,那就说得通了。”刘馨道:“你既然不会通倭,那么甲斐姬回日本自然就只能是替你办事,而替你办事就是替大明办事。这种情况下,你去送一送她,不是就很说得过去了吗?甚至……” “甚至我这是不惜自降身份,也要替朝廷争取优势?”高务实说完,略一思索,却又道:“但我觉得这并非你的全部用意。” “你可能了解日本的历史,甚至了解他们的文化,但你未必了解女人呐。”刘馨做出一脸无奈、苦口婆心的模样,道:“你该不会是觉得甲斐姬嫁给你了,就应该而且必定会全心全意为你鞍前马后、忙里忙外吧?” “自然不会。”高务实笑了笑:“怎么,我看起来那么天真的?” “天真不至于,但我担心你这段时间太过顺利,没准就膨胀了,开始迷之自信呢?”刘馨叹了口气,道:“我看你身边恐怕也没人会这样和你说话了,那只好我来说一说。” 高务实本来听得很随意,回答得也很随意,直到刘馨说出这番话,才忽然一怔,然后起身正了正衣冠,拱手一礼,道:“多谢。” “诶诶诶,也不用搞得这么正式。”刘馨连忙让开到一边,摆手道:“你不嫌我多事多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用意弄清,高务实便随着刘馨的思路想了想她提到的事。有一点很显然,刘馨并不认为甲斐姬的行事一定会天然的偏向他,所以她才提出这个建议。 这个建议根源上是让他“拉拢”甲斐姬。当然,因为双方的关系摆在这儿,这种拉拢更多的是一种身份尊重,属于感情投资。 高务实觉得这种想法有一定的道理。不仅是甲斐姬,其实包括孟古哲哲在内,她们俩都和黄芷汀不同,原本就是因为政治联姻的目的才进入高家的,思维方式与行动立场也必然与黄芷汀有本质区别。 如果要以一种功利的心态来判断解读,那大概就是黄芷汀可以共患难,而孟古哲哲与甲斐姬多半只能同富贵。前者可以陪高务实打逆风局,后者就只能陪打顺风局这个意思。 不过高务实觉得这也合情合理,毕竟这个时代妻妾地位又不对等,凭什么要求对方“同工不同酬”?这不符合人性,也不符合高务实自己的价值观。 “得亏了明天我还要继续请辞,倒也有空送一送她。”高务实道:“那就这样吧,你帮我安排一下,我会送她出永定门。” 大明京师分南北城,而永定门是京师南城的南门,送出永宁门意味着一路送出城,无论是出于造势的目的,还是出于向甲斐姬表示尊重,这都已经足够足够了。 刘馨答应下来,表示自己待会儿便去安排。高务实见她说“待会儿去安排”,自然知道她还有事要说,便示意她进入下一个话题。 果然,刘馨拿出一叠信纸,道:“这是朝鲜方面的最新消息,由京华商社提供,是昨晚从朝鲜先送到辽东,今日一早再从辽东直接飞鸽传书抵京的——你自己看吧。” 高务实一看竟有数十页纸,就知道其中记述的事情恐怕不少。他立刻接过来,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果然,这份报告相比于之前的消息而言不仅切实许多,也详细许多,比朝廷那边得到的消息更是清楚明了十倍不止,基本上从日本出兵开始,一直比较详细地记录到了当前。 按照这份报告的描述,当时共计十五万八千人的日本侵朝大军分九个军团陆续出海,以小西行长为首的第一番队一万八千人于八月十四率先到达朝鲜釜山海域。 小西行长令船队缓行,以一小队乘小船先行探查朝鲜岸防,而此时朝鲜釜山镇佥事郑泼正与所部兵卒狩猎完毕饮酒作乐。朝鲜兵备松弛,日军如入无人之境。 日本探船虽有釜山瞭望台守兵察觉,却朝鲜方面以为此乃对马岛岁遣船而不作理会,结果遭到探查小队袭杀。探查队回报小西行长说守兵有八百,大部正行狩猎,釜山几无防守,小西行长遂下令第一军团即刻准备登陆釜山。 釜山镇佥事郑泼率部回城,远望海外有倭船驶入,初误认为对马岛岁遣而不以为意。待小西第一军团全数船只尽入眼帘,郑泼这才大惊,急令迁城外百姓入城避难,各部严守待命并通知庆尚左水使朴泓与东莱府使宋象贤支援。 当日海雾弥漫,小西行长隐大军于海雾之内列阵备战。釜山城上八百守兵虽已就位,但朝鲜已两百年未有战事,郑泼心中忐忑不安。 好在庆尚左水使朴泓赶到得不算太晚,他上前询问倭贼规模,郑泼道:“海雾大作,具体人数不得而知,但见船只约有百艘之多。” 朴泓听闻,回答道:“若有百艘,则恐有兵一万上下,然就北洋海贸同盟所言,大股海寇早已被其清剿殆尽,那为何海贼此次仍会有如此之多?”待郑泼严明此来并非海盗而应为倭国军队之时,朴泓亦大惊失色。 正当朝鲜守军不安之时,雾内日军尽出,徐徐如林,甲步之声响彻釜山。小西行长示意宗义智下令全军出击,日军足轻率先向釜山发起冲锋。 郑泼见状,令以火铳炮及飞天震击雷回击。可惜朝鲜火器低劣稀少,火力不足压制日军,郑泼便再令弓箭手压射。日军虽有死伤,仍迅速突进至城门一百五十步前。小西行长下令木栅推前抵档弓箭,掩护铁炮手三段击交替射杀城门守兵。 日本铁炮射击精准,穿透力强,在铁炮三段循环射击之下,顷刻间釜山城防大乱,日军足轻趁机突至墙下搭扶云梯,冲撞城门,以刀武士登城,枪武士随后,铁炮手掩护射击。 釜山兵不满千,难挡敌寇,日军趁机以焙烙玉攻破城门。随后日军涌入釜山,朝鲜军民虽奋力血战,终非训练有素之日兵之敌。庆尚左水使朴泓见日军势不可挡,焚毁府库粮草后撤出釜山,釜山镇佥事郑泼力战而死。 半日之内釜山沦陷,城中军民极少幸免。 朴泓逃出,立刻差人飞驰入京禀报。朝鲜国王李昖阅后震惊难言,大内官安慰道:“殿下勿忧,官军必能击溃敌寇。”李昖稍作定神,传令夜集朝会。 百官觐见沉默良久,李昖大怒:“为何无话?寡人曾言必无倭变,如今嘲笑寡人吗!” 北人兵曹判书洪汝淳言:“殿下,是臣等未做好准备,才使倭寇攻占釜山,请赐臣一死!”既然有人带头,接下来自然便是群臣谢罪。而吏曹判书李元翼则上奏道:“殿下,当务之急是该立即调兵迎战。” 李昖问领议政李山海该当如何,李山海言道:“依臣之见,此应为海贼而已,一万之数虽大,但若作为倭国本土侵略之军则为小数,而若论战略,敌寇也不应登陆釜山,而应攻占谷仓之地全罗道才是。” “正是如此!”王京判尹申砬将军附言道:“殿下,全罗道之利理应敌我皆知,至今未闻全罗道有军情,若是国家战事,怎会如此鲁莽,仅攻釜山一处?所以臣认同领相所言,釜山失陷,应为较大规模海贼所为。” 李昖正欲认同,左议政柳成龙却言道:“殿下,现在不过仅有一封奏折上报,实情难辨,若是釜山之外不再有军情乃是万幸,而倭国是否其余军团尚未登陆,目下也不得而知,还是谨慎为好。” 洪汝淳辨道:“来报说得分明,倭船不过仅有百艘!倭国国力弱小,即便是本土之军,如此船只规模也必极限。” 而李山海之婿李德馨又言道:“有备无患,与其在此妄加揣测,不如立刻向朝鲜八道下令军备动员才是。” 李昖听罢对因庆尚道海岸问题而动员八道犹豫不决,吏曹判书李元翼上奏请调京军镇压,申砬自请亲领京军南下釜山浦扫平倭寇。另一大将李镒也自请同去,申砬与李镒为朝鲜护国柱石,南平倭寇,北御胡狄,逢战必胜,战功显赫,因而李昖心中欣喜。 事后,李山海于备边司召集重臣,听取兵曹判书洪汝淳战略部署,定下以李镒为先锋下中路,左防御使成日出东路,右防御使赵炳出西路,再以义军及兵曹协防,可阻贼寇继续北上。 柳成龙也督促李山海及早下令京军南下再定后续策略,李山海遂令申砬及李镒尽快准备出发。 在王京君臣部署之时,小西行长则在攻下釜山后一面就地筹备接应事宜,一面挥师连下两处港口,其部于十五日直扑东莱。 东莱城内,东莱府使宋象贤与庆尚道左兵使李钰商议道:“釜山沦陷,寡不敌众且遭突袭,着实猝不及防,而东莱驻兵三千,军民合约两万,若守备得当,必能阻挡敌寇。” 李钰想了想,道:“我自领我部埋伏于善山之上,待东莱与贼寇相持之时,我便攻其背后,使之腹背受敌。”宋象贤连忙劝李钰,说兵少突袭无效,不如合兵一处,李钰坚持不应。 东莱城外,小西行长于本阵与众将定计。小西行长道:“东莱地势平缓,朝鲜军械老旧,士兵战力低下,虽驻兵三千,不过乌合之众而已,不如先修书一封劝降以示礼数。” 于是小西行长令人送信于宋象贤,信中写道战则战矣,不战则假道。宋象贤回信,战死易,假道难。小西行长看后大喜,便下令立即攻占东莱。 东莱守军在宋象贤指挥下先以火铳轰阵,但朝鲜火铳威力不足,有效射程极低,再加上大明自朱元璋起就限制对朝鲜的火药出口额度,导致朝鲜火药储备也极为有限。 为抵御倭寇铁炮(火绳枪)的精度射击,宋象贤命盾牌列墙抵挡铁炮,弓箭手及火铳手交替射击。对于铁炮,朝鲜盾牌虽能挡一时却三发必破,小西行长集合铁炮队进行多轮齐射,日军更使大铁炮齐射,朝鲜盾阵难撑,城防守兵死伤众多。 在倭军搭建云梯与朝鲜在拉锯之时,朝鲜城门已被焙烙玉攻破。宗义智命一千足轻列枪簇阵居前牵制,铁炮手集合居后,后续武士夹击城防守兵,待铁炮集结完毕,足轻阵分至两侧掩护。 朝鲜兵卒在铁炮多段齐射之下死伤过半,军心崩溃,纷纷夺路而逃。小西行长下令掩杀,宋象贤战死,东莱城破。驻扎于善山的庆尚道左兵使李钰所部见东莱城破,便畏敌如虎,立刻撤兵。小西行长攻占东莱后修整两日,再连下奇章、梁山、密连、昭连四镇。 消息传至王京,朝鲜大王李昖惊恐不已,方才明了绝非海贼作乱。李昖自小体弱多病,平日又耽于酒色,此番受惊之下竟至昏阙。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军史科工”、“曹面子”、“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廿四)朝鲜败绩 次日朝会,朝鲜大王李昖质问群臣朝鲜军力为何如此不堪一击。领议政李山海回奏说并非兵力羸弱,而是准备不足所致。如今巡边使已率兵南下,各地军营已紧急向庆尚道釜山进发,必能重创敌寇。 李昖再问:“若不能胜该如何?若不能胜则轮至忠州,若忠州不保,便轮到王京!”此言既出,足可见大王急火攻心,然而群臣只能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儿,柳成龙上奏道:“殿下,国内所有精英武官都已准备妥当,眼下应当立即下令南方败兵及忠州周边驻军速至忠州集结,调北方驻兵回援,拜将军申砬为三道巡边使,给予临机专断之权,统领京军与各部会师忠州,集结大军由申砬将军统一指挥,或可歼灭敌寇。” 这还勉强算个稳妥应对,更关键的是目前除了这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因此李昖应允并罢免兵曹判书洪汝淳。 很快,在京外校场之上,申砬集结京军发布训令:“威武的朝鲜士兵们,无耻倭寇跨海而来,竟不知我朝鲜兵威,在我等土地之上肆意妄为!此前北方胡狄侵犯,虽号称一万,在我军面前也如秋后落叶一般脆弱,现在让屠戮我们家人的倭寇以血还血,朝鲜必胜!” 他是真打过胜仗的,其在朝鲜的名声即便不如高务实之于大明,至少也相当于李成梁,因此在他鼓舞之下,朝鲜京军一时慷慨激昂,信心万丈。 申砬率军出发之后,李昖也于园内召见领议政李山海及柳成龙。李昖一上来便泣责自己昏庸愚昧,不听忠告以致边防无备。 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李山海及柳成龙见此连忙急跪自责。柳成龙先道:“绝非殿下之过,是臣等未做好准备,即使未经允许也应该尽可能做些准备才是。” 李山海亦道:“说到底还是臣等抱有侥幸心理,这才放松警惕,都是臣等过错,望殿下不要自责。” 李昖似有心事,欲言又止,思考再三只得作罢。其实李山海和柳成龙人老为精,哪里不知道李昖想说的是什么?无非是想着一旦不妙就找大明求援,只是这话由他亲自开口其实不太妥当。 况且,大明的救援能不能来、如果要来会有什么条件、来了之后还肯不肯走……这些都没法确定,倘若将来真出了事,谁能来担责呢? 李昖最终没开口,李山海和柳成龙自然也不敢提,于是事情就卡壳了。 与此同时,小西行长率领的日本第一军团已经即将突破庆尚左右道,日军所过之处尽皆屠城,周边官军衙吏闻风丧胆,纷纷弃城而逃。 小西行长便向大邱方向前进,大邱驻军已多日缺粮,久待京军不至,听闻日军已至清都,离大邱不过半日路程,哪能不军心慌乱? 虽其军官一度镇压,意欲在次日备战迎敌,但军心涣散之极,当夜大邱驻军便已全数逃亡,次日小西行长兵不血刃,轻松进占大邱。随后又进兵尚州地区,试图打开忠州大门。 八月十八日,丰臣秀吉爱将加藤清正所率领第二军团两万两千人也已登陆朝鲜。加藤清正嗜杀如命、军纪森严,其对丰臣秀吉极为忠诚。 此时他眼见小西行长进兵迅速,为不丢家主脸面,立誓赶超小西,遂召集诸将划定路线,从蔚山、庆州通龙州捷径直抵忠州,力争首入王京。 随后于釜山西部的金海一带,黑田长政所率领的三番队(日本说法,相当于第三军团)一万两千人及岛津义弘所率领的四番队一万四千五百人陆续登陆,占领庆尚道西部的金海及北部星洲城后,也开始向王京进发。 其余日本各番队也都与预定位置登陆朝鲜,以宇喜多秀家为总大将,九大军团已向朝鲜发动了全面战争。 小西行长此刻正屯于尚州附近,宗义智传报加藤清正已攻陷庆州走捷径并往忠州而去。小西行长深知加藤清正意欲率先攻占王京,便下令准备进攻尚州。 尚州由朝鲜大将李镒领兵四千,于城外扎营。他所部自数日前便听闻日军已逼近尚州消息,此时人心惶惶却迟迟不见日军踪迹,所派探马虽有偶遇日军哨兵,但相离较远不知虚实,未免担当谎报军情的指责均未曾上报,以致小西行长离尚州仅有一日路程之时,李镒尚毫无察觉。 于是小西行长静待多日之后,趁尚州军午时进食之时突袭大营,尚州军立时四散溃逃,军营大乱、调度失灵,将军李镒不知所踪。如此,小西行长得以占领尚州,王京之前仅剩忠州一道防线。 尚州失陷的消息传至王京,大王李昖整个人都懵了,完全不知所措。柳成龙连忙奏请道:“殿下,北方军队已经南下,申砬将军已在忠州布防,若殿下仍放心不下,微臣斗胆上奏,请立刻册立世子,号召王室永存,振奋民心军心!朝鲜军民必与殿下和世子一道,誓与倭寇血战到底!”此言一出,朝臣附和。 李昖一惊,转向李山海问询,李山海也一脸沉肃,说道:“然也,国家危急之时册立世子以保国本,乃是万全之计。时至今日,臣对册立世子深表赞同。” 两个领议政都支持,李昖也无法装傻,但他又不愿让光海君稳坐世子之位,便向众臣言道:“诚然,事到如今,连寡人也自身难保,请诸位商议该立谁为世子……但寡人事先言明,此次册封并非照会天朝之封,乃是应对国难而临时册立,待国难平复,还需重新议定世子,尔等明白与否?” 朝鲜众臣这会儿其实大多没往李昖担心的那方面想,也不管李昖到底想些什么,只要他先答应就好,于是个个谨遵王命,难得地表现出团结一致的模样来。 不久之后,朝鲜王宫之内,信诚君之母金贵人正被其弟金公谅劝道:“大王深爱姐姐您和信诚君,但几乎全部朝臣都心向光海君,如果不尽快向主上殿下进言,则世子之位必然会被光海夺走!” 金贵人则对朝鲜王之意心知肚明,但却表现得不慌不忙,平静地道:“大王深爱信诚,所以才于朝堂之上宣布此为临时册立,且战乱之际,世子极易充作替死鬼以保君王,值此特殊时期,倒不如让光海君为世子更好,至于将来……哼,来日方长。”金公谅这才知道姐姐的打算,不禁恍然大悟,称赞连连。 另一头,王后召见长子临海君与次子光海君询问意见,临海君同样对做乱世世子大为不满,愤愤而走。独剩光海君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地叹息道:“殿下深爱信诚,临海性情执拗,恐怕也只有像我这样无足轻重之人,才适合在此时成为世子,替王而死。” 王后打断道:“若将光海立为世子,怎会是无足轻重?何况王室子弟,当为国民表率,能为国为民不惜自身安危,为母会跟光海形影不离的。”光海君感佩谢过。 此时,尚州小西行长军营中,宗义智从俘虏中找到一名日语通译。由于小西行长一直担心日后大明若发援军,将会于朝鲜被迫延长战争,所以一直希望能与朝鲜谈判,获取有利条件,避免陷入窘境。 宗义智便向小西言道:“此前数次往来朝鲜之时,有位名叫李德馨之人现官居同知事,其岳丈为当今朝鲜领议政,可为我们向朝鲜王传递消息。”小西行长大喜,当即令日语通译返还王京,传达需李德馨为使者谈判一事。 朝鲜大王李昖对小西行长突然提出谈判一事大惑不解,李山海亦担心有诈,而柳成龙言道:“倭寇本可长驱直入,攻打忠州甚至王京,其余各路倭贼也在张狂肆虐。当此之时,若其其设诈仅为除去一官,实在大可不必,故臣以为有可谈之处……即使最终无可商谈,我朝也可趁此时机整顿军备。” 李德馨拜道:“臣愿为使者,只要能为国家争取时间,臣百死不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昖也只能应允。 行至宫门,李山海对李德馨依依不舍,再三叮嘱,李德馨含泪而去。 再说巡边使李镒自尚州战后不知所踪,其实他是一路北逃,最后跑到了忠州南部的申砬军营。申砬安抚道:“皆传巡边使战死,万幸无事,你我当并肩作战,共歼敌寇。”李镒惭愧无地,叹道:“败军之将无颜以对,只愿战死沙场,望三道巡边使成全。” 申砬扶李镒坐下,然后问及日军兵力火力。李镒却道:“比起这些,我反而另有疑惑,将军为何不选易守难攻的鸟岭布防,而选择在此四周开阔无险之地,不知有何讲究?” 申砬答道:“我曾在鸟岭驻扎,但那儿离忠州过远。敌多为步兵,我军则骑兵居多,鸟岭虽易守难攻,但被动防御形成僵持反而会使我军坐困,且我们也并沦落未到需要凭险而守的地步。 我以为,相比起鸟岭山势险峻,平地展开对我军更为有利。各地驻兵怯敌畏战,有辱国威,朝鲜精兵绝不逊于倭寇——我必须向天下传递这个信念,需速战速决以激励战心,直驱釜山。我意与倭寇决一死战,故在此扎营!” 李镒立刻表示反对,道:“敌虽多为步兵,却大部持有铁炮,射击精准,威力强悍,一百五十步开外凡射必中。” 申砬不屑道:“北狄(他指的是女真各部)弓箭射程更远,且铁炮一发之后填装却需大量时间,待其填装之时,我军之弓箭及骑兵早已杀至身前,何惧之有?” 其实他俩的话都有夸大自己所免之敌,日军铁炮或许能打一百五十步,但“凡射必中”纯属胡说八道,况且到了那个距离基本上也没有杀伤力了; 女真弓箭“射程更远”也是鬼扯,的确有个别将领的加强步弓能做到这一步,可惜同样的是,在这般距离还能准确命中并破甲杀人者,实在千中无一。 李镒还不肯放弃,继续劝道:“我观敌寇有如天朝一般持续铁炮射击之三段击阵型,贸然对阵必死伤惨重。” 申砬虽有犹豫,但最终没有同意李镒所请,申砬叹息道:“倭贼此刻想必已过尚州,我军在此为扼守忠州必经之路,若再进兵至鸟岭布防,或空耗时间,或易使倭贼寻路窜入忠州,甚至以虚兵牵制我军而抢先进攻王京,如之奈何? 为此,我军不得离开此地,需效法天朝兵家先贤,背水一战!我所带马军久经战阵,敌寇必将在我军铁蹄之下四分五裂!” 八月二十八日,两军于南汉江弹琴台一带布阵,申砬问副将金汝物道:“若汝为倭寇大将,值此当如何部署?”金汝物答当分兵围之,申砬赞许。 李镒请教如何警戒铁炮,申砬答道:“尽量扩大马匹距离,当距离接近,先以弓箭分散敌兵力,再行突进。” 顿了一顿,他又道:“自敌寇登陆釜山浦后便一路势如破竹,使我国威沦丧,诸军畏敌如虎。此时欲振士气,必与敌正面取胜,即使不胜也能歼灭一半弱敌之势,汉江防御之压力必会减轻,诸位应有此觉悟。”诸将领命。 而小西行长此时得知申砬军约有八千,其中三千为骑兵,很快定下策略。小西行长亲领七千于正面偃旗息鼓,利用弹琴台茂密林木阻挡朝鲜军视线,秘密接近朝鲜军再行突袭。 又令宗义智及松浦镇信各领三千,分向左右沿汉江江岸夹击朝鲜;再令有马晴信、大村喜前、后藤纯玄领兵三千七百秘绕敌后,等两军交战之后率军直取忠州,断敌归路。 小西行长率先发起冲锋,待申砬发觉,朝鲜已被三面包围。申砬令金汝物及李镒二将各领一千步兵、五百骑兵阻击两侧日军,又自领五千兵马正面冲击小西行长。 申砬下令,先以一千马队冲锋,以弓箭掩护冲破铁炮火力,再以一千马队冲击敌阵,乱其阵脚,与步兵合击使敌自溃。 小西行长见状,则令铁炮队分前后两部,以足轻列枪簇保护,佩刀武士队及长枪武士队居后待命。 申砬部骑兵的骑射相对有素,箭如雨下,小西行长前阵虽设木栅掩护,仍有不少日军死伤。不过,待申砬骑兵突至百步时,日军铁炮齐发,三段连击,朝鲜先锋骑兵死伤过半。 日军铁炮队随后后撤,由足轻枪阵迎敌,朝鲜先锋部剩余五百骑兵仍然冲击枪阵。两番冲击之下,日军枪阵虽乱,死伤数百,但朝鲜先锋马队也已全数阵亡,战场表现可谓惨烈。 不过,不等日军重整,申砬已趁机领一千骑兵再冲倭阵。日军前阵足轻及铁炮队抵挡不住,全军覆没。申砬见状大喜,以为大胜当前,立刻号令骑兵直冲敌寇本阵,与步军合歼。 然而小西行长完全不为所动,他下令长枪武士队分至左右列阵围敌,后部铁炮队立即射击。如此一来,日军三面铁炮连射,后队还有规模更大的铁炮队压阵,循环往复,朝鲜军兵锋大溃。 日军长枪武士立刻跟进突击,朝鲜军马匹受惊,自相混乱,反冲朝鲜步军。铁炮射击之下朝鲜死伤众多,而另一头金汝物及李镒二将亦难敌日本火力而败退,与申砬合兵。 宗义智及松浦镇信很快完成合围,小西行长下令全军进攻。申砬所率领朝鲜军在被包围之下与倭军短兵相接,结果朝鲜军无论甲衣兵械,士气战力皆不如日军。 申砬号令全军,收拢兵力布圆阵御敌,以盾牌列前长枪居后,箭手居中,重整士气。危急之下,申砬大喊道:“败则国破家亡,胜则富贵于世,勿使倭寇往王京一步!” 然而战斗力的客观差距有时候并非鼓舞即可扭转,毕竟日军此刻也是战意高昂。于是战至黄昏,朝鲜军全军覆没,申砬领金汝物与李镒分两路领突出重围,小西行长则对申砬追击围堵。 申砬且战且退至江崖无路,与金汝物两人相互诀别,各自投江自尽。李镒逃奔忠州,却发现此地早已被日军偷袭占领。他这一来,日军有马晴信、大村喜前、后藤纯玄立刻率军出击。李镒惊恐之极,连忙夺路而逃, 不过此战朝鲜军虽然告负,但小西行长军损失也不小,挂彩者八千有余,可谓全军近半负伤,堪称损失惨重,虽然大多都是轻伤,却也不得已需要原地驻守休整,难以继续进军王京,此条主要战线暂时缓和了下来。 前线战败的消息传至王京,李昖及群臣知晓申砬军败,几乎满朝失声。君臣上下心灰意冷,满面愁容,好半晌之后,李昖无力道:“申砬战败,王京危矣,此时……是否当行播迁?” 吏曹判书李元翼劝道:“殿下不可播迁,申砬将军虽然战败,但倭寇离王京尚需时日,应召集军士防备都城!” 新任兵曹判书金应南谏道:“一旦播迁,极难迁回,请殿下三思。” 领议政李山海叹道:“既让殿下三思,那便应当播迁。忠州离王京三百五十里,而敌寇从釜山至忠州一路征战,却仅用不到半月。眼下王京之前已无可用之兵,兵临王京必在三日之内,如今京内驻兵不过五千,如何抵挡?” 柳成龙却不同意,道:“三日并非短暂,我等可以发放军饷、动员百姓补充军队,筹备军械与敌再战。” 李山海怒斥道:“倭寇为何进兵神速,乃是战力不敌加上逃兵溃散,事到如今还指望百姓浴血奋战?何不出宫看看城中百姓,早已是人心慌乱、避之不及,根本无人会听令保卫王京!” 柳成龙同样怒斥:“既是如此,那便更不应播迁,殿下抵抗外敌之意志与能团结多少军民共同奋战至关重要!倘若立即播迁,便如同丢弃臣民,失去民心军心便再难聚拢,请殿下明察!” 李昖心中忧惧,对柳成龙所言毫无信心,他叹道:“寡人若有抵抗之志,军民便会团结一致保家卫国?寡人并不认同,倘若有这般爱国兵民,倭寇又为何能未用半月便兵临王京? 寡人不愿播迁,是臣民抛弃都城!寡人倾听众爱卿之意,结果竟至如此地步,派遣通信使未能探明敌意,奏请天朝反遭人误会,修整兵备无法阻挡外敌……事到如今,还希望寡人听尔等胡言乱语! 听寡人旨意,寡人并非自愿播迁,乃是暂离王京重整战力。爱卿反对播迁纵有千般理由,难道不知战争时期王一旦被俘,将对国家社稷和黎民百姓是何种后果! 此事不必再议,备边司立刻准备播迁!”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是5k+,还清了前天的欠账。 第277章 援朝抗倭(廿五)李昖播迁 李昖决议播迁的消息传出宫外,数批臣子多番求见,均是来劝阻播迁的。更坏的是,随着风声不知为何走漏,王京之内也立刻流言四起,百姓及守备士卒逐渐开始逃亡。 宫内,李昖闷闷不乐,金贵人陪侍在旁。李昖感叹道:“群臣满口忠义,个个沽名钓誉,结果却除领相之外,无一人为寡人着想。” 金贵人为宽解李昖,特召金公谅觐见,向李昖汇报王京内的各类逃亡情况。李昖震惊之余,更坚定播迁之意,谁知此时金贵人却说道:“殿下此时应下令停止播迁。” 李昖一愣,皱眉反问道:“事已至此,再不播迁,王室便要陷在王京了。” 金贵人却道:“不然,下令归下令,行事归行事。大王可以下令不行播迁,但实则却仍做播迁准备。大王,如今百姓兵士已经逐渐逃亡,王京难保,各道崩溃,北方军士也难以短期迅速南下勤王。 此时下令停止播迁,意在为维护殿下英明,但臣子们则必将面对不得不播迁之现实,最终为保殿下安全自会奏请播迁。如此一来,既可彰显君臣同心,殿下名誉得以保全,另外还能最终播迁避难。” 李昖这才转忧为喜,大赞金贵人聪慧。当夜,他便集会下令停止播迁,令各司筹备死守都城。群臣领命,有人松了口气,有人眉头紧锁。 李山海则怀疑大王此举恐怕是另有所图,然而他作为臣子,毕竟不好当面质疑,只得暂且观望。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也于忠州会师。加藤清正意气风发对小西行长说道:“哟,小西,为何停驻不前?莫非自知不敌朝鲜,是以在此等待向我求援?” 加藤清正身长六尺五寸,在日本人中堪称伟岸无比。同时,他也的确威猛善战,守信重义,但由于此人面相凶严,气势凌人,是以日军之中人人畏惧。 不过小西行长面对加藤清正却是泰然自若,他俩根本不是同一路人,甚至应该说是政敌,所以小西行长的语气颇为自矜:“我军大战方毕,斩获无算,如今稍作休整,只是因为我第一番队战力太强,若不等加藤前来,反而独自攻下王京,你第二番队岂不颜面无存?” 加藤反讥道:“算了吧小西,我已知晓你在忠州一战伤亡八千,所部半数难以再战。此等战绩,太阁殿下将兵多年以来,部将之中还从未有过。商人出身号称精明能干的小西行长殿下,你可真给太阁殿下长脸啊!我看,我应当亲自修书太阁,请他好好奖赏与你才是。” 小西行长见加藤清正出言讥讽,不甘示弱,正巧小西行长也知加藤军中有叛变投敌之事,转而笑道:“若是奖赏,也应当与加藤共同受赏才是。我也知晓你麾下先锋大将冈本越后守登陆朝鲜之后尚未与敌交战便率众投降,身为太阁麾下最具精锐忠诚的加藤军中竟有此等人物,想必太阁殿下闻听,也是要欢喜无比的。” 加藤大怒,下意识手按刀柄,周围众将大吃一惊,连忙上前劝解,好容易才摁住即将暴怒的加藤。 小西行长冷笑一声,道:“我军伤亡的确过大,虽然其中大多不过轻伤,但以稳妥起见,不宜独攻王京。素问加藤军悍勇无比,第一番队及第二番队应合力进兵,方能确保万无一失,我等你来便是与你在此共商军略。” 加藤见他转谈正事,未免事后被太阁认为自己因私废公,也只得冷静下来,寒着脸与小西行长商议对策。 另一边,朝鲜大王李昖下达了死守王京的命令,但王京防御现状却极为恶劣,各司对此一筹莫展。 眼见日军日渐逼近,却不见群臣奏请播迁,李昖焦急难耐,便于朝会之上再次提出播迁,不了群臣再次群起反对。 李昖大怒道:“诸位以为寡人是惧敌畏死之辈么?寡人现在恨不得拿起刀枪与倭寇拼死一战,但寡人之命非寡人一人之命,乃国家之命也! 自停止播迁之令下达至如今,寡人何曾见到众志成城、同仇敌忾之状?臣民深负寡人,但寡人却不敢负于天下臣民,因此寡人只好暂行离京,重整军备,重拾民心,再复山河! 寡人现在便立光海君为世子,并将临海君派往咸镜道,待寡人召集各地之兵,再昭告天下与倭寇决一死战!立刻准备播迁,不得有误!” 此言一出,群臣错愕,但考虑到世子将立,临海君也被安排了差遣,总算是有个盼头,因此最终没有强烈反弹,算是默认了下来。 次日,世子册封仪式草草举行,光海君正式得封,朝廷重臣请愿世子带领国家,辅佐君王共渡难关,再创太平盛世。光海君倒是慷慨激昂,誓与国民共存亡,朝臣颇感欣慰。 仪式过后,王室成员共聚,临海君、信诚君、金贵人及王后纷纷向光海君恭贺,唯独大王李昖郁郁寡欢。 李昖对光海君冷眼相向,试探问道:“国家危难,破败至此,世子感觉如何?是否存有一丝欣喜?” 这虽然是一道送分题,但光海君还是认认真真回答了:“儿臣此时只感到千斤重担在肩,倍感责任深重,甚至惶惶不可终日。” 李昖点点头,挤出一抹慈父般的笑容,道:“然也,你应该如此感觉,也正是为了让你如此感觉,寡人才册封你为世子。此次册封乃是为了收拢民心士气,仅为临时册立,尚未向天朝报备,你切勿生出非分之想。待倭乱平息,寡人将与朝臣重新议定,并在问询天朝之后再定国本,这些你需铭记在心。” 光海君眼眶湿润:“儿臣明白,儿臣定将以克服国难为唯一己任,请父王放心。” 李昖点点头,叹道:“你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寡人很是欣慰,好好做吧。”随后李昖便离席准备播迁。 光海君自小习儒,也算是仁义为怀,本无心争位,更难得父王欢心。此次册封世子,光海君欲一心奔赴国难却遭父王冷言讥告,心中更是失落悲伤不已。 王后劝道:“你已身为世子,莫管他人言语,坚强自奋方能为国之楷模。懦弱无力怎能带领国家平复国难?怎能收获民心保住世子之位?” 光海君拜谢:“多谢中宫娘娘教诲,儿臣定当振作。儿臣只盼国难早日结束,若天下太平,儿臣也不贪恋世子之位。” 接下来,李昖为播迁事宜重新启用了西人党伊斗寿与李恒福二人。很快任命伊斗寿为御营大将,负责王室安全;李恒福官复都承旨,负责王命传达。 在日军大营中,加藤清正则为早日攻克王京、抓获朝鲜王而故意不等小西行长,自己率先领军往王京进军,却不知小西行长早已于当日凌晨便秘密派遣宗义智领分队向王京突进。由此来看,这两人表面虽然维持住了和气,私底下却较劲得越厉害了。 景辙玄苏向小西行长问道:“宗义智殿下仅领一支分队是否有些兵力不足?王京宏大,守备众多,如此安排恐怕风险极大。” 小西行长轻哼一声,笑道:“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正因是京城所在才更易攻破。自登陆釜山以来,我军进兵迅速,朝鲜军皆一触即溃。唯一算得上朝鲜君臣希望的一战也在忠州落幕,而胜利者仍然是我,想必如今朝鲜君臣正惊恐无措,惶惶不可终日。 朝鲜本就羸弱,这般恐惧则必将使王京之内一片散沙,我军若能充分利用朝人心理,只需数百人便能占领偌大王京。因此,我才安抚加藤,令其对我密遣骑兵毫无察觉,即便退一万步,王京抵抗强烈,那就让加藤清正去屠宰他们好了,我军只需先抓获朝鲜王,便足可以可向太阁殿下报上头功,羞杀加藤。” 景辙玄苏点了点头,又问道:“若果然抓获朝鲜王,则该如何处置?”小西回答说以百姓心意为主。 景辙玄苏再问:“殿下之意是,若百姓拥戴朝鲜王则劝降,若朝鲜王为百姓痛恨则杀之?” 小西行长眯着眼睛道:“正是如此,安定民心对我等占领朝鲜至关重要,为防明国增援,必须尽早结束战争,封闭朝鲜,休养生息,以图后续,如此方为上策。”景辙玄苏颔首不语。 另一边,加藤清正意欲快马加鞭于九月初二攻占王京,下属谏道:“殿下,自登陆以来昼夜兼程,全军几乎没有修整,如此人困马乏,恐怕难以于九月初二攻占王京。” 加藤清正摆手道:“我军已先于小西军出发,到王京后先行包围再作休整,待第一军抵达后共攻王京。我军首要目标乃是在小西之前抓获朝鲜王,再向太阁殿下报功。到那时,再说我军早已与九月二日攻占王京即可。” 他这话自有他的道理,按照他这一番安排和说辞,抓获朝鲜王是他的独功,攻克王京是他大公无私,主动分润功劳与小西行长,左右都不亏。然而此时恰好有探马来报,说小西军宗义智部已于凌晨秘密开拔王京。加藤清正闻言大怒,连忙号令全军急行王京。 万历二十年八月三十日凌晨,大雨绵绵。朝鲜王李昖带领王宫成员及朝廷重臣家眷,在御营大将护卫之下由王京启程向北播迁。数以千计百姓闻听消息,纷纷拦阻王驾,跪地哭求,哀嚎不已,祈求大王勿抛弃百姓。 李昖动容,向百姓承诺定会聚兵抗敌再返王京,百姓再三哭求,长跪不起,封堵街道,李昖悲痛万分,但毕竟播迁事大,遂令御营大将伊斗寿领兵驱逐百姓,强开道路护王驾出城。 王驾离京后,城中秩序彻底失控,除争相收拾家当早已外逃之人外,愤恨大王离京而深感被抛弃的百姓纷纷闯入王宫抢劫。 由于王室播迁,王宫守备皆无,百姓闯入王宫之后,宫内剩余金银珠宝,绸缎衣物,器具食物洗劫一空,然后这些愤怒的百姓还纵火焚烧已泄心头之恨。王驾行至不远,远望王宫火光冲天,李昖震恐,气得差点想要回去派兵大杀一通。 王驾行至开城,李昖集会朝臣,问询王京情况,领议政李山海言道:“自殿下离京后,宫内洗劫一空,城中百姓尽皆离散。留都大将传信来说,因王京守备已布置妥当,其已先至临津江,欲在临津会合援军夹击敌寇扼敌北上。” 伊斗寿闻言大怒,喝道:“一派胡言!这贪生怕死的小人!殿下委其为留都大将,应当精忠报国,为王驾播迁及百姓避难争取时间,他不仅畏缩于临津,竟然还大言不惭,罪不容赦!” 李昖也听得心头火起,遂问伊斗寿该当如何,伊斗寿扬眉道:“离开王京已使百姓惶恐不安,民心难聚。如今开城粮食充沛,守备完善,臣以为在此重振旗鼓为上。请殿下下令,张贴文榜,告知百姓殿下决意坚守开城,则民心可定,倭寇可挡。待大胜之后,也能早日还都。” 左议政柳成龙对此表示赞成,道:“如此甚好,若坚守开城,臣将立即召集兵力勤王,收复王京。”领议政李山海亦表赞同。 李昖随即下令张榜,开城百姓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各地逃难百姓纷纷向开城涌来。当日晌午,李昖无意进食,故作姿态,说自己深感昏庸愚昧,民心尽失,如今国难当头,如何配享饮食。 伊斗寿苦苦劝道:“殿下,暂行播迁并非殿下之过,万万不可自责。百姓虽哀嚎拦驾,亦足见拥戴殿下之心,今日宣告坚守开城之后,百姓无不欢呼雀跃,然则眼下诸事繁杂,急切间需要处理之事堆积如山,殿下更需精神振奋才是。” 苦劝之下,李昖这才开始进食。都承旨李恒福此时前来面见李昖,带来了朝臣奏章,乃是问罪领议政李山海之奏。 李昖一眼看穿朝臣所指,眯着眼睛道:“这些人问罪李山海奏请播迁,以致国毁家亡,要求罢免领议政。依寡人看,他们并非是问罪李山海,实际想问罪寡人;他们想罢免的也未必是李山海,而是向罢免寡人吧!” 不过话虽如此,眼下局势已经糟糕透顶,实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好强硬处置。李昖心情烦闷,令伊斗寿等人先行退下,自己一个人独处静思。 良久之后,李昖下旨,其中表示:领议政李山海及左议政柳成龙对倭乱情势心存侥幸,视若无睹,以致兵备松弛,国威大挫,百姓罹难,贼逼王京。左议政柳成龙调度无方,领议政李山海播迁之议使民心动荡,故即刻罢免李山海及柳成龙议政之职,随军听用,并升伊斗寿为左议政。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廿六)敌后战场 朝鲜王室和朝廷的表现可谓一塌糊涂,不过意外的是,朝鲜民间自发出现的反抗倭寇入侵之战倒是打得有点意思。 早在日本登陆釜山的第九天,庆尚南道宜宁郡世干村地主之子郭再佑,便组织起一支义兵持续对日军开展游击战。郭再佑率先大起义军,一时不仅天下闻名,也促使各道之内都逐渐出现自行组建义军之举。 此时,日本以名将小早川隆景为首的第六番队一万五千人,兵分两路尝试渗透全罗道,而毛利辉元所部的第七番队三万人,则正在全面占领庆尚道。 由于庆尚道朝鲜官军已经四散溃逃,因此第七番队尚未被义兵骚扰,故毛利所部在庆尚道的进展十分顺利。兵雄势大的毛利辉元派家臣安国寺惠琼领兵三千,从属于小早川隆景的第六番队向全罗渗透。 这里给不熟悉日本战国末期情况的读者多说几句:毛利与小早川从血缘上是一家。如果再确切一点说,则有个专门的词汇,叫做“毛利两川”,即毛利、小早川、吉川这三家其实都是一家。 所谓毛利两川,要从日本战国时代的过继习俗说起。当时由地方豪族而成为战国大名的毛利家,在毛利元就时期就将两个儿子分别送入吉川、小早川家作为养子,并通过各种手段让二子彻底掌握吉川、小早川家,最终形成有名的毛利两川。 以安艺和石见交界的小仓山城为居城的吉川家可做为毛利家前进石见、甚至山阴地方的前哨站。以毛利家当时的规模来看,吉川元春坐镇的小仓山城最主要敌人只有尼子家,但这唯一的敌人确是元就生涯中面对过的最大敌人。 至于两家小早川(主家和分家),位于濑户内海沿岸,面对的的敌人虽不若尼子家强大,局势却更复杂,光用武力未必能够平定。另外小早川家还有一项潜在优势,那就是毛利、吉川都没有的兵种——水军。 当初,小早川隆景入主小早川家的同时,也将水军纳入管辖,透过这股水上势力,成功拉拢濑户内海西侧最强的水军村上水军(村上水军包含能岛村上、来岛村上、因岛村上),进而将其编入毛利水军。 这支生力军的贡献不可小觑,短期而言是替毛利家打赢1555年的严岛合战;长期来看,则助毛利家取得濑户内海的霸权达二十三年之久! 从日后发展来看,两川体制奠定了毛利家茁壮的基础,有助于称霸中国地方(山阴山阳)。从这点来看,元就之所以安排两名杰出的儿子继承吉川家和小早川家,是对未来二十年日本中国地方的势力此消彼长了然于胸。然而他更厉害的是早已看清次子元春和三子隆景的特质。 吉川元春勇猛善战,适合与势力强大的尼子家硬碰硬。放眼尼子家,大概只有新宫党可与元春匹敌。除给予后世勇猛善战的印象外,元春还是个爱好文学的武将,讨伐尼子家时,在本阵里完成四十卷军记物《太平记》,这便是吉川本《太平记》的由来。 但是能文善武的吉川元春不长于外交。面对山阴地方独大的尼子家,元春尚可以其文韬武略与之抗衡,然而面对局势复杂的山阳地方,小早川隆景就比元春更为适合。山阳地方存在不少豪族,或许个别势力不比小早川家,但若不以怀柔而以武力强攻,会迫使他们结盟,小早川家将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小早川隆景给人的印象是温恭谦和,不迷信武力解决,擅于居中协调,山阳地方的豪族一有纠纷便找隆景出面。而他总是没有预设立场,顾全两方需要,给予最大便利,其声望也就在这些小事中累积起来。比起兄长的武力征讨,隆景攻略山阳更多是以声望击倒对方。 不论如何,总之毛利两川体系可以看成毛利为主家,两川为分家。如今毛利辉元将部下派往小早川隆景麾下听命,大家都没有任何意外,安国寺惠琼本人更不会有抵触心理。 这个安国寺惠琼,本来是毛利氏的外交僧(那个年代很多大名之间外交靠僧人),军略只能说粗通。郭再佑得悉安国寺惠琼行军路线,趁其骄狂大意,当夜于山间必经之处设伏。 遇到伏击之时,安国寺惠琼还在惊讶居然会有朝鲜伏兵,急令所部备战,射杀义兵。郭再佑命义兵在山口纵火,以滚石、弓箭阻击日军。 安国寺惠琼见本部慌乱,只得下令先行撤退。郭再佑见倭军撤退,并不予追击,也随即撤离。待安国寺惠琼休整完毕,令哨兵探查无险之后,方才再度行军。 谁知道在日军行军途中,郭再佑不分昼夜,于安国寺部骚扰袭击。待日军追击便远遁山林,迂回侧后袭击日军辎重。多日下来,日军已有数百伤亡,安国寺惠琼大怒,立誓全歼朝鲜义兵,分四路小队探查义兵方向,本部向洛东江进军。 郭再佑为击破安国寺惠琼而深夜定计,令人乔装自己,身着红衣,领义兵六百引诱安国寺惠琼追击,自己则领义兵主力于洛东江两岸设伏。 次日,安国寺惠琼于途中眼见一红衣将军领兵数百于前方疾驰而过,因此前遭受义兵袭扰之时常见领兵之人身着红衣,探查之下方知此红衣将军为义兵首领郭再佑。 安国寺惠琼确认后,认定此乃遭遇义兵主力,当即下令全军追击。义兵且战且退,逃至洛东江窄处遂行强渡。 安国寺惠琼大喜,令五百铁炮队沿岸射击,又令一千足轻歼敌于江滩。此时渡江义兵突然反身相击,而两岸伏兵大起,对岸也是箭矢不断,本岸则有义兵突袭。 这一来,铁炮队遭受背袭,足轻队正被牵制,日军本阵动摇。安国寺惠琼遥见对岸又出一红衣将军,方知自己追击的只是郭再佑替身,心中惊呼:“影武者之计!” 为避免伤亡过大,于是下令撤军。郭再佑虽设伏兵,但与日军短暂正面相抗时却发现朝鲜战力弱小之弊,见安国寺退却,郭再佑亦下令撤退。 洛东江战后,安国寺惠琼所剩仅不足两千,不敢再自行进军,于是沿小早川隆景进军路线走居昌进入全罗。 郭再佑闻报,紧忙联络庆尚道另一义兵首领金沔。金沔即刻率领所部义兵追赶安国寺惠琼,惠琼听闻竟被义兵追赶,简直怒不可遏,下令以铁炮居前,武士足轻居后列阵迎击。 金沔率兵赶至,遭铁炮队射击,顿时惊慌回撤。安国寺惠琼下令追击,金沔将其渐渐引入伏兵之谷。这一次安国寺惠琼惊觉有诈,刚要撤出,谁料此时郭再佑与金沔已下令弓箭手射燃谷中干柴草料,以火势封堵谷口,安国寺惠琼死战得脱,领残兵败退。 不止这一路义军取得胜利,庆尚道内的第七番队同样遭受郑仁弘、孙仁甲等所领义兵骚扰,屡屡受挫。他们于乡间扫荡,可惜收效甚微,虽连克数城,义兵守城却与朝鲜官军不同,兵民一体,战力非常,毛利军进展迟缓,每克一城得需一两日。 毛利辉元焦急万分,召集部将吉川广家、长谷川秀一等共同商议。毛利辉元道:“第一番队及第二番队自釜山登陆后逼近王京只需半月,庆尚道兵备早已溃散,如今我军面对民兵却攻势迟缓,原因何在?” 原因嘛,总不能说是毛利两川皆是弱鸡不是?因此吉川广家回答道:“朝鲜民兵于山林之间避实就虚,袭扰我后勤辎重,危害极大。此前长谷川秀一多次遭遇夜袭,但其转眼间便遁入山林,销声匿迹。民兵占尽地利,擅于兵农转变,且我大军出动,易于招摇,我军初至朝鲜,若要适应,尚需时日。”简单的说就是暂时没啥好办法。 长谷川秀一则道:“朝鲜民兵到底不过乌合之众,难与我军正面对抗,虽守城顽强却无济于事。为加快进军,应将朝鲜所遇敢于抵抗者尽数杀戮,以绝后患!” 毛利辉元皱着眉头道:“七番队所得军令在稳定庆尚道保障后勤,郑仁弘、孙仁甲、郭再佑、金沔等人为我等心腹大患,但朝鲜百姓岂能全部剿灭?还是先占领庆尚道全境,再安抚百姓,逐步剿灭义兵才是。” 另一便的日军六番队营中,小早川隆景听闻毛利辉元在庆尚道屡遭义兵袭扰,进兵缓慢,原本从容多智的他也难掩一丝忧愁,使得年老的皱纹倒是更加明显了些。 小早川隆景思索良久,对属下大将立花宗茂道:“辉元殿下到底年轻少谋,疏于战阵,七番队拥兵三万,应对庆尚道守城民兵仍攻势迟缓,似乎难以背负其祖父毛利元就殿下之威名。” 立花宗茂说道:“辉元殿下毕竟是毛利家督,小早川殿下与吉川殿下均为毛利元就殿下之子,乃辉元殿下之叔,虽辉元殿下军势受挫,但嘲弄家主似有不妥。小早川殿下早年跟随元就公南征北战,如今为太阁殿下所倚重,更是毛利家之支柱,此时我军是否应援助七番队?” 小早川隆景道:“宗茂所言极是,民兵随处可至,我军渗透全罗未果,若想不受挫于朝鲜民兵,必步步为营,战守得当,不为暗处之敌牵制。宗茂,你也数次追剿民兵,将你之所见送信于吉川广家即可。 六番队及七番队不应当周旋于朝鲜民兵之间,我自告知于宇喜多秀家,请他下令八番队与九番队援剿民兵。”立花宗茂领命而去。 九月二日,小西行长第一番队因朝鲜王京守备早已尽撤而轻易攻占,小西行长亲自带队闯入王宫搜寻王室未果,探马来报方知朝鲜王室早已撤至开城。 小西行长恼怒不已,下令全军休整,准备一鼓作气进军开城。而在开城,朝鲜大王李昖正与重臣商议守备事宜,原本受命与小西行长谈判的使者李德馨却突然回到开城,李昖急问其是否见过小西行长?不想却从李德馨处得知王京失陷,众皆愕然。 伊斗寿问道:“何时失陷?” 李德馨叹息作答:“昨日抵达汉江南岸,今日入城。” 伊斗寿惊讶道:“这真是匪夷所思,王京防线及都城怎会一天不到便被轻易攻破?” 李德馨闻之垂泪,答道:“并非攻破,乃是因都元帅金命元及副元帅申恪,还有留都大将李阳元在倭寇兵临汉江之时便已溃逃了。”群臣听得此言,全都大吃一惊,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李昖听毕浑身颤抖,向都承旨李恒福急急忙忙地道:“都承旨,王京离此地只有一天路程……啊,不对,若是马队急进,只需两三时辰便可追至此地!都承旨,立刻传寡人旨意,什么都不等了,立刻播迁!”众臣再次惊愕,纷纷劝大王冷静。 李昖哪里冷静得下来?不仅不能冷静,甚至愤而起身,连呼播迁,情绪几近失控。 而王京之内,日军正在搜寻补给,就食泡饭,医疗伤兵,小西行长本人亲自领队于全城巡视,既是展现威严,也是宽慰军心。 此时传来总大将宇喜多秀家的指令,宇喜多秀家命小西行长停止进军,驻防汉阳,直至总大将入城为止。与此同时,还要求他收拢散逃百姓,安抚民心,以便征兵服役。 小西行长览毕,便下令宗义智道:“从剩余半月军粮之中先行划拨三日口粮,准备散发百姓,收拢民心。”又令僧侣景辙玄苏道:“玄苏需指使识文断字之人,于各地书写壁书,言辞恳切,向朝鲜百姓表达绝不扰民之意,诱导百姓返还王京。”二人领命而去。 一刻之后,加藤清正领军赶到,径直奔见小西行长并向其问罪。小西行长疑惑不解,问道:“我何罪之有?” 加藤清正说道:“汉江南侧船只,我派人探查之时尚有一百二十余艘,当我本营到达之时却已被尽数焚毁,除你之外还有何人能做出此等无耻之事!” 小西行长冷笑道:“呵,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加藤,我昔日还学到过一句唐国谚语,便是用在此时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加藤听后大怒,拔刀相向,当即便要斩杀小西行长,自然又被侍从拉住。 小西行长也怒了,呵斥道:“加藤!此事分明为是朝鲜军溃逃前所毁,你不要在此胡搅蛮缠。还有,赌输了就老实认输,也算输阵不输人,却不要在部下面前丢人现眼!” 加藤清正环顾四周,确实觉得自己的行为可能让人瞧不起。他是个要面子的,只好暂压怒气,下令全军出击追击朝鲜王室,谁料却被小西行长以总大将之手令阻止,加藤清正更加恼火,愤恨离去。 此时王京剩余百姓早已口粮尽无,饥肠辘辘,自壁书张贴之后,虽有犹豫却也在奔走相告,不到半日便已成群结队领取口粮。 小西行长早已命人搭建棚屋,安置草榻,供百姓休息,凡来领取口粮者必先奉以粥食,命农兵在武士安排下全心照料服侍之后,再定量领米。与此同时他还号召百姓广为散布,一时间居然民心大聚。 此时在庆尚道,庆尚道观察使接到了有日军前来投降的消息,不禁大为诧异,亲自前往查看,却眼见一日军将领率兵上百,正与衙兵对峙。 那员日将喊道:“在下为加藤清正下属第二番队先锋大将冈本越后守,我先锋军三千,特来向朝鲜投降,请相信我们!”但朝鲜官兵坚持不信,决意要与日军决一死战。冈本越后守见状,率先解下佩刀,而所部士兵也纷纷放下铁炮及佩刀以表诚意。 此举令全场朝鲜官兵惊惑,庆尚道观察使更是不解,暗道:这些倭人势头正盛之时为何投降?莫非是在军中犯下死罪才投靠我军? 他想了想,干脆把这些话径直问了出来,那位冈本越后守倒也不矫情,当即答道:“我等原以为长期内战之后能返回故乡与妻儿团聚,安享太平。谁知却又遭动员,还远渡重洋前来作战,听说即便打完朝鲜也不会停,还要去和明国作战,真不知要战至何时方休!我等不想再被战争折磨,因此索性降了。” 庆尚道观察使见他说得真诚,虽然仍不敢肯定真假,但既然事已至此,还是暂留日军,先上报朝廷再说。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soviet2003”、“阿勒泰的老西”、“小暑未暑”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廿七)播迁平壤 李昖急于播迁,满朝臣工即便不满,也只能遵命行事。因此开城中的伊斗寿便召集臣僚商议播迁之事。 李德馨抢先道:“先前抵达开城时,大王早已公开张榜,说要与百姓一同坚守开城,如今再度播迁,岂不失信于民?” 伊斗寿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眼下也只好避开失信于民的问题,仅谈当下之危局,道:“倭军离开城仅需半日,若前线守备再败则必将危及大王,故眼下王驾必须尽快迁至平壤。” 户曹判书洪汝淳附和道:“左相所言极是,敌寇所距太近,王驾难安,眼下唯有立刻播迁,方能保王室周全。” 李德馨拧眉反问道:“敌寇在王京,至今未动分毫,而我朝廷朝令夕改再行播迁,必将使民心大乱,士气尽失。” 都承旨李恒福出言劝慰道:“我等并非不知同知事之意,然则我等担忧敌寇所以不动,乃是为麻痹我等而设下之陷阱。” “此言有理!”伊斗寿立刻接口道:“若是中敌奸计而拖延日久,而后被突袭包围,则国家灭亡,所以当务之急便是必须使大王与倭军保持安全距离。” 伊斗寿话音方毕,突然发现众臣僚都不看他,反而均朝另一处望去。伊斗寿定眼一看,却是柳成龙前来。伊斗寿沉下脸来,喝道:“丢官无品之人,怎能来此国家中枢之地!还不速速离去。” 柳成龙却不答话,只转头向兵曹判书金应南问道:“勤王援军现状如何?” 金应南答道:“现已新集合到黄海道及平安道九千多名军士,以及从王京撤出的四千五百名军士,再加上全罗道可拨援军四万余,共计有五万五千六百余名。” 柳成龙面沉如水,缓缓道:“手握五万余大军,不仅不思反击,却一味弃城北逃——诸位莫非不曾读《六国论》耶?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似今日这般一路逃遁,终会无地可逃。” 伊斗寿大怒,喝道:“你够了没有!我也想即刻反击,可那有何益?我等战死无足轻重,但需替大王着想!主上安危关系国家命运,如今既是胜负难料,若主上被俘则国家必亡,所以此刻才必须要保持安全距离,确保大王无虞!” 柳成龙面上看不出喜怒,但语气冷冰冰的,反问道:“那您想躲到什么时候?这一路北逃,莫非最终只是想要躲到大明,向上国摇尾乞怜吗? 此前册立世子所为何事?就是欲使大王带领军民迎敌奋战,而万一有失,则社稷依然能够传承!” 伊斗寿又惊又怒,伸出颤抖着的手指,指着柳成龙的鼻尖道:“你怎么能如此说话,难道因为了有了世子,主上安危就无所谓了么!” 柳成龙奉劝伊斗寿勿要曲解其本意,伊斗寿哪里肯依?二人遂争论不休,最终不欢而散。 事后,金公谅将柳成龙怒骂伊斗寿胆怯一事告与其姐金贵人,金公谅认定柳成龙这么做是在暗指大王胆怯懦弱,请金贵人告知大王,一定要对柳成龙严惩不贷。 不料金贵人却转而斥责金公谅不顾大局:“你这夯货真是一无所知,国难来临,满朝文武皆恐避之不及,惟有柳成龙主张浴血迎战。若大王早前便坚信不疑,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不瞒你说,大王心中早已知错,其实大王敏锐远胜常人,只是……此时若在群臣百姓面前承认错误,则权威便会一蹶不振,所以只能由李山海及柳成龙二人担罪。然而若欲克服国难,大王是绝不能失去柳成龙的。”金公谅这才恍然大悟。 于此同时,伊斗寿也向李昖报告了柳成龙反对播迁一事,于是李昖传召柳成龙觐见,李昖问道:“寡人只有一问,你是否认为寡人怯懦?是一个即使手中握有无数军队也只会逃避的懦夫?” 柳成龙漠然答道:“若迎战条件充足却依旧避战北迁,臣如何看待不重要,但后世史家恐将如此认为。” 伊斗寿怒斥柳成龙语出无状,李昖则摆手道:“左相稍安勿躁,寡人与柳成龙也持同样看法。若寡人看到此等主君也将失望透顶,但你既然认为眼下作战条件充足,呵呵……不妨看看此物。” 随后李昖便亲自扔给柳成龙一份奏报,奏报中写出各路援军正在溃散之事。 李昖估摸着柳成龙大概看完,叹息道:“军队如此令寡人失望,还能说寡人具备作战条件么?国难当头,不思报国尽忠,反而纷纷自谋活路,谁在为王死战?说寡人抛弃百姓?这难道不是军队和百姓在抛弃寡人吗!寡人已经不想多说什么了,左议政,速去准备播迁!” 面对这样的局面,即便柳成龙一直主张顽抗到底,此时也不禁语塞,而伊斗寿再次上前领旨。 次日深夜,朝鲜王驾向平壤迁移,而王京之中,日军总大将宇喜多秀家正与各军团大将集会。本次参会人员可谓将星璀璨,计有一番队小西行长、二番队加藤清正、三番队黑田长政、四番队岛津义弘、五番队福岛正则、六番队小早川隆景、七番队毛利辉元、八番队兼总大将宇喜多秀家、九番队丰臣秀胜,以及军师黑田官兵卫。 宇喜多秀家为丰臣秀吉养子,虽只有十九岁,但勇武过人,内政更是出色,连人也英姿焕发,富有斗志,深为秀吉喜爱,故在国内权势很大。秀吉有意着重培养为丰臣家的中流砥柱,所以任命其为总大将一职,节制诸军,以便立功立威。 此时宇喜多秀家对各将道:“第一批国内军粮补给即将抵达,届时各番队护送军粮返至各自区域并救济难民,妥善安置,方便其归心,日后服务我军。”众将领命。 宇喜多秀家接着道:“汉阳所在京畿道便由我来负责,其他地区的选择就先让首先攻占汉阳的小西行长来选择吧。” 正当小西行长拜谢时,加藤清正果不其然出言反对,道:“我第二番队先锋实际上比第一番队早一天勘察汉阳并实施占领,有报告书为证,请总大将核对。”小西行长岂能受得了这个鸟气,自然大为震怒,当场与加藤清正争吵。 宇喜多秀家喝止二人,冷然道:“二位可还记得我才是总大将?一切以我判断为准!既然是第一番队的本军率先入城,那便是小西君先行攻占汉阳。” 宇喜多秀家这话,得到了军师黑田长政及实力最为雄厚的毛利辉元支持,两人均表示认同,因此这个决定就算盖棺定论了。 于是小西行长选择负责平安道,加藤清正负责咸镜道,但至开城为止都与第一军共同进军。此外,黑田长政负责黄海道,岛津义弘负责江原道,福岛正则负责忠清道,小早川隆景负责全罗道,毛利辉元负责庆尚北道,丰臣秀胜负责庆尚南道并侧援全罗道。 分配完毕,宇喜多秀家又道:“诸位在所辖各道除抑制叛乱外,还需配合诸奉行实施检地,以期早日将朝鲜归化我俗。此前听闻,小西君攻下汉阳后将朝鲜掌隶院的奴婢名册烧毁,朝鲜百姓因此欢欣鼓舞。嗯,这件事做得非常好。”小西行长颇受鼓舞,再次致谢总大将。 秀家微微点头,继续说道:“小西、加藤,二君保持战意虽是好事,但却不可过分争功,若因私欲而增大我军伤亡,则绝不可原谅。诸位切须牢记,一举一动均在太阁殿下目中,不可懈怠!”诸将领命。 此时朝鲜王驾播迁平壤途中先于黄海道官衙休息,伊斗寿终于接到了来自庆尚道关于日军一部投降的奏报,李昖听后召集重臣商议。 伊斗寿上奏,请杀冈本越后守,他道:“倭寇一路势如破竹,占据王京却多日未动,必有阴谋,此刻万不可给予任何可乘之机,当杜绝任何隐患。” 户曹判书洪汝淳立刻附和,也奏道:“臣以为,若将三千倭军全数斩首示众,必能提高全国士气!” 李德馨则对此极为反对,大声道:“臣以为此事尚需慎重对待,若确为投降,那我等便能有效获取倭军情报,并使其为我所用。” 光海君也表示认同,道:“虽然提升士气极为重要,但还尚需知晓敌兵实数,行军部署等,这些必对将来反击大有裨益。” 李昖冷笑道:“倭寇皆为奸诈残忍的禽兽之辈,怎么可能相信他们?要知道,对外部的敌人往往能做出防备,但对内部的奸细却常常束手无策。”大王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有群臣附和,以日军攻势正盛必是诈降为由,纷纷请奏斩首示众。 关键时刻,柳成龙于殿门外请奏,获准入内之后,柳成龙道:“臣以为倭寇能半月之内势如破竹,其所持利器铁炮极为关键,冈本越后守所携带铁炮约有数十支,我军也可趁此机会研究仿制,并制造可抗衡之器。 为此,需通过冈本越后守了解制造细节及使用方法,便如同得到数万士兵。冈本越后守为倭军大将,对倭寇情报了如指掌,正是研修彼之长处,以补我之短处良机,且其所部原为先锋,必是一军之精锐,倘若将来能为我军所用,无论征战或训练,必将大有用武之地。” 李昖问及如何辨别真伪,光海君答道:“儿臣以为,可令庆尚道观察使就地察看,令其反攻附近倭寇,他若果然全力攻之则为真降,若敷衍塞责甚或倒行逆施,自然便是假的。只不过即便为假,那也不能伤及我朝我军。” 李昖虽觉有理却不愿认同,问及左议政,谁知道这次伊斗寿居然也同意了,说道:“臣以为世子及柳成龙所言有理,请殿下采纳。”这下群臣统一,大王也没法强行拒绝了,李昖只得照准,群臣齐呼大王英明。 王驾迁驻平壤后,李昖问及日军动向,伊斗寿道:“倭寇至今仍盘踞王京未曾北上,想来也应是受到不小的打击,因为损失较大而在休整备战。” 李昖便又问到本国兵力整备情况,兵曹判书金应南答道:“全罗及庆尚二道五万余人正在北上,还有原防卫汉江都元帅率七千余人及留都大将所率五千余人都正赶往平壤。” 平安道巡察使李元翼补充说道:“平安道也有一千士兵及黄海道两千士兵驻扎,如此我军总计仍然约有七万。” 一听还有七万大军,李昖听后顿觉心安,觉得就算反攻过于困难,但扎稳营寨、经营防线,以期与日军形成拉锯,以待上国发天兵援助,这倒应该是有希望的,于是他再问及军粮筹备。 李元翼答道:“近日细查之下发现尚有四万余石,其实自备战以来,我等已令将附近粮食集中平壤,偏远地区也早已传出军令,火速向平壤运粮,想必不日则将抵达。” 李昖大喜过望,伊斗寿连忙祝贺道:“如此看来,平壤眼下已如铜墙铁壁,抵挡倭寇绰绰有余,殿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李昖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及临近守备当派何人守之,金应南答道:“殿下,都元帅金命元及副帅申恪恳请殿下准其戴罪立功。金命元及申恪多有战功,且也都曾深受殿下信任,此前汉阳失守缘由颇多,若准其所请,一来可彰显殿下仁德,二来也必能激励战心,以期二人知耻后勇。” 李元翼见金应南再荐此二人,心生不悦,便向李昖奏道:“殿下,金命元、申恪深负朝廷,即便圣恩浩荡,也不可再全权托付,臣以为巡察使韩应寅知兵敢战,公正严明,可统大兵,不如令其总督各军,以保平壤安危。” 李昖欣喜:“二位爱卿为国筹谋,设想周全,寡人甚慰。这样吧,就令金命元、申恪戴罪立功,也给予韩应寅临机专断之权。”李昖这一手稀泥倒是和得不错,有点缝合怪的先兆了。 伊斗寿则说道:“殿下,除此之外,殿下还可大赦天下,普免钱粮,亲自激励军民,使百姓安定共保社稷。” 这种操作就属于锦上添花,到底有多少用处不好说,但目前来看至少也没什么大坏处,于是李昖下旨坚守平壤,表示将亲自迎战,同时赦免天下罪人,普免钱粮税款,用以安定民心。 这一次,李昖立誓要在平壤击退倭寇,继而收复失地。不过有意思的是,他私底下却再三追问上国的回应到底如何,甚至一日之内连续发出数道求援信,语气一次比一次低声下气,已经不是“跪下来叫爸爸”,而是直呼“爸爸救我”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kiki凯”、“阴天好心情”、“曹面子”、“edwardliuju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廿八)玉浦海战之前 李昖一边私下疯狂找大明爸爸救命,一边下令都元帅金命元领兵防卫临津江。都元帅金命元乃是沙场老将,得令之后又是悔恨,又是振奋。 之前因副元帅申恪失职导致汉江失守,他心里也是十分愧疚的,自责辜负了君父信任,因此眼下极欲立功赎罪,便命人速召申恪并问责。 申恪此时正在京畿道凉州驻扎,接到都元帅命令后根本不当回事,反而道:“都元帅懦弱怯战,与其在其麾下丢尽脸面,不如我自行进军,复国之功亦独享也。” 金命元接到申恪回信自是勃然大怒,传令申恪若不回军,即以违背军令论罪。 此时,新任道巡察使韩应寅被授予临机专断之权而会见于金命元,金命元因身为都元帅,地位尊贵,所以对于听命下级军官指挥一事极为不满。 韩应寅见金命元以军级计较,不听号令,便连番以怯战之罪申斥,并再提王令以示威压,金命元虽怒不可遏,最终却也不得不俯首听令。 副元帅申恪于军营中得知,有一支约百余人规模的倭寇小队正向大营方向行军,他心下大喜,立即部署伏兵,轻易便全歼了这支小队,割下首级欲向大王请功。而此时都元帅金命元已上奏李昖,请求严惩申恪违背军令、畏敌怯战之罪。 李昖眼下最怕臣下不听王令,得知消息之后几乎想也没想,立刻下令将申恪就地处斩。 数日后,申恪的凉州捷报传至平壤,李昖察看倭寇首级,大吃一惊之余急忙下令追回旨意,可惜为时已晚。 申恪营中,王使已将问斩,申恪问及倭寇首级是否已送至平壤,监斩官回答说不知。军营士卒纷纷请求再等旨意,但监斩官虽不知首级之事,却知大王近来最怕王令不行,因此无论如何也只回答说不许。事情闹大,士卒差点哗变,申恪见状,连忙喝止全军,长叹一声,跪地伏诛。 冤死申恪这件事让李昖悔恨不已,难得地携百官及世子亲自面见百姓,发放粮食,施以粥食。百姓见大王亲临,无不感激涕零。 李昖向百姓承诺:“寡人立誓在临津江痛击倭寇,若临津江捷报传来,便是万民归家之日。”百姓再次拜谢,山呼千岁,李昖欣喜之余,便与光海君等人继续照料百姓。 另一边,日本各番队于汉阳划分各道之后先后离去,总大将宇喜多秀家独留军师黑田官兵卫于室外饮茶。宇喜多秀家道:“黑田殿下,此前你曾顶撞于太阁殿下,力劝不可征伐,我亦赞同你的谏言,如今我军虽攻无不克,但想必你心中仍有所不满吧。” 黑田官兵卫知道宇喜多秀家这是试探自己,便只微微一笑,缓缓道:“太阁殿下英明神武,非我等可及,令我从征本也也是令自我反省。 如今我军一路势如破竹,倒也不需我出谋划策,只是眼下朝鲜官军虽不堪一战,但各道民兵却不容小觑,其战法战力皆在朝鲜官军之上。 另外,彼等兵源充足,占据险要,同仇敌忾,惯于奇袭,非救济安抚可以遣散。我多有闻报,说各番队进军多被袭扰,甚至有败阵而逃者。若再轻视,恐不久之后必将时刻断我粮道,使我军疲于奔命,此为大患。 我意,应严令各道,占据城丸,严防要道,诱敌入围,逐步歼灭,再辅以我军收拢民心之策,断其兵源根基。还有,检地正在展开,加藤清正也曾向我讨教制定了一份《朝鲜国租税牒》,或可推广于朝鲜全境。” 宇喜多秀家笑道:“黑田殿下果然是太阁殿下左膀右臂,见识过人。我闻殿下之子长政殿下同样勇略无双,如此看来正是继承自您啊。” 黑田官兵卫答道:“宇喜多殿下见笑了,犬子虽在太阁麾下立过武勋,但仍尚缺历练,前些时日也常被民兵所阻,进军缓慢。还望宇喜多殿下对犬子多加照料,黑田家必铭记于心。至于占领朝鲜全境之后……不知殿下作何部署?” 宇喜多秀家挥手道:“自当遵照太阁军令,直捣明国。” 黑田官兵卫听后微微皱眉,劝道:“朝鲜为明国藩属,明国必来相救,若我军直去明国,朝鲜疲敝,骚乱未平,且远离本国,兵源补给必将供应不足,如此胜负难料。 依我之见,可先行安定朝鲜,恢复农田生产,使朝鲜与日本融归一体。如此有个三年五载,则征讨明国才算扫除了后顾之忧。太阁殿下所要之朝鲜,并非千里焦土之朝鲜,这一点还请宇喜多殿下谨记。” 宇喜多秀家虽觉有理,却不知官兵卫是否有拖延之意。想了想,便再次向官兵卫问道:“太阁殿下盼望急切,若停滞不前,谁能担当?诸将也必有不满,故我军一切行止,仍然必须遵照太阁军令行事。” 黑田官兵卫叹息一声,道:“太阁殿下深爱殿下,且有前田利家从旁辅佐,关于这安定朝鲜之方略,我可与利家殿下说明原委,请他向太阁殿下进言,料必能获允准。待太阁军令送至,自然无人敢再有不满。 至于驾驭诸将之法,身为总大将,只需稳居本阵即可,军议时善纳众言,赏罚分明,居中调度,果欲大事,再请示太阁,想必宇喜多殿下久在太阁身边,此等事务绝非难事。 此战胜则总大将必居首功,甚至……即便失败,只要保存军势,亦有总大将保全之功。太阁殿下令你为总大将,正是出于此心,盼你再度扬名立威。”宇喜多秀家深以为然,微笑着谢过指点。 自日军釜山登陆之后,经历过釜山之战的庆尚道左水使朴泓眼见日军强悍,朝鲜官军土崩瓦解,便弃城而逃奔还本营,此后顿生畏惧之心。 此时,由于海贸同盟关东舰队尚在三崎,而且态度仍不明朗,故日本水军的任务仅为运送兵员、输送物资及伺机袭取朝鲜西海岸港口。所来大小船只总量虽近千艘,却较少装备火炮等重型杀伤器械,但朴泓畏敌如虎,眼见日本水军逼近,便尽毁所属战船,仓皇逃窜。 另一边的庆尚道右水使元均久经历练,虽已五十有二,仍深得朝廷信任。元均闻报庆尚道城镇陆续陷落,朴泓溃逃,欲与敌决战,断其海路。探查倭寇水军动向后,即刻带领十艘板屋船、十八艘挟船、十二艘鲍作船出海截击。 此时日本水军统帅九鬼嘉隆集合了藤堂高虎、胁板安治、加藤嘉明、来岛通总、菅野正影展开军议。 九鬼嘉隆率先开口,道:“诸君,我军首要任务为输送兵员物资,保障名护屋经对马岛至釜山海路运输线,并伺机袭取朝鲜西海岸各港口,完成太阁殿下水陆并进战略。而我军迟早将遇到朝鲜水军主力……来岛君,请把目前收集到的朝鲜舰船情报传达给各位一览。” 来岛通总命人将情报传达开来,然后道:“朝鲜水军主力舰船名为板屋船,船体不小,可载百人,两侧多设火炮,战斗时辅以箭矢,船首之下设有巨型铜兽护板用于撞击,但航速缓慢迟钝。 其余名为挟船及鲍作船者为护卫和快船,航速轻快而火力较弱。以下为沿海各道水军节度使名单,请九鬼殿下过目。” 九鬼嘉隆欣然道:“好,来岛君辛苦了。诸位,当我军遭遇朝鲜水军之时,先以鱼鳞阵前进,以铁炮及弓箭先行压制。关船及小早船当快速突进,避开敌之火力,射杀甲板之敌,与左右卫掩护主船,实施中间突破,接弦夺船,全歼敌军。 加藤君、胁板君,你们二位是太阁殿下心腹爱将,素来于陆战最是勇猛,然则今日海战亦需二位出力啊。” 加藤嘉明立时表示愿奋战至死,胁板安治也道:“九鬼殿下精通海战,威名远扬,而来岛君所属的村上水军也是国中名门,我等自不敢妄自尊大,谨听号令行事。” 九鬼嘉隆闻言极为欣喜,有他们两位太阁爱将支持,接下去的事情就好办了。随后,他便安排诸将任务,首先便是令藤堂高虎领一支舰队先行向西试探沿海。 藤堂高虎以勇著称,十余年前便投身于丰臣秀吉之兄秀长麾下,之后屡立战功,后来更被发现还有筑城及外交才华,深得丰臣秀吉喜爱——哦,他在原历史上的“更后来”还很受德川家康喜爱。 藤堂高虎率领约四十艘战船,于远处望见疑似朝鲜水军,大喜过望道:“哦!这就是朝鲜水军么,号令全军,擂鼓备战!” 藤堂高虎船队鼓点紧凑,气势惊人,庆尚道右水使元均见状亦下令擂鼓助威,令挟船、鲍作船批次出击左右包围,掩护主力舰队转向御敌。但日本在庆尚道势如破竹,无坚不摧,弑杀残暴之名早已在庆尚道水军官兵中流传,导致朝鲜水军人心惶恐,士气不振。 朝鲜水军挟船及鲍作船刚刚迎击敌军关船及小早船时,便先遭遇日军铁炮——即火绳枪的密集射击,朝鲜水军官兵慌乱躲避。 加之日船来的是经过京华工匠改进过的关船和小早船,远比原先的纯日式战船灵巧,朝鲜方面偶尔的还击居然难以造成有效伤害。部分挟船与关船对射,互有损伤之时却被敌军快舰包围,日船利用自身灵活优势以及射击压制,抢先于朝鲜船队中穿插。 加之日军主力的几艘安宅船上装有几门大筒——其实就是走私而来的二手京华三号炮,强大火力压阵之下,朝鲜阵型大乱。 朝鲜主力板屋船尚未完成转向,便已被关船前后夹击,朝鲜水军远距离遭铁炮及弓箭密集射击,接弦时又遭焙烙玉投掷,火起于甲板,船身也多处炸裂。日军趁机登舰夺船,在陆师战无不胜的士气加持下,大肆杀戮朝鲜官兵,后续批次则掩护射击,一时之间朝鲜水军大溃。 元均见大势已去,下令撤退,并传令向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求援。元均重整船阵,以火炮齐射日军主力安宅舰,导致两艘安宅受损。 然而,此时朝鲜水军方面挟船及鲍作已然溃散,官兵弃船,元均领多艘板屋失去协护,立刻便遭日军小早船袭扰。他眼下对于关船及小早船的麻烦在于,板屋火炮难以瞄准,仅能以弓箭抵挡,但敌趁朝鲜被牵制之时,船队逼近以火绳枪速射,由于板屋船动作迟钝,官兵屡遭射击。 藤堂高虎以关船接弦板屋,再掷焙烙,登舰作战,元均实在没什么好法子可想,因此不敌,且战且退,终领四艘板屋船突围而出,而朝鲜水军其余战船均被日军俘获。 藤堂高虎见状大笑,道:“若朝鲜水军皆是如此,我军数月之内便能夺占全部港口,劫掠物资。来人,传报九鬼嘉隆殿下,就说藤堂队遭遇朝鲜水军主力,大获全胜,朝鲜西岸畅通无阻!” 说罢,遂令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追击元均残部,一路夺占港口,休整船队。 九鬼嘉隆听闻藤堂高虎大胜,也是喜不自胜:“藤堂神勇!我原以为朝鲜水军训练有素,不可轻敌,未想竟如此不堪一击,由此可见我军海路无忧也。 朝鲜军备羸弱至此,归太阁殿下统御也是天命所归了。不过,未雨绸缪总归要有,眼下急需探查明国水军情报,以备万一,诸位应当谨记……只有明国才配得上我军之对手!”众将轰然应是。 元均此后退至巨济岛一带徘徊,与敌周旋,后接到李舜臣回信,信中却道“勿令妄动”四字。元均大怒,愤慨李舜臣不予援救。 其实李舜臣与元均相识已久,但彼此却深有矛盾,元均见李舜臣不救,认定李舜臣公报私仇。如今日军逼近,元均立即撤出巨济岛,往全罗道丽水港而去,欲向李舜臣问罪。 李舜臣字汝谐,也已四十有七,自幼习武,研修兵法,然性情耿直,屡犯上官,多有不睦,因此仕途坎坷。 不过其治军有方,万历十九年时经柳成龙数次推荐,总算破格提拔为全罗左道水师节度使。自听闻釜山失陷以来,李舜臣一直按兵不动,只是不断探查敌船情报,整军备战。 元均赶至全罗道后,急见李舜臣,一见面便对其骂道:“李舜臣!我军与倭寇血战,你却一旁观望按兵不动,想你我虽有隙,我以往仍认你为忠君报国之人,此番却万万没想到你竟公报私仇,置国家危难于不顾!你可知我若上奏弹劾,你必死罪难逃!” 李舜臣也怒道:“元右使,不可在此处含血喷人!你也是军中老将,未知敌之底细便贸然迎战乃是兵家大忌,且你治军无方,军心散乱,战败已是必然。我劝你勿再轻举妄动,正是为保全朝鲜水军着想。” 元均大怒道:“巧言令色,明明是你畏敌怯战,却在此粉饰狡辩,殊不知唇亡齿寒,如今倭军势强,我庆尚道水军全军覆没,你全罗道亦难以幸免,可若及早与我部会合,以众击寡,必能大胜!” 李舜臣反唇相讥道:“士气低迷,战法不修,更对敌寇一无所知,元右使欲在梦中大胜么?” 元均冷笑连连,却夸下海口:“本使久经水战,倭军舰船玄机一望便知,再战必获全胜。” 李舜臣挑眉说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自倭寇入侵,朝鲜海陆一触即溃,若无周全准备,兵败在所难免。如今朝廷几无可用之兵,我等更应稳重,连日来我便一直探查敌情,寻找战机,务需做到一击制敌,乘胜追击,告慰王上及将士百姓。” 元均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忽然说道:“若果然如此,本使愿倾力相助,你李舜臣若不得全胜,我必问你死罪!” 李舜臣不料他居然能做到这般地步,不禁面色一正,先行谢过,随即相问道:“此前庆尚道一名倭将名为冈本越后守向我军投降,并陈说了倭船构造,我已大致绘图。 倭将主战船名为安宅,船体庞大小至五百,大至千石,配小橹一百六,大橹八十,可装载火炮,听闻其中甚至有上国火炮,不知真假。此船内置防水,外以楯板作甲,船体坚固,设有枪眼及警楼,攻防兼备。 另有中型战船关船,船体细长,可置数百人,两侧摇橹在四十至八十之间,竹板作甲,机动灵活,火力完善。 还有一种小型船名曰小早,轻巧灵便却船甲薄弱,常集群作战,用于侦查传信,近身袭扰——是否如此?”元均听完,一一点头称是。 李舜臣颔首道:“即便如此,我军主力船板屋对比安宅虽同为平底,但依据构造来看,于海浪之中板屋船当更加平稳。再者,安宅船首突于上层,板屋船首趋于水平,且设有铜兽护板,利于撞击。安宅塔楼空间过大不利于战,虽为楯板,火炮可予以重创。”元均想了想,也表示认同。 李舜臣又问道:“元右使既与敌寇作战,倭军战法如何?” 这倒是个关键问题,元均于是立刻道:“倭军船队以安宅为中心,分前卫、左右中卫、左右后卫呈三角航阵,可依据战况变换阵型。战时以大鼓、枪炮、灯火为信号,我此番作战并未见到倭军设有太多火炮,只几艘安宅船上各有数门,数量并不太多。 倭军总是先以火矢、鸟铳密集射击,利用航速优势穿插突进,近战时投掷一种名为焙烙玉的火药罐,火烧甲板及官兵,最后再接弦登船作战。” 李舜臣看来并不意外,反而欣然道:“既如此,元右使,我再领你看一物。”说罢便领元均驰马行至龟船泊处。 李舜臣一指面前的战船,道:“此专为设计冲锋陷阵之用,称为龟船,船体大小与板屋相若,长二十间,宽七间,上下两层,设桨二十,上设射击口七十,配备火矢喷铳,船头龙首装载‘天’字号火炮,也可喷吐硫磺焰硝,船尾亦设。 我这龟船设有坚甲顶棚,顶棚遍布尖刺,既防火器射击,又防倭寇跳船。船背满铺浸水草席,不易燃烧,虽仅建造一艘,但待近十艘龟船尽数建成之后,善加利用必能使敌胆寒。”元均看罢惊叹不已,连连称赞。 数日之后,李舜臣探查到巨济岛一线仅剩少数警备掩护后方兵站,藤堂高虎船队约三十艘正于玉浦港停泊,而藤堂高虎本人领军上岸劫掠。 李舜臣见战机已到,与元均说道:“今倭寇停泊玉浦,守备松懈,可立刻奇袭。” 元均惊道:“你并非正面迎敌而欲奇袭获胜么?” 李舜臣答道:“现今倭寇欺我军无能,狂傲至极,警戒松懈,正是骄兵必败。且我军士气低迷,无论是正面迎敌或攻其不备,都必须静待战机先胜为要,趁敌麻痹大意之时,奇袭必获全胜,同时我军则伤亡无几,士气必将大振,他日方可再一战正面。” 元均听他说得有理,这才欣然应允,于是便爆发了之前那场玉浦海战。 高务实看到这里,总算是将朝鲜战场方面前期迷雾一般的局势大致弄明白了,沉吟着半晌不曾开口。 刘馨等了一会儿,见高务实宛如入定,忍不住问道:“这些我也看过了,似乎也没什么值得你琢磨这么久的地方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snakedma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廿九)李成梁的动摇 刘馨有这样的疑惑很正常,因为从目前朝鲜的情况来看,事件发展几乎可谓是全在高务实早前的“预料”当中,实在不应该有什么值得苦苦思索之处。 然而高务实的眉头却越皱越深了,他盯着一幅以朝鲜半岛为中心的东北亚堪舆图,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在算时间。” “时间怎么了?”刘馨也把目光挪到那幅地图上,看了一下,问道:“哦,你在算李如松还要多久能出兵?” “那是其一,或者说只是其一。”高务实依旧皱着眉头,道:“这次日军入朝作战的时间比原历史上晚了大概四个月,我刚才就是在想这四个月时差可能导致的影响。” 他一提到这里,作为南疆“绝代双娇”的刘馨马上明白过来,立刻道:“只有两个月左右,朝鲜就要入冬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有些忧虑地道:“两个月还是满打满算的,李如松如果不在一个半月之内出兵,那他很可能就只能发动冬季攻势了,这在现在这个时代来说可不容易。” 刘馨沉吟道:“你之前也让曹簠在辽东发动过一次冬季攻势……” “那可不同。”高务实大摇其头:“曹簠那一次出兵不过两万,作战的区域又在叶赫,不过是北关外数十里,与开原这个辽北核心城市相距可谓近在咫尺,后勤方面压力其实很小。 但李如松这一次可不同,他要去的是朝鲜,而且第一场大战爆发地有很大概率会是在平壤。从后勤的角度而言,辽东军出战朝鲜,按照李如松的思维,物资应该会集中在辽阳。 可是,从辽阳到平壤要经过数个较大的城池,道路距离大概有八百里,而且大多数路段都是山路。这对于大军补给而言恐怕非常艰难,而这种情况下,一旦发生了连绵秋雨或者干脆入冬,那甚至可能会是灾难级别的。” 刘馨终于也被高务实这番话搞得眉头大皱,想了想道:“那怎么办,催促李如松赶紧出兵?” “李如松是个不需要催促的将领,他的立功心切远在其他人之上,但凡他有条件出兵,一定是不甘人后的。”高务实摇头道:“现在的问题不在李如松本人,而在于辽东军的准备情况。” “这倒也是。”刘馨想了想李如松之前的一系列表现,也不得不承认他在作战这一块儿的确是个拼命三郎,能出兵肯定不会拖拖拉拉,问题是辽东军的准备看起来有点慢,这和他此前出兵的雷厉风行实在有些差距颇大。 她把这个问题向高务实提出,高务实沉默了一会儿,轻叹道:“我估计李如松可能没有拿到李家的全部财权,现在搞不好是手里缺钱了。” 刘馨愣了一愣,纳闷道:“这话怎么说的,他爹都已经致仕了,他现在才是辽东总兵,怎么会有没拿到李家的财权一说?” “老一辈人打下基业,然后担心后辈乱搞一气,因此即便退下来也是退而不休,这种情况难道很少见吗?很不合理吗?” 高务实摆手道:“我估计李家现在可能就有这般情况,李成梁对于儿子的作战能力想必应该是满意的,但你也知道,他的做派和李如松完全不同,似李如松这般为了打赢战争不惜一切的作风,李成梁可就未必很满意了。” 刘馨有些恼火道:“你是说,李成梁可能在这个时候用卡银子的办法让李如松没法太快出兵?可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李成梁好歹也是一代名将,他就看不出来?” “李成梁是名将,但也是政客,他可不是李如松那样单纯的人。”高务实淡淡地道:“如果我没料错,在我入阁之后,他恐怕也在怀疑继续留在心学派会不会是一步臭棋,继而在等着我给他一点台阶和好处,让他能够合情合理地改换门庭。” “哦?”刘馨这次真是吃了一惊,眼神不定地看着高务实:“你从战场上这一点点微妙的小事就能看到这么多?” “要不然呢?我能活到现在,就只是靠着我三伯、恩师和大舅他们三位的余荫?”高务实呵呵一笑,道:“除非人在前线、生死关头,否则政治永远都得放在军事之前来考虑。军事上如果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多想想政治层面,往往便会找到答案。” “往往?那如果不是政治问题呢?”刘馨这话听起来有点抬杠,虽然她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高务实却笑了起来,道:“倘若不是政治,那就只能是更底层的逻辑出了问题:经济。” 这是一套高务实的惯用思路,刘馨已经听懂,于是点头道:“好吧,那先说回李家辽东军——李成梁想通过拖延李如松的进军让你发觉他的态度有了变化,继而等着你去拉拢他……是这个意思吧? 但他凭什么认为你一定会去拉拢他,而不是直接将李家打落尘埃,用其他人取而代之?毕竟,你手底下其实不缺武将,甚至不缺将门。” 高务实笑了笑,道:“当然是因为我的一贯风格啊。我这么多年来,有几次是非要将人斩尽杀绝的么?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而李家的情况如何呢?他们实力强大。从正面看,李家是很有利用价值的;从反面看,要将他们全部摁死,会浪费我许多政治资源乃至时间。所以李成梁才会认为,只要李家愿意弃暗投明,我高某人一定会接纳,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那你觉得,他想要什么?”刘馨没问高务实愿意不愿意,因为道理很明显,高务实肯定是愿意的,李成梁在这一点上的判断很准确。 这个问题高务实倒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想了一想,然后才道:“我猜李成梁首先是想要我的一个承诺,也就是对于李家的安全保障,这一点我是可以给的。” “安全保障?是指你不会吞并李家军?”刘馨有些纳闷。 “想到哪去了,我怎么吞并李家军?我又不是武将,高家更不是将门——我有吞并麻家军、马家军和你们刘家军吗?”高务实大摇其头:“他要的安全保障是政治上的,即希望我为李家军提供政治保护,比如他改投之后可能面临的心学派打压,这事就只能指望我出头给他们顶下来。” “哦,这样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刘馨松了口气。 高务实笑了笑,道:“理所当然?嗯,看起来是理所当然,不过卖队友这种事对于一般的政客而言是稀松平常的,李成梁只是怕我对他们李家也如此,所以希望我至少有所承诺。” “这怎么承诺,难道要你当着他的面发个毒誓?”刘馨纳闷道:“这有意义吗?” “发毒誓当然没有意义。”高务实摇头道:“我估计他想联姻。” 刘馨听得一怔,下意识就皱起眉头来:“他也想嫁女儿?他有适龄的女儿吗?” 谁知道高务实也一愣,诧异道:“为什么就得是他嫁女儿?我的意思是,他可能希望我的某位妹妹嫁给他的某个儿子。” 刘馨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则恍然道:“哦,原来是这样……那你觉得如何?诶,不对啊,李如松年纪不小了,不可能还没娶妻生子吧?” “我也没说是李如松啊!”高务实翻了个白眼:“他李成梁儿子好几个,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呢!” “哦,那我知道了,李如梅是吧?这小伙子倒也还不错。”刘馨点了点头。 高务实一脸郁闷:“诶,你自己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呢,说人家小伙子?这老气横秋的……再说了,是我嫁妹妹,怎么听你这口气像是你要嫁妹妹似的?” “差不多,差不多,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刘馨“大气”地摆摆手,道:“所以你到底想好没有,到底要不要这么做?” 高务实摸了摸鼻子,道:“嗯……可以考虑。” “哦,听起来这是还得看其他条件咯?”刘馨问道:“还有什么?” “我的要求其实明摆着的,麻家、马家和你们刘家怎么样,他李家也就得照办。而我这边给出的条件大抵也类似,该加强他们力量的地方会加强,该重用他们的地方会重用,但同样的,也要他们放弃控制一地的想法和举动,不能把大明的辽东当做李家的辽东。” 刘馨皱了皱眉,沉吟道:“李家在辽东的根基,那可比麻家在大同、马家在宣府以及刘家在四川都要深厚不少,他能答应吗?” “如果他对我当前的力量判断准确一些,就应该会答应。”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道:“这个判断就是,我如果铁了心要铲除李家,那是做得到的。” 刘馨呵呵笑了起来,道:“温言在口,大棒在手是吧?老软硬兼施了,这一招的确有用。不过,眼下朝鲜局势糜烂至此,李如松出兵这件事又因为天气原因不能久拖,你跟他谈判这事儿可得抓紧了。” “不错,是得抓紧。”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我现在目标太大,不适合去做这件事,甚至直接从南宁候府派人都不太好……我看,今晚让象玄跑一趟好了。” 象玄就是高务观,象玄是他的字。他本来是六房的老二、高务实的亲弟弟,因为过继给了高拱,现在算是三房家的。正因如此,他也不住在南宁候府,而是住在高拱当年在京的宅邸,一处不太大的小院里,出入相对方便,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让高务观去拜会李成梁这件事,肯定需要高务实先对弟弟耳提面命一番,好在高务观现在有个合适的理由来南宁候府,那就是祝贺堂兄(名义上变成堂兄了)入阁拜相。高务实也不啰嗦,立刻让高陌安排人通知高务观。 忙完了这一茬,刘馨想起一件事来,问高务实道:“对了,为何岛津义弘不仅去了朝鲜,居然还带着一万多大军,岛津家这番做派是你答应的吗?” 高务实笑道:“我没答应,是丰臣秀吉答应的。” 刘馨一愣,蹙眉道:“什么意思?” 高务实伸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道:“放心,岛津家才没那么傻,为了丰臣秀吉出兵一万四千五百,他家拢共才多少兵?” “那岛津义弘的第四军团一万四千五百人是哪来的?”刘馨纳闷问道。 高务实自己都忍不住差点笑出声,道:“岛津家出了其中的零头,其他都是丰臣秀吉调给他的部队,其中有些是丰臣家自己的,有些是各种小大名的部队。总而言之,岛津义弘这个第四军团基本上就是个大杂烩,他能不能有效指挥这支军队,现在都不好说。” “哦,这样吗?”刘馨点了点头,道:“也就是说岛津家出兵四千五?”高务实说岛津家出了个零头嘛,那可不就是四千五? 谁料高务实大摇其头,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不,不是四千五,是五百——岛津家出兵五百,全是岛津义弘自己的亲兵。” “啥?五百?”刘馨美目圆睁:“就算被削了部分封地,现在岛津家也是六十五万石的大大名啊,出兵五百……这也拿得出手?而且,丰臣秀吉居然能答应?” 高务实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刘馨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他这才解释道:“岛津家现在背靠海贸同盟,丰臣秀吉又因为自身的实力有很大一部分是依靠贸易获得的财力所支撑,因此他现在除非放弃征朝而再次讨伐岛津家,否则岛津家只要宣布出兵,无论出了几个人,丰臣秀吉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说到底,丰臣秀吉现在需要的不是岛津家具体出了多少兵,而是他家的这面旗帜——岛津义弘好歹也是岛津二元体制中的其中一人,他肯亲自奉命出征就已经给了丰臣秀吉面子,秀吉还能怎样? 再加上岛津家之前横扫千军如卷席一般鲸吞了差不多整个九州岛,威名已经传遍日本,那他岛津义弘既然来了,一个军团长总少不得要给他,所以丰臣秀吉还只能东拼西凑给他弄了一万多兵……哈哈哈哈!”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馨也只能无奈苦笑,忍不住摇头道:“丰臣秀吉实在太想证明自己是日本历代以来最强者了……诚然如你所言,他这个时候的脑子恐怕都已经不太清醒了。” “然也。”高务实点了点头,但很快又补充道:“不过他脑子虽然不清醒了,可日军经过战国这么些年的作战,实力还是有的,朝鲜局面……我看近段时间还会变得更糟,我们一定要对此有所准备。”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书友20190603100954951”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dr.徐嘉辉”的8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三十)开城失陷 高务实这句话可谓一语成谶,此时的朝鲜局面果然“变得更糟”了。 那日,为筹划进攻临津江,宇喜多秀家正与小西行长研讨作战计划,加藤清正忽然闯了进来,主动请命,希望宇喜多秀家下令让第二番队立刻向临津江进攻。 宇喜多秀家有些意外,问其忽然请命出战的原因,这才得知加藤清正所部最重要的一支物见番(注:前文有述,物见即侦查、细作)于全罗道附近遭朝鲜伏击,全军覆没。 小西行长忍不住笑道:“呀哈,是多么无能的物见番才会被如图猪狗一般的朝鲜军所歼灭?加藤君,你请令立即进攻临津江,看来只是为了发泄私愤呀。” 宇喜多秀家随后向加藤清正申斥:“加藤主计头,不可因报私仇而动摇军事计划,如今各道骚乱不止,在接到命令前切不可轻举妄动!” 主计头,这是加藤清正在日本朝廷的正式职务。根据律令制,日本朝廷在民部省下设置有主计寮,主管每年朝廷收入支出的核算,类似于会计一样的职务。而主计寮的长官便是从五位下的主计头,次官为正六位下的助,三等四等官为”允“和”属“,内部职员为”算师”若干名。 宇喜多秀家此时以“主计头”正式官职称呼加藤清正,意味着这番话非常正式,不容更改。 加藤清正当然也知道这个意思,但他身为“贱岳七本枪”之一,得封肥后半国,地位还是比较特殊的,因此依然道:“总大将,我军物见番全灭这不正是朝鲜已经再度整军反击的证据么? 我军身处汉阳,朝鲜虽于临津江一带布防,但据报全罗道朝鲜北上援军不下四万余人,各道番队尚未就位且多被民兵牵制袭扰。 也就是说,全罗道援军抵达汉阳将几乎难遇阻挡,我军如果不立刻出击,必将陷入朝鲜的夹击包围之中!” 宇喜多秀家听后陡然一惊,略加思索便认为加藤清正所言有理,于是立刻下令加藤清正及小西行长进攻临津江。 这一次小西行长也没打岔,加藤清正勉强算是松了口气,心道:总大将还算明理之人,不过小西行长这厮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看不出来,着实是个只会做生意的废物。 此时的临津江一带,韩应寅与金命元领朝鲜军一万三千人驻防。韩应寅大会诸将,于帅帐商讨军务,都元帅金命元当仁不让地率先开口道:“倭军北上并无船只可供过江,王京所留战船、民船业已全部焚毁,若沿临津江下游至上游皆能严防死守,倭军定会焦躁不安,我军只需静待时机,必能全歼敌军于临津江中。” 金命元说完,都巡察使韩应寅却持反对意见,他摇头道:“照你所说,便是等待倭寇先行攻击么?我看倭寇长途跋涉,昼夜不歇,必然疲惫不堪。 来此之前,王上命我必看准时机,若敌疲弱则先发制人。因此依我之见,当倭寇追至临津江布阵之前,我若趁敌立足未稳而全军突击,必能将其阵列击溃,斩杀敌将,一举扭转颓势。诸位,倭寇轻视我等久矣,绝难猜到我军敢率先出击,此即战机也!” 庆尚道左兵使李钰明确表示反对,道:“此言恕难苟同,即便先发制人,我军同样承担渡江之危险。在江水之中,我军与倭寇一样脆弱。我赞同都元帅之策,各据本阵,严防死守,静待良机才是上策。” 李钰言毕,李镒等帐中一干将领都表赞同,金命元见下属附议,心中甚是欣慰。 谁知韩应寅却反而向李钰语带嘲讽地道:“真是不简单啊,如此深明军法之人,居然会弃守东莱,致使宋象贤将军惨死殉国。” 李钰大怒,抗声争辩,但韩应寅不理,反而对诸将说道:“在座诸位皆败军之将,仍允许你们指挥部队乃是圣恩浩荡,但此地一切军务由本官总揽,尔等但听军令即可。” 李钰冷笑道:“听从毫无指挥经验之人夸夸其谈,只会导致我部全军覆没。既如此,我还不如率部就此离开临津江守备大营。” 韩应寅大怒,起身怒斥李钰公然违抗军令,他寒声道:“王上密令,违抗军令、自作主张者一律处死,以正军纪!李钰,本官劝你莫要自寻死路。” 李钰怎肯信他“密令”一说?当下坚持不从,还坚称要面见大王并请旨更换主帅。韩应寅怒不可遏,当场便下令将李钰斩杀。 这大帐附近都是他的亲兵,所有人都怕被其当场处置,何况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密令”到底是真是假,顿时满座皆惊,全场肃静。这一来,无论是否有隐患存在,总之大军暂时是被韩应寅掌握住了。 此时,朝鲜王李昖于平壤行在召见郑澈,欲重新启用。李昖与郑澈相见而泣,郑澈伏地连连请罪,李昖安抚道:“战乱至今并非卿之责任,是寡人应当时刻铭记卿等忠言……事已至此,千错万错皆寡人之错,卿等可能原谅寡人么?” 郑澈大为惶恐,连忙匍匐道:“殿下不可如此,是臣等辜负殿下,臣愿为盾,替殿下阻挡敌寇弓箭;臣愿为刀,替殿下劈斩敌寇头颅。总之请殿下务必坚定信念。” 李昖大喜,谢过之后又召见左议政伊斗寿及都巡察使韩应寅,问询各道勤王军所在。伊斗寿回答说不日即将抵达汉江之南。 韩应寅则接着道:“只要勤王军攻打王京,歼灭盘踞王京之敌,临津江倭军必回援王京,敌寇退却之时便是我军反击之机,再与勤王军会合,乘胜追击,集结全国之力,一战扭转败局不说,或可趁此余勇一路南下收复釜山。”李昖大喜,连连说好。 九月十二,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共领军两万三千人于临津江南岸布阵。因临津江水深流急,没有渡船可用,被迫在此停留五天。小西行长向加藤清正建议撤出临津江,加藤清正坚决反对。 小西行长不高兴地道:“眼下无船可渡,我军无法过江。我会派遣使者去和朝鲜谈判,就说只要能借道入明,便绝不再攻打他们,届时趁其松懈,再一战歼灭不迟。如今敌我两军对峙,朝鲜必然不会信我,因此我军才需要先行撤退至十里开外,向他们示以诚意。” 加藤清正却语带嘲讽地笑道:“小西君,你怎么在战场上也仍然像个商人,总是先想着交易?哼,我与你可不同,对我加藤清正来说,无论如何绝不会与敌军交易。想要撤退的话,小西君你自己撤退即可。” 小西行长怒道:“战争当以智谋取胜!你难道不知道对峙时间越长,我军军粮便会越发困难么,眼下我军补给线已经越拉越长,必须要尽量减少战时损失。你若不同意,那便让太阁下令好了!” 他此刻搬出丰臣秀吉不是说笑,加藤清正作为“贱岳七本枪”之一,当然知道丰臣秀吉极为重视后勤,这件事只要闹到丰臣秀吉面前,太阁殿下肯定赞同小西行长的看法。无奈之下,加藤清正只好同意,并下令全军准备撤退,诈败诱敌,于追击要道设伏。 次日,韩应寅收到了来自小西行长的信函,勃然大怒,说岂能与侵略者轻易谈和。不过很凑巧的是,此时却又接到了敌军正隐蔽撤退的探查报告。 韩应寅冷笑起来,不屑地道:“原来如此,这小西行长故意书信协商,不过是为拖延时间好隐蔽撤退,既如此,全军当立刻进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都元帅金命元却觉得其中有诈,连忙劝道:“都巡察使,不可心急,这般局面也可能是诱敌之计,倘若贸然追击,恐中埋伏,还是应当谨慎。” 韩应寅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道:“什么诱敌之计,分明是勤王军攻打王京,倭寇不得不回援罢了,若坐失良机,我等再难收复王京!” 金命元大为焦虑,再次请求谨慎从事,但韩应寅不听,并以违抗军令之罪威压金命元,金命元无奈默认。韩应寅志得意满,于是再度下令全军出击。 却说加藤清正于小西行长正在先行撤退途中闻报,说朝鲜军队正在准备渡河追击。加藤清正欣喜若狂,立刻命令全军回转迎战。 待加藤清正与小西行长赶至临津江南岸,朝鲜军正在全军渡江,部分部队已经登岸。第一番队及第二番队立刻变鹤翼之阵,以铁炮连射,再步步逼近掩杀,朝鲜登岸部队猝不及防,被打了个半渡而击,于南岸被日军聚歼。 随后,日军沿岸射击,轮换不休,江中士兵于慌乱之中淹死者不计其数,其余纷纷中弹身亡。韩应寅被迫引北岸残部北撤,李镒逃回北岸向金命元报信。金命元眼见大事不妙,全军即将惨败,只得立刻下令以火箭、火炮焚毁军用船只六艘,随后也引军北撤。 加藤清正与小西行长清点战场,果然是大获全胜,可惜实在苦于无船渡江,只得沿河搜索船只,直至九月二十八才得以渡过临津江,并于次日占领已经几乎变成空城的朝鲜三京之一:开城。 临津江大败,开城失陷,朝鲜王李昖与群臣尽皆失魂落魄。李昖喃喃道:“寡人明明再三叮嘱,前方大军需慎之又慎,务求必胜、不可再败,可怎么我军一万三千之众……如此轻易再次全灭?” 为何战败可以待会儿再说,对于党争激烈的朝鲜大臣而言,此时首先是打击异己的好机会,所以大司宪李恒福立刻请定韩应寅及金命元轻信敌谋,战败失责之罪。 户曹判书洪汝淳则连忙跳出来保人,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此前副元帅申恪也曾先败后胜!大王,请再给韩应寅、金命元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 平安道观察使李元翼见洪汝淳试图包庇韩应寅,便向洪汝淳问道:“洪判书,你怎么如此不公,申恪战胜之后被处死你视而不见,现在却想原谅在生死攸关大战中战败的将帅,这却是何道理?” 左议政伊斗寿心中虽然不悦,但该保的人还是得保,因此假意沉吟片刻,做出一副公允的模样道:“韩应寅虽败,却并非畏敌怯战,其鲁莽追击,实因立功心切。无论如何,其与敌死战之心仍是令人敬佩的。” 这话虽是为韩应寅开脱,但力度不太够,可见他虽然想保人,却又怕引火烧身,将自己也给牵连进去。 李恒福见状,连忙趁机再谏,要求严惩罪魁祸首,却不想竟被李昖打断。这位大王根本懒得评论韩应寅的是非对错,只是急急忙忙道:“临津江大败,开城失陷,平壤不再安全,必须播迁。” 一言不合又要播迁,群臣先是一阵错愕,继而开始惊恐不安起来。眼下大王稍有不妙就只想着逃跑,这场仗还有赢的机会吗? 伊斗寿这次顾不得了,连忙出言劝道:“殿下,万万不可,若再离开此地,可停留之处便只有北方边境了。” 谁知郑澈这次却赞同播迁,伊斗寿怒道:“郑府事既然重新回到朝堂,就应该协助殿下共同抗敌才是,怎么赞同逃跑呢?眼下勤王军主力仍在,只要我等坚守平壤,总有制胜之道、取胜之机。” 郑澈随即向兵曹判书询问平壤兵力,却被告知仅三千人左右。郑澈深信难以坚守,却再遭伊斗寿讥讽。 其实郑澈与伊斗寿同为西人党,见伊斗寿竟讥讽自己懦弱无能,不该回到朝堂,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干脆缄默不语,任由其他人吵嚷。 正当李昖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之时,柳成龙及李德馨求见。李德馨上报说平壤新增军粮四千石,柳成龙则奏报说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已于玉浦、合浦、赤珍浦三战三捷,击沉日船数十艘,大获全胜。 李昖大为惊异,想不到在全面溃败之时居然还有将领能打出“三战三捷”这种神仙仗来,惊喜之余连忙亲自查看状启。看完之后李昖欣喜无比,立刻声称自己早知提拔李舜臣便会有如此辉煌战果云云,浑然不提李舜臣是柳成龙再三举荐才被勉为其难任用的。 不过无论如何,因为李舜臣的三战三捷,朝鲜群臣总算安定下来了不少,认为由此可见日军并非不可战胜,只要己方筹划得当、所用得人,战胜日军指日可待。与此同时则伏请李昖坚定战心,莫要再提播迁之事。 李昖没有回答是否“莫要再提播迁”,但至少大喜之下还是立刻下令奖赏李舜臣及有功人员。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与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卅一)催、催、催! 日军一边,九月初时,宇喜多秀家召集八番队将领商讨迎战北上勤王军,此时水军将领胁坂安治请命迎战。宇喜多秀家婉言拒绝,道:“胁板殿下一直负责水军,补给到汉阳已十分辛苦,理应在汉阳多休息几日才是。” 胁坂安治因负责水军以来,从未得遇战斗,恼恨未立战功,再度请命,道:“我虽一直负责水军,却也是贱岳七本枪之一,并不想输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及加藤嘉明,若准我迎战,我将在龙仁北斗门山及文小山设防,着重防御待敌疲累,便居高临下一举歼灭。” 宇喜多秀家见其坚持,思索片刻,便也就准许了胁坂安治迎战。之后,身在朝鲜龙仁军营的全罗道观察使李洸探查到日军于北斗门山及文小山布防。 对此,庆尚道观察使金睟分析道:“根据斥候报告,敌寇仅有一千余名,我以为趁敌主力未到,先行攻破防线极为可行。”李洸深表赞同,光州使权栗却表示反对。 权栗堪称朝鲜官军中少有的将才,膀大腰圆,威风凛凛,但他不仅勇武过人,而且心性沉稳。不过此人官运不佳,虽自认腹有良谋,但自武科过后,一直难有晋升,未经战阵磨砺。在日军侵入朝鲜之后,还是在柳成龙力荐之下才破格升为光州牧使,在李洸手下作战。 权栗分析道:“倭寇占据山势,我军处于仰攻,多有不利。诸位,我军虽人多势众却不易攻破敌之防线,绝不可轻举妄动。应寻一不易遭到伏击之处,直渡祖江,向临津江逼近。” 然而李洸和金睟都坚持要灭敌士气,权栗只好又道:“我军虽有数万,却大部为动员百姓,敌占地利,若一旦深陷危局,我军十名都防不住一名倭军。”李洸及金睟听后只觉权栗胆小如鼠,便不予理睬,号令进军。 九月初五,李洸令部将白光彦、李之诗二人领兵四千进攻北斗门垒,朝军因为人数的确众多,一阵乱射之后日军便难以抵挡。 二人知日军兵少,更是不屑一顾,号令所部夺取北斗门,但日军看似动辄险象环生,可是凭借关垒,以铁炮和木石投掷之下,朝军屡次仰攻均无战果。 战至傍晚,朝鲜士卒疲惫不堪,胁坂安治居高临下冷眼观之,下令投射火箭,四方烟火随即呼啸而下。由于日军居高临下,朝鲜兵前列纷纷中弹身死,周围火光一片,便各自奔逃,白光彦与李之诗于乱军之中被日军斩杀。见主将身死,兵卒再无斗志,丢弃军械,皆被日军所歼灭。 这就是朝鲜完全不了解日军情况的表现了,高务实由于当年玩过《信长之野望》系列,一直对日军的山城有所顾忌。而且他还知道,原历史上的明军也因为数次强攻日军山城搞得很被动,因此关东舰队停驻三崎之后,很快招募到一些熟悉建设山城的日本工匠,然后分析破解之法。 言归正传,朝鲜这边待至天亮,李洸与金睟在外列阵却迟迟不见捷报,二人焦急难耐,却见胁坂安治率千余日军从山中杀出,喊声震天。 虽然听不懂日军在喊什么,但毕竟眼睛没瞎、耳朵没聋,朝鲜军无不胆战心惊。未等李洸下令迎击,这临时组建的四万朝军便已如山崩潮退,难以遏制,朝鲜全军顷刻间自行溃散。胁坂安治先是诧异了一下,继而大喜,紧追不舍。 于是,李洸奔还全州,金睟逃向庆尚,权栗退至光州,朝鲜方面所谓的大反攻,还未展开便再次土崩瓦解。 朝鲜王李昖闻听李恒福上报龙仁大败,既是大惑不解,又是大惊大惶。李昖惊慌失措,再提播迁,而李恒福则当众请令,提议再次向大明求援。 然而伊斗寿仍然不许,他坚持道:“大明怎会毫无条件就帮助我们?倘真照做,朝鲜军政大权、民生福祉,恐怕都要被其操控。再说,大明天兵虽强,也不能从天而降,这援兵即便来了,粮食供应却必然难以满足,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根本无法预料,还请殿下三思!” 李昖举棋不定,李恒福则道:“平壤之内存粮尚有十万余担,若大明能速战速决,左相所说之危害也能大为减轻。” 伊斗寿大急,道:“你懂什么!从古至今,但凡是外国援军,无论何时皆与强盗无异,大明天兵与倭寇在我朝鲜国土之上大战,无论是速战还是僵持,我国物资都只会被抢掠一空。” 郑澈这次同样反对,道:“自家无力而只能仰仗外援,本就是奇耻大辱。”洪汝淳亦道:“听闻大明刚刚出兵百万剿灭残元余部,而眼下国内也正在镇压叛乱,这般时候岂能轻易答应援助?因此,即便大明施以援手,想必也难派大军。” 然而李元翼与李恒福皆坚持认为,朝鲜既已无力自救,那么向大明上国求援便已经是唯一可行之策,并且每多拖延一日,局面只会更坏一分。 李德馨想了想,说道:“形势比人强,如今战况紧迫,我军自然应该奋战到底,但向上国求援也的确是刻不容缓之举了。” 接下来便是你一言我一句的群臣大论战,结果大多数人倾向于求援于大明,唯有伊斗寿坚持不可。李昖心烦意乱,懒得再理会他,传旨要求立刻再次遣使向大明求援,并同时尽快造次播迁。 散朝之后,伊斗寿再次劝阻播迁,担心民心动摇。郑澈则谏言道:“向上国求援,救兵何时方至,实在不可预知。眼下平壤兵寡,难以坚守,若殿下坚守平壤,而未能及时能到上国援军,殿下及王室必成倭寇俘虏,备受凌辱,那才真是国家灭亡。” 李昖见郑澈如此为自己打算,激动涕泪。伊斗寿怒斥郑澈已成奸邪小人,再请李昖三思。此时李德馨奏报,日军再次派出信函请求和谈。李昖抱着一线希望,当然更多的是期望至少能拖延一下日军的攻势,遂派李德馨前往谈判。 李德馨很快便会见了景辙玄苏,问及为何不见小西行长,景辙玄苏说道:“此事已全权委托于我,如今场景真是应验昨日为友,今日为敌这句话。” 李德馨没什么好脸色,语气也颇为不善,道:“此话不应该由你们说出来吧,尔等狼子野心,肆意践踏朝鲜山河,如今还有何目的?” 景辙玄苏淡然一笑,道:“我们曾多次提醒将会引发战争,但贵国始终不听,事到如今,我军之心愿依旧如从前一般,只要贵国让开通往明国的道路,日本便绝不再攻击朝鲜。” 李德馨笑道:“不要再说什么贵国一心前往天朝上贡了,我看你们恐怕也是为进攻大明。我且不说大明之强大远非尔等所知,即便敝国答允,你们能立刻撤出朝鲜么?如果可以,我倒愿意立即启奏大王,请大王决断是否让开道路。” 景辙玄苏推说难以速撤,向李德馨说道:“撤兵也要有撤兵的名分,只要让开道路,我军进入明国,朝鲜自然会立刻结束战乱。” 李德馨怒骂玄苏厚颜无耻,玄苏则反诘说是因为朝鲜不予让路才招致战乱,李德馨怒不可遏,道:“朝鲜与大明情深义厚,绝无让路之名分!”双方不欢而散。 朝鲜是不是和大明“情深义厚”不好说,但大明动不动就吊打女真一顿,那可是朝鲜人长期看在眼里的。再加上前不久大明刚刚出动“百万天兵”,直接把曾经纵横数万里的蒙古大汗打得千里远遁,朝鲜听闻更是丝毫不敢对大明有何欺瞒背叛。 总之,不管是不是真的情深义厚,现在都必须坚持说是情深义厚了。 李昖得知和谈破裂,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再次下令立刻播迁,令都承旨迁移牌位,通知王室准备行囊,令李德馨入明求救,罢免金应南兵曹判书之职由李恒福接任,另外还准许柳成龙回朝任职。 平壤百姓听闻王驾再度播迁,群情激愤,阻拦王驾,殴打官员,许久之后才被驱逐。而朝鲜王室离开之后,小西行长领第一军团昼夜行军,经大同江捷径快速奔袭,于月底进攻平壤。此时的平壤人心离散,未作抵抗便轻易沦陷。小西行长收缴粮食十万余担,传报大捷。 王室及朝廷已播迁至平安道于大明边境的义州,这几乎也是朝鲜在北部边境上最后一个大城了。李昖听闻平壤陷落之后,几乎万念俱灰,觉得所谓复国已经毫无希望。 李昖此时毫无半分斗志,只想立刻前往大明躲避,待借到大兵再重返朝鲜,因此命人将此议尽快告知李德馨。 次日,李昖召集群臣说道:“寡人已下决心,寡人若为将军,自当战死沙场,但既为国家社稷象征,便需时刻保全!因此,王驾需播迁辽东,暂行内附。” 这一下子可真是捅了马蜂窝,群臣激烈反对,李恒福连忙向众臣僚解释道:“大王之意并非是马上播迁,而是先驻守义州观察形势。”李昖也没想到群臣反应如此剧烈,连忙对这话表示赞同,宣称是为了效仿当年安南复国。 近来偏向于主张联明抗日的柳成龙也力谏道:“殿下为万民之殿下,若殿下被擒则国家将亡,此理不言而喻。然则,若殿下离国,便再无朝鲜,朝鲜将成无主之地,百姓将成无主之民。至于安南旧事,不过运气使然罢了,历史上君主离国再难返回之例成百上千,臣请殿下三思。” 伊斗寿更不必说,也苦口婆心地劝道:“若大明与日本开战,无主之朝鲜只会成为猛兽肆意掠夺之地,山川草木无不摧残,谁又能保证朝鲜大好河山还能再次交还给殿下?”群臣自然也还是如方才一般激动,纷纷起身相谏,甚至以死相逼。 这场面李昖哪里见过?他甚至还受到惊吓,几乎昏厥。 不过人被逼到绝境往往福至心灵,李昖便忽然灵光一闪,提议设立分朝——也就是由世子驻于义州观察敌情,安定民心,自己则先前往辽东暂避。 不料群臣再度反对,比如郑澈以设立分朝从无先例为由反对;柳成龙以朝廷一分为二,臣民及官兵不知听谁号令,只会加重混乱而反对,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李昖则承诺说,自己居于辽东期间绝不下指令,从今开始,由世子光海君临时处理所有国事。群臣虽依旧反对,但这次李昖心意已决,不再听取反对意见。 而在此时的日本名护屋,丰臣秀吉则正与丰臣秀次、前田利家饮酒赏花。 自从亲儿子鹤松死后,丰臣秀吉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不过此刻看着,他的精神倒还不错,笑吟吟地道:“听到消息了么,利家,朝鲜王京汉阳已经攻下了,小西和加藤还为争首功闹得不可开交呢!哈哈,只可惜暂时未能抓住朝鲜王。” 前田利家面色沉静,答道:“是的,太阁殿下,我已经听说了。这还有赖于关白殿下所设立次飞脚,朝鲜军报才得以及时向太阁汇报。” 秀吉听后很是满意,转头对秀次夸道:“秀次,你干得不错。征调物资,运输调度,收集军报,检地料民,所有事项都做得井井有条,不愧是我的继承人。” 丰臣秀次心中高兴,但尽量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躬身谢道:“多谢父亲大人赞誉,此皆儿子份内之事,能为父亲分忧已是无上光荣。”秀吉抚掌大笑,与秀次饮酒。 前田利家等他们各饮一杯之后忽然道:“之前我向太阁殿下提议之事,不知太阁殿下考虑得如何了?” 秀吉愣了一愣,然后“啊”了一声,点头道:“你是说安定朝鲜方略呀,就照着你说的办吧。石田三成和大谷吉继应该已经登陆朝鲜了吧?就传令给他们,让三成传达给秀家和官兵卫。另外,我这几天忽然想,应该在汉阳建一座居城,带大政所前去……诶,我想让母亲能亲眼看看儿子跨海占领的领国,这是孝顺啊,是孝顺,利家你就不要反对了。” 前田利家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躬身领命。 而后,次飞脚上报丰臣秀次,说日本水军被李舜臣多次击溃,损失惨重。秀吉听秀次报告后勃然大怒,怒骂九鬼嘉隆无能。 前田利家却摇头道:“我军水军并非无能,不过是因为水军主力不敢倾巢而出罢了。” 丰臣秀吉面色一黑,神色捉摸不定,好半晌才冷冷地道:“派人问一问德川家康,问他是怎么搞的,这么久过去了,怎么还没动手!如果他是希望我再次亲征关东,打另一场小田原之战……那他可莫要后悔。”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卅二)祖承训入朝 大明京师这边,当天夜里高务观便秉承兄长之意悄然前往宁远伯府面见李成梁,双方大概会晤了半个时辰,高务观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从后门而走。 紧接着,宁远伯府派出三人六马,出门来到北城东北方向的东直门附近,在五岳观南边的一棵大银杏树下徘徊。 不多时,一名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的大珰带着几名属下前来,双方攀谈几句,也不管什么宵禁不宵禁,直接前往东直门。靠着锦衣卫千户的腰牌,宁远伯府的三人六骑很快出城,一路往东北飞驰而去。 “奇怪了,侯爷怎么会给宁远伯府行这样的方便?千戎,你说会不会……”一名番子望着消失在远处的背影纳闷着问道。 “你他娘的,赶紧给爷闭嘴!”那千户瞪了番子一眼,警告道:“这是咱们该问的、能问的事吗?管好你这张鸟嘴,要是今天的事泄露半个字出去,仔细你的皮!” 番子吓得一缩,连忙道:“这不是没人么……呃咳,千戎说得是,咱们今晚是出来巡夜的,以防那个……那个杨应龙派来的细作。” “明白就好,要是不明白,爷现在就让你长点记性。”千戎再瞪了他一眼,然后招呼众人道:“好了好了,人都已经出来了,也不能白跑一趟,爷带你们去找点乐子……促织馆还赌场,你们自个儿挑一个!” 众锦衣卫一阵欢呼,纷纷建言献策起来。 不得不说,李成梁虽然致仕,但作为铁岭李氏真正的大家长,即便李如松本人已经是一代名将,也不能不服他爹的管束。 直到这三人六马抵达广宁,李如松才真正“财政解绑”,立刻有钱可以打赏部下、准备出征了。而此时此刻,辽东军援朝的先锋军其实已经走了不止半个月,几乎可以看做是与大军脱节——这话可能反了,应该说是大军拖延太久,让先锋军实质上成了孤军。 九月中旬,辽东军分守锦义右参将戴朝弁、前屯游击将军史儒二人领兵,率先渡过鸭绿江抵达朝鲜,朝鲜兵曹判书李恒福闻知,急忙亲自赶去迎接。 李恒福连番请求明军立刻南下驱逐倭寇,戴朝弁则坚持需等待全军集结方可动身。 戴朝弁在这一点上非常坚定,对李恒福道:“我援朝第二路军宁远参将郭梦征、振武堡游击将军王守官所部已经开拔,副总戎也即将抵达丹东,因此我军眼下不可轻举妄动。大明军纪森严,多有不便,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兵判多加体谅。” 李恒福急不可耐,力劝二位明将:“战机转瞬即逝,王上日夜盼望诸位前来援战,如今倭寇不仅久战疲惫,而且立足未稳,只要天兵一到,定能旗开得胜。” 戴朝弁皱眉不想理他,游击将军史儒只好接过话头,道:“不瞒兵判,我家大帅军令如山,我等只可听从主将号令。况且,来此之前我等并未听闻需尊听朝鲜指挥,因此,兵判之言恕我等不能遵从。” 李恒福听到他说不能听从朝鲜指挥,心感不安:“啊……这个,天兵助剿,朝鲜为东道,对倭寇情事及地形险要多有掌握,理应由朝鲜主导战事才是。” 戴朝弁平平淡淡地道:“恕本将直言,朝鲜为我大明藩国,既请上国援救,作战事宜自然也当事事请示。且本将听闻,朝鲜至今甚至仍难以判断倭寇兵力,而且粮食短缺。这般情形之下,叫本将怎能贸然出击呢?” 紧接着,史儒又补一刀,道:“而且朝鲜官军溃不成军,四散奔逃,十不存一,依本将看来,在接下来的战事之中,恐怕贵国才是助剿的一方吧?” 李恒福听得心头滴血,极其不甘,但又实在不敢轻易得罪二人,只好沉默不语。 隔日,参将郭梦征、游击将军王守官及挂衔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部陆续抵达朝鲜与戴朝弁、史儒会合。 至此,辽东兵共计出兵两千三百四十八人,战马两千六百二十二匹,携大小火炮三十余门,辽东副总兵萧如薰从辽阳出发,改驻于九连城驻扎,在李如松抵达之前先负责总理后勤调度。 这里补充说明一句,祖承训现在是“挂衔辽东副总兵”,萧如薰才是辽东的正牌副总兵。这个情况其实比较特殊,原因是此前不久,伐元之战的功赏下来了大半(赏银没有完全到位),其中祖承训本来是要因功升授副总兵的,但由于他立刻又出兵援朝来了,因此朝廷暂时把实职给他虚设了一下,只先把品级挂在辽东,将来再看着补。 祖承训作为此次援朝的先锋大将,而且已经是副总兵的品衔,因此是有战、和、行、止四大决定权的,地位可不比前面戴、史二将。因此,朝鲜方面府院君柳成龙、都元帅金命元立刻奉命劳军。 金命元依照礼节先行谢道:“久旱逢甘霖,上国援救之恩永世难忘。” 祖承训抱拳回礼:“都元帅言重了,朝鲜乃大明藩篱之国,既然有难,哪有不救之理?本将定全力以赴,此次先行攻克平壤,安定朝鲜军民之心。” 金命元一听这话大喜过望,但面子上的礼仪还是要保持的,因此连忙道:“诸位将军人马劳顿,还是应当休整数日,养精蓄锐,敝国王上也还要宴请将军呢。” 祖承训假意沉吟了一下,顺势道:“都元帅此说也有道理,正好本将前几日途中收到建州左卫指挥使努尔哈赤的书信,说我家大帅既然出兵,他焉有不领兵助战之礼,因此再三表示要倾其所部而来,为大明一战……哦,也为朝鲜复国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金命元一听这话,吓得三魂失了七魄,忙不迭道:“有大明天兵来援足以剿灭倭寇,这努尔哈赤就不必来了!” “是么?”祖承训皱了皱眉,道:“若是努尔哈赤不来,本将这里兵力不足,就不好立刻出发了,至少也得等打探清楚平壤的情报再说……” 金命元顿时支支吾吾起来,欲言又止。他这般表现其实是有原因的,首先他不让努尔哈赤前来,乃是因为朝鲜和女真的关系一直不睦,双方有很多历史遗留问题(这个要解释清楚就真的太麻烦了,没个一两万字搞不定,有兴趣的读者自行找资料了解吧)。 不过如此简单地说,那就是双方在图们江附近打了差不多两百年的拉锯战,其中努尔哈赤崛起之后也和朝鲜有一些龃龉和矛盾,小打过几场,互有胜负——真的互有胜负。 朝鲜北境军是其仅有的强军,而且兵力远超早几年的努尔哈赤,再加上努尔哈赤又不把朝鲜视为真正的大敌,从来不会拿主力去和朝鲜打,常常都是以一敌五以上的悬殊对敌,所以战果上双方差不多。 朝鲜当然也清楚努尔哈赤从来没有真正和自己打,但有两点很明确:一是双方关系很差是毫无疑问的;二是努尔哈赤的真实实力很强。 又强又敌视自己,一旦他倾巢而来,能指望人家是来救自己的吗?显然不可能,什么烧杀抢掠恐怕都是小儿科,搞不好将来直接赖着不走了也没准。朝鲜众臣现在连大明都不是很放心,哪里放心得下努尔哈赤! 但祖承训把努尔哈赤前来和他自己进军做了绑定,这就很让朝鲜为难了,毕竟朝鲜君臣都希望明军早点和日本交战。 没错,是早点交战,而不是早点打赢。至于为什么,其实也简单,朝鲜君臣现在最怕的是明军看了一眼之后觉得日本打朝鲜不关自己什么事,然后调头回了辽东自守,那朝鲜就真完犊子了。 所以,明军必须早点和日本交战,无论胜败都要赶紧打一仗!打赢了固然好,打输了也未必是坏事——这可是大明天朝,是那个只要你不听话,打两百年都要给你打灭了不可的天朝上国! 想想看,大明要是真吃了个败仗,天朝皇帝不得雷霆震怒?到时候来个百万大军入朝鲜,区区日本,岂有活路! 这,才是朝鲜君臣现在急着要让祖承训立刻南下进攻平壤的根源所在。 但祖承训并不傻,甚至也不算冒失。他所部家丁在伐元之战中本就有所损失,这次带来的人数不过五六百,随之而来的其余各将情况也和他类似,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算“满编”部队,拢共才两千三百多人。 如今倭军方面敌情不明,连有多少人都搞不清楚,冒冒失失进攻平壤显然是很危险的,因此他故意把努尔哈赤的请战摆出来,目的就是让朝鲜拒绝,然后自己顺势顿兵不前,先查探清楚,再考虑行止。 而此时金命元灵光一闪,连忙道:“是否进攻平壤自然要副戎视战机定夺,不过朝鲜之盼天兵,犹如久旱之盼甘霖,如今天兵即至,还望有所举动,以安定朝鲜民心为宜,不知副戎意下如何?” 这话的姿态放得很低,甚至他作为朝鲜的都元帅居然不提指挥权的问题了,可见还是有一个比较务实的态度,这让祖承训心里舒服了一些。 祖承训思忖,我此来所领俱为精骑,只要不在敌情未明之前贸然进攻平壤坚城,在城外活动必是无碍的,既然如此,给朝鲜一个面子也好。 因此,祖承训便应承了下来,表示自己立刻南下,去平壤附近查探敌情,若日军虚弱便一鼓作气拿下平壤,若其有备则视情况而定。金命元松了口气,连连道谢,再次提及大王李昖欲宴请明军将领一事。 祖承训婉拒道:“我军稍作休息即可,请转告殿下,就说祖承训多谢美意,但本将此番前来为得是痛饮倭寇之血,这宴会还是留在平壤召开更好。” 柳成龙见祖承训说得慷慨激昂,他不知道祖承训别有所虑,还以为祖承训真的如此不可一世,完全没将日军放在眼里,又担忧己方粮草供应不及,便向祖承训先作解释道:“副戎远道而来,粮草军需经此前商定,当由朝鲜供应,但目前仅筹得三四日军粮,恐怕……当然,我们定会尽快凑足。” 祖承训觉得自己反正只是放话,吹大一点也无所谓,便不以为意地道:“府院君费心,筹措不足无关紧要,我军随军军粮及后续粮草尚可支三月,并且还另有十万担军粮,府院君不必担心。” 柳成龙吃了一惊,问哪里还有十万石军粮,祖承训笑道:“就在平壤!听闻贵国大王撤离平壤之时未能及时运走军粮,尽被倭寇所获,如今正是令其物归原主之时。” 柳成龙听了这话虽然万分尴尬,但他还是希望明军能战胜的,于是奉劝道:“副戎不可轻敌,倭寇兵精将勇,所持铁炮极具战力。” 他既然这么说了,都元帅金命元也只好附和:“正是如此,此前我军连吃败仗,皆拜这铁炮所赐,其杀伤精准,穿甲破膛轻而易举,不可不作周全之应对。” 祖承训则大笑不止,摆手指了指自家精骑,道:“所谓铁炮,鸟铳而已,射程无非百步,我军则有千步火炮,区区倭寇有何惧哉?”柳成龙及金命元见祖承训如此自信,也便不再多言。 后柳成龙转至分朝行在,而光海君正准备离开宁边,另选一处合适的地方作为分朝所在,方便接收八道奏折,便向柳成龙询问。 柳成龙正在思索,忽听门外一人进来高声提议:“江原道的伊川较为合适,那里相对居中,且没有倭寇活动。应当有利于接收八道消息。”柳成龙定睛一看,此人清癯儒雅,双眼炯炯有神,原来是左赞成郑琢。 郑琢在朝鲜德高望重,光海君对这位老臣很是尊敬,便主动上前问及郑琢前来本为何事,郑琢答道:“臣在义州百无聊赖,便申请前来此处,若早知府院君在此,老朽也就不用远道而来,多此一举了。” 柳成龙笑道:“此言差矣,我因为军粮之事过后还要离开,既然左赞成来了,世子邸下有您辅佐,我也就完全放心了。” 郑琢点头示意,转向光海君言道:“世子,老朽愿与倭寇奋战到底,请您不必爱惜老朽,但有所用,尽管吩咐便是。”光海君拜谢。 于是这一来,相比北上逃亡的朝鲜王李昖而言,光海君则带领分朝臣僚于敌阵中躲避岗哨,悄然行动,向朝鲜八道散落官军和义军发出通告,号召联合作战。同时为预防冬季,艰难筹措臣民及将士衣物秘密发放,由此民心开始向分朝倾斜。 然而,早在刚开始分朝之时,金贵人便担心光海君在分朝全力御敌,收拢民心,不仅会威胁她和信诚君将来的地位,也忧虑若光海君过分努力,民心所向将逼迫大王退位,而光海君登基称王。因此,她便提前安排弟弟金公谅及一名尚宫留在分朝,将光海君一言一行随时向自己汇报。 关于光海君移动分朝,动员百姓之事,金贵人向李昖进言:“虽然殿下令光海君暂为世子代殿下动员军民,但身负历代先王社稷宗牌,竟在敌寇横行的地域内穿行,实在是过于轻率了一些。” 在李昖看来,这却不是个“轻率”与否的问题,只是他不知道金贵人这样说本就是掩盖本意——她知道李昖会在意的不是轻率,而是权力。 而恰好就在此时,都承旨金应南奏报说分朝已离开宁边,于江原道伊川设立。李昖听罢,立即召集朝臣共议。 人刚到齐,李昖便主动向众臣道:“事先曾言,重大国事需由寡人决定,世子竟事先未与寡人相商,便擅自将分朝移动至敌占区域,如此同抗命不遵有何分别?” 伊斗寿奏答:“殿下设立分朝之时,令世子代替殿下动员官民,克服国难,便是给予便宜从事之权。因此,世子才将分朝从边境移动至即便带有风险,但确实可四处疏通的江原道去,这也是在遵照殿下的王令行事。” 郑澈赞同道:“左议政所言极是,分朝的行为与其说是抗命不遵,倒不如说是深刻体恤殿下克服战乱之大志,乃是勇猛抗战之举,殿下应对世子邸下及分朝予以嘉奖。” 李昖勃然大怒,冷笑道:“寡人之意是,此等大事世子为何不事先请示,却来‘便宜从事’?尔等可看清楚了,寡人现在没在辽东,尚在义州!咫尺之间都未曾禀报,分明是无视寡人,滥用权力,寡人岂能对此视而不见!” 兵曹判书李恒福劝言:“若事先请示再等回信,极有可能错失良机而难以移动,还请殿下不要误会世子邸下所为。” 大司宪李德馨也劝道:“世子之意是无论如何都必将抵抗倭敌,此乃侍奉殿下之意,请殿下体谅世子苦心。” 群臣一而再再而三地题请体谅世子,本来是难得的团结局面,可李昖见群臣一致为光海君美言,心中愤怒更难忍耐,怒火中烧道:“供奉王室牌位的分朝应当自重自爱!若王室牌位落入敌手,便与宗庙社稷灭亡无异!因此,分朝擅自行动绝非便宜从事,而是逾越王权之举!”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与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多1k,可惜码字不能今日多写当明日补欠……咳。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卅二)祖承训败退 伊斗寿一听李昖这话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劝谏李昖不可因此轻易处罚世子,否则必将引起军民反感,利于倭寇进犯。 李昖认为伊斗寿这是在指责自己为克服国难之障碍,群臣自不答应,纷纷为伊斗寿辩解,李昖见状,转而故作哀伤之态,叹息道:“行了行了,总归都是寡人无能,应当放你们去追随贤明的世子,寡人便留在此地,为世子助威也就是了。” 这话对于儒学入骨的朝鲜群臣而言无疑是极其严重的指责,群臣只能再三请罪,但李昖仍心有不甘,思考片刻之后,又对众臣说道:“也罢,寡人就当是世子是忠诚可嘉但却鲁莽行事吧。既然如此,世子之罪可免,但辅佐分朝各臣工之罪必究。都承旨即刻传命,罢免所有分朝大臣官职!” 群臣错愕不已,但眼下局面首先是要保住世子,分朝群臣罢免的问题只能后续再想办法,当前这情形之下实在不宜继续刺激大王了,以免他又再生事端,反而更加糟糕。 王令传至伊川分朝,光海君痛心疾首,长叹一声道:“群臣有何过错?倒不如废掉我这世子之位,如今诸臣免职,独我一人又能成得什么事?” 分朝大臣苦请世子坚守,为黎民百姓考虑,不可被此事连累。光海君希望寻求分朝明确支持,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若我无视王上之命,诸位是否依然愿随我前行?如今民心在分朝,背负民心方能光复社稷啊。” 然而分朝群臣听到此处,却都默然无语,无人敢于应声。左赞成郑琢谏道:“邸下,万万不可,若如此行事,再怎么背负民心也是在分裂社稷,不啻沦为叛贼也。府院君已送来书信,请与众臣一起席篙请罪,归功于大王,则可平息王上之怒,继续引领臣民与倭寇抗战。” 光海君见群臣不应,而郑琢再三坚持,最终只得应允。于是光海君率众向北连连叩首谢罪,并呈交陈情状向大王请罪。李昖得知后也知道眼下局势危急,不宜逼迫太甚,因此也顺势表示对此事不再追究。 自辽东军过江,辽东挂衔副总兵祖承训所部一直在平安道官衙驻扎休息。这一日,平安道观察使李元翼再次前来劝说起出兵:“副戎,您渡过鸭绿江来到朝鲜已有数日了,是不是应向平壤进军了?” 祖承训却反问平壤倭寇是否撤退,见倭寇未撤,祖承训说道:“本将已给足台阶,倭寇却不领情,常言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既然倭寇不知进退,那本将也只好去平壤收割首级,为万民除害了。”由此,辽东军开始进军平壤。 但是这里有些问题,祖承训一开始不是不愿轻易进兵的吗,为何这下子忽然之间变了个人似的?道理很简单,他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了。 祖承训字双泉,辽东宁远卫籍,很早就加入李成梁麾下为家丁。其从一名普通家丁开始军旅生涯,因为勇猛作战,近三十年来一路积功升至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挂衔辽东副总兵,而且若不是当初高务实插手,其实祖承训早些年就已经够真正做到辽东副总兵了。 这样一个人,说他没有两把刷子,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实上,这几天祖承训一共做了四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催促后军抵达,由于祖承训此次前来自己只带了五六百家丁,即便加上另外几员将领所部,也只有两千三百多人。 但是,除此之外,其实还有约六百多人的其余部队是从李家军各地备御、守备中征调。这些兵力比较分散,因此来得也慢一些,这几日过去之后,他们才总算到齐了,也让祖承训手中的兵力终于达到了三千。 由于之前祖承训接到的命令本质上是来给李昖压阵、镇住场面,因此有一个不言自明的潜台词,那就是动作要快。动作要快便肯定不能用卫所兵,否则根本赶不上趟,所以这次都是抽调的精锐,而且几乎全是骑兵。 三千辽东李家军骑兵,在祖承训的认知中,已经可以轻松横扫女真上万人的联军了,而在他看来,想必倭寇的实力也不会比女真强到哪去。因此,三千骑兵就位,祖承训的胆气一下子就壮了不少。 第二件事是催促朝鲜方面维持从义州至平壤的粮道畅通。在这一点上,朝鲜方面表现得还算尽心尽力,祖承训派人查探过一番,发现至少到目前为止,粮道确实已经恢复了。 第三件事和第二件事有些关联,那就是要求朝鲜方面在义州与平壤之间的大定江、清川江等天然屏障上搭建浮桥,以便明军骑兵在准备妥当之后能够急奔平壤,发挥骑兵突袭优势,令日军防备不及。 这件事朝鲜也干得不错,毕竟是搭桥不是打仗,朝鲜方面来了个军民齐上阵,前后动员八万多人,在短短三四天时间里就完成了浮桥搭建。 就这,祖承训还不放心,又自行派人去查探了一番,发现浮桥质量居然异常可靠——好吧,这可能也反过来说明朝鲜人现在多么希望天兵赶紧南下。 最后一件事则是要求朝鲜方面提供向导。这件事在祖承训看来最简单,实际上朝鲜也干得很快,不仅是派出几名向导那么简单,甚至干脆调动了几支小股骑兵作为明军向导。 这样一来,自然是万事俱备,祖承训也就不再迟疑,南下进军了。 此时平壤城内,小西行长也得到了明军出兵且已然渡过鸭绿江的消息,正在召开应对明军的会议。宗义智道:“明国援军虽然不足三千(日军消息有滞后性),但听闻其大筒(火炮)威力令人生畏,这一点从当初水军方面搞到的那些来自北洋海贸同盟的旧筒便看得出来,因此我军铁炮恐怕难以与明国正面抗衡。” 景辙玄苏显然也对此颇为忧虑,皱着眉头道:“如今我军多有水土不服者,战力本就有所下降,再加上大筒……眼下我军除了人数占优,其他方面几乎都处于劣势。” 小西行长拍板道:“当我军处于劣势之时,便需对手来激发斗志。这是明国进入朝鲜的首战,我料他们必定急于立功,因此我决定:向敌示弱,传递虚假情报,夸大我军之虚弱,令其骄狂轻敌,最后在平壤城内设伏聚歼!” 另一边,祖承训及李元翼行军途中,忽闻探马来报,说平壤日军大部已离开平壤,一路急奔汉阳而去,如今平壤城中仅有小股驻军仍在。 祖承训听后大喜,笑道:“倭寇怯矣,其见我大军即将逼近,终于坚守不住,望风而逃!早知如此,我当速逼平壤,斩杀敌将建立功勋。” 李元翼赔笑道:“副戎英明,据敝国军报,平壤驻军本就不多,现在又大部调离,看来平壤城中应只剩千余人左右的兵力,正是送上门的大功!”祖承训深以为然。 随后,祖承训欲传令全军疾行进兵,不料却被柳成龙赶至阻止,柳成龙劝道:“副戎且慢,我也听闻了倭寇只剩部分驻守平壤的传闻,但还请副戎务必谨慎小心,此或为倭寇诱敌之计。” 祖承训不以为然,摇头道:“诱敌之计?嗯,府院君所说或许不错,但是否为诱敌之计,其实本将倒也不甚在意——见识见识此股倭寇究竟有何神通,那才是本将夙愿。” 当着柳成龙的面,李元翼口风就有点与之前不同,也向祖承训劝谏说即便如此,也尽量以最小伤亡获取胜利是为上策。 既然两人都劝,祖承训也不好完全不当回事,便令人寻找平壤百姓带来盘问。盘问之下得知,今日凌晨时分,大队倭军紧急撤出,不知去向,甚至连粮草军械都未来及带走。 柳成龙对平壤百姓所言依然心存疑虑,见祖承训已经放下心来急着进军,连忙提议可先派遣朝鲜敌后残部先往去平壤探查详情之后再作决定。 柳成龙一劝再劝本是一番好意,但反而让看不上朝鲜军队战斗力的祖承训心生不快,责问柳成龙是否不愿让明军先行破城立功。 柳成龙岂敢担当这样的罪名,连忙辩解说自己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明军安危着想,绝不与明军争抢收复平壤之功。 祖承训面色稍霁,点头道:“本将也不是抢夺他人功劳之人,既然贵方无有此意,那我军这便突入平壤,朝鲜军就请在外等候,防备倭寇从城外回击吧。” 计划已定,但天不遂人愿,当日忽然天降大雨。祖承训什么风浪没见过,尤其是这几年在李如松这位“神行太保”麾下早就锻炼得无视风雨了,遂直接下令全军不得歇息,冒雨行军。 左右不解,祖承训便道:“这一路大雨来袭,道路难行,本是坏事,但也正因如此,倭寇必认定我军受阻,不得前进,从而疏于防范,但我军皆是精锐,岂畏风雨?只要冒雨突进,待至平壤之时,敌必猝不及防,则平壤一鼓可落。” 众将士作为李家军家丁,一贯也是以精锐自许的,既然得了祖承训军令,大家也没什么二话,三千辽东军立刻马不停蹄,冒雨朝平壤猛扑而来。 十六日清晨,在大雨中也进军神速的辽东军赫然抵达平壤城外,祖承训令游击将军史儒领先锋铁骑五百直接冲入七星门,祖承训本人领游击将军王守官率铁骑五百随后跟进,参将戴朝弁、郭梦征率余部留守城外待命。 此刻,小西行长部将松浦镇信正与十余名日军于七星门上巡视,忽见一箭射来,松浦镇信中箭负伤,发现果是明军杀至,急率众人撤入城中,并立刻按计划通知各方。 游击将军史儒率领千总马世龙、张国忠突入七星门后,见四下无人,心中生疑,突见约一百余名日军持刀杀来。 史儒等将官见状不惊反喜,二话不说立刻率辽东骑兵纵马迎敌。此时的辽东铁骑可不是闹着玩的,转眼间便将百余日兵冲得七零八落,史儒本人一马当先,连斩十首,勇不可当。 日兵急向城内逃窜,史儒举刀号令本部继续追击。随后祖承训也领兵进入平壤,见史儒已追入城中,因担心史儒势单力孤,便也引军追赶。 史儒所部骑兵一路追击,逃窜日兵皆被斩杀,史儒颇有些纳闷,暗忖道:“当年倭寇肆虐东南沿海,经多年苦战方得剿灭,我还道倭寇如何了得,今日一见却不过尔尔,这……眼前倭军莫非尽是老弱残兵不成?” 他转念又一想:倘若倭兵皆是如此不堪一击,那还需要大帅亲来作甚,只需辽东再发数千精骑作为援军,祖副戎就能带着咱们几个直下釜山了呀!” 正当史儒又是疑惑又是得意之时,两边房屋墙垛突起伏兵,史儒先锋军遭日军七百铁炮手突发射击,史儒先被火绳枪击中胸口,但被护心镜挡了一挡,只是被震伤,一时气闷眼黑。但日军早已看出他身上的盔甲明显与寻常士兵有别,纷纷用铁炮朝他招呼,终于有一枪运气来了,当场击中其面门,史儒坠马身亡。 千总马世龙、张国忠二将见形势危急,急忙引兵反杀,日本铁炮手三段之后尽行撤出,但明军先锋队已死伤过半,仅剩二百余人,此时小西行长所属第一军团将近八千人已从四面八方层层杀出。 明军先锋军都是老兵,见势不妙倒也谈不上特别恐慌,而是连忙收缩兵力排成圆阵防守,而祖承训、王守官也率五百铁骑冲杀日军。 这一手可不是胡来,明军作为骑兵,防守其实是非常不利的,只有反击才是正理。果不其然,明军这一反击,日军立刻受挫,并且阵线动摇,两军顿时陷入混战。 明军骑兵依然具装化,此刻身披铁甲来去如风,每每出刀都是借着马力的,绝对势大力沉,而日本多为步兵,又是在混战之中,很难摆出专门的阵型来防御,一时间难以招架。 小西行长见状,立刻令长枪队集合包围,列阵五排缓步逼近,用以缩小明军骑兵移动范围,使其难以利用奔马之力。同时他又令铁炮队伺机破阵,其余士兵从旁策应。 王守官见日军长枪列阵,虽然知道长枪阵在刺刀阵出现前就是克制骑兵的廉价步兵阵,但他倚仗辽东铁骑如今有铁甲护体,根本不避不让,数次引队冲阵,长枪阵数次险被冲破,而明军亦多有死伤。 但此时日军铁炮连发作响,明军战马多中弹倒地,更兼日军也摆出了数门火炮来,连发数炮实心铁弹,砸死了十几名明军骑兵,明军眨眼间也死伤激增。 祖承训不光是勇猛,他多年征战自然也是经验丰富,此时包围圈已经越缩越小,再骑在马上也难有作为,于是立刻下令全军下马作战,避敌火器锋芒,与敌短兵相接。 然而问题在于明军装备虽好,到底寡不敌众,游击将军王守官、千总马世龙、张国忠等将全部阵亡。祖承训见两边城墙铁炮手逐渐集结,心知不妙,如今明军伤亡逐渐扩大,日军连番投掷焙烙玉,更是火势大起,使得人心惶惶。 祖承训心知此战已经难有转机,便领十数名亲兵回马杀出平壤,急令参将郭梦征、戴朝弁二人率领剩余兵力及军械撤回辽东。祖承训本人先行一步,马不停蹄,数日之内便得以渡过鸭绿江返回辽东境内。 辽东副总兵萧如薰镇守九连城督运粮草,得知祖承训败回,责问其平壤战败原因。本来祖承训也已经挂衔副总兵了,奈何人家是实职,自己目前相当于虚职,况且人家背后还有个高阁老在,他祖某人更不敢造次,因此辩解道:“副戎容秉,此番平壤大败有四大原因,我已在回来的路上一一弄明。” 对方毕竟也是副总兵衔,萧如薰不好太过分,便问是哪四大原因。 祖承训道:“首要在于粮草不继,朝鲜当地已无法供应足够的军粮满足天兵需求,还得反救济于朝鲜以彰显天朝厚恩,以致我军人马不得半饱,战力受限; 其次,军情不实,据朝鲜情报,平壤守军仅有千余,实际却在万人之上,使我军深陷重围,死战得脱。由此可见,盘踞于朝鲜各道的倭军恐怕已经高达一、二十万以上; 其三,朝鲜群臣一直渴望由他们指挥全局,多次干扰我军部署,压迫我军在不利条件下出兵,协助进攻的朝鲜士兵战时有如梦游,一触即溃。杀伤我军利器除倭寇火器刀剑之外,亦发现有朝鲜制弓箭,不知有多少朝鲜士卒已为倭寇效力; 其四,末将的确有失察轻敌之罪,误入倭寇埋伏。以上为平壤之败因,请副总镇明察,请准末将戴罪立功。” 祖承训这话听起来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再加上其久为辽东勇将,因此萧如薰也怀疑祖承训之说辞可能不假,搞不好确有其事。 反正祖承训自己也是副总兵衔,萧如薰本就处置不得,因此问完之后也就算了,只是同时发函三封,一封上奏给朝廷,一封发给高务实,一封则发给李如松。 不过他自己也没闲着,为了确保守土之责,随着祖承训的败退回辽,萧如薰更加积极主动地布防鸭绿江等地,甚至给努尔哈赤等女真部落下达军令,也让他们各自守土,遇事即报。 ----------- 感谢书友“曹面子”、“初次登陆”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御剑飞蓬重楼”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又5k。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卅三)纷沓而至 由于有飞鸽传书的优势,高务实首先收到了来自萧如薰对祖承训平壤之败的陈述,京华秘书处、内务部立刻在高务实的召集下开了一场小会。 高陌作为内务部的一把手、情报系统的头头,首先对萧如薰的消息予以证实,同时还说明了一些可能存疑之处。 高陌说到,以内务部掌握的情报来看,祖承训对于南下之时受朝鲜方面不利影响的抱怨明显有所夸大,例如他说此行“人马不得半饱,战力受限”,这就很有问题。 事实上,祖承训虽然的确还匀给了随行的几支小规模朝鲜向导骑兵一部分粮食,但由于朝鲜方面保障了道路安全,而祖承训本身携带的粮草颇为充裕,且囤积在不算太远的义州,因此他此行并不缺粮,没有理由“不得半饱”。 另外,他说朝鲜方面想要指挥权,干扰了他的部署,这话只能说半真半假。朝鲜方面的确一直想要拿到指挥权,然而无论是祖承训还是前期抵达的明将,都没有理会朝鲜的要求,如果非要说这是干扰,那可能只是心理层面的干扰,很难说实际形成了干扰。 不过除此之外,祖承训的其他表述基本在理,例如朝鲜方面提供的情报严重不实;朝鲜从征的军队不仅毫无战斗力且一触即溃,严重影响士气甚至影响部署等等,这都是事实。 最后,他指责说平壤倭军之中射来朝鲜制式箭矢,这一点也被证明属实,的确有部分朝鲜军队投降并被日军直接拿来使用,不过目前叛变人数尚不确切。 至于祖承训推测在朝日军或有一二十万,这一点高陌就只是随口一提了,毕竟日军有多少人入朝,在座诸位无人不知——高务实老早就说过嘛!虽然他没有透露消息来源,但鉴于他的消息从无不实,大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怀疑。 事情原委说清楚之后,高陌就不发言了,一如既往保持绝对沉默,坐在一边宛如隐形人一般。而刘馨作为秘书长,也就是事实上的幕僚长,自然免不得要做一个总的分析——对了,她还是三位军务秘书里掌总的那位呢。 “祖承训此战之败,他自己也说了,其实就是败于轻敌。”刘馨起身站在高挂着的东北亚堪舆图前,用教鞭一指义州到平壤的交通线,道:“当然,祖承训所部的表现还是当得起精锐二字的,暴雨之下毫无迟滞猛扑平壤不说,放晴后的平壤之战中居然也没表现出受到了淋雨的影响。 我们从详细的战报来看就会发现,祖承训实际只用了一千余人攻入平壤城中,而日军方面动用了约万人规模的兵力进行围剿——结果还让祖承训说走就走了。依此来看,之前侯爷的那个判断非常正确:我军对日军拥有巨大的骑兵优势。” 曹恪听到这里忍不住笑道:“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往许多年,大明在军事上感觉最棘手的问题之一就是骑兵不行,每每与蒙古人作战,胜则小胜,败则大败,逼得老师硬是弄出了刺刀空心方阵来以步制骑。却想不到,当大明战胜蒙古之后忽然发现,自家骑兵居然成了别国难以企及之强军。” 他这话听起来有些过分,但其实仔细想想似乎也不算错,至少在目前明军有机会交战的对手之中,似乎的确没有谁家的骑兵还在明军骑兵之上——除非现在土默特和鄂尔多斯跳反。 不过,这一来不太可能,二来就算真反,与察哈尔一样缺乏火器的土默特、鄂尔多斯联军恐怕也不敢说能胜得过如今的明军骑兵。由此看来,虽然眼下仍然是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但科技的进步已经开始让游牧民族引以为傲的骑射逐渐失去光芒。 “别扯远了。”高务实摆手打断道:“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朝鲜局势是否依旧可控。” “毫无影响。”刘馨立刻接口道:“祖承训的损失虽然他没有明说,但萧如薰在信中已经说过,他派人大致检点过一番,从返回辽东的兵力来看,祖承训部实际战损并不高,负伤也只有二百余人……” 她正说着,忽然有内务部急报,高陌在高务实的示意下连忙去拿了过来。由于高务实本人在场,高陌甚至直接没看就递呈给了前者。 高务实接过急报,刚看一眼就愣了一愣,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这封急报不算很短,高务实认认真真看完,但一如既往地面色毫无变化,只是默默递给了刘馨。 刘馨接过一看,只看了抬头就有些错愕,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不动声色,便也沉下心来仔细审阅。 过了一会儿,刘馨看完,轻轻一笑道:“祖承训的战报和京华的谍报看来都不如这一份来得详细。”与会诸秘书都颇为吃惊,只是不知道这急报是否为他们有权参看的,因此也不好说话。 好在高务实摆了摆手,道:“不必藏着掖着,这战报是岛津义弘通过咱们安插在他军中的联络员发来的,他的消息准确性是毋庸置疑的——来自于宇喜多秀家的总大将阵幕。”众人这才表现得好奇起来,而刘馨将战报递给军务秘书阮福源,让他当众宣读。 这封战报自然是站在日军立场来表述的,大致情况与之前的消息有所区别,基本是这样的:在祖承训杀奔平壤城外之前,小西行长第一军仅仅只是抽调一部分人前往中和筑城,其在平壤犹有上万人,而祖承训以朝鲜提供的情报,以日军守城兵力为一二千人的规模而规划了平壤作战。 在南下的过程中,祖承训在清扫了顺安地区毛利辉元的先手藩所,也就是交通前沿的警备机构后,以骑兵高速前往平壤,然后以雨夜黎明的天气和时间下,突袭日军据点。 明军的迅速行动,的确使得日军完全措手不及。由此,明军轻松突破平壤城墙,从七星门攻入城内,直扑日军据点大同馆。 当时驻守大同馆据点的是松浦镇信父子,措手不及的父子二人亲率近卫,持刀与明军肉搏,松浦镇信在战斗中脚部中箭。按照岛津义弘转述的日军总大将阵幕讨论,其认为当时若日军真如朝鲜人所说一二千人,又或者仅有松浦镇信部三千人,那么祖承训此次突袭平壤当大获全胜。 然而,平壤城中日军得到明军入城消息后,立刻向大同馆战场快速集结。军监小野木重盛领兵七百人率先赶到战场,用火绳枪向拥堵在大同馆街道上的明军骑兵攒击。 史儒的确冲锋在前,但他是于城上高处指挥射箭时被日军发现,然后遭到火绳枪射击阵亡的。戴朝弁及千总张国忠,亦先后中弹身亡。祖承训及马世隆受伤,在引军后撤途中,马世隆不知是否因为伤重不支,总之落马而死。随即殿后明军陷入泥泞中,其中部分不能快速离开的,被赶来包围的小西行长和宗义智部包围杀害。 事情到了这一步,真相基本被还原。按照高务实的看法,祖承训的表现其实谈不上大错,主要还是轻信了朝鲜情报之故,做出的战法安排一开始就基于错误事实,否则这情报若是真的,现在平壤已经易主。 今夜注定很忙,会议上正继续讨论,又有新消息传来。这一次更有意思了,消息是李如松通过前几天刚刚安排给他的京华飞鸽站传来,他在报告里把岛津义弘不可能了解到的后续情报给补齐了。 原来祖承训自平壤败退,一路自顺安县、经肃川都护府,抵达安州城。在马上呼唤朝鲜通译朴义俭说:“吾今日多杀贼矣,不幸史游击伤死。天时不利,大雨泥泞,不能歼贼,当添兵更进耳,语汝宰相无动,浮桥亦不可撤。” 说完,他便领军渡过清川江、大定江,进驻博川郡控江亭,在控江亭清点战损,“天将点兵于控江亭,则马失千匹,人亡三百,而追来者亦多”。 当时祖承训在控江亭留驻两天,风雨日夜不停,而军队露宿于野外,衣甲器械尽湿,士兵大为不满,祖承训不得已,这才退军辽东。当月二十,朝鲜兵曹参知沈喜寿奉命前往九连城,面见萧如薰请求不准祖承训退兵,萧如薰表示这事要请示李如松,因此李如松很快得知消息。 李如松的说法是,祖承训在平壤战后,立刻向他报告朝鲜通敌,说“朝鲜之兵,一小营投顺。”而且日军阵中并非朝鲜所谓“倭奴只用铁九长剑,无他技也”,也绝非人数“一二千”,而是“贼中多有善射者”、“其数过万”,而朝鲜军也并不配合明军作战,士兵畏惧不前。 李如松又说,朝鲜辩称“平壤射者或令我人被抢者发射也”,日军人数一概不知,同时拒绝承认有朝鲜人投敌。另外,朝鲜战前便在仿制火绳枪,对明军到此时依旧强称没有,日军兵力釜山登陆第一批,前线奏报便是日军万人,此时对李如松则仍推说他们一概不知。 朝鲜军向日军投敌之时,朝鲜查明是在史儒阵亡、前军后退之時。而当时祖承训退出城外,在平壤西门列阵时看见朝鲜方面的李薲部士兵中,与日军有互相对话的,而日军也因此而稍稍撤退。因此,祖承训认为朝鲜军队与日军相通,事已无可为,只能退兵。 李如松还顺便送来并非直接军情的一些消息,比如朝鲜自然不会承认其国人投敌,“我国人与贼不共戴天”,然而很快就被查到当时对李朝政府心怀不满之人在肃州官府门柱上,书写“大驾不向江界,而向义州”十个大字向日军通报朝鲜朝廷的动向。 而此时日军在平壤则向朝鲜民众发放名帖,以示将长居于此,朝鲜各地平民大量投倭。“近来赋役烦重,民不聊生,刑罚又从而大酷,军民怨气满腹,无路可诉,其心离散已久”、“沿海顽民,皆剃发易眼而从之,处处作贼者,倭奴无几,半是叛民,极可寒心。” 而就在明军进攻前一天,朝鲜还收到“平壤贼窟近处村氓,或有往来受章标,听其敎唆者。金德福、刘希之者,远居昌城,往受章标。”的报告。 那么为何朝鲜要用各种方法手段,让明军进城呢?李如松结合他那边得到的消息分析认为,在咸镜道沦陷的消息传到朝鲜朝廷之后,李昖与大臣讨论后,忧虑咸镜、平安两道日军合兵西进,所以要乘小西行长所部“必于在平壤时,乘其未备而攻之可也”。 至于突袭平壤,连李昖都知道“大概入城中则不便于驰马”,而朝鲜大臣的建议是“乘夜放火,使贼惊乱,然后攻之则可矣。” 这种几近送死之事,当即由李昖拍板议定,“举事必待天兵而可为”。之所以不停催促明军急进平壤,不惜使用假情报来诱导祖承训,其本意只是“恐此贼(加藤清正)聚集,然后与西贼(小西行长)合势也”。 也就是说,其实在祖承训渡江之前,朝鲜上下已经制定好了夜袭平壤的军事计划,只是突袭难度极大,且“城中不便驰马”,朝鲜军自己办不到,所以朝鲜就预定给祖承训的骑兵部队来做了。 朝鲜人的的如意算盘就是,风险大的留给宗主国来做,夜袭平壤要是成功,则顺势追击,若平壤明军战败,那就是李昖亲口所说“既奉圣旨而来,若因一败,撤兵送去,则我国之事,固不足恤,而皇威亏损,不可使闻于四夷也。” 于是,平壤之战就在朝鲜人的刻意误导蒙蔽之下,大明前往救援朝鲜的军队,用己方将领和士兵生命作为代价,被朝鲜人拖进了中日正面大规模军事对决里。 李如松的怒火隔着纸张都能看得出来,他一方面认为朝鲜朝廷小人当道,连国王李昖都是完完全全自私自利、恬不知耻;另一方面,又对祖承训的战败极不甘心,认为他纯属被“自己人”给阴了,导致失了大明的颜面、失了辽东军的颜面。 最后李如松用一句话总结:颜面失之平壤,末将必亲自找回!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uszx”、“曹面子”、“何与熙”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卅四)御前会议 李如松要找回颜面,这很符合他的性格,不过他说这话其实还有强烈的寻求高务实支持之意味。 道理是明摆着的,大明援朝作战的第一战就吃了败仗,倘若高务实这位名义上管着户部,但却也实际控制兵部的阁老忽然要求换将换帅,考虑到他在伐元之战凯旋之后已经彻底坐稳天下第一文帅的位置,那么恐怕就连皇帝都不得不迁就他的意见。 李如松此时虽然已经知道李成梁改换门庭之举,否则那随行他在军中的京华飞鸽站就没法解释。然而,毕竟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再加上高家嫁女这事儿目前还只是双方约定,眼下连婚姻流程的第一步“采纳”都没有完成,所以李如松也不太肯定高务实的态度是否足够坚决。 总而言之,他用这样一句话来结尾,其实也带着试探性质,是希望借此看看高务实对两家联姻的诚意有多少。 不过他这句话却让高务实这次召集开会的问题变得简单了,毕竟李如松既然动了真火,以辽东军的实力而言,下一步的作战问题不会太大。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此时的日军海上实力有所提升,再加上获得了一些京华的火炮,使得陆上实力也有所提升,好比平壤之战时日军第一军团也推出过几门火炮就是证据。 然而,辽东军比原历史上的实力也是更强一些的,而且强化的幅度肯定比日军更大——说到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放在哪都适用。 大明朝廷有钱了,北方边军更是换装重点,那么作为精锐中的精锐、辽东铁骑岂能没有提升?先不说火炮枪械等武器,单说彻底具装化的辽东骑兵,在这一次平壤之战中就让日军明显吃到了苦头。 祖承训和几员部将这次仗着具装化骑兵的装备优势,硬生生和日军在平壤城中打了一场巷战,结果从现在的多方战报来看,实际直接战损也就三百出头,只是负伤的多了些。 想到这里,高务实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历史上小西行长后来坚决支持议和,那不是因为他是个和平主义者,完全是因为被打怕了!为啥,战损比太惊人了呗! 虽然目前尚未得到日军第一军团伤亡的确切报告,但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近距离挨了具装骑兵好几轮冲击的轻装步兵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小西行长搞不好现在就已经心疼得要命了。 那么,既然辽东军的实力足以完成第一阶段任务,高务实当然会选择支持李如松,借此也强化一下双方刚刚达成的联盟。 次日,朝廷收到正式战报,朱翊钧迅速做出反应,宣召内阁及兵部尚书周咏来到文华殿召开御前军议,而高务实也首次以阁老身份参加文华召对。 这次会议很有意思,原先一直对李家颇为支持的申时行、王锡爵二人,对祖承训的失败大加鞭挞,认为其作为天朝入朝首战之主将,不能持重稳健打出国威,反而被人一战逼得退回境内,简直是丢人丢到藩邦去了。 对于这样的无能之辈,他们都建议严惩,即便不直接让萧如薰在九连城来个军前斩杀、整肃军纪、以儆效尤,那至少也该下狱论罪。 朱翊钧还不清楚高务实和李家的关系出现了完全的转变,颇有些意外的看了看场面,下意识去问高务实的看法。 高务实表示,祖承训在其麾下效力数次(在李如松指挥下也是在高务实领导下),从来没有出过重大纰漏,反而一直都以英勇作战闻名,且其人也并非鲁莽之辈,故平壤之败当有内幕,应当慎重查明,再做决断。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但其实是把该说的话交给了周咏去说——毕竟高务实不能说“我掌握的情报可比朝廷多得多了”,所以说完这话他就朝周咏望去,问他是否收到了相关的情报。 周咏当然收到了情报,他的情报本来就是高务实给的嘛!因此周大司马立刻出列,向皇帝把相关情报都说了一遍,唯一有所掩饰的则是岛津义弘那边的消息。对此,他只说是朝鲜沦陷区的明朝商人偷偷传递的消息,不过已经经过兵部的对照比证,认定属实。 朱翊钧这次对周咏的工作表现很满意,面色大为缓和,温言细语地问本兵说既然情况都已了解,那么兵部认为祖承训这次的败绩该如何处置? 周咏当然是按照高务实的授意来回答,表示说祖承训此番败绩首先过不在他,至少主要责任不在他。 而论及损失,其实也不严重。哪怕他带去的人总共只有三千,却去进攻了一次由过万日军把守的平壤坚城,但实际也只是战殁三百来人,远远谈不上伤筋动骨,完全还有再战之力。 另外,祖承训此战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其获得的情报意义重大,比如对日军总兵力、平壤驻军兵力等数目的判断就远比之前准确,对于日军的战斗力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以上这些,对于将来的作战都是大有裨益的。 这就是官字两张口,说好说坏都在一念之间,好事说成坏事固然不难,坏事强行变好事那也容易。好比米帝还能说自己抗疫全球第一呢——只要名目变更一下,说是抗疫韧性就行了嘛! 周咏这么一说,朱翊钧想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他最近刚经过伐元之战的战报洗礼,认知已经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偏差,对于“三百人”已经几乎没什么概念了,脑子里几乎都是以万为计量单位,再不济也得是千这个级别,百这个规模实在不太够看。 损失既然不大,那就轮到战况态势的判断。这属于战争战略问题,申时行和王锡爵的意见基本不在朱翊钧的实际考虑范围内,加上眼下皇权高涨,因此朱翊钧也没什么多话,直接转头去问高务实。 高务实先是作了一番战争局势的解析,为大家介绍清楚了当前三方态势,然后道:“总而言之,朝鲜方面已经基本指望不上了,他们存在的意义恐怕就剩下给我们一个出师之名,所谓战争其实已经只剩我军与日军。 日军方面的情况方才本兵已经介绍过了,臣这里只补充一点:日军并非铁板一块,日本国内的武将派和奉行派矛盾巨大,当前虽然因为丰臣秀吉的个人威望而被压制,但存在的依然存在,且一定会影响前线军事作战。 比如说,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之间的不睦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朝鲜方面所担心的加藤清正向西转移,与小西行长合兵一处,臣认为除非丰臣秀吉亲自下令,否则基本不可能出现。” 朱翊钧立刻插了句嘴,问道:“那么丰臣秀吉会插手吗?” “不会。”高务实摇头道:“他现在很想锻炼宇喜多秀家,除非出现极其重大的变故,否则不会直接给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这样的军团长直接下令、越级指挥。如若不然,宇喜多秀家的权威不但得不到树立,反而会被认为只是他的应声虫,那他任命宇喜多秀家为总大将的意义就不复存在了。” 朱翊钧立刻明白过来,这就好比他任命高务实为蒙元经略之后,自己就不会去直接给戚继光、李如松、麻贵等人下令一般,否则高务实这个经略存在的意义就消失了。这是个简单的道理,身为统治者基本都是懂的——当然,凯申公可能表示反对。 于是朱翊钧便问高务实,日军的这个问题是否有值得利用的价值?高务实表示当然有,比如说接下来李如松入朝,就可以暂时不必顾忌加藤清正的救援,直接去平壤与小西行长决战。 高务实话音刚落,不甘寂寞的申时行和王锡爵都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因为在他们看来,高务实这个说法过于绝对了——战场无绝对,你说得这么肯定,万一出了事是不是你负责啊? 这么明显的挖坑,别说高务实了,换个观政进士都看得出来,然而高务实却很淡定地表示:“是的,元辅,务实对此判断完全负责。” 然后还不肯罢休,继续加码对朱翊钧道:“皇上,臣完全相信李如松南下之后,我军再战平壤一定可获大胜!另外,祖承训是辽东宿将,臣也建议让他戴罪立功,就陪着李如松一道去平壤,再会一会小西行长的日本第一军团,找回颜面!” 朱翊钧忽然忍不住笑起来,道:“你这话让朕想起来,小时候你有句话让朕记忆犹新,你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在哪里跌倒,就该在哪里爬起来——二十多年过去了,你倒是依然如故。” 高务实拱手一礼,平静地道:“臣一贯如此。” “那好。”朱翊钧环顾众臣,圣断独裁:“既然有南宁候为李如松作保,为祖承训求情,此次辽东军初战告负的事就先按下不表了。兵部可将之传谕李如松、祖承训等,并告知他们,朕暂压雷霆,等着平壤大捷的消息,若再有意外……南宁候,你也不想又跑一趟朝鲜吧?” 其实高务实倒不介意跑一趟朝鲜,不过此时大明朝野对藩邦的看法可不太妙,基本都把大明以外看做蛮荒蛮夷。朝鲜虽然自称小中华,但在大明眼里那也只比蛮荒强那么一丢丢,总之也不是啥好去处,所以朱翊钧才会这样说。 当然,朱翊钧的主要意思倒不是这个,他是另有所指。其潜台词是这样的:你辽东军在平壤吃了败仗,前一次还能说不是你李如松打的,那这次朕再给你个机会,要是再失败,那朕就只好免了你的御倭总兵官之职,让南宁候亲自出马了。 这个潜台词的威胁可不轻,其关键倒不是把李如松的御倭总兵官免职这一点,而是这件事如果发展到那一步,居然需要朝廷派出一位公认的天下第一文帅、朝廷的阁老、大明的侯爷,你李家这个“将门之首”面子上挂得住吗? 人要脸,树要皮,尤其李如松本就是个极其要脸的悍将,他听了这话会有什么反应,那真是猪都能想到,一定是要玩命了。 不得不说,“遣将不如激将”这一手,朱翊钧算是玩明白了。 这次会议最终按照高务实的意愿推进,让申时行和王锡爵一方面很失落,一方面也更加担忧起来。 铁岭李氏的叛变,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使得他们在军中最强的一支支持力量就此易帜,力量大损,几乎无以复加。 而现在,政治上也就是在朝堂上,心学派居然也已经沦落到彻底被实学派吊起来打,尤其是军事问题,皇帝甚至都懒得考虑心学派的意见,只去征询高务实的看法了,这可如何是好? 而且此时还有一个重大的隐忧盘桓在申时行和王锡爵的脑海中,那就是随着戚继光的南下——虽然他这次很奇怪地行军极慢——漕军方面已经内部不稳。 一些带头闹事的将领即便从某些隐蔽渠道收到了不少钱财,也依然产生了巨大的动摇。整个暴动的漕军对于这位南军最为杰出的代表人物亲自南下,都感到震怖异常,仿佛天要塌下来了一般,根本生不起任何抵抗之心。 根据最近得到的消息,虽然戚继光才刚刚进入山东地界,但在江北(长江以北的淮河地区)的暴动漕军已经乱成一锅粥,不仅私底下纷纷串联,打探出路,还有很多人光明正大地表示骚动归骚动,但他们绝不是叛贼。 总之说到底就一个意思,朝廷既然都出动禁卫军了,那咱们再继续闹下去只会是自蹈死地,必须赶紧“改邪归正”,趁伯爷还没杀到眼前,抢先宣布骚动结束,争取宽大处理。考虑到朝廷现在东西两面都有大战,估计惩罚不至于太严重。 申时行和王锡爵担忧的自然不是漕军这些人是死是活,而是这档子事背后牵涉到了太多人——自己人。 江南财阀在这件事里动了多少手脚,申时行和王锡爵都知道一些,但也怀疑自己所知恐怕还不是全貌,搞不好问题比他们掌握的还多。那么,一旦动乱平息,朝廷偏偏又要彻查,那可就真要完犊子了。 他们两个今天本打算揪着祖承训不放,一方面是为了表示心学派力量犹存,不能你说叛变就叛变,一点后果都没有;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借此把朝廷的注意力放在东面,少去琢磨南面的问题。 可惜现在看来,东面的事在得到高务实的背书之后根本不算事,那这一来南面的事可就很难不暴露在朝野上下的关注目光下了。 出了文华殿,申、王二位同行返回内阁,王锡爵忽然道:“元辅,高日新的本经是《易》,那这亢龙有悔的道理,他没理由不知道吧?” 申时行闻弦歌而知雅意,眉头一皱,道:“你是说……与他讲和?”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持羽静风尘”、“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卅五)纷乱全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大明朝廷方面的总趋势仍在高务实的控制之下,暂且可以先按下不表,而此时的朝鲜方面,无论朝鲜还是日军都面临各自的问题,倒是值得一书。 从日本大举入侵朝鲜以来至今,朝鲜八道之中已经仅剩全罗道从未陷落,不过根据日军战前的部署和后续的调整,如今其第六番队一万五千人已经在老将小早川隆景的率领下占据全罗道最北部的锦山驻扎。 锦山连接忠清与全罗两道,地处险要,历来便是朝鲜的战略要地。自日军占据锦山之后,全罗道的朝鲜官军和义军便知局面堪忧,已经开始自发集结,准备应对必将到来的大战。 为保全州不失、大局不坏,全罗道光州使权栗奉旨任都节制使,领兵驻守全州大门梨峙,以遏制日军兵锋。全罗道防御使郭嵘则于梨峙汇合,奉命夺回锦山;全罗道义军首领高敬命也率众前来相助。 权栗听闻高敬命前来,急忙出帐迎接。而高敬命见权栗亲自出迎,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早已被罢官免职之人,何劳节制使亲自迎接?万万当不得,万万当不得。” 权栗却只当没听见,上前紧握高敬命双手,诚恳谢道:“正因府事原已免官,此刻能前来才更让晚辈感激不尽。朝廷虽先弃府事于不顾,但国难之际,府事依然挺身而出,组织义兵抗击倭寇。 尤其府事大人德高望重,振臂一呼,全罗道便群起响应,乃至于义军四起,使倭寇难以猖獗。另外,晚辈听闻谭阳会盟之后,府事已成为义军领袖?当真是可喜可贺。” 高敬命叹了口气,道:“权栗将军过誉了,老夫能力不及故被免职,如今些许作为也不过尽忠尽义罢了。将军,老夫今领义军七千特来相助,老夫身后二人皆我犬子……英厚、从厚,还不来见过将军!” 权栗知道高敬命只有二子,听了这话赶忙劝道:“府事,您年事已高,如今战事凶险,若全家上阵,万一香火有险,实在……” 高敬命打断道:“将军多虑了,倘若国家灭亡,续存血脉有何意义?我父子三人已决意与国家同生死、共患难,还望将军成全。”权栗肃然起敬,感佩异常,连忙请三人入帐议事。 大营之中,权栗率先说道:“全罗道为国家谷仓之地,素为朝廷所倚重,而为倭寇所觊觎。现如今全罗道沿海有左右水使李舜臣、李亿祺二位牢牢掌控,东部多山地险要,倭寇难以轻进,且全罗道义军烽起,军民一心,如此便使倭寇只得占据锦山,再图蚕食全罗。” 高敬命点点头表示了解,然后提议道:“倭寇若想从锦山进犯全罗道,必将先攻打梨峙和熊峙再进占全州。既如此,我等则需分兵把守梨峙及熊峙两处要地。” 全罗道防御使郭嵘则立刻补充道:“我军不可只专注于防守,我意待倭寇分兵进攻梨峙及熊峙时,应集中一支精兵由本将率领偷袭锦山,断其归路,袭占敌寇本营,此为擒王断归之策,倭寇必仓忙回救。若胜,则锦山收复,可趁势全歼敌寇;若不能胜,也可保全梨峙、熊峙安危,挫败敌军。” 权栗思索片刻,认为此计可行,遂点头表示认可,而高敬命自然不甘人后,也表示愿与郭嵘同往。 十月初九,驻扎于锦山的小早川隆景令立花宗茂、小早川秀包二将各领一部,分别进攻熊峙及梨峙二处。权栗本部及义军共守梨峙,朝鲜军民奋勇无比,皆死命相搏,日军奋勇攻击一番,见不能克,只好暂行退却。 另一处熊峙则战况不佳,面对日军强攻只能龟缩防守,局面危在旦夕。高敬命听闻,便与郭嵘加快进兵步伐,于申时抵达锦山。 高敬命与郭嵘兵分两路,郭嵘本部攻锦山西侧,高敬命本部攻锦山南侧。小早川隆景令筑紫广门、高桥统增分兵抵御,而其本人则下令全军坚守险要,梯次配置,只以铁炮还击,不得贸然出战。两军于锦山断续激战至深夜,锦山仍未被高敬命、郭嵘攻克。 经过激战,小早川隆景发觉郭嵘所部士气低迷,远不如高敬命所部有死战之心。他历来是日本有数的智将之一,因此当夜便找来高桥统增,对其道:“高桥君,朝鲜义兵无畏性命,与其对拼消耗绝非上策,而今两军兵力相差无几,你认为我军当如何布阵?” 高桥统增倒是光棍一场,直接道:“想必小早川殿下已有破敌之策,还请尽管吩咐。” 小早川隆景不由得一笑,但还是点了点头,道:“那好,高桥君,我便直言了。朝鲜兵分两路,但西路朝鲜官军虽声势夺人,但据我详细观之,其军心却不及南路之万一。 故欲解锦山之围,我必集中军力,先行攻克西路再转南路。我想拜托你明日死守南门,在我回援之前务必坚守,但我只能给你部分兵力,因此这一战将十分凶险,高桥君……你能否做到?” 高桥统增傲然抬起下巴,答道:“武士之道,尽忠尽义,兄长、岳丈皆对我寄予厚望,在下绝不辱没家名,能跟随您征战朝鲜更是莫大荣幸,请小早川殿下放心将此重任交于在下手中。殿下,高桥不死,南门不破!” 小早川隆景大声赞誉,于是便于次日调整部署,集中全力先破其软肋,再将孤军合围。又下令筑紫广门,将大半铁炮手集中于郭嵘方向寻求突破。 郭嵘领兵再次向锦山发起进攻,却遭日军集中起来的铁炮迎头痛击,短短时间之内便已死伤惨重。两轮冲锋之下,郭嵘所部居然伤亡近半,这在朝鲜官军之中极其罕见——因为通常根本打不到这个程度便早已崩溃。 但即便如此,郭嵘也知道他的部队再也维持不住了,其见势不妙,心生恐惧,未及知会高敬命便率众奔逃。 小早川隆景在高处看得清楚,但却立刻喝令不许追击,全军调转反攻高敬命。此时高敬命正在激战,义军听闻郭嵘逃窜,顿时军心大乱,眼见日军倾巢而出,左右夹攻,难以抵挡,纷纷劝高敬命及时南撤。 然而高敬命决意不从,立言道:败军之将唯有战死赎罪!于是经过一番激战,高敬命及次子高从厚,部将柳澎老、安瑛等一众核心部属全部战死,残部四散而逃。 正在进攻梨峙及熊峙的日军听闻锦山遭袭,纷纷撤出战场,疾速回救锦山。在与小早川隆景汇合后,日军医伤休整,于次日再度进军。此次小早川第六军全军出动,欲一股作气攻下全罗道。 小早川隆景令高桥统增率军一千佯攻梨峙,自己亲领大军由熊峙突破。高桥统增领命,率众杀向梨峙,却遭权栗四面伏击。权栗军此来的军队之中包含高敬命义军之前留下的一部分,他们听闻高敬命惨死,无不义愤填膺,杀气冲天。 在权栗突然的围杀之下,日军猝不及防,寡不敌众,损失惨重。高桥统增拼命挽回,但最后也无济于事,只好领近百人突出重围,狼狈返归锦山。 此时小早川隆景所率主力则在猛攻熊峙,熊峙防备简陋,难以抵挡日军铁炮轮射冲击,守将李湛见日军来势汹汹,断定熊峙难守,便领义军退至熊山布防。 小早川隆景穷追不舍,李湛领义军凭借山地与小早川隆景军周旋厮杀。小早川隆景既是智将,此刻见朝鲜义军意欲利用地形优势消耗迟滞自己进攻的锋芒,为避免布阵遭朝鲜扰乱,遂令各部集合,放火烧山,迂回歼敌,李湛等众多义兵因此战死。 全罗道巡察使李洸为迷惑日军,使其不敢轻进全州,便在必经之路遍布火炬旗帜,令十几队轻骑于山间飞驰,故作疑兵。 小早川隆景军刚经苦战,又听闻朝鲜权栗已击败高桥统增,目前已经率军追来,因而见此疑兵不敢轻举妄动,为稳妥起见,他下令返回锦山。 随后,小早川隆景打着感佩朝鲜义兵在锦山及熊山的英勇战斗的名义,下令收集熊山朝鲜义兵死尸集中埋葬,且亲立木碑,上书:“凭吊朝鲜国之忠肝义胆”一行汉字,可见此人的确颇有谋略。 与此同时,在忠清道内,公州大儒赵宪联合僧侣灵圭,大起义兵,抗敌卫国。 其实朝鲜自开国之后一直大力提倡儒学,认为佛教乃欺世盗名之徒,长期予以打压排挤,但如今国难当头,朝廷大赦天下,也一改对佛教的态度。投奔民众趋之若鹜,各地寺院深感当为国难出力,庇护百姓,部分僧侣便率先募集僧兵。 如西山大师休静在顺安法兴寺募得僧兵一千五百名;大弟子惟政和尚在杵城乾凤寺募得僧兵七百;二弟子处英在全罗道募得僧兵一千;三弟子灵圭在公州甲寺募得僧兵七百等等。 至今为止,朝鲜全国首批僧兵已达八千之众,各地寺院也闻风而动,纷纷响应,休静因此被朝廷册封为八道十六宗总都摄,统领全国僧兵。 而赵宪也不简单,其身为朝鲜儒学大师,在原历史上后来有东国十八贤之称,如今国难之际自然责无旁贷。他听闻僧兵大起,更是急不可耐,于是带领弟子们于公州摆下高台,招募义兵。 赵宪号召民众道:“家国蒙难、禽兽入侵、毁我山河、掠我土地、杀我人民、断我根基、官军不振、王室播迁、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数百年社稷即将化为乌有,数代父子经营家园早已毁于一旦。 幸闻庆尚道有天降红衣将军郭再佑首举义旗,募集义兵,随后更有金沔、金千隘、高敬命等人蜂拥而起,各地义兵令倭寇心惊胆裂。更有甚者,各地寺院也大募僧兵,只为保家卫国,共赴国难。 如今,全罗道李舜臣连败倭寇水军,世子邸下身负艰险,于敌寇阵中穿梭慰劳,号召各地联兵抗敌。我等儒学士子,饱读诗书,苦学大道,值此国难之际,正当恪守礼义廉耻,忠君爱国,舍身而护天下黎民百姓。 诸位!请随我义旗,入我义军,驱逐倭寇,复我山河,舍身无畏,名留青史,但为忠孝,百死不悔!” 赵宪慷慨激昂,群情振奋,仅当日挑选之后,便募集义兵达一千一百余人。 事后赵宪约见灵圭,感叹道:“清州奶忠清道之重镇,且存有大量屯粮。此前倭寇北上之时攻陷清州,曾以此作为据点重兵把守,近闻清州倭军已大部北调,清州城内仅剩数百倭军独守清州,势单力孤。如此,若我等大集义军,以数倍之力浴血奋战,必能收复清州,天下震动!” 灵圭回答道:“公言极是,不过小僧以为倭军人数虽少,毕竟仍恃火器之利,我军衣甲单薄,加之清州城大,若毫无章法贸然攻打清州城,或反不利我军而徒添伤亡。小僧提议,可以联合官军,设下诱敌围歼之计,如此或许较为妥当。” 赵宪听灵圭提议联合官军,却有些心生不悦,他皱眉道:“大师有所不知,官军无能,毫无斗志,不然倭寇也难以如此猖狂,若我等联手官军,未必能享其力,却恐反受其所累。若大师怜悯官军,到可令其一边观战,若我军胜可让其追击残寇。” 灵圭也知道官军在各条战线都表现不佳,既然赵宪已经勉为其难应允官军参加,即便只是让他们打打顺风仗,也算难得的给面子了,因此也不争辩,只是应允下来再说。 赵宪面色稍霁,又道:“倭寇素来自大,见我义军必不以为意,只要能诱敌一部出城予以全歼,再壮以声势,倭寇必惊惧恐慌,士气崩乱,即便持有利器也难有效用,此时我军再攻清州,敌必难以抵御。” 灵圭认为有理,再次表示同意,于是朝鲜义军及僧兵立刻行动起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卅六)陆守海攻 朝鲜义军、僧兵蠢蠢欲动,日军方面当然也不是在闲着睡大觉。此时在清州城内的日军守将为蜂须贺家政,其所部正镇守于清州至忠州之间的大小城镇,兵力可谓相当分散,其在清州城内居然仅有三百余人。 危险吗?看起来很危险,不过这其实也要看大局,毕竟日军自登陆以来,朝鲜军往往一触即溃,日军根本未遇敌手。正是在这样的大局之下,蜂须贺家政由此对朝鲜战力不屑一顾,虽然身边仅留数百士兵,他也认为足以压制清州,并威慑周边。 这月初一,赵宪所部一千一百人,灵圭僧兵七百人,官军五百,合计两千三百余人进抵清州。由于此前赵宪已经定下计谋,因此便先令本部出五百人诱敌出城,剩余六百义军与七百僧兵于两侧埋伏等待号令,官军负责追击败军。应该说,这是一个极其常见的诱敌围歼计。 蜂须贺家政见清州城外的挑衅者全是寻常百姓,一个个身无片甲,手持粗制刀枪,甚至许多人不过是拿着锄头、草叉、柴斧等农具,同时他们还队列散乱,只知道在火绳枪射程之外叫骂。 蜂须贺家政冷笑连连,对手下人道:“区区数百贱民,手持农具,连足轻也称不上,哪来的胆量敢在城外叫骂,必须全部碎尸万段,以儆效尤!”他不是说说而已,立刻下令以一百兵卒追杀此股义军。 义军见一百余名日军攻来,便与之厮杀。显然,义军虽有五百之众,但衣甲兵械毕竟不如日军精良,加上又是无阵型乱斗,激战不过一刻便有近三百名义军伤亡,战局可谓一边倒。 赵宪见状忙发信号,前部后退引日军追击,随后两侧伏兵突起,瞬间便将日军合围。这一下兵力优势太大,日军无法突围,全部被义军及僧兵斩杀。不过义军缴获火绳枪却不会使用,只得先当做冷兵器随身携带。 蜂须贺家政于城楼望见敌有伏兵,不禁吃惊,细数下来惊觉敌军竟有数千之众,由于此刻城内守兵仅剩两百,蜂须贺家政心中无底,难免有所慌乱。 赵宪及灵圭趁势号令僧兵、义军全力攻城,义军士气高涨,呼喊响彻清州,于城下与日军鏖战。此刻忽然乌云密布,天降倾盆大雨,日军火绳枪虽然制作精度不错,但技术水平却不算高,可比不得明军前些年换装的万历二式那样拥有一定防雨水能力,因此陡然之间全部失效。不过祸兮福所倚,朝鲜方面也因大雨浇灌而无力攻城,赵宪无奈之下也只能下令撤围。 蜂须贺家政见天降大雨,急忙跪地感谢神明护佑,但同时心知,次日一旦天晴,义军必再攻城,到时恐怕清州不保。蜂须贺家政当机立断,率领剩余部卒连夜撤离清州。 到了次日清晨,义军果然再围清州,却见清州早已城门大开,清州百姓四处活动。赵宪及灵圭疑惑不解,找来一名妇女询问,方知日军昨夜便已离去。赵宪心疑,不知是否是计,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官军闻听这一大捷,却一马当先直入清州,宣布清州光复。 清州光复后,赵宪向官军讨要表功奏疏查看,谁料官军不给。赵宪率众强夺而看,果然奏疏中将光复清州之首功归于官军,并称颂僧兵协助,却惟独对义兵却只字不提。赵宪勃然大怒,义军因此和官军接连爆发冲突。 灵圭只好充当和事老劝慰双方,赵宪忿忿不平得回答道:“数千义民不惧生死与敌寇拼杀,他们只字不提,官军寸功未立不过先入空城,他们却敢上报首功! 他们这样做,分明是对不准官军参与战斗的挟私报复,此等无耻行径绝不能坐视不理。灵圭大师,你既是无欲无求之人,便请勿要多言,刀剑无眼,再上前来必遭无妄之灾!” 话说到这个地步,灵圭也只能徒呼奈何。从此起,公州义军、僧兵、官军之盟实质上已经瓦解。 到了本月中旬,赵宪接到命令,朝廷要求义军、僧兵、官军合力南下收复锦山。赵宪坚决反对同官军合力,决意自领义军收复锦山。 灵圭得知,连忙劝道:“公切不可意气用事,贫僧想清州一战之后,义军仅剩七百,锦山倭将为小早川隆景,听闻乃倭国名将,极具谋略。此人部下兵多将勇,实力强大,且如今正占据险要,单凭公目前兵不满千,必是有去无回。还是遵从朝廷之令,三部合力,从长计议为好。” 然而赵宪对官军之厌恶已到极点,自然不依,执意单独行动,他傲然道:“君辱臣死,既接到军令,我当立刻奔赴锦山再作计较,即便飞蛾扑火也定收复锦山。但请恕在下绝不与宵小之徒共事。大师若也依然愿意杀敌报国,便请与我同去。” 赵宪说罢,便正式与灵圭告别而去,潇洒而决然。 另一边,小早川隆景听说公州赵宪领义军数百来攻锦山,如今正夜宿城外,便对立花宗茂说道:“朝鲜义军虽勇,但相比我军仍就是相差悬殊,断不敢以此等军力于城外驻扎,我本料其或是一部疑兵。不过,这领兵者若果真是赵宪,那却应另当别论。 我曾听闻,赵宪为朝鲜名儒,但生性孤僻,固执偏激,任何人都难与之长期共事,如此推断,则此军应是孤军。 况且,赵宪虽深通儒学,但对军略却不得要领,不算难缠之敌。宗茂,你让高桥统增领一千五百人趁夜秘密出城,绕到赵部背后,一是探查周边有无伏兵,若确为孤军便伏于敌后,待明日你我亲领武士出阵,前后相击,讨取敌将首级。”立花宗茂领命并立刻安排。 次日凌晨,赵宪阵中义军大部仍在梦中,锦山城门大开,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引兵杀向赵宪,义军哨兵慌乱。 赵宪闻听喊杀声起,急令全军迎战,但日军主力已近在咫尺,伏兵已然杀至,义军大乱,赵宪率众拼命反抗,并激励部下道:“性命唯有一次,必当轰轰烈烈,为国为民,杀尽倭寇!” 然而,军心士气固然是冷兵器时代的制胜法宝之一,但如今却已经是冷热兵器交替时节,而日军不仅人多势众,且装备精良,配合得当,杀伤力之巨大亦非古时可比。 赵宪之子身批启赋战袍,本想吸引敌军,便于赵宪逃脱,但日军铁炮火力密集,赵宪之子顷刻中弹身亡。此次激战之后,赵宪及七百义兵无一生还,而小早川隆景大胜之后,日军则有序退回锦山。 次日,赵宪弟子率小股义军赶至,发现遍地尸骸,便聚拢合葬。三日后,灵圭领僧兵进攻锦山,灵圭闻听赵宪死讯,悲愤莫名,立誓要为赵宪报仇。 灵圭领僧兵巧借山势与日军周旋,连战三天三夜。僧兵骁勇,且因身份关系而信念坚定,再加上日军多有信佛之人,对与僧兵作战颇有顾虑,导致战况变得有些拉锯。 小早川隆景严令死守,不断调整布防,铁炮手居高临下昼夜射击,直到发现某次僧兵孤注一掷的全军压上,他才下令打了一次短促突击。这次突击正是在关键时刻打出了关键效果,导致僧兵全灭,灵圭战死。 如此一来,自高敬命、赵宪、灵圭等人相继战死锦山之后,全罗、忠清、庆尚三道各地义军尽皆愤慨,隔三差五便零散行动或集结进兵,前赴后继向锦山发动进攻。 小早川隆景本想以锦山作为攻占全罗道之据点,却意外发现自己居然成了众矢之的,反而导致被困于锦山城中,连日——哦不对,是连月以来疲于防守,这般情况实在令这位日军智将也深感头疼。 而庆尚道的毛利辉元第七军则在剿灭义军中进展不佳,甚至搞得军师黑田官兵卫亲自从汉阳赶至庆尚道予以援助。 黑田官兵卫了解了当地战况之后,请毛利辉元大遣诸将分布各城、收拢民心。至于黑田官兵卫自己,他则亲领三千精锐,先后于各城设诱敌之计,故意示弱,诱导零散义军入围斩杀,再安抚百姓,直至地方稳固。 同时,他一并令吉川广家领军一万,紧盯郭再佑所部,步步推进,压缩其游击区域,联合第九军逼迫郭再佑等各部义军退至晋州。 在这一阶段中,日军陆上的表现大抵如此,接下来该说一说海上方面了。 却说自李舜臣在与日军的海战中连战连捷,丰臣秀吉得知后勃然大怒,严令水军大将九鬼嘉隆反击李舜臣。 九鬼嘉隆其实现在一个头两个大,原因是他既肩负海运线路保障,但又无法调集日军水军的主要战力。此时日本水军真正的主力一直留在大坂附近,用以防备尚未与日本“达成协议”的北洋海贸同盟关东舰队突袭大坂城,毕竟大坂才是丰臣秀吉的老巢,大坂若是有失,他九鬼嘉隆灭族只怕都是轻的。 九鬼嘉隆无奈,只好请胁坂安治率水军运输舰队主力七十三艘战船出战,另外又请加藤嘉明、藤堂高虎率队从旁策应。 胁坂安治传见部将胁板左兵卫、渡边七卫门、直锅佐马允三人议事。会上,胁坂安治道:“李舜臣那厮令我水军威名扫地,此次太阁殿下已经下达严令,务必歼灭朝鲜水军!此战,我七十三艘战船分为三队齐头并进,你们各领一队,先在巨济岛集结,等待战机。” 胁板左兵卫对战况颇为忧虑:“太阁殿下严令自然可畏,但我水军主力此时不能轻离大坂,朝鲜所造之龟船却又不可小觑。自目前为止,尚无有效的应对策略。 我等此前私下都曾商议,若要破他那龟船,非得从北洋海贸同盟购得的那批巨舰不可,甚至还需要为那些巨舰加装和明人巨舰一样的大量大筒(火炮),但如今这些都没有,此番再战之时必对我方造成麻烦。” 渡边左兵卫亦同有此虑:“是的,九鬼殿下,眼下我军战船都是原有的老船,十分缺少大筒,战法只得以接弦为主,而相较朝鲜水军其他将领,这李舜臣指挥得当,若两军船队规模相当,恐怕胜负难料。” 直锅佐马允见二人如此颓废,极为不满,对二人道:“二位怎么变得如此懦弱?莫非我们毫无优势不成?我还偏就不信了,这朝鲜龟船射不穿、打不烂?朝鲜水军的大筒可不是明人的大筒,就凭他们那些大筒便能决定胜负?我认为关键仍然在于我军的布阵谋划,需从一开始便完全掌握局势!” 这里提到朝鲜火炮的问题,其实前文曾经说过。大明对朝鲜固然一直视为相对比较老实的藩邦,但其实也一直保持着戒心,两百年来一直对朝鲜实行颇为严格的火器、火药出口限制,至于其中威力最大的火炮,那当然是最为严格限制的部分。 这一来,也就导致朝鲜的火炮水平一贯较低,虽然相比于此前一直专著铁炮(火绳枪)而几乎没有怎么发展大筒(火炮)的日军要强一点,但也就是“有胜于无”的差别。 按照此时日本水军将领们的想法,这个问题要解决其实也不难,只要大坂城那边的新舰队开过来就行,毕竟那些从京华购买或者改进的巨舰本来都是有火炮的,现在面对龟船这一之前未曾料到的大敌,只要把走私得到的火炮装到巨舰上,自然就能克敌制胜。 然而这个问题其实没那么简单,因为从京华走私得到的火炮其实早已有了去处,大体上有两个主要方向:一是划拨给了陆军方面,这个不必多解释,总之陆军拿走了大概六成; 二是用来构筑大坂城防。大坂城现在说一句固若金汤恐怕不是开玩笑,至少其在日本而言,城防能力一定已经超过了前几年被拿下的小田原城,因为从大明走私得到的火炮有三成都直接用在了大坂城的城防体系之上。 至于剩下的那一成,自然装在船上——也就是还在大坂城,在那支用来拱卫大坂湾的“新舰队”船上。这事儿怎么说呢,虽然这导致了“新舰队”的火炮其实也明显太少,但至少它们有新式火炮,集中使用的话,打掉李舜臣手里那有限的龟船肯定问题不大。 可惜无论怎么说,这些火炮九鬼嘉隆现在肯定拿不到,他甚至根本没敢向丰臣秀吉提出自己有这样的需要。 而此时,胁坂安治见直锅佐马允说到这个地步,也霍然起身,狠狠地道:“没错,不可被敌人迷惑心智,我军集结七十三艘战船这样庞大的力量,为的便是要与朝鲜水军决一死战! 朝鲜水军虽设大筒,但转向及航速皆不及我军,其所谓的龟船也不过寥寥数艘。此战我军分成三队,一旦开战,必可利用我军航速优势包围敌船,突入敌阵,有效打乱朝鲜部署,继而接弦作战,使朝鲜水军的火炮投鼠忌器! 诸君,我们要抢夺朝鲜战船及其大筒,然后编入我军船队,如此则朝鲜水军再非我等敌手。再者说,九鬼殿下为应对朝鲜龟船,已调来由明国工匠改良之后的铁甲安宅船日本丸作为秘密武器! 现在,我水军船队已集结于釜山待命,区区龟船,我看他们还是去做缩头乌龟为好,否则吾必杀之!” 既然主将都这样说了,三人也只得接受,考虑到无论如何还有一艘“明制安宅新船”镇场子,大家对于胁坂安治誓杀李舜臣的话多多少少也还抱有一定希望。于是,日军水军完成战前动员,开始行动起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与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卅七)两战两捷 数日后,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收到本国渔民报信,说日军战船正在巨济岛一带集结。李舜臣意识到日本水军必有大计划正在酝酿,并且十有八九可能是针对自己,因此立刻找来全罗道右水使李亿祺,以及庆尚道右水使元均共同商议。 李舜臣当仁不让,率先发言:“倭军战船正在巨济岛一带集结,据报数量极多,至少亦在六十艘以上。反观我军板屋船,眼下我这里尚有二十四艘战船,李右使那里应有二十五艘战船,元右使那里有七艘战船,虽与倭军略有差距,但并非不能一战。” 元均沉吟道:“从倭寇此次集结的位置来看,可谓是来势汹汹,料必是为了复仇,我等务必谨慎小心,不可轻易迎战,如若反入圈套,则朝鲜水军历次战果都将前功尽弃。 我观倭寇狡黠残暴,报复之心极强,其统兵诸将为雪前耻,如今恐怕也并不只有这一次集结,应当还有后续大部船队支援……总之对我军而言,此后皆是硬仗。” 李舜臣颔首表示认可,但却很快道:“此战我已有所谋划,不妨请二位参详:我打算于闲山岛海域设伏,此处水深浪平,且极为宽阔,利于大船队埋伏和展开。 具体而言,我将先行派遣数艘战船打我旗号,引诱倭船驶离巨济岛并追至闲山岛海域,此时我军船队所在虽相隔较远,但我会令诱船至指定位置时连发炮信,各队听到炮信便驶向敌船。 料想一旦如此,则我军便可以鹤翼之阵将倭军合围,保持间距,全力炮击,我所属四艘龟船也将突入敌阵,扰乱倭军船队阵型,使其各自为战,难以发挥战力。” 这个计划听起来似乎不错,但全罗道右水使李亿祺仍然显得有些不安,他眉头紧锁,沉吟良久,这才缓缓道:“即便如此,似也难保万一。二位,倭军经历连番战败,也必会有所应对,是否能轻易引诱,只怕犹未可知。 另外,倭军战船此次规模庞大,我军主动进击恐怕更难保战胜,且倭军也或许会分散行动,届时万一反围我军,不知李左水该当如何? 李左水,倭船航速在我军之上,一旦被其抢占先机,接弦近战,则我军优势恐怕荡然无存。我意,此战极为关键,无论如何,总要务必考虑周全才是。” 李舜臣倒是颇有信心,亦或者是胸有成竹,他坦然答道:“正如二位所言,倭船集结是为复仇,那么既然如此,则一旦诱船有我旗号,则倭寇自然要倾力追击,否则谈何复仇? 倭寇虽大集战船壮胆,也可见对此前海战仍有忌惮,所以在未见我军主力之前绝不会分散行动,以免遭我军各个击破。然而却也正因如此,我军诱敌之计必将成功,待倭寇发觉早已陷入鹤翼重围之中,必败无疑。 当然,也请诸位放心,如若果真诱敌不成,那我等届时再另做谋划,却也不迟。” 李亿祺及元均见李舜臣虽然自信,但也不是听不进意见,因此经过片刻思索之后均表示赞同。随后二人各回本营,集结战船,与李舜臣部会合。 另一边,胁坂安治军正在巨济岛停泊,忽得报说有朝鲜水军战船来袭。胁坂安治率众察看,果见朝鲜板屋战船六艘,正大摇大摆地向巨济岛驶来。 胁坂安治定睛一看,只见李舜臣旗号赫然醒目,他心头火起,立刻便下令全军登船追击。胁板左兵卫见其模样,恐怕是因怒兴兵,连忙劝胁坂安治小心此为诱敌之计。 然而胁坂安治急不可耐,大声道:“李舜臣近在咫尺,力量薄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尽早追上敌船,歼灭李舜臣,朝鲜水军必自相溃散。即便其为诱敌之计,但我军战船比朝鲜战船灵活机动,只要见得敌军伏兵显现,按计划分散合围即可,何惧之有!” 他决心已定,随即下令:活捉李舜臣者赏钱五千贯!面对如此巨赏,日本水军全军振奋,纷纷鼓噪着登船起航。一时间,日军七十三艘战船以最快的速度倾巢而出。 七日清晨,日军三路船队已被引至闲山岛海域,朝鲜诱船到达指定位置,连发炮信并向日军船队还击,而日本水军依旧穷追不舍。 不过半刻,胁坂安治等诸将惊觉三面海域均驶来大批朝鲜战船,已成鹤翼合围之势,且两侧各有一艘龟船,正面亦有两艘,正向日本水军突进。 胁坂安治眼见水军已被合围,心中虽然悔不当初,但他作为丰臣秀吉的爱将、贱岳七本枪之一,早已是功成名就之人,岂能不战而走?胁坂安治不仅不走,反而怒气勃发,号令三队各自突进,全力死战。 李舜臣见状大喜,在他看来,以日军舰队规模之大,若是现在就打定主意要集中突围,自己的包围圈还真不一定拦得住,虽然也能战胜,但战果能有多少却很难说。 如今胁坂安治不避不让,反而三路分别突击,那可就真是撞到枪口上了,如此大好机会,他李舜臣岂能放过? 因此李舜臣立刻传令全军,要求保持间距、立即射击。日军船队在朝鲜板屋船合围之下连遭炮击,不断受到或轻或重的击伤。各舰船本欲突进,却也在炮击、火矢之下受到严重干扰,执行效果着实不佳。 而日本赖以成名的火绳枪虽然制造相对精良,可毕竟以枪对炮射距有限,在炮击混乱之中也是作用甚微。再加上四艘龟船于敌阵之中横冲直撞,导致日军阵势一度混乱,更难形成合力。 好在日军战船毕竟足够多,而且报仇之心也确实很强,即便只是各自为战一般地数次发起反冲,也逐渐逼近朝鲜船队。 胁坂安治见状,立刻号令安宅船分成两队,各居前后,中小战船转调中部,相互协防向朝鲜冲阵。 李舜臣见日军变阵,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也下令炮击安宅分队,施以牵制,再令四艘龟船冲撞日军中小战船,全力打乱其变阵部署。 日军安宅船遭火力牵制,一时间难以顺利分队,加之中部有龟船作乱,中小战船只得四散开来,由此日军阵势再次大乱,只能各以零散船只结阵,倒是仍然试图反击。 朝鲜水军方面由于战前规划清晰,李舜臣、李亿祺、元均所率各部均及时按照事先部署调整战线,提前运动,时刻保持合围之势及连续攻势。 闲山岛海战从清晨战至黄昏,越打越混乱的日军终于再次大败。胁板左兵卫及渡边七卫门当场阵亡,直锅佐马允羞愤难当、切腹自尽,主将胁坂安治为保存最后的战船,只能忍辱偷生,率残部死战突围,狼狈逃窜。 闲山岛一战,李舜臣上报朝鲜朝廷,表明日军此战有大船三十六搜、中船二十四艘、小船十三艘,朝鲜水军则击破敌船共计六十三艘,主将胁坂安治领残部逃亡。朝鲜水军战船颇有损伤,但万幸的是无一沉毁。 事实上这个战报还有另一份,是由打着“观察”名义随同朝鲜水军一并出现的一艘北洋海贸同盟在朝商船写下的。它的这封战报自然不会给朝鲜朝廷,而是在回港之后直接发给了大明京师方向。 在这份战报中,除了战况记录之外,还特意提到日军为何没能达成任何一艘击沉、击毁朝鲜战船之战果。 原因很简单:日军水军严重缺乏重火力,无法做到远距重伤朝鲜船只,更遑论击毁。又因为朝鲜与之近战的只有四艘根本不畏火攻、不便攀爬的龟船,因此日军虽然精神亢奋,顽抗许久,但终归都是徒劳。 这份战报事实上只是证明了高务实此前给大明水师以及两洋舰队、勋贵船队们制定的战船发展规划极具前瞻性,某种程度上算是用日、朝水军的战斗结果反证了高务实海军建设理论的正确,其他意义倒也不大。 毕竟,高务实虽然未必知道会有今日一战,但他至少可以确定,日本水军只要不把“新舰队”调往朝鲜,被李舜臣吊打就几乎是命中注定,根本不会有多少意外。 先不说高务实还要几天才能收到此战的己方“观察战报”,却说战后朝鲜水军反港休整,李舜臣又得报,说日本水军大将九鬼嘉隆的船队正于安骨浦停泊。 由于此时已初步入冬,天气变得恶劣起来,不利于海上作战。天公不作美,李舜臣也没什么好办法,一直拖到初十,这才得以率全军向安骨浦进攻。 安骨浦内停泊日本战船四十二艘,其中大安宅船便有二十一艘,并有一艘铁甲安宅船“日本丸”号坐镇。这日本丸乃九鬼嘉隆平生建船得意之作,不仅把日本原有的造船技艺发挥到了巅峰,而且加入了不少“明国工匠”带来的“先进技术”。 这艘“日本丸”既然敢以“日本”国名为名,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其不仅在所有日本安宅船中最为庞大,所用材料也是极尽奢华——哦,极尽严格、精挑细选。 且不说别的材料,光是通过海贸同盟从南疆进口的顶级造船柚木,日本丸就花了三万一千两白银。这艘日本丸是不是日本最能打的战船目前还不好说,但若说造价之高,那肯定是日本之最了,比从海贸同盟买来的船还要贵。 如此昂贵当然不止是木料贵,此船船体还很有日本范的在各处铺设铁甲用以防火,看起来也更加坚固无比。 再就是,由于有了大明工匠指点,战船本身也远比以往的日本船造得更大了。其可存一千五百石粮食,设桨撸一百,可载兵八百。 甲板有阁楼三层,船两侧狭间众多,可用作铁炮、弓矢射击及焙烙投掷,船体正面及两侧各设一门京华二号大筒(火炮),诚可谓是日本有史以来前所未见之巨舰。九鬼嘉隆作为日本丸的监造奉行,自其建成以来,一直以此为傲。 却说九鬼嘉隆与加藤嘉明此时正在日本丸内,他二人也早就接到了胁坂安治在闲山岛大败的军报,两人颇有些愁眉不展。 加藤嘉明叹了口气,问道:“我军主力七十三艘战船,无论怎么看都是极其强大的海上力量了,想不到却遭受如此大败。 大隅守殿下,我虽也曾与李舜臣作战,但至今仍不明究竟是何原因战败,若说是龟船之故,可龟船数量极其有限,实在不行放着他们先不打也就是了,何以总要和龟船死磕呢? 现在朝鲜水军又在闲山岛大胜,考虑到李舜臣极爱乘胜追击,我料其恐将立刻向安骨浦攻来,若是如此,我们应当如何应对才好?” 九鬼嘉隆说道:“我也对朝鲜水军的表现颇为讶异,但眼下却还顾不上细作思考。我身为水军大将,李舜臣冲我而来是当然之事,而现在朝鲜水军必然士气正盛…… 鉴于此前历次大败,此次不可贸然出战。安骨浦内多为浅水,易使战船搁浅,不利大船海战,李舜臣若来,必然又想诱我出海,但我偏偏坚守不出。 朝鲜水军大船难以入湾,小船又不是我军对手,其能奈我何?眼下之关键,在于尽力避免进入朝鲜大船大筒射距之内,只需坚守待援即可。更何况,我军还有日本丸坐镇,一旦援军抵达,内外夹击,必杀李舜臣雪恨!” 由于两地相距不算很远,一日之后,朝鲜水军便杀至安骨浦。 李舜臣见板屋战船难以进入安骨浦,便令前部诱敌,炮击明意再示弱撤离。但九鬼嘉隆果然不为所动,严令坚守不出,李舜臣几次诱敌均无作用,担心相持日久,恐怕随时会有倭寇援军夹击,遂号令全军战船沿港湾向内炮击,车轮替换,炮矢齐发不给予敌寇喘息之机。 九鬼嘉隆方面也令加藤嘉明率部充分利用安骨浦地形,水陆配合,抵御还击,战船铁炮替换射击,坚守待援。 此时,日本丸所配的京华二号大筒因为威力巨大,射程甚远,给朝鲜水军数次造成麻烦,其中一艘战船甚至被一炮从侧弦打穿底部,差点当场战沉,好不容易才在紧急抢修之下救了回来,提前退出战场。 不过从总体战况来看,由于日军战船整体火力配置仍然低于朝鲜水军,局面渐被压制。 朝鲜水军反复向港内炮击,但因射程较远,不易瞄准,所幸日船于浅水湾内同样难以轻易移动,战况激烈之下,船位难免多有错位。双方战至入夜,朝鲜水军虽然昼夜乱射,日军战船至入夜时竟也被击伤大船二十艘,中小船数艘。 九鬼嘉隆见如此多的水军战船未战便丧失战力,不由怒不可遏,但同时也深感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想起日本水军并非没有强大火力,只可惜“新舰队”根本不是他能调动,一时间愤恨交加。 他又担忧无法承受丰臣秀吉怒火,万念俱灰之下,竟欲切腹谢罪,但立刻被加藤嘉明阻止。随后,九鬼嘉隆为保全海贼大名之尊严,严令全军掩护日本丸突围。 日本丸其实也挺倒霉,在这样的乱战之中,恰好风帆桅杆被朝鲜炮击折断,此时无法杨帆,只得以橹桨拼命划动。 不过话说回来,钱砸得多了毕竟能见到效果,这日本丸不仅木料绝佳,而且身披坚固铁甲,气势磅礴,火力在此地而言也算不俗。加之其余小船倾力掩护,朝鲜水军一时间还真难以对日本丸造成重创。 当然,这也和朝鲜水军此时炮弹几乎见底关系很大。总之,李舜臣见状便下令停止进攻,九鬼嘉隆及加藤嘉明所部终于得以脱离安骨浦,返归釜山。 战后,朝鲜副将宋希立及郑运向李舜臣恭贺并问计道:“李左水,倭寇再次大败,其水军主力精锐大损,左水以为倭寇今后将如何行动?” 李舜臣稍加思索,盘点在朝日军水陆两军之后答道:“若我为倭将,见水军难胜,便该召集陆军援救,以摧毁港口基地为先。 听闻倭寇陆军骁勇善战,各道因此相继沦陷,而我军缺少战马,若在陆地恐难为倭寇对手。如此而言,应尽快向朝廷请求拨给战马,亦或者派来大军守护港口,以备倭寇袭击。而我水军主要精力,则仍以水战为主。” 郑运先对李舜臣的意见表示了赞同,然后又表示以日本水军如今仅剩釜山一处可供盘踞,那么若能攻下釜山,则倭寇水陆运输线将完全切断,因此劝李舜臣继续进军。 李舜臣自然赞同,毕竟今年这场全面大战从开战至今,真正拿得出手的大捷几乎都是他带领水军取得,一旦自己能继续拿下釜山这个日军在朝鲜的最后一个港口据点,那么在朝日本陆军即便再如何骁勇善战,也不过是无根漂萍,后劲全无。如此一来,抗击倭军的全面胜利便指日可待了。 想到此处,李舜臣也不禁有些心潮澎湃,好半晌才定下心来,开始思索釜山之战该如何筹措展布。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醉梦あ红尘”、“阴天好心情”、“单骑照碧心”、“书友20190724085311580”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卅八)加藤入咸镜 李舜臣将目光投向釜山不久,平壤城内便有了一场随之展开的会面。丰臣秀吉的亲信、朝战开始之前兼任船奉行的石田三成赶来与小西行长会面了。 小西行长见石田三成亲至,当真是激动不已,紧握三成的双手不放,互问冷暖。早前说过,这二人都是丰臣家臣中奉行派的重要人物,交情一直甚好,故有此情此景。 寒暄良久,终于转入正题。小西行长问道:“治部少辅兼任船奉行督运补给,实在是一路辛苦,却不知今日亲来平壤则是所为何事?” 石田三成亲热地拍了拍小西行长的肩膀,道:“我与大谷吉继殿下受太阁之命,除督运补给外,也负有督导各军、居中联络之责,不过大谷刑部身体不适,就先留在汉阳由总大将照顾,而我听闻小西君正在平壤,便特意赶来相见。” 石田三成这话其实没有说明来此的缘故,但他作为丰臣秀吉心腹近臣,小西行长正有事问他,于是也不绕圈子了,赶忙问道:“石田殿下,太阁殿下是否了解我军在朝鲜目前的真实情况?” 石田三成敏锐地发现这一问很有问题,目光一凝:“小西君此言何意?” “便是字面意思!”小西行长脸色极其严肃,凝视石田三成的双眼,认真地道:“如今水路补给有被朝鲜水军切断之危,而全罗道尚未占领,各道则有众多朝鲜义军时时骚扰,平壤这边又正在传播风土病,可谓内忧丛生。 另外,明国前次派来的那支骑兵虽被击败退走,但那支骑兵人数不多,再是如何败退也无损其筋骨。考虑到明国之大,极有可能再度派遣援军而来。 我闻明军上半年出兵蒙古之时动用了近百万大军,而从上次平壤之战来看,连区区三千骑兵我们都差点难以招架,按照这般实力估算,那百万大军……该是何等惊人?因此,但凡战争时间拉得太长,恐怕我们所有人都要性命不保。” 石田三成摇头道:“相隔大海,战场瞬息万变,太阁殿下对此处情形并不完全了解,小西君你是有何打算?另外,你所谓明国上半年对战蒙古动用了百万大军,这一情形你可能确定属实?即便确定,你又是否清楚他们最后的损失?” “百万大军即便有所夸张,打个对折那肯定是有的。至于损失,据朝鲜方面得到的情报来看应该不大。我个人研判也倾向于认可这个消息,因为明国在战后对功臣的封赏非常重,余者尚不必论,仅文武便有两位勋臣,一候一伯,可见战果辉煌而损失不大。” 说到这里,小西行长又不免忧叹:“如今明国既已参战,则战争已经不仅限于日本和朝鲜之间。朝鲜已经溃败,各道虽有义军但无法影响战局,接下来将是明国和我们来主导战争走向。以我军现在的状况,若与明国死战,恐怕胜负难料,极有可能将困死在朝鲜。” 石田三成皱起眉头,问道:“莫非小西君你打算和明国谈判?有何条件谈判?” 小西行长郑重地道:“割地。” 石田不明其意,眉头大皱:“割地?谁割地?” 小西行长道:“自然是让明国承认我们对朝鲜的占领——或者至少要承认我们目前所占领的土地归日本所有。至于犬牙交错之地,则可以谈判,比如给朝鲜留下北地两道。” 石田三成大摇其头,认为这项提议不具备可行性,因为无论是明朝还是太阁,应该都很难同意。 小西行长肃然说道:“当然不会同意,所以必须要想方设法,不然我等都再难踏上回乡之路。而能让我军保住战果又能全身而退的方法,除了使明国承认朝鲜割地之外,目前恐怕再无别策。” 石田三成听小西行长陈述之后,愁眉不展,想到明军实力强大,太阁那边又过于强硬,他们做臣子的夹在中间实在是两头受限,一时间也无良策可替。 而此时在日本,丰臣秀吉又再次听闻朝鲜水军在闲山岛及安骨浦取得大胜,气得破口大骂,险些昏厥,稍作安定之后,秀吉仍忍不住怒斥:“是不是只有我亲自去朝鲜才能歼灭李舜臣?那个混蛋如果没有堵住海路,我的水军便能赶至西海岸与陆军会合,彻底覆灭朝鲜王最后的力量!” 但是顿了一顿,他又自己压下了火气,闷闷不乐地道:“但由我亲自过去……现在还有些困难。前田,你认为我该怎么处置九鬼嘉隆等人?还有该如何应对李舜臣?” 前田利家献策:“太阁殿下,李舜臣所领朝鲜水军战力究竟为何如此强大,我确实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海路尚在我们掌控之中,李舜臣虽连战连捷,却尚未能动摇我海路运输。 只是,你我对水军皆不熟悉,破解朝鲜水军战法还需依靠九鬼嘉隆等人,若都论罪处死,我们将更加无法对抗朝鲜水军。 依臣所见,太阁殿下不可严厉处置水军战败之罪,还是先做申斥、再作抚慰,彰显殿下主君器量,鼓舞军心。 兵法说强则避之,如今当令水军暂时停止与李舜臣海上作战,据守港湾;同时令陆军相援,务必攻入全罗道并占领朝鲜水军据点,布防沿海。 如此一来,断其根基,釜底抽薪,李舜臣不过海上孤魂,不久之后必将弹尽粮绝,兵将疲乏,朝鲜水军再难支撑,一战可灭。若与此同时,九鬼嘉隆能有破敌之策,则必事半功倍。” 秀吉听完觉得颇有道理,但想了想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要不……把新舰队暂时调给九鬼嘉隆,让他领去先消灭了李舜臣,然后再送回大坂如何?” 前田利家没有说好不好,只是问道:“三崎城的那支关东舰队实力如何,太阁是深悉洞察的,若是他们仍在三崎城不走,且北洋海贸同盟态度又始终暧昧不明,则大坂城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些舰载巨筒威胁。” 丰臣秀吉摇头道:“对于大坂的城防我是有信心的,不过……大坂是我毕生心血之所系的居城,一想到我的大坂城会被那样的巨炮倾泻无数炮弹,我就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换而言之,调动新舰队这事还是算了,大坂城比什么都重要。 前田利家没有多话,反而上报小西行长于平壤击退明国援军一事,并简述各道战况,当然少不得有些报喜不报忧之处。秀吉一听击败了明军,也没细想双方兵力差距以及所处各种情况的区别,只是欣喜若狂,立刻下令颁行嘉奖。 再说回朝鲜,此时加藤清正所领第二军团自汉阳出发后,以及渡过临津江,一路北上进入咸镜道。第二军团抓捕山民以为向导,经谷山越老里涧,并轻易击溃了咸镜南道兵使李浑所率一支军队,得以进驻永兴。不过接下来,加藤清正却在永兴见到一榜文上写着:二王子经此路向北而行。 他麾下的另一位九州大名锅岛直茂对此颇为起疑,沉吟道:“按理说来,这朝鲜王子经过之地立下标识本无可厚非,但此时此刻有榜文在此,我却总感觉是刻意在向我们泄露王子行踪之意。” 加藤清正也觉得诡异,但毕竟认为朝鲜王子在前总是一件好事,心里仍然兴奋不已,直呼应加快行进,活捉朝鲜王子,以备大用。 朝鲜王子临海君和还是孩童的顺和君二人,是奉其父朝鲜王李昖之命赶赴咸镜道招募军士的,但由于日军迫近,咸镜南道溃败,临海君心生恐惧,不敢沿途过多停留,遂经摩天岭入会宁,向咸镜北道兵使韩克諴寻求援助。 韩克諴得知王子前来,自是急忙相迎。临海君一路昼夜跋涉,身体虚弱极为憔悴,见韩克諴来迎喜不自胜,赶紧求救,力促韩克諴出兵抵御日军进军。 韩克諴随即宽慰临海君道:“王子无需惊慌,咸镜北道六镇铁骑常年驻守边关与胡狄血战,堪称天下第一强军,我亦知倭寇几无骑兵助阵,故于咸镜道内我军占尽优势,倭寇若至乃是自寻死路。” 临海君及顺和君顿觉心安,随后便在韩克諴安排下入驻会宁,调养身心。 韩克諴随即集结咸镜北道庆兴、庆源、会宁、钟城、镜城、富宁六镇近半数精骑,从镜城南下,向摩天岭进发以阻击日军。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加藤清正第二军因昼夜兼程,早已越过摩天岭,因此两军于十七日在海汀仓陡然遭遇。 咸镜道乃是苦寒之地,再加上时已入冬,日军对此多有不适。六镇之兵其实已几乎是朝鲜如今仅存精锐,擅骑***刀剑,常年征战边关,久经磨砺,堪称难得的勇武之军。 借此处地势相对平坦之利,韩克諴令六镇之兵分为四十八小队左右迭出,散避火器,且驰且射,迂回合围。 六镇精兵充分利用广阔地势,得以发挥机动优势。日军铁炮队战术比高务实弄出来的空心方阵要呆板许多,朝鲜骑兵一动,他们就要跟着变换面对方向,导致难以瞄准,却屡遭弓箭射杀,而日军立的木栅又抵挡不料骑兵灵活擅射,日军士气骤降,渐不能支。 加藤清正见状,急令前队拼死掩护,后队先行退入海汀仓中,将仓中谷石尽数搬出,列置为城,作为掩护,抵挡箭矢。如此,日军全军撤入海汀仓,分列谷石掩体之后,以火绳枪据守不出,这才稳住形势。 韩克諴欲趁势拿下此地,令六镇之兵两度强攻,但这样一来骑兵优势就没了,于是均被日军击退。日军于守势之中,火绳枪优势尽显,朝鲜骑兵不擅攻坚,富宁府使元喜以下三百人阵亡。 时日将晚,两军疲倦,韩克諴见难以得手,遂令全军退至山上据守,欲趁次日加藤清正攻山之时,居高临下一举歼灭。 入夜,加藤清正意欲夜袭韩克諴,便对锅岛直茂及相良赖房授计道:“此股朝鲜军果然善战,倘与之力拼则我军亦难免伤亡惨重。我闻朝鲜军屯岭旁有一处偌大沼泽之地可为我所用…… 相良君,你领八百精兵夜袭攻山,务必将朝鲜全军引下山来;锅岛君,你可集中全部铁炮队于一侧集结,待朝鲜军下山便全力射杀,乱其军势。而后我则亲领一万兵力趁势突入,将其赶入沼泽,如此朝鲜军必将全灭。”锅岛、相良领命而去。 当夜,相良濑房广布旗帜,作主力声势状,趁夜全力攻山。韩克諴果然中计,见日军夜袭来攻,遂令六镇骑兵呼啸而出,居高临下发起突击。这种仗当然适合骑兵发挥,骑兵借助地势向山下冲击,如猛虎下山般令人望而生畏。 相良赖房匆忙引兵逃窜,朝鲜军则趁势追击至山下,而锅岛直茂见机,便令全军火绳枪多段连射。骑兵夜幕之下突遭密集射击,顿时阵脚大乱。 加藤清正派出大筒队一鼓作气连连发炮,此时朝鲜军骑兵密集,顿时死伤无数,军马受惊,乱作一团。 韩克諴大怒,率队左右杀出,借助掩护强袭大筒队。日军受创后撤,连忙以铁炮队(火枪队)当前,大筒队在后,远近火力交织射击。 韩克諴正欲重整军势,但加藤清正已经率军从侧翼杀出,朝鲜军仓促抵御,虽仍可一战,谁知大半骑兵却渐渐被逼入沼泽之中。韩克諴暗叫不妙,急令全军向平地集结重新整队,同时紧急拨出数支敢死队试图牵制日军,掩护大部转移。 加藤清正为防朝鲜突围,大呼全军强攻,锅岛直茂率部接战,使得加藤清正得以领日军主力迂回修补包围网,阻止朝鲜突围而出。 在日军全力进攻之下,两军虽拼死力战,各有伤亡,但朝鲜主力渐渐尽陷沼泽,移动艰难,大部死于日军大筒、铁炮弹丸之下。 日军随即对六镇残部大举围攻,朝鲜军心崩溃,各自溃散,韩克諴亦纵马而逃。不过此战之后,加藤清正所部伤亡亦不在少数,疲惫不堪,因此只得先行就地休整,打算等到天明之后再继续向北追击夺地。 加藤清正自海汀仓战后一路向北,朝鲜方面由于精锐尽失,几无抵抗,所到之处守兵皆土崩瓦解,要么望风而逃,要么自请归降。 朝鲜六镇剩余兵力因主力大败,主将下落不明,导致士气低迷,流言四起。且他们分布各城,寡不敌众,或遭奇袭,或丧失战意,除被歼灭、击溃和献降之外,其余开始有意无意地向西北集结,据守不出。总之,整个咸镜北道处于一片恐惧之中。 咸镜北道因其苦寒偏远,历年来多为流放罪人之地,又多受朝廷盘剥,受苦百姓对王室及两班士族深恶痛绝。驻守官员见六镇溃败,也开始各思自保之计,于是留在会宁的朝鲜王子便成了其一致目标。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o尚书令”、“阴天好心情”、“日月不落夏威夷”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发完今天这章就先去乡下了,不过即便是明后两天,也应该还是会有更新的。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卅九)义军谁属 那位朝鲜王子临海君与其兄弟光海君不同,他算是把纨绔属性点满了十项全能,自入会宁之后便根本不思正务,白日里是耀武扬威、欺男霸女,入夜后则是酒池肉林、寻欢作乐。 南宋的诗人嘲讽当时人“直把杭州作汴州”,那这位临海君大抵便是将会宁当做汉城了——可能还不止,毕竟早前在汉城时他不过区区寻常王子,但如今在会宁他却是土皇帝一般,权力大了无数倍,地位更是尊崇无比,根本无人能管。如果要问临海君现在的感受,恐怕便是“爸爸的快乐你想象不到!” 这天夜里,玩累了的临海君正在沉睡,身边左拥右抱两位美人,空气中都弥漫着暧昧的香甜。可惜这份美好却被突然打破了——会宁府使鞠景仁率一班衙役及众多百姓闯入王子居所,杀散卫兵,直冲至临海君榻前。 临海君被骚乱惊醒,两位美人吓得连忙躲入被中瑟瑟发抖,王子用惺忪的睡眼打量了一番,终于回过神来。他眼见被围,怒火中烧,厉声叫骂:“胆大妄为!难道不知我为何人?我为当今大王子临海君!尔等竟然胆敢不敬,我定将尔等扒皮抽筋,戮无全尸!” 谁知鞠景仁却不吃这套,怒骂道:“休得猖狂!你临海君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暴虐成性、狂妄自大、不学无术、骄奢淫逸,所到之处鸡犬不宁!天下百姓皆愿生啖你肉!眼下咸镜道将被倭寇蹂躏,不如将你这无德王子上交倭军,以全我等性命!” 纨绔属性十项全能的临海君见威慑不成,自然立刻变了另一个人似的,瞬间变脸,连连求饶,只差跪下磕头了。可惜鞠景仁根本不听,只是冷笑着下令,让人绑缚临海君及尚未成年的顺和君待命。 到了十月二十三,加藤清正抵达会宁城前,鞠景仁果然率众开城献降,并献上临海君、顺和君及从臣金贵荣、黄庭彧、黄赫、李瑛、稳城府使李铢、镜城判官李宏业等二十余人。 加藤清正虽然霸道,但也不是不分好歹见人就杀,他接受了投降并下令好生款待王子及其从臣,只对不降之人格杀勿论。 至此日军在加藤清正的授意下向咸镜道传令,凡顺降之民一律不杀,凡捕获逃亡官员来献者必有重赏。 随即,咸镜道内的朝鲜百姓争先恐后搜寻抓捕逃亡官兵,造成咸镜南道兵使李浑被百姓袭杀,首级被割取送至会宁领赏;咸镜道监司柳永立、咸镜北道兵使韩克諴等人也皆被先后活捉,绑赴会宁。 于是,日军得以轻松平定朝鲜咸镜道,加藤清正志得意满,一边继续稳定咸镜道局面,一面打探咸镜道以北情报,意图继续进军。 按照加藤清正的想法和迄今为止的了解,咸镜道以北虽然是女真地区,但女真本就是大明的附庸,打女真和打大明没什么区别,而且占领女真之后可不就能继续杀奔大明本土了吗? 倘若小西行长还在平壤拖拖拉拉,而他加藤清正一路势如破竹,先平咸镜道,再占女真地,最后第一个杀入大明本土,那他第二军团可不就抢在奉行派的第一军团之前光辉独耀了?想想还真是让人心潮澎湃、干劲十足啊! 与此同时,在朝鲜庆尚道,义军首领郭再佑听闻朝鲜有官军叛徒名为孔撝谦者,近来不仅一直在出卖情报,并且就藏身在一小股日军所驻扎的妓院内。 郭再佑最狠叛国贼,因此详细筹划,终于趁夜突袭此处,在日军惊魂未定之下将孔撝谦及日军全数斩杀,震惊当地。 次日,郭再佑率众携带孔撝谦的尸首及日军首级前来庆尚监营。营官见孔撝谦尸首,大为诧异,问道:“我们也正在抓捕孔撝谦,你们是从何处找到此人?” 郭再佑部将沈大承对官军之无能早已看不顺眼,立刻冷笑着出言嘲讽道:“官军连找都找不到的人却被我们所获,如此惊讶不嫌丢人么?”营官大怒,质问既发现孔撝谦所在,为何不立即上报官军,反而擅自行动,打乱官军部署?按照他的说法,自然是义军在抢夺官军功劳。 郭再佑拦住勃然大怒的部将们,并尽量沉住气,说明来意道:“我等不在意此等功劳,只是义军的武器相比人数十分缺乏,想请观察分享武库兵器,支援义军。” 营官冷笑一番,以武库兵器只能分派官军为由拒绝。郭再佑忍不住怒道:“国家危难如风中残烛,能与倭寇作战就是朝鲜的士兵,请立刻转告观察,为我等分派武器、报效国家!” 但庆尚道监察其实并不在营中,而营官本就与义军相看两厌,自然再次拒绝。郭再佑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下令义军自行搬运武库。营官虽然怒不可遏,可惜官军着实不成器,根本难以阻拦。 此时庆尚道观察使金睟正巧率部回营,连忙喝令义军停止搬运武库。郭再佑见金睟前来,先行自报家门,想看看对方有何说辞。 金睟倒还有些当官的架势,听完颔首道:“本官听说过你的事绩,算是颇知兵法,率领义兵四处出击,断粮伏击,偷袭骚扰多有小胜,给倭军也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被称为天降红衣将军,今日一见果然英武。 只是据我所知,你也是文科及第,应当知晓尊礼守法之要义,怎能不经允许,擅自搬运武库?” 他这番话说得先扬后抑,但颇有章法,郭再佑不便硬顶,便解释说以当前情势紧急,方才又有些误会,因此行动有些冒失,但还是再请金睟允许。 然而金睟作为官军的直属上司,自然也不能随意分配麾下军兵的武库,否则他接下来如何指挥?因此断然不许,还责令国法森严,擅自搬运武库与盗贼同罪。 郭再佑大怒道:“若是与倭寇拼死作战之人为盗贼,那么一见倭寇便逃之夭夭的诸公和官军又当如何称呼?”义军众人自然大声附和,嘲讽官军只需双腿追兔,无需手持兵器,这作战之事不如就由义军代劳好了。 郭再佑此时早已气极,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都是文人出身,又道:“既然官军无法保护百姓免受倭寇残害,则武库兵器自当交到义军手中,由义军保家卫国、驱逐倭寇。观察如若坚持不许,我看恐有顺倭之嫌!” 金睟虽然没有多少战功,但自问不是“顺倭”之辈,当下大怒,拔刀相向。 郭再佑对此不屑一顾,冷笑道:“国难之际,刀剑所指应是倭寇而非百姓,若观察非要与义军战斗,那义军也只能被迫迎战。”义军随即怒目而视,欲与官军决战。 金睟语塞,再度喝令义军不交还兵器便上报治罪,郭再佑脾气也上来了,森然道:“不管你是上报朝廷还是上报倭寇,像你这等懦弱无耻之徒,也不配统兵作战。”随即,郭再佑便领义军将武库搬运一空,官军左右为难,不敢阻拦,金睟气急败坏,立刻将此事上报义州行在。 朝鲜王李昖听闻郭再佑抢夺武库,召集众臣道:“即便郭再佑屡立功勋,但抢夺武库,肆意羞辱朝廷观察使,这与无视寡人有何分别?诸位臣工谁能告诉寡人,此人该当何罪?” 这题颇不易解,但又不得不解,左议政伊斗寿进言道:“郭再佑抢夺武库确属大罪,但依臣之见,观察使金睟将义军当做盗贼污蔑,不思患难与共,这才是引发此事之关键。臣建议,当此国难之际,为顾全大局,请殿下能赏封郭再佑官职,犒赏军备,使官军与义军能勠力同心,共抗倭寇。” 国难之际更当团结内部,这是千古正理,因此领中枢府事郑澈立刻附议道:“正是如此,殿下,义军与官军合力,才能更快克服国难,臣亦做此想。” 洪汝醇则窥见李昖面露不悦,立刻决定了自己的态度,急忙谏言道:“殿下不可!义军如此无视官军,怎能期待同心?若给无视官衙的郭再佑赏封官职,则官军士气必将低迷,而义军反而自以为得势,更加不将官军、官衙乃至朝廷放在眼里。 臣以为为今之计,不仅不可赏封,反而更应立即处斩郭再佑,以儆效尤,彰显朝廷威严不容亵渎蔑视。如若不然,各处义军必争相效仿,凭借些许功劳、势力而无视朝廷,将来讨要封赏、肆意抢夺军备之举定会层出不穷,而后患亦无穷矣!” 伊斗寿闻言大怒,呵斥道:“如今团结一致还不足以能完全阻挡倭寇,你怎能出此离散民心之妄言!殿下,此诚下策也,切不可依。” 朝鲜王李昖却伸手阻拦,摇头道:“洪汝醇之言不可一味否定,义军凭借自身的功劳势力无视朝廷法度,这与以前威胁王室的高丽权民世族有何分别?倘若如此不加制止,反而推波助澜,则战争结束后义军便会成为官军,郑汝立事件也将重演。” 这话不能说毫无道理,但明显有无限拔高之意,因此兵曹判书李恒福劝道:“殿下此言或许过重了些,郭再佑等人不过是为了克服国难而自发抗击倭寇的义军,怎能和叛徒相提并论?” 朝鲜两班虽然内斗激烈,但大家毕竟还是有最基本的认知:大明天兵在平壤才吃了一次亏,接下来的援军到底什么时候来,如今还全无定数,那么现在还把义军往敌对方向推显然是不行的,就算要处理义军问题,也该等局势稳定一些再说。 李昖见群臣坚持赏封,便思两全之计,欲封赏郭再佑下级官职,将义军纳入官军编制,如此既可令官军势强,又能确保不再有无视官军之事发生。 谁知他这么一说之后,伊斗寿却认为义军难以听从入编号令,李昖问道:“临津江战后寡人醒悟,像韩应寅、金命元那样分为两个指挥体系作战是必败无疑的。既然如此,将义军和官军两个指挥体系合二为一有何不妥?” 郑澈答道:“殿下,临津江战败是战术不当,战令和战术难以连贯所致,与此事并不能一概而论。” 李昖越听越hi烦闷,不愿再作口舌之争,断然下旨:“寡人不能无视义军羞辱朝廷、抢夺武库之举,即便其有难处,也犯下了无视寡人的罪过。义军的经文是分朝下达,尔等立刻向分朝下达寡人王令,将义军编入官军,听候调遣,不得有误!” 伊斗寿、郑澈等再劝无用,只得叹息领命,互相对视,都是面如死灰。 不数日,柳成龙正在平安道安州筹措粮草,听取汇报说昌盛库白米精米已有万担,塑州库精米约五百担,白米七百五十担,粳米一百二十担,军粮筹备已相对稳妥,只是不知大明天兵究竟何时再援,而后受到兵曹判书李恒福书信,得知朝鲜王欲将义军编入官军一事,便立刻赶往伊川分朝。 光海君接到王令,不知大王为何要将义军编入官军,听郑琢之言,乃是因郭再佑与金睟对立而引起。 光海君感叹万千,叹息道:“义军本就难以信任官军,如今要将其编入官军听从指令,义军怎会听从?我看此举定会加剧对立,只是不知若真形成对峙,如之奈何?” 郑琢也深有此虑,但还来不及劝慰,柳成龙便已求见。光海君忙向柳成龙询问,柳成龙道:“邸下并非不理解王上用意,这与此前王上治罪邸下是一样的缘由。邸下越立功勋,民心便越向邸下;义军越立功劳,势力便越壮大,都会使王上感到忧心。 义军们没听从王上命令而是自发组织抗敌,所以义军战绩也不会成为王上的功绩,因此王上便让义军编入官军,如此一来,义军之功便等同于王上之功,那就没有后患了。” 光海君不解,说此时争功有何必要,倘若国家不保,再多的功劳势力不都是过眼云烟? 柳成龙再次提醒光海君,大王所欲乃是所以功绩都归于大王名下,不然战乱过后,恐怕王位难保。光海君叹了口气,问道:“那眼下却该如何是好?命令下达,义军定会犯下违反王令之罪。” 柳成龙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他必须有所选择,因此建议传达王令务必强势。郑琢对此却表示反对:“义军无法认同官军,绝不会从编,强制执行必会令义军瓦解,倘若局面难以控制,甚至有可能爆发反抗。” 柳成龙则解释道:“所以更要将王令向义军传达,现在能阻止王上的,并非世子邸下,也并非文武大臣,只有义军的意志才能反过来阻止王上。 诸位请细细思量:将义军接到王令后的详情告知王上,王上是不是便要思考义军存在究竟利弊如何?我料主上虽会犹豫,但终究会做出正确决定的。” 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有些话不便明言:义军如果真被逼得解散,朝鲜将会如何?如果更甚一步直接造反,朝鲜又将如何? 光海君听懂了柳成龙的言下之意,深以为然,立刻下发王令。 果不其然,郭再佑接到王令后当即痛骂:“要义军听从金睟指挥?那我还不如拔剑自刎,这跟残杀义军有何分别?我等并非为了讨要官职,若要听从这等昏庸王令,倒不如进山立寨,自行其事!” 郭再佑立刻召集义军,令义军自行决定是跟随王令还是跟随自己。那还有何好说,义军纷纷表示愿跟随郭再佑驱逐倭寇。 于是,郭再佑很快给了朝鲜王回复,道:“义军绝不听从无能的金睟之令,若王令如此,则义军将就地解散,入山避乱。”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东莞光头王”、“曹面子”、“御剑飞蓬重楼”、“mn123”、“初次登录”、“2000劳尔”、“史鸿飞”、“日月不落夏威夷”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四十)立场【新年快乐】 朝鲜王李昖读罢郭再佑的回复,当即勃然大怒,猛拍扶手,怒斥“岂有此理”。都承旨金应南连忙请大王镇定,而李昖依旧怒不可遏,大声喝问:“寡人如何镇定?这些人究竟是不是朝鲜百姓?世子又是如何传达王令的?为何一个个都在违背寡人王令? 寡人现在想问的是世子是否与义军有勾结,否则朝鲜百姓怎么会如此蔑视寡人?哦,寡人知道了,想必在他们看来,逃亡之王的王令已经不算王令,倒是世子下的令才是王令吧?” 金应南急忙劝慰:“殿下息怒,殿下言重了,义军不过是无法信赖庆尚道的官军而已,绝非蔑视殿下。归根结底,义军们总是为了宗庙社稷、为了国家、为了大王而自发抗敌,请殿下体会义军真心。” “为了寡人?哈哈,好一个为了寡人!” 显然李昖还不至于相信如此假到不能再假的说辞,他认为义军不过是凭借战乱,趁机扩充自身势力的反贼,一旦他日民心所向,定将造反作乱,因此下令金应南传令抓捕郭再佑及所属义军。 金应南不敢当场反对,但随后立刻与伊斗寿、郑澈商议。伊斗寿忧叹不已,颓然道:“今时今日,消灭义军便如扼住自己的咽喉,无需敌寇动手,我们自己便能覆灭自己……二位,这命令如何能够下达?” 郑澈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依我之见,此次王上动怒不过是气极失言,毕竟从长远看来,义军存在必对克服国难、威慑敌后具有极其重要之意义,作用也是极大,王上只需细细思虑,定能明了于心。 王上之怒,根源不过是在权威受损,而非义军究竟做了什么。不瞒二位,眼下我只担心此事会殃及世子邸下……” 伊斗寿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也希望王上安歇几日之后能够回心转意,但正所谓话分两头,王上若不能保全颜面,却又怎会转念?因此之故,我已通知柳成龙速返义州劝解主上,希望能有所作用吧。” 柳成龙接到伊斗寿书信后大吃一惊,连忙赶赴义州请见李昖,进言道:“殿下当真要把义军当做盗贼或反贼抓捕?若是殿下决意如此,便请下发王令给臣下,臣下愿亲赴庆尚道,拿下反贼头颅。” 李昖大感意外,惊讶地问道:“爱卿也认为义军即盗贼、反贼?” 然而柳成龙却摇头道:“殿下,义军究竟会否成为盗贼或反贼,并不在义军自己如何选择,而在于殿下如何看待。至于臣,臣是朝廷之臣,是大王之臣,大王如何看便是臣如何看,臣自己的意见无关紧要。” 不同于其他人的进谏,柳成龙这个说法就很高明了,是典型的在政治正确基础上进行进谏,效果自然也不同凡响。 果然,李昖面色稍霁,语气也不再如此前对其他臣子的进谏那样冷冰冰,不过口风依旧冷厉:“依你之意,是寡人在逼迫义军造反不成?” 柳成龙答道:“大王想必并无此意,只是若真要这般行事,恐怕结局多半如此。”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如今义军忠贞为国,却被当做盗寇反贼,该如何表达冤屈?若能鼓舞义军士气,将来殿下论功行赏,那么即便让他们听从殿下号令,义军也将无所不从,自然也就不会有所谓犯上作乱之举再次发生。 殿下,如今倭寇对义军极为苦恼,我官军在明,而义军在暗。于倭寇而言,是明暗皆敌,着实苦不堪言;于朝廷而言,我官军为正兵,而义军为奇兵,正奇相合,无往不利,此乃绝佳战术配合。 但倘若由官军出手消灭义军,则我军正奇皆损,恐怕再无胜算。故此,为天下计,为社稷计,为大王计,请殿下明断,给予义军官职,同时收拢民心。” 其实不出朝鲜诸位大臣所料,李昖在前次下令之后已经有所悔意,只是他这人一贯好面子,话说出去了却不方便随随便便收回——又不是如此前播迁一般,那是日军打到面前了,不播迁是真的可能会死,就算不死也做不成大王,这两件事怎能相比? 不过,既然有柳成龙特意跑来劝谏,这便是给了李昖台阶。作为朝鲜两班的头面人物之一,柳成龙既然风尘仆仆赶来大王面前亲自开口劝谏,给他个面子那倒是可以的,毕竟这叫虚心纳谏,乃是明君所为。因此,李昖假意思忖一番,便慨然应允下来。 但李昖转念一想,觉得这事也不能太轻易了,于是又向柳成龙问及此乃世子之意,还是他柳成龙自己的意思。 柳成龙见朝鲜王打算试探,深知当以维护王权作答方能使李昖暂时打消疑虑,因此肃然答道:“无论是世子还是臣之意,只要殿下接纳,便都是殿下之意。毕竟只有殿下才是一国之君,余者即便是世子又如何,至于臣则更加不值一提。” 李昖闻言果然欣喜不已,笑道:“到底还是柳爱卿你老成持重、深明大义,寡人闻之甚慰,甚慰矣”。 好一场风波,到此算是终于被压了下来,官军与义军的矛盾也暂时被掩盖了一些,至少表面上看来不再如之前那样针锋相对,双方又能偶尔携手对敌倭军。 与此同时,由于加藤清正基本上站稳了咸镜道,朝鲜分朝行在为了适应形势变化,也很快移往成川。 再说咸镜道方面,其被日本第二军团基本平定之后,加藤清正便将临海君找来,笑吟吟地对他说道:“冒犯王子还请恕罪,鄙人有一事相求,还请王子能够予以协助。” 临海君这人看来不仅纨绔,甚至还没多少头脑,一见加藤清正态度不错,居然还长脸了,当下傲然道:“无论你想求我什么,首先都该立刻释放我们!你应知晓,我乃朝鲜大王长子临海君,战乱之后我便会登基为王,你若现在将我释放,则日后我必有重谢。” 加藤清正原本就看不上这个纨绔废物,现在一听他这话,更是彻底看穿这位临海君不过一草包而已。 加藤清正当下一阵轻笑,便也懒得再拐弯抹角,以免这蠢货听不懂,而是干脆直言,请临海君写信给朝鲜王,要求朝鲜王不要再负隅顽抗,而是立刻投降。 临海君再蠢也知道事情与自己所想差了千倍万倍,顿时倍感羞辱,大骂加藤清正不止。 加藤清正作为从日本战国摸爬滚打过来的老将,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听了这些话也谈不上生气,只是面无表情地下令部将锅岛直茂教训临海君。 临海君这样的纨绔哪有多少志气硬气,在毫无怜悯的殴打之后很快遍体鳞伤,他心生畏惧,生怕再倔强下去会真的丢了性命,于是含泪写下劝降书信交付加藤清正。 不过,加藤清正得知临海君所写的请降书并不是打算送给其父王,而是打算送交给王弟光海君之时,不由得大惑不解,问锅岛直茂这是何故。 锅岛直茂马上解释道:“这朝鲜王子说,现在朝鲜已经分为两个朝廷,目前实际代表朝鲜的是朝鲜二王子所带领的分朝朝廷,至于之前那位朝鲜王,他因为急着落荒而逃,便立二王子为世子,代替他总领国事。只不过,毕竟这世子并非朝鲜之主,故朝鲜王虽令世子领国,但也时常下发王令。” 加藤清正眉头大皱,不知究竟是两个朝廷谁能做主。眼下世子当朝而非王,则世子若降但朝鲜王不认或是朝鲜王降了但世子不认,那却如之奈何?但事后听闻世子民心所向,因此加藤清正思来想去,还是将临海君的请降书送交给了光海君。 倭寇战俘营中,临海君和顺和君衣着单薄,久未进食,身负瘀伤。顺和君问及临海君,父兄能否救他们性命。 临海君叹息道:“父王只顾逃亡自保,要救我们定又深怕倭寇要挟,恐怕很难下定决心来解救我们。而光海毕竟是一母同胞,与我兄弟血脉相连,再加上他天生仁厚,一定会救你我出去的……我们现在只能指望光海了。” 不久之后,临海君的请降书经朝鲜官军送往成川,光海君分朝臣属顿时分为两派:一部分认为临海君平时暴虐成性,民心尽失才被倭寇抓获,不可因救一人而使举国投降。 另一部分臣属认为虽不可投降,但仍应解救王子,例如可用粮食及金银交换,至于发兵救援则恐难以取胜,暂时就不做考虑了。 然而意外发生了,光海君认为应将粮食及金银用于与倭寇作战,却不可用于交换战俘。此言一出,几乎相当于宣判了他一兄一弟二人的死刑。 这日深夜,光海君独坐难眠,径自流泪。内官来请其就寝,光海君忍不住问道,自己日间那样的决定是否为见死不救,而做出那样决定的人又是否是抛弃兄弟的冷血之人。 内官哪敢在这样敏感的王室话题上轻易插嘴?只能尽量撇清,以“迫不得已”来劝慰光海君。 光海君又似问他,又似自言自语,道:“若我有解救兄弟之决心,至少应该试图与敌协商才是,但我却丝毫无此打算,反而认为一国王子若被敌人抓住……并且牺牲的话,定将对百姓英勇抗战起到积极作用。 我亦未曾想过,面对一母同胞之兄弟,我竟能如此冷血。你说,我这么做是因贪恋世子之位,还是对亲族的挟私报复?你又可知我为何变成这样?呵呵,令我变成这样的人,就是就是父王啊! 我最恨的永远都是王上,我从小便不被他喜爱,即便被立为世子之后,我也如履薄冰,因为我时刻都有被王上废黜甚至杀掉的风险!我想克服国难却处处受他掣肘,王室亲族之中也无人可信可用,我恨他是因为正是他才使我变成这样!” 光海君一边惨笑,一边哭泣,内心悲愤无以复加,而内官听闻这等要命之话,要不是因为他本就是光海君心腹,只怕连忙便要想法子通报给大王。即便是光海君心腹,他也不敢出言安慰,只能战战兢兢听完,恨不能时光倒流,刚才根本没来请光海君就寝才好。 次日,光海君独自在院中沉思,郑琢忽来求见,并再度建议光海君将临海君的请降书呈交大王。 郑琢进言道:“世子邸下,还是将临海君及顺和君的事告知王上殿下,请王上解救吧!王上那里存有不少钱粮,还有大明上国接济,念在父子一脉的份上,臣想王上定会全力解救他们的。” 然而此刻的光海君决心已定,摇头道:“即便呈交王上,恐怕王上也难以抉择。兄长与我一母同胞,也一样从来不受王上喜爱,还是不再劳烦王上忧心了。 兄长与顺和之事我已下定决心,我以必死之念坚持在分朝抗击倭寇,早已留好遗书,我死之后,我会以遗书向母后请罪没能保护好兄长和弟弟,我将永远铭记临海君、顺和君是在带领百姓抵抗倭寇中不幸战死的——母后膝下,不该有懦弱之子。” 郑琢见光海君已下定如此决心,先是大吃一惊,但很快肃然起敬,只是深深一礼,不再多言。 不过他们也都不知道,这一消息没过几日便被呈送至大明京师的南宁候府,高务实以右手食指、中指敲打着桌上的这道密报,半晌不曾开口。 旁边的刘馨等了许久,忍不住问道:“这人到算个可以造就的,你是不是在想干脆用他取代朝鲜王李昖?” 高务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为何会做如此之想?” 刘馨奇道:“这不明摆着的吗?这光海君比他那大哥,还有他爹李昖都靠谱多了,正是朝鲜现在和将来需要的大王啊。” “哦,你是这样想啊。”高务实点点头,但却立刻眉头一挑,反问道:“但问题是,朝鲜需要怎样的大王与我何干?我是大明辅臣,我该考虑的难道不是大明需要怎样的朝鲜王么?” ---------- 感谢书友“曹面子”、“今年?多久?”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uszx”、“pml5339”、“天堂huwz”、“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卌一)日军军议【新年快乐】 在平壤一战中,由于日军第一军团击败大明援朝辽东军一事造成的影响颇不简单,征朝日军总大将宇喜多秀家为商议后续军略部署,立刻召集众将在十一月初于朝鲜王京汉阳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 这次前来汉阳参加军议的有日军第一军团小西行长、第三军团黑田长政、第四军团岛津义弘、第五军团福岛正则与长宗我部元亲、第六军团小早川隆景、第八军团毛利辉元与长谷川秀一、第九军团浅野长政。 另外还有水军大将九鬼嘉隆、加藤嘉明、协板安治,以及军师黑田官兵卫、奉行石田三成以及增田长盛。而大谷吉继、前野长康、加藤光泰也陆续来到汉阳。 总大将宇喜多秀家当仁不让,最先开口介绍局势道:“第二番队加藤清正、锅岛直茂仍在咸镜道扫荡,不能赶来参加此次军议;第九番队丰臣秀胜殿下登陆朝鲜后不幸染病逝世,九番队先由浅野长政统领。 各位,眼下朝鲜百城为我军荡平,朝鲜二十万大军溃退无地,此皆诸君之功劳。但是诸君皆知朝鲜为大明属国,朝鲜有难,明国必来救援。 此前小西君在平壤击败明国首批援军,此诚幸事当贺,然而明国也必因此再派大军前来,好在我军本也要鲸吞大明,与其终有一战,故而当此之时,我等应着重考虑与明国之作战方略,请诸君对此畅所欲言。” 宇喜多秀家这番话说得很自然,但他会前并未与小西行长商议,不知小西行长虽然在平壤之战战胜明军,却反而因此而产生了畏惧。 于是小西行长一听他这话便心生不安,连忙接口道:“总大将有所不知,平壤之战我军虽击败明军千人,斩杀及俘获数百,可实则付出了至少两倍以上的伤亡,而且总大将务须明确,那一战还是我军设计、明军中计,由此可见明军强大。 总大将、诸君,明军不但骁勇善战且人高马大,披坚执锐,平壤一战时即便身陷重围,仍坚持许久、死战不退。由此可见,若明国大军尽发,我军正面迎敌必伤亡惨重,故我认为以我军眼下实力并不足以攻占大明,倒不如利用此次小胜所赢得的谈判筹码,立刻与明国谈判,划地分割朝鲜,待朝鲜稳固再作打算。” 总大将宇喜多秀家虽然没料到小西行长居然会跳出来反对,但他只当小西行长是谨慎过度,闻言不以为意,反而轻笑道:“小西君明明大胜明军,即便伤亡成倍,倒也不该如此畏惧才是。 太阁殿下听闻加藤抓捕朝鲜王子,小西君平壤击退明军,故已对你二人及立功人员大加褒奖。太阁殿下还说,只要战法得当,明军并不足虑,已令我等全力备战,所以小西君还需坚定信念才是。” 小西行长又惊又急,连忙起身谏言:“总大将且慢,太阁殿下远离朝鲜,怎知前线战况实情,怎知战局凶险万分!不瞒诸君,不是在下妄自菲薄,前次平壤一战我军至多只算惨胜,若与明军全面开战,如今入朝这十几二十万人恐怕所剩无几! 甚至,就算再次战胜明军,我军也无后继之力,而朝鲜更有数万兵力发起反扑。至于明国,其有万里疆土,援兵必不绝而至,届时万事皆休,连现在所占领的各道怕也再难守住!” 小西行长素来被认为刚勇机警,长于策略,军政两全之人,故众将听到他这番“怯弱”之言不免大为吃惊。 第五军团军团长、贱岳七本枪之一的福岛正则忍不住嘲讽道:“小西,你可真给太阁殿下丢脸,我等来此可不是为了被明国威吓惊退,而是要击溃敌国、大军入唐的! 小西,不畏强敌才是武士之道,我来此就是为与明国较量!哼,你第一军团所以只获惨胜,恐怕是你战法愚蠢导致,你若心生畏惧,不如向太阁殿下请命逃回家乡好了。” 福岛正则是武将派,与奉行派的小西行长历来就不对付,听了这话的小西行长大为光火,正欲辩解,却听奉行派的核心之一石田三成开口了。 石田三成当然是站在小西行长一边的,他不急不慢地道:“除需应对明国援军之外,朝鲜所占之地情况也仍有大患,各军均已出现水土之症,急需大量药物; 时已入冬,朝鲜寒冷远超我日本,各军不仅缺乏厚实冬装,甚至连取暖薪柴都极其堪忧,各军皆有不少士卒冻伤,甚至还有个别冻毙; 朝鲜全罗道至今仍未占领,庆尚道、忠清道有名为义军者蜂起反抗,其余各道也都有义军骚扰,对我军驻防、补给、收拢民心造成极大困扰。后方不稳自然也难以集中战力应对明国; 而且我还听说,水军对战李舜臣多次,竟然每战必败,如今朝鲜水军已将威胁釜山浦……诸君当知,若水军全灭、釜山被占,则我军都将困死于朝鲜。九鬼嘉隆,你身为水军大将,怎么向太阁殿下解释!” 石田三成为丰臣秀吉近侍亲信,堪称位高权重,九鬼嘉隆本就对连被李舜臣击败一事忧愤不已,此刻听到石田三成质问,自然惶恐之极,连忙匍匐请罪,只差就要“土下座”了。 不过他还是尽量解释道:“水军之败,我难辞其咎,具体情况我已一一向太阁殿下奏明。若海路当真被朝鲜切断,即便剖腹自尽也难洗刷耻辱。 好在太阁殿下与前田殿下已令陆军相援,我也将尽调堪用之铁甲战船并研学破敌之计。在此期间我将固守港湾,拼上性命也绝不会让釜山被朝鲜攻占。” 这次被派往水军调用并都吃过败仗的加藤嘉明及胁坂安治也纷纷立誓,要么说死守釜山,要么说必杀李舜臣。但奇怪的是,大家仿佛都有某种默契,均未开口提及那支驻泊在大坂的“新舰队”。 宇喜多秀家环顾众人,道:“海陆补给全在水军肩上,我也接到了太阁殿下要求陆军摧毁朝鲜水军据点之令,并且我军必须完全消灭朝鲜义军。 太阁之令,不容有违!各军在所辖道内务必全力清剿,岛津队、福岛队、小早川队所驻地区部署得当,义军几乎销声匿迹,我会向太阁提议嘉奖。 然而庆尚道之义军依旧猖獗,第七队与第九队需联合作战,除清剿零散义军外,还要集中军力攻占晋州。如此既灭义军主力,也打通全罗道通路,摧毁朝鲜水军所在,配合第六队进占全罗道。 最后,各军同时还需精心备战明国援军,这一点是达成太阁入唐心愿之必须!小早川殿下,你对此有何良策?” 小早川隆景作为著名智将,当然不能毫无谋划,不过他这次却似乎玩了一手欲扬先抑,其道:“我倒是赞同小西行长对明军的担忧,我军现在兵力分散,加之后方不稳,考虑到明军战力及其国力,的确令人担忧。 另外,石田殿下所言也极有道理,眼下我军正苦于疾病、严寒,而且缺衣少粮,再兼朝鲜各地都在反抗,一旦有个万一,着实后患无穷。 为稳妥起见,我建议弃守朝鲜三都各道,收集军需及军械,各军全数撤退之釜山一带,屯粮扩兵,至少等到来年开春再作计较。 如此一来,既不受朝鲜义军袭扰之苦,也无断粮之忧,朝鲜水军也不敢造次。若能集中全力,一战歼灭明军与义军,必将震动四方,到时再一鼓作气,攻占朝鲜八道将易如反掌、再无抵抗。而我军稍作休整,也便能攻入辽东,直入明国国都。” 宇喜多秀家听罢,总觉得小早川隆景说得虽然好听,但似乎是在玩弄话术。按照他的计划,首先要将现阶段的大部分战果直接放弃,一切等明年开春再说,可开春之后己方就真的占优吗?这可难说,况且放弃这么多土地岂能轻易决断,又如何向太阁殿下交待? 宇喜多秀家不太认可,但碍于小早川隆景的名声地位,他又不好轻易驳斥,便向众将询问意见。第九军团的浅野长政却附议小早川隆景道:“如此我看可行,我军全部退至釜山则兵力雄厚,必能无往不利,再向西攻破晋州,摧毁朝鲜水军更是轻而易举,届时后方稳固,有利于与明军决战。” 毛利辉元见小早川隆景提议南撤固守,也觉得这可以大为减轻第七番队在庆尚道的压力,便也立即附议:“叔父为名将,久经战阵,此计非常稳妥,可保万无一失,我毛利家坚决支持。诸君,我军目前正逐渐陷入困境,若还各自为战而不能同心协力,我看必将大败,届时更加无颜面对太阁殿下。” 他这么一说,长谷川秀一也立刻表示赞同。西国投诚大名支持者如此之多,宇喜多秀家不免有些头疼,便又望向奉行众。 大谷吉继稍加思索,另提建议道:“我却不赞同全军撤至釜山,以在下浅见,应据守庆尚、全罗两道。明军援军到达为时尚早,至今未能攻下全罗道怎能就此罢休?攻下晋州、消灭义军主力、摧毁朝鲜水军基地、夺取朝鲜粮食产地显然极为重要。 全罗道易守难攻,更应趁明军尚未抵达之时占据此地,以支持我军下一阶段作战,减轻补给压力。庆尚南北两道多有要塞据点,颇具纵深且多有港湾,便于我军互相支援,因此不必集中釜山决战,须得坐拥全罗及庆尚南北,这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奉行增田长盛担忧军议结果与丰臣秀吉所希望不同,便问道:“太阁殿下正志得意满,令我等全力备战,而经诸位所议,竟是要违背太阁意愿,收缩防线退守王京以南。即便诸君有实情考虑,但若如此上报,太阁殿下必将恼火,若太阁震怒……诸君如何是好?” 不过前野长康则认为并无大碍,他解释道:“太阁殿下令全力备战,我等如今可不正是为全力备战而议么?既有实情,太阁殿下也将体恤我军难处。 再者,若果真太阁殿下震怒,那就会亲临朝鲜指挥全军作战,到时前田殿下、德川殿下等诸公也必将各领大军,随太阁殿下亲征朝鲜、大明。 如此一来,我国精兵强将汇集,加之以太阁殿下英武,我等只需跟随便可无往不利。” 军议的气氛越来越偏向先行退缩,而且眼看着即将达成一致,跟随丰臣秀吉甚久的加藤光泰却实在忍不住了,起身直接开骂:“在座诸君都曾南征北战,立过无数军功,如今俱是一方大名,怎能如此胆小怯懦!太阁殿下交付你等重任乃是莫大的信任,为此更应当奋战到底、报达太阁殿下的恩情才是。 区区明国、朝鲜,竟还打算请太阁亲征,有何脸面自称武家栋梁?釜山浦据此有数百里地,未经一战便弃守三都各道,又有何颜面称为谋略?” 他这番话当真是极其“勇敢”了,甚至连小早川隆景都被其直接给骂了,尤其搞得刚才支持后撤的众人个个面色阴沉,惟独小早川隆景本人一脸淡然,仿佛耳朵聋了,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小早川隆景可以淡定,小西行长作为顶在最前线的第一军团军团长可淡定不得,立刻反问:“若兵粮不继,如之奈何?” 加藤光泰回击道:“若粮食消耗殆尽,难以补给,就吃沙子土石充饥,夺取敌粮!” 这话明显有气话成分,但却被石田三成抓到把柄,出言斥责道:“加藤!不可胡言乱语,平复你的怒气!人怎么可以吃沙子土石,那还如何为太阁殿下作战?” 加藤光泰却极为硬气,拧着脖子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吃沙子,但如果诸君决意弃守三都,退至釜山,那我也阻拦不了,但我自己却要留下与敌血战到底,执行太阁殿下之军令!若战后我得神佛护佑,竟然有幸存活,必来与诸君会合!” 福岛正则见加藤光泰情绪激动,而且说出了自己想说之话,心中大为欣喜,也猛然起身道:“我也反对弃守南撤!在下自跟随太阁殿下征战以来,还从未参加过如此懦弱之军议! 今日加藤清正未至,但我与他是经年老友,深知他的为人,今日便也替他把话说了:第二番队及第五番队绝不南撤,必与明军一较高下,寸土不让! 小西,今日要是加藤清正在场,必亲手手刃你这胆小怯懦之徒,小早川殿下、大谷殿下,你们也是名将能人,怎能违背太阁意愿出此谋略!请总大将切勿采纳,我也愿奏报太阁定夺。” 大谷吉继自认所谋所划乃是出于公心,是真正以当前实情为基础而做出的判断和筹谋,被这些话弄得心中不快,但念及福岛正则为丰臣家第一等猛将,只好强忍火气劝道:“福岛君不可意气用事,这是军议,乃是商议最稳妥战法,不是在此比谁更忠心! 福岛君,我便直说了吧,今日即便太阁殿下亲临于此,我等也将提此谋略,供太阁殿下选择。” 石田三成也这两个“莽夫”弄得很是不悦,接着好友大谷吉继的话头道:“如今内有困境,外有敌军强援将至,本就应当多作谋划,有备无患。” 而本就对奉行文治派不满的福岛正则原本就对石田三成嗤之以鼻,见是石田三成来劝,更是怒上心头,连番嘲讽石田三成不懂战法,只知讨取太阁欢心。 他甚至还把前次忍城之战拿出来说事,嘲讽石田三成连成田甲斐一个女将都赢不了,着实是“战下手”,顿时搞得石田三成暴怒异常,与福岛正则大起争执。 军师黑田官兵卫见场面已十分尴尬,连忙喝止二人,再献策道:“平壤、汉阳至釜山浦路途遥远,如今义军骚乱、疾病蔓延,输运物资多有不便,这都是确有其事的,只是弃守汉阳也十分可惜。 其实,即便不南撤,也尚有制敌之策。例如我军可收缩前方部分战线,我军首要乃是保有王京汉阳,而平安道、咸镜道相距较远,一旦明军大举入朝,则平壤、开城难以独自御敌,位于咸镜道的第二番队及各道都难以援救或守卫汉阳。 因此,不如弃守平安道及咸镜道,第一番队、第二番队、第三番队退守京畿道,以汉阳以北一日路程为限,修筑几处城砦供各军驻扎相互支援。第六番队北上协防,如此固守汉阳万无一失。 第七番队、第九番队稳固庆尚南北二道,并合力攻占晋州、打通全罗,先南下进占朝鲜水军驻地,再北上夺取全罗道。 第四番队、第五番队、第八番队驻防待命,先以稳固辖地为要,待伺机歼灭明军之后,我军便可再度挥军北上,重新拿下平安及咸镜两道,再入辽东。” 长宗我部元亲听后赞道:“官兵卫殿下不愧为太阁殿下之智囊,果然思虑周全,此正为两全之计。” 在座诸将听完黑田官兵卫计策后大都表示赞同,惟有岛津义弘、福岛正则、小早川隆景仍有异议。 岛津义弘道:“官兵卫殿下之计确实稳妥,但我不同意放弃平壤、开城,须知占据三都是代表占领朝鲜之象征,太阁殿下对此也极为重视,舍弃平壤、开城不仅我反对,太阁殿下也绝不会允许,官兵卫殿下还会不要自取其祸。 况且平壤及开城都是坚固要塞,只是朝鲜孱弱,这才使我军轻易占领,实则依靠要塞及我军武勇,即便明军南下,我军也足以据守三都。” 岛津义弘为何反对撤离朝鲜三都?这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来他希望日军兵力分散,方便将来自己真正的东家逐个击破;二来他最清楚大明火炮优势有多大,日军野战或许还有依靠地形而取得优势的机会,但死守三都那就真是只能守到死了。 不过其他人显然料不到岛津家是真的彻底投靠了京华,一直以为岛津家不过是穷怕了想赚点钱,因此也没人觉察到他这反对的真实用意。 小早川隆景见状,便对黑田官兵卫之策稍加改动,道:“既然如此,那便仍令第一番队据守平壤,我领第六番队北上去驻守开城协助第一番队,而第二番队、第三番队则退守京畿道协助第八番队,其余各番队也都要注重相互联络策应。” 黑田官兵卫对此不再发言,也就是是表示默认,只有福岛正则仍存不满,觉得还是太过于懦弱。 第三军团的黑田长政只好劝道:“福岛,军议至此,诸君都已再无异议,休得在此喧闹,不然总大将必军法从事,太阁殿下也绝不饶你。”福岛正则见军议已定,实在不能再坚持了,便也只好不再反对。 总大将宇喜多秀家松了口气,这军议结果在他看来总算还不太糟糕,因此便下达军令并上报丰臣秀吉。各将随即陆续离开汉阳,返回驻地依令行事,清剿义军、屯粮休整、调动备战。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修改昵称要100块”、“猫猫的老公”、“精神病院吴院长”、“单骑照碧心”、“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新年第一天,多发1k来个5k,再额外送800字,恭喜发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卌二)努尔哈赤VS加藤清正 宇喜多秀家的军令传达至咸镜道的日本征朝第二军团时,加藤清正此刻正亲领先手队越过明、朝边境渡过图门江突入辽东羁縻的海西女真领地。 毫无疑问,此地虽然为女真领地,却也在名义上属大明管辖之内,加藤清正因自己为日军诸将之中率先攻入大明领土之人,根本难掩兴奋喜悦之情。 加藤清正率先手队四处搜寻,终探查到当地女真营地所在。根据他的情报,该处为五营连寨,但奇怪的是,此处部众、兵丁正受命外出征战,营中只有一名酋长名曰布占泰带着少数护营勇士看守,其余皆为妇孺老幼。 加藤清正大喜过望,立刻集结先手队发动奇袭。凭借突然袭击及火绳枪优势,日军接连攻下女真联军五处营地,该处女真不仅猝不及防而且势单力薄,很快陷入苦战并最终不敌溃败。 酋长布占泰见大营遭袭,急忙出帐察看,却见部众四散,而来犯之敌并非其他女真部众,而是身着奇异甲胄、多持鸟铳,操着异国口音的矮小疯狂之辈。 由于突逢奇袭未加防范,加上忽然想起月前大明的行文,布占泰顿时明白来者何人——料想必是数月之内横扫朝鲜的倭军,由于不知道倭军是否还有大队人马随即而至,布占泰也连忙夺马而逃。 联军酋长布占泰败走,加藤清正大胜之势已成,此战共击溃、驱散女真部众两千余人,其中斩首九百,军民皆有,并大肆劫掠至建州边缘,掠夺牛羊、屠杀女真部族,继而占领这一边境地区,差人报信回国,向丰臣秀吉奏报大捷。 布占泰乃是乌拉贝勒满泰之弟,而他扎营的这片地区正是乌拉部与建州左卫及朝鲜的边境。他来此扎营其实一开始是奉其兄长之命防备建州左卫的努尔哈赤,到了地方才发现当地原属于乌拉部的一些小部落在努尔哈赤的威逼利诱之下几乎脱离乌拉,于是他先将仍忠于乌拉的部落聚集起来,又出兵逐个逼迫另外那些小部落回归乌拉部统治。 此时他接到兄长传来的消息,得知日军侵略朝鲜,大明辽东总兵、副总兵连下命令要求女真各部分别守边,防备日本继续北上,同时还有叶赫、哈达等部援军正在集结、预备增援。 布占泰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太当回事,在他看来乌拉部位置如此偏僻,日军侵朝即便打得再顺利也不会对乌拉部有多大兴趣,他们应当沿着朝鲜三京直奔义州,然后一举进入辽东“富庶之地”才对,怎么会大冬天跑来乌拉部这种地方吃雪? 这一失误其实说起来还真不一定能怪布占泰,要不是日军几个军团的任务划分其实是根据派系来定的,那么布占泰的预料事实上颇有道理。可惜,日军本就是一群奇葩,布占泰以常理判断而出现失误自然也就理所当然了。 日军侵入女真领地并击溃布占泰之事很快便传遍女真各部,建州女真实际上的最强者、建州左卫指挥使努尔哈赤闻报,即刻下令调集建州兵马备战,并以大明要求女真各部严格守边的“大义”召来其弟、时任建州右卫指挥使舒尔哈齐。 由于高务实当初的一通操作,舒尔哈齐与努尔哈赤原本已经近乎绝交甚至对立,但有三个原因导致他此次不得不来。 其一在于努尔哈赤打的旗号是“奉大明皇帝圣谕及蓟辽总督、辽东巡抚、辽东总兵官军令”,“女真各部务必勠力同心、谨慎守边,勿使倭寇进占”。建州左卫不仅是建州三卫之中实力最强者,又是直面朝鲜的一部,由他召集全建州之力在名义上是没问题的。 其二在于努尔哈赤表达了唇亡齿寒之意,舒尔哈齐虽然自立,毕竟也把“建州”二字当做自家的归属,要是兄弟俩都要面对日军侵袭,那还不如先联手抗敌——日本可不是大明,他舒尔哈齐视大明为主,那是遵循祖宗遗志,但你日本算老几? 其三在于努尔哈赤毕竟是他一奶同胞的亲哥哥,分家归分家,两人只是权力纠纷,个人感情上还没有坏到原历史上那一步,因此现在哥哥有难,同时也不违反大明的意志,那么他也不是就铁了心不肯帮忙的。 在这三大因素的驱使下,舒尔哈齐答应了努尔哈赤的要求,带兵两千赶到建州左卫,与之同抗日寇。 努尔哈赤见舒尔哈齐果然到来,不由大喜,经过一阵寒暄,认真地对舒尔哈齐道:“此次乌拉部之遭遇实为倭寇来袭,于此之前我亦曾得报朝鲜正遭倭寇大举入侵,曾给朝鲜王致书愿出兵相助,虽本意为借道朝鲜迂回侧击海西女真,但朝鲜一直未能回复,还导致朝廷(大明)也因此迟迟没有答复。 至于海西女真,其既为女真,便是我爱新觉罗同流之宗,怎能坐视倭寇侵占?再者,此前祖爷领三千精锐入朝居然折戟平壤,使我诧异之余也对倭寇颇感好奇,正可借此机一探究竟。” 舒尔哈齐心道:你果然对其余各部皆有觊觎之心,否则我女真内部战乱不休,哪个记得什么同流之宗? 至于祖爷兵败平壤,你怕是高兴还来不及,自以为辽东军已成疲兵,想去与倭寇见仗而反过来称量一下辽东军的斤两。 不过这也无妨,如今大爷(李成梁)虽已安养于京师,但小爷(李如松)即将亲自出马,届时无论你怎么想,小爷的兵威自然都能打消你那点妄念。 他想的是一回事,嘴里说的却是另一回事,其提醒道:“朝鲜边关一直由六镇精兵驻守,素来为我女真之大患。如今倭寇竟能经朝鲜而侵入海西,可见六镇之兵必定已被其击溃。 此举虽除我大患,但也可见倭寇之强更在六镇之上,兄长万不可轻敌,一旦遭受重创,建州危在旦夕。” 努尔哈赤见他不说其他,只是提醒自己小心用兵,既倍感欣慰,亦颇觉有理。这位建州最强者轻理发辫,遥望漫天乌云,颔首道:“自应慎重,毕竟轻敌冒进为兵家大忌,不过你也不可将我建州与六镇相提并论,若建州之实力不能在六镇之上,那即便异日我兄弟统一女真又有何用?此次出剿倭寇,也正是比较我们与朝鲜六镇之间的差距。” “统一女真?”舒尔哈齐微微眯起眼睛,轻笑道:“兄长欲统一女真,莫非当朝廷会对此不闻不问?” 努尔哈赤正色道:“人无志不立而成败在天,我一直坚信,只要你我兄弟能携手与共,再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统一女真并非痴心妄想。” 舒尔哈齐沉默片刻,忽然又是一笑,问道:“统一之后呢?” 努尔哈赤道:“我看叶赫那套东西贝勒的法子颇有道理,你以为如何?” 舒尔哈齐再次沉默片刻,这才面无表情地回答道:“现在说这些都还太早,我们还是先顾眼前吧……出兵当谨慎,小弟先去准备了。”说着便转身离去。 努尔哈赤略微有些失望,但很快便恢复了精神,暗道:你既然没有立刻驳斥,那就还有机会,等着吧,统一女真之伟业一定会在我手中实现! 于是两日之后,努尔哈赤兄弟联手出兵,同舒尔哈齐而来的还有建州卫支援的三百人。由于建州卫弱小,在高务实的主持下,他们几乎算是一直“挂靠”在建州右卫名下的,因此这三百人这次也直接交给了舒尔哈齐指挥。 努尔哈赤为稳妥起见,不愿冒险与日军白日正面交战,虽然出兵在即,却依然坚持先派出最精锐的探马搜集情报。在此期间又有一些意外情况让他的力量得到加强,尤其是费英东率领的叶赫援兵。 原来叶赫的援兵一开始是打算去支援乌拉部的,谁料乌拉部前线主将布占泰根本没把大明的警告放在心上,莫名其妙就大败而归,这就导致叶赫在东南方向失去了支点,要么孤军深入,要么干脆撤回。 在祖承训都吃了败仗的情况下,孤军深入根本不在费英东的考虑范畴之内,但全军撤回恐怕也难以交代,此时他听闻舒尔哈齐居然去与努尔哈赤合兵了,心中一动,便也率部前往,只说大家都是女真,应该一起抗敌。 实际上费英东此去既是合兵,也是一种监视,而且不仅是监视努尔哈赤的动向,还同时监视舒尔哈齐——费英东及其父索尔果都投靠了孟古哲哲,实际上就是投靠了高务实,自然要站在正确的立场来做正确的事,费英东对此把握得很准。 至于努尔哈赤,他也能猜到费英东的意图,不过此人极其自信,不仅不担心费英东发现什么,反而还认为应该散发一下王霸之气,争取让费英东心折臣服,因此丝毫也不拒绝,反而大张旗鼓欢迎费英东的到来。 一番充实之后,努尔哈赤所部探马也探得加藤清正驻地。努尔哈赤于是点起兵马,率舒尔哈齐、费英东、何和礼、扈尔汉、额亦都、安费扬古、穆尔哈齐等建州诸将,领精兵七千狂飙突进,趁着大雪之夜突袭加藤清正。 日本人对于东北地区的严寒本就很不适应,而女真精锐则完全是主场作战,结果加藤军在大雪之夜突遭万箭齐射,继而其帐篷木屋又遭受火箭洗礼,一时全军混乱。 火光闪耀之中,女真精锐披着白色的毛裘怒吼杀出,日军铁炮队勉强列阵,但由于两军相距已经极近,即便日军尽量集中火力,也仅射杀女真二百有余,双方随即转入混战。 舒尔哈齐领一部从左面包抄,扈尔汉另一部从右面迂回,何和礼率部集中射杀日军铁炮队,日军在箭雨之中遭受女真三面合围,铁炮队溃败。 接下来,日军与女真近战亦未占得上风,这些建州女真光个头就比日军高近一头,战火和猎捕锻炼而出的本能反应更使其不失机敏。很快,加藤清正亦不得不亲自拔刀迎战,仗着刀快,连斩女真四人鼓舞军心。 好在加藤清正虽然大胜之后略有骄狂之意,但毕竟保持了日军重视营寨的传统,其仗着临时山城修得崎岖蜿蜒,难以展开大股兵力而领所部全力抵御,一时间难分胜负,女真诸军虽然勇悍,但因为日本山城的各类工事极其刁钻,使得各部女真也伤亡约五百来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终于击破山城,日军败退而出,这正是努尔哈赤久等不至的好机会。女真精骑以叶赫骑兵为核心一时尽出,努尔哈赤本人也亲率费英东、舒尔哈齐、穆尔哈齐、安费扬古、额亦都等纵马杀出,一时间日军大溃。 努尔哈赤率众追击,特令保持冲击力,令日军难以止步结阵,更不可能以铁炮队迎敌。加藤清正所部三千被重创到仅剩近千名,伤亡极其惨重,幸得部将锅岛直茂领兵五千已来接应,加藤清正才得以安全返回朝鲜。 努尔哈赤见日军前来接应,考虑到女真人口宝贵,此时已经损失近千,也便不再追击,只是收缴日军火器刀械返回建州。 而加藤清正方面刚返回朝鲜便接到撤出咸镜道的军令,更是愤怒不已,当即撕毁军令拒不执行,意欲整军再侵女真报一箭之仇。 然而此时乌拉部也回过神来,邀集了辉发等部援军且大聚部众,也开始四面出击寻加藤清正复仇。 而努尔哈赤方面虽然不在进击,但也没有撤兵,反而在边境地区四下捣巢,学着明军往日教训女真的手法将日军据点一个个以大军拔除,日军因为每次都处于兵力上的绝对劣势,即便有铁炮队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今日损失二三十,明日损失三四十,又没有补充来源,自然越打越弱,士气也逐渐不振。 结果在两路女真大军的骚扰打击之下,日军虽还剩五六千人,却始终疲于奔波而苦战无功。加藤清正终于认清现实,承认以其现有兵力实在无法应付,只得顺势“遵令”,将全军撤回朝鲜。、 ---------- 感谢书友“一路色友”、“keyng”、“曹面子”、“云覆月雨”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卌三)一触即发 朝鲜北部加藤清正冒进无功,朝鲜南部的釜山浦也将迎来大战。 李舜臣自日本入侵朝鲜以来,统领全罗道水军与李亿祺、元均相互配合,连战连捷,屡立大功,极大地振奋了人心,朝鲜朝廷因此特升李舜臣为三道水军节度使,负责统领忠清道、全罗道、庆尚道三道水军作战。 这样的提拔重用让历来官运不佳的李舜臣大为振奋,同时也因每战必胜而热血满腔,极其希望能趁势一举歼灭日本水军,断绝其入侵朝鲜之海路,困死日本陆军,而这样的想法自他升为三道水军节度使后更是愈加强烈。 是日,李舜臣集合李亿祺、元均、宋希烈、郑运四人召开水军军议,李舜臣客气地招呼四人入座,随后便向四人道:“眼下倭寇水军逢战必败,我军所到之处,敌船望风而溃,此并非我李舜臣一人之功,皆赖诸位大力支持是也,因此今后也望各位一如既往、鼎力相助。” 花花轿子人抬人,李舜臣今日难得如此客气,四人自然也都客气回话,把高帽子戴回李舜臣头上,说一切都是因为他领导有功,自己等人不过适逢其会,出了一点点薄力而已。 李舜臣倒也没怎么谦虚,随意客气了一句便接着道:“自玉浦以来,倭军现大部龟缩于釜山浦内,我意若能一举歼灭并收复釜山,断绝补给,则倭寇败亡之日当在咫尺,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庆尚道右水使元均一听便知道李舜臣的意思,但他对于进攻釜山则显然存有疑虑,皱眉道:“你现今为三道水军节度使,我等本应听你发号施令,但釜山与此前那些地方都不相同,此时便急于攻打,我是不赞成的。 釜山浦可设防之处众多,环环相扣,水陆相互配合极其便捷,又有历代精心修筑,只要布防妥当便可谓固若金汤。眼下倭寇水军连连大败,恼羞成怒之后必苦思防备之策,以图这最后据点之万无一失,如今虽然不知倭寇到底有何准备,但此去釜山必定凶险万分,这是毫无疑问之事。” 相比于他的坚决反对,全罗道右水使李亿祺则左右为难,踌躇道:“听闻倭寇已调集陆军进攻全罗道,此欲从陆上用强兵摧毁我水军各驻地,不知全罗道能否抵御? 又有,倭寇被我军连败,此时当如惊弓之鸟,这风声鹤唳之下,我军本应趁胜再战,若顾忌敌寇陆攻则恐坐失良机。 唉,如今麻烦就在于不知釜山之敌是否已有万全准备,若此去釜山若是不胜而后路又被倭寇从陆地阻断,那我军便会陷入死地,如此进退维谷,实在是让人难以抉择。” 副将宋希烈听完他二人的表态,出言劝慰道:“诸公不必过于忧心,此次总水使请各位前来,便是为了细细商议、周密布置。 之前每逢大战之前我等也曾担忧风险,但至今每战必胜,这并非是鲁莽轻进所致,无非是敌寇有守策,而我军亦有战法。末将深信,有三位齐心协力、联手对敌,则无不破之敌。” 另一员副将郑运素来刚勇,听完宋希烈之言,他立刻起身说道:“我军战船、火炮皆强于倭寇,数战下来,可见倭寇水战完全不能与我军相比。二位水使不过是担心倭寇是否有意料之外的准备,那不如先听听总水使之战法再作决定。”几人便都转头望向李舜臣。 李舜臣稍加思忖,便道:“此前有报,釜山浦内已停泊有倭军战船达百艘以上,其余战船则正在陆续向釜山集中,这般情形正说明倭寇为保釜山不失、海路不断,准备集中全力孤注一掷。 依我之见,若待其集中完全力量,那以我等如今实力恐怕确实奈何不得,加上倭寇也已有从陆地夹攻之策。不过既然如此,我军更应趁全罗道未失之际,趁倭寇在釜山浦集中全力之前,一举拿下釜山、沉毁敌船,则倭寇再难有回天之力。 诸位,此战一旦成功,那么即使他们立刻在全国大造战舰,也绝非朝夕可乘,而那样长的时间里,失去补给的倭国陆军早已灰飞烟灭!” 庆尚道右水使元均见李舜臣信心满满,知道无法说服,再加上他描绘的前景确属辉煌,因此便道:“既如此,那我部便听从军令,合力进攻釜山。总水使,收复庆尚道各浦原为我庆尚道水军职责所在,在下定当倾尽全力。” 他既然都表示同意了,全罗道右水使李亿祺也就不再犹豫,同样道:“我料倭军在釜山的部署也必以固守为要,断不敢轻易与我军作海上决战。另外,此前我闻倭军战船中有一铁甲安宅船,其船坚固无比,倭寇水军大将便是凭借此船才得以突破我军防线,若果真如此,我军不可不防,不知那船与龟船相比如何?” 李舜臣答道:“那铁甲战船的确无比坚固,我军火力对其难以迅速造成创伤,龟船与之相比也难以轻易撼动,经上次后倭寇可能会再调铁甲船支援。不过正因如此,所以更应趁此船增量之前夺占釜山,将釜山所停战船及敌将全部歼灭。” 郑运听得更加激动起来,大声道:“那么事不宜迟,我等需速速准备!请总水使下令,末将愿为此战先锋,必率先夺下釜山,亲手斩下敌将首级!” 李舜臣素爱他勇悍,见他请命,不由大喜,不过釜山倭军毕竟众多,因此又连连叮嘱郑运多加小心,郑运领命。 见其他人已无异议,李舜臣随即便下达集中三道战船,准备进攻釜山的命令,而李亿祺、元均也各回本营,调集战船前来会合。 朝鲜水军部署进攻,日本水军也在部署防御。此时的釜山浦内,日军水军大将九鬼嘉隆正召集藤堂高虎、胁板安治、加藤嘉明、来岛通总、菅野正影共守釜山。 由于日军水军自遇李舜臣以来每战必败,已经深受各路大名耻笑及丰臣秀吉的申饬,水军大将九鬼嘉隆此前在朝鲜王京参加大军议时也被再度指责是作战不力,因此九鬼嘉隆及所有水军将领心中都急切希望能战胜朝鲜水军,为自己也为水军挽回名誉。 此次九鬼嘉隆召集军议,藤堂高虎、胁板安治、加藤嘉明、来岛通总、菅野正影各自入座,大将九鬼嘉隆先行发言道:“诸君,我等自成为武士以来,每个人都身经百战,从未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李舜臣及其所领朝鲜水军,如今已切实成为我军心腹大患,若不将其歼灭,则我水军难有出头之日,各大名也耻笑我等无能。 而更严峻的是,此前太阁殿下与总大将宇喜多殿下都对水军进行责备,并严令我等务必战胜朝鲜水军。现在我军集于釜山,正是为此打算,可谓海路兴废在此一战,若此战再败,我等只得剖腹谢罪,以向太阁殿下表示愧疚!好了,诸位有何妙策,敬请详细道来。” 藤堂高虎是第一个败于李舜臣的,也相当于是开了日本水军一连串败绩的坏头,因此他对李舜臣的仇恨最甚。 此时藤堂高虎最先表态,道:“朝鲜水军势头正劲,正是轻敌大意之时,其情状与我军首败之前一般无二,故我提议在釜山浦内集中战船四百艘,外伏一百艘,再充分利用釜山防御之优势,全歼李舜臣水军。 若是他们集中全部战船来攻则更妙,此战若能得胜,那便是将全部朝鲜水军一战而灭,此后我军奔袭沿海各地都将畅通无阻,太阁殿下也必闻之欣慰,定会嘉奖我们。” 胁板安治听后却有不同意见,摇头道:“我看此想纯属异想天开,眼下我军水战确实不能战胜李舜臣,这已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不然为何连战连败?但说李舜臣战法得当,依我看却也并无什么高明战法,无非四个字:船坚炮利。 若我们能将‘新舰队’调来,那也不必考虑多少战法,李舜臣敢来,我们就去和他对战即可,但诸位都知道‘新舰队’现在是来不了的,这一说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我提议,干脆放弃所有战船,任其停泊釜山浦内,而我军应采用诱敌深入之计,假意釜山浦只有少量驻防,诱使李舜臣等下船登岸占领釜山,我军则在陆上消灭朝鲜水军,再将朝鲜战船、大筒据为己有,这才是上策。除此之外,什么战法都是白搭!” 藤堂高虎对他怒目而视,恶狠狠地道:“你才是异想天开,当初你我再战李舜臣,你倒是狂傲十足,还嘲笑我水战无能。如今呢,却也心生畏惧,甚至要弃海守岸,还只敢伏击破敌,真是枉称勇将!就你这般表现也敢嘲笑于我?” 加藤嘉明看来也同意藤堂高虎的意见,不过话风委婉一点,反问胁板安治道:“胁坂君是想充分发挥陆战优势吧?不过,你怎么就能确信李舜臣一定会登岸呢?难道就凭假意少量驻防,便指望李舜臣上当? 胁坂君,你我皆与李舜臣有战,当知此人绝非无知匹夫,如今这偌大的釜山有重兵把守,乃是我军补给通道之要害,若此处突然间船只尽无、防守薄弱,你认为谁能相信? 而与此同时,朝鲜人人皆知我军陆战勇猛,难道不会令李舜臣起疑?因此我以为,你所谓的伏兵必将无所作为。” 胁板安治也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何才能战胜李舜臣,歼灭朝鲜水军!我只愿亲手取下李舜臣的首级献给太阁殿下,绝不可战后背负屈辱存活于世。你们也听到太阁殿下的命令,机会就只有这一次,失不再来! 加藤君,你要是有什么妙计就直说,我还就不信了,‘新舰队’不来的情况下我们能有什么反制之法?说到底还不是只有陆战才能制胜——来岛君,你认为如何?” 来岛通总作为“老水军”头目之一,自水军连败于李舜臣后一直都在苦思对策,此时胁坂安治问到他头上,他也不藏着掖着,献策道:“我以为在当前形势下,我军的确不可轻易与朝鲜水军在海上大战,道理方才胁坂君已经说过,我军战船目前的战力弱于朝鲜,这是有目共睹之实情,非勇敢可以扭转。我以为此时更应采取当下最有利的作战方式。 釜山是我军最不可丢失之地,同时也就是李舜臣必来夺取之地。李舜臣即便深知此地有重兵防守,也必会集中大量战船来攻,而我军则应将大部战船撤出釜山,只留十几艘船只足以。 诸君,我军既为固守,停泊大量战船反而将易被李舜臣所伤,若只留小部分战船在港内,一可引诱朝鲜水军入港,二也有足够大的水域迂回,可以充分发挥我军战船的灵活优势,配合陆地防守,必能重创朝鲜水军。 如今朝鲜陆地资源大都为我军所有,朝鲜修造船只所需的建材也都将日渐短缺,那么此战若能歼敌一半,则朝鲜水军之势必然锐减。此后我军战船便可主要集中于护送海路补给,不去与朝鲜水军交战,只要陆上取得全胜,朝鲜水师便是无根漂萍,不击而破。” 菅野正影立刻表示赞同,道:“来岛君所言极是,我十分赞成,此实为战胜朝鲜水军的良策。此前我军之败,细细来看皆在于保船,岸防火力发挥极少。 即便如此,我军所驻各浦也极少被朝鲜水军攻占,反倒是我军战船损失惨重。但若想重创朝鲜水军,则必须将其牢牢牵制在釜山浦内,所以眼下的关键其实在于我军火力是否能达到此目的牵制朝鲜水军? 我总觉得,李舜臣若见我军布阵,战不多时必知是计,于是极有可能立刻撤出港外,到时我军几乎都在岸上驻防,港内船只还是否健在也不得而知……” 九鬼嘉隆摆手打断道:“釜山浦既为我军战略要地,朝鲜原本就已经修筑数十年,战守两利,自我军占领釜山后,也已多加改建,菅野君来时未曾发觉么? 如今釜山浦两侧高地大筒阵地众多,新增暗堡、狭间等隐蔽火力约三百处,沿岸均已加强为三重防御的斜面关墙。 此地还有驻兵一万之多,同时我已增调数十门大筒前来驻防,加之原本朝鲜设有的岸防大筒,足可以一雪前耻。” 藤堂高虎听后大喜过望,立刻道:“既然如此,那就按来岛君的计策来部署,将大部分战船撤出釜山,只等李舜臣率军入港! 我万分期待朝鲜水军遭受密集火力射击而无所遁逃的景象。若有机会,我也一定要亲登朝鲜战船,斩杀李舜臣报此前之仇。” 胁板安治一直看不上三姓家奴一般的藤堂高虎,立即起身喝道:“藤堂,李舜臣的首级却轮不到你来讨取,他的人头我胁坂安治预定了!不仅如此,我还希望能与李舜臣于陆上一骑讨(武将单挑),若不亲手将其斩杀,难消我心头之恨!假使我败于他手,那便是我技不如人,死得其所,无须多言。” 加藤嘉明和胁坂安治倒是没什么仇恨,闻言笑道:“李舜臣可不一定会上岸与胁坂君一骑讨……哦,不是不一定,是绝对不会。 胁坂君,我看你也不需要执着于李舜臣之首级,此战若可杀得一些朝鲜水军将领,那也都是武勋。我等还是需按计划完成自己的职责,以便报答太阁殿之信任。至于李舜臣,即便杀了他,多半也是落入海中,能不能打捞上来还难说呢。” 来岛通总也严厉地道:“此战绝不可执着于敌将首级,须知我军仅留十几艘战船,乃是作诱敌之用,故此战只能岸上防御,不得下海击敌,否则出海必败! 各军将领应恪守本职,遵照军令行事,若此战能给予朝鲜水军重创,对之后我军再作水战将极为有利,任何敌将首级也能轻易取之,因此说一千道一万,此次决不可意气用事!” 菅野正影也站在他一边随后劝解,胁坂安治偏过头去,但至少不再反驳。 九鬼嘉隆见大计已定,因不知朝鲜水军何时前来进攻釜山,便立刻下令所有釜山停泊战船全部离港,又令重整岸防,再次确认了数遍才算了事,而各将则分领所部待命。 至此,朝鲜水军进攻准备已然完成,日本水军防守准备也告完成,大战一触即发。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覆月雨”、“日月不落夏威夷”、“初次登陆”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卌四)守釜山、攻晋州 万历二十年,日本文禄元年,十月二十九。 朝鲜水军李舜臣、李亿祺二将率领船队从丽水港扬帆启航,次日与元均船队会合,三道水军聚兵一处,此时总量为大战船七十四艘、挟船九十二艘、龟船五艘,共计一百一十七艘战船,堪称朝鲜水军主要作战力量。 船队经多大浦、西平浦、绝影岛等处,于十一月初四到达釜山浦附近。李舜臣远远望见釜山浦内似乎并无多少敌船,心生不免疑惑,便令郑运仔细探查。 郑运得令后立刻行动起来,不多时便探查出釜山浦内仅有日本中小战船十几艘停泊,其余日军全部都在岸上。 郑运大喜道:“出发之前听闻釜山浦内已有倭船两百艘以上,堪称劲敌,而以如今情形来看,这些倭寇定是担心自家战船在港内停泊会被我军全部击毁,早已仓皇撤出釜山了!幸好幸好,还有十几艘未能撤出。 不过,既然倭寇对我军已如此恐惧,那么此战也不会什么悬念了。只是我军还需谨记军令,入港后先行全力射杀岸上敌寇,注意防备倭寇铁炮。至于何时登岸收复釜山,各船各部切记一定要听总水使号令。”部将们轰然领命。 釜山城内,九鬼嘉隆见朝鲜水军已逼近釜山浦,立刻下令全军只许进行零散射击,引朝鲜船队全部入港。 果不其然,先锋郑运见倭寇抵抗节奏十分混乱,不疑有他,立刻下令先锋船队突入釜山浦,而李舜臣也紧随其后。 李舜臣心中暗忖:釜山为倭寇重地,为何不见大量倭船停泊?此处倭兵虽多,但抵抗却散乱不一,又是何原因?转念一想,又想到还是应先集中战力、火炮抢先摧毁工事,再看是否可以登陆作战为妥。 于是李舜臣便传下军令,以龟船居前掩护,领主力跟进杀入釜山,三道水军战船陆续开入釜山与日军进行互射。 来岛通总见朝鲜船队已大部分涌入釜山浦,便向九鬼嘉隆发射信号。九鬼嘉隆得信,立刻下令全军全力还击。 釜山浦三面岸防凭借关墙险要及暗堡、狭间等火力点疯狂向朝鲜水军发射铁炮,一时间每轮皆有数千余铁弹如雨似瀑般喷射而出,居高临下的火力顷刻间便将朝鲜各战船覆盖。 朝鲜战船皆被大筒火力覆盖,上岸士兵则被火枪点名,无论陆海皆死伤众多。釜山浦新近增援而来的岸防火炮及所缴获朝鲜火炮一起发威,对朝鲜水军战船猛烈打击,除对船体伤害外,来岛通总还下令着重轰击朝鲜战船的桅杆及撸桨,使其不能移动或不便移动。 朝鲜水军也分列四队对日军予以火炮、火矢还击,五艘龟船也奉命逼近岸边游戈,射杀敌寇。整个釜山浦硝烟弥漫,火光冲天,杀声四起,炮声阵阵,硝烟火雾几乎笼罩了整个釜山浦,甚至导致两军互相之间难以轻易辨认方位,不久后转入乱射对战。 不过即便如此,日军凭借坚固的防御工事以及险要构造的日式城防体系,总体伤亡相对朝鲜水军而言几乎微不足道。 虽然停留在港内的十几艘日军战船早已被朝鲜炮击击沉,但对于日军来说毫无所谓,因为这些船只都是在此前战斗中受到过较重损伤、难以彻底修复的破船,只是装点一番作为靶船来用的废物罢了,没必要心疼。 九鬼嘉隆见朝鲜水军已被牵制,断定胜利在望,便再度下令全军保持射击,注意连、段节奏。在连绵战火中,有数次朝鲜战船都逼靠到了岸边,与日军抵近射击、陷入混战,但终究力不能敌,数次登岸的军队皆被日军消磨、歼灭。 李舜臣此时已知中计,下令全军撤出釜山,但此时朝鲜水军各级将领及士卒在日军密集火力中坚持作战,已然多有死伤,如先锋郑运就在指挥作战中不幸被日军铁炮射中,当场毙命。 李舜臣见郑运战死,严令抢夺郑运尸体出港。庆尚道元均见有令撤退,当先率领船队撤出釜山,李亿祺也紧随其后领船队撤出。 副将宋希烈劝李舜臣赶快撤离,李舜臣也知水军已败,再不撤出釜山必被敌寇所俘或射杀,便也只得随剩余船队撤出釜山浦。 九鬼嘉隆见朝鲜水军已撤出釜山,严令全军不得追击,立刻打扫战场,收缴朝鲜破损战船及火炮弹药。当他进一步侦查得知朝鲜水军的确撤走,见如此大胜,忍不住狂笑三声,然后下令立刻向总大将宇喜多秀家及太阁殿下报功,并备下大宴以为庆功。 此战朝鲜水军战船损失甚大,人员伤亡无数,副将郑运等数位将领战死,李舜臣与三道水军各回本营,李舜臣率领全罗道左水营返回丽水港,并为郑运及阵亡将士举行祭奠。 郑运为人豪放,英勇非凡也熟悉兵法,素为李舜臣所倚重,平日也颇受士卒爱戴,全军将士无不对郑运之死悲痛不已。 李舜臣痛感自己轻敌冒进,未能识破日军奸计,致使朝鲜三道水军损失惨重,爱将郑运也因自己而死,不由泪流满面,痛心疾首,发誓定要替郑运及全体阵亡将士报仇雪恨。 次日,他便广派侦船打探情报,寻找战机以便再战复仇。然而日军此后在各港口都开始施行陆海协防之策,将大批战船集中用于运输护送,却不肯轻易再打什么海上决战。 李舜臣率水军数次出击均不能获胜,斩获也极其微小,更无法收复被占港口及切断海路,无奈之下只得暂时放弃进攻,海战方面由此陷入低谷。 而与此同时,日军为尽快夺取朝鲜全罗道,必须占领全罗道的门户晋州城,但欲占晋州则必先攻昌原,因此总大将宇喜多秀家便下达了新的军令,要求第七军团、第九军团合力进军,先攻昌原,再取晋州。 于是,第九军团浅野长政命令细川忠兴与第七军团的长谷川秀一、丰臣家谱代木村重兹共领兵近两万会集釜山。 两万日军在釜山暂行休整,修补刀甲枪支、练习技艺、生火煮饭,武士将领也在一旁养精蓄锐。细川忠兴、长谷川秀一、木村重兹三人会面,各自行礼后分坐一边,细川忠兴开口说道:“自李舜臣在釜山被击退之后,各地港口也都在实行陆海协防,那李舜臣也再难有所作为了。如今我军物资补给源源不断,釜山此地神清气爽,真是令人流连忘返,可惜战事未了,如今还不是我等流连忘返之时,不久之后便要向晋州进发——晋州那边有何报告?” 长谷川秀一自接到进攻晋州的军令之后便一直派遣密探往返探查,此时立刻回答道:“此去晋州之前必先攻下昌原,昌原守兵约有两千,守将名唤柳崇仁,是一员老将,不过朝鲜将领多为无能之辈,昌原城也矮小易攻,不足为虑。 倒是晋州守将是柳崇仁的部下金时敏,听闻此人有些许才能,我军对他还需注意。至于晋州守兵情况,目前尚不明确,只知除官军之外尚有不少义军在内,据初步探查约在七千人以上。另外,在我军攻打晋州之时,庆尚道其余义军是否增援也为此战增加了不少变数。” 较为关注朝鲜义军的木村重兹也立刻接过话头,道:“我也听闻朝鲜各地义军蜂拥而起,甚至还有僧兵出没,这些僧兵战斗力很强,尤其以庆尚道活动最为频繁,太阁殿下与关白殿下都十分关切,不知实情是否如此?” 长谷川秀一答道:“是这样没错,朝鲜的义军虽然兵甲残破,也并未经过刻苦训练,但其战心、战意远比朝鲜官军坚定十倍,而且现在也不再只会死守城池,反而神出鬼没、惯于偷袭,我军虽多次清剿,拔除了不少的据点,但仍是很麻烦的一群人。 这其中有一人名为郭再佑,为庆尚道内义军领袖,对我军在庆尚道的活动多有阻碍,毛利辉元殿下和黑田官兵卫殿下都曾亲自主持围剿,虽有成效却始终难以剿灭。 据推算,此次攻打晋州之时此人也将出现,我也正欲趁此良机,将郭再佑所部一举歼灭,如此一来则庆尚道也将安稳许多。” 细川忠兴笑道:“朝鲜官军、义军不过逞一时运气,实力上的差距还是难以弥补的。不过,我也好奇他们的战力究竟如何,据说小早川隆景殿下的第六番队虽每战必胜,但也难以进入全罗道。因此,此次攻打晋州不仅对能否占领全罗道至关重要,对我等而言也至关重要。” 木村重兹对尽早参战早已饥渴难耐,随即道:“此次在下带来三千五百人,可助一臂之力,关白殿下也郑重叮嘱我勿丢了丰臣家颜面……此战我愿为先锋,为诸位先行攻占昌原!另外,既然长谷川殿下已经将情况基本打探清楚,那么事不宜迟,不如我们即刻动身。” 长谷川秀一则连忙劝道:“木村殿下不必心急,您乃关白殿下近臣,是丰臣氏谱代家臣,身份贵重,岂能身陷险境?即便关白殿下希望您再次建立功勋,那也不必急于一时,昌原不过小城,一鼓可下,不足挂齿,用唐人之言形容便是‘杀鸡焉用牛刀’,我等之功还是在晋州一战,那时才是木村殿下立功的时刻。” 细川忠兴也附和道:“是的,是的,攻克昌原轻而易举,攻克晋州才是大功,到时再长驱直入攻占全罗道全境,继而消灭在庆尚道及全罗道的朝鲜义军,我等三人都将获得无上荣耀! 对了,全罗道本为第六番队辖地,如今第六番队已全军北上,全罗道将尽归我等,而占领全罗道,大军的粮食补给也将丰厚无比,更利于我军下一步军略之实施。” 木村重兹听后也觉得在理,于是攻取昌原一时便告作罢,反而命人取来酒食与细川忠兴与长谷川秀一分食,算是先作个大胜的预祝。 晋州在朝鲜被称为如同平壤一般的坚城要塞,只是在日军眼中朝鲜兵将懦弱无能,即便驻守坚城,对日军而言也不值一提。 另外,晋州为全罗道门户,对日军来说有着促进夺取粮食产地、保障补给、加大陆海协防等诸多计划的作用,因此第七军团及第九军团才合兵两万,意图凭借强大军力一举攻克。 而在此刻的昌原,庆尚道右兵使柳崇仁听闻日军似有大批调动,不由得心中不安,下令昌原守兵日夜加强防备。 十月二十三,釜山浦之战爆发前,日本陆军两万人便已浩浩荡荡已杀至昌原城下。柳崇仁令官军及义军合力阻击,但朝鲜的弓箭均被日军木栅盾墙所阻挡,日军则趁机连发大筒、连射铁炮,昌原城墙上的反击逐渐被日军火力压制。 细川忠兴见已压制朝鲜反击,便令大筒及前队铁炮掩护,逐步向城门移动,逼至墙下不远。日军遂与朝军进行攻守拉锯,僵持未久,昌原城门被破,日军大股涌入昌原,攻击朝鲜军民。 朝鲜官军及义军拼死作战,依托城内街巷房屋节节抵抗,但仍不及日军训练有素、配合得当,更兼势单力薄,很快便损失过半,参战义军更是近乎全部阵亡。柳崇仁见局面已不可挽回,领官军残部五百余人撤退,日军顺势攻取昌原城。 柳崇仁一路往晋州退去,奔至晋州城下呼叫开门,但晋州守将金时敏心中不免担忧:“我已在晋州布防筹备日久,柳崇仁败军之将将其纳入虽属份内之事,但其身为上官必然造成指挥混乱,如若因此晋州不保,我反而难辞其咎,无论如何都必须以保住晋州为先。”于是金时敏下令禁止柳崇仁所部进入晋州。 柳崇仁见晋州迟迟不开城门,心中惊异,便对城门高喊:“我为庆尚道右兵使柳崇仁,为何不开城门?日军已攻下昌原即将逼近晋州,莫非晋州军民皆成顺倭不成?” 城门兵卒答道:“柳兵使恕罪,小的等接到军令,为避免有倭寇奸细混入,严禁所有军民出入晋州,还请兵使移师别处。” 柳崇仁听后勃然大怒,呵斥道:“混账东西!我身为庆尚道右兵使,我的军令尔等胆敢不从?立刻开城,违令者当立即斩首,若有质疑不从者,皆以叛乱论处!” 寻常时候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谁敢不从?然而意外发生了,城门回答依然如故,坚持不开晋州大门。 柳崇仁怒不可遏,大骂道:“国难当头应当上下同心,军民同力,你等居然公然违背军令,如何能守住晋州?金时敏何在,叫他立刻滚来见我!”城门则回答说金时敏公务繁忙,不能相见。 柳崇仁屡次叫骂无果,愤恨交加,却也真没办法,只好领所部调转马头,反扑昌原,意图夺回。日军见朝鲜败兵居然归来再战,个个都十分惊讶,不过惊讶归惊讶,还是随即转入防御。 这一仗毫无悬念,日军铁炮遍布城头,甚至还有数门大筒助威,朝鲜军根本难以靠近,死伤迅速增多。木村重兹眼见机会来临,便领本部三千人出城破敌,这一仗更无悬念,朝鲜军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全军覆没,柳崇仁本人也中弹倒地,随即被木村重兹刺死。 眼见战事结束,长谷川秀一命令日军出城打扫战场,在超度柳崇仁亡灵之后又派小股部队探查晋州情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卌五)晋州之战 日军暂驻昌原展开“物见”时,金时敏早已在晋州筹备日久,他囤积粮草、扩充兵员、赶制守城器械及石块木料等物,又布置火炮,引入由不知名渠道流入的大明震天雷,加强守兵守城、射箭、近身战等方面的训练,并派人联络各路义军加入晋州城防。 这批震天雷有必要插叙一句,说是“不知名渠道流入的大明震天雷”,原因在于这东西是过去大明军队的制式火器之一。 众所周知,大明对朝鲜也是有火器禁令的,并不对朝鲜出售火器本身,甚至连火药的供应都……不太大方,因此这些震天雷的来历显然非常可疑,极有可能是走私物。 不过,震天雷已经被新式的木柄掌心雷(手榴弹)取代,大明方面在北部边军之中已经完全淘汰,只有非北方边疆省份的卫所兵还有配备。至于边军淘汰下来的震天雷,兵部原先的命令是“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一道模棱两可的命令,而且明显有放水的嫌疑,因为火器这种东西需要保养,一旦长期作为库存不使用,自行坏朽的可能性很大,过个数年基本也就报废了,到时候直接报告给兵部说是已经损毁就好。 这样一来,假设你作为一个边军将领,又觉得兵部根本不会来查这些淘汰火器的库存,那么你完全可以想办法将它们“废物利用”一番,给自己添点家什。 至于如何废物利用……卖给朝鲜当然也是其中一个非常值得考虑的方略,毕竟朝鲜和大明开战而导致东窗事发的可能性实在是无限接近于零。金时敏此处的震天雷具体从而何来现在不得而知,不过考虑到地缘环境,从辽东而来的可能性显然很高。 言归正传,说回晋州和金时敏。此前投降朝鲜的日将冈本越后守已被朝鲜王李昖赐名为金忠善,正式开始为朝鲜效力。根据金忠善提供的日军火绳枪构造信息,金时敏招募能工巧匠加紧仿制,已成功仿制一百七十余梃火绳枪,还备下五百余斤硝石。 得到这些火器和火药之后,金时敏十分重视,在继续研究了火绳枪用法之后,他便挑选精兵分配枪支,每日严格训练射击直至深夜。 布置妥当之后,昆阳县监李光若向金时敏问道:“为何要让城中一半百姓都换上军服活动呢?” “此增灶之法。”金时敏答道:“我军兵力总共仅有三千八百名,我虽早已严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晋州,但正所谓百密一疏,仍然难保倭寇密探不会潜入城中,因此我便虚张声势、以防万一。 晋州百姓对倭寇深恶痛绝,早有从军之意,他日倭寇袭来,百姓们也将挺身而出,身穿军服更易使敌有所顾忌。另外,各路义军皆已联络,随时可在晋州城外投入战斗。 我已命庆尚道义军和全罗道义军在城外十里之内隐蔽埋伏,分别于第二日、第三日击敌侧后……但愿此战能守得晋州平安。” 随后,金时敏询问李光若将士今日的训练情况,李光若一一作答之后,金时敏颔首道:“晋州南据江水,西有悬崖,北有护城河,地形对我有利。然而倭寇兵多势强,若不依靠军民同心,想要守住晋州实为万难。即便能够做到军民同心,也必须拼尽全力、不惜性命,否则全罗道及全部百姓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李光若认真听完,点头道:“我会将这些话张榜公布并派人宣读,一定让全体晋州百姓知道此战意义之大、责任之重、形势之峻。” 十一月初三,午后。 金时敏得报日军恐将于明日攻至晋州,他急令全军备战,安置和检查防御设施,并联络各义军首领依计行事。城中官员、军官则向百姓号召共守晋州,百姓深受鼓舞,誓与晋州共存亡。 初四,日军前部抵达晋州,晋州城外的金时敏已命人在众多拒马阵之间遍布草人,这些草人身裹军服作张弓射箭姿态,制作十分细致,从远处观望确实难分真假。 日军前部远望晋州城外,发现敌军已严阵以待,这些日军到底是战国打出来的老兵,也不惊讶,只是立刻就地结阵,做好射击准备,缓缓前进。 金时敏见状,也令己方士卒呐喊助威,鸣炮助阵,同时开始以大炮还击,并不时在城头施放一些过时的明军远程火器。日军一时间被朝鲜的声势迷惑而且震惊,虽然铁炮射击不断,但进展十分缓慢。 片刻之后,晋州城外的朝鲜军依然屹立不倒,日军惊讶不已,再进一步逼接近之时才惊觉与自己对阵的“朝鲜精锐”不过是草人扎堆。 日军从上到下勃然大怒,立即发动攻城,然而晋州早有准备,城上箭如雨下,时不时伴有大炮轰鸣,还有如震天雷、一窝蜂等以往明军才有的花样火器招呼过来。 金时敏以一百七十余名精兵手持火绳枪,仿日军队列,依托城墙箭垛等工事进行三段射击、循环不断,旁设的三十门大小火炮和投石炮发射各种弹丸——不仅有实心弹,还有投石炮发射的陶片炮弹,用以群伤日军。 日军突遭朝鲜火绳枪射击,心中本就惊愕,加之大筒、震天雷、一窝蜂等各种火器齐齐上阵,更是打乱了日军队列。两军各依掩护对射许久,日军因为失去先机而伤亡惨重,身在阵幕之中观战的长谷川秀一、细川忠兴、木村重兹三人听闻朝鲜竟然持有众多铁炮及各种大筒,不仅心中一凛,为稳妥起见便下令前部撤回,停止进攻,全军待命。 次日一早,日军又集中一万兵力再攻晋州,大股日军推动有些类似偏厢车而略小的木车前进,以尽量避挡朝鲜火力。 日军中央军阵有组织地进行全方位铁炮射击循环,与朝鲜火力形成相持,在日军逼近晋州近二百步时,日军主力突然冒死突击,在铁炮掩护下搭建云梯攀登城楼。 朝鲜军近处扔砸滚石檑木,持顶杆推梯以阻击攀登城楼的日军,并继续以弓箭、火炮及火绳枪射杀。为固守城门不失,金时敏更特意强调优先射杀携带焙烙玉的日兵,城中百姓也纷纷承担运送兵器弹药、救治伤员等事务。晋州朝鲜军经过此前一段时间的日夜训练,战力战意都大为增强,这次竟与日军战至午后而几乎不落下风,令两军高层都颇为震惊。 不过,日军兵员数量上的优势终于还是发挥了作用,到了下午,大批日军攀上城楼与朝鲜军大战,朝鲜方面的局势转为危急。 金时敏令火绳枪手退至城内,再次号召军民共守晋州,数千百姓身穿军服,协同官军在晋州城楼与日军展开血战。 战至几近黄昏,日军陆续攀登,并已经有人开始摸到城门之后,有意图打开城门放日军主力进城之意。 此时,义军方面的郭再佑依照军令,领庆尚道义军一千二百人绕道日军背后发起突袭。日军忽然遭遇两面夹击,难免心生慌乱,不过好在经验丰富,很快在日军大批有经验的基层武士指挥下撤出晋州,甚至反冲郭再佑所部。 郭再佑见状也不纠缠,领军遁入山中不与日军死磕,而日军也不恋战,为避免再遭伏击,同样撤回本营。 细川忠兴见日军不听军令自行撤退,且最终一算战果,居然阵亡两千,顿时大怒,责令领队武士头目剖腹自尽。 事后,木村重兹道:“由今日之战,可见晋州城已早有防备,远非昌原之战可比,我们也不能再在阵幕等待消息,应亲赴战场指挥作战。这样吧,我愿亲领前队拿下城门,斩下金时敏首级。” 长谷川秀一沉沉摇头,道:“不可鲁莽,朝鲜军如今不仅拥有大筒,甚至还拥有与我们所配相似的铁炮,已经变得十分危险。我就纳闷了,这铁炮构造精巧,朝鲜怎么也能制作? 我想,这应该是加藤清正麾下冈本越后守投降朝鲜以后所为,哼,这个背主小人竟然如此卖力讨好朝鲜人,真是令人不齿。” 细川忠兴对此却不以为意,道:“即便朝鲜也拥有铁炮,但毕竟用法不如我军纯熟,而且从今日战况来看,其铁炮数量也少。不过,倒如木村殿下所言,晋州已早有防备,还是要兴大兵、动真格才行,明日你我三人皆当出阵,定要攻下晋州城!” 初六,细川忠兴、长谷川秀一、木村重兹亲领日军主力,分批次全力进攻晋州城。战场战况与前日基本相同,双方火力全开,战场硝烟滚滚,经久不散,但日军在三位主将的指挥下对进攻方向、火力分配都根据战况及时作出了合理调整,加之日军人多势众,兵甲精良,训练有素,登上城楼者数不胜数,更成功使用焙烙玉炸开城门。 这些优势使得日军一度攻入晋州城内,铁炮队随后跟进,眼看就要落城。然而金时敏领官军拼死力战,杀敌众多,城中百姓无论老幼妇孺也全数奋起抗击,居然仍使日军陷入胶着。 晋州城外,长谷川秀一大怒,一声令下,日军后续部队也陆续跟进。偏偏又在此时,突见四面伏兵大起,有郭再佑所属的庆尚道义军千人,还有崔庆会、任启英所率领的全罗道义军二千五百余人,三路大军从三个方向向日军杀来。 义军突然而至,看起来又漫山遍野,慌乱之中一时间也难以辨认兵力数量,日军既担心腹背受敌,又担心被围在城下进退两难,只能下令及早撤军,先跳出包围圈再说。 当日深夜,细川忠兴、长谷川秀一、木村重兹再次于营中议事。 细川忠兴眉头大皱,很不痛快地道:“真没想到晋州城居然如此难攻,城中百姓如同发疯一般,我看朝鲜既然如此顽强,想要攻克晋州,恐怕就必须得把城中军民全部杀戮殆尽才可无忧了。” 长谷川秀一对此战却深感忧虑:“此前各军从未遇到这般舍命抵抗的朝军,可见这晋州的确已经坚定战斗信念,这些信念将会化为强悍的力量,我担心我军此战将会付出重大伤亡。” 木村重兹却不信日军会输在信念上,他抬起下巴傲然道:“勿要如此忧虑,我军同样拥有坚定之信念,晋州血战正好能考验信念的力度!只是不知朝鲜的信念能坚持到多久?我想,明日再攻一次,应该就能见到分晓。” 正说话间,各路义军突然夜袭日军阵幕,不过日军对此早有防备,他们层层设防,激战半个时辰终于击退义军。此时夜色昏暗,而义军撤退过速,日军也难以继续搜寻。 此后三天,日军暂停进攻晋州,而是稳稳立住大营,一面休整,一面四处清剿和驱逐义军。只可惜日军着实非常缺马,就连物见番(侦察队)都是靠自己两条腿赶路。相较于产马的朝鲜,这种侦查效率只能导致日军大部分时候被义军牵着鼻子走,极少时候才能抓到义军尾巴,收获一点战果。 初十清晨,日军自我感觉将周围义军驱赶得差不多了,于是再度大举进攻晋州。事实上此次各路义军已集结于晋州城内,与剩余官军及全部晋州百姓合力守城,同日军展开殊死搏杀。 红衣将军郭再佑于日军之中来回砍杀,鲜血满身更显杀气腾腾,各路义军更是无谓生死,而城中百姓即便是柔弱妇女也疯狂撕咬砸杀,当真是来了一场全民血战。 在这样的抵抗之下,日军也不甘示弱,两方皆拼尽全力,几乎化身野兽。期间金时敏不幸连中数弹,虽暂未致命但也无力再战,好在仍被部下救护,而朝鲜军虽暂时无人担任总指挥,但战况已极为激烈,所有军民也无暇听令行事,只是凭借最后一口气,战战战,战个痛快! 战过半日之后,日军仍未攻下晋州城,细川忠兴等日军主将在阵幕中观望许久,见战况如此,便向长谷川秀一询问应当如何决断。 长谷川秀一阴着脸,沉声道:“晋州拥有铁炮及如此威力的火炮确实在意料之外,但更让人忧心的是,晋州竟至全民死战之境,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如今我军如陷泥潭,虽然兵力充足,即便死战到底也可夺下晋州,但伤亡必定巨大不说,恐怕也很难守住。诸君,两万大军不可因此晋州一战而伤亡到那般巨大的地步,因为那将会影响到整个南部局势。 如此看来,晋州城并非轻易可破,不如撤出返回昌原,再行策划军略。我想,若是太阁殿下在此,也必定选择伤亡最小的策略取胜,因此我等应从长计议。” 在长谷川秀一的建议下,日军终于撤出晋州、返回昌原。此后日军第七军团及第九军团在庆尚道驻守期间,面对义军袭扰虽据城而守,护送补给也尚无大患,但却难以再向别处发动攻击。 晋州军民见日军撤退,先是狂呼大胜,然后相拥而泣。只可惜,晋州守将金时敏因失血过多,救治不佳,竟在数日之后死去,让朝鲜失去一员良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阡陌纵横无忘”、“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卌六)加俸与分税制 朝鲜那边海陆大战连连,大明京师倒是一片升平气象,至少在表面上看来,藩属国打仗仿佛跟自己毫无干系一般。 在这种局面之下,新晋东阁大学士高务实近来也似乎格外重视“文治”,又是核准伐元之战的赏赐,又是清查开藩禁之后剩余每年需要支出的宗室俸禄等等,总之忙得不可开交。 伐元之战的赏赐其实好办,由于此前一些年一直在为此事积攒家底,再加上高务实这一战虽然出兵极多,但毕竟只打了几个月,各种开销汇总之后并未超出预期,也就不存在东拼西凑、寅吃卯粮的困窘。 何况现在有了明联储的存在,后世经济学中所谓“释放流动性”的一些举措也就可以跟上,这便大大缓解了现银陡然支出可能导致的窘迫,确保了中枢财政的稳定,实际上也就是稳定了国家大局。 即便再如何不喜欢高务实的朝臣,在理财这一点上也不得不对他心服口服,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嘉靖朝的老臣们,一个个都知道当年的朝廷中枢穷到什么地步。 现在呢?打了一场出兵六十余万、持续数月的大战之后,户部居然还敢说“府库可支十万大军入朝作战年余”——要知道,西南那边的播州之乱还未平定,还需要源源不断地拨款给银子呢。 在这种情况下,户部居然还能支持十万大军出兵朝鲜打上一年有余,这府库之充盈是何等的惊人,换做当年根本想都不敢想啊!这样的户部尚书,谁敢说他干得不够好? 当然,高务实干得最好的一件事还不是支持打仗这些,在朝臣们看来,高南宁、高大学士近来最大的善政一定是“加薪”! 没错,就是加薪。高务实已经在三日前上疏皇帝,提出要给全国上下、满朝文武官员统统加薪! 这件事出现得极其突兀,此前毫无征兆,但就在他“三辞不可却”之后接受南宁候与就任东阁大学士不到十日,他就上了那道奏疏,请求给全国官员加薪,而且加薪的幅度相当震撼——越是基层官员加薪幅度越大。 有明一朝的官员俸禄是以粮食作为计量单位的,具体情况是:正一品,月俸米八十七石;从一品,七十四石;正二品,六十一石;从二品,四十八石;正三品,三十五石;从三品,二十六石;正四品,二十四石;从四品,二十一石;正五品,一十六石;从五品,一十四石;正六品,一十石;从六品,八石;正七品,七石五斗;从七品,七石;正八品,六石五斗;从八品,六石;正九品,五石五斗;从九品五石。 此时的一石米大概是90公斤左右,假设米价6块一公斤,则正一品官员的月俸就是将近四万七千元,而知县则只有四千元。 按照高务实的加薪提议,知县的月俸将陡然提升至约8000元左右,直接翻倍。而且根据他此前的改革,官员俸禄已经不发粮食等实物了,是直接发银子,同时也可以选择明联储的小额银票,这对于官员们而言又少了一层手续——毕竟他们要这么多大米也吃不完,都是更需要银子的。 当然,提升较大的基层官员月俸,越是高级官员的加薪幅度反而越小。比如高务实本人,如果不算他的爵位、其他加衔等,只以其户部尚书这个正二品部堂之尊来说,原本正俸约为三万三千元,而在加薪之后,他的正俸也不过相当于三万五千元左右,提升极小。 这道奏疏最有意思的是,当它被呈上给皇帝之后,皇帝很少见的没有迅速批复,而是好几天没有反应。至于朝廷百官,那就更有意思了,几乎无人跟高务实唱反调,仅有几个“表达异议”的,也不过是“质疑”此举是否有违太祖之愿,而且用词非常温和。 于是皇帝终于坐不住了,让司礼监批红提问户部,大意是大臣高俸、小臣低俸是为了表明尊卑有别,促使人人有心进步,如今户部这个提议不仅大大弱化了大臣、小臣之间的俸禄差别。 而且,鉴于小臣远多于大臣,这个举措很可能导致将来中枢财政入不敷出,“恐不足为后世效”,因此要求户部详细说明。 这件事满朝文武都很关注,而户部也“不负众望”,很快便把“详细说明”呈上了。按照高务实的说法,这一加薪举动正是因为“小臣”不堪重负,加薪本质上是为了高薪养廉。 高薪养廉这个说法其实不完全,按照高务实的体会,光是高薪多半不能养廉,想要养廉归根结底还是需要有完善的监督机制和有效的惩罚机制。 不过,后者与前者还是有一定关系的,毕竟你不能让人家一个县尊老爷的收入比不上一个熟练的京华工人,这是当前大明社会的实情——如果比不上,县尊老爷几乎一定会去搞小动作,无论是权力寻租还是直接贪污,而朝廷也不可能和太祖朝一样抓一个杀一个。 不是杀不得,而是杀了也没用。太祖朝用剥皮揎草之酷刑,杀了十几万贪官,可是禁绝腐败了吗?没有,甚至腐败还愈演愈烈了,因为它本质上违背了正常人的基本思维,导致社会地位与财富收入严重错位。 高务实不认为自己可以让这些封建朝廷的官员觉得“为人民服务”是天地正理,他只能通过“社会地位尽可能匹配财富收入”来进行改革和调解,于此同时再提高对基层地方官员的监督,来达到一个相对良好的结果。 他在“详细说明”中例举了地方官员的一些支出,例如县衙其实只有三个人是真正意义上的“朝廷官员”,而知县如果不自己聘用师爷帮忙处理一些庶务,其实绝大多数是管不好一个县的。 然而聘用师爷的花费朝廷根本不管,以知县自己的俸禄又不够花,那他不腐败才怪了,总不能指望大家都亏钱做官吧?要是都有那个觉悟,大明早成君子国了。 师爷问题只是许多花费其中之一,总之大抵知县的收入不够是大明自开国就有的底层bug,不仅要改,而且要分步骤、彻底改。 例如就说这个师爷问题,高务实除了加薪之外,还建议将聘用吏员直接纳入常规财政支出项目,如他说“可使上县准聘师爷者三人,中县两人,下县一人,定以月俸,例由朝廷供养。” 除了师爷,还包括其他常备吏员、衙役等,也在高务实“朝廷供养”的范围之内。 但是,这显然会大大提高朝廷的支出,皇帝犹犹豫豫不敢答应也正是因此。不过高务实在“详细说明”里给他算了算账,或者说给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分税制。 在这个建议里,高务实终于对困扰大明两百多年的税法真正开始动真格了,他提议将商税设为常税,然后按照产品、商品门类确定税率。大致是涉及基本民生者低税,附加值高者高税,暴利者课以重税。 按照他提交的“详细说明”来看,至少没人敢说他以公谋私,因为京华自家的产业起码都是“高税”起步,还有不少行业达到了“课以重税”的标准——老规矩,我自己先交,你们嚼舌根之前不如先好好照照镜子。 不过,高务实也不是说商税就要全部由户部征收,既然叫分税制,那么“分”就是个关键所在。 如今这个社会比不得后世,哪怕是收税,付出的行政成本也是远高于计算机、互联网时代的,很多东西也没法精确计算,因此高务实也只能搞一个比较粗略的一刀切:商税收入中枢拿六成,地方拿四成。 至于你说地方也有好几级,总督、巡抚、布政司、州县等,这些事户部就不管了,怎么分那四成商税可以再议,反正户部要拿六成,以确保中枢的财政权威。再说,户部又是给你们加薪,又是帮你们分担了师爷、吏员、衙役等经常性支出项,拿大头不是理所当然? 高务实可以肯定的是,如今不管是皇帝还是百官,对他的目的都肯定还有看不到的地方,比如这样改革之后会对地方经济有明显的促进作用这一点,他们就不大可能明白——不过时间久了可能会反应过来。 这事说来也不复杂,在之前的大户部改革之后,地方上不少原先可以截留的银子被要求上缴,现在又经过商税改为常税,那么这商税就会成为地方收入极其重要的一项。 任何地方衙门肯定希望自己手里的银子越多越好,但这商税是户部统核统收的,他们地方做不得多少假,因此唯一提高商税的办法就是让当地商贸变得越来越发达。这就倒逼地方官甚至那些不算官员的吏员们,都不得不想方设法维护营商环境,从而就促进了地方发展。 呃,这么做会导致房地产泡沫吗?那倒不会,因为大明的商税收得非常粗糙,买卖房屋根本不交税,地方上也没有多少“土地财政依赖”存在,不会有意愿推高房价的,毕竟房价高了其实是导致营商成本提高,对当前大明的地方衙门不仅并无好处,反而还有坏处。 这个做法和高务实以往的改革思路一脉相承,他相信无利益的强迫最难长久,人走茶凉、人亡政息将是大概率事件。因此他的改革一定要让执行改革的人或者集团取得部分利益,为此不惜“捆绑销售”。 根据他的经验,只要有了明确的好处,执行改革的人就会有动力去推进,哪怕有一天他高务实不管这茬了,这制度也能继续推行下去。 当然,任何改革都是要跟着时代发展而发展的,封建时代的生产力条件下自然搞不了社会主义,不可能一步到位、一劳永逸。不过,那要么是将来下一步改革要做的事,要么甚至不是他高务实此生能见到的,只能相信后来人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去解决了。 这个“详细说明”呈上去之后,又等了两天,皇帝依旧没有批复,但却把高务实召进宫中当面详谈了一个下午。之后,司礼监终于批红了票拟,虽然没有同意全国施行,但却准许了“南北直隶率先试点”。 试点,这个做法似乎成了实学派二十年来改革的标配。从高拱时代开始,实学派许多改革措施都是先做试点,试点效果好才开始逐步推广的。这一次高务实托名官员加薪、实则施行分税制的改革也按照这个套路走了,倒也不错。 这件事实上影响巨大的大改革,就如此在满朝上下的默许下波澜不惊地翻页了,而此事刚刚尘埃落定,朝鲜方面忽然送来了一道请求册封的奏表。 要册封的当然不是朝鲜国王李昖,他这国王干了许多年了,早在登基之初就经过大明的册封,合法性毋庸置疑,不必多此一举。 现在朝鲜请求大明册封的是世子,也就是光海君李珲,不过这个请求却不是李昖发来的,而是光海君李珲被李昖封为世子并领导分朝之后,由分朝的臣子们搞出来上表给大明的。 事关藩属国世子正统,朱翊钧也很重视,立刻在文华殿召见了全体内阁辅臣,询问众阁老意见。 原本高务实还以为自己在此事上会成为少数派,因为他是反对光海君做朝鲜世子的,然而从朝鲜当前岌岌可危的局势来看,似乎也就光海君的表现还有点“人主之像”,所以其余阁老们或许都会支持册封光海君为朝鲜世子。 谁料结果大出意外,所有阁臣通通对册封光海君表示反对,只不过道理却和高务实所想完全不同。他们认为李昖当前虽无嫡子,但光海君还有兄长在世,岂能不立长子而立他?简直岂有此理! 在大明内阁看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个原则绝对不能坏!至于有传说朝鲜临海君李珒失陷倭寇之手,可能已不在人世,大明内阁表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立储这种大事绝对不能马虎。 高务实虽然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光海君不能为世子这件事的,但既然大家现在如此态度明确,他倒也不愿“独树一帜”,也表示对这一态度的赞同。 而朱翊钧在内阁众辅臣一一表态之后,出于自己的某种心理又打了个补丁,道:“诸位爱卿所言极是,朕亦认为嫡庶尊卑不可乱,既然王之长子尚在,岂有胞弟得封储位之理? 况且,朝鲜王李昖尚在壮年,日后诞下嫡子的可能也是有的,若朕此时册封李珲,届时朝鲜王又有嫡子出生,则朕与朝廷如何自处?” 高务实当然知道皇帝的小心思,其余阁老们当然也知道,但大家都不点破,高务实甚至主动道:“无嫡而君未老,先虚储位以待,此正道也。” 朱翊钧满意地一拍手,道:“不错,此正道也!申先生,就按这个意思拟旨回复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与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卌七)沈惟敬? 朝鲜分朝向大明朝廷请求册封光海君李珲为世子的请求被驳回的同时,李如松发来了一道让朝廷颇为意外的奏疏。在这道疏文中,一贯如拼命三郎一般的李如松提出,希望朝廷为他争取两个月的时间作为缓冲,因为他希望在明年即将开春之时再出兵进入朝鲜。 这道疏文的效果是满朝皆惊,无论心学派还是实学派,亦或者传统的理学中立官员,一时间全都错愕不已。 这话真是李如松说的?会不会搞错了?答案是没搞错,真是李如松的建议,因为他突然决定要巡视满洲——带兵巡视。而之所以他忽然有这个决定,就要回头说说前不久加藤清正吃瘪的那一仗了。 不得不说,历史这东西的惯性虽然了得,但任意的干涉、干预都可能会形成连锁反应,反应小的时候可能只是涟漪,反应大的时候则或许是风浪,再大一些没准就直接海啸了。李如松此时的反应大概不算涟漪,但也还谈不上海啸,大抵在风浪这个级别。 原历史上努尔哈赤有没有干预过加藤清正向朝鲜更北征伐是众说纷纭的,而在当前历史中他不仅干预了,还形成了较大规模,因为他这次干预还有帮手,那就是叶赫、哈达等部都因为萧如薰的军令而出兵协助了努尔哈赤。 这个情况为何重要?因为这反击加藤清正入侵的一仗,女真这边实际上形成了“满洲联军”,而不是某部某“卫”单独应战。 大明对满洲的羁縻统治一贯是分而治之,但所谓分而治之说穿了,其实最基本的一条就是不让他们形成除“大明号令”之外的任何统一指挥。然而这一次满洲对抗倭军入侵,事实上就形成了统一指挥。 李如松本来已经带着主力赶到了辽阳,只等父亲许诺的银子、物资以及家丁补充全部到位就要南下,结果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考虑到辽东可是他们铁岭李氏的老巢,所以消息一传回辽阳,顿时就让他谨慎起来。 他先是致函给留在中朝边境督导粮草的萧如薰,询问这件事的发生究竟是萧如薰的指令还是努尔哈赤自行为之,然后又去信给努尔哈赤,让他立刻放下手头一切要务,亲自来辽阳拜见自己。 结果是,从边境小堡垒一般的九连城刚刚返回新城丹东(之前高务实提议建设的两城之一,另一城是阜新)的萧如薰很快回信,表示让女真各部小心防备日军北进的确是奉他的命令,同时这一命令其实是高阁老的主意。 但是重要的是,萧如薰同时又表示,女真形成联军却非其指示,至于具体原因,目前则尚不清楚。 不过另一方面,努尔哈赤倒很识相,收到李如松的命令——如果私函也是命令的话——他真的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赶去了辽阳,规规矩矩登门求见,身边一共只带了十余人,进门之时更是老实得干脆孤身而入。 这一来,倒是弄得好面子的李如松反而不好过于苛责,加上他也不好直接问努尔哈赤何以指挥“满洲联军”——这显得好像是他李如松怕了一样,于是只好详细询问战斗过程。 这一问不打紧,问完还真吓了一跳。原来日军之所以吊打朝鲜,并不是因为什么以有备击无备,单纯就是战斗力碾压。 而祖承训之前战败后的报告和总结,虽然李如松上报的时候说自己完全相信,但其实心里打了很大的折扣,他其实觉得祖承训多半是输在轻敌,而非日军的确战斗力较强。 现在拿努尔哈赤提供的情报一对比,发现日军在轻火器方面的实力相较于辽东军而言可能没有太大的差距,只有火炮和战马这两条是辽东军肯定占优。 但这里就有大问题了:如今已经入冬,而这些年不止是辽东特别冷,朝鲜也一样没差,都是呵气成冰的那种严寒。军队如果此时出征南下,火炮的运输和战马的养护工作就会变得异常艰难,从而导致优势得不到有效发挥。 虽然直到此时,李如松都坚信辽东军必能战胜倭军——哪怕现在就出兵,但前次李成梁冻结财权的警告还萦绕耳边,他也不得不考虑一下损失太大的后果。 伐元之战时他就因为急于抢功而“表现活跃”,从而导致李家军在出征各部之中的非战斗损失最大,现在如果还不加收敛,天知道老爹还有什么办法卡他的脖子? 别的不说,只要李成梁跟辽东军将领们说一句,让他们消极作战,李如松知道自己就会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那可忍不得啊。 然而闹起来也不像话,这年头的孝道可是真坏不得的,李如松这样重面子的人更不可能忍受被人戳脊梁骨骂一句:“此李氏逆子”,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所以,老爹的想法要照顾一些,顺便也加强准备,同时对日军多一些了解。再考虑到努尔哈赤“自然而然”成为前次“满洲联军”实际统帅的隐患也要处置,李如松思来想去,便萌生了趁着大冬天不便远征的机会带兵巡视满洲这个想法。 好在这件事虽然让朝廷上下颇为惊讶,但李如松明面上给出的原因似乎也就够了:现在的冬天太冷了,火炮都运不过去,战马也因为朝鲜方面的补给线未必可靠而有可能大量冻毙、冻伤,因此需要等待来年开春。 顺便根据传统,李如松也列举了其他一些原因。比如辽东军大战方休,多一个冬天的修整时间也是好的;比如从祖承训战败一事中发现朝鲜方面有很强的干涉明军用兵意图,需要皇上提前谕令朝鲜,不仅不得干预,还要全面配合;比如朝鲜水军表现不错(釜山之败的消息还没传到明廷),可以要求朝鲜水军积极打击倭军海上粮道,为来年辽东军南征更添胜机等等。 不过,当天晚上,南宁候府就来了客人,宁远伯府的内府管事亲自上门,把李如松的考虑全盘告知高务实,并且还向高务实了解了一下他对努尔哈赤的看法,担心努尔哈赤指挥“满洲联军”一事是高务实默许的,以免到时候李如松做了什么触怒高阁老的事来,那就不好了。 努尔哈赤指挥“满洲联军”这件事当然不是高务实默许的,不过高务实倒也没觉得问题特别大。按照他的想法,当时最关键的情况大概是努尔哈赤出力最多。 舒尔哈齐因为毕竟是他亲弟弟,在出力不及大哥的情况下接受大哥指挥,心理上没有什么抵触也不奇怪; 叶赫援军是费英东指挥的,费英东的父亲索尔果也不过是小小的苏完部贝勒,在努尔哈赤面前地位明显低一大截,费英东自己更不待言。当时努尔哈赤当仁不让自行指挥起来,而费英东见他指挥得宜,也没有表示反对; 哈达方面自从衰落下去,现在基本看叶赫脸色行事,而且哈达部派兵不多,只有不到一千,那态度当然是“叶赫都能忍,我有什么不能忍?” 这么一看,当时的联军如果实在要说是满洲联军,那也不是不可以,努尔哈赤也的确做了一次联军指挥,然而他这个指挥的大前提却是狐假虎威。 高务实让萧如薰通知女真各部注意日军入侵,萧如薰没有从其他方面考虑,也没料到女真会组成联军,而是默认他们只会各家自扫门前雪,因此并未提前说明,生生让努尔哈赤捡了个便宜、出了把风头。 不过,李如松会如此关注努尔哈赤的动向却让高务实很满意,对于“临开春再出兵”这个计划也立刻认可。只是高务实觉得朝廷可能没那么容易答应下来,因为朝廷要考虑政治影响。 果不其然,次日内阁议事之时,大家虽然都觉得李如松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可是问题在于朝鲜如今危在旦夕,不仅催得极其急切,而且看起来还真是挺可怜的。别的不说,光是朝鲜国王李昖已经数次表示愿意内附就已经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了——朝鲜毕竟是比较听话的藩属嘛。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担心朝鲜随时可能就被继续北进的日军给打灭了国。这可不光是朝鲜自己的倒霉事,对于大明来说一样很难堪——瞧瞧,你连最忠心的藩属都保护不了,你算个什么天朝上国? 朝廷如今刚刚经历伐元大胜的冲击,从皇帝到百官,心气都高得离谱。日军说要打大明他们固然是不屑一顾的,但打朝鲜那也不行,那是不给我这个天朝上国面子! 因此对于这件事,大家都表示李如松虽然有困难,可现在局面危急,还是要克服一下——实在不行的话,高阁老你看是不是能给李如松多拨一笔银子? 说实话,多给一笔银子确实问题不大,比如给个二十万两,高务实哪怕不看户部账簿,当场就能拍板。可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是该不该的问题,因此他决定换个思路。 高务实便为他们对各方情况作了一番分析,说朝鲜局面虽然困难,但正因为到了冬天,且这些年冬天总是极寒,日军肯定也不好受。 如今日军既要面临他们并不太适应的严寒,又被朝鲜国内各种义军搞得焦头烂额,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或许原本就不打算继续进军了——否则怎么解释加藤清正试探了一下满洲,发现不好打立刻就撤了回去? 阁老们虽然也相信这些多半就是事实,可他们都是“老成持重之臣”,沉吟之后都是反问:“万一小西行长就是继续北进了呢?” 这种“万一”最是难办,因为即便是高务实,也不敢确保小西行长连这“万一”都不可能会有,更不可能为这件事赌上自己算无遗策的名声,因此事情就僵住了。 朱翊钧在后宫得知,也懒得等内阁扯皮,干脆又去了文华殿召见内阁诸臣,顺便把大司马周咏等相关重臣也召了过来。 一通情况说明和互相扯皮不做赘述,搞清楚原委的朱翊钧见内阁扯不出个定论,干脆自己开口了,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确保拖住倭军两三个月?” 这办法高务实倒是有,而且不止一条,但他一条都不想说,一条都不想用,因为这些办法对他的名声都多少有些不利。 巧合的是,诸位阁老似乎都有此意,居然也都不说话。朱翊钧看来看去,忽然点名兵部尚书周咏,道:“大司马似有良策?” “皇上,臣略有所思,不敢称良策。”周咏回答道。 朱翊钧欣然一摆手,道:“大司马不必过谦,有什么妙策只管道来。” 周咏答道:“李如松所言确有道理,军需筹备、精选兵将、集结会师、选定适合的出兵时机等事都颇费时日,也容不得马虎,他谨慎一些乃是好事。 不过高阁老所言也是因其知兵善战,据报倭寇如今于平壤一线寸步不前,一方面受水土之疾及后方骚扰,急需稳固;另一方面也是对我大明深有顾忌、不敢轻易言战。 照此估算,朝鲜再撑百日也无灭亡之忧,倘若能再派一使前往朝鲜威吓敌寇,使其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则此忧顿解。 当然,倭寇卑贱且狼子野心,不该假以颜色,是以臣以为不必正式派遣天使——派天使于礼不和,也有性命之忧,非其法也。臣想,或可于民间择选一名舌战之士,只要能震慑敌寇即可。” 朱翊钧想了想,觉得这法子似乎可行,就算这人表现不佳,既然不是官员、天使,那也不算折了朝廷颜面,于是便问众臣以为如何。 周咏这段话看起来是即兴发挥的,因为之前并没有和高务实通过气,不过高务实倒也没有霸道到不让堂堂兵部尚书有点个人看法,而只是忽然想到一个人来——那个明史上著名的大忽悠。 想什么来什么,朱翊钧刚开口问周咏对这个使者人选有什么推荐,他还真就有。 “臣愿举荐一人,其名沈惟敬也。”只见周本兵拱手一礼,道:“此人虽然上了年岁,但身子矫健不亚壮年,其早年多于海外往来贸易,精通倭国及朝鲜语言,交流无碍,又曾为昔平倭总督胡襄懋公(胡宗宪,谥襄懋)幕僚,在其帐下效力,与江南大才徐文长为同窗,听闻如今以炼金制丹、商贾买卖为生。” 高务实目瞪口呆,心说:这么巧?局势明明变化不小了啊,居然还能让这厮出场? 朱翊钧见高务实面色有些错愕,实在是很少见的光景,不禁好奇道:“怎么,南宁候也听过此人?” 高务实惊醒过来,干咳一声,答道:“呃,算是吧,据说此人……巧舌如簧。” 朱翊钧哈哈笑道:“那就行了!大司马,这件事就由你来安排吧。”说罢起身离去。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200516141431603”、“初次登陆”、“曹面子”、“云覆月雨”、“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卌八)天使威风 文华召对结束之后,高务实在殿外叫住周咏,问他从哪找来沈惟敬这么一号人物,周咏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说是经锦衣卫内的熟人介绍。高务实一听便知其中有些不便细说的内情,想着这已经不是关键,便也不再多问,反而问起周咏有没有见过此人,观感如何。 周咏笑道:“老油条一个,颇有些绍兴师爷的样子,让这样的人去糊弄糊弄倭人,我看大抵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差错。”说着便又将他日前召见沈惟敬的情况大致叙述了一下。 当时周咏问沈惟敬凭何自荐,沈惟敬答道:“大司马在上,在下曾在胡制台帐下效力,对倭寇多有了解。当然,若论兵法精要,在下自不敢在大司马面前班门弄斧。 大司马,在下虽无功名,但却有报国之心,听闻大司马有意寻些了解倭国语言、内情之人,甚至或需出使朝鲜,因此特来自荐。” 周咏当然也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便先行试探沈惟敬,笑问道:“朝鲜远在千里之外,倭寇横行,朝不保夕,你若为使者,进入朝鲜后仅有少数卫兵相随,可谓十分危险,恐有杀身之祸,你可有胆量?” 沈惟敬傲然道:“在下自寒窗苦读始,常年山中采药、市井流离、军前效力、来往海外,走南闯北近五十年矣,所遇艰险早已不可胜数。还请大司马放心,若能为国效力,在下最不缺的便是胆色,此去朝鲜定无性命之忧……只是不知若完成使命,朝廷有何封赏?” 周咏不觉笑道:“你倒是商人本色,时刻不忘计算成本得失。说到封赏么,成功完成此次出使任务者,朝廷将赏银一万两,任锦衣卫世袭千户,赐宅置地安享富贵,青史留名。” 别看高务实一个人都已经因功恩荫了高家一大堆的世袭锦衣卫指挥使、千户等官,实际上“世袭锦衣卫千户”在大明朝可不是开玩笑的。套用后世的一个说法,这就是真正的“阶层跃升”,虽然比不得不能世袭的文官,但胜在地位稳固、皇粮永在,完全不是寻常人可比。 沈惟敬听罢果然动容,立刻起身立誓:“大司马明鉴,此次出使任务非我莫属,定能完成朝廷使命,请大司马放心用我!” 周咏却还没立刻答应,而是又道:“此次出使,目的在于拖延时日,大军筹备尚需数月之期,在此期间若倭寇夺占义州则朝鲜灭亡,而朝廷也颜面无存。 因此,你此次前去首在稳住倭寇,使其停战,但绝不可有损大明天威,同时也要安抚朝鲜君臣,让他们知道天兵即将抵达,复国指日可待……你计划如何着手?” 沈惟敬果然有几把刷子,几乎没有多想便开口答道:“朝鲜为我大明藩邦,陡然遭此大难,盼望上国救援犹如久旱而盼甘霖,因此在下此去欲先行拜访朝鲜王,向其传达朝廷殷殷关怀之情。 再讲些‘百万天兵将至’之语,以鼓舞朝鲜士气,也能使朝鲜在之后万一的战斗中能有所坚持,不至于如此前一般一触即溃。 至于倭寇,依在下所见,倭寇所求者无非土地财货,其实便是讨要名利封赏。如今朝鲜已被夺占,但倭寇对我大明深有顾忌,若使其有所期望,以为可不费兵卒而得到名利,如此必将心动。 再然后再加以威吓,反复就细节相商,显得慎重而又有诚意,如此倭寇必深信不疑。如此一来二去,拖延之计便能奏效,不过其中细节应对却只能临机应变,难以事先描述。” 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周咏听后较为满意,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出。 高务实听完也觉得沈惟敬这些说法基本算是切中肯綮,便也同意了周咏的判断,不过他提醒周咏说沈惟敬功名之心太强,用则用矣,不可全信,周咏表示明白。 于是周咏回到兵部便立刻下令,沈惟敬挂游击将军衔,先等朝廷完成出使筹备事宜,准备妥当便送其入朝。 有了高务实的支持,出使准备十分顺利,毕竟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嘛——钱不必说,人其实就是指出使时的护卫兵力,一般这种时候带小股兵力出使,大家都是不乐意派人的,因为九死一生。 然而高务实开口就不同了,京营虽然因为禁卫军只管作战,不便外派护送使臣,但靖难勋贵们跟高务实是什么交情,一听是他的意思,二话不说纷纷凑人,各自出了一些家丁,给沈惟敬当场凑足了五百精锐骑兵,逼格可谓拉满。 沈惟敬自己也大吃一惊,他好歹也是在胡宗宪帐下混过的,五百骑兵家丁是什么概念他还是心里有数的。这么说吧,在南方战场上,这五百家丁摆在合适的战场,完全可以一举击溃上万卫所步兵。 这么一比较,“沈游击”不禁耳红心跳,只觉得自己终于受到了重视,下定决心要把朝廷这次的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 随即,游击将军沈惟敬受兵部尚书周咏之命为大明使者,率护卫随从五百骑渡过鸭绿江抵达义州。朝鲜王李昖听闻消息喜形于色,立即布置迎接。 双方相见,李昖本打算先上前行礼,却发现沈惟敬一行没有天子旌节,这就不免让他有些犯难,走出两步之后楞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沈惟敬是个会来事的,己方没有天子旌节意味着不是代表大明皇帝的正式天使,自然就不具备让人家堂堂藩国国王先行礼的资格,于是主动上前先行施礼,道:“奉大明内阁、兵部命,大明使节、游击将军沈惟敬参见朝鲜王殿下。” 朝鲜王这才知道为何沈惟敬没有天子旌节,原来他是代表大明内阁和兵部来的,这就说得过去了。不过这倒也好,大明的内阁本来就是除皇帝本人外最高的权力机构,兵部又是负责军务战事的,奉内阁和兵部之命而来的使节没准比皇帝钦使来得更合适。 李昖心中转过弯来,立刻上前紧握沈惟敬的双手,连声谢道:“终于盼来天使驾临,寡人心中早已念念许久。天使,祖承训总兵日夜守护,寡人感动不已,今日天使又领雄兵前来助朝鲜收复失地,寡人及全体朝鲜百姓都将世代铭记上国的大恩大德。” 沈惟敬好容易抽出手来,拱手谢道:“殿下言重了,大明与朝鲜二百年君臣之国,朝鲜有难,大明怎会见死不救?皇上时刻记挂朝鲜安危,因此特令我前来先行布置此事。” 李昖听得感动不已,忙道:“皇帝陛下天恩浩荡,寡人无地自容,此番但凡上使有所需要,寡人定当全力满足,只是不知您所带天兵现在何处?啊,天使勿要见怪,您身后这些天兵虽然一看便是以一敌十之精锐,但毕竟人数略少了些……” 沈惟敬一脸纳闷,仿佛不知朝鲜王所说何意,语带疑惑:“殿下此言何意?本使此来只有随从五百,他们的任务不过是护卫本使罢了,并非来朝鲜作战。” 朝鲜王及朝鲜众臣一听沈惟敬虽然领了五百兵,却并不是来帮他们打倭军的,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场面一度极其尴尬。 却不料沈惟敬忽然仰天大笑数声,然后大包大揽地摆手道:“殿下勿忧,天兵百万即将降临,定教倭寇有来无回!只不过在此之前,我当亲赴平壤申斥倭寇,明言大义,告之死期,倭寇如愿就地请降、退出朝鲜,如今倒也为时不晚罢了。” 朝鲜王面露苦色,劝道:“上使有所不知,那倭寇极为残暴狡黠,您眼下若去平壤,只恐凶多吉少,倒不如向皇上请旨,回头领大军前来,这样方能确保无恙啊。” 沈惟敬听后摆手笑道:“殿下多虑了,想那百万天兵从集结到出发,怎么着也需数月调动,这种事焦急不得。纵然如我朝高阁老那般天纵英豪,为了调动百万大军讨平蒙古,也是年前准备、年后用兵的,如今来朝鲜又岂能例外? 不过殿下可以放心,我身为天朝使节,只要去到平壤,天威所至必令四夷宾服,想那倭寇不过跳梁小丑,又岂敢加害于本使?更何况本使深通兵法,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殿下放心,本使自有分寸。” 朝鲜王急切希望明朝援军立刻就能出现在眼前,不免心中焦躁:“不可不可!不管天兵百万如何,眼下我国已危如累卵,可等不得数月之期啊!还请上使向皇上请旨,也不需百万,但能先拨数万,甚至数千也好,总之要立刻发兵、驱逐倭寇,刻不容缓!” 沈惟敬顿时面色不悦,冷冷地道:“殿下失态了!殿下,你无权对本使发号施令!如何作战,朝廷自有部署,无须朝鲜多言——朝鲜只需听令行事即可。失国弃民之王,有何颜面在本使面前反对朝廷安排,请自重!” 此言一出,朝鲜众臣无不震惊,甚至一时都没人反应过来该说点什么。朝鲜王更是哽咽难言,被沈惟敬刺激之下,一时气血上涌,险些昏倒。 柳成龙见状,连忙上前怒斥沈惟敬:“放肆!怎能在此肆意羞辱一国之君,大明与朝鲜应同心协力共逐倭寇,你身为使节,怎如此不懂礼数!” 沈惟敬斜睨了他一眼,随即漫不经心地问其姓名。待知其为柳成龙后,沈惟敬冷笑数声,道:“啊,柳成龙么,本使听说过,是负责大明兵将伙食的大臣。好啊,好得很,大明此番相援乃是因宗藩之义,你等自当感恩戴德。 如今朝鲜几乎全境沦陷,只得依靠天朝才能复国,因此不应再对朝廷之策有任何质疑,本使也希望朝鲜君臣能明白此意,感怀皇上天恩,愿意全力协助尔等。而你这小邦臣子更是无需多言,本使但有吩咐,你照办便是。哦,对了,本使的伙食也请你多加费心了。” 柳成龙气不打一处来,冷冷答道:“大明使节的衣食住行朝鲜自会妥善照料,但不知您是否付得起这些花销?” 沈惟敬眉头一扬,寒声道:“我来之前,高阁老曾耳提面命……呵,我朝高阁老何等威名,尔等应当无人不晓吧?今日不说其他,便说花销——高阁老若是有意,买下整个朝鲜有何难哉!只是不知若他肯付,尔等可敢收么?” 沈惟敬与柳成龙寒光对视,却吓到了旁边的朝鲜王李昖。高务实的威名在朝鲜完全可以用“如雷贯耳”来形容,都不必说其他的,只说朝鲜当初可是每年都要和安南争一争谁才是大明“天下第一藩国”的,结果安南当时得罪了高务实,那可是说没就没了啊! 李昖连忙伸手虚拦,但他可不敢说沈惟敬了,因此口中急切只针对柳成龙,道:“府院君,你怎能对上使如此无礼,还不赶快退下!”柳成龙敢对沈惟敬说不,却没法对李昖说不,只能怏怏退下,而沈惟敬面上更显傲然。 随后,朝鲜王邀沈惟敬进王宫行在歇息。沈惟敬想与朝鲜王单独议事,便请朝鲜众臣回避,朝鲜众臣再次惊讶不已,左议政伊斗寿忍不住问道:“既是商议国家大事,朝廷大臣怎能不在场?” 沈惟敬淡淡回答,道:“众臣无力可助,也无策可听,留之何益?”朝鲜众臣皆深感羞辱,正欲出言反击,再次被朝鲜王阻止。李昖同意沈惟敬所请,与沈惟敬单独议事。 殿内,朝鲜王向沈惟敬询问眼下如何考虑,沈惟敬答道:“首先要先和驻扎在平壤的倭军将领相见交涉。” 李昖疑惑道:“天使身边只有五百护卫,寡人实在担心天使安全,而且天使准备与倭寇如何谈判?” 沈惟敬回答说,此乃绝密内容,严禁外泄。朝鲜王不禁皱眉,道:“寡人乃朝鲜国王,谈判内容难道连寡人也不能先行告知?” 沈惟敬果然一视同仁,答道:“没错,殿下也不例外,所以请殿下与本使约定,本使与倭军将领达成共识后,殿下及朝鲜必须听从本使意见。” 这就太过分了,连李昖都忍不住不悦道:“连谈判内容都不能事先得知,却还必须听从,这要求实在是太无礼了些!” 谁料沈惟敬根本不吃这套,正色道:“殿下,本使是受皇上、内阁和兵部重托之人,代表大明行使谈判全权。所以殿下您是不愿听从天朝之意么?” 这帽子太大了,沈惟敬料到朝鲜王断不敢戴。 果然,李昖吓得连连否认,沈惟敬便再请道:“既然并非不愿听从天朝之命,那就请在本使归来后听从本使的意见。” 沈惟敬见朝鲜王仍多有不愿,又难得地放温和了些,劝道:“殿下,天朝极重宗藩之义,否则也不会调动大军、即刻来援了,所以本使又怎会做出对朝鲜有害之事?本使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和朝鲜的安危,请您对本使务必信任。” 朝鲜王李昖也不知道是被说服了,还是形势比人强,实在迫于无奈,反正说到最后还是同意了。 沈惟敬见朝鲜王已经同意,便又补充道:“您的臣子们必定有人阻拦本使,请您一定要拦住,本使将会在去平壤的途中再次向您确认。” 这话有点新鲜,朝鲜王便问如何确认?沈惟敬回答得毫不客气,就四个字:阻拦者斩。 朝鲜王惊讶之极,不肯答应,沈惟敬便道:“哦,那既然如此,本使在此也无事可做了,不如返回朝廷,向皇上和高阁老复命。” 李昖又吃了一惊,连忙拦住,甚至惊到起身。可是事已至此,不答应就没法谈了,只好再次答应沈惟敬的要求。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初次登陆”、“曹面子”、“单骑照碧心”、“snakedman”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卌九)单刀赴会 沈惟敬与李昖入内密谈的同时,不甘受辱的朝鲜高官们也在伊斗寿的主持下召开了备边司会议,等人到齐,伊斗寿一开口便道:“这沈惟敬着实放肆,简直将我等视作傀儡一般对待,此二百年来闻所未闻之无礼!” 郑澈也感叹道:“是啊,王上太过于看大明脸色行事,若是世子邸下在此,事情定不会发展成这般模样。” 伊斗寿气尤未消,恨声道:“此前祖承训将军堂堂副总兵之尊,面对我等也是有礼有节,可谓是尽展上国风度。这沈惟敬不过区区游击,连参将都不是,竟然如此目中无人,错非他是大明使臣,我恨不得……哼!” “恨不得如何?”柳成龙摇头道:“你别看他此来没有天子旌节,算不得皇帝钦使,可他一口一个‘高阁老’是何用意?就是提醒我等,大明头号权臣正是他的靠山,因此只要朝鲜开罪不起高阁老,那就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郑澈眉头大皱,有些纳闷似的道:“说来也是奇怪,这高阁老无论在大明还是在朝鲜,名声都好得出奇,可为何就是这样一位不世出之能臣,居然会派出沈惟敬这样一位使者代表大明内阁与兵部?” 这一问倒是个很新颖的角度,伊斗寿与柳成龙闻之都陷入了思考。他俩可不是官场萌新,都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当然不会把问题看得那么浅显。 高务实这样一位传奇人物,而且是大明这个东亚霸主帝国的传奇人物,他的事迹在朝鲜这个大明最亲近的藩邦自然是传遍诸道,几乎家喻户晓的。没有人敢说他那样的成就“不过幸至”,所以高阁老是“不世出之能臣”,这个说法大家皆尽认可。 高阁老既然很厉害,那他用的人自然也不可能真的只是个废物,因此沈惟敬今日这态度必然就是有内幕的。简单地说,那就是沈惟敬方才是故意做出这副态度来的。 只是……为什么呢? 伊斗寿与柳成龙心里都有了几分明悟,但没有人愿意说出口。最后还是柳成龙率先站起身来,建议道:“还是我等一起去询问王上吧,国家危急,如果我等对这般大事毫不知情,一旦国家因此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那我等就百死莫赎了。” 伊斗寿与郑澈对视一眼,也知道此时别无他法,三人遂很快达成一致,随即动身觐见大王。 伊斗寿、郑澈、柳成龙三人见到李昖后便询问密谈内容,郑澈说国家大事不可通过密谈决定,在三人连连发问之下,李昖也存不住话,将方才所谈几乎和盘托出。 伊斗寿便问及谈判内容,李昖直言不知,柳成龙大惊失色,道:“殿下莫非连谈判内容都不知便给出全权委任么?殿下,请回答臣的话!” 李昖对此也深感羞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在三人连续逼问之下,李昖被逼得急了,红着两眼,怒道:“寡人又能如何!他是代表皇上、代表高阁老的使者!他令寡人必须照办,寡人难道能反对吗,朝鲜现在反对得了吗!” 柳成龙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语气劝道:“殿下,国家如今处于危难之中,确实需要大明的援救,但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决定自己国家的命运。眼下您毫不知情便全权委任大明使节去谈判,一旦……唉,怎能如此!” 伊斗寿感到大王刚才的话恐怕的确是他最真实的无奈,可是无奈归无奈,这事真不能这样办啊,因此也放缓语气,但依旧劝说道:“殿下,沈惟敬与倭军谈判之后,若令我等降服或割让土地,难道我等都要遵从不成?” 李昖哪里知道该当如何?他现在一心指望大明援助,根本不觉得朝鲜能凭自己的力量复国,因此无论他们三人说什么,李昖都只能苦劝他们相信明使,毕竟相信明使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了。众人无话可说,只能无奈告退。 身在分朝的光海君听闻此事后也大惑不解,认为绝不可让大王如此安排,便打算亲往义州劝说,左赞成郑琢阻拦道:“邸下请慎重,您忘了现在此处才是朝廷所在么?官军、义军、百姓都心向此地、拥护于您。即便王上在战时按明朝使臣的意见发布王令,但只要不符合朝鲜利益,邸下便可以选择不遵从,那么国家的命运便仍在手中。 当然,为早做准备,邸下可先通知府院君柳成龙,以分朝名义陪同明使一道前往平壤,了解谈判内容。” 光海君听后深觉郑琢所言极是,便不再前往义州,但他们却不料此言被金公谅探知后,被他立刻告之其姐金贵人。 金贵人闻之色变,立刻面见朝鲜王李昖,报告世子之意。李昖询问金贵人怎会知道这件事,金贵人半真半假地道:“臣妾担心分朝会坏国家大事,所以早前便令金公谅在分朝打探消息,时刻报至义州,此举或有僭越,还请殿下恕罪。” 李昖连忙安慰道:“是贵人愿为寡人分忧才做如此安排,这却何罪之有?倒是光海,哼,我看他已经想骑到寡人头上来了,寡人应该立刻将他罢黜!” 金贵人却劝道:“殿下不需动怒,臣妾知道分朝一举一动,目前还是再等等为好,等到分朝错误犯得越多……殿下,每次都予以斥责,那还不如战后一起问责,这样对殿下来说岂不更好?”李昖听后深觉有理,不过具体如何处置还需细细思量,不由陷入沉思。 等到沈惟敬准备动身前往平壤时,柳成龙果然跳出来要求与沈惟敬共同前去,沈惟敬以会谈极其机密为由拒绝柳成龙同往,柳成龙便道:“此次乃是关乎朝鲜国运之大事,朝鲜大臣怎能一个不在,我便是代表朝鲜朝廷陪侍天使的。” 沈惟敬颇为不悦,再次强调朝鲜王已全权委托,不需朝鲜大臣陪同。 柳成龙轻松笑道:“天使看来对在下的话有所误会,现在朝鲜朝廷是世子邸下领导的分朝,世子邸下可并没有同意过大人与倭军单独会谈。 您此次既然是代表朝鲜去与倭寇会谈,而朝鲜已行分朝,由世子邸下主持国事,您莫非不知么?即便不知,现在您也知晓了,这对您的会谈也将会大为有利。至于在下,则是受分朝之命,陪同您共赴平壤的。” 沈惟敬见柳成龙如此,倒也不慌不忙,只在“哦”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言语,而是气定神闲地静静等待。柳成龙不知沈惟敬在等待什么,却也不能因此坏了气度,便也安安静静站在一边。 却不料,不久之后便赶来一队军士传达王令,王令为:凡朝鲜上下,有不从天使者,格杀勿论。 柳成龙目瞪口呆,一时却又不敢反对,只得放行。沈惟敬终于露出笑容,看似客气、实际嘲讽地冲他拱了拱手,带着护卫精骑扬长而去。 驻扎在平壤的日军第一军团主将小西行长听闻有明朝使节前来,便令全军列阵,持刀相迎。谁知沈惟敬虽然带着五百精骑,但在双方军队相距两里之时,他便下令护卫止步,自己一人施施然上前,来了个单刀赴会。 小西行长见他虽然自称游击将军,却是一副儒生打扮,如今却敢独闯自己军营,不觉有些心折,又闻沈惟敬能言日语,更是欣喜不已,连忙把装模作样预备的通译都打发走了——之所以说装模作样,因为小西行长是大商人家族出生,他自己当然是懂汉语的。 沈惟敬见日军军列整齐,旌旗密布,盔明甲亮,刀枪如林,杀声连连,气势俨然,明显是作威吓景象,不禁心中冷笑。 只见沈惟敬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大步流星,走入阵幕,径直入座,尽展大国风采。小西行长惊奇不已,立刻问道:“先生即使在刀锋剑刃之中,性命朝不保夕之下也面不改色,着实胆色惊人,英雄了得!” 谁知沈惟敬对小西行长之言毫不动容,轻描淡写地用汉语答道:“这也能算了得?不过是你少见多怪罢了。” 小西行长不知他所指何意,但还没来得及闻讯,便听他继续道:“我为天朝使节,不便用小邦之语交谈,你若不通上国语言,最好另置通译,否则你我之间有何好谈?” 小西行长见此又是一奇,他本想说你既然也懂日语,为何不与我用日语交谈?不过沈惟敬把话说在了前面,小西行长想到日本之开化多亏唐风沐浴,不欲与沈惟敬作无谓争辩,所幸自己也对汉语多有研习,倒也不必另置通译,便再度请教沈惟敬来此敌人的土地可有畏惧。 沈惟敬哂然一笑,摆手答道:“你摆下的此等场面,对大明而言不过如孩童玩闹,不值一提,我自然无所触动。你若不信,想想去年我大明出征蒙古兵分数路,仅京师一路出征式便有三十万大军同日出发,连寻常京师百姓也都个个看在眼里,我何言哉! 不过,你方才说此地是你们的土地?此狂言悖论,大谬不然!此地乃我大明所辖地区,我劝尔等,还是趁我大明天子雷霆震怒之前早早退去,以免埋骨异乡,魂魄难归也。” 小西行长笑道:“大明辖地?此地分明原为朝鲜领土,现为我军所占。不知先生您是年老糊涂,还是目力不及?” 沈惟敬紧跟道:“你说此地是朝鲜领土,此言不假,但朝鲜二百年来一直是我大明藩国,世受皇恩,父子一体,故朝鲜之地即为大明之地,所以还请尽快退出。如若不然,天兵百万军至,尔等命在朝夕,不日即将尸骨无存,悔之晚矣。” 小西行长心念一转,辩解道:“我等原本只想向朝鲜借道入明朝贡,获取册封,但朝鲜却坚持不肯,并怀疑我们另有所图,甚至以武力胁迫,因此事到如今,其实也是无可奈何。” 这话骗骗三岁小孩尚不知能否得逞,沈惟敬自然是不信的,但他却故作安抚地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更应该速速离去了,不可再兴兵杀戮……至于朝贡和册封之事,待我回京自会禀告皇上,你们只需等待旨意即可。你也不必担心,我大明万国来朝,又怎会不容你等小邦?此事易耳。” 景辙玄苏这时也开口了,说道:“先生明鉴,并非我等不退,实乃被朝鲜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先生有所不知,这朝鲜辜负我国好意,恶意阻拦,致使本国百姓白白牺牲,实在令人惋惜。” 此时不知怎的,沈惟敬突然厉声骂道:“妖僧,休要在此惺惺作态!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剃发为僧,不思阻谏本国兴兵,反而助纣为虐,跟从逆寇,犯我属国,事到如今还在这里谎话连篇,就不怕佛祖怪罪,报应不爽么!” 小西行长见沈惟敬如此做派,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日本佛门动辄挑起一揆,可不讲究什么好生之德啊。他怕景辙玄苏发怒,连忙深吸一口气,抢先说道:“既然已经血战至此,若没个说法,只怕很难退却。” 沈惟敬冷笑道:“莫说我大明雄兵百万旦夕可至,便说区区辽东一地,便有三十万大军随时可调,你等不退只是在此寻死罢了。” 小西行长笑道:“我已见识过大明辽东军的战力,果然‘惊人’,平壤一役未远,我倒也还记得……此等军队,即便百万又有何惧?” 沈惟敬大怒,当下拍案而起,扬言道:“好言难劝该死鬼,既然尔等只求速死,那便立刻开战好了!” 小西行长见谈判陷入僵局,果断话锋一转,道:“我并非嗜杀饮血之人,也并非不可商议。对此我有两个提案,皆可和平解决当下之事。一则是,请明朝做主,划定日本在朝鲜水陆两处通往明朝的朝贡贸易路线,这样我们既可以达成朝贡的目的,也可以与朝鲜展开贸易,惠利两国,消除仇恨,休止刀兵。” 沈惟敬眼都不眨,立刻答道:“如此小事一桩,易如反掌,待我奏明圣上,降下圣旨,自会知会朝鲜与日本两国,尔等两国尊奉照办即可。” 小西行长也不管他语气傲慢,只是接着说道:“另外,我军毕竟血战至今,付出巨大伤亡,将士们也需犒赏封地。由于此次武力对抗并非我等之过,故请明朝准许,令朝鲜割让大同江以南,划归日本以作补偿。” 沈惟敬微微色变,皱眉道:“尔等要朝鲜割让土地?” 小西行长故作无奈,叹息道:“这也是我军将士苦苦期盼,能得到些许土地赏赐,也好光耀家门,实在是我国国内早已无地可分……还请先生能认真考虑。” 沈惟敬思忖片刻,缓缓答道:“命藩国割地这般大事并非我能做主,我需返回京师向圣上请旨,还请宽限两个月——你也知道,此去京师路途遥远,眼下又是冬天,车马难行,往返极费时日,而且还需等待圣上答复……总之,两个月后我会给你送来旨意。” 小西行长心中窃喜,但却忍不住再次询问,大明皇帝是否会同意令朝鲜割地。 沈惟敬答道:“这我却不能胡乱答复于你,我只知皇上自有圣断,而一有旨意我便会立刻送过来。” 小西行长略一思索,便答应下来,同意休战五十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与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五十)背约 休战谈下来了,具体如何执行也需要双方有所约定,故沈惟敬又补充道:“既然如此,那自即日起,朝日双方需立起禁标,禁止彼此出入。具体来说,日军不得出平壤十里之外,朝鲜军也不可踏入界内,凡在朝鲜领土之内,双方皆不可再发生战斗。” 小西行长听后没有异议,表示定将遵从,二人遂共同约定,举杯同饮。沈惟敬随后便离开平壤,带着护卫骑丁返回义州。 归来后,沈惟敬面见朝鲜王李昖,他也没多余的客套,直接便道:“本使已与倭寇约定,两个月内倭军不再北上,也不会在朝鲜领土中发生战斗,同样朝鲜军也不可主动出击。我大明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来调集大军赶赴朝鲜,所以请大王务必在这两个月内坚持休战。” 李昖想不到沈惟敬如此了得,在日军占尽先机的情况下竟能威慑得他们同意停战两个月之久,不禁欣喜异常。 不过,伊斗寿却随即问道:“既能达成休战,想必定有条件,敢问天使,这条件却是什么?” 沈惟敬倒不含糊,答道:“倭军谎称想要大明的册封和朝贡勘合,并希望划定贸易路线。对于此事,我已与倭寇说明必须回京奏明圣上,在两个月后必有满意答复,但若两个月内倭军违约,便视作宣战,大明必将其全灭。 诸位应当知晓,我所以如此,是为争取时间,待天兵大军一到,必定帮助殿下收复失地。此前不让朝鲜大臣陪同,也是担心会败露计策。”朝鲜王李昖听后连连赞叹沈惟敬谋略精深,胆色过人。 郑澈直觉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忍不住问道:“那不知皇上如何看待朝鲜国难,是否真有大军相援?” 沈惟敬反问道:“为何出此疑问,早前为帮助殿下在朝鲜最后的国土站稳脚跟,我大明即便来不及征调大军,也依然先期派来援军,不计损失为朝鲜抵御倭寇。至于两个月后,不是已经说了天兵百万将至么? 圣意以为,届时天兵必先复王京,再定釜山,因为若让倭寇遁走,则来年必定复侵。为今之计,只有大军云集,以雷霆万钧、破竹之势南下,才能使倭寇片甲不还!” 这番话说得倒是气势恢宏,李昖听得心潮澎湃,但伊斗寿却问道粮草如何筹备,沈惟敬答道:“此事易耳,我来之前高阁老曾有指点,曰西走海运,东走马运,并不需贵国钱粮。若倭军束手请降,我军可以接受,但必令其退出朝鲜;若倭寇顽强抵抗,那便将其彻底剿灭。” 李昖欢喜不已,赞口不绝。随后沈惟敬便动身离开义州,李昖则亲送出城,一路千恩万谢,直到话别。 次日,李昖正在花园散步,大内官见大王心情不错,便连身庆贺,说龙颜平和已是许久不见,可见国事已渐有转机,可喜可贺。 李昖确实难得地高兴,展颜笑道:“赖皇上威名、天使大才,眼下倭军两月不再北上,而明军即将到达,胜利之曙光将再次照耀朝鲜,寡人非常高兴。” 李昖话音刚落,却见伊斗寿与郑澈前来,恳请大王传令各道官军及义军立即进攻日军。李昖先是愕然怔住,然后坚决不答应,再三表示一定要履行约定。 郑澈劝道:“殿下,坚守与倭寇的约定有何意义?倭寇蹂躏山河百姓,十恶不赦,所谓兵不厌诈,既然倭军已听信休战,我等更应趁此良机,立刻发动全面奇袭,争取自己的胜利才是正理。” 伊斗寿也劝道:“倭寇同意休战必定是诸多因素导致,绝非单只那沈惟敬一言之功,我军此时趁机发动反击必收奇效,而后再待明军大军赶至,必能使倭寇无人生还。” 李昖怒道:“寡人是不愿再看军士和百姓白白流血才答应此事,等到明军援军一到,本就可以轻松击败倭寇,为何要急不可耐? 尔等须知,一旦反击失败,倭寇便会从平壤立刻打到义州,届时王室、众卿、将士、百姓都将不免于倭寇毒手,一切都将结束!若是众卿不想如此,就休要再提此事!”说罢,李昖怒哼一声,拂袖而去。伊斗寿、郑澈二人相视长叹,不知该如何是好。 处在分朝的光海君读完王令之后,摇头感慨道:“近来水军、义军捷报频传,正当步步紧逼、再立战功,在这等逐渐逆转战局之际,怎能轻易休战,反与倭寇喘息之机?” 左赞成郑琢叹道:“殿下过于依赖明军之援救,却对朝鲜自身之力弃如敝履,真叫我等臣子无可奈何。” 光海君怒不可遏,坚决表示不会服从,甚至将王令重掷于地。此时柳成龙求见,请光海君屏退左右,移步相谈。光海君请他到不远处的书房单独相见,之后便向柳成龙询问有何话不能在殿内说出。 柳成龙答道:“殿下耳朵过于灵敏,似乎对分朝之事了如指掌。此前我准备与明使同去平壤,便是被殿下及时阻拦,事后才得知殿下对分朝的言行一清二楚。” 光海君大吃一惊,知道柳成龙的意思是分朝之中存在父王密探,不由得背后发凉,柳成龙则奉劝世子今后必需小心行事。 缓过一阵后怕,光海君仍对停止休战一事耿耿于怀,道:“正当举国奋战之际却要休战,天下军民将如何看待?何况倭寇也有可能趁我军松懈而发起进攻,届时大好局面或将一朝颠覆。” 柳成龙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一番,压低声音道:“既然如此,那就继续作战好了,若邸下担心殿下怪罪,只需要说明这些作战是在休战约定之前便已策划完成,且作战执行之后才收到王令即可。请邸下务必坚定信念,带领朝鲜平复战乱。总之,分朝的宗旨便是鼓励义军不断暗中袭扰,而官军伺机而动,以取大胜之功。” 光海君闻之颇觉有理,欣喜答应并且果然照办。 另一方,日军总大将宇喜多秀家收到消息,说庆尚岛兵马节度使朴晋依靠震天雷等火器火炮,炮击了庆州日军。宇喜多秀家气愤不已,亲自前往平壤。 主持平壤防务的小西行长不知总大将为何突然来此,宇喜多秀家冷着脸将庆州事件说出,小西行长也极为吃惊,而宇喜多秀家则拍案怒道:“小西行长,你随意定下两个月的休战日期,现在又被朝鲜践踏约定,实乃我军奇耻大辱!你听着,我军将全面反击,而你也需为此付出代价!” 小西行长辩解道:“休战约定才订立不久,庆尚道的朝鲜军恐怕尚未收到消息,当然,这也可以证明庆尚道的我军已是多么松懈……不过这还不是重点。 如今我军后方不稳,虽然水军打赢了釜山保卫战,但海路补给仍然时常受到袭击,各军中军械弹药、过冬衣物、草药粮食均有不足,而朝鲜本地提供有限,且风土病依旧在军中蔓延! 宇喜多殿下,我们的目标是明国,在进攻他们之前,我们需要这两个月的休战期来囤积军需,稳定后方,养精蓄锐,以便届时有力作战!” 小西行长商人出身,寻常很少大声说话,但刚才最后一句“宇喜多殿下”却说得极重,以至于习惯了他为人的宇喜多秀家也忍不住仔细思考起他的话来,然后竟然觉得颇为有理。 宇喜多秀家倒不是个只顾面子便任意胡来之辈,既然发觉小西行长所言在理,便转而同意休战,并准备立刻向丰臣秀吉汇报。 意外的是,日军总大将宇喜多秀家前往平壤的消息也被柳成龙所知,柳成龙连夜报告光海君,光海君则立刻召郑琢共同商议。 柳成龙力陈道:“现已打探属实,日军总大将宇喜多秀家正在平壤,而且此獠所带护卫极少,可以袭击!” 郑琢也劝道:“我看正是因为在休战期间,此獠才会这般防备松懈,若是能擒得倭军总大将,定能一举扭转战局!” 然而光海君担忧此举动静太大,很可能大王会因此而愤怒,故而有些犹豫难决。柳成龙急切劝道:“此事对整场战事都将起到重要作用,若是殿下问罪,臣甘愿陪死!邸下,请您一定要坚定信念。” 柳成龙如此,而郑琢也同样将这番态度当做自己的态度,光海君思量再三,最终决定下令,秘密拦截抓捕宇喜多秀家。 光海君令李镒领一支精兵在平壤通往汉阳的必经之地埋伏,李镒等至深夜,终于望见宇喜多秀家领护卫百余人渡浅水而来。他精神一振,立刻发射信号箭,宇喜多秀家部原无防备,此时突遭火箭射击,伤近十人,其余则纷纷持盾抵御。 李镒下令所部精锐全部杀出,遂与日军混战,而宇喜多秀家并无惧意,也亲自持刀御敌,斩杀朝鲜士兵数人。朝鲜军此行为抓捕敌总大将,所遣兵力要求少而精,以免被日军轻易发觉。 然而他们虽然号称精锐,相比打了几十年内战的日军而言,朝鲜军战力还是差了一些,李镒被日军阻挡,宇喜多秀家在部下拼死掩护之下杀出包围圈,领数人纵马逃回平壤。只是剩余未死之倭寇则皆被李镒所俘虏。 光海君正在分朝行在等待李镒的消息,谁想迟迟不得回报,不免心中焦急。此时得郑琢回报李镒大胜,正带着敌寇首级返回,光海君及柳成龙都极为欣慰,光海君甚至因此亲自迎接李镒归来。 柳成龙见到李镒,连忙询问战果如何,李镒答斩首二十、俘虏八十。柳成龙抚掌笑道:“辛苦了,真是十分辛苦,那么倭军总大将是否活捉或已就地斩首?” 然而李镒此时略显迟疑,郑琢提醒此人名为宇喜多秀家,李镒顿时支支吾吾,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敌酋十分狡猾,似乎身中一箭倒地,但战后察看时却已不知所踪。” 听闻宇喜多秀家逃之夭夭,柳成龙不由大惊失色,失声道:“未能捕杀敌总大将,仅抓些小兵有何用处!你难道不知此次作战的意图所在么?” 郑琢也对此表示忧虑,叹息道:“此次宇喜多秀家逃脱,只怕我等反将处于不利境地了。”李镒面有愧色,连忙请令再去追击,却被柳成龙喝止。 事后,光海君召柳成龙及郑琢议事,光海君担忧道:“派遣李镒前去是我之过,如今我们擅自违反协定,又未能抓捕敌总大将,王上定会震怒,却该如何是好?” 郑琢安慰道:“事态紧急,附近大将仅有李镒一人可以调遣,故此并非邸下过错,请邸下不必自责。” 柳成龙也劝道:“如何对王上回复,臣已对李镒有所交代,您不必担心。若王上问罪,将会是臣自主谋划一切,邸下对此毫不知情。” 光海君听后立刻表示不肯,坚持要负全责。柳成龙拦住他劝道:“邸下,您忘了如今国家朝廷正在分朝么?臣来担责,并非只为邸下一人,而是若邸下被罢黜,则各道官军、义军皆会崩溃,届时朝鲜休矣。” 这番话说得深明大义,郑琢也深表赞成,光海君勉强同意,只是面色已经难看至极。 消息传至义州,朝鲜王李昖获悉李镒越过平壤、突袭宇喜多秀家卫队,并且“大获全胜”,都承旨甚至请下赐大赏。 李昖勃然大怒,呵斥道:“简直胆大包天!如今正是休战期间,寡人早已下达休战严令!李镒为何敢如此违背寡人王令?定是光海在背后指使! 现在朝鲜已经违反协定,以倭寇之狠毒,焉能善罢甘休?依寡人所料,倭寇不久之后便会离开平壤,一举攻入义州,到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李昖一边痛骂光海君年幼无知、任性胡为,导致恶化局势,一边又担心沈惟敬及明军都不在自己身边,不禁心生恐惧,情急之下连忙急令召见伊斗寿、郑澈前来议事。 伊斗寿听完谏道:“此事若是世子邸下所为,大获全胜又抓捕敌酋,此等大功理应封赏,怎能降罪?” 郑澈也道:“谈判之事,我朝鲜并无一人在场,即便不承认也无可厚非。至于不许军民与敌寇作战,这本就违背百姓意愿,理应战斗到底,将敌寇驱逐入海才是。如果李镒所为是受世子之命,那也正是代表民意如此。” 李昖冷然道:“寡人并非不许作战,可你们都已忘记休战协定是为明朝援军争取时间的么!” 伊斗寿依然坚持认为援军只是援军,而朝鲜自身也必须坚持战斗到底。李昖不屑一顾,连连冷笑:“真是令人感动啊!可殊不知正是因为自身不能卫国,这才请求大明救援,而如今大明正在集结大军之时,尔等却又妄图依靠自身之力取胜,实是令寡人费解——诸位臣工若有这般能耐,寡人眼下何至于身在义州!” 这话不好正面回答,因此伊斗寿干脆问李昖是否极为害怕倭寇。李昖当然不能承认,只坚持说必须遵从大明天使之意,否则上国震怒,朝鲜的局面就真的完全不可挽回了。 郑澈道:“殿下,臣对此早有怀疑,沈惟敬区区一介游击将军,连天子旌节都没拿到,哪里是皇帝陛下的全权钦使?臣以为此事定有蹊跷,需待其从京师归来再行质问。” 李昖怒道:“不是皇帝陛下钦使又如何?那位高阁老的意思难道朝鲜能反对得了?大明兵部的意思难道朝鲜就敢无视?” 伊斗寿接口道:“可是高阁老可有只字片语、白纸黑字说沈惟敬是奉他之命而来?大王,就连大明兵部,是不是真把他当做使者也不好说,毕竟沈惟敬只是出示了大明兵部尚书给他的出境关防!” 李昖无语之极,慨然一叹,道:“众卿是否认为寡人无论作何决定都是误国误民,只有光海之举,才是明主所为?” 伊斗寿含泪劝道:“殿下何以如此?臣等都是殿下之臣,只是为辅佐殿下克服国难,这才需要明确是非,别无他意。” 李昖无奈,决定稍退半步,遂传召世子光海君速至义州接受垂问。 而此时李镒正押解俘虏进入义州,沿途还不断宣扬大王的恩惠。全城百姓欢欣鼓舞,纷纷集中于义州行在门前山呼千岁,歌颂圣德。 李镒本人也高喊道:“倭寇肆虐,百姓受苦,王上早已忍无可忍!此次本将尊奉王令,抓住战机反击倭寇,可惜未能抓获敌寇首领,但所擒倭贼将全部斩首!只待王上下令之后便将继续追击,定然不惜一切代价将倭寇全部剿灭,为我朝鲜百姓复仇!王上永远不会抛弃你们!” 恰逢李昖率众出门察看,只见满城欢呼,百姓纷纷表示因大王不许停战,被害亲属因此大仇得报,我等必将永远追随等语。 李昖见状,立刻大声道:“寡人怎会与践踏山河、屠戮百姓之倭寇协商!此前宣布停战只是为援军到来拖延时日之计谋。即便如此,寡人也不能让倭寇安心休养,因此袭击倭军正是寡人要为百姓复仇,寡人立誓要与百姓共同奋战,直至将倭寇全部消灭为止!” 百姓呼祝千岁之声再起,李昖面带笑容,上前慰劳李镒,并赐银五十两,封资宪大夫。这般场面,看来真是好生融洽。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神霸天下2”、“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7章 援朝抗倭(圩一)背约 宇喜多秀家被袭击后,闻讯大怒的小西行长下令将一些朝鲜百姓拖出城外斩首,并向义州传达决定,要求朝鲜军立刻归还日军俘虏,否则将在平壤每日斩首一名朝鲜百姓以示惩戒。 随后,小西行长紧赶慢赶去探望宇喜多秀家,秀家果然赈灾盛怒之中,下令立刻进攻义州。虽然小西行长能够理解秀家的心情,但还是劝道:“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想立刻发动进攻,但您也知晓现今我军处境不妙,为了太阁殿下的大业着想,还是请您暂作忍耐。” 宇喜多秀家也知道此时确实不是继续发动进攻的好时机,但这样的愤怒无论如何都要发泄,因此赌咒发誓说要返回汉阳,挖掘朝鲜历代先王陵寝以泄愤。 小西行长对此既不敢也没兴趣反对,反正宇喜多秀家怨恨难消,拒绝任何劝阻,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对小西行长而言,刨祖坟的事是他宇喜多秀家自己去做,我小西又不会脏了手,随他去吧。 结果宇喜多秀家果然是怒火中烧得厉害,伤势未愈便强行启程奔还汉阳,并且立即部署挖掘朝鲜王陵,当众焚烧。 不久之后,朝鲜王李昖从平安道观察使李元翼处得知,日军不仅为换回俘虏在平壤每日斩杀朝鲜百姓,还在王京挖掘毁坏朝鲜历代先王的陵墓如宣陵及靖陵,焚毁了朝鲜成宗、中宗以及成宗贵妃贞显王后等棺椁。李昖怒气攻心,这次当真是直接晕倒在地了。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紧急救治,王后及金贵人都来劝慰,李昖垂泪流涕地道:“寡人至死也无颜面对先祖龙颜了,都怪世子擅自出击,导致倭寇作出如此天人共怒之举。”随后便喝退众人,独自涕泪。 而在同一时刻,咸镜道方面的加藤清正再次质问临海君道:“既然你是朝鲜大王子,为何迟迟不见朝鲜回应,这究竟是何原因?即使不肯投降,至少也应该拿金银来恳求我释放你不是么!你这家伙到底是不是王子!” 临海君苦笑道:“我倒希望我不是王子,若我不是王子,也不会落入这般境地任人宰割了。” 加藤清正讽刺道:“我来咸镜道之后便知你恶名昭彰,连本地百姓也是自愿抓捕你来交换平安,或许正因如此,朝鲜王室说不定已经决定抛弃你了吧。” 临海君一听此言,果然极为恐惧,生怕因为失去价值而被杀,赶紧否认道:“绝不会如此,若是有意抛弃,那他们之前便早该将我废为庶人,更何况世子与我为一母同胞,感情深厚,岂能置我于不顾?我愿再写一封书信给世子,请他立刻率众投降。” 加藤清正也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抓到的一条大鱼放在手里毫无意义,便道:“这样也好,但如果此次仍无回应,我便只好将你手脚砍断,再交给那些早已希望食你血肉的百姓手中,劝你好自为之,莫要自误。”临海君惊慌不已,涕泪横流地跪地求饶。 光海君再次得到兄长书信,不由得沉默不语。良久之后,郑琢建议再隐秘打探一下临海君所在为好,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悄然实施救援。 然而光海君却坚定地摇头说:“不必如此费心,我已说过,临海君是在与倭寇的交战中英勇而死,无愧列祖列宗。” 郑琢倒也不是真关心临海君的死活,而是担忧大王那里应该如何禀告,见光海君不愿提及,便劝道:“不可如此,若是以后大王知道此事,定会勃然大怒,也会让您陷入危险的境地,如此涉及一位王子性命的大事,总要禀报一声才是的。” 光海君思索片刻,勉强应允下来。而同时,金公谅也从侍女处得知临海君之事,他大惊失色之下,也立刻通报了金贵人知晓。 李昖听闻临海君及顺和君被日军俘虏,同样大吃一惊,连忙询问详情。听说世子早已知晓此事,果然怒责为何不作禀报,于是立刻下令传召世子。 金贵人连忙道:“殿下,临海君必须解救!无论他在咸镜道做得好是不好,都是殿下的血脉,即便做得不好,要处置也只能是由大王您来处置,既轮不到倭人,也轮不到光海! 王子被俘不仅是朝鲜之耻,而若不能救出被俘的王子,则更会变成殿下之耻!况且,临海君活着也会对监督世子起到作用。 虽然临海君能力不足以压制光海,但他毕竟身为长子……殿下请千万重视一点,那就是大明一定会对朝鲜王室长子未成世子而心存疑惑,这对于极其坚持礼法的大明上国来说是毫无疑问,不信看看这次分朝请大明册封光海而被大明拒绝,就是最为确凿的证据! 但是殿下,若临海君身亡,那么光海便将成为长子,他那世子之位也将名正言顺,在此动乱之际,将很可能得到大明上国的正式册封,到那时……” 后面的话已经不必说了,一直以来都对王权极其敏感的李昖深觉有理,以最快的速度下定决心,决意要解救临海君。 等光海君接到传召,满面愁容地准备动身时,柳成龙嘱咐只需坚持表示“一直在探问之中”即可,务必应对从容,而且切不可与大王的意思相抗。 光海君也知情况危急,自然点头应允,而郑琢本也欲一同共赴义州,光海君则劝道:“不必随我同去,若我们都动身前往义州,分朝事务谁来主持?还请先生在分朝坐镇,我此去必定万事小心,勿以我为忧。”分朝众臣于是纷纷拜送光海君。 不久之后,朝鲜王李昖召集众臣,垂问光海所谓“一直处在探视之中”乃是何意?光海君答道:“自儿臣接到兄长临海君书信后一直惴惴不安,虽说那书信看来应是兄长笔迹无误,但也难保不是倭寇引诱之计,所以儿臣近来一直在不断打探虚实,欲在查明事实之后再向殿下禀告,以免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误。” 李昖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寡人很是奇怪,你打探这么久,可有收获?不是担心会被抢走世子之位而故意冷眼旁观吧?” 光海君一脸惊异,然后又诚挚万分地道:“殿下怎能如此说,儿臣不仅原本就没有做世子的资格,且连一次也没有对世子之位产生非分之想。皇天后土在上,儿臣今日当众宣告:殿下若打算让儿臣将世子之位让给兄长,儿臣将会毫不犹豫地让出位置,绝不食言。” 李昖冷冷地看着他,却并不答话。其实光海君这番话看似大度,实则并无太多意义,原因在于李昖心里很清楚,现在朝鲜虽然在国家层面堪称岌岌可危,但朝鲜朝廷的形势其实还在自己掌握之中的。 那也就意味着,如果自己真要废黜光海,他光海自己犹豫不犹豫根本毫无意义,因为他根本阻止不了——说起来,“犹豫”唯一可能导致的后果,大概也只有死得更惨这一条了。 此时左议政伊斗寿说道:“世子邸下与临海君为一母同胞,兄弟之情素来深厚,臣民们都是如此评价。相比起其他人而言,听闻兄长被倭寇囚禁凌辱,想必世子正是最伤心的人,也定会全力打探临海君安危,这一点还请殿下不必疑虑。” 郑澈也道:“正是如此,殿下,世子邸下先行探查的行为可视作慎重处事,这本就是好事。若是鲁莽行事,一番反中敌寇奸计,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昖却不和他们多说,而只是再问光海君是否已确认临海君被抓? 光海君答道:“是的,在出发之前已经得到明确情报,兄长确实已被倭寇俘虏。” 李昖立刻开始唉声叹气起来,感慨说王子被俘如同君王被擒,意义大抵相同,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王室耻辱,为挽回局势,应当立即派遣军队解救临海君。 然而兵曹判书李恒福一听这话,连忙上奏道:“请殿下三思,现在朝廷并无军队可供派遣至咸镜道解救临海君,官军及义军主要都集中在南方与倭寇周旋,驻扎在义州的护军人数不过数千,而明军不仅人数更少,而且……也调不动。 总而言之,朝廷目前所拥有的实力,暂时还不足以击破咸镜道之敌。倘若要将义州之军派出,则难保殿下安危。” 李昖一时无奈,但转念一想,动武既然没那个能力,那么能不能拿钱赎回呢?由此他又想到,可用大明上次恩赐的银两来找加藤清正交换。 这让伊斗寿听得眼皮一跳,连忙出声谏道:“殿下万万不可,大明恩赐的银两已只剩五千余两,这笔银子已经是为义州军民能熬过寒冬而做出的最后预备。钱虽然已经不多,却牵动数万军民之性命,万万不可挪用。” 李昖大怒,责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寡人该如何解救临海君!” 郑澈见事情到了这一步,干脆上奏道:“为天下计,不如放弃解救临海君。” 李昖凝神盯着他,缓缓道:“依你之见,是要寡人见死不救了?哼,寡人深知你等平日厌恶临海,但临海乃是寡人长子,他的存在不仅关乎寡人血脉存续,更关乎大明上国如何看待朝鲜之礼仪教法,怎能随意抛弃!” 谁知道郑澈却有他的一番解释,他拱手道:“请殿下不要误会,微臣并非是要置临海君于死地,而是为使临海君能活下去才做此建言。 殿下深知上国,当知百余年前大明皇帝也曾被夷狄抓获,而夷狄也意图拿皇帝胁迫大明,可结果呢?大明并未顺从夷狄,而是立新帝登基,夷狄消耗日久而毫无收获,眼看如此便也领悟被俘的皇帝已无作用,最终只能释放。 殿下,您看当日大明之情形是否便如同今日之朝鲜一般?朝廷若坚持立场,时日一久,临海君也将因无用而被释放,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这番话对说得极有政治水平,因为李昖对大明上国的尊崇现在已经达到顶峰,拿大明已经发生的事情来类比当前,李昖即便再如何不情愿,至少也不好直接反驳才是,因此伊斗寿也连忙表示赞同。 然而他们也还是小看了这位朝鲜王,李昖略一思索便即反问:“你们怎知倭寇就会因临海无用而释放?你们举例大明上国,殊不知大明皇帝被释放乃是因为大明国力强盛,夷狄难以匹敌。 兵法有云:哀兵必胜。夷狄担忧大明举国复仇,加之不断谈判,发觉大明已经在积蓄力量准备反攻,这才不得已释放皇帝——试问这与如今之情形哪里一样? 寡人敢说,如果照你的计策,临海必死无疑!故此,还是应将恩赐银两拿出,用以交换临海,这才是万全之策。” 道理讲不通,那就只好讲形势了,伊斗寿于是继续表示反对,道:“殿下怎能为一无能王子而使数万将士冻毙于寒冬之中?” 郑澈也奉劝李昖民心为大,兵曹判书李恒福同样劝道:“朝鲜已有世子,应当优先保护殿下与世子安危,不必为临海君而耗费此笔意义重大之银两。” 李昖呵呵笑了起来,语带嘲讽地道:“原来如此!世子可救,而临海君不可救。众卿都偏向世子,世子你也应该对民心所向感到无比欣慰吧。” 光海君听完,居然也微笑答道:“殿下深爱临海,若银两、军士都不能解救兄长,儿臣有一法,必可奏效:请大王下令,由儿臣去敌阵交换兄长。儿臣不忍坐视殿下失去长子之痛,愿请大王决断,以弟赎兄,救出兄长,重新册封世子。” 群臣一听这话,个个惊慌不已,纷纷出言阻拦。 伊斗寿劝道:“邸下怎能说出如此不自重、不自珍之言!身为世子怎能轻易涉险敌阵,若是有个第277章援朝抗倭(五十)背约万一,江山社稷也会因此倾覆。” 郑澈也道:“若世子被俘,则分朝不保、民心慌乱,官军、义军都会因此溃败。” 兵判李恒福同样劝道:“若是世子邸下去做人质,那是臣之无能,不如让臣陪往——总之,不可作出此等轻率之举。” 群臣连请朝鲜王不可同意世子交换之请。李昖见群臣如此保护世子,心中百感交集,但也知道此事不能强行为之,只好无奈作罢。 直到深夜,李昖都闷闷不乐,对大内官说道:“寡人很是好奇,日间若是寡人言明愿作人质去交换临海,不知群臣是否也会拼命阻拦?想来肯定不会吧。” 大内官劝慰道:“殿下怎能说出如此罔极之语,殿下是一国君王,君王作质,臣子们怎么会不加阻拦呢?纵是百官再如何顽固,也知道主辱臣死的道理。” 李昖苦笑道:“王?谁才是王?寡人还算是王么?群臣离心,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解救,真是无能之王。” 大内官提议道:“殿下,解救临海君一事,要不就托付给即将归来的沈惟敬如何?从他和敌寇谈判便可看出,此人实有非凡之能,加上其身为大明使节,身份尊贵,或许只需口舌之利,便能救出临海君。” 李昖大喜:“正是如此,你所言极是!寡人怎么忘了还有沈惟敬在,此人精通谋略,胆识过人,背后又有大明撑腰,一定能救出临海。一旦如此,临海之安危寡人便可放心无忧了。” 欣喜之余又愤愤不平:“但寡人还是无法原谅光海,实在忍无可忍!伊斗寿、郑澈引领大臣事事都偏向光海,若是一直这么放肆下去,迟早将逼寡人禅位。” 大内官见李昖如此,失声痛哭为李昖不平,但李昖却已陷入沉思之中,思考应对之策。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五十为圩。另外,刚才看错时间了,所以这章发迟了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