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梢一抹青如画》 一档播客 “大家好,欢迎收听我们新一期的《秋不睡》” “我是秋秋。” “我是多晚都舍不得睡的‘晚上不睡’。” “还有我们今天的嘉宾…“晚上不肯睡的许仪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我们节目的粉丝真的是…我只能说人类的脑洞深不可测…” 偌大的古典书房里,有两面高高的书墙,书本塞得乱七八糟,可见时常被主人翻看。书架边是一盏落地灯和一个单人沙发。沙发的另一侧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拉好的薄纱窗帘背后,能居高临下的看见外头朦胧的满城灯火。房间的另一侧是柔软的大沙发,矮茶几,墙角的小桌上摆着小巧的加湿器,正仙气飘飘地涌出细密白雾。 整个空间灯光昏暗,安静舒适,很有适合聊天的沙龙气氛。 屋子正中的一张圆桌上,放着四个固定好的话筒,分别对着桌边的一男叁女。余秋秋和许仪正兴致高昂地介绍着另外两个人。 “好啦,所以我真的把你们最喜欢的两个嘉宾弄来凑在一起啦,不过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互动会是什么结果啊。首先,是你们喜欢的’人间清醒’小青柑…” 傅青淮便笑着对话筒说:“hi,我是小青柑,在本地一所大学当老师。我不觉得我哪里清醒,我还蛮容易犯困的。” 四人一阵乱笑,这会儿别犯困就行哈哈哈。 她身边坐着的是一个眉眼俊秀的年轻男人,说话声音低沉好听,“hi,我是阿衍。”他说着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我是海王…,”略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天呐,海王这个词到底是谁发明的,我真的不理解。” “哈哈哈哈哈…..周衍你少来。看见今天有第一次见面的女生就给我装是不是?”许仪按下暂停键,“海王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好不好?我们早给青淮打了预防针了,你省省吧。” 傅青淮看着周衍,笑了笑:“久闻大名,之前你们做的几期节目我也听过。知道很帅,没想到帅得这么有说服力,幸会。” “幸会。”她落落大方,周衍便也看着她的眼睛报以一笑。 深褐色的眼珠如同琥珀,带着些温润的光泽,直望进人的眼底,让人很容易地产生一种他很深情地错觉。 不愧是海王,傅青淮想,可惜太知道自己帅了,差了点儿意思。 这是一档时下很流行的播客,做了一年多,是余秋秋和许仪一时兴起弄的。 她们俩交游广阔,特别是许仪,刚开始的阶段,几乎每一期都能请到不同的嘉宾。时间久了,粉丝群体越来越稳定,嘉宾们也渐渐稳定下来。 周衍作为情场高手,时常被叫来聊一聊情感话题里面男性视角。 比如受欢迎的男生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又或者一开始明明处得很好,为什么后来又会失去联系。因为有着网络的保护,周衍很直接,把男人的心态剖析得很分明。说来无非就是逢场作戏,或是不爱了又不想背上骂名,或是又更好的选择,又或者是单纯的胜负欲。 傅青淮则因为本身是研究亲密关系的社会学讲师,所以看婚姻爱情的角度总是不太一样,加上说话比较坦诚直率,被粉丝称为“人间清醒”。 她第一次参与录节目的选题是出轨,讨论一度集中在女人怎样预防男友或者老公出轨,怎么健身打扮啊,怎么查手机啊之类的。傅青淮当时说:“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男人出轨,很大程度上必然也有另外一个女人在出轨。单身愿意做小叁的女人很少的。只不过女性出轨很少被讨论罢了,一来是因为出轨的女性更隐秘,二来主流社会其实也很害怕承认女人会出轨的事实。” 她这个角度真的非常少被提及,但是的确很有说服力,场面一时安静,都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如果走不下去了,走到要出轨的那一步,又何必继续这样的感情。所以粉丝与其问男友出轨如何挽留,不如想一想这样没有信任的感情还要不要继续下去。我还想说的一点就是,很多时候,出轨追求的是刺激,与背德。感情中的一方中出轨的那一刻,就决定了要伤害自己的伴侣,这样冷漠而自私的人,真的没什么必要捂着不放。我们的女孩子啊,总是想着自己哪里不够好,不需要!你值得更好的关系,你值得被尊重。我真诚希望我们的粉丝,在陷入无意义的自我怀疑的时候,能对着镜子好好说一句: YOU ARE GOOD ENOUGH。” 也曾经有粉丝留言问男友跟自己上床的频率低了,是不是自己最近胖了,还是失去了吸引力,到底应该怎么办。傅青淮皱着眉头反问道,他是胖是瘦?他对你有性吸引力吗?你在性这件事情上享受吗?性应该是双方享受的过程,并不只是女方要去满足男方的。 “爱情是一种感觉,爱慕,心动,两人之间产生无法解释的荷尔蒙和吸引力。如果感受不到,那就不是,你得相信你的直觉。” 在想着怎么让男人喜欢自己之前,是不是能先想一想,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爱情该让你快乐,看见对方就从心底里熨帖。不是纠结,不是自省,不是讨好。 “you are good enough,不要总是反思自己。” 一度成为《秋不睡》被点赞最多的微博。 性,算不算武器? 时间久了,粉丝们纷纷开始留言,要求开一期节目,叫傅青淮跟周衍对谈,一个情场高手,一个眼光独到,聊起来肯定很有意思。 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意见,很爽快的答应了,只不过余秋秋和许仪知道傅青淮是个边界感挺重的人,怕万一聊起来没什么戏剧效果,所以这天又特地选了个尺度稍大的话题。 “好啦,今天的选题呢,尺度可能有点大,是我们亲爱的晚上不睡选的。你们看,她天天晚上不睡觉,就因为满脑子都是这种黄色废料,欢迎大家去她的微博喷她。她说我们今天要聊的话题是…来来来,你自己给大家说。”余秋秋说。 许仪接过话题,一字一顿,一本正经:“性,是一种武器吗?” 她略停了停,又重新恢复了轻松的语调:“好我自己先说一下啊。我选这个题目呢,主要是前一阵子,听朋友说起这个事情,很有感触。大家也知道,我朋友比较多嘛,然后在一个party上面,正好听见一个男性友人在诉苦,说觉得他老婆在用上床这件事情控制他,搞得把上床当奖品一样。你最近表现好,哎,她床上呢,就比较热情;最近表现不好犯贱了,老婆就不高兴跟他上床了。久而久之他居然就真的被老婆教好了。我当时就想,赶紧做一期节目啊,太有得聊了,而且一定要叫小青柑老师来,她就是研究这个的。” “哎我好端端的研究方向,怎么给你一讲,听着这么奇怪啊?”傅青淮扑哧一声笑,“我先澄清一下啊,我不是研究‘性’的,我曾经的研究方向是亲密关系的社会构建。不过我得承认,我一开始听到这个选题的时候,着实懵了一会儿。这个话题实在是太大太广了,真的要讨论,可以单开一门课。比如我们可以讨论‘性’这个事情不止是一个生理行为,其实背后包含了很多隐藏的东西,比如权力感,控制欲,金钱和社会关系,还有母性的定义,生殖行为,宗教意义… “打住!打住!”余秋秋非常果断地制止了傅青淮的长篇大论,“你这样搞,我们节目很快就要给你搞死了,好不容易才有金主爸爸看上我们的好吧。我们的粉丝喜欢听你讲故事,来赶紧先整个活,傅老师。” 她刚说完'傅老师'就后悔了,按了暂停键,“对不起啊,重来重来,应该叫青老师。” 于是她又重新说了一遍。 余秋秋跟傅青淮关系比较近,知道她是个社恐患者,不喜欢暴露自己。 她们这档播客,所有人都有微博,只有她没有。她出了这个门,就跟网络世界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没关系没关系。”傅青淮笑了笑,等她又按下了录音键,才接着方才的话题往下说: “抱歉抱歉,不讲课,那我还是先讲个故事。一开始听到选题的时候,的确是一下子想到了一个历史上的真人真事的。这个故事的确包含了‘性’被人类赋予的许多含义。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人打游戏,《刺客信条2》里头有过这个场景的,非常有名。这个故事是15世纪时候的事情了,女主角叫做卡特琳娜.斯福尔扎,她出身于米兰宫廷,是个私生女,是她父亲跟好朋友的妻子生的。” “哇,朋友妻不可戏哎,这家伙连孩子都生出来了?”许仪惊道。 傅青淮笑道,“15世纪的欧洲宫廷,这样的事情也不奇怪,那时候性和婚姻是分开的。卡特琳娜以美貌和勇武出名,非常能打仗。当然我们这个是情感节目,打仗就不说啦。事情的开始呢,是她的丈夫在自己的宫殿里被叛乱贵族暗杀了,而且当着她的面被肢解,很血腥恐怖。她和她的六个孩子也被叛乱的贵族们俘虏了,她就假意屈服,跟着走了,还提出来说,我愿意替你们说服某个城堡的堡主投降。贵族们早就想拿下那个城堡,料她也没办法反抗,就同意她只身一人去劝降。结果她进了城堡,再不肯出来了。” 周衍好奇问:“她跟城堡主睡了?然后得到了军队的帮助?” “对哦,你看性就是武器。”许仪也跟着说,就是这个武器有点儿大。 傅青淮却说:“没有那么浅。一个走到了权力顶峰的人,性远不如权力来的有吸引力,她手里有自己的军事力量的。可以这样理解吧,城堡主人其实是她的人。后来,那些叛乱的贵族反应过来了,押着她的六个孩子站在城墙下,威胁她不出来,就杀了这些孩子。” “又是这招,贱不贱呐!”许仪骂完,又紧张得问,“后来呢?” 男人怎么看 “在这种情况下,她干了一件名留青史的事情。她站在城头上,把裙子掀了。我先提供一点背景啊,那个时候的女人,虽然裙子很大很漂亮,但是她们不穿裤子的,内裤也不穿。所以你们就可以想象那个场景了吧…她居高临下站在那里,城墙下的人…额…能很清楚的看见…”傅青淮顿了顿,想不出更隐晦地说法了,才接着说:“她指着自己的下身,对着城墙下面的人大喊,你们想杀就杀吧,现在立刻把孩子吊死在我面前都可以,我有这个,想生多少个就能生多少个!” “我的妈呀…”许仪惊叹道,“这什么暴风操作!那他们杀了她孩子没有?” “没有,他们吓坏了,溃不成军,后来她绝地翻盘了。”傅青淮结束得干净利落。 在场的其他叁个人没人打《刺客信条》,而且除了余秋秋,另外两个人都没听过这个故事,整个房间安静了好一会儿,周衍才问,“那些男人,为什么?就是,为什么会被一个女人的…吓得溃不成军?我能够理解那个场景的确很震撼,但是不至于兵败吧。” “好!青老师,你现在可以讲课啦。”余秋秋哈哈一笑,“来,从今天起我们给小青柑立个规矩,不先讲个故事不可以讲课。” 许仪插科打诨道:“别啊,我们可以后期剪辑,你实在想讲课也可以先讲,别回头把你憋死了不来了。啧啧啧你到底还有多少匪夷所思的故事啊我的妈呀,历史上的人比我们活的豁得出去啊。” 傅青淮跟着笑了笑,解释道:“其实吓住他们的不是性器官,而是这个女人表达出来的背后的逻辑。先说这个行为本身吧,我们以前不是八卦过。女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一种束缚嘛,就上回聊过女装裤子口袋一点点小,男装裤子口袋巨大对吧。十五世纪的欧洲女装大家可以上网看看,也是把女人裹起来,因为她们的身体只有男人能够观赏,女人的身体是从属于男人的。她站在城墙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掀裙子,这种行为的背后其实是对男性眼光和社会准则的蔑视,来看啊,老娘根本不在乎。可以理解为她直接砸碎了强加给女人的性羞耻。” 周衍从没听说过这个,但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饶有兴趣地转过脑袋看着傅青淮,听她继续讲。 “她这一下子,弄得男人想骂她不知羞耻都没办法骂,因为人家不在意。再一个呢,是性这个东西可以被看作一种生殖行为。那个年代,女人是没有生育权的,她们只是一个容器,替男人把属于他的孩子生出来。结果她直接说,我想生多少生多少,就是说其实女人才是生育的主体,男人在她看来是提供精子的东西而已。可以说完全颠覆了那个时候的男人对女人的认知,就直接把人吓着了。” “本来能生孩子的只有女人啊。”许仪道,“那会儿的人不知道?” “啊如果你想聊这个,那我可就要说开始讨论宗教和文化了哦…” “别别,你先把这个说完,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开头我说的‘性’对于母亲的定义。十五世纪的时候呢,整个社会的氛围,就是每一个女人天生就是爱孩子的,爱得要命,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毫不犹豫的献出生命。但其实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也不是没有见过不喜欢小孩的女人对不对?十五世纪的男人,没见过,女人们都被迫藏得很好。结果卡特琳娜居然毫无顾忌地喊他们把她孩子杀了,又一次超出了他们对于女人的理解。” “总而言之,”傅青淮总结道,“她这一下子,可以说是以一种极度挑衅地方式打破了当时所有针对于女性的定义。城墙下的人吧,被气的半死,又完全没辙,同时也吓得够呛。我猜测是因为震惊之余不知所措吧,一开始以为是个尽在自己掌握中的小白兔,结果一看原来是个大狮子。” “好家伙,你这一下子给咱们这话题搞升华了啊。你这个调子定太高我现在有点儿接不住了说实话。”许仪笑着托着下巴,很发愁的样子。 余秋秋在一边哈哈大笑。 许仪按了暂停,喷了好一会儿不适合播的脏话表达内心的激动。 傅青淮有点儿不好意思,”抱歉啊,是不是不该说这个?要不然下回我还是把我能想到的先给你们发一遍。“ ”不用!“余秋秋是当初做主把傅青淮叫来的人,果断拒绝,“带感的很,我就爱听这个。再说了,我们的受众本来也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都市独立女性,不会在意这些。”她说着,又侧过头问周衍,”来,我们这里唯一的男性,你怎么看?” 女人的宿命 周衍看着傅青淮,眉眼间绽开笑意,“很有趣,我觉得很想立刻下单,回家去打《刺客信条2》。不过我还是想说,这个例子,其实是个孤例,这样的女人绝无仅有,很少有女人能做得到这些。作为男性的视角来看,一提到性作为武器,其实最先能想到的是女间谍。” “我同意,女间谍真对是非常典型的例子。”傅青淮很感兴趣的分析道,“但是女间谍的有趣之处,在于她是被男人当作武器,攻击另一个敌对阵营的男人。同时,被攻击的男人又把这个武器看作为一个单纯的,为自己服务的,有观赏作用的对象。” 周衍笑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修长手指抚过线条流畅的下颌角,边思考边说,“你不说我还真的没注意到,的确是这样。” 傅青淮又问,“我其实蛮好奇的,就是你作为一个男性,是怎么理解女间谍的角色呢?” 周衍被问住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傅青淮的发问的确很有趣,于是他想了想,才接着说:“很有意思的角度...仔细想的话,也许…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失控感。其实我能理解为什么男人们爱看女间谍,因为她们性感美好,符合男性对于女性的一种虚幻的想象,可是男人的潜意识里面或许也明白一个完美的女人必定有所图,所以才会有色字头上一把刀的说法。” “所以女间谍一般会有一个能够掌控她的长官,或者最终爱上了一个男人。”傅青淮说道,“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很烦,为什么所有女人的宿命,一定是要爱上一个男人。” “哦,那你觉得女人的宿命是什么呢?”周衍挑起一侧长眉,饶有兴趣地反问。 傅青淮侧过脸,看着他饱含深意地一笑,“人类的宿命是什么,我就认为女人的宿命是什么,毕竟这个世界除了爱情,还有许多许多值得探寻和感受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专属于女人或者男人的。” 话题开始跑偏了,可是傅青淮跟周衍也算对上线了,余秋秋和许仪敏锐地没有说话,让话题能够继续。 “这么说,你是追求事业的独身主义者?” “不,我也期待爱情的。只不过在适合自己的感情来临之前,我选择一边活好自己,一边等待。嗯,怎么说呢,我觉得我的时间和精力还蛮宝贵的,而且我认为事业和爱情不应该造成冲突。” 为什么? 你的事业和爱情有过很大冲突么? 好像的确没有多少冲突... 一种好的亲密关系,应该两个人都得到滋养和成长吧。如果一个男人会让我妥协太多,我也许宁愿放弃,所以还是选择静待花开。 “一直等待,岂不是蹉跎光阴?。” “我生活和工作都还不错,并不能算蹉跎光阴吧,只不过没谈恋爱而已。再说了,忙着谈恋爱,工作做不好,能不能算蹉跎光阴?” 她这一问很犀利,周衍接不住,于是反问道:“总是独善其身,就不怕错过么?” 他开始步步紧逼,可傅青淮却又不打算再接招了,毕竟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异性,她觉得实在没必要说太深。 于是她笑着敷衍道:“你说的也对,很可能错过了,自己也不知道呢。可是我觉得爱情本来就是很虚幻的东西,因此我只能忠于自己。就像你会毫无理由的喜欢一幅画,爱上一首歌,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知道。” 这话,周衍更无法反驳,他自己就是很追求感觉的人。 他的人生中有过无数或长或短的恋情,拥抱过许多各不相同的灵魂,虽然有的时候是始于征服的乐趣,但更多的时候,的确是基于一种莫名其妙想要接近这个人的感觉,毫无理由。 就像此刻,对坐在身边的傅青淮。 他一向对女孩子宠溺宽容,极少有像方才那样不依不饶的时候。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实在很有趣,他想,而且她生得也好看。虽然衣着平常,但气质沉敛,面相柔和,又带着些叫人不敢造次的冷冽,有一种雌雄莫辨,扑朔迷离的美。 相信一见钟情?他问。 相信直觉,相信我能感觉到赤忱与善意。对我来说,诚恳,是很打动人心的东西。 赤忱? 未免天真。 但是他很快接住她的台阶下来,不再追问,“不愧是小青柑老师,说话真的有水平。” 傅青淮也很上道,“哪里哪里,其实说起来,主要还是我这个人对待爱情的态度可能有点儿消极。大家不要学我,勇敢追爱啊,看到喜欢的勇敢去试一试。” “那你遇到喜欢的,会勇敢试一试么?”周衍借机又问。 “说不定会呢,头脑一发热...”傅青淮耸了耸肩,到时候就知道了。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旁观者 喜欢什么类型? 傅青淮不喜欢他问话的刺探口吻,打算打太极。一旁的余秋秋看出来周衍的意图,护着她半开玩笑道,”她喜欢帅哥,但是得是认真对待感情的那种。 哈哈哈哈哈哈...许仪一口水差点儿喷出来,笑得直接趴桌上,这段得剪掉哈哈哈,认真对待感情....秋秋你太能阴阳了哈哈哈...。 周衍无所谓的笑笑,反正他人设早就坐实了,从来不在意这种话,而且他也不是会因为几句话就改变自己想法的人。 可惜了,粉丝们期待的海王vs清醒的剧情,才刚冒出一个苗头,就被这样混过去了,气氛立刻又变得你好我好大家好。 “哦,我们拭目以待小青柑老师头脑发热的那一天啊!”许仪开始炒气氛,“到时候带上认真对待感情的帅哥一起来。” “好的,我现在就日夜祈祷让我碰上这种珍稀男性。”傅青淮也配合地开玩笑,“好啦,那说回刚才那个卡特琳娜,其实她后来遇到真爱,爱得要死要活的,跌了大跟头,不过以前底子够厚,跌完大跟头,日子过得还不算太差。可见大家还是要努力搞一搞事业攒点钱,这样既能享受荷尔蒙上头的快乐,又不至于伤筋动骨。” 周衍作为常驻嘉宾,也很会带话了,忙兜回最初的话题上,“晚上不睡一开始说的那个事儿吧,我觉得还是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我其实知道她说的是谁,那个party我也去了的。他们夫妻两个结婚蛮久了,但是感情一直很好,我觉得与其说是他太太用性这件事情控制他,不如说他对感情有点不确定,要用上床这种绝对亲密的时刻来确认自己跟太太的感情。” “能不能这样说,性,跟感情,在一段亲密关系里头,是个相辅相成的关系,很难单独讨论其中一点。”傅青淮评论道。 周衍点点头,”没错,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能够感觉到两个人感情好的时候,床上的互动和感觉真的不一样。而且男人不太好意思问对方你爱不爱我啊这种话,用上床来寻求一个证明也正常。当然我还是觉得这种行为有点儿傻。” 说到上床这件事情,傅青淮空有无数理论,而毫无实践经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甚至脸也有点儿热。 小青柑一时之间变成了小粉柑。 可她依旧好奇发问:“所以对于男性来说,性有多重要?” “我不能代表所有男性,不过对于我自己来说,很重要。如果床上不和谐的话,真的很难走下去。” “那如果对方拒绝呢?”傅青淮又问,”你会直接放弃吗?” 周衍眯起狭长的桃花眼,眼睫下流光一转,“我当然会使出浑身解数,实在不行,也许只能反省是不是没有魅力了吧。” 他当然很有魅力,眼角眉梢生得叫人如沐春风,仿佛随时都可以肆意靠近他。 “切!说得好听!”许仪果断揭穿,“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反省来反省去,该甩人家还是甩对不对?” 周衍被她揭破了,也不恼,闲适一笑,没有缘分,只能错过咯。 傅青淮在心里轻笑,真是什么话都给他说了。不过也没再追问,自顾自托着脑袋想着别的事情。 她问这个,其实是因为自己也困惑了很久。 大二的时候,她谈过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一开始像所有情侣一样,甜蜜过一阵,后来就渐渐变成奇怪的压力。 事情的转折,似乎都源自她拒绝了跟那个男孩儿上床。她也曾经自我检讨过,可是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她不是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勉强自己的人。来自对方的压力层层加码,最终她选择好聚好散。正好申请的交换生项目下来了,她就去了美国。 也许周衍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就是错过了? 可是错过了,似乎也没有多么追悔莫及。 无论如何,她还是愿意相信,这世界上,总会有人能够理解她,尊重她。 性这件事情,对她来说,既不肮脏,也不神圣,而是一种亲昵的私密。能够让她产生亲昵感的男人,好像还没有。 余秋秋和许仪认识了傅青淮好几年,都知道她对性的看法和理解,也知道她聊不出什么来。 她就像是热热闹闹地体育场里,穿梭在观众席里头卖零食的旁观者。 不过她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部分,他们叁个身经百战的人有的是素材可以剪。 傅青淮松了口气,托着下巴笑看他们叁个热火朝天的聊自己的前任和情事。 她的桃花运实在一般般,大概因为她个子比一般女生高一些,加上面相显得冷淡吧。 高中叁年,大家都偷偷谈恋爱,好不容易到了高叁,隔壁班校羽毛球队的队长跟她表过白。她还没想清楚呢,人家就被爹妈打包扔到英国去了。 然后呢,就是无疾而终的大学恋情。 再之后,她就一直忙忙碌碌的。读书,考研,赚钱,留校,最近还在打算申请杜易程教授的博士生。 她在一片热烈的讨论中走了好一会儿神,偷偷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原来都九点多了。幸亏她明天没课,不用赶着回学校,可以直接回家去。 尽管麻烦 几个人聊得差不多了,两个主持人满意地收了工,问傅青淮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 “不了,今天得回家,太晚了我爸又该不高兴了。你们去吧,我打个车回去就行。”她说,起身往后头大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包。 “青淮你住哪里?要不我送你吧,我车在楼下。”周衍也起了身,“你一个女孩子晚上自己回去多不安全。” 许仪听见了,忽然抬起眼皮看了周衍一眼,想说什么,却压下去了,没说话,又去看傅青淮。 傅青淮推辞了一回,最后还是余秋秋拍了板,“平时没人送就算了,今天正好有个司机在,不用白不用。你真不让他送,他回头心里还不安乐呢。” 周衍忙接口道:“是的是的,大晚上我可不能让女孩子一个人回家。” 于是他们叁个商量好了吃宵夜的地方,又说好要一起去酒吧,叫周衍先送了傅青淮回去,再去跟她们汇合。 “青淮等等,”临出门余秋秋又叫住了她,“差点忘了,我记得你喜欢时松墨是不是?我有两张票你要不要,我没空去。” 几乎是一瞬间,傅青淮整个人都从半走神的松懈状态里清醒过来,连头发丝都跟着发光,“要!” “行我回头给你发个二维码,你自己去关山美术馆拿票吧。”余秋秋笑笑,像是不理解她怎么激动成这个样子,“具体哪天我忘了,你回头自己问问?反正就这两天好像。” “好啊没问题。天呐,我喜欢时松墨好多年了。两个月就开始抢票,抢破头了都没结果。早知道你这么神通广大我早点儿来求你了。啧啧啧,不愧是特权阶级。” “行了你少来,走吧走吧,过几天来喝酒。” * 余秋秋的背景,她很少提及,朋友们也都尊重她,很少问。 外头有些传闻,说她家是军委的,也有人说是商务部的,总而言之,从她住的地方能看得出来不是一般家庭。这是市中心一套极昂贵的高层住宅,一梯一户,安保严密,虽然地处繁华闹市,却安静幽深,颇有闹中取静的意趣。 四个人搭了电梯往地下车库去,在无数豪车中各自上了车,分头行动。 周衍的车是一辆银色奔驰轿跑,很符合他浑身上下的精英气质。傅情怀稍微犹豫了一下,才拉开车门坐在副驾上。 “不知道你女朋友会不会介意别人做副驾,”她解释说,“我主要觉得坐在后座,有拿朋友当司机的嫌疑,不太礼貌。要是你女朋友介意,我还是去后头坐。” 周衍扣上安全带,单手握着方向盘,边倒车边说,“我真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其实我没女朋友,都单身小半年了。” 傅青淮不接他的话茬,笑了笑,“我没惹麻烦就好。” “尽管麻烦,求之不得。” 他的车跟着前头一辆低调的黑色奥迪驶出车库,出了小区,很快开上熙熙攘攘的大路,淹没在车流里。 这地方地段太好,周围什么都有,即使饭点早过去了,可华丽的夜生活才刚开始,路上依旧塞车得厉害。 “你平时都在哪里玩?”周衍问,像是堵车无聊,随口聊聊天,“总听她们俩说起你,但是好像圈子里从没见过。” “我不玩儿啊,我平时都在家。”傅青淮耸耸肩,看着窗外的夜景。 她从来对'圈子'不感兴趣,相信合则聚不合则散,互相尊重就好。不过反而因为这个哲学,跟许多不同的人相处得轻松愉快。 “在家?”周衍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解释道,“呃,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挺可惜。” “刚才不也说了我懒嘛。”傅青淮笑笑,“我真的不爱出门。” 她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刚才录播客的时候那种犀利劲儿荡然无存。 周衍猜着她的心思,估计刚才因为说到她专业的东西,话比较多,现在跟自己这个’陌生’男人在一起,难免谨慎些。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我听许仪说,你跟秋秋关系比较近?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余秋秋不论到底是什么背景,总归是来自于普通人遥不可及的家庭,可傅青淮刚才报的地址在城南,可以说是永宁城里着名的老破小。 这两个人住的地方,可谓天差地别。 一个过于够不着,一个过于接地气。 “哦,以前我在美国做过交换生,那时候认识的。她那会儿正好在纽约读phd,她们专业搞过一次影视文本的社会映射讨论会,我那时候正好有空,又感兴趣,所以去参加了几次。我俩这方面蛮聊得来的,而且我一直很觊觎她的大书房,还有那面投影墙拿来看电影,真是太叫人羡慕了,她还好多特别好的红酒。” “喜欢喝酒看书?” “宅嘛。” “爱喝什么酒?” “这个我真不懂行,喜欢什么喝什么,挺杂的。啤酒喜欢日系的,红酒呢觉得bin28还不错,moscato也很喜欢,都不是什么拿得上台面的,见笑。” “挺好的。我知道你们南屏那边有个酒吧,老板亲自选酒的,他那儿moscato特别好,什么时候去试试?”周衍的邀约自然得水到渠成。 傅青淮却并不上钩,“再说吧,我喝了酒爱发酒疯,丢人现眼的,还是在家喝安全点儿。” “也是,女孩子谨慎点儿总是好的。刚秋秋给你的票,是画展?”他又问,想起她刚才两眼放光的样子,猜着她的喜好。 “嗯,时松墨你听过么?”说到这个,她总算打开了话匣子,“以前在纽约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那时候他还远没有现在火呢,所以我咬咬牙还算买得起一张画。现在真的把我全副身家打包卖了都不够了。” 会再见的 周衍是建筑师,对艺术设计多有涉猎,的确听说时松墨。 他知道的不多,只晓得这人很神秘。以前没什么水花,这几年突然在美国那边火起来,好几个拍卖行都在抢他的画。 “《柏拉图之喻》是他的吧,我记得没错的话,听说只展不卖?” “是,算是他最有名的一副作品了。幸亏不卖,被私人收藏了以后看不着了呢。” “你看得懂?他的画走的是非具象主义和后印象派,讲究色块和线条笔触,一般不搞艺术的人都觉得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很没意思。”周衍接着说。 “是,我其实不太懂这些,大概知道后印象派是有很强烈的自我感受的,特别主观。我看他的画的时候,特别能感受到那种情绪上的冲击,所以很喜欢。哎,能去看真的太好了,隔着屏幕和看印刷品感觉完全不一样。” 傅青淮满怀期待,不由得展颜一笑。 绚烂的街灯顺着车子行进的方向在她身上流过,映得她的笑容仿佛是揉碎了的夏夜的风,看得周衍呼吸一滞。 “秋秋给你几张票?给你说得,我也很想去啊。”他说,“带我一个?” “两张,可惜我朋友要去,抱歉啦。” 另一张票,是给她的好朋友裴媛的。 裴媛跟她一样,都在永宁大学任教职,教的是艺术管理。她一直想往策展人的方向走,因此所有艺术展览都要掺一脚。 如果说傅青淮是去看时松墨的画, 那么裴媛就是去看经纪人顾远书的布展策划的。 * 车开出市中心,不再拥堵,一路畅通,很快到了城南的南屏区。 宽阔笔直的南屏大道,把整个南屏区一分为二,一半是紧贴着核心商圈的繁华光影,一半是早就被遗忘在岁月里的老旧住宅。半空中分布着杂乱的电线,还有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以及陈旧斑驳的墙面。 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时髦银色轿跑,被迫放慢了速度,在狭窄的巷道里缓慢驶过。 路两边挤满了违章乱停的车辆,深夜占道经营的烧烤小吃摊档,还有些纳凉的大叔大爷。 傅青淮看得惊心动魄的,“你就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吧,别回头刮坏了你的车,那我可太过意不去了。” “不用。”周衍握着方向盘,神态轻松自如,一切尽在掌中的模样。 车里有些闷热,他重新挽起了衬衫的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线条流畅的小臂,还有精致的男士腕表和皮质配饰,有一种张扬的性感。 傅青淮不由得瞟了他一眼,但很快收回目光,“你看前面那个小区,有门卫房那个,就是我家。那边是以前国防大厂的家属院,还蛮安全的,没事。” 这段路确实不好开车,周衍正犹豫,恰好前头有辆车打了车灯要走,他立刻灵活地在那辆车刚走的瞬间就挤了进去,停好了车。 “走夜路还是不安全,我送你到门口吧。“他说,”反正就几步路,我也放心。” 他车都停好熄火了,傅青淮也觉得推辞了反倒矫情,“好吧,那谢谢你了。” 初夏的夜里尚有凉意,白天积攒的那一点点暑气早就溃不成军,夜风凉凉拂过颈项和手臂,激起浅浅一层鸡皮疙瘩。 傅青淮下了车,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又搓了搓胳膊。 周衍见了,又打开车门,拿了后座的一件深色条纹西装递过去,“最近总是早晚凉,我扔了件衣服在车里。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拿着披一下吧,挡挡寒气。” 送回家,尚算情有可原,可穿人家的外套,未免又点儿暧昧了。 傅青淮摇了摇头,“没事,也不算太冷。”说完迈开步子当先朝前面灯光昏暗的小区走去。 周衍也不勉强,把西装搭在手臂上,陪着她一块儿走。 橘色的街灯照在他身上,给身边的傅青淮投下一片阴影。 她个子在女孩子里算高的,也许因为在大学教书,整个人气质斯文大方,有一种勃勃生机。如果不是知道她住在这里,周衍真的以为她家境不会比余秋秋差到哪里去。 他看着她衬衫领口里露出来的一小截雪白的后颈,好奇她如果放下心防,会有什么样的面貌。这样的女人,也许一心急反而不讨喜,只能契而不舍的试探。 这片小区属于老家属院儿了,住的都是些没有跟子女搬出去的退休老工程师,还有像傅青淮家这样依旧留在苟延残喘的老厂子工作的,没赶上买房的人家。 傅青淮从半敞的小区铁门进去,路过空无一人的岗亭,拐到自家单元楼的门洞里,低下头在大包里翻钥匙。 周衍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犹豫再叁,还是忍不住在一片稀里哗啦的翻找声里问她:“如果你从来不认得我,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 傅青淮身形明显僵了一顺,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拿出钥匙开了门,转身冲着他笑:“可惜人生没有这么多如果呀。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周衍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一时语塞。 “吱呀——” 厚重的老旧铁门被拉开了,发出年久失修的刺耳响声。 还有站在门外的,周衍的一句: “会再见的。” 永无止境的比较 空荡荡的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随着铁门关闭的声音亮起,又随着傅青淮的脚步声,一层层往上,亮了又灭。 她爬到叁楼,站在自家门前停下,微喘着气打开了门。 幸亏是叁楼。 这种老单元楼,再住高点儿,他爸妈这岁数天天爬楼梯,可就要受罪了。 其实他们家本来是要买房子的。 她妈一直在这个国防大厂里当会计。在大家都跑出来接私活的年代,她妈也在外头帮几个小贸易公司做账,收入还不错。 本来是想着女儿长大了,趁着手头宽裕些,她又还能再干好几年,不如再买个房子,一家叁口住着也宽敞一点。可惜傅青淮她爸死活不肯,说有单位分的这个房子住就行了,干什么还要去外面买商品房。女儿将来总归要嫁人搬出去的,到时候她老公买房子就是了,何必费那么大的力气白花钱。她妈觉得又有道理,又没道理,犹犹豫豫地一直没做决定。 于是这样一年年拖着,就拖到房子再也买不起了,谁也没想到永宁的房价会涨得这么不着边际。 不过傅青淮倒是真的搬出去了,住的是教工单身宿舍。学校看在她学术水平和教学水平都比较好,她又打了很多申请努力争取的情况下才批的。 房子呢,也买了。 是她自己偷偷攒了许久的钱,买了个带装修的小公寓,刚刚拿到房,还没敢跟家里说。 陈旧逼仄的二室一厅一片漆黑,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今天是她堂弟傅启涛带女朋友回家见人的日子,听说定在市中心的丞棠饭店。真够隆重的,但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爸妈也要去,可能因为这一辈人里头只有他一个男孩儿吧。 傅青淮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圆茶叶盒放在饭桌上,又抓紧时间洗了澡溜回房间里躲着。 前脚刚关上灯窝在床上看手机,后脚她就听见门响,接着是她妈的声音,”呀,青淮回来了,你看,还给你带了那个日本茶叶。” “哼,你看看,明明今天有空回家,前几天还说要加班,都不肯一起去见见小魏。”是她爸。 “算啦算啦,”她妈劝了一句,“去了你们家那些人又要讲她这不好那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那个人,莫名其妙什么都要跟我们家比,连儿子找对象都要比青淮条件好才罢休。我看今天叫我们去,还不就是为了显摆小魏条件好?人家就是要气你,你还自己上赶着往前凑!” 傅青淮窝在床上,听见了这话,暗暗叹了口气。 这事儿她也知道,不理解。 傅启涛大学那会儿谈过一个女朋友,同班同学,又都是永宁本地的,结果家里不同意,说是女孩儿个子矮。其实人家明明一米六出头,好的很。 后来他又谈了一两个,家里还是不乐意,傅启涛应该是闹过,他们才漏了口风,话里话外是要比傅青淮强才行。 先是要个子高。 傅青淮个子的确比一般女生高一点,有一米七。比她还高的女孩子,的确不算非常多,于是他家放宽到必须165。 她读到大叁,运气很好,社会学系有一个新的交换生项目,去了美国两年。于是傅启涛的女朋友最好有留学背景。 后来等傅青淮硕士毕业了,他家就要求傅启涛的女朋友要高学历,而且要是重本,因为傅青淮本硕都是永宁大学毕业的。 如今她留校任教了,他家就要求是对方是吃公家饭的。 不知道今天晚上这个小魏,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入得了他家的法眼。 说起来,对女孩子要求高,倒也不是不行,问题是傅启涛这个人,自己并不怎么样。 高考那年他就差点儿落榜,还是家里掏钱给弄了个叁本,读的倒是热门的计算机专业。磕磕巴巴的混到毕业,可他那文凭在遍地精英的永宁,实在是不太响亮。这人大学四年又只顾着打游戏谈恋爱,专业证书也好,实习经验也好,没有一样能拿出来的,结果还是其他几个叔叔伯伯花了不少钱,给他安排了一个国企,在里头做个计算机管理员,天天就是混吃等死。 就这样,他还总发自内心觉得自己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近来很流行的普信男,大概就是形容他的吧。 也就是他继承了傅家人的好相貌,浓眉大眼,个子高壮,平时又舍得在穿衣打扮上花钱,靠着卖相着实能出去骗骗小姑娘。 傅青淮他爸当然也知道这回事儿,可总归拉不下脸在老婆面前说自己兄弟不好,只能闭口不谈,哼哼唧唧地洗澡去了。 早饭 从小家里管得严,即使都工作了,傅青淮在家还是不太敢睡懒觉。 第二天一早,听见她爸妈起床,她也跟着起来,主动下楼去买早饭。 老居民区就是这点好,楼下小摊点多得很,热热闹闹地蒸腾起一片白色氤氲,带着食物的香气飘散在梧桐树青绿的树叶里。 “老板,来叁根油条。”她熟门熟路的跟老板打招呼。 “好嘞!” 旁边卖小笼包的老板看见她,笑眯眯地问,“傅老师回家啦?今天还要不要小笼包?” “要的要的,来一笼,蟹黄的有没有?” “蟹黄的贵,买的人少,不做啦。” “没事,一样的一样的,来一笼。”傅青淮痛快付了钱,拎着一堆塑料袋回了小区里。 年轻人都搬到繁华的市中心去了,这个小区的住户大多是退休的老人,还有不少外地来永宁打拼的租户。 几个散步的阿姨们看见傅青淮,笑着打招呼,“青淮回来看爸妈啦?哎呀孝顺得很,我们家的一年到头影子都见不到。” “哎,阿姨好。今天上午没课,回来看看。”她笑了笑,举止礼貌周到。 可惜大约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蟹黄小笼包没买到不说,还撞上了总是看她不顺眼的王姨。 王姨当年在厂里就总爱跟傅青淮她妈别苗头,如今自己比不得傅青淮她妈能挣钱,女儿也不如傅青淮优秀,因此觉得矮了她家半个头,总爱挑傅青淮的刺。 傅青淮本身是没什么好挑剔的,工作不错,学历不错,相貌也不错,唯一能拿来说嘴的,不过是大龄单身这一样。 “喔唷,青淮啊,要说真孝顺,什么时候赶紧带个男朋友回来才是正经啊。你看我女儿,小孩子都要上幼儿园了呢。”王姨一如既往开启了阴阳怪气模式。 她这套傅青淮早习惯了,笑了笑,也拿出了糊弄这个杀手锏,“是吗?那恭喜赵蓓,也恭喜你啦。” 人家孩子都叁岁了,也不知道有什么该恭喜的。 王姨身边一个大妈暗暗好笑,替傅青淮出头:“王姐你少来,刚才谁还跟我们抱怨带孩子累得半条命都没啦?人家青淮条件好的很,有什么好急的。说不定到时候嫁得好了,家里有保姆,她妈只管跟着享清福呢。” 傅青淮在这个院子里口碑还可以,高中时代就帮不少小孩补过课,许多人家都承她的情。另外一个大妈也替她说话,“就是啊!哎,昨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可是看到青淮跟个男孩子一起回来的哦。是不是啊青淮?喔唷,小伙子长得那叫一个俊,板板正正又精神,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大概是周衍吧。 傅青淮不太擅长应付这种情况,觉得额头上有汗冒出来,“不是不是,正好一个朋友开车到附近,顺路送一下。”她打了个哈哈,又糊弄了几句,借口怕早饭冷了不好,溜了。 明明觉得最近转运了,怎么又遇上这一出呢真是。 傅青淮回到家,满屋子都是鱼片粥的香气。她妈妈是南方人,当年大学毕业被调派到永宁来工作,一住就是一辈子,依旧保留着不少南方人的生活习惯,爱熬粥炖汤就是其中一样。 “青淮,来进来帮忙把粥端出去。”她看见傅青淮进了门,忙吩咐道。 傅青淮快手快脚拿了粥出去给她爸,又麻利回了厨房拿盘子把油条和小笼包摆好,这才坐下来一起吃饭。 可惜,她以为混过了昨天晚上就没事了,偏偏她爸还是不肯饶过她,捉着她好一顿教育。 什么对待学生要平易近人,对待领导要少说话多做事,对同事要礼貌客气,平时有空不要做那些浪费时间和金钱的事情,还是多读书学习,多发一发期刊。 浪费时间和金钱的事情,自然是指她闲来无事喜欢看展览,还有跟朋友一起搞播客。 训话的结尾,跟往常一样,“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应该多注意注意个人问题。你看昨天我们去吃饭,大家都很关心你,我和你妈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他爸自从办了提前退休,一腔热情无处发泄,隔叁差五就要这样说教一番,搞得傅青淮回家频率越来越低。 傅青淮被训得脑门儿上又开始冒汗,幸亏她妈从厨房出来了,冲她爸毫不客气地顶回去,“行了你算了吧,不过就是昨天傅海宁在你面前吹大牛显摆小魏条件好呗。你少拿女儿出气我跟你说,单身怎么啦?单身也比找个跟傅启涛那样的废物强。咱们就是没饭吃,宁愿饿着也不吃屎!” 她妈这几年是家里挣钱的主力,说话一年比一年硬气,一改当年小女人的形象。 “妈妈哎,”傅青淮扑哧一笑,“吃着饭呢,快别说了哈哈哈哈。爸你别着急,我一定好好努力,我听裴媛说咱们学校秋天有青年教师联谊会,我保证去,好不好?” 反正先画个大饼,去不去到时候看看裴媛的内部消息再说。 她被训了一早上,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在脑子里想到了周衍,但是很快又略过去了。 这个男人只会意味着无尽的麻烦,她最怕麻烦了。 时松墨?你喝多了吧 吃了早饭,傅青淮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没想到她妈也跟着出了门,“走,难得回来,我送送你。” 是有话要跟她说的意思。 果然两人下了楼,她妈说道:“你别生你爸的气。你也知道你叁叔,一辈子跟你爸较劲,当年从他家生了儿子,咱们家生了女儿,就整天没事儿找事儿的说什么他家的是长子长孙。神经病,讲得好像家里有王位要继承似的。昨天晚上不是咱们去吃饭吗,又在那儿什么不好听说什么,哎呀反正弄得你爸心里特别不痛快。你别理他,该干嘛干嘛,家里有我呢,别操心。” “嗯,我知道。”傅青淮冲她妈眨了眨眼,“哎,那个小魏怎么样?是不是条件特别好?” “挺好的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看上启涛的。长得是真漂亮,个子高挑人又大方,好像是在一个什么文化部下属的单位工作,对接联合国一个什么项目呢。喔唷我是不懂,听起来好厉害。” “那他家这回满意了?” “我看是满意了吧,难道真要找个仙女当媳妇啊?人家仙女也不是傻子啊。不过我瞧着你叁婶婶话里话外的,还有点儿要拿捏人家的意思呢,不识好歹。青淮啊,找对象的事情咱们不着急,真找个傅启涛那样的,我还不得急死。” 傅青淮被她妈逗得哈哈大笑,搂着她的肩头用力抱了抱,“我就知道我妈是真的心疼我!妈我们那个播客接了好几个广告,分了我一笔钱呢,回头我给你买个包去,好不好?” “好!”她妈一点儿没推辞,“买个好的,我好好显摆显摆去。咱们家女儿就是好,又有本事又孝顺。酸死他们。” 晦暗的心情,像阴云被清风吹散。 “去吧,好好上班,家里别操心。”她妈陪她慢慢走到地铁站,看着她进了地铁。 老城区交通特别发达,出了巷子口就是地铁站,直达永宁大学,不用堵车也不用等红灯。傅青淮早拿了驾照,一直没买车,为的就是地铁太方便了。 上午十点多,地铁并不拥挤,她摸了手机出来,突然看见余秋秋的信息。 【记得去拿票啊,我听说是后天。】 不愧是余秋秋,后天是内部首展,她给的哪里是门票,分明是邀请函。 【那是内部票啊,有没有dress code?我是不是还得买衣服?】傅青淮激动得手心冒汗。 【不用,smart casual,你别穿运动服就行。】 【多谢!请你吃饭呗?】 【周末一起看美剧?】 【行,我带零食,要不要奶茶?】 【喝酒吧,弄了几瓶好的。】 很难说傅青淮跟余秋秋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们之间有着非常明显的阶级鸿沟,偏偏又因为共同的兴趣和想法成为了朋友。两个人在物质生活上都不特别在意,这几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处得挺愉快。 傅青淮舒展不自卑,余秋秋豁达不傲慢。 下了地铁,踏进校门,傅青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空气中充满了自由的味道,没有家长里短,没有莫名其妙的“关心”,没有什么浪费不浪费时间的评价。 她没有往社科院大楼去,先去了人文学院找好朋友裴媛。 拿到了邀请函,她第一时间想让她知道。 “裴媛!看我弄到什么好东西!”她在大办公室里找着了人,神神秘秘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过去,给她看二维码。 一个二维码能看出来什么,裴媛像看二百五一样瞥了她一眼:“午饭还没吃你就喝多了?” “呸呸呸,说什么呢?时松墨的票!两张!” “真假的?是不是骗子啊?”裴媛一双大眼睛瞬间亮得吓人,想信又不敢信地盯着傅青淮,“我可听搞媒体的那些人说,媒体场的票,抢得要出人命。就你这破运气,真不是骗子? 策展人预备役裴媛,内部消息比谁都多。 “余秋秋给我的,你说真的假的。” “这可是时松墨!我的天呐,你上哪儿修来的福分,这辈子能认识余秋秋这尊大佛啊?” “行了你少来,我一个下午都有课,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去换票!” “我下午也有课!啧,真是,急死我了。他们几点关门?” “大门开到八点,但是售票处不一定。”关注了这场画展很久的傅青淮熟门熟路地说,“我的课四点结束,但是要回院里开那个行政大会,不知道得弄到几点。从咱们这儿到汇昭路我怕来不及。” 【作者:本地确诊病例暴增,公共医疗机构压力巨大。我们刚收到快速检测盒,每天早上上班前测一下再出门。本来出现症状或者是去过感染地点应该在家隔离14天,期间检测叁次negative才能出门,但是公共卫生人员只要测完第一次是negative就得回医院工作,实在是又紧张又害怕呀。幸亏很多面诊都改成电话了,可是电话咨询的效果实在很不好,毕竟人与人的交流不光是说话,还有表情,小动作,眼神交流和环境气氛,这下诊疗效果也大打折扣了。真希望疫情赶紧结束。抱歉,写了一堆废话,唉。 请跟我来 来不及也得去,这两个人谁都不可能憋到第二天。 裴媛仗着自己爸妈是镇校之宝,谁都给她几分面子,自告奋勇替她去开行政大会;傅青淮则是一下课,衣服都没换,就直奔汇昭路。 汇昭路一带,跟她父母住的南屏一样,以前也是老工厂区,甚至还要更老一些。好多厂房都是解放前的了。红砖墙上爬满了青藤,很有些民国气氛,到了秋天,叶子转红,更是吸引了许多人来打卡拍照。 文艺青年多的地方,餐厅和酒吧也渐渐开得多;地方热闹了,银行估值也跟着往上走。区政府趁机申请了好大一笔贷款和上级资金,把这片老工厂全都改造成了艺术文化新区,美术馆,音乐厅,话剧院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不少年轻艺术家在这里开工作室,风头一时无两。 汇昭路最出名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关山美术馆,一个是对面的花月令。关山美术馆是本市文艺青年必打卡的地方,每年的展排都排不过来,花月令则是传说中全城最火的求婚餐厅,一座难求。 裴媛就给傅青淮提过,想给男朋友袁晗弄个惊喜,祝贺他升职,这几天都在猛刷花月令的官网抢定位,也不知道定成了没有。 她在讲台上站了一个下午,又在地铁上挤了一路,傅青淮出了站,重新踏上地面的时候,只觉得脚脖子都快断了。 外头不知何时下过一场大雨,柏油路面被冲刷得乌黑油亮,显得白色的斑马线初雪似的,整个城市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刷得焕然一新。 她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气,眼角眉梢难掩欣喜,朝着不远处的关山美术馆走去。 关山美术馆的大门,远看是个巨大的半圆,半圆里是一面玻璃幕墙,薄薄的一层水从顶端顺着玻璃流下来,形成一片琉璃般的水幕。 炭灰色的外墙上,悬挂着一副巨大的宣传图,赫然就是那副《柏拉图之喻》。画作下方,用硕大的字体写着《笔墨与卿谈——时松墨归国首展》。 她到得还算及时,售票处的人正在收拾东西,看样子是快要下班了。 坐在柜台后的小姑娘接了她的手机,看了看二维码,不知怎的一脸迷茫,“二维码?时松墨的展没有二维码门票啊。” 傅青淮心里一咯噔,总不至于余秋秋也被人骗了? 幸亏小姑娘还算负责,歪着头想了想,忽而眼睛一亮,你等我问问人。她拿起对讲机,也不知道跟谁说了什么,里头好一阵混乱的问话,终于有个人说,“知道了,你让她等一等,陆助理这就出来。” 看这意思,是余秋秋他们那些人面子大,走的不是普罗大众的路子。 就是嘛,傅青淮松了口气。 售票处的小姑娘不知怎的,东西收拾了一半也不收了,拿了个口红和小粉盒出来补妆,不知道是不是一会儿下班要去约会。 傅青淮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看她补了妆,一张俏脸明艳可爱,又等了一会儿,听着售票处背后隐隐传来模糊不清的音乐,是她很喜欢的《Track in Time》。 钢琴曲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待走得近了,又慢下来。 她忙转过脸望向狭窄的安检门,看见有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 这人一看就是在空调充足的地方待了一整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没打领带,白衬衣的领口只解了最上面一颗扣子,露出修长的脖颈。 他走近了,看见站在柜台前等待的傅青淮,笑着打了个招呼:“你好。 傅青淮还没来得及说话,售票柜台后头的小姑娘突然走了出来,抢着开口道:陆助理你来啦?哎呀我没见过时松墨展有二维码,怕弄错了耽误你的事情,才开了对讲机问的。你看,我这一问还问对了哈? 陆助理温文一笑,嗯,很认真负责,谢谢。 他这一笑,小姑娘的脸腾得红了,还想说什么,他却已经侧过头来看着傅青淮:你好,我姓陆,陆斯年。想必你就是余秋秋的朋友?她说她没空来,所以把邀请函给朋友了。” “是。”傅青淮迎着他的目光也笑了笑,心中不知怎的怦然一跳。 透明的镜片后面,他的眼珠很漂亮。那是亚洲人里极少见的灰蓝色,叫人想起秋日里温柔的朦胧烟雨。可看他的长相却实实在在是个中国人,皮肤白皙,鼻梁挺直,眉目清隽,薄薄的嘴唇正弯成漂亮的弧度。 “不知道怎么称呼?”他问,声音低沉,跟他的眼睛一样温柔,尾音带着些笑意。 “哦,我姓傅,傅青淮。”她回过神来,递过手机给他看上头的二维码,“余秋秋叫我拿着这个码来换票。” 陆斯年只看了一眼,就点了点头,“是,请跟我进来吧,邀请函在我办公室里。” [一会儿还有一更] 邀请函(除夕要应该双更一下的) 傅青淮没想到这么容易,跟着他身后半步往美术馆里走,犹自不放心地问他,“你只看一眼就可以?不是该拿个什么东西扫码么?” “不用,其他场次的门票都是条形码和卡片,只有不对外的那一场才用二维码,所以我一看就知道了。”他从容不迫地在前面带路,随口找个话题,“喜欢时松墨?” “嗯,好几年了,他还没火的时候就很喜欢。” 陆斯年听了,脚步略停,侧过身来,冲她狡黠地一笑,“要不要从展厅里走?可以偷偷先看一看。” “可以吗?会不会不太好?”傅青淮嘴上客套一句,心里点头如捣蒜。 陆斯年如何看不出来,笑着说,“没事,只不过我们还没完全整理好,而且《柏拉图之喻》要明天才到。” 他本就生得修眉俊眼,笑起来更是如春风化雨,傅青淮很努力才勒令自己又客气了一句,“不影响你们工作就行。” “没关系,跟我来。”陆斯年迈开长腿走在前面,跟展厅门口的工作人员低语了几句,带着她进了门。 展厅里正做着最后的准备,地毯上走廊里都堆着不少杂物,陆斯年怕她摔着了,一直站在她身前替她开路,“小心脚下,我们时间太紧,这会儿乱的很,别绊着了。” “好,谢谢。” 可惜她真的很难小心脚下。 就如同沙漠中的旅人误入宝藏,哪里还想得了那么多。 画作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明明跟电脑屏幕或是印刷品上是一样的图案,一样的颜色,可是只有真正跟这些颜料、画布面对面的时候,才能感觉到那种难以言喻的冲击。 就仿佛在这一刻,观者与画者,隔着浩荡的时间与空间,在不可见的地方相遇。 地上不知道是谁扔了一个棕色的大木匣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恰被傅青淮一脚踢中,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陆斯年几乎是一瞬间就回过身来,正好接住被那盒子绊得向前一扑的傅青淮。 他人看着清瘦,手臂却很结实有力,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身体。待她站稳了,又很快松开了手,“抱歉。” 该抱歉的是她,自己不好好看路,直跌到人家身上去。 他身上有很好闻的淡淡木质香水味道,衬衫不知道是什么料子,柔软顺滑。傅青淮耳根不由得有点儿热,心跳也快了几分,脑子里乱哄哄地,就连刚才心心念念的画都看得心不在焉。 所幸他的办公室就在展厅后头,没几步就到了,里面站着傅青淮的“熟人”。 是时松墨的经纪人,顾远书。 时松墨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极少出镜,这么多年了,只有最初作品被大都会美术馆收藏那会儿,接受过采访。 杂志上印着落地窗前的背影,身侧放着画架,正面对着窗外的都市站着,依稀能看出来是个身材高挑的男人。 顾远书作为他的经纪人,没有那么多顾忌,甚至巴不得自己越出名越好,这样时松墨才能因为他一直活跃在媒体的视线里。他甚至因为自己外形好,还上了几次时尚杂志,得了个“新锐策展人”的名号,去年年底的风尚大典还去走了个红毯。 他正在打电话,看见陆斯年带着傅青淮进来,冲两人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先坐,自己对着电话那头说:“行我知道了,我这会儿有客人,一会儿再说。” 傅青淮依言在沙发上坐下,陆斯年则转身去了大写字台后面,背对着她弯腰找东西。他的西裤剪裁得很合身,一弯腰,勾勒出笔直的长腿和很漂亮的曲线,她本就有些局促,一不小心瞥见了,耳朵不由得又一热。 顾远书那头挂了电话,微笑着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临时的办公室,乱得很。我还记得你呀,一晃都好多年了。” 他说的是傅青淮当年还在美国,第一次买时松墨的画的时候,打的就是顾远书的电话。 “您还记得我?”傅青淮简直不敢相信,“这都多少年了。” “当然记得啊,嗯…你好像是姓傅对不对?不瞒你说,你是第一个真金白银付钱买他的画的人。其实那天我不用自己去的,但是就是很好奇,想看看谁那么有眼光。”顾远书潇洒一笑,“倒是要多谢你。那回本来我们也没抱太大希望。都怪他那个人性格不好,非要试一次,我才找了人把他的画硬塞在那个展里的。” 他说着又去看陆斯年,“你说是不是?” 陆斯年手上捏着一张邀请函,靠在桌角,笑了笑,“好像的确是这样。” 一定来见你 那时候,说是画展,其实不过是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堂侧面的一个小画廊,谁的画都有。时松墨的那几幅画挂在里面,丝毫不起眼,甚至因为作者栏写着中文名字,直接被人忽略掉。 也就是那个时候,傅青淮才买得起其中一副,当然也因此多上了好几个星期的夜班。 陆斯年取了笔,打开邀请函来,“邀请函上原本写的是余秋秋 plus one,这回得重新写一张,就写傅青淮么?” “嗯,谢谢。” “电话?” 傅青淮便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小小的办公室,能坐的地方不多。陆斯年走过来,不好意思坐在她身边,便靠坐在沙发扶手上,递过写好的邀请函给她,“给。没想到有这样的渊源,总觉得这个邀请函,算是给对人了。” “多谢。” “你那个时候,怎么会去看画展的?”他又问,像是很好奇当年的事情。 “正好在那个酒店打工做前台,下了班没事做,溜进去看看。也许是缘分吧。”她答道。 其实另有缘故,不过似乎没必要在这里说。 顾远书的手机又一次震起来,想来是什么不能拒绝的人,他说了句抱歉,又交代道:“斯年你陪一陪客人,我得跟新加坡那边吵会儿架,一会儿回来咱们再说。”他利落地站起来,“你们去展厅看看?先睹为快。” 得了吧,刚刚才丢过一回人,傅青淮想。 陆斯年莞尔一笑,“我可不想听他吵架,咱们快走,别回头他吵不过人家,要拿我出气呢。” 说罢忙不迭带着傅青淮出了门。 只是来拿个邀请函,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哪里有什么值得陪的。傅青淮知道顾远书只是客气,并不会当真,出了办公室就自觉往大门外走。 他们路过展厅,傅青淮想起刚才摔了那一下,“刚才真不好意思。” “哪里,应该的,别在意。”他摇摇头。 两人出了安检,绕过刚才初见的柜台,踏出大门,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 傅青淮想着今天难得穿了件重磅真丝的连衣裙,这下算是要废了。 身边的陆斯年开口道,“请等一等,我去拿伞。”说着转身往里走,才走了几步,又像是不放心,回头加了一句,“很快,别走。” “好,不走。”傅青淮点点头,望着他的快步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异样感觉。 仿佛是有一些极细微的电流从心底里冒出来,从血管里涌过,撞击着脉搏突突的跳。 又像是笔尖的一滴浓墨,凝得久了,终于掉在上好的宣纸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啪,一点一点地氤氲开去。 像看见了一幅画,或是听见了一首歌,毫无来由的,心头一动。 陆斯年回来得很快,也许是走得急,额前短发有些凌乱,半遮住了眼睫,叫人看不清神情。 “真怕你走了,外头下着雨,打湿了衣服该感冒了。”他说,领着她走到门廊下,打开了大黑伞,“抱歉,只有这一把伞了,咱们出来得晚,伞都被别人拿走了。” “没关系,谢谢你。” “我送一送你吧,天黑了又下着雨,我怕不安全。” 他举着伞,将她罩在伞下。美术馆门廊下绚烂的射灯照着他的手,修长白皙,仿佛是上好的瓷器,被灯光上了一层温润的釉。 “好。”她看着他的手,头脑发热,点了点头。 明明应该借了伞自己走的,可是她不想。 “你车停在哪里?” “我坐地铁来的。” “哦,可惜我很少坐地铁,倒要劳烦你带路。” “嗯,不远的,我带你去。” * 两人打着伞,并肩走进雨幕里。 美术馆前的台阶和整个广场都是大理石铺就的,下了雨,湿滑难行。傅青淮的鞋踩在楼梯上,走得步步惊心。 陆斯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呃…如果不介意,挽着我走吧。大理石虽然漂亮,下了雨可真是难走。” 傅青淮闻言,抬起眼看他,正撞进他也凝视着自己的灰眸里。街灯温暖的橙色光芒映在他的眼底,像是柔和的明珠闪烁着熠熠光华,盈出水波一样的清澈。 好,她在心里说,抬手挽住他。 他的西装是黑色纺暗纹的,剪裁考究,很有些古典绅士的意味。西装的材质跟他的衬衫一样,看着挺括,实则柔软,隔着布料,似乎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还有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肌肉。 大大的黑伞在漫天雨幕里隔绝出一片小小的天地,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听着雨点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像是有着某种默契,他们的步子都不能算快。 可惜关山美术馆地段太好,地铁站很快就到了,陆斯年送她进了门廊,收了伞,抖掉多余的雨水,才递过去给她。 “你拿着吧,一会儿下了车,也许还在下雨,别淋着了。” “那你怎么办?”她问,抬眼看了一眼夜空里的飘飘洒洒的细雨。 “我一个大男人,这么一点雨算什么?”陆斯年笑了笑,又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给你,我的联系方式都在上面。” 这是一张可以说过于简单的名片,白底黑字,印着“陆斯年 助理”,还有一串手机号码。没有地址,没有座机,没有机构名称,甚至连电子邮箱都没有。 “我是顾远书的助理,跟着他到处跑,所以只有手机号码而已。”他解释道,顿了顿,又言辞恳切的说,“那天的展准备得特别好,还有许多好吃的,你可一定要来。” “嗯。”傅青淮点点头,“顺便还得把伞还给你呢。” “你来了,打我电话,我一定来见你。” 你真想好了?(新年也应该双更一下) 地铁里空调开得很足,金属座位在过分明亮的白色灯光下泛着冷冰冰的光泽。傅青淮拿着那把黑伞,独自坐了好一会儿,发热的头脑才算凉下来几分。 刚才可真够冲动的,拿了人家的伞,还挽着人家胳膊一路走到地铁站。 她摸出手机,飞快地给裴媛发信息。 【朋友,我觉得最近水逆好像过去了。】 【???展开说说!!!】 【不知道算不算艳遇,反正我现在有点儿上头】 【艳遇?现在才几点你就睡完男人了?他不行还是你不行?】 【没有!】 【切!】然后是一个’浪费老子时间’的表情包。 【算了我下车给你说,我现在脑子有点儿乱。】 【何方神圣啊?不是那个海王你都没感觉么?】 【跟那个不一样。跟你说吧,是顾远书的助理。】 【!!!顾远书!!!你能不能先跟这男的好一阵子,好歹帮我牵个线?我的事业新起点就靠你了青淮姐】 【你先过了袁晗那一关再说吧。】 地铁里信号不行,傅青淮一出站就给裴媛打电话,把晚上的事情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 裴媛做为场外观众,非常激动得听完,又非常叁八地评论道:“行吧你还真搞一见钟情这套?不过也对,你老怕男人麻烦,这会儿上头了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我也说不清,他真的就正好长在我的审美上,你说要命不要命?” “想睡他那种要命?” “你跟这儿瞎说什么呢?回头袁晗听见,又该说咱俩凑一块儿就没好话了。” “他出去应酬还没回来呢,最近不是转正了么?好像说他上司给了他好几个大活呢。早上穿了那身我给他买的阿玛尼去上班的,估计挺要紧的。 ” “你就惯他吧。你那儿天天嚷嚷要做策展人,回头他脸一摆,你又算了。” “哎怎么又说起我来了呢?这正说着你呢。别怂啊。 ” “我没怂。” “行了吧咱俩谁跟谁?你真没怂给我打什么电话?难道不是该跟那个人打电话?” “这刚认识打什么电话!” “傅青淮,别总怕麻烦,说不定这个男的不错呢。” 裴媛语重心长了只半秒,突然话锋一转,“袁晗回来了,不跟你说了啊。那什么,你都这么大人了,睡一下也没事儿。” 傅青怀握着手机,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见钟情可真叫人犯迷糊啊。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夜色里的花月令,食客已渐渐散去,关门打烊了。。 花月令与关山美术馆遥遥相对,能成为城中第一的求婚餐厅,绝非浪得虚名。 一来,是菜单上总有时令花朵入菜。以明代程羽文的《花历》为参考,菜名也取自此文。比如二月的桃始夭,四月牡丹王,六月桐花馥,八月槐花黄,门口更是挂着一张古典画幅,写着“花有开落凉燠,不可无历。秘集《月令》,颇与时对,余更辑之,以代挈壶之位,数白记红,谁谓山中无历也!” 二来,是花月令的环境,在永宁可以说是无出其右。老板实在大手笔,在寸土寸金的汇昭路,居然舍得建一座回字形的餐厅,整个中庭都被挖空,做成古典中式庭院,围绕着庭院的是四面巨大玻璃墙。因此能看见庭院的位置,一座难求。 陆斯年与顾远书两个人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建筑里的内庭院聊天。 “你真想好了?”顾远书问对面的人。 嗯。陆斯年握着水晶杯无意识地转了转,冰块相击,发出声声脆响。 “你就不怕…” “怕,可我…”他满腹心事,想说的太多,反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哎,反正我总是劝不动你的,你好自为之吧。”他的事情顾远书都明白,低头抿了一口红酒。 他玩味地欣赏了好一会儿对面那张俊美而纠结的面孔,才接着又说:“那女孩儿一看就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挺好一个姑娘,知书达理又漂亮,你别拖累人家。” 陆斯年闻言,侧过脸,盯着顾远书,骤然露出与他斯文面相极不相称的压迫感。 顾远书才不怕他,嗤笑一声,“行了,看你那小心眼儿。你放心,我不跟你争。那姑娘一看就知道主意太正了,我可不喜欢。” “是,你喜欢脾气软的。”陆斯年像是松了一口气,周身气势一收,眼眉低垂,看着杯子里的碎冰,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顾远书叹了口气,转而去看庭院里的一株枇杷树,“就当我碎嘴吧,白嘱咐你一句。我干这行这么久了,看人还算准。像她那样的姑娘…你的这些那些,在别人眼里都是好的,在她那儿,只怕反而是减分项。”他说着挑起一侧长眉,问道:“刚才没吓着人家吧?” “怎么会,她都愿意挽着我呢。” “挽着你怎么啦?顾远书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陆斯年走到哪儿,哪个姑娘不愿意贴着他?这会儿居然拿这个说事儿。他哼了一声,焉知不是被你这皮相骗了?” “也行,反正总得有个让她喜欢的地方吧。”这位主儿分明一点儿也没听出来对方的揶揄,答得认认真真。 “陆斯年,你都混到要靠脸的地步了,自己还挺骄傲是吧?啧啧啧,我看你真是魔怔了!” “魔怔就魔怔。” EnjoytheNight 画展开幕的那一晚,天气很好,空气中有着夏夜特有的躁动微风,带来清爽的草木气息。 傅青淮和裴媛找不到停车位,到得晚了一些,门口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一个穿着黑衬衣黑马甲,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还尽忠职守地站在那里。 傅青淮带着那把大黑伞,在这注定奢侈华美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服务生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这伞是上回借陆助理的,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她问,又递过邀请函去。 “陆斯年陆助理?在的,不过今天客人多,也许他在忙。”服务生道,接了那伞放在柜台里,又接过邀请函去,打开仔细看了看,“傅青淮女士是吗?我得看看您证件,真抱歉,请您别介意。” 傅青淮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打开手包递了证件过去。 服务生验明正身,恭敬地在前头带路,“两位请随我进来吧。你们来得恰恰好,再过几分钟就正式开幕了。” 大概因为招待的都不是一般人,整个展厅跟上回傅青淮来的时候大不一样。 展厅外宽敞的大厅被布置成鸡尾酒会的形式。硕大的香槟塔摆在正中的长方形餐台上,在璀璨的水晶灯下发出奢靡的光华,另有好些布置得花团锦簇的方桌,摆满了小食,甜品,叁明治,全都做成一口大小,以保证用餐的宾客吃相优雅。 在场的宾客都属于在永宁叫得上名号的人,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小声交谈着。裴媛是搞这个专业出身的,看画是其次,看这个展办得怎么样,才是重点。 她捧着一杯蜜桃Sangria,抿了一口,贴着傅青淮的耳朵说:“不愧是顾远书,你看看他手里的资源多厉害。法国总领事馆文化处的人来了,还有德国新艺术基金会的也来了。喏,那边那个衬衫领子不好好扣的,就是总跟当红女明星传绯闻的富二代,叫什么来着?赵什么西?我刚还看见搞收藏的秦老也在。老天爷,他可真是叁教九流什么人都认识。” 除了整天上花边新闻的富二代,这些人傅青淮一个都不认识,听裴媛这样说,也明白此时此刻谨慎低调些为好。所幸她们两个也不算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举一动落落大方。 人群中掌声渐起,顾远书率先上台致辞。 今天虽然dress code是smart casual,他作为策展人,还是穿了一身雾霾蓝的叁件套西装,站在演讲台前,风度翩翩,意态潇洒,仿佛随时可以上时尚杂志的封面。紧接着是关山美术馆的馆长致辞,然后是中央美术学院的院长,还有法国文化参赞和本市一个主管文化方面的副市长。 致辞冗长而无趣,可是又必须站在那里听,裴媛忙着学习人家的布展、公关和内容策划,傅青淮却端着香槟杯,想着怎么没看见陆斯年?老板在这里招待宾客,助理不用出来帮忙的吗? 她趁着掌声悄悄问裴媛,裴媛便告诉她,做到顾远书这个份儿上,助理肯定不止一个。很可能陆斯年做的是幕后的工作也说不定。余秋秋给她们邀请函的时候,不就是他出来接待的吗?大概他就是负责后台联络贵宾的。像现在这样出风头的时刻,肯定是顾远书站在台前,助理们都在后头待命呢。 台上的人总算依次讲完了话,顾远书拿着一杯香槟上去致谢,最后举起酒杯遥敬了在场众人,“Enjoy the night.” 裴媛猜的没错,大家四散进了展厅里看画,陆斯年一直没有出现。 傅青淮喝得微醺,捧着一杯香槟慢悠悠地看画,简直如坠云中,乐不思蜀。裴媛跟她重点不同,陪着她看了一会儿,实在不耐烦,“我去后面看一会儿,你自己OK吗?” “去吧,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能被人卖了不成?你一会儿要是撞见顾远书,别丢人就行。” “去你的,说什么呢?你别回头看见那个陆助理,犯怂了给我丢人。”裴媛拿胳膊拱了她一下,“一会儿我来找你?” “也行,找不到的话咱们门口见。” 两个人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定了就分头行动。 傅青淮不疾不徐地走着,一副画一副画慢慢看过去。时松墨的画她真的都爱,即使是眼前这些个冷门作品也不例外。 人群应该都挤着《柏拉图之喻》那里,她身边人声渐稀,慢慢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灯影下。 展厅的灯光为了凸显画作,往往射灯都装在画作上方,灯光正好照在作品上,观者们站的地方要昏暗些。 她正享受着难得与画作独处的时刻,身后忽然有一阵浓重的男士香水味道,大约是麝香调,掺杂着些微酒精味。 她皱了皱眉头,准备离开,身后那人却当先一步拦在她面前,“你好呀,第一次来吗?以前怎么没有在圈子里见过你?” 正是那个日日在娱乐新闻里流连的本城着名花花大少赵子西。 烦死了,傅青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们这些圈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谁来了都要先报备一声不成? (疫情再上新台阶,本地公立医疗系统眼看快要击穿了,私立系统已经把所有非紧急择期手术都暂停,等着支援公立系统。卫生部的首席科学家已经气得不肯跟州长一起出来做日行简报了,她天天据理力争要lock down,政客们为了今年的选票就是不听。你们可怜的作者又要一个人当两个用了,尽量隔天晚上八点更新吧。写作是我用来减压的手段,没想到还收获了许多善意的支持,多谢你们。) 珠玉藏不住 傅青淮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冷冷地看着赵子西,并不说话。 她今天里头穿了一身黑,外头是一件修身格纹长西服,搭配了一条长珍珠链。一截雪白的小臂和手腕从西服袖口里露出来,皮肤的光泽比她颈项的珍珠还要柔润。 微卷的长发随意垂在肩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别样锋利的柔美。 实在有劲儿,赵子西看得心里痒痒的,早就在脑海里把她按在床上花样百出。 “喔唷,人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这样凶法?哥哥不是坏人,别怕。”他油腔滑调地凑近了一步,眼中淫光微闪,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我不怕,傅青淮恶心地想,烦人得很。 她皱起眉,略退了一退,尽量平静礼貌地说:“劳驾让一让。” “妹妹要去哪儿?我陪你去啊。哎,我跟你说,这画展真挺没意思的,画的这都什么啊?看都看不懂。我带你去外头转转,咱俩兜兜风去?” “谢谢,不用。”傅青淮依旧冷冷看着他的眼睛。 这里是别人的地盘,闹起来不好看。傅青淮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在脑袋里规划一会儿,这人要是真扑上来,她从哪儿下手比较方便。 幸亏今天没穿裙子,她想,后背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 “哎,怎么这么冷淡?我真不是坏人,你知道西华集团吗?我就是…”他的话戈然而止,仿佛突然喉咙里被塞了个鸡蛋,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咬着牙瞪着自己肩头。 奢侈衬衣上,正按着一只修长细白的手。 赵子西勃然大怒,瞪着眼就要发作。可待他转身看清来人,又立刻满脸堆笑,”哟,斯年啊,哎疼疼疼,手劲儿怎么还这么大,快别跟哥闹!怎么没跟着你远书哥混,跑到这儿来啦?哎,我就说远书太不拿你当外人了,看给你支使得团团转。” “我来找朋友。”陆斯年说,不紧不慢地松开手,灰眸望着傅青淮,微微一笑。 “哦,你俩是朋友啊?我说怎么没见过呢。那什么,你们聊你们聊,我找找时雨去,刚有人说她找我呢。”赵子西轻不可闻地“嘶”了一声,揉了揉肩膀,掉头就走。 傅青淮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头也跟着一松。 “吓着你了?”陆斯年关切地问,“他那个人烦得很。” “是有点儿,差点儿以为要闹起来呢。多亏你来了,我可不想上娱乐新闻。”傅青淮脸有点儿热,仰起脸看着他一笑,“伞我放在门口接待处了。” “一把伞而已,不要紧。”陆斯年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才又问,“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怕你今天晚上要忙。” “不忙的,该办的事情早就办完了。他解释得有些急切,像是发现了,又放慢了语速,我陪你看会儿画好么?” “好。”傅青淮侧过头,与他相视一笑。 这一笑很浅,笑意却很深,像是有什么难以掩饰的东西,从心底流到了眼底,珠玉一般藏不住。 陆斯年也一样,目光明亮温柔,“大家都在《柏拉图之喻》那儿呢,还有《醇夜》和《寒秋》也在那边,要不要去那里看?” “那边人太多了,一会儿去吧。”傅青淮解释道,“我知道这几幅是冷门,可他的画我都喜欢。” “你喜欢他什么?好多人都说看不懂,就是硬炒起来的。”陆斯年问,莫名小心翼翼的。 “说不上来,就是喜欢。我虽然修过艺术史,但也不能说有多懂画。反正,有许多难过的时刻,看看他的画,总有些安慰似的。”傅青淮低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艺术本来就是情绪,也没有什么所以然。”陆斯年说,站在她身侧。 他靠得有些近,她似乎能闻见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没有喝酒,是跟上回一样的木质香气。 “你认识时松墨么?”傅青淮觉得自己不该问,可又实在忍不住。 “呃…”陆斯年转头看了她一眼,面色有些古怪,想了一会儿才答道,“算是认识吧…” 也对,毕竟只是顾远书的助理之一。傅青淮怕他尴尬,换了个话题,“我看见杂志上头说,《柏拉图之喻》只展不卖?” “是。他不肯卖,花了他许多心血,舍不得。我听远书说,他画的时候,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大半个月,连饭都是他送进去的。” “这么辛苦?” “嗯,后来据说画完了,大病了一场。” “可真不容易。” “是的吧。创作这种事情,好多时候就是把自己活生生的剖开,牵出一抹心头血来,涂在画布上。毕竟,能真正打动人心的,是真诚,不是技巧。” 傅青淮点点头,没再说话。 陆斯年眼眸微沉,悄悄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安静地站在她身边陪她。 小小的长廊寂静无声,他仿佛能听见她清浅的呼吸,离他那样近,做梦一样。 傅青淮沿着长廊慢慢地走,他也陪着她慢慢地走,忽然希望这画廊永远延伸下去,没有尽头。 然而热闹地人声渐近,转过这面墙,应该就是《柏拉图之喻》了。 我送你 果然一转过隔墙,几乎所有人都在这里,两人并肩走进来,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柏拉图之喻》除了艺术价值,尺寸大小也常被好事者拿来作为谈资。 “网上那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傅青淮压低声音问陆斯年,“他们说时松墨故意用人物画尺寸的画布,画的却是风景,里头其实有什么隐喻?” 周围许多人说话,陆斯年没听清,低下头凑在她唇边,“什么?” 傅青淮便贴着他耳朵又问了一遍。 “没有,他拿错了,然后将错就错罢了。”陆斯年也凑近了,神神秘秘地贴着她的耳朵说,“远书说正好拿来做噱头,不让他说出来。” 两人举止亲密,不远处正同顾远书说话的裴媛看见了,莞尔一笑。 顾远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见了那两个人,“是裴老师的朋友?” “我是她的plus one,借她的光,今天才能跟您学到不少东西。” “那就巧了,她也算是我的伯乐,走,咱们打个招呼去。” 陆斯年其实并不想看见顾远书,准确来说他除了傅青淮谁都不太想见,当然他也知道这样的场合想跟她单独相处不太现实。 “今天晚上感觉怎么样?”顾远书冲傅青淮一笑,“其实还是仓促了,刚才跟裴老师聊起来,发现还有许多细节可以改一改,尤其是本土化方面,以前都在国外做,国内发展日新月异,眼看就要跟不上了。” 傅青淮看了看裴媛,笑道:“这回如愿以偿了,顾先生都夸你呢。” 几人客套了几句,顾远书便问:“一会儿还有个after party,裴老师能不能赏光?难得遇上您这样既懂行又有专业热忱的人,一定给我个面子。还有几位同行都在,大家一起聊聊。” “那当然好。”裴媛惊喜得点点头,又转头去问傅青淮:“一块儿么?你跟我车来的。” “要不然,我送傅老师吧。”陆斯年忙站出来,“你们聊工作,我不去凑热闹了,反正我一向不爱什么party。” 傅青淮点点头,“也好。我也不喜欢party,你们那些我也不懂。”她想了想,又跟顾远书道了句歉,把裴媛拉过一边,低声问她,“你回去晚了,袁晗那儿怎么说?” 裴媛如同当头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脸上笑容一僵。 袁晗一向不太赞同她整天把功夫和钱都花在看展上,也不太想她从学校跑出来当策展人。要是他知道她晚上跟一群策展人在一块儿混,肯定又要闷闷不乐好几天。 “要不然,你一会儿晚上直接回学校,跟我在宿舍挤挤吧。就说帮我搬家弄太晚了,在我新房那儿睡的?”傅青淮也知道袁晗肯定又要啰嗦,“你自己别说漏嘴了啊。” “你放心我有数!”裴媛高兴得拉了拉她的手,又压低声音,“哎刚才那个跟你一块儿的就是陆斯年?” “嗯。” “难怪。现在年轻人真是帅得不讲武德。晚上我不在,你好好把握啊,我尽量晚点儿回去。” “行了你操心操心自己吧。” “你要不把你宿舍钥匙给我得了,你晚上别回来了。” “裴媛,你还记得你是人民教师不?” “人民教师怎么啦?人民教师就不能睡男人?” “姑奶奶,您饶了我吧。我明天去见杜教授,晚上先得过一遍材料。” “傅青淮,你别怂啊。” “好好好,我不怂,我一定把握机会。但是今晚不行,搞事业比搞男人要紧。” … … 两人头碰着头商量好了,一同回来。 顾远书已经又去应酬别人了,只剩下陆斯年还等在原地,见她们回来了,问道:“是这会儿就走,还是等一等?” 裴媛一等一的机灵,“我自己到处看看,你们俩别管我。”说完也不等他们答话,自己先走了。 傅青淮看看她果断的背影,转过脸看着陆斯年无奈一笑:“再看一会儿好不好?” “好,我陪你。” * 回去的时候,陆斯年开的是顾远书的车,他们趁裴媛和傅青淮说话,临时换的钥匙。 陆斯年刚回国不久,订的车一时半会儿提不了,开的还是家里的车,车牌太显眼。傅青淮好不容易对他有了好感,他怕功亏一篑。 顾远书的车,是雷克萨斯LS旗舰款,看着不算张扬,然而每个细节都是奢华,开着容易,坐着舒服。 傅青淮晚上喝了杯鸡尾酒,这会儿酒劲儿有点儿上来了,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舒服得昏昏欲睡。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陆斯年,不由得一笑。 他明显踌躇着,似乎不知说什么才好,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的指尖在方向盘的某处按了一下。 音响连着他的手机,飘出轻缓的钢琴曲。 ...巴赫平均律...?傅青淮认出来了,好奇的问。 他看着年轻,怎么会喜欢古典音乐? 陆斯年没想到她一听就知道,也好奇道:你认得? ”说起来挺落伍,我还蛮喜欢纯音乐的。她说。 “也不能说落伍吧,毕竟现代音乐就是从巴赫十二平均律发展来的,你这算...返璞归真。” “唷,给你这一说,我倒成懂得品鉴了。” “音乐和视觉艺术一样,传达的都是人类共通的东西,巴赫也好,流行曲也好,一样的。” “嗯,时松墨的画也是。”傅青淮脑袋靠在椅背上,望着前方笔直空旷的车道和偶尔一闪而过的车灯,“共通的东西。” 【作者:G小调的巴赫平均律变奏曲,很好听,一定要试试。】 未尝不可 他要是知道你拿他跟巴赫比,估计高兴得觉都睡不着。陆斯年像是想起那场景,笑了笑,你这未免也太过誉了。 “我一个普通人的意见,他又哪里会当真。 “他会的。其实创作者都会在意的,有时候随便一句还不错,他都能激动半天。他那人性格比较敏感,一幅画儿画出来,且得患得患失一阵子呢。所以他不怎么愿意接受访问,都是远书来面对媒体和大众。 傅青淮一直以为他不出来是因为艺术家的神秘感,没想到这人这么接地气。《柏拉图之喻》是拿错了画布,将错就错;不接受访问是因为怂。 她偏过头,看着陆斯年线条流畅的侧脸,“所以他不是搞神秘,就是因为不好意思?” “嗯。”陆斯年点点头,总结道:“你别看他现在好像风头很盛,其实他那人一点都不自信的,全靠远书呢。” 一路上车不多,又是一条笔直的大道一路到底,他只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左手随意搭在身侧。 傅青淮低下头看着他搭着身侧的手。 他的手长得实在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也许是因为清瘦,手背上能隐隐看见青色的血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偷偷伸出右手,很轻的碰了一下他的指尖。 陆斯年的表情明显一变,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反客为主,捉住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他的手心温暖干燥,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傅青淮也没有收手,指尖轻轻摩挲他的手背,低声问:”咱们这样开车,算不算危险驾驶?” 他的唇角笑意渐深,有我在,不算。 这么自信? 你坐在旁边呢。 这话暧昧不清,陆斯年似乎不好意思,换了个话题,你朋友,今晚似乎很高兴。 “嗯,她一直想做策展人。一会儿能去after party,算是得偿所愿了。”傅青淮说着,想起那天自己坐在地铁上给裴媛发信息的事儿,玩笑道:”我去找你拿邀请函那天,跟她说我认识了顾远书的助理,给她高兴得,叫我跟你… 她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不太合适,顿了一顿,陆斯年却像是猜到了下文,温言道:未尝不可。 什么未尝不可?她笑问。 陆斯年不好意思直说,就是你说的。 真那样,岂不是动机不纯? 我不在意动机。他握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蹭了蹭,小动物似的,我很乐意。 傅青淮地低下头,看着一片昏暗中交握的双手,心跳得很快,像是某一个柔软的角落,被轻轻碰了一下。 她不知怎的想到了她乡下太姥姥家的大狗,是一只黑色阿拉斯加,虽然毛茸茸的,却时常威风凛凛地站在院子里。只有见她去了,才会忽然趴在地上,拿鼻子勾着她的手心,叫她摸它的脑袋。 虽然这么比实在莫名其妙,可不知怎的,陆斯年就是给她这种感觉。 叫她想摸摸他,就像刚才那样。 大学城虽然地处偏远,可一路车流很少,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 陆斯年悻悻地收回手,双手握着方向盘,按着傅青淮指的路,把车停在永宁大学的停车场。 你住在学校里?他问,刚锁好车就又一次从善如流地拉住她的手。 是,教工宿舍。离这里还要走一小段,不过那边不太好停车。而且她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雷克萨斯,你这车也太扎眼了,我可不想明天被同事问。 问什么?有人送你回来?陆斯年也回头看了一眼那辆车,看不出来有什么值得问。 傅青淮不由得笑,”你不明白,大学里其实碎嘴挺多的。指不定有人要说我什么呢。”她坐过一次余秋秋的车回宿舍,被住隔壁宿舍时常看她不顺眼的赵小唐看见了,颇被传了一阵她勾搭上了有钱人,而且还是女的,难怪一直没对象。 真能瞎编排。 她说得隐晦,陆斯年却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心下了然,握了握她的手,“我陪你走走。” 夜晚的大学校园,处处是谈恋爱的小男女,安静得悄无声息。 两人漫步穿过静谧的校园,小声说些闲话,交握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经过社科院的办公楼,她特地指给陆斯年看:“喏,我办公室在那边叁楼。这楼也有年头了,夏天进去,不用开空调都凉的很;到了冬天,可受罪了。” “你怕冷?” “嗯。特别怕冷,每到冬天手脚冰凉。” 永宁的冬天是很冷,又爱下雨。我打小在永宁冷惯了,去了纽约,暴雪天气也只觉得是小菜一碟。 这么一说还真是,而且纽约处处都有暖气,冬天比永宁好过多了。只可惜我的公寓太旧,冷得骨头发僵。一到冬天,我打工读书比谁都勤快,就为了可以蹭暖气。 你那个时候住哪儿? Queens。 法拉盛? 不是,Elmhurst。你呢? 我陆斯年略显犹豫,曼哈顿,借住在朋友的公寓。 傅青淮笑着转过脑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哦,有钱人呀。 陆斯年被她的眼神弄得心神不定,想解释些什么,又无从解释,我 “你跟着顾远书贴身工作,住在曼哈顿也不奇怪。傅青淮坦然一笑,正常。 “当老师,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吧。我知道很多人觉得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们难管,但是我很羡慕他们的少年气,勇敢又蓬勃。”傅青淮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你猜我学生偷偷管我叫什么?” “傅老师?” “他们叫我萨老师。” 陆斯年想不明白,皱了眉头问,“为什么?” “他们一开始叫我‘老师傅’,后来也不知道谁起的头,拿狗给老师起外号。我叫冷面萨摩耶。” 陆斯年扑哧一笑,“什么?” 傅青淮也跟着哈哈一笑,“我带的选修课的班长说的。据说虽然我面相冷,脾气也不算温柔,考试还不肯放水,但是看在我长得还算漂亮的份儿上,恩赐我这个名号。我还得谢谢他们口下留情了,我们院长是沉默的松狮,还有个油腻男老师,是泰迪。” 【作者:首-发:po18.vip「po1⒏υip」】 拥抱的温度 两人走过图书馆,往学校后门走去。 迎面远远走过来好几个男生,大约是刚从学校后面的小街上喝了酒回来,喧哗着互相推搡。 “——胖子,你给我滚过来。” “喝多了吧你,怎么说话呢这是?” “怎么着,你还不服?” ... ... 看着几人吵闹着越走越近,陆斯年微皱起眉头,下意识地轻扯傅青淮的手,自己往前站了一点儿,半边身体挡着她。 那边的男生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其中一个大块头的胖子被同伴们猛力一推,直直朝着两人的方向撞过来。 陆斯年反应极快,手腕一转,把傅青淮往怀里一拉,抱着她转了个身,靠在一颗巨大的松树下,堪堪避过。 他们两个的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不是学生。那伙男生大概也看出来自己差点儿闯祸,怕被处分,哄地一声怪叫着,跑得不见踪影。 傅青淮被陆斯年的双臂护着,鼻尖几乎撞在他的胸膛上。温暖的体温穿透了他薄薄的白衬衣,烘得她的脸不由自主的发热。他身上依旧是上一次见面时,那种淡淡的木调男士香水味道,很好闻,让人想起明朗秋日里的落叶。 两人在幽暗的树影里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动。 陆斯年的心跳得很快,他知道不是因为方才的意外。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松手了,可是他不想放,恨不得手臂再收紧些,将她牢牢扣在自己怀里。 陆斯年,你冷静点,他对自己说。 可下一秒,他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响,空白一片。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后腰上。两人身体贴近了几分,近得他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气。 周遭似乎突然变成一片静寂,静得只能听见彼此一下下剧烈的心跳声,连夜风拂过树梢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清晰。 仿佛这一瞬间,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也许这只是很短暂的拥抱,又或许是过了很久,陆斯年无从思考,只知道自己不想放开手。 怀抱里的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啦,我要回去了。” “能不能不回去?”他不假思索的问,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多唐突,忙松开了手,“抱歉。” 傅青淮没怪他,笑了笑,退出他的怀抱,“不能,明天还有事儿。” 那如果没有事儿呢? 可他不敢问,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有课?” “嗯。”傅青淮转过身,重新往教工宿舍的方向走,“还有件很要紧的事情,要去见个人。” “谁?”他呼吸一顿。 “我之前申请的杜教授的博士,约了明天去见她。” 原来是她的教授。 陆斯年暗暗松了口气,又嫌自己患得患失地不争气,尽量平静地问:“我听说读博士很辛苦,你还要上课,会不会忙不过来?” “不知道呀。”傅青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可我这个人,如果很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想不了那么多了。忙不过来了再说吧。” 那么如果喜欢一个人,会不会也不管那么多? 陆斯年很想问她。 就像顾远书说的,他的这些那些,会不会真的都是减分项?如果自己足够努力,是不是她也会一样,想不了那么多?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我也是。” “怎么说?”傅青淮好奇问道。 “家里一直不乐意我做这些事,可是实在喜欢,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教工宿舍是个朴素简单的小公寓楼,灰扑扑的水泥外墙,门口昏黄的灯光孤零零的照亮一隅。 “那我回去啦。”傅青淮说,踏上门口的台阶,转过身同他道别。 可陆斯年一点都不想走,灰眸凝视着她的脸庞,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 “等你忙完了,要不要再去看画展?不用门票,我带你进去。”他问。 “好啊,不过真的得过一阵子了,幸亏还有两个月才撤展。” 傅青淮突然遗憾地想,撤了展,他是不是要走? 难得动一次心,会不会居然是异地恋? “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么?”他问,分明是没话找话。 “学期快结束了,杂事总是多一些。” “那我明天能不能来找你?今天画展开幕了,我就没有什么事情了,一直都有空的。” “好。”傅青淮点点头,“明天我十二点到下午两点都可以,不过下午的话要五点以后了。”她交代得实在详细,乍一听还以为学生要约她请教作业。 “那我中午过来,一起吃饭?” “嗯,你到了打我电话吧,我怕门卫不让你进来 。” 陆斯年的车,进市委大院都不会被拦下,更何况区区一个永宁大学。 可他没有提,巴不得有个好借口打她电话,暗暗想着明天依旧得跟顾远书换车开。 “好,我打你电话,等你带我进来。”他点点头,镜片在灯光下泛起一层薄薄的光亮,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睛,“你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那...明天见。”傅青淮捏了捏他的手,转身进了门洞。 陆斯年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直到她的身影再看不见。似乎哪里有探究的目光,他抬起头看向公寓楼上的无数小窗,却什么都没看见。 别怕 裴媛回来得很晚。 她进门的时候,傅青淮还没睡,正在灯下看东西,手边堆着一小迭文件。 “你还真在家啊?”她一边脱高跟鞋一边失望地问。 她喝得有点儿多,脸颊泛着红,眼睛里亮晶晶的。 傅青淮看见她这模样,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过去扶她,“喝得这么高兴?” “高兴,边聊边喝,一不小心就喝多了。我没事儿,别担心。”裴媛把包往门口的小架子上一挂,“哎,刚才你猜我怎么回来的?” “谁送你的?你喝成这样肯定没法开车。”傅青淮扶她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又去小小的盥洗室拧了个热毛巾出来给她。 “顾远书亲自送我的!我跟你说,他的车牌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跟咱们严校长的差不多!难怪今天晚上那么多人卖他面子。”裴媛接过毛巾往脸上一盖,安静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又说,“青淮,我好难过啊。” 傅青淮听出她话音不对,没说话,等她接着说下去。 裴媛闷坐了好一会儿,喃喃道:“我好想去做策展啊,他们说的那些,我真的羡慕死了,晚上聊得我都舍不得回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点鼻音,“...他们说的那些我都懂,我明明能做的很好的。” 这是她的一块心病,反复拉扯不是一天两天了。一面是父母和男友都希望她能留在大学这个相对单纯稳定的环境里,一面是她触不可及的理想。 傅青淮叹了口气,把她脸上的毛巾拿了,洗干净,又重新给她盖上。 “反正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傅青淮说,“虽然我也没什么本事,帮你打打掩护总还是可以。” “看你这话说的,怎么搞得跟我要出轨似的。”裴媛在椅子上瘫了一会儿,缓过劲儿来了,取了毛巾下来,脸上彩妆被热气捂得斑斑驳驳。 傅青淮看着她的大花脸笑,“你就是真出轨,我也替你打掩护。” “嗯,然后咱俩喝着酒聊出轨刺不刺激,是不是?” “没错,我就是那种为了朋友毫无道德观念的人。” “你也知道我觉得那种事情没意思,不会做的。反正我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晚上怎么样?” “挺好,他明天来找我。” “嗳,我替你高兴呢,真的。他看起来像是你喜欢的类型,清清爽爽的。” “嗯,我是挺喜欢的。不过两个月以后他们就撤展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走。” 她们俩的事情,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多说也没用。 夜已经很深了,傅青淮收拾东西,裴媛自去洗了澡,毫不客气地拿了傅青淮的睡衣换上。两个女人挤在不大的床上,头碰着头。 “裴媛,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别怕。” “你也是,想爱谁就去爱,别怕。” * 杜易程教授是永宁大学从德国特聘回来的社会学知名学者,研究方向一直是性别符号。刚从德国回到思想比较传统的国内,她曾经因为接受媒体采访时的一番话,引起过轩然大波。 “拜金女这个词我认为既狭隘又可笑。明明是父权制的社会处处限制了女性的发展机会,使她们只能依附男人,却又用这个此来批判她们。这简直就是加害者对受害者的双重伤害。” 拜金女事件直接坚定了傅青淮要报考她的博士生的念头,为了这一天跟她的会面,她从很早就开始准备。她几乎把杜教授出版过的所有书籍都看过,更是用德语英语和中文写了几篇读后感,连同申请书一并发了邮件过去。 她准备得这样充分,会面的结果可想而知。 杜教授表示会特别考虑她的申请,同时也交了几篇德语论文给她,叫她用中文和英文各翻译一遍,再写一篇文献综述。杜教授的博士生,大多是做定性研究的,需要巨量的阅读和写作。叫傅青淮翻译几篇文献,纯粹是为了看一看她的基本功。 傅青淮自己心里也有数。她从杜教授的办公室走出来,浑身上下充满了斗志,以至于接到陆斯年电话的时候,声音显得格外有精神。 “你听起来很高兴。”他在电话那头说,“是事情办的得很顺利吗?” “现在还不好说。”她笑着说,“你在哪个门?我来接你吧。这几天人文院要支持一个大型学术讨论会,所以门卫特别严。” “靠宝桥路这边的,我记得应该是东门。” 陆斯年从小在永宁长大,小时候也跟朋友来永宁大学玩过,依稀记得一些。 “好,等我一下,很快到。”傅青淮离东门不算远,挂了电话走得飞快。 陆斯年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独自站在一株巨大的梧桐树下等她。 他穿了件剪裁合身的白衬衣,站在树影里,斑驳阳光洒在身上,显得格外英俊挺拔,看得傅青淮心头一热。 “青淮!”突然门卫室里走出来一个人,大踏步朝着她走过去,“碰见你可太好了,救命救命。” 葛饰北斋 居然是周衍。 傅青淮冷不丁被叫住了,愣了一下,“周衍?你怎么在这儿?” “别提了,我约了朋友吃饭,结果打他电话他死活不接。快帮帮忙,带我进去呗。”周衍急急迎上去,“来来来,咱俩跟门卫大哥说一声,我真不是坏人。” 他像是很着急,右手微微拦在傅青淮后腰,把她往门卫室引。 “你等等,我接一下我朋友。”傅青淮不肯动,要去接陆斯年,一转身却看见他已经自己走过来了,松了口气,“抱歉,这是我朋友。” “不要紧。”陆斯年好脾气地笑笑,转过脸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周衍一眼,“你好。” 周衍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么个相貌气质皆出众的男人来,心头一凛,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傅青淮正帮陆斯年登记,背对着他们,没看见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随口问道:“周衍,你手机号多少?这里要填一下。” 周衍不说,故意凑到她身边去,上臂碰着了她的肩头,“我自己写吧,谢谢你啊,青淮。” 他边写边看见傅青淮已经把陆斯年的手机号填了,心里暗忖他们俩估计关系不浅,一会儿得试探试探。 他才跟许仪事无巨细地打听过傅青淮,知道她一向醉心学术,对男人的态度,可有可无。没想到才几天功夫,竟然冒出来这么一号人物。 “青淮,那天画展去看了没?秋秋刚还问我呢。”出了门卫室,周衍抢先一步挨着傅青淮走,故意拣些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事儿说。 这一点儿欲盖弥彰的心思,陆斯年如何听不出来。 “去了,我陪她去的。”他不等傅青淮回答,先同周衍礼貌一笑,“幸会,鄙姓陆,陆斯年。” “幸会,周衍,我跟青淮平时凑一块儿做些项目。以前倒一点儿没听青淮提过你?” 陆斯年笑得云淡风轻,“画展那天认识的,虽然仓促,也算是缘分吧。倒是画展那天没见你?” 两个男人的眼神在空气里碰上,火光四溅。 周衍心里沉沉地往下一坠。 本来今天打算来玩儿个偶遇,可没想到才几天功夫,事情居然突然变成了这样! 这来历不明的男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自认在永宁城里也算是人面很广了,居然从没听过陆斯年这个名字。 不过看他穿着打扮简单随意,应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倒不用急在这一时。就算是正牌男朋友,他也有的是办法撬掉他。 周衍眯起一双桃花眼,潇洒一笑,“哦,看来秋秋这门票是给对了。那我先去找朋友,青淮,咱们下回见?” 傅青淮对他并不怎么上心,“哦”了一声,见他转身而去,也拉着陆斯年走,“一会儿我下午还有课,只能在学校里将就吃一点儿了,委屈你啦。” “又不是吃糠咽菜,哪里有委屈这么一说。再说了,你们学校的食堂好,永宁谁不知道。”陆斯年笑着牵起她的手,“多亏咱们萨老师,我也能吃一回。 ” “我倒忘了你也是本地人。”傅青淮被那句萨老师逗笑了,“你住哪儿?” “小时候父母在外地工作,跟着爷爷奶奶住白石寺附近,现在就近在汇昭路住着。你一直住学校?” “刚在陶谷巷买了个小公寓,这几天忙着一点点搬东西呢。白石寺可是好地方,以前读书的时候春游秋游总去那儿。我还记得我初中的时候跟几个同学翻过后山,想偷偷去看后头的别墅,结果被警卫赶出来了。” “啊,那里我也听说过。我们小时候读书学校也老组织去白石寺公园,后来都腻了。陶谷巷好像是这几年新热闹起来的地方?以前我记得都是些老房子,没什么人去的。” “旧城区改造嘛。” ... ... 永宁大学最口碑最好的食堂,是外国语学院后面的学生食堂,每个窗口都是不一样的菜系,乍一看跟商场里的美食城差不多。 这会儿正上着午饭前最后一节课,食堂里人还不算多,也不用排队。 两个人很快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顿下来。 “上回我来的不是时候,位子没选好,被个急吼吼的男生泼了半碗海鲜粥在身上。”傅青淮说,“这会咱们可躲好点儿。” “听你的。”陆斯年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怎么都好,“早上去见教授,谈得很好?看你很高兴。” “差不多吧,哎呀现在还不能说,何况还有好多行政流程要走。就算我们号称教授治校,也不全是教授说了算的。行政有时候也爱刁难一下我们这种食物链底层的小虾米。”这是傅青淮的迷信,什么事情不到十拿九稳的时候,她都不肯往外说。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告诉陆斯年,于是拣了些杜教授的研究说给他听,拜金女事件也说了。 “倒是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教授,把大实话都说出来了。所以你打算研究些什么课题?”陆斯年今年才刚回国,并不知道前几年中文媒体上的大讨论,只觉得这个教授很了不起。 “我一直都是搞性别研究的,只不过这个话题不太受待见,拿经费和立项都不算容易,发期刊么,算还行吧。反正我们青年教师都是这些老叁样,抓教学,搞科研,没生活...说起来我之前发过一个C刊,影响因子还可以呢。跟绘画也有点关系,是关于葛饰北斋和他女儿阿荣的。” 丹铎神庙 陆斯年能做顾远书的助手,对于绘画还是懂得不少的,听见熟悉的名字,问道:“《富岳叁十六景》?《神奈川海浪》?” “都不是。”傅青淮咬着筷子,眼中带着试探的笑意,“他们活着的时候,可不是靠这个吃饭的。” “哦,我明白了。”陆斯年立刻了然一笑,“《章鱼与海女》。” “是,《喜能会之故真通》里的。会不会觉得一个女人研究过日本春宫画很奇怪?”傅青淮压低了声音说话,又挑起一侧眉毛,颇有兴味地看他的反应。 “学术就是学术,既然存在必然有值得研究的地方。你既然是学者,哪里会奇怪?” “可我是女的。” “学者跟男女有什么关系。再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望存焉,这可是孔老夫子说的。人性的根本,应该很值得研究吧?” 傅青淮很喜欢他的坦然,“你倒看得开。” “我不是那种会对女朋友指手画脚的男人,你喜欢做什么尽管做,不用在意我的想法。” “女朋友?” “可以吗?我这个人,自认还算可以。” 傅青淮笑着低下头,筷子戳了戳自己的那碗牛腩面,点了点头。 “那,刷了我的饭卡,周末来帮我搬家?” “一定。还要做什么?” 傅青淮右手托着下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看你诚意。” * 傅青淮在陶谷巷的小公寓,是典型卖给单身人士的房子。周围是热闹的中产阶级商圈,楼下有她最喜欢的书店和砂锅店。房子布局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全开放空间,除了浴室和厨房,所有生活区域全部用各种隔断和架子分开。 卧室占的空间最大,被巨大的置物架隔成单独地一隅。另一半空间则一边是起居室,一边是阅读区。毕竟她是独居,大门一锁,窗帘一拉,整个空间都是她的,不需要那么多房门。 楼下保安按响她的对讲时,她刚装好最后的几样小家具,正兴冲冲地坐在地上拆装书的大纸箱。 “傅老师,我是保安处的老杨啊,有个姓陆的先生说来找你啊?”对讲机那头是非常认真负责的保安大叔,家里有个女儿跟傅青淮差不多大,因此对她特别照应。 “是,让他上来吧,谢谢您。”她说。 “那我放他进来了哦?你早上送来那些家具叫他帮你弄好啦,小伙子高高壮壮的。” 傅青淮笑着应了一声,实在想不出来陆斯年到底哪里壮了。 她住的楼层不算高,刚挂断对讲没多久,门铃就响了。 他依旧穿着白衬衣,即使是初夏的午后,领口也好端端的扣着,只是把衬衣袖子挽到手肘上方。 “恭喜你搬家。”他说,笑着递过一个棕色的纸袋,“这个给你。” 这个纸袋没有logo,没有印字,只是很简单的一个袋子,跟他的名片一样干净。 “谢谢,快进来。”傅青淮接过了,带他进了屋,“抱歉挺乱的。” “不要紧,搬家怎么可能不乱。”陆斯年跟着进了门,“你上次说有很多书,所以我找了几样东西,你看看合不合适?” 傅青淮把棕色纸袋放在她刚自己装好的小咖啡桌上,好奇地打开来看。袋子最底下是个黑色纸盒,上面放着一小盆文竹。 “正想买一盆文竹呢!”她惊喜道,“我外公爱养花,他桌上就有文竹,我觊觎好久了。现在大家都喜欢养多肉,好的文竹不好找呢。” 文竹被取出来,露出了下面黑纸盒上烫金的大logo,“大都会博物馆?” “嗯。”陆斯年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自然而然地搂住她的后腰,“这个是以前从纽约带回来的,有好几年了,可能看着有点儿旧。不过我一直没开过,你别介意。” “是什么?”傅青淮把盒子拿出来,入手沉甸甸的,也亏他那个纸袋能撑得住这么沉的东西。 “好像是书立。”陆斯年说,“我没拆过,不清楚,你看看?” 硬纸盒里是黑色丝绒里衬,严丝合缝的卡着两块泥灰色的石块。 “丹铎神庙?!”傅青淮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东西取了出来,“居然做成了书立,可真漂亮。” 即使只有一本寻常的书本大小,这小神庙却做得非常精细,外墙内殿俱全。古埃及寺庙墙壁上的纸莎草和莲花栩栩如生,还有外墙上雕刻的国王奥古斯都向众神供奉祭品的场景也都一一呈现。 傅青淮半靠在他身上,捧着这书立,爱不释手,仔细看了许久,才开口道:“我从不知道大都会博物馆还有这个,一直以为他们都只卖Camp风的东西。要是早看见这个,我肯定买了。” 陆斯年笑了笑,“你喜欢就好。我还担心这个有点儿旧了,犹豫了半天才拿来。” “你哪年买的?我买了年票,有空总是去,怎么都没看见这个。” “我…其实是别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陆斯年又露出上一次跟她说起自己住所时的尴尬表情,他本不是擅长说谎的人,暗想幸亏她看不见自己的脸。 傅青淮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眼神微闪,却没有多问。 知道那么多也没意思,她想,一拧身钻出他的怀抱,把书立小心翼翼地放在置物架上,“放上这个,也算是蓬荜生辉了。”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楼下的大叔说早上有人送家具来,叫我替你装呢。” 傅青淮无奈地笑,“这杨大叔真能瞎说。我自己早装好了,就是几个桌椅。我一个人住,东西都很简单。” “那,要不要把书放上去?既然有书立了,没放书也不对。”他指着不远处的大纸箱,“书箱子沉得很,我替你拿吧。” “行,好些大部头,特别沉,小心腰。” “嗯,我腰还挺好的,别担心。” 这话说的,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劲,两人不由得同时笑了笑。 陆斯年的确腰很好,轻轻松松搬了一箱书到傅青淮身边放下,取出一摞单手捧着,一本本递过去给傅青淮,看她慢慢放。 她背着光站着,窗外午后的阳光给她的侧脸镶了一道浅金色的边,让她显得格外生机勃勃,叫他动心不已。 这大置物架的另一头,就是她的卧室,还很空,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床头不远处挂着的一幅画。 实在是眼熟。 月亮与六便士 那画已经好几年了,依旧很新,可见主人的爱惜。 “那画瞧着眼熟呢。”他说,从手上的一摞书里拿出一本毛姆的小说递过去,“就是以前你买的那副时松墨的吧?” “嗯。”傅青淮接过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像是想起了往事,眼底溢满温柔笑意,“那是我的月亮。” “月亮?” “喏。”她拿起手上的书给他看封面,正是《月亮与六便士》,“All over the place was six pence, but he looked up at the moon,我是个汲汲营营拣六便士的俗人,但是月亮让我觉得这世界是值得留恋的。” “原来你真的懂他…”陆斯年也看着那副画,若有所思,“那副画虽然名字是《炽野》,其实画的是向往与挣扎。他那个时候,笔触还有技巧比现在生涩好多啊。” 傅青淮听了他的话,不由得转过脑袋看他,“你这都知道?不是说你不太认识他?” “我自己也是学画出身的,跟他请教过许多,所以知道。”陆斯年低下头,又拿起一本吉田修一的《国宝》,“你看的书好杂,古今中外都有啊。” “这些还是小说,所以看着杂,一会儿你拿我的教科书出来就知道多无趣了。” “老师在家还要看教科书?” “要看好多教科书的。同一个理论,不同的作者阐述和切入角度都不一样,像我这种自己没什么本事的人,当然得多下点功夫,博采众家之长啦。” “你是个好老师。” “那当然,去年学生匿名投票,我还是咱们院第一呢。”她说起这个,得意洋洋地转过脸抬眼看他。恰好陆斯年觉得热,一只手捧着她的书,另一只手正单手解领口的扣子。 他手指修长,挽到手肘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紧实的手臂,领口随着手指的动作松散了几分,露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颈项和锁骨。 傅青淮不知怎的心跳也跟着快了几分,目光不受控制地又瞥了一眼他的脖颈。 他像是察觉了,手指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往下移,又解了一颗扣子。 白衬衣里露出一小片胸膛,看着结实有力,全不像他外表看起来的那样文弱。 傅青淮觉得耳根发烧,胡乱想着保安大叔居然说的是真的,眼看着他越靠越近,低下头,侧过脸吻住她。 她以为自己会躲避,可身体竟先于意识,欣然接受了。 她能感觉到他的唇滚烫地贴上来,温热湿润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舔着唇线,像只讨好的小动物,怯怯地沾湿了她的唇。她脑子里一片混沌,被他顶开了唇齿,勾引着她的舌尖,缓慢交错,绕着圈追逐。 这人怎么这么会接吻?傅青淮被他吻得脑袋里一团浆糊,身体被荷尔蒙彻底占据,环抱住他的颈项,右手揉进他的发间。 陆斯年明显得到了鼓励,手上的书哗啦啦掉在地上,双臂一收把发软的傅青淮带进怀里。 触在一起的唇贴得愈紧,舌尖交缠愈深,说不清是谁主动谁被动,原本的蜻蜓点水成了悱恻不清。 激烈的纠缠像是逐渐烧开的水,身体也跟着一寸寸的沸腾,傅青淮直到后背触到坚硬的木架,才算是清醒了一点,哎,丹铎神庙别碰坏了—— 陆斯年也是一样,听见她的声音才骤然清醒,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渴望,抵着她的额头喘气,好。 傅青淮脸颊微红,拉着他几步转过隔断,环抱着他的腰,又一次抬起头吻他。 她的吻比起陆斯年来说,实在是毫无技巧可言,可是陆斯年显然很上道,对方只要走出第一步,后面的九十九步尽可以交给他。 舌尖轻巧的挑开唇缝,勾引着对方交缠,不一会儿又含着下唇轻吮,很快又一次勾得傅青淮浑身发软。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是温暖秋日的森林,融融的暖,此时又夹杂了情欲的味道,有种别样的刺激。 傅青淮能感觉到他的手从衣摆下抚进后背,顺着脊椎骨向上,一寸寸的带起酥麻的痒。微小的电流在血液里四处乱窜,溶化了一切理智。 陆斯年把她压在床上的那一刻,她莫名其妙的想着,第一次是跟这样的男人做,倒是一点儿也不吃亏。 他是个极有耐心的男人,即使皮肤被情欲烧得发烫,依旧耐着性子勾引她,鼻尖揉着耳朵,嘴唇一下下轻触耳垂和颈侧。 解衣服的时候,他有些犹豫,像是怕她不愿意,又像是怕她反悔。傅青淮看出来了,看着他的眼睛笑,抬手摘了他的眼镜扔在床头柜上。 陆斯年心头一震,胸膛剧烈起伏,攥着她的手,慢慢贴着胸口,...青淮... 没事...她说,手掌从白衬衣里伸进去,抚过光滑滚烫的皮肤,能感觉到他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肌肉。 你紧张什么?她笑,,其实吧,我也算早有预谋... 不用预谋...陆斯年的声音沙哑,眼神火热,拼命克制着立刻把她吃了的冲动,...随时奉陪。 【作者:100珠了呀,晚上双更一下,正好车得开完。谢谢偷猪 :)】 抽到SSR 卧室那一侧的窗帘拉着,光线有些晦暗,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的旖旎与胶着。 傅青淮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可显然她实战跟纸面上的东西之间有着她并不知道的差异。她前额抵在陆斯年赤裸的颈窝里,呼吸之间全乱了方寸。 他的手掌带着灼人的温度,抚过哪里,就在哪里带起一片细微的麻,顺着皮肤爬满了整个脊背,一波又一波的侵袭着神经。 他身上着了火一样烫,像是发着高烧,胸口苍白的皮肤隐隐泛起一点微不可见的粉,又像是醉了酒。 陆斯年的确觉得自己要醉了,身体内的情热如同失控的野火,席卷而来,烧灼得头脑发晕。 他无从判断她有多少经验。单膝顶开她的腿时,她明显僵硬无措;可他低下头舔吻她的乳尖,她又颤抖着抱着他的脑袋揉乱了他的短发。 他生怕贸然举动会叫她不适,竭力忍耐着欲望,在她全身上下做足功夫,直到她顶在她腿间的膝盖感觉到越来越热,越来越潮湿。 陆斯年,忍一忍,你们这是第一次,他对自己说。 可是理智被她身上的气味和她皮肤的热度不断消融成越来越薄的浮冰,随着她小幅度的挨蹭摩擦而发出岌岌可危的碎裂声。 她好像没有什么经验,偏偏胆子又大得很,滑腻的腿蹭着他的腿,在他怀里不安分的扭动。她的双乳被他舔舐得,全是亮晶晶的水迹,随着急促的喘息,起伏不定。 “喂傅青淮说,抱着他的脖子,声音有些哑,你慢点儿。 陆斯年不明所以,抬眼看她。 傅青淮右手探进他胯间,蜻蜓点水地摸了一下,像是没摸准,索性握了一握。 陆斯年本就游丝一般的理智被她摸得几乎立刻就要断裂,却听她说:我没跟男人做过,有点儿紧张。 什么?! 他呼吸一滞,神智恢复了一丝清明。 嗯,好。他说,呼吸滚烫地吻她,指尖缓慢地推挤进她腿心里。 傅青淮微不可见地轻轻哼了一声,不像是疼,倒像是酥了。湿润的液体让手指毫无阻滞的滑进去,层层软肉裹上来,咬紧了他手指,像是要往里吮。陆斯年头皮发麻,怕她不舒服,只在浅处打转,一圈圈的地挠,勾缠出更多滑腻,顺着手指濡湿了整个手掌。 他不停地吻她,看她白皙的脸颊腾起愉悦而迷醉的神情,眼底像含了一汪水,波光粼粼地。 你这个尺寸算不算天赋异禀?她问,每个字都带着颤抖的气声,我这是抽卡抽到SSR了。 陆斯年没想到这时候她还有心思开玩笑,脑袋埋在她颈间噗嗤笑了一声,那一会儿你亲自验一验。 第二根手指顶着阻力往里送,又徐徐往外抽,模拟性交的动作缓慢抽插,一时快一时慢,小心地寻找她喜欢的频率。傅青淮只觉得那刺激爽快而热烈,从被他仔细照顾的内里直直冲上头顶,像点燃了一只根引线,轰然炸成烟火,四散到身体的每一处。她大脑有一瞬的混沌,带着气声地的呻吟酥进骨头,软了陆斯年的耳根。 热液顺着指缝流了满手都是,直溢到床单上,傅青淮在陌生的快感中红了眼眶,皮肤也蒙了细汗,浑身上下透出勾人而不自觉的气息。 她没想到第一次高潮居然是因为手指,也没想到这个男人这样有耐心。 她搂着他的脖子吻他,验验货? 噗——陆斯年又一次笑场,双臂撑在她身侧,好,验货 傅青淮的脚蹭着他小腿的皮肤,磨得他心痒难耐。可他进得小心而缓慢,因为长久的忍耐,额角的一滴汗顺着鬓发滑过下颌。 幸而前戏做得足够好,傅青淮也并不扭捏,他在一片湿润的液体中剖开层层软肉往里顶,缓缓全部埋进去。 傅青淮搂着他的脖子,手臂忽而收紧了,双腿也紧紧夹着他,别动有点儿疼 哪里疼?他问,停下了动作。 看来SSR也不是那么好开的傅青淮微阖着眼,半是清醒半是迷醉,口无遮拦。 陆斯年撑在她身上,脸埋在她颈侧,笑个不停。胸膛贴着她的前胸震动,内里也难免受了牵连。 她正是极敏感的时候,一点点细微的动作都能带起极度的快慰,玩笑也开不动了,搂紧了陆斯年的脖子,在他耳边艾艾的叫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小猫儿湿润粗糙的舌头舔在心尖上,陆斯年再忍不了这种明明无意却实在勾心的声音,低头覆上唇,舌尖顶开牙关勾缠她舌头,堵了她的声音,挺胯猛然插到底,近乎粗暴的地冲刺,纠缠着傅青淮的唇舌上下齐齐搅出淫糜水声,皮肉碰撞的闷响渐渐放肆。 纯粹的、抛却理智的纠缠。 傅青淮茫然无措的在汹涌情潮中翻腾,浑身酥软没有力气。一开始,还是有点儿疼的,但那一点点疼很快就完全被酥麻入骨的快感代替了,叫她糊里糊涂的想起”销魂两个字。 真是魂都没了,什么都不能想,只有密集的快感和单纯的享受。 陆斯年仿佛永远都不会累,不停歇的一波一波把她往高潮上,滚烫的手掌在她起了汗的身体上游走,腰侧,大腿,和圆润的胸乳。他有时无法自控地舔咬她的肩头,时而又像是骤然醒觉而温柔的舔吻。他其实早被彻底地激起了深藏在灵魂里的占有欲,正处在失控边缘,想要往死里摆弄她,又总是怕她不舒服而作罢。 【作者: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obi』】 PierreBourdieu 相比于男性来说,女人的性高潮是有许多重的。 心理学导论课本上讲到性那一章的时候,一般都会有一张很直观的曲线图。 傅青淮是教社会心理学的,那张图她见过许多次。她这会儿昏头昏脑的,只觉得那张曲线图画少了。 又或者是陆斯年并不止工具是ssr,技巧也算是。 灵魂像是漂浮在半空里,只有身体单纯的享受愉悦和刺激。 陆斯年闷哼了一声,退出来的时候,室外已近黄昏。 落日的余晖从窗帘底下钻进来,洒下一条橙色的金线,屋子里光线越发地暗下去,直叫人昏昏欲睡。 傅青淮浑身散了架似的,想不通陆斯年看着文文弱弱的,怎么脱了衣服这么悍猛。但她也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的手护着她脑袋,冲一会儿又抱着她往下拉,怕她撞到床头。 说不清是野蛮还是温柔。 “我起不来了。她侧身躺着,懒洋洋地开口,累死了。 喝水么?陆斯年抚着她后背,给猫顺毛似的。 橱柜里有杯子。 冷水热水? 不瞒你说,我想喝奶茶...傅青淮背对着陆斯年,忽然笑起来,男人抽事后烟,我要喝事后奶茶。 陆斯年手掌一顿,也跟着笑起来,怎么这么能胡说? 我这是隐晦地夸你呢,听不出来?傅青淮翻过身面对他,摸了摸他的脸,SSR。 陆斯年无奈地笑着摇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手臂一展把她搂在怀里。 傅青淮的手臂搭在他腰上,抚过他结实的后背,瞧着挺瘦,脱了衣服居然是这样。 陆斯年耳根一热,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下巴搭在她头顶,弯着唇角轻笑。他听过所有傅青淮录的《晚不睡》,知道她就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被她调侃几句,莫名觉得像是离她又近了一些。 “我去洗澡了,一身汗。”傅青淮稍微歇过来了一点儿,从陆斯年的怀抱里挣出来。 她下了床,回头看见自己躺过的地方老大一滩水迹,俏脸一红,”…怎么会这样…”说完随手抓过扔在床头的皮筋扎着头发躲进了浴室。 陆斯年独自躺在她床上,虽然这是间新房,空气里却仿佛四处都弥漫着她的味道。他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有一瞬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他没打算进展这么快,想要循序渐进,然而这段关系的进展似乎也并不全在他的把控之中。 他总是愿意跟随她的步子走的,她高兴就好。 希望刚才没有叫她失望吧,他想,至少他的感觉实在是很好。他本身不是耽于肉欲的人,她快乐,他就觉得快乐。相比射精的那一霎那的愉悦,他更享受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亲密无间。 傅青淮洗澡洗了很久,裹着大毛巾出来,乍见自己床上的裸男的时候,怔了一下,耳根泛红,”我给你拿个浴巾。”她转过身从柜子里拿了条崭新的毛巾递给他,目光不由自主扫过他骨肉分明的好身材,”不好意思啊,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要紧。陆斯年微笑着接过毛巾,在腰间一围,进了浴室。 傅青淮换了衣服,自己去倒了杯冰水,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着夕阳发呆。 没想到一冲动起来,说睡也就睡了。 荷尔蒙上头可真是快乐,抽到活儿好的SSR也真是快乐,虽然这是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他不可能只是顾远书的助理,没有一个助理会喊自己老板“远书”,也没有一个助理会在老板面前那么随便。 他明明是顾远书的朋友。 他住在曼哈顿的公寓,有大都会博物馆不对外售卖的纪念品。他的眼角眉梢都写着阶级两个字,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分明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却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她的目光落在阳台上她随手扔着的一本Pierre Bourdieu1984年第一版的《Distinction》。那是国际社会学者协会在1998年票选的20世纪最重要的十本社会学着作之一。这书的英文初版在国内已经很难买得到了,还是余秋秋送给她的。 《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说的是非金钱资本是如何划分社会阶级的。 比如普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触碰到顶层阶级才能体验的东西,很可能跟金钱没有关系,阶级就是这样被划分出来。她们两个人还就着这个话题颇瞎聊了一会儿,最后也只是落足于余秋秋的那些贴着白纸标签的好酒上。 她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听见身后有响动,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双手搭在她肩上,低下头吻她。 他身上有好闻的沐浴露的潮湿香气,是她买的,连带着叫她觉得这个男人也是她的似的。 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既疏离又亲密。 “奶茶?我去替你买。他问,还是想出去吃晚饭? 如果他带她出去吃晚饭,会吃什么? “是有点儿饿,你想吃什么?她反问。 “我不挑的,看你喜欢。你要是累了,咱们叫外卖也行。” 真是个好答案,傅青淮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清澈见底,直白而诚恳。 实在叫她动心。 就这样吧,管他呢,想不了那么多了。 公开课 每个学期的末尾,都是青年教师们最忙碌的时候。 毕竟一个大型组织里,什么人最好用呢?自然是没有资历没有资源,空有精力可供压榨的可怜年轻人。 比如,傅青淮。 她忙得快疯了,一边要做杜教授交代的事情,一边还要出期末考试题目,教育部又跑出来凑热闹,要作为国家级重点的永宁大学每个学院开一节汇报公开课。 就因为去年她匿名投票最高分,想拒绝都没有借口。 “我不想活了,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她边吃午饭边跟裴媛疯狂吐槽,“你说我是不是有病?我肯定就是上辈子太缺德了,这辈子才干这个的!” “哎,朋友,我有一计可安天下。”裴媛神神秘秘地勾勾手指头,等傅青淮脑袋凑过来,才压低了声音说:“高质量的性生活可以缓解压力。” 傅青淮没想到她这时候说这个,差点被一口汤呛死,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眼睁睁看着裴媛趁机从她碗里夹走最后一个大虾。 “咳咳...教工食堂里你给我说这个...” “切,你忙到这会儿才来吃饭,你自己看看食堂还剩几个人?”裴媛翻了个白眼。 傅青淮唇角弯成忧伤的弧度,有什么办法,明天早上第一节就是公开课,说是教育部的领导也要来。 本来她这个人比较愣,领导不领导的她没什么感觉,只管专心备课就完事了,结果院长大人把她拉去聊了半小时,大意是这事情关系到系里的经费,搞得她平白压力暴增! 幸亏她跟班里同学关系还不错,大家都表示一定配合,只要老师期末考结束了请吃饭就行。 一顿饭就一顿饭吧,唉,一群熊孩子,知道她考试不会放水,就敲她饭钱。 陆斯年听她抱怨这事儿的时候,在电话里好脾气地劝她,“没事儿没事儿,我出钱,好不好?他们替我照看我女朋友,我谢他们应该的。” 上一回,他们只是随便在楼下吃了点东西,就回家了。傅青淮是累得只想回到自己的小小城堡里躺着,陆斯年似乎想找借口留下,可后来接了个电话,悻悻而去。 然后她就临时接了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为全社会学系顶锅。好多天了,两人都没空再见面。 “你这个女的也是绝了,”裴媛一口吃掉了大虾,嫌弃的看了傅青淮一眼,“刚认识人家没几天,就把人家睡了,睡完就说工作忙没空见面...啧啧啧...要不是我太了解你,真的要敬称你一句渣女。” “我怎么就渣了我?我是真的老命都要交代在这儿了!而且我俩一直打电话呢,我又没有玩儿消失。” “是是是,你是不是电话开着免提,然后自己在那儿挑灯夜战写些不那么费脑子的东西?” “修改课件来着...真说不清了我?” “你自己想想你跟周衍说过的那些行为像不像?哎呀呀,陆斯年也是倒霉,长得这么帅,什么女人找不得,居然找你这样的,自讨苦吃真是。” 傅青淮彻底败下阵来,带着无比的愧疚吃完了午饭。 “我今天晚上再好好准备准备,明天上完公开课一定去见他。”她心虚地说:“我真没想这么多...” * 第二天一早九点整,社会心理学本学期最后一节复习课按时开课。 学生们还算给面子,把从来都空着一片的阶梯教室坐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个人迟到。平时总是逃课的几个男生虽然在最后几分钟才进来,但至少一整节课都规规矩矩,没有玩手机,也没有交头接耳。 他们甚至还跟讲台上的傅青淮挤眉弄眼了一会儿,表示“哥儿几个卖你这个面子。” 一堂课上得还算顺利,傅青淮讲课条理清晰,课件也做得很好。精炼的语句和插图与动画相辅相成,中间还穿插了许多历史故事和例证。最后一排坐着的官员们看起来虽然还是八风不动一脸倨傲,但总算没有露出什么不满的表情。 傅青淮看了看放在讲台上的手表,算一算时间居然卡得正好,松了一口气,暗自高兴。 她抬起头,正要总结,忽然看见阶梯教室的门打开了一半,一个穿着灰色衬衣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戴着眼镜,衬衣领子和袖口都扣得好好的,有一种不爱热闹的清冷气。 他冲傅青淮笑了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坐在最后一排,恰是教育部的杨副部长身边。 杨副部长本来生得不苟言笑,正神情严肃的靠在椅背上。他看了陆斯年一眼,坐正了几分,眼睛依旧看着台上的傅青淮。 “总的来说,社会心理学算是填补了社会学和心理学之间的空白,帮助我们理解个人如何影响社会,而社会又如何塑造群体中的每一个人。它让我们认识个体和他人,也让我们了解社会和生活的意义。同学们,社会学的初衷,是了解社会,以及用这些知识去创造一个更好的,更公平的社会,让每一个社会成员都能够过上有意义的生活。” “将来你们毕业了,也许终究会面对许多泥沙俱下的时刻。我希望,即使站在最黑暗的地方,也不要忘记你们今天在永宁大学所受的教育,不要辜负你们在这里付出的时光和汗水。” “做正确的事情,为了自己,也为了我们爱的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台下的学生被她的话感染,一群男孩子情不自禁地爆出一声:“老师放心!” 傅老师,能不能亲我一下? 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杨副部长微不可见地侧了侧身,亲切地问:“斯年,你怎么来啦?陆参谋长身体还好?” “杨叔叔客气,我爸挺好,我刚回家陪他住了几天。今天来看看朋友。”他笑看着讲台上的傅青淮,跟着学生们一起鼓掌。 杨副部长看了他一眼,也跟着无声地拍了拍手掌,“女朋友?” “哪儿能呢,我这才回来几天啊?是我在美国的朋友,好多年没见了,刚知道她在永宁。这不正好听说您今天也来么,特地也来给您问个好。” 他怕给她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还不敢透露两人的关系。 “唷,不敢当不敢当。那你今天回家,也替我给陆老带个好?我们一家都感激他平日里照顾呢。” “哎,一定。”陆斯年礼貌一笑,“那您先忙,我就在这儿等等我朋友?” 学生们早就一哄而散了,杨副部长眼带深意地看了看陆斯年,又看了看讲台上正被校领导捉着谈话的傅青淮。 “小何,我看今天这个公开课讲得很好。你去跟严校长说一下,一会儿我们去他办公室稍微坐一坐。”他对身边的秘书说。 “哎,这就去。”秘书飞快地起身走向讲台,站在严校长身边。 严校长作为国家重点大学的老大,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他没有等秘书说话,就已经明白了,放过了傅青淮,大踏步走向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杨部长辛苦,去我办公室喝杯茶?” “那好,正好有不少感想,想跟严校长探讨一二。” “您请。” “客气。” 一整套官腔打完,一行人总算走了。 陆斯年跟着他们一块儿起身,自己走在最后,却并没有出门,只靠在门边站着,然后带上了门,悄悄按下扣锁。 他微笑着看傅青淮收拾好东西,向他走过来。 “吓我一跳,怎么不说一声就跑过来了?”傅青淮笑得比外面的阳光还要明媚。 “想见你,等不及晚上了。”陆斯年一伸手,把她整个人搂进怀里,贴着她耳朵说,“怎么办?刚才你讲课的样子太有魅力了,傅老师,能不能亲我一下?” “这在教室里呢,不行。”傅青淮在他怀抱里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心里甜丝丝的。 “那我可不放手。”他把人搂得紧紧的,一副无论如何都不松开的架势。 偌大的教室空荡荡的,上午的阳光正好,照出一室夏季的燥。 陆斯年低沉的声音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响起,“傅老师,你再不亲我,一会儿下一波学生可都要进来了。” 不知道今天的公开课效果怎么样,教务处把这个阶梯教室上午的课都换到别处了。 根本没有下一波学生。 傅青淮不想说,笑着抬起头望着陆斯年,“就不。” 她话音未落,忽而天旋地转,后背顶上微凉的墙壁。 陆斯年搂着她,高大的身影将她牢牢困在墙壁跟他的胸膛之间。 “唉,我明白了。傅老师喜欢男人主动一点。” 柔软的唇不由分说地落下来,贴着傅青淮的唇轻啄了几下,舌尖挑开了唇齿,勾缠着她的舌尖舔舐。 傅老师被他吻得又犯起迷糊,右手拿着的文件夹“啪”一声掉在地上,在教室里响起回声。 这声响提醒了陆斯年,他怕真的有学生进来,她会尴尬,很快结束了这个吻。 “我一会儿还有事儿,晚上来接你好么?”他抵着她的额头,时不时又轻吻她一下。 傅青淮晕乎乎地,搂着他的腰,“都好,你来了告诉我。” “想去哪儿?”陆斯年不舍的放开她,弯下腰替她把文件夹捡起来,“喏,别回头学生真的进来可就热闹了。” ”没学生,”傅青淮笑道,“课都改到别的地方去了。” “为人师表的,怎么还骗我…”陆斯年一听,不由分说又缠着她吻上去。 整整六天。 他有六天没有看见她了。 他恨不得直接跑到她家去敲门,偏偏她说自己这几天住在学校里,要肝什么论文和课件,不回家,还不肯让他去学校找她,说是被隔壁屋的看见了说她闲话。 他陆斯年又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男人,怎么给她说得好像见不得光似的? 就连顾远书那个家伙也趁机吓唬他。 “完了!不是我说,你们这才刚认识就滚到床上去了,那肯定是人家姑娘没拿你当回事。你看看,我就说靠脸行不通吧?你这脸,说好听呢是文气英俊,说难听呢就是好欺负,就是那种容易被一眼看上,又容易被吃完就甩的!” “你活儿怎么样?活儿好的话,应该还能叫人回味一下,搞不好还有机会。我知道你那个性格,你可千万别死缠烂打啊,死缠烂打的男人最low了。” 他只好等着。 等到她终于问他,能不能见面为止。 他极尽缠绵地吻她,搂紧她软得站不住的腰身,想着,顾远书说错了。 他不给她打电话,她就想不起来。 她这样的女人就是得缠,得章鱼一样把她缠得死死的,才能不把他抛诸脑后。 外间响起上课铃声,门外有许多学生打闹走动的声音。 “哎,我还得去系里汇报呢…“傅青淮的声音还带着一点气声,跟刚才讲课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陆斯年把她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我陪你去?” “你不是还有事么?我自己去吧,要不然回头咱俩一块儿去了系里,人家又要拿我当谈资。” “为什么?”他更想问的是,难道他见不得人? “我不喜欢人家问我的私事。”傅青淮感觉到了他的不快,搂住他的腰,“你太帅了,不想给人家看。” 陆斯年被她一抱,心一下子又软了,“私事?” “嗯,你就是我的私事。” 好吧,她都这样说了。 “傅老师,你的私事,你能不能亲一下?” 傅老师笑着,拉着’私事’的衣领,把他的脑袋拽下来,贴上他的唇。 夜饮 最紧迫的任务完成了,而且从院长大人的反应来看,应该是完成得超出预期。 可能今天来的官员们都很满意? 傅青淮不是太懂这些关窍。 “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可累死我了。”她握着半杯残酒,缩起腿窝在巨大的布沙发上,靠在身边的陆斯年身上。 陆斯年没怎么喝酒,侧过头吻了吻她的头发,“我早上去看你,明明游刃有余得很。” “也不是说上课累。就是有好多事情堆在那里等着做,而且没有一样是轻而易举能做完的,就感觉特别累。” “还有什么事要做?”他端起面前茶几上的一个木盘,“你刚说烟熏叁文鱼的好吃,再吃一个这个鱼子酱的试试?” 木盘做成芭蕉叶模样,玲琅满目摆了一堆各不相同的西洋小吃。这些东西个头小,做得又精致漂亮,随便放在哪个高级社交晚宴上都绝对不会失礼。 傅青淮说懒得出去吃饭,于是下午陆斯年特意定的,想着两个人在家里喝喝酒吃吃东西,比出去轻松。 这是陆斯年在汇昭路的公寓,33层的高楼,面对着一大片城市公园,周围没有别的楼群,私密性极好。 他的房子在顶楼,视线开阔,露台比楼下的都大许多,夜里出来吹一吹风,看看夜景,是极享受的事情。 他也跟傅青淮一样,不喜热闹,又重隐私,阳台的两面都筑了高高的竹篱,只有临公园的那一面是矮矮的玻璃隔断。 “我想想啊,我那门课今年期末考试是写论文,两个题目里面选一个,这个已经写好了。可是我得给他们写个大概的结构和字数规划。反正我这个老师吧,考试虽然不放水,但是该准备的都给他们准备好。其实就算我不写也可以,但是我就是这个破性格,自己找罪受。”她叹了口气,又往陆斯年身上靠了靠,仿佛这样就能临时躲一躲似的。 陆斯年展开手臂,把她整个圈进怀里,“你是个好老师,责任心重。就算叫你少做点,恐怕你也不肯。” “你说对了,我大概有强迫症。那天你上我家帮我放书,是不是就看出来了?” “同一个作者的书放一起,一套的书放一起,算不上强迫症吧?你这是对精神疾病有什么误解?”陆斯年失笑,拿起她的酒,自己抿了一口。 “你自己的杯子放那么远,这会儿又来喝我的?”傅青淮脸上红扑扑的,劈手把自己的酒抢回来。 陆斯年摇摇头,“真小气。” “今天才知道我小气?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赶紧想想?” “不后悔,不后悔。小气好,尽管小气,我的都是你的。”陆斯年纵容地笑着。 “陆斯年…”傅青淮从他怀里翻身起来,放下酒杯,眯着眼睛打量他,“你怎么这么会哄女人?” 她前几天太累,今天又喝多了,酒劲儿上来有点儿疯。 “你这个男的,不光会哄女人,还会接吻…”她拉起裙摆,跨坐在他身上,捧起他的脸居高临下地审视,“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斯年被她弄得呼吸一滞,手掌贴上她的后腰抚弄。 他比她清醒得多,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千头万绪,不知道该怎么答她才好。 还是别让她问了,他想,抬起手按住她的后脑,仰起脸吻她。 既然说他会接吻,那还是接吻吧。 *** 酒精总是上佳的催情剂,何况这两个人早就动了心。 傅青淮一手搂着他的后颈,一手取了他的眼镜扔在身后的桌上,额头贴着他的额头,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距离是那么近,连炙热的呼吸都相互纠缠在一处。 陆斯年被压在沙发上,灰色的眼眸里映着月光的银华,温柔如同一潭秋水,叫她轻而易举就陷了进去。 “你怎么这么好看?”傅青淮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抚过他的侧脸,低下头吻他的眼睛。 陆斯年被吻得闭上了眼,什么都看不见,身体的感觉变得格外明晰。 他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凉凉的,抚过他的眼睛和脸庞,抚过他的颈侧,滑进衬衣的领口里。 他的衣领总是扣得很好,今夜要见她,特地戴了一枚金色的一字扣,被她拆了扔在身后的玻璃桌上,“叮——”地一声轻响。 莫名的刺激随着那声音从骨髓深处猛蹿上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低喘了一声。 原来傅青淮喝醉了是这个样子。 陆斯年半闭着眼,脑袋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仔细回忆她刚才喜欢喝什么酒。 是那瓶30年的tawny,这次送来了几箱? 不行,他想不起来了。 傅青淮解开了他胸口的衬衫扣子,还在继续往下解。 她的手指碰到哪里,哪里就像有一团火从皮肤底下烧上来,灼得他发痛。 她喜欢他怎样做呢? 他的忍耐已经快要到了极限,她还在磨磨蹭蹭地摸他,偶尔低下头吻一吻他的锁骨。 迟早要被她逼疯。 要不然,还是一起疯吧。 你想不想试试?(双更) 陆斯年的手掌从傅青淮的裙底滑进去,抚过她腿上光滑的皮肤,跟随着她抚摸自己的频率。 他的衬衣已经脱了,还是他自己脱的。傅青淮看着强势,其实根本不会脱男人衣服,解了他的扣子就愣在那里,他只好自己来。 赤裸的上身精悍矫健,肌肉因为兴奋而紧绷,被月光勾勒出漂亮的线条。傅青淮被他吻得腰身发软,沉沉的压在他身上,手掌抚过他后肩。 陆斯年的吻越来越缠绵,越来越贪婪,身体深处的渴求像一团火,越烧越旺,叫嚣着想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 “…我前几天看见你的论文了…”他的吻落在她的颈窝里,舌尖舔舐过皮肤,“你跟我说过的那个。” “看那个干吗?写得无趣的很,改了好几次呢,越改越觉得没意思。”傅青淮抱着他的脑袋,手指深深插进他浓密的短发里。 他的吻愈加向下走,吻过锁骨,和胸线,“你想不想试试?” 傅青淮被他吻得意乱情迷,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身上热得很,即使是微凉的夜风也驱不散身体里的燥热。 陆斯年的手在她宽松的衣服里四处游走,抚得她浑身发烫,连什么时候衣服被脱了也搞不清楚。 这男人也太会调情了,他说要试什么? 她论文写了什么? 陆斯年双手托着她赤裸的脊背,迫使她挺起上身,低下头含住了她的乳尖。 湿热的舌尖无比灵巧,时而轻吮,时而轻挑,勾起无边的酥麻。 腿间也许是他的手指,沾着湿滑的液体,打着圈儿的揉捻,又带出更多的液体,顺着他的手缓慢的流下来。 傅青淮快疯了,伏在他身上,整个人微微颤抖,呼吸乱得一塌糊涂,只觉得气都喘不匀。 陆斯年抱起她,让她平躺在柔软的沙发上,自己跪在她身侧的地上,一边抚摸她,一边吻她耳侧。 “你的论文说,日本的春宫画主题是和睦同乐,尤其是江户时代,总是画着男女在交合的时候才能达到高潮,可是还有另一个反复出现的情形,证明女人不需要被插入,也能体会到高潮…” 他的声音低哑,呼吸火热,一字一句都带着离奇的色欲。 明明是正经而枯燥的东西,被他说得理不清的淫靡。 傅青淮被他几句话撩拨得心脏剧烈跳动,不自在地扭了扭身体。 “你想不想试试…”他贴着她的耳朵问,含住她的耳垂轻吮了一下。 傅青淮糊里糊涂的,说不清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身上被烘烤出一层薄薄的汗,在月光下映射出柔润的微光,像是上好的玉。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殷红的双唇间无法自控地逸出一声低吟,“你别…” 陆斯年在她腿间抬起头来,轻笑了一声,“别出声,隔壁有人住呢。”说着又重新低下头去,舌尖灵巧的挑逗。 像是要证明这句话,竹篱的另一侧有推拉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一对男女的轻笑声,和哗啦啦的水声。 隔壁也许是泳池,或是spa,傅青淮无从思考,铺天盖地的快感蒙蔽了她所有的神智,她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能勉强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 那篇她被reviewer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论文,她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可那副浮世绘的图景却在脑海中愈加清晰。 赤裸的海女瘫软在地垫上,面上露出沉醉而迷离的神色。柔软的章鱼吸吮着她的下身,触手的尖端轻触她的身体。 就像陆斯年在做的一样。 陆斯年是故意的。很难说是为了什么,他就是想看她的脸庞因为情动而染上欲望的颜色,喜欢看她高潮时的迷醉而不自知的神情。 热烫的液体不受控制的涌出来,很快浸湿了浅驼色的沙发布料,氤氲出爱欲的痕迹。 他能让她如此快乐,真是太好了。 她一直咬着嘴唇会不会痛呢?他想,还是进屋吧。 他可不愿意被任何人听见她的声音,一点儿都不行。 谁也听不见 陆斯年站起来,弯下腰横抱起傅青淮,往屋内走去。 她浑身都是烫的,短暂的小高潮让她情潮更盛,紧紧缩在他的臂弯里,发着抖。 他的西裤被晕湿了一小片,贴着他的皮肤,凉凉的,却勾起更多的燥热。 “我们进屋去,”他说,“不叫隔壁的听见。” 他这屋子很大,许多房间和走道都铺着地毯。他抱着人赤足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没一点声音。 卧室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间走廊的一点鹅黄灯影照亮大床的一角,看起来很是柔软舒服。 陆斯年双臂稳稳抱着傅青淮走进去,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床上,自己回身关好了门,又按下了床头一个小小的按钮。 机器细微的嗡嗡声在几扇窗户上响起来。 “这什么声音?”傅青淮问,声音带着不自知的哑。 她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摸了摸身侧。 不知道这床单是什么材质,可真舒服。 “我夜里睡眠不好,窗户上装了特殊的屏帘,能隔断所有声音和光线。”他说着滚到床上,一刻都不能等似的又把人扣在怀里,重新要吻她,却被傅青淮一把按住脸推开了。 “怎么了这是?”他问,想着是不是刚才在外面惹恼她了? “你你先去漱口去”她支支吾吾的,瞧着不好意思,语意却坚定。 陆斯年笑了,翻身下床往主卧自带的浴室走,“你自己还嫌弃自己?” 傅青淮脸埋在被子里,听着浴室里的水声,不理他。 “好,我下次记得了。”他脱了衣服,赤裸着钻进被子里,缠着她接吻。 清爽的漱口水,带着薄荷的冰凉。 傅青淮被这冰凉搅得又热了,腿缠上他的腿,胳膊缠着他的颈项。 她的皮肤滑腻柔润,蹭得陆斯年全身血液跟着发热,快速流动冲撞着每一根血管,浑身上下肌肉都不由自主发紧。 “青淮”他哑着嗓子喊她,顶开她的腿,缓慢地深深埋了进去。 滚烫而湿润的温度层层裹上来,绞得他头皮发麻。 “嗯”不知道是回答还是呻吟。 “要不要?”他竭力忍耐着体内疯狂流窜的冲动,不肯动。 他执着地想听她说一句肯定的回答,只要她说一句,他就再不用患得患失。 “嗯” “嗯什么?” 她紧紧搂着他,浑身微微战栗着,呼吸凌乱地洒在他肩头。 “要我是不是?”他又问,契而不舍地要一改答案。 浴室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傅青淮半阖着眼,看了他一眼,按下他的后脑吻他。 啪——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崩裂了。 陆斯年脑子里轰得一声响,巨大的喜悦疾风骤雨一般淹没了他。 他圈住她腰身的手臂用力地收紧,不断将她整个儿按向自己的身体,眼角眉梢带着一股与他的外表绝不相衬的凶狠。 唇舌纠缠呼吸交错,她喉咙中的呜咽都被缠绵而不容拒绝的堵了回去,听起来就像是某种隐秘的哭泣。 疯狂而近乎暴虐的冲击下,排山倒海的情欲将傅青淮刺激得发晕,她半眯着眼看着微弱光线里的男人,产生了颠倒的错乱感。 明明是一样俊秀冷淡的长相,这会儿却散发出猎豹似的侵略性,浑身上下涌动着炙烈的热度,一寸寸将她熔化。 意识被他疯狂的挺进碾得支离破碎,她终于又一次闭上眼,陷入彻底的迷醉。 陆斯年也凝视她的脸庞,目光描摹她每一个表情,有一种超越了身体的、汹涌澎湃的满足与迷恋从灵魂的最深处弥漫开来,充斥了每一根神经,冲刷过每一寸皮肤。 时间已经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他无法思考,无法停止,如同沙漠中的旅人贪婪的享受一汪清泉。 严丝合缝的屏帘隔断了外界所有的声音,黑暗的卧室里淫靡的水声和暧昧的喘息不知过了多久才逐渐停下。 两人的心跳声在这寂静中交织成擂鼓,呼吸缠绕着,渐渐平息。 傅青淮被陆斯年圈在怀里,疲惫得眼睛都睁不开。她能感觉到他的指尖抚过她的脸,拨开她汗湿的碎发,慢慢描绘她的面容。 像是虔诚的画师在无比细致地作一副工笔画。 而她就在这若有似无的轻触中跌入深沉的睡眠。 微凉的汗滑腻腻地贴住皮肤上,空气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暧昧气味,陆斯年手臂被她压得发麻,可是舍不得动弹。 他更紧地将她扣在怀抱里,轻吻她的头发。 她睡得可真沉啊,整个人软绵绵的,简直可以让人为所欲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抽出手臂,翻身下了床。 浴室里的灯一直没有关,洗脸台上的方镜其实是个小柜子。 陆斯年手指在镜子下方一拨,柜门弹开,露出里面一整排橙色的药瓶。 一共12个,有几个已经空了。 他拿起其中一个瓶子,倒出一个白色药片,一仰脖子吞了下去。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obi』】 难哄 陆斯年的房间漆黑安静,密不透光,温度和湿度都调成最适合睡眠的标准。 傅青淮在一片漆黑中缓缓睁开眼,有种说不上来的莫名其妙。 自己什么时候睡眠质量这么高了?才睡到半夜,就觉得神清气爽得可以立即起来读叁十篇文献。 果然高质量的性生活可以缓解压力吗。 就是比较费腰。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捶了捶酸痛的后腰,暗想昨天可真是玩儿大了。 身边的床铺是空的,她伸手摸了摸,已经凉了,被褥里和空气里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味。这大半夜的,也不知道是上哪儿做贼去了,看来他睡眠是真的不太行。 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抓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屏幕。 早上十点半。 十点半!? 这什么房间,简直是个异度空间,真的一睡就起不来! 傅青淮翻身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推开门出去。 这个房子前后都没有建筑遮挡,采光通透。 夏日的阳光过于明亮,陆斯年嫌刺眼,四处拉起了蜜茶色的薄窗帘。 他一向浅眠,早就醒了,见傅青淮睡得正沉,不忍心叫醒她,独自一人在客厅的一角泡咖啡。 高速马达带动锋利的金属刀片,将烘烤得恰到好处的咖啡豆磨成细密粉末,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微皱着眉,嫌这机器吵,正想着要不要换一台,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傅青淮的手臂环着他的腰身,脑袋贴在他后背上,“我也要喝咖啡。” “你醒了?”他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左臂贴着她的手臂,“喝什么?Cappuccino?” “我不喜欢奶泡,白咖啡就行。刚醒了看你不见了,吓了一跳,都没来得及还没刷牙呢。你等会儿再弄我的,不急。” “那正好,要不要吃牛角包?我现在放进烤箱去,等你洗漱完了正好。”他放下咖啡机的手柄,转身往厨房走。 傅青淮搂着他不撒手,他便由她挂在身上,走得很慢,心里莫名觉得很满足。 “你还会做牛角包?”她不可置信的问,“你长的这个样子,瞧着连苹果皮都不会削。” 厨房不算远,没几步就到了,她看见流理台上放着一个烤盘,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六个生牛角包坯。 傅青淮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你做的?!” 陆斯年笑着摇摇头,“苹果皮我虽然会削,但牛角包肯定是不会做的。这楼里有个女孩子是法国蓝带毕业的,平时做点东西卖一卖。她手艺还可以,我昨晚让她早上送几个新做的生坯来,咱们新鲜烤出来好吃。“ 傅青淮是真的服了,“你这份钱人家挣得可不容易,你知道弄这个得几个小时么?她得早上几点就起来啊,而且做的这么漂亮。” “你放心吧,就她那价钱,熬夜做也不吃亏。”陆斯年轻笑了一声,“可惜她交代我自己刷鸡蛋液,听起来太麻烦,我不会弄,要不你将就将就。” “不愧是住曼哈顿的人。”傅青淮放开他的腰,拿起桌上的小纸条看了看,人家连蛋黄液都配好了装在小盒子里,只要刷上就行。 “你有刷油的小刷子么?”她问,“拿来我刷。” “我怎么可能有那个?”陆斯年无可奈何地笑,“我只有画画的笔,可不能给你拿来刷这个。” 傅青淮摇摇头,“算了算了,就这么放烤箱吧。这面坯一看就发得特别好,肯定很酥,别弄坏了。你能知道先把烤箱热上也算不容易了。” “这你都看得出来?你会做?” “会一点儿吧。大学么,乱七八糟的活动特别多。去年人文院搞了个烘培俱乐部,我跟裴媛去凑过热闹,不过她比我强多了。我跟你说,裴媛可厉害了,她不光会烤面包,还会写春联,哦,还会拉小提琴,去年我俩...” “好好好,裴媛真厉害,可我只对你兴趣,你能不能也只对我感兴趣?” “她是女的。” “女的也不行。” “咦?看不出来你这人醋劲儿还挺大?” “恩,很大。你心疼心疼我吧,别说了。” 陆斯年笑着绕过流理台,走到她身边把她打横一抱,往卧室走去,“你去刷牙洗脸等着吃早饭吧,好不好?本来还想着做好了早饭哄一哄你,这下倒被你看穿我什么都不会了。做你男朋友可真不容易,你怎么这么难哄?” 卧室里还是一片午夜般的黑,陆斯年一路抱着她径直走进浴室里,把她放下了,又走到床头打开了窗帘。 傅青淮这才看清楚,原来他的窗子上装了金属卷帘似的东西。 电机发出嗡嗡的声响,房间里逐渐亮了起来,从午夜变成了白天。 浴室的梳洗台上东西不多,是个典型的单身男人的样子,空气里充满了他身上的那种好闻的气味。 他的东西全看不出品牌,沐浴露洗发水都是这个香气。 洗脸池边放了一瓶男士香水,简单的方形玻璃瓶,黑色标签印着金色的法文,下面一行小字写着L’eau de toilette。 傅青淮拿起来打开瓶盖,对着空气喷了一下。纯净的木质香气在薄雾中弥漫,让人想起秋日清晨的一棵树,清冷的空气与第一缕阳光的温暖在终年青绿的树叶间交织。 像他一样,清雅坚毅,矛盾的温柔。 为科学献身 傅青淮拿起他特意给她准备的东西,洗漱完毕,却没有出去。 方才甜蜜的笑意渐渐消逝,沉静取而代之。 她环视了一遍他的世界,靠在凉凉的墙壁上,闭着眼,发了一会儿呆。 Distinction,阶级的划分。 他们这样一日日越走越近,终将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麻烦呢?谁又能想得到,叫她动心的,会是这样一个男人。然而她竟然不敢问,蒙着眼睛,越陷越深。 说什么人间清醒,她根本一点儿都不清醒,她甚至都不想清醒。 “牛角包好了,趁热吃还是放一放?据说凉了更酥一点儿。”卧室门口传来陆斯年的声音。 拨动心弦的好听。 傅青淮睁开眼,微笑着转过头去,看他也笑着,朝自己走过来,越走越近,低下头在她唇上很轻的印了一下。 “我喜欢这个香水的味道。”她说,在满室清冷的气息中,自欺欺人地拒绝了思考。 “你喜欢?”陆斯年说,“他们也做蜡烛和扩香瓶,回头给你送几个去吧,你新家里放一个正好。” 他们是谁?他又是怎样拿到的?没见过的牌子,买都没处买去。 “好。”她点点头。 “走吧,牛角包放凉了还是好吃,但咖啡凉了就不好喝了。” “嗯,饿了。”傅青淮不再多想,跟他往饭厅走,目光瞥过凌乱的床铺,脑袋里忽然冒出古怪的念头。 “小陆同学,我有个高见,很想要发表一下。”她在餐桌边坐下,微皱着眉头,一边思索一边冲着对面的陆斯年说。 “唷,是什么?”他饶有兴趣地挑起一边眉毛,“小陆同学洗耳恭听。” “人类可真是奇怪的动物哎。我们占据了这个世界,进化得那么文明,每天洗头洗澡,保持体面。可是一到了床上,一下子就回归了纯粹的动物性。出一身黏黏的汗,还有体液交换什么的,一点儿不文明不体面,可是却快乐的很哎。”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下了定论:“果然再文明,本质还是动物。” “噗——”陆斯年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才维持住了文雅的吃相,“我的傅老师,这种话你能不能别在饭桌上说,亏你还能说得这么一本正经的。”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傅青淮一脸学者的佛光,“福柯就研究过这个,后来也有人说过性也是一种阶级特权呢。” 陆斯年苦笑不已,简直拿她没办法,“好好好,想不到还能帮助您思考学术问题,我真是受宠若惊。你看这个咱们是不是能留到床上再谈?” 傅青淮自己也笑了,“哎,我有时候是挺不着调的。” 陆斯年放下咖啡,托着下巴看她:“傅老师,我是很愿意为科学献身的,你看什么时候还需要我?” 他的灰眸里烟波流转,直看得傅青淮耳朵泛红,“别了,我还一堆事儿呢。趁着有空赶紧把论文大纲给他们写出来。” “哦,那正事儿要紧。我这儿有个书房,很安静,要不要在这里写?我陪你回家拿电脑。”他选择退而求其次。 “不了,我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写东西快一些。” “那我去陪你好不好?我今天反正也没事儿,不会吵你的。” “我晚上还要回我爸妈家呢。” “正好,我送你去,多方便。” 陆斯年反正是打定了主意要缠她,而她毫无办法,只能答应。 * 傅青淮这人最大的优点,是做事情很专注,连带她的生活也是,以至于被人诟病有些不近人情。 然而她自认也不是什么能人,有限的精力只能聚焦在有限的地方,人总要先把自己过好了,才能想其他。 回到家里,她给陆斯年泡了一杯茶,就埋头伏案工作,几乎一下午没怎么跟陆斯年说话。 恰好陆斯年喜静,并不介意,自己靠在她的沙发上,喝着茶看那本《月亮与六便士》,只偶尔抬头看她一眼。 有时候她也会回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 小小的房子里只有键盘的噼啪声,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还有马克杯触碰桌面的轻响。 空气中弥漫着心平气和。 不觉时近黄昏。 陆斯年依旧开着顾远书的车,送她往南屏去。 周日的下午,狭窄的巷道比平时更加拥挤难行。陆斯年随着车流缓慢的往前挪,并不见急躁。他甚至时不时为了给乱穿马路的老人家让路,停下车来,被后面着急的司机猛按喇叭催促。 傅青淮被后面催得烦了,打开车窗,伸出头冲后车司机吼:“看不见前头老太太走不动吗?催什么催!” 她凶起来面相着实不好惹,这辆车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买得起的,司机们还算识相,喇叭总算渐停了。 “好青淮,别生气,他们爱催让他们催去,咱们等着那老太太 。”陆斯年好脾气地拍拍她的手背,“咱们不着急,谁爱着急让他急去。” “唉...反正我们这儿就是这个样子,永远都是乱七八糟的。每个人都活得特别用力,特别累。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资源就这么一点儿,每个人都只能抛下体面去抢。”傅青淮重新关上车窗,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又生气,有时候又觉得不该怪他们。说起来,大家都只能尽力地活而已。” “其实哪里都一样,只是大家挣扎的方式不同罢了。有时候看着越体面,越是暗潮汹涌。”陆斯年若有所思,看着眼前熙熙攘攘地混乱街道,目光深邃。 “怎么想起来说这个?”傅青淮好奇地问。 陆斯年莞尔,“你是研究社会学的,只怕比我更清楚。” “你是想说,人性永远是复杂的?” “大抵如此吧?手里有的想要握紧,心里却又贪恋地想要更多,永无止境,不论拥有了多少,不论身在何方。” “那你呢?”傅青淮侧过头,“你永无止境地想要什么?” 陆斯年回答不出来,他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 或许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就是刚才那个彼此陪伴的,安然的午后。 徐徐图之 “这地方看着眼熟,是不是以前的712厂?”陆斯年换了个轻松点儿的话题。 “是,老军工厂了,现在大部队都移到衾北去了,只剩下一个办公楼和老家属院儿还在这里。” “我有个发小,小时候两人一起溜进去厂子里看广场上的高射炮,结果被捉住了,好一顿收拾。现在想想还害怕呢。”陆斯年笑道,“你们家属的孩子是不是能进去玩儿?” “一样被收拾。我小时候带我堂弟进去,也被逮过,不过到头来被骂的是我罢了。当姐姐的不学好,小女孩儿怎么那么野什么的,反正就那些,听的我耳朵起茧。” “这么说,你小时候还挺皮?” “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当老师、搞科研,其实小时候爬树翻墙跟男孩子打架一样没落下。我妈跟我说,咱们党委书记的儿子,谁家孩子都看不上,就服我。” “唷,你拿人家怎么了?” “小学的时候打过架,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女孩子不能打架。别的孩子好像不敢跟他打架,就我敢。打完了,我俩关系还成,他的漫画只愿意借给我看,我的阅读启蒙是在他家的书房呢。他好书可多了,好多外面买不到的。哦不过别的孩子好像不敢去他家...我也说不清吧,反正都是小孩儿么。” 陆斯年不知怎的心头有点儿不舒服,吃味地问:“那你跟他... “陆斯年,瞎想什么呢你?别说我那会儿还小,就算我俩真有那意思,人家爹是党委书记,能让我怎么着?有的是手段收拾我家。”她转过头去看窗外,目光渐远,“那会儿他家愿意让他跟我玩儿,也是因为我爱看书,想着让我带带他罢了。” 车子缓慢的拐进更狭窄的巷弄,茂密的梧桐树遮天蔽日,树顶间洒下零星的光影。 “好了,再进去就不好调头了,我就在这儿下车吧。”傅青淮解开了安全带,“啪”地一声轻响。 陆斯年拉着她的手,不愿她就走,“等我停好车送你吧,我车开得还可以,你放心。” 傅青淮看着他的脸,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直白地说:“我们那个院子里,什么碎嘴都有,回头见了你,指不定说什么给我爸妈听。我倒是无所谓,就是…” 万一将来真的有一天...她不想把爸妈扯进来。 她一个人昏头就可以了,别扯到家里。 “明白了,我是你的私事。”陆斯年误解了她的犹疑,”好吧,路上小心。晚上给你打电话?” “嗯,我等着。” 她下了车,独自一人走了一小段,转过身,看着那辆银色的雷克萨斯在逼仄的小路上灵活的掉头而去。 “唷,青淮回来啦?”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院子里的李阿姨。 “哎,本来昨天就要回来的,不过要期末考试了,学校事情多一点。”她笑了笑,跟李阿姨并肩往家属院里走。 “这个天热死了呀,对吧?” “是,天天一身汗。阿姨你身体还好?该开空调要开,别舍不得。” “哎,我晓得的。这个岁数了,身体好,不给子女添麻烦,就是最大的贡献了。” “您保重身体,当子女的心里也有个主心骨在。” “哎哟,我们青淮不愧是老师,这样会讲话。哎,有没有谈朋友啊?” “难着呢,我这条件高不成低不就的。” “不能急,一辈子这么长,一定要找个知冷知热,家里事情少的,要不然,日子可怎么熬?” “哎,说的是。” “咱们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家里男人能扛事儿,对自己好就行,对吧?” “对。”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对白,只有方才的那个人像是不该存在的梦境,打破了她的生活。 这梦境太甜美,就让她自欺欺人到必须醒来的那一天吧。 * 是夜,花月令。 二楼角落的一个包间,门上挂着【花信风至】的木牌。 落地灯下沙发上,陆斯年正安静地在纸上画一张速写,是下午傅青淮在窗前伏案的背影。 顾远书在一边忙着打电话:“任叁,你少给我来这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会儿在哪儿混?幸亏我包间没给你留,还想讹我?上回你差点儿被女明星拍床照的事儿是谁替你压下去的?要不然你老子腿都给你打断信不信?” 陆斯年在他哇啦哇啦的声音里画完了最后几笔,拿起纸来,对着光看了看。 他不太满意,把那画儿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他看了眼顾远书,也不怕电话那头的人听见,语调安然地问:“任叁怎么又来这出?能干点儿正事么,到底睡女明星有什么意思?无法理解。” 顾远书气他口无遮拦,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背过身,继续对着电话那头嚷嚷,“行了,陆斯年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你跟他个二愣子计较什么。明年双年展的事情怎么说?给我还是给时家?我跟你说时雨最近好像也忙着谈恋爱呢,要不还是给我吧,我反正闲不住。正好斯年也肯回国了,我这工作重心也打算挪回来了。你要是给我,我这就组团队了啊。” 那边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顾远书悻悻的挂了电话,“这人没救了。” “他怎么说?” “说回去问他老子。眼看着都叁十的人了,还天天这么不着调,他们家老爷子也不知道还能给他兜多久的底,烂泥糊不上墙的东西。不过我看他那德行,这事儿最后肯定还是交给我。” 他说着又想起了裴媛,“哎,你别说,裴老师真是个人才,我要组团队第一个找她。” 陆斯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嗯,青淮说她可好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远书翻了个白眼,“那我找她问问去,正好大学好像要放暑假了是不是?估计她能有空出来跑一跑。” “你找呗,问我干吗。” “你大半夜不着家在我这儿混,我还问你干吗呢?事情不顺利?” “很顺利。” “那你干吗?”顾远书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了,“是不是你爸又整什么幺蛾子了?” 没,回了趟家看我爸妈,时雨也在。 “哦…你爸妈还是那意思?” 嗯。我也不知道时雨怎么想的,你不是说她前几天带了个男朋友去画展? “是,小伙子瞧着还成,好像是个做猎头的。不过我听她说,是下头镇上拼出来的那种,家里不大拿得出手。要我说,谁知道是不是看上时雨的背景了想攀高枝?我估计时家也不乐意,还一门心思想着你呢。” 陆斯年一想这个就一脑门子官司,不由得眉心紧拧,重重叹了口气,不愿再想,转而说起周衍:“我去她学校接她,碰着一个男人。” “唷,棋逢对手?” “像是落花有意。”陆斯年回忆着周衍的眼神,脸色沉了几分,“看着挺有能耐,长得也好。” “小心眼儿。”顾远书嗤笑一声,我跟你说,你这是关心则乱。就咱们傅老师那样的姑娘,不好找对象。个子高学历高,虽然漂亮,但是人太通透聪明。好多男的觉得降不住,懒得在她身上浪费功夫的。 哼,废物能懂什么。 “唷,就你懂?你平时跟我出去,姑娘堆里跟自闭症儿童似的,这会儿又懂了? “谁耐烦应酬她们?”陆斯年皱了皱眉头,“对了,青淮这几天说要忙,我打算回趟白石寺去看看松墨。你要不要一起去?” “你这好不容易病好了,就不怕见了他又被勾起来?你没告诉她你的事儿吧?”顾远书在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右肩。 “还没有时机,怎么?” “听我一句劝,先稳一稳。这事儿你得徐徐图之,耐心些。” 陆斯年忽而笑了,羊皮灯的柔光映得他面如冠玉,“我别的没有,只剩耐心了。” 一个人 永宁的夏季总是酷热多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天,总也下不透,闷热得叫人心烦气躁。 花月令里空调开得很足,清凉舒爽,专供客人等候的小花厅布置得古色古香。 紫檀茶台上一盏茶泡得正好,飘出一缕幽幽茶香,心旷神怡。 裴媛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手中握着手机,心不在焉地看两眼屏幕,又时不时抬头看看大门。 明显是在等人。 门口的知客第叁次来问,可袁晗还没来。 她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算了,我先进去吧,谢谢你。” 再不进去,位子就要被取消了。 花月令每天在官网放第二天被取消的位置,她从没抢到过,只得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放在他们的预约列表上。 本以为自己运气这样好,没几天就排到了位子。偏偏袁晗临时有个候选人说有空,可以见一面聊聊新职位,叫她先来,他随后就到。 随后就到,这都快半小时了还不见人影。 裴媛坐在餐桌前,悻悻地翻开菜单一样样看过去。 樱桃鹅肝是他喜欢的,要点一份,最近他忙得几乎见不到人,再点一盅鲜人参炖花胶给他吧… 放在一边的手机屏幕亮了,是袁晗。 “媛媛,你这会儿在哪儿呢?” “花月令,你想吃什么我先给你点上吧。” “我来不及过去了媛媛,这会儿还在江东路呢,现在饭点,堵车堵得厉害,过去肯定得一两小时了。正好我跟候选人谈得挺好的,我俩一块儿吃个饭得了,今天就能把这事儿定下来…” 他说话的背景很安静,并不太像是一向喧闹的江东路,也许是在那边的茶馆包间里。 她不太高兴,握着电话不说话,心一点点沉下去。 袁晗像是察觉了,在那头说:“我知道你这是特地为了我升职才定的位子,可我好不容易做到这个职位,总不能见了候选人,说走就走啊,是不是?我不也是为了咱们将来嘛,到时候你爸妈也不会嫌弃我是镇上的了…” “他们可从没嫌过你,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裴媛本来心情就不好,听他这样说自己父母,毫不客气的反驳。 “是是,我承认,算是我的一块心病吧…这世上也只有你能理解我了。我真的想要有一天堂堂正正的站在你爸妈面前,告诉他们我靠自己的努力,能让你过上好生活,真的。你看,我好容易升到顾问了,现在这个当口,真的丝毫不敢松懈。” 裴媛没说话,又叹了一口气。 袁晗的努力真的没话说。 刚进这个猎头公司的时候,他总是因为不是本地人被别人欺负,可是他一直坚持着,只半年就从调查员升到了助理顾问。 后来他说上面的经理觉得他能力强,是个威胁,想逼他走,丢了一个极难缠的单子给他,以前的调查员同事也因为妒忌他升职快,不愿意帮忙,焦虑得他天天在阳台上抽烟到半夜。 幸亏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挖到了客户竞争对手企业的技术骨干,一下子翻了身。 原本裴媛想着他辛辛苦苦熬了这么久,打了个胜仗,两人一起庆祝庆祝,谁知道他越发一头栽进工作里去了。 “算了,你忙吧。”裴媛兴致缺缺地翻着菜单,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去了力气,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的。 “媛媛,你不是一直想去那儿吃饭吗?既然有位子,爱吃什么点什么。我现在也升职了,经济上压力小多了,一会儿我忙完,给你买那个什么限量版的口红,好不好?” 好什么,她自己又不是买不起,况且她从没要他给自己买过什么奢侈的东西。 裴媛心里涩涩的,眼睛里也涩涩的,不想再听他说话。 她把手机从耳边挪开,放到桌面上,怔怔地看着通话屏幕上两人的合影。 那是他刚买了房的时候,两人一起在简陋的阳台上的自拍。 那两个人可真快乐。 她用力闭了闭眼,叹了口气,按断了电话。 这是个很私密,很古雅的卡座,周围全是一对一对的情侣,只有她是一个人。 身旁靠大街一侧的落地玻璃,正对着关山美术馆,时松墨叁个大字在初上的华灯里格外显眼。 * 傅青淮接到裴媛信息的时候,正在汇昭路陆斯年的公寓里。 期末考试结束了,还没到批论文的时候,她正好有闲暇,被陆斯年缠得晕头转向。 闷了一天的大雨总算下来了,劈劈啪啪地打在阳台的玻璃顶上,两人窝在顶棚下的室外沙发看雨。 偶然有一阵风,将濛濛雨雾吹到陆斯年半裸的身上。 他缠着傅青淮接吻,被她解了衬衣扣子,正心潮澎湃,忽然听见扔在咖啡桌上的手机震了几声。 傅青淮叹了口气,从他身上下来,“唉,青年教师可真不是人啊。” 她转身去拿手机,被陆斯年从后面拦腰一抱,拥进怀里,“谁啊?真会煞风景。” 傅青淮笑道:“陆斯年,你这人属章鱼的是不是,这么能缠人。” “还不是因为你渣,”他轻笑了一声,吻过她耳朵,“学校有事儿?” 屏幕上显示出裴媛的信息:【我在花月令呢,吃饭么?我请你。】 ? 这信息怎么看着这么古怪。 花月令是求婚餐厅,要去肯定也是情侣一块儿去,怎么好端端叫上她这个电灯泡去? 傅青淮:【???】 裴媛:【我一个人。】 这可太不对劲了,裴媛那女人吭哧吭哧忙活了好一阵子,怎么这会儿一个人在花月令? 何况袁晗那人,也称得上绝世暖男了,看她看得又紧,居然让她一个人? 肯定出什么事儿了。 【我正好在汇昭路呢,你等我一会儿,这就去找你。】她回。 傅青淮拉好了衣服,偏过脑袋亲了陆斯年一下,“我去找裴媛,又点不对劲儿。” “我呢?” “你去不合适。” “我当然知道我去不合适,”陆斯年苦笑,“我是说,你就不管我了?” “哎,别这样。我真得去找她,她这会儿一个人在花月令,也太惨了,回头要是旁边有人求婚,她该哭了。” “唉,好吧。不让你去,我就该哭了。”陆斯年无奈地重新扣好衬衣的扣子,“走吧,下着雨呢,我送你去。” “不用,又不远。”傅青淮拆散了头发,理了理,又重新扎好,务求让自己看起来没有白日宣淫的痕迹。 “好么,放了火把我扔在这儿就算了,连送你都不让了?” 深灰色的眼眸在茫茫雨雾中显得格外湿漉漉的,像只林间的小鹿,“就这么管杀不管埋?” 傅青淮最怕他这眼神,立刻败下阵来,“你别这样看我...好啦,走吧走吧。” 鸽吞翅 陆斯年把车停在私人车位,牵着傅青淮的手一同进了门。 知客显然认识他,问了好,“陆先生来啦?顾老板和一个客人在【剪绿时行】呢,要不要叫王经理来?” “来见个朋友,你们忙,不用招呼我。” 傅青淮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跟他一块儿进了门,问:“顾老板?” “这是远书的店。” 傅青淮心下了然,“哦”了一声,一抬眼正远远看见望着窗外发呆的裴媛,“行了我去找她,你忙你的,不用陪我。” 陆斯年不肯,捉起她的手塞进自己臂里,“我这儿委曲求全的,总得让人家领一领我的情才好。” 话虽如此,他骨子里到底还是谦和的性子,笑着跟裴媛打了个招呼,就径直走了。 顾远书正跟任千山喝着茶,听见敲门刚要骂人,一看居然是陆斯年,当时就愣了,“任叁被他爹关得要发霉,来烦我就算了,怎么这会儿你也冒出来了?” 正当饭点呢,跑到这儿来,不是前几天才说铁了心要缠着女朋友么? “陪她来找裴老师,好像说是被男朋友放鸽子了。”陆斯年跟任千山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自己坐在桌边毫不客气拿起一个小茶盅来抿了一口,“本来在我那儿呢,突然非要来,没办法。” “没办法?”任千山听了嗤笑一声,“你看你这点儿出息,一个女人都拿捏不住。你爸知道了又该发火了。” 任家就在陆家斜对面,任叁从小就知道陆参谋长铁血一生,最上火的就是生了个儿子是个温吞性子。 陆斯年笑了笑,“这么多年,我早想开了,只是他还没想开罢了。” 他不愿多说,任千山也识相地揭过不提,“刚正好跟远书说起来呢,你们去看松墨了?他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陆斯年眼神暗淡了几分,盯着眼前的茶盘不语。 “那…时雨…怎么说?”任千山又问。 嘭—— “任叁!”顾远书把茶杯往桌上一顿,“你有完没完?你他妈看他现在好了,又来招他是不是!” “哎,不敢不敢!我的错我的错,这不是被我爹关得脑子锈了么!”任叁连连抱拳,“好斯年,别跟我计较,我这出门不带脑子。那什么,你什么时候带上女朋友上我那个清川去,怎么样?老板娘刚换了菜单,材料在日本都备好了下周到,回头都算我账上。” 他提起这个,陆斯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眉梢一挑,“刚碰见王经理,说今天有鸽吞翅?” 鸽吞翅,是有名的粤菜。 一整只乳鸽用极巧妙的手法拆了骨头,外形却保持完整,正鸽膛里面塞进用上汤煨透的金丝鱼翅和火腿细丝。 这乳鸽再经过繁复的手法处理,与吊鲜的材料一同放进炖盅里,加了盖放进蒸笼里蒸。待蒸透了,去掉配料,把汤滤得清澈透亮,再倒回炖盅里,加盖封了纱纸继续又蒸。 这样费尽了精细功夫的菜色,不是天天都有的,非得后厨的大师傅坐镇,才能做得出来。 在座的叁个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个鸽吞翅,并没有放在心上。 顾远书点点头,“阿发师傅昨天就开始忙活了,一共做了12个,不肯再做了,你要吃喊他们送来。” “那我叫他们送两份出去。”陆斯年点点头,起身准备出门,“对了,我去一下你酒窖,顺便挑瓶酒送去。” 鸽吞翅吃不吃无所谓,要拿藏酒顾远书终于急眼了。 “陆斯年!” 陆斯年面不改色,只瞥了他一眼。 “你给我坐下,不许去!” 陆斯年又往前走了几步,手放在门把上。 “我好不容易搜罗的你又给我拿!老杨不是才给你那儿送过酒么?喂!你别走,你给我回来...” 陆斯年听不见,扬长而去。 “你看看他这熊样,一天天的就只会气我!”顾远书气得七窍生烟,冲着任千山抱怨,“我他妈上辈子欠他的我!” “得了吧,要不是他,你这一摊子事儿不也早砸了,你俩互相成全嘛。”任千山眉头一挑,“哎,他这是交了什么女朋友,这么上赶着?我以前还以为他不喜欢女的呢。” “哼,他这是魔怔了。”顾远书看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他这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我跟你说,时雨前几天上他家去了。” “时雨她还没疯够呢?前几天我可看见她带着男人上我那儿去了。” “我也看见了,画展她也带了个男人去,挺高挺帅一小伙子是不是?长得还行,就是瞧着又点儿寒碜,戴了个沛纳海的便宜货。” “还真是!你说时雨养了个小白脸,怎么也不给人家收拾收拾?” * 白色的炖盅盖揭开了,被金丝翅塞得滚圆可爱的乳鸽浸在汤色清亮的汤水里,浓郁的香气叫人垂涎欲滴。 “陆先生送的,”服务生说,“两位慢用。” 两位面面相觑,同时咽了一口口水。 好香。 “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塞翁失马了...”裴媛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好好喝,竟然不觉得伤心了…” 傅青淮笑道:“你看你这出息...” 她话音未落,服务生又回来了,这回拿了一瓶酒,镇在冰桶里。 深棕色的酒瓶上贴了一张白签,烫着金字 RARE TAWNY 30, 右下角是手写的中文字 “斯年”。 “给您倒上么?”服务生问。 “好,麻烦你。”傅青淮看着那两个字,笑着点点头。 裴媛也看见了,看着傅青淮揶揄一笑,待服务生走了,压低声音问她,“...陆斯年…到底什么人?” “不知道。”傅青淮夹了一筷子鱼翅塞进嘴里,品了一会儿那鲜味,才接着说:“我没问,他也没说。但我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也不是什么助理,他是顾远书的朋友。” 裴媛倒抽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她顿了顿,又说,“哎,可就算他背景不一般,人总是好的,你别怕烦又缩了。你跟余秋秋不都相安无事...” “做朋友自然相安无事,谈恋爱我就怕买一送一家子...”傅青淮叹了口气,“得过且过吧,我不愿多想。倒是你,袁晗怎么回事?他可从没放过你鸽子。” 谎言 袁晗并不在江东路。 他在市中心的洲际酒店顶楼套房里,离汇昭路不算太远,要去是很容易的事情。 璀璨都市的灯光仿若星河,伴随着燃烧到尽头的一抹夕阳,从巨大的落地窗折射进他的眼底。 真丝浴袍下矫健的身躯一丝不挂,长绒地毯上四处散落着衣物,浴室的门没关,哗啦啦的水声打破了一室静寂。 他看了一眼扔在地上的手机,转过身拾起他的阿玛尼西裤和衬衣,搭在长沙发的靠背上。 这种高级货色他没有几件,不能弄皱了。 这一身还是刚升上顾问的时候,裴媛买给他的。 他自己买肯定舍不得,是裴媛说做了猎头顾问,以后时常要出去见人,还是应该备一两套才好。 还有桌上那个沛纳海表,也是她送的,花了六七万,看起来的确比之前他自己那个帝陀1926强多了。 这个势利眼的世界,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 他本来长得就不错,被她随便一收拾,立刻像极了都市精英,彷佛从小就生活在这优渥的大都市的云端,跟他出生的那个黄沙漫天的小镇毫无关联。 套房的地毯又厚又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直到他被一双半湿的手臂从后面环住了腰身,才惊觉浴室里的水声已经停了许久。 时雨拉松了他的腰带,手掌伸进衣襟里抚摸他的胸口,“想不到你还挺有定力,刚才被我摸得都快射了,声音居然还没变。” 袁晗想起方才,呼吸一重,脊背又涌起酥麻。 他今天没有任何候选人要见,只约了时雨吃午饭,然后两人在酒店里激烈纠缠了一下午。 本打算洗了澡就走,偏偏裴媛发来催他的信息被时雨看见了。 她早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一向表现得并不介意,今天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劲儿,非要他打电话给她取消。 然而这样还不算,她逼着他赤身站在窗前,让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脚底正一寸寸被黑暗吞没的城市,面不改色地跟裴媛说着谎。 “…对不起…”他说,感受着时雨带着热度的手在身上游走,四处点起情欲的火焰,还有她的唇落在后颈里,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也只有你才能理解我了…“他又说,被时雨从身后贴上来,圆润柔软的胸黏在他的后背,挺立的乳尖刮过皮肤,勾起无法控制的燥热。 “…给你买口红,好不好?”他闭上了眼,额头挫败地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拼命控制着呼吸。 时雨握住了他硬得发胀的下身,一手顺着他的脊椎骨抚过,一手慢慢地套弄。 岌岌可危的理智,命悬一线,她套弄得越来越快,身后的手滑到胸前,指尖逗弄他前胸的硬籽,带起阵阵酥麻。 他不自觉的挺腰,把自己往她手里送,快感海潮一般冲刷过身体,临界点只在霎那之间。 “嘟…嘟…嘟…”电话里总算响起了挂断的声音,袁晗松了一口气,把手机往地上重重一扔。 他身都没转,恶狠狠地拉着时雨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嘭地一声把她按在玻璃窗上,掐住了她的腰举起来,直接顶进去。 “…你可真会玩儿…”他呼吸粗重,狂风暴雨一般地耸动,“居然这么湿…现在爽了?” 时雨后背贴着冰凉的玻璃,死死搂着他的脖颈,唇间发出凌乱而甜腻地呻吟,“…呵…你这会儿这么猛…啊…岂不是…也爽得很?背着女朋友出来搞女人,就这么刺激?” “…搞有女朋友的男人…就这么刺激?”他问,眼尾泛起血红,像是终于陷入疯狂的猛兽。 时雨半闭着眼,沉浸在高潮的快感里,放肆地呻吟,懒得再答他的话。 最后一线夕阳淹没在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背后,窗外的城市,终于被黑夜彻底笼罩。 * 裴媛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一顿饭吃完,她正跟傅青淮喝酒聊着天。 “哎,你说我刚才直接挂了他电话,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不说一声就把你扔在这儿尴尬,他也没觉得不好啊。换了我...算了,他不是还老怂恿你别跟我玩儿来着?哼!”傅青淮想起以前袁晗总偷偷跟裴媛说自己的坏话就不高兴,翻了个白眼,“哎,说起来,他以前不是挺乖的?今天这一出不太像他啊。” “好像自从做成了那个单子,他就忙起来了。可能升职了事情多了?我今天是挺不高兴的,但是又觉得他忙工作,我不该生气。” “又不是你的错,你反省个什么劲儿?他又不是不知道今天这事儿,提前安排安排工作不行?提前跟你说一声不行?非等你人都坐下来点菜了给你说来不了?”傅青淮不快地说:“他肯定又跟你说是什么为了两人的将来努力奋斗是吧?那他还有脸不让你出来做策展?你也为了两人的将来奋斗啊,革命同志携手并肩,一块儿奋斗!” 裴媛垂下眼,“哎呀,这样说他又要说我嫌弃他是小镇做题家了,何必呢。” “喂,从来都是他自己在那儿说的好不好?他自己心虚,反过来怪罪你,倒要你自证清白?” 傅青淮教社会心理学,许多事情看得比谁都明白。只是以前裴媛喜欢他,又挺甜蜜幸福的,她不想说出来扫她的兴。 可今天喝了酒,又气袁晗的所作所为,她有点儿刹不住,“他是不是还说,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不肤浅不势利,懂得爱一个男人的内在?哦,把你高高架在道德的制高点,回头你有一点不崇高伟大,他就要对你表示失望了,搞不好还要说错看了你呢。” 裴媛心里一咯噔,他还真说过。 去年他提起姐姐的儿子想来永宁读小学,让她找家里想想办法,被她委婉拒绝了。毕竟要在永宁落户,可是不小的麻烦,她不愿为着这样的事情去找自己的父母和亲戚们。 虽然他没有直说,可是失落和责怪,她不可能感觉不出来。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水晶酒杯上,陈年的佳酿酒色醇厚,在羊皮灯下显得深沉而通透。 裴媛心底隐隐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问她:“你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些?” 傅青淮转过脑袋,看着窗外的关山美术馆,自嘲一笑:“因为我知道,人在爱里,总是盲目的。你看我,不也这个怂样?” 来电 裴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明白了她的意思。 两个盲目的女人相视苦笑,又各自轻叹了一口气。 傅青淮扔在桌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这一次是个她不认识的座机号码。 “怎么瞧着像是咱们学校?”裴媛看了一眼,“这都放假了,你们班有学生留校的?” 傅青淮也不明白,“我只教课,不是班主任也不是辅导员啊…”,她疑惑地接起电话,“喂,你好?” 电话里是个陌生的男性,“傅青淮老师吗?我是学校保卫处的,你认不认识一个女生叫杨静月的?” 杨静月…好像见过这个名字,但是不太熟。 傅青淮没说自己不熟悉,只要是身边的女性遇到麻烦,能帮就帮是她的小小原则。 “杨静月是吧?嗯,我知道。她怎么了?”她问。 “这个…小女孩儿跟男朋友好像有点不愉快,在校门口吵起来了,非闹着要报警!多大一点事嘛,我们劝她也不听,又不让打电话给班主任,说可以打给你。你看是不是能来劝一下?” 傅青淮眉头一皱,跟男朋友吵架要报警?都要报警了还多大一点事?劝一下?那就是劝人别报警呗。 这保卫处的人到底靠谱不靠谱? 她心里一沉,略想了想,对电话那头说:“你让她接电话,我电话里先劝一劝看看,好吧?” 那人答应了,没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很年轻的女声,“喂?傅老师?” “哎,是我。杨静月对吗,我记得你的。我先问你,你周围有人听咱们说话吗?” “嗯,有。” “他们说你要报警?”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发抖,像是害怕又像是激动:“是!他偷拍我视频了,还要挟我!” 傅青淮心里一跳,看了一眼裴媛,确认般问道:“你男朋友偷拍你的视频,还要挟你?” 裴媛听见这话,顿时神情一肃,指了指自己,用口型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傅青淮点点头,“杨静月,你听我说,我现在就过去。我到之前,不论他们怎么劝你,你不要理会,一口咬定等傅老师来,知道吗?”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嗯。” “还有,你和男朋友是分开的吗?你只回答‘有’还是‘没有’就行。” “没有。” “有拉开距离吗?” “有。” “好。我能理解你现在大概又紧张又气愤,但是你尽量不要激动,也不要多说话。万一言语刺激他,我怕他会伤害你。还有,你那边还有别的女性吗?” “没。” 不像话,傅青淮暗自叹了口气,“我尽快过来,你先把电话给刚才那人。我跟他说几句。” “好。” 中年男性的声音响起来,“傅老师,怎么说?” “哦,我劝了她一下,现在就过来。”傅青淮早就判断出对方是想要息事宁人,于是打了个马虎眼,“小姑娘吓着了,我叫她别激动。那个男孩儿呢,也是我学生,我回头两人一块儿劝一劝,千万别让他走。哦,还有,我跟小裴老师也在,她也一块儿来。” 小裴老师虽然从来不惹事,但是在学校的名头还是很响的,毕竟裴教授一年给学校弄来的经费可不是小数目。 这个面子,保卫处无论如何得给,那人应道:“好说好说,那我们等你们过来。两个孩子都看着,放心。” * 这一趟,是陆斯年当的司机,开的是一辆顶配的沃尔沃。 傅青淮曾经随口提过一次,几乎所有汽车品牌做安全测试的时候,用的假人都是标准男性,只有沃尔沃会同时也用成年女性和孕妇的假人来做测试,所以对女人来说是最安全的汽车品牌。 虽然她只是抱怨抱怨这世界对女人的无视,同时抱怨的还有所有汽车的安全带都会卡女性的脖子,但是他上了心,除了之前定的奥迪,又立刻去定了一辆沃尔沃。 他幼时差点出过车祸,对汽车安全格外在意,所以只要是傅青淮在,他就开这辆车。 傅青淮和裴媛一同坐在后座,两人像是都在想什么心事,一路没怎么说话。 直到下了车,傅青淮才对陆斯年说:“不好意思,大晚上要你跑这一趟。” 陆斯年笑笑:“别说现在才八点出头,就是凌晨叁点也没事儿。再说了,这么个小不要脸的东西,听你意思,保卫处的孙子们还想护着他?我看这事儿没这么容易善了,不陪着你们,我可放不下心。” 他在路上听裴媛和傅青淮说了个大概,当时就给气笑了,“这都什么蛇鼠一窝的玩意儿”。 叁人一同踏进永宁大学富丽堂皇的保卫处,很快就看见门里靠墙的金属长椅上,两头分别坐着两个年轻人。 男孩子板着脸,阴狠的眼光时不时落在另一头的杨静月身上。 杨静月浑然不觉似的,面色发青,手上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机,因为太用力,指节泛着白。 傅青淮的话她都听进去了,没有争辩,也没有多说什么,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你们说的我不懂,等傅老师来。” 两人中间坐着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制服,乍一看颇有些威严,很可能就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个人。 他背对着男孩子没管他,正在做杨静月的工作。 傅青淮在路上就想起了杨静月这个孩子,知道她的班主任是副校长的儿媳妇,只领工资不干活儿的,难怪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没找班主任,反而来找自己这个任课老师。 这孩子也是本地人,人如其名,平时文文静静不爱出头,成绩也不上不下的普普通通。不知道男朋友手上拿着什么视频,逼得这么个老实孩子要报警。 保卫处里果不其然都是成年男性,傅青淮皱着眉头进门,待听清楚那个中年男人的劝说时,更是脸色一沉。 骚 保卫处里果不其然都是成年男性,傅青淮皱着眉头进门,待听清楚那个中年男人的劝说时,更是脸色一沉。 “小姑娘,不是我说,谈恋爱,应该多为对方着想才对。小陈同学呢,是真的喜欢你,舍不得分手,才出此下策。他还小,年轻气盛容易冲动。你突然闹着要去报警,是不是太小题大做啦?再说了,一点小事而已,说开了就好了,不要坏了人家的前途。” “笑话!”傅青淮黑着脸大步走过去,掷地有声地说道,“他拍视频的时候,拿视频要挟人家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的前途?心术不正,才是自毁前途!” 那个中年男人脸色顿时一变。 他还以为这个女老师是来帮忙的,电话里头说得好好的,怎么一来就翻脸?! 他想开口教训傅青淮几句,可看见了她身后的裴媛,又看见了走在最后身型高大的陆斯年,犹豫了一下。 傅青淮沉着脸,左右环视了一圈,看见一边有个空的小办公室,“无论如何,咱们得先搞清楚情况再说,我用一下那边的办公室。” 她说着毫不客气地推开办公室的门,“啪”地一声按亮了灯,“杨静月,你跟我进来。” 她神情肃穆,气势极盛,在场几个人竟没一个人敢去拦她。 倒是那个男孩子陈祖耀,还是不知好歹的年纪,被傅青淮骂了一句心术不正,忿忿不平。 他冲着杨静月骂道:“还有脸叫老师?还不是你自己骚。” 杨静月本就苍白的脸,连最后一点血色都消失了,转过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祖耀,气得浑身发抖。 傅青淮心头火起,眼睛一瞪正要说话,一直在她身后的陆斯年先开了口:“喂,你一个男孩儿,怎么这么骚?” 他抱着手臂,斜靠在一张办公桌上,扯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地看他。 陈祖耀真是打死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被人骂骚的一天,黝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怒道:“你说什么!” 陆斯年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云淡风轻地又问了一遍。 他这一问,着实不按牌理出牌,在场的男人都愣住了,只有叁个女人憋不住,哧地一笑。 陈祖耀眼睛发红,捏紧了拳头站起来,“你他妈再说!” “男子汉大丈夫,女朋友要分手就分好了。使尽了下做手段,不就是生怕人家不要你。” 陈祖耀只觉得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气得两眼发黑,冲上来就想动手。 在场的其他工作人员这时候已经彻底回过味儿来了,忙死死按着他不让动。 “小同学,这里是保卫处,不要冲动!” “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哎,我说这位,你是个男的,怎么帮女的说话?” 陆斯年闲适一笑:“怎么又成了帮女的说话了?我明明是教他怎么做男人。反正我自认干不出这种下作事儿,你们几位说呢?” 他这一问,把其他人都架在火上了,几个人都赶紧找补: “哎,话不能这样说,毛头小子太冲动。” “嗨!这老实孩子不知道怎么办。” “咱们正大光明的,哪儿能呢?” 他这一招借力打力用得好,傅青淮忍着笑,问他:“她可能害怕,你在外面等可以吗?” “去吧,我等你。” 陆斯年温柔一笑,看着她们进了房间关了门,转过身,脸色随着动作一点点冷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暴跳如雷的陈祖耀,扯了扯唇角,无声的轻笑。 那是一种久居食物链顶端的神情,居高临下的睥睨,以及你奈我何。 他从未在傅青淮面前露出过这种神情,这一次也一样,她早就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管事的中年男人看着他,后背一凉。 他干这行很久了,看人眼光毒辣,心里暗忖,这个年轻人怕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这种浑然天成的优越,是从出生就站在金字塔的顶端的人才有的。然而他年纪轻轻,竟然又有几分看透世事的清明,着实叫人捉摸不透。 “你看这事儿闹的,”他用目光压下了众人,自己试探地问,“您贵姓?” “免贵,姓陆。”陆斯年道,又瞥了一眼陈祖耀,“说是学生惹事儿了,陪女朋友来看看。只没想到是这么个不着调的东西。” 中年人在脑子里迅速过了过城中姓陆的人。奈何这也算是大姓,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只陪笑道:“年轻人,太冲动,太冲动。” “哦,那什么视频删了么?”陆斯年问。 ”哎呀,我们保卫处,没有执法权,还是以劝说为主啊。删不删的,我们也不能抢同学手机啊,是不是?再说了,万一人女孩子回头后悔了,倒打一耙,我们可上哪儿辩解呢?” 当着犯罪分子的面说自己没有执法权,可真能拉偏架。 陆斯年冷笑了一声,上下看了一眼这和稀泥的中年男人,又转过头去看陈祖耀。 陈明耀只觉得像被不可见的冰刀子划开了皮肤,被他看得浑身发冷,说不清为什么这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会让他产生这种无从抵御的压迫感。 他死死按着口袋里的手机,咬紧了牙,浑身戒备。 帮着女人说话,算什么男人。 “劳驾,我对你们这个区不太熟。”陆斯年懒得再看他,转过脸问那中年人,“你们学校,归哪个派出所管辖来着?” 那中年人忙劝道:“哎,这种小事,我们自己处理就好啦。闹到派出所,有损学校声誉!” 陆斯年皱了皱眉,眼尾扫了一眼陈祖耀,“捂着这么个东西,就不有损学校声誉?” “大事化小嘛,您看呢?” “我看?”陆斯年又冷冷一笑,“我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替你们打个电话找人聊聊。”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任叁?我陪女朋友在永宁大学呢...嗯...没什么大事,碰上个小流氓...要不随便叫个小民警来看看吧,早解决我也好回家。” 你自己决定 相较于方才鸡飞狗跳的外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沉默而静寂。 杨静月低着头,眼睛盯着面前胡桃木办公桌的桌沿,微微发颤的双手藏在桌下,指节被自己掐成青白的颜色。 她靠着心头一口气撑到现在,等傅青淮和裴媛真的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又害怕了。 她们俩怎么说也是老师,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太轻浮,不懂得保护自己,一点事情上蹿下跳的,闹得这么难看? 就像刚才那个大叔说的,两人都有错,她不该得理不饶人? 到底该不该真的报警? 到底该不该喊老师来? 傅老师只不过是她一个任课老师而已,自己成绩也不太好,说不定人家只是没办法,来走个过场的? 不安的情绪一点点扩大,她开始回想到底事情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一开始,是下午陈祖耀约她出来见面。 他是外地人,暑假没有回家,说是留在永宁勤工俭学,不过好像也没见他在哪里打工。 两人约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大商场见面,逛了一会儿街。傍晚一起吃饭的时候,陈祖耀问她吃完饭要不要去私人影院看电影。 商场里就有电影院,他还非要去价钱贵得多的私人影院,是什么意思,不用说她也明白。 以前他们在外面开过几次房,私人影院也去过,可她不那么喜欢,心里很抵触。 有时候,总觉得他跟她在一起,就只想着上床,好像她在他眼里除了这些,就一点别的意义都没有了似的。 本来她还很高兴他放假了不回老家,留在永宁陪她。今天出来她也精心打扮过,要是去私人影院,肯定头发衣服都弄乱了,而且那地方,总觉得不太干净。 看电影,不是不好,她想的是两人依偎在一起,聊聊剧情,靠在他肩头吃爆米花,而不是他动手动脚,只想脱她衣服。 她当时脸色也许不太好看吧,垂下眼不去看他,说话尽量委婉,“我们去楼上看电影吧,别去私人影院了。你勤工俭学也不容易,别乱花钱了。” “哎呀没事,那老板是我哥们儿,不用多少钱。”他显然没听懂她的暗示,“再说了,我们都好久没好好在一起了。” 好好在一起,不就是上床么? 杨静月有些烦躁,鼓起勇气说:“我不想去,我今天…我今天不想那个…” 陈祖耀的脸垮了下来,“喂你什么意思?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噢,你以为自己多漂亮身材多好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那你什么意思?我不过说去看个电影,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说是倒打一耙也不为过,杨静月整个人都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你…可是以前每次你去私人影院,你都…” 陈祖耀脸色一黑,重重地”哼”了一声,“杨静月,给脸不要脸是不是?我要不是为了陪你,下午根本不想出来。” 他说着也不管她尴尬不尴尬,瞪了她一眼,站起来就走! 杨静月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整个人都慌了,刚想追出去,想起来还没结账,忙又拿着手机催服务员赶紧买单。 那会儿店里人特别多,服务员半天都不来。 她被人扔在那里,如坐针毡,尴尬得额头冒汗,慌乱得不行。 可坐了一会儿,她的心好像又一点点凉下来了。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心境。 她独自一个人坐着,面前放着两人份的菜,他的那一份已经吃完了,她的还没有。耳边是周围嗡嗡的人声,听不真切。她的灵魂像是离开了躯体,浮在半空中,看着她的身体茫然无措地坐着。 她在干什么? 她问自己。 杨静月,你怎么谈个恋爱谈成这样? 丢人不丢人? 下贱不下贱? 为了他的面子,他们总是不敢去消费高的地方,出来总是AA,有时候她甚至会拿自己的手机给他,让他扫码付账。 他在自己面前吹兄弟的女朋友在床上怎么放得开,她还努力适应过。然而也没什么乐趣,只有一种为了爱情奉献的感觉。 奉献是奉献了,可她得到了什么呢? 一言不合,就被大庭广众的扔在这里? 他站起来就走,有没有想过她会尴尬,会无措,会丢人? 以往她总是替他着想,原来反过来,却不一定。 她突然不想再替他想借口了。 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突然觉得,这一切真是没意思极了。 她渴望恋爱,可是这场恋爱,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服务员总算拿了账单来,她痛快地刷了手机,收拾好了包出去,准备回家。 可原来陈祖耀并没有真的一走了之,他站在不远处的拐角,黑着脸,正凶巴巴地看着她。 她习惯性的心里一惊,习惯性走向他,看他还想要说什么。 陈祖耀看着她无措的脸色,以为向往常一样,成功地吓住了她。他沉着声音,仿佛大度的原谅了她,道:“算了,我也没心情了,回学校陪你散散步吧。” 杨静月想着,也行,好聚好散。 她答应了,跟他一块儿下楼打了辆车,陪他回了学校。 两人下了车,陈祖耀拉着她的手往校园里走,没走一会儿,他又说夜里风凉,叫她去他宿舍。 杨静月当然不会去,谁知道男生宿舍里都又些什么人? 她很认真地说不,掉头就走想回家,陈祖耀见她态度坚决,忙追过来拉她。 “他那个样子,真的太吓人了。我一直往门卫跑,快到校门口的时候被他追上了,死死攥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像是要把我往他宿舍里拖一样!”杨静月心有余悸地给傅青淮看自己小臂上残留的淤青,“我真的吓坏了,我就说我们分手。” 傅青淮听了,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做的对。说’不’他听不懂,你跑是对的。” “后来他一下子就翻脸了,跟我说他手机里有视频…”说到这里,杨静月的声音又小了,怕老师骂她不自爱,“就是…以前我们有一次在外面过夜…” 傅青淮神色平静温和,一点也没有评判的意思,只问她:“那当时你知道他拍视频吗?” “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死也不会同意的!”杨静月激动道,“我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子,不可能让他拍视频的!我…我真是瞎了眼!” “有人存心做坏事,你是防不住的,何况你还信任过他。”傅青淮温言道:“这样吧,我去年在市里一个律师事务所做过一阵子志愿者,陪同过一些受害女性跟律师们做咨询。虽然不是法律从业者,心里大概也有些数。我把我知道的法律程序告诉你,你自己做决定,怎么样?” 大事化小 杨静月点点头,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她起初坚持说要报警,一来是害怕,二来是气不过。她其实只想逼陈祖耀把手机里的东西都删了,然后两人和平分手就算了。 “简单来说,他如果跟你要钱,就是敲诈勒索,如果要挟跟你发生关系,就是强奸罪。现在来看,这些都还没有发生,算是万幸。即使这样,你一样可以报警,要求警察对他进行批评教育,要求他删除视频。”傅青淮说着,想起刚才进门看见的那一幕,不由得暗暗叹气。 保卫处的做法,实在是大错特错。 本来这样的男孩子,都是样子货,外表装得有多厉害,心里就有多怂,只会发火闹腾,以为就能吓得住别人。如果一开始保卫处的人摆出一副秉公执法,保护女生的样子,但凡能拿点冠冕堂皇的话吓唬吓唬他,逼他删了照片视频,现在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偏偏那些人该做的都不做,反过来当着他的面,跑去教育这个女孩子息事宁人。 这不是反倒助长了对方的气焰么?! 现在再要做什么,他心里不怵了,自然难上加难。 “…傅老师…”杨静月抬起眼,犹犹豫豫地问她,“警察会不会…也不管?毕竟手机是他的,他不肯,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啊。” “这些你别管。你想报警,我和小裴老师陪着你一起去。我今天能来,就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件事情。”傅青淮正色道,“你只管说你想怎么办,其他的我替你交涉。” “我…我不敢报警...要是我爸妈知道了,肯定要骂死我的!”杨静月垂下眼,声音越来越小,觉得对不起傅青淮的一片好心。 她一会儿想着陈祖耀手上的视频,一会儿想着去报警会怎么样,一会儿又担心被爸妈和亲戚们知道,还有同学和朋友… 她越想越难过,又是着急又是自责,鼻头一酸,一颗泪从眼角滚了下来。 “别怕,别怕…”裴媛坐在另一侧,拍了拍她的背,“你不想报警,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咱们别让他知道,一会儿我和你傅老师出去假装要去报警,先诈一诈他,怎么样?” 杨静月一听,求救似的看着裴媛,“小裴老师,我其实就想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他把照片视频删了,大家一拍两散就算了。” “我明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吧?” 杨静月眉头紧蹙,看着裴媛,用力点了点头。 裴媛看了看傅青淮,两人无声地交换了几个眼神,傅青淮点了点头。 这是她们之间长久的默契,什么都不用说,彼此都知道。 “那行,我替你想办法。咱们先出去?”傅青淮问她。 杨静月点点头,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作声。 傅青淮在心里略一盘算,有了几分成算,站起身,神情凝重地打开了门跨出去。 裴媛陪着杨静月站在她身后一步,跟着她出了门。 傅青淮在脑中已经想好了说辞,打算今天非要把陈祖耀收拾服了不可。 然而事情跟她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外间的气氛,跟刚才她们进屋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祖耀的脸色不太对,显得阴恻恻的,原先那种理直气壮的劲儿已经没了。他听见门响,抬头看了一眼她们几个,迅速地又低下了头。 那个中年男人坐在陈祖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啦,刚才咱们怎么说来着?赶紧跟女朋友道个歉。” 陈祖耀咬着嘴唇,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杨静月,今天的事情,算我不对。照片视频刚才都删了,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看这给他委屈的。 傅青淮诧异于他的变化,不由得看了一眼陆斯年。 陆斯年人畜无害地冲她笑笑,没多解释。 杨静月听见视频照片都删了,心头一松,小声说道:“我...我接受道歉。”她还想要说分手,可碍着在场的这么男人,说不出口,偷偷跟身边的裴媛说:“小裴老师,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裴媛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朗声道:“行了,两个孩子跟我们走吧。你们几位辛苦了。” 保卫处的人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裴媛站出来把事情揽在身上,巴不得不用再管,忙道:“好说好说,小伙子跟女朋友好好道个歉,以后多注意方式方法,违法犯罪的事情可不兴做啊!” 陈祖耀脸色依旧很难看,勉强点了点头,瞥了傅青淮身后的杨静月一眼,“今天算了,我送你回家。” 陆斯年原本抱着手臂靠在办公桌沿,闻言站直了身体,沉声道:“用不着你,你们傅老师送。” 陈祖耀像是很怕他,没说话,眼看着他们几个人出了门,自己一声不响跟在后面。 裴媛和傅青淮知道杨静月要跟他说分手的事儿,故意走到一颗大梧桐树下,停下了脚步。 等着陈祖耀走近了,几人留下杨静月跟他说话,自己则不远不近地站在一边。 陆斯年觉得这事儿里,自己终究是外人,不宜插手太多,于是站在更远一些的一株雪松下,抱着手臂,远远看着傅青淮。 她不知道跟裴媛在商量什么,两人的背影瞧着都有些紧张。 怕什么,有他在呢,他暗想。 欺软怕硬 “你今天闹够了?”陈祖耀压低了声音。 这会儿只剩他和杨静月,他胆子一下子又大了,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杨静月呢?经过这一天,她对他早就失望透顶,只是脾气软,不会吵架。她多少还是有点儿怕他,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咱们…咱们分手吧…” 陈祖耀没想到她还是这句,火气上涌,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我已经把东西都删了,你还想怎么样!我告诉你,我虽然是小地方来的,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你一个女的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仗着我喜欢你!”他说着掏出手机晃了晃,“有的是女的撩我,没理她们罢了。” 杨静月一听,气得差点又要哭,却听见不远处的傅青淮打断了他的话,“呵,当着我的面也敢这样说话。陈祖耀是吧?你是外院的,大概不知道我是教什么的老师,跟你说塞吉维克,你大概也不会懂。我懒得给你上课,眼下这话,是说给杨静月听的。” 她先看了一眼杨静月,才抱着手臂接着说:“我今天把事情给你们讲清楚。你陈祖耀喜欢的,不是杨静月,是一个’女朋友’;你需要的,也不是杨静月,是她能够给你带来的’有女朋友’的身份。“男人”两个字,是靠“女人”才能成立的。少在这儿假惺惺地说废话了。你喜欢她?你不过是怕没女朋友,被别的男生笑话罢了。从头到尾,你看重的,只是你自己。” “你懂个屁!”陈祖耀通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凶光,“我没有!” 这一晚上,他已经受够了。 大学里面的女老师,谁不知道都是靠睡上去的,凭什么教训他!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傅青淮冷笑一声,又撕了他一层皮,“在你这种人的眼里,女人不过是个资源,是个拿来用的东西。你今天死活不肯分手,威逼利诱什么都用上了,不过是因为除了她,没别的女孩子看得上你。你比谁都害怕,所以才狗急跳墙。” “胡说!有的是女的追我!” “哦?还嘴硬?”傅青淮笑了,近前一步,站在杨静月身前,“老师今天教你个乖,有的人,越缺什么就越要嚷嚷什么。有人追你?谁?说个名字出来?手机拿来看看?别是人家瞪了你一眼,你都当人家要追你吧?” 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也不过如此,陈祖耀的耳朵里嗡嗡直响,热血轰得一声冲上头顶,大吼了一声:“你闭嘴!” 陆斯年看他脸色不对,早站近了几步,这时候反应飞快,在他野狗般冲上来的瞬间,猛地一脚踹中他心口。 嘭—— 这一脚不知用了多大力气,陈祖耀惨叫一声,捂着胸口蜷缩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想动手?你最好想想清楚。”陆斯年棕色的牛津鞋停在他脑袋前边,“她是你老师,也许不能拿你怎么样;可她是我女朋友,你猜我今天会不会弄死你?” 陈祖耀被这一脚踹醒了,终于想起来这人刚才一个电话就叫来一辆警车上门的事情。 他瘫在地上喘着粗气,没敢再动弹,也没敢出声。 陆斯年沉着脸斥道:“这是永宁,不是你们家。人小姑娘惯着你,是人家家教好。什么下叁滥的狗东西,给我滚!” 陈祖耀在他手上吃了瘪,又死活说不过傅青淮,咬了咬牙,挣扎着爬起来走了。 他正想着怎么以后在杨静月身上找补回来,又听得陆斯年在身后说:“我今天话放在这里,这小姑娘有个好歹,我腿给你打断!” 没有人知道陈祖耀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他的背影在树影里显得阴森森的,始终没有再回头。 * 杨静月手脚冰凉,身上忽冷忽热的,心跳得很快。 他看着陈祖耀的背影,觉得今天的事情,像是一场梦。 裴媛拉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别管他了,送你回家去吧。” 她这才如梦初醒地朝身前喊了一声:“傅老师。” 傅青淮和陆斯年并肩站着,回过头看着她笑了笑,“没事儿了,别怕。” 陆斯年也笑了笑,温文尔雅的,仿佛刚才那个说要打断人家腿的人不是他一样,“走吧,你们傅老师送你回家。” 说是傅老师送,开车的当然还是陆斯年。 裴媛和傅青淮都陪着杨静月坐在后排。 “你住哪儿?”裴媛问。 杨静月报了个地址,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给几个人道谢。 傅青淮拍拍她手背,“今天这事儿能解决,你自己也很勇敢。倒是你怎么想起来打电话找我的?” 杨静月道:“有一回上你的课,小组讨论的时候,你帮过我一回。” “什么时候?” “那会儿我们组两个男生两个女生,有个男生老是抢话,也不管说得对不对,每次我们还没说两句就被他打断了。后来你过来听我们组讨论,他又抢我朋友的话,你直接打断他,看着我朋友说,你说得很好,继续。虽然是很小的事儿,但是特别提气。” 傅青淮自己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裴媛倒一听就笑了,“是你们傅老师会干的事儿。我认识你们傅老师那会儿,她还替我出过头呢。” 那是她们本科时期的事儿了,当着学生的面,不宜多提,裴媛没再继续往下说。 杨静月又问:“傅老师,你说陈祖耀…他会不会真的就这么算了?” “会的。”陆斯年在前排说,“他这种人,欺软怕硬,放心吧。” “我算是看出来了。他那个人,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家庭环境,真的就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女人。我是老师他都不怕,刚还骂我一个女人懂什么。”傅青淮想起方才,摇了摇头,又问,“他怎么肯删视频的?保卫处的人劝他半天,他都不肯,像是个硬骨头呢。” “你们这个保卫处,当着他的面说自己没有执法权,他当然不肯。”陆斯年说,“我叫了辆警车来,小民警随便说了一句要做了个笔录,吓得他把整个手机相册都删了。” 叫了辆警车来。 给他说得,像是叫了辆出租车来。 轻描淡写的口气,听得后座叁个女人一愣。 傅青淮和裴媛对视了一眼。 裴媛眉梢一挑。 傅青淮耸了耸肩。 两人同时又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陆斯年,总觉得又重新认识了他一回。 如果我不在,你要怎么办 夜色更深了几分,天上重新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黑色的沃尔沃在橙黄的路灯照映下拐进了小路。 傅青淮嘱咐杨静月:“他如果还找你,说是要复合,或者两人再最后见一面,千万不要去。很多悲剧都是这种时候发生的。” 杨静月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其实,我心里一直隐隐约约有点儿感觉的,可是又觉得他不该会是那样的人。傅老师,我这样,是不是很蠢?” “不蠢,吃一堑长一智。不是有句话说,女人的直觉总是很灵的?咱们这天赋,我看用在抓小叁上是太浪费了,用在自我保护上倒挺好。以后相信直觉,觉得不对咱们就撤。” “嗯。还有,刚才你说的赛吉维克是什么?”她好奇的问,又有点儿心虚怕被傅老师发现自己没听课。 傅青淮读懂了她的表情,笑道:“我课上没教过,你不知道她很正常,她是研究性别结构的。一言以蔽之,就是男性之间的纽带,是建立在“女人”这个异己上,贬损女人是他们确认自己是男人的方式,但是没有女人,又会被认为是失败者而被男性团体排挤。所以我才会那样说陈祖耀,他是个虚弱而自卑的人,唯一能让他拾起几分自信的,大概就是性别男,所以他特别在意这个。” 杨静月平时成绩一般,心思也没太用在学习上,听了她的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车轮碾过一汪积水,又拐了一个弯,驶进了一个普通中产阶级小区,在其中一栋楼前停下。 杨静月没动,认认真真地说,“傅老师、小裴老师,谢谢你们。”她说完又转头看向陆斯年的背影,“还有这位...呃,大哥,也谢谢你,真的。” “嗯,回家吧。好好睡一觉,睡醒就好了。”裴媛笑道。 “老师,我以后也一定跟你们一样,别的女孩子遇到麻烦,能帮就帮。”她又说,狭长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 “好。”傅青淮鼓励地笑,“那你可要先保护好自己,以后好好读书,积攒力量。” “一定会的。我本来还想着毕业就结婚的,现在不想了,我想…我明年去考研!” 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裴媛看着她,只觉得可爱透了,笑道:“好姑娘,这就对了。后悔结婚的人多了,后悔读书的我还没见过。” 陆斯年背对着她们坐在前面,没说话也没回头。 在这种不熟悉的女性气氛中,他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车灯在他眼前映出一片明亮而温暖的光芒,撕破了晦暗的夜色,将一片雨雾晕成温柔的薄纱。 热血沸腾的杨静月下了车,抓着包顶在头上,往自家大门跑去,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陆斯年没有动,一直等到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铁门后,才调转车头,往大路驶去。 * 裴媛自杨静月下了车,就一直看着窗外,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过了一会儿,她脑袋一歪,“咚”地一下靠在傅青淮肩上。 “累了啊?”傅青淮忙坐直了身体,撑着她的头。 裴媛没说话,脑袋拱了拱。 “累了赶紧回家睡一觉,我看你今天晚上喝得有点儿多。” “是有点儿。不过,刚才闹了这一出,我这心情倒好点儿了。” “不气了?” “说不上来,反正脑子挺乱,像是什么事儿没想明白似的。” 傅青淮揉揉她头发,“明不明白的,这会儿别想了,你也好好回家睡一觉,睡醒了再说。” 裴媛扑哧一笑, “看你这会儿倒跟个老妈子似的。刚才你可够莽的,冲进保卫处就开始骂人。” “说得好像你第一天认识我似的。再说了,这不还有小裴老师替我兜着嘛。”傅青淮歪过头,脸颊贴在她头发上。 “小裴老师倒是也想莽一回呢,可惜没胆子,又不会吵架。” “天老爷,咱俩有一个这样丢人现眼的就够了。两个都这样,你爸妈不得愁死。” “算了吧,我妈天天就着急我脾气太面。” “那正好,我妈天天着急我脾气不好,你看要不咱俩换个妈行不行。” “我看行,就这么定下了。” …… 两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在后座上哈哈大笑,陆斯年笑着摇了摇头,唇角微弯。 裴媛的车还停在花月令的地下停车场。 陆斯年把车开到汇昭路,看着裴媛上了车,径直把车开回自己的公寓。 想来住顶楼公寓的人都非富即贵,他停车的地方是单独的一片车库,周围都是些豪车。 陆斯年停好车,侧过头来,“傅老师辛苦了,上去喝杯茶歇一歇?” “是得歇一歇,我这会儿还有点儿后怕呢。”傅青淮笑了笑,脑袋靠着椅背上,用力吐了一口气。 今天的确事出偶然,陆斯年好奇地问她:“如果我不在,你要怎么办?” 不是什么好女人 “还能怎么办,死磕呗。” 傅青淮的面庞隐在昏暗的车厢里,唇角勾起苦涩的笑意。 “我和裴媛两个大学老师,一起去派出所,把工作证拍桌上,手机开着录音,总归报案回执是能弄到的。能不能有结果不好说,至少吓住陈祖耀逼他删东西应该是够了。再不行,继续往下磕,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到哪一步。其实我心里并没有多少成算,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裴媛...会死磕?她可不像会闹的样子。”陆斯年想着她温婉的模样,难以想象那样的情境。 “嗯,她不太行。她的主要作用吧,是给我壮胆。” “你要她壮胆?”陆斯年转过头看傅青淮,回想起她当时一身凌厉的气势,哪里像需要人壮胆的? 况且裴媛的那样能给她壮胆? “其实我也害怕的好不好。我只不过是心里有口气,硬撑罢了。她陪着我,我就敢去派出所跟民警死磕去。我知道她一定会陪我,有这样的笃定在,我就不那么怕。” 真是个刺猬,背上一身锋利,肚皮却是软的,还胆小。 陆斯年想着,心尖一软,拉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可我看杨静月没那个胆子去报警。” “是啊,那只好耍点儿别的手段了,我也想好了。” “什么手段?” 傅青淮没有立刻回答。 她转过头,迟疑的目光望进陆斯年的眼眸,像是在寻找什么。看了一会儿,她又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终于慢吞吞地说:“说了你别嫌我恶心。实在不行,回家PS大法祭出来,弄个匿名的电邮,发到陈明耀的邮箱去。他敢惹事,就别怕自己被男人压的照片传得满学校都是。再闹,拿他手机号贴gay站求交友,替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陆斯年银丝眼镜后面一双灰瞳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傅青淮。 这种神情傅青淮见得多了,没想到今天在陆斯年脸上也能看到。 她自嘲一笑,吐了一口气:“对不起啊,吓着你了吧?你别看我是大学老师,又是搞科研的,其实我就是这种流氓女人,做不来温良恭俭让那一套。我改不了,也不打算改。我无力改变这世界,但我不会随波逐流;我也无力对抗这庞大的体系,但我永远愿意帮助一个具体的女人。” 她重又抬起头,目光扫过陆斯年清隽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犹豫了一会儿,才又说:“我不是什么好女人,脾气不算好,有时候做事也莽撞,姿态又时常不好看,丢人现眼的事情没少干。我以前还拿酒瓶子砸过人脑袋呢,你…你…” 你要是想抽身,趁早跟我说。 这句话在她的舌尖上滚了几滚,却始终舍不得说出来。傅青淮自欺欺人的转过头,看挡风玻璃外头灰扑扑的水泥墙和冰冷的白炽灯。 陆斯年的确是很惊讶,然而很快他心里又涌起得到了爱人肯定的欢喜。 他回国前就时时关注她的消息,当然早就知道她不打算遵循世俗的框架活着。然而她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被吸引,被她眼中的生命力与坚毅彻底击中。她心里有自己认定的东西,有她自己的评判标准,不从众,也不畏惧。 而她竟然愿意说给他听。 “青淮,别怕。”陆斯年心潮起伏,笑着回望她的眼睛,灰眸如一泓秋水,“长此以往,有我陪着你。” 他的笑总是很浅,长长的眼梢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如同柔和的涟漪从目光中一圈圈荡漾开去。 傅青淮凝视他的眉目,忽而有些怔忪。心底某个隐秘的地方被触动了,又酸又涩,不知怎的,连带着鼻尖也跟着发酸。 她晓得自己对他抱有怎样的感情,也曾经试图想要在他面前保留完美的面貌, 然而她不能也不愿自欺欺人。 她想要赌一次,赌叫他看见她这些常为人诟病的倔强和鲁莽,却依旧愿意留下。 又或者说,这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诚。 她不想在这亲密的关系中隐藏自己,毕竟无论在哪里,她只能做傅青淮,也只会做傅青淮。 她做好了失去他的心理准备,可是他竟然说,长此以往,有我陪着你。 傅青淮眼眶发酸,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满溢出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男的...”,她说,像是埋怨。 陆斯年笑了,学着她的口气,“当然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女的。莫道萤光小,犹怀照夜心,我明白你。” 这辆车还很新,车厢里尚带着淡淡的皮革香气。这香气与陆斯年身上清爽的木质香气混在一处,有一种古典的隽永。 这气味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落进了她心底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埋藏的一盏孤灯。 哒—— 一声轻响,是安全带的带扣解开的声音。 陆斯年侧过腰,俯身去吻她。 他的吻总是温柔缱绻,此时仿佛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快叫她丢盔弃甲。 有一股极细小的电流窜过脊椎,傅青淮半闭着眼睛,后背发软。 哒—— 又是一声,这一次,是副驾的安全带扣也解开了。 傅青淮搂着陆斯年的颈项,借力翻了个身,反客为主,坐在他身上。 陆斯年被她压得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忙腾出手来调座椅;又怕她磕着方向盘,手臂护着她后腰,笑问:“这么喜欢在上面?” “车震不都在上面?”傅青淮摘了他的银丝眼镜,扔在一边的副驾上。 “谁说要车震?” 他故作镇定,心脏却因为兴奋剧烈跳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傅青淮手掌抚过他的脸颊,手指拨开他额前的短发,低下头吻他,“我说的。” 车厢 车震这种事情,两人都没有经验,然而感情水到渠成的时候,任何技巧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意义。灵魂的共鸣引领着身体的共鸣,很快编织起情欲的幻境。这幻境如同清晨林间的一张蛛网,隐秘的,黏腻的,带着潮湿的气息。 每一寸皮肤都成了媒介,灵魂借由每一次抚摸和亲吻拥抱与缠绕在一起。 傅青淮的后背被抚弄得发麻,身体越来越热,就连呼吸也是一样的滚烫,在唇齿间流连。 她半眯着眼,捧着陆斯年的脸庞,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里有一种光亮,温暖而恳切地注视着她,穿透了彼此纠缠的目光,触碰到她的心底。 他握着她贴在自己脸上的手,侧过脸,吻过指根,顺着掌心吻下去,舌尖扫过滑腻的腕线。 昏暗的环境总是叫人神经敏感,傅青淮很轻的嗯了一声,手掌在他的手心里战栗。 这轻微的战栗很好地鼓励了他,贴着她后腰的右手顺着腰线抚下去,探进腿心里,触到一片温热的潮湿。 傅青淮紧贴着他的身体抖了一下,像是不堪这刺激,脖子一软,前额搭在他肩上。 他的皮肤炽热而柔软,她的脸庞在他颈间蹭了蹭,轻吻了一下,舌尖扫过跳动的动脉线。 羽毛一般的轻吻,因着是心爱的人,足以叫他在这一刻血脉喷张。陆斯年的理智与耐心又一次崩塌,侧过脸,寻着她的唇,蛮横地吻下去。 舌尖在彼此口腔中交缠翻搅,湿热的唇彼此吸吮着。陆斯年的蛮横又勾起了傅青淮的热情,她双肘搭在真皮靠椅上,仔细品尝他的味道。 陆斯年的指尖一点点往腿心里探,修长的指节缓缓顶进去,瞬间被炽热的柔软紧紧包裹着往里带。 他没想到她已经这么湿,没抽动几下热液就顺着手指缓慢的流下来,低吟逸出她的唇角,又被他含在嘴里。 傅青淮被他死死吻着,身下又被他的手指勾弄起阵阵酥麻,只觉得热,心底像有解不了渴。 无尽的渴教她不由得扭腰,往他的手指上送,更多地热液涌出来,很快浸润了他的手掌。她剧烈的喘息,面上涌起潮红,双手攀着他的肩头,抬起了脖颈。 “...啊...”她忍不住呻吟,可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很快咬着下唇压下去。 陆斯年灰眸里带着烫人的温度,盯着她的唇,又一次含上去,“别咬...想叫就叫...这里是私人地方,没别人...” 他像是要鼓励她似的,手上动作加快了,直进直出,捻开层层内壁,一次次按在叫她发疯的点上。 一连串的呻吟都被陆斯年含在嘴里,黏腻的液体打湿了他衬衣的袖口。 傅青淮浑身剧烈的颤抖,松开他的唇,低头含住他颈侧的皮肤舔吮。 陆斯年被她舔得要发疯,重重地哼了一声,抽出了手指,腰身一挺,胯间硬物急迫地往上顶。 傅青淮紧紧搂着他的肩颈,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吐了一口气,“...真没人听见...?” “没人听见...”陆斯年光听见她这句话就兴奋得头皮发麻,“你想怎么样都行。” 紧致的内壁被炽热湿润的肉柱顶开,每一寸皱褶都被撑得不留一丝间隙。 “...嗯...”傅青淮轻轻叫了一声,“...慢点,你别急。” 心爱的人压在他身上,他哪里能不急? 他早忍耐得前胸后背都是细汗,浑身肌肉紧绷如同硬玉一般。 他手掌扶着傅青淮的腰身,教她缓缓往下坐。她身上也是一层薄汗,滑腻腻的,一下子没扶住,忽而整个人死死地没根坐了下去,将他整个儿包裹住。 “...啊...”她又叫了一声,比刚才放开了些,仿佛终于忍耐不住汹涌情潮。 陆斯年被她刺激得疯狂挺腰上顶,车厢里响起皮肉相击的“啪啪”声,真皮座椅不堪这剧烈的动作,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傅青淮在这淫靡的情境中断断续续地呻吟,甜腻而柔软,跟她平时锋利潇洒的模样判若两人。 陆斯年持续不断地挺腰,在她的声音里陷入迷醉与疯狂,他能感觉到自己被包裹得越来越紧,大股大股的热液涌出来,随着他的抽动被带出来,浇湿了他的腿根。 真皮座椅被两人的汗水与爱液浸润,越来越滑;车窗上水汽迷蒙,隔绝了整个世界,连车厢里起初那阵叫人心悸的香气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情欲气息。 两个灵魂的互相牵引,点起无边的巨焰,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全然浸没。 “...青淮...”陆斯年扣紧了身上滑腻的腰身,“...我爱你...” 他的声音那样轻,像是晨光中的一片羽毛,柔软而没有一丝重量,恐惊醒了一泓幽梦似的。 他怕她听见,可无法压抑的冲动让他必须说出来,与蕴藏在身体里的炽烈一样,全然交付。 傅青淮无力地伏在他身上,呻吟声变成呜咽,又渐成一种隐秘的低泣。 这人怎么又要哭呢,陆斯年在无边的快感里想着,长此以往,除了在他身上,不会让她哭。 口红(双更) 裴媛到家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正指向十点半。 小小的寓所安静无声,客厅一隅的落地灯开着,鹅黄色的灯光尽忠职守地等待着夜归的人。 玄关放着袁晗的黑色雕花牛津鞋,应该是刚擦过,即使是在昏暗的房间里,依旧显得光可鉴人。沙发上扔着他最近自己买的一只Berluti棕色复古公文包,低调而奢华的皮具在廉价的布艺沙发上显得格格不入,反将这普通的小公寓衬得寒酸起来。 鞋柜上放着干洗票,裴媛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他那身阿玛尼的西服傍晚的时候送去洗了。 这身衣服他以前只在重要场合穿,最近眼见穿得频繁了许多,大概手上的客户和候选人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要不要再给他买一身? 裴媛习惯性的盘算,下一秒又否决了。 买什么买,没意思。 她本就是古典美人的长相,这会儿脸色不太好看,颇有些宋明古画上美人颦蛾眉的样子。 美人换了鞋,把自己的包和袁晗的包都在衣帽架上挂好,进了卧室。 袁晗正沉沉地睡着,像是很累。 他竟然睡得着,裴媛想着,懒得叫他,径直去了浴室洗澡。 也许是动静太大,她穿着睡衣出来的时候,袁晗醒了,正半眯着惺忪睡眼靠在床头。 “回来啦?”他问,嗓子带着初醒的沙哑,“晚上吃得怎么样?” 裴媛答非所问的”嗯“了一声,坐在妆镜前抹护肤品。 “媛媛,对不起,晚上是真抽不开身。” “我知道。”裴媛指尖挑出一点儿眼霜,对着镜子仔细涂抹,“青淮陪我去的。” “她啊?她又该讲我坏话了是不是?” 裴媛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袁晗不知怎的,忽然心底里产生了一丝不确定的裂缝,追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俩喝酒了?” “去了一趟学校,她班上有个女孩儿出事了,挺麻烦的,闹到保卫处去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袁晗却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脸上的困倦一扫而空,“都闹到保卫处去了,能是什么好事?她那个人脾气不好又莽撞,你别总跟着她瞎掺和。你俩认识这几年,你都给她都兜了多少回底了?她不管不顾的,还不是靠你拿着裴家给她做脸面?” 拿裴家做脸面? 那他起初入行挖不到人的时候,不也是靠着她在永宁的人脉,才省了许多功夫? 裴媛抬起眼,从镜中看着袁晗,平静无波地问:“你就不问问是什么事?” 袁晗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能是什么好事?我也是为你好,好好一个大家闺秀,迟早有一天被她个野姑娘耽误了。” 裴媛没说话,拿起精华液,挤了一点儿在手上。 她是个面团性子,不会吵架,这种时候总是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 袁晗也知道,又重重叹了口气,“算了,每次一说到她你就要给我看脸色。我看你呀,什么时候真因为她吃了亏,才知道我是为你好。” 他说着重又躺下,拉起薄被盖上,“我晚上陪人喝多了,这会儿实在是头疼,先睡了啊。” “嗯。” “真给你买口红了,没骗你。你看看右手边的抽屉。”他又说。 裴媛拉开抽屉,看见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日本的贵妇品牌,今年七夕的限量款。广告上的色号有叁个,古典的朱红,张扬的莓果酒红,还有甜软的珊瑚色。 她手上这一支,是她绝不会用的酒红。 太妩媚,太浓郁,不是她。 “你怎么知道买这个的?”她随口问,转出膏体对着灯光看了看,没有试色,重新收了起来。 “路过商场,看见广告了。不知道买什么颜色,柜台的女孩儿说这个颜色好,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拿去退,小票也在抽屉里。” 裴媛其实很喜欢买口红,可这会儿拿着这个,一点儿兴致都提不起来。 她有好些口红,就放在这桌面上,他也不是没见过她化妆,怎么会买这样一支颜色。 可要说他不在乎她,似乎也不是的。 她还记得他曾经不论多忙碌,都会在周五那天接她下班,两个人一起去环境氛围好的餐厅吃一顿饭。他还会在特别的日子订花,送到她的办公室里去,同事们都羡慕不已。甚至在暴雨天气,只要她一个电话,他一定会带着伞来接她。 裴媛脑子里乱哄哄的,想着花月令,想着杨静月,想着浓烈的口红。 “你先睡吧,我做个面膜。”她说,转过头去一看,原来他早就闭上了眼睛。 升了职,看来是真的很辛苦啊,她想。 今晚是不是她太小题大做了? 她打开抽屉,又拿起那支口红,对着镜子,很薄很薄的涂了一层。 诱惑,美艳,咄咄逼人。 不是她。 周末 时间总是悄无声息的流淌过去,天气日渐热起来,永宁城里蝉鸣阵阵,正是夏季最热的时候。 傅青淮的专业水平和科研态度是非常靠谱的,博士申请很快开始走行政流程,天天不是在家写杜教授交代的东西,就是疯狂骚扰刚放完假回来上班的行政人员。虽然她还不能正式算得上杜教授的博士生,可是她一点儿也不介意提早开始学术训练,总归练出来的本事都是自己的,早一天得到指导,早一天开始,她觉得是好事。 这天又是周末,袁晗早早安排好了工作,特意空一天出来,提出陪裴媛回家看看父母,还有她姥姥。 时雨近来对他忽冷忽热,不知道是不是对他的兴趣退却了,想来还是裴媛这头得牢牢把握住才是。何况时雨那样的女人,这种时候吊一吊她说不定反而能重新勾起她的兴致。 裴媛的姥姥齐幼贞,是永宁大学地理学系开山立派的元老。她岁数大了,早就没法站在讲台上教课,这几年也只有在高级学术会议和国家级项目的规划会议上才能看见她的身影。袁晗很不喜欢这个老太太,总觉得她目光如炬,刺得他很不舒服。 他选这天陪着裴媛回家,也正是因为知道老太太不在家。 裴媛说她是上个礼拜被接到松州去看雁湖的水污染治理项目验收。那个项目是叁年前老太太牵头做的,据说效果很不错,打算推广到周边省市。 两个年轻人进了门,裴媛自去厨房找她妈聊天,袁晗陪着裴教授喝茶,一家人颇其乐融融。 酸菜鱼做好了,裴媛正要帮着端出去,忽然见放在一边的手机亮了,屏幕上赫然写着“顾远书”叁个字。 她心头一跳,迅速撇了外间的袁晗一眼,见他正忙着跟她爸说话,忙抓起手机就往二楼的阳台走。 “喂?”她声音不大,怕楼下听见。 “裴老师吗?抱歉周末给你打电话,这会儿方便说几句吗?”顾远书在电话那头问。 “当然,您说。” “哦,是这样,莱德双年展您听说过吗?” 莱德双年展,算是永宁艺术界的盛事,裴媛可太知道了。 她不光知道,她还如数家珍呢。 “知道。奇数年是艺术展,偶数年是建筑展,我记得去年在新青年艺术中心办的,主题是蜕变好像。明年该是建筑展了吧?” 顾远书在电话那头笑了,“我就知道这是找对人了。裴老师,明年的建筑展,有没有兴趣一起做?前期的工作其实去年就开始做了,只不过那边分身乏术,决定交给我。我手上团队还在建,可以说是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急需用人呐。” 这可是双年展! 裴媛握着手机,心跳得很厉害,连带着太阳穴都跟着突突跳。 她下意识转过头看了一眼,习惯性地想看看袁晗的脸色,当然她在二楼阳台上,哪儿看得见一楼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应道:“好呀,求之不得。” “那可太好了,你看什么时候有空咱们面谈?” “放着暑假呢,我学校没什么事情,都可以。” “我这儿是真的着急,事儿太多太乱,你看明天行吗?” 明天是周天,袁晗在家休息,她要出门,他肯定要问的。 裴媛迅速决定拿傅青淮当挡箭牌,点了点头:“没问题,明天见。” 两人很快敲定了时间地点,挂了电话。 裴媛激动得浑身发热,站在阳台上好一会儿,总算心情平复了些,才做贼心虚似的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回了饭厅。 袁晗看见她,问道:“吃着饭呢,哪儿去了?” “哦,接个电话。” “谁啊?还跑到二楼去接。” “青淮,跟男朋友吵架了,打电话给我诉苦。”裴媛演技爆发,语调轻松地笑了笑,“刚叫我明天陪她逛街吃饭呢。” 裴妈妈一听,两眼放光,“唷,青淮谈男朋友啦?那可太好啦?谁啊?做什么的啊?长得帅伐?” 裴妈妈是江浙人,说话口音一直没怎么改。 “哦,在会展公司做事的。”裴媛想了想陆斯年那个长相,真心实意地说:“长得真的帅,戴个眼镜,皮肤白净个子又高,妈你肯定一看就喜欢。” 裴教授听了哈哈大笑,转过头跟袁晗说:“你看看这母女俩。唉呀呀,将来咱们爷儿俩在这家里,日子可不容易啊!哈哈哈——” 袁晗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听裴媛夸别的男人帅,他心里着实不舒服,可看裴教授的反应,竟是浑不在意,只得也顺着他的话笑了笑。 裴教授又跟裴媛说道:“什么时候叫青淮带男朋友来家里看看?她肯定不好意思带回自己家,带来咱们家总可以吧?我看,你姥姥肯定最高兴。” 姥姥也喜欢帅哥,当年裴妈妈说喜欢裴教授的时候,姥姥第一个拍板,甚至还表示倒追也不是不可以,人生不要留遗憾。 裴媛捂着嘴笑,“不行不行。你们可得假装不知道啊,别回头她怪我口无遮拦什么都往外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岁数也不小了,比你还大一岁吧我记得?这下有了对象,她家里什么叔叔婶婶的也不会乱给她介绍了,多好。”裴妈妈又说。 替你背锅 说到傅青淮被迫相亲的事儿,那可是集段子之大成。虽然她很少当场跟人撕破脸,可每回都让对方越想越不对劲。 今年刚过完年那一阵子,她叁叔就硬塞了一个国企基层员工给她。也不打招呼,直接安排在傅家节后的大聚餐上,就坐在傅青淮一家子那桌。 起先那人还是挨着她爸和叁叔坐,开席没多久叁叔就开始作妖,说让年轻人多聊聊,非让她爸跟那个人换位子,好叫那人坐在傅青淮身边。 傅青淮看着此人岌岌可危的发际线和浑身上下过于质朴的气质,心里就先一咯噔。她皱了皱眉头,没搭理他。 没想到对方不以为然,并且选择利用有限的时间,给她上了一堂现代婚姻课。大概的意思呢,就是什么很多夫妻刚结婚的时候,都是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只要门当户对的就行,婚后再慢慢磨合,到时候小孩子生出来就好了。大概傅青淮脸色实在不怎么好看,这人于是放下身段,稍微恭维了她几句,说她看起来基因很不错,长得好看,学历也高,虽然脾气似乎冷漠了一点,但应该会是个好母亲。 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大放厥词,真不知道她叁叔事先说了什么,能给这人这么大的勇气。 此人夸夸其谈了一番自己目前虽然龙游浅滩,但是将来一旦遇上了伯乐,一定前途无量;吹嘘完自己,接着又说女孩子读书多其实没什么用,归根到底,女人最大的成就还是在家里生孩子。说了半天大概满意了,才想起来问她在大学研究什么。 “鹦鹉。”傅青淮如是说。 “鹦鹉?不是说你是文科老师嘛?怎么是搞养殖业的?” 傅青淮眉梢一挑,冷笑着说:“我搞社会学的。鹦鹉的性别关系,很值得研究呢。你知道吗?有人曾经把一公一母两只鹦鹉关在一起,母鹦鹉不乐意,两只鸟疯狂打了几架,未果,让公鹦鹉得逞了。后来母鹦鹉就下蛋了。” “哦?这鹦鹉有点儿意思。”那男人洋洋得意,以为拿捏住了傅青淮,没想到傅青淮又说:“后来你知道怎么着?那母鹦鹉啊,把蛋全踩碎了,回头逮着那只公鹦鹉往死里打。那老话怎么说来着?为母则刚是不是?好家伙,整个儿脑袋都给他啄掉了!哎呀,一笼子血,惨不忍睹啊。你说,那公鹦鹉的头掉下来的时候,它有没有后悔?” 她本就面相偏冷,话又故意说得阴森森的,那个男的当时就脸色发青,顶着一张油腻腻的脸,哆嗦着嘴唇半天接不上话。 这事儿当然就没成,估计叁叔叁婶也吃了好一顿埋怨。 也不知道她家的叔叔婶婶什么毛病,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不怕得罪人,总乱安排。 “其实还是怪她爸爸不敢跟兄弟翻脸,不就放任人家欺负她了呀。她不自己立起来,那才叫没好日子过。我看她家的人也没安好心,这样一搞,她名声就不好了呀。一说起来,倒是叔叔婶婶替她操心,她小姑娘不识好歹。这样再搞几次,更不好找对象。”裴妈妈说,“要我讲,有的人真是,自家不好,也见不得人家好,非要搞点事情出来。索性喊青淮中秋节的时候带男朋友回家去,叫他们那边一大家子好好看看。” 裴媛搂着她妈妈的肩膀笑:“你又没见过他人,就这样夸口呀?不过她要是肯带回去,保管有面子的。那个男的好像是个混血,长相是俊的,眉眼深,不算特别像外国人,不过他眼睛是灰的,光线好的地方特别明显。” 裴教授一听灰眼睛,抬起头跟太太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蹙眉。 “怎么了?”裴媛问。 “以前好像也听你姥姥说过谁灰眼睛来着,这一时半会儿的,想不起来了。”裴教授说,“说不定还是咱家认识的呢。” 裴家在永宁,人脉很广,真认识陆斯年家的什么长辈亲戚,也不算稀奇。 要真是这样可就巧了,裴媛想,过一阵子姥姥开会回来了,可得替傅青淮好好打听打听。 一时饭毕,她借口帮忙洗碗,躲进厨房给傅青淮发信息,讲了明天的事情。傅青淮激动得回了一大串感叹号,【我替你背锅,你给我放心去!我量袁晗也不敢跟我吵架。】 【那说定了咱俩明天一块儿“吃午饭”?】 【你晚上来我家睡也行,咱俩出去隔壁市玩一个礼拜也行,随你说。】 【哈哈哈你别啊】 【替你高兴呢,真的。给我加油!不许怂!虽然我不懂行,但是我就是觉得你行!】 * 顾远书自从抢了双年展的事情就忙得脚不沾地,可是为了把裴媛拉上船,没时间也要挤时间出来,因此两人约了第二天就在花月令见。 这样,一来趁热打铁,二来吃个便饭轻松随意些,毕竟两人之间还有陆斯年和傅青淮那一层朋友关系在。 顾远书看中的,可并不仅仅是她专业过硬。 上一次画展结束后的after party他就看出来了,裴媛这个人,说话做事很妥当,更不一般的,是她明显在永宁城里人脉够广。那天人虽然不多,但她差不多认识一大半,而且显然半真半假的给这些人都搭过手。 这么好一个人才,怎么一直窝在学校里当劳什子老师呢?! 什么叫暴殄天物,这就叫! 顾远书觉得这趟回国真是回对了,时雨忙着谈恋爱懒得接这种麻烦差事,天上又掉下来个裴老师来,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茶兴 时松墨展的下一站,是离永宁一小时车程的淳江。关山美术馆这里的展览,再有半个月就要撤了。 顾远书一上午都耗在展厅和美术馆的小办公室里,被一大堆杂事烦得焦头烂额。郭馆长也跟着来凑热闹,跟他说了大半天的废话,言下之意,是叫他跟时松墨商量商量,把《柏拉图之喻》摆在这里做永久收藏。 等到他好容易打完太极,抽身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过了跟裴媛约的时间! 幸亏是约在马路对面的花月令,幸亏他早交代了王经理照顾好裴媛。 顾远书顶着烈日穿过马路,快步走进店里。 王经理正好在门口,看见他进门,忙迎上来陪着他往里走,“裴女士已经到了,按老规矩安排在【剪绿时行】,小魏去泡茶了。还是金骏眉,可以吧?” 顾远书解了衬衣的袖扣,边挽袖子边问,“没问她爱喝什么茶?” “她很好说话的,说都行。我就叫他们按老规矩来了。” “行。” 两人刚到门口,正好小魏端着茶盘过来,顾远书二话不说接了茶盘拿在手里,用眼神示意小魏替他开包厢门。 裴媛正坐在陆斯年最喜欢坐的长沙发上,就着一旁羊皮灯柔和的光看手上的文件,听见门响,忙站起来。 顾远书笑道:“抱歉抱歉,我约了你来,自己却迟到了。” “不碍事,我反正放着假没什么事儿,你忙正事要紧。”她说着走上来要接茶盘,被顾远书拦下了,“我来我来。” 他这天穿得很随意,深蓝色细条纹衬衣配了黑西裤,不像上回画展见面时那样笔挺板正,显得很亲切。 裴媛大大方方坐下,笑道:“那就却之不恭啦。” 顾远书也笑,在她身边坐下,摆开阵势。 他显然常玩这个,治器、淋杯、纳茶、候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不一会儿五个小小的茶盏里盛满了清亮茶汤,顾远书右手一摆,“裴老师试试我的手艺?” 裴教授在家也常爱跟叁五好友喝茶,这阵势裴媛没少见过,笑着道了谢,拿起一个小茶杯抿了一口,“这茶叶已是上品,况您又好手艺,相得益彰。” “唷,裴老师还是个行家?” “略知一二吧,我爸喜欢这些,以前在家陪他,常看他摆弄。说起来都好一阵子没这样好好喝茶了。”裴媛慢慢喝完一小杯,轻轻放下,薄胎细瓷杯发些微脆响。 “工作忙?”顾远书又递过一杯茶。 “也不是...”,裴媛笑了笑,“别的一些琐事吧,乱七八糟的,也无从说起。” 顾远书是人精中的人精,看出她不愿多提,忙岔开话题道:“我叫人随便做了几个菜,咱们简单吃点儿。我看这样,我先把手上的事儿给你稍微过一过。” “这...你就没什么要先问问我的?”裴媛惊讶问道:“不怕您笑话,我简历都带来了。” “恩,我看见了。”顾远书目光扫过她身旁一小摞纸张,“这么说吧,我这个人,也许专业度上比不过别人,可看人的眼光自认还是可以。我能看出来你是个仔细认真的人,今天你带这些来,恰证明我看得没错。裴媛,我从不听人怎么说,只看人怎么做。” 两人话说了一半,小魏和王经理推了小餐车来上菜,于是两人坐到餐桌边,一面吃饭一面谈正事。 顾远书固然事情杂乱得千头万绪,裴媛却还真有本事替他理出了几分脉络。 “具体的展览项目或许不同,但是咱们这些幕后的工作逻辑应该还是差不多的。”裴媛说,“我大约能总结出这几块大的方向,不知道对不对。具体的,当然还要跟你团队里的其他人多学习。” 很好。 顾远书很满意,不光是她懂行,更重要的,是虚心学习的态度。 正确的态度和思路,才是一切的根基。 他还想再试探她一下,“这样吧,下午你要是没什么事情,跟我跑一趟?” 裴媛有些迟疑,她怕袁晗找她。 如果跟顾远书出去办正经事,肯定不方便接电话,到时候袁晗估计会着急。 还是得跟傅青淮通个气。 “也行,那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吧,出门也该有个交代。”她说。 “那是自然,你请便。” 裴媛点点头,拿着手机走到门外走廊一处僻静的角落,先给傅青淮打了电话。 傅青淮不知道在哪里,背景很安静。 裴媛给她说了个大概,傅青淮高兴道:“太好了呀,去呗,有我呢。要不然就说你陪我去千明居看家具摆设了,听不见手机。逛家具么,肯定要很久的,千明居离你家又远,一时半会赶不回去也正常。” “行,那我给袁晗打个电话交代一声。” 傅青淮叹了口气,“看你这累的,唉。你自己今天感觉怎么样?” 说到这个裴媛来劲了,“我跟你说,顾远书好会做人!他今天迟到了一点,居然亲自端了茶盘进来,给我泡茶,说话也特别客气,还很自然,不叫人别扭。光这个分寸的拿捏,我就有得跟他学呢!我们这行,要多方联络,跟人打交道,真的好多门道的…” 裴媛还要接着感慨,听见电话那头有人说话,忙刹住了,“你是不是在余秋秋那儿?我听着像她的声音。那你忙你的,我回头再跟你说。” “她叫我来说选题呢,我来早了,我俩闲聊天儿。喂,你听我说,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你别替袁晗操心,真的。” “行,我知道了,你忙。”裴媛挂了电话,又打电话给袁晗。 开会 袁晗很快接了电话,“逛完街了?买了什么好东西?” “没买什么,这会儿刚吃完饭。青淮叫我下午陪她去千明居看家居呢,新房子要添点儿摆设什么的。”裴媛不擅说谎,有点儿心虚,“估计我俩得逛挺晚的,要不我晚上回我妈家吃饭,你别等我。” 袁晗答应得爽快,“去吧,那我下午回一趟公司,正好把手头上一大堆报销单贴了。你也别急着赶回来,逛一天街也挺累的,在你妈家睡算了。明天下班我去接你,咱们一快儿吃个饭,好吧?” “嗯,好!” 裴媛没想到他这回一个字都没有多问,心头一松,高高兴兴回了包间。 顾远书看她神色,笑问:“说好啦?” “是。咱们下午去哪儿?” “去一趟省设计院,我约了他们主管业务的副院长。明年的展,他们出钱出力出作品,但是也不是不求回报的。我估计他们要塞点关系户进来,但咱们总不能什么人,什么作品都接,对不对?下午这样,我去跟他们副院长打太极,你呢,就说是我的助理,多听多看,不用说什么。我带你去,只是怕自己没办法兼顾,多个人多双眼睛,摸一摸底。今天肯定是什么事情都定不下来的,不要有压力。” “好,没问题。” 很快司机来敲门,两人便收拾了东西出门。 省设计院在城北,离汇昭路还颇有些车程,两人在车上闲聊些行内的趣闻。裴媛一直在国内,知道得很多,顾远书常年在海外,听得津津有味,“策展这一块,也是个名利场,一向竞争得很厉害。没想过国内现在发展得这么好,不过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良莠不齐,正是叁分天下的好机会。” “名利场…也不见得吧,策展人其实更多的是做幕后的工作。我的一点粗浅理解,一切还是该以展览的主题为出发点,不能舍本求末。一个个展览扎扎实实做出来,才是硬道理。名和利都是副产品。” 顾远书点了点头,欣慰笑道:“真知灼见。做这行,心要够沉,才能走得长远。我是运气不行,碰上时松墨这个没出息的,自己躲在画室里不出门,倒要我这个经纪人在外头替他抛头露面。” 说虽这样说,他其实明明就很享受站在台前的乐趣,走到哪里都自带明星光环。 裴媛心里暗暗好笑,问道:“我记得青淮说她以前见过你?” “是。那会儿她在五星级酒店前台打工,我见她的时候还穿着制服呢。一身黑西装套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我还以为是哪个大佬的秘书来开价,结果白高兴一场。不过那个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会有今天…”顾远书往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傅老师她…近来有没有跟你说起时松墨?” “她忙着谈恋爱呢,我看时松墨呀,只怕得先放一放了。” “放一放好,放一放好…”顾远书莫名其妙地说。 他像是很轻的叹了口气,裴媛听不真切,也一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也跟着笑了笑,没有接话。 设计院很快到了,早有秘书等在门口,引了众人往里走。 宽大明亮的会议室里,除了孙副院长,竟还有裴媛的熟人。 “唷,裴媛!”其中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建筑师站起来跟她握手,“好久不见,怎么转行来做建筑啦?” 这是裴媛的中学同学,陈沐,大学在新加坡念的建筑,毕业回国,一直在省设计院工作,两人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 裴媛也认出了他,笑着打了招呼:“我不是在大学教艺术管理么,今天正好碰上顾总,跟着学习学习。我可听说吴佳敏给你生了个好漂亮的女儿,恭喜你啦。” 说到女儿,陈沐满面慈爱,“谢谢,谢谢,改天来家玩儿,上回见你还是喝喜酒那会儿呢。” “哎,一定。” 几人寒暄几句,依次入座,很快切入正题。 建筑展的固定场地是在已经废弃的老712军工厂。省设计院每回都参与,流程都很熟悉了,今天这个会,更多的是让所有参与的负责人见个面。 孙院长主管业务,是总负责人;陈沐和另外一个建筑师,是院里选出来的骨干,家庭背景也可靠,院里特地给他们一个机会参与双年展的工作,履历好看了,将来才好升一升。 与会的,还有永宁大学土木工程学院的一个女工作人员,平时主要负责外联这一块,一直跟省设计院有联系。她也认得在学校口碑一直不错的裴媛,笑着打了个招呼:“小裴老师,有一阵子没见啦。” “呀,徐老师也在?你好你好。” 顾远书不动声色地看裴媛跟熟人打招呼,心里暗暗高兴。 带她来,是想摸一摸底,结果她直接打入敌人内部了。 一边的陈沐难得碰上旧友,主动坐在裴媛身边,又把自己带来的纸笔分给她一份,遇上专业处也替她解释一二。 “这回是双年展,加了艺术的意味在里面,所以概念什么的说得特别玄乎。什么开放空间,社区融合之类的,你别慌,都是忽悠。” 会后,陈沐特地把说到的专业名词写下来给她,“你回去在网上看看就知道了,没有他们说得那么深奥。哦,你们学校土木院跟我们合作过一个项目,你也可以去看看,就是搞的融合空间。建筑这个东西,看到实物就能明白,有什么不懂你再问我。” 土木院的徐老师也凑过来,“对,就是我们在北门搞的那个新教学楼。一楼那里不是特地做凹进去一块,用全玻璃幕墙代替普通外墙和窗户嘛,然后幕墙外面是个大片的绿地。那个就是走的社区融合的概念,因为那个楼那一面是冲着校门外的居民区的,取的是融合的那个意思。开放了封闭的校园空间,跟建筑所在的社区共享与融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孙院长还要忙,先走了,顾远书很有耐心地等裴媛跟人说话,拿出手机来回邮件,又给陆斯年发了个短信: 【你还没带她去见松墨呢?】 不知好歹 陆斯年并不在永宁,他正在淳江帮着备展。 他已经来了这里叁天了。 事情看起来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虽然琐事繁杂,但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况且还有一个经验老到的经理打理,所以他打算第二天就回永宁去。 收到顾远书信息的时候,陆斯年正坐在地上,往墙面上一个字一个字的贴介绍。墙面是炭灰色,而字纸是浅色,像是一团团燃到尽头的灰烬。 贴到时松墨叁个字的时候,他放下了手上的胶纸,看着那字发了好一会儿呆。 手机放在一边,屏幕忽而亮起来,打断了他的愣怔。 他看着顾远书发过来的那行字,心头一跳。 要带她去见他吗? 他不知道自己准备好了没有。 他还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把一切和盘托出的时候。 她看见了松墨,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她又会怎样看自己呢? 她会不会重新审视他们的关系,用她那种犀利的、冷静的、治学者的目光? 要是能对自己再有多一点信心就好了,他想。 陆斯年无措地坐在地上,支起一条腿,背靠着墙壁,后脑也抵在微凉的木板墙上。 场馆还在做最后的装修收尾,显得嘈杂而混乱,空气里弥漫着化学品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 而他靠在那里,右臂搭在膝盖上,闭上了眼睛。 灯光从他头顶洒下来,照得他像是一尊线条秀美的雕像。 * 与陆斯年隔着一个城市的傅青淮,恰好正说到时松墨。 话题是余秋秋先说起来的,准确的说,她们谈的,还是陆斯年。 “你跟陆斯年…”余秋秋问得犹豫,像是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妥当。 她们俩的话题天南海北,却很少涉及私人的事情,她不想显得自己在刺探她的隐私。 傅青淮抱着一个抱枕,脑袋搭在沙发的大靠垫上,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蛮好的,我喜欢他。” 余秋秋一听就笑了,“这么直接,不愧是你。”她捧着马克杯也窝进大靠枕里,“好了我现在总算能说了,时松墨那场首展的邀请函,是他叫我给你的。” “什么?”傅青淮一愣,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把怀里的小抱枕一扔,“怎么回事?他以前认识我?” “算认识…也不算认识吧。他一直听我们节目,跟我问起你几次。”余秋秋低头抿了一口巧克力,“正好他跟着顾远书弄这个展,就问我能不能请你去。说是想认识你,一直没有机会,又不想冒冒失失地跑去找你,怕吓着你。” 她把马克杯放在咖啡桌上,转过身,看着傅青淮的眼睛,“我可不是随便给你介绍男人啊。你也知道我家…反正…我们这个圈子不大,虽然我跟他们那拨人不算熟,但是多少认识,逢年过节的总碰得上。陆斯年这个人,口碑不错的,脾气好,长得也好,只不过性格喜静又冷淡,也不擅长社交,所以女孩子们对他兴趣不太大。难得他问起你来,我看他态度蛮诚恳的,也知道他那个人不会闹幺蛾子,所以才答应替他牵个线。” “你们圈子?那他…”傅青淮窝在沙发里,缩了叁分,下巴搁在膝盖上,像是个从洞里冒出个头来的土拨鼠,“他…是什么人?” “哦,他爸是永宁军区的参谋长。”余秋秋直截了当揭了陆斯年的老底,“顾远书的爹是副参,一直是他爸的左右手。陆斯年么,一直跟顾远书一起搞那摊子展览的事情…哦,听说他也是学画的,大概跟着时松墨学?” ‘惊喜’来得太突然,傅青淮脑子有点儿乱,愣愣地问:“那你也见过时松墨?” “真没有。”余秋秋很坦诚,“我跟他们其实不搭界,就是个面子情。” 傅青淮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军区参谋长,难怪小时候跟发小跑我们老军工厂里玩儿。” “你至于嘛,至少陆斯年这个人还不错吧?”余秋秋看她低落的样子,有点儿后悔自己是不是草率了,“哎,有顾远书在那儿,回头喊陆斯年帮你讲讲话,把《柏拉图之喻》给你搬家里去,多好。” “……”傅青淮无语,“还《柏拉图之喻》呢,我只求别惹麻烦上身。” “…不至于惹麻烦吧…” 余秋秋自己家是外交部的,跟军区完全不搭界,只不过是大家都住在永宁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而已。她还真的不太知道陆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而且她久在象牙塔,根本不知道小老百姓会有什么烦恼。 傅青淮怎么说也是个工作体面的大学老师,怎么就配不上他们家了? “怕什么,谈恋爱而已,你一个大学老师,能惹什么麻烦?”余秋秋说道,“哎,我是真的觉得陆斯年还挺适合你的,才介绍的,真的。” “嗯,我知道,我又不怪你。”傅青淮脑袋抬起来了,叹了口气,“他人是特别好的,大概我不识好歹吧。” “这瞎说什么呢...” 叮—— 门铃打破了一室沉闷,余秋秋起身去开门,是许仪和周衍来了。 自己的房间 上一回周衍和傅青淮的对谈很有意思,有粉丝问能不能再做一期,所以这回选题干脆四个人一起。 “青淮,你刚才那句话蛮有意思的,我觉得可以发散发散。”余秋秋一边关门,一边叫住了刚起身的傅青淮,“就那句不知好歹。” “什么不知好歹,青淮怎么啦?”许仪把包往椅子上一挂,走到傅青淮身侧,手臂搭在她肩头,“来快给我说说。” 许仪这人天生自来熟,其实傅青淮跟她除了播客之外毫无交集。她想躲又躲不开,只得作罢,“没什么,说起些闲话。秋秋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说社会规训?” “社会性别。”余秋秋点点头,“女人’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应该喜欢这个,不应该喜欢那个,否则就是不识好歹。” 傅青淮笑了,“那或者可以谈’阁楼上的疯女人’?不接受规训的后果。” “《一间自己的房间》也可以。” “那索性讲伍尔芙好了。” 她们俩你来我往,许仪和周衍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疯女人?什么房间?青淮到底怎么了?” “我真没怎么,最近搞一个社会性别构建的课题呢。”傅青淮不太想在许仪面前说太多自己的事情,岔开话题道,“伍尔芙是个女性主义作家,1928年的时候出了一本散文集叫《一间自己的房间》。大概就是说一个女人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必须有钱,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往大了说,她是很早开始思考和批判女性想要发展所面临的阻碍。” “要想写小说或诗歌,必须有五百镑年金和一间带锁的房间。”余秋秋念了一句书中的话,走到书架前找书,“我好像有这本书,国内不知道为什么不再版了,我这本还是繁体的。” “哦,搞钱。”许仪转过头,看了一眼余秋秋那个又大又乱的书架,简单的总结了一下,“女性要自由就要搞钱。” “也不尽然,除了衣食无忧,还有抛却性别身份的自由。“傅青淮说,也念了一句书里的话:“我没有必要敌视男人,他无法伤害我。我没有必要取悦男人,他不能给我任何东西。” 桌上胡乱堆着些纸笔,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傅青淮主动上前收拾。 “这么酷?有意思哎。感觉像是女人获得金钱的自由以后,不需要依附和取悦男人就可以生存,所以两性反而能够更平等的恋爱,对不对?” 傅青淮摇了摇头,“这可不一定,很多时候,你这个念头,只是女人的一厢情愿罢了。”傅青淮做性别研究好些年了,很多事情看得很透,“你以为你可以平等的与男人站在一处,可男人会愿意看见一直仰视自己的女人突然跟自己并肩而立吗?” 许仪表情一僵,调转了目光去看周衍。 周衍正拿着手机低头发信息,察觉到了有人他,抬起头来笑问:“怎么了?你们要不要喝咖啡?我去买?” 显然这人根本没听见刚才傅青淮在说什么。 许仪无力道:“我悟了…青淮你一直单身是不是因为你早知道这个?” “…应该说我在等吧,我还是相信爱情的。”傅青淮说。 她忽然很想念陆斯年。 他或许真的是不一样的那一个。 也不知道他在淳江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既然周衍自告奋勇要去买咖啡,许仪便毫不客气地把他使唤出去了。 余秋秋的书也翻出来了,除了一本略显老旧的《一间自己的房间》,还有《阁楼上的疯女人》上下册。 许仪不像另外两个女人那样爱读书,拿起来随手翻了翻,“这个疯女人又说的是什么?” “你看过《蝴蝶梦》么?就那个黑白电影。”余秋秋拉开椅子坐下,问她。 “世界名着还是看过啦,怎么了?”许仪忽然一拍桌子,“哦!”了一声,“男主的前妻是不是!” “嗯,你猜前妻为什么会疯?” “那我还真记不得了,光顾着看男主和女主啦,谁还记得发疯的前妻。” “这书就是讨论为什么前妻会发疯。”傅青淮也拉开椅子坐下,“发疯,是让女人闭嘴的办法,还能剥夺她的财产。你不听话,我们就把你关起来,然后说你是疯女人。那么,人们会害怕你,远离你,笑话你,甚至怜悯你,但是没有人会把你说的话当真,也没有人会关心到底是怎么回事。” “咿——怎么这么恐怖。”许仪耸了耸肩,夸张地搓了搓手臂,“青淮,给你一说好吓人。” “你看,要让一个女人闭嘴,多么简单。”傅青淮接着‘吓’她,“男主说她疯了,把她往阁楼里一关,快快乐乐地开展一段新恋情。” “行了,青淮你别吓唬她。”余秋秋笑着瞥了一眼傅青淮,“疯女人说的是教训女人要符合传统社会规范,还有就是剥夺醒悟的女人的话语权。哎,许仪你说,如果有个普通女孩子谈恋爱,正好找了个有钱有权的家庭出来的男的。她打退堂鼓了,是不是不识好歹?” 【作者:刚刚跟我先生一块儿去测Covid PCR了,他症状还挺像的。如果确诊,我也得作为非常密切的接触者在家一块儿隔离。恩,如果发现我开始日更,应该就是他确诊了...】 选题 “为什么?这个霸道总裁人不行?”许仪拿出为粉丝答疑的认真态度。 “不是霸道总裁。”余秋秋想了想,“应该算...高干文?人很好的,不霸道,就是有点儿不擅人情世故。” “那是有点儿哦。这未免太矫情了吧?女孩儿是不是装逼啊?” “阶级悬殊太大了,容易惹事儿?”傅青淮插了一句。 “喔唷!你们两个还自诩独立女性?谈恋爱而已啊姐姐们,又不是要结婚。不结婚,关阶级屁事。”许仪翻了个白眼,“光谈恋爱不香啊?婚有什么好结的,切!” 啊,好像也对,傅青淮醍醐灌顶,许仪不愧是恋爱达人。 “你得了吧。”周衍正好托着四杯咖啡进了门,嗤笑一声:“谁去年要死要活的想结婚,半夜在酒吧哭来着?” 他笑着摇摇头,“青淮你别听她胡说。” 傅青淮转过脸,冲他笑了笑。 她背光坐着,窗外八月的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浅金色的弧线。 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周衍想,冷清的面庞上多了一分若有似无的妩媚。 啊,她谈恋爱了,也许是很喜欢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吧。 找对象,得互补的才行,两个人一样寡淡,怎么谈恋爱? 周衍从纸托里拿起一杯咖啡递过去给她,“一会儿你们几个有什么安排?要不要晚上一起吃饭?” 傅青淮没什么事情。 杜教授交代的事情已经全做完了,陆斯年又出差。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都行,看你们。” “哦我知道了。”许仪戏谑笑道:“有人升职了,对不对?请客请客。” 余秋秋跟傅青淮两人忙道恭喜。 周衍笑着解释:“明年不是双年展吗?我们事务所也有几个作品参加,我带个队,帮着跑一跑。恩,涨了薪水,晚上咱们去吃点儿好的,就当替我庆祝庆祝?” 他这样讲,自然大家都不好拒绝,余秋秋便问:“我附近倒有几家菜不错的,你们喜欢西餐还是中餐?” “Frenzo好么?”周衍提议,“离得近不用开车。又在顶楼,风景也好。” “巧了,我认识经理。”余秋秋拿起手机,“你现在才说,恐怕没位子,等我去打个电话吧。” Frenzo主打现代改良法菜,没有固定菜单,端看什么食材当季又新鲜。餐厅在附近一幢42层写字楼的顶层,装修明快浪漫,价钱不菲却颇受追捧。 不知道其他的播客是怎么做选题的,《秋不睡》这伙人,第一轮尽量发散,第二轮再尽量收窄,最终找一个大家都能聊得题目。他们其实并没有刻意做市场调研,因为很多时候,越是想要迎合,越是迷失了自己。忠于自我,摆脱束缚,是他们独特的风格。 当然,应该跟余秋秋完全不缺钱有很大关系。 傅青淮近来一直忙于学业,写作成了每天必行的功课。这一天的会议记录,她主动担纲,键盘打得噼啪乱响。 热火朝天的讨论总算告一段落,窗外的烈日也逐渐西沉。她转头看了看身后最后一抹余晖,甩了甩手腕,“那就说好了,下一回的主题,是‘应该不应该’?” 几人都同意,便一同下楼步行去吃饭。 “咱们今天运气不错,有个室外露台的四人桌。”余秋秋在路灯下跟傅青淮并肩走着,“青淮,你知道 Stephanie Coontz吗?” 这是个美国的历史学者,主要研究方向是婚姻和家庭历史。 傅青淮不明白她怎么说起这个,糊涂道:“知道啊,前一阵子我刚看完她那本《Marriage, A history》,很有意思,把婚姻的转变总结成从服从走向亲密,爱战胜了婚姻制度。” “那《For Better, For Worse》怎么样?05年的论文吧,还蛮简短有趣的......”余秋秋开始聊一些性别和家庭研究的枯燥概念,步子越走越慢,终于跟周衍和许仪都拉开了距离,才压低声音说:“你别跟周衍走太近。” “恩,我知道。怎么?” “他跟许仪是发小,关系很亲密,但是许仪又总会帮他介绍女朋友,总之怪怪的。”余秋秋的目光扫过前面两个人的身影,“他好像对你有意思,许仪好像也知道。” “放心吧,你几时见我瞎掺和过。”傅青淮也看了那两人一眼,“这种微妙而别扭的亲密关系,还真是值得研究的课题啊。前一阵子听到一个“正妻心态”,很有意思,背后有不少历史和社会因素...” “去你的。”余秋秋轻轻拍了她一巴掌,“别什么都先想到课题行不行。” Frenzo是高级餐厅,有自己的专属电梯。 周衍很绅士地伸手扶着电梯门,让女孩子们先进去,到了顶楼,又扶着门让她们先出去。 一身黑衣的经理早等在门口,路过开放式厨房的时候,英俊的意大利主厨认出了余秋秋,挥了挥手,微笑着说了一声:“Ciao!” 大厦顶楼的露台,视线开阔,夏季温暖的夜风吹过桌面,带动杯中烛火微微摇晃。 气氛浪漫而轻松。 大厨亲自来打了招呼,又问了几位有没有忌口,回了厨房准备晚餐。 经理取了今天的菜单来,让几人先看,又问要不要喝酒。 “青淮我记得你喜欢Moscato?”周衍问,“他们这里的酒单选得很好。” “哦,回家还要看文献,不喝了。”傅青淮拒绝得异常干脆。 Frenzo 菜单写得很长,服务生依序一道道慢慢上。 傅青淮此前没有来过这里,看着眼前刚端上来的一盆小枯树,猜测这一顿饭怕是不一般。 盆景一般的小树上,挂了四只圆环,能看出来是饼干质地。圆环内的底部是深棕色的食材,堆迭成写意山水上的远山。 她拿起来咬了一口,满口香气,原来是板栗和黑松露。 这才是第叁道开胃小吃,菜单上写着还有叁道。 许仪坐在周衍身边,状似不经意地跟周衍说道:“上次咱们来吃那回,我就巨喜欢刚才那个鱼子酱花,晶莹剔透的,没想到今天还有。” 周衍点点头,看向傅青淮:“他们这里菜品做的特别漂亮,一件件都跟艺术品似的。菜单常常变,不过有几道菜式总是固定的,一会儿你看还有个小花儿,不说你都看不出来是啤酒薄脆配鸡肝和蓝莓酱。你以前来过没有?” “没有。”傅青淮摇摇头,“菜色这么精致,设计造型的人功不可没。” “没来过,那可就是你男朋友的不对啦。”周衍说:“他是做什么的?上次在你们学校碰见,没来得及多聊。看起来挺随和的一个人。” 他今天特地要来这里吃饭,就是猜准了傅青淮没来过。 她那个男朋友,穿衣打扮普普通通,看着不像来得起这种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 周衍暗自得意,“他们这里还有一道牡丹虾刺身…” 他没来得及说完,却见傅青淮接起了电话:“喂?” “在哪儿呢?”是陆斯年。 傅青淮笑着推开座椅站起来,走到露台的一角,“在吃好东西呢。” “唷,我不在你倒是快活得很。”陆斯年在电话那头笑了,“吃什么好东西?” “Frenzo. 跟几个朋友。” “哦,那估计得吃一阵子。面包车上来了么?” 傅青淮转头去看自己那桌,果然那个意大利主厨推了小车过来,上头摆了叁种面包,又有好几种酱。 “刚来,嗯,主厨好像在淋蜂蜜…”她看着主厨打开了一个小罐子,“蜂蜜颜色比普通的深一些。” “才上面包,那还得吃很久呢,你先去吃饭吧。那个蜂蜜是草莓玫瑰蜜,配松子黑麦面包特别好吃。”陆斯年笑了,“嗯,好像还有个鹅肝慕斯,你要是喜欢,等我回来咱们再去一回。” “好,等你回来。” 傅青淮挂了电话,回了餐桌。 果然是好蜂蜜,香气很特别,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 这一顿饭,如陆斯年所说,吃了很久。几个人边吃边聊,周衍像是很懂行,每个菜都说得头头是道,平添了不少吃饭的乐趣。 “周衍,听起来你好像对做饭也很有研究?”余秋秋挖了一勺蜜桃刺梨冰激凌,开了个玩笑:“一会儿我替你引荐引荐主厨吧。” “我还真的喜欢研究做饭。要是不做建筑师了,我就去做私房菜,要不然去做个美食博主。”周衍笑道:“下次有机会做餐饭给你们吃。没这么精致,可味道绝对好。” “择日不如撞日,下次选题会在你家得了我看。”许仪接口道,“你那厨房,我看也不比这个小。上回你做那个奶油龙虾意面,绝了。” 傅青淮跟余秋秋很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两人的关系果然有意思。 “他女朋友可有口福了,可惜他太忙,没那么多时间在家做饭。”许仪意犹未尽地接着说,“周衍,我觉得你就该找个富婆,在家相妻教子蛮好的。” 周衍笑了笑,看了一眼傅青淮,“也不是不行啊,碰到喜欢的人,相妻教子全看对方喜欢。” 甜品跟前菜一样,也是六道,都是一两口就能吃完的大小,玲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最后上的是一道清酒无花果果冻。 傅青淮的座位背对着露台的门,看着滚圆可爱的粉色果冻在灯光下晃动,忽而觉得空气中有种熟悉的气息。 一双手搭在肩上,她微微侧过脸,看着肩头白如瓷釉的指尖,不由得笑了。 “好吃么?”身后那人说。 “好吃。”傅青淮靠在椅背上,抬起头看陆斯年,“不是说下礼拜才回来?” “想见你。”他低下头,贴着她耳朵说话,不想让别人听见。 “喔唷,陆斯年,难得看你换个颜色穿,挺像样啊。”傅青淮身边的余秋秋笑道:“我以为你懒得打扮呢,手工高定吧?” 他今夜穿了件浅蓝色衬衣,配了条深海蓝的西裤,手腕上难得戴了块表。这一身剪裁得恰合他身材不说,上衣的色调又极衬他的眸色,整个人站在那里,俊美得像是个画中人。 服务生端了椅子来,陆斯年在傅青淮身边坐下,捉着她的手搭在自己腿上,方答道:“刚从淳江赶回来,要接女朋友,自然得换身衣服。” “我可把画展的事儿跟青淮说了啊,回头被骂了别怨我。” “哪儿敢怨你呢,我刚替你们付了账了,当我谢你。” “这还差不多。” 这两人熟稔地对答,听得桌对面的许仪跟周衍心里都是一咯噔。 周衍爱美,一眼就看出来陆斯年这一身行头顶他一年收入,何况那只表瞧着像是不对外售卖的收藏家级别。 这男的到底什么人? 还有,他怎么跟余秋秋这么熟悉随便? 许仪则想着,该不会是下午说的那个高干文吧?! 可这书呆子女的凭的什么啊?说的话没一句讨男人喜欢,居然周衍看上她不说,还有这种男朋友? “青淮,这你男朋友?怎么没听你说过啊?”许仪问,“我还以为你跟周衍...” 不用解释 这话问得古怪又别扭。 傅青淮微皱了皱眉头,陆斯年则掀起眼皮看了许仪一眼,懒得搭理她。 他拿起傅青淮的小勺,挖了一小块果冻尝了尝,“还不错,今天主菜是什么?” “慢炖羊排。”傅青淮答,拿回自己的勺子也挖了一勺果冻。 “喜欢么?” “喜欢啊。你说的那个蜂蜜也特别好。” “还有什么好吃?” “都好吃,而且摆盘都好漂亮。” “自然漂亮,设计的时候都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呢。” 他们两个人说着话,旁若无人。 余秋秋早知道陆斯年对外人漫不经心的性子,暗暗好笑,“行了别吃了,既然来接人就赶紧走吧。少在这儿给我塞狗粮。” 陆斯年巴不得,站起来挽了傅青淮跟众人道别。 路过厨房,主厨出来打招呼。 陆斯年跟他说了几句话,主厨便回厨房拿了个玻璃罐出来给他。 “你还会说法语?”傅青淮惊讶得问,“挺有才华啊小同学。” 陆斯年无奈一笑,带着她出了大门,“嗯,特地学了几句,好帮你要瓶蜂蜜回去。” “是刚才那个玫瑰蜜?你付钱了没有,拿了就走?” 电梯门开了,陆斯年拉着傅青淮的手踏进电梯里。 “我的傅老师,你就别操心了。”他按了一层,看着逐渐关闭的电梯门,“这店是我的。” 呃。 难怪一来就精准地找到他们,而且直接付了账。 “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在这儿?” “嗯,知道,你跟别的男人在我的店里吃饭呢。” “哎,我不是...“ ”不用解释,青淮。你不管做什么,都不用跟我解释的。” 他捉着她的手,环在自己腰上,侧过脸,很轻地吻了她一下。 傅青淮的脸腾得红了,“哎,别呀,电梯有监控。” “回头让人删了。” ??? 傅青淮转过头看他。 电梯门打开了,陆斯年搂着傅青淮走出去,“对,这楼也是我的。” 电梯外灯火通明,好几个奢侈品牌的旗舰店外拉着红丝绒的隔断,华丽而高傲。 店内都是一对一服务,外面的客人进不去,只得排队等着。 傅青淮忽然觉得这往常她视而不见的情境,竟然在这一刻跟自己产生了某种莫名的联系。 “你再给我说一遍?” 陆斯年轻笑,压低了声音,“Frenzo也是我的,这楼也是我的。” 傅青淮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回,“这么说,你真的是有钱人?” 陆斯年仔细看她脸色,并没有看出不高兴的样子,于是答道:“嗯。” “很有钱?” “很有钱。” “那我去把那个店里的东西都包下来?”她指着眼前一间顶级奢侈皮具店。 “好,去吧。”陆斯年很配合,扶着她的腰往那儿走,“要包场吗?叫店长出来?把别的客人都赶走?” “去你的。”傅青淮不玩儿了,“回家回家。” “真不要?”陆斯年难掩笑意,故意站着不动。 “要这些算得上什么。我要一辆粉色劳斯莱斯,给我把车标贴满碎钻,再配个男模当司机,上班的时候不许穿上衣。”傅青淮挑起眉梢,笑看陆斯年。 “去你的,回家回家。” 两人笑着上了车,傅青淮拿起那瓶蜂蜜细看,标签上果然写着 Rose amp; Strawberry fermented honey. “蜂蜜发酵了不是不能吃了么?”她问。“会不会拉肚子。” “傅老师,你这话让Lucien听见该哭了,这是他自己做的。”陆斯年打过方向盘,车子渐渐驶上大路,“去我那儿好么?” “今天不行,说好了要回我爸妈家的。哎,你今天穿这身好看呢。怎么今天想起来得瑟了?” “你都跟别的男人吃饭了,我再不努力一下怎么行?你喜欢?” “喜欢。”傅青淮转过头去看他的侧脸,无端想起芝兰玉树四个字,“上一次看你穿得这么帅,好像还是时松墨画展那天晚上。哎呀,真是美色误人,看我被你忽悠的。” 这一回,陆斯年没笑,他神色一怔,陷入了沉思。 傅青淮不明白,看他神情不太对,以为是淳江那边的事情不顺利,也没再说话。 车子从市中心拐上了南屏大道,又从南屏大道拐进越来越逼仄的巷弄里,终于停在一处老旧的居民楼下。 “青淮。”陆斯年终于开了口,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你想不想见时松墨?” 他有些不确定,不知道她会说什么。 他今夜的确是被周衍搅和得心神不定,可是他也的确想把一切都告诉她。 他想证明给自己看,即使她什么都知道,他们的感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会把一切都告诉她,一切。 “不想。”傅青淮说,“我追星从不真情实感。” 这回换陆斯年愣了,“你不是很喜欢时松墨?” “就是因为喜欢才不能见面,容易幻灭知道么?”傅青淮摇摇头,“喜欢的是画,是表达,不是那个人。再说了,万一是个秃头大肚子的丑男,叫我以后怎么面对我家里挂的那一副画?” “他不是秃头丑男。”陆斯年被她逗笑了,”也没有大肚子,长得挺好的。“ “我知道,不见不见。哎你就不怕我回头看上他把你甩了?” “不怕。” “为什么?” “他看不见你。” “什么?” 画家怎么可能看不见? 拿意念画的吗? “我明天来接你,咱们去见他,好不好?我很早以前就答应过他,如果有一天我遇见了你,一定带你去见他。” 第900天 夏季已经渐入尾声,清晨的阳光却依旧明亮炽热。金色的光线穿透草木葱茏的庭院,将掩映其间的建筑物外墙染成斑驳的浅绿色。 这是一个只有一层的小屋,粉墙黛瓦的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室外院子里摆着一套竹编的室外桌椅,幽微静谧,很适合喝茶谈心。 同样的小屋,还有一整排,如同世外桃源一般隐没在白石寺后山的深处。 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正在交接。 “一切照旧,刚才已经擦洗过了,口腔清洁也做好了,数据什么还是一样,生命体征稳定,没有异常。”其中一个拿着手上的交接表格,跟另外一个护士并肩站着,交代道,“哦,今天要换鼻饲管,你别忘了。” “好。社交方面呢?”另一个护士拿着笔,在自己手上的病人列表上写写画画。 “唷,差点儿忘了,今天陆先生要来哦。可惜我要下班了,便宜你了。” 两个护士对视着嘻嘻一笑,又转过头去看病床上躺着的年轻人。 “我今天给他带了气球。”来接班的护士叹了口气,“今天是他在这里900天了。” “这么久了?!”另一个护士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不愧是本地乃至全国顶尖的疗养机构,护理水平非同一般,900天的植物人被照顾得皮肤光滑,干净体面,不要说褥疮了,连感冒都没得过。 “你不知道吧?不知道他家是什么人,这么花得起钱。要是换了我,我妈早就放弃了。” “可是除了陆先生和几个年轻的,也没见他家有人来看他啊。” “有钱人家里是非多,谁知道呢?哎,我走了啊,困死了。” 下了夜班的护士掩口打了个哈欠,回了护士站,果然看见一束漂亮的小气球放在值班台上。 03号室的时松墨,可以说是白石寺最受欢迎的病人了吧。 这样年轻,却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多么叫人惋惜。 她换了衣服,收拾好东西出了主楼,正碰见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走进来。 “陆先生来啦?”她笑着打招呼,惊讶于他竟然会跟一个女人一起出现。 “嗯,他今天还好?”陆斯年问。 “老样子,今天900天了,小孙姐给他带了气球。” “你们有心了,多谢。” 傅青淮随着路斯年一路往里走,越走越是心惊。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高级疗养院见时松墨。 难道他病了? 可是不是年初还发了两张新作吗?什么900天? 陆斯年今天的气色不太好,眼底一片乌青,也不知道睡眠不好的他昨晚到底睡了几小时。 他外表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可是神情却比平时严肃了几分,显得更清冷不好接近了。 傅青淮握着他的手,有点儿替他担心。 见不见时松墨根本无所谓,她不想看见他这个模样。 两人一路穿过会客室,图书馆,娱乐室和康复中心,走过花园中的小路,直到疗养院的最深处。外院是群聚的住院处,这里都是单人的院落。 每一间对着护士站的那一面都是玻璃墙,里面有布帘可以拉上保持隐私,另叁面是墙壁,靠着院子的一侧有门窗。 正对着护士站的03号室,玻璃墙靠近门口的地方挂着牌子,上面只有叁行字,姓名,出生年月,医院的病人编号。 傅青淮清楚的看见时松墨叁个字,心脏很快地收缩了一下。 蓝色的布帘拉着,依稀能看见天花板上色调欢快的气球。 陆斯年显然跟这里的工作人员很熟悉,好几个小护士跑来跟他打招呼,“陆先生先等等,小孙姐给小松换鼻饲管呢。” “好的,谢谢,你们忙。”陆斯年努力扯出一点微笑,在护士站停下了脚步。 “他在这里很久了,大家都喊他‘小松’,是不是很有趣?”他跟傅青淮说,“他的样子,可能不太好,你要是害怕,就躲在我后面。他看不见的。” “...你直说吧,他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间里蓝色的布帘刷地一下拉开了,明亮的灯光下,是一个背对着他们的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年轻人,脑袋无力地微微偏向一侧,一头短发修剪得很整齐。 护士端着托盘开门出来,看见陆斯年,眼睛一亮,“陆先生来啦?我弄好了,你们进去吧。” 金属盘里放着一条细长的管子,附着着粘液,傅青淮没看过这个,吓得后背一紧。 陆斯年深吸了一口气,对傅青淮说道:“他是植物人。” 他握着傅青淮的手进了房间,两人相贴的掌心里都出了冷汗,凉凉的,腻腻的。 他先关了大灯,又拉开了窗帘。 夏日的阳光倾泻而下,给这间冰冷的病房添加了一丝暖意。 他单手做着这些事,一直没有松开傅青淮的手。 病房的屋顶上飘满了彩色的气球,对着病床的墙壁上挂着电视,另一头则挂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画。 是时松墨的画。 傅青淮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的视线中画上流连,终于落在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身上。 他身形瘦削,皮肤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苍白。又高又挺的鼻梁上贴着胶布,一直裹到鼻尖,里头是很细很短的一截管子,通到鼻子里面去。 毫无生气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似是死死地盯着她,又似是落在她背后某处。 傅青淮吓了一跳,倒抽一口凉气,退了半步。 陆斯年忙站在她身前挡着她,“别怕,别怕。” 傅青淮对于植物人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影视剧,以为他们都是躺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乍一见这死气沉沉一动不动的目光,着实吓得够呛。 她伸手抱紧了陆斯年的腰,脸深深埋在他后背上,缓了一小会儿,才很轻地说:“对不起。” 你喜欢什么花? 她抱得很用力,温热的呼吸隔着衬衣的料子急促地落在他背上,看来是真的吓着了。 也是,她喜欢了时松墨那么久,肯定再也想不到那人会是这个样子。 他早习惯了,却忘了她从没见过植物人。 陆斯年拍了拍腰间她的手背,柔声道:“不用道歉,是我欠考虑,忘了第一次见他这样子的人都会害怕。我带你去院子里坐会儿吧,好不好?” 傅青淮的脑袋贴着他的后背点了点,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她从他背后伸出头来又看了一眼时松墨,还是被那双一动不动的眼珠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去看墙上的画。 是时松墨的画,她很肯定。 这些都是她从没见过的,有些是他那种纯情绪的抽象风格,也有些是清晰而细腻的工笔描绘。 但是跟他发表过的那些画,还是不太一样,似乎更松弛,更蓬勃,更…复杂。 陆斯年拉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单手打开电视机下面的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深棕色手提箱。 乍一看,很像是黄金时代伦敦火车站的匆忙旅人,只是尺寸更小一些,又像是警匪片里装赎金的箱子,只是更厚一些。 他这样一手拎着那箱子,一手牵着傅青淮走到院子里去。 小院子外面对着一个更大的花园。夏季正是草木繁盛的时节,他们这个院子附近种了一片木槿和玉兰,远一些有一条人工小溪,沿着溪畔高低错落地遍植了各种四季花木。 这花园设计得很精巧,叫人想起莫奈的画。 傅青淮望着这花园出了一会儿神,缓过劲儿来了,看见陆斯年把那箱子放在圆桌上。 “这里头是不是摆得满满的都是美金?”她玩笑道,“跟你交易的人什么时候来?” 陆斯年牵动唇角,扯出一点笑,“他要是听见你这样说,也许会把你引为知己呢,他以前可喜欢看黑帮片了。” 他的指尖在锁扣上按了一下,一小片金属弹起来,盖子自动弹开了半寸。 “你都没送过花给你呢,给你画一朵吧,好不好?”他说着打开了箱盖。 手提箱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颜料和几只画笔,还有些傅青淮不认得的东西。 他又在锁扣上方又按了一下,一小截裹着皮革的木头弹起来,被他一拉一按,卡好了角度。 傅青淮坐在他身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熟练地摆弄着,直到这个手提箱变成一个油画架。 他拿起一支笔,目光落在远处的那株木槿上,没有看傅青淮。 他的手指微微发着抖,声音也微微发着抖:“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画画。” “嗯,是。”傅青淮很小心地回答,她莫名又点儿担心他。 “不,也不是。这是时松墨第一次在你面前画画。”他说,目光始终没有看她,“他很早就在画给你看了,只不过,他没有勇气走到你面前。” 傅青淮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脑子里乱哄哄得一片,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幻觉般地不真切。 她看着他拿起几支颜料,次第挤在画布上。 “你喜欢什么花?”他问,在画布上落下一笔,熟练地涂抹背景色。 “时松墨的画,我都喜欢。”她答,心潮起伏,汹涌澎湃,“你画什么,我都喜欢。” 陆斯年转过脸看他,灰眸中光华流转,“我从没有机会问你喜欢什么,只是一厢情愿地画。如今坐在你身边,我很想给你画一朵花。” “那,我很喜欢绣球花。以前我们大院里种了好大一丛,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我记得那里,我也去看过。种在你们大院活动室外面吧?很漂亮的一丛花。”他涂完了背景色,换了一支笔,歪着头回忆当年见过的颜色,“青淮,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小时候跟发小去你们那里玩儿,被人好一顿凶吗?” “嗯,去看广场上的老高射炮,是不是?” “我是跟他一起去的。”陆斯年在调色板上挤了看似完全不像绣球花的颜色,侧过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继续调色,“那个时候,我爸还不是参谋长,他爸还是副司令。你们规矩可真严格呐,副司令的儿子都不给一点颜面。他那时候怕被他爸知道了打断腿,央我帮忙,后来是顾叔叔来领人的。”陆斯年忆起往事,露出一抹温柔笑意,“啊,我猜余秋秋把我们的事情都告诉你了?” “嗯,都说了。还说你性格太冷淡,不招女孩子喜欢。” 陆斯年笑了,“招你喜欢就够了,我可没那么多旁的力气应付别人。” “社恐?” “觉得累。” “唷,我也社恐,病友你好。” 陆斯年与她对视了一眼,握起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 隔壁小院里有响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打开了院门,回屋去推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出来。 老太太念叨着:“是不是公交车来啦?” “是,咱们进城去给你补个结婚戒指去。” “哎,好。我知道这是你一份心意,就算没戒指,我也一点儿没后悔嫁你。” 两人出了院门,老人回身看了一眼陆斯年,笑着打了个招呼,“小陆又来画画啦?画画好啊,陶冶情操。” 陆斯年仍捉着傅青淮的手贴在脸上,笑着看那老人推着老太太走远。 “青淮,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你想听吗?” “好,你说。” 回忆的颜色 时光的流逝,在陆斯年的记忆中,似乎总是伴随着色彩。 最早是白石寺小院子,白色的院墙边用红砖垒出了一片长形的花坛,爷爷种了许多花卉草木。春天的时候,最先开的是靠近红砖小楼的一丛迎春,金黄色的花朵开得热热闹闹,驱散一整个冬天的料峭。小楼的另一边种了一棵垂柳,细嫩枝芽随后也一天天抽出来,在春日的阳光下泛起淡绿的碎金,枝条顺着春风飘荡。 他跟着爷爷奶奶一同住在这繁花似锦的小院儿里,日子过得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快活。 后来,他的父母从外地的29军团调回了永宁。 他们回来的那一天,院子里灰色的水泥地上停了一辆军绿色的车,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一身军礼服的健硕男人,和藕色连衣裙的女人。 那个女人有一双和他一样的灰色眼眸,目光温柔地看着站在门口等着的他,“斯年,爸爸妈妈回来啦。” 他的父亲是个很有压迫感的男人,以至于后来他在永宁军区听到父亲的名号,竟然觉得他们说得很贴切。 ‘铁腕参谋’陆锦城,即使是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之后,鲜艳的色彩似乎都渐渐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房间里不甚明亮的白粉墙壁和木质楼梯上斑驳的红漆。 他的母亲,是个胆小懦弱的女人,当然,这也是他父亲的安排吧。 她在结婚前,是永宁一个银行的柜员,因为长相秀美性格和气,专门被安排接待城中的VIP客人。她生于一个普通小康之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能嫁进永宁军区来,人人称羡。 她家里往上几辈,曾有人留过洋,娶了一位灰眼睛的俄国太太。这少见的眸色,遗传给了她,也传给了她唯一的儿子。 空有美貌而毫无家世背景,这样的人,在陆锦城面前,只有温婉隐忍这一条路。 军区大院的许多老人们,都还依稀记得陆锦城结婚那天,喜宴上冲进来过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那女人声嘶力竭的痛骂,像是恨不得咬掉新郎身上的一块肉,可惜她说的是方言,没人听得懂。几个女兵接到命令冲进来,驾着这个女人走了。 有人说这是他少时离家,在边陲的新沙军团服役的时候认识的女人。可是谁知道呢,那个女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人人都说陆太太可真是大气。 陆家是军旅世家,早年出过一位能人,可到了陆老爷子那一辈,只不过是个少校军衔。 陆锦城有自己的打算。 他军校毕业直接去了新沙军团,从政治指导员做起,叁年时间就爬到了团部副司令。如果按陆老爷子的意思,留在永宁军区,现在只怕也还是个连部指导罢了。 先在小地方爬到高位,再动用陆老爷子的关系回永宁,他这一来直接进了政治部。可是这样还是不够,婚后第二年,他不顾刚怀孕的妻子,主动申请去了冰天雪地的英雄军29军团任参谋。 北方生活艰苦,他又派人接了妻子同往,把刚半岁的儿子留在了永宁。 也许29军团真的条件很差吧,五年后他们回来,陆太太怀了两次孕,这家里却始终只有这一个孩子。 夏日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偶有一线轻薄的白色流云。小小的陆斯年经过军区大院的一潭碧水,听见汉白玉栏杆里传来扑腾的水声。 池边有个戴着红发带的小女孩儿在哭,池子里有个晒得黝黑的男孩子在叫唤:“时雨你个没出息的,有什么好哭的?哎,兄弟帮帮忙,拉我一把,这底下太滑。” 他把一身是水的时松墨从池塘里拖了上来,从此成了朋友。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性格沉静温和的陆斯年,居然会跟永远上蹿下跳的时松墨做朋友。 即使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顾远书,也常常感慨这两个人到底为什么能凑到一起去。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不苟言笑的陆锦城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儿子表现出一点认可,就是他把时松墨从水里拖上来,又带着哭哭啼啼的小时雨回家的那一回。 陆锦城知道以自己的家世背景,是不可能在永宁军区走太远的,在自己的儿子把时鸿先的一对儿女带回家的那一天起,他想到了一条路。 军区司令他是轮不到的,但是时鸿先一定可以。 至于自己,他要替陆家拿到第一个少将的军衔。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竟然低估了自己,在成为永宁军区总参谋长的那一天,他的授衔是中将。 陆锦城,永宁军区里的传奇人物。 他老谋深算,人生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精密筹划之中,几乎从没有过错漏。 只有一样,或许叫人扼腕。 一个敏感纤细的少年,生在杀伐决断的铁血家庭,而且竟然是独子,是一种极大的不幸。 记忆中的色彩越来越黯淡,像是晚秋的枯叶,沉闷而没有生气,又像是永宁漫长的冬日,灰败而苍白。 妇人之仁 陆斯年和时松墨是同一年生的,很快一同进了白石寺小学读书。 白石寺小学,并不像坊间传言的那样不对外开放,他们班上颇有几个家境清寒而成绩出类拔萃的孩子。这些孩子经过层层筛选推荐入读,毕竟权贵也不是傻子,要保住现有阶层,永远需要吸纳真正的精英进入他们的圈子。毕竟,天下那个父母不愿意自己孩子的身边都是优等生呢? 陆斯年性格坐得住,书自然念得好,至于时松墨,性格跳脱不羁,能打会玩儿,是班里男孩子的老大。 小孩子的天性,总是活在当下,烦恼也不过是被老师骂了,或是跟同学闹矛盾,再不然就是作业来不及写完。 时松墨是从来没有这种烦恼的,作业写不完,抄陆斯年的就行。他最大的烦恼是满脑子充满了好奇和层出不穷的念头,爬树拆家,被他妈压着每天放学在家写大字。 而陆斯年的烦恼,在于不安。 陆锦城自从回了永宁,就越来越忙碌,有时候经常不回家,有时候又总是带许多人回家。他在家的时候,母亲总是一半高兴一半焦虑,整个人都显得紧张兮兮的;而他一出差,她忽而又半是轻松半是哀怨。 家里的气氛总是很奇怪,连带他每天放学回家,心里也总是带着叁分小心翼翼。 所幸他从不在外面惹麻烦,读书也不用家里操心。 陆锦城虽然不苟言笑,但看得出对这个独子还算满意。 一直以来相安无事的父子俩第一次发生争执,是在陆斯年四年级的时候。 那一年,他十岁。 究其原因,是他在一次班级选举中主动退让给了另外一个同学。 这个孩子,陆斯年至今还记得,叫做刘冉,是家住在钟鼓大街的孩子,成绩很好,读书也刻苦,只不过性子孤僻些,朋友不多。 陆斯年跟他成绩一直不相上下,刘冉赢的时候多一些。 本来,他是不会让的,老师说那一回的选举,会跟来年的奖学金挂钩,他就让了。 刘冉不说,但是陆斯年知道,他需要这个。 在一次重要的年级摸底排名考试中,他“失误”了一次,一道大题的推理错了一步。这是他精心设计的,他知道刘冉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让了他。 刘冉年级第一,陆斯年因为一题之差,掉到了年级二十。 这排名很不寻常,班主任叫了陆斯年去谈话,他架不住老师的逼问,硬着头皮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你这样的性格,以后要吃亏的。”老师惋惜地说,“你可是陆参谋的儿子。” 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然而暴怒的父亲很快让他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住在钟鼓大街的,算是个什么东西?要你让?他进这个学校,都算是他家祖上烧了高香!” “妇人之仁!没出息!” “脑子都用在什么地方了?光会读书考试有个屁用!” 可是小小的陆斯年,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一改平时温和的性格,为着心中那一点朴素的正义感,跟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老师说这世上人人平等,不论住在白石寺还是钟鼓大街,住在小洋楼还是筒子楼,我们都是一样的!刘冉需要奖学金,我不需要!既然是我不需要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让给更需要的人。” “他进这个学校,是因为他既聪明又刻苦。他帮我们学校赢了省奥数金牌,我们学校才是烧了高香!” “这不是妇人之仁!” 陆锦城心情很复杂,他难得在温吞水一样的儿子身上看到一点男人的血性,可是他不能允许这种血性和硬气被用来对抗自己的绝对权威。 “你不是能耐吗?会读书是吧?会做错题让人是吧?” 陆锦城找了每一科的老师,重新出了一套难度一样的卷子,扔给陆斯年,“给我滚去做,不做完不许吃饭不许睡觉。这套卷子,你做对一道题,我就抽你一尺子!” 陆家有一把代代相传的戒尺,小叶紫檀所制,长半米,宽约一寸,上头刻着“治家”二字。 自从陆锦城回了永宁,权威日盛,家里没有一个人敢忤逆他。 戒尺被放在书桌上,陆斯年没有选择。 要把题目全部做错,其实就是要把题目全部写对,然后避开那些正确答案才可以。 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一边写,一边忍不住继续思考。 之前他借作业给时松墨抄的时候,还有他挨不过时雨央求,替她写作业的时候,他爸不是都说这是为了朋友应该做的吗? 他虽然跟刘冉不能算是很好的朋友,可是他心里还是很佩服他的。 他相信刘冉也是一样,他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来。 他第一次觉得做试卷这么痛苦,太难了,可是想到对一题要挨打,他又害怕。 他不服,不忿,但是没有办法。 窗外狂风大作,拍得窗户哗啦啦地响,黑色的树影在风中张牙舞爪。 屋内的台灯将白色的试卷染成温暖的黄,一滴泪“啪”地落在纸上,晕成一朵小花。 秘密 那一天,他一直写到很晚很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着睡着了。 他被妈妈的声音叫醒,一同唤醒他的,还有鸡汤面的香气。 他在热气腾腾的氤氲水汽中,委屈得又要落泪。 “哎,别哭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爸爸看见你哭又要生气。”妈妈说。 “斯年啊,你不要恨你爸爸,他这样也是为你好,你这个样子,将来真的要吃亏的。我跟你讲,我们家跟外面那些人家不一样,你还小,大了就晓得你爸爸一片苦心了。”妈妈又说。 陆斯年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长大了你就晓得了。 长大了你就晓得了。 永远都是这一句。 “我没有错。”他说,像所有倔强的少年一样。 妈妈板起脸,“你怎么没有错?送你上学你就老老实实听话,耍这种小聪明干什么?” 他忽然不想看母亲的脸,皱起眉头,“我知道我自己的水平在哪里,我也知道不缺这个奖学金。刘冉才需要。” “他需要就该尽力争取,怎么能靠叫你让他呢?这就是穷生奸计。” ”他不是那种人!” 刘冉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不该这样说他。 “你为了个外人怎么这样跟妈妈讲话?”妈妈的眼里很快聚起一层泪,“你这孩子还有没有良心?我劝了你爸爸一晚上,好歹劝得他气消了,才能拿一碗面来给你。你还凶我?” 陆斯年深深叹了一口气。 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每一次跟父母意见相左,妈妈总是说这些话: “我们这是为你好。” “你这个孩子怎么不知好歹,总是要惹爸妈生气?你跟你爸爸犟,搞得全家饭都吃不下去,你说你是不是该好好反省?” “你爸爸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的。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一点,总是叫我们难做?” 这件事情最后变成怎么样,他已经不记得了。 留在记忆里的,只有无尽的窒息。 在漫长的青涩岁月中,他渐渐明白了,在父母的想象中,有一个既定的形象,那个才是他们的儿子。 而陆斯年存在的全部意义,是成为那个儿子。 然而没有人能说得清,具体的条条框框在哪里,他即使想努力,也无从努力。 自己像是身处在一个看不见轮廓的迷宫,他一直往前走,在看不见的墙上撞来撞去,碰的头破血流。 在错误中学习,在惩罚中学习,直到他成为那个人。 他的长相遗传母亲,生得眉清目秀,这个不好,不够英武。 他沉得下心学习,这个好,给家里长脸,要维持。 他的性情温和,与人为善,这个不好,大丈夫心无沟壑难成大器。 …… 他寻找着墙壁,也寻找着出路。 但有一点,是他父亲很喜欢的。 他的心很沉,手也很稳。 十二岁那年,他和松墨第一次被父亲们带着去靶场,他赢了松墨。 不苟言笑的父亲,第一次用超出“嗯”之外的语言赞扬他。 奇怪,他期待了那么久的,来自父亲的认可,竟然也没有多么欣喜。 他不喜欢枪,不喜欢那声巨响,也不喜欢枪拖砸在肩头的后坐力,即使是戴着耳机,换成了手枪也不喜欢。 可是父亲很喜欢,母亲看起来也很欣慰,所以松墨叫他一起去靶场的时候,他还是会去。 他很早就学会了,在这样的家庭中,他除了妥协和退让,别无他法。 很久很久以后,他在医生那里听说了一个名词,pathological amodation 病理性调节。大概的意思,是用来形容一种无意识压抑自己迎合他人的行为。究其原因,是源自一个孩子害怕失去自己与生俱来的对父母亲缘关系的依恋。 真正的陆斯年,在这样长久的调节中,渐渐迷失。 人人都说陆参谋的儿子,真是个好孩子,可惜性子冷了点儿,不像时军长家孩子阳光自信。 真是可笑,一个在迷宫和漩涡里挣扎的孩子,光是与自我厌恶和自我怀疑搏斗,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开始厌恶上学,从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刻就烦躁不堪,不过如果那一天有美术课,他又能好一些。 于是他每天早上都会早半个小时起来,在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坐在书桌前画一张潦草的画稿。 他把画稿夹在书本里,允许自己用课间休息的时间慢慢画完,到了放学的时候,再把完成的画稿扔到垃圾桶里。 画画,是漩涡中的绳索,是他最大的秘密。 * 太阳越升越高,一片绿荫被阳光烘出草木的香气。 傅青淮靠在陆斯年肩头,看着那副渐渐成型的绣球花。 青绿的底色上,蓝紫青灰的色块团团围成一个个小球,还有一抹砖红色在画布的一角。 “细看都是一团团的颜色,可我一眼就能想到那情境。”傅青淮笑着,“不愧是’时松墨’。” “因为是画给你的。”陆斯年偏过头,侧脸贴在她的发顶,闭了闭眼,“读书那会儿,还替同学画了不少画呢。” “他们不告诉家长?” “中学生这点儿义气还是有的。再说了,要是被我爸发现了,谁替他们画画儿追女孩子?” “那你追过女孩子没有?” “你可饶了我吧,我那会儿都自身难保了,还追女孩子呢。” “自身难保?出什么事了?” “还能出什么事,不过就是被发现了,不让画了。” 画室 进入高中的男孩子们,躁动的荷尔蒙无处安放,他们像是花枝招展的孔雀,找准每一个机会在女孩儿们面前炫耀缤纷的羽毛。 只有陆斯年,永远把校服穿得严严实实,即使体育课结束后汗流浃背,也不肯解开一颗扣子。 他越来越越来越沉迷于绘画,不分时间地点的画,仿佛那才是他的全部世界。 “你要什么跟我说,我替你买,放学上我家来画。”讲义气的时松墨这样说。他自诩是陆斯年的兄弟,妹子也跟着喊他一声哥。 然而陆斯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没有系统性学习过绘画的人,知识少得可怜。 “没事,反正我妈天天就会叫我写大字,烦死了。要不然咱俩一块儿学画画算了,我爸妈肯定乐意。”只要是不干正事,时松墨办法多得是。 两家孩子走得近,陆锦城乐见其成。 而时鸿先更是巴不得陆斯年能带着时松墨多消停消停。 事情很快就办成了。 时家一楼有一间很大的书房,那几年往院子里扩建了一个小半,正好可以用来做画室,时家兄妹和陆斯年便每周在那里上两节课。 时雨爱画画,跟陆斯年交流多一些,至于时松墨,纯粹是凑数。 老师是省美院请来的年轻教授,跟孩子们关系很好。他拿着高薪,每周有军车接送,又有时雨和陆斯年两个用心的学生,心满意足。至于时松墨,只要不惹事,他是很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时家的画室,成了陆斯年最喜欢的地方。 画室面向花园的地方有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窗,春日里阳光好的时候,总教人昏昏欲睡。窗帘是深棕色印着暗花的,窗外种着两株金黄色的桂花,到了秋季,满室甜蜜的香气。书房里是一堂红木,靠墙壁有个同样雕花的几案,上头摆着一个景泰蓝的观音瓶,里面总是斜插了当季的花,有时候是茉莉,有时候是杏花,过年的时候是毛绒绒的银柳。 两个少年在穿着上不讲究,不是校服,就是黑白灰的T恤。 时雨长大了,不再戴红发带,却依旧喜欢裙子,蓝色居多。 那是他记忆里最舒展的一段时间,连呼吸都比平时畅快些。 父亲以为他只是给时松墨做个陪衬。 父亲说现在正是他事业上的紧要关头,不要抢了时松墨的风头。 无所谓,他沉浸在色彩和笔触带来的无尽愉悦中,什么都不在意。 陆斯年终于在绘画上展现了惊人的天赋,少年成名的青年教授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少时的影子,连忙恳切地跟时鸿先建议,让这个陆家孩子好好走艺术的道路,千万不要耽误了。 时鸿先又如何敢替别人的孩子做决定呢。 他托了自己的太太跟陆太太提一提,陆太太听说自己儿子居然是天才,忙又献宝一般告诉了丈夫。 有时候,人生的故事里,每一个角色都是好意,却阴差阳错的酿成不一样的结局。 那是一个夏末,葱茏树影,满院蝉鸣。 暑假快要结束了,几个孩子都在时家的大书房赶作业。 开了学,就是高叁,恐怕就没那么多时间画画了,陆斯年惋惜的想,要是真的像高老师说的那样,能读艺术院校就好了。他一定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进了大学,随心所欲的画下去,努力精进技艺。 他的成绩应该还可以,反正这么些年,时松墨抄他作业已经习惯了,从没见出过什么岔子。 那天作业写到黄昏才结束,他回家的时候,看见天边有一片晚霞。天空蓝紫色的底色上,晕开了一片橙金,像是沾满了颜色的画笔落在水罐里。 他望着天色心不在焉地往家里走,揣摩着怎样才能晕染出这样自然的渐变色,忽然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 院子里站了四个勤务兵,只有小梁是常在他家的那个。 难道家里有什么事情?他皱着眉头,放慢了脚步。 门口四个军人站的笔直,目不斜视,只有小梁在他经过的时候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 陆斯年倒抽一口气,飞快的在脑海中回忆自己最近的言行举止,可是他什么都想不出来。 父亲母亲和爷爷奶奶都坐在客厅里。 看见他进了门,父亲发话道:“东西先放一放,长辈们有话跟你说。” 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他僵硬地把书包挂在门口地架子上,走到父亲身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教你们画画的高老师给我说了,你最近画得不错。” 陆斯年看不出父亲的意思,没有敢接话。 “但是你也应该知道,马上暑假结束就是高叁。你给我收一收心,专心学习,画画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明天我给你时叔叔说一声,你就不用去上课了。” 脑子里轰地一声响,陆斯年的灰瞳骤然紧缩,“我不会耽误学习的!” 他甚至不敢提一句考艺术院校的事情。 “你听不懂我的话是不是?”父亲皱着眉,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不不,我一定好好学习,参加高考。”陆斯年慌忙解释,“我不会让画画耽误学习的,一定不会,我保证。” “呵,保证?我告诉你,我已经跟你时叔叔仔细问过你们的情况了,说是松墨开口要学画画,结果呢?他根本就画不出来。搞了半天是你在学!都是你的主意是不是?你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了?跟你老子来这套阳奉阴违,你还嫩着呢!” 陆斯年的心跳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他听见血液撞击鼓膜发出的轰鸣。 不,不行,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庇护所了。 炽焰 “高老师说,我的成绩,可以考中央美院的。”他鼓起全部的勇气说道:“一样是一流院校,不会给家里抹黑丢人的。” 哐—— 白瓷茶杯砸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茶水四溅,一片碎瓷飞过他的侧脸,划开一道殷红的血线。 “陆斯年!”父亲暴怒道,“画画算是个什么不入流的东西,你当个事情在这里说?!” 不入流的东西。 他的白衬衣上还有下午画画时沾上的颜色,多么讽刺。 陆斯年僵在那里,不能动弹。 十岁那一年的争吵忽然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只是眼前这个父亲,比那个时候,还要不近人情。 他想说些什么,然而过往让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应下吧,他想,除了退让,他还能怎么样呢? 然而他听见自己大声说:“我喜欢画画!我要考美院!我不想留在军区,我不想当军人!” 啪—— 父亲手掌愤怒地拍上桌子,厚重的硬木发出骇人的巨响,仿佛下一秒那张紫檀茶桌就要在他手下四分五裂。 ”陆斯年!老子辛辛苦苦拿命拼到今天,就为了你去当个画画的?你他妈对得起你老子的血汗吗?!你对得起这个家吗?对得起你爷爷奶奶还有你妈吗?我们白养你这么大了!”他脸红脖子粗地咆哮着,“你给我跪下!” 陆斯年梗着脖子与父亲对视着,一动不动。 一滴殷红的血珠从他脸上的伤口中冒出来,凝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他的母亲不安的动了动身子,犹犹豫豫地劝了一句:“老陆啊…” “尙小兰!我训儿子你不要插嘴!”陆锦城转头吼了一句,忽而冷笑了一声,又平静了,“你现在去他的房间,把他的那些画都给我搜出来。” 陆斯年咻地起身,厉声道:“妈!你别动我东西!” “勤务兵!”陆锦城大喝一声,四个年轻士兵踏着碎步冲进客厅,军靴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暴雨般密集地声音。 陆斯年立刻被围在中间。 “滚开!” 平时文质彬彬的他,在这一刻爆发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压迫感,抬手猛力 一推。 眼前的士兵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让开了一道缝隙。陆斯年立刻用手臂一格,疾步冲出去想要拦住母亲远去的身影。 “要你们来干吗的?我的儿子就不敢动手?”陆锦城喝道,“给我按住了!” 陆斯年脸色剧变,骤然转身,眼底浮现出令人胆寒的狠色,“滚开——” 客厅里冰冷的灯光勾勒出少年侧身轮廓,从肩背到后腰如同一把利剑。 军区长大的男孩子,即使文雅如陆斯年,也没有一个不会打架的。 从小被迫进行的格斗训练,在这一天,催不及防地迎来了考核。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以至于凝固,少年高挑劲瘦的身形在四个士兵间腾挪反转,一拳猛地捣在身前一人的侧腰,另一手顺势卡住了他的喉咙,猛地把人按在地上。 军绿色的身影轰然倒地,“嘭——”地发出结结实实地闷响。 陆斯年跨过这人的身体,继续向前冲过去,却不妨被端着一个铁桶的帮佣李阿姨挡住了去路。 良好的教养叫他下意识的收手,立刻被身后涌上来的士兵死死按住。 记忆从这里开始破碎,有肩胛和手臂被人扭住的剧痛,有想要毁掉整个世界的愤怒,还有一盆火。 李阿姨把铁桶放在地上,拿起一张报纸点燃,丢进桶里。 炽焰在铁桶里翻滚,周围的温度陡然上升,金色的火星四溅。 陆斯年被反剪着手臂按着,单膝跪地,挣扎不休。短发被汗浸湿了,顺着鬓角滚落在线条流畅的下颌线上。 母亲绛红色的裙摆从二楼走下来,停在他眼前,上头还残留着刚才茶杯里飞溅出来的水迹,像是几滴泪,又像是一抹血。 素白的手腕上戴着水头十足的玉镯子,被火光映得忽明忽灭。 陆斯年看着她手里捏着厚厚地一摞纸,一张接着一张,落在火焰里。 “别烧——”他发出绝望的嘶喊,浑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 一角蓝盈盈的天空被火舌吞没了。 “别烧——” 接着是一池碧水。 “别烧——” 还有时雨和松墨在窗边对坐的侧影。 带着金边的灰烬飘起来,随着火星四散,热浪灼烧着他面上的皮肤。 陆斯年几近疯狂的挣扎,被扭住的手臂关节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咯咯声。 咔喇—— 押着他的勤务兵慌忙松开手,却见他的右臂以不可能的形态扭曲着,软软地垂在身侧。 火光映着少年混着血泪狼狈不堪的面孔,无知无觉地燃烧着,吞噬着他心里最后的希望。 * 记忆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模糊。 陆斯年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像是被一些东西层层包裹着,压在他的心口,麻木了他的知觉。 他不再画画了。 对绘画的渴望,总是伴随着火焰和剧痛,叫他不敢触碰。 严重的时候,只要看着一张白纸,他都仿佛触电一样缩回手。 养伤,休息,回学校。 上学,放学,吃饭,睡觉,他活得像是一具完美的行尸走肉,努力扮演着正常。 不想说话,也不想动,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提得起兴致,对生活也没有任何期待。 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灰蒙蒙的,像隔着一层雾气。 心头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总也填不满,甚至一点点的扩大,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怎么会不痛呢 陆参谋成了陆总参,时军长成了时司令,隔壁搬来了一家姓顾的人家,那家两个儿子,一个在读大学,一个在上初中。 陆斯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爱出门。 靶场是早就不去了,平时还算喜欢的网球也早就不碰了。 时家兄妹还是时常来找他,叁人小心翼翼地对坐无语,松墨怕打扰他,渐渐来得少了。 时雨呢,反倒来得更勤一些,找他说些女孩子的琐事,有时候是班上哪个男孩子怎么样了,有时候是跟小姐妹吵架,有时候是谁抢了谁的男朋友,不一而足。 沉默的陆斯年是她最好的听众,不像她亲哥只会笑话她胸无大志蠢得要死。 “年哥,你还去高考么?” “…去。” “那你想好了考哪个学校么?” “…军校。” “可是我听说军校很苦的。” “…嗯。” 陆斯年的回答总是慢半拍,时雨习惯了。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房间里开着暖气,热烘烘的。有人敲开了房门,端进来一盘橘子,“小雨啊,来吃点水果,开着暖气容易上火的。” “哎,谢谢阿姨。”时雨接过盘子,放在陆斯年书桌上,“你吃一个吧?” 她拿起一瓣橘子,作势要喂他。 陆斯年躲开了,“…我自己拿。” “小雨啊,谢谢你来看我们斯年哦。有你陪着他好像情绪还好一点。”陆妈妈说,“你们聊吧,阿姨去忙了。” 房门关上了,脚步声越来越远。 陆斯年则看着桌上的橘子发愣。 情绪好一点?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哎,你可别告诉我哥我偷偷来找你啊,他要骂我二百五的。”时雨拿起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你妈说反了,明明是你陪我,我情绪好一点。” 陆斯年不置可否,没什么表情。 他觉得很累,可是身边有一个不骂他的人,总归让他觉得稍微好一些。 他听够了那些“你怎么不坚强一点”,“你要想开一点”,“男孩子要心胸开阔”那样的废话了。 时雨絮絮叨叨地说话,这回是什么要去看明星家里不让,又说喜欢班上一个男孩子但是人家有女朋友… 他在这絮叨声中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情绪低落,精神疲惫。但是又睡不着,总是整夜整夜的看着自己的屋顶是怎样被第一缕晨光照亮。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时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地上是打碎的盘子,大概是她走的时候碰碎的,而他居然没听见。 那些闪着寒光的白色瓷片散落在深棕色的地板上,像是有着某种无法言说的魔力,吸引着他下了床,伸出手,捏起一片。 他的心跳得很快,看着锋利的边角划开小臂内侧的皮肤,殷红的、浓稠的血液涌出来,顺着皮肤蜿蜒而下,像是一条诡异的小蛇。 痛,很痛的,划开皮肉怎么可能不痛呢? 可是身体上的痛居然奇迹般缓解了一点灵魂里的痛苦。 然后他又划了另一道,享受这种自我惩罚。 他恨他自己。 如果血一直这样流,他会不会死呢? 死,会不会让他摆脱心底不断吞噬他的黑洞呢? 这世界上如果没有陆斯年,是不是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呢? 他忽然升起了无尽的渴望与期待。 啪—— 房门突然打开了,妈妈站在门外的灯光里,瞪着眼睛大吼:“斯年!你在干吗!” 大概是为了收拾碎盘子,她手上握着扫把,可她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凄厉,像是个女鬼。 有点好笑。 真的很好笑。 他莫名其妙的忽然觉得情绪又好起来了,看着他妈妈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走过去抢过她手上的扫把,自己把地上的东西扫干净了。 手臂上的血液还在缓缓的流动,顺着指尖流到扫把的木柄上,滑腻腻的。 他听见妈妈尖叫的声音。 真的好好笑。 那天之后,他好像又活了过来,脑子突然转得很快,精力也过分旺盛。 他做题的速度快了很多,说话的语速也快了,时常挑灯夜战到天蒙蒙亮也不觉得累。 没有必要睡觉,浪费时间。 考什么清华,就是考哈佛也是随随便便的事情。 他甚至主动找松墨一起去靶场,手枪和轻步枪意思也不大,还是散弹枪有意思。沉重的枪管发出轰——的一声巨响,膛管打开,弹出发烫的子弹。 什么时候能去打猎该多好,一定很刺激。 松墨高兴坏了,以为他彻底好了,半夜偷偷跑出来拉他去飙车。 陆斯年轻手轻脚从窗户翻出去,抓住窗外那棵老梧桐的树枝,顺着树干溜到地上。 没想到好几天没睡觉,他还能身手那么敏捷。 原来一起玩儿车的人那么多,好些都是军区大院的孩子,也有几个市委大院的,互相都认识。 他们似乎很惊讶陆斯年也会来,呼朋唤友的上来跟他打招呼,叫他先搭松墨的车跑几圈玩玩。 装了尾翼与灯管的黑色跑车呼啸在北宁大道,夜风呼啦啦地打在脸上,吹乱了一头短发。 他听见周围的人在怪叫,松墨在大笑,还有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橙色的路灯在黑色的夜里化成光的线条,流畅而绚丽。 实在是太畅快了。 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可惜这样的亢奋没有持续太久,他忽而又陷入了那个灰烬般的浓雾里。 他又一次浑身无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即使是起床换衣服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可惜这一次,没有打碎的瓷片了。 去国(一星,双更,感谢) 第一个发现事情不对劲的居然不是陆斯年的父母,而是时雨。 她那阵子很迷恋一个韩国的男爱豆,又是逃课又是砸钱的,魔怔了一样,整天我们哥哥长,我们哥哥短。 要不是她那会儿还没有自己的护照,估计能偷钱跑到韩国去。 而陆斯年因为情绪过于低落,母亲怕他又自残,干脆替他请假在家自学。 那天,他又是一夜没睡,尸体一样躺在床上,听见楼下传来说话的声音,是时雨来了。 “年哥…”,她一进他房间就开始掉眼泪,坐在他床边哭了好半天,哭得他头疼。 陆斯年看了她一眼,“…别哭了。” 没想到时雨越哭越厉害,扑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捂着自己的眼睛。 热乎乎的眼泪顺着他的指缝流淌,滴到床单上。 有点儿恶心,可他没有力气动弹,躺在那里像一个死人。 她趴在那里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边拿纸巾给他擦手,边开始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的讲话,原来是那个男爱豆在公寓里烧炭自杀了。 “烧炭自杀?”陆斯年终于有了一点兴趣,眼珠子动了动,“那是怎么个自杀法?” 时雨愣愣地坐着,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就…烧炭…?” “怎么烧?什么炭?”他问。 “呃...我也不知道...”时雨突然道:“你不会是想自杀吧?哥你想什么呢?” 陆斯年不说话,眼珠又转去看屋顶。 那里有一片水痕,不知道是不是哪里漏水了,看起来很像个人脸。 “哥,你…你该不会是抑郁症吧?”时雨像是很害怕,握紧了他的手,“我告诉阿姨,找个医生给你看看,好不好?” 他还在看屋顶那个人脸。 那人像是要说话,他要说什么?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他看见光线里上下漂浮着细微的颗粒,像是在跳舞。 “你别这样啊,我们哥哥就是精神出了状况自杀的,你…你是不是也是什么双相障碍啊?你别吓我啊年哥。” 后来的记忆是更加破碎的碎片,他开始出现了轻微的解离症状。 时间、记忆和想法变得断断续续的。 明明是回学校去参加答疑,可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却站在自己第一次把松墨拉上来的池塘边。 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书包也扔在水里。 他看着那个黑色的背包吸饱了水,一点点沉下去,像他的心一样。 幸亏顾家的大儿子从大学城回家路过,小心翼翼地陪着他回了家。 记忆的中断又出现过几次,精神上的过度折磨让他夜不能寐,彻底无法继续学业,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 有时候,天花板上那个人脸会跟他说话,即使闭上眼,也能听见奇怪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 “陆斯年,你在哪儿呢?” …… “小孩儿,你活着是不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 “你看,外面着火了,快跑啊!” …… 他痛苦地捂着耳朵疯狂地尖叫,试图盖过那个声音,可是那个声音分明就是从他的脑子里发出来的。 太可怕了。 渐渐有人开始传,说陆总参的儿子可能脑子有点儿问题,有时候半夜会惨叫,有时候又在大马路上乱走。 这一回,人们的恶意,成就了一件好事,陆斯年被火速打包扔到了美国。 陆锦城不愿意让他在永宁接受治疗,对外说他不参加高考,直接出国留学去了。 一同去的,还有顾家的大儿子顾远书,和跟家里大闹了一场,放弃了国防大学保送名额的时松墨。 “我不能让我兄弟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呆着,自己舒舒服服读大学。我不跟着去,这辈子心里都过不了这个坎儿。”他说,“顾老大能干稳妥,我知道。但时松墨不在,陆斯年不能行。” 于是,顾远书在纽约州立大学读艺术管理,时松墨读语言班和预科,至于陆斯年,因为病情过于严重,进了精神类专科医院。 时雨居然误打误撞地说对了,他真的被诊断出双相情感障碍,跟梵高一样。 原来精神病医院并不像电影里拍的那样冰冷可怕,有很大的花园,医生和护士都很温柔和气,只是住在那里又要打点滴又要打针。 他不记得自己住了多久,只记得那几年里进进出出了许多次,从一开始要顾远书帮忙到后来自己就能熟练的办理手续。 放暑假的时候,松墨说他在附近的山里买了个大院子,风景很好又安静,一定对他的身体有好处,于是他们又一起搬过去住了好一阵子。 * “我以前以为,得什么病就吃什么药,原来每个人对药物的适应程度都不一样,所以吃一阵子就要换一阵子药。” 绣球花画完了,陆斯年像是耗尽了力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傅青淮抱着他的手臂,眼睛埋在他肩头,说不出话。 温热的湿意渗进衬衣料子里,落在他皮肤上,烫进他心里。 他忙把现在的药有肝毒性,需要定期去医院查肝功能的话咽回去。 “别难过,都是以前的事情了。说了你别笑话我,有一阵子吃的药,给我催得胖的呀,就跟美国街上那些大爷似的,T恤都盖不住肚子。我还留了一件那时候的衣服呢,回头给你看,可好笑了。” 傅青淮笑不出来,她难过得要命。 为什么他这样好的人身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哎,我画完要签名了,还是签songmo好不好?就跟你家里那副一样。”陆斯年摸摸她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才对。 “你写陆斯年吧。”傅青淮说。 “那可不值钱咯?”他笑,心头一震。 “我不又需要值钱。”傅青淮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这可是陆斯年给我画的,当然写陆斯年。” 破茧 身后的病房有动静,两人同时转过头去看。 原来是两个护士把时松墨放在床上按摩肌肉,又调整好病床的高度让他能舒舒服服地靠在床上看电视。 苍白的年轻人无知无觉地被人摆弄着,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看得见。 “你为什么要用他的名字画画?”傅青淮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画儿。 “因为那个时候,我很厌恶陆斯年这个名字,不顾一切地想把这个标签从我身上撕掉。”陆斯年云淡风轻地笑,拿起一支铅笔,在画作的右下角用中文写了自己的名字,“不过我能重新开始画画,跟你有关,虽然那个时候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傅青淮赫然转头,“我没见过你啊。” “可我见过你。”陆斯年放下铅笔,握着她的手贴在脸上。 有很长一段时间,陆斯年没有办法画画。 他的治疗进行的还算顺利,一切医疗资源都是顶尖的。顾远书尽职尽责的照顾他,开着车带他去住院、出院、看专科医生、看各种治疗师。 他们在松墨买的那个大院子住了一年多,生活很平静。 治疗师建议他重新拾起自己的爱好,对于保持内心的平静稳定有好处。顾远书和松墨便给他专门收拾了一间画室出来,连他以前用惯的东西都一一准备好。 那是一间面朝白桦林的阳光房,四时风景各不同,别说画画了,光是进去坐一会儿都叫人心绪安宁。 可是他总是做不到,只要推开画室的门,他就像触电一样躲门而逃,起初还惊恐发作过几次。 他依旧是爱绘画艺术的,顾远书那个时候正好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实习,他也偶尔跟着一起去看看画。 “那年纽约下了暴雪,很冷,我第一次看见你。”陆斯年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处,回忆起往事,“你从大门里跑进来,围巾帽子裹得严严实实,鼻子冻得通红,头发上还有残雪,看起来很狼狈。” 傅青淮皱了皱眉,没想起来,她在美国的那几年,一直挺狼狈的。 “你那个样子很好笑,我就看了好几眼,看着你很忙乱地收拾好自己,然后朝我走过来。” “真的假的?你这样的姿色,我居然能错过?” “哦,也许那个时候我在吃那种药,胖得吓人吧。”陆斯年靠在椅背上,笑问:“那天有一场Frida Kahlo的纪录片,我看见好多女孩儿都故意把眉毛画成她的样子。我猜,你也是去参加那个活动的?” 原来是真的,傅青淮想,那场活动还是余秋秋告诉她的。 那天她打工出来晚了,着急忙慌地赶过去,差点儿迟到。 “你大概是赶时间,急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痛了。” 要知道,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个世界是无知无觉的。 精神病医院的马路对面,有一个很大的教堂,后头是一片墓园。 精神好的时候,陆斯年常常站在自己病房的阳台上看那些墓碑。有些很古旧了,有些又很新。这座城市里亡故的人们,与这城里只剩下一副肉身的人们,朝夕相处,遥遥相对。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活着,也许是不忍辜负远书的照顾,也许是因为松墨长久的陪伴。但是他的灵魂的确已经死了很久,浑浑噩噩,像是一潭死水,直到与那个一身风雪的狼狈女孩擦身而过。 他忽然涌起无法自抑的强烈冲动,心脏的跳动在那一刻如此鲜活。 他想画画。 MOMA的二楼是儿童艺术馆。他拖着沉重的身躯走上楼梯,坐在一堆小小孩儿中间,拿起自由活动区提供的蜡笔,在一张嫩黄色的纸上涂下第一笔。 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这张纸,和手上被小孩子嫌弃不用的棕色蜡笔。 棕色的线条在黄色的纸上舞蹈,他的世界忽然又有了颜色。 从那天起,他画得一发不可收拾,不分时间地点与场合,家中画室的一角永远堆满了纸张。 顾远书和时松墨彻底惊着了,还以为又是什么新症状,吓得赶紧联系他的主治医生,问清楚是好事,才放下心来。 像是破茧,又像是撕去了一层外壳,他心底有种重生的剧痛。剧痛中充满了希望,像是黑色的漩涡里一根透明的绳索,那一头是光明。 他拼尽全力攥着这跟绳索,被勒破了皮肉也不愿意放手。 他一天天的好起来,总算不用继续吃那种让他体重超过100公斤的药物,那种叫他昏昏欲睡的药物也换掉了。 等恢复得再好一点,就去找她,他乐观的想,现在这个样子可太难看了。 他要好好吃饭睡觉,开始锻炼,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那个时候,他就去见她,跟她说感谢她让他重新活过来。 “有一阵子,我总是去MOMA,想着什么时候再能碰见你就好了,可惜你一直都没去。”陆斯年说。 “嗯,换了打工的地方,离曼哈顿有段路程,没空再去了。” 时过午后,刺目的阳光穿透层层树荫,化成千万条浅金色的线落在两个人的身上。夏末的微风吹过,树顶传来沙沙地声响,空气中有花木的香气。 不远处有刚吃过午饭的病人被家属或护士推出来散步,偶有笑语隐隐传来。 傅青淮有些分不清现在与过去,仿佛世界在这一刻暂时停止,成了一个超脱与时间和空间的定格。 “所以,自始至终,画画的人都是你。” “嗯。” “我去买画那天…” “我在阳台上,隔着窗帘看着你。” “为什么…” 陆斯年垂下目光,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不由得轻笑,“自惭形秽,不好意思。” 《炽野》 傅青淮和陆斯年在午后的阳光里沉默地坐了很久,各自想着心事。一大一小的手交握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彼此的手背。 隔壁的老爷子推着老太太回来了,轮椅碾过细石子铺就的小径,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小陆今天画的是花啊?”老爷子推开院门,伸头过来看了一眼,“哎,画花好,女同志喜欢花。” 陆斯年听见这话,才如梦初醒,忙转头礼貌笑了笑。 “你们吃午饭没有啊?餐厅今天有冰激凌,年轻的女同志肯定爱吃。没吃饭赶紧带你爱人去,时间也不早了。”老爷子又说。 那一辈的人常称自己的妻子为“爱人”,陆斯年耳朵一红,并没有解释,应道:“哎,好,是该去吃饭了。谢谢您。” 画已经彻底干透了,陆斯年熟练地收拾好东西,把那幅画斜靠在室内的窗台上。病床上的时松墨半靠在那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电视机。 电视里正在播一场演唱会,两个穿着黑裙的女孩儿嗓音婉转,唱着一曲《Que Sera Sera》 Que Sera 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The future not ours to see Que Sera Sera … … 陆斯年在音乐声里转过身,捉着傅青淮的手塞在自己臂弯里:“怪我,说起以前,倒忘了时间。你饿不饿?” “刚才不觉得,这会儿反应过来了,还真的有点儿饿。”傅青淮恍惚着,挽着他,两人一同往花园一角的餐厅走。 她方才也是想着以前的事情,一时半会回不过神。 那天,她的确是一时冲动才会去画廊的。 她又替组长的亲信背了一次锅,憋了一肚子的委屈。 其实起初看排班表就知道不对,组长又把她和Katrina排在一起上夜班。那家伙总是借口上厕所偷偷溜到不知道哪里去,组长又总替她找借口遮掩。说到底,不过是看她一个留学生,没权没势没根底的好欺负罢了。 若放在平时倒还算了,偏偏那天夜里一点半,突然来了个红眼航班的商务团,Katrina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一个人忙得额角直冒汗,好不容易办完了,第二天还要被人投诉办事拖拉。 老天在上,整个组就她手脚最利索,做事情最靠谱了好吧。 她那天想,不行,这回老子豁出去了,非闹大了不可。 可是,气归气,她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这里的收入比中餐馆洗盘子, 和比外头咖啡店打工高多了,而且还打税和交保险。 豁出去闹完,得罪了本地这些白人,会不会惹麻烦? 她刚上完夜班,脑子里一片混沌,心里梗着一口气,经过装饰得优雅华丽的小画廊。 在这酒店上了小半年班了,还从没进去过呢,她想,就这样背着双肩包,穿着半旧的大衣走了进去。 她一直挺喜欢美术,大二那年还特地去人文院选修了美术史,跟裴媛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要是裴媛知道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这样忍气吞声,肯定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吧。 就是那一天,她第一次看见那副《炽野》。 焦炭一般的底色,一团又一团火焰般的赤红与金。 她站在那幅画前面,心跳的很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蹦出来。 “后来呢?你就打电话给远书了?”陆斯年拉开椅子,让她坐下。 今天是工作日,餐厅里人不算多,自助餐的食物却一样不少,一排排金色的半圆盖子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啧啧啧,真是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啊。”傅青淮托着脑袋看着那片酒池肉林似的取餐区,“居然还有酒,像不像话?像不像话?真是脱离群众!” 陆斯年听她打官腔,只觉得好笑,“那…腐朽的红酒炖羊小腿要吃一份吗?” “腐朽的不要,新鲜的还行。” “真能瞎说,快跟我吃饭去。” 浅金的香槟色泽通透,细长的香槟杯里小小的气泡慢慢地往上浮。这酒在冰桶里镇了许久,很快就在杯壁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雾。 “陆斯年,你说你那幅画干嘛卖那么贵?你知道我买完画省吃俭用了多久么?”傅青淮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故意瞪了他一眼。 陆斯年要开车,没有喝酒,只要了一盏热茶。氤氲的热气熏得他的眼镜上晕起一片雾,遮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个契机,我想看看能不能靠自己安身立命,彻底脱离那个家庭。”他说,“不过没想到,买画的人竟然又是你。” “那还收我钱?”傅青淮笑道,“不是说全靠我才能重新画画?快把钱还我。” “如果早知道是你要买,自然该送给你的。” 可惜那一天,直到傅青淮进了门,他才知道竟然买画的,就是当年那个顶着风雪形容狼狈的女孩。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本来在里间想要出来给买家道谢,可一见是她,竟然不由自主地躲到阳台上去了。 “其实下决心买你的画的时候,我也下了决心,要替自己争口气。”傅青淮拿起酒杯,看着一串气泡在金色的液体里游上来,“我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拿手机把我能找到的所有规章制度全都拍了照,回学校打印了出来。” 那幅画标价1000美金,傅青淮打电话给顾远书,表达了诚意,问能不能替她留一个月,她好存钱。 然后,她兢兢业业的工作,回家仔细按照规章制度一点点把组长和Katrina违规的事情写成了报告,还附上班表,也要求上级部门跟安保联系看视频以证明她说的都是事实。她们前台,可是永远都有视频的,Katrina只有跟她一起工作的时候,才擅离职守。报告的最后,她提出保留去司法部门控告本酒店可能存在的种族歧视行为。 “我拿到你的画,回了家,把画挂在书桌前的墙上,把邮件发了出去。” “那…” “结果Katrina和组长停职调查了,我没有被赶走,反而留了下来。你看,不要随便惹一个被学术文档折磨的大学生。研究成果不敢拿出来吹,写逻辑严谨的报告我可是专业的。” “陆斯年,那个时候,多谢你给我勇气。”傅青淮看着对面面容清隽的男人,举起酒杯。 “傅青淮,那个时候之前,多谢你带我重回这人间。”陆斯年端起茶杯,跟她碰了一下。 叮—— 白瓷与水晶在夏末的阳光下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林梢一抹青如画·上部·完】 开学季 永宁大学建校已逾百年,成立之初,原是一所森林环境与风景园林专业院校。 校园里遍植草木,一年四季花木各不相同,春有棠梨,夏有池莲,秋有米桂,冬有雪松,就连古老的图书馆外墙,都层层青藤覆盖。 每年一入秋,青藤叶片转红,与古色古香的青砖楼,还有楼旁高大的金黄银杏相映成趣。入学的新生们,往往要在这里拍过照发过朋友圈,才算是完成了昭告天下自己进了这所全国高等学府的全部流程。 图书馆馆舍门前,是一条流了一百多年的河,河面上的青石板桥也保留了古趣,只定期修整,并不重建。石桥的另一面,是一栋同样古老的四层青砖红瓦建筑,门口挂着《人文与社科学院》的黑色金漆木牌。 傅青淮的办公室就在叁楼,桌子恰在窗边。 她写了一早上行政文档,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望向窗外。待看见对面的老图书馆门口挤满了拍照的新生,不由得一笑。 又是一年开学季。 不过是几个月,却竟然有一丝恍如隔世的感觉。 陆斯年大约是因为话都说开了,不似从前缠人,前几天跟顾远书去了新加坡。 至于裴媛,竟然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顾远书放心的把永宁本地的一些繁琐事务交给她暂代几日,跟陆斯年一同出去拓一拓局面。 傅青淮呢,总算走完了所有流程,正式拜入杜教授的门下。教学任务并没有减少,依旧担着她最受欢迎的社会心理学课程。 她收回目光,看着桌面上一堆报销单,又想了想财务和行政的脸色,扁了扁嘴。 先吃饭吧,头疼的事情晚点儿再说。 初秋阳光依旧刺眼,她手掌搭在额角挡着大楼门廊的日头,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傅青淮!” 这人口气不善,从大楼门口的石柱后面走出来,拦在她面前。 竟然是袁晗。 “怎么了?找我有事?”傅青淮很意外。 他俩关系一直一般般,单纯就是互相看在裴媛的面子上维持。 袁晗皱着眉头,目光冷峻,并不跟她客气,“我问你,裴媛怎么回事?你一天到晚地拉着她干什么?” 裴媛怎么了? 傅青淮心中一凛,飞快回忆最近替她背了什么锅,想来想去,也不过是逛街吃饭学校开大会而已,非常正当,毫无破绽。 再说了,女朋友忙一点,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至于这样气急败坏的? “她怎么了你要来问我?你男朋友怎么当的?”傅青淮眉梢一挑,也毫不客气地把问题抛回去。 “傅青淮,你搞搞清楚。你现在自己有男朋友了,有事找你男朋友去,别一天到晚还拉着裴媛行不行?她也是有男朋友的人!” 这是什么思路? “呵。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傅青淮抱起手臂冷笑,“你的意思,女人有了男朋友,就该跟自己以前的社会关系一刀两断了?干吗?你这是旧社会的金屋藏娇啊,还是封建王朝地铜雀春深锁二乔啊?” 打破女性联盟是男人控制女人的初级策略,傅青淮本科就写过论文了,她可不吃这一套。 袁晗见她根本不上当,眉心紧拧,怒道: “你少跟我胡搅蛮缠!我就问你,裴媛最近总是说忙得没空,到底怎么回事!你又跟她说什么了是不是!” 他的心情非常不好,生活中的一切仿佛都在渐渐失控。 时雨最近好像对他失去了兴趣,他出尽百宝,那女人却总是意兴阑珊;一向温柔粘人的裴媛,竟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几次约她都说没空,甚至上周还跟他商量搬回父母家住! 时雨那种阶层的女人,实在抓不住,也就算了。 但是裴媛他是绝对不能够放开的。 一定是傅青淮又跟她说了什么。这女人以前就总是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动不动就是什么女人要物质精神都独立,社会关系才是安身立命的根基。 简直恨不得要翻天! 放在他们老家,能天天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原来是我胡搅蛮缠...”傅青淮看着他的脸色,不但不怕,反倒还笑了,“来,我听听,你今天特地我们学校来兴师问罪,是想要我做什么?” 色厉内荏,谅他也没胆子在学院门口怎么样。想吓唬她,叫她疏远裴媛,没门儿。 “傅青淮!”袁晗沉着脸,走近了一步,“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看吧,道理说不出来,只会凶。 傅青淮扯了扯唇角,仰起脸,毫无畏惧地目光直刺进他地眼里:“好啊,吃什么罚酒?拿出来我看看?” 一男一女站在大楼门前,剑拔弩张,视线相碰,恨不得蹦出火星来。 门内偶尔有出来的工作人员,见他们两个这样,都远远避开。 “哎,干什么呢这是?” 斜刺里冒出一个高挑人影,走近了,一巴掌搭在袁晗肩上,“兄弟,这大学里头,可不兴顶撞老师啊。” 袁晗脸色铁青,不耐烦地转过头,待看清来人,忽而冷笑了一声,转而对傅青淮道:“原来如此。” 这下轮到傅青淮和站在袁晗身后的周衍愣住了,原来什么如此? “傅青淮,想不到你还存着这个心思?”袁晗冷笑道:“我早知道你看不上我。怎么?裴媛不听你挑拨离间,你就索性替她找个好的?” 傅青淮更是一头雾水了,愣在当场,一旁的周衍却听得明明白白。 他们单位有几个作品要参加双年展,负责对接的正是裴媛。听这位的意思,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唷,这么说,您是裴老师的...?” 袁晗转过身,直视周衍的双眼,正色道:“裴媛是我女朋友。劳你前几天请她在江东路喝咖啡,谢谢你了。” 走神 这什么意思? 是女朋友怎么了? 江东路喝咖啡怎么了? 咖啡桌上不是有电脑,还有一堆图纸搁着呢么? 周衍敷衍一笑:“唷,幸会。鄙姓周,跟裴老师合作…”,他话没说完,看见对面的傅青淮正拼命给他使眼色,忙含糊道:“工作上有些对接的业务,您这怕是误会了。上回请裴老师喝咖啡,其实是有些艺展方面的事情向她请教。您看,我这有求于人,总不能让裴老师付钱吧?” 他说着,余光飘向傅青淮,看她脸色一松,知道自己说对了,忙又加了一句:“我看您这是关心则乱。不过咱们裴老师的确优秀,专业能力很强,您这紧张点儿也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袁晗眯着眼,半信半疑的目光中二人之间扫了一圈又一圈,拧着眉心问道:“裴媛不过是个大学老师,能教你什么?” 他这轻视的态度,别说傅青淮,连周衍也不乐意了,“你这话说的,怎么?您是内行?恕我眼拙,永宁城里我也算认识几个人,可从没见过您。” 这话倒一下惊醒了袁晗。 他是个猎头,看人眼光还算准。看他谈吐举止,周衍应该是个业界精英,怕也是个手上有些资源的人。此时不宜得罪太过,搞不好以后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这人可不像傅青淮那么好办。 傅青淮也不耐烦应付他,正色道:“袁晗,你和裴媛的事情,没必要扯到旁人。她在社会上工作,总要接触异性,这都是很正常的社会交往。难道说,非要她辞职回家,天天给你洗衣做饭不成?” 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 周衍看袁晗脸色,怕这二愣子真的闹事,挡在傅青淮身前,“我这找傅老师有点儿事,您看…?” 袁晗能怎么看? 一来辩不过傅青淮,二来这半路杀出个不知深浅的周衍,眼看今天是白来一趟。 “傅青淮,你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他冷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石桥那一头的学生们拍完了照,潮水一样涌过来,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傅青淮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渐行渐远,脸色很不好看。 以前觉得这个人还可以,怎么今天才发现他竟然会这样想事情,这样做事情? “行啦青淮,别理他。这人小家子气得很。”周衍在她身边站定,劝道:“他这是自己本事不到家,狗急跳墙了找别人撒气呢。要我说,他有那功夫多念念书见见世面是正经,实在不行健身房撸铁去,自己都不知道丢人。” 傅青淮敷衍地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奇怪。 以前有什么,他都是直接回去跟裴媛表达不满的,怎么今天跑来找自己闹?难道是…不敢跟裴媛吵架了? 那倒是好事,要吵架,她傅青淮随时奉陪,要她离裴媛远一点,门儿都没有。 要不要告诉裴媛一声呢?可是她又不想裴媛担心。她正是忙事业的时候,这点小事,还是算了吧。 “刚才多谢你帮我解围。”她转过脸,冲周衍笑了笑。 周衍也笑了,眼中光华流转,“你哪儿用得着我解围?明明是那醋坛子哥们儿丢人。不是我说,裴老师看作品眼光独到,看男人可真不行。要不真的我回头给她介绍个好的吧。货比货得扔。” 这话叫傅青淮怎么接,她只得岔开话题:“怎么今天上这儿来?” “无事不登叁宝殿,还真的有事儿找你帮点忙。”周衍说,“我请你吃饭吧。” “什么事?我下午还有课,你要是不嫌弃,跟我去食堂吧,我请你了。” 周衍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今年高叁,心气高想考永宁大学,又提起对社会学有兴趣,他这才上赶着揽到自己身上来。 放在以前,他根本懒得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破事儿。 可他说不清自己对傅青淮是怎么回事。 明明她有男朋友了,明明他哪里都比不过那个男的,可是一想到她,心底里总是像塌下去一角,软软的。总是想见一见她,听她说些什么也好,叫她看自己一眼也好。 有男朋友怎么了? 那个男的跟余秋秋是一路,跟他在一起,迟早要出乱子的。 到时候,她自然知道谁才是适合她的人。 “食堂好啊,谁不知道你们学校食堂好。”周衍根本无所谓去哪里,“就是我过意不去。哎,裴老师今天不在?” ”她最近是挺忙的。“傅青淮跟周衍并肩穿过校园,“没想到你们俩工作上还有些交集?” “裴老师相当专业,而且态度特别端正,问题也很犀利到位。难怪你们俩是朋友,骨子里还是一路人。” “她脾气可比我好多了。”傅青淮笑道,“刚才…她男朋友不是太支持她在外头跑,所以…” “放心吧,我有数。哎,这男朋友找的,净拖后腿。”周衍笑着叹气,“裴老师这样的,什么男朋友找不到,在这棵树上吊死,不值得。” “她喜欢么,能怎么办。” 刚下课不久,食堂里满是拥挤的学生,周衍下意识地半挡着傅青淮,怕她被人撞到。 傅青淮却在走神。 第一次跟陆斯年一起吃饭就是这里,也不知道他在新加坡忙得怎么样了。昨天晚上还跟她抱怨今天要出门应酬,烦躁得不行。 不知道他在外头应酬是什么样子。 印象里,也只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看他穿过西装,倒是笔挺板正。 “青淮,想什么呢?饭都凉了。”周衍的声音拉回了她的神思,“一会儿能不能带我去一趟招生办?” 摩天轮 “周衍,实话跟你说,我也就是个食物链的最底层。我忙活了一个暑假,才把自己读博的事情弄妥,只怕帮不上什么忙。” “不用帮忙,我认个门就行…”周衍放下筷子,直视傅青淮的眼睛,…我,就是想来见见你。” 傅青淮脸色一僵,也放下了筷子,同样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她看着他,并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他。 沉默让气氛变得尴尬。 嘈杂的食堂在这一刻成为喧闹而模糊的背景。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既然有心,就没办法藏着掖着。”周衍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得让你知道。” “再说,那个陆斯年,跟你不是一路人。”他又说,“你们就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傅青淮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垂下眼不再看他,“周衍,我和他,自己就是一个圈子。”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知道。难道你觉得他会瞒我?” “那你还…” 傅青淮忽而笑了,“我喜欢他,想不了那么多。我就是这种人,做事情是,谈恋爱也是。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周衍也笑,像是释然,又像是不信,“好吧。总归你高兴就行。” 招生办就在行政楼,傅青淮领了周衍认了地方,自己就走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掏出来看,是陆斯年发来的一张照片。 热带气候的炽烈阳光下,巨大的摩天轮在碧蓝的天空中闪烁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简单到极致的现代美学。 【想跟你一起坐摩天轮,是不是很幼稚?】 【是。】 【那你来么?】 【来。】 陆斯年握着手机,唇角扬起笑意。 “至于么你?毛头小伙子似的。”身边的顾远书理了理袖口,笑着瞥了他一眼。 黑色的商务车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一身烟灰西装的陆斯年望着窗外,不搭理他。 “晚上泳池party,你真不去?”顾远书又问,“好不容易肯出来应酬了,多见见人不好么?” “你爱去你去,我不喜欢脱衣服。”陆斯年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消逝的摩天轮,感叹道:“以前总是来去匆匆,这一回,总想着要留意哪里好看,带她来看看。” “那还不简单,下次单独给你们安排个假期好了。哎,我说你这人,这好端端一个Party,怎么给你说得这么不对劲儿?难道我就爱脱衣服?” “这么私人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陆斯年瞥了他一眼,“你的私事我可从不打听。” “陆斯年,就你这张嘴,我迟早有一天要被你气死!” 车在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前停下,穿着一身红制服的门童毕恭毕敬迎上来替他们开车门。 陆斯年顺手塞了一张美金在门童手里,跟顾远书并肩走进酒店大堂。 这酒店本身就是个景点,大堂里永远塞满了形形色色的旅行团,顾远书是VIP,早有专门负责接待的经理迎上来一路招呼着往专用电梯走。 新加坡地处热带,一年四季都是夏天,陆斯年不耐烦地松了松领带,“这地方这么热,他们居然还穿得住西装。” “穿西装你就抱怨?晚上还得换礼服呢。一会儿有人把衣服送到你房间,我知道你怕麻烦,东西我都给你配好了。你睡一觉养养精神,李家庄园太远,五点钟我去叫你。” 陆斯年睡眠极轻,又认床,他连夜里都睡不好,遑论白天。 “不睡了,难得有空闲,我一会儿出去买个礼物。总不能出来一趟,空手回去见她。” “买个包?楼下全球第二大旗舰店。” “不了。”陆斯年停下脚步,等着经理替他开门,“她肯定不喜欢那些,我再想想。” “陆先生,不如这样吧。经理推开门,建议道:“要不然,你还是在这里休息,我一会儿叫人送画册上来给你挑?要是女朋友不喜欢包,还有珠宝首饰可以选呀。” 珠宝首饰? 陆斯年想了想,傅青淮好像的确没多少首饰,只见过她戴条简单的锁骨链,要不就是画展开幕那天,见她戴过一条长珍珠串。 “这样也好。”顾远书接过话头,“你这几天都没睡好,闭目养养神也是好的。晚上人多,你肯定又要累,别出去逛了。” “也好,那下午见。” 陆斯年开了一早上会,早就烦躁不堪。 两人一走,他就忙不迭脱了灰西装扔在沙发上,又扯掉领带,解了扣子,才长舒了一口气。 高级商务套间的咖啡桌上放着一个两个黑色大纸盒,他走过去打开看,见一个里面是一套黑色青果领的礼服,另一个放着一整套配饰。 烫金的邀请函也放在一边,印着dress code是black tie。 好久没穿过这些了,他想,拿起黑缎腰封比了比,又拿起宝石袖扣看了看。 幸亏是新加坡,天气够热,不流行叁件套,要不还得穿马甲在里面。 真是麻烦,这一身行头弄完,估计要一小时。 不过,青淮会不会喜欢? 上次他去Frenzo接她,特意换过衣服,她说好看来着。 突然很想打电话给她,问她这身礼服怎么样,陆斯年看了看表,见正是她上课的时间,只得作罢。 唉,远书说的没错,真的像毛头小伙子。 夜宴与玫瑰 服务生按响门铃,递上一个Ipad,说是新加坡所有名店的货都在里面,看中了说一声,第二天自然有人送来。 Ipad上排满了各色品牌的logo,陆斯年没怎么注意过首饰,随意点开几个看。 她会喜欢什么首饰呢? 她说过不喜欢太高调,那么太珠光宝气的东西,还有明显的奢侈品牌似乎都不太合适。 他从没觉得挑东西这么为难过,看哪个觉得都差点意思。 钻石太高调,珍珠太老气,黄金太庸俗,各种宝石设计都不够特别。 太仓促了,送珠宝还是应该找设计师才对。 他靠在窗前的沙发上,半躺着看了许久,挑来挑去,视线停留在一对白金的戒指上。 两个戒指都是一圈蜂巢似的六边形,男款是素圈,女款隔着一个蜂巢嵌一颗钻。 钻石都不算大,看起来成色和切割都不错,看着精巧又大方。 名字也好听,叫bee my lover,就是价钱太便宜,怕不够诚意。 她会喜欢的,他就是有这样的笃定,于是拿起电话,问这对戒有没有货。 “巧了,就在楼下,这就叫人拿来,您看看尺寸?”经理说。 “好。” 陆斯年是画画的人,对大小很敏感,很容易就挑中了傅青淮的尺寸。 结果这几小时完全没休息,都用在这件事上头。 黑色的丝绒盒子也做成六角形,放在卧室的写字台上。盖子打开放在一边,两个戒指并排列着,女戒的钻石流光溢彩。 陆斯年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会不会显得他是要求婚的意思? 真要求婚,总的有个仪式才成,也不能拿这对戒指出来,太寒酸了。 就这样拿出来,该多唐突,要不要换一个礼物? 他挫败地靠在床头发呆,直到顾远书打电话来催他换衣服,“要不是我催你,你肯定又忘了是不是?东西挑好了?” “戒指。”他说,手机开着免提,“可又觉得不太好。” “你打算求婚?”顾远书惊了,“你可别吓着人家傅老师。” “我知道,一时冲动。” “你也别着急。晚上郑家的人也去,他们家专精珠宝的,只有个小儿子做艺术品收藏,晚上你再问问?”顾远书说,“行了,快洗个澡换衣服,香水我没给你配,你还用你那个吧,我知道别的气味你都受不了。” 白衬衣,袖箍,黑礼服,腰封,领结,袖扣,牛津鞋。 陆斯年一样样对镜穿戴,拿起桌上的灰色丝巾折好,仔细塞进胸口的口袋里。他总觉得好像少了个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 顾远书打扮得比他快多了,早就坐在客厅里等他。 “好了没?该走了。”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陆斯年从卧室里走出来,“还是我把Black Tie 和White Tie搞混了?” “我给你配的,你就放心吧。”顾远书从沙发上起身,“是少了一样,到了门口再现配。主人家要求的,你只管跟着我,没事儿。” 大门口侧面镶了一面穿衣镜,方便让住客出门的时候检查仪容。 顾远书看着镜中的陆斯年,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你真是天生该穿这种衣服的人。 一会儿晚上过去,估计所有女人都得忙着看你了。” 那面穿衣镜的边缘是一圈繁复的金色古典花纹,映出镜中英挺俊逸的人影,看起来像是一幅古堡中的肖像画。 顾远书想得周到,特地选了一条跟陆斯年眸色相似的丝巾,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优雅。 “唉,一会儿风头都要被你抢了。”顾远书夸张地扶了扶额,“算了,走吧走吧。” “等等。”陆斯年走到门口,又转身回了卧室,取了那对戒指中的男款戴在无名指上。 顾远书无言以对,“怎么着?你还挺守身如玉?” “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魔怔了你。” “是。” * 这夜是艺术界的晚宴,场地是城外李家在半山望海的小庄园。 西洋维多利亚式的建筑,屋前是花园和喷泉,后院是南洋式的园林,再往后是现代派的泳池和聚会厅。 派出去接客人的黑色宾利停在门前,两个高挑挺拔的绅士依次下了车。穿着时髦的墨蓝礼服的是顾远书,身后跟着一身黑礼服的陆斯年。 礼服上少的那一样配饰,是插在西装领扣里的花。主人家今夜要玩儿噱头,给女士一人一支白玫瑰,让她们给安排在身边入座的男宾佩上。 陆斯年欣赏不来这种风格,本就眉目冷淡的他,一顿饭吃得很安静。 坐在他身边的是主人家的侄女,也是画家,擅长工笔花鸟,自己平时也玩儿艺术品收藏。 她早看上了陆斯年,特意央求安排座次的姨妈把她排在陆斯年旁边。 本想着今夜在心仪的男人面前表现一二,谁知道刚要给他佩花,他却抬手理了理袖口,露出指间的戒指。 搞什么? 不是都在说他和顾远书还是单身吗? 不过这异国他乡的,又不见他带女伴来,已婚又怎么样。 “陆先生结婚了?”饭吃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在聊天。 “是。” “那怎么不带太太一起来新加坡玩?” “她工作忙,没时间。” “陆先生这样的人品身家,怎么太太还要工作?多辛苦?” “她喜欢。而且做得很好。”陆斯年说起傅青淮,面上总算浮起一丝笑意。 他一笑,看得这林小姐又是一阵心动,怎么能长得这么帅,还这样年轻就结了婚? “那...太太总是忙事业,岂不是没时间陪你?”她的膝盖在长桌布的掩盖下,碰了碰陆斯年的膝盖。 陆斯年脸色一变,条件反射一般把腿一缩,“我们感情很好。” 结了婚还这么害羞? 林小姐对陆斯年越发感兴趣了。 长得这么文雅英俊,怎么居然没有在女人堆里打过滚? 她拿起酒杯,妩媚一笑,杏眼中仿佛带着钩子,“今晚的菜式有点儿腻,陆先生陪我走一走吹吹风吧?” “不了,累。” “哦,也是。我听说你和顾先生行程排得很满呀。一会儿晚上party,一起去放松放松?” 脚背顺着他的裤管贴上来,陆斯年脸色发黑,又听那女人说:“您眼睛的颜色好特别,是遗传么?” 关山美术馆原型 假期出来看香奈儿古董衣饰展,这个就是我写关山美术馆时参考的原型 :) 速战速决 他僵着脸,拿眼去看坐在对面的顾远书,可那人正跟李家的大小姐聊的热火朝天,显然没空管他。 临出门的时候说什么“今天晚上跟着我,保管一点事没有”,这会儿早把他抛诸脑后了。 陆斯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速战速决。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林小姐附耳过来:“我遗传的,不止是眼睛的颜色,还有不举。” 噗— 一口红酒喷在陆斯年胸口,白衬衣被染得一片狼藉。 这里动静这么大,顾远书总算是注意到了。他看着这头两眼一黑,这是唱得哪一出? 只见陆斯年欣然起身,推了推椅子,没事人似的给隔壁的林小姐道歉:“这个样子未免不雅,我去换一换衣服。” 徒留林小姐和对面的顾远书大眼瞪小眼,两人同时张了张嘴,又同时闭上了嘴。 来参加晚宴的客人,不论男女,都有备用的礼服放在大宅的客房。 陆斯年跟着服务生往大宅里走,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亏坚决拒绝了去泳池party,他可做不来这一套。 大宅的门厅也装饰一新,门口的长桌上放着鲜花和小食,陆斯年经过,看见一碗小熊软糖里,有两个糖没有被切开,一红一蓝,手拉着手躺在碗里。 他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给傅青淮发了过去。 【咦?不是去什么高级晚宴?居然还有小熊软糖?】她回。 【可爱吗?】 【恩。】 【我很想你。】 【我也是。】 傅青淮回了张照片,是她的书桌,中间放在笔记本电脑,边上凌乱的地堆着许多纸张,还有一杯琥珀色的酒。 应该是他送的tawny,她最喜欢那个。 昏暗的背景里是一摞书,还有他送的那盆文竹。 陆斯年看着照片,不由得微笑,恨不得抛下这里的一切,明天一早就赶回去。 男宾换衣服的客房在二楼,服务生尽职领着他到了门口就走了。 他走到房间一角的沙发上坐下,解了腕表和戒指放下桌上,不再动弹。 手机屏幕又亮起来,傅青淮问【宴会可以玩儿手机的么?】 【自然不行,但是我溜出来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衣服被人弄脏了。】 【艺术家还会这样?我看看?】她问。 陆斯年便开了视频,给她看衬衣上一片酒渍,“喏,被人泼了酒。”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哪个美女看上你了,故意在你身上泼酒,然后拿着手帕在你身上擦!”傅青淮不怀好意地笑,“哼!有没有给我好好守男德!” 陆斯年不禁莞尔:“现在韩剧都不这么演了吧?是我说错话了,被人家泼的。” “你说什么了?” “呃 ... 陆斯年卡壳了。 外头瞎说就算了,怎么可以在自己女人面前说自己不行。 “没什么,说起艺术流派争论起来了,别人也是一时不慎。”陆斯年胡乱解释着,把手机找了个角度放下,嫌弃地把衣领里的白玫瑰拔出来扔在一边。 白玫瑰别了一晚,有些脱水,一片花瓣随着他的劲道脱落,掉在棕色的茶桌上。 “你今天晚上很帅哎,换了我,也想泼你酒。”傅青淮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托着下巴笑,“喂,不是说换衣服?” 陆斯年耳朵发热,看着屏幕,抬手拆了黑缎领结。 傅青淮也不避讳,笑眯眯地看他一只手解开领口的扣子,露出脖颈下的皮肤。 “还看?”他问,声音莫名有点儿干涩。 “不给看?” “好,给看。” 陆斯年笑着看了一眼屏幕里的人,站起身来,脱了黑色的礼服外套,搭在一边的衣架上。 外套底下是白衬衣,为了仪容整齐,上臂处还戴了袖箍,被他在卡扣处一按,垂了下来。 衬衣袖口上是简约的白金链扣,陆斯年抬起手腕,单手拆了,放在桌上。 胸前的红酒颜色渐深,像是一朵绽放到破碎的玫瑰,修长细白的手指解开一颗扣子,又是一颗。 傅青淮在屏幕里双手捧着脸,发出小猫似的声音,“啧啧啧,不行了,这谁顶得住啊...” 陆斯年知道她是故意调笑,笑着挑起一侧长眉道:“不是你要看的?” “美人解衣这种场面也太刺激了...傅青淮也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喂你锁门没有?别回头跑进来一个误打误撞的美女投怀送抱。泰剧都这么演的。” “我的傅老师,你这都读博了,怎么还这么能瞎编排...”,陆斯年笑着摇摇头,还是听话地起身去门口。 黄铜雕花的把手,随意一按竟然真的开了,门外竟有人恰好推开了门。 不死心的林小姐站在门口,显然正想进来,不妨撞见他,神情一僵,目光不自主地扫过他半掩的胸膛,又扫过被黑缎腰封勒得紧实漂亮的腰身。 砰— 陆斯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关上门,“啪”地一声按下门锁,靠在门上,长呼了一口气。 搞什么! “青淮,我要挂视频了,”他快步走回衣架边,背对着手机,站在穿衣镜前手脚飞快地脱了衬衣。 赤裸后背上的肌肉线条在鹅黄色的灯光下清秀流畅,傅青淮在手机里看得脸颊发热,“怎么了?” “得叫远书来救驾。这些人都是他的关系,我不熟。”陆斯年说,迅速拿起另一件崭新的衬衣换上,“我再也不想出来应酬了,还是躲在画室里好。” “费电?” “嗯。社交也不是不行,只是久了觉得太费精神,头也疼。” “忙完早点回来,我等你。” “你也早点儿休息,别太累。” 臣救驾来迟了 顾远书在陆斯年离席的时候就知道肯定有什么不对,收到了他的信息忙往大宅二楼去。 他走到楼梯口,撞见脸色发青的林小姐,笑着点了点头,没多话。 林小姐的绸缎裙摆水一般流畅,优雅的脖颈如同天鹅,也笑着点了点头,出了大宅。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不论有多少不堪的,扭曲的,背德与不伦的故事,统统都被掩盖在一片花团锦簇的衣香鬓影之下。 他走到二楼的房间,敲了敲门,听见陆斯年戒备的声音:“谁?” “我。”他说,暗忖这人大概是吓着了,玩笑道:“臣救驾来迟了。” 门很快就开了,换好了衣服的陆斯年唇角噙着一丝笑,“这会儿才来,拖出去杖毙。” “杖毙个屁。这摊子差不多了,跟我出去跟几个要紧的人打个招呼再走吧。林若姗不用在意的,我刚看了一圈,她应该是来凑数的。你第一次来,估计是她看上你了也不好说。” 陆斯年一向分得清轻重缓急,跟顾远书又有多年的默契,点了点头,跟他一同往外走。 “你刚才跟她说什么了?喷你一身酒。”顾远书问。 陆斯年不说话。 “你知道这个圈子小,明天就能传到我耳朵里吧?你先给我说一声,我心里也好有点儿数。” 也对,这人交游广阔,瞒不过他。 陆斯年便实话实说告诉他了。 纵是他顾远书再见多识广,也想不到有男人敢拿这种话乱说,“陆斯年,你...你真是...” “又要说我魔怔了是吧?”陆斯年混不在意地耸耸肩,“我怎么样,横竖只用她一个人知道就行。” 热带气候的夜风吹过树梢,带着空气里混合了高级香水与酒精的味道,吹乱了陆斯年额前的碎发。 顾远书侧过头看着他清俊的侧脸,笑着摇了摇头。 这招自断“前程”,估计也只有他陆斯年做得出来。 林若姗似乎已经走了,仿佛一段小小的插曲,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夜风里。 + 永宁城里,已近深秋。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几天气温陡降,家家户户都忙着收拾换季的衣服被褥。 傅青淮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也忙了一天。趁着白天太阳好,又是洗床单又是晒被子,一直弄到黄昏,才开始看书写东西。 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她肆无忌惮地熬到深夜,结果趴在桌上睡着了,生生被冻醒。 手机屏幕被按亮,写着夜里一点半,背景是陆斯年刚发给她的那张手拉着手的小熊糖。 【永宁降温了呢,你回来的时候别冻着。】她缩进被窝,发了条信息过去。 没想到半夜叁更的,那人也没睡。 【别担心,有人接机的。】 【怎么还不睡?】 【我本来就睡眠不好。你呢?】 【刚睡醒,准备继续睡第二觉。】 【我记得你怕冷,多盖一床毯子。等我回来就好了。】 【你回来,我就不怕冷了?】 【我身上比你热。】 傅青淮不由得笑,想了想,把刚才自己截的图发过去,【看着的确是】。 白衬衣扣子解到胸口,露出半明半暗的胸线。 陆斯年半天都没回复,显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傅青淮只觉得好笑,【行了我睡了,等你回来试试是不是真的暖和。】 【青淮】 他打完这两个字,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下文。 傅青淮发了个问号。 【没什么,我很想你,等我回来。】 很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那边遇到了什么难事。 【好,等你回来,咱们见面说。】 陆斯年临走就早早报备了行程,事无巨细恨不得把一天叁餐的菜单都告诉傅青淮。 归国的日子是周五,他还问过傅青淮要不要那天过去,两人一块儿过个周末,再一起回来。 可惜傅青淮这儿忙得头都要秃了,自然是不行,两人便说好等学校放寒假再找机会。 转天是周叁,正是一星期里傅青淮最忙的一天,早上第一节大课,然后是小班课,接着是社会学系的周例会,再然后是她见杜教授的时间,之后还有小组讨论。 这天本来天气很好,艳阳高照的,谁曾想下午第二节课就下起绵绵密密的细雨。 起初傅青淮想着也不要紧,可这雨竟越下越大,到了下班的时候,狂风暴雨打得她办公室的窗户噼啪作响。 也不知道今天门卫严不严,叫的车能不能进来,不过这天气这时间,估计也叫不到车。 不知道裴媛今天在哪里忙,或者可以问问她? 她正想办法,手机响了起来,是陆斯年。 “还在学校呢?”他问。 “是啊,今天下大雨,我没带伞,正想辙呢。” “那不如想我。” 傅青淮忍不住笑了,“想你,然后呢?唷,倒忘了您不是一般人了,怎么?派车来接我?该不会还是军牌吧?” “不如你下来看看?” 傅青淮心头猛地一跳,站起来往楼下看,暮色中织就着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什么都看不见。 不管了,她想,飞快地收拾东西往楼下跑。 一楼大厅灯火通明,门廊外站着几个躲雨的学生,有个穿着一身棕色细格纹西装的人举着一把大黑伞从雨中走来。 黑伞遮住了他的面容,可傅青淮知道是陆斯年。 他走上台阶,收了伞垂在身侧,面朝大厅站定了,微笑着看她。 两人在灯火中相视而笑,冷风卷起一阵细雨吹进来,傅青淮冻得打了个喷嚏。 “来替我拿着伞。”陆斯年快步上前,把伞塞进她手里,脱了西装搭在她身上。 衣服带着他的体温,暖暖地包裹着她,挡开无所不在的寒意。 “哦...”一边等雨停的学生闲着也是闲着,看着这一幕齐齐起哄。 “老师,男朋友好帅!” “外面积水啦,喊男朋友背啊老师。” “求婚求婚... 陆斯年无奈地笑,从傅青淮手里接过伞握着,低下头贴着耳朵问:“傅老师,要不要背你?” “你还真听这些小孩儿起哄?”傅青淮笑,“快走快走,不够丢人的。” “那...求婚吧?” 疾风夜雨 一阵狂风带起密集的雨点横扫过门廊,陆斯年忙挡在风口,连人带外套把傅青淮揽进怀里,“这天气也太坏了,走咱们先上车去,别冻病了。” 傅青淮顺着他的话道:“是,今天雨这么大,一会儿河里该涨水了,到时候更难走。” 求婚两个字,就这么轻飘飘地消失在大雨里。 陆斯年的车停在校门口的访客停车场,颇有一段路,傅青淮环着陆斯年的腰,两人挤在伞下走得飞快。 饶是如此,到得车前,两人还是鞋子裤脚全都湿了,陆斯年被淋得厉害些,半边衣袖湿透了,贴在手臂上。 幸亏他的车暖气上来的快,傅青淮哆嗦了一会儿总算缓过来了,靠在椅背上呼了一口气,“刚才可真是冻死我了,你冷不冷?” “我没事儿,你没淋着就好。” 水滴顺着袖子滚落,一滴滴掉在他的西裤上,傅青淮见状,忙找纸巾替他擦。 “真没事,回家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就好了。”他说着,握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腿上,“今天这么冷,去我那儿吧,我提前开好暖气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中午就下飞机了。 顾远书心虚那天光顾着聊天把他忘了,主动扛事儿让他先走。他自然二话不说把自己的一点事情迅速收了尾,搭了最快的一班飞机回了国。 回家换衣服的时候,他看着那个装着对戒的丝绒盒子踌躇了好一会儿,无论如何拿不定主意。 随机应变吧到时候。 思及此,他的余光扫过搭在傅青淮腿上的那件西装。盒子就在西装内袋里,可这会儿显然已经错过了时机。 算了,总有机会的。 “下午到的。见外头雨下得太大,怕你淋着,特地来接你。”他说,右手手指一拨,打了转向灯,车头一转往汇昭路拐去,“你看你今天穿得这么少,幸亏我来接你吧?” “是,简直雪中送炭,感动死我了。” “以身相许?” “不许过好几回了吗都?” 陆斯年词穷,想着难怪人家能当大学老师,“我有东西送你。”他说,“就在我马甲口袋里,你自己拿。” 傅青淮侧过头,果然见他剪裁得极合身的马甲腰线处微微鼓起一个小包。 她伸手去拿,指尖贴着他的侧腰摸进去,取出一个小油纸包。 陆斯年被她一碰,后背一阵发痒。 “是什么?”她拿着小纸包捏了捏,软软的。 “打开看看。” 傅青淮打开纸包,借着路灯橘色的光线细看,竟然是小熊软糖。 是那天宴会上他拍给她看的那两只。 “亏你大老远带回来。”傅青淮一看就笑了。 “可别让远书知道,该笑话我了。”他笑道,握起她的手,重新搭在自己腿上,“虽然显得傻,可是我很想带回来给你。青淮,这世上所有有趣的东西,我都想带回来给你。” 车在红灯前停下,橘色的路灯在昏暗的车厢里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看这个。”傅青淮说,按亮了手机,给他看自己的屏幕,“我很喜欢,那天你发这个图给我,我就特别喜欢。” 他们相视而笑,在绿灯亮起的瞬间,飞快地接了一个吻。 车开得又稳又快。 他们在地下停车场接吻,在电梯里紧紧拥抱,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纠缠在一起。 半湿的衣服散落一地,从门口一路扔到客厅。 偌大的公寓,漆黑一片,谁都想不起要开灯这件事,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浓烈的思念与爱意占据。 陆斯年像是某种疯狂的动物,把她按在沙发上发了狠似的折腾。黑色真皮沙发不堪这甜蜜的折磨,不断地发出吱吱的声响。 然而他的亲吻又始终温柔,缠缠绵绵就一张绵密的网,将傅青淮覆在中央。 “青淮...” “嗯...” “青淮... 傅青淮迷迷糊糊地按下他的后脑吻他。 “外头凉,咱们进卧室去。”陆斯年手臂一收,将身下的傅青淮整个托着抱起来。 “哎你放我下来,这样子...太...”傅青淮紧紧搂着陆斯年的颈项,整个儿悬空的挂在他身上,他略一走动,牵动了身体里最敏感的地方。 “不放,又不是抱不动你。”他低头亲吻她的颈侧,抱着她走过漆黑的走廊。 “哎...你要命了真是...”傅青淮脑袋埋在他肩窝里,后背一阵阵发麻,呼吸愈加急促。 “这样感觉好不好?”陆斯年侧过头吻她的耳垂,“你喜欢对不对?” 傅青淮紧闭着眼,说不出话。 这姿势贴合得亲密无间,身体的反应早替她做出了回答。 陆斯年被她裹得头皮发紧,等不及进卧室,索性托着她按在墙壁上一阵急送。 带着体温的液体顺着他的大腿内侧滑落,傅青淮仰着脸,后脑靠在墙壁上,发出细碎的低吟。 两人身上都起了一层薄汗,皮肤滑腻腻的,傅青淮浑身发软,手臂一松,陆斯年忙掐着她的腰,好悬接住了没让她掉下来。 “算了,还是回床上去。”他说,退出她的身体,打横抱起她往卧室里走,“这就没力气了?” “你有力气就行。”傅青淮软绵绵靠在他胸口,懒洋洋地笑,“陆斯年,你可真好。” “哪儿好?”他把人稳稳地放在床上,一翻身压上去,极尽缠绵地吻她。 傅青淮的手脚熟门熟路地缠上他紧绷的身躯,汗湿的身体又一次亲密地贴在一起,“哪儿都好,床上尤其好。” “嗯,是我以身相许。” 屋外的夜雨被一阵阵狂风横扫过玻璃窗,发出哗啦啦地巨响,漆黑的卧室里也同样上演着一场疾风骤雨。 陆斯年不知疲倦地进攻,越来越凶猛。 只要是她,只要听见她的声音,就有一种无法自抑的渴求在灵魂深处涌动。 “青淮...” “嗯... “我们...结婚好不好...”他看着她沉迷在情欲中的面庞,心知不是好时机,却冲动地脱口而出。 “嗯...”傅青淮抬起头吻他,发出无意识的呓语。 沉重的喘息与甜腻的呻吟交织在一起,盖过了室外渐息的雨。 宵夜 陆斯年这个异度空间一样的卧室,傅青淮每次来都会睡过头。 不过这回她醒得很早,饿的。 昨天夜里两个人从客厅滚到卧室,后来去洗澡的时候,又被陆斯年缠着在浴室里闹腾了一回,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迷迷糊糊间好像也听见陆斯年叫她起来吃饭,她当时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一直睡到这会儿,才活生生饿醒。 陆斯年手臂搭在她腰上,前额贴着她的头发,即使睡着了也是一副死活不放手的架势。 他大概也是累了,这会儿睡得很沉,一动不动,傅青淮抬起他的手臂,轻手轻脚的下床。 家里暖气很足,她穿着陆斯年的衬衣,赤足走过走廊,一点儿也不冷。洗衣房里传来烘干机的声音,大概是陆斯年把她的衣服洗了,第二天好穿。 她借着窗外的微光走到厨房,打算找点吃的。 之前来了许多次,知道他虽然不怎么做饭,家里却总备着些简单的食材,也许是有人替他打理也说不定。 这回冰箱里有个砂锅,拿出来一看,是半锅鸡汤。 正好煮一碗面。 傅青淮把砂锅拿出来放在灶上加热,又在在橱里拿了一把挂面,起锅烧水,又洗了一把青菜。 门窗紧闭的厨房里很快热气蒸腾,平底锅里煎着金黄的荷包蛋,满室飘着鸡汤的香气。 面条在沸水里翻滚,被一双筷子捞了起来,排进一大碗鸡汤里。荷包蛋煎得焦香,盖在绿油油的青菜上。 啊,宵夜,这罪恶的快乐。 傅青淮拿着汤勺喝了一口汤,眯起眼睛享受热腾腾的满口鲜香。 “总算是饿了?”腰间环上熟悉的手臂,她整个人陷入温暖的怀抱里。 “饿醒的。”傅青淮双手端起面碗,“我吵醒你了?” “做了个不好的梦,又见你不在床上,所以起来看看好放心。”陆斯年从身后抱着她不撒手,一直搂着她走到饭厅去。 “你回去睡吧,我吃完也睡了。”傅青淮坐下,摸摸他的脸,“你看你这脸色。” “横竖睡不着了,我陪你坐会儿。”陆斯年说着,转身去厨房也盛了碗汤来,挨着傅青淮坐下。 两人便一同说些闲话,又一同回房间去躺下。 静谧的夜里,竟颇有几分老夫老妻的意趣。 第二天一早,傅青淮被闹钟叫醒,转身一看,身旁又没人。 这什么精力,晚上折腾成那样,居然还能早起。换了自己,只怕要猝死。 她顶着昏沉沉的脑袋地坐起来,发了一小会儿呆,才下床去刷牙,目光瞥见床头摆着个六角形的酒红色丝绒盒子。 昨天晚上可没有这个。 傅青淮定定地注视着那个盒子,心跳得猛烈而沉重,她能猜到是什么。 这种大小的盒子,只会用来装一种首饰,戒指。 她打开盒子看,原来是对戒。 取出女戒,戴在手上,尺寸刚刚好,小巧的钻石在指间闪烁着璀璨的光华。 她坐在床沿,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手,然后取下了戒指,放回盒子里,盖好盖子。 洗好的衣服放在床脚的单人沙发上,傅青淮穿好衣服,抓起手机塞在口袋里,又回了浴室,拿起陆斯年的男香喷了一点在手腕上。 她很喜欢他的味道,却没有勇气戴上那枚戒指。 婚姻的背后承载着太多意味,她没计划过。又或者说,她研究过太多婚姻与爱情,已经看得太淡。 陆斯年正在客厅里泡一壶红茶,看她出来,温和笑道:“来吃早饭,一会儿我送你去学校。” “我在想是不是该回家换身衣服。”傅青淮没事儿人似的走过去,拿起他提前泡好的咖啡抿了一口。 她的手指上什么都没有,陆斯年看得分明,却没说破。 “你几点的课?”他问,“我看看时间。” “十点半,可能有点赶?” “嗯,除非现在就出门。” “那走吧,”傅青淮端起咖啡猛灌一大口,“我怕同事看我连续两天穿一样的衣服笑话我。” 陆斯年自然是什么都依她的,一路紧赶慢赶地送她回家,等她换好了衣服又急忙往学校赶。 他不是不失望,可他有十足的耐心。 “青淮,你要不要考虑搬过来住?”他酝酿了一路,在她下车的时候问,“省得这样赶,早上你还能多睡会儿。” “我...” “书房给你用,我的画室在府苍山,平时在家里我不怎么用书房。再说了,以后早上我能送你,你也不用挤地铁了。” 深灰色的眸子含着水光,满怀希冀地看她,叫她又要心软。 “我想想。”她说,“回头再说,好不好?” “好。你也别有压力。”他捏了捏她的手,“去吧,别迟到了。” 犒军 没过几天,顾远书也回来了,先跟几个主管单独约在外面碰头,问了进度,也分别听了他们对裴媛的看法。 裴媛算是初入行,几个主管都说了些不足的地方,可是对于她这个人,大家都很肯定。做事靠得住,做人亲切温和。 顾远书看人一向很准,听了不免得意自己是个伯乐。 到了晚上,他听说陆斯年独守空房,乐滋滋约他吃饭。 花月令一如既往高朋满座,两人依旧约在【花信风至】。 羊皮小吊灯洒下满屋柔和的光线,照着桌上几样精致菜色和一壶热茶。 “戒指送出去了?”顾远书提起茶壶替陆斯年倒茶。 陆斯年看着眼前一碟玫瑰鸭脯,老老实实答:“没。” “那就对了!你别说我扫兴,我冷眼瞧着,傅老师对结婚这事儿,想法估计跟一般人不一样。” 陆斯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闷闷道:“我知道。但是我...一时冲动,问了一回。” 顾远书想不到他居然有这么莽的时候,一双狭长凤眼睁得溜圆,“你这步步为营筹划到今天,完了一时冲动?没把人吓跑?” 陆斯年自己也不确定,便把事情都说了给他听,末了加了一句:“她也没答应搬到我那儿去住,但是拿了一点儿常用的东西和衣服来。” 顾远书道:“也算是好结果,慢慢来吧...哎她今天哪儿去了?” “回她爸妈家。” “哦,差点儿忘了她是本地人。我记得是南屏?” “嗯,她家是712厂的。” 他一提这个,顾远书来劲儿了,“我可还记得你跟松墨两个溜进去那回呢。那会儿你还不知道我爸一直是你爸的暗棋吧?” “知道顾叔叔,不知道后来咱们俩会做邻居。” 说到往事,顾远书叹了口气,“你想跟傅老师结婚,你爸那儿,怕是不好弄。”他顿了顿,又道:“原本咱们也算是费了不少筹谋了,只没想到时雨...” 陆斯年眸子一暗,“那天...终归是我耽误了松墨...可既然上天让我遇见青淮,无论时雨是什么打算,我是不会应的。” “你跟我这儿表什么衷心呢?傅老师知道多少?” “以前的事情我都说了。” “她知道你的病?知道你还在吃药?” “嗯。” “那她知道你断药了会怎么样?” 陆斯年不说话了,低下头开始喝汤。 “你的药还剩几个月的?” 陆斯年忽然对面前的雪花鸡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打电话给宋医生定期复诊没有?” 这回陆斯年总算点了头,“她说我情况很稳定,不用换药,以后也许还有希望慢慢停药呢。” “行吧,你自己上上心。”顾远书陪着他一路走过来,知道得清楚,说起他的病,比老母鸡还要啰嗦,“你看看过年那阵子怎么安排,或者你们俩去美国玩儿一趟也行,走不开你提前说,我替你去见宋医生拿药也行。” 陆斯年继续吃饭,点了点头。 顾远书犹不放心,“你现在也算得偿所愿了,可千万别又给我偷偷减药量啊!” “那时候还没有完全接受可能要终生服药的事嘛。我早想通了,青淮也没意见。她说人总得终生洗头洗澡吃饭喝水,加个吃药也没什么。” 顾远书听了,笑道:“这话说的。其实我一开始不太看好你们俩,可近来越来越觉得可以放心把你托给她。她是个出世又入世的人,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看得明白。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偏偏又对你一片真心...你也算苦尽甘来了。” “我很幸运。” “我替你高兴。” 两人相视一笑,转而谈起怎么把裴媛彻底哄到他们阵营来。 amp; 大老板出差回来,总归要安抚一下军心。 顾远书找了任千山手上的一个轻奢餐厅包了场,吃饭喝酒跳舞玩游戏,没有任叁玩不出来的花样。 晚餐六点开始,吃两个小时服务员上来收拾,重新布置,现场灯光一暗,又成了夜店风。 舞池里爱玩儿的已经开始群魔乱舞了,怕吵的叁五个人换到角落的沙发那儿聊天。 顾远书跟裴媛都不是爱发疯的人,也坐在角落里慢慢喝酒。 他有心笼络裴媛,原本今夜特地叫她带上男朋友一起。照理说,女员工如果工作上得到男友或者丈夫的首肯,稳定性和工作积极性都会高一些。 没想到裴媛婉拒了。 顾远书不太明白,趁着酒意和活络轻松的气氛问她怎么回事。 “是不是你男朋友对我们这里有什么顾忌?今天这些人是闹腾了点儿,下次团建咱们去府苍山泡温泉,保证他觉得我们靠谱。” “也不是,他最近工作特别忙,说是交给他一个大客户关系,要时常维护的,经常忙到叁更半夜。我现在搬我爸妈那儿住了,我俩也就周末见见面。 “哦,趁着年轻拼一拼也是常理。他做什么的?” “猎头,做的挺好,升得挺快的。” 顾远书顺着她的话道:“猎头,主要讲的是人脉。他是本地人?” “他是昶和那边的,离咱们且远着呢。” “哦,我知道了。”顾远书端着酒杯,侧过脸看着裴媛了然一笑,“你就是他的人脉吧?” 裴媛性格谦和,忙道:“也不能算吧,一开始是介绍过几个人给他,后来他升上去了,我认识的可就不够格了。他现在挖的都是高级总监以上的职位了,这阵子听说替客户找一个行政副总裁呢。” “靠他自己,那可不简单!要不你下次带他来见我,我替他引荐引荐,也好把你挖到我这儿来!” 说到这个裴媛也是为难,笑了笑,“他其实不乐意我离开大学的。我这儿也是瞒着他呢,学校那儿我除了必须上满的课时安排了,别的事情都慢慢退掉了,要不然,两头也顾不过来。” “没关系,你不要有压力。这小半年估计你也看出来了,我这里工作弹性很大。只要不耽误正事儿,都好说,我们多沟通。”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顾远书比谁都明白。 眼下最要紧的,是裴媛自己愿意过来,再找机会推她一把就是了。 再说了,咱们还有傅老师这层私人关系不是? 脑回路 顾远书喝着酒,琢磨怎么再跟傅老师拉拉关系,那头傅青淮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陆斯年正靠在沙发上看一本亚洲艺术史,听见了忙把书一放,“着凉了?家里暖气开得挺热的啊。” 这是陆斯年的书房,橡木大书桌上堆着贴了各种彩色标签的文档,书本。一侧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大白板,上头贴着彩色的便利贴,画着凌乱的线条,正中间写着“语言文化”,“性别”,“词汇”。 便利贴上写着各种词,拜金女,凤凰男,纯欲,斩男,哥哥... 形容女性的词汇贴在左边,形容男性的在右边,随着她不断的写不断的贴,男性词汇已经渐渐有被淹没之势。 最下面还有一句用白板笔写的话:男性是天然主语,默认设置,被异化的女性才需要形容词。 傅青淮被淹没在这一堆乱糟糟东西里,散发着强烈的怨气,顶着一头乱发跟电脑死磕。 “老子要退学——”她把笔往桌上一扔,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 陆斯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读屁啊,不读了!”她又吼了一声。 陆斯年开始想要不要弄点什么清热降火的汤水给她补一补。 “陆斯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傅老师气鼓鼓地转过头。 陆斯年放下书,扶了扶眼镜,“怎么了?要不要喝茶?” “我不读了,你养我!” “哦,好。” 他还想加一句“求之不得”,却见傅青淮嘟囔了一句“那可不行”,又转过脑袋盯着电脑去了。 这会儿已时近深夜,陆斯年虽然自己睡不睡觉都一样,但他心疼傅青淮熬夜,遂劝道:“要不还是去睡吧,你这都弄了一整天了,回头眼睛该坏了。” 傅青淮拿着笔写摘要,随口回道:“你怎么有点儿像我妈。” 陆斯年扑哧一笑,“唷,那我可得找你妈领功去。” 上回跟顾远书聊过这事以后,他也就释怀了,随口一说而已,不想傅青淮真的回过头来看他。 她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即使是这么个蓬头垢面的模样,却看得他心里发毛。 “怎么了这是?”他问。 “也行。别穿你那些什么高级定制,弄亲和点儿。”她说。 陆斯年一头雾水,这话题是怎么突然就跳到要去见家长的? “带你回家溜一圈,省得我爸那边的亲戚再给我搞事情。”傅青淮深深叹了口气,一副很糟心的样子,“我奶奶下个月做寿,每年的规矩是全家都得去,要不今年你也去吧,我不想再讲鹦鹉的故事了。” 陆斯年更一头雾水了。 鹦鹉的故事又是哪出? 傅青淮把手上的便利贴撕下来往白板上一贴,鼠标噼里啪啦在电脑上点了一堆保存,“算了真看不动了,我快吐了。” 她扣上电脑,起身挤在陆斯年身边坐下,又拿了他的冷茶一口喝干,“讲故事你听么?” “鹦鹉?” “南太平洋的岛上有一种鹦鹉,雌鸟是不觅食的。它只舒舒服服躲在自己的树洞里,等着各路雄鸟供养它,以求交配和获得后代的机会。雌鸟很聪明,会让所有雄鸟相信产下的鸟蛋是自己的后代。后来研究人员通过追踪某一只雌鸟的后代发现,绝大部分后代都是属于某一只外形特别好的雄鸟的。” “也算一种基因上的物竞天择。”陆斯年笑了笑,“有意思。” “你觉得有趣,别人却觉得我这个故事是挑衅。”傅青淮打了个哈欠,“我几个叔叔婶婶吧,特别热衷给我介绍对象,而且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我每回相亲,对方问我大学里教什么的呀,我就说我搞科研的,主要研究鹦鹉。” “然后你就给相亲对象讲这个?”陆斯年想了想那样的场景,不由得轻笑出声,“可真有你的。” 傅青淮便又把上回介绍的油腻男那事儿说了,“我叁婶气的一个月没跟我家来往。这回我要是带你去,他们估计更要生气了。” “为什么?”陆斯年不解,“单身他们看不惯,有男朋友了也不行?” “你以为是为我好?不由分说的给我塞那些货色,其实是打我脸呢。我傅青淮,堂堂一个重点大学青年教师,独立自主,孝敬爸妈。有什么用?在他们眼里,我就只配得上那些油腻货色!”傅青淮冷哼了一声,“再往坏里想,焉知不是拿我出去做人情?拿我去给那些找不着对象的歪瓜裂枣当相亲对象,人家说不定还感激他们呢。恶心我,自己得好处。切,想得美。” 陆斯年不由得想起顾远书说她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只觉得她也不容易,“那我跟你去寿宴,岂不是更该穿好一点?替你挣点脸面。” “我但求堵他们的嘴罢了,太高调了大家都拘谨,何必呢。” 她家那帮市井气十足的亲戚们,平时嗓门大、说话冲、恨不得要上天,真见着打扮起来一身贵气的陆斯年,估计连话都不敢说。 陆斯年心里燃起希冀的小火苗,唇角带着笑,“回头你挑什么我穿什么就是了。” “真的?那你穿东北大花袄吧。” 陆斯年简直服了她这个脑回路,起身弯腰一把把她横抱起来往卧室走,“别瞎说了,睡觉去。” “哎,好,妈。” “傅青淮!” “哈哈哈哈哈哈哈...” 语言是有力量的 傅青淮笑得整个脸埋在他胸口,她跟陆斯年在一起这么久了,第一次见他有脾气,稀奇得很,被他扔到床上也不生气,还在那儿笑,“唷,第一次听你喊我全名呢,有点儿霸道总裁那味儿了。” 陆斯年皱了皱眉,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 没想到傅青淮突然开窍了似的从床上一下子弹起来,赤着脚又跑回书房去了。 他只好又跟过去看她到底又要干吗。 只见她拿着便利贴刷刷地写了词往白板上贴。 霸道总裁。 体育生。 一米九。 禁欲系。 “这都谁想出来的?”陆斯年很少上网,交际也简单,除了画画就是看书,看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词直皱眉头。 傅青淮回头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女人被物化,被凝视,被贴上各种标签供男人挑选、赏玩、批判、污名化。而这些词” 她指着白板,“你要知道,语言和文字,是很有力量的。是女性获得话语权后的反击。我觉得或许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因为这些词还是代表喜爱的哦,也不尽然” 她拿起笔,又写了几张。 爹味、油腻、普信、妈宝。 “你猜你是哪个?”傅青淮笑着打量穿着件米色家居服的他。 “我?”陆斯年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仿佛自己是博物馆里的一张画,被人围着看,被品评,被审视。 “你,刚才得得瑟瑟把我扔床上,是这个。”她敲了敲白板上的'霸道总裁'。 陆斯年一愣。 “但是,平时你那个样子,其实是这个。”她又敲了敲'禁欲系'。 陆斯年又一愣,看着傅青淮又开始奋笔疾书。 这回她贴了个'奶狗'和'狼狗'。 陆斯年难得开了一回窍,指着那两张纸条脸色发白,“你这这你” 傅青淮眯着眼睛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又写了个'老干部',“你现在就是这个。” 陆斯年表情很不情愿,“我哪里是老干部,我爷爷才是。” “老干部就是古板又正经的意思。顾远书就一点儿不老干部,我看他挺会玩儿的,他大概算个海王?” “不是。他虽然擅长交际,但是对感情有自己的想法的,你别乱说。”陆斯年正色道,“他以前在美国谈过一个女朋友,特别认真,我们原本以为他们会结婚呢。” “后来呢?”傅青淮听见八卦,放下笔竖起耳朵。 “后来那姑娘的青梅竹马到纽约来找她,就不了了之了。” “陆斯年,八卦不是这样说的,细节,细节!” “可是他跟女朋友的细节,我怎么会知道。” “你们男的真是”傅青淮撇撇嘴,“好吧,那后来呢?一直单身?他好像也不小了吧。” “那姑娘好像跟青梅竹马回老家结婚了。他消沉过一阵子,也玩过一阵子,但那时候我病着,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再后来他突然有一天就想明白了似的,一直忙事业。他运气不错,又肯下功夫,大学老师介绍了一个业内人士叫他跟着打杂。你买的那幅画就是他弄进去的,他说一开始能这样就很不错为了,以后慢慢会有成果的。我们还去过社区图书馆的小画展,红十字会的商场筹款展之类的。我们主动帮忙布置,他又会交际,口碑慢慢积累起来了,也算是一步一个脚印。他现在有多风光,那时候就有多辛苦卑微。” “哇,真没想到哎。”傅青淮托着下巴,“我以为他是那种二世祖花花公子呢,没想到也吃过苦挨过社会的毒打啊?” “二世祖那是任叁”陆斯年突然想起晚上顾远书的电话,问道:“远书约咱们一块儿去任叁的日料店消遣一回,想不想去?咱们要是能定,他就再约裴媛。” “裴媛?” “他想拉裴老师下水呢,找你拉拉关系?我没应,看你意思吧。不过你看你最近熬得都暴躁了,去吃顿饭放松一松也好。”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清川 永宁是一省首府,数朝旧都,自古就是人口密集的大城。城外山水环绕,府苍山算是其中一处名胜,山间有旅馆,温泉,度假村,还有永远香火鼎盛的宝相寺。 宝相寺在府苍山的半山,进了山就能看见一条坡道,直通往寺外的古朴山门。如果这条路开到一半的地方往右边一处不起眼的小路转进去,又能看见一道长长的石头墙,沿着石头墙往下走,用不了多远,就是任千山的日本餐馆清川。 正如陆斯年所说,任千山算是永宁出了名的二世祖,吃喝玩乐无所不精。有了这么些年的“经验”,弄起顶级食肆与声色场,除了他,还真没有人能做得面面俱到。 毕竟,有许多东西,没吃过用过见过,真的就不知道。 前几年,他跑去日本玩了一整年,带了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回来,花了大半年做成了这个餐馆,据他说仿的是京都的古典料亭。 清川的主建筑是一座日式古制二层楼,房间大大小小十几间,学了个日本叫法,称作本馆。 本馆门前是个巨大的庭院,按着季节种了杜鹃,红枫,白玉兰,山茱萸,好让客人一年四季都能看见花草树木。就连摆在庭院里的山石,也舍近求远。任叁没找太湖石,反而跋山涉水地去日本的鞍马、贵船和那智跑了一圈,花了大价钱运过来。 这种大手笔的玩法,不是二世祖还真做不出来。 可也是因为这种大手笔的玩法,来这里吃饭的客人都非富即贵。清川从不打广告,只肯接熟客介绍的预约,可就算是这样,也常常忙不过来。 这天陆斯年先带傅青淮去看了一回他的画室,坐了一会儿。 开车到清川的时候,时间尚早,天还没有黑,两人在停车场下了车,跟着服务生往里走。 入口是一道草屋顶做的山门,进了门是一条石板路,左右两侧的树丛里放着一盏盏方形日式的纸灯笼,乍一看像是路标。 门廊下穿着一身黑西装的总管站在门廊里,手上还拿着洒水的胶皮管,看见客人来了,连忙道歉。 “是我们来早了,刚从山里出来,有没有别的去处,只好先过来了。”陆斯年解释道,又报了顾远书的名字。 总管对自家老板的社会关系,心里门儿清,晓得眼前这位是不能怠慢的,忙把手里的东西扔给服务生,自己亲自带路往门廊里引。 “今儿正好也有一桌客人来早了,老板娘招待他们往大堂铁板烧那块儿去了,怠慢您了。”总管恭敬解释。 一般来了重要客人,都是任叁从日本带回来的老板娘亲自接待的,今天偏不巧,就差了这么个前后脚。 陆斯年并不是在意这种小事的人,笑了笑,“没关系的。” 顾远书定的是包间,任叁听说陆斯年的女朋友也要来,大手一挥把风景最好的房间定给了他们几个人。 这房间打开窗户,能看见宝相寺的金塔宝顶,尤其是每当黄昏时分,塔顶沐浴在夕阳里,金灿灿的,宝光流转。即使是天全黑了,透过树顶,也能看见永宁城里的万家灯火。 总管带着他们穿过长廊,上了二楼走到尽头,拉开纸门,恭敬地请他俩先进去,又问要不要看看今天的菜单。 菜单是老板娘亲自拟的,然后由她女儿在厨房里试过味道,做好调整,才定下来。看不看都一样,因为没得选,能选的不过是几款酒,几味茶。 “等人齐了再说吧。”陆斯年道,“今天晚上有点儿冷,先给我们来一壶热茶吧。” 他说着看向傅青淮:“上回来,他们的焙茶挺香的,今天还喝那个吧?” 傅青淮点点头,转过脸去看窗外的风景,等门又拉上了,才跟陆斯年说:“这地方我知道。我们学校有几个学生是网红,大概为了流量偷偷跑进来想拍视频,结果被赶出去了呢。” “唷,亏他们有本事能进来。人没事儿吧?” “没事儿,还因为胆子大红了一把,好像也就拍了个院子的画面。” “这里卖点不是吃饭也不是环境,而是在于私密性好。算你学生运气不错,没撞见什么人。” 不一会儿又有人敲门,门外传来一个温柔女声,说话带着明显的口音:“陆桑,给您送茶。” 是个穿着樱花远山图案和服的女人,托着黑色镶玳瑁的漆盘,推开了纸门。 她是个典型的日本年轻女人的长相,温柔和善,看着就叫人如沐春风。她先跟傅青淮点了点头,才对陆斯年笑道:“陆桑,好久不见啦。猜我在楼下碰见了谁?” “是不是我那位姓顾的朋友?” “顾桑要来,我当然知道,所以今天才特意穿了这件和服呢。”她放下托盘,给两人倒茶,“是你另外的女人朋友。” 傅青淮一听来劲儿了,也不插嘴,只托着下巴看着陆斯年笑。 “千鹤,我女朋友可就在这儿坐着呢。”陆斯年也笑。 “啊呀,是我中文不好,又说错了吗?一个朋友,是女人?”千鹤脸颊泛红,“哎,就是时雨小姐,在一楼呢,比你们早来了一点点,妈妈去陪他们的。” 她说着又给傅青淮告罪,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鞠了一躬,“您可不要误会,陆桑是很好的男人,祝你们白头偕老。” 连白头偕老都出来了,傅青淮觉得这姑娘是该学学中文,“没事没事,谁还能没个异性的朋友啊,这世上不也就两种性别嘛,谢谢你拿茶来。” 陆斯年一听时雨也在,脸色微沉,“千鹤,我们在这里,你别跟时雨说。” “放心吧,她带着男人呢。” 出息了 窗外的夕阳渐渐沉下去了,庭院里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 顾远书带着裴媛,拉开了纸门进来,“对不起来晚啦,刚去看场地,灯光弄错了,花了点时间。” 裴媛跟傅青淮有一阵子没见面了,两人忙不迭地凑到一块儿,“说出来你能信?我今天跟人吵架了!” 傅青淮听了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你跟人吵架?你怎么吵的?没气哭啊?” “刚去看场地,灯光方向角度差了挺多的。那肯定不行啊对吧,我就跟师傅沟通。本来还好好说来着,那师傅看我是个年轻女人就骂起我来了!”裴媛激动得脸颊都红了,语速飞快,“他说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不依不饶,这么难讲话什么的,我就说你一个师傅收了钱怎么不好好做事,但凡你事情做得好,我也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又骂我凶婆娘没人要,我就说你先想想怎么别让我扣你工钱再说…” 傅青淮打死也想不出来那样的场面,“哟,出息了”。 裴媛得意得要命,“想不到我也有今天吧?” “想不到。你看你离开了学校的环境,长进好大。” 顾远书也走过来搭话:“我们裴老师今天可厉害了,我本来还以为要我帮忙呢,结果人自己就把问题解决了。” 纸门又一次被拉开,鱼贯进来四个人,带头的是老板娘,看着是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妇人,眉目同千鹤有八分相似,只是从容不迫得多。 她进门来先告了罪,接着又给客人介绍了一遍菜色,临走说了一句:“陆桑,千鹤跟我说了,您放心。” 陆斯年跟顾远书坐在同一侧,歪过头说:“时雨也在,带着男朋友来消遣呢。” 顾远书脸色一僵,看了他一眼。 陆斯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是你们认识的人?”傅青淮问。 “松墨的妹妹。”顾远书道,“以前都是邻居。” 傅青淮这才想起来,曾听陆斯年说过他们一块儿学过画,还有她追星什么的。 她“哦”了一声,没太在意,只顾着跟裴媛说小话。 “你跑回家住了袁晗没说什么?” “刚开学那阵子他还挺粘人的,后来不是又忙起来了嘛。我也是两头跑不开,不如回家住,路上还省不少时间。我看这样挺好,你追星追成老公感觉怎么样?” “知道得太晚了,现在还是没办法把两个名字连在同一个人身上。”傅青淮笑着说,“不过吧,画画的人有个好处,挑粉底液色号巨准!我跟你说下午我跟他去画室玩儿,他拿了个白纸板拿红黄蓝白调了个肤色出来,放我手背上一比,一模一样。” “好家伙,国际知名青年画家,你就喊人给你挑粉底液?” “要不呢?给我画肖像挂在校长办公室吗?” “哈哈哈严校长立刻喊保安给你轰出去。” 两人玩笑了一回,傅青淮又问她:“那你追星追成老板感觉怎么样?” “疲于奔命,但是好充实。而且自我感觉可好了,就觉得,我裴媛,还真挺能干的。” “本来就能干。你家里就是管太严,总怕你骄傲自满,结果给管过头了。那你现在在外面兼职,他们怎么说?” “我一开始以为他们不同意,结果有回说漏嘴了,发现他们还挺支持。可能因为真的做出点小成绩来了吧。土木有个老师跟我一块儿做项目的,可能学校里有人跟我爸妈说。话说回来,你知道你跟陆斯年在我们学校火了一把么?” “我?”陆斯年听见自己的名字,放下筷子好奇地看过来。 裴媛掏出手机刷刷刷地翻,笑嘻嘻地看了他俩一眼,“现在小孩儿磕cp都磕到老师头上了,真是目无尊长。” 她举起手机屏幕,赫然是永宁大学的学生论坛,其中一条标题写着“磕到了磕到了!霸道总裁小娇妻!” ...... “霸道总裁”和“小娇妻”脸色同时一黑。 裴媛捂着嘴笑,点开了帖子,是一张照片,正是那天大雨陆斯年去接人。一张是他笑着低头在傅青淮耳边低语,还有一张是雨中伞下两人的身影。 一个人因为身上搭着过大的西装,显得身材娇小;另一个人穿着棕色的马甲和西裤,窄腰长腿,很是合衬。 下面一水儿乱七八糟地评论: “这是什么神仙爱情!” “kswl!给我原地结婚!” “禁欲眼镜男yyds!” 一个显然认得傅青淮的学生回道:“这是社科院的萨老师,虎得很。你们站反cp了!她才是霸道总裁!” ...... 陆斯年神情古怪地看了一会儿,“照片拍得还可以,评论标题我看不懂。” 傅青淮扑哧一笑,一口烟熏奶酪豆腐差点儿喷出来,顾远书也觉的好笑,“网上都这么说话,是中文缩写。”又顺便给他解释了一通。 陆斯年看起来依旧很困惑,“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傅青淮解释道:“最早好像是追星的人喜欢用这些,其实一种小团体的行为。用外人看不懂的俚语和说法达到一种凝聚力,以及产生排他性。” “那什么是站反了?” 傅青淮耳根一红,“这个得回家说。” 菜色是深秋的改良怀石料理,精致的小盘小碗装饰着红色的枫叶。上到百花素面的时候,傅青淮已经快不行了,“这么小一份份,居然吃饱了。” “开馆子客人吃不饱饭,任叁还做什么生意?” “卖相、口味、环境都好,难怪这么神秘又受追捧。”裴媛说,又讲起她们学校网红学生的事儿。 聊着天时间总过得很快,等甜品的时间,两个女人一同起身去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上挂着深蓝色的布帘,洗手池前站在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正对镜补妆,见有人来,随意瞥了她们一眼。 她拿着小小的粉盒,粉扑在鼻尖按了按,放回手包里,又拿出一管口红。 裴媛觉得那口红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又见那女人补好了口红,忽然在镜中冲她嫣然一笑。 裴媛习惯性地也报之一笑,心想近来见了许多人,或许在哪儿见过她不成?可直到那女人走了,她也没想起来。 不依不饶 “刚那女人怪怪的,你觉得不?”裴媛跟傅青淮说。 “没注意。你认识?” “不认识,但刚才她冲我笑呢。” “人家客气吧?”傅青淮不以为然,“或者喝多了不一定。这儿酒容易入口,不小心就喝多了。” “像,瞧着糊里糊涂的。” 她们从洗手间出来,回走廊尽头的包间去。 长长的走廊灯光晦暗,地面和墙面饰以深色,两边一扇扇纸门延绵而去,门侧挂着不同包间的门牌。 厚厚的白纸门后面透出黄色的灯光,还有隐约的笑语。 傅青淮他们的夕照间是十人间,比别的房间都大一些。两人走到门口,忽然听见里面有个年轻女人说话的声音:“前几天后勤给弄了一批特别好的大明虾,陆叔叔叫我给你送去呢。我叫丰阿姨送你那儿去?” 裴媛刚要开门的手一顿,看了一眼傅青淮。 傅青淮神色微变,摇了摇头,两人便一块儿站在门外听。 “不用,我过几天回去一趟就是了。”是陆斯年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哥,我说你到底住在哪儿?神神秘秘的不让我知道,难道我会找上门不成?”那女人又说,笑声轻快慵懒,“也就是陆叔叔惯着你,真以为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时雨,你喝多了。”陆斯年有些不悦,“你爱上我家去是你的事,不要牵扯到我。” 那女人忽而大笑起来,“不要牵扯你,那怎么可能?年哥,你一天顶着我哥的名字画画,一天就别想跟我撇开关系。” “时雨,你明知道他为什么用他的名字,何必要说这样的话。”顾远书出言相劝,语重心长,“岂不是戳他的心。” “呵,他的心又不在我这儿,戳他又怎么啦?我怕不提醒他一下,他还真以为就没这事儿了呢。” “那天是他发了病,不是见死不救!后来他...”顾远书忍着气劝道,“你不能不讲道理。” “我就是不讲道理!陆斯年,你一辈子都别想躲开我!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们家的!”时雨明显激动起来。 “不,我不欠任何人。”陆斯年不为所动。 门外两人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不安。 “你就是欠我!当年你第一次犯病的时候,要不是我...” “时雨!”顾远书打断了她,“那是兰姨和陆叔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怎么了?要不是我,他们会去找医生?为什么兰姨会放心让我们独处一室?那会儿我俩可都还未成年呢!” “时雨,胡说什么?”陆斯年喝道,“我早跟你说得一清二楚,绝对没有这种事情!” 屋内渐呈剑拔弩张之势,傅青淮脸上神色转了几转,还是鼓起勇气拉开了纸门。 屋内叁人脸色都不太好,听见动静,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一个留着棕灰色长卷发的女人坐在陆斯年身边,长长的流苏耳坠垂在她的脸侧,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映得她满面华光。 裴媛心里一咯噔,认出这是刚才在洗手间里莫名其妙跟她笑的女人。 这女人右手正握着陆斯年的小臂,不依不饶。 陆斯年脸色铁青,正不耐烦的想避开她的触碰,看见傅青淮进来,怕她误会,忙道:“青淮…” 顾远书拧着眉,也急忙开口,“这是…” “时雨?”傅青淮礼貌一笑,大大方方跟裴媛一同回了座位,“我听斯年提过你,幸会。鄙姓傅。” “傅青淮…”时雨松开了陆斯年,双手交迭抱在胸前,冷笑着打量了她一回,“他怎么跟你提我了?” “你觉得他会怎么跟我提你呢?”傅青淮反问,并不按照她的思路走。 “唷,还挺伶牙俐齿的。他的确一向喜欢聪明人。”时雨不在乎地笑了笑。 “时雨!”陆斯年沉着脸,“你男朋友还在楼下等你呢,你跑来胡搅蛮缠什么?” “男朋友?”时雨嗤笑了一声,拨了拨颈后长发,眼风不经意地扫过裴媛,“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男朋友,不过一个玩意儿罢了。” 裴媛莫名其妙,不明白她看自己做什么。 眼看场面越来越难以收拾,顾远书推开椅子起了身,站出来打圆场,“行了时雨,你今天这是喝了多少?走吧走吧,我陪你下去,小心回头下楼摔着你。” 时雨敛了笑意,厉声道:“顾远书!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顾远书没想到她说翻脸就翻脸,身形一顿,房间里的气氛登时又紧张起来。 她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时松墨是早就没希望了,时家只剩下时雨这个独苗。如今放眼永宁城,真没几个人敢惹这个大小姐,也惯得她越发跋扈。 顾远书不敢动,陆斯年却不吃她这一套。他也推开椅子站起来,伸手捉住时雨的胳膊,一把把她拎起来,“喝多了就回家睡觉,别到处发疯。” 时雨敌不过他的手劲,跌跌撞撞站起来,顺势一头撞进他怀里,故意在他胸口的衬衣上留下一抹殷红。 傅青淮坐在那里八风不动,冷着脸,看她还要做什么。 “真没劲儿。”时雨甩了甩胳膊,站直了身体,“算了,等你俩分手再说吧。” 她退后半步,拍了拍陆斯年的手臂,“我不也玩儿着么,不是什么大事,你好好先谈着。” 她说着拿起桌上陆斯年的茶,一饮而尽,“我理解,你玩够了再说。” 那个夏夜 欺人太甚。 傅青淮脸色铁青,站起身来拿起那个茶杯一把扔了。 咣—— 大师手作的备前烧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幸而榻榻米足够柔软,才免于四分五裂的命运,只骨碌碌滚到一边。 时雨瞥了一眼那青色茶杯,睨了一眼身边的陆斯年,“哥,我可真想不通。说起来你还是个艺术家,怎么找女人就这品味?什么市井泼妇这是,山珍海味吃惯了,想换换口味?” “市井泼妇也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不会自比什么山珍海味的吃食物件。”傅青淮冷着脸,“杯子脏了,不扔还留着不成。”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跟我叫板!”时雨转过身,满脸戾气,抬手直指傅青淮。 她眼神锋利如刀,划破沉重的空气,恨不得刺穿她的喉咙。可待扫过她身边的裴媛,忽然又释怀了似的,“不入流的东西,搭理你都是给你脸了。” 她语毕拉开纸门,高傲地昂着头扬长而去。 大门敞着,走廊里传来高跟鞋的哒哒声和隐隐的人声。 屋里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 陆斯年关上门,转头看向傅青淮,眼中满是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你听我说...” 傅青淮点了点头,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下,“你说。” 她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不喜不怒的,倒叫陆斯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她…” “我知道她是谁,你们以前谈过?”傅青淮非常直白。 “没有。我那时候病得厉害,怎么可能?” “那我在门口听见你们说什么一厢情愿,又是怎么回事?”她又问。 顾远书看了他们一眼,出言解释:“那是他父母...” “哦,娃娃亲?” “不是!”陆斯年急切道。 他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傅青淮身边,在沙发扶手上坐下,“之前跟你说过,高叁的时候...发过一次病,松墨和时雨常来看我...我那时并不知道家里是这样的想法,后来又一直在国外...” 时间太久,往事太多,他的话语显得破碎而凌乱,“松墨变成这样,是因为一次车祸。他爱飙车的性子一直没改,陪着我在美国养病,时常觉得无聊。遇见你以后,我的病渐有起色,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只是偶尔还是不稳定。有一天晚上,远书出差不在家,他偷偷跑了出去玩儿车,出了事...” 他声音微微发抖,左手紧握成拳头,极力稳定自己的心绪。 往事从他心底里渗出来,如同黑色而粘稠的岩浆一般灼伤了他,叫他一向清冷的眼底泛起血红。 * 夏日乡间的夜晚,空气中总是有清爽好闻的草木气息。 那天,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屋子一片漆黑。 隐隐有松节油的气味从画室的方向一点点蔓延开来。 手机在矮桌上震动,急切地发出嗡嗡的声响,屏幕的亮光成了客厅里唯一的光线。 青白而微弱的光照着地面的一角,那里躺着一个人,正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他的眼睛空洞却狂乱,面上全无表情,只有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证明他还活着。 是陆斯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病,那种毫无征兆的,铺天盖地的沉郁和痛苦把他彻底击碎。 像是什么东西沉沉地压在心口上,黑暗中的屋顶上有一个巨大的黑洞,飞快地将他吞噬进绝望的漩涡里。 他躺在地上,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动,心脏跳得很厉害。 手脚冰冷,指尖发麻,额头冒着冷汗,像是有一把匕首刺穿了心脏,然后从刀尖开始一点点结冰。 太痛苦了,能不能不要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够摆脱这种折磨,难道这辈子都会这样。 躯壳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思绪却纷乱而疯狂,他努力地挣扎,想要保持最后一点清醒。 手机震一会儿,停一停,又震一会儿,又停一停,一直到电池耗尽。 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 陆斯年一身冷汗,在地上躺了一整夜,直到正午的阳光照得满室亮堂堂的,他才渐渐从沉重的无力感中缓过来一点。 他拖着虚脱的身体,回卧室勉强睡了一会儿,直到被顾远书摇醒。 “昨晚你在哪儿?”顾远书问,他从陆斯年眼里看见熟悉的空洞和混乱,大惊失色,“你又发病了?” 陆斯年虚弱地“嗯”了一声,“没事,我扛过去了。我自己打电话给宋医生看看要不要换药。” 他说着下了床,跌跌撞撞地满屋子转悠,最后在客厅的咖啡桌上找着了他的手机,“怎么没电了?” 顾远书脸色发白地跟在后面,“你手机昨天晚上没响?” 陆斯年捏着手机,看起来很困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真的有人打我电话?我以为又是我的幻觉!我听见很响的电话铃声,但我知道我手机开的是震动…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松墨呢?怎么还没回来?!” 他的脑袋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肆意翻搅;指尖发麻,心脏发紧,他努力的呼吸,越来越急剧,可氧气却总是进不了肺部。 顾远书吓得一把扛起他回了卧室让他躺下,又冲进厨房去拿救急的药物。 这药他已经很久没吃了,顾远书拿着药瓶仔细看用量,手控制不住的抖。 车祸 时松墨昨天夜里偷偷跟人去了深山里的一个私人农场飙车,过急弯的时候出了事,连人带车从护栏外翻了出去。一起去的那些废物们怕惹事不敢打999,只敢给他们两个打电话。顾远书在飞机上,手机关了机,陆斯年发了病,根本分不清现实和幻觉,动都动不了。 也不知道那些废物浪费了多少时间,才想起来叫救护车。 顾远书这辈子没这么糟心过,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拿药和水去给陆斯年。 幸亏他这几年久病成医,这会儿显然已经缓过来了。虽然脸色发青,好歹呼吸正常了一些,嘴唇的颜色也不发紫了。 “我替你约宋医生吧,你好久没有刚才那样了。”他看着陆斯年吃了药,叹了口气。 “松墨呢?”陆斯年嗓音嘶哑地问,“我知道他昨晚晚上溜出去了,我听见他车的声音。” “他…他出去跟朋友玩了。”顾远书怕刺激他,想要把事情说得缓和些。 “他在哪儿?为什么我的电话会响?”他又问,并不买账。 能不能不要这时候这么聪明?顾远书心想,“他开车出了点事,现在在医院呢。你别慌,我刚去过医院了,还在动手术,着急也没用。” 其实他还去了一趟警察局做笔录。他们去飙车的地方是私人的,主人听见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拿着猎枪出来看,差点儿把这些人一枪崩了。后续还有无数事情要办,幸亏时家有的是钱赔给人家。 “我们先去见一次宋医生吧。”顾远书继续劝道。 “他到底怎么了?电话响了多久?如果真的不是要紧的事情,他那些朋友不会这样。他们有没有打电话给你?”陆斯年死死盯着顾远书的眼睛,双手攥紧了拳头,“他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要不然我不去。” 顾远书知道他们两个感情一直很好,可越是这样,这时候越不能慌乱,“你听我说,你手机现在没电了,我先替你打电话给宋医生。咱们去了宋医生那儿再说,好不好?” “…怪我,都怪我…“陆斯年眉心紧蹙,转过头望着窗外的密林喃喃道,“要不是我发病,如果我接了电话…” “陆斯年!”顾远书大吼,“你记得宋医生说过什么?你得把这种凡事都怪自己的负罪感丢掉!那是你爸妈从小控制你的手段,让你觉得你得为他们的所有不顺利负责!你是你,别人是别人,你得找回边界!” “…可是如果我不画画了,如果我去读军校…”陆斯年的眼眸震颤着,“我们就不会来,松墨他…不对,不是我的错。我要成为我自己,不是一种错误。如果我按照他们的意思生活,迟早有一天,我还是会疯的…人只能成为自己…” 他陷入了长久的喃喃自语。 顾远书给宋医生打完了电话,他终于显得清醒一些,“咱们去见宋医生吧,我的逻辑又乱了…” “宋医生这会儿有病人,腾了一会儿五点钟的时间给你。正好你这药吃了犯困,先睡一会儿,精神好一点,脑子也清楚点。”顾远书按着他躺下,“我刚下飞机,跑了一大圈,你也让我好歹洗个澡换身衣服。听话。” * 偌大的【夕照间】里,顾远书已经先带着裴媛走了,留下空间让陆斯年和傅青淮独处。 他对这两个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仿佛不论遇见什么心结,他们都能解开。 “你有没有见过那种人?”陆斯年说,“他们找不到真正可以负责的人,所以抓住任何一个跟这件事情有关系的人,死也不放手。” “我爸。”傅青淮扯了扯唇角,却没有什么笑意,”他生活里只要什么不如意,那肯定都是因为我快30了还没结婚。” 她顿了顿,问道:“那后来,他们家就抓着你不放手了?” “松墨因为耽误了救治的时间,脑出血很严重,在ICU住了近300天。出事之后,他们全家来美国住了一阵子,除了照看他,也想过要去找那天叫他一起去玩儿车的人。可是那都是松墨私下交的朋友,我和远书并不认识。一出事早就跑了,哪儿还找得到?”陆斯年叹了口气,目光悠远,落在时空中的某处,“我和远书…那阵子吃了不少指责和埋怨。” “他们那样的人家,估计什么事情都有人上赶着安排好。出了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种失控的无力感,所以只好怪你们。一腔怒火和怨气,必须有个出口。” “宋医生也是这样说的。那一阵子,我的病情倒退,住了叁周院,出了院又密集治疗了大半年…” 傅青淮忽然想起什么,“《晶洞》是不是那时候画的?” 那是一幅尺寸不大的画,画面的中心是一片黑,这黑被周围层层迭迭深浅不一的蓝紫色包裹。乍一看是像是虚无缥缈的水晶洞穴,可傅青淮总觉得是谁的心被撕开了,露出里面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与破碎。 “是,原来你看出来了。一开始我用松墨的名字画画,只是因为自我厌恶。可那之后,我总觉得对不起他,或许想用这种方式弥补些什么也说不定,再后来…再后来有了些名气,就一直用到今天。” 他靠着她坐在沙发扶手上,握着她的手不敢松开,“他们在美国闹腾了一阵子,该负责的人没找着,又把我逼得住院,终归还是回去了。时雨没有跟着走,一直留在美国照看松墨。她...平时跟我们住在一起,就住在松墨的房间。” 飞雪 原本顾远书是打算替时雨在医院附近租一个公寓的,可时雨说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很害怕,要跟他们住在一起。 这话也不无道理,毕竟她一个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的确不安全。 陆斯年因病往返于医院和诊疗室,即使在家,也常常把自己关在画室里;而顾远书在主要任务是照看陆斯年,自己又有策展的事情要忙碌。 许多事情,时雨必须学着独自面对。 人的成长,往往正是在这样失去了全方位的庇佑,面对风雨的时候。 一个曾经满脑子恋爱的追星少女,在日复一日的磨练中,很快能够说着流利的英文跟医生讨论治疗方案,焦头烂额地四处联络。她知道哥哥无论如何时不可能一直留在美国的,如果真的不幸成了植物人,那么她就必须带他回家。 她学着看医疗和法律文件,忙于见医生、见律师、见政府工作人员,她仔细评估态势,这辈子没有这么认真过,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可以这样能干。 只有一样没变,她不肯开车。 一开始顾远书拗不过她,只好推掉了许多事情,专职给她当司机。幸亏后来陆斯年出了院,主动担负了开车接送的工作。 他性格沉静,偶尔路上跟时雨聊聊天,讲讲儿时的事情。 几年不见,两人也没什么太大的隔阂。 “年哥,幸亏你也在。要不然我是真的害怕得不得了。”时雨常这样说。 “我又没帮上多少忙,是你自己很能干。”他说,“你总是很坚强。” “不,你不明白。”她总说,“我哥这个样子...总而言之,幸亏你也在。” “我不过是带着你四处跑一跑罢了。你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时松墨的病情日趋稳定,陆斯年的病情也是一样。 他换了药,神智和情绪都正常起来,身形也逐渐恢复,不再是那个又高又胖的样子。 她在他们那里住了很久,从夏天住到冬天。 纽约的冬天,夜里总是冷得厉害,窗外狂风漫卷飞雪,屋里的壁炉整夜整夜的烧着。 陆斯年在画室里耗了整整十几个小时,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头脑却异常清醒。 入睡困难和失眠的问题,折磨了他已经好几年了,他不想长期依赖药物,总是强迫自己入睡。 平时固然可以靠大量的运动,可是一旦画起画来,精神高度兴奋,想要再放松睡下,极其困难。 他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头昏脑涨,心浮气躁。 他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有人趿着拖鞋穿过厨房,走到他门口,停下了。 “顾远书,我没事儿!”他不耐烦的说,“大半夜的,睡觉去。” 门把手转了转,打开了,竟然是穿着一身水色睡衣的时雨。 她散着头发,眼睛有点儿肿,“年哥哥。” 小时候她总这样叫他。 “怎么不睡觉?”他皱了皱眉,忙坐起来拉好衣服。 “我害怕。” “那你开着灯睡。” “我要带我哥回去了。”她又说。 “哦?都安排好了?我最近总是在画画,没怎么过问,抱歉。” “白石寺那边在腾病房。年哥哥,你陪我回去吧,我害怕。”时雨趿着拖鞋走进房间来,直接坐在陆斯年床边,“这可是我哥...你知道吧?他现在这样回去,大家该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家?” 陆斯年一时语塞。 他知道她的意思,松墨在永宁军区,可算是这一辈人里头的风云人物。成绩也许不是顶好的,但是他身上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意气风发,闪闪发亮,没有一个人能忽视他的锋芒。 他曾是时家的骄傲和希望。 “你们家…时叔叔怎么说?”他问。 他觉得时雨靠他太近,不太合适,遂起了身,坐在靠墙的椅子上。 “我爸反正很不高兴,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打电话回去,一讲这边的事情,他就骂我从小不上进没出息,现在才会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你陪我回去吧,我真的害怕。”她又说,“好歹有你陪着,家里人不会骂我。还有,军区那些人也不会笑我。” “我能有什么用?”陆斯年苦笑了一声,“谁不知道陆参谋家的儿子精神不正常,跑到美国去不敢回家?哦,叫我替你吸引火力是不是。” 时雨垂下眼,无力地靠在他床头,“年哥,你说我们这种家庭...人人都觉得我们含着金汤勺出世,但其实我们注定只能活成一个样子。你有没有想过,你病好了,会怎么样?” “我的病还没完全好,暂时想不到那么多。但我会争取,艺术是我唯一想走的道路。”他想起那天自己躲在阳台上,透过窗帘,看见傅青淮取画的那一幕。 他不由得一笑,接着说:“我做得到,我能走下去。” “可你跟我不一样,我是女的。”时雨苦笑着,“我从出生那一天,就只需要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就行了。我哥才是那个被期待的人,我只要高高兴兴的活着,谈谈恋爱,随便读个大学,再找个清闲的工作...” 她说着重新抬起眼来,看着陆斯年:“...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结婚,相夫教子。” 陆斯年心头一凛,“这些事情,你还是应该跟家里商量,军区多得是合适的人。” “哥…”时雨从他床沿起了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一手搭在他膝头,“你记得你在国内发病的时候,我天天去看你么?” 陆斯年上身往后靠了靠,垂下眼看她,“你站起来说话,不要这样。” “兰姨就没跟你说?”她没动,甚至更贴近了一些,“她可跟我暗示过许多次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我不知道我妈跟你说过什么。但是我心里早有人了,除了她,谁都不行。” “呵,你骗谁呢?”时雨站了起来,抱着手臂笑得娇俏,“我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可没见你跟哪个女的说过话。” “时雨,我自有安排。”他的面容沉静,声音坚定。 至死不渝 他并没有安排,但是从明天起,他会开始安排。 他竟从不知道自己家里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为什么呢? 他在军区里,已经算是个“废人”了吧。时家竟然也没意见? 他突然又明白了,他已经是一个废人了,那么唯一能够为这个家庭做出贡献的,在于娶一个合适人家的女儿回来,以保持他们的地位。 而时家失去了一个儿子,则必须用一个女婿来弥补。 可真是算无遗漏。 可真是不拿他当个人。 不行,他必须摆正姿态。 “时雨,你听我说。结婚这件事情,不是讲什么条件,什么门当户对的,我追求的是灵魂的共鸣,你也应该一样。要不然,人生这么长,是过不好的。”他正色道,“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没想清楚?”时雨眉梢一挑,靠近了,右手按在他肩头上。 她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长发几乎扫过他的侧脸,“我从小就喜欢你,我就是要嫁你。” 陆斯年心头大震,站起来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门外推,“回去睡觉,别胡闹。” “我没胡闹!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拼命挣扎。 这动静终于惊醒了一墙之隔的顾远书,他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看着这两个人站在门口纠缠,吓了一跳:“大半夜的唱得哪出呢?怎么打起来了这是?” 时雨看见顾远书,更来劲了。 他挣脱了陆斯年的手掌,直扑进他怀里去,紧紧拥抱着他,“我喜欢你,我不怕你的病,我会照顾你的。” 顾远书在一旁大惊失色,“时雨,时雨,你冷静点儿。这阵子累了是不是?斯年他,他…哎,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有对象吗?” 她抱着陆斯年的腰,脸埋在他心口,“那又怎么样?我就是因为见过别的男人,才知道我心里只喜欢他。这世上没有男人配得上我,只有我年哥。” 陆斯年惊呆了,不,不能给她一点幻想。 他掐住环在后腰上她的手腕,硬生生拉开她的手臂,“时雨,你冷静一点。” 他时常运动,又是握笔的人,手上力道精准,时雨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她被迫松开手,眼里委屈得蓄起两汪泪:“我一个女孩子,这话都自己说出口了,你怎么能这样?!” “时雨,我再说一遍,我心里有人。”他的双眸在夜色中闪着微光,“非卿不娶,至死不渝。” “陆斯年,你才应该清醒一点!”时雨咬紧了牙,泪流满面,“什么至死不渝,算个屁!那个女人在哪里?她见过你发病吗?见过你割腕吗?见过你整夜整夜不睡觉,神志不清到处乱走吗?我都知道,我都见过,我一点都不害怕,我这才叫爱你,喜欢你。兰姨早就说了,这世上只有我才是最适合你的人,我们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将来就算你的病好不了,我也能帮你瞒着,不叫你丢一点脸面!” “脸面?“陆斯年不再看她,只望向她身后的无尽的夜色,目光一点点沉寂下去,“我还是让他们觉得丢尽了脸面,是不是?原来时至今日,我还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年哥,大家都在等你的病好,盼着你走回正路上来。你想画画,也不是不行。咱们回去,你听家里的安排,在军区替你们家占个地方,然后我们结婚,早早生个孩子。远书哥不是说你用我哥的名字画画吗?正好,你继续用,我不告诉陆叔叔,谁都不告诉,好不好?咱们生了孩子养大了,让他听他爷爷的话,到了那时候,你再用自己的名字大大方方的画。”她放软了语气,循循善诱。 这叫什么正路?陆斯年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心底里冒出来。 如今他唯一的用处,是占个位置,贡献一颗精子,为陆家“传宗接代”。这样,他就可以安心的当一颗弃子,等待那个孩子长大,继续走“正路”。 真是可笑,原来他在那些人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他的希冀,他的渴望,他的喜怒哀乐,不值一提。 他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事实,接受了只有在他符合期待的时候,才配获得爱的真相。 可是在这狂风呼啸的冬夜里,听见这样的安排,他还是难以压抑从内心深处渗出来的绝望。 为什么没有人明白,他不想要这样活下去? 为什么没有人看见,他灵魂里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不属于那样的生活,不属于那样腐朽的旧秩序,他不要做棋子,不要“有用”,只要做一个人。 不完美的,自私的,为了自己而活的,人。 不对,有人明白的。 那个风雪中一脸狼狈的女孩,那个刺痛了他早就麻木的灵魂的人,看得见。 屋外的狂风刮得猛烈,带动窗棂哗哗作响,时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年哥,你喜欢别的女人,没关系的。我们结了婚,时间久了,你就知道我的好了。”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陆斯年不耐烦地吼道,“为什么你们从来都不肯听一听我在说什么?” 他沮丧地闭上了眼睛。 拒绝沟通,一厢情愿。 这都是为了你好。 他已经听腻了。 “时雨,我可以陪你回去。”他再一次睁开眼,灰色的眸子中一片清明,“但不是为了你,这是我对松墨的一片心。然后,我会把话都说清楚。” 松子桂鱼 陆斯年临时起意,这趟回国很仓促。 他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母亲明显迟疑了几秒,并没有立刻答应,说要跟他父亲商量商量。 他心里凉了几分,又觉得并不意外,“家里没准备好也不要紧,任千山有套房子在城西,我住那儿就行。” 他态度疏离,母亲又紧张起来,“你回来了,怎么好搬出去住!人家要骂我们的!” 电话背景里听见父亲的训斥声,模模糊糊并不真切,听起来很不高兴。 不用想也知道,大概又是骂他不提前说,还说要搬出去吧。 竟然这样在意他搬出去,还是一如既往的要面子。 隔天他又去见了宋医生开药。 上一次拿药是两个月前,这不尴不尬的,宋医生依照法律也只能开叁个月。精神类药物受严格管控,她要是开多了,随时会被吊销执照。 “这叁种都是一天一颗,收好了。别偷懒也别乱换药。如果一时忘了,断一天也不会有太大问题,长了就不行了。还有,我最近联系到一种新药,我有几个病人在用,都说效果很好。等你回来,我们先测一下肝功能,如果可以就考虑试一试。” 他应下了,转而问起回国的事情,“我要怎么说,他们才肯听呢?” “怎么说都可以,重要的是摆明态度。你是个情感丰富敏锐的艺术家性格,内心汹涌而表面平静,大吵大闹掀桌子你肯定做不到吧?” 陆斯年苦笑,“做不到。” “那就用你的行为来表达态度吧。温和,但是坚定的拒绝任何违反你意志的事情...我看,你先把鱼的问题解决了,那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 陆斯年从小不爱吃鱼,不论什么做法都好,就是不爱吃。他也不是没有跟家里说过,可是没有人听。 “控制常常是微小而隐蔽的。”宋医生这样解释,“不容拒绝的好意,其实是彰显权力的过程。他们在一盘鱼上,表达控制你的权力。所以你此去,不论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只要你不愿意,就要拒绝。” 也是,他已离家太久,差点忘了那个家也是个隐蔽的权力场。 时雨安排了私人医疗飞机,同去的还有两个警卫员和一个秘书,都是从国内飞来接应的。 顾远书没有回国,按照计划留在纽约应变。 一开始,他或许是陆家的一颗棋子,可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他渐渐倒向了陆斯年一边。他们不止是朋友,更是惺惺相惜的,有共同艺术理想的战友。陆斯年并不清楚自己作品的价值,但顾远书清楚,也知道要怎样运作才能不让明珠蒙尘。因为有他在,陆斯年的画价已经颇拿得出手,而他自己又因为陆斯年的画在业界成为新星。正是两个人的事业一同上升的时刻,所以他不能走。 当然这些事,在陆斯年的授意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只有时雨因为与他们同住,零星听过一点。 回国的旅途漫长而静寂。 时雨该是那天夜里受了打击,一路上都很沉默。她偶尔抬头看一眼陆斯年,似乎想说什么,但总是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她一向是个骄傲的女孩子,陆斯年想,但是感情不是能够让步的。 他也注定要与自己的过去渐行渐远。 他从来不曾从属于那个铁血与绝对服从的领域,他要用自由的灵魂描绘属于他的艺术世界。 事情跟宋医生推测得差不多,权力和地位的拉锯,从下飞机的那一刻开始。 “他们会一开始就摆出态度,告诉你他们不会被亲情和你的病情软化。”宋医生这样判断,“当然,如果你父亲亲自来机场接你,那么接下来,一切都会很容易。” 然而家里根本没人来接他。 来的是任千山和司机。 任千山比陆斯年小了两岁,两人打小也是邻居,只是关系不算特别亲近。这人是个自来熟,去美国玩了几趟就天天哥们儿长哥们儿短的喊,一听说他们要回来,立刻主动请缨跑来机场接人。 一同来的还有白石寺疗养院派来的救护车,一行人先安排了时松墨入院,才分别回家。 到陆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一个面生的勤务兵走上前来,沉默地替他拿行李。母亲迎出了小楼,笑意盈盈道:“等你一天了。你爸在书房开会,一会儿就出来。” 永宁的冬天,大雪纷飞,跟纽约一样冷,家里不知道为什么没开暖气,冷得冰窖似的。 “你爸不让开暖气,说他身体好,不怕冷,不用开。你晚上睡觉要是冷,自己开空调就是了,别冻着。”母亲在前面带路,忽而又压低声音道,“你以前生病的时候,不是说害怕房顶上有什么脏污的东西嘛,我叫人把你房间的墙全都重新粉刷了,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她的声音压得那样低,仿佛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陆斯年心下了然,他还是那个陆家的污点,就像墙壁上的旧痕需要被掩盖。 难怪时雨说,大家都在等他走上正路来。 他上楼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衣服,疲惫地躺下。正想睡一会儿,偏阿姨来敲门,说是晚饭好了,叫他下去吃饭。 这阿姨面生得很,原来当年尽忠职守,点起火盆的李阿姨也离开了。 不过,这家里还有没变的人。 冷冰冰的饭厅里,他的父亲坐在上首,眉目严肃地看着他,像是永远对他不满意。岁月在他脸上凿刻下痕迹,眉心和唇角的纹路愈加明显,愈发有上位者的威严。 父子俩对坐着,眼神在空气中对撞,谁都没有先开口。 阿姨从厨房里端出来最后一盘菜。 松鼠桂鱼。 第一张骨牌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不堪大用 倒不倒时差对陆斯年来说没什么差别,他横竖睡得少。 隔了几天,倒过时差来的时雨带着她父母来陆家。 两家人早就说好要一同去疗养院看看,时雨也能顺便把没办好的手续都补全。下飞机那天,她只来得及签两份紧急的文件,以保证时松墨能顺利入院而已。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时雨居然成了时松墨的法定监护人,拥有决定他一切医疗方案的权力。过了很久,陆斯年才明白,或许时家二老在那个时候,已经当做失去这个儿子了。 如今看去,那一天,更像是一场告别。 进入腊月的永宁,天气总是很坏。寒风带着潮湿的冷气,顺着衣服的每一个空隙钻进皮肤,一直渗到血肉骨头里去。 疗养院里是丝毫不受影响的,常年保着23摄氏度的温度,湿度则随着当日天气调整,最大程度的保障着病人的身体健康。 时雨那天穿了一件驼色大衣,毛绒绒的风领把她整张脸都团在里面,依稀有些少时娇俏的模样。 她一进病房,就脱了大衣挂在衣架上,黑色高领毛衣配上珍珠首饰,眼神明亮镇静,俨然早就是个独当一面的人了。主治医生来查房,高级住院部的主任也跟着一同进来。两下里问了好,时雨站起来,“爸妈在病房里陪哥哥坐坐吧,我跟医生出去细谈,顺便把余下的事情都办了。” “小雨现在是真的出息了,叫人刮目相看呐。”陆锦城感叹道:“斯年陪着一起去吧,也是全了你们几个多年的情分。” 这也正是陆斯年来的理由,他沉默着点点头,陪时雨往外走。 她带了一个厚重的黑色文件夹,里面放着时松墨的所有医疗文档。电子档其实早就发到疗养院了,可她还是不放心,坚持要带上。 陆斯年习惯性地接过文件夹替她拿着,时雨笑了笑,故所轻松道:“我哥以前总是说你做事靠谱,叫我有事多找你,别学他。如今他成了这个样子,我也只剩下你了。” “父母俱在,不要乱讲。”陆斯年道。 “我们家的事情,你不懂。以前我也不懂,我哥出了事,我才算是看明白了一点。”她似是想起什么,低下头叹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叫人听不懂的寂寥与伤痛。 主任在前方带路,拉开办公室的门,几人鱼贯进去,桌上早准备好了所有的文件。 这天,与其说是讨论治疗方案,不如说是长期护理方案。所有检查的结果,都表明时松墨再一次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将被长久地放在这个美轮美奂的疗养院里,一直到生命力彻底离开他的肉体的那一天。 这个名字,或许将只能活在陆斯年画作一角的签名里了。 开会时,医生和主任显然误会了他们两人的关系,总是看着陆斯年说话,又问他的意见。 陆斯年打断了他们,指向时雨道:“不用跟我说,松墨的事情,她才是拿主意的人。” “一样的。”时雨说,深深看了他一眼,明亮的眼眸微颤着,复又垂下,“算了,我是法定监护人,跟我说吧。” 她仔细问了护理安排,项目、用药、进食,连多久理一次发,刮一次胡子都一一敲定,才肯在文件上签字。 从头到尾,陆斯年都没有再插过一句话。 他很明白,如果说有谁能够妥善安顿时松墨,那么只能是时雨。 “你安排得很细。有你在,松墨会被照顾得很好的。” 两人离开办公室,并肩往病房走。 这天天气很不好,又是工作日,病区里除了医护,家属并不多。 时雨扯了扯唇角,勾出一丝毫无笑意的笑容,“应该的,他可是我哥。” “他回家了,就好了。” “嗯。” 护士站的木纹台面上放着今天新送来的鲜花,对面就是时松墨的病房。 玻璃墙面里拉上了蓝色的帘子,时雨走近了,听见里面传来低泣声。 “爸爸和妈妈要走了,以后…也不能常来看你了。妈妈…是真看不得你在这里受罪,简直像拿刀剜我的心一样。你这个样子,这个家要怎么办呢?” 时雨退后了半步,垂下了眼睫,疲惫地倚在玻璃墙上。 “…全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可叫妈妈怎么活下去?你又叫你妹妹怎么办呢?” “…松墨,我们家,算是完了呀。” “…小雨她一个女孩子,顶了天了,又能堪什么大用?” 时雨一怔,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 她为了时松墨做了这么多,到头来,竟只是换来一句,不堪大用。 房间里传来隐忍地低泣声,一道晶亮的水痕顺着时雨的侧脸滑落。 她极力忍耐着,泪还是越流越凶。精致的眼线和睫毛膏被泪水溶化了,在她秀美的脸上留下淡淡的黑色痕迹。 陆斯年亲眼看过她在美国如何心力交瘁地奔波,见过她如何拼命挣扎着成长到今日这个模样。听见那话,又见她这个模样,难免心下不忍。 周围传来脚步声,他踏出半步站在她身前,仗着身形高大,替她挡开别人探究的视线。 “你做的很好。祝姨这是太难过了,你别往心里去。”他看着她的发顶,低声说。 时雨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眼睛死死盯着他身上羊毛开衫的扣子。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会证明给她看的!我哥不行了,这个家,还有我!” 汹涌的泪更多的从眼眶中涌出来,她抬起眼看向陆斯年。 琥珀色的眼眸在泪水中清晰而坚决,带着一种毫不动摇的决心。 她将带着这种决心,迎着晦涩而不可知的未来,一步步向前走去。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陆斯年,并不知道她会变成后来这个样子。他只是拿着她的大文件夹,安静地挡着她,陪她站在那里哭。 【作者:补交作业,明日继续。】 趋光的植物 不知过了多久,一边病房的门”咔哒“一响,时雨抬起头看了一眼,迅速转身而去,”我去洗个脸。” 大概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陆锦城第一个出来,看见时雨的背影,皱起眉头,斥道:“你怎么惹小雨生气了?” “她去洗手间。”陆斯年答,神情冷淡,不见波澜。 时鸿先从后面走出来,眼看这对父子俩又要闹起来,忙劝道:“小雨是我们惯坏了,也就是斯年脾气好,总是让着她。斯年,你祝姨今天实在累了,我们先回去。你陪一陪小雨,办完事慢慢回来。我留一辆车给你们,不着急。” 陆斯年点点头,送四人出了住院区,回了时松墨的病房。 顶级疗养院的病房,除了病床和复杂的仪器设备,其他的装修都如同小别墅一样舒适温馨,力求摆脱医疗场所的冰冷感。 时松墨的这间屋子,尤其如此。 病床一边靠窗摆着沙发和茶几,角落是一盏落地灯。正对着病床是个矮柜,里面放着些装饰,常用的医疗耗材都放在盒子里。 矮柜上放着几本杂志,墙上挂着电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铅灰色都天空阴沉沉的。病房里一片静寂,静得只能听见一下下的心跳声,与机器单调的滴滴声应和着,窗外狂风扫过树梢的沙沙声与走廊上的脚步声仿佛变得遥远而不清晰。 病床上的年轻人无知无觉地躺着,曾经森亮灼人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看着黑色的电视屏幕。他的眼睫浓密纤长,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落下一层扇形的影子,让他看起来像是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瓷器。 高挺的鼻梁上贴着胶布,黏住一小截从鼻子里延伸出来的细管子,那是他进食的方式。 陆斯年想起高中时有一次夜里跟他出去飙车,一伙人玩够了,去了江边的小摊子上喝酒。离开了家的时松墨,浑身上下散发出与在军区里头全不一样的神采,飞扬跋扈,却又洒脱自如。他一只手搭在陆斯年身后的椅背上,另一只手夹着烟,腿跷在桌子底下的横杆上,懒洋洋的。 那时候的他,是那群少年的头。他坐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信服,仿佛狼群里最有威望的那一只,不紧不慢占据了上风,从悬崖上俯瞰整个荒野。 而如今,那个桀骜的少年,竟然会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像一颗安静的植物。 医生说,他的大脑对周围的人说话有反应。 这么说,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么? 那场来自父母的悲怆地告别。 “松墨。”他在床边坐下,握着他的手,“对不起。” “如果那天,我没有发病,或许就不会耽误你治疗的时间吧。我总是不停地回想,如果那天我接了电话,事情会不会不一样?第一次去医院看你的时候,你还在ICU里,嘴里插着白色的管子,靠旁边一个机器呼吸。你身上也插了很多管子,接着很多我看不懂的机器。虽然我自己住了很久的院,可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接着那么多东西。” “我曾经觉得,你爸骂我骂得对。如果一开始,你根本不认识我,或者咱们关系一般,那你根本就不会陪我去美国。你看任叁跟咱们关系也不错,人家在父母身边呆着,日子过得多好呢?哦,我跟你说,他两个姐姐都嫁人了,听说都嫁在咱们军区里。你说,他二姐那么凶,连你都怕她,也不知道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 “说起来,那个买我画的女孩子,好像脾气挺凶的呢。我有一回偷偷去她学校,听过一次她的演讲,真是犀利得很。” 他的目光悠远,落在某个时空的片段里。 “她说很多电影和小说里的女人总是被扭曲成智商不在线的样子,总是搞砸事情,真是不公平。可她又说女孩子也喜欢看这种角色,也许因为现实里的女孩儿根本不被允许犯错。她们从小被批评大,比男人想得多多了,事情还没做,自己先紧张得半死,怎么敢拖人后腿?所以看见有女孩儿搞砸事情还有人愿意兜底,所以很羡慕。” 他说到这里,轻笑了一声,“我很想说,我愿意的,搞砸什么都可以。可是我连靠近她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我又去看她的论文,原来她是研究男女关系的。她有一篇文章,说是恋爱关系里,一方条件明显优于另一方的时候,条件差的那个被选择,很有可能并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的魅力和优点,而是能忍耐别的潜在对手不能忍耐的东西。她还说爱情是男人在发现不能用物质和暴力绑架女人进入婚姻后,发明的新的绳索。” “你说,她是不是根本不相信爱情这种东西?可是,她身上真的有一种奇妙的光芒,把我点亮了。我像是一种什么趋光的植物,总想靠近她,可是又不敢。她真是个特别聪明有趣的人。你知道的,每次我遇见什么特别渴望的东西,就总会不自主的想要退缩。事情一旦进行得特别顺利,我又总是不由得开始等待事情变坏。什么时候,我才能摆脱宋医生说的,总是觉得’我不配’的心态呢?” “可我总得做点什么才行,我得为了我自己努力一次。” “我这次,不会呆太久,主要是想送你回来,亲眼见你被安顿得妥当。时雨很了不起,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你尽管…” 他的话被开门声打断了,妆容整齐的时雨开门进来,无声地在窗边的沙发坐下。 “这房间太单调了。”她说,“你替他画点儿什么吧。” “好。” “年哥,你一定给我好好画,知道么?我要我哥的名字永远活着。” “好。” “我…”时雨看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 陆斯年却知道她要说什么。 “时雨,你会有你的生活,不要把我算进去。”他说,“那天夜里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时雨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目光凌厉地刺向他,“在我哥的面前,你居然能说得出这样狠心的话?” “我只能忠于我自己。”陆斯年说,目光平静而温柔的回视,“你不是问我这几年是怎么好起来的么?我就是这样好起来的。” “我只能忠于自己,只能做我自己。即使要牺牲些什么,放弃些什么,也无所谓。”他接这么说,“我曾经没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可是现在我有了,我有想要追寻的东西。” 初五 那一天的结果,注定是不欢而散。 时雨赌气把陆斯年扔下,自己坐家里的车走了。 不过他倒也不在意,早就习惯了她这种脾气。 他在时松墨的病房里呆了很久,一直到天擦黑了才离开,留下了一张用圆珠笔画的画,放在他的床头。 那是一个在江边意气风发的少年。 江风吹起他额前的短发,露出明亮的眼。 画的右下角,签名是songmo。 有很长一段时间,陆斯年都没有再见过时雨。 他自己也搬出了军区,暂住在任千山的一套闲置公寓里。 当然,和他预想的一样,来自母亲的哀叹埋怨和父亲的冷厉斥骂一样不少。然而一旦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第一片,颓势就再不可挽救了。 剩下的,只有岌岌可危的,表面的平和。 没有人可以再要求他做些什么,作为回报,他愿意配合出演一个“正常”的儿子。 每年的大年初五,军区的几家人会轮流做东,在家里摆一天席,聚一聚。今年轮到的是任家,他家孩子多,四处张灯结彩的,比谁家都热闹。 长辈们喝茶叙旧,年轻一点儿的在大书房喝酒,还有满屋子尖叫着乱窜的小孩子穿过厅堂,一头撞在刚进门的陆斯年身上。 他因着过年,在家住了几天,这会儿神情冷淡,面色苍白,在这花团锦簇的场合里,像个冰凉的瓷人。 小姑娘抱着他的腿,揉了揉脑袋,抬起头,“痛,抱抱。” 陆斯年只得弯腰把她抱起来,“你妈妈呢?” “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跑到大门口来了!回头你跑丢了,我姐可能把我皮都撕了!”任千山从二楼慌里慌张地跑下来,看见陆斯年抱着这孩子,松了口气,“幸亏是你给拦着了,我姐正要拍全家福呢。” 他说着伸出手去抱那孩子,孩子摇摇头,搂着陆斯年的脖子, ”舅舅臭。” “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这是?”任千山故意眼睛一瞪,“嫌弃上你舅舅了还?你小时候在我身上吐奶的时候怎么不说?” “你刚抽烟了是不是?”陆斯年笑道,“算了,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我替你抱上去就是了。” 任千山”切“了一声,“你就是从小招姑娘喜欢。要不是你后来...嗨,算了不说了不说了。” 他转身上楼,果然二楼的小厅里闹哄哄全是人,看见陆斯年抱着孩子上来,都跟着起哄: “哟,斯年蛮会抱孩子的嘛?什么时候自己生一个啊?” “斯年长得俊,生个女儿包管漂亮的。” “斯年找对象没有啊?” 陆斯年被她们吵得心慌,只能扯出一个礼貌地笑容作为回答。 几个阿姨也不用他答话,自顾自又聊得热火朝天: “啊呀,你懂什么,他去了美国,搞不好找个洋老婆回来。” “那到时候要看老陆出洋相了咯,老陆和谷小兰哪个会讲英文?” “那谷小兰这个婆婆架子端不起来了。” 一群阿姨们叽叽喳喳笑个不停,七嘴八舌把陆斯年小孩儿上哪个小学都给编排了一遍,念得他忙不迭地躲下楼去。 他走得太快,没听见楼上任家二姐的婆婆神神秘秘地笑道:“你几时见过谷小兰敢在祝彤摆谱?” “我不信,祝彤能愿意啊?斯年条件是好,但是脑子有病的呀。” “时家小姑娘愿意,当妈的能怎么办?你当姑娘的时候就没头脑发热过?” “也是,长得俊脾气又好,还要怎么样?哦哟,你看他那个眼睛,被他看一眼,哪个小丫头不要晕过去?” “要死了你,一把岁数了还在这里看人家后生。” “我一把岁数了,还不兴看看啦?看看能怎么样咯,我就是在我家老孙面前也敢这样讲。” × 陆斯年并不知道楼上关于他的热切讨论。 他回了客厅,跟着父母一同四处打了圈招呼,就去了花园。 花园里飘着细雪,枝叶凋零的树上挂着许多小小的红灯笼。 喧闹的红被染上一层寂静的白。 陆斯年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有种画画的冲动,只可惜今天不宜说走就走,只能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怔。 小孩子,如果会有小孩子... 他想到傅青淮明亮坚毅的眼,心里一阵狂跳。 “想什么呢?一个人站在这儿,也不怕冷。”任千山拉开屋门走出来,从外衣口袋里摸了根烟点上,“还是怕应酬啊?” “嗯。” “你刚好歹进去见过人,打过招呼了吧?” “嗯。” “那还行,要不然就你爸那个死要面子的脾气,不得把我家房顶都掀了?” “嗯。” 任千山早知道他话少,也不在乎,凑近了神神秘秘道:“你刚是不是没看见时家人?” 陆斯年这才反应过来,“时雨不是最喜欢热闹,怎么不来?” “她现在牛逼大发了,哪儿还有空来咱们这种没用的聚会。”袅袅烟雾遮住了任千山的侧脸,“她接了他家私底下那个事儿了,现在手上握着两个投资公司呢。” 陆斯年陡然转过脸:“白手套?她?” “废话,她又参不了军,军区没指望了,她总得扛起别的事儿来啊。你别说,我还挺佩服她的,前儿在我沐仙桥那儿的店里见着她一回,喝得人都木了,还说事儿呢。最后还是我给她扛回来的。” “可能她知道那是你的地方,才跟人约那儿的。她不是那么莽撞的人。” “唷,我还有这用处?”任千山笑道,“都是一个院儿的,多照应着也是应该的。咱军区的姑娘,我倒要看永宁城里谁敢招惹。” 陆斯年笑了笑,“她其实挺能耐的,只是从来没被人当真过。” “她何止是能耐!她接管公司的时候,带着勤务兵去的。进了会议室,直接掏出枪来拍在桌上!谁敢不服?谁敢使绊子?” 夜泊 时雨会带勤务兵,陆斯年并不意外,可她竟然往桌上拍枪,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些人是不是在她面前装腔作势的暗讽她了?”他问。 “嗨,那帮搞投资的,哪个不是成天拿腔拿调地膈应人?大概是见她一个小姑娘,想试试深浅吧。”任千山道。 “绝对的权力和暴力之下,没有深浅可言。”陆斯年叹道,“她也算是一招毙命。毕竟肩上担子重,没空跟他们虚与委蛇。” “我是既意外,又不意外。谁不知道她从小瞧着娇滴滴的,其实比谁都横?”任千山抽完了烟,缩了缩脖子,“进去吧,别冻坏了。” 两人并肩往屋里走,暖气一哄,陆斯年的眼镜上起了一层雾,他只得取下来擦。 “啧啧,你这双眼睛生的,哪个姑娘见了不得犯迷糊。”任千山叹道,“要不哪天咱俩一块儿出去一回,也好叫我挣个脸面。” “你少给我弄这些有的没的,我有人了。” 任千山一听,惊得一头撞上玻璃门。 咣—— 脑袋把门撞开了。 屋里几个年轻人都转过头来看,见陆斯年也在,忙起身打招呼。 他也算军区的一个“传奇”,自他出了事,谁家打孩子之前都得思量一二。 别把孩子打坏了,弄得跟老陆家孩子似的。 陆斯年在任千山口中也听过这说法,心下了然,略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两人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下,任千山颠颠儿地跑去泡了茶拿来递给他,压低了声音问:“哪家姑娘?” “傅。”陆斯年随口道。 “傅家?哪个傅家?”任叁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 姓傅的,家里有女儿的,两方有交集,能凑到懒得出门的陆斯年跟前的。 没有啊! “不行!你给我仔细说说。”任千山来劲儿了,“我倒不信这永宁城里头,竟然还有我任叁不认识的?” 陆斯年自然不会在这花花公子面前多提心仪的人,含混道:“美国认识的,你怎么会知道。” 两人说了会儿话,外头叫开席了,一群人又哗啦啦地涌到饭厅去。 按着任千山的说法,这几年年轻一辈都渐渐大了,长辈们有心撮合,所以办得一年比一年人多。 既然陆斯年说了有人,任千山便主动挤在他身边坐下,“兄弟替你挡挡桃花刀。” 陆斯年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了。” “你别以为他们知道你...你去美国那事儿就会放过你。就冲你这脸,有的是姑娘乐意。” “脸?” “现在的姑娘,跟以前早不一样啦!我跟你说,人家现在就爱自己奋斗,然后家里养个小白脸。长辈人也跟着想开了,就跟时雨似的,家里的事姑娘一力扛着,回头找个她喜欢的上门女婿,好着呢。” 陆斯年便又开始走神了。 傅青淮好像就是爱奋斗的人,那她也看脸吗?她会喜欢他吗? 当小白脸好像也不是不行,反正他只要能画画就可以。 任千山还在耳边啰嗦个不停,“你有对象了,跟家里说了没?你爸你妈那关能过啊?好多人都以为你会跟时雨结婚呢。” “什么?!”陆斯年一下子回了神,转过头来盯着任千山。 任千山被他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手上酒杯差点儿打翻,“哥,哥,这大过年的可不兴跟兄弟急啊!” “我没跟你急,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 “这酒桌上人人都看着呢,这会儿说这个找死呢?”任千山压低了声音,“一会儿晚上散了,上我那儿去,我给你说。” 陆斯年拧着眉,一顿饭吃得味如嚼蜡。 近来家里已经不怎么敢要求他做什么了,画画的事情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军区里居然传出他和时雨的事情? 明明就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冷着脸一直熬到入夜,总算是人群渐散。 陆锦城大概看他脸色不好,怕他在人前跟他翻脸,也不说破,傲慢地带着妻子先走,“让他们年轻人玩吧,我们先回去。反正我是懒得管他在外头丢人了。” 陆斯年坐在餐厅一角的沙发上,听见这话,唇角勾起一丝冷淡的笑。 不一会儿喝得眼角泛红的任千山凑了上来,“走?正好我在前海那儿的店刚重新装修了,你替我掌掌眼,挑几幅画儿吧。” “行,走吧。”陆斯年放下手上的茶杯起了身,“拿原作给我看,可别让我看网图。” 任千山不解,“画不都那样么?颜色啊图案啊什么的,我保证没色差。” “不一样的。”陆斯年随他往车库走去,“每一张画里,都有作者的灵魂。” 任千山听得云里雾里的,也不知真假,上车了又摸出手机来让经理把画搬到店里的办公室去备着。 他的店在市中心一栋大厦的顶楼,灯光晦暗而温柔。 此时早已过了晚饭时间,店里多是来小酌的客人。 经理早早迎了出来,陪着两人进了后面的经理办公室。 “我先看看画?”陆斯年问。 经理擦着汗凑过来,“这大晚上的,我可哪儿拿去呢?您将就在这iPad上看看吧。” 陆斯年脸色一僵,看着手上被硬塞过来的ipad,倒没多说话。 任千山看了眼睛一瞪就要发火,反被陆斯年拦下了,“大晚上的何必为难人家呢,算了。你陪我在店里转一转,我看看氛围再替你选。” 他既然这样说,任千山便算了,“行吧,咱们转转,一会儿一块儿喝一杯。我顺便给你说说时雨的事儿。” 经理刚松了一口气,听见这名字忙又凑上来,”时小姐今天也在呢。张总跟几个朋友定了[夜泊],时小姐是后头来的,像是谈事儿。” 吃准了你心软 “张总?博英的?”任千山眉心一挑。 “是。”经理毕恭毕敬地答,“还有他几个常碰面的朋友都在。” “那帮人时雨这急性子。”任千山皱着眉头沉吟片刻,交代道:“你多看着点儿。” 经理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又被陆斯年叫住,“送个果盘进去,说是老板来了,听说他们在,特地送的。” 任千山一下子反应过来,“也对,得让人知道我也在。那什么,果盘太寒碜了,拿西班牙火腿和奶酪拼盘去吧,下酒还不易醉。话说得好听点,叫他们知道时小姐跟我一家的,懂吧?” 经理点点头,退出去安排。 任千山带着陆斯年在店里转了一圈,里里外外看完了,往吧台一角坐下说话。 “反正就是这么个风格,你看着办。” “我那儿有一张合适的,送你吧。”陆斯年道,“不卖了。” “我可听说远书哥把你的画卖得可值钱了啊。你真的是借了松墨哥的名字当签名的?” “这你都知道?”陆斯年点点头,“是,当我替他一起活一场吧。” “我算是知道时雨为什么喜欢你了。”任千山叹了一声,“她认识的男人里面,大概你算是顶温柔的了。” “我?”陆斯年笑了,“你们不总说我不爱搭理人,脾气太冷清?” “你是不爱搭理人。可是刚你一看我脸色不对,立刻就想到要送个东西进去,暗地里替她撑腰,是不是?”任千山攥着酒杯晃了晃,眸子随着琥珀色的酒液微动,“你是面上冷淡,但又总暗里替人着想。你记不记得高中那会儿,咱们一块儿去英国那个夏令营?我比你们都小,非要去,结果他们都嫌我烦,就你一直分心照看我。我晚上带宵夜回来讨好你们,他们都看不上,也是你第一个拿,他们才也都跟着吃。” “你那时候气性多大自己没数么?我不看着你,你出事儿怎么办?” 那个时候,任千山根本不是去玩儿的,而是躲到英国去的。 军区两伙小孩儿打架,都用不开刃的片儿刀互砍。任千山用了两小时在自己手臂上缠了厚厚的宽胶带,打起架来冲在最前头开路,拿那胳膊挡刀。打到后来性子上来了,抢了对方的刀把人脑袋开了瓢。 砍完一看,是军长家的老二。 家里押着他去负荆请罪,又怕他再惹事,索性打包了扔出去。 任千山说着唇角漾起一抹笑意,“你吧,就是个心软的人。也是幸亏面相冷,不熟的人也不爱多说话。要不然,不知道多吃亏。” 陆斯年笑了笑,“远书也这样说。” “我一直承你的情呢。”任千山转过头去看吧台里酒保凿冰球,“时雨肯定也是一门心思吃准了你会心软。” “我早跟她说清楚了,在美国的时候,她她跟我说”陆斯年皱着眉,总觉得这样说女孩儿不好,便没再细说下去。 “结果你心里有人了是吧?” “soul mate.” 任千山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嘶——你们这些搞艺术的,能不能说话朴素一点。” “我很认真。” “你就是爱认死理。”任千山夸张得搓了搓胳膊,“反正,我估计是时家跟你们家都有那意思。你想啊,他家儿子不中用了,虽然是他自己作大死,错不在你,但时家哪儿能认呢?就总觉得你多少得负点儿责,这责怎么负?娶了时雨正好。你家呢,又觉得你不中用,父子俩闹翻了,也指望不上你子承父业。如今时雨是真的立起来了,她又一门心思喜欢你,能把她娶回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每说一句,陆斯年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把人都当什么了!” 任千山早料到他会这样,拍了拍他的肩,“但是呢,两家都架不住你认死理,又怕真把你逼急了,什么都捞不上。所以嘴上不明说,只任凭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唉,你自己有点儿数吧反正,多盘算盘算。” “我知道。”陆斯年抬头重新打量了一圈这个地方,“我是该多想想了。” “要我说,你天天画画也不是个事儿,艺术什么的吧,就是个玄学。” 这话陆斯年倒是很有同感,“我人还没死,画就能卖得上价,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了。” “呸呸呸,哪儿有人好端端地咒自己死的?晦气。”任千山啐了一口,“你要真想娶媳妇,只怕还是得另立炉灶,置个产什么的…” 他话没说完,就见斜对面的包间门猛地被拉开了,一个盘着慵懒发髻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她穿着一身暗红的半袖针织衣裙,衬得肌肤胜雪。 可她人刚出来半步,手腕就被人拉住了,“怎么才喝几杯就说要吐,可不是敷衍咱们呢?” 任千山和陆斯年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时雨,两人忙都站了起来。 时雨看起来脸色发白,紧皱着眉头,冷冷道:“放开!” 拉着她的男人穿了件深蓝色衬衣,外头搭了件棕色格纹厚呢西装,看着是个雅痞,举止却带着叁分下流,“你自己说了刚入行要多学习,总得有点儿诚意吧?” “哎,张总——”任千山快步走过去,“怎么呢这是?时雨是我妹子,打小就不能喝,要不我也不能让人送拼盘进去啊,就是怕她喝多了上头。” 陆斯年沉着脸站在时雨身边,不发一言。 任千山在永宁城里,还是有几分脸面的,他既然出了头,张总也不好硬拉着时雨,只得放开手,“任老板开了口,那自然是算了。”他冷笑了一声,”永宁城里谁不知道时小姐脾气大,动不动就拿枪出来吓唬人。我只当她是消遣咱们几个呢。” “呸!今儿就是消遣你怎么了?”时雨艳若桃李的眼中满是冰冷的反感。 她一把将身边的陆斯年推开,“时小姐?我是你姑奶奶!”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男人都是贱的 白皙的手闪电般猝然抓住了对方故作潇洒而留的中长发,趁着对方被迫弯腰的瞬间,一记沉重的顶膝正中被烟酒养得肥腻的肚腩。 张总在风月场中打滚半生,打死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会一言不合就下这样的狠手。 腹部像是被一柄铁锤狠狠砸中,头皮也被揪得生疼,他在一片剧痛中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肚子里翻江倒海。 酒液带着浊物从他嘴里喷出来,时雨骤然撒手后退,漂亮的针织上衣还是不免沾上了一片恶心的呕吐物。 “晦气!”她气得骂了一句,冲上去又踢了一脚。 包间里的人听见外面的惨叫,忙都冲了出来。 为首的人气势汹汹的嚷道: “干什么?光天化日的就敢打人?” 时雨正在火头上,二话不说抬起腿一脚踹中了那人的小腹,尖细的高跟鞋利刃一般,扎得那人也跟着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可惜高跟鞋作为武器,虽然踹人够痛,可是另一只脚却因为重心不稳而失去了平衡。 幸亏陆斯年站在她身后,一把托住了她。 一旁的任千山啐了一口,挽起衬衣袖子,“操,老子还想着和气生财呢,可去你妈的吧!” 他年纪轻,长得高大结实,这会儿满脸戾气,谁看了都得掂量叁分。 张总那群人原本也就是占惯了小姑娘便宜,没想到今天碰上时雨这么个硬茬,如今已经在地上躺了两个了,剩下的几个人都一时踌躇着不敢上前。 毕竟人家不光真能打,后台还硬呢。 陆斯年拎着时雨的胳膊扶她在一边皮椅上坐下,也脱了外套扔在一边,挽起羊绒衫的袖子跟任千山站在一块儿。 他虽看着文气,但是袖子底下结实的手臂和通身逼人的气势也不是好玩儿的。 张总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权衡了一会儿,喘着粗气坐了起来,“你行啊,任老板…” “好说好说。伟大领袖教育咱们:我们愿以战争求和平,绝对不作无原则的让步,对吧。” 任千山桀骜的眉眼微弯,唇角勾起不驯的笑意,“张总,这欺负到家里人头上,我可不能袖手旁观吧。” 张总沉着脸,没说话。 “但是呢,”任千山话锋一转,“时雨今天也是真的喝大了。不瞒您说,她这人吧,酒一上了头,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咱们兄弟几个谁没被她揍过?你看她一开始为什么要开门出来啊,就是咱们以前告诉她的,觉得喝上头了就赶紧走,别惹出事儿来不好收拾。” 对面几个人脸色铁青,显然是憋了一肚子火。 “话说回来,张总。”任千山又开口了,“打人总归是她不对,我替她给你们赔个不是,今儿这单我请了,里头外头这打碎的东西也都算我账上。您几位看来也没少喝,要不也别开车了,我这就安排个司机送您,怎么样?” 这台阶搭得,简直是铺了红地毯,妥妥地接着等几个人下来。 要是再纠缠下去,可就真的给脸不要脸了。 时雨脸上泛着红,不知是生气还是真的喝多了,靠在沙发里闷闷地喊陆斯年:“年哥,帮个忙。” 她那个样子,也的确不能不管她,陆斯年走到她身边:“怎么了 ?” “我衣服脏了,你借我件衣服穿。” 暗红的高级针织衫勾勒出漂亮的起伏曲线,心口处被呕吐物染了老大一片污渍,正散发了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你这…”陆斯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任千山。 任千山身上是贴身的衬衣,她没法穿;倒是他自己穿了件灰色的套头绒衫,里面又是白T,脱下来也不碍事,反正还有件外套。 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只得点点头,“我带你去他办公室吧。” 时雨又道:“我崴着脚了,站不起来,你扶我一下。” 估计是刚才那脚踹得太狠。 “你也是,我和千山都在,何必自己上去踹人。”他伸出手托着她站起来,“莽撞得很。” “你不懂。”时雨笑了笑,攥着他的手掌用力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这种男人都是见人下菜碟的,今天被我这个女人揍得爬不起来,以后就再也没法在我面前逞威风了。” 她踢掉了高跟鞋,单脚跳着往前走,冷冷道:“男人都是贱的。” 陆斯年不接话,沉默着扶着她进了经理办公室,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脱了绒衫搭在沙发上,“我先出去,你换好衣服了叫一声。” “哥,你等会儿…”时雨拧过身子。 陆斯年没搭理,掉头就走。 他啪嗒一声关上门,自己在门外边一张高脚凳上坐下。 任千山那边处理妥当了,拿着陆斯年刚扔下的外套晃晃悠悠走过来,“喏,别冻着。” “她在里面换衣服。”陆斯年下巴指了指办公室门。 “你的?” “难道你的?”他看了看任千山身上的衬衣。 “切,我不信她车上没有。” 陆斯年一愣。 任千山撇撇嘴,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就说你心软吧,她说什么你信什么。她刚是不是还叫你别走陪着她了?” “...我没理。” “你这…也行…二愣子有二愣子的办法。” “都安排好了?” “放心吧,真当我光会花天酒地呢?”任千山看了一眼办公室门,“一会儿我开车,咱们叁个一路回去吧,她这个样子也没法自己走。” 羊入虎口? 没一会儿时雨换好了衣服,经理也拿了她的手包外套和高跟鞋送过来。 任千山说得没错。陆斯年个子高,衣服太大,他的灰色羊绒衫穿在时雨身上,像是件很不合身的连衣裙,半个肩头露在外面,显得不伦不类的。 任千山见她出来要扶她,她不肯,非要陆斯年过来。 毕竟这是人家做生意的地方,不远处还坐了几桌客人,正往这里看,陆斯年没办法,只得过去让她搂着胳膊一路单脚跳着下楼去车库。 “时雨,你车先放我这儿,回头我叫人替你开回家去。”任千山等他们俩上了车,启动了车子慢慢往车库外头开,“想不到啊,这么多年了,您老还是这么能打哈。我可一下子就想起小时候被你打哭的事儿了哎。姐姐,你牛逼。” 时雨没接话,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街景发呆。 任千山多少有点儿尴尬,又同陆斯年道:“怪我副驾上垃圾太多,要不咱哥俩聊聊多好。我看时雨这是累了大概。” 陆斯年看了一眼身边的时雨,抬手拉了拉她身上的衣服,把肩膀给盖上了,“小心老了得风湿。” 时雨转过头来看他,陆斯年这才看见她在哭。 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顺着脸颊滚落,凝在下巴上,又一颗颗掉在他的衣服上。 浅灰色的高级羊绒上很快晕出一片深色不规则的水迹。 她盯着他的脸,默默地流泪,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过来抱住了他的手臂,整个脸埋在他的软呢外套里。 任千山缩了缩肩膀,赶紧闭上嘴。 她紧紧抱着他的胳膊,“...我想我哥...” 陆斯年看着她的发顶,想起了时松墨,心头一酸。他依稀看见旧时的记忆中那个坐在湖边大哭的小姑娘,“我哥掉进水里去了...唔...” 那个时候的时松墨多么生龙活虎,一边拍打着水花一边还要叫她不要哭。 而现在... 车厢里谁都没说话,只有时雨撕心裂肺的哭声。 “要是我哥在…要是我哥没出事…” 她哭得那样凶,仿佛是要把心底所有的不甘心都哭出来,“...为什么都要欺负我!就凭我是个女人,就瞧不起我!要是我哥好好的,谁敢给我脸色看!谁敢动我一个手指头!” 她哭着大吼了一会儿,声音又低了下去,“...要是我哥在,我何必...我何必...” 何必自己出头,何必做这个撕破脸的泼妇。 陆斯年明白她的意思。 滚热的眼泪很快晕湿了他的衣袖,米色的毛呢面料上留下一片棕黑色的污迹。 年初五迎财神,入了夜,路上人车渐稀。 任千山一路沉默着开着车回了军区大院,直到车停在时家门口才开口道:“我在这儿等着?” “你一块儿来。”陆斯年声音沉稳,率先下了车,又绕过车厢扶了时雨下车。 时司令夫妇都睡下了,开门的是披着棉外套的住家阿姨。 她看见穿着男人毛衣,哭得满面泪痕的时雨,吓了一大跳,慌得声音都变了,“哎呀呀,小雨这是怎么啦?” 她不太认得陆斯年,只觉得这个男人一定不是好人,欺负了时雨。 “你是什么人?”她一把把时雨拉到身后,老母鸡似的恶狠狠瞪着陆斯年,大喊道:“小韩,小韩!” 小韩是警卫兵,正急急忙忙从院子里跑进来,看见了任千山,先行了个军礼,才冲进屋子。 他跟着时雨跑过许多次,认得陆斯年,忙又跟陆斯年行了个礼。 这可把阿姨看愣了,“你...你...,您哪位?” 她看看时雨,又看看陆斯年,忽然脸色一变,莫不是小雨男朋友? 哦唷,这可怎么好? “丰姨你别一惊一乍的,他刚美国回来,是熟人。”时雨酒劲儿下去了一些,哭得厉害了头又疼起来,“年哥我先上去了,你衣服我回头干洗了送你家去。” “你去吧。”陆斯年点点头,看见被吵醒了下楼来看的时司令夫妇,忙叫了一声,“时叔叔,祝姨。” 任千山站在他身后,看着这情形,这会儿只觉得陆斯年把自己拖下车来的举动无比正确。 时雨衣衫不整,套着陆斯年的衣服,被他半夜送回家来,还撞上了父母。 好家伙,真叫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他甚至能看见祝姨唇角掩饰不住的暧昧笑意。 他竟然觉得有点儿羊入虎口是怎么回事。 “时叔叔!”任千山喊了一声,“晚上斯年上我那儿喝酒,正碰上时雨跟朋友一块儿呢,酒洒她衣服上了,没办法。” 叁言两语把话说得清清楚楚。 就眼下这气氛,他怕他说漏了半句,就得把陆斯年当场留下当女婿。 时雨回头瞪了任千山一眼,任千山嬉皮笑脸地回了她一笑,“时雨赶紧回屋去,别着凉了啊。” “赶紧滚吧你。”时雨口气僵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回头那些东西算我帐上,当我谢你了。 ” “行啊那我不跟你客气了啊。 ”任千山见事情说清楚了,忙打算带上陆斯年溜,“哥,咱也走吧,大晚上的时叔叔该休息了。” “你上车等我。”陆斯年交代完,抬起头直视楼梯上的二老,“我有话同时叔叔说。” 红茶 时家旧时的画室,从陆斯年发病的那年起,就不再用了,已经被重新布置成了起初的小会客室。 方才老母鸡一般气势汹汹的阿姨早就偃旗息鼓,忙碌着点起了壁炉,又去茶水间泡了暖胃的红茶端了进来。 两杯茶色鲜亮的红茶,里头放了薄薄参片的那一杯端给了时鸿先。 一老一少在古朴的茶几前对坐着,气氛紧张而压抑。 阿姨像是害怕,忙不迭地捧了茶盘而去,连关门声都显得小心翼翼。 “别的不忙,你先说说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时鸿先抿了一口热茶,率先开了口。 常年居于上位的军人,不怒自威,一说话就给人无形的压力。 “就像千山说的一样,我们遇上时雨和她的朋友,喝了酒弄脏了衣服。”陆斯年拿起茶杯握在手里,并没有喝。 “她的什么朋友?” “我回国不久,并不清楚。” “她衣服脏了回来换就是了,何必要你…你的衣服?”时鸿先皱起眉头,“成何体统!” “当时那样的情形…”陆斯年斟酌道,“的确很不好看。她既然开口叫我帮忙,我也只能同意。” “话说清楚,当时什么情形?”时鸿先逼问道。 “这么说吧,在场的男人比较多。” “你既然也在,就应该多照看她,要不然也不至于会闹成这个难看的样子!” “可我并不在场。”陆斯年道,“我和千山在外间,她开了包间的门出来我才知道她也在。” “那你,”时鸿先像是终于明白了时雨在外面做什么,骤然收住了话头。 他凌厉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看向陆斯年的眼睛,“小雨这阵子,很不容易。” “我听说了一些。”陆斯年迎向他的目光,恳切道:“她很能干。当初在美国的时候,就做得很好了。” “可是她终究是个女孩儿!”时鸿先惋惜地说:“我看,你既然回来了,还是先不要着急回去,应该考虑以后留在国内发展和治疗。” 陆斯年一怔,一时没想到话题是如何从晚上的意外突然跳到给他下命令留在国内的。 而且,对方竟然这样天经地义。 “不,时叔叔,我另有安排。”他断然拒绝,“我在美国有自己的事情,另外我的病并没有全好,现在还在吃药,医生也不能换。” “斯年,我看你是在美国呆了太久,忘本了吧?我不信国内没有你吃的药,没有好的医生!再说了,我听说你还是在画画是不是?画画这种事情,哪里不能画?你陆家还供不起你一根笔,一盒颜料吗?” 陆斯年看着对面面沉如水的时鸿先,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深深地无力感来。 要解释吗? 心理医生不能换,因为要找到能够全心信任的医生难于登天,何况他要回去换的新药,国内暂时还没有批准。 而且,画画。 艺术创作不是靠颜料和画笔,是靠心性,是靠情绪,是靠思想。 他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中,能够不发病已经很了不起了,哪里还能持之以恒的创作? 哪里还能创作出他心底想要的东西呢? 更重要的是,坐在对面的这个人,并不打算听他的解释。他说一句,对方就有一万句在等着他。 一切沟通,都是徒劳无功罢了。 他的确出国太久,都忘了时司令和陆参谋互引为知己这件事情了。 “不,时叔叔。”他又说了一遍,“我有自己的打算。”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红木案几的一个花瓶上,这么多年了,这个花瓶居然还在。 “时叔叔,我今天来,就是想说这个。”他看着花瓶里插着的几枝银柳,“我过一阵子就要回去了,以后回不回来也说不定。我这趟回国,是为了送一送松墨,尽一尽我对他的心意。如今他安顿好了,我也该走了。” “你还好意思提松墨?要不是你,他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要不是你,小雨会像今天晚上这样闹得这么狼狈?这是你欠松墨的!”时鸿先暴怒地抬起手指着他的鼻子,“你这怎么这样不负责任!” “不,不负责任的不是我,是松墨。”陆斯年的面庞在鹅黄的灯光下显得沉静而镇定,“我只是不愿意提罢了。他为什么要在我的病情不稳定的时候,偷偷跑出去玩儿车?为什么要去那样偏远的农场?为什么结交的朋友竟然怕惹事,拖延了那么久才报警才叫救护车?” “陆斯年!”时鸿先猛地一下站起来,“我看你是要造反!” 造反。 真是一个值得玩味的词。 造谁的反? 谁又是皇帝? 会客厅的门砰地一声打开,时雨走了进来。 她的脸红扑扑的,头发还带着潮气,分明是刚洗了澡的样子。 可是她却还穿着陆斯年的毛衣。 “年哥,你不许回去!”她走进来,站在陆斯年身边,“你不能不管我哥,不能不管我!” “时雨,松墨已经安顿好了,不用我管。”陆斯年转过身看着她,“你有父母亲朋,自己也足够聪明能干,并不需要任何人管。我在美国的时候,就跟你说过…” “我不听!我不听!你不能走!”时雨的性子上来了,拉住了他的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时雨的脸上。 白皙圆润的脸上清晰地浮出五指的印痕,可见打的人并没有打算惜力。 时鸿先黑着脸,暴怒道:“时雨,你看看你这丢人现眼的样子!没见过男人吗?至于跟他一个精神病低叁下四的?” 陆斯年现在还记得,那一记耳光,像是也抽在他的脸上。 不问前程 是夜,清川,夕阳间。 “后来呢?”傅青淮问,不由得叹气。 “她爸把我赶出门去了,说不许我再登门。虽然我的本意是好好说明白,但这结果也算相去不远,情理之中。我把事情安顿好了,就回了美国。再后来,你就都知道了,无非是画画。”陆斯年握着她的手,恳切道:“这么些年,一直相安无事,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傅青淮脑袋靠在椅背上,很久没有说话。 两人一同陷入沉默。 包间门外人声渐响,是其他的客人离开的声音。 时间已经很晚了。 “回家吧。”傅青淮终于开口,“困了。” “好。” 这一整晚,傅青淮的话都很少,兴致不高。 她知道并不能怪他,但心里总是不舒坦。 原本高高兴兴的一天,去他的画室玩,又见了许久不见的裴媛,结果半路杀出时雨这个疯女人。 夜里,永宁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傅青淮一向怕冷,睡到后半夜,整个人无意识地缩在陆斯年怀里。 陆斯年抱着她,思绪万千。 这烂摊子,要怎么解决呢? 时雨到底在想什么? 他想给顾运书打个电话,然而又舍不得放开傅青淮,她缩在他的怀里,仿佛全身心的信任他,依赖他。 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送她去学校,下了大半夜的雪总算停了,路上满是来不及清扫的积雪。 两人下了车,陆斯年捏了捏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把她的手塞在自己的黑大衣口袋里,“来,包给我拎着。” 傅青淮正冻得不行,缩着脖子把包递给他,手抄在口袋里。 陆斯年的手很暖,大衣口袋也很暖,渐渐把她冰冷的手捂热了些。 不远处传来短靴踩着雪地发出的吱吱声,有个女孩儿朝他们跑过来:“傅老师!” 是杨静月,手里拿着一摞传单。 “我跟几个同学弄了个咖啡车,您来捧个场吧好不好?今天买一送一,你们俩正好一人一杯。” “那正好。”陆斯年笑道,“你们傅老师早上出门太赶,咖啡没拿,我正想着上哪儿给她弄一杯呢。” 杨静月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转,笑嘻嘻地塞了张传单给他,又笑嘻嘻地跑开了。 他突然明白了昨晚吃饭的时候,裴媛说的“磕cp”是什么意思。 昨晚,真是戏剧性的一夜。 “青淮,你听我说,这些事情,我会解决的。”他与她并肩走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白色面包车。 车边放着一个A字招牌,车尾厢打着,放着一台咖啡机。 零星几个人在排队,也有些人观望着不敢上前。 “我知道这事情怪不了谁,你和她是同一套旧秩序的受害者。”傅青淮感叹道,“你选择斩断这链条,她选择投身那套旧秩序。她自己无法摆脱,也认为你终究有一日也会回到那套旧秩序里去。” “无论如何,你相信我。” 傅青淮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很快轮到了他们,陆斯年熟知傅青淮的一切喜好,替她点了咖啡,付钱的时候,顿了顿,“我可以多买几杯么?” 点单的小男生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愣愣地抬起头:“这大冷天的,喝不完就冷了。” 陆斯年看了看周围正在扫雪的校工们,说道:“是这样,我愿意先预付20杯咖啡的钱,如果有人想喝咖啡,因为价钱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就请从我这20杯里扣,如何?” 小男生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愣愣地转头去看做咖啡的姑娘。 那姑娘长得很英气,说话做事一副果断的样子,捧着奶罐点点头:“你拿张纸,画20个圈,谁来买就涂黑一个好了。难道有钱不赚吗?” “哦哦。”小男生点点头,开始算钱。 车头方向走过来一个大姐,像是忙了一阵,正是休息时间,“那个,真的有免费的?” 她大概是忙碌了一早上,粗燥的脸庞红彤彤的,头顶冒了丝丝白气。 “嗯,这个先生付过钱了。” “唷,那,那我真要一杯了?” “您请。”陆斯年退后一步,“大早上辛苦了。” “哎哎,那什么,我后头排队去。”大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谢谢你啊小伙子。” 陆斯年付了钱,拿了咖啡送陪傅青淮往社科院的方向去。 “你这招还挺不错的,付好钱就走人,避免尴尬。”傅青淮道。 “以前我在纽约住院的时候,大门口的咖啡店就有个罐子,里面都是些代币。没钱付的人可以从罐子里拿一个去付钱,要是有客人多买,店员就从柜台里抓几个代币扔进去。” “大学里可不一定行的通。” “但行好事,不问前程。” 社科院是个很旧的大楼,因为电力系统老旧,没办法装中央空调,一走进去,跟冰窖似的。 傅青淮从陆斯年手上接过自己的包,“陆斯年,喜欢上你,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我只能说我很幸运,所以我会尽一切努力,让你也觉得幸福。你相信我。” “我从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你可别给我画饼。” “画饼?” “别哄我。” “你放心。”陆斯年忐忑了一早上,见她态度松动,总算放下心,“天太冷了,下班我来接你,你忙完了告诉我。” 傅青淮点了点头,径自走了。 陆斯年一直站在门口,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转过身,拿出了手机: “远书,今天见一面?有事给你说。” 合作愉快 顾远书也正想给陆斯年打电话找时间碰个头,两人很快约在Frenzo见面。 主厨要换新一季的菜单了,摆盘设计上有些拿不准,恰好要找陆斯年来看,毕竟食物美学也是他们的主打特色。 “昨天你们回去,傅老师给你说什么没有?”顾远书一进经理办公室,就忙不迭开口问。 “她不太高兴,话很少,但也情有可原吧。” “我不是说你俩,她有没有说裴媛的事儿?” 经理敲了敲门,端进来两杯咖啡,又安静的退了出去。 “没有,她怎么了?”陆斯年不明所以地问道。 顾远书倒在大沙发里,毫无形象,“我不知道算不算大事,可愁死我了。” 难得一项运筹帷幄的顾远书也有这样的时候,陆斯年来了兴致,“怎么了?” “时雨那个打发时间的男朋友,是裴媛的正牌男朋友!”顾远书苦着脸端起咖啡猛灌了一口,漂亮的天鹅拉花被他一饮而尽,“昨晚上我送裴媛回家,在停车场看见了。” 陆斯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什么?那…裴媛她?” “万幸没有当面撞上!”顾远书放下咖啡,拍了拍心口,像是还在后怕似的,“我跟裴媛上了车,还没来得及打火,正看见时雨挽着个男的上了停在我们前面的车。裴媛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喊了一句袁晗。” “袁晗?”陆斯年想了想,”哦,是这个名字,我听青淮提过。” “那你不跟我说一声!” “我跟你说这个干吗?”陆斯年不可理喻地瞥了他一眼,“那后来?” “后来?后来我跟个二百五一样,问她’你俩认识?’,结果她说是她男朋友!哎呀,给我尴尬的。” “时雨她也…她…难怪她当时总是看裴媛。”陆斯年回忆起昨夜时雨的举止,不由得后背发寒,“她这未免也太跋扈了。” “谁说不是呢!这一头搭着裴媛的男人,一头还想着你,她这也太离谱了!” 陆斯年端起咖啡来,抿了一口,思忖道:“难道说她是早有预谋?可这又是图的什么?” “预谋什么的倒不至于,应该是阴差阳错。我听任叁说,她这几年离谱的事情没少干。总而言之,事业干得如火如荼,男人也干得…呃…你说她这样搞法,昨天还有脸来找你?” “哦,这个缘故我倒知道。”他喝了一口咖啡,苦笑道:“时叔叔早跟她说过,像我这样的精神病,搭理我都是她抬举我呢。” 那个时候的事情,顾远书也略知一二。 他拍了拍陆斯年的肩,“你别往心里去。你看你现在跟傅老师多好。” “她很好,我很幸运。”陆斯年放下咖啡,正色道:“我记得刚回来的时候,你跟我说,如果真的下定了决心回国发展…” “得出门见人。”顾远书道,“可是我不会逼你的,想当助理陆斯年,还是想当画家时松墨,你自己选择。反正有我在,没有打不下的江山。” 他眉稍一挑,又是那个运筹帷幄的策展人。 “远书,我曾经以为,我准备得足够了。Frenzo的生意很好,就算不行了,还有这栋楼放着,我和她可以算衣食无忧,绝不用靠陆家一毫一厘。没有人再可以控制我,干涉我。可是昨晚时雨一闹,才真正点醒了我,这样的逃避是没有用的。” 他顿了顿,又说道:“就像当年千山说过的,我们愿以战争求和平,不做无原则的让步。”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也不能勉强。其实吧,要是万一将来真的闹得不好看了,你带上傅老师去美国不就行了。山高皇帝远,谁管得着?当年松墨出车祸的时候那帮人,他们找着谁了?还不是一样没辙?” “不,那样的话,就太自私了。青淮在这里,有家人,有朋友,还有师长和她的学业事业,如果因为我弄出来的这堆烂摊子,就要放弃,对她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顾远书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但是他也能理解。 当年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画《柏拉图之喻》的时候,顾远书就知道傅青淮这个人,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你的意思我明白,以前咱们也不是没提过这种可能性,不过那个时候都觉得没有必要。”顾远书正色道:“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陆斯年的目光越过顾远书的肩头,望向窗外飘飘扬扬的漫天飞雪。 铅灰色的天空阴沉沉的,大雪纷飞,如同一团白颜料盖住了这城市本来的色彩。可是他知道,春天很快又会来的,这城市的勃勃生机终究会重新燃烧起来。 “我对我的实力有信心,我对我的画有信心。”他说。 “我对我的实力,也有信心。”顾远书笑着,伸出右手,“合作愉快,国际知名青年画家。” 陆斯年也报以一笑,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手,“合作愉快,史上最厉害的策展人。” 【作者:前一阵子都没有好好写,真是很抱歉。今天爬上来更一章,聊表歉意。】 安排 两人敲定了一些初期的笼统方向,顾远书先回了他的办公室找些头绪。 陆斯年则在Frenzo忙了一整天,总算把事情敲定的七七八八。等他转头要去接傅青淮的时候,天又下起了小雨。 永宁的冬天,天气就是这样坏,下雪就算了,还总是连带着下雨,寒气仿佛能从毛孔渗进骨头缝里去。 他临走的时候,叫人拿了个保温杯装了一杯无咖啡因的拿铁带着,想着一会儿她上了车能喝点儿热的东西暖暖胃。 下雪又下雨,城里早早就塞起了车,他即使刻意早了一刻钟出来,还是被堵在路上。 周围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吵得人心浮气躁。 他拿出手机打算给傅青淮发个信息说一声,屏幕亮起来,有一条未读短信。 【别来接我了,我回趟陶谷巷。】 【下着雨呢,可冷了,等我,我送你去,半路上了。】 他按了发送键,一改平时不争不抢的佛系作风,左右看了一眼,开始在尚有几分空隙的车阵中辗转腾挪。 黑色的沃尔沃在一片更加密集的喇叭声中扬长而去。 他到的时候傅青淮正站在廊下等,软糯的羊绒围巾几乎把整个脸都遮起来。 陆斯年急忙举着伞迎上去,“下回在里头等不就好了。”又把保温杯递过去给她,“无咖啡因的,暖暖胃。” 本来傅青淮因为时雨的事情心里觉得不痛快,想回公寓住几天,可是他这样周到妥帖,她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了。 “下回你在车里等,到了我去停车场找你好了。” 他一定是着急过来,呢子大衣的领口肩头都是小水珠。 陆斯年道:“不用,我不怕冷。你以后办公室里坐着就行。” 两人挽着手一同踏进雨幕里。 停车场离院办不算远,上了车,仍有残存的暖气。 傅青淮坐在副驾上,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咖啡,不由得赞道:“好香。” “去了一趟Frenzo,帮他们设计菜式。他们的咖啡豆有专门的烘培厂,自然香。你要是喜欢,下次我给你拿一袋放家里。” “可比早上杨静月他们那个咖啡车强多了。” 陆斯年笑道:“比不过他们,我生意还要不要做了。正好喝一杯好的,跟早上那个平衡一下。” 傅青淮想到早上的咖啡也笑了,“你别说,杨静月读书不行,做生意还可以的。你早上买20杯咖啡那一出给了她灵感了大概,她跟我们院学生会搞了个“我请校工喝咖啡”活动,这会儿还在学生会里忙活呢,估计明天就要开始大张旗鼓了。” “这不光是生意,也是善意。” “是。他们能注意到辛苦劳动却地位不高的校工们,是件好事。” 两人说了会儿话,关系又回到之前亲密轻松的状态。 陆斯年便说:“我接下来,可能会忙一阵子,要到处跑一跑也不一定。你上次说你家的寿宴,是在哪一天?我提前叫远书把时间空出来。” 傅青淮说了日子,又问:“你要忙?不是说淳江的展还有一阵子才撤?” “嗯,还有些别的安排,只是眼下还八字都没一瞥呢,我自己心急想告诉你罢了。” “安排?” “是我答应你的事,等具体有了说法,一定再跟你报备。” 傅青淮明白他说的是时雨和他们那堆人的事情。 没想到他真的上了心,这么快就开始安排。她心里更熨贴了几分,点了点头道:“好,我信你。” 陶谷巷多是年轻人,一到傍晚热闹非凡,陆斯年小心翼翼地开车,好容易才从车龙里挤了出来,把车停在地下车库里。 “好久没来你家了。”他牵着傅青淮的手进了电梯。 电梯里还有不少人,听见这话都转过头看他,他吓得赶紧闭口不言。 待出了电梯,傅青淮才笑道:“我这里可不是你那种高级公寓,很容易被围观的。” 她从包里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看见门口的小地垫旁边放着一个红色的垃圾袋。 “你先回去吧,今天不方便。”她说。 陆斯年不明所以,愣愣地看她。 刚刚不是还很好吗? 傅青淮指了指地上的垃圾袋,“裴媛在。她有我的备用钥匙,这个是我们的暗号。刚开学那阵子袁晗上我们学校来堵我,为着她搬回自己父母家的事情。我怕他跟她闹得太厉害,把钥匙给了她,让她有事儿躲我这儿来。红垃圾袋是暗号。” “袁晗?他怎么堵你了?” “是你去新加坡那几天的事儿,你别紧张,他不敢惹我的。” 陆斯年也知道傅青淮不是那种躲在人后的性格,她说没问题,肯定是没问题,遂提起早上顾远书说的停车场偶遇来。 傅青淮一听,脸色都变了,“这些人做事情还有谱没有了?这干得叫什么事情?真是狗男女!” 她黑着脸骂了几句脏话,拿钥匙的手都在抖。 陆斯年拍拍她肩膀:“她既然在你家,你好好陪陪她吧。有什么事情尽管叫我,你的事,她的事,都可以,随叫随到。” “行,你先走吧。”傅青淮一肚子火,抖着手打开了门。 奶油海鲜汤 与傅青淮猜测的愁云惨雾全然不同,小小的公寓里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的香气。 傅青淮推开门,听见厨房里传来”叮——“的一声。 裴媛戴着一双厚厚的烘培手套,打开了烤箱的门,拉出一个烤盘来。 玫瑰金色的烤盘上放着一个金黄酥脆的大面包,胖乎乎圆滚滚的。”做什么好吃的呢?“傅青淮走进厨房看了看,”哟,面包海鲜汤?可好久没看你做这个了。“ 裴媛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你回来啦?我以为你会去陆斯年那儿呢。“”本来要带他过来的,看见门口的垃圾袋,就让他回去了。“傅青淮拉开抽屉,拿出一把锯齿面包刀和一把餐叉来,”帮你切?“”小心烫。“裴媛点点头,又转过身去忙碌。 两个女人挤在小小的厨房里,灶台上蒸腾起一片热闹的烟火气。 白雾袅袅中,她看见裴媛的侧脸朦胧而沉静,眼角有点儿轻微的红晕,往日里如水一样温柔的眼眸,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我听说了,停车场那事儿。”傅青淮轻声说。她一手按着热乎乎的面包,削掉顶端的一片硬皮。 “嗯。”裴媛很轻的点了点头。 “没事儿吧?” “没事儿。” 水龙头发出哗啦啦地水声,是裴媛在冲洗一小把蘑菇。 “我不信。”傅青淮背对着裴媛问。 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一阵笃笃的声响,”骗不过你,”裴媛轻笑道:“一半一半吧。” “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裴媛沉默的忙碌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气也是真的气,但是他一向不喜欢吃的这个汤,我现在可以随便做来吃了。” 她把做好的一小锅奶油海鲜汤倒进傅青淮刚挖好的面包碗里,又把剩下的倒进另一个瓷碗里递给傅青淮:”喏,没做你那份,随便吃点儿吧。“ 两人便又转移到小餐桌边坐下,傅青淮想了想,挑了瓶陆斯年送的空白纸签酒给两人倒上。 “我其实是刚在门口才知道这事儿的,又惊又气。” “我也是。”裴媛拿起一小块碎面包,在汤里蘸了蘸,扔进嘴里。 她慢慢嚼着面包,回忆起当时的自己,后背又是一阵发凉。 她是真的完全没想过他会出轨,一丁点儿都没有。 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周围有男人出轨的事情,但是她曾经就是那样笃定,袁晗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 他从小地方一门心思苦读,考到永宁来,工作也勤勤恳恳尽心尽力,一看就是心正的人。 直到那一天,那个刚刚在包厢里发完疯的女人,挽着他的手臂,头靠在他的肩窝里,从她的眼前走过去。 他的肢体语言说明了一切,小心翼翼的,视若珍宝的。 许久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了。 她坐在副驾上,一动也不能动。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狂跳,挤压出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酸性物质。这东西顺着血液流过她的脊椎,一阵冰凉的寒意顺着尾椎骨爬过她的整个后背,直到把她从里到外都冻成冰。 她听见顾远书在跟自己说话,也听见自己机械性的回答,但并没有过脑子。 “幸亏你把钥匙给我了。”裴媛垂下眼,舀起一勺乳白色的浓汤递到唇边,“我那时心里很乱,又不敢回家,只觉得天大地大,我竟然没地方去。” 听得傅青淮心里一酸,鼻子也一酸。 “我明白。”她捏了捏裴媛放搭在桌上的手。 裴媛抬眼看她,两人一时无言,眼神里却又交换了千言万语。 她像是很饿,又低下头吃东西,碎面包都吃完了,又稀里哗啦地喝汤。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又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你记得咱俩第一次喝酒的事儿么?”她瓮声瓮气地问。 一说到这个,傅青淮就扶额头,“怎么想起来提这个,我可差点儿被劝退。” 裴媛扯了扯唇角:“我就是感叹一下,你那会儿可真莽,我那会儿可真怂。” 那还是她们两个刚上大二的时候,同时选了艺术史的课程,又都是永宁本地人,一来二去混了个脸熟。 那天傅青淮跟朋友在学校后面的小饭馆吃晚饭,正好碰见裴媛和一群男男女女也在。 他们桌子边上放着一箱啤酒,桌面上也放着不少酒瓶子,眼看是没少喝。 傅青淮背对着他们,吃了一会儿饭,听见身后有人起哄,“裴媛,你别装了,大家都是朋友,一天天的端着不累吗?” “不是不是,我家里管得特别严,以前没喝过酒,真不敢再喝了。” “切——” 一伙男生同时爆出嘘声,“行了,知道你家是教授,生怕人家不知道!” 裴媛听起来是更急了,愈加慌乱的解释,可人家怎么都不听。 “装逼也要有个限度吧。” “烦不烦啊你?” “不喝就是不给我们同学面子——” 傅青淮听得一肚子火,推开凳子走到裴媛身边,看见她面前放着个玻璃杯,里头还有半杯啤酒。 再看看裴媛,脸色青白,显然不好再多喝了。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丢人的往事 谁他妈这么不要脸?”傅青淮骂道,“没看她都这脸色了吗?” 裴媛是高知家庭长大的,知书达理脸皮薄,傅青淮却是喧闹的街市出身,日常说个脏话都不叫事儿。 “你他妈算哪根葱?关你屁事?”最先起哄的男生喝道。 “你又算哪根葱?在这儿逼人家小姑娘喝酒!”傅青淮瞪着眼睛骂回去,“还要人家给你面子?但凡你要点儿脸也不会做这种下贱事!脸都他妈自己丢光了!” “喔——”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傅青淮说话又快又利,起初闹事的男生被她骂得下不来台,吵又吵不过她,转头去指着裴媛:“都是成年人了,喝点儿啤酒怎么啦?要不是她一天到晚装逼,我也不会仗义站出来替大家说她。” “仗义?那我现在仗义站出来替她说你,怎么着?那你他妈倒是道歉啊!” 那男生被她呛了个倒仰,憋得满脸通红,仗着酒劲儿,抄起了酒瓶:“别以为老子不敢打女人!今天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裴媛本来就特别过意不去,一看这架势更是吓得脸色发青,忙站起来拉着傅青淮的手,挡在她身前劝道:“行了行了,怎么能动手呢?” 她一怂,对方气焰更嚣张了:“都骑到老子头上来了,不给她点教训,以后老子还怎么在学校里混?” “混你爹的混!”傅青淮反手一拉,把裴媛拽开,也抄起桌上一个啤酒瓶,当头就照那男生脑袋上砸过去—— 砰—— 金色的酒液、白色的泡沫,还有绿色的玻璃渣在脑袋上爆开,在场的所有人都静默了一秒,接着爆发出嘈杂而兴奋的尖叫。 “啊啊啊啊——” “哎呀打架啦——” 男生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发出杀猪一样的怒吼,裴媛拉着傅青淮就往外面跑。 跟傅青淮一起来吃饭的朋友也冲过来推她,“我替你付钱,你先走你先走。” … … “我那时候可真冲动啊,幸亏后面你把事情抹平了。”傅青淮苦笑着摇了摇头。 “后来我们俩跑到市里去…“裴媛喝完最后一口酒,”其实你也吓死了是不是?“ “那肯定啊,咱俩后来为什么会跑去我家楼下的小店喝酒来着?” ”忘了。“ “我也忘了。”裴媛托着腮帮子,唇角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反正就是心里特别不痛快,还特别羡慕你,觉得能像你那样该多好啊。” “像我一样差点儿受处分吗?”傅青淮想起往事,无奈地笑了笑,“要不是你帮忙,我可能真的要被劝退了呢。” 裴媛看看她,托着下巴喃喃道:“你看,你长进了好多,我却还是一样。你说,我怎么混成这样啊。” 傅青淮心里难过得不行,摸了摸她的手。 裴媛唇角勾了勾,像是在微笑,却实在没有多少笑意,“青淮,我心里难过得要命,乱七八糟不停地瞎想。我觉得再下去我就要疯了,所以我想着不管了,我只先把今天过好了就行,前尘后事我都管不了了,先弄点想吃的给自己吃吧。然后我就给自己做这个汤吃。” 酒意上涌,她说个不停,“我这辈子,总是循规蹈矩,思前想后的,总是想要满足别人的期待。好好读书,有个稳定的好工作,再找个正派男人结婚,生儿育女…像是电脑的出场设置似的,牢牢刻在脑子里。” “我做过最大胆的事情,大概就是从大学辞职,跑去顾远书手底下做事情。” 她的眸光在酒精酿成的水雾中显出一种澄澈的清透。 “重获新生。我第一次觉得生活那么好,有好多好多想要做的事情。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以前袁晗会觉得我太粘人,觉得我烦。因为他也不再是我生命的中心了。” “青淮,我突然明白,我不想要什么被人捧在手心,妥帖照顾,免我惊苦。我想要熬夜做PPT,写主题线,想视觉叙事,空间叙事,我喜欢跟同事一起做建模空间效果图,心里充实的很。” 她眼底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所以我在停车场看见他和那个女人的时候,虽然像被雷劈了一样,但是又莫名其妙心里一松。我当时居然在想,啊,太好了,不用绞尽脑汁想怎么跟他解释我辞职,出来干策展的事情了。” 傅青淮不由得失笑:“怎么回事?倒像是该感谢他出轨?” 裴媛整个人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 她笑得眼角都泛起了水光,终于凝成了一大滴泪,从眼角滑了下来。 “老子的青春都喂了狗了。”她哭着说,“王八蛋!” 傅青淮忙拿起纸巾递给她。 裴媛擦了擦脸,又骂道:“是该感谢他出轨之恩,让我早点看清这个王八蛋是个什么货色。” “就是,王八蛋!不得好死!” “祝他出门被车撞断腿!” “祝他一辈子硬不起来!” “祝他将来子孙满堂,全是隔壁老王的。” “哈哈哈哈有道理。” 两个人毫无章法的乱骂了一通,傅青淮问她:“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裴媛像是想起了什么,去门口的包里翻了她的手机出来。 她手机一直关机,这会儿打开了,果然屏幕上一大堆红点,全是各种未读信息。 “我从没有消失过这么久不理他。”裴媛挨个点开信息看,果然都是袁晗问她在哪里。 语气从关心,到暴躁,又到威胁。 【媛媛,你在哪儿呢?】 【怎么我不接电话?没事吧?】 【你这样说消失就消失,是不是太任性了?】 【我为了我们的感情,一直包容你,但是总是这样我单方面的付出,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你年龄也不小了,是不是也应该成熟一点了?】 【你这样我真的要生气了。】 【我在外面为了我们的未来努力,回家还要应付你的小脾气,我真的很累了。反正你也找借口搬回父母家了,那就先这样吧。】 小白脸 裴媛铁青着脸看了一会儿手机,忽而嗤笑了一声: “你说他是不是猜到我发现了?”她的唇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骂了我那么多条,怎么突然又心虚了?” 她转过手机,给傅青淮看时间最近的几条信息: 【媛媛,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让你误会了?】 【我最近应酬比较多,你别多想。】 【你忙完给我打个电话吧,咱们都好久没好好聊聊天了。】 傅青淮翻了个大白眼,“诡计多端。” “我想想那天时雨说的那些,把他当玩意儿的话,真觉得恶心得不行。” 裴媛皱了皱眉,把手机关了仍在沙发上。 她终究不是心狠的人,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对。 “反正他不知道你这里,我躲在这儿不理他。”她趴在桌上,脑袋埋在胳膊里,像是疲惫到了极处的样子。 傅青淮拍拍她的肩膀,先把桌子收拾了,又去洗碗收拾厨房,再出来看,她已经睡着了。 * 次日一早,傅青淮要回学校。 她知道顾远书准了裴媛几天假休息,所以没叫醒她,给她掖好了被子就出了门。 半路上接到陆斯年的电话,问她裴媛怎么样,她便大概说了说昨晚上的事情,又把袁晗死缠烂打的事情说了。 “你让她放宽心,交给远书吧,他有办法的。” 如果能让顾远书出面处理,那是最好不过了。 裴媛脸皮薄,又心软,别回头给他叁言两语又哄回去。 傅青淮松了一口气,“那就交给你了?” “嗯,放心。”陆斯年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又问:“我下周可能要出一趟差,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我做?” 傅青淮想起之前提过的家宴来,想着总归还是得先带上陆斯年过了明路才行,“那...要不,找天带你回趟我家?” 陆斯年正跟顾远书一起在家里商量事情,听见这话心脏猛地一跳,摒着呼吸问:“见你父母么?” 瘫在沙发上顾远书一听也来了精神,一翻身坐得笔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 “吃个饭意思意思吧,要不然没头没脑带你去寿宴,好像也挺不像那么回事儿的。”傅青淮在电话那头笑道:“我妈肯定又要骂我欠考虑。” 是够没头没脑的,说着裴媛的事儿呢,怎么突然就变成见家长了? 而且见家长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得这么随意。 陆斯年跟顾远书对视了一眼,垂下眼睫笑了笑,“总算是有个名分了。”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楠木书桌上的丝绒盒子上,却听她在电话那头说:“万一我爸妈问起来,能不能先别提你家?” 陆斯年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明白她的心思,也知道自己家是个什么德行,时雨才闹出这么大一场戏都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我都可以。那...你愿意我是画家呢,还是陆助理?”他问。 顾远书听了“噗——”地一声,咖啡差点儿喷在高级西裤上,翻了个白眼端着杯子往客厅里去,留下他独自在书房里。 “陆助理吧,好歹是个正经工作。我妈要是听说你是画家,肯定觉得我得养你一辈子。” “一辈子啊?傅老师,那余生承蒙你照顾了。” “我想想啊…“傅青淮顿了顿,“当小白脸也够格…哎呀,我妈看见你搞不好以为你是拆白党呢。” “什么?” “专骗女人钱的小白脸,比如我这种绝望的大龄女青年,最容易上当了。我跟你说,你要是去那种相亲网站当男嘉宾,保证是个头牌。” “你们人民教师,这么瞎胡说是可以的吗?” “不不不,只有我们社会学博士生比较能胡说…你要不要为科学献身去注册一下?就当田野调查了。” “我是搞艺术的,不搞科研。为你献身还可以,科学可不关我的事。” “那就当我为了科学,吃点亏吧。”傅青淮在电话那头爽朗笑道,“我替你注册去。” 陆斯年也笑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青淮,你是不是害怕了?”他语调温柔地问她,“你一害怕就会岔开话题瞎说。” 傅青淮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应了一句:“有点儿。” “没事的,有我呢。”他说。 “我这个人,对婚姻…没有什么打算。我愿意长久地跟你在一起,但是婚姻这件事情,牵扯太多。” 陆斯年握着手机,靠在书桌上,拿起那个丝绒盒子把玩,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又合上,过了好一会儿,只说了一句:“没事的,有我呢…我都依你。” 他对两个人的未来,有过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句,我都依你。 小陆 傅青淮说了好几次,叫陆斯年一定低调随意,可到了那一天,看见他的时候,还是无奈地撇了撇嘴。 白衬衣,灰色羊毛衫和黑色羊绒大衣,简单到无可指摘。可是久在云端里浸润的人,意态中总是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矜贵。 两人都有些紧张,一路上话不多。 陆斯年在心里细细盘算着自己准备的东西。 她父亲喜欢喝茶,所以他去了一趟任千山那里,拿了些今年新收上来的特供军区的好茶叶,又顺便拿了几样科学院自研的不对外发售的保健品。 他不管她心里是怎么看的,反正在他心里,这是大事。 “送了你这么多次,还第一次知道你家在哪个门洞里。”陆斯年单手拉开单元门,让傅青淮先进去,自己才随后跟上。 铁门发出一声长长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老旧的楼道昏暗斑驳,回荡着两人的脚步。 傅青淮“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到了叁楼,他刚按响门铃,就听见屋里传来高亢清亮的女声:“傅海华,还坐着干什么?赶紧去开门!人来了” 陆斯年心里莫名有些暖意,他妈在家是从来不敢直呼陆锦城叁个字的。 这样的夫妻关系真好。 门很快开了,傅青淮喊了一声爸,又转过头指了指陆斯年,说:“这我朋友。” 陆斯年猜她肯定没带过男朋友回家,因为傅爸显然也没有应对过这样的场景。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门口对视,看起来都有些紧张。 陆斯年喊了一声:“叔叔。” 傅爸上下打量了陆斯年一阵,点了点头,“小陆是吧?进来坐吧。” 陆斯年进了门,又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第一次见您,带了些东西,一点心意,您别嫌弃。” 特供的东西,包装其实都很不怎么样,陆斯年嫌土气,另外选了单独的纸袋装起来,又在角落随手画了几笔,拿出来很像样子。 傅爸看了一眼,挺满意,碍着老丈人的面子,还是持重地点了点头,“好,好,有心了。” 傅妈从厨房里端了一盘芋头南乳烧肉出来,在餐桌上放好,转过头来笑眯眯地打量陆斯年,“小陆来啦?路上还顺利啊?我们这里路窄,都说不好开车。” “哦,还好。”陆斯年应道,“以前送过青淮好几次...”他话还没说完,小腿上突然挨了一脚,忙闭上嘴。 傅妈笑眯眯地,“你们来得正好,一会儿就开饭了,你先坐。青淮你来帮我盛汤。” 傅青淮忙老老实实进厨房去帮忙。 陆斯年难得看她还有这么老实的样子,不由得一笑。 傅青淮看见了,瞪了他一眼。 “她妈妈是南方人,吃饭以前总要先喝汤的,多少年习惯改不掉,反倒是我跟着她改了。”傅爸看着厨房笑了笑,“本来她妈妈一定要烧条鱼的,后来听青淮讲你不喜欢吃鱼,才没有烧。你看着吧,一会儿肯定要讲她待客不周到了,你别见怪。” “哪里哪里,这一大桌好菜,阿姨辛苦。” 陆斯年长得一表人才,说话做事又礼貌,傅爸心放了一半,渐渐又来了兴致,“小陆能喝一点酒的吧?” “可以可以。青淮说叔叔平时爱喝一点白的,我带了一瓶过来,入口绵不上头,我去开吧?” “好,好,这么多年,总算有人陪我喝一点咯。” 傅青淮端着汤出来,听见这句,撇了撇嘴,“爸你不要空腹喝酒,回头胃不好!” 她把汤碗递给老爸,又跟陆斯年说,“来你帮我妈端汤。” “不用不用,”傅妈端着两碗汤从厨房出来,“来,小陆坐下来吃饭了,汤要趁热喝的。” 陆斯年入了座,又说了一句:“阿姨辛苦。” 傅妈看着陆斯年,怎么看怎么满意,笑眯眯地说:“听青淮讲,小陆是本地人啊?” “是。我们家住在白石寺那边的。” “哦,那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我做策展的,现在在一个刚进入中国市场的美国公司做事。前一阵子那个时松墨的画展就是我们做的。” “喔唷,那巧了!你跟裴媛是同事咯?” 傅青淮跟陆斯年同时一愣。 还真是,可谁都没想到这一层。 陆斯年反应飞快,“是,我进公司比她早一些,她刚来不久,做得很好。” “那还是有缘份呐。青淮跟裴媛两个都喜欢看画展的。哎呀,以前她爸爸还不高兴她去呢。” 傅爸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酒杯放哪里啦?我跟小陆喝一点。” 傅妈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了两个小酒盅出来,陆斯年又忙起来去拿自己带来的酒,一边倒酒一边说道:“我跟青淮就是画展认识的,也是缘分。” 【周四的份儿没更,今天一定补上。下午继续:)】 他条件这么好,能轮到你? “你看看,你看看…”傅妈笑道:“问青淮,她又不肯多讲。看看画展,又认识男朋友不蛮好的,有什么不好讲的真是。” “不不,是我追出去问她要电话的,她不好意思讲也是人之常情。” ? 傅青淮微微侧过头看身边的陆斯年。 这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真是小看他了。 陆斯年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也偷偷眨了眨眼。 试问这种青年才俊追着女儿要联系方式的剧情,哪个中老年女性不喜欢呢?傅妈心花怒放,查户口的行为进一步升级,“小陆买房子没有啊?最近永宁房价好像又要涨,幸亏青淮自己买了一个小房子,要不然以后更不好买了。” “哦,我住在汇昭路,也是一个公寓,还算宽敞。青淮去看过,还蛮喜欢的。” 怎么能讲这种事情! 傅青淮心里警铃大作,耳根都红了,在饭桌底下又踢了他一脚。 陆斯年不为所动,接着说:“我公司在那附近,时间又比较自由,接送青淮去学校也方便。家里我特地隔了一个书房出来,想着青淮以后做学问要用。” 反正他人都来了,抓紧时机把事情做实了多好。 他巴不得今天能把婚定下来。 “噢还有书房啊?那面积不小吧。” 陆斯年报了个让二老很满意的数字。 “汇昭路那边,这几年是搞得很好,年轻人都喜欢哪里,就是房价不低。”傅妈趁热打铁又问下去。 “我收入还可以,除了画展,在永宁还有一点小生意,经济负担不大的。” 傅青淮本来只想着今天随便意思意思就算了,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直接往相女婿的道路上狂奔下去。 “呃…妈…我下学期...”她试图转移一下话题的方向,然而在场的其他叁个人并没有理会她。 “这样也好,你看,我们青淮吧,当个大学老师,工作是很体面又稳定,但是收入也一般般,现在又要读什么博士,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傅妈把面前的菜往陆斯年那里推了推,“不过她跟几个朋友搞什么网上的广播,赚钱呢还是赚一点。” “她就是玩物丧志,精力都不用在正经地方。读书是好事情,但是一下子读到博士去了,以后家庭生活怎么安排?”傅爸喝了点酒,劲有点上来了。 陆斯年的酒也是特供,好入口,可是不小心容易喝多。 “博士也不是谁想读就能读的,她能做得到,我是非常愿意支持她,这么好的天赋浪费了太可惜。就是...我看她看书写东西真的是很辛苦,不过搞科研是大事,家庭生活我多照顾一点,不要紧的。” 傅青淮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看陆斯年。 她真的觉得再这样下去,下一秒他就要开口喊爸妈了! 傅青淮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陆斯年目光微闪,腼腆一笑,不再多话。 他一番剖白让傅家二老极满意,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酒过叁巡,傅妈突然拉了拉傅青淮:“哎呀我做了红豆沙汤圆的,都忘记拿出来了,青淮帮我来端一下。” 傅青淮“噢”一声,站起来跟着进厨房去。 “青淮,你老实跟我讲,这个小陆真的是裴媛同事?”傅妈站在灶台旁,压低了声音问,“你千万打听清楚呀。” “怎么啦?”傅青淮有点儿心虚。 陆斯年今天装得挺好啊,难道还是就被老妈看穿了? “哎呀,他条件这么好,放在外面肯定被抢得鸡飞狗跳的,能轮到你?会不会是骗你的?” 好有道理…… 傅青淮眼珠转了转,反问道:“妈,说实话,就我这样的,有什么好给他骗的啊?论文一作吗?还是替他发期刊啊?” “去你的,怎么跟你妈说话呢!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他一个男的...”傅妈斟酌了半天,咕哝道:“那...那...不是你吃亏嘛!万一不结婚...” “你换个角度,我爸家给我安排那些相亲的男的,我就不吃亏?” 她这一说,傅妈格局一下就打开了,“也是!哎呀,我就怕他条件好,将来...将来容易有外心!到时候孩子生了,他跑到外头去了,那怎么办咯!“ 傅青淮是真没想到她亲爱的妈妈都已经想到那么远,着实惊着了,”啊这....那,那...孩子我带回来咱们自己养呗。“ ”越说越没谱了你!“傅妈恨铁不成钢的拍了一把她胳膊,”算了,你自己把握吧。反正,唉!这个干净又体面,总比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强。“ 傅妈叹了口气,转身去盛小汤圆,”他既然跟裴媛是同事了,你叫裴媛替你多盯一盯,不要糊里糊涂的知道吧?“ ”行,行,我保证上心。“ ”人生大事,不要想着糊弄我啊!“傅妈把两碗汤圆递过去,”那我看下个月吃饭,带他去好了。吃了那些人这么多年的气,也好叫他们闭嘴了。“ Dr.傅 主要目的达到了,傅青淮松了口气。 她出了厨房,又听见她爸说话:“小陆啊,我们家青淮是真的脾气不太好,你多担待!不过呢,也是我们家惯的,女孩子,脾气大一点,不容易吃亏。你看呢?” 傅爸显然是喝多了,嗓门儿都比平时大了叁分。 “哪里,青淮挺好的,我们相处得不错。”陆斯年说。 他看起来也没少喝,白皙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一抹胭色,眸光流转。 “爸你瞎说什么呢?我脾气怎么不好啦?我脾气不好学校能留我?去年我还拿了奖呢!”傅青淮很低地哼了一声,把汤圆在老爸和陆斯年面前放下。 傅妈从厨房出来,看了一眼自己老公,哼了一声,“傅海华,你喝了多少?” “好不容易有人陪我喝酒,我高兴!”傅爸得意地一昂头,“我看这女婿,好得很!好得很!小陆啊,以后有空多来坐坐, 啊!” 陆斯年忙笑道:“一定,一定。” 傅青淮听见女婿两个字,脸一僵。 她余光瞥见自己老妈,也是一样的神色。 哪里好第一次见面就喊女婿的!要命了真是! 傅妈叹了口气,“你爸爸喝多了,你们两个等下喝完甜汤回去吧,天气冷,晚上开车小心点。“ ”走什么,不要走了,今天在家里住下吧,青淮以前的房间不是一直都收拾好的。“傅爸又嚷嚷,”小陆,来你给我讲讲军区的事情。“ 傅青淮一惊! 陆斯年忙冲她安抚地一笑。 傅妈便问:”怎么?小陆也知道军区的事情啊?“ 陆斯年正端起面前的甜汤喝,忙又放下碗,”知道的不算多,我跟任部长的儿子是同学,都是听他说的。“ ”政治部的任部长?“傅妈又问。 “是,我们是中学同学,后来我出国了一段时间,就没怎么联系。最近参加同学会才又联系上了,一起吃了几顿饭。他那个人比较能聊,所以就听他说了些事儿。正好青淮说叔叔阿姨也是军区的,想着正好陪叔叔聊聊。” ”哦哦,军区那么大,认识人倒也不奇怪。你跟任部长家的儿子当同学,那中学是一中念的?” 陆斯年点了点头。 军区高层的孩子除了一中,根本不会去别的地方念书的。 “那你读书成绩倒不错。”傅妈也拿起碗,慢慢地喝熬得香浓的红豆沙,“当年我们青淮也差一点就上一中啦,可惜那时候…” 她顿了顿,唇角带着笑,不知怎的竟带着一丝涩,“也是我们没本事。” 傅青淮心里一酸,知道她是在说当年家里拿不出’建设费’的事情,“妈,咱们做人要往前看!上不了一中怎么啦?如今老娘可是傅博士!” 当年他爸妈跟家里亲戚借钱,厚着脸皮问了一大圈,也只凑了一小半。大家都说青淮一个女孩子,将来总归是要嫁人的,上个九中考个大学就不错了,何必砸锅卖铁叫她读一中? 如今回头看看,这一辈人里,除了傅青淮就没有学历超过本科的。 陆斯年看这情形,猜测或许是什么不好说的往事。 他拍了拍傅青淮的手,拿起小酒盅笑道:“青淮可是高级知识分子,来来,我敬咱们傅博士一杯。” 其余叁人一听这话,都跟着笑了,都拿起酒杯喝了一点。 气氛一下子又缓和下来。 一时饭毕,天色也着实晚了,傅青淮便说要走了。 傅妈点点头,“小陆看起来也有点酒了,一会儿你开车,叫他在车上眯一会儿。” 她站起来,目光深深地看向女儿,“你也不小了,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又对陆斯年道:“小陆以后有空,多陪青淮回来。” “一定。”陆斯年唇角噙着抹不去的笑意,跟傅青淮一道出了门。 感应灯随着关门的声响亮起来,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狭窄的楼道。 白色的墙壁,灰色的台阶。 寂静的冬夜,四下无人。 陆斯年落在傅青淮身后一级台阶,两人正要下到二楼,他突然脚步一个踉跄。 傅青淮听见声音回头,“怎么了?” 她不回头还罢了,这一转身,刚好接着陆斯年,被他扑在楼梯间的墙壁上。 昏黄的灯下,他的灰眸中飘着一层流光,素白的眼尾也被酒精氲出一抹淡红,叫人无端想起古典水墨。 他双臂撑在墙上,定定看了一会儿傅青淮,低下头,脑袋沉沉地搭在她肩头,“喝多了…” 他凑得很近,吐息潮热,带了些酒气,洒在颈间,有些痒。 傅青淮侧过脸,徒劳地想要躲避,他却像是来了兴致,循着她的脖颈往下一寸寸的用舌尖扫,柔软的唇触在颈项一侧,爬上些湿意。 借酒装疯(开个小车) 傅青淮轻推了他一下,“别闹…”, 却反被拨开手。 陆斯年手肘撑在墙壁上,将她整个人笼在怀里,侧过脸,覆住她微张的唇,讨好似的一点点将它们润的湿透,细细地舔舐。 “青淮…”他舔着她耳廓,低哑的声音在她心上一下一下的敲。 楼上的感应灯灭了,楼道里复又陷入黑暗中。 什么也看不见。 欲望中这黑暗中温吞吞地冒出来,随着他的亲吻一点点慢慢积累,慢慢清晰。 她搂住了他的腰,羊绒衫底下的衬衣被他的体温烘得温热。 衬衣底下的皮肤却被酒精烤得滚烫。 微凉的手从衬衣里摸进去,带来一点点凉意,却又挑逗起另一种热。那手顺着腰线揉捏上去,抚在他后背上。 陆斯年低低地喘了一声,呼吸更加炽热,急切地寻找她的唇,舌头绕着舌尖打圈,逐渐深入,缠绵的很,含着唇瓣又吮又吸。 傅青淮也陪着喝了一点儿,被他吻得头脑发晕,站不住了,手从他衣服里伸出来,搂着他的脖颈接吻。 两人纠缠的身体越来越热,驱散了冬夜里刺骨的寒意。 啪—— 楼下的灯突然亮了,一户人家开了门,脚步声往单元门外去。 两个人这才如梦初醒,相视一笑。 陆斯年今夜胆子大得很,重又低下头去吻她。 ”小心给人看见。“傅青淮缩回手,推了他一把,很轻很轻的说。 “看不见你。”他完全不为所动,依旧缠着她的唇吸吮。 他比傅青淮高一个头,大衣料子又挺括,身形将她覆得严严实实。 “这里都是熟人…”她又推了推他的胸膛,“回家再说啦。” “去我那儿好不好…”他不情不愿地结束这个吻,低头含着她耳垂说:“我那儿暖和,不怕着凉。” 傅青淮给他话里旖旎的暗示说得脸颊飞红,瞪了他一眼,手伸进他大衣口袋里掏钥匙,“我开车。” “嗯。” × 陆斯年这一路很安静,靠在副驾的椅背上,阖着眼,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竟然睡着了。 车窗外的霓虹灯在他白皙的脸庞上流过,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映出一片扇形的阴影,像是波普风格的画。 他真是极少有这样睡着的时候,傅青淮想。 睡一会儿吧,敏感又脆弱的家伙。 陆斯年灯都懒得开,一进门就把她按在玄关的墙壁上,低下头缠着她接吻。 酒气和他身上常年的清冷香气被体温熏得蒸腾开来,热烘烘地织就一张细密的网,不动声色地将她缠在里头。 陆斯年贴着她,急切地在她颈间印下细密的吻,又变本加厉地从脖子眼神到v领毛衣里的锁骨,透着点贪恋的狠劲。 薄纱窗帘外隐隐透出远处的万家灯火,唯一的光源是冬日里清冷的月光。 他像是不耐烦,紧紧搂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往客厅里走。 傅青淮搂着他的脖子,低下头吻他,又嫌他眼镜碍事,摘了放在玄关的高几上。陆斯年本想回卧室,被她的吻勾起一阵刺激,索性抱着她,把她放在大沙发上。 柔软的真皮不堪重负,发出咕吱一声抗议。 傅青淮被他死死按在沙发上,耳畔呼吸浊重,手从衣服下摆往上游,驾轻就熟地被解了衣服。 常年开着中央空调的房间里温暖如春,背后的沙发微微发凉,心口贴着的脸庞却火炉似的烫。陆斯年手掌抚过她大腿内侧的皮肤,“嗳——”傅青淮哼了一声,人越发软了。 他正将她乳尖吮的挺立,听着声音,红着脸仰头笑看她,“怎么了?” 他眼神温柔多情,含着些喧嚣红尘的艳色,完全没有平常人前的清冷。 只这一笑,天光水色刹那黯然,足叫人沉溺。 傅青淮半弯着眼睛,手指插进他浓密发间,“你这叫借酒装疯…“ 陆斯年又笑了,凑上来吻她,赤裸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皮肤渐渐爬上细密的薄汗,黏腻的互相磨蹭。他的手顺着腿滑进她腿间,指腹轻点,沾着湿液慢慢揉捻。 傅青淮又“嗳”了一声,一手攀着他的手臂,又引来一个吻。他的呼吸愈加炽热,洒在她脖颈上,热度辐射似的扩散开去。 即使是醉酒,他还是很温柔,手指轻柔地捻着,耐心得很。捻弄到她在身下不耐地拧了拧腿,他才慢慢顺着热液泌出来的地方送进去,不轻不重地抽动。 傅青淮搂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颈窝里,呼吸越来越急促,舌尖落在他的锁骨上,细密的舔舐,忽而又咬了他一下。 陆斯年顿了顿,后颈一阵发麻,越发追着不断泌出的热液抽动,又去捻她腿心那一点圆珠,听得她喘的厉害,又低头欣赏爱人脸上愈重的欲色。 傅青淮被他捻弄得像是被架在一把小火上炙烤,身上覆着涔涔细汗,在情欲里不上不下的挂着,“要死了你…” “为什么?”他问,还是不轻不重的弄她。 傅青淮在他胸膛上轻拍了一下,脑袋埋进他怀里,浑身发着颤。 待得手掌上沾满了湿液,他才像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似的,抽出手指,抬起她的腰慢慢往里送。 她的身体因为刺激绷得紧紧的,内里一收一放地吸吮着,逼得陆斯年眼尾泛红,仅存的一点自制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按着她的腰猛地用力,直刺进最深去。 傅青淮本就被他勾得要到未到,才这一下子就浑身一震,攥着他撑在她身侧的手腕叫了一声,不住的喘息。 陆斯年终于耗尽了忍耐,扣着她的腰狠狠地耸动,把她一下下顶到沙发扶手去,怕撞着她脑袋,又掐着她的腰往下拖,让她迎着身体里的东西钉上去。 两人好了这么久,他何尝在床上这样凶过,傅青淮甜腻而放肆的呻吟,眼眶里却又蓄了一层水雾,叫他越发想再狠一些。 借酒装疯... 真是个好主意。 两个人在情欲的烧灼里热得要融化,在清冷的月光中纠缠得放肆又缠绵。 梦呓 从客厅缠到卧室,这一夜陆斯年的精力简直旺盛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傅青淮浑身酥软,坐起来都难,瘫在床上推开了又一次想凑上来的陆斯年,“不行!” “…你累了?” “我要猝死了!”傅青淮有气无力地笑骂,可惜软绵绵的气声并不能达到她想要的震慑效果,“以后不许喝酒了你!” 陆斯年笑了,托着脑袋侧身躺在床上,揉了揉傅青淮的头发。 傅青淮被他摸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听见他说:“别睡,我去放热水给你泡泡,要不明天起来又要喊腰酸。” 她不想动弹,眼皮黏在一起,睁都睁不开,最后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直到陆斯年把她抱起来走进浴室里,才勉强醒过来。 她实在是太累了,热水里一泡,舒服得很快又睡了过去。 陆斯年一出淋浴间,就看见她一点点儿顺着浴缸往下滑。 怕的就是这个,他忙把她从水里捞出来,拿浴巾裹着抱回床上去小心放下。 “哪里就这样累了?”他笑问。 傅青淮渐渐被折腾醒了,反问道:“你自己没点儿数么朋友?“ 陆斯年轻笑了一声,把她揽进怀里,也不说话。 “你今天怎么喝成这样?”傅青淮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声问。 “…不敢不喝啊…而且…”他闭着眼,声音清浅,慢声慢调的。 “而且什么?” “而且…我想他们认可我…还有…也认可你。热爱的东西,得不到父母的认可…很叫人难过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傅青淮搂着他的腰,摸了摸他后背。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却听他在一片无声的漆黑里咕哝道:“你爸妈…真是很好的人…我们结婚吧…” “结婚?” “嗯…我想结婚…我爱你…对不起…” 他说完这句,就没了声音,呼吸越来越沉,终于睡着了。 * 屋外飘飘洒洒下着鹅毛大雪,家里却一点儿也不冷。 空气里飘着鸡汤的浓郁香气,隐隐有些人声,挺热闹的。 陆斯年下意识想回头看看是谁在说话,但是他却没有转头。 他看见自己握着一支笔,正趴在桌上画画。 这桌子有些年头了,铺着玻璃板,底下压着相片,还有几张他画的小画。 小而圆胖的手,握着一支中华铅笔,在白纸上画着稚嫩的树丛。 原来是在做梦,他想。 这是姥姥家,姥姥都走了好多年了。 咚咚咚—— 有人敲门,他放下笔,转头去看,果然看见门外站着他姥姥,“斯年,好啦别画啦,出来吃饭。” 他跳下椅子,跟着姥姥跑到饭厅去。 梦里的他好像还很小,小到旁边的饭桌都比他高。 “今天冬至,一九一只鸡。“姥姥进了厨房,端了好大一碗汤出来,”我们斯年吃了就不怕冷了,长得高高壮壮的,好不好?“ 他看见自己推开椅子,爬了上去坐好。 面前已经放了一碗汤,白雾氤氲,香气扑鼻。 ”过几天你爸爸妈妈就回来啦。“姥爷坐在他身边,笑意盈盈,”你妈妈好久没回来了,我都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胡说八道,“姥姥又从厨房里拿出一碟青菜炖豆腐,“斯年记得妈妈么?” 他看见自己摇了摇头。 “她走的时候你还一点点小,不记得也正常。“姥姥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替他夹菜,一边说:”我跟你讲,你妈妈可漂亮了。我们斯年就长得像妈妈,多俊俏呀。“ 他高兴得笑,低下头喝汤。 那汤热烘烘的,一直热到他心里去。 叮铃—— 门铃响了,“你妈妈回来啦,快去开门!看见我们斯年这么大了,吓她一跳哈哈,快去快去——” 他跑去打开门,门外却是个电梯间,他踏前一步,站在一扇棕红色的大门前。 门铃又响了一声,是他按响的。 分明是傅青淮的公寓。 熟悉的大门上,贴着一个红色的喜字。 他像是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心跳得很快,被人死死攥住了似的。 ”你怎么来了?“傅青淮开了门,抱着手臂倚在门上,抬头看他。 她穿着居家的纯棉T恤和长裤,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还包在毛巾里。 他张了张嘴,定定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屋里有个男人的声音,”青淮,谁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 ”前男友,你别管,没事。“傅青淮转头,对屋内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说。 前男友。 他听着这叁个字,脑袋发晕,心沉沉地往下坠,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陆斯年,你害得我还不够吗?“傅青淮说,她的眸底氤着一层水雾,目光却异常清明,“我早跟你说过,我的人生有比爱情重要得多的事情。我努力过了,你就让我落个清净吧。” 那目光像是一把利刃,淬着极寒的冰霜,深深扎进他的心里。 那样冷,那样痛,搅动着他的血肉与灵魂,叫他连每一次呼吸都痛到骨髓里。刺骨的冷从刀尖里溢出来,顺着血管蔓延开去,渐渐把他整个人都冻住了,叫他冷得发抖。 青淮—— 他喊了一声,在几近窒息的痛苦中醒了过来。 满目漆黑,耳边是深沉而缓慢的呼吸声,陆斯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把身边的人拥进怀抱里。 停车场 永宁的冬天,天黑得早,叫人常常忘了时间。 顾远书和任千山一起在他汇昭路的办公室里谈手上一个小项目。 他们这样有背景又有人脉的人,多多少少总是有些这种捞快钱的小事情,替人牵个线,或者直接接手个生意,靠着背景人脉做稳了,再转出去。 这回是北方有人想来永宁发展,找到了任千山,想认一认门路,四处拜一拜码头。他见了几面,有些拿不准,又听对方是搞文化艺术的,便来找顾远书。 顾远书看人特别准,叫上他一起入见见比较放心。 两人谈得差不多了,任千山“哎”了一声,往椅背上一倒。 他抬起表来看了看时间,都八点多了。 “哟,都这么晚了,我说怎么饿了呢!”他嚷嚷了几句,站起来拍了拍西裤上的皱褶,“走走走,上你那儿吃饭去。” 顾远书也舒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拿起面前的茶一口喝干,拿起外套跟他一块儿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外是一大片开放式的办公区域,绿植木架,弄得艺术感十足,气氛轻松惬意。 最侧面的角落,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不夜都市的璀璨灯河。 靠窗的大圆桌边站着两个人,手上拿着笔,在桌上的大屏幕上比划什么。 ”裴媛,赵沁,你俩怎么还没走?“顾远书喊了一声,走了过去。 两人一愣,转过脸来,俱是碎发凌乱,满面油光。 任千山手臂上搭着大衣,笑嘻嘻地跟着走过去,”天塌下来还有你们老板扛着呢,大冬天的,又这么黑,赶紧走了。“ 顾远书看看窗外,点了点头,慢条斯理道:”回家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他顿了顿,又问:”你们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两人都点点头。 “我跟任总正要去花月令,你们俩也来吧。别回头传出去,说跟着我顾远书吃不饱饭,那我真是别混了。” 老板发话了,两个打工人忙笑嘻嘻地道谢,利利索索地收拾好了东西出了门。 花月令离这里走路也不过10分钟,可是长得人高马大的任总,说他细皮嫩肉怕冷风吹,非要开车,于是一行四人便往地下车库去。 裴媛先出了电梯,正要往电梯间外面走,突然看见了什么,脸色一变!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往旁边一缩,站在电梯间的玻璃门边不敢出去。 “怎么了?”顾远书看出了她的异状,下意识挡在她身前朝玻璃门外看。 这个点,大家都下班了,车库里零星停了几辆车。不远处的红车是裴媛的,车边正站着一个男人。 这人长得个子高挑,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戾气,像是很不耐烦。 是袁晗。 他指间夹着一支烟,脚边还有几个烟头,显然是等了好一会儿了。 “顾总你们先走吧,我…我有东西落办公室了,我回去拿一下。”裴媛笑容僵硬,转身打算回电梯里去。 “不用。”顾远书脸色微沉,语调温和,交代完又去打量袁晗。 任千山走在最后,迈着大长腿晃晃悠悠地凑过来,“裴媛,吃饭要紧,有什么东西一会儿再回来拿呗。” 他说完顺着顾远书的目光看出去,一眼瞧见了袁晗。 “唷,这人有点儿眼熟啊。”他眯着眼睛又打量了一眼,“这不内个…” 任千山心里一惊,也往前踏了一步跟顾远书并肩站着,歪过脑袋压低声音问道:“该不会是这小白脸儿,跟裴媛…“ 他是风月场的宠儿,看着这情形,两下里一对比,心里立刻跟明镜似的。 顾远书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哎这狗东西!” 任千山没事儿就爱在顾远书这儿混,早把他手下员工都看作自己人了,“裴媛,有你们老板在呢,放心吧, 啊。” 赵沁比裴媛小两岁,一时搞不清状态,下意识觉得气氛不太对劲儿。她搂着裴媛的胳膊,“裴姐,没事儿吧?” “没事儿,今儿叫你们见识见识任总的手段。”他啐了一声,“哥替你出头!” 其实裴媛也就是一开始没防备,上了一天班又累了,这才吓了一跳。 她这段时间早就想清楚也放下了,尤其是在工作中得到了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袁晗出轨这种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任总,别别。”她看两个老板脸色都不好,忙劝道:“我刚才就是一时吓住了,我跟他说清楚就行。” “我看他这个模样,可不像是叁言两语能打发得了的样子。”顾远书转过身,挑起一边眉毛,“你确定?” 裴媛本来觉得没什么,看着顾远书这神情,又有叁分不确定。 可袁晗能怎么样呢? 分明是他对不起她啊。 如果她又什么错处,也不过是不告而别,只发了个信息说分手罢了。 他一向是个聪明人,这样他也该明白了吧。 她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可是也的确是该把事情说清楚。 “我行。”她说。 “嗯,去吧。”顾远书点了点头,“我跟你任总在这儿,有事儿往这儿走就是了。” 有什么话你说吧 裴媛的车是一辆红色的本田小车,不很起眼,但是好开。 家里起初想给她买辆宝马的SUV,交定金那天,她一向听家里安排,没有反对。到了交定金那天,她思前想后鼓起勇气反对,说不要了,转而买了这辆小车。 她不是特别在意物质和面子的人,觉得那辆宝马过于张扬,开起来反而有压力。 现在这辆小车,符合她所有的需要:开着顺手,出了问题配件好找,省油,而且好停车。 这样就够了,适合就够了。 如今,这辆小车旁边站着袁晗,那个她一样以为合适就够了人。 她独自在苍白的灯光下朝他走过去,高跟鞋的哒哒声在空旷的车库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以为他很合适,他却认为她不够合适,大概就是这样吧? 袁晗听见高跟鞋的声音,骤然抬起头来。 他看起来气色不太好,眉眼越发深邃了,下巴上的胡渣看起来乱糟糟的,整个人看起来也乱糟糟的。 他迎着她的目光,深深地望向她,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望向归巢。 “媛媛。”他说,连平日清朗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了。 裴媛看着他这个模样,有一瞬间的心软,差点习惯性的抬手抚摸他的脸颊。 “要见你一面可真难。”他又说,“我等了你好久。” 他这话,听得裴媛有些自责,垂下了眼,“你不必等我,也不必见我的。” “不不,我很想见你…”袁晗握住了她的右手,语气急切,“我很想你,你别不肯见我。” 裴媛没有抬头,只是注视着他的手,“你来见我,是想说什么?” “我看见你的信息了,你给我个机会。我…媛媛,就算是罪犯,也有机会到法官面前辩个清白的。我不相信我们过去的感情,能这样轻飘飘的一笔带过。我不甘心,你听我解释。” 袁晗很了解裴媛,她没有立刻甩开他的手,那他一定还有机会。 他最近过得很不好,一定要抓紧裴媛才行。 他微微侧过头,仔细打量着裴媛的神情。 她看起来很平静,又像是困惑。 困惑就好,这样他才能说得清楚。 “你给我个机会吧。”他又说,“你是想说时雨的事情,对不对?” 他不知道她晓得多少,但是他自忖掩藏的很好,她应该知道的不多,所以他打算开门见山,以显得自己问心无愧。 “你见过时雨了是不是?”他试探性的问道。 裴媛皱了皱眉,抽回了手,“是。” 袁晗心里一惊,目光微闪。 “你见过她我就放心了,你看她那个样子,就该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袁晗说道,“那种大小姐,又张扬又跋扈,恨不得整个世界都围着她转。你是个当老师的人,还能不懂?她那样的人,说话做事,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 裴媛不明白他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难道是那大小姐逼着他出轨? 她抬起眼看袁晗,想听听他要怎么解释。 “这事情,说来话长。”袁晗看她表情略有松动,劝道:“站在这里太冷了,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吧好不好?” “不。我不冷。”裴媛难得一见的反驳他。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是也没必要跟自己身体过不去,回头冻病了,还怎么上班?”袁晗关切的问,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换了喜欢的工作,一上来就请病假,多不好呢?” “没事,老板说我可以弹性工作。”她又说,想转头去看身后顾远书的方向,却生生忍住了。 “那上车说吧,车里暖和。” “不用,就在这里说。”裴媛坚持道,“有什么话想说你尽管说吧,我听着就是了。” “好,好,我都听你的。”袁晗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水泥柱上,“你这个犟脾气哦,越来越像傅青淮了,以后可怎么办?” 裴媛抿着唇,“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扯她做什么?她好得很,男朋友都带回家见过父母了,你放心吧。” “好吧,好吧。你是永宁本地人,肯定知道永宁军区吧,对不对?你知道军长是谁?” 裴媛这阵子净跟着这帮军区的人混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轻笑了一声,道:“时鸿先。” “那你知道她女儿是谁?” “你想说是时雨?” “时雨是他家的独女!”袁晗急切道,“你想想,她这种背景,就算我真的厚着脸皮往上凑,人家能搭理我?一开始,连你们家都不同意我们都事情,更何况是他们家!” 连时雨有个哥哥都不知道,可见人家真没拿他当回事,她想。 她一向不喜欢他讲得自己家人好像势利眼似的,脸色微沉。 袁晗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说,就凭我俩这种阶级悬殊,也知道不可能怎么样的!我真的就是工作的事情上跟她应酬一下而已。” “应酬?”裴媛冷冷笑道,“怎么应酬法?” “你记得我去年不是一直被人排挤,后来经理给了我一个特别难找候选人的职位吗?”袁晗解释道,“我现在把前因后果全都说给你听,你听完就知道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了,我是真的问心无愧。” “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他又问。 戳穿 袁晗第一次遇见时雨,是因为一次cold call。 没有资源没有人脉的猎头们,要找到合适的候选人,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打cold call。一个电话打到前台,要求转到差不多的业务部门,然后用各种话术和谎言,找到需要的那个职位的人。 袁晗要找的,是一个主管投资并购的副总裁,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他的电话被转到了总裁办公室里时雨的专线。 他从此认识了时雨,这个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够得着的人。 “媛媛,我跟她,真的一直都是工作关系!那个时候她正好想把手底下一个人给开了,我这个猎头又送上门。她想着与其炒了那个人要赔一大笔钱,不如叫我把那个人挖走。那个人的电话也是她给我的。”袁晗说,“那个人一开始也挺怀疑的,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这件事情做成。你记得吧,我那个时候真是忙得脚不沾地,天天打电话。” 裴媛平淡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她心想,忙是真的忙,可谁知道是在忙什么呢。 原来自己在他心目中,这么好骗的? 她都跟他讲自己见过时雨了,怎么他还能这样大言不惭的说谎? 还是说,他认定时雨那样傲慢的人,并不会多搭理她? 倒是有几分准,毕竟她只是嘲讽地笑她而已。 “说实话,后来我的确是跟她吃过几次饭。但是这也由不得我!我们经理听说我认识了时雨,那脸变得,我都佩服他!我直线经理隔叁差五地催促我联系她,我能怎么办?我也是身不由己!更何况,时雨后来也给了我们好几个大单做,说是看我做事认真,才交给我的。” 裴媛低着头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都是我的机会啊,媛媛。”袁晗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你也知道,我一个外地人在永宁,混得不温不火的,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是我知道我的能力在那里,真的只缺一个机会!我难道真的就这样放任这个机会从手上溜走吗?” 他侧过脸,仔细打量裴媛的神情,略想了想,又加了一把火: “媛媛,我一直不敢跟你说。在你面前,我其实…还是自卑的。你那么聪明漂亮,性格又好,工作又好,而我能给你什么呢?我怕我配不上你,我也怕将来给不了你现在的生活。我不想要你为了我,降低现在生活的水准。你看,我为了咱们的将来,买了房也买了车,经济压力一直很大。当然我知道你不是物质的女人,也从没有问我要过什么东西。可是,你喜欢看画展,喜欢去花月令那样高档的地方吃饭,一件大衣都要好几千,我想要让你能一直毫无负担的过这样的生活。你能理解我吗?” 什么??? 裴媛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 怎么说得好像他出轨,都是被她逼的?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 放在以前,她或许会很感动,甚至想要为了他做些什么,好叫他不那么辛苦。 可是这一刻,她只觉得生气。 裴媛皱着眉,想说些什么,却又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从骨髓里涌出来。 有什么好说的呢?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把一切都怪在她身上。 “袁晗,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终于波澜不惊地开口道,“如果没有我,你就不必买房买车,不必努力工作,不必追求升职加薪,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了,对吧?”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媛媛,我是说,我的一切努力都是我对你的诚意,是对我们未来的承诺。” “那,按照你这个逻辑,在你单身的时候,你其实并不需要房子和车子,也不打算追求任何职业前景?” “这…当然也…可我不是这个意思…”袁晗毫无准备,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这可是裴媛,她怎么会说这种釜底抽薪,完全不留情面的话呢? ”那么,我们现在分手了,你就可以喘一口气,好好休息一阵了,也不需要应酬什么嚣张跋扈的大小姐了。“裴媛又说。 她直视着袁晗的双眼,目光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透彻而澄净,“你要不要把房和车都卖了?” “媛媛,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袁晗见她完全不按自己的思路走,语调不由得急躁起来。 “你的房和车都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名字,房子地段也是你精挑细选的,要脱手,想来也很容易。当然那是你的事情,跟我也没关系了。” “媛媛!”袁晗是真的急了。 他在脑中盘算了很久的说辞,居然一下被她刺破。 知道这一刻,他才明白,在他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裴媛早已转身而去,大步走向没有他的未来了。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不安,这不安促使他激动得一把攥住了裴媛的手腕,“媛媛,你这是钻牛角尖了!这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你先跟我回家。” 我是她老板 “那人谁啊?” 赵沁特别喜欢裴媛,生怕她吃亏,所以她一走,就没事儿就伸头出去瞄一眼,“妈呀,破碎感帅哥好带感哦。” 她和两个老板一起缩在玻璃隔断边的一小块阴影里,叁个人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我呸,你任总站在这儿呢,还不够你看看什么叫帅哥?”任千山哼了一声,“小白脸。” “任总你不懂,现在就流行这种.哎这颜值可以啊,啧啧啧…”赵沁又伸头出去瞄了一眼,“是不是裴姐男朋友啊?” “前男友。”顾远书被两个人挤在墙角里,几乎动弹不得,“出轨了。” “卧槽,这王八蛋!”赵沁一听这句,立刻倒戈,破碎感也不好使了,“果然帅哥都靠不住!” 任总一听又不乐意了,“哎,怎么说话呢这是,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啊。” “喔唷,这么说任总你特别专一?” “至少我从来不出轨,合不来了好聚好散,出手大方从不叫女孩儿吃亏。” 顾远书翻了个白眼,“任叁你搁这儿逞什么能?人赵沁能看上你是怎么的?” “赵沁怎么就不能看上我?” 赵沁也翻了个白眼:“真看不上。” “哎你这小姑娘…” 赵沁像是故意要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掏出手机看了看,乐呵道:“哎我男朋友加完班了,他来接我哎!” 说完也不管任千山什么脸色,喜笑颜开地又蹦回电梯里,“你俩管好我裴姐啊,我去大堂等我男朋友去。” 顾远书点了点头,让她先走。 其实裴媛没什么需要他照看的。 她以前就是男友滤镜太严重了,又不太自信,在他这儿锻炼了这一阵,说是士别叁日刮目相看也不为过。 他想到这里,也偏过头看了一眼玻璃门外。 裴媛低着头在想什么,没有看见袁晗阴沉的脸色。 “不对劲!”顾远书拍了一把任千山的胳膊,“跟我走!” 任千山是个没事也要搅叁分的热闹性子,一听这话来劲儿了,“揍他去?” 顾远书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出来的这么及时,还没走近就远远看见袁晗正攥着裴媛的手腕往旁边扯,眼见是要把她拖到什么地方去。 裴媛个子娇小,又穿着高跟鞋,哪里禁得住他这样使蛮力?被他拽得踉踉跄跄的,差点儿摔了。 “你他妈干吗呢!”任千山最看不得跟女人动手的男人,爆喝了一声,大踏步走了过去。 这一声炸雷似的响彻了底下车库,袁晗惊得手一松,裴媛立刻跟兔子似的窜到顾远书身后去。 ”瞎逞什么能?“顾远书压低了声音对身后道:”他都动手了,还不知道往我那儿跑?“ “他以前不这样啊。”裴媛也没想到,吓得不轻,声音都变了,“他从来没扯过我。” 以前袁晗跟她生气,最多是板着脸不说话也不理她,等她去哄哄也就好了。何曾像今天这个样子,简直就是面目狰狞。 “也不能怪你,他怕是狗急跳墙了。你站这儿别动,交给我。” 顾远书说完,踏前一步跟任千山并肩站着。 任千山转过头,给他使了个眼风,满脸不屑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这一瞧就是个怂货,根本不敢跟他们动手。 顾远书冷笑了一声,手抄在高级驼绒大衣的口袋里,上下打量了一番袁晗。 他在艺术界混得久了,文质彬彬,贵气逼人;任千山则一直在军区里,有一身桀骜不驯的匪气。 袁晗被这两个人盯着,肩头不自主地发沉,后背也莫名绷得紧紧的。 他回忆了一下刚才裴媛跟其中一个人讲话的样子,试探道:“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两个男人也不说话,还是冷冷地打量他。 他不由得有些心慌,进一步说道:“真的是误会,我是裴媛的男朋友。” 穿黑色皮衣的男人嗤笑了一声。 穿灰色大衣的男人也笑了,“误会?” “是。我们前一阵子闹了些矛盾...是我惹裴媛不高兴了,今天特地来给她解释一下。刚一下子话赶话地吵起来了,我一时情急。”他竭力稳住心神,可额角却不自主地冒出一行冷汗,顺着鬓角滑了下来。 “一时情急就动手?我他妈一时情急给你胳膊卸下来怎么样?”黑色皮衣的男人暴躁骂道,被身边灰色大衣的男人拍了一把胳膊,才算了。 “男朋友?”顾远书问。 “是的,我真是她男朋友。” “巧了,我是她老板,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哦,原来你就是顾先生。”袁晗故作镇定,热情地笑道,“久仰久仰,总听裴媛提起你的大名。她可是您头号粉丝。” “哦?”顾远书挑起一边眉毛,“我可听说,你相当反对她来鄙司工作呢。” “我哪里敢反对!我是怕她在大学呆久了,不接触社会,能力不够,回头给您添麻烦。”袁晗僵硬地笑道。 “能力不够?添麻烦?”顾远书冷笑了一声,“我怎么觉得她能力相当不错?” 袁晗看他脸色不对,慌忙找补,“唷,是吗?那可太好了。” “你看,你根本都看不见她的优点,反倒说她能力不够,又何谈是男朋友?”顾远书每说一句,脸色就沉下来一分。 他侧过头,对身后说:“裴媛,我问你,这是你男朋友?” 裴媛听见袁晗居然当着顾远书的面说自己能力不够,气得脸都红了,“什么男朋友,早分手了!” 还不滚! 顾远书唇角勾起冰冷的笑意,挑起一侧长眉看着袁晗。 “媛媛!我都跟你说了,真的是误会!”袁晗拧着眉头冲顾远书身后嚷道:“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任千山听了这个又嗤笑了一声,“小子哎,你知道我们是谁?就敢在这儿说这个?” 袁晗一听,登时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对,疑惑着仔细打量眼前这两个男人。 看他们穿着举止,的确不是普通人,但是顾远书不是搞艺术的吗? 顾远书双臂抱胸,玩味地看了一会儿他僵硬无措的神情,问道:“怎么?你跟了时雨那么久,竟然不认识我们?” 任千山也跟看小丑似的笑:“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还真以为自己算个人?话说回来,你怎么这么没眼力价儿啊,都上我那儿浪了好几回了,就没觉得我眼熟?就这蠢样,还好意思出来吃软饭?” 袁晗每听一句,身上就冷一分,仿佛整个永宁的冬天都凝固在这方寸之间,冻得他脸色发青。 他嘴唇哆嗦了半天,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总算是想起来了,这个穿黑皮衣的男人,他在清川见过。 他跟时雨去吃饭那天,这个人来打过招呼,像是跟时雨很熟,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 清川…清川… 难道是那天? 那天时雨去洗手间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发了一通火,说了些莫名其妙地话,又一直看着他笑。 那笑诡异极了,看得他后背发麻。 可是清川那种地方,只招待熟客,裴媛怎么会去? 对,顾远书是她老板。 难道他们两个有什么? “想明白了?”顾远书问,厉声道:“那还不滚?” 袁晗看他这样护着裴媛,越发觉得自己想得对了。 算了,这两个人他没有一个惹得起,留下来纠缠也是徒劳。 裴媛果然也是个势利女人,攀上了顾远书,难怪咬死了要分手。 他想到这里,看向裴媛的眼光充满鄙夷,冷笑了一声:“我明白了,是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裴媛,的确是我小看你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我高攀不起了,祝你求仁得仁。” ”你什么意思?“裴媛被他的阴阳怪气弄得很不舒服。 ”我也不想说什么难听的话了。“袁晗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宝马,“你自己心里明白。” “你他妈不干不净说什么呢?”任千山想冲上去揍他,被顾远书拉住了,“穷寇莫追,没得脏了自己的手。” 嘭—— 车门关上了。 车灯亮起,宝马在引擎声中扬长而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别理他。”顾远书冷冷地看着那辆车,“龌蹉的人,看什么都是龌蹉的。他愿意把自己放在污秽里,咱们不必把自己拉到跟他一样的档次。” “我…我…”裴媛也不是蠢人,很快就想明白了,“他真是…” “裴媛,他这种人,不配你向他自证清白。” 车库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顾远书看向一边的任千山,“他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逊,我自然得教教他做人的道理,动手就不必了。” “唷,你不怕时雨跟你闹?”任千山玩笑道,“行行行,我不揍他,回头缺胳膊少腿的,也不好看。” “他但凡在时雨那儿还有点儿盼头,也不会回头来纠缠裴媛。”顾远书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裴媛,“天塌下来,也要先吃饭,走吧。” 裴媛其实想回家,可是她性格一向爱替别人着想,即使不想吃饭,还是点了点头,跟两人一起去了花月令。 要不是这两个人在,今天的事情还不知道会如何收场。 她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 一顿饭吃得很沉闷。 任千山看裴媛兴致不高,说了好些笑话,可看她也只是配合地微微笑一笑,渐渐也不敢瞎说了。 顾远书也看出来了,不过这破事儿换了谁都高兴不起来,遂问道:“我看看你手腕。” 裴媛抿了抿唇,拉起袖子,果然手腕上有一小片指痕。 “这孙子!”任千山骂道。 顾远书叹了口气,“痛不痛?” “还行,没事儿。我就是有点儿后怕。” “那是啊!”任千山嚷嚷道,“你看看,今天要不是我跟你老板在,谁知道那孙子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你要不要请假休息几天?”顾远书问道。 “不要。”裴媛缩回手,拉好袖子,“我要工作。上班心情好,在家里反而胡思乱想的。” 顾远书笑了,“唷,看来我这老板当得还不错。不过,我有一个担心…” 他抬起手,手指摩挲着下颌线,思忖道:“袁晗是个心胸狭窄,牙呲必报的人。他应该是从小被捧大的,所以心气很高,谁都看不上。这样的人,如果能够忍一时之气,要么是因为有甜头在前头等着他,要么是遇上了不敢惹的人。但是有机会的话,一定会报复回去。我问你,他是不是在外面,对服务员态度很不怎么样”? 欢宴 “哇,你怎么知道?”裴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以前总是跟服务员吆五喝六的,我说了他好几次才改。” “呵,他不会改的,只是在你面前演一演而已。他在小地方一直是人中龙凤,结果一腔傲气到了永宁,才知道世界上比他强的人多的是,估计也没少受过气。这样的人,一旦站上了高位,那些埋在心里的气都要找机会撒出来的。” 顾远书想了想,“他今天敢这样对你,估计还是因为你脾气软,总是与人为善。” 裴媛没少听这种话,“唉”了一声,“人善被人欺,我总是吃亏,总是改不了。” “不要这样想,你这种性格,在我这里很有用。不少人跟我提过你性格谦虚真诚,很愿意跟你合作。”顾远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担心他今天虽然走了,但是心里那口气是咽不下去的。我跟你任总也不可能总是恰好在场…这样吧,你有没有去过暨城?” “我舅舅在那儿,是四中的校长。”裴媛老实答道,“怎么了?” “去出趟差吧。那边正好也在筹备一个小型的建筑展,你这里准备的材料都用得上。我本来想叫赵沁去,她说要准备结婚,走不开。” 出差? 裴媛有点儿激动,她还没出过差呢。 “我..行不行?”她有点儿不确定的问道。 顾远书又笑了,“人家都跟老板画饼,不行也要吹得自己行。你倒好,叫你去出差,你反过来问我?” 裴媛也挺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自信心是差一点儿…” “去吧,我也不是随口一说的。你做事仔细,我信得过,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人,知道么?” 裴媛这下又高兴了,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面上带着笑意喝完了。 任千山也觉得好笑,“裴媛,你说你这长得特别宜室宜家,看不出来事业心还挺强?” “人不可貌相啊任总,不要被我的外表蒙骗了。” 叁人均是一笑。 一时饭毕,各自回家。 裴媛这一晚上过得实在是刺激得不行,忍不住缩在被窝里给傅青淮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傅青淮:【你没事儿吧?袁晗真敢动手啊?】 裴媛:【我吓死了我跟你说,我当时真的觉得他是铁了心一定要把我拖他车上去,手劲儿巨猛!我手腕现在还是青的呢!】 傅青淮:【疯了吧这人!】 裴媛:【所以顾远书怕他狗急跳墙找我麻烦,叫我去出差。去两个礼拜,我还挺激动的,觉得自己好酷啊。】 傅青淮:【唉,你也要出差,陆斯年也要出差,就剩我了啊。】 裴媛:【他干嘛去啊?】 傅青淮:【他药快吃完了,得去一趟美国。哦,说回来还要去一趟北京,见见文化部的什么人,你老板给他安排的。】 裴媛:【什么时候走啊他?】 傅青淮:【也快了啊,过几天我们家不是老太太大寿么,一家子吃完饭再走。】 裴媛:【唷,你得给他先打打预防针啊,你家那奇葩亲戚,别吓着他了。】 傅青淮:【你这可就把天儿聊死了啊,还能不能愉快的做朋友了。】 裴媛:【别怂,他可以的。你看上回去你家,你妈多高兴,都跟我妈说了。】 傅青淮:【我妈?说什么了啊?】 裴媛:【问这两年结婚有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日子。】 傅青淮:【……】 预防针呢,傅青淮实在不知道怎么给陆斯年打。她随口说了几句,到时候肯定有人要讲她坏话的,别理他们就是了。 陆斯年也没太在意,谁家没几个奇葩亲戚呢? 毕竟他陆斯年自己的爹妈就不怎么样啊。 * 寿宴定在丞棠饭店。 丞棠饭店是永宁最出名的老牌饭店了,民国就开始经营,一直长盛不衰。现在建筑和内饰还保留着明显的时代风格,显得典雅古朴。 永宁也不是没有其他的高级饭店,但是摆宴也好,结婚也好,永宁人大多还是喜欢选在这里。总觉得摆在丞棠饭店,是一种庄重尊敬。 年中的时候傅启涛带着女朋友魏景如见家长,他爸就特地在这里定了个小包间。 虽然当时他觉得有点儿过,不过也不难理解。他对象谈谈分分好几个了,也就这个景如,他自己也喜欢,他爸妈也喜欢。 今天他们一家子来得最早,大伯带着奶奶也来得也早了一刻钟。 傅启涛一边跟女朋友一块儿打游戏,一边抬头看看两家长辈的神情。 至于这么紧紧张张的么,话都聊得离题万里了,还说个不停。 不就是听说傅青淮找了个对象今天要带来? 好像说条件还不错? 哪个条件不错能受得了她那脾气?就是纯看脸吧?还是看她学历高将来方便教育孩子? 一局游戏打赢,正好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他转过脑袋一看,惊着了! 他大伯身后跟着个穿黑大衣的高大男人,眉眼深邃,气质文雅,乍一看竟然有几分不似寻常人的意思。 原来真的是看脸! 肯定是傅青淮看上了他的脸死追的! 哥们儿能处 “卧槽...”他身边的魏景如也发出了小小声的赞叹,“青淮姐人生赢家啊。” 场面在陆斯年踏入包间的那一刻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安静,随后年长的一辈人们又同时发出过于刻意的热闹寒暄:“喔唷,好了好了,就等你们了,赶紧来坐下。” “外面堵不堵车啊?今天周末哎。” “是不是我们迟到了啊?明明小陆早早就来接的啊。”傅妈脱了羽绒服挂在门口衣架上,疑惑地问道。 “没迟到没迟到,是妈今天高兴,非要早点来!”大伯娘笑道,“岁数大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那是,可不得都听她的!”傅妈夸张地边说边往空座位那儿走。 偌大的圆桌上已经满满放好了一圈凉菜,中间是各色酒水,看起来有种花团锦簇的隆重。 傅家兄弟叁家人都到齐了,小辈里只有傅青淮和陆斯年,还有傅启涛跟魏景如,另有还有一个姐姐嫁到国外去了,今年回不来。 老爷子前几年走了,老太太身子倒还是硬朗,只是岁数大了有点儿糊涂,话不多,只笑眯眯地盯着走在最后的陆斯年看,“这个后生长得俊。” 大家忙又跟着起哄,“喔唷,老太太发话了,小伙子今天晚上可以放心吃饭了。” 陆斯年礼貌一笑,“谢谢奶奶。” “小伙子怎么称呼啊?” 陆斯年替傅家二老和傅青淮拉开椅子,自己最后一个挨着傅青淮坐下,笑答:“鄙姓陆。” “哪里人啊?” “也是永宁人。” 他长相轮廓利落,气质又跟一般人不太一样,话最多的大伯娘好奇问道:“我看小陆怎么长得…有点像外国人?” “哦,我母亲那一边早几辈有人娶了俄国的太太。” “我说呢,小陆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啊,平时做什么工作的啊?” 陆斯年便把上回在傅家讲的那些又说了一遍。 服务生推开门来上菜,门童也跟着进来,毕恭毕敬递把车钥匙递给陆斯年。 陆斯年没说什么,点头道了谢,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傅启涛自从陆斯年进门就一直瞄他。 冬装最能看出来一个人的财力,作为一个还算讲究吃穿的青年,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陆斯年是真的有钱。 挂门口那件大衣,一看就至少要六位数,他老人家一点儿不带心疼随手就那么一挂。 还有他身上穿的这一身,剪裁合身,料子一看就暖和绵软,居然还显得很挺阔。 待他看见门童进来递钥匙,心里更是一咯噔。 丞棠饭店这地方他从小到大也没少来过,怎么从没听说过还有代客泊车的服务?而且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居然开的是保时捷? 什么来头啊这人? 他想了想,压低声音凑过去问了一句:“唷,好车啊。” 陆斯年笑了笑,“还好。” “什么款?”他又问。 “卡宴。” 操! “什么配置?” “顶配。” …… 傅启涛撇了撇嘴,不说话了,只觉得这男的脑门儿上金光闪闪嵌着叁个大字“贵公子”。 原来天上真的能掉馅儿饼,正正砸他姐脑袋上了。 菜都上齐了,大家都忙着哄老太太吃菜说话,没人看见这两个年轻人的几句闲话。 傅启涛的妈正是最热衷做媒的叁婶,余光瞥见儿子像是吃了瘪,心里酸酸地很不舒服。 这一辈人,可只有她家启涛是男孩儿,什么时候轮到她傅青淮出风头了。 她越想越是不舒服,觉得肚子里有团火要往外冒。 虽然她也能看出来这个小陆不一般,但是她就是憋不住。 她眼珠转了转,故作热情地说道:“哎呀,我们青淮总算是有对象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终于是放心咯!你看看,叁婶给你介绍了那么多男孩儿,居然一个都成不了!我还说怎么回事呢,原来是我们青淮眼光高,其他人看不上呢。” 来了! 傅青淮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拿我出去做人情,害得我还得应酬那些个歪瓜裂枣。我还没跟你计较呢。哪儿来的这么大脸在这里说这种话? 就是想当着陆斯年的面暗示她见过的男人多,又挑叁拣四爱慕虚荣呗。 ”啊,那什么,缘分吧。“她当着爸妈面,又是老太太寿宴,不好说的太难听,打了个哈哈想混过去。 陆斯年目光在叁婶和傅青淮之间打量了一瞬,忽而狡黠一笑,玩笑道:“叁婶介绍过很多?” “那是啊!”叁婶见陆斯年上了钩,忙加了一把火,“今年年初…哦不,年中的时候还见过我一个同事的儿子呢。小伙子蛮老实的,就是不会讲话罢了。” “原来如此!”陆斯年的镜片在华丽的灯光下泛着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幸亏是没成,要不然我可怎么办?还得想办法挖墙脚不成?再说了,听说现在离婚又难,万一我遇到她再晚一点儿,到时候还得找法院的朋友去。” 叁婶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非常复杂,短短几秒里换了好几个表情,终于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哈哈小陆倒是爱说笑。” 傅启涛一听,在心里乐翻了天。 他其实一直也挺烦他妈这种性格的,没事儿就爱阴阳怪气挤兑人,恨不得只能自己家出风头,时时都要把别人踩下去。一点儿意思没有,偏偏大家还都让着她。 今儿总算是吃一回瘪了! 这哥们儿能处! 弥补 傅启涛心里偷笑,碍着亲妈的面子只能忍着。他想了想,端起面前的啤酒来,“哥,喝一点儿?” 陆斯年挺他喊哥,心里挺高兴,刚要应,却被傅青淮拉住了袖子,“不许喝。” 肯定是因为上次自己酒后装疯的事情。 他正打算悄悄给她说这回一定不发疯,却听对面的叁叔道:“青淮!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大。还没结婚呢,就管人家小陆喝不喝酒?” 傅青淮脸色一沉,抿了抿唇,差点又要开口怼人。但她转头看看笑呵呵地老太太,想了想,还是放开了拉着陆斯年衣袖的手。 可陆斯年今天的打算,就是来给傅青淮撑场子的。 他看着她这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就算是想跟傅启涛喝一杯,这会儿也肯定不会喝了。 “一会儿还开车送二老回家,就不喝了。”他不容置疑地说。 叁婶在一旁插口道:“小陆你是不晓得,青淮脾气一向不好的,现在是岁数大了收敛一点了。喔唷,小时候脾气大得来,说发火就发火,那里有个小女孩的样子?还跟我们启涛打架哦,头发都给她揪掉一撮!” 傅启涛老脸一红,瞪了他妈一眼,“妈你少说两句吧。” 几岁的破事儿拿出来说,他女朋友还坐着呢。 正想着就听见身边魏景如扑哧一声轻笑。 可惜叁婶直接无视了儿子的抗议,继续说道:“我跟你讲,我们家启涛去她家玩,看见她一个模型玩具,想借来玩玩都不肯的!” 借来玩玩? 挺好意思说,陆斯年想。 他不露声色地问了一句,“心爱之物,不肯也是人之常情吧。” “哪里心爱之物,不过就是个玩具!”傅叁婶语调夸张尖刻,“你知道她做什么啊?她爸爸说叫她给我们启涛拿回家玩几天,她气性大得要命,冲上来咣当一把把那个模型砸掉了!哎呀,砸了还要骂我们启涛,说什么要不是他要抢,玩具也不会坏,这下大家都没得玩。你看看,讲不讲道理,明明是她自己砸的。” 这豁出去的脾气还真是傅青淮,陆斯年想,这样鱼死网破法,心里得多委屈。 傅青淮垂着眼眸看自己面前的一杯果汁,小扇似的睫毛盖住了她的眼,叫人看不清神情。 这还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可她现在都还记得。那是她考了年级第一,磨了很久她妈才肯给她买的乐高。她拼了好久,做好了又特意摆在架子最上面,没事看一看,心里可高兴了。 偏偏他爸要做好人,拉不下脸说个不字,她只能靠自己。 “哦?是个什么模型?把她气成这样?”陆斯年语调温沉。 叁婶以为他动摇了,忙道:“喔唷,不记得了,一个什么乐高吧。启涛你记得吧?” 傅启涛正害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呢,连忙摆手,“我也不记得了。哎呀算什么大事啊,本来也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儿啊,行了别说了。姐你别理我妈。” 傅青淮黑着脸,“乐高泰姬陵,我拼了一个月。” 陆斯年转过脸,旁若无人地问她:“你现在还想要么?我给你补一个吧?” 傅青淮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惊讶地看他。 陆斯年笑着看她,灰眸似浩渺烟波。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嘴唇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过去你还有多少委屈遗憾,我以后都竭尽所能补给你,好不好?” 那是一个停在她记忆中的定格画面。 傍晚的客厅中一声巨响,满地狼藉。许多白色的细小塑料片如同炸弹的碎片一样呈放射状洒满了整个客厅。 这就是她对那个泰姬陵模型的全部印象。 细小的,破碎的,坚硬的,就像过去许多无从诉说的、微不足道的委屈一样,散落在记忆的角落里。 我补给你,他说。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在她心底掀起巨大的波澜。 她不断提醒自己大家都看着呢,来拼命压下想要落泪的冲动。 “我要,你给我买。”她小声说。 “好。要什么都给你买。”他看着她眼底一星水光,在桌下拍了拍她的腿。 大伯娘看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暧昧劲儿,有点儿尴尬,插科打诨道:“哎呀她都叁十岁了,还玩什么乐高啊。” 陆斯年却笑道:“只要喜欢玩,一百岁了也可以玩啊。”他转而看向老太太,“奶奶有什么想玩的吗?我也替你买去吧?” 老太太正拿着小酒盅一口一口的抿,听见这个,颇想了一会儿,“我小时候有好多好玩儿的东西的,哎呀,可是中间都忙着跟大人逃难,全都丢掉了。我还有一套英国来的娃娃房子,做得很精细的。” “那时候的娃娃屋,可都是手工做的好东西。”陆斯年笑道,“我在美国的时候,还特意去博物馆看过呢。” “是啊,很漂亮的。” “我替你找找吧?” “那好啊。”老太太高兴得眯起眼睛来,“青淮女婿好,孝顺。” 傅妈跟着笑道:“老太太,这还不是女婿呢。” “哦,那什么时候办喜酒嘛。” “人家小陆一看还年轻,哪里说结婚就结婚的。”叁婶又开始刷存在感。 可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经看出来,这个小陆就差把死心塌地四个字纹在脑门儿上了。 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放下茶杯,“我随时可以,看她时间安排。她又要读书又要工作,等她忙完再说吧,事业要紧。” 好么,这话说的,真的大家都服了。 这哥们儿能处,傅启涛又一次在心底感叹道,赶紧的,快把她姐娶回家吧。 今天他一来,傅青淮都没开口怼过人了。 爱情真他妈神奇。 姐夫姐夫姐夫 傅启涛心里对陆斯年真是一万个好感。 他知道自己爹妈说话什么挺愁人的,他小时候不懂事还跟着惹傅青淮,没少被她收拾。可是现在长大了,他知道傅青淮心地其实特别好,爱怼人不过是自己替自己出头罢了,家里这气氛,她也着实不容易。 她是个有真本事的人,能找着陆斯年这么护着她的男的,真的特别好。 她值得的。 酒过叁巡,他趁着傅青淮跟小魏一块儿去洗手间,凑到陆斯年眼前,压低声音道:“兄弟,车钥匙拿来看看?” ??? 陆斯年不明白,转头看他。 “借我拍个照发朋友圈儿呗。” ??? 陆斯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操作,想不通为什么要拍车钥匙发朋友圈。 他甚至没有朋友圈。 于是他疑惑着把车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他。 “哎呀!我姐夫就是够意思。”傅启涛喜滋滋地拿着钥匙走到一边沙发上去摆来摆去,又拿回来放在餐桌上摆来摆去,看得陆斯年直发愣。 “姐夫,一会儿借我开开呗?”傅启涛嬉皮笑脸地问。 他这一喊姐夫,陆斯年真是心里熨贴得不行,差点儿就脱口而出让他直接拿去开。 正好傅青淮带着小魏过来了,好歹是拦住了,“小魏找你有事儿呢。”。 这回轮到傅启涛懵逼了,魏景如能找他财主姐夫有什么事儿? 这不搭界啊。 “那个…我刚问了问青淮姐,您…其实就是顾远书的助理吧?”魏景如笑嘻嘻地问道。 陆斯年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傅青淮,见她首肯,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魏景如放了心,忙接着说:“我就说看着你眼熟,想了这半天才想起来。年初联合国粮食署那个活动,不是顾先生和你也去了么?我就在那个组工作来着。” 那是个宣传和筹款的活动,找了不少人去站台,陆斯年勉强有点儿印象。 他不喜欢那种场合,被顾远书硬拉了去,呆了两小时捐了一笔钱也就走了。 “哦,幸会。”他说,其实完全想不起来她是谁。 小魏却以为他想起自己来了,激动得脸颊泛红,“哎真没想到拐了个弯大家还是亲戚哈?” 一听亲戚,陆斯年又高兴起来,“你好你好。” “那…哎呀您别怪我多事,就是我们年底圣诞节还有个活动,找了不少时尚界的人,您看顾先生能不能赏光也来一趟?去年他不是去了那个风尚大奖走红毯嘛。” 陆助理,也就是个唬人的名头,陆斯年哪儿管的着顾远书参加什么活动呢? 可是她一说是亲戚,他又觉得很该帮忙,笑道:“你有名片么?” 魏景如一听,生怕他反悔似的,闪电一般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陆斯年,“那可拜托你啦?” “我一定替你问问。” “我等你消息啊姐夫。” 陆斯年笑眯眯地点点头。 “哎,那…时松墨老师…能来么?”魏景如又问。 傅青淮听着这个,噗嗤一声笑了,“时松墨老师去不了。” “为什么?” 陆斯年跟傅青淮相视一笑,带着某种只属于彼此的默契,答道:“真的去不了。” 傅启涛坐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看看陆斯年,又看看自己女朋友。 好家伙,什么红毯?什么活动? 景如这工作,在他们圈子里,那可是头一份儿! 今儿在这儿这么好声好气地求陆斯年? 他越想越后悔刚才自己爹妈不给傅青淮脸的事儿。 真是家门不幸啊! 这样他还怎么抱这姐夫的大腿啊! 想到这儿,他又沮丧地溜回座位去了,一直到散席了还懵着。 他跟着家人往外走,果然一眼看见大门口正正停着一辆黑色的卡宴。 驾驶座上下来一个门童,毕恭毕敬地把钥匙交陆斯年手里,又殷勤地跑去给傅青淮爸妈开车门。 不愧是他姐夫! 必须是他姐夫! 卡宴在众人复杂的眼光中绝尘而去,傅启涛听见他妈不屑地轻轻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攀上有钱人么。” 行了别丢人了,他想,拉着他爸妈七拐八拐地走到停车场。 等大家都上了车,他才很认真地跟他妈说道:“妈,这陆斯年真不是普通有钱人。” “哼!” 死鸭子嘴硬呢。 魏景如转过头跟傅启涛对视了一眼,两人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情绪。 “阿姨,”她说,“丞棠饭店,可不给一般人提供停车服务。” 后座的两个人不说话,气氛陷入诡异的拉扯。 “我明年能不能涨工资,可就看他肯不肯给我脸了。”她又说,“以后我可是有的求着他呢。” “妈,他今天穿那件大衣,顶我这辆车。”傅启涛又加了一句。 “青淮姐那个粉色珍珠项链是他送的吧?那个是海螺珠,光那颗珠子就顶这辆车。”魏景如也跟着开口。 她在某个活动的女明星脖子上看见过,当时觉得粉色珍珠好稀奇,还是组长告诉她的。 两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成功的激起了后座的不满。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钱吗?有钱就可以看不起长辈了啊!我说她几句怎么啦?”傅叁婶终于受不了这个刺激,激动地破口大骂,“她就是嫁了国家主席,我也是她长辈!” 叁叔倒是很快搞清楚了两个年轻人到底想说什么。 他沉着脸,拉了拉妻子的衣袖,“长辈个屁!人家修养好,不跟你计较。真想难为你,有的是办法!他家从此鸟枪换炮了,以后管好你这张嘴!” 各怀心事 深冬的夜里,每一寸空气都是冰凉。 陆斯年的车里暖气早早就开好了,傅家老两口甚至没有在寒风中站超过叁分钟,就径直上了车。 傅爸坐在温暖舒适的后座,心情很复杂。 兄弟叁人,他是夹在中间的老二。既不如长子要紧,又不如老幺受宠,况且老幺还生了儿子。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青淮出生的那一天,老婆难产,生了好几个小时也生不出来。医生说,再下去母子二人都保不住,要紧急做剖腹产手术。 他在手术室外面焦急得等了很久很久。一会儿担心老婆,一会儿担心孩子,一会儿又不断猜测是男是女。 大哥生了个女儿,老爷子脸色不太好看,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如果他也生了个女儿,老爷子更该不高兴了。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坐也坐不住,索性站在走廊外头不断走动。 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医生出来了,跟他说:“恭喜你,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 原来是个女儿啊… 他这样想着,心一点点的往下沉。 他知道重男轻女是不对的,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住内心深深的失望,无底洞似的空。 “谢谢医生,”他说,“女儿好啊,您辛苦了。” 然后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似的。 他在午夜的走廊上,冰凉的白炽灯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寸寸的往下滑。他失魂落魄地蹲在那里,连老婆孩子是什么时候被推回病房的都不知道。 幸而青淮是个很优秀的孩子,长得漂亮,脑子聪明,读书也刻苦,一直是同辈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非常给他长脸。 他当然也很爱这个孩子,愿意供她读书,愿意给她买这买那,愿意带她出去玩。 可是他还是觉得抬不起头来。 一直抬不起头来。 可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能从兄弟们的眼睛里看见羡慕,那种彻底服气的羡慕。 他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而傅妈心里却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车接车送倒是小事,可豪车停在饭店门口,有人替她开车门,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中扬长而去,这还是第一次。 谁能想到她这辈子还有这种待遇呢? 像是一脚踏入了超出她想象力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也不知道女儿跟了这个小陆,到底是对还是错。 年轻人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能不能走到最后,靠的还是人品。 小陆的人品是没话说的,她一把岁数了,这个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可是哪里真的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青淮的脾气那么倔强坚硬,在那个世界里,能低得了头吗?毕竟惊涛骇浪之下,只靠小陆一个人,能挡得了多少风雨? 虽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可是老话里不也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吗? 几人各怀心事,一路上话都很少。 陆斯年先送了老两口回家,又往汇昭路开。 爸妈下了车,傅青淮的情绪看起来轻松了很多。 “余秋秋送过我一本书。”她靠在椅背上,打开了话匣子,“《Distinction》,我给你提过吧?就在我公寓里。” “嗯,好像还是很珍稀的版本。” “是。你知道,我们搞社会学的,’阶级’可以说是个基础概念。” 陆斯年心头一凛,怕她要说他们两人阶级悬殊,忙道:“青淮,你信我!” 傅青淮见他这样,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腿,“我知道,我不是想说这个。” 她的目光注视着窗外橘色的街灯和墨色的街道,“我想说的是,性别,才是真正不可跨越的阶级。这个概念我一直都清楚,可是今天,才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这是什么意思。” “嗯。”陆斯年不明白,但是愿意听她往下说。 “我们家,是那种典型的城市小市民家庭。重男轻女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可是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隐秘的等级秩序,而我,是最底层。我甚至都不如小魏,因为她是启涛的女朋友,而我是个大龄单身女性,鄙视链的最底层。今天,这一切终于被打破了,我的’阶层’,因为你的社会阶层,突然提升了一大截。” 陆斯年不是专业人士,可是多少也能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连忙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幸而想不出任何仗势欺人的行为。 “别紧张,你今天表现可好了。”傅青淮看出了他的神情,“我说这个,只是有种无力感。我这么努力,还是不如找一个男人来得有说服力。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男人的地位来自于他拥有多少社会资源,女人的地位,来自于她属于什么样的男人。我的努力,我的付出,我为自己赢得的东西,是属于男性的奋斗方向,而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这些都被无视了,好像我吃了那么多苦头,根本不值一提。” “你别这样说。”陆斯年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是个心思正,又聪明能干的人。硬要按你那样说的话,我不也是个残次品?” 他指了指自己的前额,苦笑道:“终生服药的精神病人。” “别胡说,什么残次品!” “青淮,你和我,我们两个,都是游离在这套严密的规则之外的人。就算他们看我们是残次品…” “我们却只坚守着自己心里认定的东西…”傅青淮转过脸,目光描摹过他的眉眼,“你画《柏拉图之喻》,就是这个意思吧?一说到柏拉图,人人都想到精神恋爱;可是又有多少人听过他的洞穴之喻?” 柏拉图之喻 “你看出来了?!”陆斯年浑身一震,几乎要冲过一个红灯。 “我看见你从黑暗走向光明,我看见洞穴里的囚徒斩断了锁链,一步步走向太阳。” 陆斯年的心跳的很快,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他知道她一定会懂,可是不知道她会一下子直指那幅画最最根本的关键。 柏拉图《理想国》第七卷的开篇,苏格拉底的喻言。 “囚徒被关在地下的岩洞里,脖子和腿上都拴着锁链,他不能回头,终生只能看向面前的岩壁。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有熊熊燃烧的篝火,他看得见火光照亮的墙壁,却不知道光源是哪里。有人在他身后移动各种物品,在墙壁上留下各种影像。于是囚徒对于世界的所有认知,只能够来自于墙壁上的光影。他看不见身后操纵一切的人,看不见他的同伴,也不知道只要转身就有出口。” 车驶入车库,陆斯年停好车,坐在驾驶座上,很缓慢地讲那个囚徒的故事。 “可是有人给囚犯松开了锁链,他站了起来,回头望去,第一次看见火焰,看见那些物件真正的样子,他穿过陡峭难行的通道,终于踏入光明。” “可是看清真相,该多么痛苦,温暖的太阳会刺痛囚徒的眼睛。”傅青淮接过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原来这世界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有时候也想躲回去,重新回到那一套叙事里,可是…” “可是一旦看见了太阳,又如何能够重新回到黑暗中去。”陆斯年握紧了傅青淮的手,贴在心脏跳动的地方,“你斩断了自己的锁链,也教我斩断了我的锁链。” “不是我。能够斩断锁链的,只有自己。更何况,斩断锁链,只是最容易的一步,要面对真实的太阳,才是最难的。” “很难…”陆斯年很轻很轻地说,像是无声地叹息。 冷漠的高高在上的父亲,软弱的只敢做帮凶的母亲,他们是如何一同绞杀着他的灵魂与生命。 我都是为了你好,真是这世上最大的谎言。 而直面这谎言,要经过多少洗筋伐髓的痛。 “很痛吧?”傅青淮靠在他肩头上,“我看见你很痛。” “我知道你能看见,谢谢你能看见。”陆斯年忽然觉得眼睛又些酸,怕她看出来,忙闭上了眼。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眼尾慢慢变得湿润。 “我看见了你的痛,也看见了我自己…”傅青淮说,“我也曾经很痛过,可是你的画给了我勇气和安慰。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她曾经觉得自己像是那个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在所有人的眼里,只有“愚蠢”和“倔强”。 “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他说,“我看完了你那本《月亮与六便士》。” “嗯。” “我们费尽力气想要把我们心中珍藏的东西传达给别人,可他们却没有领悟的能力。”陆斯年闭着眼,背起书中的句子,“我们只能形单影只,貌合神离,既不能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谢谢你明白我这个残次品。”他说,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很轻的吻了一下。 “我们不是残次品,”傅青淮说,“我们是两个幸运的人,遇见了同样选择忠于自己的人。” “那你选择做老师,是不是想从光明回到黑暗中去,斩断更多人的锁链?” “一开始是的。可是后来发现,很多时候,根本斩不断。还要被人嫌弃姿态难看,丢人现眼……”她很轻地笑了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莽撞又多事。” “然而我这样爱你的勇气和坚定。” 发动机在停车场里嗡嗡作响,车厢里若有似无地飘着如同清晨林间一般地香气,他们在静谧的空间里接吻。 * 药只剩下最后一点了。 橙色的小瓶子里,孤零零地躺着几个白色的药片。 陆斯年洗漱完毕,重回躺回床上拉着傅青淮说话,絮絮叨叨跟他平时淡漠地模样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你行李收拾了没有?”傅青淮靠在他身上,困得眼皮直打架,“多带点儿厚衣服,纽约这会儿肯定冷死了。” “看你困得,你先睡吧,我明天起来再收拾。”他说,把她揽进怀里牢牢箍着不撒手。 “你明天赶飞机,哪有时间收拾。” “我怕收拾东西吵你谁觉。” “谁刚才不依不饶地不撒手?要不是…那什么…这会儿早就该睡着了。” 陆斯年耳朵泛红,心虚地下了床去储藏间拿了一个小箱子出来,又进了衣帽间拿衣服。 他悉悉索索地忙碌了一会儿,又回到床头坐下,“青淮…” 傅青淮刚才跟他在床上滚得精疲力尽,本来已经睡着了,听见他喊自己,又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怎么了?” “我送你个东西好么?” “…什么好东西?”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靠在床头。 陆斯年摊开手,掌心躺着那个他随身带了好几个月的丝绒盒子。 他并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打开了盒子,径自拿起那枚男戒戴在手指上。 他的手白净瘦削,线条利落,在微弱的灯光下像是上好的温润白玉。 “结不结婚都可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他说,每个字都带着绵绵的情意,“你愿意的话,我随时开始准备,你不愿意的话,我就这样一直陪着你。” 傅青淮抬眼,深深看进他的眼眸深处。 她突然觉得有一股热烘烘的暖流从心上淙淙流过,温暖、酸涩、且柔软。一种奇异的感觉包围了她,像是某种勇气、或是对他莫名的信任,仿佛只要握着他的手,她就能面对往后余生那晦涩不明的命运。 孤零零的女戒躺在盒子里,钻石在衣帽间的昏暗灯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华。 傅青淮拿起那枚戒指,递给陆斯年,又伸出右手,“私定终身吧。” 午夜飞行 私定终身吧。 一直到上了飞机,陆斯年还是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他觉得自己似乎过于激动了,以至于机舱里关了灯,他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好像是不想结婚。 其实也无所谓了,只要她在身边,怎样都可以。她以前在家里跟他喝酒,喝得起了兴,还骂过婚姻是奴隶制呢。这枚戒指对她来说,或许已经是宇宙尽头的承诺了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没有那一纸婚书,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这样想着,抬起手来看自己的那枚戒指。 客舱微弱的光线落在细小的钻石上,映照出星子一般的光芒,照亮了他整个灵魂。 上一次搭长途飞机的时候,他是多么忐忑不安啊。他几乎是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与渴望,踏进不可知的命运。 银色的巨大飞机在云层间平稳地飞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单调的嗡嗡声和偶尔传来的私语。 永宁直飞纽约的航班,A380二层的头等舱,每一个乘客都有自己的单独小房间。 小单间的一侧是单人座椅和一张小桌子。 小桌上扔着半只铅笔和一张便签,白色的便签纸上画着一张素描。 一大一小两只手交握着,无名指上戴着对戒,亲昵而温暖。 那是早上他送她去学校的时候,两人在车里临时抓拍的。那一刻正好出了太阳,温柔的光线下照片拍得极美。 他傍晚在夕阳中枯坐无聊,问服务人员要了纸笔,画了下来。 另一侧是一张狭窄的单人床。陆斯年眼眉上搭着傅青淮的深灰色羊绒围巾,陷入了难得的睡眠。 大洋的另一头,陶谷巷的狭小公寓里,傅青淮也躺在床上,正以同样的姿势抬着手看戒指。 她一会儿觉得难以置信,一会儿又觉得顺理成章。 陆斯年那家伙也是,明明回国之前就定好了要复诊,偏偏不肯走,非要等到见完亲戚不可,搞得那边的宋医生又临时给他协调面诊的时间,弄得紧紧张张的。 就这样,他还不肯,在电话里好话说尽给宋医生磨着要视频,被人家利索驳回来了。 原来是要调整药物,还得观察一阵子呢。 这一趟,没有一个月,回不来。 哇,她还没谈过异地恋呢,好在她自己足够忙碌,应该没那么多时间悲春伤秋的。 她脑子里乱了好一阵子,始终睡不着,决定还是爬起来写总结。 笔记本电脑的桌面上,还有一封打开的邮件:《兹决定授予傅青淮同志年度优秀青年教师称号的通知》。 她本来以为今年因为读博推了不少教学任务,优秀教师指定没她的份儿了,想不到学生们还挺给面子的,居然给她硬投票投上去了。 前一阵子在学校碰见杨静月,她特别激动跑过来给她说她发动全院女生给她投票来着,又说陆斯年经常在她的咖啡车那儿买预付咖啡,现在学校里都知道社科院的傅老师有个大方的男朋友。 这么一说,连平时经常给她脸色的财务大姐,好像都和蔼了不少。 “你自己网上查查海螺珠有多贵,再加上这个镶嵌和设计…”裴媛曾这样说过,“财务那帮人精,比你可懂多了,哪儿还敢没事儿刁难你。” 贵就贵呗,她想,粉色的珍珠多好看呢。 邮件正文是颁奖仪式的具体安排,在学校中山大礼堂,日期是一个星期之后,周五的下午五点。 今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承办了几个大型会议,学校资源有限,自家的活动反而安排得这么晚。 五点开始,是吃完饭去呢,还是结束了再去吃呢。 行政这什么破安排真是。 她想拿起手机来给陆斯年吐槽,突然又想起来人家这会儿正在飞机上呢。 于是她又发给裴媛。 裴媛居然这么晚了还没睡,听说她又拿了优秀教师,比她自己得奖了还高兴。 裴媛:【哪天啊?我要请假去观礼!我给你当气氛组!】 傅青淮:【下礼拜五,你不是出差么?这就忙完了?】 裴媛:【出差就不能请假啊?离永宁又不远,而且周五下午五点哎,谁还有心思干活啊?回头你上去领教,我打陆斯年微信给他直播,nice】 傅青淮:【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大二那年去看楚奇钧的演唱会那会儿了。】 那时候傅青淮一度沉迷追星无法自拔,彻夜抢到了楚奇钧的演唱会门票。裴媛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男的,完全无感,但是她二话不说就陪着傅青淮一块儿去了。“你负责好好看演唱会,拍照录视频交给我,你enjoy现场气氛就行。”她说。 裴媛:【那是,我的恩德你可给我好好记一辈子啊。】 傅青淮:【那颁奖典礼结束了我请你吃火锅。】 颁奖 永宁大学的中山礼堂,还是建国前的建筑,学生们偶尔开玩笑,说这可是大不敬的前朝旧物。 礼堂本身设计古朴庄严,是全砖木结构。在风雨中屹立了许多年,难免显得老旧。 因此学校里办大型活动,多是选在几年前新建的现代风格礼堂,中山礼堂通常只用来做应急或是备用选项。 和傅青淮猜想的差不多,颁奖典礼一开场,司仪就先致歉,说今年年底不少活动,把新礼堂都定满了,“咱们自家的事情嘛,就稍微礼让一二。” 领奖的老师们都被安排在第二排,坐在领导们后面,方便上台。裴媛虽然已经辞职了,但是仗着爹妈的面子,还是脸皮很厚的跟傅青淮一起坐着。 “今年搞得有点仓促哎,”她压低了声音凑到傅青淮耳边,“我记得去年还有前年不都把咱们那个合唱团和舞蹈团也拉出来表演的么?怎么今年就只有交响乐团啊?” “我也觉得,时间也安排得挺莫名其妙的。不过这个礼堂有穹顶,交响乐特别好听。” 傅青淮身后一个女老师像是听见了她们的话,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有些人勾搭上了有钱人,看不起学校了。” 傅青淮翻了个白眼,正要转头怼人,却被裴媛按住了手。 “唷,赵老师?好久不见了啊。”裴媛笑眯眯地转过头,更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咱们学校是真的特别好,祝您一辈子在学校里呆着,绝对没有任何有钱人敢骚扰您。” 这赵老师是以前住傅青淮隔壁宿舍的,有事儿没事爱呛别人两句。 傅青淮刚跟陆斯年谈恋爱那会儿,她就没少传过难听的话。可惜她阴阳怪气了这么久,眼看着傅青淮每天车接车送,跟男朋友的雨中背影又被人偷拍了发在校内论坛上,还一度成了热门。 谈恋爱谈成这样居然还没耽误她考上了博士生,还要拿优秀教师。 凭什么啊! 谁知道是不是那个男朋友砸了钱买的! “哼!我赵梓杭自尊自爱,做不出来跪舔有钱人的事情。”她冷冷地回敬了一句,“我劝你不要得意忘形,将来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好家伙,看这一身正气! 裴媛跟傅青淮对视了一眼,懒得搭理这个魔怔的’训诫主任’。 到了这个点,估计大家多少都饿了,没什么耐心,连严校长出名冗长的演讲都比平时短了一点。 没多久就有礼仪部的学生猫着腰过来,招呼老师们去后台排队,准备领奖。 优秀教师这个奖,不光是个光荣称号,也是实打实有奖金的,所以得的人不太多,今年加上傅青淮也只有七个人。 傅青淮跟其他几个老师们一个个排着队上了台,站在高高的舞台一角,挨个等喊到自己的名字过去领奖。 她是最后一个领奖的人。 可惜陆斯年这几天在试药,必须睡在研究所里。这会儿正是纽约的清晨,傅青淮不想打扰他,没让裴媛找他。 也不知道他这个药怎么样。 昨天两人视频的时候他看起来气色不错,说是病情有进展,睡眠也好了一些,不怎么做噩梦了。又说新药不会有肝损伤,比之前的药安全很多。 她正走着神,突然听见司仪念到了她的名字,忙打起精神,走向舞台中央,接过校长手中奖状和礼仪学生递过来一束花,又跟校长合了影。 昏暗的观众席里,有亮起的手机微光,她猜是裴媛在拍视频,便又冲她笑了笑。 “傅老师,这边下台。”身后的礼仪学生轻声提醒。 她便冲观众席和校长躬了躬身,跟着学生往舞台侧边的大红幕布后面走。 幕布后是昏暗的后台,还有舞台边临时的金属台阶。 她双手拿着东西踏上台阶,突然余光撇见黑暗中跑过来一个人影,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砰—— 她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脚底一滑,整个人从一米多高坠落! 她听见自己的身体结结实实砸在水磨石地面的声音,镶嵌着获奖证书的玻璃相框碎裂的声音,花束里的水珠溅了她一脸。 还有脚踝处传来的剧痛—— 裴媛几乎是在巨响传来的同时就站了起来,胡乱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朝着后台的方向猛冲了过去。 她正好在给傅青淮拍视频,想着发给陆斯年看,所以视线一直跟着傅青淮,眼见她似乎是直接从舞台边跌下去了。 这舞台特别高,这样掉下去还得了! 幸亏她坐在第二排,离舞台不远,冲到的时候正好听见有个男学生说:“傅老师我去打120!” 她忙转头冲那个跑开的男生说:“省人民医院离这儿近,叫他们赶紧派救护车来!” 那男生挥挥手示意知道了,就跑到安静处去打电话。 “青淮你怎么样?”她用力推开人群,挤到傅青淮身边,待看清了她的模样,心里猛地一紧。 她面色苍白,下颌角被玻璃相框的碎片划开一道殷红的血线,一滴滴血珠顺着脖颈往下滚。左肩上有一片灰色的脏污,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白衬衣下也隐隐洇着血色。 病房 傅青淮咬着下唇,眉头紧锁,显然是在极力忍耐。 “很痛?”裴媛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人叫救护车去了,很快,别怕。” 傅青淮点点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老师,我小陈,是任总的人。”裴媛身后挤过来一个人,“我看看伤。” 小陈一张黝黑的国字脸,剃着平头,神情严肃,看起来很是可靠的样子。 “任千山?”裴媛问,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想起来以前见过他替任千山开车。 那会儿以为是他司机,看来不止。 见是熟人,裴媛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刚才抓紧时间看了一眼周围,直觉有哪里不对。 虽然不是什么大型典礼,但是也不至于出这样的乱子,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任总派我这段时间跟着傅老师,”小陈沉声道,“具体什么情况,任总没多交代,只说要保证傅老师安全。” 什么事情值得任千山特地把一直跟着他的司机派来跟着傅青淮? 裴媛心里一沉,“行,你先看伤。” “是!”小陈答得干脆利落,“傅老师,多有冒犯,您见谅。” 傅青淮脸色苍白,点了点头。 小陈显然对伤势很有经验,凑近了上上下下检查了一下,又伸手轻轻按了按,“脸上和肩膀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其实问题不大。倒是脚踝…” “啊——” 他刚轻轻一碰,傅青淮就惨叫了一声。 “怕是骨折了。人民医院不行,我去叫军区总医院的车来,您稍等,躺着千万不要动。” 他说完立刻站起来走了出去,没多久就折了回来,“救护车和病房还有手术室都通知到了,再忍一忍,马上就来。” “小陈,你们几个人?”裴媛皱着眉,“任总不会只安排一个人的。” 她趁着小陈去打电话的时候在心里略过了过,模糊有了些想法。 “您说的对,加上我一共叁个。您是不是有什么安排?”小陈问。 “今天的事情…你先叫人去医院等着接应,我一路陪她过去,这里你别走,留下来看看。” “是!” 任千山安排的人,大概率是当兵的,裴媛想。 看他这架势,要不是这里人多,他又穿着便装,只怕还要敬个礼。 小陈很快领命而去,另外一个跟他看着差不多利索能干的小伙子拿着她和傅青淮扔在座位上的东西走了过来,“您的东西。陈哥说一会儿我陪你们去医院。” ”行。“ 救护车来得很快,女医生从随身带的医药包里拿了一支红色的药剂,”吸入式麻醉药,镇痛效果很好。“ 她说着摇了摇药剂管,拔掉开口,靠近傅青淮唇边,“用力吸一口,两分钟左右起效。” “青淮!”裴媛此刻成了惊弓之鸟,看谁都像坏人,急得出声阻止。 傅青淮痛得神志涣散,恨不得能立刻晕过去才好,听见医生说话,立刻乖乖用力吸了一口气雾剂进去。 女医生白了一惊一乍的裴媛一眼,没搭理她,只交代傅青淮道:“这个药大概90秒起效,我现在要剪开你的衣袖还有裤腿查一下受伤的地方。” 小陈跟在医生后面,拍了拍裴媛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放心,自己人。” 裴媛这才松了一口气。 女医生剪掉衬衣的长袖,看了看肩膀,“这是被重物砸着了?” 小陈指着一边被搬开的金属板,”临时的金属台阶,她应该是一脚踩空跌下来了,金属板被踩中弹了起来,正好砸在她身上。“ 傅青淮点点头。 ”嗯,肩膀和脸上的伤不碍事,主要还是脚踝,怀疑是骨折。“她仔细看了看傅青淮的脚腕,”现在还疼吗?“ ”好一点。“傅青淮轻声道。 ”好,忍一忍,抬你上担架。“ 小陈忙跟另外一个救护人员一起把傅青淮抬到担架上。 尽管两个人经验丰富,手上劲道很稳,傅青淮还是痛得”嘶——“了一声。 但她一向要强,也不想给人添麻烦,很快就不再出声。 裴媛提着一颗心陪着她上了救护车。 从学校到医院,这一路都很平稳,没有出任何变故。 傅青淮的皮外伤在路上就处理得差不多了。 跟小陈说的一样,一应事务都早安排好了,傅青淮下了救护车就直接被推进放射科拍片,然后进了早就准备好的手术室。 裴媛就坐在高级单人病房里等她。 原来军区总医院还有这种病房啊,她想,除了墙上一大堆看不懂的接头和设备,真瞧着跟酒店似的。 要不要告诉陆斯年呢? 可是他人在国外,除了瞎着急也帮不上忙,回头耽误他自己什么复诊,岂不是得不偿失? 可惜顾远书跟余秋秋一块儿上外交部去不知道干嘛了,不在永宁。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这些没头没尾的念头清了,慢慢冷静下来。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想,掏出了手机,打开自己拍的视频看,想要找些线索。 她听见那声巨响跑去后台的时候,没有关视频,手机在她口袋里,又拍了一小段。 黑色的画面里,她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纷乱而嘈杂的人声,还有一个男生的声音:“我去叫救护车!” 革命队伍讲究实事求是 裴媛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又听了两遍,托着下巴凝眉细想,突然被门口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 她转过脸朝门口看过去,是个穿着一身深蓝色高级西装的高大男人。 是任千山。 他手臂上搭着黑色羊毛大衣,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除了眉宇间仍有一丝难以掩盖的匪气之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人模狗样。 不知道的很可能以为他这是刚从高级会议上赶过来,但是裴媛总觉得他像是刚结束一场黑社会谈判。 “唷,你还在呢?”他脚步匆忙地走进病房。 “任总?”裴媛问,“您怎么来了?” “傅老师都进手术室了,我再不来,头还不得给他俩拧下来。我可才给我陆哥打包票说没问题!”任千山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他把大衣往裴媛坐着的长沙发扶手上一扔,扯了扯领带,接着骂道,“要让我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我他妈…” 果然帅不过叁秒,裴媛想,才两句话就原形毕露了。 “任总你这是还有正事儿吧?” “什么正事儿也没我小命要紧啊!”任千山又烦躁地扯了扯领带,单手解开领口的扣子,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扣子勒死似的。 这病房虽然条件好,但是准备得太仓促,除了病床,就只有靠窗一个长沙发能坐人。 任千山左右看看,不敢坐在病床上,也不好意思跟裴媛挤,随意靠在一张靠墙的写字台桌沿上,“你一路陪着过来,吃饭了没有?” 裴媛还没来得及回答,肚子先咕噜了一声。 “得,傅老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他说着也不等裴媛回答,拿出手机,“老杨,给我弄点儿吃的送来,什么快弄什么。哦,你等等…” 他转过脸,一手捂着手机,“裴媛,你有什么忌口的?” “都行,我不挑。” “那行。”他接着跟电话那头道:“你看着办,弄好了直接叫警卫连找个人送军区总医院来,我在十一区六号。趁热啊,大冷天的人家女孩子吃不了凉的。” 电话那头不知道是不是在邀功,任千山皱着眉头,“行了行了赶紧的,有这功夫饭都做好了。” 裴媛等他挂了电话,连忙道谢。 “吃个饭还谢什么,跟着我还能让你饿着不成?”任千山随手把手机往身侧一扔,“这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你老板是好人,我可比他内个工作狂强多了。” 任千山这一打岔,裴媛紧绷的神经稍微轻松了一些,打趣道:“这话让我怎么接呢,总不能背着老板讲他坏话吧。” “有什么不能讲的,咱们革命队伍讲究实事求是…“任千山正要再损顾远书几句,突然手机又响。 他拿起来一看,脸色一变,跟裴媛比了个手势叫她别做声,自己拿着手机往外走,“唷,郑怀安,你还没死呢…” 郑怀安是他生意场上的对手,两人互相拆台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大晚上特意打电话过来。 “听说你顾哥跟外交部那儿搭上线了?”郑怀安在电话那头问。 任千山其实也知道的不多,但是在死对头面前怎么能认呢? 他神秘一笑,“唷,这都给你小子打听出来啦?我话先放这儿,我哥的事儿可轮不到你呢。” “轮不轮得到我,那还真不好说。哥哥我给你提个醒,人余家今天可是给我打过招呼了。” 操! 任千山在心里骂了一声,跟这儿显摆来了! 还真以为有什么大事儿,分明就是特意打电话来气他的。 什么玩意儿! “行啊,咱们走着瞧呗…“他磨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地跟郑怀安一句句顶。 他任千山打断了胳膊都不带哼一声的,几句话就想拿捏他? 呸! 他站在走廊暗处跟郑怀安唇枪舌剑了半天,终于把对方呛得掐了电话,才算是平了心里那口气。 挂了电话,才想起这是在医院,忙又打了个电话叫人煲粥,交代明天一早送来。 大晚上的,也不好劳动傅家人。 陆斯年的人,他必须把人给照顾好了。 他老妈子似的事无巨细安排完,才抬脚回了病房。 也不知道自己这电话是打了多久,裴媛居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也是,她一个温和沉静又循规蹈矩的圈外人,今天晚上估计是紧张得够呛。 以前有工作上有她老板,生活里有傅青淮给她出头。 今天倒了个儿,没想到她还挺能扛事儿的,用起他留下的人还颇有些章法。 陈建武给他打了电话,说是裴媛交代他留下来勘查现场,好像还真有点儿发现。 任千山靠在写字台上等了一会儿,看她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他一个大男人呆在这儿好像不太合适,便拿起自己扔在沙发上的大衣给她盖上,又带上了门,自己一个人在走廊上坐着等。 健硕的斯文败类 傅青淮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只不过麻醉过后需要在观察室呆一段时间,确定状态稳定了,才能离开。 她昏昏沉沉被推回病房的时候,任千山正陪着裴媛一块儿吃饭,满屋子香气弥漫。 “你感觉怎么样?”裴媛见她被推进来,忙放下勺子走到她床边去。 傅青淮半垂着眼,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还行,就是犯困…还饿…” 身边的护士一边给傅青淮整理吊瓶一边笑道:“嗯,醒了就可以吃东西了,你们谁是家属?” 任千山跟主治医生在门边聊天,听见护士问,喊了一声,“我!这我姐,有事儿叫我就行。” 裴媛看了他一眼,他眉梢一挑,报之一笑。 其实他考虑的也有道理,这大晚上的,把傅青淮爸妈叫起来也不合适,何况他这一趟安排得都很周到。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连接下来几天的饭都安排好了。 真想不到这人瞧着糙,做事倒细致。 该交代的注意事项都交代完,任千山不让医生走,非叫发一份儿电子版给他,“我这得安排人照看,有个章程不至于出乱子。” 小护士收拾好东西刚要走,听见这话又笑了,“有我们在呢,您放心吧。又不是普通病房,还能出什么乱子?” 任千山自然不会跟护士多争辩,笑道:“也是,那辛苦您几位了啊。” 小姑娘面上飞起一片红,低着头快步跟上医生出了房间。 任千山早习惯了女孩子看见他脸红,没多理会,转头回来看傅青淮,“怎么样?我刚叫人送了点儿粥过来。不敢让你吃太饱,一来肠胃受不了,二来怕积食睡不好。” 傅青淮虚弱地点点头,“谢谢啊。” “跟我客气什么,他们两个都不在,可不得我照看你。你先歇着,护士四小时查一次房,有事儿按铃,外面我安排了人的,尽管放心。” 裴媛听了心头一跳,目光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他也扫了她一眼,暗示她别提,又絮絮叨叨问傅青淮爱吃什么,要不要安排车去家里接二老来看她。 裴媛则在一边帮傅青淮调高床头,拿枕头替她垫后背,又拿了保温桶里的粥来喂她喝。 傅青淮脸色苍白,吃着吃着眼皮直打架,裴媛看着心里难过,“喝完了好好睡一觉,明天我替你去学校请假,再给你导师说一声,还有什么鸡毛蒜皮都交给我就行。你别多想,有我呢。” “嗯…“傅青淮慢慢喝完粥,有气无力地半闭着眼睛,“你也赶紧回去吧,估计很晚了…明天再给我爸妈说吧…别叫他们担心…陆斯年…我自己跟他说就行。” “行,那你歇着。”任千山从裴媛手里拿过半空的保温桶和勺子,“我先送裴媛回去。” 他给裴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有话说。 裴媛回了个知道了的眼神,不慌不忙地替傅青淮擦了手和脸,调好床和枕头,才跟任千山一同出了门。 医院不是谈事儿的地方,两人去了停车场。 角落里有黑色的迈巴赫,一直没熄火,任千山带着裴媛走近了,冲车子抬了抬下巴。 一身黑西装的司机忙下了车出来,替两人开了车门,待两人坐好了,又关上车门叉着手守在一边。 “陈建武给我打电话了。”任千山在昏暗而安静的车厢中说,“你倒是会选人,一上来就挑中了老侦察兵。” “一时情急罢了。他怎么说?” “跟你猜的差不多,是有人在那个临时台阶上动了手脚。”任千山眼里闪过一线寒芒,“竟然是个行家,算准了傅老师最后一个下台,螺丝卸得刚刚好,前几个人下来把螺丝踩松了,最后一个人一脚彻底踩脱…” “…而且她手上捧着花,又拿着奖状。台阶没有扶手,她脚下不稳,自然栽下去。”裴媛接着他的话说。 “嗯,你说的对。”任千山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吧…我看这事情不止这么简单…” “我倒是有一点儿线索,不知道有没有用。”裴媛侧过身,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开了最后一条视频给他看。 黑色的屏幕里,一个男声说:“我去叫救护车。” 任千山挑起眉稍,“怎么?” “我不知道有没有关联,不过说话的这孩子,跟青淮有过节。”裴媛说,“这是个大四的学生,叫陈祖耀。几个月前他骚扰青淮的一个学生…” 她言简意赅地把陈祖耀和杨静月的事情说了一遍,“那天陆斯年也在,帮了不少忙。” 任千山抬起右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思忖了一阵,“我知道这事儿,他给我打电话来着。那天是不是有个小片儿警去你们保卫处来着?” “嗯。” “我叫的。” “你?” 任千山一听她质疑,不乐意了,“怎么就不能是我?你今儿才知道我手眼通天呢?” 裴媛上下打量他一番,愣头愣脑地点点头,“你今天这身,看起来是挺手眼通天的。” “啧!怎么说话的这是…“任千山挑起眉稍反问,“我今天这行头怎么了?” “…健硕的斯文败类…” 换在以前,她怎么也不会跟任千山这样说话,可是今天这一趟下来,累得脑袋不好使了,一下子说漏了嘴。 任千山听了也没生气,反倒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行了你今天也累够呛,我先送你回家。他们都不在,有什么事儿咱俩多通气。” 心悸 陆斯年的复诊进行的很顺利。 许多时候,道理人人都懂,却很少有人做得到,就是因为看不清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关系模式。 他的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一来是全了多年的夙愿,找到了堪称灵魂伴侣的傅青淮,二来他在亲密关系的滋养中获得了极大的成长,彻底从过去与父母相处的高压模式中摆脱了出来。 过去有肝损伤副作用的药物,终于可以停用了。 而因为心病的缓解,睡眠问题也得到了改善。 他在治疗中心住了几天,观察健康和睡眠状况,情况一直很稳定,第二天就可以出院回家。 可是偏偏就在这最后一夜,他睡到清晨五六点,突然一阵心悸! 心脏在胸膛里疯狂跳动,即使是在睡梦中都能感觉到心肌用力挤压产生的剧烈收缩感! 他从睡梦中猛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迷迷糊糊地想,莫名觉得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又全无头绪。 心脏还是跳的很快,但是因为他醒了过来,逐渐又恢复了正常。 他捂着胸口坐了好一会儿,莫名烦躁不堪。 该不会是傅青淮出了什么事吧? 他们的事情好不容易步入了正轨,他怕时雨知道消息要惹事,临走的时候特意交代了任千山一定照看好傅青淮。 任千山在永宁不敢说是能呼风唤雨,至少压着时雨肯定是没问题的,有他在,没人能掀起风浪来。 照理说,不会有事情才对,陆斯年这样想着,还是惊疑不定地拨通了傅青淮的电话。 没有人接。 他这才想起她今天晚上有个优秀教师颁奖典礼,不接电话也正常。 他又想打电话给裴媛,但一想这样莫名其妙打她电话似乎也不很妥当,犹豫再三还是作罢。 思忖了一会儿,他给任千山发了个信息。 【时雨那边没什么动作吧?】 【放心吧哥,我盯着呢。傅老师那儿我叫陈建武几个人陪着,保管滴水不漏。再说了,时雨被那个小白脸缠上了,没空搞事情。】 【你多上点儿心】 【放心,我这儿正攒局谈事儿呢,回头给你说。】 可是陆斯年还是不放心,又打电话给顾远书。 电话那头是舒缓的轻音乐,听起来觥筹交错,“我跟余秋秋在部里参加一个冷餐会呢。你明天出院了是不是?这样,你休息几天去找一下Lawrence Young,还有肖怀音,他陪你一起去见一下总领事…然后你再…” 消息没问着,又白被安排了一大堆事情。 陆斯年一阵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其实他应该在睡一会儿,可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起了身。 时间太早,没有人上班,他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打算一到8点就办出院,然后迅速了结所有事情,再以最快的速度回国去。 * 相对于所有人的紧张与不安,傅青淮反倒是最气定神闲的那一个。 最初两天因为止痛药物的缘故,她多少有些昏昏欲睡,而后就进入了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的养伤期。 她运气不好,除了骨折还伤到了韧带。所以要防止韧带松弛,得先养韧带,右脚只能一直保持90度中立位,直到可以开始康复训练为止。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康复训练呢? 答案是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 她爸妈第二天一早就来了,任千山的人安排的接送,又留了电话,说要用车随时讲。其实她被照顾的很好,爸妈来了也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 他们接连来了三天,看这里事事妥当,又晓得她喜静,也就放了心。 她本来就是个宅人,又一向豁达想得开。想着因为这场意外反倒获得了许多独处的时间,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读文献写报告。 大学里年底事情忙,社科院派了杜教授作代表来看望她。杜教授不愧是她的亲教授,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来看她,简单问了问病情,又笑眯眯地说:“医学的事情我也不懂,我们只管遵医嘱。不过你平时教学行政琐事缠身,这会儿正好专心搞搞学术。等你好了,我还有个好差事给你。” 原来明年海德堡大学有一个为期一周的学术研讨会。傅青淮之前一篇分析艺术领域对性别结构影响的论文被杜教授送过去,得到了肯定。 那她可太有时间准备了! 这还不得夸自己一句因祸得福啊。 她激动得不得了,老师一走就立刻掏出手机给陆斯年说这个事情,他在视频那头简直哭笑不得。 “祖宗,你好好养着吧。”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就这几天,我事情很快就办完了。你好好养着,行不行?” 看清楚你是什么东西 术后第五天,病房里堆满了鲜花。 正对着病床的花是陆斯年送的。 他的花每天一束,清晨查房前准时有人送进来,从无间断。今天这一束,也一看就知道是他专门配过的颜色,是她喜欢的,属于’时松墨’的配色。 每次她因为被困在这陌生的方寸之间而感到烦躁的时候,看看花,总会感觉好一些。 术后第六天,窗外飘起了大雪,天空一片铅灰。 她住在军区总医院的高级病房,跟普通的病区不在一个楼里,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因此总是很安静。 傅青淮面前的小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纸笔,床头柜上还有几本裴媛替她带来的参考书。 不过她并没有看书,一直侧着头看窗外的雪。 她去看Frida Kahlo纪录片那天,纽约就是下着这样大的一场雪。她下班迟到了,急匆匆地跑进博物馆,第一次遇见了陆斯年。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两人之间会有这样深的羁绊,会在时间的长河中一次又一次相遇,从看见他的画,到看见他。 她一直是个很坚强的人,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习惯了自己扛下来。可是这一回,她每次想到他,总会有些鼻酸。 出事那天的惊惶,手术后脚腕的肿胀和酸痛,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的彷徨,总让她觉得委屈得很。 仔细想想,分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她总忍不住跟他诉苦,催他赶紧回来。 大概人在爱里,总是格外软弱吧。 她看着窗外胡思乱想,又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听见病房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清亮的,坚定的。 哒哒… 哒哒… …越来越近,直到停在她的门口。 门口有个男声问道:“时小姐,您这是…” “滚开!” 这声音听起来丝毫没把人放在眼里,跋扈得很。 傅青淮心头一跳,转过头紧盯着门口。 观察窗的百叶帘是关闭的,叫她看不见外头的情形。 竟然是时雨找上门来了,消息倒是灵通。 看她笑话?还是痛打落水狗? 守在门外的是任千山的人,再怎么能耐,也不敢拦时雨。很快门口就传来把手旋转的声音,接着就是趾高气昂的脚步声停在她的床前。 红衣黑发,好一个刀锋美人。 而傅青淮穿着病号服,满面病容,看起来憔悴而疲倦。 她没有开口,只是靠在床头看着时雨。 时雨也没有开口,随意地靠在桌沿上,神情倨傲,似乎很满意傅青淮的惨状。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撞在一处,丝毫不退让。 “时小姐…”门口的男人跟了进来,打破了僵硬到窒息的气氛,“您别让我难做…“ “滚!”时雨目光凌厉地地瞪了他一眼,“有这个时间跟我磨叽,不如赶紧去找你主子。” 她说着,挑起一侧眉峰,冷笑着看向傅青淮:“到时候咱们看看任千山那个狗东西来了,动不动得了我!” 他们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交情,任千山自然不能跟她动手。傅青淮在心里盘算着,她自己躺在这里,下床都困难,可真是人为刀俎。 反正气势上不能输,她想着,八风不动地倚在枕头上,迎着时雨冷冰冰的目光撞过去,“我看你也不像是一时心血来潮,突然要来探病的样子。既然是盘算好了才来的,又何必在这儿耍狠?虚张声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时雨一惊。 她的确是算准了今天任千山在城西才来的,没想到竟然被这个女人一眼看破。 看破又如何,时雨冷哼了一声,“呵,你还不配。” 傅青淮也不接她的话,无可无不可地扯了扯唇角,拿起杯子来迳自喝了口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从陆斯年上飞机那会儿她就猜到了。 要不就是来吓她,要不就是来劝她,总而言之就是让她退让,还能怎么着? 她倒不信时雨今天真的能把自己怎么样,毕竟还是医院里。 想到这里,她神色更轻松了几分。 “傅青淮!”时雨没想到这女人居然是个浑不吝,“敢跟我时雨摆脸色的,你可算是头一个!” “嗯,不敢当。” “你…” “别费力了,想说什么直接说吧。”傅青淮懒洋洋地靠在枕头上,“我知道你想吓我,好,我不配,然后呢?” “然后?”时雨双手抱在胸前,目光阴郁地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呵,还有精神跟我顶嘴,看来光摔断个脚腕还不够让你长记性的。” 这是什么意思? 傅青淮眉心微蹙,难道说… “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时雨唇角牵扯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调转了目光细细赏玩桌上的一支郁金香,“还大学老师,还博士生呢,这脑子…该不会是年哥给宁大打了招呼,硬把你塞进去的吧?不过说起来,你们学校是挺好说话的,我随便找个人交代了几句,你不就上台拿奖去了吗?喔唷,可惜了,听说镜框都摔碎了是吧?哈哈哈哈…” “你什么意思?”傅青淮肃然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时雨又“哈”地笑了一声,眼神却愈加阴冷,“说清楚?不如你现在滚去照照镜子看清楚。好好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们相提并论?” 打架最怕是扯头发 时雨的眼神恶毒而锋利,像是淬着毒的利刃,傅青淮周身发冷,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知道怕了?”时雨冷笑了一声,“知道怕了就赶紧地给我滚远点儿。真以为年哥喜欢你,你就能挤进我们这个圈子了?我告诉你,除非你有本事带着全家给我滚出永宁去,否则我时雨在一天,就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你…你这是仗势欺人!”傅青淮怒道,“你凭什么!” “我凭什么?”时雨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对,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仗势欺人?怎么着?凭什么?就凭我一根手指头就你能捏死你!摔断腿不过是教你学个乖,你要是再不识相,以后有的是你苦头吃。真以为当个大学老师就了不起?呸!什么下贱东西!” 傅青淮看着她近乎扭曲的脸,心里忽而有些恍惚,脑子里乱哄哄的。 她有些害怕,也有些悲伤,而这些害怕与悲伤之间又透出苦涩的可笑来。 她以为自己一直都清醒地明白自己跟陆斯年之间的阶级差距,也愿意相信他们两个人始终在精神上是一致地,是平等的。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有多糊涂。 Distinction,Distinction。 这不可跨越的鸿沟啊,站在高处的他毫发无伤,而处在低位的她要背负一切的后果么? 她的神思在这一刻仿佛抽离了她的身体,漂浮在虚渺的半空里看着这病房中对峙着的两个女人。 一个面容惨淡,一个趾高气昂。 一个心情复杂,一个高高在上。 时雨说得没错,整个社会体系都站在她那一边,而傅青淮,是秩序的破坏者,只会收到秩序的惩罚。 然而,她多年的学术训练又在这一刻强迫她的大脑开始思索,开始寻找其中的逻辑和破绽。 不,这可笑的社会秩序,并不是牢不可破的。秩序再怎么森严,这社会却是一个个人组成的。 人人生而平等,不正是她一直追寻的学术目标吗? 找出那些被藏在漂亮话术下的不公和隐秘的压迫,撕碎这可笑的秩序。 “下贱?不,你说反了。”傅青淮在这一刻无比镇定,甚至笑了笑,“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出手伤人,才是下贱!跑到病人的床前来耀武扬威,出言威胁,才是下贱!不懂得尊重别人,仗着有几分权势践踏人心,才是下贱!我知道你找我麻烦,不过是因为陆斯年,可是你想过他没有?尊重过他没有?你,还有你那个恶心的圈子,是让他宁愿用死亡摆脱的牢笼!” 她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最锋利的寒刃,狠狠刺进时雨的心脏,几乎撕碎了她的理智! “我看你还敢嘴硬——” 时雨面目扭曲,一挥手把写字台上的花瓶砸在地上。 砰—— 水晶碎片在一声脆响中四散而去,水珠飞溅,精心摆设的花枝跌得七零八落。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响彻病房,傅青淮半边脸上挨了一巴掌,苍白的皮肤上浮起红色的指印。 可是下一秒就轮到时雨发出刺耳的尖叫: “啊——贱人,给我放开!” 竟然是她被人从身后死死揪住了精心打理的长发,拽着她往后拖! “你才贱人!你给我滚出去!”愤怒的吼声从时雨身后响起,竟然是裴媛! 她本就个子娇小,又穿着平底鞋,远不及时雨高,可是她手劲儿奇大,扯得时雨脑袋后仰,毫无还手之力,踉踉跄跄着硬被她拖出门外去。 傅青淮脸上还带着巴掌印,瞪着眼睛看裴媛爆炸性的发挥。 还有刚出电梯口听见花瓶砸碎的声音冲过来的任千山,整个儿愣在门口,直到时雨狼狈地被拖出了病房才反应过来,“哎——” “任千山你个狗东西!”时雨尖叫着骂道,“你他妈还愣着干什么!” 裴媛一急,也咬牙切齿地也转过头去瞪任千山。 任千山这辈子反应没这么快过,迅速跟裴媛使了个眼色,让她把时雨拽电梯那儿去,自己几步上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咱们先放手行不行?打架最怕拽头发啊!” 他这话反倒提醒了从没打过架的裴媛。 她不说话,咬着牙死死拖着时雨的长发不松手。时雨痛得脸上五官都拧在一块儿,拼命挥舞着双臂想揍身后的裴媛。 任千山忙过去拉架,实则架开了时雨的胳膊。 叮—— 电梯门恰在这时候打开了,几个护士看见这架势吓得脸色一变,兔子似的窜出电梯给他们腾地方。 裴媛一看见有人,又怂了,手一松。 时雨转身就要揍她,却被任千山拉住了胳膊。 “这还是医院呢,别打架别打架,走走咱们下去说。”任千山给裴媛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走,自己仗着一身蛮力硬把尖叫着的时雨塞进电梯里去。 任三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电梯门缓慢地合上了。 裴媛站在门前,看着逐渐被关在门内,面目狰狞的时雨和被爆锤了一拳的任千山,一脸惊魂未定。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往病房走去。 傅青淮还靠在床头,看见她走进来,挣扎着坐了起来,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 “我…居然打人了哎…”裴媛梦游一样晃过来,直愣愣坐在傅青淮床边。 “嗯呢…呃…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傅青淮也傻乎乎地答了一句,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同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笑着笑着,又成了长长的叹息。 “我洗个手,手上粘粘的。”裴媛站起来,往洗手间里去,“那女的涂了好多发胶啊,难怪发型那么好看,我一路给她拖出去居然都没怎么乱。” 地面上的水迹和玻璃碎片被人清理干净了,残破的花枝被捡起来,放在写字台上。 “你说这叫什么破事儿…”,傅青淮长叹了一声,“你知道么,我这腿不是不小心摔的。” “嗯,我知道,任千山跟我说了,是时雨安排的。”裴媛从洗手间里出来,还顺便拧了个凉毛巾,小心翼翼地替傅青淮按她脸上的红肿掌印,“她找了学校给你安排领奖,又拿势压人排了奇怪的时间和地点颁奖…哦,还有,陈祖耀也是她找出来的,毕竟他对你怀恨在心很久了。” 傅青淮的脸上火辣辣的疼,被毛巾一按,不由得“嘶”力一声。 “我手重啦?”裴媛紧张得凑近看了看她的脸,“疼吧?” “还行。不过你今天可真行啊,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凶。我以后可再也不敢惹你了。”傅青淮玩笑道。 ”哎,我当时没多想,刚走到门口听见她骂你我就急了,赶紧冲进来。她扇你巴掌哎!也太过分了吧…”裴媛一说到这个,火气又上来了,“你骂得对,她那样仗势欺人的家伙才是贱!一点儿教养都没有!” “可是,我总觉得,这事儿不会就这样结束的。”傅青淮转过头,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大雪,“就算陆斯年和顾远书都在,这事儿,只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过去。她其实说得对,我一天呆在永宁,一天都是在人家眼皮底下活着。不只是我,还有我爸妈,还有我家里人。今天是我摔断腿,可明天会是谁呢?我们这种普通人,哪里经得起人家的翻云覆雨手?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和陆斯年现在立刻原地结婚,阶级差异还不是一样摆在那里?我又不是能够夹着尾巴做人的人。” 她的目光中透出一种看透世情的无奈,裴媛很想劝慰她几句,却也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她试着在脑海中幻想傅青淮在夫家讨生活的样子,却实在想不出来。 还讨生活呢,她指定二话不说撂挑子走人。 敢给她做规矩?她直接把桌子给你掀了。 可是,她也很难想象她和陆斯年分开的可能性。 这两个人,简直是被命运选中的灵魂伴侣,谁离开谁,都会枯萎吧? 偏偏中间插了这个么时雨,真是个死局。 “经不起人家折腾,那你还敢骂她?”裴媛问,“你那几句话说的,可真是一点儿情面都不留。” “切。不骂她,她就不动手了?不骂她,她只会觉得我好欺负,下手更没有顾忌。”傅青淮轻笑了一声,转而反问道:“你不也把二话不说她给拖出去了?当时那情形,我估计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嗨,咱俩是一伙的。”裴媛也笑,学着傅青淮的口气说,“我不打她,她就能放过我?” “倒是我拖累你。” “别瞎说,跟我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同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 任千山一路架着时雨下了楼,任她怎么拳打脚踢都不肯松手,直到把她塞进自己车里才算完。 “任三我给你脸了是不是!”时雨人还没坐稳,先恶狠狠地一拳砸上来。 这一回任千山没有再任由她胡闹,直接一巴掌挡了下来,反着力道把时雨“咚”地一声牢牢按在车门上。 “行了时雨,我知道你闹什么。”任千山目光深沉,手掌铁钳一般攥着时雨的手腕不让她动弹,“你看见他俩的对戒了是不是?” 对戒。 两个字像是一句魔咒,把时雨定在当场。 前一秒她还跟疯狂的野兽一样拼命挣扎,这一秒就像是一只气鼓鼓的刺猬似的不动了。 任千山知道自己说准了,叹了口气,“你这样闹又有什么用呢?回头我哥回来了,能不知道是你干的?你为什么手上的人都动不了,只能拐弯抹角去找那个外地学生?还不是因为知道我替他们看着你?” “关你屁事!”时雨猛地甩开了他的手,“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怎么了?她一个下水道里钻出来的老鼠,凭什么跟我抢男人?” “陆斯年他就不是你男人!再说了,你他妈的男人还少吗?” “你懂个屁!”时雨骂道,“我就是要看她死!” 正是因为你 时雨的眼底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神色,看得任千山暗暗心惊。 他想了想,劝道:”行了你也别疯了。你跟这儿折腾她,我哥能不恨你?你这到底求的是什么啊!大家都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交情,你今天把事情做绝了,以后还要不要见面了?都在永宁城里,大家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恨我又怎么了?就她那个模样,一个南屏出来的大学老师,也配?我倒巴不得能把事情做绝了,她趁早给我滚出我哥的视线,我哥自然知道我是最适合他的人。” “适合个屁!”任千山被她的冥顽气得半死,“陆斯年他就不是这种人!你认识他到今天,不知道他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他要是能像你说的那样,他当年就…就不至于…” 当年出事的时候,任千山还小。 他听见其他人说陆斯年发了疯,还闹自杀,话里话外都很瞧不起他,等着看他笑话。可是他却不这样想,他只觉得这些傻逼根本什么都不懂,就像此刻的时雨一样。 他们根本就没有真的想过什么才是重要的。 他们脑袋里只有那些“应该”,“人人都说”,却从不想想什么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 他就特别很羡慕陆斯年有那种放弃一切的勇气。 他也很佩服他能置诸死地而后生。 爱情的力量吧可能是,还是艺术的力量啊?反正是那种超越世俗的玩意儿。 然而他也真拿时雨没办法。 能彻底让时雨打消念头的,估计只有她爹时鸿先,扇起时雨巴掌来那是眼都不带眨的。 可是时鸿先…也干不过陆斯年他爹。 铁血参谋可不是叫着玩儿的。 想到这里,任千山突然后背一阵发凉,时雨这样闹法,该不会陆锦城默许的吧? 陆锦城算是最想看见陆斯年跟时雨结婚的人了。 操! 陆斯年你他妈到底行不行啊!赶紧忙活完回来啊! 兄弟是真快扛不住了啊! 任千山一脑门子官司,恨不得自己先滚出永宁去,再也不跟这些人掺和。 “姑奶奶,你在这里闹,也不怕人看见回头给你发网上去。幸亏这是高干病房,要是普通病房,半小时后就得出事儿!” “发就发,我怕谁?”时雨从牙缝中恨恨的挤出来一句,“一群脚底泥罢了,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哼。” “话可不能这么说。”任千山一听,老母鸡似的”哎呀“了一声,“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你听过那句话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别回头把时叔叔搭进去。” 他爹是政委出身,这些话从小听得耳朵起茧。 时雨一怔,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了一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事儿人似的拿出手包中的粉饼开始补妆,“去中南路吧,我回公司,一会儿还要见几个人呢。” 行啊行啊,去火星他都愿意送。 任千山好歹是松了口气,打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今儿我亲自给你当司机啊。” * 病房里恢复了宁静,仿佛早上那一场荒唐的闹剧根本没有发生过。 裴媛陪着傅青淮一起吃完了午饭,两个女人都神情恹恹的,一个靠在床头看书,一个拿着笔记本电脑写东西。 “你不跟陆斯年说啊?”裴媛按下邮件发送,抬起头来。 “嗯,晚点儿吧,我这会儿没心思,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傅青淮手肘搭在小桌板上,手托着下巴,像是很茫然,“说时雨来找我,骂了我一顿,然后扇了我一巴掌,我好委屈,叫他回来给我做主?” 裴媛听了噗地一声笑出来。 “而且,他人要是在这里还好,我还能拉着他骂几句…”傅青淮闷闷不乐刚要继续往下说,放在一边的手机屏幕却突然亮了起来。 是陆斯年。 找骂来了。 “现在几点啊,你不睡觉了啊?”傅青淮按了视频接通键,看见他的脸就没好气的说了一句。 她这一骂,陆斯年反而像是松了口气,笑了,“哎,哪里还睡得着觉。” 傅青淮板着脸孔,把手机放在一边不看他,既不讲话,又舍不得挂断。 “任三跟我说了…对不起,是我安排得不周全,你受委屈了。” “你哪儿几点?”傅青淮语调冷淡得没有什么情绪。 “凌晨一点半。你吃过午饭没有?”陆斯年丝毫不受影响。 “嗯。” “吃了什么?” 他那声音听起来狗的很,傅青淮终究心软,拿起手机来。 屏幕那头看起来一片黑,只有床头灯的一点昏暗光线,勾勒出他模糊的面容。 裴媛听到这里,非常识相地拿起笔记本塞进手提包里,溜出门去。傅青淮跟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回去。 “你跟谁打招呼呢?” “裴媛。” “哦,她陪着你也好。” “她今天可真是了不得…” “我听说了,还真是没想到。时雨这辈子还没被外人打过呢。”陆斯年笑了笑,终究又敛了笑容,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在就好了。” “你在,你在又能怎么样呢?”傅青淮的目光飘渺,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若有所思,“正是因为你在,这一切才会发生吧,不是吗?” “青淮!”陆斯年听出了她话里的深意,心头突然被一阵不安笼罩。 虽然知道她或许只不过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才这样说,可是也不能叫他不紧张,“青淮…” 傅青淮笑了笑,可她澄澈的眼中分明没有多少笑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看来看去,这竟是一个死局。” 尽管得罪,有我呢 “不是的,你等我回来!”陆斯年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我知道,我一直等着呢,后天的飞机,是不是?” “嗯,你等我。” 傅青淮又笑了笑,“我当然等啊,腿都断了,还能去哪儿。时雨或许冲动又愚蠢,但是有一句话,她说的是很对的。” “她说,她就是仗势欺人,她就是可以想弄死我就弄死我。我刚才想着,要不然我们避开了这一切,去美国也可以。但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还在这里,只要她想,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你以为她只是想跟我抢你吗?不是的,她咽不下这口气,她觉得我不配。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她却觉得是我冒犯了她。她说不定觉得是我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先挑衅她的呢。” “时雨这一口闷气,和她深埋在心底理所当然的恶意,迟早还会爆发出来的。除非…”傅青淮顿了顿,深深看向屏幕里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 他应该是午夜被惊醒,没有戴眼镜,显得眉眼格外深邃。 灰色的眼眸里有爱意,有无措,也有慌乱,“青淮…你别…你…” “你猜我在想什么?”傅青淮看着那双眼睛问。 陆斯年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想说,除非,他们分开,那么这刚刚开始的风暴就会转向止息。 她其实早就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的吧。 但是他不敢说,仿佛只要他说了,他最害怕的东西就会变成真的事实。 傅青淮沉默地审视着他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又一次开口道:“别猜了,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我脑子很乱,我也很累了。我这辈子,总是自己一个人扛起许多事情,这回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或许,是我太贪心吧。” “不,你一点儿都不贪心。这事儿就该怪我,是我贪心,是我没有把事情处理好。你别想了,等我回来,交给我。”陆斯年语调急切,“快了,给我一点时间。” “这是个死局。” “不,这不是死局。我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我知道破局的地方在哪里。那个世界里,越是看起来牢不可破的东西,越是脆弱不堪。你信我。” “好,我信你。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么恋爱脑过,你可别骗我。” 陆斯年在屏幕那头笑了,“恋爱脑的是我,我又怎么会叫你失望。” 傅青淮冲他翻了个白眼,“我跟裴媛今天可算是得罪人了。” “尽管得罪,有我呢。” * 次日下午,纽约现代美术馆,一场大型的现代艺术品拍卖会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拍卖台上穿着一身暗金连衣裙的拍卖官镇定自若指挥全场,她身后的大屏幕上是拍卖作品、简介、还有换算成各种货币的实时价格。 她面前的会场座无虚席,另一侧的电话席位也坐满了各家的代理人,乍一看热热闹闹,实际上气氛却多少有些沉闷。 “现在的价格是17万,还有开价吗?” “好,17万7千,17万7千...” “18万,好的,18万,18万,还有加价的吗?现在的价格是18万...” 价格在18万停了一会儿,又有人加了一次价,最后以18万4千美金成交。 这是一副加贺麻里的《无题SEP 013》,价格跟预期差不多,价格也升得缓慢而艰难,没有激起多少水花。 拍卖已经过半,成交的作品不少,但是也流拍了好几个拍品,大家兴致都不是很高的样子。 拍卖官身后的投影变换,“第89号拍品,现代画《细雪》,时松墨作品。” 话音刚落,在场的所有人像是一下子睡醒了似的,许多牌子刷地一下举了起来! 在场的大多数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幅《细雪》,还是时松墨一贯的风格,带着他独有的内敛而兼具冲击性的美感。 画作的简介只有寥寥几句:作品灵感源自画家与爱人重聚,回忆起初遇时情境的感慨。人生难免无常和劫难,然而勇敢前行,或许能遇见救赎。细雪寒冷,却在那一刻点燃了内心的烈焰。 这简介其实写得并不专业,不像是介绍艺术品,更像是讲一个浪漫的故事。 顾远书亲自操刀的几句话,要的就是这种戏剧性,越能引起话题越好。 起拍价是20万美金,相比时松墨以前的作品算是低的了。 这个价格很快就翻了倍,拍卖官一手拿着笔,一手握锤,看得眼花缭乱。 不过她心里早有准备,因此丝毫不见慌乱,反而有条不紊地控制着全场的节奏。 今天她有信心拍出100万! 因为89号拍品,拍的不是画,而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根据时松墨的团队透露出来的消息,他本人难得地松了口,愿意跟买家见一面。 见面! 这可是自从卖出第一副画起就从来不肯露面的时松墨! 他的真面目,比他的画更吊人胃口! 时松墨的画,不论今天拍出什么价格,只要加上这是他第一次露面这种噱头,翻个倍卖出去都不是问题! 简直是只赚不亏的大买卖。 于是乎,来参加这场拍卖会的人,资本雄厚的媒体大亨先占了半壁江山。 媒体人追求的是什么? 好奇心,话题度,戏剧性。 拍品89号,全都有。 细雪 一般来说,艺术品拍卖场里,多数还是走体面路线的高端玩家,讲究个姿态优雅,连代理人都要显得镇定专业。 然而这一场,有一半都是媒体来抢机会的,时松墨的画一出,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一时竟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味道。 而拍卖场隔壁的休息室里,却要轻松许多。 当然,主要还是看人。 休息室不算很大,一套风格现代的米色沙发,一张玻璃咖啡桌,正对着双人沙发的是个电视柜,上头的电视里正在直播拍卖场上的盛况。 Lawrence Young独自一个坐在双人沙发上,双肘搭在膝盖上,紧张地盯着电视里的情形和屏幕一角的价格。 “52万了已经!”他喊了一声,转过脸去看右边单人沙发上靠着的人。 那人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手掌覆着额头,显然是在假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真睡得着啊? Lawrence在心里暗暗着急,可转念一想,就这愣劲儿,还真是他认识的陆斯年。 Lawrence是顾远书在纽约办事处的经理,纽约甚至美国的事情全是他统筹协调。饶是这样,他也是刚刚才知道居然这个陆助理就是时松墨! 这个除了一张好看的脸之外,几乎没有太大存在感的家伙,居然是时松墨。 难怪性格低调冷淡成这样,顾远书还那么不离不弃。以前他还以为是因为他俩是发小,现在才知道发小算什么啊,这分明是个金光闪闪的摇钱树啊! 金光闪闪的陆助理并不知道Lawrence在想什么,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他昨天跟傅青淮聊得太晚,又被她的话吓得不行,好不容易有改善的睡眠又开始一落千丈。 “67万了!”Lawrence又喊了一声,转过头看着陆斯年,磕磕巴巴不知道怎么叫他才对,“陆…时…你真不看一眼?” 陆斯年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揉了揉额角,拿起一边小桌上的眼镜戴上,难得“哎呀”了一句。 Lawrence瞥了一眼屏幕上还在窜的数字,又瞥了一眼终于显得有几分紧张的陆斯年,心想你现在才知道“哎呀”? “别紧张,这个价格跟我们预期的差不过,挺好的。你要是舍得把《柏拉图之喻》拿出来卖,价格肯定还要翻倍的。” 陆斯年没接话,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眉心微蹙。 就这么点儿功夫,价格已经上了90万。 两个人沉默着看价格还在冲。 Lawrence紧张得已经站起来了,他转了两圈,反过来安慰陆斯年:“别紧张,我看,上100万是很轻松的事情,你看拍卖官的表情。” 我俩到底谁在紧张啊,陆斯年想。他愣怔了一会儿,突然说:“要不,我自己去把这画拍下来吧…” 这样就不用见买家了。 Lawrence差一点一口气背过去。 祖宗!你可是时松墨好不好,能不能给我支棱起来! 电视开着静音,听不见拍卖官说话,屏幕一角的数字终于放缓了变幻的速度。 100… 112… 150… 280… …… 500万! 拍卖官举起小木槌,环视了全场一圈。 当—— 一锤定音! 陆斯年看着屏幕,闷了一会儿,“Lawrence,你猜要是我学Banksy,在画框里也装个碎纸机会怎么样?”他因为紧张,话多了一些,“她一敲,那画就自动掉进碎纸机里…” Lawrence是市场运作的好手,一听这个,爆出一声爽朗大笑,“那明天我跟顾总就能把这画炒得再翻一倍。都不用多做什么,改个名字,叫《雪融》,再把原来的《细雪》名字还贴在画框上。” 陆斯年被他的牛逼折服,无言以对,无奈地摇摇头。 “要不然你以为我们靠得什么吃饭?” 陆斯年无语,低头整了整身上的高级手工西装,认命地站起来:“但愿买家不是个话多的人。” “那不好说,很可能跟顾总猜得差不多。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门响了,服务生领着买家来见面。 买家是个留着棕褐色短发,皮肤苍白的年轻人,笑容可掬,一看就是社交好手。 他笑着同两人打招呼,一阵寒暄之后拿出了名片递给陆斯年。 雅克·德·罗什舒亚尔,《艺术寻踪》的副主编。 《艺术寻踪》有些特殊,不是传统媒体,而是意大利着名奢侈品集团旗下的艺术杂志,格调高雅,跟时尚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顾远书去的那次风尚大典,就是这个集团旗下的某奢侈品品牌主赞助的。 时尚界,艺术界,来来去去,似乎总是同一波玩家。 雅克笑着盛赞陆斯年年轻有为,说很荣幸能拍下来这幅画,又开始很有技巧的邀请陆斯年合影。 人家刚砸了500万美金,拒绝合影,未免有点儿不像话。 况且这也是一种惯常操作。 一张张合影,都是画家们走上声名显赫的敲门砖。 只不过陆斯年情况特殊些,买他第一张画的人,是不懂行的傅青淮。 再后来,他的精神状态不很稳定,又不喜社交,所以顾远书才顺水推舟的做了个神秘画家的人设。 陆斯年其实看见价格的时候就挺过意不去的,人家一问,他差点儿一口答应了。 可是他还是按照顾远书的交代,犹豫再叁,才直言道:“我这人实在不喜欢拍照,也不善社交…不过MoMA这个地方,还有《细雪》,对我来说有很特殊的意义…好吧。” 这胃口吊的,雅克简直两眼放光,“难道是跟简介上说的一样,您是在这里遇见爱人的?” 绿茶天花板 看看人家这专业敏感度,真不愧是副主编,眼看着就采访上了。 “我和我的爱人,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陆斯年唇角勾起一丝微笑,“她带着一身风雪,撞进我的世界里,她是我一切创造的源泉。” 雅克脸上的高雅面具眼看就要绷不住了。 年轻英俊,事业有成,艺术家,气质疏离神秘,还有浪漫故事的加持。这几个因素随便拿出来两个拼一拼就可以做新年封面,更何况这个人都给凑齐了! 500万美金算什么? 只要他肯接受一次采访,拍几张照,无数的商业机会能砸得这个年轻人从此飘得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他就是《艺术寻踪》又一次占据行业巅峰的契机。 雅克很敏感的察觉到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冷淡,但是脾气不错,似乎挺好说话的,不如现在就立刻把接下来的采访定下来。 “松墨,”他说,“接下来你还有什么安排吗?不如一起喝个茶好吗?我还想多听一听你对这幅画的见解…” 陆斯年虽然好说话,可Lawrence Young就站在旁边呢。 顾远书有的是后手,哪里那么容易就让人采访到’时松墨’。 “抱歉,我们一会儿还要去一趟中国大使馆,外交部和文化部的部长有个简单的会面,然后他就要回国了。” Lawrence站出来,笑着婉拒。 可是陆斯年身上的故事太有诱惑力了,雅克绝对不会让机会就这样溜走的,“我正好下周要去中国,方便到时候见一面吗?我们在北京还有一个分社,下周正好要去做些巡视工作,时间很充裕,出差也很方便。” 开玩笑,真当他是来买画回去收藏的不成? 他年纪轻轻就能在这种高级杂志里挤进副主编的位子,绝非浪得虚名。 陆斯年微笑着退了半步,“我听Lawrence和远书的安排。” Lawrence今天的主要工作是护驾,其他的事情不好擅作主张。采访什么的是肯定会安排的,但是媒体时间地点都要等顾远书拍板。 他不着痕迹地挡在路斯年身前,递过自己的名片:“我们还是让艺术家做他擅长的事情,这些杂事还是交给我吧。” 他看起来可比陆斯年难搞多了,雅克试探了几句,发现这人滑不溜手简直无处下手,只能退而求次,隔着Lawrence问陆斯年,“不知道您哪天回国?” 这个问题倒是容易,陆斯年下意识想说,被Lawrence抢在前头说,“就这几天吧。” 陆斯年乖乖闭上嘴,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早料到自己走入灯光下的生活会不一样,没想到才第一步就差点说错话,不由得感叹还是老老实实听顾远书的才行。 其实他前几天就去过大使馆见了文化部的人,而且隔天就要走,Lawrence却刻意模糊一切的信息。 大概是需要在这真真假假里预留操作的空间? 他突然觉得累,很想下一刻就回到傅青淮身边去。 只有在她身边,他才能觉得轻松一点。 * 然而傅青淮的日子一点儿也不轻松。 准确的说,是雪上加霜。 时雨那天来闹过一场,被裴媛薅着头发拖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可是显然她选择用另外一种方式让傅青淮难受。 这事情还是杨静月来探病的时候告诉她的。 小孩儿并不知道她傅老师不怎么热衷社交媒体和校园论坛,坐下来没几分钟就非常忧心地劝她:“老师,表白墙那些留言您别理会,我们都知道您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和陆大哥,他肯定不是那种人。” ??? 等等,我不是哪样的人? 陆大哥又不是哪种人? 傅青淮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出什么事情了?” 杨静月一听她还不知道,后悔得恨不得把自己倒马桶里冲掉,“啊…您还不知道啊?那…那您当我没说。” 这一来傅青淮更好奇了。 她的笔记本电脑正好就在面前开着查文献呢。 表白墙是吧? 她鼠标点了点,赫然看见热榜第一条: 《女生们都学着点,这才是宁大绿茶天花板》,标题边上一堆符号,什么小火焰啊,红色的上升箭头啊,还有编辑推荐和置顶,再来两个都能召唤神龙了。 ??? 所以绿茶竟然我自己? 傅青淮不可置信地点开了帖子。 她被人骂莽撞丢人脾气坏倒是家常便饭,被骂绿茶还真是第一次。 绿茶这种需要特殊技巧的标签,她自问技术非常不到家。 【咱就是说,有些人一边上蹿下跳地批评社会歧视女性,一边又不耽误她跑出去勾搭有钱男人,这双标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所以说啊,高段位绿茶,就是先整个醉心事业,清醒不爱男的人设,这爱情不就来了吗? 具体是谁,咱也不点名了,希望社科院某老师心里有点儿逼数,今年这个优秀教师到底是实至名归,还是找了什么人硬把自己塞进去的?话说,既然咱已经决定舍了脸皮舔男人了,放过那些兢兢业业的老师行不行?做人不要太贪心,站在台上领奖的时候心里不臊得慌?老老实实舔男人不香吗? 这牛逼操作属实给姐整无语了哈。 坐等人家正牌女朋友出来打脸,到时候可就该塌房了。】 帖子最下方还贴了一张图,赫然是之前那个曾经异常短暂的火过一阵子的他和陆斯年在伞下的背影。那时候还是什么霸道总裁小娇妻呢,现在就成绿茶天花板了。 花倒是在,他人呢? 这是哪个王八蛋写的? 傅青淮气得脸色铁青。 这个帖子显然掀起了巨大的热潮,从吓人的点击数和回帖数量就能轻易看出来。 傅青淮脑袋发晕,热血哄得一下涌上头顶。 这帖子传播要素可以说是非常齐全! 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引起社交媒体热烈讨论的呢?年轻女人,拜金,绿茶,靠男人上位,未免也太好骂了。 至于事实真相,谁在乎,骂爽了再说,又没成本。 说是不点名,可是又贴背影照片,又提社科院和优秀教师,永宁大学里除了傅青淮还能有谁?而且她的的确确后来经常跟陆斯年一起出现在学校里。陆斯年那样的气质和穿着,说不是有钱人只怕没人会信。 没想到时雨给人打招呼,叫她拿优秀教师,除了让她摔断腿,还有这种操作空间。 刚被薅完头发就找人发了这么个精心准备的帖子。没有指名道姓,而且全是煽动情绪的只言片语,简直让人无从辩驳。 高,实在是高。 谁才是天花板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身体的伤总能好起来,可是伸手在她的社会环境里搅弄风云,她却只能永远背着这个十字架。 果然自古想要毁灭一个女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泼脏水。 傅青淮心情跌倒了谷底,怎么都爬不上来。 她甚至能够轻易地想象出同事们暧昧而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有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其实她本来就不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全靠业务过硬才能一直牢牢站稳脚跟,如今光是那个帖子的讨论度,就足以让她千夫所指,百口莫辩。 帖子下面有很多难听的话。 【看不出来啊,一直以为那个帅哥是正牌男友呢,原来某人是小三?】 【平时不是挺清高的,私底下那么能舔?】 【私底下不能舔,怎么会跟某大牛的女儿关系那么好?人家女儿现在辞职出去单干了,搞不好就是发现了她的真面目,又不好意思撕她。】 【是不是被原配打进医院的啊。】 【我见过一次军牌车来接她哦,看来勾搭上的不是一般人,难怪惹得人家原配要出手了。】 【做小三天打雷劈,活该摔断腿。】 【学校女孩子的名声都被她败坏了,搞不好人家以为我们学校的女生都是那种人呢。】 当然跟贴还有许多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不知为什么居然没有被管理员删掉,就那样堂而皇之地跟放在那里供人观赏。 她有一瞬间地眩晕,胸口发闷,耳朵也跟着嗡嗡地响,恍恍惚惚了很久也缓不过劲儿来。 道理她都懂,但是她真的感到无比恶心。 生理性的恶心。 怎么能这样肮脏又恶毒?! 隔天周衍带着花来探病的时候,正碰上她靠在枕头上发呆。 “哟,怎么了这是?”周衍非常自来熟的放下自己带的东西,脱了外套和深蓝色西装搭在沙发靠背上。 傅青淮目光从窗外的暴雪挪开,看了他几秒才反应过来,“你怎么来了?” “听许仪说的,大概秋秋跟她说的吧。”他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傅青淮床头,“你感觉怎么样?无精打采的,疼啊?” “还行,多谢。” “谢什么。你都住院了,我能不来看看么?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 “不用,我挺好的。”傅青淮情绪很低落,目光习惯性地去看陆斯年送的花,却看见花瓶被一束蓝紫配色的花篮挡住了,“劳驾你帮我把花挪一下,后面那束郁金香…” 周衍是个聪明人,反应快极了,笑问:“哦,男朋友送的?” 他站起身,把陆斯年送的郁金香挪到原来的位置,又把自己的花束放在旁边,“花倒是在,他人呢?” “出差。” “这时候出差?出事当天就该赶回来吧?换了我,医院不赶人,我24小时陪着你。”周衍放好了花,拿过一个苹果开始替傅青淮削皮,“你这里这么宽敞,带上笔记本电脑来一点儿不耽误事儿。哦,我忘了他是Frenzo的老板了…哎,那更该陪着了啊?难道大厨跑了不成?” 傅青淮懒得说话,随口“嗯”了一声。 然而周衍一点儿也不介意她的敷衍。 他是个常下厨的人,手脚利索,很快把一个苹果削了皮又切成小块,找了个盘子盛了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又开始去找牙签。要不是他穿的跟马上要去发布会上演讲的精英似的,很容易让人产生他其实是个男保姆的错觉。 “餐厅老板还要出差?手底下没人了?” “有事。” “什么大事比女朋友住院要紧啊?” “……” “青淮,不是我说,你男朋友看起来,可够不接地气的。” 这话倒是真的,傅青淮想了想自己的境遇,不由得苦笑。 “喏,吃苹果。”周衍在桌子的一角找到了牙签,扎了一小块苹果递给傅青淮,“你这儿没个人怎么行,一会儿有人送饭么?” “我喜静,不用人一直陪着。” “也是,你能住在这里,肯定是有人给你安排妥帖的。哎,你可不是那种悲春伤秋的人…”,他看傅青淮苹果吃完了,从善如流地拿过她手上的牙签,又扎了一块递过去,“是出什么事情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 傅青淮眼眶忽而一酸,很想说什么,然而她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话。 这些事情,她跟周衍说不着。 其实永宁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周衍交友广阔,该知道的大概都知道了。他暗暗揣测这些流言像是被刻意传开的,毕竟傅青淮是个独善其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与其说她得罪了人,不如说她可能无意间挡了别人的路。 但是她一个醉心书本的人,能挡谁的路,又挡了什么路,以至于这样刻意搞她?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陆斯年了。不知道他招惹了哪个小心眼儿的女人。 抢个男人罢了,何至于此?以傅青淮的脾气,居然没有二话不说拱手相让,可见也是真心喜欢那男人。 周衍没有追问,安静地陪她坐了一会儿。 “青淮,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多问。我知道你肯定是觉得我们俩关系没那么近,没必要跟我说,对吧?反正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直到今天,也还是没变。我知道你们两个感情很好,你看起来也一直挺幸福的,所以我也没打扰你。可是今天,容我托大说一句,你男朋友那个人,只会拖累你。” “小青柑,你播客里劝别人的话,也该劝劝自己。人生在世,过好一天天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你是个遵从内心选择的人,但是每一个选择都有后果的。我条件肯定是不如他,没法安排这种高干病房,但是至少我只会支持你,陪你走你想要走的路,也绝对不会希求改变你。更不会招惹些什么人,把你坑成这个样子。” “你不是说过,你最怕麻烦么?现如今你再看看,我和他,到底谁才麻烦?” ??? 陆斯年带了一身疲惫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饶是他脾气再好,听见另一个男人在女朋友面前这样挑拨离间,也是压不住火的。 何况他只对自己人脾气好。 他拿眼神问守在门口半米远处的勤卫兵,对方被他吓得立刻行了个军礼。 算了,何必为难底下人。 他吸气又吐气,胸口起伏了好几下,才算是把杀人的心压下去。 周衍听见门响,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见是陆斯年,心里翻了大大的白眼。 真会挑时候回来。 不过他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还是坐在傅青淮的床头,面上云淡风轻地笑道:“唷,说曹操曹操就到呢。” “周衍。” 这男人相貌优越,又对傅青淮有心,陆斯年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他,“原来是你。” “傅老师这回可没少受罪。”周衍挑起一侧修长的眉毛,挑衅般的笑,“你哪儿去了?” “我哪儿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回来了。”陆斯年面容沉静,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这一刻,他是真的很想弄死周衍。 气氛在这一刻陷入诡异的拉扯,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周衍与陆斯年对视着,第一次在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攻击性,而且是强烈的攻击性。 上一次见面,他还以为这人只是个躲在权贵父荫庇护下的二代;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什么狗屁的温文尔雅,谦逊和气,通通都是假的,他根本是个随时会冲上来一拳把自己打进隔壁病房的家伙。 然而他又在这一刻产生了一种傅青淮所遇非人的感觉。 不正是属于那个阶层的优越感和权力的傲慢把傅青淮弄成这样吗?这男的把傅青淮坑成这样,还有脸在这儿刷占有欲呢? 两个男人谁都没有说话,眼神在空气中交锋。 “周衍,你先回去吧。”傅青淮打破了紧绷到了一触即发的空气,“谢谢你来探病。” 周衍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罢了,正主儿都发话了。 “我倒是真心希望不用来探病呢。”他拍了拍西裤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来。 在陆斯年的注视下,他的面容显得平静而坦然。 他施施然拿起沙发上的外衣穿好,又整了整衣袖,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那我先回去了。”他说,经过陆斯年的身侧,走向门边,“一个男人,照顾不好自己的女人就罢了,至少不要给人家惹麻烦。青淮是我见过最坚强又睿智的女人,她的能力和心力,不该用在应付这些无聊的明枪暗箭上。” “你什么意思?”陆斯年转身盯着他看。 “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周衍也转过身,笑了笑,“以后还是先把自己身上的麻烦理清楚了,再去招惹别人吧。爱情挺美好一事儿,搁你这儿净接受考验了。” 咯哒,门把手落下,病房又恢复了安静。 陆斯年转过脸,深深望向傅青淮。 傅青淮也正看他,还没开口,眼眶先红了三分,“陆斯年!” 陆斯年慌忙走近,坐在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傅青淮紧抿着唇死瞪着他,清亮的眼底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你气死我了!” 摔断脚踝的剧痛,被推进手术室的恐惧,无时无刻的疼痛和肿胀感,还有被人泼脏水却百口莫辩的焦躁,她全都扛过来了。 那些被她硬生生压下去的委屈和伤痛,在看见陆斯年的这一刻,全部如同滔天巨浪似的涌上心头,氤氲成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千言万语,落到最后,只是一句“你气死我了!” 你别不要我 傅青淮说着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用力拍了他肩头一巴掌,不解气,又是一巴掌,“你看看你做的,这都叫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陆斯年坐着不动,乖乖挨巴掌。她打他几下,他心里倒好过些,“我虽然讨厌周衍,但他说的对,怪我不好,连累你受罪。” “他们到底要干嘛呀!”傅青淮气得脸都红了,泪珠顺着脸颊滚到下巴上,又一滴滴落在搭在心口的毯子上,“到底要干什么呀这些人!非要弄死我才甘心吗?” 陆斯年看见她的眼泪,心又慌乱了几分。 刚才周衍那一番话已经叫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现在看见傅青淮哭,他准备好的无数说辞全都堵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他下意识地向前一靠,不假思索地把头用力埋在她肩窝里,“...是我不好,你可别不要我。” 热乎乎毛绒绒一颗脑袋贴上来,傅青淮一怔,心又软了。她抬起手覆着他的后脑勺,心里半是酸楚半是柔软,没再骂他,泪却流得更凶。 窗外不知几时下起了大雨,雨点被狂风挟裹着砸在窗玻璃上,一阵噼里啪啦地响,走廊上偶有些脚步声,还有模糊不清的交谈。 房间里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可这寂静却有种非常沉稳和安定的力量,渐渐安抚了两个风雨飘摇的灵魂。 “你刚可把周衍吓死了。”傅青淮揉了揉陆斯年后脑的短发,“看你恨不得活撕了他似的。” “活该。”陆斯年的声音闷闷地,“他才把我吓死了呢。” “胡说八道。” “哼,趁火打劫,想的美。” 傅青淮被他的小心眼儿逗得破涕为笑,“这会儿跟小孩儿似的,刚才那凶劲儿呢?” “我没凶,是他心眼儿不好。”陆斯年抬起头,又说了一遍,“你别搭理他,你别不要我。” 他迎着她的脸吻上去,小动物似的凶狠又缠绵,久久不肯放开。 直到护士进来查常规,两人才红着脸匆匆分开。 高干病房的护士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种小儿科的行为根本不放在眼里,手脚利索地一通操作就走了,临走还贴心的替他俩关上门。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精气味,还有几丝意犹未尽的暧昧。 “你有什么打算?”傅青淮问,“我腿也摔断了,屎盆子也被人扣脑袋上了。骂我绿茶什么的我是懒得跟他们掺和,但再下去该不会要攻击我学术不端了吧,那我可真完了。” “屎盆子?”陆斯年拧着眉头,“除了住院,难道还出了什么别的事不成?” 傅青淮撇了撇嘴,撑起手臂要去拿笔记本电脑。 “我来我来,你别动。”陆斯年按着她的肩头不叫她乱动,自己站起来拿了电脑递给她,“要我干什么的呢。” 傅青淮瞥臭着脸,打开电脑输了密码,找到了那个讨论得越发热火朝天的帖子。 尽管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见一整个论坛都是密密麻麻的吃瓜贴,还有她的大名不加遮掩的赫然在列,她的心脏还是跟被人狠狠攥住似的一抽。 “你慢慢看吧。”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推过电脑,“我不能看了,要不然会精神崩溃的。” 陆斯年毫无心理准备,窥着她的脸色,满是疑惑地接过电脑看。这一看不要紧,越看他脸色越黑。 杀人诛心! 傅青淮垂着眼睫,声音带着无奈的叹息,“你弄出来的事情,你给我收拾干净。” 她的神色很复杂,叫他琢磨不透,像是失望,又像是早有心理准备。 “交给我,你尽管安心养伤。”陆斯年关心则乱,又一次慌了,“我这趟去美国,除了拿药,还做了些别的准备...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动作再快些的好,我明天就去跟远书商量。你什么都别管,都交给我。” “你干吗了?”傅青淮好奇的抬起眼,“你不是去复诊拿药么?” 陆斯年打量着她缓和的脸色,松了口气,“你看新闻了么?” “什么新闻?”她更好奇了,“你犯事儿了不成?” “啧啧啧...”,陆斯年故意玩笑道:“真是到手了就不珍惜了,还说喜欢时松墨呢。” “去你的。”傅青淮莞尔,“少跟我卖关子。” “我哪儿敢。你上次看见那张《细雪》,我们拿去MoMA拍了,500万。” “500万?!”傅青淮真惊着了,他的画最高好像也就拍过一次280万。 陆斯年掏出手机给她看新闻,“你慢慢看,我去洗个脸,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了。” 好容易她不生气了,他这才敢喘口气。 傅青淮握着他的手机,劝道:“要不你回去睡一觉明天再来吧,何苦这样赶。” “我可不敢!”他的声音从洗手间里传来,“都有人要趁虚而入了!我再也不走了。” 傅青淮不由得又一笑,低头看新闻,吓了一跳,“呀,陆斯年,你这是要红了么?” “看不起谁呢?”他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从洗手间出来,把傅青淮搂在怀里,“我这几年一直很红好不好。” “看给你得瑟的。”傅青淮在他心口闷笑,“陆斯年你不对劲。” “是,被周衍吓的。”他顿了顿,收了玩笑,认真说道:“其实我和远书一直就有这个打算的...来见你之前,我做了许多准备,物质上要彻底独立,精神上要斩断控制。所以我托任三替我置办了那个写字楼,还开了Frenzo,亲自设计菜式摆盘和装修,这样即使我有一天再也画不出好东西了,物质上也不会委屈你。后来,我又担心我父母万一做出些什么过激的举动,会伤害到你。就想着,一旦陆斯年真正拥有了社会身份,他们会忌惮,也会收敛。怪我总是犹豫着不敢踏出那一步,才拖到今天,连累了你。” 傅青淮心底忽而一酸。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在背后居然还有这样多的筹措和谋划,“你这也太...何至于此,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不是的。对我来说你不是,你值得我费尽心思。”陆斯年更紧的把她扣在怀里,“我想要成为你生命里的一部分,这是我该有的诚意。” 咸鸭蛋 陆斯年的诚意,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得到了很好的展现。 他当天晚上留下办理了陪床的手续,又每天认真的跟护士了解出院后照顾傅青淮的要点。 出院的那一天,还特地叫任千山弄了一辆明星们跟他订过的保姆车,载上傅爸傅妈一同去了他在汇昭路的公寓。 他的公寓,自然是极拿得出手的。装修高雅舒适,地方宽敞明亮,地段又热闹方便。 “这个地段热闹,楼下什么都有,比较方便。青淮要是闷了,我陪下楼去转转也是好的。这几天在医院里,我也跟护士取过经,她行动不便,还是我来照顾比较好。一会儿咱们去门口录个指纹,你们想来看她随时来,地铁站也近的。” 傅妈这一路看着陆斯年抱着傅青淮进进出出,一点儿不吃力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和老头子照顾不来。何况今天又看了他住的地方这个条件,还有他尽心尽力的态度,也算是放了心。 “青淮在这里,我是放心的。不过指纹就不要录了,你这里不是普通人能来的地方,我们不打扰。有什么事情,我们还是提前给你说了再来。”傅妈道。 女儿跟他感情好是好事情,但是他们做老人的,还是要把态度摆出来。 陆斯年明白她的顾虑,不敢多劝,四个人一起吃了午饭,他就开车送二老回家了。 傅青淮坐着轮椅在家里溜达,发现陆斯年居然把家具都挪了一遍,连往阳台去的小门坎儿都拿东西垫成了斜坡,好叫她的轮椅畅通无阻。 其实住了这么些天的院,她已经可以自己下地单脚跳着走了,偏陆斯年不让她动,走哪儿不是坐轮椅就是他抱着,搞得好像她真的摔断了一条腿似的。 近黄昏的时候,陆斯年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裴媛,顾远书和任千山。 任千山提了一堆东西,说晚上吃火锅得了,花月令就在附近,一会儿就有人送熬好的骨头汤底来,“给你补补钙。” 傅青淮这阵子真是住院住得人都麻了,一听这个可太高兴了,“行啊,今天化雪天气冷,吃火锅正好。” “是得热热闹闹吃一顿,庆祝庆祝咱们傅老师出院嘿。”任千山最喜欢热闹,袖子一卷,“哥你厨房今天归我了啊。” 傅青淮没想到任千山还有这一出,好奇得很,“你还会做饭?我以为你只管安排饭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啦傅老师,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倒腾几口吃的。我为什么餐饮做得好?因为我特别爱这个!” 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接着是菜刀落在砧板上的笃笃声,很有章法的样子。 裴媛坐在她身边,笑道:“这倒是真的,他送我一坛他自己腌的咸鸭蛋,可好吃了,个个流油!” “他给你几个?!”顾远书正开酒柜看酒呢,听见这句转过头来,眼珠子瞪得差点儿掉出来,“一坛?!” “嗯,小青瓷坛子,我没数...”裴媛给他吓了一跳,犹犹豫豫答道,“...怎么了?” 顾远书眼角抽了抽,脸色非常古怪,“没事,留着吃吧...没事。” 任千山每年冬天最冷的时候腌一次咸鸭蛋,这事儿除了亲近的朋友没几个人知道。他手艺是真的好,但是就是弄得太精细,他本身又忙,一年最多腌几小坛,一般都按个送,居然能给裴媛一整坛。 实在太可疑了这行为! “任三,你看看这酒怎么样。”顾远书拿了一瓶红酒进了厨房,凑到任千山身边压低了声音,“一坛子咸鸭蛋?嗯?” 任千山正在欢快地切鸡腿菇,一盘子白生生的蘑菇片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头,漂亮极了。 他一听咸鸭蛋,心虚地差点儿把手指头剁了,“昂...那什么,今年多腌了一坛子,哈哈哈哈...” “笑个屁,你他妈才给我几个?给裴媛一整坛子?你实话实说,是不是心里有鬼!”顾远书黑着脸瞪着任千山,气场极其吓人。 任千山打小就怕他,给他一吓唬差点儿跪了,“哥,咱有话好好说,你爱吃的话我家还有一坛子没舍得动,明儿就给你送去...那什么,哦我今年还做了扬州风鹅你试试么?” “这他妈是咸鸭蛋的事儿吗!啊?你在我眼皮底下敢招惹裴媛,活腻了是不是?” “别啊,那什么,不是,哥你是不是对我人品有点儿误会...”任千山心虚得语无伦次,“我这个,我这个主要是...敬佩,啊,敬佩。上回她出手收拾时雨是真的牛逼,女中豪杰,我特别佩服。” 哼,顾远书抱着手臂靠在冰箱上,冷笑着看他。 编,你给我接着编。 “行行行你别这样看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任千山老实认输,“哎,我是有点儿...就这阵子接触得比较多,觉得她特好...但我这不是啥也没干嘛!我俩就一块儿照看照看傅老师,吃个饭,然后我送过她几回上下班。我真的特别老实!啊,对,还送了她一坛咸鸭蛋。” “任小三儿,我托你照顾人,你跟这儿挖我手下最得力的人,可真有你的啊。” 顾远书vs任千山 作者还没想好怎么发展,敬请留言,说什么都行:)) 哥,我真心实意 任千山没想到顾远书会这么不高兴,一时有点儿懵,“哎,话不能这样说啊!你看看她那前男友那怂样,丢人现眼的,我不比他强多了?” 他越想越不服气,理直气壮道:“再说了,这不还有你呢吗?我要是怎么着她了,你不得收拾我啊?对吧!哎我是真心觉得她好,又勇敢又仗义。上回她在医院里拽时雨头发那会儿,我跟你说,我一看就知道她长这么大没跟人红过脸。眼看着她自己都快吓死了,为了朋友还硬撑着不撒手。就这份儿仗义,我就服她。别看她人长得这么一点儿小,那份心气儿,顶天立地!” 任千山感叹得不得了,说完又换了个大笑脸,“哥,我真心实意。” 他这会儿要是变成只狗,肯定又是摇尾巴又是星星眼,就差扑上来求摸头了。 顾远书神情还是很古怪,说不上来是纠结还是审视,他抱着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问:“那裴媛什么态度?”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她要是有一丁点儿不乐意,你可趁早给我滚。” 任千山简直哭笑不得,“你可饶了我吧。我这刚送了一坛子咸鸭蛋,就被你堵厨房里可劲儿吓唬,我还敢怎么着啊!知道的你是她老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她爹呢。” “我可去你的吧!”顾远书被他气得抬手就是一巴掌,也不知道用了多大手劲儿,拍得任千山差点儿吐血,“我看你这阵子就是跟陆斯年混多了,眼瞅着跟他一样魔怔。” “别,我比不过他。你没看他这恨不得天天黏在傅老师身上不撒手呢么?我没他魔怔,他这都敢出来接采访了不是?听说还自己一个人上大使馆去见文化部长了?好家伙,为了咱傅老师他是真豁出去了。” “他本来待人接物就没什么问题,自己不乐意罢了。”顾远书靠在流理台一侧,看任千山切菜,“还是怪他家里从小管得太厉害的,害怕出风头。” “就是说啊!”任千山看他转移了话题,暗暗松了口气,赶紧顺着他的话说,“平时逢年过节聚会啥的,我看他好着呢。给你当‘助理’那会儿,不也正儿八经没出过岔子。他就是不爱聚光灯。哥,你看你多牛逼,那简直就是长在聚光灯上!” “你他么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 任千山马屁拍在马腿上,后背又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差点儿把肺吐出来。 他弄不明白顾远书为什么这么生气,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自己爱玩儿,怕耽误了裴媛工作? “哎哥我给你说...“他放下菜刀想表忠心,却见顾远书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往阳台去了。 陆斯年不知道厨房里的变故,正在饭厅里准备碗筷,又把刚送来的骨头汤倒进点好了炭的紫铜火锅里。 傅青淮跟裴媛坐在沙发上聊天看电视,正好看见横店探班的视频,“哎,今天接我出院的车好像就是这个保姆车呢。任千山好厉害,能弄到明星的车啊。” 任千山端着一托盘切好的蔬菜拼盘出来,瞄了一眼电视,得瑟道:“嗨,你这是说反了。不是我弄到他们的车,是他们跟我这儿定的车!” 说到明星,两个女人又来劲儿了,“真的啊?那最近特别红的那个贺长离你见过没?是不是真的190?” 贺长离是个当红流量小生,以漂亮的脸蛋和一身更漂亮的肌肉闻名。 这人隔三岔五挂在热搜上,不是新造型人人喊老婆,就是跳舞倒立露腹肌。 陆斯年背对着几人,不动声色地咳了一声,任千山当即把嘴边那句 “下回带你去见见” 给咽了回去,改口道:“哎呀,我认识的都是经纪人,明星也没那功夫跑来订车么不是?哎我豆腐还没切呢...” 他生怕傅青淮还要继续问,说完就缩回厨房里去了。哄裴媛倒是没问题,带上傅青淮指定要被陆斯年恨死。 可惜陆斯年今天注定流年不利,裴媛兴冲冲地继续:“我见过我见过,前几天跟顾远书去一个酒会,他也在!我跟你说他可能不止190,而且巨帅!我都不敢看他,就真的光芒耀眼那种!哎呀,不行不行,这一说我又要上头了。” 陆斯年脸一白。 傅青淮没看见陆斯年,估计看见了也顾不上,激动地问裴媛:”那你跟他拍照没有?“ ”没有!“裴媛后悔得要死,“我当时太怂了。我跟你说,那种级别的帅哥,就真的太好看了,我根本不敢往上凑!他就看我一眼,我脸刷的就红了。” 任千山切好豆腐出来,听见这句,不乐意了,“裴媛你这一天天跟我,啊还有你老板混着,还能看见帅哥就脸红?这不能够啊!” 裴媛翻了个白眼,“你们男的不懂。” 任千山急了,“我一个男的我能不懂男的?我比那个小鲜肉差什么啊不过就大几岁,怎么没见你脸红过?” “你不一样。”裴媛道。 “我哪儿不一样?我也190啊,怎么没见你稀罕?” “你跟我这儿没光环啊任总,我脸红因为我脑袋里有滤镜。” 任千山一愣,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哎,叫什么任总,多生分。” 那谁顶的住啊 顾远书在阳台上夹着烟看他们,瞧见任千山的憋屈样,笑了一声,但很快又敛了笑容沉寂下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在阳台的玻璃门反光上看见自己紧簇的眉心,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很不高兴。 他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不爽,不像是被惹毛了的那种单纯的不爽,更像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不舒服。像是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活动中间突然出了岔子,又像是走着楼梯一脚踏空了...更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就因为任三跟他表明了态度喜欢裴媛? 然而任千山也没什么不好的,虽说没少谈过恋爱,但是他心很正,全都好聚好散没惹过谁不高兴。只有一回被个有心上位的小明星偷拍了床照发微博,还差点被他爹打断腿。 况且裴媛喜欢的那些个浪漫调调,就没有任千山不在行的,两人说不定还真能玩儿一块儿去。 再说他上头两个姐姐,打小给他调教得在女孩儿面前规规矩矩的。裴媛跟他在一起,一定不会受委屈,至少比那个姓袁的小子要强出百倍去。 那么...大概是他在担心裴媛被他纠缠耽误了工作?可是裴媛一等一的敬业,还真不至于因为谈恋爱耽误事儿。 顾远书又吸了一口烟,突然觉得自己是有点儿像操心的老爹。 妈的,这都叫什么破事儿。 他皱着眉从沉吟中回过神,一抬眼正看见裴媛冲他招手叫他进屋去吃饭,忙抬了抬下巴示意知道了,掐灭了烟回了饭厅。 紫铜火锅翻腾起白色的水雾,满屋子都是食物的浓郁香气。 顾远书却没什么胃口,随便烫了点儿蔬菜。 傅青淮早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单脚往饭厅蹦。陆斯年一转身看见了忙过来扶她,“叫我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自己起来。” 傅青淮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陆斯年看了她一眼,把嘴边的话憋回去了,稳稳扶着她往餐桌跳。 任千山是觉得自己反正是报备过了,大马金刀地坐在裴媛身边,把顾远书挤到餐桌一角,”哎裴媛你试试这个羊肉,跟外头的指定不一样。我跟你说,前儿我一熟人现金流扛不住,着急把近郊一个农场出手,我给买下来了。地方我去看过,是正儿八经精心打理过的,要不是手头上还有别的生意,他肯定舍不得让给我。你尝尝,这肉质一等一的好。” 裴媛是个什么好东西都乐意试试看的人,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果然一点儿膻味儿没有,满口清香。 ”哇,真的哎,好好吃。“ ”对吧,这羊肉特供我那个CBD西餐厅的,汤勺羊排每天只做10份,预订得提前一个月,卖得特别火。话说那农场风景也特别好,什么时候带你看看去。“他顿了顿,生怕裴媛不乐意,暗搓搓又加了一句,“我听她们说前儿母羊刚生了几只小羊羔,可好玩儿了。” 小羊羔哎,那谁能顶得住啊? “啊真的啊,那农场远不远啊?”裴媛一听,恨不得现在就去。 就连傅青淮也跟着两眼放光。 陆斯年看她那神情,便问:“任三你安排安排?我看她俩都想去。” 陆斯年你还有没有点儿眼力价儿了?! 任千山眼角抽了抽,异常艰难地应道:“行啊行啊,但你得等咱们傅老师养好了腿再说啊,是不是?那草地又软…回头崴了脚怎么办?那什么,裴媛,要不咱俩先去,小羊可好玩儿了,毛茸茸软绵绵的。最近不是天冷么,都是养在屋里的,可干净了。就是那地方有点儿远,估计当天来回有点儿赶,什么时候咱们找个周末去......” 顾远书咳了一声,任千山心里猛地一跳,又开始冲顾远书摇尾巴,“哥,扬州风鹅给你拿一只去呗?” 顾远书掀起眼皮看了任千山一眼,又看了看满脸期待的裴媛,“…那什么…我看…再过一个礼拜吧,我下礼拜陪斯年去趟文化部,裴媛你盯着点儿咱们手上的项目。” “嗯嗯放心。”裴媛含着羊肉含含糊糊答道。 他说起工作,大家就又想起傅青淮那摊子倒霉事儿了。 “时雨总算是消停了?”任千山义愤填膺道,“真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玩儿啊。我叫她别闹腾,不要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好家伙,这还给她提供思路了是怎么着?要我说,赶紧找人,该删帖删帖是真的。要不然咱也买水军给她冲了去。” “没必要。”傅青淮说,“删贴是容易,但是未免显得做贼心虚。我也不打算跑出来澄清啊回应啊什么的,平白给人添了谈资。又不是靠这些名声活着,我有的是正经事情做,没工夫纠缠这些不着边际的破事儿。说实话,我但凡掺和一句,后头有的是疯女人胡搅蛮缠的帽子跟着扣上来。她这一招是给女人量身定制的毁灭性武器。我是不会自己往里跳的。” “你说得对。”顾远书点点头,“人都是拜高踩低的。你看着吧,等我这儿布的局运作起来了,这些个人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了。” “对哦...那接下来怎么打算?”傅青淮好奇问道,“我听说《细雪》拍了500万,然后呢?” “500万有点儿少,但是时间紧张,也只能这样了。”顾远书说,“买家是《艺术寻踪》倒是件好事,比私人收藏家强。有了这个杂志,咱们要打开局面就容易得多。你们两个都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我也不打算走什么明星路子,当然斯年也干不来这个。咱们只往曲高和寡,阳春白雪的方向走。哎,其实早该这样了,大大方方凭本事吃饭,天经地义,怕什么媒体,这不还有我呢?” 火锅工作会议(双更了啊这是?) 这话,顾远书当然不是随便说的。 他能够从一个没有行业根基的人走到今天,陆斯年的天才加持固然是关键因素,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总能保持清醒。 他是一个结果导向的人,擅长根据想追求的结果,反推出事情的走向和路径。 比如,他对陆斯年的作品有信心,也铁了心要陪他走,那么他就要当好“时松墨”这个名字的最大推手,不论后来他手上又拿了多少人的合约,也不曾改变;又比如陆斯年不爱出风头,病情又一度不稳,那么他从一开始就考虑好给他安一个神秘画家的人设,才能把主动权握在手里;再比如,他们现在追求的是要压陆家和时家的势,让他们不能轻举妄动,那么就要选对“爆红”的方向。 陆斯年需要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红,而是借力打力,或者说,借势,借跟永宁军区势均力敌的势。 回国发展,是肯定的,因为傅青淮在国内;但是走外交和文化部的路子,还是余秋秋给提供的思路。 “国际知名青年艺术家,旅美多年,外交部难道不应该介入一下吗?难道不应该顺便引荐一下给文化部,为我国文艺事业和国际层面的艺术交流添砖加瓦吗?不过你们军区出身的人,估计是搭不上线的,交给我吧。” 以顾远书的能力,余秋秋只抛出一根橄榄枝,他就顺利成章地把一切都铺排好了。 原本他还担心陆斯年不太想下场子,没想到时雨横插这一杠子,正好把他给彻底惹毛了。 纽约那场拍卖,陆斯年几句话把雅克的胃口吊得高高的,人刚到中国总部就上赶着要跑来永宁约访;还有他临回国去大使馆见人,凭着从小浸淫在权力场里的敏感,待人接物游刃有余,隔天顾运书就收到秘书处的电话:小伙子有才华又可靠,非常好,是不是可以安排安排在春节前造一造势,部里的领导们也面上有光。 真是好久都没有这种万事俱备的感觉了。 想到这里,顾远书唇角勾起一丝运筹帷幄的笑意,“这几天准备准备,很快要忙起来了。” “我能帮忙么?”裴媛激动得问。 顾远书睨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 是帮忙还是趁机看小鲜肉还不好说呢,他心想,酒会上那个当红明星过来敬酒的时候,这人紧张得跟在他身边动都不敢动,还脸红。 “斯年,雅克昨天来中国了。你记得吧?就是艺术寻踪法国版的副主编。他应该还是很有诚意的,早上给我发了邮件,说愿意下周来永宁,到时候我先见一见;圣诞季的活动...裴媛你仔细挑一挑,一两个足够了,你的品味我信得过;哦,斯年你有没有朱红色的领带,找一条出来,文化部可能会叫你去元旦茶话会...最好再准备一件那种公务员夹克,算了你算是文艺工作者,西装也可以...” 好好一顿饭,硬是给顾远书弄成工作会议。 “行我知道了。”陆斯年脸色纠结,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傅青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笑着拿胳膊肘捅他侧腰,“...公务员夹克哎,丈母娘最喜欢的造型哈哈哈...” 又不肯结婚,丈母娘喜欢有什么用! 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站起来盛了碗汤给她,“祖宗,快别跟着起哄了,你都不知道应酬那些人多累。” “我可还记得我上公开课的时候,你坐我们校长旁边呢。“傅青淮笑着拍拍他后背,“好着呢。” 一伙人商量了一会儿正事儿,又移师去了客厅聊天。 傅青淮身体没恢复,精力不济,聊得晚了,打起了瞌睡。陆斯年知道她不愿意当着客人的面回卧室睡觉,便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坐着,又拿一只手挡着她的眼睛替她遮光。 任千山不知怎的突然心里特别羡慕,余光不自觉地瞥了一眼裴媛。裴媛大概喝多了,酒精造成的红晕从雪白的脸上一直蔓延到藏在衣领里的脖领,眼梢也泛着红,眼底像是凝着一汪水。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两人眼神撞在一处,任千山便冲她一笑。 “哎,给你看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她看,“喏,小羊,我刚叫他们拍的。” 几只白生生软乎乎的小羊正挤在铺满了毛毯的窝里睡觉,可爱极了。 “哎呀—”裴媛看的心都化了,脑袋越凑越近,近得任千山几乎能闻见她发梢上的火锅味儿。 他看着她的后脑勺,心跳得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他很想像平时那样插科打诨调笑几句,偏偏脑子像是冻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僵着身子坐在那里。 任三你他妈行不行啊,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这么怂。可是他还是不敢造次,像是生怕唐突了裴媛似的,可嘴角却不自觉跟着上扬。 “很晚了,回吧。”顾远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裴媛你喝多了,跟我车走吧。” 裴媛听老板叫,忙“喔”了一声站起来,起得急没站稳,脚下一踉跄。任千山下意识伸手扶她,却被顾远书抢先一步稳稳托住了她胳膊,“刚喝多了?” “是有点儿,聊得高兴一下没注意。” “嗯。”顾远书扶着她,转头冲任千山抬了抬下巴,“你醒醒酒再走,路上小心。” 任千山目光停在顾远书托着裴媛胳膊的手上,不知道听进去多少,随意点了点头。 他知道以自己的酒量,离需要醒酒还早着呢,但他好像真有点儿醉,脑子里一会儿是那几只小羊,一会儿是裴媛停在他胸口前半寸的后脑勺,一会儿是顾远书托着她的的手。 他戴了一块江诗丹顿,碎钻的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难得风雅 任千山坐那儿缓了一会儿,一直到陆斯年忍无可忍催他快滚,才如梦初醒地回家去。 他心里乱糟糟地洗了个澡,在一片水雾里对着镜子照了半天。 比那小鲜肉差什么啊,要身材有身材要样貌有样貌的。 谁还没腹肌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该不会...真的是老了? 可他才刚28啊,不至于吧。 他胡思乱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随意甩了甩短发上的水珠,赤身裹着睡袍上阳台看他的扬州风鹅。 看起来还不错,估计明天就该得了,回头给裴媛拿一只去,嗯,再给顾远书拿一只堵上他的嘴,就当孝敬‘岳父’了。 [你明天回公司么?]他犹豫了半天,给裴媛发了条信息。 裴媛大概是睡了,很久都没回。 他盯着手机等了半天,心里煎熬得不行,又补了一句,[风了几只扬州风鹅,你要是回公司正好给你和我哥一人拿一只?] 裴媛还是没回。 估计是真睡了。 任千山握着手机倒在床上,望着房顶发呆。 偶尔有远处马路上的车灯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天花板上映出转瞬即逝的虚影,就像游鱼从长河中悠然摆尾,一闪而过。 算了,来日方长。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难得多花了20分钟站在衣帽间里挑衣服。 这时候他才第一次开始思考裴媛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前男友看起来是个精英型,啊对,她喜欢的那个小鲜肉好像也是衣品出名,接的都是奢侈品广告。 那岂不是...就是顾远书那样的? 他毫无来由的一阵心慌,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才感觉好一点。 他想起二姐常说他看起来容易显得凶,得穿浅色压一压,便挑了件燕麦色的圆领毛衣,又拿了件衬衣做内搭。 多少能文气些。 镜子里的男人宽肩窄腰,气质英挺强悍,即使穿得温柔,看起来还是像只慵懒的豹。 嗯,还行。 他揽镜自照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去表柜拿了一块江诗丹顿戴上。 其实他不爱戴表的。 然后这个难得风雅的男人走到阳台上,拎了一只咸香的风鹅,潇洒地开着他的豪车去了顾远书办公室。 前台小姑娘早跟他混熟了,见他拿着只棕色油纸包着的鹅进门,笑得眼睛都没了:“唷,您这是上哪个菜市场拍时尚杂志封面去了?拍完还顺带买个菜?” “去你的,回头让你老板听见又该说你没大没小。” “顾总跟裴姐开视频会议呢,听不见。” “唷,最近很忙么?” “年底了当然忙啊,哎不过裴姐状态不太好。”前台小妹不经意多了一句嘴。 任千山一听,拎着鹅凑过去,“怎么了?” “哎呀这事儿吧,跟你们男的说不明白。” 要是别人还算了,是裴媛他能不上心么? “你说你说。” “就咱裴姐,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吧?但是呢,干得再好能力没人夸,走哪儿都被人关心:说跟着顾总好好干,进上层圈子找个好对象结婚,搞得好像她入行是为了吊金龟婿似的。就这事儿特别烦人你知道吧?” 这种话其实他还真没少听人家说过,但从来都是说给女孩儿听,他就从没往心里去过。今天轮到裴媛头上了,他这才回过味儿来,“谁说不是呢!堂堂正正为人类社会做贡献呢,给这些low逼一说都变味儿了。” “就是啊!”小妹感动得热泪盈眶了都要,“你要是不高兴啊,人还说你矫情!” “张嘴就来——为你好。” “没错!”前台姑娘感动到一半,被风鹅的香气转移了注意力,“您这鹅也太香了,哪儿买的?” 任千山得意一笑,“嘿嘿,任总特供,没处买去。” “您那儿好吃的多,什么时候弄个福利团购呗,就团这鹅。” “别,还团购呢,回头能熬死我。给你们弄个vip卡,上我那儿吃饭打折,怎么样?” “您那些个地方打了折也吃不起啊,除非你再送个能买单的男朋友。” “我自个儿还单着呢,给你找男朋友?我这也太心酸了啊。” * 裴媛视频会议开得头昏脑胀,趁着中间休息出来茶水间冲咖啡,一个没留神正正撞在一个人胸口上。 “对不起。”她想都没想条件反射退了一步。 “别别别,怪我怪我。”刚把风鹅放进冰箱的任千山也退了一步,侧身让她进茶水间的门,“开会呢?” “嗯,时松墨展的下一站。” “哪儿?” “白山。” “唷,可不近,要出差么?” “还没定。” 正说着顾远书也进来泡茶,白山怎么了?” “没事儿,任总问我要不要出差。” “赵沁说她去。”顾远书掀起眼皮看了任千山一眼,又移开了目光,“你留下帮我。” 回答错误 任千山认识的顾远书,总是给人一种万事在握不动声色的感觉。他总是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多说,永远谈笑风生,永远滴水不漏,叫人看不透。 “你留下帮我。” 这话里他竟然带了一分能被人察觉的欲盖弥彰。 可真不像他。 任千山心头猛地一跳,又听他对裴媛说:“雅克要来永宁。你是本地人,又是斯年和青淮的朋友,跟我一起接待吧。” “招待人谁能有我在行?裴媛你有事儿尽管给我打电话。”任千山借机插了一杆子。 他很快看见顾远书神情露出一丝错愕,但只一瞬间就掩了下去。 任千山也很错愕,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顾远书的面上看见过失算的神情了,这一分钟内,他竟看见了两次。 顾远书也察觉了,他看了一眼任千山,两人的目光相碰,又一同看向裴媛离开的背影。 她应了一声“好的。”就回会议室接着开会了,徒留茶水间里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又彼此试探。 任千山是早就大大方方说了自己对裴媛有意思的,但是顾远书却是在这一刻才惊愕于自己的“失态”。 裴媛去白山,是最好的人选,但是他竟然留下了她换赵沁去;接待雅克,他一个人足矣,而他竟要裴媛帮忙,而放着现成的任千山不用。 最可怕的,是他突然明白,起初留下裴媛是因为他怕任千山陪她出差。 他不想看见他们在一起。 任千山看了他一眼,转身追着裴媛的背影而去,却被顾远书一把拽住了手臂。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在彼此复杂的目光中闭嘴。 “我先去开会,有话空了再说。”顾远书松开手,懊恼于自己今天的失态,收敛心神大步回了会议室。 会议室的墙壁是毛玻璃隔断,任千山看着裴媛专注的背影,若有所思的出了门。 今天的视频会议主要是双年展的中端沟通,会议室的屏幕上满满的全是各方人员。 裴媛看见了周衍的面孔,压低声音凑近了顾远书笑道:“新筑这个建筑师,青淮也认识呢。” 顾远书看着屏幕,拿过一份文件放在两个人中间,装作讨论文件的样子侧过头,“怎么说?” 裴媛伸手随意在文件上点了点,“他追过青淮,前一阵子她住院的时候都追过去了,被陆斯年撞个正着!” “原来是他?”顾远书抬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他听陆斯年抱怨过,没想到世界这样小。 “那你呢?”他问,“你那个前男友,没回来骚扰你了吧?” “没有。他其实特别要面子,咱们在停车场碰见他那回...其实已经很下他面子了,他指定不回再搭理我了。”裴媛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微不可见地笑了,“没人管着我,也没人整天看我这不对那不对的,可真好。” “那...”顾远书不着痕迹地试探,“跟着我...我是说,在这里工作,感觉还好?” “好呀。”裴媛转过头看着他,“您可是行业标杆,我还有好多东西想跟你学呢。” 回答错误。 没有一个字是他想听的。 她看向他的眼眸里闪着愉快的光,目光那样坦荡大方,叫他产生了一种毫无来由的沮丧。 “轮到你发言了。”她的指尖在他眼前的笔记本上点了点,轻声提醒。 算了,他想,人就在这里,来日方长。 *** 俗话说,话不能说太满,事不可做太绝。 裴媛做事,一向是留三分的,但上午开会话说得太满,当天晚上就遭了报应。 难得今天事情顺利,顾远书让她早点下班好避开高峰期的拥堵。她开开心心开到爸妈家楼下,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停在她家楼下的,赫然是袁晗的那辆黑色宝马! 他以前开的是一辆银色的本田,后来升职了,说是接了好些大客户,所以才特意换的宝马。 现在,不用说裴媛也知道,肯定是时雨买了打发他玩儿的。都这时候了还巴巴的开着,还好意思开到她家楼下来。 那,他是在楼上? 是在她家?! 这是要干什么?!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身体因为紧张而僵着不能动弹。 他大概是来求情的? 还想复合? 她爸妈都知道他们分手好久了啊,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还有,她要是现在上去了,会面对什么场景? 爸妈会不会说她处理不好个人问题,害他们跟着收拾烂摊子? 裴媛心慌意乱的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拿过扔在副驾上的手机。 可是,该找谁呢? 我现在过来 放在以前她肯定打给傅青淮,可是她这会儿正养伤呢,何必惊动她。 现在又正是饭点,打给谁好像都不太合适。跟前男友的纠纷这种事情,说出来只不过是给人平添几句谈资,况且她跟袁晗的这些狗血事情,叁言两语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要不然打给赵沁?上次袁晗在楼下堵她的时候她也在…那还不如打给任千山。 袁晗那天看见任千山的时候,脸都吓青了。 她从没见过他那么害怕的样子。 还是…打给顾远书?哦,不对,他今天晚上有应酬。 年底了,他应酬很多。 正踌躇难定呢,手机倒是先响了—— “抱歉下班还打给你,”顾远书的声音在一片静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今天会上提到的DSC汇总报告是不是在你那里?” 他应该是在应酬,能听见背景里嘈杂的人声,“正好碰上昊众的郑总,问起我来,我也忘了是你在负责还是杨文庆在做了。” “…呃…我…我…”裴媛脑子正一团乱呢,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工作上的事情她可从来没有掉过链子,顾远书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常,“你等一等…”他说,“我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电话背景渐渐安静下来,“你先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我车里,我停在我家楼下呢。“ ”嗯…“顾远书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稳,很好的安抚了她的紧张,”你为什么还没回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我看见袁晗的车了,停在我家楼下了。“ ”哦?你是不是猜测他在你家里?“ ”嗯。“ “你觉得他去你家是有什么事么?” “还能有什么事,找上我爸妈肯定是想复合吧。”裴媛没那么慌了,想起袁晗的所作所为,不免烦躁。 “嗯,我知道了。你别下车,就在那里等我,我现在过来。” “不用不用,我坐车里缓一缓就好了,我一会儿就回去…“裴媛说。 “我在杏园春,离你家不算远。”顾远书不容置疑地说,“我现在过来,你坐在车里等我,不要自己去。” “我…我…” ”裴媛,你的能力我很有信心。但是,要小心狗急跳墙。等我,不要动。” 这话很好的提醒了裴媛。 她是很了解袁晗的。那个人一向自视很高,骨子里有一种孤傲在。虽然大部分时间看起来都很友善上进,但偶尔也会流露出对自身境遇的不满。 “钱经理不过是因为出生在永宁,才能混成这样。就他那点能力,换了我公司业绩早就上去了。” “不过是丢了一个小客户而已,就把我弄到办公室骂了半小时。这种客户,又没几个钱,还想等着别人舔他,留着也是浪费时间。” “你爸是对我挺好的,但我也不是傻子。是不是表面工夫我能看得出来。为什么我堂弟要来永宁,他都不肯帮个忙落户?对他来说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还不是看不起我们小地方的人。” 好多她以为自己早就忘却的往事在此刻涌上心头。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性格比较敏感,等工作上混出来了就好了。那个时候,她总是这样劝自己。 然而“混出来”,却是因为认识了时雨。 或许对他来说,时雨那样的人,才值得他浪费时间“舔”吧。 上一次停车场事件过去以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为什么这会儿又跑出来了? 肯定是时雨把他甩了,毕竟陆斯年回来了。 但是袁晗又是哪里来的自信心,她会等他回头呢? 他到底是有多看不起她啊? 咚咚—— 车窗被敲响了,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裴媛转过脸,看见是顾远书。 他退后了一步,指了指副驾的车门,示意她开锁,又拉开车门坐在她身边。 顾远书个子高,坐下来不及说话,先把座位往后调了好些,要不然腿都伸不开。 “没等太久吧?我直接过来的,招呼都没打。” “就这样溜出来真的没问题?” “年底这些聚会,都是互相拉人脉而已,能有多少正经事?我自己就是人脉,去了都是给他们面子。”顾远书浑不在意地一笑,“说吧,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回来就看见他车停在这儿了。”裴媛指了指不远处的宝马,“肯定在我家吧?我爸妈跟他关系还可以,姥姥不是很喜欢他。” “姥姥今天也在家?” “嗯。” “行。这样,我们这样贸贸然上去,肯定显得莫名其妙的。就说是加了会儿班,天黑了我怕年底外面乱,所以亲自送你回来。” “嗯。”顾远书的本事裴媛是绝对信任的。 “还有,我刚才问了几句,外头有些跟这人有关的传言,恐怕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你不要激怒他,有情况交给我处理。”顾远书推开车门,“走吧,我陪你进去。” 裴媛家里灯火通明,空气中飘着鱼汤的香气,正是开饭的时候。 袁晗正殷勤地站着给长辈们盛汤,听见门响,眉目含笑地抬起头,“肯定是媛媛回来了。” 然而他的笑很快就冻结在了脸上。 裴媛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她身边还站着另一个男人。 他惹不起的男人。 “妈我回来了。”裴媛若无其事地把包挂在门口的架子上,又换了鞋,“这是我们公司的顾…” “顾远书。”顾远书接口道,“辛苦裴媛加了会儿班,怕她一个人回来不安全。最近年底么,事情多一些…打扰你们吃饭了吧?” 知道打扰了就赶紧走啊,袁晗想。 存在感 袁晗是特意选在这天过来的。 永宁大学今天全体放假了,天气这么冷,裴教授一定不会出门。裴媛呢,年底忙工作,不到下班的点绝不会回来。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时雨早就对他失去了兴趣,仿佛多看他一眼都嫌烦。不论他怎么小意殷勤,她却连看都懒得看。没了时雨,他手上的单自然也没有了,平时对他和颜悦色的钱经理,也开始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幸亏,他还有裴媛,还有裴教授一家。 他们家的人脉,在他当初入行的时候,就实实在在的帮过他一把。而且,知识分子脸皮薄,不会轻易翻脸,只要他放下身段,迟早会把人心捂热的。 想通了这一层,他才发现上一次去找裴媛实在是个大失误。 没想到她态度会那么决绝,脑子怎么好像也一下子清楚了很多,以前对她特别管用的说辞她也不上当了。 不过不要紧,他可以换个角度,从另一方面入手。 所以这天下午他特意请了半天假,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敲响了裴家的大门。 为了避免显得刻意,他故意说是在附近见一个客户,想起裴家人曾经对自己那么照顾,想来看看老人家。 “大概裴媛也提过跟我已经分开的事情了吧?”他很惋惜地解释,“我其实特别后悔,当时她误会我的时候,没有好好给她解释。还是怪我年轻气盛,伤了她的心。” “做我们这一行的,特别讲究人脉和社会关系。我在永宁其实根基很浅,难免要多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在外面…现在想想,我太着急想要在永宁站稳脚跟了,也应该多考虑考虑裴媛的想法。” “本来,我也想着不要再打扰她了。可是今天路过这里,总觉得像是回了家一样,心里特别感慨,就冒昧上门了。” 当然,他敢这样做,其实还有一层考虑,那就是他知道一开始裴家不太看好他们两个的事情。裴媛最讨厌 “早就告诉过你了,你偏不听,现在后悔了吧” 这样的话了,每次他说,她都会生很久的闷气。所以他们两个现在分手了,裴媛肯定在家不会愿意多提这些事情的。 这就给了他很多发挥的余地。 他的计划非常奏效,裴家人虽然看起来有些半信半疑,但是多少还是被他说动了。 他留下来主动帮忙做家事,又把一直没有人修的洗碗机换了机芯,还捧着裴教授聊了好一会儿天。 总算是给他硬混到傍晚时分,人家不好赶他走,只能留他下来吃晚饭。 等到裴媛回家看见他,肯定不好多说什么。只要一家人吃完这顿饭,第一步就算是成功了。 可谁能想到,一起进门的,竟然还有她老板! 搞什么?! 他今天为什么会跟裴媛一起回来? 就算是怕年底不安全,送到家门口就算了,怎么还进门了? 他甚至也换了一双拖鞋,跟着裴媛进了饭厅。 上一次在停车场等裴媛的时候,这个人也在,他会不会说些什么? 他那天回家之后,曾经上网搜索过顾远书这个名字。可惜除了花团锦簇的行业报道之外就只有零星的娱乐八卦,要不然就是一堆颜控在刷他的照片,看了一晚上,他对这个人还是完全没有了解。 袁晗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脑子飞速旋转着想要推测对方下一步的举动。 顾远书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不搭理他,转而看向裴妈妈问道:“这汤可真香啊。我回去估计也没饭吃,能不能留下蹭个饭?” 蹭饭? 就他这种每根头发丝都在往外冒仙气的人,还需要蹭饭? 真是会讲客气话。 来者是客,裴妈妈一听顾远书叁个字就知道是裴媛的老板,立马把袁晗赶走都不可能赶他的,“不嫌弃就留下吃一点。媛媛啊,你去厨房替顾先生拿碗筷来。” “哎,好。”裴媛进了厨房。 她也是想得出来,拿了碗出来二话不说直接塞进袁晗手里了。 爱盛汤是吧?盛吧。 袁晗全副心神提防着顾远书呢,手里莫名被塞了一个碗,下意识的拿起汤勺给顾远书盛了一碗汤。 顾远书看着裴媛的举止心里暗暗好笑,面上倒是不显。他坐在袁晗旁边唯一的空位上,从他手里接过鱼汤,“谢谢。” 袁晗脸色一僵,尴尬的要命。 顾远书依旧没有搭理袁晗。他低头喝了一口汤,赞道:“真鲜啊,是怎么做的?大冬天里喝一口这样的汤,真是五脏六腑都跟着暖和起来了。” “当然是我妈啦,我妈的手艺那可是没的说。”裴媛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唷,什么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幸亏我刚才厚脸皮非要留下来吧。要不都喝不上这样的汤。” 顾远书有个本事。只要他愿意,就绝对能哄得对方如沐春风,恨不得引为知己。他顺着鱼汤的做法,讲到做菜也是一种修行,又说到裴媛工作能力强,一看就知道家庭出身很好,没一会儿就把餐桌气氛调动得其乐融融。 他还有个本事,那就是只要他不愿意,也有的是本事不着痕迹地让人浑身不痛快。袁晗给在场的每一个人盛好了汤,一直到坐下,一直到喝完自己那碗汤,都没找着机会开口说一句话。 毫无存在感,看都没人看他一眼,仿佛只是一个服务生。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顾远书身上,袁晗简直像是个透明人。 斯文人 袁晗实在没想到今天这一顿饭会吃得这样艰难。 不论表面看起来多么谦虚,他骨子里是个骄矜自傲的人。顾远书的出现,让他非常不舒服,非常熟悉的不舒服。这让他不自觉的回忆起刚上大学的时候,在突然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精英们时,那种避无可避的自卑和愤懑。 顾远书让他在这一刻产生了一种被立地打回原形的感觉。这个男人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透露出那种出生在罗马的优越,真真切切拥有着一切的优越。而自己,则像是一个虚妄的小偷,用尽一切办法,掩盖着那个已经被自己远远抛却的过往。 这感觉让他很难受,可是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只能不露声色的把心头的那口气强行压下去,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可惜,直到最后,他也没机会再进一步。 裴媛已经开始帮着妈妈收拾桌子,裴教授则问顾远书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喝茶。 袁晗眼光微闪,开口道:“顾总第一次来,你们好好聊聊,我就不打扰了,还是去帮裴媛洗碗吧。” 顾远书正等着他作妖呢,听了这句,不紧不慢地一笑,“裴教授,我一会儿还得顺路给我妈买点儿东西带回去,就不留了,下回咱们单独找个时间消消停停地喝茶。话说回来,刚才多亏裴媛给我指路才开进来,这会儿天这么黑,只怕找不到路出去了。我虽然是永宁人,但一直住军区,还从没来过高校这边。” 裴教授忙打算喊裴媛,却又被顾远书制止了,“天这么晚了,别喊裴媛。”他说着,微笑着看向袁晗,“听起来你倒是常来,我正好跟你的车走,怎么样?” 裴教授一家子知识分子,这一下午都给袁晗突然上门弄得尴尴尬尬的,正发愁怎么不伤体面地喊袁晗走,听了这个连忙顺水推舟,“也好,也好,袁晗你送一送顾先生。” 袁晗没想到对方一招制敌,连忙胡乱招架,“顾总是大人物,怎么可能认不得路。” “这片教授楼还是民国盖的,市政府班子换了多少届,都没人敢动这一片。路窄而林密,还真的不好开。” 反正一句话,你小子走也的走,不走也的走。 他语毕也不给袁晗开口的机会,推开椅子站起来,“裴教授,下回我带点儿好茶来看您。”接着又冲厨房说了一声,“裴媛我先走了,袁晗给我带路。” 裴媛惊喜地从厨房走出来,“哎,好,我送送你们。” 袁晗被这情势裹挟得无从选择。 三人出了门,顾远书转过身交代裴媛:“行了别送了,天气这么冷,快回去。还有,”他看了一眼袁晗,接着说:“雅克那边想给他们集团下面的时尚杂志也做一个专题,怕我不答应,说是手上好几个赞助叫我随便选。你回头看看喜欢什么品牌告诉我,正好咱们年会你也不用买裙子了,去赞助商那里挑就是。” 雅克那个时尚集团,做的都是奢侈品生意,挑他们的品牌当赞助商,那还得了?要不是碍着袁晗还在,她早笑嘻嘻地喊“谢谢老板”了。 顾远书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温柔一笑。 相比起高兴的裴媛,袁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则更让顾远书高兴。 袁晗隐隐觉得顾远书是故意说这些的,但一时拿不准他什么意思。他眼神闪烁着,看了一眼他们两人,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裴媛已经乐呵呵地回家了,袁晗则沉默地在前面带路。 本来一切进行的那么顺利,却被个顾远书搅局搅了个彻底。他很不甘心,一边缓慢地开车,一边脑子飞快地转动想办法。 其实这片教授楼真没什么好带路的,不过是裴家的房子靠里,有几条岔路罢了,傻子都能开出来。 顾远书看着前面的宝马渐渐上了出小区的林荫路,松了一口气,却见那车突然打了双闪,在路边停下了。 袁晗从车里下来,敲了敲顾远书的车窗。 “怎么?”顾远书问,“车坏了不成?” “哦,不是。”袁晗道:“这里直开就上大路了,您先走。我东西落下了,回去拿一趟。” 顾远书冷笑了一声,“是么?” “哎,我这人比较丢三——”袁晗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巨力横撞了出去! 顾远书沉着脸,从推开的车门里走了下来,“我是个搞文化的人不错,但不代表老子就是什么斯文人…”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危险,“袁晗,给你留几分面子,你就跟我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袁晗捂着被车门撞中的胸腹,忍着痛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你,你怎么能打人!” 顾远书简直怒极反笑,自己看起来是有多面善,让这个东西问出这种话来。 “打人?”顾远书冷笑着踏前一步,一把掐住了袁晗的脖子! 嘭—— 袁晗被对方重重摔在银色的车前盖上,后背砸中金属发出一声巨响,脖颈上的手掌卡得几乎动弹不得。血液轰地涌上他的脸,连带眼睛也跟着开始充血。 他在对方手下拼命挣扎,怎么也想不通对方何以有这样大的力气让他无法挣脱。 “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地教教你到底什么才是打人吧。”顾远书冷冷地说,如同一只猎豹,欣赏着掌中惊慌失措又无计可施的猎物,“我警告你,离裴媛远一点。下一回,可没这么简单。” 【初五迎财神,赶紧上来更一章。话说作者病了一场,现在还要没两周复诊一次,所以断更了很久,抱歉抱歉。咱们周六继续。】 暗涌 袁晗脸涨得通红,额角上青筋暴起,半晌才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你们仗势欺人…” 看来自己真是斯文人当太久,什么人都敢在他面前造次了。“哈哈哈…”顾远书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大笑着松开手。 冰冷的空气涌进胸腔,袁晗靠在车盖上捂着脖子拼命咳嗽。 顾远书轻挑地轻轻拍了拍袁晗的脸,眉梢一挑,“老子就是仗势欺人,你能怎么着?” “你——” “我什么?你不也是为了能仗势欺人,才跪着当时雨的狗么?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仗势欺人是你唯一听得懂的语言。”顾远书直起身来,嫌他脏似的拍了拍手,“你最好给我有多远滚多远,要是让我再知道你跟裴媛有任何一点儿联系,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真的仗势欺人!” 袁晗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他不是随便说说的。现在不是硬刚的时候,他想,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跌跌撞撞地跑回他的车。 黑色的宝马逃命似的一骑绝尘,轮胎摩擦着柏油路发出刺耳的声响。 顾远书皱着眉看着远处终于消失不见的车灯,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口,然后打开车门,从副驾上扔着的呢大衣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烟。 知识分子们大约是不爱在外面玩儿的,这冬夜一片寂静,长长的林荫道上只有这辆银色雷克萨斯,还有树干下忽明忽灭的亮红色的火光。 顾远书靠着树干抽烟,心底有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却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烦什么。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跟人动过手了,毕竟他很早就明白,好勇斗狠看起来厉害,其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脑子可比拳头好用的多,事情做得漂亮了,麻烦少,杀伤力却强。可是他为什么今天会这样压不住火呢?他以为自己早就修炼得波澜不惊了。 哦,他明白了。 任三天天往公司跑就已经够给他心里添堵的了,姓袁的这个阴沟里的杂碎居然还敢上裴媛家里去,也不看看他配不配。 活该他触霉头。 至于自己,他不敢细想,他知道自己心底有一片尘封已久,不能随意触动的地方。 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下面埋藏着的是炽烈的熔岩,还是无法控制的惊涛骇浪。 不敢动,不敢碰,可是那底下像是有些什么东西在不安分的翻涌。 会带来麻烦的吧,他想,好不容易事业做到今天这个份儿上。 可是在这一刻,他竟然第一次,有了要不要松一口气的念头。 差不多行了,人生除了事业,还有许多该体验的不是吗? 妈的,可真是危险的念头。 顾远书的大衣仍在车上,他只穿了件薄薄的羊绒衫。在冬夜里站了这么久,他竟也不觉得冷。 他思绪万千地抽完了一根烟,长长地最后吐出一口,透过迷茫的烟雾看了一会儿橙黄色的路灯,然后回了车上。 银色的雷克萨斯调转了车头,又朝着裴家而去。 【你们休息了么?】 他在楼下给裴媛发短信,一面清楚地看见自己有多么冲动和不智,一面打字打得飞快。 【没呢,我爸陪我妈看韩剧呢哈哈哈,今天谢谢您啦。】 【你在干吗?】 【看品牌…】 顾远书不由得一笑。 赞助商其实也就三四个,她要是喜欢什么别的牌子,他另外去买也是一样。 【你方便出来一下么?】他僵着手指点了发送,又慌忙加了一句【刚跟袁晗聊了几句,给你说一下。】 【哦,马上】 大门很快开了,顾远书熄了火,打开车门迎过去。 “怎么又回来啦?”裴媛穿着一身居家棉睡衣轻手轻脚的关上门,像怕被家长发现早恋的高中生。 顾远书笑了笑,“看你晚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像是吓得不轻,回来给你交代一声。” “哎,不好意思啊,拿私人的事情麻烦你。” “说什么麻烦呢?都是朋友,何必分得那么清。”顾远书说道,“袁晗那个事儿,你别想了,我替你打发了就行。” “他那个人吧…”裴媛为难地顿了顿,像是在考虑要怎么说才能委婉好听,“有点儿…敏感,就, 嗯…” “我知道,放心吧,我做事你还不了解?” 他做事,裴媛可太了解了,干净利落,滴水不漏。听他这样讲,算是松了一口气,“谢谢你还特意回来给我说一声,要不然我今天晚上搞不好还真睡不好。” 顾远书垂眸看向她的眼睛,感觉到心底的涌动又强烈了几分。他很想再说些什么,然而终究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嗯我知道,去吧,早点休息。” “明天见。”裴媛刚要开门,又转过身,“袁晗他…也不容易,说到底,可能还是心里总是自卑,才…咱们还是别太为难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替他着想。 袁晗那种人,只会得寸进尺,哪里懂得对别人的善意心存感激呢。 “放心吧。”顾远书心里转过无数个弄死袁晗的办法,“我心里有数。 他目送裴媛关上了家门,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储奇,你那儿还缺人么?我介绍个不错的猎头给你怎么样?” 唷,你顾总开了口,我不缺人也得要不是?谁这么能耐,入了你的法眼呐?对方在电话中爽朗地大笑,“你可先给我说清楚,你这是得罪人了,还是人家得罪你了?” “是个能人呐...”顾远书冷笑道,“明天晚上碰个面?” “行啊,那还不是随你。” “行,花月令我给你留个包间。” 他会把事情做的很漂亮的。 试衣间 事情过去没几天,《艺术寻踪》的雅克就到了永宁。 他大概是生怕‘时松墨’又反悔了不肯接受采访,才那么快跑过来。毕竟合同虽然签了,但‘时松墨’又不差钱,赔偿金拿出来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 他估计得很准确,‘时松墨’真的有点儿想赔钱。 但是‘时松墨’现在有了傅青淮,所以想缩也不能缩了。 他正站在衣帽间里,看着傅青淮兴冲冲地给他挑拍照的衣服。 其实杂志有好几个奢侈品牌赞助方抢着想让他穿自家的衣服出镜,但是他不喜欢穿不属于自己的衣服,顾远书好说歹说,他才肯戴一块表而已。 名表的品牌方大概也怕他反悔,表早早就送来了,所以这会儿得把他的手工西装和衬衣拿出来看看。 男装乏善可陈,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些花样,讲究的不过是剪裁的功力和细微之处的不同,但是傅青淮还是很起劲,毕竟可以一直喊陆斯年脱衣服,还可以没事儿摸一把。 被傅青淮摸这种事情陆斯年不要太乐意,但是他很好奇,“对我上下其手就这么有意思?” “调戏良家妇女当然有意思啊,” 傅青淮挑眉坏笑着勾了勾他的下巴,“哎,你能不能稍微挣扎一下,太配合了没劲儿。” “没劲儿?”陆斯年突然单手搂紧傅青淮的腰,一把把她举起来砰地一声按在穿衣镜上,“挣扎有什么意思,反客为主多好。” 家里穿的少,穿衣镜凉凉的镜面贴在傅青淮薄薄的衬衣上,很快被体温焐得微热。她脚伤未愈,不敢乱动,只能紧紧搂着陆斯年的脖颈攀附在他身上,“做反了你…” “调戏良家妇女...”陆斯年抬起头贴近她的唇,“说得那么有趣,能不能让我也试试?” 试衣间灯光明亮,他温沉的声音在一片安静的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暧昧极了。 傅青淮的脸不争气的发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灰色眼眸,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笑。 陆斯年看着她的眼睛,“随口一问的闲话,你用不着答。” 他说着,仰头迎着她的唇吻上去,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皮肤上。 这个吻绵长而纠葛,起初还温柔亲昵,后来却变得越发热烈。陆斯年紧紧扣着傅青淮的腰身,紧贴的身体越来越滚烫,唇齿纠缠间满是迫切的渴望。 傅青淮被他吻得脑子一团浆糊,身体发软,全靠陆斯年手臂的力量才不至于掉下去。 “唔……”,温热的唇落在她颈侧的皮肤上,她不由得低叹了一声,手指插进他后脑浓密的头发里。 眼看着事情又要一发不可收拾,陆斯年率先清醒了过来,放开了她的唇,两人额头相抵,喘息急促。 他深深吸了口气,徒劳地缓解身体的渴望,又抱着她放在试衣间的长沙发凳上,自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的脸上残留着情欲的淡红,那红一路从脖颈蔓延到赤裸的胸膛上,连声音也是哑的,冷静了好一会儿才道:“算了,别回头碰伤了脚腕,康复治疗那些苦头可不都白吃了。” 傅青淮其实脚腕的伤处刚才是有点儿隐隐作痛,可是又贪恋跟爱人缠绵的欢愉,舍不得说。 可真是甜蜜的痛苦。 她把手上的衬衣搭在陆斯年赤裸的肩头上,岔开话题道,“也多亏了时雨,让我开了个好题目。小组讨论导师还夸我了呢。” “你写了什么?” “《消失的女Tony,污名化是如何将女性赶出专业领域的》。厉害吧?”傅青淮得意得一扬下巴,“社会学就是这点好,有人就有社会,有人就有论题。” 陆斯年其实没听见她在说什么,眼神灼热地看了她好半天,答非所问地说了句,“不行,我去洗个脸。”。 因为她的脚伤,他们两个好一阵子没这样那样了,陆斯年血气方刚的,亏他一直坚持到现在。 傅青淮捂着心口平复了一会儿呼吸,自己也扶着衣帽间的柜子慢慢蹦了出去。她刚蹦跶到书桌前坐下想写东西,听见陆斯年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明天采访能跟我一起去么?” “不是顾远书陪你去么?” “不一样啊。”他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熟悉的手臂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脖颈,凉凉的皮肤贴在她脸上,“你不在我不行。” 傅青淮刚想说那以前我不在你怎么接受采访的,突然想起来这人还真没露过面。 “那我陪你去有什么好处?”她笑问,抬起右手揉了揉他的短发。 “一辈子搭给你行不行?” “我可不打算结婚。” “我知道。”陆斯年吻了吻她的侧脸,“没名分我也认了。” * 隔天采访安排在凯悦酒店的顶级商务套房里。 陆斯年气质古典,雅克住的套房恰好也是复古高雅的装修,很合适,时间又紧,索性不再另外安排场地了。 裴媛早早跟着司机上陆斯年家里接人,顾远书则留在酒店里跟雅克最后走一遍当天的流程。他会跟陆斯年一起拍摄杂志的内页,然后再单独做一段视频采访。 这套房可以说是极宽敞,除了硕大的卧室之外,还有茶室,会客厅和办公室。饶是这样,屋子里还是被工作人员挤得满满当当的,摄影师,化妆师,一大堆形形色色的助理,到处都是人和设备。 裴媛进门的时候,顾远书正跟雅克对坐在落地窗前试机位。他穿了一身深蓝色的丝绒西装,领上别着一枚蓝宝石配饰,华贵而优雅。冬日的阳光从他身后落下,照亮了他线条优美的侧脸和白皙修长的颈线,整个人雕像似的闪闪发光。 他看见裴媛进来,冲她笑了笑,示意她稍等一等。 裴媛看着他笑意和煦的眼,心脏忽而猛地跳了一下。 怎么今天看他感觉有点儿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