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隋唐:我在江都种琼花二十年》 第一章 气运压制 “给隋炀帝杨广提供一百万个大学生,他能平定隋末之乱吗?” 杨遇安想起前世某平台的经典提问,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真的要面对这种小编年末冲业绩的脑瘫问题? 当然,他肯定找不来一百万个大学生,顶了天就一个。 也就是他自己。 简而言之,他穿越了。 好巧不巧,他成了杨广的儿子。 又好巧不巧,他生母并非正室萧氏,只是某位后庭不具名的女子。 也就是俗称的私生子。 这倒也罢了,出生王府,就算没有名分,吃穿总是不愁的。 但又又好巧不巧的是,当下杨广还不是后来的隋炀帝,甚至也不是皇太子。 此时的“晋王广”,是皇帝杨坚的大孝子,是太子杨勇的好二弟,还是天下四大总管之一的扬州总管,奉皇命镇守江南四十四郡。 一边在人前父慈子孝,一边暗地里密谋夺嫡。 据前世某公众号历史学家提供的冷知识:这个时期,杨广为了讨好有道德洁癖的杨坚与独孤后夫妇,努力维持与正室萧氏的恩爱人设——当然也只是人设而已。 至于王府后庭意外生出的“奸生子”,都是弃养的。 “对了,原主小名就叫谬儿……从一出生就是个谬误,妨碍了父亲夺嫡野心……“ “真是亲爹不疼,亲娘不爱啊……” …… 杨遇安感叹一番,又翻找到这具小孩身体更多记忆。 谬儿——姑且这么称呼这个倒霉孩子——一出生就被秘密送到江都城中的后土祠,对外宣称军户遗孤。 杨遇安根据谬儿的记忆分析,此儿应该不是唯一被送到这里的王府私生子。 只是那些难兄难姐们大多早夭。 大概是后土娘娘有灵,不忍心再有无辜小生命早早逝去,轮到谬儿时,虽还是体弱多病,到底也活到了四岁。 但好景不长,正直贪玩年纪的谬儿,见祠中师兄师姐们皆修习功法,唯独自己被严禁练武,只许学文,所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于是某夜趁着祠监喝醉之际,偷走功法秘籍,然后照着书上的小人插画胡乱修炼起来。 没有意外,走火入魔,挂了。 接着就被杨遇安魂穿了。 他还记得刚刚穿越之际,迷迷糊糊之间,隐约有道女声在耳边轻叹:“晋王广乃是注定成龙之人,你等后庭奸生子受潜龙气运压制,注定今世福缘浅薄,举步维艰……” 慢着! 修炼功法? 潜龙气运? 小姐姐的声音真好听……咳,这不是重点。 所以,这是玄幻高武版的隋唐? 原来谬儿与他的倒霉哥哥姐姐们早夭并非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气运压制?! 第一次练功就走火入魔也是这个原因?! “这还怎么玩啊?来一百万个大学生也搞不定啊……” 杨遇安顿时无语。 …… 无语归无语,来都来了,再怎么困难,总得试着挣扎一下。 不能修炼,无力反抗,那个开局就提示自己身份的小姐姐也不知是不是真实存在……那就只剩跑路这个选择了。 虽说他穿越的这个隋唐大有问题,但记忆中的地理方位跟前世大致相同,江都城仍旧是扬州总管府所在,是杨广谋划夺嫡的大本营。 所谓龙兴之地,气运最旺。 既然自己受他龙气压制,那就有多远躲多远呗! 惹不起咱还躲不起? 当然,跑路前肯定要做好充足准备。 钱粮、衣物、路引之类的必不可少。 年龄也是一个要考虑的因素。 逃跑的路线更应该提前规划好。 毕竟他名为后土祠道童,实则相当于半个囚犯,平日不得祠监允许,不能离开后土祠太远。 出城更是想都别想。 “先去探探路。” 说干就干。 杨遇安离开房间,循着记忆在院子角落找到一个小号木桶,便往大门方向走去。 此时隔壁庭院隐隐传来少年少女的轻叱声,偶尔伴随欢呼叫好,好不热闹。 正是原身那些师兄师姐们在演武。 与之相比,一墙之隔的这处小院更显冷清。 因为长期被软禁,谬儿在后土祠中本就是透明人。 这次病倒,除了祠监,更是罕有人问津。 “这样更好。” 杨遇安不再迟疑,快步离开。 …… 出门后,杨遇安径直往东走。 后土祠东边一里地,是一条名为“山阳渎”的水沟。 谬儿的小院没有水井,祠监也不允许他随意串门,平日用水,只能自己提桶来这里打水。 这也是祠监唯一允许他外出的地方。 对于这条水沟的来龙去脉,谬儿不清楚,前世作为公众号历史爱好者的杨遇安却相当了解。 此沟源头是春秋时期的古邗沟。后来杨坚为了方便攻打南陈时运输兵粮,加以扩建,直通长江。 因为工期匆匆,加上杨坚素来节俭,山阳渎远没有后来杨广重修的邗沟那般精美。 什么夹岸柳树、千里驰道、连片行宫通通没有。 就是一条土不啦叽的人工渠而已。 但也正因为工程粗糙,岸边土堤高低不平,反而适合杨遇安当下的小身板匿藏踪迹。 如果今后要偷摸出城,这里是最佳逃跑路线。 只要贴着河堤往南行,就能避开绝大部分人的视线,来到长江边,藏入山林。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蹭到一艘渔船渡过江南……到那时,广袤的南方原野,天高地远,只要自己不主动出来作死,任他杨广龙气再盛也管不到自己了吧? 杨遇安当时是这么想的。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高估了这具小身板的体能,或者说低估了气运压制的可怕程度。 才刚刚爬上土堤,没来由地一阵心悸,而后两眼一黑,摔了下去。 …… 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差一点就掉水里。 一块大石兜住了他下半身。 疼痛,流血,全身绵软无力。 “这身体底子是真的差,才走一里路就低血糖了。” “别说过长江了,能不能顺利走出江都城还要打个问号。” 跑路计划尚未正式实施,就倒在了考察阶段。 而更糟糕是,现在他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成问题。 因为眼下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土堤上方的视线盲区。 除非碰巧有人路过又碰巧这人脑筋一抽从这个位置跳下来。 否则求救无门。 况且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绝大多数人不是回家就是在回家的路上,谁没事来这里瞎溜达? 没救了。 “我来过,也挣扎过,无憾了……”杨遇安看着水中倒影那个眉清目秀,极具潜力的可爱道童,以自认为最文艺的方式感叹一声,“就是替将来那些女施主女妖精感到惋惜……” 话未说完,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空灵女声—— “酉时以‘人水‘浇花,可得宝物。” …… …… “晋王广,弥自矫饰,唯与萧妃居处,后庭有子皆不育,(独孤)后由是数称广贤。”——《资治通鉴·隋纪三》 第二章 琼花仙子 “这声音……是先前那个小姐姐!” 杨遇安瞬间瞪大双眼。 那么问题来了,她是谁? 周遭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活人,显然对方不是什么肉体凡胎。 修行者? 后土娘娘? 神仙小姐姐? 传说中的系统娘? 当然,眼下这个问题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陌生女声很可能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敢问花在何处?在下如何浇花?”杨遇安立即请教道。 没有回应。 “那何为‘人水’?” 还是没有回应。 有亿点高冷啊。 杨遇安目光一动,决定换个问法:“可否用这山阳渎的水浇花?” “可。” 总算回应了。 杨遇安心中一喜。 实际上,这也是他当下唯一能够到的水源了,这要是不行他就真没辙了。 天色将晚,正当酉时。 姑且试试吧。 原本他被岸边大石兜住,上半身就一直悬空,如今轻轻侧身,一边手臂就顺势探下了水沟。 就在指尖碰到水面的瞬间,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株幼小树苗的画像。 树苗干枯濒死,天上忽然降下甘霖,树苗迅速起死回生。 抽芽,长叶,冒出花苞。 不过数息功夫,一朵洁白无瑕,仙气飘飘的美丽花儿便在他心田中肆意盛放。 他试着以心神触碰树苗,没想到花儿瞬间炸开,而后化作一段陌生记忆涌入他脑海。 开皇七年,夏。 江都,山阳渎。 大隋铁蹄南下平陈在即,为了方便往江南地区运输粮草军需,朝廷发动江淮民众开凿山阳渎。 鲁二郎作为本地青壮被征发。 修运河是一种沉重的徭役,死亡率极高,堪比修长城。 都说当今大隋天子是仁慈之主,体恤民力。但天子远在京师,只管宏图大略,哪里顾得上数千里之外底层小民的艰辛? 烈日炙烤,军吏催逼,鲁二郎疲惫至极,饥渴难耐。 就在此时,他发现土堤下方歪歪斜斜长着一丛南烛。 枝头果实乌青诱人,一看就汁水饱满。 鲁二郎咽了咽唾沫,下意识往那里走去。 下一刻,一道皮鞭从背后抽来,鲁二郎措不及防,摔下尚未通水的土沟。 …… 回过神来,杨遇安发现树苗重新耷拉下脑袋。 “这就是所谓的‘宝物‘?” “一段死者的记忆?” “就这?” 只可惜小姐姐跟树苗一样,再次恢复高冷状态。 杨遇安轻叹一声,挣扎着从石头上站起来。 躺了这么一小会,他稍稍恢复一些体力,虽仍饥饿体虚,不足以爬上陡峭的土堤,但走几步路还凑合。 他记得鲁二郎发现的那丛南烛就在附近不远。 …… “真的在这里!” 见到那丛长满青紫果实的灌木,杨遇安顿时目光放亮。 这里同样是一片视野盲区。 他当即二话不说,上前采食果子。 根据鲁二郎的记忆,南烛在江南地区又名乌饭树,从果实到根茎皆可入药,有强健根骨,益气补身的功效。 药效如何且不论,当酸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滑入干瘪的肚子时,杨遇安感觉这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他本就是因为低血糖而全身乏力疲软,脑袋昏沉。 而这酸甜口的南烛子显然含糖量不低。 得到大量果糖补充,他体力迅速恢复,不管是爬上土堤还是撑到天明,他都更有信心了。 “可算是活下来了!” 至此,他总算明白那位疑似仙人的小姐姐为何说这是“宝物”了。 虽然不是什么仙丹灵药,也不是什么神功秘籍,只是一段普通人的普通记忆而已。 可对于一个快饿死的人来说,活命的口粮不就是无价之宝吗? “感谢仙子赐食活命之恩!” 因为不知对方本体在哪里,杨遇安便干脆对着运河方向大拜三下。 “敢问仙子名讳?” 原本他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这次竟有回应。 “吾名琼花。” 琼花? 扬州的琼花? 嘶…… 这一刻,杨遇安莫名想起前世关于琼花的种种民间传说。 作为一种带有神话色彩的名花,扬州琼花总与他这具身体的生父杨广联系在一起。 有说杨广为了便于南下江都赏花,才修通了南北大运河。 有说琼花生性高洁不喜昏君,所以杨广一来,满城琼花一夜凋零。 甚至在清人小说《说唐》里,琼花干脆就具象为杨广的胞妹琼花公主,美丽贞烈,面对兄长淫威宁死不屈…… 这些光怪陆离的民间传说自然都不靠谱。 可眼下他穿越到这个高武隋唐,不也同样很玄幻吗? “慢着,若按《说唐》里的辈分算,我是不是该叫她一声‘姑姑’?” “谬儿与姑姑?” 想到这一层,杨遇安脸色顿时变得怪异。 …… 杨遇安终究没敢将“姑姑”喊出口。 毕竟这不是小说。 而不管是谬儿还是鲁二郎的记忆里,大隋皇室都没有一位以“琼花”为号的公主。 甚至于当今世上,压根不存在一种名为“琼花”的植物。 除了他心间的这一株。 这是独属于他的花,更是他当下脱困的最大指望。 得好好养着,不能造次。 …… 摸黑回到小院,没有意外,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离开过,还差点饿死在水沟边。 融合了谬儿的记忆,杨遇安见怪不怪。 此时他一边按照鲁二郎的记忆,用南烛根茎汁液涂抹身上瘀肿,一边试着与心间的花儿沟通。 譬如对方能不能带他穿越回原本的世界。 如果不行,那能不能直接带他离开江都城。 再不济,教他怎么修练也成啊…… 琼花仙子高冷依旧。 “这仙子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杨遇安心中微微吐槽。 毫无疑问,光靠自己这副孱弱的身体,跑路什么的想都别想。 “只能先在这里暂住一段时日了……就是不知那浇花得宝,是否每日都如此?” “明天再去验证一下。” 一夜无话。 …… 第二天。 大概鲁二郎的土办法还是靠谱的,杨遇安明显感觉身上的伤痛减轻了许多,连带脸上气色也有少许改善。 过来送食的师兄见状微微诧异,但也仅此而已。 又休养了一个白天,到了当日酉时,也就是傍晚,吃饱喝足的杨遇安再次以打水的名义来到山阳渎。 这次他找了一处相对平缓的土坡下到水边,然后默念一声“仙子我来了”,便将手伸到水中。 指尖微凉。 枯苗的图景再次浮上心头。 雨落,抽叶,开花。 溢彩流光。 下一刻,一段全新的记忆涌入杨遇安脑海。 …… …… “(开皇七年)夏四月……于扬州开山阳渎,以通运漕。”——《隋书·帝纪第一·高祖上》 第三章 江都是个好地方 开皇十年,朝廷以江南地区法度废驰为由,强硬推行《五教》之令,致使士民嗟怨,人心惶惶 在当地世家士族鼓动下,平陈一年之际,江南地区降而复叛。 记忆主人高寿,是江左一带小有名气的医者,曾师从终南山“孙药王”。 一位叛军渠帅有意拉他入伙,许以高官厚禄。 高寿明面虚与委蛇,私底下却暗暗图谋脱身。 他判断,眼下叛军虽然来势汹汹,但朝廷已经派出越国公杨素出兵平叛,晋王杨广坐镇江都。 杨素乃是猛将,精通水战,鲜有败绩。 杨广则负责笼络分化江南世家,行怀柔之策。 有这两位文武相济,那些如同无根之萍的江南叛军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果不其然,在朝廷大军迅猛攻势下,江左叛军几无一合之敌,高寿也终于趁乱脱离叛军控制。 只可惜途中不幸被乱兵所伤,虽然成功去到江都,最终也不治身亡。 乱世存身,有时候得看运气。 …… 杨遇安从陌生记忆中醒来。 这次虽然同样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但收获却超过昨日的役夫。 高寿师从“孙药王”,虽然自身天赋平平,到底也是科班出身的医者。 杨遇安得到对方十数年行医走方的经验,只是匆匆一览,便立即发现好几种适用于当下调理身子的滋补汤药。 譬如昨日发现的那丛南烛,若再加上几味草药熬成药膏,不论内服外敷,都能让伤口好得更快。 而且还能长时间保存药效,细水长流。 “不愧是‘孙药王’的亲传弟子!”杨遇安兴奋道,“有了这段记忆,我就算无法改变气运压制的问题,至少有望能改善当下孱弱体质,恢复正常人水平,为将来跑路打好基础!” “说到跑路……” 高寿原本就在江南四处行医,熟悉那边的地理风俗。 这些都是原身谬儿不具备的宝贵人生阅历。 有了这段记忆,将来南下跑路,他就不会两眼一抹黑了。 …… 确认浇花得宝是一件可持续的事后,杨遇安便暂时熄灭了跑路的心思。 接下来,要好好调养身体,好好浇花。 但这不意味着他就放弃离开江都的打算。 按照前世记忆,杨广在扬州起码待了十年,才夺嫡成功,入主东宫。 而今岁是开皇十三年,杨广才来扬州四年不到。 换言之,扼着他命运咽喉的这头“恶龙”还要在江都城盘踞六七年。 谁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况且杨广登基后,还时不时跑回江都耀武扬威呢…… 总之,江都绝非久留之地! …… “对了,浇花的条件,尚有一个‘人水’没有搞清楚……” 他现在只验证过山阳渎之水的效果,而山阳渎流到长江就戛然而止。 过了江南就不能用了。 “只可惜琼花仙子惜字如金……” 结合先前经验,他对于琼花仙子的问答模式大致心中有数。 开放性的提问,一律不答。 只能提出选择性的问题,让对方给出是与否的判断。 想要搞清楚某个问题的答案,只能通过穷举的笨办法逼近真相。 “我当下因为气运压制的问题无法修炼,这些陌生人的人生经验就是最大依靠,不能为了跑路就轻易放弃。” “还是值得花时间搞清楚的。” …… 一日之后,杨遇安大致明白何为“人水”。 且说,世间之水分为天、地、人三种。 霜雪雨露为天水; 江河湖海为地水; 人文气息集聚之渠,便是人水。 天地之水不足为凭,唯有以众生人文之水浇灌琼花,方可得“宝物”。 毫无疑问,人工开凿的运河沟渠,就是人水。 除此以外,黄河与长江,华夏文明的摇篮,虽是地水,也富含众生人文气息。 再次一等,那些史书上著名的河流,例如渭、泾、洛、汴、泗、淮、浙等等,也存在一定的人气。 “浇花得宝,本质就是得到先人的某段记忆。“ “我华夏乃是大河文明,南北大运河是承载这个文明的大动脉,人文气息荟萃所在,故而能养仙家之花。” 想到这里,杨遇安猛地从床上跳起。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今身处的江都城,因为隋炀帝的关系,在不远的未来,将成为南北大运河的重要枢纽。 而就算抛开运河不谈,单论长江流域本身,江都同样是中下游地区的重镇,所谓众江流之“都”是也。 如果说普天之下,哪里人文气息为浓厚…… 泾渭边上的京师长安(大兴城),河洛边上的东都洛阳,自然首屈一指。 但那两座雄城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 且不说太远去不了,既然是都城,自然是隋室龙气最旺盛的地方。 而隋室龙气肯定是偏帮晋王杨广的。 难不成还会帮他一个无名无份的“奸生子”? 去那里估计更讨不了好。 而在南方,除了那座平陈以后已经破败的六朝旧都建康城以外,便只有当下这座新兴的江都城最为精粹了。 甚至随着将来南北大运河彻底打通,江都“人水”的丰富程度还会进一步上升,成为普天之下最适合种植琼花的地方。 毕竟后世文人骚客早有公论—— 扬州琼花,举世无双。 “这么一想,好像留在江都种花也不错?” …… 真香是不可能真香的,只是蹭水种种花而已。 第三日傍晚时分,杨遇安再次提桶出门。 但还没走几步,便有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迎面而来。 中年人腰间别着酒壶,浑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酒气。 大概常日贪杯的缘故,眼袋微微有些浮肿。 杨遇安认出对方身份,连忙按照谬儿的习惯,恭恭敬敬第打了个稽首,奶声奶气道:“徒儿拜见师尊!” 来人正是这间后土祠的祠监。 同时也是谬儿的收养人兼名义上的师父,第五观主。 因为这个名字太过猎奇,哪怕谬儿年纪小小,也印象深刻。 他自称来自陇西望族第五氏,据说祖上在东汉时期还出过一个三公级别的大人物,名为第五伦。 到了第五观主这一代,家业早就败光,只能顺着大流当府兵谋生。 来江都前,他本是江北州县的一位府兵团主,相当于管后勤的小头目。 但平陈不久,皇帝便解散了他所属的军府。 依托过往人脉,他辗转来到江都担任后土祠祠监,收养过去战死同僚的遗孤。 实际上除了谬儿这个“假孤儿”,其他师兄师姐全都是军户子弟。 而相比起“第五”这个猎奇姓氏,“观主”这个名字就更让人哭笑不得。 …… …… “(开皇十年)五月乙未,诏曰:……罢山东河南及北方缘边之地新置军府。”——《隋书·帝纪第二·高祖下》 第四章 师傅 且说,杨广担任扬州大总管后,除了拉拢江南世家,更注重拉拢当地修行宗派势力。 当中最为强大的释、道二脉更是重点关照。 为此,他在总管府外围专门兴建了四座道场,广邀释道两家有名望的大能入驻,好吃好住地供奉着。 只要对外表明支持杨广,除了谋反以外什么要求都可以满足。 甚至必要时,谋反也不是不能商量…… 时人称之为“四道场”,身份清贵显赫无比。 第五观主对于这种吃公家饭的待遇眼红不已,便希望将后土祠改为“后土观”,成为第五座道场。 然而在这个时代,虽然三教合流已经有些苗头了,但对皇天后土的信仰,仍旧属于原始巫祝的范畴,尚未被道门所兼容。 所以不出意外,这个提议被总管府否决了。 第五观主一气之下,便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观主”二字,常日与弟子们也都是一身道士打扮。 大概就相当于杨遇安前世,有人特意将自己名字改为“经理”、“总裁”、“董事”之类的,占些口头上的便宜。 那么回到眼下,杨遇安大概猜到对方来意,当即开门见山道:“徒儿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知怕了。皇天老爷在上,后土娘娘在下,徒儿下次一定不会趁着师尊喝醉偷练功法!” 原本第五观主见徒弟敢在后土祠以后土娘娘来发誓,便已经信了半分。 但后面那句话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劲? 什么叫“不会趁着我喝醉偷炼功法”? “为师醒着的时候你也不许炼!”第五观主反应过来,作势欲打。 但手掌距离杨遇安脑袋上方还有三寸之时,猛然想起小徒弟有伤在身,便猛然停下,改而骂骂咧咧道:“你这竖子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罢了罢了,为师今日便将话头挑明吧。” “你以为我不许你远离后土祠,不许你练功,是因为有意打压你?” 杨遇安瞪大纯净如水的孩童眼睛,静待下文。 大概是受不了这种天真无邪的小眼神,原本准备狠狠训话的第五观主脸色微微一疆,轻叹道:“非是为师不愿教,实乃你命数如此,不宜修炼,一练就有性命之虞,也不看看你那些兄……” 第五观主意识到失言,立即收住话头。 杨遇安仿佛没有听到后面那句,紧跟着问道:“所以徒儿不能修炼,并非天生根骨太差,只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命运?” “你是那位大人的种,有天下至尊的血脉,根骨怎么可能差……” 第五观主心中嘀咕一声,嘴上道:“你也别小看这命数运道之事,说起来玄乎,可你这不是刚刚亲身体验一回么?” “既然见过鬼门关,更该知道惜命。有些事情天生注定,强求不得。” “这大概便是人生吧……” 杨遇安一边装作认真听着师傅教诲,一边心里暗自思忖。 看来琼花仙子说得对,自己不能修炼,主要还是气运压制的问题,与根骨资质无关。 虽然从结果来看都一样。 但杨遇安却不这么认为。 若是因为天生资质差,那自己再怎么尝试修炼,都是事倍功半。 起跑线就输了。 可若只是气运压制的问题……只要能解决问题的源头,不就能正常修炼,长命百岁了吗? 譬如说,等十多年后,杨广顺利登基,那时候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就不那么妨碍他了。 那所谓气运压制,是不是就能减轻许多了? 甚至于说这十年间,万一杨广突然挂了,历史线改变…… 当然,这后一种可能性也就想想而已。 他如今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孺子。 而对方却是坐镇一方的当红皇子,所谓封疆大吏,身边护卫的高手何止千百? 说不定杨广本身就是有修为的大能。 刺杀杨广? 做梦呢! …… “为师的话都听明白了吧?” 见徒弟有些走神,第五观主微微有些不悦,语气不自觉加重几分。 杨遇安此时已经整理好思绪,眼见天色将晚,酉时快过半,不想错过今夜浇花机会,便正色道:“听明白了。” “既然明白,那还不赶紧对着皇天后土重新起誓,从今往后,不论何时何地,都绝不修炼功法!” “我不。”杨遇安坚决摇头。 “还不死心!合着为师说了半天,白忙活了?”第五观主顿时来气,再度抬手要打。 但这次未等他手掌落下,杨遇安的奶声已经响起。 “什么命数运道之说太过深奥了,徒儿听不懂。” “自己都搞不懂的事,怎么能乱起誓?这不是存心欺骗皇天老爷和后天娘娘吗?” “可唯独一件事,徒儿却是明白的。” “师傅不许徒儿修炼,不许徒儿离开后土娘娘关照的地界,全都是为了徒儿好。” “甚至于说,师傅平日非要逼着徒儿自己去东边水沟打水,不就是看着徒儿身子骨弱,合该多到外头走动走动吗?” “师傅对我的好,徒儿全都看着眼里,记在心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果然,第五观主闻言神色微动,手掌缓缓放下。 杨遇安趁势又道:“所以徒儿发誓,从今往后,只要师傅目光所及之地,徒儿绝不会瞎练功。” “所以师傅啊,为了徒儿的性命安危,您老人家往后还是少喝些酒,多活动活动身体,尽量长命百岁吧!” 撂下这句话,杨遇安再度郑重打了个稽首,而后提起小木桶飞奔出门。 “这竖子……” 不知是因为昨夜宿醉酒气未过,还是因为时节开始转凉,第五观主感觉今夜晚风微微有些刺目。 …… 指尖触水,心花怒放。 这次记忆的主人,是一位来自蒋州的渔户。 蒋州,便是过去南陈都城建康所在。 从三国时期开始,建康历经东吴、东晋、刘宋、萧齐、萧梁、南陈,一共六朝,本是江南最繁华的地方。 然而平陈以后,隋皇杨坚为了避免江南反复,也是为了断绝某些野心家的念想,悍然下令推平南陈都城,改为耕地,更名蒋州。 自此以后,江南的政治军事中心,便渐渐被一江之隔的江都所取代。 曾经繁华的建康自此凋敝,匪患渐多。 渔户发现在蒋州难以谋生,便顺着江流而下来到江都。 最终死于数年前的江南叛乱。 “这次得到了打鱼的经验,也还行。” 山阳渎南接长江,不缺鱼虾。 只是杨遇安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打鱼的手艺。 如今算是补上了短板。 他当下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期,后土祠的饭食不能说差吧,只能说一点肉都没有。 杨遇安很是理解师傅为何心心念改祠为观,要当总管府门下走狗……呃,第五道场。 不为别的,公门好吃肉啊! 往后可以来这里开小灶了。 “距离天色完全黑下还有一点时间,要不趁热打铁,试试?” 随即他按照渔户的经验,选了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地方,将小木桶卡在一处石头缝隙,而后跑到木桶的上游,捧起一块成年人手掌大的石头,出尽吃奶的力气,抛向水中。 扑通,扑通。 石头掉水里了。 他也掉水里了。 …… …… “平陈,诏并平荡耕垦,更于石头城置蒋州……”——《隋书·地里志》 第五章 开皇六式 “阿嚏!” 落水后,不出意外,杨遇安着凉了。 虽然第一次开小灶失败,但也不能说毫无收获。 至少他搞清楚了两件事。 其一,外面的世界对于他当下弱小的身躯还是太危险了。 在足够强大以前,自己还得继续苟在江都后土祠里好好发育。 是字面意义上的发育。 其二,虽然浇花所得的记忆是真实可信的,可脑子学会了,不等于身体能跟上。 想要将记忆经验转化为实际动手能力,需要通过反复练习,提高熟练度。 同时,身体底子也得跟上。 就好比记忆中渔户能轻松溜起十多斤重的大鱼,换杨遇安来,多半要反过来被大鱼溜进水里…… 当然了,这仍旧不损这些“宝物”的价值。 有这些宝贵的经验作为参照,杨遇安今后不管学什么都能事半功倍。 别人花大半辈子,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习得的经验教训,能让杨遇安少走很多弯路。 代价只是花时间重复练习而已。 于是他忍不住联想:“若是我能得到某位修行者的记忆,是不是就能按照同样的思路,学会对方的功法,然后通过重复练习短时间内到达对方的境界……” 他很快就摇头。 眼下他的问题不在于没有功法可练——师傅第五观主在祠中本就有传授,虽然档次不高。 问题关键是因为气运压制,他一练就有生命危险。 三脚猫功夫与绝世神功都一样。 就算让他浇花收集到大量修行者的记忆,顶了天也只能当个理论强者。 譬如某位不方便透露名字的王姓神仙姐姐。 况且,浇花三日,所得皆是普通人的记忆,也不知是山阳渎的“水质”问题,还是因为他运气不佳。 “罢了,多想无益。当务之急还是先养好这小身体,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既然暂时不能修炼,那就先当个生活系强者吧。” …… …… 转眼一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过去如同边缘人一般的谬儿小师弟,成为了师兄师姐们的手心宝。 谁练功摔了,他能找来合适的山野草药,药到伤愈。 谁衣服破了,他能帮忙缝补,针脚线头比官府的织娘还要细密。 谁家具坏了,他抄起小锯子小斧子一顿猛修,修好能跟新的一样。 除此以外,他还隔三差五地在水边捞一些些小鱼小虾回来给大伙加餐。 不说天天都有肉吃吧,只能说这一年大家都不同程度地长胖了一圈。 关键是,以上一切,不加收任何人工费! 搁谁谁不喜欢? “小师弟,今天又给大伙捎来什么好吃的?” 杨遇安笑而不语,对旁边杂役道:“切两段葱,烧一锅热水。” 然后便从木桶中提出两尾肥美的青鱼。 师兄师姐们顿时欢呼雀跃道:“小师弟打鱼的本领又有长进啦!” 杨遇安回过头满脸委屈道:“你们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见你在水沟边扎鱼,一扎一个准!”一位师兄反驳道。 杨遇安便涨红了小脸蛋,浑身微微发抖:“那鱼不是我扎的……那鱼是奉后土娘娘之命,自己撞木尖上的……后土娘娘的赏赐,能算我的本领吗?” 接连便是更加离谱的话,什么“感谢大自然的馈赠”,什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引得众人哄笑起来。 后土祠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第五观主在阁楼上目睹这一切,嘴角微微上扬。 不愧是至尊的皇孙,学这些坊里乡间的手艺竟能无师自通。 这份天赋,这份才情,若是用于修行正道之上,将来必定能成为大隋的柱国栋梁。 只是……可惜了。 这时杨遇安将鱼交给杂役去处理后,不再与师兄师姐们打闹,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旁边的一座小石墩,观看众人练功。 第五观主微微叹气。 他知道这个小滑头仍旧未能放下修炼的执念。 但一年观察下来,小家伙到底也算遵守了当初的诺言,没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瞎练功。 “也罢,等再长大一些,心智成熟了,想必就能彻底放下了……” 第五观主摇摇头,合上窗板。 …… 然而第五观主不知道的是,此时杨遇安的心思根本不在场上练功的众人身上。 实际上当初观摩不到一个月,他便已经在理论上掌握了这套名为《开皇六式》的军中功法。 此功是隋皇杨坚根据前朝军中基础功法修改而来,以自己年号“开皇”来命名。 过去军府中人人皆修习,第五观主不例外。 当今天子据说不喜铺张奢靡,最重实用,所以六式功法的名字也很朴素:拳法一,拳法二……身法一,身法二…… 就跟外头粗糙的山阳渎河堤一样朴实无华。 很杨坚,很开皇。 杨遇安表示很忧心。 有这样一个自律,节俭,励精图治的天子,大隋国运无疑是处于一段蒸蒸日上的上升期,福泽深厚。 而杨广作为命定的下任天子,冥冥中,这种隋室大运都会加持到他身上。 实际上按前世历史记载,杨·爱折腾·广登基以后,不也东南西北折腾了一圈,快二十年,才丢掉江山? 他爸杨坚给他留下的底子实在太好了! 这么一合计,杨广不倒霉,他杨遇安何时才能修行?何日方可出头? …… “浇花一年,生活系技能几乎点满,可修行仍旧没有头绪。”杨遇安心中轻叹道。 原本他还指望从山阳渎中得到大量修行者的记忆,从中找到解决气运问题的办法。 但一年下来,所得的记忆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如今“见多识广”的他也大致想明白原因了。 山阳渎虽然源自于春秋时期的古邗沟,但江都这段水渠,大体上是五六年前才挖通的,水量不大,“人气”积累不够。 若想得到前代已故修行者的记忆,他估摸着,要么北上寻找古邗沟的河段,要么南下长江。 否则只能等到杨广登基之后,大运河水系彻底打通。 都不太现实。 果然还是要想办法离开江都么…… “小师弟,在想什么呢?”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场中走来。 “萧师兄!”杨遇安看清来着面目,恭敬第打了个稽首。 此人名叫萧阎,是一众军户子弟中最年长的。 杨遇安第一次听闻此人名字发音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心道莫非遇到气运之子? 不过此萧阎虽非彼萧炎,但在后土祠这小门小院里,倒也算得上鹤立鸡群般的人物。 这不单因为他的族姓源自天下闻名的“兰陵萧”,跟总管府里的那位晋王妃萧氏能攀上远亲;更因为他是众人中修行最有天赋,也是最积极,以至于有点过于积极的一位。 师兄弟间私下讨论,将来师傅百年归老,这祠监一职基本就是萧师兄接任了。 唯独杨遇安观察对方一年,深知这位大师兄的志向远不止于此。 …… …… 太宗问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克己复礼,勤劳思政……虽性非仁明,亦是励精之主。”——《贞观政要》 第六章 修炼体系 “在想这附近哪里还有师兄们需要的补身草药。” 杨遇安答道。 “原来如此。”萧阎没有任何意外地点点头,又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倒是辛苦小师弟为我们收集草药了。” “不苦不苦。”杨遇安连连摆手,“我不能修行,只能在这些旁枝末节上帮帮忙,只希望师兄师姐们别嫌我笨手笨脚就行。” “哈哈,小师弟放心,虽则你无法修行,可若将来有谁胆敢欺负你,师兄我第一个为你出头!” 对于这份承诺,杨遇安郑重谢过,却没有放在心上。 若这位萧师兄真的这么关心自己,那原身卧病在床的那些年,怎不见他来嘘寒问暖? 这后土祠中,唯有师傅第五观主是真正在意自己。 其他人多少带点功利。 旁的师兄师姐也就罢了,都是少年心性,他也懒得跟一群小屁孩计较。 这位萧师兄却是毫无疑问的成年人。 心里头算计什么,他还能不清楚? 不外乎是因为这一年来杨遇安展现出来可以利用的价值,特别是能够调配他需要的补身草药,所以刻意亲近。 原来《开皇六式》虽然相对简单易学,只要不是天生悟性、根骨太差,或者杨遇安这种倒大霉的,都能够修习。 但简单也有简单的弊端,《开皇六式》只有练法,没有养法。 按照师傅第五观主的说法,练功修行,不但要练招式,还得学习养身之法,固本培元。 否则只练不养,只会越练身体越差。 过去在军府的时候,还有朝廷定期下发的滋补药材。 如今江北军府解散,过去的府户子弟想要练功,只能自己掏钱买药了。 杨遇安因为得到大量普通人的记忆,有医者,有猎户、有山客……一年下来,不但熟悉江都城附近环境,更能采药、开方、煎药,一条龙全包。 萧阎也是因此才开始重视他。 “走吧,师兄陪你到外面走走!”萧阎伸手邀请。 因为担心杨遇安在外头乱跑会出问题,更担心他又瞎练功,每次外出采药,第五观主都要求有年长弟子陪同监督。 在见识过杨遇安的医术本事后,萧阎主动包揽了这个职责。 “那就有劳萧师兄了!” …… 虽说可以外出,但范围只局限于江都城附近范围。 杨遇安私下表示过想到南边三十里外的长江边,理由是这附近合适的草药快采没了。 不过萧阎权衡再三,拒绝了这个请求。 这位小师弟虽然有些利用价值,但还犯不着为他得罪师傅。 毕竟后者才是对他萧阎前途影响最大的人。 “对了萧师兄,你上回不是答应过给我讲一讲当今修行者的事情吗?”杨遇安边走边随口问道。 “我有说过吗?”萧阎闻言目光警惕,“师傅不许你修行,问这些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给师兄你们配药?”杨遇安半真半假解释道,“寻常温补的药材这附近所剩无几,剩下那些药性刚猛的,对剂量要求极为严格,增一分有害,少一分不足。我若是对师兄你们修炼的事情一无所知,万一用药不当,岂不是害了你们?” “倒是有几分道理……” 萧阎沉吟片刻,道:“这样吧,太细致的我就不说了。就简单给你捋一捋大隋修行的体系。你可曾听说过‘勋位‘’?” “我听城中老卒闲聊时提起过。”杨遇安点点头,“据说是朝廷为了褒奖有功之人而加封的荣誉称号,有什么开府仪同三司、大将军、上柱国之类的……” 这些他确实是从城中老卒那里听来的,不过是魂归山阳渎的那种。 “怎么,难不成修行者的等级也是据此划分?” “差不多这个意思。”萧阎颔首确认道,“天下修行的宗门派系何其之多,释、道、儒,三教九流,各家各派对于修行境界的描述有所差别,甚至互相之间意见相左。然则朝廷既要管理天下门派,总得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所以自前朝周武帝开始,公门中人便依照‘勋位’的名称,划分不同的修行等级。我大隋沿袭了这套说法。” “从低到高,依次是:都督、仪同、开府、大将、柱国,共五个大境界。” “而每个大境界当中,又各有上中下三个小境界。” “譬如师兄我,这些年勤学苦练,已经具备了下都督巅峰的修为,开始冲击中都督境界。”萧阎微微有些得意道。 “那不知师傅处于什么境界?”杨遇安好奇问道。 “师傅他老人家嘛……”萧阎目光莫名有些复杂,“早年应该有中都督修为,甚至上都督有望。但如今却是不好说了……” “为何如此?” “原因嘛,一则离开军府以后,修行资源就跟不上了;二则师傅为人,不善钻营,且有妇人之仁。” “若是他来江都以后,别管什么劳什子后土祠后土观,好好经营官面人脉,走通晋王的门道,当不至于临老一事无成!” 这番话无疑是萧阎的压抑多时的心声了。 但到底是背后非议师尊,所以话一出口就后悔。 下意识瞥了一眼杨遇安,见小师弟一脸天真无邪,并未在意,这才暗自松一口气,接着先前的话题。 “仪同往上的境界我不了解,就说说都督级的事吧。” “咱们府户子弟修行的《开皇六式》就是一部对应都督阶段的功法,正好每一个小境界,各有一式拳法与身法。” “都督级,为修行筑基阶段,最重打熬身体。” “下都督,积攒后天血气。” “中都督,炼化先天精气。“ ”上都督,吐纳天地元气。” “而不论何种气,都以填满腹部气海为入门;以通达全身经脉,生生不息为巅峰。” “如此看来,萧师兄如今应当是血气通达自生的阶段了?”杨遇安恍然道。 “是的。”萧阎自得微笑道,“所以接下来,我便要开始尝试炼血化精,冲击中都督的门槛。” “精血之说源自医家。小师弟你往后采药不妨多往这个方向考虑。” “明白了。” 杨遇安暗暗记下这些说法。 …… 接下来数月,杨遇安依旧是后土祠与山阳渎两点一线。 偶尔跟随师兄萧阎外出采药。 因为暂时无法修行,所以他特别重视调理自己的身体。 实际上他平日打鱼采药所得,多半是用在自己身上。 而经过这一年多的调理,他不但治好原身练功走火入魔的伤患,还将身体恢复到健康人应有的水平。 虽仍没有修为,但至少不会出现当初走几步路就低血糖的窘迫状况。 这日他从山阳渎打鱼归来,发现师傅竟难得在祠中设宴。 一问之下方知,原来是有贵客到访。 …… …… “高祖又采后周之制,置上柱国、柱国、上大将军、大将军,上开府仪同三司,开府仪同三司,上仪同三司,仪同三司,大都督,帅都督,都督,总十一等,以酬勤劳。”——《隋书·百官志》 第七章 蒋州道人 来客是一位跟第五观主年纪相仿的中年道士,姓陆名孝通,自称是蒋州静虚观观主。 不同于前者自封的野鸡身份,这位陆观主是在朝廷崇玄署拥有正经度牒,得官方认证的真道士。 当然,仅此一点,还不足以让第五观主如此重视对方。 毕竟诺大的江都城,还缺少真道士? 总管府附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关键是陆孝通还自称是晋末陆天师的后人。 那位可是道门鼎鼎有名的前辈大能,南天师道的创始人。 如今活跃在江南一带的道门上清、灵宝两脉,皆尊其为天师。 “师傅怕不是想借陆天师的名头,光耀自家门楣,好让总管府的大人们同意咱们后土祠更名的事?” 宴席上,弟子在底下窃窃私语,自以为声音小师傅听不到。 殊不知在两个均有中都督修为的“观主”耳中,清晰可闻。 第五观主老脸一红,狠狠瞪了一眼弟子们,而后又心虚地瞥一眼隔壁。 “呵呵,第五祠监有意加入我道门,贫道在蒋州亦有所耳闻。” 陆孝通并未介怀,捋着斑白胡子,一脸慈眉善目。 “只是不知足下为何执意如此?” 话已说开,有几杯酒水下肚的第五观主便干脆破罐子破摔,直言道:“说来惭愧,在下有意加入道门,倒也不是全心为了修道。” “实乃当今世人,上至天街公卿,下至乡野黔首,不是拜佛祖菩萨,便是拜天尊老君。” “反观咱们这里供奉的后土娘娘神位,除了总管府的大人一年四季偶尔来祭拜一下,平日竟是罕有人问津……” “若在下只是孤家寡人也就罢了,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 “可这里除我以外,不是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孤弱小娃子么?总得设法多招揽些香客油钱的……” “原来如此!足下虽非真心修道,但有这份慈悲心肠,便是瑕不掩瑜了!”陆孝通拊掌大赞道。 “既然祠监有此善念,要不要考虑与在下做一桩交易?” “交易?” 第五观主闻言不由一愣。 场下参宴的弟子也是纷纷愕然。 这位到底是道士还是商人? 明明看上去一派仙风道骨…… 便见陆孝通从囊中取出一份地契模样的文书,递到第五观主手中,讲解道:“实不相瞒,贫道在蒋州除了一座静虚观,还颇有几分薄田。” “若祠监有意的话,贫道愿意将蒋州的道观、田地相赠,只求足下的后土祠祠监一职!” “你想要当这里的祠监?”第五观主更是诧异了。 对方从蒋州远道而来,就为了自己这个毫无油水可言的破祠监一职? “呵呵,足下说话坦诚,贫道也不敢隐瞒。”陆孝通解释道,“自今上平灭南朝,晋王坐镇扬州以来,谁人不知这江南第一重镇,早就成了江都?” “贫道一介俗人,虽拜天尊老君,却也难免存着些功名利禄的心思。蒋州那边虽能自给自足,唯独有一点不好:距离晋王太远了。” “原来如此!”第五观主恍然点头。 南陈覆灭后,六朝旧都式微,江都日益崛起,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任何有意攀龙附凤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特别是晋王本就是一个舍得千金买马骨的主。 总管府外围富丽堂皇的“四道场”就是明证。 “足下需要钱粮,而贫道需要功名,你我不正好可以各取所需吗?”陆孝通语气蛊惑道。 “这……” 不得不承认,这个提议,第五观主有些心动了。 从陆孝通提供的地契田契来看,虽不足以让他大富大贵,但养活手底下这帮弟子,为他们提供更好的修炼环境,甚至给自己将来养老,卓卓有余。 毕竟他也不年轻了,修行也早没了前途,该考虑晚年的生活了。 唯独是…… 第五观主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外的一道瘦小身影。 不知何时,这位年纪最小的徒弟从外头归来,乖巧地伺立于门边,默默第注视着自己。 那双翦水秋瞳一如既往地干净,明亮,纤尘不染。 任谁看了都会莫名心软。 “我们谁都可以去蒋州,唯独谬儿不宜远离后土祠。” “若是我们不在了,也不知陆孝通是否会善待他……” 就在第五观主迟疑之际,场下却有人先坐不住了。 “师傅,弟子认为陆观主的提议不错。大家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正是大弟子萧阎。 因为后土祠没什么进账,他一直苦于得不到修行资源。 小师弟虽然能在外头搞到一些,但于他当下冲击境界的紧要关头,仍旧是杯水车薪。 所以陆孝通的提议,正正说到他心坎上。 “萧师兄说得不错!” “是啊,这事对大家都有好处!” “师傅还在犹豫什么?” 有几位年纪较大的弟子见大师兄开口了,便也纷纷出言附和。 反倒是那些年纪小的,听到要离开打小生活的后土祠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时间都有些茫然失措。 陆孝通见状不再催促,悠然低头自酌。 压力顿时来到第五观主身上。 良久,他长叹一声,道:“陆观主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祠中弟子大多年幼,且我又听闻蒋州如今滋生匪患,实在不宜远行,还是将来再说吧!” “师傅!”萧阎霍然站起,准备再劝。 “为师心意已决,你等不必多说。” “可是师傅,弟子认为……” “你认为什么?”大弟子心中想的什么,第五观主怎会不知,“你身为年长者,当照顾幼小,为众人表率,岂可只念一己之私?” 被师傅当着师弟师妹们的面数落,萧阎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认错面子挂不住,不认又不合适。 场面顿时僵住。 “呵呵,祠监息怒。”陆孝通见状,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失望,反而上前劝架,“高足毕竟年轻,难免心高气盛,不必过于苛责。” 劝罢又转向萧阎:“后生,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不赶紧向你师傅赔罪?” 有陆孝通给的台阶,师徒二人顺坡下驴,弟子认错,师傅训诫。 只是萧阎听训之余,悄悄地看了一眼陆孝通,眼神充满感激。 后者微微点头,并未多言。 …… 这日以后,陆孝通再未提及交易之事。 每天只与众人聊聊蒋州风土人情,或是与修行相关的话题。 仿佛真的一门心思为第五观主支撑门面。 虽然他的修为与第五观主半斤八两,但因为师承江南道门正宗,眼界见识非第五观主这种半吊子修行者可比,很快便收获了一众弟子的景仰。 第八章 修炼新思路 “陆先生,你再给我们讲讲道经上元始天尊开劫渡人的事呗!” 这日众弟子练功歇息之际,又缠着陆孝通讲故事。 杨遇安也混迹其中。 虽然对方“陆天师后人”的说法多少带点水分,但到底读过道门典籍,肚子里还是有些真货的。 这些都是杨遇安无法从普通人记忆中获得的知识。 “嗯,咱们上次说到哪了?” 陆孝通不急不慢地吃了一口茶汤,仿佛一位说书先生。 “讲到元始天尊开劫四十一亿万年,度化了无数天仙真君。”一位弟子迫不及待第提醒道,“师傅过去常跟我们说柱国大能乃是世间最强修行者,那不知他们比之道籍所言的天仙真君如何?” “呵呵,那得看怎么比了。”陆孝通捋者花白胡子讲解道,“若单论世间内的修行者,上柱国自然凌驾众生。然则柱国大能再强,终究未能超脱出凡世的桎梏。而在他们无法到达的尘世之外,还有境界更为高渺的仙人。” “释家所称的世尊,道门所奉的天尊,儒者向往的圣贤,都是这一类。” “你们可以认为在柱国级之上,还存在一个‘尊圣级’的境界。” “原来真的有仙人啊!” 这番言论众人先前闻所未闻,一时惊叹不已。 杨遇安甚至发现阁楼上的窗板微微打开一条缝隙。 大概是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师傅也被这个话题所吸引。 “所以真的有四十一亿万年这么长吗?”有年幼弟子好奇问道,“那可是亿万年啊,简直难以想象……” “呵呵,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元始天尊的度量,岂是凡夫俗子能够想象的?”陆孝通一脸高深地微笑道,“不过年岁太长,确实不便于记事,加之开劫度人并非只有一次,故而这亿万年间,又按照每劫的不同,分别有龙汉、延康、赤明、开皇等年号……” “开皇?那不是当今至尊所用的年号吗?” “确实如此。”陆孝通确认道,“当今至尊素来与我道门相善,仅次于释家。御极之初,便选用了道经中的‘开皇’一词作为年号。” “至于为何选择‘开皇’……且说,元始天尊定下的这四个年号,寓意各不相同。” “龙汉为始劫,天尊首次出法度人,世间光明美满。” “其后天尊离去,天地破坏,无复光明,是为延康坏劫。” “及至赤明开光,天尊再度出法教化世人,万物归位,是为成劫。” “这之后天尊二度离去,一劫交周,天地又坏。” “最终到开皇之世,天尊教授世人灵宝真文,天地得以复正,直至今世,是为住劫。” 说到这里陆孝通对着北方遥遥一拜,也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装模作样,反正姿态语气是挑不出毛病的的:“自周末乱世以来,当今至尊拨乱反正,剪除奸佞,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这是不亚于元始天尊开劫度世人的大功德。以‘开皇’为年号,正当其时!” 陆孝通这一番夹杂着神话与现实的创世故事,说得声情并茂,最是吸引后土祠这群对世界仍充满幻想与期待的少年少女。 众人拊掌叫好之余,又期待地等着陆孝通的下一个故事。 不过就在此时,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突兀响起:“敢问陆先生,既然每一劫天地都要推倒重来一遍,那在开皇以前被度的天仙真君,还能存活到今世吗?若还存在,他们还有昔年的法力威能吗?” 听到如此孩子气的二连问,陆孝通莫名一愣。 几个年长的师兄师姐闻言也忍俊不禁 到底是经验丰富中年人,陆孝通哑然片刻,便理顺了思路,沉吟道:“那是当然的了。天尊法力无边,所度皆天仙上品,岂会因灾劫更替而陨落?” “就好比你们平日供奉的后土地祇吧,明显是天地初开就存在的神仙,不也存续到今世吗?” “依我看,后土虽是上古巫祝就开始祭祀的神灵,但也当属道门一脉!” “陆观主此言大善!”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上方阁楼传来,正是一直在窗后旁听的第五观主。 显然陆孝通此言说到他心坎上了。 …… 且不提众人如何纠缠着陆孝通继续说道。 杨遇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便悄悄离开人群,转回自己的小院。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倒不至于对一个明显美化道门的神话故事如此执着。 好吧,就算这是玄幻隋唐,就算神话也可以照进现实,就算他已经拥有了一个仙子小姐姐……但那些漂浮在云层上的大神真仙,跟他一个无法修行的小屁孩有什么关系呢? 唯独是刚刚陆孝通讲述道经所载的四劫交替故事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灵感。 一个与他修行有关的灵感。 他不能修行,是因为杨广的潜龙之气压制。 而杨广的潜龙之气,无疑来自于隋室的气运。 大隋一统天下,固然今世无双。 但大隋气运再强,到底也不是自古以来皆如此。 远的不说,就在距今不到二十多年前,北方的皇室还不是杨隋,而是宇文周呢。 周前还有西魏,西魏来自北魏,魏前还有十六国乱成一锅粥…… 南方也差不多,各种姓氏的皇帝轮流做庄,你方唱罢我登场…… 自汉末乱世以来,除了一个短命的西晋曾经短暂一统外,这天下竟乱了将近四百年。 这便意味着,这方天地的气运,曾经也被大量的皇室所主导至少是深刻影响过的。 毫无疑问,那些前代皇室同样有自己的功法传承。 既然“前朝”的神仙在今世仍有作为; 那为什么前朝的功法今世不能用呢? “琼花仙子断言我今世福缘浅薄,说明与今世开皇朝有关的一切都难以为我所用。” “既如此,那我何不将目光往回看?” “只要找到一种不被隋室压制的前朝功法……不,哪怕仅仅是压制得不那么厉害,但凡有一丝上升的空间,凭借我浇花得记忆的开挂方式,照着记忆境界反复操练,总有一天必能打破气运压制,获得修为!” “而最为关键的是,对别人来说遥不可及的前代功法,我只要找到合适的水源,就有望获得!” 杨遇安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一时负手踱步,目中精光连闪。 当然,到底能不等得到前朝功法,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敢问仙子,若以南边长江,或是北边古邗沟之水浇花,可否得前朝功法?” 没有回应。 “看来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有些超纲了……” 相伴一载,杨遇安已经熟悉对方脾性,心中了然。 “那在下换个问法:若以那两个地方的水浇花,可否有望得到前朝修行者的记忆?” 这一次,琼花仙子沉默片刻,终于给出答复。 “可。” …… …… “道经者,云有元始天尊……开劫度人。然其开劫非一度矣,故有延康、赤明、龙汉、开皇,是其年号。其间相去经四十一亿万载。所度皆诸天仙上品。”——《隋书·经籍志》 第九章 大江东去 “你要带谬儿到江边采药?” 听到大弟子的提议,第五观主微微皱眉。 虽然他从未将谬儿的身世明确告知对方,但自己这些年对谬儿形同软禁的养育方式,以萧阎成年人的见识,不可能看不出端倪。 明早自己不许而偏要为之…… 莫非因先前自己否决去蒋州的提议,他心生不满,故意对着干? “师傅,弟子之所以答应带小师弟去江边,并非只为了自己。”萧阎忽而抬头道。 “哦?那你是怎么想的?” 萧阎解释道:“弟子这段时间聆听陆先生的教诲,学会了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小师弟虽非我们血亲,但相处多年,他于师傅如同亲子,于弟子如同幼弟。” 说到这里,萧阎悄悄瞥了一眼师傅,见他不自觉微微点头,便紧接着道:“既然如子如弟,那么我们身为家中长者,便该为他的将来作长远打算。” “小师弟不能修炼,注定只能平凡一生。” “虽然当今至尊治国有方,号称‘治世’,但凡人要过活,总得找到一份生计……” 听萧阎说到这里,第五观主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想多多锻炼谬儿的医术,好让他将来以此谋生?” 萧阎点点头,又补充道:“除此以外,若小师弟的医术能得到祠中同门认可,将来咱们这些人或到朝廷为官,或四下行走江湖,都是小师弟的生招牌,为他传播口碑。” “这样么……” 第五观主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同意:“你盯紧他些,别让这小滑头四处乱跑!” “谢师傅成全!” …… “谢师兄相助!” 萧阎刚刚离开阁楼,转角处便闪出一道矮小身影。 正是守候在此的杨遇安。 “我不过是传个话而已。” 萧阎微微摇头,复又深深地看了杨遇安一眼:“倒是你,小小年纪,竟能将师傅的心思猜得如此通透,着实让人意外。” 原来萧阎刚刚那番说辞,全是杨遇安为他设计的。 “哈哈,主要是陆先生那个《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讲得好!我不过是从中找到灵感而已……嘻嘻。” 杨遇安连连摆手,嘴角却难以自抑地翘起。 仿佛少年人虽明白要矜持的道理,却总掩饰不住得意之情,期待兄长多夸赞自己几句。 萧阎见他如此,眼中忌惮之意顿时淡了许多。 呵呵,终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孺子罢了。 “也是,你打小学东西就快。”萧阎微笑地拍了拍杨遇安的小脑袋。 心中却又补充了一句:但不能修行,终究只是个废物。 在萧阎转身离去的瞬间,杨遇安渐渐收敛笑意。 由始至终,目光沉静如水。 …… 长江就在后土祠南边三十里左右。 这个距离,普通人一天往返不在话下。 但在穿越一年多以后,杨遇安才终于走到这里。 虽然这个时代,这个世界,长江的水文地理环境与后世有不少差异,但得益于过去一年积累的大量凡人记忆,他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 循着某位医者的记忆,他在日落以前,顺利来到江边的一处草丛,找到了自己所需的草药。 药自然是真的,否则萧阎看到自己敷衍了事,往后就没有机会再来了。 “萧师兄,这些草药离土以后,药性会迅速流逝,你能不能帮我打一桶江水上来,我好回去养着。” “不能用祠中井水养么?”萧阎挑眉道。 “草药生长需要特殊环境,离开了原本水土,同样会影响药性。”杨遇安解释道,”陆先生不是说过么,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便是这个道理。” 这段时间后土祠众弟子被陆孝通成功吸粉,萧阎更是头号大粉。 杨遇安发现只要拉出陆孝通的大旗,萧阎便会天然信了三分。 先前让对方帮忙说服师傅就是如此。 果不其然,听到“陆先生”的名头,萧阎二话不说,提桶下江。 …… 指尖触碰桶中浑水,杨遇安第一时间内视心田。 一息。 两息。 三息。 直到十息过去后,心中树苗依旧耷拉着脑袋,毫无反应。 “这桶里装的分明是长江水,怎会如此?” 杨遇安微微焦急,立即请教琼花仙子。 当然是没有回应的。 他稍稍冷静下来,改口问道:“莫非是因为长江属于地水,以此浇花,不能确保每天必得一宝?” “是。”琼花仙子言简意赅。 原来如此! 杨遇安稍加思索,便明白原因了。 琼花仙子打一开始就强调过,浇花必以“人水”。 虽然长江黄河作为华夏母亲河,同样具备浓厚的人文气息。 但因其本质是天然河流,非山阳渎这种人工开凿的运河,故而在“人气”的精粹程度上,比不上小小的山阳渎。 用杨遇安的话来说,山阳渎浇花,每天保底必出一段记忆。 而长江之水,却没有保底之说。 欧皇一发入魂。 非酋……还是多照照镜子吧。 “看来只能等明天再试试了……”杨遇安手指搅动着混浊的江水,心中不无遗憾。 浇花一年,他已经总结出用水的各种限制条件。 每天只有一次机会。 必须酉时浇花。 必须现取现用。 因为人水有“保质期”,离开原本环境超过半个时辰,就彻底无用了。 换言之,他往后还得天天来这里浇花抽魂。 “也不知有没有办法提升每日浇花的次数。一天一次,效率太低了。” 就在他思忖之际,旁边萧阎见天色暗下,连忙催促:“好了没?再晚师傅怕是要责备我了。” 杨遇安闻言立即收敛心思,让萧阎帮忙提水回去。 做戏要做全。 …… 接下来一个月,杨遇安天天带着萧阎来长江边采药。 因为他确实没惹事,久而久之,第五观主便放松了警惕。 而经过这段时间测试,杨遇安大致摸清了长江之水的“爆率”。 平均浇花十次左右,也就是十天,能出一魂。 效率无疑是远低于山阳渎的,但杨遇安不悲反喜。 原来这些长江中的幽魂,并非全是凡人。 是的,以长江水浇花,他终于得到了修行者的记忆! “长江虽然‘人气’不如山阳渎精粹,但胜在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积累的底蕴反而要超过‘年轻’的山阳渎。” “只能说两边各有优势吧。” 眼下杨遇安已经不怎么需要普通人的记忆了,自然优先选择修行者的。 …… 如此又浇花数月,他连续得了几份修行者的记忆。 可惜都是练习《开皇六式》的当朝军士。 这日,他来到靠近下游一处名叫“扬子津”的地方,照常取水浇花。 花开,一段陌生的修行者的记忆涌入脑海。 片刻后,杨遇安心中一动,发现脑中多出了一部陌生功法的记忆。 《擒豹拳》。 第十章 擒豹拳 “这是来自于已故柱国级猛将韩擒虎的家传功法?” 杨遇安联系过往所得记忆,很快认出这部《擒豹拳》的来历,心中惊喜不已。 这位韩柱国来自前朝北周武将世家,自幼勇力过人,传闻曾在十三岁生擒猛虎,故而将名字从“擒豹”改为“擒虎”。 早在北周朝就被周武帝宇文邕所重用。 后来杨坚篡周,他继续得以带兵作战。 隋灭陈之战中,长江中下游战区,他与另一位柱国级大能贺若弼各领一军,堪称此战最耀眼的两颗将星。 且不同于更擅长排兵布阵的贺若弼,韩擒虎是那种带着几百人就敢渡江奔袭数百里,一头莽入敌军大本营的绝世猛男。 偏偏他还真就是第一个攻破陈都建康,生擒陈后主。 哪怕如今已经故去多年,世人仍旧称颂其当年平陈事迹,在民间有“韩阎王”的威名。 如此猛将的修炼的功法,又怎会是平庸之物? 实际上杨遇安只是匆匆扫了一遍,便知道这部《擒豹拳》的价值远非烂大街的《开皇六式》可比。 不但修炼到功法更细致,养练兼顾,在威力上更是高出一筹不止。 “韩擒虎虽然属于当朝名将,但他早在北周就出仕,这部《擒豹拳》也多半是他年少时练习的基础功法。” “或许我也能修炼?” …… 抱着试试的心态,杨遇安回到自己房间后,立即关好门窗,吹熄油灯,装作休息状。 同时将自己平日配好的几种治疗内伤的丹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脖子上再用绳子挂一瓶,以防意外。 万事俱备后,他平息静气,按照记忆中的《擒豹拳》开始活动全身,缓缓施展拳法,积攒血气。 《擒豹拳》跟《开皇六式》一样,都是都督级的功法。 死者生前正是跟随韩擒虎南下平陈的一名军士。 功法运转十分顺利。 随着身体舒展开来,他明显感觉到身体各处渐渐生出一道道热流。 按照记忆所述,这便是下都督所练的“后天血气”。 “果然可行!” 杨遇安心中微喜,却又不敢太过激动,继续稳住呼吸节奏,生怕再度出现走火入魔的事。 如此活动了半个时辰,血气积累到一定程度,他便按照功法描述,将其缓缓运转起来。 这些血气,少部分用于滋养身体血肉,大部分会作为某种“能源”储存起来。 待对敌时再运转出来,爆发出超凡的威力。 等哪一天血气灌满腹部气海,他就算下都督入门了。 血气滋养身体的过程无惊无险。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余下血气转回气海储存的时候,怪事发生了。 他的气海仿佛竹筛一样,血气进去多少流出多少,根本存不住。 不过片刻后,除却用于改造身体的部分,大部分血气都流逝一空。 杨遇安不信邪,再度由头练起。 最后结果一样,一滴血气都储存不了。 “果然还是有气运压制的问题么……” 对于这样的结果,杨遇安虽然失望,但也不是无法理解。 韩擒虎毕竟是当朝柱国名将,功成名就在今世,封爵庇族也在今世。可以说如今隋室坐拥天下的大气运中,就包含他的一部分贡献。 而且据说在平陈之战时,他就与时任行军元帅的杨广关系亲近,后者曾为其请功。 修炼这种人物的功法,又怎么可能完全避开杨广气运压制的问题? “储藏不住血气,这部《擒豹拳》也就只能用来稍稍改善一下体质了。” “想要正常修炼到话,估计还得找一部完完全全属于前朝的功法……” …… 好好的一部绝世猛将功法,愣是让他炼成了养生气功,杨遇安再是无奈,也只能接受。 不过话说回来,这至少证明了先前思路大方向是对的。 只要属于前代的功法,他就能避开气运压制的问题。 与杨广的关联越少效果越好。 况且《擒豹拳》虽不能正常修炼,却也不是完全无用。 养生气功也是功法。 他这具身体生来孱弱,经过一年药石调理,也不过恢复到正常小孩的水平。 说实在的,这仍旧有些拖后腿。 但有了血气改造的办法后,他就算不如普通下都督那样可以爆发血气对战,至少有望进一步提升体质,超出凡人水平。 类似于身体格外强壮的凡人。 于是接下来,杨遇安继续酉时浇花,回家修炼。 原本正常人修炼积攒血气,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不能一下子积攒太多血气,以防气海承受不住。 而杨遇安因为根本不存在储存的问题,反而可以放开手脚修炼,以比平常人快速两三倍的速度改造身体。 才过了半个月,他就完成了全身的血肉改造。 若他能储存血气,如今便算下都督巅峰了。 而一众师兄弟中,天资最高的萧阎,当初也花了将近三年时间才到达这种程度。 哪怕考虑到他情况特殊,修炼时间更多,这种速度也仍旧碾压萧阎。 毕竟后者时间折算三分之一,也得足足一年。 杨遇安却只用了半个月。 他开始有些相信自己这具身体的根骨资质是真的优秀。 “只可惜《擒豹拳》的修炼只能到此为止了。” “下都督进阶中都督,需要炼血化精。我如今身体根本没有半丝后天血气,化精之事无从谈起……” …… 身体经过血气改造后,杨遇安发现自己无需萧阎帮助,就能轻松下到江边打水。 考虑到没有对方在旁,自己更方便浇花、练功,他便提议干脆以后出城避开大部分人视线后,大家就分头各忙各的。 等到天黑时再到城门处汇合,一同回后土祠,不让师傅生疑。 正好萧阎这段时间日日陪他跑长江,同样感觉十分耽误练功。 两人都感觉对方碍事,这个提议一拍即合。 …… 又经过一段时间试验,杨遇安终于确认杨子津附近水域能爆出高品质功法,并非偶然。 开皇八年名,名将贺若弼帅军与南陈水师隔江峙。 开皇十年,另一个名将杨素统兵南下平乱。 两者都不约而同选择在这里渡江开战。 甚至远在一百四十多年前,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还在这附近饮马长江,吓得对岸刘宋君臣仓皇北顾。 凡此种种,无不说明此地属于兵书所言的“必争之地”,曾经在此爆发过无数战事。 换言之,这里留存的修行者残魂,理应远胜别处。 而一个更直观的证据是,如今扬子津上还屹立着一座水师大营。 杨遇安先前的《擒豹拳》就是在大营附近“爆出”的。 “若我所料不差,越是靠近扬子津大营,爆出修行者残魂的概率越高。甚至是前朝修行者!” “唯独军营重地,闲人免进,到底能靠近到什么程度,还需一点一点试探……” …… …… “擒率五百人宵济,袭采石,守者皆醉,擒遂取之。进攻姑熟,半日而拔,次于新林。江南父老素闻其威信,来谒军门,昼夜不绝。陈人大骇,其将樊巡、鲁世真、田瑞等相继降之。晋王广上状,高祖闻而大悦,宴赐群臣。”——《隋书·列传卷十七》 第十一章 北周侍官 就在杨遇安小心试探扬子津大营的安全极限距离时,不知不觉间,时间就来到了开皇十四年年末。 这一年江南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件,反倒是远在北方的东西两座都城,发生了一系列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大事。 事情起因源自于关中一场旱灾。 且说,关中地区自秦汉以来,经过上千年开发,水土流失严重,产粮能力早就不足以支撑其庞大的人口。 故而早在开皇四年,隋皇杨坚就下令修建广通渠,连接黄河,以便从东都洛阳运来粮食。 只是这对于关中庞大的人口而言仍旧杯水车薪。 丰年还能勉强维持,一到灾荒年,别说平民,就连公卿之流,都填不饱肚子。 如此坚持到夏末,眼见情况即将失控,杨坚不得不带着全城百姓背井离乡,转移到东边洛阳安顿,史称“就食洛阳”。 说实在的,堂堂大隋天子,平日省吃俭用,居然还要沦落到带头“乞食”的地步,实在丢脸。 大概杨坚也感觉此事晦气,所以来到洛阳安顿好后,不但自己积极拜神祭天,还鼓励前朝齐、梁、陈等后人也重新祭祀已经废绝多时的宗庙。 天下有灾荒,你们这些前朝神仙也得为咱大隋分担一下不是? 事情到此为止,暂时还跟富足的江南地区扯不上什么关系。 然而某日杨坚在洛阳北邙山祭祀了一圈下来,设宴饮酒之际,伴驾的陈后主,也就是被后人暗讽“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那一位,不知是一时喝高了,还是有心拍马屁,居然当众怂恿杨坚去泰山封禅。 要知在这个时代,封禅仪式有着及其特殊的政治意味,不少历史有名的皇帝都干过,譬如秦始王、汉武帝、汉光武帝。 大有不封禅不是千古名君的意思。 但与此同时,这又是一件极为劳师动众的事。 耗费之大,副作用之多,不少干过的皇帝后来都直呼后悔。 所以没有意外,陈后主这记马屁是拍到马蹄子上的。 杨坚素来以节俭自诩,像封禅泰山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怎么能做? 朕不就成昏君了吗? 少不了一番义正辞严的拒绝。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平息。 东都群臣不敢再主动提起封禅之事,可远在千南方里之外的杨广却如猎犬嗅到猎物气味一样,敏锐察觉到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 于是在陈叔宝同学刚刚被批评不久,杨广同学丝毫不吸取教训,逆势上书,恳请父皇封禅泰山。 他不但自己上书,还撺掇百官一同开声。 面对次子这种明知故犯的行为,这一回,杨坚的态度却忽然变得暧昧了。 首先,他当然是没有直接同意封禅的。 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是我杨·爱民如子·坚能做的事吗? 不封禅,绝对不封禅,打死都不能提封禅! 可与此同时,他同样没有直接回绝。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杨坚表示兹事体大,象我这种勤俭持家的人这么干不合适。 但毕竟大家盛情难却,咱们就趁着东巡之际,顺路去泰山瞅瞅,小规模意思意思一下? 注意,这是顺路。 注意,这不是封禅,就是去简单拜拜。 哦,对了,那个小广这几年治理江南业绩还不错,也一起过来吧。 …… “晋王广赌对了。” 杨遇安得知这个消息时,杨广已经离开江都,北上齐地伴驾了。 一方面,杨广离开江都,他身上的压力骤减,连呼吸的空气都清爽几分。 虽然杨广每年都要赴京述职一段时间,但很快又匆匆归藩。 而这次祭祀泰山,显然耗时不会短。 回来估计是明年开春后的事了。 他将能享受一段相对舒服的日子。 但另一方面,杨遇安也深知这次成功的政治投机,将会极大提升杨广身上的潜龙气运。 他莫名有种预感,以当下修为,待对方再归来时,自己恐怕命不久矣。 “必须尽快找到能正常修炼到前朝功法,迟则生变!” …… 在死亡的压力下,杨遇安不再束手束脚,大胆深入扬子津大营附近水域。 好几次差点被巡逻的军士发现,全靠憋气躲过去。 若非《擒豹拳》提升了一波体质,估计他当时就交代在那了。 如此有惊无险地折腾数回,某日,一段新的修行者记忆涌入脑海。 …… 北周建德四年,北齐政局混乱。 早已决心一统北方的北周天子宇文邕趁机大举出兵东征。 仆兰冲作为天子侍官,原本该跟随御驾出征。 然而临行前,他却接到上官密令,南下长江中下游地区侦查。 原来天子虽然决心灭齐,却担心南陈趁机出兵偷袭,故而派出大量间谍南下监视。 作为军中精锐,仆兰冲自然善于做这样的工作。 但毕竟是北地出身的军汉,来到江南水乡各种水土不服,时间一长,不幸染上时疫,靠着中都督级的修为硬抗了半年,最终客死异乡。 …… 杨遇安回过神来,心中激动不已。 这次记忆的主人是一位北周侍官。 根据他这些年各种渠道了解到的历史,前朝周武帝宇文邕为了加强皇权,曾对府兵进行了一轮禁军化的改革,让府兵成为拱卫皇权的中坚力量。 改革后的府兵又称之为“侍官”,修炼所用的功法、资源,全都由皇室直供。 这意味着仆兰冲所修炼的功法,必然是纯正的前朝功法! 实际上从零碎记忆片段中看到的功法名称,就能侧面印证这一点。 此功名为《建德十式》,光看名字与《开皇六式》是一样的格式。 关键“建德”二字,乃是周武帝所用的年号。 这还不算前朝功法,什么才能算? “咦,奇怪了……” 当杨遇安尝试读取《建德十式》的记忆时,不知为何,有一道怪异的“墙”阻挡了自己。 他能确认功法就在那里,但自己就是翻不过去查看。 起初他以为这又是气运压制的问题。 直到琼花仙子久违的声音再度响起—— “大江东逝,淘尽英雄。” “能于滚滚历史洪流中残存至今的先代幽魂,无不是因为心中尚有未了遗愿。” “若要得深层宝物,必须先满足前人心愿。” 还能这样? 杨遇安闻言愣了片刻,终于搞清楚眼前状况。 不同于简单易得的当代之魂,那些来自于遥远“前朝”的幽魂,浇水只能得到一部分浅层的记忆信息。 而那些核心的记忆,譬如对方修炼的功法,却必须完成对方心中某种“执念”,方能解锁。 反过来说,若非对方死前仍有执念,死后多年阴魂不散,也轮不到杨遇安来收获了。 “这河里的东西果然很合理。” 杨遇安忍不住吐槽一声,立即去查看仆兰冲死前遗愿信息。 同时心中默念千万别是什么落叶归根,或者继续完成组织交代任务什么的。 前者他现在不方便去北方,后者……南陈都灭亡好些年了,还侦查个屁啊。 大概是杨广离开江都,他的运势的确有所回升,待看清幽魂的遗愿后,他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 …… “晋王广帅百官抗表,固请封禅。帝令牛弘等创定仪注,既成,帝视之,曰:‘兹事体大,朕何德以堪之!但当东巡,因致祭泰山耳。’”——《资治通鉴·隋纪二》 第十二章 终于可以修炼了! “城中哪座释家道场会为亡者做法事?”萧阎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小师弟,莫名其妙,“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这不是今日在江边遇见一渔夫不幸溺水身亡,师弟我救治不及,心中有愧,所以想着帮这家人张罗一下葬礼的法事!” 杨遇安半真半假地解释道。 “你还真是跟师傅一模一样,爱多管闲事……”萧阎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丧葬法事的话,道门也能办,给主持法师的车马费还少一些,为何那渔家偏要选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秃驴?” “若是他们不拘小节,咱们后土祠也不是不能承办,譬如你师兄我……” 面对萧阎一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模样,杨遇安早有腹稿,摇头道:“那家人自称世代拜佛,不兴天尊老爷那一套的。” 听到此事没有油水可抽,萧阎顿时没有了兴趣。 敷衍地给杨遇安指点几处道场,便离开了。 其实城中哪家道场办事最地道,性价比最好,杨遇安比他还要清楚。 之所以多此一问,不过是为了明日单独行动找个借口。 以防自己带僧人到江边的时候被看见,回来百口莫辩。 原来,仆兰冲的遗愿非常简单,就是请僧人给自己做一场法事超度,以期死后脱离苦海。 实际上这也不仅仅是他临死前的愿望了。 早在他为周武帝东征西讨的时候,就存了这个心思。 他笃信佛祖,奈何皇帝宇文邕却对释家十分厌恶,曾经效仿北魏太武帝,掀起一轮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 仆兰冲作为皇帝近侍,自然不能忤逆天子意志。 不过到了今世开皇朝,情况就不一样了。 隋皇杨坚对释家十分优厚,民间传言他出生于佛寺,曾被一位比丘尼抚养了一段时间。 故而当下找僧人做法事,并不困难。 有钱就行,粮食更好。 “看来是时候动用那些‘储备’了……” …… 次日一早,杨遇安与萧阎在城门口拜别后,没有急着去找僧人,而是先转出城外,摸到一处山野隐蔽洞穴。 一阵挖掘后,他从地里捞起了一樽用泥巴封死的陶罐。 刮泥,开封。 盖子揭开后,一阵谷物香味扑鼻而来。 “大概三十斤陈粮,没有腐坏,应该足够支付法事了。” 杨遇安满意点头。 这次藏粮地来自于他先前收获的一段记忆。 记忆主人是个行商,因为江南曾经动乱,不得不外出避祸。 临行前将珍贵钱粮分散藏好,以图将来再取回。 这里正是其中一处。 当然,既然他的记忆被杨遇安获得,自然是已经死了,没有什么将来可言。 实际上在杨遇安获得的记忆中,还有大量这样的“藏宝点”。 有南来北往的行商,有积谷防饥的平民,有赚取不义之财的盗贼。 这里面,既有金银珠宝,也有粮食谷物,甚至兵器盔甲。 不过遗憾的是,绝大部分宝藏都在江都城外,甚至长江对岸。 他虽然知道准确地点,却暂时鞭长莫及。 金银等死物可以长久保存,倒也不着急,将来总有机会挖出来。 关键是粮食有保质期。 若是他十多年后才能离开江都,粮食早就腐烂不能吃了。 “那些粮食宝藏往后得想办法利用起来,不然就浪费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完成仆兰冲的遗愿,解锁《建德十式》。” …… 僧人们初闻一个道童打扮的少年哭着要为家中长辈做法事的时候,心中便有几分疑惑。 待对方将他们引到江边一处明显年代久远的遗骸时,就更是感觉怪异。 但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小道童亮出三十斤粮食的时候,所有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可以变得很合理了。 不是我们寺庙贪图人家钱粮。 主要是念在人家小施主年纪小小,难得如此有孝心,又是出粮又是出力又是声泪俱下,着实让人心生恻隐。 如此孝感动天,咱们若是拒绝,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菩萨也会责备的。 总之,粮收下,念经就完事了。 …… “法事已毕,还望小施主节哀。谨和南!” 僧人们收拾妥当,带着粮罐扬长而去。 杨遇安保持一副恒定的哀容,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才转头询问琼花仙子:“这样算完成幽魂的遗愿了吗?” “本次遗愿评价:甲上。”琼花仙子声音响起。 “哈,这算是对我的任务评分吗?”杨遇安松一口气之余,不禁失笑问道。 “是。” 咦,仙子小姐姐居然学会接梗了? 未等他兴奋多久,一段功法记忆汹涌而来。 《建德十式》,终于解锁了。 …… 跟先前猜想一样,《建德十式》果然是周武帝专门给麾下侍官修习的功法,故又名《侍官十式》。 而且仔细比较过后,杨遇安发现《建德十式》前六式功法,跟《开皇六式》如出一辙。 不能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这就是赤果果的抄袭。 宇文周在前,杨隋在后,谁抄袭谁,不言自明。 “一脉相承的功法……那到底还算不算前朝的?”杨遇安不禁皱眉嘀咕道。 功法就在脑中,与其瞎担心,不如立即求证。 因为有了《擒豹拳》打下的身体底子,这次杨遇安胆子大一些,直接开始演练《建德十式》对应下都督阶段的两种招式。 也即《开皇六式》中的“拳法一“与“身法一”。 他对后者早就烂熟于心,只是未曾动手尝试而已。 如今首次打出,竟然流畅无比,毫无生涩之感。 仿佛演练了千百次的老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获得大量修行者的记忆,他确实算是“老手”了。 …… 片刻后,杨遇安收功负手长立,目视涛涛江水,久久无言。 从穿越到今天,快过去两年了。 两年之间,殚精竭虑,辗转反侧,夙夜忧叹……终于在今天,获得了回报。 就在刚刚演练结束后,他发现腹部气海之内,多出了一丝微不可查,却真切无比的血气。 一丝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血气。 没有走火入魔,没有凭空消失。 “我终于可以修炼了……” 杨遇安目光通红,嘴里发出压抑而低沉的嘶吼。 若非担心引来未知变数,他甚至想对着大江长啸,放肆发泄一番。 “从今日起,你的气运再也别想压死我!” 杨遇安蓦然回首北顾,目光之中,似有壮阔山河,却又似超然世外的幽涧碧潭,静水流深。 …… …… “(建德三年)十二月……改诸军军士并为侍官。”——《周书·帝纪第五·武帝上》 第十三章 进展神速 “真正妨碍我修行的,并非功法本身。” 杨遇安收回北望的目光,心湖中的涟漪已经平息。 “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两种功法大同小异,一种能炼,一种不能。” “问题的关键,还是出自哪虚无缥缈的气运之上。” “准确地说,是大隋皇室加持在杨广身上的潜龙气运。” “凡是与此密切相关的功法,我都无法修炼。” “这种气运大势太强,就连琼花仙子也无法抗衡。” 想到这里,杨遇安目光由外转内,落在心间那株花上。 “大概因为这个缘故,仙子你才让我回溯历史的‘长河’,绕开横压当世的隋室气运,寻求‘先人的智慧’,是也不是?” 花儿寂静无声。 但杨遇安不知是否自己错觉,在某个瞬间,树苗纤弱的躯干微微一晃。 仿佛在对他点头。 “呵呵,问题又超纲了么。” 杨遇安莞尔一笑,不再多问。 …… 《建德十式》中的前六式,与《开皇六式》别无二致,但多出来的四式,却是后者没有的。 杨勇安细看一番,喜出望外。 原来不同于只有练法没有养法的后者,《建德十式》后四式,当中有三式依次名为养血、固精、培元。 正是分别对应都督级三个小境界的养身之法。 这一点就连《擒豹拳》也不有所不如。 后者虽有少许滋养改造血肉的效果,但只是附带的,并不像《建德十式》配有专门养身的招式。 如此一来,修炼《建德十式》的修行者,就不必依赖外在的药石滋补身体,能在修行道路上走得更高更远。 毕竟是药三分毒,长期服用难免积累毒素,影响身体寿命与潜力。 至于这最后的第十式,更是让他惊喜不已。 “竟是辅助都督突破到仪同阶段的招式!” “打开‘眼识’么……看来这是仪同阶段的修炼重点。”杨遇安默默记下这个新概念,“只可惜我当下身边没有仪同级的修行者,想了解清楚也找不到人。” “按照仆兰冲的记忆,当年北周侍官中能炼成第十式的人寥寥无几,可见凭借此功突破到仪同级并不容易。” “但不论如何,比起粗陋的《开皇六式》,前朝的《建德十式》可谓全面优胜。” 养炼结合,有突破仪同级的希望,关键是他练起来没有任何副作用。 还要什么自行车? 那么理所当然地,他心中生出一个疑问。 隋承周制,后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应该有所进步才是。 怎么轮到他这位便宜皇祖父抄前朝作业的时候,却是越改越回去了? 好像恨不得要卡死修炼军士的前途似的…… “不,不是好像……杨坚要得就是这种效果!” 杨遇安想到杨坚的发家史,目中寒芒微闪。 杨坚当初就是北周掌握军权的重臣,靠着外戚的身份把控朝政,一步步完成篡位。 正所谓”得位不正”,篡位者天然就警惕其他野心家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篡位的故事。 登大极以后,他怎能不对手底下的将领与各地军府加以提防? 阉割掉养法以后,军中修行者就必须依靠朝廷提供的药材养身。 否则脱离军府体系,就如同第五观主这样,再难寸进。 如此一来,朝廷就能牢牢控制军府,不会造成军府尾大难掉的问题。 至于说此法会导致底层军士过早消耗寿命与潜力,再也无望进阶仪同……本来修炼《建德十式》的军士,就鲜有人能炼成第十式。 都是战场上的消耗品而已。 一茬废掉,再换一茬新血就是。 真要是冒出一两个天赋异禀的苗子,再重点培养也不迟。 想必这种“脱颖而出”的优越感,会让这些天才们对隋室更加感恩戴德。 “都说当今至尊是位明主,体恤下情。可如今看来,他同样不乏铁血冷酷的一面。” “说不定这后土祠里的众多孤儿,就是这么来的……” “若非师傅不离不弃,我等怕是早就零落成泥了。” …… 三日后,长江边。 嘭! 一拳轰出,树干微晃,落叶漫天飘零。 杨遇安收拳再看,只见两人合抱粗的树干上,多出了一道约莫寸许深的拳印。 这便是杨遇安当下施展“拳法一”的威力。 落到普通人身上,足以致残。 “入木一寸,血气充盈气海,下都督入门了。” 杨遇安满意点头。 虽然已经预料到自己正常修行的速度较旁人更快,但只用了三天就下都督入门……说实话,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我这具身体有天家血脉,若无气运压制,本来就属于世间顶尖根骨之一,此乃其一。” 他总结道。 “我在修炼此功前,已经通过《擒豹拳》滋养改造了一遍身体,比没有基础的人,能更快积攒血气,此乃其二。” “《建德十式》养练结合,事半功倍,此乃其三。”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其四。”杨遇安目中精光闪烁,“我修炼的《建德十式》不是一本死功法,而是一个修炼有成之人的切身体会。当中包含前人对各种关卡难点的突破心得。 “这无异于对方手把手教我练功。” “师傅教徒弟,尚且存在无法避免的沟通理解障碍,多少需要一些悟性。” “而我这种直接传承记忆的法子,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至此,他才真正意识到琼花仙子给自己带来的帮助多么给力。 虽然无法像玩游戏一样让他瞬间学会技能,但在这种“灌顶”式的传功之下,只要他不是个懒人,勤加练习,就能迅速追平记忆人物的修行境界。 “仆兰冲病死前有中都督巅峰的境界,至少在此之前,我都能一路摸着石头过河。” “城中传言晋王过完年关就回来了,我得抓紧时间修炼。” ……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开皇十五年。 这段时间第五观主与陆孝通越发投契,甚至到了同榻而眠的地步。 杨遇安虽然隐约感觉后者居心不良,但对方到底未曾做过出格的事,自己总不能钓鱼执法吧? 况且,便是要钓鱼执法,自己也得有相应的实力才行。 那可是一位中都督级的修行者。 所以抓紧修行才是正道。 因为被陆孝通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加之杨遇安这段时间确实没有惹乱子,所以只要天黑前准时回来,第五观主便不过问他白天去捣腾什么了。 萧阎更是懒得搭理。 于是杨遇安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浇花,修行。 每日过得相当充实。 第十四章 下都督巅峰 杨广归藩的时间比众人预想的要晚一点。 但再怎么晚,到了开皇十五年正月中旬,终究还是启程南下了。 杨遇安大概是第一个感知到他确切归来日子的人。 晋王车驾刚刚进入江都地界,他便感觉到一股如山压力轰然而至。 这种压力虚无缥缈,并非直接作用于身体。 但杨遇安就是感觉到浑身不自在。 跟先前猜想一样,杨广的潜龙气运增强了。 另一个直观感受便是,心间那株树苗比往日蔫了不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杨遇安若有所悟:“仙子也会被那人的气运所压制吗?” “嗯……” 花儿回以一声娇软无力的低吟。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杨遇安默默以神识轻抚树苗,心中莫名怜惜。 …… 在杨广带来的强大压力下,杨遇安修行速度又有提升。 堪堪在杨广车驾踏入江都城前后,他终于完成全身血气积累,自此血气通达经脉,生生不息,到达了下都督巅峰的境界。 在全身血气护持下,虽然压力依旧,但已经不足以致命了。 琼花仙子的声音适时响起:“天道酬勤。自即日起,每日可浇花两次。” “哦,还有这等好事?” 杨遇安惊喜道。 用扬子津大营附近的水浇花,虽然出魂的质量更高,但因为长江属于地水,“人气”不够精粹,效率太慢,平均十天出一魂。 不过若能将每日浇花上限提升到两倍,这个效率就能翻倍,到达平均五天一次。 “我当下与琼花仙子算得上是特殊的共生关系。看来我境界提高,对于她从江水中‘淘·宝’的能力也有提升。” 杨遇安当然听得出所谓“天道酬勤”不过是对方的托辞。 天命大势在杨隋,天道怎么可能酬谢他这么一个“逆子”? 真正酬他的是琼花仙子。 “如今活下来暂时不成问题了。” “但这还不够。” “且不说杨广在登基之前,气运还会继续提升,对我压制越来越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死。” “单说我穿越来此方天地,难道要一辈子困守在一城一地不成?” “江都迟早还是要离开的。” “如今暂且蛰伏,是为了他日离开时更从容。” “嗯,继续抓紧练功。” …… 大概真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接下来一日浇花,杨遇安人品大爆发,接连淘到两份前代修行者的记忆。 其中第一份的古人,来自于前朝北魏太武帝在位时期,或者说南朝刘宋元嘉年间,距今超过一百四十年。 毫无疑问,这是个比北周侍官还要古老的前朝人物。 不管对方身份是北方魏人还是南方宋人,所学必然与今世的晋王杨广毫无瓜葛。 唯一遗憾的是,根据浅层零散记忆提供的线索,要完成这位“先人”的遗愿,似乎要到北边的淮河附近。 这意味着他当下无法解锁对方的功法。 另一份也类似,不过年代更近一些,是四五年前的那场江南叛乱。 若非对方身份是江南叛军,家学传承自江南百年世族,他差点以为又是一份不能炼的功法。 不过想要完成这份“遗愿”,必须离开江都城,南下三吴地区。 同样不可行。 “好在《建德十式》足够我修炼完整个都督阶段,甚至能稍稍窥望一下仪同级,暂时是够用了。” …… 修为达到下都督巅峰,接下来便要炼血化精,积累先天精气。 这个阶段,不管是北周侍官的经验,后土祠的教授,还是从其他修行者残魂里得到的信息,都是一个思路:水磨功夫。 后天血气来自于人体后天进食所得的养分,虽然可用,但不够精粹,含有大量杂质。 而且随着年龄增长,人体各项机能减退,血气还会持续加速衰减。 所以人只能逞一时之血勇,不足以依仗一世。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修行者到达下都督巅峰后,就要尝试将混浊短暂的后天血气,转化为更精纯持久的先天精气。 这个转化比例,大约十血一精。 故而精气的积累速度,要远远慢于血气,非得有滴水穿石的恒心不可。 “大师兄萧阎在这个阶段磨了半年有余,尚且未能填满腹部气海。” “我就算根骨资质比他好,没有三两月的功夫,怕也难成” “慢慢来吧。” …… 十日后,长江边。 嘭!嘭! 杨遇安一拳轰出,两声巨响传来。 第一声是他拳头砸到树干上的。 第二声是树干倒下的声音。 “这就中都督入门了?!” 杨遇安看了看干脆利落倒下的大树,又看了看自己光洁如玉的拳面,有些难以置信。 太快了。 才十日。 “仙子,原来我这身根骨竟是这般优秀?” 呼—— 一阵风吹过,除了树叶的沙沙声,再无别的声响。 显然琼花仙子并不想搭理他。 杨遇安讪讪一笑,收回拳架。 修炼速度快是好事,自己提升越快,就能越早获得自由。 只是他原本还认为《建德十式》足够自己修炼很长一段时间。 如今再看……还真不一定能练多久? “中都督入门的修为,加上这些年积累的‘江湖经验’,独自离开江都肯定不成问题了。” “就怕我走之后,会连累师傅被王府的人责罚。” 第五观主担任这个祠监,除了收养过去的军府遗孤,其实还肩负监视王府后庭奸生子的责任。 自己若老老实实地待在江都附近,不惹事,那边估计就当自己不存在了。 可这不代表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离开。 否则那边何必找人专门看管? 若是发现他独自一人离开江都城,指不定第五观主会被怎么处罚。 “要不让师傅与我一同离开?就说带弟子外出游历什么的……” “嗯,回头抽空跟他聊聊,他最近好像挺忙的……” …… 第五观主最近确实有些焦头烂额。 话说晋王杨广这次归来后,不干别的,一门心思邀请江南释家大能“智者大师”入驻江都四道场之首的慧日道场,为他日日讲解佛法。 他人还未到江都,路上就已经连发好几封邀请信。 归来以后,更是发动江都全城上下一同为此事造势,俨然想复刻先前上书杨坚封禅的那一套手段。 至于这位被他如此狂热追捧的智者大师,乃是近十年当之无愧的江南宗派领袖。 哪怕在释家以外的其他门派,也有极高威望。 传闻他本人已经具备上柱国修为,有望证就未来尊圣之位,去往世尊报身所在的净土世界。 杨广大概便是看中对方这种巨大影响力,所以早在来江都第一年,就主动邀请对方为自己授菩萨戒,以弟子自居。 按照他原本规划,有智者大师为他在江都站台,江南宗派自然人人俯首称臣。 只可惜这位释家大能似乎并不热衷于世俗权力,受戒不久,就回归山林清修去了。 杨广自然不死心。 时常与对方书信来往,一而再再而三邀请对方出山。 这不,刚刚完成一轮出色的政治投机,春风得意之际,他又动了请人出山的心思。 …… …… “(晋)王请受菩萨戒。顗谓王曰:大王纡遵圣禁,可名总持。王赞顗曰:大师传佛法灯宜称智者。自后,王诸书往来。皆称弟子总持,称师为智者。”——《古今图书集成》 第十五章 官司 “师傅去了总管府?” 杨遇安回到后土祠后,见不着第五观主的身影。 最后还是一位师兄告诉他真相。 “还不是为了智者大师的事。”那位师兄无奈道,“为了迎接大师到来,总管府那边打算组织一场新的法会。” “虽然规模不如四年前晋王受戒的那场‘千僧斋’,可城中但凡有些名望的修行者,总要去捧场的。” “那就难怪了。”杨遇安恍然点头。 第五观主作为后土祠祠监,算是半个公门中人。 官方搞活动,他当然不能缺席。 “只是咱们师傅到底是野路子出身的祠监,别说没看过几本佛经道典,怕是连祭祀后天娘娘的礼仪规程都搞不清楚。去参加这等规格的法会,真的没问题吗?”杨遇安不禁有些担忧道。 闻得他此言,那位师兄摇头失笑,道:“安心吧。师傅早年也是在江北打滚过的,只要不喝酒犯浑,应付一些场面活不成问题。” “况且还有陆先生与萧师兄陪他一起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就是因为有那两位在,才更让人担心。 杨遇安心中嘀咕道。 话虽如此,外出的事也只能等对方回来再说了。 总管府是杨广在城中的府衙,核心中的核心,如非必要,他是不会轻易靠近的。 …… 接下来,杨遇安一边耐心等待师傅归来,一边继续练功,浇花。 得益于浇花次数的提升,他很快又发现了两份新的前朝功法记忆。 都是来自南边三吴地区的古人。 但这次年代却比先前的都要古老,甚至有些过于古老。 其中一份是春秋时期的人物,距今超过一千年。 另一份更离谱,竟然来自上古部落氏族时期。 他很怀疑那时候的“功法”到底对自己有没有用。 …… 如此接连修炼数日,杨遇感觉自己精气快通达半身经脉了,师傅却仍未归来,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他试着去总管府附近打听,很快得到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原来两日前,智者大师正式答复晋王近期不会来江都,佛法问题改以书信交流,所以法会之事不了了之。 换言之,第五观主等人两日前就该回家了。 “师傅铁定出事了。” …… 扬州总管府,法曹府衙。 作为晋王麾下主管刑罚诉讼的主吏,法曹行参军今日颇为头疼。 皆因眼下这桩案子,主告与被告皆是修行中人。 当中被告曾是江北府兵的一位团主,勉强算是王府旧人。 而主告一方来头更大,是江南本地道门人物,在隔壁蒋州小有名望。 晋王自来江都以后,一直刻意笼络江南宗门势力,但凡涉及他们的案子,都需要谨慎处置,故而法曹行参军只能亲自升堂审理。 “那两位还有什么说法没有?”法曹行参军问身边主簿道。 “蒋州陆孝通仍旧认为第五祠监已经同意两人的交易,有画押文书为证。”主簿恭谨答道,“至于后者则坚持那是自己酒后被人误导的,并非出自真心,不能作数。” “呵,我当初就说那个第五郎是酒囊饭袋,这才来江都多少年?又给咱们惹出乱子了!” 法曹行参军暗骂一声,眉头皱得更深。 其实这个案子若严格按照本朝《开皇律》来处置,并不难判。 因为像后土祠、道观这些特殊的宗门产业,一般是不能随意交易的。 需要先上报朝廷有司,下发核准文书,方能进行。 特别是这里面还涉及道观,少不得还要呈报京师崇玄署,让那位担任道门威仪一职的王天师过目。 可话说回来,这里毕竟不是皇律森严的京师,而是刚从动乱中恢复未久的江南地区。 当初南陈初平,朝廷迫不及待地推行繁苛的《五教》律令,结果大家都看到了。 江南降而复叛,朝廷不得不再度征发大军,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重新再打一遍。 自那以后,朝廷治理江南的思路彻底反转。 以怀柔笼络代替强力镇压。 晋王广娶西梁的萧氏女为妃,拜江南宗派领袖智者大师为师,又在扬州大总管府附近建立四座道场,广邀江南释、道两家大能入驻……都是这个意思。 故而法曹历来处置涉及宗门势力的案子,只要不是太过违背律令,都是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大人,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就在法曹行参军举棋不定之际,身旁主簿忽然开声。 “你且说来听听。” 得主吏同意,主簿立即上前躬身道:“大人明鉴。此案审理的关键,原不在于什么是非曲直。” “说句不好听的,区区一座毫无油水可言的后土祠,有什么值得争的?不外乎是有人希望近水楼台先得月,攀上晋王的高枝而已。” “那第五郎担任祠监数年,整天喝酒误事不说,还屡屡提什么后土观,贻笑大方。那旁人觊觎祠监这个位置,不过分吧?” “甚至于说,若能将他赶到蒋州,咱们江都城这边还能安宁不少。” “况且陆孝通到底送了他些田地,足够养老了。” “言下之意,你是偏向那蒋州陆孝通了?”法曹行参军挑眉道,“老实交代,他私下许给你多少好处?” “大人明鉴,属下一心为公,绝无私下收受财物!”主簿闻言冷汗直冒,跪地大拜。 当今天子极恨官吏私下受贿,一经发现,就是死罪。 法曹行参军深深地看了手下一眼,不置可否,转而哼声道:“有一点你说得不错,第五郎确实不是做祠监的料。这一回既然是他自己酒后误事,那就怨不得旁人了。” “你去传召那两人吧。” 主簿闻言如蒙大赦,立即领命离去。 同时边走边寻思,那陆孝通许诺自己的田产,该分出多少给行参军大人方才妥当。 …… “参军大人明鉴,贫道的证据、证词昨日已经细数列出,今日再来,只提一件事。” 来到法曹堂上,陆孝通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昔年至尊下令荡平蒋州旧城,我等江南修行者失去居所,无所食养。幸好智者大师替我等向晋王求情,稍加照拂,方能存活至今。” “如今晋王殿下有意再迎智者大师入城,大师一向慈悲为怀,若被他知道晋王治下的江都城竟再发生排斥蒋州道人的事,怕是会对殿下这位弟子大失所望啊……” 法曹行参军闻言脸色不由一变。 原本他心中就已经偏向判陆孝通胜诉,如今再加上智者大师这层关系,心中再无它想。 于是下一刻,他转向第五观主,语气不善道:“你若无法证明自己那日是醉后画押,那本官就只能同意陆观主所请了!” …… …… “伏见使人赍符坏诸空寺。若如即目所睹全之与破。及有僧无僧。毁除不少。”——《国清百录·蒋州僧论毁寺书》 第十六章 串供 一个喝断片的人如何证明自己曾经喝断片? 第五观主不喝酒的时候,脑子还是清醒的,哪还看不出法曹行参军有意拉偏架。 “早知如此,我就该听谬儿劝告,少喝些酒……”第五观主心中懊恼不已。 但此时后悔已经晚了,他只能拼命回想那日的细节。 他只记得当时与陆孝通在厢房中喝酒,两人谈天说地,气氛热烈。 不过随着越喝越多,记忆就渐渐变得模糊了。 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当时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咦,对了。我记得阎儿途中有给我们端来醒酒汤……他虽然没参与交易的事,但我那日喝没喝醉,他应该最清楚!” 萧阎是自己的大弟子,念在师徒的情分上,他相信对方一定会给自己说公道话。 …… “交易是你我两人之间的事,与你弟子何干?” 第五观主提出传召萧阎,陆孝通语气顿时有些慌乱。 前者见状心想赌对了,那时自己一定是喝醉被骗的! 于是他继续要求传召萧阎作为自己的人证。 “那萧阎如今人在哪?”法曹行参军扭头问主簿。 “就在门外候着,许是在等案子审理结果。”主簿低声提醒道。 “既如此,那就传他进来吧!” 第五观主闻言大喜。 殊不知陆孝通见状,嘴角微微上翘。 …… “那日你师傅与陆观主交易之事,你可曾有所听闻?” 萧阎到场后,法曹行参军开门见山问道。 “那是师尊的机要大事,小人怎敢偷听?”萧阎姿态恭谨地回答道,“那时师傅在房中会客,小人不过是在房外听候差遣,端酒送菜罢了。” 法曹行参军毫不意外地点点头,又问道:“既然你负责送酒,那你师傅喝没喝醉,应该清楚吧?” 萧阎没有立即作答,而是扭头看向第五观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照实跟参军大人说便是!”第五观主忍不住催促道。 “弟子遵命。” 萧阎恭谨一揖,当即转头对法曹行参军道:“那日小人一共送了三次食。前两次有酒,第三次换成了醒酒汤。” “你师傅都吃完了?” “酒都喝完了。”萧阎答道,“但醒酒汤是师傅特意出门嘱咐小人去准备的,说稍后有要事与贵客商议,后面小人备好汤水,就自个去对门厢房回避了。” “对对对,我还记得那碗醒酒汤味道太涩,喝一口就吐出来了。”第五观主回忆起更多细节,“所以我根本未曾醒酒,那时必定是脑子犯浑的!” “可是师傅,徒儿事后到厢房收拾,汤碗是空的啊……”萧阎冷不丁插话道。 第五观主闻言一愣:“怎么可能是空的?那汤涩得根本咽不下去啊……” 随即他目光猛然一转,发现一旁的陆孝通面色似有戏谑,想到某种可能性,当即上前骂道:“是你悄悄倒掉那碗汤的,对不对!” “好你个第五郎,这是要开始胡搅蛮缠了吗?”陆孝通板起脸,作出生气状,“你说你酒品差,私下找徒弟讨来醒酒汤也就罢了,怎地还反过来污蔑人?贫道当时若是知道你私下跑去醒酒,还跟你继续喝个劳什子酒,谈个劳什子交易!” “你——!”第五观主被呛得一时哑口无言。 直觉告诉他,此事必有蹊跷。 当时自己脑子但凡还有半分清醒,就绝不会签字画押。 这是他的底线。 可自己明明没喝那碗醒酒汤,汤水怎么就不翼而飞了? 莫非…… 第五观主下意识再看一眼萧阎。 却见平日最重视的大弟子,此时脑袋越发低沉,根本不敢直视自己。 原来如此。 第五观主恍然过来,中心不禁发寒。 还有几分悲凉。 所以,你终究还是怨恨为师耽误你前程了吗? …… 因为萧阎的背刺,案件眼看着再无转圜余地。 陆孝通自忖胜券在屋,走到脸色颓唐的第五观主跟前,拍了拍后者肩膀,故作安慰语气道:“你若是放心不下祠中弟子,大可以带他们去蒋州。不过我更希望他们留下,毕竟相处小半年,我还挺喜欢这群小娃子的。” “你当真会善待他们?”第五观主目光通红地盯着对方。 “至少衣食无忧。” 陆孝通含笑点头,心中却想,将那些道童卖给江南豪右之家为奴为仆,吃穿肯定不会缺的。 可能不太长命就是了。 嗯,要不还是卖得更远一点好了,省得这些小娃娃记仇,将来找自己麻烦。 闽越还是岭南? …… 就在法曹行参军准备宣判结果之时,一名军士匆匆进来:“启禀大人,门外有一后土祠道童,宣称有关于此案的重要证据,是否传召?” “你还有别的人证?”法曹行参军看向第五观主。 后者一脸懵逼。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谁会来给自己作证? 答案很快揭晓。 便见一名约莫四五岁年纪的小道童在军士带领下,踏着小碎步跟进了法曹大堂。 道童生得五官精致,粉雕玉砌,很是惹人喜爱。 正是杨遇安。 “你来此地做甚?” 第五观主与萧阎几乎异口同声,语气诧异。 前者诧异中隐含责备,后者则以诧异掩饰心中不安。 陆孝通对这个小道童印象不深,只能蹙眉看向萧阎,目光带着疑问。 杨遇安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上首的法曹行参军身上,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拜见参军大人。小子是后土祠弟子,贱名不足为道。今日前来,是听闻家师含冤,特来作证。” “大人,莫要听这竖子胡言乱语!”未等法曹行参军回应,萧阎便立即上前抢白,“他这几日根本不在我们身边,更从未接触交易之事,如何作证?” “你师兄所言是否属实?”法曹行参军问杨遇安。 “小子确实是今日第一次来到府衙。”杨遇安坦然点头道。 法曹行参军顿时脸色不悦:“既如此,你还谈何作证?公堂之上,岂容你儿戏!” 杨遇安却是不卑不亢道:“好叫参军大人知晓,小子今日不是来作证师傅二人交易之事,而是来告奸的。” 说道这里,他踏前一步,指着旁边的陆孝通,神色凛然道:“蒋州静虚观观主陆孝通,犯了诈伪罪!” 诈伪罪? 全场闻言皆哗然。 在《开皇律》中,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从鞭笞到弃市处死不等。 便见杨遇安走到主簿的案台前,指着上头那些作为证物的田地契书,质问陆孝通道:“你打算以这些交换我师傅祠监一职,是也不是?” 陆孝通不知对方为何明知故问,但这本就是自己主张的事,还有白纸黑字的契约,于是点头道:“不错。我本想着你师傅养活一群小娃娃殊为不易,故而以田产相赠,谁知道你们不识好人心……” “大人,白纸黑字为凭,陆孝通亲口承认,这便是物证与人证了!” 杨遇安根本不听他废话,再次转向法曹行参军:“小子近日听蒋州过来到行商提到一件事,约莫一个月前,蒋州静虚观连带周边大部分田地,已经被官府充公!” “换言之,陆孝通私自变卖公家之物,这不是诈伪罪是什么?” …… …… “唯虚廊檐宇会当倒压。所以移来还充寺馆。其外椽版权借筑城。若空寺步廊。有完全者亦贷为府廨……”——《国清百录·王答蒋州事》 第十七章 请君入瓮 蒋州静虚观的事,杨遇安确实是从过往行商那里听来的。 泡在长江水里的那种。 虽然消息来源不便公开,但他现在只需要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就够了。 “参军大人,主簿大人。”他对着法曹二吏道,“此事关乎公家利益,确实不容儿戏,还望两位大人查个水落石出!” 法曹行参军看了一眼杨遇安,又瞥了一眼陆孝通,最终示意主簿去翻查近月与蒋州往来公文,看看有没提到这回事。 陆孝通终于有些慌了。 实际上他之所以愿意用蒋州房产田产换取一个祠监名头,并非出自什么善心。 他早就收到风声,蒋州那边有意征用一批佛寺道观。 他虽自吹自擂是陆天师后人。 但糊弄一下小老百姓还行。 官府的大老爷们谁还在乎你这个? 陆天师乃是晋末宋初的人物,距今快有两百年了,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差他一个平平无奇的陆孝通? 既然那些东西迟早不属于自己的,他便干脆趁早脱手,换个好前程。 为防意外,他过来江都后,仍旧与留守蒋州的家人保持通信。 不过因为两城相隔两百里,中间又隔着一条大江,他又没有使用官府快马驿船的资格,故而只能拜托相熟行商帮忙捎信。 往往要一两个月才能联系上一次。 对上一次收到家里回信,已经是个半月以前了。 那时家人在信中并无提及官府征用的事。 “这竖子不会是唬我的吧?” 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小道童怎可能比自己还要消息灵通。 …… 小半天后,主簿手捧一份公文回到大堂,目光死死盯着陆孝通,充满恨意。 原来一番查证之后,他发现小道童所说居然是真的。 陆孝通用来交易的产业在这个月初就被充公了。 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对方用来贿赂自己的田产,居然也包含在其中。 这个就不能忍了。 贿赂之事,只要无人举报,这里山高皇帝远,尚可浑水摸鱼过去…… 但公家之物不成,都是记录在册的东西。 况且蒋州同样归属扬州大总管府统辖,蒋州的那位郭刺史根本就是晋王殿下的心腹爱将。 这不就成挖自家晋王墙角了吗? “陆孝通该死!” 主簿心中暗骂一声,当即奉上公文,对主吏道:“启禀大人,此乃数日前蒋州刺史郭彦文大人呈报的一份公文,当中确实提到静虚观被官府征用一事。” “所以陆孝通果然犯了诈伪罪?”法曹行参军拿起公文翻看。 “正是如此!”主簿翻脸无情道,“此人私卖公物,等同于诈骗官府财物,属于诈伪罪的一种,按律当与盗窃同罪。还望大人从重责罚,以儆效尤!” 扑通! 陆孝通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先前用于作证交易的证物证词,如今反过来,全都成了自己变卖公物的罪证。 此番偷鸡不成,反而把自己赔了进去! “大人饶命啊……” …… …… 半个月后,后土祠已经从陆孝通一案的余波中渐渐恢复过来。 影响肯定是有的。 譬如萧阎自那日之后,再未出现在后土祠。 大概是没脸再回师门。 又如第五观主痛定思痛,回来宣布戒酒。 但只坚持了三日,就故态萌发。 还美其名曰“为师近来心绪不宁,须喝酒助眠”。 “我信你个鬼,你这糟老头子就是犯酒瘾了!” 杨遇安心中默默吐槽,回头却悄悄往师傅平日饭食里掺些养胃护肝的药粉。 师傅顽劣不听劝怎么办? 总不好当众批评教育吧? 也就只能咱当徒弟的多担待些了。 哦,对了,这些药粉还有个无伤大雅的副作用:让人变得嗜睡。 这绝对不是因为杨遇安希望获得更多自由活动时间而故意为之。 这是我杨·一片孝心·遇安会做的事吗? 别闹,真没有,绝对没有。 …… “你是故意瞒着为师的吧?” 某日杨遇安练功归来,被第五观主堵在门口。 他心中不由一沉。 师傅这么快就发现了? 平时没感觉老头这么敏锐啊…… “你当真以为师傅老糊涂了?当然早就发现了!”第五观主见他那做贼心虚的小样,当即吹胡子瞪眼,“萧阎那竖子表面答应好好看着你,实则出城以后,与你各奔东西,直到天黑才汇合,是也不是?” “他是什么性子,为师焉能不知!” “为了前途,便是师徒的情分都不顾了,还会在意你这个小师弟的安危?” 哦,原来师傅发现的是这个。 杨遇安心中一松,脸色愧疚道:“师兄急于修行突破,而弟子希望精研医术,师傅当时又不许我们分开,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果然如此。” 第五观主长叹一声,却没有预料中的愤怒,反而坐到门前石阶上,又对着杨遇安招招手,示意过来坐。 “师傅。” 杨遇安乖巧地坐在一旁。 “你年纪虽小,但聪慧远胜同侪,想必已经对自己身世有所猜测了吧?”第五观主问道。 杨遇安默默点头。 “原本为师担心你年少气盛,沉不住气,会行差踏错。”第五观主继续道,“故而这些年不得不对你严加看管,近乎软禁。” “但如今回过头看,却是为师多心了。” “你不但聪慧过人,心性也是上佳,更难得有临危不乱的气性。” “平心而论,先前在法曹那一幕,为师对你刮目相看。” 听到师傅赞许,杨遇安小嘴微微翘起。 这是这世上唯二在乎自己的人,值得高兴。 “所以往后你要到江边山林采药,为师也不拦着你了。但你须答应为师三件事。” “师傅请讲。” “其一,日落前必须返城。” “其二,不过长江。” “其三,不要逞强……”第五观主扭头看了一眼小徒弟,“你便是学医不成,为师将来也会设法给你讨一份生计的。” “师傅……”杨遇安声音微微沙哑,心中莫名感动。 “就这样吧。” 第五观主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摆,转回门内。 往后我真的可以自由活动了? 杨遇安心中微喜。 虽然这不符合自己的远游计划,但《建德十式》暂时还能练,也不急于一时。 所以……好耶! “对了,还有一件事。”第五观主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老参虽有护肝奇效,但太贵重了。为师当了一辈子泥腿子,消受不起,你还是留着将来卖钱吧。” 杨遇安:“……” 看来那批百年老参气味还是浓重了些。 今后还是换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材吧。 杨·一片孝心·遇安如此自我反省着。 …… …… “郭衍,字彦文……(开皇)十年,从晋王广出镇扬州……(因功)授蒋州刺史。衍临下甚踞,事上奸谄。晋王爱昵之,宴赐隆厚。”——《隋书·列传第二十六》 第十八章 再见萧阎 自年初被智者大师婉拒以后,杨广并没放弃请对方来江都常驻的打算。 既然大师一心修佛,那自己就从佛学入手,遇到佛经上解不通的难处,便派人一封书信送往千里之外的荆州玉泉山,请智者大师帮忙解惑。 大师你不来江都,但总不能拒绝我杨·热爱学习·广虚心求教吧? …… 杨遇安练功之余,一直暗暗关注此事发展。 毫无疑问,一旦智者大师答应了杨广所请,后者的气运必定会再度大幅攀升。 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一丝喘息的机会,他可不想一转头又被压死。 “只可惜我前世根本未曾了解过这位隋代高僧的生平经历,不知道他此番能不能抗住杨广的人情攻势。” 毕竟再怎么喜欢隋唐故事的人,大概都不会关注一位如此生僻的人物。 “只能期盼这位智者大师能秉持初心,拒绝诱惑,死扛到底了……” …… 冬去春来。 随着体内精气渐渐充盈,杨遇安感觉自己距离中都督巅峰境界不远了。 不过这也带来额外的麻烦。 如何掩饰修为的问题。 倒不是他要刻意装低调。 主要是他身份太过敏感,一旦被晋王府的人察觉他能修炼,进而查到他身上的秘密,那就不好了。 晋王麾下强者辈出,可不都像师傅第五观主那般好糊弄的。 “都督阶段的三气,血气、精气、元气,都能不同程度改善体质,让修行者明显区别于凡人。” “其中血气精气源自人体自身,改善程度有限,还能勉强用小孩长身体以及时常进补来解释过去。” “只要我平日将精气尽量收缩在气海附近,不透体而出,同境界的修行者一般察觉不了。” “但到了上都督的元气阶段,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元气来自于外界,一旦突破上都督,身体气海就与外界天地勾连互动,修为是想藏也藏不住的。” “实在不行,将来突破上都督以后,我就干脆离开算了。” “反正这江都城我也待腻了。” “不过师傅那边还得帮着想个借口,不能连累。” …… 这日杨遇安在江边树林修炼到傍晚,正准备回城。 但未走多久,忽然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 自修为踏入中都督阶段后,身体经过先天精气洗礼,他的五感有所提升。 虽不至于千里眼顺风耳那么夸张,但周遭有任何风春草动,他都能敏锐察觉。 “且让我看看是谁在搞鬼。” 杨遇安表面不动声色,实则脚步渐次加快。 片刻后,已经是彻底飞奔起来,如同猛虎下山。 追踪者大概明白自己被发现了,干脆现身相见。 “谬儿小师弟,是我!” “萧师兄?” 杨遇安看清身后来人,小脸露出惊讶表情,心中却不然。 “才数月未见,师弟你个头就长这么高了。” 萧阎一边微笑走来,一边抬手在胸腹间比划,似乎想以此重新拉近两人关系。 “其实师兄若肯诚心认错,师傅会原谅你的。”杨遇安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 “我……”萧阎停下脚步,笑容僵住。 “若师兄羞于启齿,师弟我可以代为说情。”杨遇安又劝道 萧阎闻言脸色一暗,似乎有些纠结。 片刻后,他叹气道:“还是算了,我实在无颜再见师傅。此事不必再提。” “那今日师兄突然来找我,所谓何事?” “自然是练功所需的补身草药了。”萧阎苦笑道,“失去师门接济,为兄只能自食其力。倒也记得一些寻常滋补方子,只是医术不精,无法准确分辨这野外草药的模样,只能向师弟你求助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担心小师弟不答应,又取出一袋铜钱,道:“我也不让你白干,这是帮忙采药的酬劳。” 杨遇安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份量真不少。 反正绝不是一个失去经济来源的穷小子能够短时间内凑出来的。 多半背后有人。 杨遇安大概猜到那人是谁了。 “我看中的几株草药就在这附近不远,师弟你若答应此事,现在就跟我过去看一眼吧?” 杨遇安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轻轻点头:“好。” …… “师兄,你这段时间都在哪里落脚啊?” 走在路上,杨遇安随口问道。 “就在这片山林里。”萧阎似乎在专心寻找记忆中的采药路线,没有回头,“城中哪里还有我容身之处?” “难怪师兄对这里的地形如此熟悉。”杨遇安语气恍然道。 “呃……”萧阎脚步微微一顿,不过很快恢复正常,“是啊,都住几个月了,能不熟悉嘛!呵呵呵。” “那些草药是怎么发现的?”杨遇安又问。 “就是前几日练功发现的。” “师兄运气真好!” “哪里哪里,不过是些寻常草药罢了。” “不,我是说,师兄在这里练功数月都没被人找麻烦,运气真好。” “这……” 萧阎脚步二度停下,回头不解道:“这里是无主之地,人迹罕至,谁来找我麻烦?” “这里可不是什么无主之地哦。”杨遇安一脸认真道,“这片山林是城中一家大老爷的产业,一般不许外人进来的。” “是……是这样么?” 萧阎神色明显有些慌乱了,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 只能立即回头继续带路,以掩饰失态。 杨遇安没再揪着这个话题,改而问道:“其实师兄有这钱,到城中请正经医者不好吗?”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萧阎似乎对此早有腹稿,笑呵呵道,“既然师弟也懂医术,这钱当然得让自家人赚了!” “原来师兄还是将我看作自家人啊。” “师弟这是哪里话?”萧阎语气佯怒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不是自家人了?莫非分别数月,你已经不认我这个师兄了?” “当然不会。” “所以嘛!” …… 日头西沉大半,两人也终于来到此行目的地。 一处被密林遮挡的山洞。 洞口传出微微腥臭。 “我就在这里面发现的草药。”萧阎指着幽深的山洞道,“接下来便劳烦师弟进去采药了。” “师兄不一起进去?” “不了,我不懂医术,进去也帮不上忙。”萧阎摇头道,“况且你刚刚不是说这山不许闲人进来吗?我干脆留在这里给你把把风,以防万一。” “行。” “快去快回,我看这天快黑了。” “好。” “那个……山野路滑,当下足下。” “师兄也是。” 第十九章 我给过你机会了 看到杨遇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洞口,萧阎莫名松了一口气。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 不知为何,这位往日平平无奇的小师弟,今天忽然给了自己很大压力。 莫非这就是做贼心虚? “已经进去了?” 就在他发愣之际,一道声音冷不丁从一旁树林传来。 未几,一位须发斑白,衣装微微有些邋遢的中年道人从林间走出。 正是已经消失数月的陆孝通。 看清来人身份,萧阎上前低声道:“不知是否我多心,总感觉小师弟有所警觉了。” “无妨。”陆孝通不以为意道,“此子或许有些早慧,但终究只是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到了这份上,只有死路一条。” “死……死路?”萧阎脸色微变,“你不是答应过不杀人,只是将他绑了卖钱吗?” 陆孝通当即嗤声道:“怎么?你都已经出卖人家了,还在乎他是生是死?” “我……我是怕死了人会惹上麻烦!”萧阎争辩道,“毕……毕竟咱们都是后土娘娘看顾下长大的!” “呵呵。” 陆孝通冷笑几声,不置可否。 随后又砸吧着嘴道:“瞧你这小师弟细皮嫩肉的,模样甚是俊俏,估计是哪家贵人公子的奸生子吧?” “正好南边不少贵人就好这口,想必能卖个好价钱,填补一下我为了出狱疏通上下的花销。” “要不是他先前多管闲事,我怎会受此牢狱之灾?如今卖了他,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看着陆孝通渐渐狰狞的表情,萧阎心中不禁微微发寒。 他同样对南边某些贵人的特殊癖好有所耳闻。 听说被买下的童仆,大多不长命。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死路一条。 不过……至少师弟不是直接死在我手上,那就不算我杀了师弟吧? 皇天老爷与后天娘娘不至于因此降下雷霆之怒了吧? “进去有一刻钟了,迷香也该烧完了。”陆孝通看了看天色,丢给萧阎一根粗麻绳,“绑了带走。” …… 迷香只对普通人有效,所以萧阎提着绳子直接进洞。 此时天色全黑,洞内更是昏暗无光。 不过萧阎有准备火折子,不算碍事。 嚓。 嚓。 火星四溅,一根干树枝被迅速点燃。 随着一道橘红火苗摇曳升起,萧阎终于看清洞内景象。 然后,他便看到一道矮小人影盘坐在洞内最深处,目光幽幽地凝视着自己。 萧阎吓得连退三步,差点惊呼出声。 稍稍定神,他目光落到对方手上。 一根只烧了三分一的迷香。 “师弟,你……” “我在洞口就闻到香味了。”杨遇安沉声道。 “那你为何还……” “我就想最后再确认一下,到底师兄是不是真的要卖我。”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萧阎握着麻绳的手颤抖了一下。 心中五味杂陈。 错愕,羞愧,耻辱,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恨不得立即转身逃离此地。 但终究没有转身。 因为一切情绪,最终都凝结为两个字。 不甘。 不甘心修行之路止步于都督级。 不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像那个酒鬼师傅那样无所作为。 我姓萧,兰陵萧那个萧。 一个曾经出过大量王侯将相的伟大姓氏。 我萧阎,他日必能鲤跃龙门,怎能困死在后土祠这个小塘里? “人外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对不住了师弟!” 萧阎嘶吼着,提绳猛扑上来。 虽然师弟没有被迷倒,但对付一个毫无修为的半大小子,他毫无压力。 原本用迷香,只是为了避免他路上挣扎大叫,引起旁人注目罢了。 你就好好当我跳出鱼塘的第一块垫脚石吧。 这一刻,萧阎心中是如此想的。 但一声金属巨响,伴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了他的思路。 一架巨大的捕兽夹,死死咬住了他的前脚。 因为咬合力过大,整截小腿都变形了。 骨折了。 啪嗒。 萧阎摔倒在地,全身因为巨大痛苦而微微抽搐。 “这里原本是一个狼穴,生活着一对狼夫妻和他们的狼崽子。” 杨遇安迎着对方惊恐目光,娓娓道来。 “有位猎户想抓狼崽,所以趁着狼群外出觅食之际,摸进洞里布置陷阱。” “谁知刚刚将陷阱外观掩饰好,狼就回来了。” “一番搏杀后,猎户虽然杀光了狼,但自己也因为失血过多,倒在了江边。” “难怪我们先前没发现……嘶哈,嘶哈……”萧阎脸色煞白如纸,不断抽气,“你一直等我自投罗网?” 杨遇安走到萧阎跟前,静静地俯视着对方。 萧阎下意识别过脸。 那双眼睛,太干净,太明亮了。 “你怎么发现这个陷阱……嘶哈,嘶哈……” “那个猎户亲口告诉我。”杨遇安一脸认真道。 “一个死人?嘶哈,嘶……开什么玩笑……” 萧阎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断气了。 猎户的捕兽夹,淬了剧毒。 “师兄啊师兄,你提醒我要走好脚下的路,结果自己却忘了这一点。” 杨遇安俯下身,合上了对方眼睛。 …… “萧阎,你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都这般磨磨蹭蹭的吗!” 陆孝通在洞外左等右等不见人,只好骂骂咧咧地跟了进来。 只是刚刚进洞,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很淡,但还是被他的鼻子捕捉到了。 他虽然年纪大了,到底还是有中都督修为。 于是他当即放慢脚步,一点一点往前探,同时让眼睛渐渐适应洞内昏暗光线。 终于,在山洞最深处,他看到了倒在捕兽夹下的萧阎,以及旁边垂手静立的杨遇安。 “是你这该死的小畜生!” 陆孝通只看一眼,就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同时他暗自庆幸自己刚刚足够谨慎。 因为就在他当下身前两步距离的地面,有一个被枯叶碎石遮盖的绳套陷阱。 稍不留神就会中招。 这种阴险的小玩意虽然伤不了他,但被困住片刻,足够眼前这小道童趁机跑掉了。 “看来贫道先前还是小看你了。”陆孝通眯眼看着杨遇安,“只是贫道到底不是你师兄,你若是妄想用同样的办法对付我,怕是要失望了。” “陆先生说得对。”杨遇安从善如流,点头承认对方说法,“所以对付你,我改用这个。” 言罢,他移步抬手,拉开拳架。 “你想跟我动手?” “就凭你?” 陆孝通哑然失笑。 目光却警惕地往四周扫视,心道这小娃娃怕不是想声东击西,又在哪里使阴招,引诱我上当? 先前在法曹公堂,眼前死去的萧阎,都是这样。 但下一刻,一道刚猛拳风迎面袭来。 第二十章 后事 嘭! 拳势来得很快,陆孝通堪堪抬手护住面门,就被击中,连退数步,手掌微微发麻。 “是谁多管闲事!” 陆孝通勉强稳住身形,愕然四顾。 目光最终落回杨遇安身上。 “原来你也炼了《开皇六式》?” 作为流传最广的军中基础功法,陆孝通一眼就认出刚刚那一拳正是《开皇六式》中的拳法二。 对应中都督修为。 “萧阎误我!” 陆孝通痛骂一声,不得不挺身迎战。 对手根本不给他喘息机会,拳头如暴风骤雨般袭来。 如此正面对撼数招,陆孝通越打越心惊。 自己虽然是身体在走下坡路的中年人,可对面不也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道童吗? 怎地对方拳头落到自己身上,竟似一个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 明明都是中都督境界,都是用先天精气,不应该啊…… 随着战斗持续,陆孝通惊恐发现自己居然渐渐被对方压制。 不管是速度,力量,还是耐力上,自己都输给了一个半大童子。 《开皇六式》哪有这等威力? “你绝不是什么军户遗孤!”陆孝通一边狼狈应战,一边咬牙切齿道,“没有世家大族从小精心培养,这般年纪,怎么可能有如此修为!” “就当贫道有眼无珠,冒犯了贵人。” “说吧,足下想要什么补偿?” 然而杨遇安根本没有理会,只是专注第施展身法,脚走龙蛇,一拳一拳地猛砸他身上薄弱之处。 由始至终,目光沉静如水。 就像看一个死人。 陆孝通这下是真的慌了。 如果说有什么比一个修为略胜自己的小孩更可怕,那就是对方背后还有强大靠山。 输赢都不讨好啊! “不……不要以为只……只有你背后有人!” 在杨遇安迅猛攻势下,陆孝通呼吸越发粗重,显出颓势。 “你……你若杀了我。蒋……蒋州有的是帮我报仇的好汉!” “贫道这些年南来北往,可……可是结交了不少江湖高手!” “呵呵,你若不提这一茬,我反而会对蒋州那边忌惮一二。”杨遇安嗤声轻笑道,“但你当下狗急跳墙的样子,不正好说明根本不会有人来帮你报仇吗?” “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话音刚落,杨遇安再度轰出一记重拳。 这一次,速度竟比先前还要快上三分。 原来他先前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直到此刻。 轰! 陆孝通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重拳击中腹部软肋,身体如煮熟的虾一般倒退飞起,重重砸落在后方石壁上。 头破血流。 “嚯……嚯……” 他想开口求饶,但喉咙被上涌的血水堵住了。 刚刚这一拳,不但击散了他腹部气海,更打碎了他的内脏。 “是的,我不会放过你,正如你原本也没打算放过我。” 杨遇安蹲下身,迎着对方惊恐目光,认真回答道。 “嚯!嚯!” “是的,我偷偷练过功,大家都被骗了。” “嚯嚯!” “你也不要有情绪,我有我的难处。” “嚯!” “真的只是拳法二,信不信由你。” “嚯……” “我不怕,也不需要,谢了。” 说完这一句,他拳头再度落下。 嘭! 血水飞溅。 一切归于平静。 “最后这一拳,为了师傅。” …… 第一次杀生,杨遇安发现自己并没有小说里描述的各种不良反应。 可能是因为这具身体被血气、精气轮番改造过后,体质超出了寻常人水平。 也可能是因为得到了太多人的记忆,有惨遭杀害,有主动杀人的,有无辜,有恶霸,有生来为了杀戮的军士……以至于他已经某种意义上“见惯”了腥风血雨…… 总之,经历两场生死搏杀后,杨遇安心湖出奇地平静。 甚至有余裕复盘战斗得失。 萧阎那场是智取,且不提。 通过与陆孝通交手,他大致摸清了自己当下境界。 单论修为境界,他距离中都督巅峰还有一点点差距。 但因为《建德十式》有养血、固精等养身功法,所以他的身体底子要比寻常修炼《开皇六式》的军士要好不少。 同样修为之下,他应该能稳压后者一头。 对上陆孝通这种杂学出身的野路子修行者,更是毫无压力。 但这不代表他就已经同境界无敌了。 前朝的《建德十式》虽然比《开皇六式》优胜不少,但到底也只是军中基础功法而已。 这天下很大,宗派林立,世族很多,谁没有几招私藏的看家本领? 所以仍旧不能小看天下人。 况且,他便是当下同境界无敌,也不过是一个处于修行界底层的中都督而已。 “还是要继续低调发育。”杨遇安下结论道,“毕竟我今年才六岁。” …… 山野之地,掩埋尸体并不困难。 想更干净一点,绑快大石往隔壁大江中一扔就完事了。 百年乱世才结束没几年,江水中泡着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都不足为奇。 不要问杨遇安为什么这么熟练。 问就是前人的智慧。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有必要将陆孝通身上搜刮一番。 钱财他倒是不缺,主要是他记得对方似乎一直跟蒋州那边的家人保持联系。 虚构的江湖高手自然不用在意。 就怕对方亲属告上官府,进而牵连到师傅。 毕竟两人刚刚才有过一场交易纠纷,难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 陆孝通出狱不久,身上钱财所剩无几。 账本倒是随身携带 当中记录,有蒋州那边的历年田地收益,有江都这里与商贩往来的明细。 里面还夹着几封家书。 杨遇安细看一番,对于蒋州那边的情况大致明晰。 原来陆孝通自来到江都以后,蒋州家中一切事务都交由侄女“陆双”打理。 叔侄二人通过两地行商互通书信,频率大约一两个月一次。 不过通常都是陆孝通伸手要钱,陆双则往江都寄钱,好供前者在城中用度。 他甚至在城中买下一处小宅,对侄女谎称是友人家,其实专门用来收信藏钱。 大概也带点投资房产的意思。 “看样子,陆孝通将陆双那边当成是提款机了。等哪天失去作用,就一脚踢开。从此自己一人在江都逍遥快活。” 杨遇安联系陆孝通在江都的所作所为,心中很快有了结论。 “遇上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叔叔,是陆双的不幸。但对于我来说,反而是好事。” 因为陆孝通一直在信中拒绝侄女来江都探望的请求,且不许对方过问他的事。 这就给了杨遇安很大的操作空间。 “最稳妥的处理方式,当然是不处理,毕竟多做多错。” “但我还不知要在江都城待多久。长时间不回信,难保陆双不起疑心。” “回信的话,有现成书信,模仿字迹语气不难。” “关键是怎么稳住陆双,让她继续安心待在蒋州……” 第二十一章 蒋州陆双 杨遇安回城以后,又重新翻看了一遍书信。 特别是最近一个月的两封信。 那时陆孝通身陷囹圄,只能买通狱卒,方才得以联络家人。 去信中,陆孝通表示自己惹了官司,需要大量钱财打点上下脱身。 陆双回信时确实寄来了不少钱,但与此同时她也摊牌了,自从静虚观大部分房舍田地被官府征用以后,她这边生活每况愈下。 加上蒋州破落以后,盗匪流寇越灭越多,不少佃户因为看不到希望,私下收拾细软跑路,还顺走了不少粮食。 这让本就不充裕的陆双雪上加霜。 她表示自己这边顶多再支撑两个月。 到时若叔叔不能反过来接济她,她就只能前来江都投奔了。 “看来单纯以长辈身份弹压,已经不足以稳住陆双。” 杨遇安看信沉思道。 “要不先给她寄些钱,接济一下?” “不行,这样有违陆孝通先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形象。” “说不定陆双见叔叔终于有钱了,头脑一热,直接抛下田地来江都投奔亲戚了。” “最好还是设法让她继续留在蒋州种田守家,然后跟过去一样,定期给江都寄钱。” “说到种田……” 杨遇安心中莫名一动,想到了一件事。 一件先前让他有些头疼的事。 从前人的记忆中,他得知了不少遍布大江南北的藏宝地点。 当中有些是金银铜铁,锅碗瓢盆等可以长久保存的死物,不着急取出来。 但粮食谷物不行。 这种明明唾手可得,却因为走不开身,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东西烂地里的感觉,老难受了。 浪费粮食可耻啊。 “我记得蒋州附近也有这样的‘宝藏’,数量比新兴的江都城还要多。” “要不,干脆让陆双去将这些粮食挖出来?” “等她那边续上一口气,今后就可以继续在蒋州种地、置业,还能定期给我汇钱。” “如此一来,不就盘活了那些埋在地里的粮食,变废为宝了吗?” 他甚至想到更长远的计划。 比如说,自己将来离开江都,需要一个临时落脚地的时候,陆双那边可以帮忙解决一下。 又比如说,自己想获得一些以自己道童身份不方便购买的东西,譬如兵器、马匹、功法秘籍、特殊丹药等等,陆双同样可以代劳。 “当然,这些‘宝藏’也不能一下子都倒出来,毕竟仅凭几封家书,我还不能真正确认对方人品如何。”杨遇安进一步完善构思道,“万一她跟她叔叔一样贪得无厌,那我就成冤大头了。” “稳妥起见,还是先给出两三处小规模的‘宝藏’,考验一下陆双的心性。” “若她通过考验,今后可以一步一步加码。” “若通不过,就当这一次是行善积德好了。” 心中计较妥当,杨遇安当即铺纸研墨。 第五观主本就有教他识字学文,加上大量前人记忆,书写技能早就具备。 墨汁化开,毫锋饱蘸。 下一刻,笔杆在纸上挥舞开来。 “吾侄阿双,家中安乎?吾就食于江阳,人情往来,用度糜费,万望接济勿断。” “近来吾广结良朋,颇有所得……” …… 蒋州。 静虚观外围一处田地。 一位豆蔻之龄的少女半倚半坐在田垄边上,双手捧着一个木瓢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颈脖微微晒红的细腻肌肤在阳光照射下,渗出一行行绵密的汗珠。 如同清晨被雾水打湿的林檎果。 很是剔透诱人。 “陆家小娘子,你叔不是在江都谋到一份好差事了吗?怎地还要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子下地种田了?” 一群路过的农妇对着少女打趣道。 “家叔虽有了前程,但老家的田地也不能荒废嘛!家翁过去时常教导,世道多变,家里有田,心中不慌。” 少女,也就是陆双擦干汗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明媚笑容。 只是眉宇之间,仍有挥之不去的忧愁。 所谓叔叔谋到差事,不过是为了稳住这些佃户的说辞。 实际上她已经对那位眼高手低,四体不勤的叔叔不再抱有希望。 但求对方能早日归来,重新主持大局就够了。 父母兄姊死于战乱,家中男丁就剩叔叔一个。 再是拉胯也只能指望他。 操持一头家,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担子实在太重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下个月。 “嘿,你若是男子,此话倒是不差。”农妇们继续打趣道,“但女子嘛,总归要嫁人的。难不成你叔还要你一辈子守家不成?” “就是就是,多俊的女娃子啊,不嫁人多可惜!” “小娘子这身段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将来还不知能生几个大胖娃娃!” “听说隔壁里正的长子天天嚷嚷着让家中提亲,也不瞧瞧自己那猪样,怎有脸拱咱陆家的小白菜……” 在场都是女子,农妇们说起荤话没有任何顾忌,少女听得面红耳赤,根本不敢吭声回应。 幸好此时田垄上头传来一声呼喊。 原来是过往行商捎来一封家书。 陆双半是扛不住压力,半是有所期待,在农妇们的哄笑声中迅速爬上田垄。 …… 不出所料,叔叔这次还是来要钱的。 虽然已经见怪不怪,但此时此刻,陆双有种想哭的冲动。 自己这边都快过不下去了,怎么叔叔还是这般索求无度,不知体谅? 这大半年来,她时常忍不住想,叔叔到底有没有将她当做亲人晚辈。 还说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赚钱工具? 但很快,她又被叔叔信中提前的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山中有宝藏?” 陆双脸色不由变得怪异。 倒不是奇怪叔叔为什么突然提到宝藏的事。 毕竟她深知对方品性,爱捞偏门,投机钻营。 进山寻宝,还真像是他这样的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但,这事靠不靠谱啊…… 若到头来一场空,宝藏没有,田地也荒废了,自己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思量了一番,陆双最终决定再相信叔叔一回。 一来按叔叔所言,这些都是无主之财,埋藏地点也非猛兽山贼出没之地,自己应该能够顺利取出。 二来嘛,便是自己留下种田,也支撑不了多久。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进山碰碰运气。 “若当真有信中所言的粮食,至少撑到秋收不成问题了……” 合上信纸,少女眼中多了几分期待。 第二十二章 南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转眼间,时间便来到开皇十五年的秋末。 这半年以来,杨遇安在江都过得还算舒心。 先是夏天的时候,杨广对智者大师又发动一波猛烈的“攻势”。 又是要求解释佛经条文的《义疏》,又是请求赐下一顶“菩萨天冠”保佑平安。 可谓将不要脸发挥到了至极。 但智者大师到底没让杨遇安失望,定住了压力,守住了道心。 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安坐不动。 要《义疏》? 写! 一份不够再写一份。 嫌帽子造型不好看? 改! 改到你满意为止! 反正贫僧就是不去江都,殿下你就使劲作吧! 当然,智者大师也不是一味被动防守,还适时给出反击:他来扬州可以,但希望晋王准许他回归天台山修行。 那里是他中年时参悟大道的宝地,有着不解之缘。 而最重要的是,那里虽然距离江都不比西边的荆州近多少,但到底也是属于扬州大总管府治下地界,算是打了个擦边球。 毕竟江南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地方。 对于智者大师的反击,杨广显然有些举棋不定,顿时哑火。 如此僵持到初秋,杨广尚未作出回应,隋皇杨坚却派门下省纳言苏威,也即行事实宰相之权的朝中重臣巡视江南。 杨广作为江南封疆大吏,自然要去作陪。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苏宰相”就是当初主导制定《五教》繁琐律令,以一己之力逼反江南一众世族的猛人。 一个人顶五个师,资敌那种。 大概杨广例行公事之余,也担心老头再次瞎折腾,让他这些年兢兢业业打下的局面功亏一篑。 还是盯紧一些为妙。 …… 总之,因为一位山野老僧,一位朝中老儒,从夏天到秋天,杨遇安越过越顺心。 修为也顺利到达中都督巅峰,开始尝试吐纳天地元气。 但到了这个地步,他就只能靠自己摸索修行了。 一则上都督需要勾连天地元气,难度本来就非中都督的炼血化精可比。 很多修行者一辈子就卡在这里不动了。 二则不管是身边的第五观主,还是来自江水中的先人,暂时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若是能进入扬子津大营核心区域取水浇花,是不是就能有机会得到一位上都督的残魂?” 杨遇安不止一次这样想。 奈何尝试几次,潜水摸到军营外围两百步便是他当下极限。 再久就要憋死。 上浮换气则有被发现的风险。 军中卧虎藏龙,他便是有上都督巅峰修为都无法确保全身而退。 更何况他还没有。 “只能先这样练着了。” “如无意外的话,明年年底应该还是有望上都督入门的。” …… 蒋州的事情也相当顺利。 陆双成功通过人品考验,并没有得到宝藏后就翻脸不认人。 仍旧留在老家种田,与“叔叔”保持一月一次通信、寄钱的习惯。 如此来回几次,杨遇安见少女那边算是稳住了,便干脆说自己钱粮暂时够用,不必再寄。 毕竟这个年代的“邮费”可不便宜,非官方的陆路水运有很大风险,遭了劫匪没法说理去。 还不如用省下来到钱粮多雇几个农户帮工,打理先前被抛荒的田地。 就当是他的“天使轮投资”了。 狡兔尚有三窟,万一将来自己在江都待不下去了,或者需要转进到别的地方,蒋州就是自己的新窟。 …… 如此安然无恙第来到秋末,随着纳言苏威回京复命,杨遇安不得不再次面对杨广的问题。 而更糟糕的是,经过这一秋的折腾,杨广似乎终于想通了,竟同意了智者大师重归天台山的请求。 这样一来,智者大师推无可推,只能从荆州动身。 为了迎接智者大师入城,杨广亲自出城迎接,就连后土祠的众道童都被拉出去站台。 排场十足。 那一日,天色先雨后晴,一时霞光万丈。 杨广在智者大师的陪同下,风风光光地回到江都城。 仿佛江南的无冕之王。 事实上也是如此。 得智者大师站台,自此以后,江都宗门世家不管私底下如何腹诽,至少明面上,都不得不蛰伏于杨广麾下。 杨遇安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观这一幕。 因为站得远,他看不清楚这具身体生父的面容。 但这不妨碍他感应杨广潜龙气运再度上涨了一大截。 若非他此时已经具备中都督巅峰修为,怕是当场就要跪下。 “这江都城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当时心中想道。 …… “师傅要南下?” 某日第五观主外出归来,给众人带来一个意外消息。 “我也是刚刚从总管府收到消息。”第五观主捋着胡子道,“智者大师不日将启程前往天台山故地,途中打算在剡县石城寺举行一场法会,大会江南故人。为师也打算前去旁听一下大师的教诲。” “师傅这是眼看着咱们更名‘后土观’不成,转而图谋‘后土寺’了?那往后咱们是不是得剃掉头发当小秃驴了?” 杨遇安的声音适时响起,惹得哄堂大笑。 “就你废话多!”第五观主气得吹鼻子瞪眼,“还不赶紧收拾一下,随为师南下!” “我也要去石城寺?”杨遇安微微诧异。 “你打小体弱多病,多聆听一下高僧佛言妙音或许有助于你调理身体。”第五观主隐晦提醒道,“反正此事为师已经跟总管府打过照面,那边准了。” 杨遇安心领神会。 治病只是借口,其实就是让自己借机出城暂避杨广的“锋芒”。 想到这一层,他心中莫名一暖。 还是师傅疼自己啊。 …… 终于要离开生活了两年多的江都城,杨遇安兴奋不已。 虽然师傅的意思是只带他去石城寺参加法会,完事还得回来。 但杨遇安已经打定主意,这次离开,就绝不会再回江都了。 不是江都不够好,奈何杨广气运太强,扬子津防御太森严,自己浇花得宝的模式陷入瓶颈,只能去外界更广阔的天地寻找突破机缘。 要说谁最不舍得他离开,当数祠中的师兄弟。 没有谬儿小师弟的日子,谁给他们找肉吃? 于是当夜众人纷纷过来与杨遇安依依惜别,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反倒是师傅第五观主被冷落一旁,气得直呼人心不古。 杨遇安便干脆又以后天娘娘的名义给大伙又搞了一顿大鱼大肉,全当是践行饭了。 …… 总之,到了秋末冬初,杨遇安准备妥当,终于跟随第五观主离开了江都。 …… …… “(开皇十五年)秋七月……遣邳国公苏威巡省江南。”——《隋书·帝纪第二·高祖下》 第二十三章 出海 从江都去往吴州剡县,走陆地距离最短。 但陆地上的官道,却不是谁都有资格享用。 不坐车马走官道的话,光靠双脚翻山越岭,必定赶不上智者大师的法会。 于是第五观主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坐民间私船,绕海路去吴州。 也就是俗称的坐黑船。 既是黑船,船舱环境自然相当糟糕。 根本就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大仓房,昏暗,湿寒,拥挤。 所有的客人,轮换下来休息的船工,船上杂七杂八的物什,连带人身上的酸馊味,海货的腥臭味,全都拥挤在这数丈长的狭长空间里。 第五观主相当无奈。 他临行前倒是向总管府申请驿马传车了。 只是那边以他身份低下为由拒绝了。 倒是杨遇安兴致勃勃。 走海路去吴州,将途经外海以及江南的几处河流,他可以顺道测试一下其他水流的“爆率”。 就算比不上山阳渎和长江,应该也能凑合用一用吧? …… 找到一处角落安顿下来后,第五观主为了缓解不适,取出酒壶小酌。 辛辣微甜的酒水入喉,馊臭味果然消散不少,脑袋也不那么晕乎了,第五观主兴头上来,开始跟小徒弟吹嘘自己的见识。 “你可曾了解我们此行所去的吴州?” “不曾,还望师傅赐教。” 杨遇安虽然早就熟知部分江南地理,但此时怎会扫了师傅雅兴? “哈哈,说到吴州,此地便是过去的会稽郡。南朝梁、陈之时又称东扬州,自古以来便属于三吴之地。” “不过当今至尊在开皇三年下旨废除‘郡’这一级。自此以后,大隋境内便成了以州统县。” “及至平陈后,此地更名为吴州。” “师傅果然见多识广!”杨·一片孝心·遇安适时大赞道。 看来叔父临行前没少做功课嘛! “哈哈,为师虽久处江都,但这江南水文地理之事早已烂熟于心。” 第五观主仰头大笑,仿佛在鼓励小徒弟会夸人就多夸一点。 于是杨遇安从善如流,继续捧哏道:“那想必这吴州境内有名的河流,师傅也能如数家珍了吧?” “有……有名的河流?” 刚刚还自夸烂熟于心的第五观主,顿时有些卡壳。 于是杨遇安也跟着傻眼了。 本以为又能顺势拍一波马屁。 谁知道自己随随便便提那么一嘴,居然就超纲了? 怕不是刚刚吹嘘的那些话,已经是师傅全部知识储备? 大意了大意了…… 正当师徒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一道明显带着吴地口音的女声从旁传来。 “要说这吴州境内最有名的江河,自当是贯穿全境的浙水。” “其次便是浦阳,剡溪等等。都是浙水的支流。” 两人寻声望去,却见说话者是一农妇打扮的船客。 妇人看上去约莫三十上下,算不上漂亮,但笑容自带亲和力,仿佛熟悉的邻居大妈,让人下意识亲近。 “啊,对对对,我刚刚正要说这个呢!” 第五观主见有人帮自己解围,明显松了一口气。 旋即又对妇人道:“莫非女施主是吴州人士?” “不敢隐瞒道长,我出生吴州剡县地界,年轻时曾跟随同乡一起到蒋州旧都谋生,帮人做女工。” “如今少有积蓄,打算落叶归根了。” “如此说来,施主与我师徒俩竟是同路人了。”第五观主拊掌道。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妇人顿时喜出望外,身体往师徒两人这边挪近一些,压低声道:“听说如今海路不太平,这几日还望道长多多关照!” 言罢,目光落到第五观主手中酒壶,当即回身往包袱里翻找一阵,掏出一个封口小陶罐,微笑道:“这是我自家酿的蜜酒,小小心意,还望道长莫要嫌弃。” “哈哈,好说好说!” 不知是这几声“道长”喊得动听,还是蜜酒过于诱人,第五观主脸上乐开了花。 …… “师傅,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甲板上,师徒二人解手之际,杨遇安趁左右无人,低声对师傅道。 “呵呵,为师知你想说什么。”第五观主一边扎紧裤带,一边道,“那妇人当然是有图谋的。不外乎是一介女流孤身一人在外,看到这满船脸生横肉的精壮汉子,不似善类,想找可靠之人庇护数日罢了。” 杨遇安对此不置可否,而是顺着对方的话反问道:“那师傅认为,自己是可靠之人吗?” 孽徒! 第五观主听出对方潜台词,正欲大骂,但见徒弟脸色认真不似故意作弄,便蹙眉回想船上见闻,道:“这船上确有几个下都督修为的好手,不过为师境界胜过他们。” “可若他们一拥而上呢?师傅护得了几人?” “这……便是打不过,咱们总还能逃嘛!” “敢问这茫茫大海,我们逃到哪里去?跳海喂鱼?” “……” 第五观主再次被徒弟问卡壳了。 唉,这孽徒就是不让人省心…… …… “怎么样,打听清楚那对师徒的跟脚没有?” 船尾角落,一对男女各自整理衣衫,窃窃私语。 “江都来的道士,不是什么显宗大派。” “这些还需要你告诉我?”男子明显对女伴的情报不满意,“他们本就是在江都上船的。而既然选择这条破船出行,自然也不可能是出身显赫的贵人!” “关键是他那身边的童子,瞧这细皮嫩肉的卖相,虽是一等一的好货色,可身世多半也有些讲究。” “若是惹了不该惹的人,给主顾们带来麻烦,往后这海上大好营生可就轮不到咱们了。” 原来这两人,居然是略卖人口的牙子与牙婆。 “我如何不知这当中的利害呢?”妇人,也就是牙婆争辩道,“可那道士口风太紧,便是喝高了也绝不透露半点自家隐私,我也没办法呀!” “可以收买么?”牙子挑眉道,“那当师傅的瞧着也不像什么正经道士,酒色财气总该沾一项吧?” “你还真别说!那道士虽则不修边幅,但除了嗜酒一项,底子里居然是个正人君子,我昨日明明都故意往他身上靠了……” “只是嗜酒么……” 牙子目光微动,心中有了主意。 …… 自那日甲板上提醒以后,第五观主明显有了提防。 杨遇安见状,便暂时按兵不动。 如果此事师傅能处理妥当,自然最好。 实在不行,自己再出手不迟。 对于他来说,眼下首要之事还是测试海水浇花的效果。 结果不出所料,一无所获。 只能说华夏不愧是大河文明,海水的人文气息低得令人发指。 他怀疑就这么浇上一年花,都未必能出一道魂。 “突然有些怀念江都是怎么回事……” …… …… “会稽郡。梁置东扬州。陈初省,寻复。平陈,改曰吴州,置总管府。大业初府废,置越州。“——《隋书·地理志》 第二十四章 分别 “道长,我这还有一瓶蜜酒!” “道长?道长?” 船舱内,牙婆不断摇晃第五观主身体,后者却纹丝不动,鼾声如牛。 看来是彻底睡死过去了。 牙婆笑容消失。 目光渐显凶戾。 “你们几个,绑了他,扔到海里!” 牙婆回头呼喝,顿时便有两个精壮汉子提着麻绳上前。 然后她便不管第五观主,目光转向角落里的杨遇安。 这个该死的道士实在太能喝了。 整整三十坛混了迷药的蜜酒啊! 只听说过喝酒如水。 还有人将迷药当饭吃的? 要不是道士最终还是倒下了,她快以为自己买了假药。 必须设法将这个小道童卖个好价钱,不然此番买卖亏大了! “我师傅是晋王府旧人,杀了他,你们有麻烦。” 出乎牙婆意料,道童此时仍相当冷静,并没有如寻常小孩般哭闹。 “你是晋王府出来的?” “我来自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让你们发大财。” “但前提是,你们放过我师傅。” 牙婆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怪异。 这小道童,也太镇定了吧? 都敢跟人贩子讨价还价了? “你这小娃娃别想唬我!”牙婆毫不示弱道,“大海茫茫,晋王府再是强横,还能管到这里来?” 不,从你认真跟我讨论这件事开始,就已经被唬住了。 杨遇安胸有成竹,从容道:“岂不闻王府之人,皆存有魂灯?” “啥?魂灯?” “便是得道高僧摄取人之一缕魂精所化的佛前青灯了。”反正对方不是什么宗门大派修行者,没啥眼力见,杨遇安随口胡诌毫无压力,“你若杀了我师傅,魂灯熄灭,江都四道场的那些高僧道长们只需屈指一算,便能知晓一切。” “到那时,你等便要遭灭顶之灾了。” 见杨遇安说得煞有其事,牙婆顿时有些迟疑了。 杨遇安却不给她思考时间,接着道:“放了我师傅吧,靠岸或是找个无人荒岛都行。反正如你先前所言,此地大海茫茫,等他转醒过来的时候,肯定找不着人了。” “那我怎知你在王府没有那所谓的‘魂灯’?”牙婆警惕道。 “那要不你们把我也放了?”杨遇安目光戏谑。 …… 牙婆一众商议片刻,最终保险起见,威逼利诱船家停靠在一个无人荒岛,扔下酣睡的第五观主。 至于杨遇安,仅是绑住手脚看管起来,没有太多丢难。 除了因为他是“货物”,大概“魂灯”之说还是有些效果的。 不久,黑船再度启航,荒岛渐渐消失在远方。 杨遇安总算放下心头大石。 这几日他一直隐忍不发,为的就是营造眼下这个局面。 这次外出,他是下定决心要离开江都的。 可直接逃跑的话,会连累师傅受罚。 不过……如果自己是被人贩子抢走的话,情况又不同了。 到时师傅作为苦主,又有全船人作证,就算被责罚,应该也不至于太重。 谁让总管府不让咱们师徒走官驿呢? “再见了师傅。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杨遇安心中默默祝福道。 …… 牙婆一行并未在船上停留多久。 在海上走了数日,来到海曲南端,也即相当于后世杭州湾的位置,牙婆等人便就近靠岸,然后带着杨遇安转乘另一艘早已等待多时的货船。 随后新船又走了一日,最终来到一处不具名的海岛上。 岛上有房屋、田地,还有大量囚人的牢笼。 显然是一群做惯做熟的人贩子。 “头领的,此番出海打鱼,可有收获?” 船一靠岸,便有数人靠上来吆喝。 “牙口好,卖相佳,不是贵族庶子就是奸生子,上等货!” 领头的牙子朗声回答道。 “男娃子?” “带把的!” “好啊好啊,有贵人就好这一口了!这次咱们要大发利市啦!” “发财了发财了!” 一群人一边登岸,一边嬉笑,却不知背后杨遇安目光渐渐变得深沉。 眼下师傅不在,他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人贩子,都该死。 …… “县令大人没空,你快走吧!” 剡县衙门外,一群卫兵拦住了衣衫狼藉的第五观主。 从海岛醒来后,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喝酒误事了。 救徒心切,他也顾不上自身安危了,抱起一截枯木便悍然跳下大海。 大概天公垂怜,浮渡三日,海上风平浪静。 上岸后,他便连夜奔赴最近的剡县县城报官。 但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位……道长,非是我等要拦你,实在是我们大人有言在先,近日一切公务暂缓,全力办好石城寺的法会。”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师徒二人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第五观主忙不迭从身上取出牒文。 因为被海水泡过,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好在扬州总管府的大印还能辨认。 “我乃江都后土祠祠监,如今小徒在你们地头上被牙子略卖,你们县令大人总不能不管吧?” 卫兵们面面相觑,最终领头之人轻叹一声,道:“不瞒道长……呃,祠监,我们县令大人自从得知智者大师法驾将莅临本地石城寺后,早在数日前便率众去县外官道迎接了。” “如今我等便是放你进去,也无人为你主持公道啊!” “那你们县令还要多久才回来?”第五观主焦躁问道。 “怎么也得有个三天吧?”卫兵头领不太确认道。 吧嗒。 第五观主跌坐地上,欲哭无泪。 三天,小徒弟早就被拐没影了。 …… 嘭!嘭! 两道人影如破布般倒飞而起,先后坠地,再无声息。 杨遇安缓缓收起拳架。 此时此刻,诺大的海岛上,再无一个人贩子站在他面前。 除了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牙婆。 “道长……不,仙长饶命啊!” 见识过杨遇安恐怖杀力后,牙婆再也不敢轻视这个看似弱小的道童。 岛上整整三十个精壮汉子啊! 当中还不乏修行者。 居然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如此年纪,如此修为……自己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一个小杀星? 此番真真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 “就这些人了?” 杨遇安睥睨着牙婆,眼眸平静如镜,倒影着对方惊恐扭曲的脸庞。 “就这些就这些了!”牙婆哀声求饶道,“都是昔年被高渠帅裹挟着造反的,越国公一来,咱们眼瞅着大事不妙,就逃到海上谋生了。” “为什么要略买人口?” “也不都是我们去略买的,有些贫苦人家实在活不下,主动卖儿卖女……” “江南膏腴之地,何至于此?” “吃肉喝酒都是高门大户的事,咱们小户人家还不都是看天吃饭!实在没法活了呀!” “所以你们反倒是急人所需了?” “对对对!我们略卖他人妻儿确实不对,可到底也给了人家一条活路啊!”牙婆拼命点头,仿佛要抓住救命稻草。 杨遇安挑挑眉:“那先前你们抛下我师傅的时候,怎不见付他我的卖身钱?” 第二十五章 侯小君的遗愿 杨遇安挑挑眉:“那先前你们抛下我师傅的时候,怎不见付他我的卖身钱?” 牙婆:“……” 啪! 杨遇安猛扇一巴掌,在对方脸上留一个秀气而鲜红的手印。 “助纣为虐,就不要装出一副逼上梁山的模样。” “这世道再如何不堪,都不是你们选择去吃人的理由。” 牙婆不知何为“逼上梁山”,但不妨碍她看出杨遇安渐渐变得危险的眼神。 在死亡的威胁下,她也豁出去了,一边抵死挣扎,一边尖声嘶吼道:“我们纵横江海多年,头顶上都是有贵人照应的,你杀了我们,就是断了贵人的财路,就不怕报复?” 嘭! 杨遇安一脚轰然踏下,牙婆彻底失声。 “我便留在此地,等着报复。” …… 将人贩子们统统抛下大海后,杨遇安在小岛上搜刮一番,找到不少粮食与银钱。 唯一可惜的是,没有找到任何活着的俘虏。 那些找不到卖家的“货物”,都被活活饿死,节省口粮 “先前下手太快,还是便宜了他们。” 杨遇安略微有些后悔道。 牙婆口中的贵人不知是虚构的还是行事谨慎,反正岛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杨遇安不打算白白浪费时间。 实际上他故意跟随牙婆等人出海,除了趁机出逃以外,还因为这片海域,正好是完成某位前代修行者遗愿的地方。 “按照在长江边得到的零碎记忆,此人乃是当年江南叛乱,浙东贼帅高智慧手下精兵。” “这点倒是跟牙婆他们的来历类似。” “只是这次的遗愿任务,我该如何完成呢?” 不同于上次的北周侍官,这回叛军精兵的遗愿并非处理身后事,而是生前执行的一项任务。 “如今江南叛乱已经平息六七年了,哪里还有条件完成任务?” 就在杨遇安踌躇之际,琼花仙子的声音忽然响起。 “若遗愿无法在现世达成,可进入幽魂记忆,模拟旧时故事。” “进入记忆模拟?” 杨遇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这不就相当于进入任务副本嘛。 接下来在琼花仙子的提示下,杨遇安划船来到小岛东北方一处海域,取水浇花。 不久,原本属于叛军精兵的记忆之花再度绽放光华,一段旧时记忆渐渐变得清晰,真实。 杨遇安在记忆中身临其境,成为了这段记忆的主人,侯小君。 …… 侯小君原本是江南世族子弟,陈灭家破,不得不出海为盗,私下仍与江南世家大族眉来眼去。 开皇十年,江南反复,高智慧在浙东振臂一呼,短短数月内,云集千帆,拥兵数万,声势震天。 侯小君第一时间投效。 可惜好景不长。 朝廷派出名将越国公杨素平叛,不到一年时间便扫平江东,直下浙东,最终一战打崩了高智慧一部。 高智慧仓皇之下,出逃外海。 哪知杨素穷追不舍,派人一路追到海湾附近。 侯小君便在此时奉命掩护高渠帅出逃。 哗啦! 一个大浪翻来,淋得杨遇安透心凉,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侯小君的最后一段人生记忆中。 此时的他,手摇船橹,一身短打,裸露的小腿皮肤皲裂发黑,仿佛熏肉。 “船家,瞧这天色,莫不是将要刮风下雨?” 一道温雅的声音传来。 杨遇安,或者说侯小君回过头,便见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文吏,在两名精壮军士的护卫下,稳稳坐在船中央。 此人既是他明面上的主顾,更是他此行要刺杀的目标人物。 按照事情得到的谍报,这位封姓小吏因为才干出众,熟知地方,被越国公杨素临时征辟为行军记室参军,入幕商议平叛大计。 只要能将此人提前干掉,必定能极大阻挠杨素南下的计划。 “不过按照侯小君的记忆,再过片刻,一场海上风暴将不期而至……” 原本历史的结局,这位封参军落水后,被路过渔船顺利救起,而侯小君慢了一步,被海浪冲走,出师未捷身先死。 “看来侯小君的遗愿,应该是从这场海难中活下来,尽力完成刺杀任务……” 因为杨遇安沉默太久,封参军身边的两名护卫有些不耐烦了,一人怒声喝道:“我们参军大人问你话呢!到底是不是要下雨了?” “呵呵,这位军爷息怒,息怒!”杨遇安哈腰赔笑道,“这海上风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小人又不是天公大老爷,做不了主啊!只能说今日的浪头的确比昨日要更高些!” 言罢,他还抖了抖身上湿透的短衣。 “你们莫要为难人家了。”封参军见状,拉住两个护卫,“船家,我着急上岸。你再摇快些,船资再加一倍。” “好咧!” 杨遇安高声谢过,一边回身作出拼命摇橹的样子,一边暗暗思忖接下来的计划。 刚才短短观察片刻,他已经大致摸清船上三人的实力。 封参军身上无勾连天地元气的痕迹,要么是隐藏极深的苟道中人,要么就是中都督往下。 从年龄来看,多半是后者。 但他身边的两个军士不同,一看就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精锐,不但气机逼人,身上元气流转更是圆融无比。 就算不是上都督巅峰,也不会差太远。 “这等实力的护卫,难怪侯小君不得不伪装成船夫,接近刺杀。” 侯小君本人的修为跟杨遇安一样,都是中都督巅峰,上都督尚未入门的境界。 “不过眼下侯小君的功法记忆并未解锁,我只能用他的身体施展我的《建德十式》,互相不能匹配,威力大打折扣。” “换言之,我眼下要完成刺杀,比真实历史上的侯小君难度更高。” “看准时机,不能盲动。” …… 接下来,杨遇安一边划船,一边观察出手时机。 只可惜两名上都督护卫寸步不离,根本不给杨遇安任何近身的机会。 而那位看似温文尔雅的封参军,警惕性极高。 只要杨遇安多看他几眼,或是稍稍挪动脚步,对方便会警觉。 一个时辰后,风暴“如期而至”。 两丈多长的渔船只挣扎片刻,便在风暴中沉默。 船尾的杨遇安第一时间被海浪推向远处,与封参军三人隔着一大段距离。 正如真实历史中的情形。 想在风高浪急的海面中稳住自身并不容易。 往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侯小君当年就是因为前期耗费太多力气,意图靠近封参军行刺,结果后来渔船出现时,已经没有力气呼救了。 第二十六章 再次尝试 杨遇安吸取侯小君的教训,尽量不做无谓挣扎,节省力气。 待登上救命渔船后,有的是时间实施刺杀。 然而一日后,他发现自己想当然了。 虽然躺平不挣扎,的确节省了大量力气。 但也因为一直随波逐流,自身越飘越远,失去了封参军等人的踪影。 如是五日,记忆中的渔船始终不曾出现。 大概救了封参军三人就回去了。 杨遇安渐渐体力难支。 都督级修行者虽然体能强于普通人,到底仍属于肉体凡胎的范畴。 五天没吃没喝,上都督都扛不住。 最后随着一阵天旋地转,记忆画面破碎消失。 …… “本次遗愿评价:丁下。” 琼花仙子莫得情感的声音响起,将杨遇安带回了现实世界。 毫无疑问,这次侯小君的遗愿任务失败了。 功法记忆的封印仍旧牢固。 “仙子,可否再次进入记忆?”杨遇安不甘问道。 “可。” “一共能模拟几次?一次,两次……” 直到杨遇安说到“三次”,琼花仙子才应了一声“是”。 “原来侯小君这道残魂,可模拟三次记忆事件。” 换言之,眼下他还有两次尝试的机会。 于是他立即收敛思绪,重新回到遗愿任务中。 “船上三人警惕性极高,根本无法靠近行刺。而不靠近的话,落水以后第一时间就被海浪冲走分离。” “至于落水以后,若试图挣扎靠近,最终会因为体力耗尽,赶不上救援。” “不挣扎的话,又会错过渔船。” 海上漂流五日,已经充分说明那艘渔船是唯一活命的机会。 实际上按照侯小君记忆,那片海域风高浪急,平日就极少渔船出没。 别说五日,五个月都不一定能等来一艘船。 否则他也不会选择走这条路线,以便行刺。 只能说这位封参军命不该绝,这等绝境之下居然还能撞大运获救。 “怕不是又一个气运加身的位面之子?” 杨遇安忍不住吐槽一声。 但下一刻,他心中莫名一动 “既然这位封参军运道极佳,那我何不蹭一蹭他的运气?” 思路打开,杨遇安很快有了新的计划。 …… 哗啦! 大浪劈头盖脸的落下。 杨遇安这次不再硬抗,反而顺势摔倒在船中,一副措不及防的模样。 “船家,你还好吧?” 封参军温雅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关切。 “无妨无妨,小人平日浪里来浪里去,摔惯了!” 杨遇安连连摆手,哪知几次作势欲起,又都打滑摔倒,好不狼狈。 封参军见状,干脆让一名军士上去搀扶,坐到自己身边。 “船家你给我说实话,这片海域,不是你往常打鱼谋生的地方吧?” 封参军脸色平和,话中却带着诛心之意。 若眼前坐着的是侯小君本人,怕是要当场破防了。 不过杨遇安到底隔了一层心思,只是愕然片刻,便迅速找到应对思路。 便见他摸头讪笑道:“嗨,不愧是公门中人!小人这点心思根本瞒不住。” “不错,小人是故意带大人来这片海域的。” “哦,那是为何?” 封参军语调无悲无喜,安坐如山。 倒是旁边两个军士目中精光毕露,气机牢牢锁定杨遇安。 只要他应对不当,下一刻便会全力出手轰杀。 “小人虽在外海谋生,到底也听说过浙水两岸的战事。知道朝廷神兵天降,高渠帅遁海逃生。” “大人此番匆匆南下,又有精壮军士护卫,想必是要到越国公帅帐下效命的吧?” 此言一出,封参军微微眯目,两边军士双双逼前一步,一左一右封死杨遇安退路。 后者却恍若未觉,自顾自道:“小人本是前朝南陈世族子弟,国破家亡后,担心被朝廷诛连,不得不改头换面出海谋生。” “但这里虽然天高海阔,却不是求取功名的好地方,小人打小过惯了富贵日子,怎能甘心一直苟且下去?” 听杨遇安说到这里,封参军算是回味过来了:“所以你想走我的门道,好去军中效力,以求功名?” 杨遇安连连点头。 封参军不由失笑道:“那你何不一开始就说个明白?” “我身世不清不白,大人又不清楚我的才能,一开始就说,多半是要被大人拒绝的。” “那现在呢?我为什么就不会拒绝了?” “现在大人已经知道我的本事了。”杨遇安仰起头,微微得意道,“这片海,哪里能走船,哪里足够隐蔽适合逃匿,小人一清二楚。” “大人上岸后若要辅助越国公追捕贼帅,小人定能帮上忙!”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封参军微微点头。 “所以大人是同意了?”杨遇安目光期待道。 “呵呵,本吏也不过刚刚被越国公征辟,自家的参军之职尚且未坐实,哪里能许你什么前程?”封参军不置可否,“你且先划船吧!等上岸以后随我到军营,再议后事。” 言下之意,就是让杨遇安先努力干活,等将来有机会,再说报酬的事。 对于封参军这种画大饼的行为,若杨遇安有心求功名,自然是要失望的。 不过他真正目的只是接近对方,所以微微一愣,恰到好处地展露一丝气馁,便接着去划船了。 …… 不久之后,风暴再度降临。 这次因为提前表露了心迹,杨遇安在翻船之前第一时间扑向封参军的位置,只求拖住对方。 最后虽然没能如愿,但却被旁边一名上都督军士及时拉住,一同落入海中。 这之后,四人互相搀扶着在海浪中漂浮。 因为有两名上都督搭手,杨遇安明显感觉要比独自一人时轻松许多。 虽然仍旧没有刺杀的机会,但到底也有望活下去。 如此浮浮沉沉了一日,渔船如期而至,杨遇安终于做到了侯小君做不到的事。 在海难中活下来。 “此番你我也算同生共死了一番,有些话我也不妨说得坦诚一些。” 险死还生后,封参军的态度明显软化不少。 “其实登船之后,我就看出你是叛军的刺客了。” 杨遇安垂手不语,等待对方下文。 “你也不必反驳,就你那老树皮一般的腿脚,我哪里还看不穿你的来历?” “腿?” 杨遇安低头看了看属于侯小君的黑腿,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过封参军认为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也不细说,接着道:“我就不说以你的出生,加入军中是绝无前途。即便你是根正苗红的关陇子弟,我也不建议你此时参军。” “为何?” “因为当今至尊不是前朝那些喜欢穷兵黩武的皇帝。”封参军自信断言道,“我料此番叛乱平息,至尊多半会铸剑为梨,马放南山,让天下休养生息。” “你与其在海上亡命,还不如就此上岸,好生过些太平日子。” 从后来的历史发展看,杨遇安知道这位封参军所言不差,甚至称得上洞悉天下大势。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非朝中重臣,天子心腹。 只是一个差点落水淹死的小小地方参军而已。 “这位怕也是一个气运加身的猛人。也不知六年以后的今天,已经走到何等高度了。” “想必不会是名不经传的小人物。” 话说到这个份上,什么刺杀任务自然成了无稽之谈。 不过到底也算让侯小君活了下来,评价应该会比上次高不少吧? 第二十七章 北伐五行步 “本次遗愿评价:乙中。” 琼花仙子的声音响起,杨遇安回到现实。 任务评价果然提升了。 “乙中,也就是说还有上升空间。莫非要完成刺杀任务方能得甲?” 旋即他又摇了摇头。 “这位封参军是个厉害人物,即便没有后来的风暴,侯小君多半还是会白给。” “能活下来已经算奇迹了。” 反正以他当前实力,在海上自身难保,更别提完成刺杀。 “还是先看看解锁了什么功法吧……” …… 心神再次触碰侯小君记忆。 随着记忆封印微微松动,杨遇安终于能一窥侯小君修炼的功法。 这是一种名为《北伐五行步》的军中基础功法,最早由南朝刘宋一位道门大能创立,往后南方历朝皆有传习。 北方多战马,北朝又多是游牧民族建立的皇朝,军士多熟习骑射,骑兵众多。 南朝则相反,虽然人、粮、财都十分丰厚,却缺少战马,常常陷入以步对骑的被动局面。 为了弥补南方士兵机动力不足的缺点,那位道门大能便创立了这套都督级的基础功法。 “完整的《北伐五行步》一共有五式。不过眼下我只得乙中评价,未能完全解锁侯小君的记忆,只得到其中两式。” …… 杨遇安先看向其中名为“水步”的一式身法。 顾名思义,此身法用于水行。 能够一定程度上提升人闭气潜游的能力。 杨遇安心中计算一番,按照功法描述,他施展“水步”以后,水下潜行的时长、速度都有望翻倍。 一来二去,等于说他理论上的水下闭气距离,最高能翻两番! “等等,若我有这水下续航能力,那从水下潜入扬子津大营核心区域,岂不是易如反掌?” “那我还有必要离开江都么?” 杨遇安表情怪异地想道。 “不不不,好不容易才找到脱身法子,说什么都不能回去!” …… 为了尽快扼杀真香的苗头,他立即将注意力投向第二式身法:火步。 火步自然不是让人在火海中行走,而是与医道结合,适度炙烤身体各处,促进气血运转,以消除军士持续行军的疲劳。 有点类似于杨遇安前世见过的熏艾与拔火罐。 但起效速度更快,只需运功片刻,就能精力充沛地再度上路。 此法无疑极大增强了南方步兵的脚程。 不过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缺点:长时间熏烤,皮肤会干裂变黑。 如果去当间谍细作,很容易露出马脚。 “难怪封参军刚上船就猜到侯小君的身份了。”杨遇安恍然道。 …… 虽然《北伐五行步》只是纯粹的都督级功法,上限还不如他已经掌握的《建德十式》,但杨遇安却并不失望。 因为此功明显是偏向身法技巧一类,正好与《建德十式》互补。 后者虽也有身法,但更多是战斗时的短距离腾挪闪避。 而前者则属于长距离奔袭。 别的不说,跑路是真有用。 他甚至感觉自己学成“水步”后,都不必借助船桨,自己一口气就能游回陆地。 生存能力大大提升。 …… 于是接下来两天,他全力按照侯小君的记忆修炼两式步法。 有《建德十式》与《擒豹拳》打下的底子,他只用两天时间,便彻底掌握了水步与火步,达到了侯小君临死前的水平。 “不过此两步虽能提高续航能力,却有一个条件,需要消耗额外的物资。” 原来,施展水步闭气的时候,必须要使用一种名为“丹砂”的材料,稳固心神。 而火步的所需的燃料,则是雄黄。 若没有这些材料辅助,施展步法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不愧是道门大能创立的功法,都是炼丹必备材料。”杨遇安微微感慨道。 炼丹材料非寻常可得,一般掌握在官府手中。 杨遇安先前就从未见过。 倒是搜刮岛上物资时,看到账本中有记载。 原来这些牙子牙婆除了略卖人口,偶尔也会走私禁品。 不过那些值钱玩意掌握在几个当家手中,这岛上的底层牙子是接触不到的,顶多帮忙跑跑腿。 总之,要完整地施展这两种步法,必然要求修行者具备一定财力、门路。 若是全军推广,消耗更是天文数字。 “难怪江南历朝虽有此功法,却仍旧不是北方骑兵的对手。” “到了今世,更是除了少数江南世族少量传承,再无人问津。” …… 掌握了两式步法,特别是水下续航的“水步”以后,杨遇安便有了第三次进入侯小君记忆的想法。 他虽然没有“水步”所需的丹砂,可记忆中的侯小君却是随身携带的。 他原本计划,就是一旦刺杀成功,就立即入海逃遁。 “有了‘水步’以后,我实施刺杀的选择余地就多了。” “反正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不用白不用。” “离开这片海域就无法再进入‘任务副本’了。” …… 哗啦! 大浪当头落下。 这次杨遇安既没有硬抗,也没有假摔,而是当场转身下拜道:“大浪拍脸,便是老天爷的当头棒喝。” “小人悔不当初,欲向三位大人投诚!” 封参军三人面面相觑,脸色怪异,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最终还是封参军本人率先反应过来,沉声道:“你且说来听听,怎么个投诚法?” 老天爷什么的当然唬不住他,关键还是搞清楚这位叛军刺客突然跳反的真正意图。 “大人明鉴,小人本是前朝降卒,故郡会稽人士。前番被浙东贼帅高智慧裹挟,不得不加入叛军。” “然而小人身在叛军,却心向朝廷。此番明面上奉命刺杀大人,其实不过是借机逃出贼巢,好向大人弃暗投明!” “是这样么……”封参军眯目沉吟片刻,不置可否,“那你再说说,本吏凭什么要相信你?” “这个简单!”杨遇安早有腹稿,上前一步讨好笑道,“听闻朝廷正在追捕贼首,小人不才,正好知道他们在海面上的去向……” 随即杨遇安将侯小君记忆中的情报悉数倒出,甚至还给出抓捕建议,极尽狗腿之能。 就差将“我给太君带路”写在脸上。 若侯小君在天有灵,此时怕要被气得重新活过来。 而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封参军立即热情地招呼杨遇安到跟前,而让其中一名军士代为掌橹。 不管这名刺客是否真的打算投诚,至少这份军机相关的情报值得去冒险验证一下。 一旦为真,江南平复进度将会大大提前。 哪怕是假的,至少也得将人带回军营给越国公过目不是? 身边两人都是杨素亲兵,自己这参军位置还未坐稳呢,可不能自把自为,给举主留下不好印象。 第二十八章 揣摩之才 因为掌船的是不熟悉海事的北方军士,所以这次翻船的速度更快。 不过杨遇安早有准备,下水第一时间拉住了封参军这个“气运之子”。 倒也不至于立即行刺,毕竟另一个军士也迅速拉住了他们两人。 二对一,其中一个还是上都督修为,依旧胜算不大。 待另一名军士汇合过来后,杨遇安对众人提议道:“大人,这片海域暗礁多,寻常渔船不会来这边,我们往西南方向游,那里船多,咱们还有活命的机会!” 封参军三人此时正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整得有些发懵,听到杨遇安这位专业人士的建议,自然不做多想,立即往他所指方拼命游去。 “接下来,便要看看这位福大命大的封参军是不是真的气运逆天了。” 是的,由始至终,杨遇安都不打算亲自动手行刺这位“气运之子”,而是将这柄杀人之刀交给老天爷。 如今他们所去的方向,正是杨遇安第一次尝试时流落过的海域。 当时一连五日,连船的影子都没有。 若这种绝境之下,封参军仍能活下来,他无话可说。 …… 六日后。 事实证明,气运之子不愧是气运之子,明明是绝境,封参军愣是靠着两名军士割肉啖血,撑到了第六天。 但到了此刻,他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至于两名军士,更是因为失血过多,昨日就去了。 反倒是杨遇安,靠着“水步”潜游,节省了不少力气,此时状态还要好些。 “你……你是故意引我来这片海域的吧。” 海面上,封参军有气无力道。 “只是如此一来,你自己不也得葬身鱼腹?” 杨遇安并没有因为对方识破而慌乱,只是含笑不答,节省体力。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识破与否,已经不碍事了。 “原来如此!”封参军瞬间懂了,“原以为足下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不曾想居然是位视死如归的壮士。” “想我封伦平日自诩洞悉人心诡域,今日却看走了眼!惭愧,惭愧……” 原来他叫“封伦”? 这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 未等杨遇安细想,一道熟悉的女声从耳边响起。 “本次遗愿评价:甲下。” 原来,封参军,也即封伦说了几声惭愧,便体力不支,溺水身亡了。 …… 回到现世后,杨遇安再次查看侯小君的记忆。 果不其然,得甲等评价后,《北伐五行步》终于完全解锁出来。 五行步,便是按照五行金木水火土来命名。 除却他已经掌握的水火二步外,余下三步也各有妙用。 风步,能借风势提高奔袭速度。 土、金二步则是临时提升腿部劲力,以对抗骑兵。 其中前者用于稳固下盘,在步兵方阵中抵御敌骑冲击;后者则言练到高深处,能够在阵中扫断马腿,直接废掉敌人坐骑。 当然,要到达理想效果,同样需要昂贵的辅助材料。 “咦,这是什么?” 杨遇安看完功法记忆后,忽然发现侯小君记忆中多出了一段先前没有的信息。 想着琼花仙子应该不会坑害自己,他立即进入查看。 很快,他有了惊喜发现。 严格来说,这段记忆并不完全属于侯小君,而是杂糅了他与侯小君两人的所见所闻,而被琼花仙子精炼出来的片段。 片段里,全都是那位封伦参军的言行举止,行事逻辑。 “天道酬勤。”琼花仙子适时解释道,“记忆苦海三度轮回,终得甲等,额外奖励封伦人物特性:揣摩之才。” “人物特性?” 杨遇安微微一愣。 旋即在这段新记忆信息的强烈反馈中,有所明悟。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长时间待在一个人身边,观其行,听其言,察其行,如此耳濡目染之下,多少能学会其两三分本事。 通常来说,这个过程相当漫长。 但琼花仙子为他提炼的记忆精华,则相当于将这个漫长积累过程浓缩成一个“经验包”,直接灌顶。 “没想到记忆副本除了功法以外,还有这种意外收获!”杨遇安惊喜道,“揣摩揣摩,意思就是通过一个人外在的言行举止,推断出其内心真正想法。” “虽然肯定不如封伦封参军那般料事如神,但得其三成功力,已然不俗!” “对了,这个封参军……” 想到这里,记忆深处某段尘封的记忆忽然跃出。 “我擦,我想起这个封伦是谁了!这不就是唐初那个著名的墙头草宰相吗!” 前世作为隋唐历史爱好者,杨遇安曾经看过不少相关电视剧。 其中有个叫封德彝的宰相印象尤为深刻。 此人擅长揣摩人心,掩饰自己,屡屡投机成功,先后侍奉过隋朝两位皇帝。 隋亡,跟随弑君者宇文化北上争天下。 宇文化及败亡,又归顺李唐,继续得到重用。 后来李渊二子争位,他私下与太子一派眉来眼去,却在玄武门事变中明哲保身,继而又成为了李二的宰相。 而最牛逼的是,他曾经首鼠两端的事,直到他死后十多年才被意外揭发出来。 那时候李二想要翻旧账都找不到本人了…… “这可是成功骗过了天可汗的猛人啊!” “幸好记忆副本里的只是初出茅庐的封伦封德彝。若是后来的那个‘完全体’,我怕是十条命都不够死……” …… 毫无疑问,这次遗愿任务是一次大丰收。 来自侯小君的《北伐五行功》,极大增强了他在各种地形环境下的长距离奔袭能力,补上了《建德十式》的短板。 来自封伦的“揣摩之才”,则让他获得洞悉人心的经验,就算做不到封伦那种夸张地步,至少也有助于防备敌人算计。 除此之外,通过这三次记忆副本,也让他明白了这类遗愿任务的要点。 自身修为越高,在记忆副本中越能发挥记忆人物的实力。 譬如他三周目掌握了《北伐五行步》的水步,在海中生存能力明显要高于前两次。 那么理所当然地,如果目标人物的修为明显高于自己,譬如仪同级,就不能急于马上进行任务。 毕竟这类阴魂不散的古代幽魂多半死于非命。 仪同级的死敌,至少也是仪同级的。 别说三次机会,就算三十次也不够死。 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 此间事了。 牙婆所谓的贵人仍不见踪影。 杨遇安没道理在此地白白浪费时间,于是回头将岛上建筑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便驾船渡海离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以后,岛上某处,一颗如真似幻的琼花种子悄然钻入土中,深埋起来。 …… …… “江南作乱,内史令杨素往征之,署(封伦)为行军记室。船至海曲,素召之,伦坠于水中,人救免溺,乃易衣以见,竟寝不言。素后知,问其故,曰:‘私事也,所以不白。’素甚嗟异之。”《旧唐书·列传第十三》 第二十九章 驱虎吞狼 吴州,剡县。 剡县县令已有三日未曾离开家门半步。 对外宣称是偶感风寒。 然而关起门来,县丞,县尉,各式文书小吏一个不落,俨然将家中当做了县衙。 “大人,天气转冷,初雪不日而至,下吏担心再这般拖下去,城外那些人怕是要在咱们这里过冬了!” 听到县丞之言,剡县县令想到那群让他不得不称病家中的外来修行者,不住摇头叹息。 原本得知智者大师要在石城寺办法会,他是满心欢喜的。 这不单单因为大师在江南地区德高望重,更因为他与晋王之间有师徒名分,屡屡被后者视为座上宾。 伺候好了这位贵人,自己今后仕途必定更加光明。 然而在法会结束后,大师再度动身南下之际,事情却出了岔子。 起先是一位自称江都后土祠祠监的道士拦住大师法驾告状,说自己徒弟被这附近略买人口的牙子掳走。 这之后,不少来此参会的江湖人士也纷纷响应,表示自己身边或多或少都发生过类似的事。 释家讲求一个慈悲为怀,智者大师更是释家大能,听到这种事情,怎能不过问? 最终县令信誓旦旦保证一定会彻查此案,给众人一个交代,才将大师送走。 “本官何尝想拖下去?”县令苦着脸道,“然则诸位心中多少应该清楚,那些略买人口的根本不是普通牙子,本后都是有贵人当靠山的。” “此事下吏也有所耳闻。”县丞道,“听说是咱们吴州总管府里的贵人?” “你只说对了一半。是总管府,但不是咱们吴州的。”县令摇头眯目道,“是北边那座。” “扬州大总管府?”县丞惊呼一声,旋即意识自己失态,连忙压低声音道,“原来是晋王殿下的生意?” “那倒不至于。”县令摇头道,“殿下便是再求财心切,也断不至于不爱惜羽翼。” “依我看,这种有损名声的阴私勾当,多半是晋王府中某位参军大人揣度上意,私下命人为之。” “原来如此,难怪大人这般为难了。”县丞恍然道,“此案若彻查,顺藤摸瓜,迟早会攀扯到大总管某位参军大人。不查吧,智者大师那边又无法交代过去。横竖都是晋王殿下的亲近心腹,难办啊!” 就在县令县丞都束手无策之际,一旁负责整理文书的县主簿忽而开声道:“下吏有一策,或许能让咱们躲过此劫。” “你且说来听听。” 便见县主簿胸有成竹道:“两位大人岂不闻三国那位荀文若,有一计‘驱虎吞狼’?” “荀彧有提出过此计?”剡县县令乃是包读经史之人,一时间却想不起相关典故。 县主簿原本想在两位上官面前卖弄学识,这下顿时尴尬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或是稗官野史之言,大人没听说过也不奇怪。” “下吏的意思是,那位第五祠监也好,那些江洋大盗也罢,双方背后虽各有贵人帮衬,但他们本身,却都只是上不得台面的江湖人士。” “既然此事在官面上不好解决,我们何不让他们江湖事,江湖了?”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双方自行厮杀起来?”剡县县令若有所思。 “正是!”县主簿拱手道,“下吏近日整理此案相关文书,发现那群大盗中的一个头目,前些年犯事入狱,直到最近才刑满释放,正在附近乡里修养。” “若我们将此事私下透露给第五祠监等苦主,他们必定会上门逼问大盗的巢穴所在。” “与此同时,我们又设法给那群大盗送去消息,引诱他们来救人……“到那时,双方虎狼相争,两败俱伤。若苦主们都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不必再查略卖人口的事。” “就算有人侥幸存活,斗殴杀人乃是大案,我们当然要先查清此案,再谈其他……” “妙啊!”一旁的县丞拊掌笑道,“此计若成,双方都犯了杀人伤人的大罪,他们背后贵人自然不好再干涉,以求明哲保身。” …… 因为不确定师傅是否报官,杨遇安上岸以后,一直不敢靠近县城。 只在剡县周边山野出没。 正好剡溪就在这附近,可以试试这条河的成色。 不过半个月后,他却有些失望了。 剡溪的“人气”丰度虽然不至于像大海那般可怜,但也比不上长江。 浇花半月,才出一魂,也即三十出一。 这概率实在让人抓狂! “看来在南北大运河彻底贯通之前,这些南方的‘地水’是真的不能抱以太高期望……” “罢了,还好我在蒋州留有后手,大不了先去陆双那里临时过渡一下吧,好歹也是长江边。” 想到这里,他当即背起行囊,再度动身。 然而未走多远,身后忽有破空之声传来。 杨遇安反应极快,侧身往路旁一滚,堪堪避开了袭来之物。 原来是一颗鸽子蛋的大小的石子。 不致命,但若他无修为在身,必定会受伤倒地,任人鱼肉。 “呦呵,没想到还有两下子,是爷爷小看你了。” 一道沙砾般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杨遇安回过身,便见一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正戏谑地看着自己,目中满是残忍贪婪之色。 杨遇安对这种目光相当熟悉。 先前被牙婆拐到无名岛时,那里的人贩子都是这种眼神。 “足下是来报仇的?”杨遇安神色平静问道。 “报仇?”男子闻言一愣,当即恶狠狠道,“你这小娃娃胡说些什么?劝你老老实实跟着你爷爷走,不然回头扒了你衣服,吊到树上拿皮鞭抽!” 原来不是一伙的么…… 心下了然,杨遇安当即抛下包袱,朝着男子径直冲来。 后者初时不以为意,但见杨遇安速度越来越快,明显超出寻常孩童水平,哪还不知他是个练家子。 立即抬手格挡。 下一刻,杨遇安拳头砸到。 嘭! 杨遇安停下脚步,男子倒飞三丈,重重落地。 噗—— 中年男子一口鲜血喷出,目中再无戏谑,只剩惊惧。 “你……敢问少侠师门?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若少侠饶我一命,他日必定背上厚礼登门谢罪!” “我师门么……” 杨遇安收拳负手,还真就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往后自己闯荡江湖,总归要有个名号。 便是不为这点,眼下他还打算审问一下这个人贩子,需要一个能唬住对方的名头。 江都后土祠虽是自己名义上的师门,但为了不连累师傅第五观主,肯定不能提及的。 琼花仙子算得上自己真正的授业之人。 但仙子与自己一样,都需要苟住发育,不适合太张扬。 于是他随口胡诌道:“山野隐修小门,种花派。” 第三十章 救援 “种花派?” 男子仔细回想过往听闻,没有任何印象。 不过既然能培养出这等年少有为的弟子,想必底蕴极厚,不是自己能招惹,当下连连磕头求饶。 “我且问你,你们略买人口的勾当,到底有多少人手,都分布在什么地方?” 在杨遇安幽冷的目光逼视下,男子老老实实道:“不敢欺瞒少侠,我虽然入伙多年,也都认识几位当家的。但你要问规模多少,怕是连我们大当家都说不清楚。只能说浙水以东,一直到海曲地界,全都有干我们这一行的牙子。” “竟然这么多?”杨遇安闻言悚然,“当地官府都不管的吗?” “谁敢管?”男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昔年北边来到官爷意图推行《五教》,回头就被几位渠帅杀到府衙中,当场开膛破肚,喝血啖肉,就跟杀头鸡似的。” “如今渠帅们虽然不在了,可咱们背后的贵人可一点不比当年的渠帅弱,县里的大人们就不怕重蹈覆辙吗?” “所以这剡县地界,你们可以横行无忌了?”杨遇安挑眉道。 “那倒不至于。我们的地盘都在江海之上……”男子想起对方先前力度恐怖的一拳,脸色讪讪,“我与几位弟兄此番上岸,原是奉大当家的命令,去接出狱不久的老当家回岛。” “不过才来到剡县这边,就听闻事情有变,于是立即掉头回去报信。” “然后便是路经此地,我见少侠生得细皮嫩……呃,英气逼人,一时见猎心喜,就单独跟了过来……” “哦?你们那位老当家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被一群苦主围住了,当中更有来自江都的修行者。” “江都的修行者?” 杨遇安闻言心中一动,脑海中自然而非地浮现出某位嗜酒如命的中年道人。 …… 剡县郊外某处乡里。 一大早,苦主们便聚集到里正屋前,准备再次审问那个刚刚出狱的老牙子。 然而众人苦等半个时辰,里正家门始终紧闭,没有任何回应。 最后一位急性子的修行者实在等不及,直接踢门而入。 片刻,屋内传来一声惊呼:“死人啦!” 众人闻讯冲击屋内,果见里正一家,连同那位老牙子,全都倒在血泊中。 特别是里正与老牙子,身上多处受伤,似乎经历了一番惨烈搏斗。 “这老狗怕不是想趁夜逃离此地,被里正逮个正着,恼羞成怒之下暴起杀人,最终同归于尽?” 在场基本都是有战斗经验的修行者,很快就在脑中脑补出大致过程。 可问题是,好端端的,老牙子为什么急着走? 他们只是逼问线索,也没打算害他性命啊? 难不成这老狗还有宁死不屈的气节? 真要如此他早就死在狱中了。 “是不是有人沉不住气,私下对这老狗动刑,把他逼急了?” 一名头发全白的老者寒声发问。 他不是在场中修为最高的,但却是年纪最大的。 加上熟悉官府门道,自然而然成了苦主中的领头人。 “我知道诸位救亲心切,老朽何尝不是如此?”领头老者语重心长道,“然则我们一开始便说好不管局面如何,都得共同进退。如今足下这般任性妄为,却是将我们唯一的突破口也切断了!” 此言一出,众人彼此对视,各自警惕。 一种不信任的气氛正在蔓延。 “诸位,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第五观主见气氛不对,立即上前劝道,“这老狗虽死,但我们昨日到底逼问出来他几处海上的老巢。当下我们赶紧回去报官,催促州县的大人们出兵剿匪,说不定明年开春前就能找回我们的亲人!” “话虽如此,可那剡县县令先前如何敷衍我等,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就连智者大师也被他骗了!。”一名修行者摇头道,“说不定逼死老狗之人,就是他派来的内奸!” 此言一出,众人比之刚刚更加警惕,下意识疏远彼此之间的距离。 “第五郎你不是江都后土祠祠监吗?”领头老者提议道,“要不你回去江都找晋王殿下帮我等主持公道?” “这个……” 第五观主脸上露出苦涩笑意。 自己此番弄丢了谬儿,江都那边不怪罪便算好了,怎还奢望主持公道? 说不定那边根本就乐见其成,正好让这个原该早夭的可怜孩子再度零落成泥…… 众人一筹莫展,只得暂时各自回去借宿的人家休息,等着县令派人过来查案。 毫无疑问,经此一事,原本众人精诚合作的氛围顿时是散了大半。 谁知道下一刻隐藏的内奸会不会对自己下毒手? …… “谬儿啊谬儿,为师对不住你啊!” 回到屋中,第五观主想起往事,不禁老泪纵横。 自从小徒弟失踪以后,他近乎不眠不休地奔波了一月。 腰间的酒壶灌了一个月清水。 不是不爱酒了。 只怕一闻道酒味,想起船上的一幕幕,心中更悲。 过去酒当水喝,现在则完全反过来 “不错啊师傅,居然真的不碰酒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 一道奶声奶气的童声从门外传来。 第五观主拍了拍两边耳朵,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直到一个少年的身影踏入屋中,他才终于霍然而起,声音颤抖道:“谬儿,真的是你吗?” “不是,你徒弟谬儿早就死翘翘了。” “真的是你!” 第五观主并未听出杨遇安话中真意,只以为小徒弟责怪自己喝酒误事,跟自己赌气,立即飞扑上前,上看下看一番,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愧疚。 “都怪为师贪杯,害你被那卑鄙的牙婆掳走!”第五观主眼角含着泪花,“只是大海茫茫,你又人生地不熟,如何来到这里的?” 杨遇安早有腹稿,虔诚第对着天地一拜:“大概是皇天老爷和后土娘娘垂怜,不忍徒儿落入人贩子手中,在路上偶遇一大侠,得其拔刀相助,最后又帮徒儿打听到师傅行踪,一路护送至此地!” 如此蹩脚的理由,就连杨遇安自己都觉得扯淡。 可偏偏第五观主就欣然接受了。 不是没有怀疑。 只是他经历了一个月从懊恼到悲愤,再到绝望、最后崩溃的痛苦折磨以后,此刻失而复得,别说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便是杨遇安告诉他皇天后土直接显灵,他都敢信! 只求人没事回到身边就好! 失去至亲的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深刻明白个中滋味。 “对了,那位大侠人在哪?为师得当面好好感谢人家!” “这个就不必了。”杨遇安摆手道,“那位大侠喜欢做好事不留名,刚刚把徒儿送到里门附近,就自行离开了。” “这样吗?那真是太可惜了!”第五观主一脸遗憾道,“对了,他有没有透露师承何处?” “该不会人家救了你,你连人家师门都不问一问吧?” 杨遇安本想敷衍过去,但见第五观主一副不搞清楚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得继续胡诌道:“听说他师门一直遁世隐修,好像叫什么种花派……” …… 好不容易将来历敷衍过去后,杨遇安立即将从中年牙子那里打听到底消息转告师傅。 重点强调那群江洋大盗有官府背景,相当不好惹。 最后他总结道:“师傅,你们这群苦主,怕是被人算计了!” …… …… “陈之故境,大抵皆反。大者有众数万,小者数千,共相影响。执县令,或抽其肠,或脔其肉食之,曰:'更能使侬诵《五教》邪!'“——《资治通鉴·隋纪一》 第三十一章 真正的死因 “第五郎,你连夜召集我等,又是让人伐木修墙,又是催人去天台山找智者大师求援,到底所谓何事?” 里正屋中,一群外来修行者聚集一处,齐齐看向居中的第五观主。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诸位且看这边。”第五观主指着身边的杨遇安,“此乃先前失踪的小徒,幸得一名种花派的义士相救,方才得以脱身。” 众人闻言看向一脸稚气的杨遇安,或是惊叹,或是怀疑,或是微微妒忌,不一而足。 “我今夜召集诸位来此,是因为那义士托小徒报信,这老牙子背后的江洋大盗正往此地杀来,天亮便到!” 众人闻得此言,纷纷露出惊悚之色。 不是没人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然而此时距离天亮已经不到一个时辰,是真是假,很快就能揭晓。 第五观主没必要在这时候撒谎。 而若对方真的杀来……那可是一群纵横江海,暴虐成性的大盗啊! 他们这些修行者但凡有实力对抗,也不至于要冒险拦住智者大师的法驾了。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便是要报仇雪恨,也总得先查清楚谁是真凶吧?”有修行者心存侥幸道。 “你指望这群刀口舔血的悍匪会跟你讲道理?还是指望他们会去报官?”领头老者呛声道,“我们一来,人就死了。此事百口莫辩,只能动手解决!” “依我看,怕是有人希望我们与那群盗贼拼个两败俱伤!” 老者目光转向县城方向,众人心领神会,一时骂骂咧咧。 但也无可奈何。 时间所剩无几,要么立即跑路,要么固守待援,没有别的选择。 “第五郎,你特意让我等回到此地,应该还有别的说法吧?”老者回头道。 “不错。”第五观主从容点头,心中早有“种花派大侠”为他准备的腹稿,“逃也好,守也罢,总需要我们这些苦主上下一心,才有一丝胜算。” “但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不先将内奸抓出来,想必诸位很难互相信任。” “内奸?” 众人面面相觑,先前心中的怀疑再度释放出来。 “谁是内奸?”老者直接问。 “不急,且让我为诸君先解开老牙子真正死因。”第五观主微笑道。 “真正死因?他不是与里正搏杀,同归于尽的吗?”老者惊奇道。 “当然不是,他们是先被毒杀,再伪装成当下这个模样。”第五观主有“大侠”的腹稿在胸,侃侃而谈,“诸位且想,以现场痕迹推断,双方搏杀必定十分激烈。而里正的房子距离我们大家借宿的地方并不远,昨夜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依我看,有人要嫁祸我们,却又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杀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里正家的饭菜下毒,全部毒杀。” “可第五郎如何确定是毒杀的?”老者蹙眉道,“实不相瞒,老夫先前也有所怀疑,与几位同道取了些这里的酒食去外头喂鸡喂狗,结果鸡犬都活得好好的。” 老者话音刚落,便有几位修行者应声作证。 “这是当然的,因为此乃混合毒。”第五观主仿佛早有所料,“除了酒食,还得点燃一味特制香料作为药引,方能催发毒性,杀人于无形。” “竟是如此?”老者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又迟疑道,“即便是这样,想必此时那内奸多半已经将身上香料处理干净,便是当场搜身,也无法找到证据了吧?” “确实。”第五观主点头,“所以我提议,我们所有人都吃一点这里的酒食!” “那内奸行凶前,必定将毒香带在身上好些时日。即便没有点燃,但香料本就有挥发性,时间一长,他自身也会吸入不少。” “此时再服下这些有毒的酒食,两种毒料一碰,定会当场毒发身亡!” “第五郎这主意不错!” 众人想明白个中关节,目光齐齐一亮。 谁不敢吃,谁心中就有鬼。 吃了更好,既挖出内奸,还顺手铲除,一举两得。 唯独是这些酒食带毒,还吃死过人,众人脸色迟疑,谁都不敢轻易尝试。 杨遇安有封伦的三成“揣摩之才”,哪还猜不到众人的心思? 便打算假装一回愣头青,第一个来。 谁知道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抢先上前挖了一小团已经馊掉的米饭,囫囵咽了下去。 “你身子虚,又没有嫌疑,就不必冒险了。” 第五观主低头叮嘱一声,便转身对众人道:“此毒若没有相应香料催发,顶多让人些微犯困,隔天就不碍事了。” 众人见状,便放下心来,陆续上前取一点酒食,当场服下。 …… 很快,在场绝大部分人都服下带毒食物,包括里聚内的平民。 除了一个人。 领头老者。 “呵呵,本以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却不曾想第五郎外表鲁钝,心中却有沟壑万千,是老朽大意了。” “然而你以为抓出老朽,你等就能活命了?” 老者此言,算是承认了自己内奸身份。 众人惊诧之余,各自取出兵器,气机锁定老者。 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 第五观主的呼噜声。 原来刚刚众人分食的那一小会功法,他因为太过疲惫,睡着了。 按理说,他有中都督修为,近月更是滴酒不沾,不至于如此不堪。 然而这最近一个月来,因为杨遇安的事,他身心饱受煎熬,早已到达某种极限。 此时见小徒弟平安归来,心中紧绷的弦一松,经月积累下来的疲惫瞬间爆发,彻底昏睡过去。 要说在场谁最尴尬,自然是内奸老者与杨遇安。 前者本准备好一番威胁说辞,此时都打在了棉花团上。 至于后者……师傅睡过去了,他的计划还怎么进行下去? 之所以要找师傅出面,除了因为他需要隐藏自己以外,更因他外表只是个半大少年,人微言轻。 同样的话,师傅说出去与自己说出去,可信度截然不同。 总不能当场将这些叔叔伯伯都胖揍一顿吧? “呵呵,看来此毒并不像第五郎所言的那般无害嘛!”老者反应过来,试图混淆视听,“莫非第五郎竟是暗中协助我的帮手?” 众人闻言,纷纷警惕后退。 “哈哈哈哈……” 就在此时,场中再度响起不合时宜的声音。 却是忽而仰天大笑的杨遇安。 第三十二章 大梦第五郎 “你这黄口小儿,不去照看你师傅,在这捣什么乱?” 老者被杨遇安笑声打断,面露愠色。 “老匹夫,你该不会以为第五某真的睡着了吧?” 杨遇安目光如炬,语出惊人。 众人皆是一愣。 啥玩意? 这小道童咋就变成第五郎了? 杨遇安要的就是这种众人震惊的效果,趁着大家尚未反应过来,立即装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侃侃而谈道:“我本是江北军府一团主,晋王的阵前老卒。” “承蒙晋王垂怜,不但准我在江都后土祠安度余生,还能时时出入总管府外的四道场,聆听诸位神僧、真人的高深道法,并有幸看过陆天师亲笔所著的三洞经书。” “不瞒诸位,我观看陆天师真迹时,意外发现了一门长于推演庙算的功法,名为《大梦洞玄真经》。” “施展此功后,我在梦中演算谋划,事半功倍。还能托梦附体于小徒,借他的身体与外界交流。” “故而此时跟你们说话的,并非小徒,实为第五某是也!” 言罢怕众人不信,杨遇安立即运转少许先天精气,对着土墙就是一拳。 轰! 收拳,负手。 风轻云淡。 墙上多了一个数寸深的拳坑。 正是中都督入门左右的修为 没有人认为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能有此功力,故而对杨遇安所说的话已经信了大半。 毕竟,那可是扬州大总管府的四道场,高人云集,是江南修行界之精华所在。 更是在场众人一辈子都无法涉足的殿堂。 那里面藏有什么稀奇的功法,也不足为怪吧? 见成功唬住了众人,杨遇安暗自松一口气,顺便感谢一番某位小学生,便接着发言。 “诚然,贼人来势汹汹,合我们众人之力,也难以匹敌。” “但你别忘了,我们这些可怜人,都是为了什么才五湖四海来到此地。” “又是为了什么,放弃大好人生不过,跋山涉水,不远千里,只为了一个渺茫的结果。” 说到这里,杨遇安逼前一步,睥睨着老者道:“我们既然来到这里,便注定只有两种结果。” “找到亲人!或者——” “血债血偿!” 最后一声,杨遇安为了能调动起众人情绪,近乎嘶吼。 毕竟他这奶声奶气的童音,实在没什么气场可言。 但事实证明,有些时候,并非声音响亮才有效果。 正如他先前所言,这群苦主来到此间,哪个不是为了寻到至亲骨肉? 此时见这个小道童声嘶力竭的模样,情不自禁想起家中门下的子侄辈,想到他们被牙子牙婆掳走时,可怜弱小又拼命挣扎的样子,纷纷目光通红,热血上头。 至情者,当场痛哭出声。 更有数名中都督修为的壮汉上前摁住老者,作势欲杀。 眼见苦主们群情激昂,自身危在旦夕,老者慌乱之下,大吼道:“另一位兄弟,老朽若死,你记得帮我多杀几个垫背!” 另一位兄弟? 还有一个内奸? 老者此时为了保命,也顾不得卖队友的问题了,挣扎解释道:“老朽确实是奉了县里大人的命令,来此地下毒。但我只负责点燃毒香,不知道酒食里也有毒药。” “换言之,你们就算杀了我,仍有内奸!” “还不如留我一命,帮助你们辨认!” 众人闻得此言,纷纷望向“第五观主”。 “莫慌莫慌,这里除了他,再无第二个内奸。”杨遇安似笑非笑,对众人拱手解释道,“跟诸位道友告歉一声,我刚刚撒了慌。” “其实酒食里根本没有毒药,更不存在什么混合毒的说法。不过是先前为了骗出这个内奸,才胡编乱造的!” 竟是如此! 老者瘫坐在地,一时忘了挣扎。 原来由头到尾,都不过是对方设下的圈套。 枉自己还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将这群乌合之众玩弄于股掌之中。 到头来,却是自己傻傻中计,被对方作弄! “好一个足智多谋的大梦第五郎!”众人安心之余,一时间对第五观主的手段惊艳不已,“陆天师秘传真经,竟真有这般神奇的功法?” …… 揪出内奸,不代表危机解除。 接下来这一天,才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盗贼人多势众,修行者们则有少许地利。 两边都不是什么正规军,不讲什么排兵布阵。 全凭一时血勇,狭路相逢。 这也意味着,在场相当一部分人,将无法见到明天的太阳。 杨遇安已经尽己所能凝聚人心,接下来这群人有多少能活下去,只能听天由命。 对于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保护好自己与师傅。 从中年牙子与内奸老者口中,他大致摸清楚来敌实力。 高层战力是十位当家,最强者也不过跟他一样,中都督巅峰,上都督未满。 若对方一个个上来,他有自信不败,甚至有余力护住师傅。 可若一拥而上,他便只能跑路了。 “跑路也不可取,这群人贩子常日在此地坑蒙拐骗,必然早就摸清地形。而我初来剡县,拢共也没得到几个本地幽魂,怕是跑不过他们。” “只能先守一波,等师傅醒来,再伺机行事了。” 想到这里,他当即对众人道:“在下施展大梦功法,颇为耗费心神,接下来的战斗,我师徒暂时无法参与了,还望诸君庇护一二。” “无妨,第五郎为我等揪出内奸,居功至伟。”众人纷纷慷慨激昂道,“你且带徒弟先去歇息吧,我们坚守半日不成问题!” …… 东方刚刚发白,盗贼便来到山下,黑压压的一片。 这处无名里聚建在半山腰,但山势平缓,树木低矮,除了正面木栅栏,几乎无险可守。 所幸盗贼人虽多,却大半都是普通人。 否则就是彻头彻尾的以卵击石。 不过修行者们并未庆幸多久,就遭遇当头棒喝。 原来盗贼们抓到了昨夜南下求援的信使,当场拉出来虐杀。 换言之,修行者们彻底孤立无援,只能自救。 悲愤之下,修行者们也拖出内奸老者祭旗,以牙还牙。 却也留了个心眼,没有透露对方老当家的死讯,而是佯装人质用来谈判。 修行者们要求对方先退兵,盗贼则要求山上先放人。 双方谈不拢,战斗一触即发。 而此时,第五观主尚在里正屋中酣睡。 第三十三章 吾好梦中杀人 杨遇安本以为这群苦主再是不堪,至少也能守半天。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高估了他们的实力。 或者说低估了盗贼对普通人的威慑力。 在几名盗贼当家连番威胁下,里聚中的民众率先倒戈。 倒不至于敢与修行者们搏杀,只是自行打开里面往山下逃窜而已。 如此一来,里墙的防御体系有了片刻空白,盗贼们趁机蜂涌而上,冲破里墙,与苦主们进入白刃战。 不过半日后,众人就退守到里内最大的一处房子,也即里正的住所。 此时苦主只剩十人不到,盗贼们也死伤大半,不过基本都是普通人。 十位当家却只受了些许轻伤,全都存活。 双方强弱分明。 “大当家,你老父就在我房中,你若还是个孝子,便放过我们这些可怜人,换你父性命!” 一道仿佛蒙在布袋里的声音传出,幸存苦主们心中微动,纷纷期待看向紧闭的房门。 接下来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就看第五郎的发挥了。 “你先打开门。”年轻大当家不为所动,“让我确认家父生死,再谈后续!” “否则老父救不成,还让仇人跑了,这才是天大的不孝!” 此獠当真狡诈! 幸存者们心中暗骂道。 “呵呵,不瞒大当家,在下修炼一门名为《大梦洞玄真经》的功法,此时正在塌上酣睡,无法开门。”房中声音同样从容,“大当家若是不信,自行进来查看便是。” 年轻的大当家并未见识过“大梦第五郎”的神异,自然不信,只觉得对方在诈他进去,于是谨慎起见,先派麾下一个心腹进屋查探。 不久,心腹归来,直言道:“床榻上确实有一个睡死过去的中年道士,大致中都督修为。” “我父呢?” “未曾见到老当家。” “呵呵,果然有诈!”年轻大当家冷笑一声,目光微凝,“且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功法,这位道士敢于在大敌当前安然入睡,说不定还真有几分本事。” “张三,李四,你们二人进去试试道士深浅!” 当场便有两个壮汉高喝领命,抬刀杀入屋内。 正是十位当家中资历最浅的两位。 “第五郎的修为,好像也就比中都督入门强些吧?” 幸存修行者们见到对方派出两个精壮大汉,不禁为第五观主捏一把汗。 《大梦洞玄真经》虽然神异,但从先前第五观主表现来看,只用于推演庙算,并不能提升肉身搏杀的功力。 他当真能抵挡两个盗贼当家联手攻击? 答案很快揭晓。 屋内接连传出两声惨叫,旋即两道黑影一前一后从门内飞出,最后纷纷坠地。 赫然正是先前入屋的张三李四。 两人已断气,脸上还残留着惊愕表情。 只用了数息功法,便直接轰杀了两位中都督级的好手? 哪怕是十当家中最弱的两位,也足够惊人了。 幸存者们忽然发现自己先前还是小瞧了第五观主。 莫非入梦以后,第五郎不但思维敏捷,连拳脚功夫也变得更犀利了? “好胆!”年轻大当家怒喝一声,脸上阴晴不定,“我派人进屋与你交涉,你竟二话不说,杀了我的人!” “呵呵,我已经说过,只许大当家一人进来。先前你派一名小卒进来,已然触碰我底线,却仍不知收敛。” “好叫诸君知晓。”屋内声音顿了顿,语调转冷,“自打修炼此功后,我便有了个怪癖:好梦中杀人。” “不经第五某允许,凡靠近一丈之人,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配上张三李四死前惊恐表情,众贼纷纷倒吸凉气。 “哼,少在这装神弄鬼!” 年轻大当家轻叱一声,又转向身边一位中年:“二当家,陷阱坑道之事你是老手,劳烦你挑几个好手到房顶查探!” 中年二当家原本听到自己被点名,心中还微微发怵。 不过得知只是上房顶查探,便松了一口气。 草杆铺成的顶盖一目了然,没有任何布置陷阱的空间,以自己的身手与经验,不会有危险。 不过谨慎起见,他还是点了两名当家出列,三人一同攀上房顶。 片刻后,二当家扒在房顶一角,对下方喊道:“大当家,屋中果然只有一个酣睡的道士,没有其他布置,也不见老当家。” 真的能梦中杀人? 众人闻言表情各异,有人欣喜,有人惶恐。 更多是疑惑。 睡着了怎么杀人? 就在此时,两名与中年二当家同行的中都督当家忽然惊呼一声,纷纷从房顶茅草间坠入屋中。 仿佛被人拖住了一只脚。 二当家不明觉厉,第一时间飞身跳下房顶。 等他狼狈落地时,屋中再度传出两声惨叫,很快又有两道身影飞出屋外。 跟先前张三李四一样,啪的一声坠地,人已经没了。 且不提中年二当家如何仓惶逃回阵中。 大当家见到这一幕,已经明白屋内这位是劲敌。 即便没有上都督级的修为,也必然是中都督当中的佼佼者。 “来人,快去准备火石干柴,给我烧了这屋!” “可是大当家,万一老当家真的在里面呢?”有人忧虑道。 “我不烧屋,他们便会放了我父吗?我这是逼他们现身,趁机救人!” 众人这才下去准备。 这时二当家惊魂方定,想到自己差点去见阎罗王,也是来了脾气,建议道:“大当家,这屋四面皆是土墙,以那道士展露出的修为,寻常柴草烟火怕是无用。不如添些雄黄烧成毒烟,当能事半功倍!” “好,就依你的意思去办!” …… “完了完了,第五郎到底也只是中都督,连杀四人,基本力竭,这些贼子又放毒烟,怕是凶多吉少!” 幸存者们瑟缩一角,看着里正房子被滚滚毒烟覆盖,全都忧心忡忡。 大梦第五郎若倒下,他们也活不成了。 死有何惧? 就是不甘心啊! “道士,你再不起来,怕是要一觉睡到阎王爷跟前啦,哈哈哈……” 年轻大当家远远躲在烟雾范围外不停叫嚣,众贼随声起哄,配上一屋烟火,颇有种气焰滔天的既视感。 如此烧了约莫两刻钟,四周已是一片烟雾弥漫,就连盗贼们也未能幸免,被风吹过来的烟气熏到,一时呛声连连。 可即便如此,仍不见屋中道士现身。 大当家心中莫名不安。 就在他准备派人靠近查探之际,烟雾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第三十四章 有烟不死 叫声来自一个普通盗贼, 但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不断有惊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闻之在前,忽焉在后。 仿似有大量敌军杀入贼阵中,又似行踪飘忽不定的鬼魅。 但此时此地,哪里还有什么大量敌军呢? 只有一个梦中杀人的怪道士而已。 于是渐渐地,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闹鬼啦”,恐惧很快在盗贼间蔓延开来。 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第一时间丢下兵器往山下逃命。 六位修为最高的当家虽不至于被吓跑,但也疲于约束部众,一时无力兼顾杀人的“鬼魅”。 终于,经过一轮逃难般的错乱后,仍留在山上的盗贼,只剩下各个当家与少数心腹部众。 就连苦主一方的几个幸存者也不见了踪影。 大概也都趁乱逃到山下了。 大当家腾出手来,立即号令下众贼集结。 一番清点,损失超乎预计。 “三当家与五当家不见了,怕是凶多吉少!”中年二当家声音微微发抖道。 “狗道士该死!” 大当家气得直跺脚。 普通部众没了也就没了,到附近州县劫掠一番,很快就能补充回来。 但麾下的几位当家不一样。 不但人人有中都督修为,本身也都是海面上有号召力的人物。 当年老父为了收复这些人精,没少费力气。 也全赖有这些精锐当家支持,他们父子才能在浙东外海横行无忌。 结果今日一战,十位当家折损大半。 这往后海上的营生,怕是再难维持往日规模。 还得担心被别的势力火并。 “那道士功法再是邪门,终究也只是个中都督。哪有连杀六人却不力竭的中都督?” 二当家一边给众人分析,一边也是给自己打气。 “合我们余下四位当家之力,结阵互保,撤回山下不成问题!” “不能撤!” 年轻气盛的大当家果断摇头。 “大当家,你……” “二当家有一点说的不错。”大当家抢过话头,对众人吼道,“那狗道士当下必定是强弩之末!” “况且你们也不想想,为何他每次出手,都只杀两人?” “因为他也只是一颗脑袋两只手的凡人罢了!”大当家斩钉截铁,“咱们四打一,他便是韩阎王在世也得跪下!” 众当家本想吐槽韩阎王打他们别说一对四,打四千个都不成问题。 不过下一刻大当家已经拔出长刀,快步往原本的里正家杀去。 …… 嘭! 大当家粗暴踹开房门。 预想中的袭击并未出现。 此时烟雾已经消散大半,房中墙垣崩塌,残留者各种东西烧焦的味道,刺鼻难闻。 唯独是不见先前的中年道士。 “哼,什么梦中杀人,果然是装神弄鬼!” 虽然抓不到对方有些恼人,但大当家心中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他转身出屋之际,身侧断墙蓦地闪出一道拳影。 大当家自忖对方已经力竭,不躲不闪,抬拳正面对轰。 嘭! 大当家急退数步,靠另外三位当家上前搭手,才堪堪稳住身形。 刺骨剧痛传来,再看手臂,红肿变形,已然骨折。 好猛的劲力! 大当家惊骇抬头,待看清来敌模样,心中更是悚然。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道童? 后背还横绑着一个酣睡的中年道士? “第五某有言在先,一丈之内,格杀勿论。大当家怕不是又忘了?” 道童声音稚嫩,口气却相当老成。 考虑到对方刚刚那一拳的气力,结合先前种种迹象,众贼不认为这是虚张声势。 居然真的能梦中杀人? 附身到自己徒弟身上? 众贼噤若寒蝉,道童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让小徒出手,本是不想赶尽杀绝” “可诸位冥顽不灵,莫非要第五某亲自上阵?” “只是丑话说在前,第五某若出手,可就不是打断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杨遇安嘴角上翘,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身上,渐显阴森。 “让我瞧瞧,哪一位当家体格最壮,适合附身?” 吧嗒! 背带解开,中年道士从道童后背滑落地上。 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地上站起。 目睹这瘆人一幕,胆小的二当家最先扛不住,拖着负伤的大当家掉头便跑。 其余人见地位最高的两个当家都跑了,哪还有留下来的道理,纷纷作鸟兽散。 …… “可算是吓跑了。” 杨遇安揉了揉发酸的胳膊,长出一口气。 连杀六名中都督级的对手,又与修为最高的大当家对了一拳,换在南下之前,自己怕是早就力竭倒下了。 幸而对方心思歹毒,以雄黄点燃毒烟,反而让他借此施展“火步”缓解疲劳,支撑到现在。 “对了,这附近应该还些未烧干净的雄黄,正好收集起来,别浪费了……” 往四周搜寻了一番,最后拼拼凑凑,装满了巴掌大的一袋雄黄。 杨遇安估摸着足够自己用十几次了,顿时心情大好。 这次施展“火步”对敌,让他充分见识到这种南朝功法的威力。 只要一直氪金,就真的能一直战斗下去。 当然只限于都督级。 “我记得这伙人走私的禁品除了雄黄,还有其他五行步用得着的材料,要不要跟上去偷家?” “还是算了,我是个身份敏感的小孩,行事不能太过张扬。” “总不能一直背着师傅假装他的马甲吧?” 就在他思忖之际,旁边酣睡半日的第五观主终于转醒 大概刚刚落地那一下动作有些猛。 “谬儿……这是……” 朦朦胧胧间,第五观主瞥见周遭一片狼藉,而远处山路上,还有一群衣装各异的人正拼命往山下跑,好不狼狈。 自己不是正在里正家中断案抓奸吗? 怎么一转眼,房子都快烧没了! 还有那群逃命的人,怎么看着像贼啊? “他们为什么要逃?”第五观主指着山下,扭头问道 “师傅刚刚虎躯一震,后土娘娘显灵,日月遮辉,天地失色,吓退贼众十万兵!” 杨遇安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脸天真无邪道。 …… 下山已经是两日后。 第五观主虽然没有全信杨遇安的说辞,但又不是完全不信。 毕竟事关后天娘娘的面子,自己这个正牌后土祠祠监,总不能不给吧? 特别汇合其他幸存苦主后,众人纷纷向自己投来景仰的目光,说什么“大梦第五郎”,什么“梦中断案”,什么“江都城第一智者”,赞得第五观主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咳咳……主要是这种荒唐的说法,除了后土娘娘显灵,还能怎么解释? 总之,抛开怪力乱神的部分不谈,众人回顾这次无妄之灾,一致认为剡县县令有重大嫌疑。 安全起见,还是别回县城,立即动身北上。 海船肯定不能再坐了。 大路都是官府眼线,最好也别靠近。 最后众人一番合计,决定借道附近石城,在崇山峻岭间悄悄离开剡县。 石城便是石城寺所在的地方,先前他们参加智者大师法会时走过那一片,已经熟悉山路。 第三十五章 既见未来 冬天不是适合远行的季节,山上的冬天尤其如此。 一行人在崇山峻岭间走走停停,终于因为越发频繁的雨雪天气,不得不停下来修整。 此时众人在一处山洞烤火,外头雨雪霏霏,天地褪色,唯独一尊肥头大耳,袒胸露腹的大佛安坐群山之中,笑看苍生。 即便相隔甚远,也仍清晰可见,足见其规模之宏伟。 第五观主告诉杨遇安,这便是石城寺所在的地方。 “为师问你,可知这山中佛像来历?” 这次杨遇安是真的不了解,果断给师傅捧哏:“师傅别卖关子了,快给我说说呗!” 第五观主满足一笑,道:“这尊大佛是前朝齐、梁年间的高僧所建,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三十年,方有今日所见规模。” “看着是挺大的。可他为什么老是看着我笑啊?” “呵呵,你有所不知。此佛名曰‘弥勒’,在梵语中,有慈祥的意思,常常以善容见世,乃是一位大慈大悲的菩萨。不过佛曾预言,弥勒将来会取代祂成佛,是为未来佛。” “既然是尚未到达的未来,怎么就知道一定能成佛呢?” 听到杨遇安孩子气的一问,众人不禁莞尔。 第五观主却闻弦知雅意,沉思片刻,认真回答小徒弟:“那蒋州陆孝通曾说在柱国强者头上,还有证就‘尊圣’之位的大能。为师虽未曾亲见‘尊圣’,但也知道咱们凡人头顶上,有满天神佛。” “凡人之力有时而穷,确实无法照见清晰未来。但神佛却不一定啊!” “反过来说,神佛既然定下未来的规矩,咱们肉体凡胎,除了循规蹈矩,还能如何呢?” “总不能非得碰到头破血流,方才知道后悔吧?” “说不定你我师徒今日恰逢其会来到此间,也不过是某位‘尊圣’曾照见的未来一角罢了……” “第五郎此言颇具机锋!”一众修行者闻言大赞道,“若你回去后立即剃度出家,说不定十年后,咱们江都又会走出一位智者大师!” 这番赞词搁在平时,第五观主怕不是尾巴都翘天上了。 但此时见小徒弟蹙眉沉思,心中喜悦被冲淡大半。 我刚刚那番话,会不会说得太重,打击他信心了? 我虽不希望他冒险,却也怕他就此消沉啊…… 终于,杨遇安抬起头,目光幽怨道:“师傅你果然想让我们当小秃驴吧?” 第五观主:“……” “孽徒,你骂谁秃驴呢!” 第五观主反应过来,在众人哄笑声中一路追打。 …… 是夜,石城大佛正对的一座山包上,杨遇安负手屹立于山头,与石佛平静对视。 这情景看着中二,但配上他说到话,却变得莫名瘆人。 “所以,你为什么一直对着我笑?”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没有人回答他。 “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杨遇安继续道,“过了这村再没这个店。” 依然没人回答他。 杨遇安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施主,且慢。” 一道宏大虚幻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可除了他自己,周遭没有任何事物被惊动。 杨遇安立即明白,这是某个存在与自己交流的方式。 当下他也不回身,直接对虚空问道:“如何称呼足下?” “贫僧法号‘智顗’。” “智者大师?”杨遇安闻言一愣,“大师不是已经南下天台山清修了吗?” “是也不是。”虚幻声音解释道,“天台山的是贫僧的今世身,而现在跟你说话的是未来身。” “未来的智者大师?”杨遇安下意识回头,看向山中大佛,微微动容。 “施主误会了!”虚幻声音,也即智者未来身知道他都意思,连忙解释,“贫僧道行浅薄,如何与佛相提并论?不过是粘了无量佛法的光,跨越遥远时空阻隔,回来了结今世一桩因果罢了。” “哦?莫非小子竟与大师的因果相关?” 释家重因果,杨遇安也有所耳闻。 “此事说来惭愧。”智者未来身慨叹道,“昔年贫僧之所以答应为晋王授菩萨戒,是因不忍见江南再起兵灾,生灵涂炭,故而与朝廷合作,各退一步。” “却不曾想因此助长了晋王的潜龙气运,害苦了你们这些后庭所生的稚子……” 说到这里,智者未来身顿了顿,见杨遇安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晋王有大气运加身,贫僧现世身根本无法勘破当中秘密。直到后来飞升净土,才从佛口中得知前尘种种。” “只是那时候恶因已经种下,贫僧自吞苦果,始终无法证就菩萨果位。” “所以大师今日是来还债的?” 智者未来身微微一愣。 虽说世上不乏天生早慧之人,但眼前这个少年,也过于冷静了。 沉默片刻后,他若有所悟问道:“施主到底是谁?” “重要吗?” “倒也不算重要。” “那就收起好奇心,免得再沾染不该沾的因果。” 被眼前的少年教训,智者未来身不以为忤,反而虚心认错道:“施主说得对,是贫僧着相了。” “说吧,谬儿的债,大师打算怎么还?” “贫僧原本算到施主近日有一劫,特来相救。不料施主自有一番机缘,已经化解了。”智者未来身无奈道,“为今之计,就看施主还有什么需求?力所能及,贫僧尽力满足就是。” “干掉杨广。”杨遇安单刀直入。 “……” “施主莫要打趣贫僧。”愕然片刻,智者未来身苦笑道,“晋王身上有异常大气运,远非贫僧能置喙。” “有多大?”杨遇安倒不至于失望,只是好奇,“佛祖世尊?道门天尊?圣人先贤?” “差不多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难怪了。” 杨遇安不再多问,转而道:“我无法修行现世功法,这个能解决吗?” “不能。” “那传我一些前朝绝世功法,神兵利器?” “贫僧没有这种东西。” “那让你的现世身庇护我长大成人,总可以了吧?” “施主愿意到天台山出家为僧吗?”这次智者没有拒绝,“只是贫僧现世身只剩不到两年阳寿,大约后年秋天便要在佛像前入灭。” “那还是算了。” …… 杨遇安左思右想一番,还是找不到合适的思路。 自己需要的对方做不到。 能做到的,自己却不怎么需要。 最后还是智者未来身自己想出了办法:“贫僧虽不能对抗晋王的气运,但可以略施小道,为施主遮蔽气机十年。” “有什么用?” “遮蔽以后,十年内,施主便是站在晋王跟前,他也难以认出你的跟脚。如此一来,他的潜龙气运便难以针对打压施主了。” “相当于加了个隐身buff么。”杨遇安闻言点点头,“这个好。” “善。”智者未来身语气一松,“那贫僧这就施法了。” “大师,且慢。” “施主?” 杨遇安指着自己的心口,微笑道:“我这里有一株花,请大师先为她遮蔽吧!” 第三十六章 核心功法 杨遇安被杨广潜龙气运打压,琼花仙子同样如此。 这是对方亲口承认的事。 他先前决定离开江都,除了考虑自己安全,也是希望仙子能过得舒服些。 “为这位女施主遮蔽?”智者未来身显然已经看出他心中之花。 “不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智者未来身答道,“只是贫僧道行浅薄,法力只够遮蔽一人。庇护了女施主,便无力再看顾他人。施主仍要坚持吗?” “顾好你自己,莫要多管闲事!”琼花仙子的声音冷不丁从心间响起。 然而杨遇安根本不理会突然变得不高冷的琼花仙子,只对山间大佛合什道:“有劳大师了。” “你……” 琼花仙子还要辩驳,但就在此时,佛像双眸莫名一闪。 下一刻,无量光芒从佛眼倾泻而出,落在对面山头的杨遇安身上,而后照进心湖,化作春风雨露,不断滋养衰败的花儿。 待光芒消散后,杨遇安惊喜发现,琼花足足比先前长高了一大截。 干瘪的老枝纷纷被饱满茁壮的新条取代,隐隐约约间,甚至有几个小花苞悄然冒头。 “因果已了,想来贫僧现世身应该能比当年更早脱离苦海,助未来之我证就果位。” “还望施主莫要向外人透露今夜事情,以免遭遇不测。” “谨和南!” 留下悠长尾音,智者未来身彻底消失。 …… 不久,琼花仙子大概“消化”完刚刚所得,忽而叹声道:“你不必如此。‘’ “我乐意!” “我尚有自保余力。” “我乐意!” “他只是外运强,杀不死我。” “我乐意!” “你活着,我们才有机会破局!” “我乐意!”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知道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杨遇安龇牙笑道,“可我就是乐意呀!” 琼花仙子:“……” “你在调戏我?” “不能调戏吗?” “你……!” “哟,这就害羞了吗?” “……” 这一次,琼花仙子足足沉默了一刻钟。 就在杨遇安暗暗反思是不是玩过火之际,一道莫得感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叮!天道酬勤。” “耕耘三载,小有所成。非战斗状态,可少许掩饰修为。战斗时消耗一株花,可获得一个时辰遮蔽气机功效。” “目标境界不可高于自身两级。” “每日只限使用一次。” 这是智者大师遮蔽法术的削弱版? 智者施法庇护仙子,仙子利用他的法术反过来庇护我么…… 杨遇安很快猜到是怎么回事。 毫无疑问,这个新功能对自己帮助太大了。 哪怕是削弱版的也一样。 先前还担心上都督以后怎么隐藏修为,眼下就有了解决办法。 一个时辰,足够应付大部分场景了。 若还不够,说明麻烦太大,那就不该考虑怎么隐藏修为,而是往哪跑路了。 只是这样一来…… 隐藏修为的问题解决了。 气运压制的问题也缓解了。 甚至连如何潜入扬子津大营核心区域都有了思路…… “那我还有什么必要离开江都?” 杨·绝不真香·遇安表情怪异想道。 …… …… 半个月后。 杨子津水师大营外围。 哗啦! 一位少年从水中冒头,满脸喜色。 正是刚刚潜入军营浇花的杨遇安。 这是数日来他第五次成功从水下完成潜入。 得益于“水步”出色的水下续航能力,他可以在军营五六里开外的安全区域从容下水,那里本就有渔船出没,谁都不会怀疑他。 然后一路藏在水底下,潜入、取水、浇花,再悄然归来。 营中将兵浑然不觉。 毕竟细作探营,总得要浮出水面不是? 杨遇安不用。 他就是冲着水去的。 再加上琼花仙子遮蔽气机的效果,被发现可能性就更低了。 堪称完美。 “江都附近水网密布,往后如果要逃命,走水底比陆地安全。”杨遇安未虑胜先虑败,“抽空得让陆双那边再去黑市收购一批丹砂。蒋州过去多道观,南人的皇室贵族也喜欢炼丹修道,这玩意多的是。” …… 军营浇花五日,他一共得到三位修行者的记忆。 质量都极高,不是什么烂大街的基础功法,而是核心功法! “果然跟我猜想一样,军营内部才是扬子津的‘精华’所在!” 所谓核心功法,便是指能一路修炼至开府级甚至大将级的顶尖功法。 这种功法,往往能支撑起一方势力,或是开宗立派,或是传承世家。 譬如隋朝皇室,修炼的是一门名为《开皇紫气功》的核心功法。 传说当年杨坚凭借此功突破柱国级,身上产生化龙异象,头顶生角,遍体生鳞,一身紫气弥漫厅堂,北周臣民因此断定他是注定成龙之人。 这为他后续篡周减少了许多阻力。 《开皇紫气功》也因此一跃成为天下最顶尖的几种核心功法之一。 说一部功法造就一名开国之君有些夸张,但互相成就是肯定的。 不过此功有一个硬性门槛:必须有杨隋皇室血脉。 杨遇安虽然血脉条件符合,但因为是当世功法,自然是炼不了的。 “这次新得到三部核心功法线索,分别为《阎王擒虎功》、《锥舌辅弼诀》、《衣冠渡江诀》。” “其中前两者分别来自柱国名将韩擒虎与贺若弼,都是在本朝有出仕的大能,怕是又只能当养生气功来练,聊胜于无。” “至于《衣冠渡江诀》……。” 光看名字便知道是南人的功法。 实际也是如此。 此功是昔年杨素到江南平叛时偶尔所得,据说是两晋之际的某位大能所创。 不过因为年代久远,功法记载多有缺失,如今残本最高只能练到上开府级。 这对于早已是柱国强者的越国公来说如同鸡肋,转头就赐给了麾下将校。 如今“转辗”来到杨遇安这里。 毫无疑问,此功肯定能练。 而且根据修炼者的记忆,修炼此功前期进境迅速,若有相应丹药辅助,甚至可以做到一月入都督,一年进仪同,十年成开府。 堪称修行界中的战斗机。 但杨遇安却有两个顾虑。 其一,此功修炼速度快则快矣,但代价是威力较《阎王擒虎功》等顶尖功法逊色不少。 上都督相当于别人中都督,上仪同相当于别人中仪同。 而且开府以上的功法缺失,上限太低。 难怪人家杨素看不上。 其二则是核心功法兼容性问题。 先前他杂学的各种功法都是都督级的基础功法,只作用于肉身,互相之间冲突较少,问题不大。 但核心功法不一样,至少也能到达开府级甚至大将、柱国。 如此一来,不同功法冲突的问题就变得严重了。 通常来说,来自五天竺的释家自成一派。 其他宗门世族,北方是一套大体系,南方则是另一套。 大体系内的功法,就算有冲突也有办法解决。 但跨体系就不行。 毕竟南北两地经历数百年的分裂对峙,不但在朝政、军制、历法、音律、诗文、风俗习惯等方面有了明显差异,就连修行功法也形同陌路。 不能说一山不容二虎吧,也就是有你没我的样子。 都督级问题还不大,仪同级就已经很勉强了。 再往上,甚至有爆体身亡的风险。 毫无疑问,自己一旦选择了《衣冠渡江诀(残)》,今后就与北方大体系无缘了。 若南方皇朝尚在,也不是不能考虑。 但这不是他老杨家一统天下了吗? 再学南边那一套肯定没有前途了啊。 其实抛开气运压制不谈,《开皇紫气功》才是最适合他修炼的功法。 血脉的加成,直通柱国级的通天大道。 还有一位开国之君作为背书。 什么绝世名将、南方偏安小朝廷,根本无法比拟。 “罢了,炼不炼是一方面,就算不炼,作为他山之石增长见识也是不错。” “万一将来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核心功法,至少还有《衣冠渡江诀(残)》保底。” …… …… “(皇妣)生高祖于冯翊般若寺,紫气充庭……皇妣尝抱高祖,忽见头上角出,遍体鳞起……为人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曰‘王’……”——《隋书·帝纪第一·高祖上》 第三十七章 我叔不可能这么温柔 蒋州,静虚观。 这已经是陆双大半年来第五次寻宝归来。 心情也从最初的喜出望外,到当下的习以为常。 叔叔给的宝藏线索都是真的。 五次宝藏,大量粮食,不但让她度过了濒临破产的危机,甚至有余力重新招募佃户,开荒垦地。 跟真正的大户人家无法比拟,但肯定要好于过去几年。 而且只要不闹什么天灾人祸,可预见的日子里,家中状况还会越来越好。 缓过气来,她也得以有闲心重新审视自己这位不靠谱的叔叔。 不知为何,感觉比起过去,叔叔有些不一样了。 没有任何证据,纯属直觉。 毕竟信中除了宝藏线索外,叔叔仍旧对自己漠不关心,只管伸手要钱,还不许过问他在江都的事。 一如既往地混蛋。 可她就是莫名感觉写下这些冰冷字迹的人,并非冷漠无情。 就好像……刻意假装冷漠。 “哎呀,陆双啊陆双,你怕不是一个人孤守太久,产生了幻觉?” “我叔如此自私自利的人,怎么可能盼着我好?” 自嘲了一番,陆双甩开杂念,转而思考今后的事。 当下暂时衣食无忧,也该考虑一下自保的问题了。 蒋州今时不同往日,平陈以后,隋皇下令推倒城墙,拆除故陈宫室庙宇,相当于整座城不设防了。 周边因此渐生匪患。 虽然在智者大师的声援下,近年状况好转了一些,可仍不能掉以轻心。 求人不如求己,家中这些佃户农闲时,也该好好操练一下,免得盗匪过来抢掠时,毫无换手之力。 一想到操练,陆双又感觉为难了。 自己幼时确实跟叔叔学过几年功夫。 奈何自己实在不是修行的料,叔叔也不是什么良师,故而至今连下都督都不曾入门。 这还去教别人就是笑话。 要不……下次写信跟叔叔说一下这事? 过去她不是没有提过,但叔叔全都视而不见。 可这一次,她有种微妙的预感。 叔叔很可能会帮忙。 …… 两月后,春暖花开。 陆双游走在田垄间,忙着指挥佃户们播种。 因为嫌衣服下摆碍事,她跟农妇们有样学样,翻起衣脚扎到腰间。 露出两截白花花的小腿,在黑黝黝的泥地里上窜下跳,仿佛两只误落凡尘的玉兔。 男人们的目光全都被吸引过来,根本无心耕种。 他们的老母妻女们不干了,一边阴阳怪气地揶揄,一边对陆双喊道:“陆小娘子,地里的活我们都是熟手了。你还是赶紧回家里做些女红吧!否则要误农时了!” 陆双同时被两种意味截然相反的目光注视,俏脸不禁微微泛红。 终究是少女脸皮子薄,假装镇定给众人勉励一番后,便灰溜溜地跑回家了。 刚到家门,又有人喊住了她。 叔叔又来信了。 坐下,拆信。 不出所料,还是老三样。 我是你叔,应酬多,快打钱! 缺材料,给我买! 有宝藏,赶紧挖! “咦?还有?” 陆双蓦然发现,在信的背后,还附有一张纸。 内容竟是家书正文的好几倍。 甚至还有各种小插图。 “团练一期计划书——集体军训?” 陆双念着有些拗口的抬头,有些不知所云。 但细读下去后,她小嘴渐渐张圆,目光渐渐放亮。 叔叔居然真地教她怎么操练佃户! 不是不闻不问,也非敷衍了事。 而是真的写出了一份极具可行性的详细计划! 首先,叔叔在开头明确指出,陆双也好,佃户也好,因为资质问题,指望他们炼成什么江湖好手,是不现实的。 顶多也就攒攒血气,强身健体。 能冒出一个下都督入门都算奇迹。 所以与其将时间精力资源都浪费在培养修行高手上,不如按照军中之法,组团结阵抵御外敌。 为此叔叔还附上了一些简单易操作的军阵操练之图。 不识字的农夫也能一看就懂。 “照此法演练数月,寻常毛贼必不敢轻犯。至于江湖悍匪,下都督以下,五人以内,也足以自守一刻,等来官兵救援。” “若如超过五人,或修为更高者,则宜走为上。” 看到这里,陆双已经彻底震惊了。 自家叔叔,什么时候如此关心家中安危了? 这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懂得军中阵法? 莫非他先前所谓“广结良朋”,不全是管家里要钱的借口? 这还没完。 计划书的最后,叔叔又附上了一式名为“水步”的身法技巧,只需勤加练习,配上足量丹砂,修为不高也能施展。 当然修为越高效果越好就是了。 但同时也强调,此步法被官府发现会招来祸患。因此要她留作关键时刻保命用,不要外传。 陆双想到前段时间叔叔一直让自己到黑市收集的材料里就有这一种,便明白这个“水步”应该是真的。 可问题是……叔叔居然开始为她着想了? 多少年了,这还是头一回。 她莫名有种不真实感。 信背后的人,还是那个自私自利的叔叔吗? “不,不可能的!”陆双下意识摇头,“我叔不可能这么温柔!” …… 夏末,江边。 杨遇安一拳轰出。 大树纹丝不动。 收拳,默数。 三声后,树干断成三截。 每截长度相当,整整齐齐,强迫症看了都要点赞。 “这便是天地元气的威力,能够精准控制力度,收放自如。” “如果说下都督是一头野猪,只知道往前莽;中都督是一头野狼,力量与技巧更上层楼。” “那上都督便是直立起来的猿人。除了自身力气以外,还善于利用外界工具,形成降维打击。” “这个工具,便是充盈天地之间的元气!” 杨遇安对于自己的进步相当满意。 归来江都不久,大概是琼花仙子摆脱了气运压制的困扰,“淘·宝”的效率与日俱增,到了开春时,已提升到每日八次。 是先前的四倍。 于是不久后,杨遇安成功得到了第二个北周侍官的幽魂。 这位的军职比上一位高,修为也达到了上都督。 杨遇安得到他的修炼记忆,迅速突破困扰多时的瓶颈,堪堪在春夏交替之际,成功入门上都督境界。 每日浇花次数也顺势再拔高一小截,达到十次。 比原先预想的快了将近一年。 六岁的上都督,放眼天下,也算得上少年天才了。 而如今又吐纳了一夏天地元气,他境界又有精进,积满了半身元气。 “以我当下修为,便是到军中效力,也能当个统领两百兵的大都督了。” …… …… 注:隋制,“大都督”为府兵底层军官称谓。后隋炀帝更名“校尉”。 第三十八章 仪同八识 开皇十六年,江南无大事。 可能是因为自去岁仁寿宫建成后,杨坚夫妇喜得新行宫,一时流连享乐,无心南顾。 也可能是因为经过六年怀柔治理,江都世族或是选择投诚,或者选择暂时蛰伏。 总之整个开皇十六年,别说江南,便是整个天下都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这对于底层小民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总之到了这年年末,杨遇安终于完成了天地元气的积累,站在了都督境界的巅峰。 气息贯通全身经脉,勾连天地,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不凡气度。 杨遇安不得不更加低调做人。 除了每日酉时例行潜入扬子津大营浇花以外,平时基本苟在后土祠的小院里。 没办法,都督级的天地元气是藏不住的。 修为越高越是明显。 若非有琼花仙子为他少许遮掩气息,特别是一个时辰的完全遮蔽,甚至连出门浇花都有麻烦。 “都督筑基圆满,接下来,便该开始冲击仪同级了。” …… “仪同”这一名称来自勋位“仪同三司”。 “三司”指的是三公九卿中的三公,具体职名不同时代略有差异,但都代表位极人臣的意思。 仪同三司,顾名思义,便是不管入朝于内,还是出行在外,仪制都向三公级别看齐,威风堂堂。 “仪同”这一名称便是取了这层寓意。 因为修行者达到仪同境界后,修炼重点就从肉身转向了神识。 随着人的神识逐渐打开,修行者会给人带来强大的精神压破感,自带超强精神气场buff,如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威压。 这便是仪同。 …… 仪同要修炼八种神识。 而“八识”这个说法,又出自释家。 至于为什么不采用别家的说法,则是因为在各大修行体系里面,释家佛法是公认最擅长精神领域的,对神识分类也最为细致全面,得到历朝官方认可。 这一点,不管是与释家有不解之缘的当朝天子杨坚,还是前朝力主打压释家的周武帝宇文邕,都是如此。 只能说历朝历代的强人天子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拿来主义。 不喜欢归不喜欢,好用的东西还得好好用。 …… “按照释家分类,八识分别为:眼、耳、鼻、舌、身、意、意根、阿赖耶。” “其中前五种基础神识对应下仪同境界。” “意识与意根对应中仪同。” “至于最为深奥的阿赖耶识,则对应上仪同。” 《建德十式》最后一式就是修炼八识中的第一识,眼识。 一旦炼成,便能成为“一识仪同”。 但杨遇安亲自修炼过后,发现此事并不简单。 这一年来,他陆续得到数位北周侍官的记忆,对于如何修炼第十式,早已烂熟于心。 然而不管他演练多少次,就是迟迟不能感应到眼识,更别说修炼。 实际上根据这些侍官的记忆,同时代单纯依靠《建德十式》练成眼识的侍官,几乎没有。 就仿佛老板给大家制订了一个职位晋升计划,走到最高处,就能得到股权,成为公司股东。 前面各级都还好,但最后股权这一级,不管你怎么努力工作,就是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卡着你。 要么就是摊上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脑瘫项目…… “根据侍官们的经验,想要快速炼成眼识,要么立下极大军功,得到朝廷赏赐的丹药;要么就是转练更好的功法,特别是核心功法。” 辅助修炼眼识的丹药杨遇安不知去哪里找,但核心功法他有很多。 这一年来,他又陆续收获了七种核心功法,总量达到十种。 有些跟《阎王擒虎功》、《锥舌辅弼诀》是一个级别,有些则相对逊色。 反正都比军中基础功法要好。 唯一问题是,除了来自两晋交替时期的《衣冠渡江诀(残)》以外,其他全都无法修炼。 就仿佛一个人怀揣着大量金银财宝,却只能看,不能花。 老难受了。 “看来扬子津大营的水虽然‘质量’高,但前朝功法还是太少了。” “果然还是要离开江都发展吧!” 不管是北边淮河流域,还是南边浙水流域,尚有未曾处理的前朝幽魂。 于是在江都老老实实待了一年后,杨遇安再次生出离家出走的心思。 …… 只可惜到了开皇十七年年初,他离开的计划就被南方各地叛乱打乱了。 昆州的羌人,桂州的俚人,相继叛乱,朝廷不得再次派出精兵悍将平剿。 如果说这两地距离江都很远,且都是蛮夷土著,众人感受还不深,那么当萧世略也开始在江淮地带作乱时,江都城便再次有了风声鹤唳的趋势。 皆因这位萧世略的父亲乃是南陈降将萧摩诃。 虽然平陈后,萧氏风光不再,萧摩诃本人也投入了汉王杨谅麾下,去北方戍边了。 但在江南,这仍是极具影响力的世家大族。 萧世略作为大族子弟,号召力也远非当初那些泥腿子渠帅可比。 莫非平静数年后,江南又要再兴兵灾? …… 就在这种日渐紧张的氛围之下,杨遇安陆续收到了两条熟人相关消息。 其一是开春不久的某日,杨遇安忽然感觉杨广的气运有所跌落。 排除自己修为增高的因素,唯一可能,便是外界发生了一些对杨广不利的事。 果不其然,不久后,城中就传来消息,智者大师在途经石城寺讲法的时候,在佛像前入灭。 这比当初智者未来身所预言的秋天足足早了大半年。 杨遇安照此推断,了断凡世因果后,智者很可能已经证就菩萨位,现世身提前飞升净土。 “菩萨啊、尊圣啊……也不知这种超然世外的境界,是一番怎样的风光!” …… 如果说智者的事情只是让他略生羡慕之情,那来自陆双的信件,则是真正引起了他的重视。 正如前文所言,在朝廷授意下,蒋州建康旧城几乎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虽然近年状况有所好转,到底砌回了一点城墙,但也只够防一防小毛贼而已。 真要再来一次开皇十年那种规模的叛乱,数万人一围,被攻陷是早晚的事。 而建康作为六朝旧都,象征意义那可太大了,不能轻易丢失。 于是蒋州刺史郭衍第一时间开始备战。 筹兵粮,抓壮丁,向邻近重镇江都请求支援。 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的蒋州士民一时苦不堪言。 若非陆双这两年得杨遇安“接济”,这一波搜刮下来,怕是又要破产。 如今虽然维持住了,但剩下一群老弱妇孺,万一贼兵一来,官兵又不管他们死活,那就危险了。 第三十九章 选拔试 虽说前世是个隋唐历史爱好者,但跟绝大多数爱好者一样,杨遇安对于一个时代的脉络,往往只能记住那些关键性的事件。 譬如隋灭陈之战,譬如平陈不久复叛,然后没多久又平定叛乱。 再后来,就是杨广经略江南,密谋夺嫡,最终取代杨勇成为太子。 至于经略江南的过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毫无印象。 “不过反过来说,既然我不记得有这么一场叛乱,甚至根本不知道萧世略这么一个人,说明这次叛乱应该很快就被平息。” “江都作为扬州总管府所在,应该是无虞的。否则这就是重大历史事件了,我多少会有些印象。” “至于蒋州,基于同样逻辑,应该也是没丢的。但过程中蒋州附近的山贼江盗会不会趁乱入城劫掠,还真不好说……” 相处近两年,他跟陆双那边合作的不错。 平日一些自己不方便采购物资,那位“大侄女”都乐意代劳,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应一下。 “罢了,正好趁着这次乱兵,将二期计划提上日程吧。” 稍稍回忆一番,杨遇安摊开信纸,写下了一行字—— 团练计划第二期——地道战。 …… 陆双那边的事情因为早有计划,杨遇安不慌不忙。 真正令他担忧的,是对方信件中提到的一件事。 郭衍向江都请求援兵。 且说,平陈以后,隋文帝有心让天下休养生息,所谓崤山以东,黄河以南,军府解散,军士解甲归田。 师傅第五观主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当下江南各州县的兵马,只够自守。 扬州大总管府的兵马多些,但相应地,这里也需要集结更多守备力量。 那么从哪里再抠出兵马援助蒋州呢? 北方主力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么一个理所当然地选择,便是就地征兵。 这里面还有讲究。 须知这个时代,不是谁都可以当兵的。 非军户子弟,往往只能上战场当役夫,运输粮草,修路搭桥,鞍前马后。 只有苦劳,没有战功。 如今江北自然是没有几座军府的。 但昔日的军府子弟还在啊。 练过《开皇六式》,对军中事务相对熟悉。 若要应急征兵,这些人自然是首选。 ……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杨遇安给陆双回信不久,城中传来消息。 后土祠中几位成年师兄被选中参军,驰援蒋州。 “天下承平日久,我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如今正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就是就是!树挪死,人挪活,江都没有前途,咱们就去蒋州博一把!” “听说军中不日就要举行武试,选拔底层军官?以我等修为,怕是没戏了。” “只可惜萧兄不在,否则我们说不定还能在自家人麾下效力。” 一群年轻人摩拳擦掌,全无惧色。 第五观主看得连连摇头。 作为军中老卒,他可见过太多这样热血上头的年轻人,最终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倒在沙场上。 旁人也就罢了,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子,如同亲生儿女,怎忍心他们去送死? 于是三日后的武试,一把年纪的第五观主,毅然站在了校场上。 他要亲上战场保护好自己的徒弟! …… “师傅,咱都老皮老骨了,就不凑这种热闹了吧?”杨遇安打扮成童仆模样,跟在第五观主身后。 “呔!想那战国名将廉颇七老八十尚能上马开强弓,你师傅我还没到五十,按律也是能参军的,怎就老皮老骨了?” “那么问题来了,你跟人廉颇能比吗?” “为师虽然比不过他,但有后土娘娘庇佑!” “她老人家托梦让您参军了?” “我……我……” 第五观主一时噎住,最后憋红着脸,从牙缝里抠出几个字:“为师人称大梦第五郎!” “别人说你就真信了?” “不然先前剡县的事怎么解释?” 这下轮到杨遇安噎住了。 师傅心态飘了,自己竟是罪魁祸首?! …… 就在师徒二人争辩之际,一阵浑厚的军鼓声响起。 原本嘈嘈嚷嚷校场为之一静。 不久,一名中年文士登上了将台。 此人虽披了一身戎装,奈何本身长相阴柔,颇显女相,与满是阳刚气息的军中校场格格不入。 就像戏台上男扮女装唱旦角的戏子。 杨遇安分明听到周遭几个老**发出下流的笑声。 “师傅,他是谁啊?” “晋王府谘议参军事,柳抃[biàn]柳顾言。”第五观主低声答道。 “这算晋王心腹了吧?” “这个自然。柳参军以诗文著称,传言晋王因他改了自己的文风,每日与他同塌共席,把酒言欢,颇为亲狎。” “哦,怎么个亲狎法?”杨遇安想到了刚刚那些懂的都懂的笑声。 第五观主看到徒弟天真无邪的眼神,脸色一僵:“小孩子家家,别多管闲事!” 真不是杨遇安多管闲事,他只是想多了解杨广身边人的情报而已。 特别是眼前这位柳参军,别看人家长得不够男子气概,但修为却是一点不低。 其目光凛然一扫,那些嗤笑的**顿时鸦雀无声,老老实实低头听令。 “至少是开了眼识的下仪同。” 杨遇安心中有了判断。 …… 小小震慑了一番军汉们后,柳抃作为主考官,当场宣布了选拔试的安排。 大意是仿照朝中贡士制度,在过往军府子弟中选拔一批优秀人才,作为这次援军的底层军官。 而所谓贡士制度,则是指开皇七年,皇帝杨坚有感于历代朝政常年被世家门阀把持,决心淘汰九品官人法,于是规定各州每年选拔三名才德兼备之士,上贡朝廷备用。 这便是后世科举制的源头所在。 杨广作为大孝子,不管是为了作秀还是真心认同,自然要积极表现一番。 这不,当下就打算在治下的江都来一场“武举”。 …… “本次军中选拔,分为文试与武试。”柳抃扬声道。 “文试考校军略,武试比拼修为与战法。” “排名前十者,按成绩依次授予军中职位,从统领一团(两百人)的大都督,一旅(百人)的帅都督,到一队(五十人)的都督不等!” 听到有机会当场授官,一众军汉顿时沸腾了。 三都督虽然只是军中底层军吏,但却是有品有秩的武官。 谁不想混个公门编制? 就连第五观主也相当振奋。 倒不是在意升官,而是在想若自己能当个都督什么的,将来有固定食禄,后土祠中的伙食应该能改善不少。 …… …… “(开皇)七年……制诸州岁贡三人。”——《隋书·帝纪第一·高祖上》 第四十章 文韬武略 命令宣布完毕,一众军汉便被赶到校场旁边的营房,一人一个小隔间,开始进行文试。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后世那种完善的科举考试制度,但防止考生串通作弊的基本意识还是有的。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譬如杨遇安作为书童进去伺候笔墨,就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 只能说作弊与反作弊技术的进步,是需要在长期实践中慢慢摸索出来的。 那么回到眼下,当第五观主看到考卷以后,顿时傻眼了。 他本以为所谓考校军略,是指军中细务,再加上一些行军布阵的基本常识。 作为曾经的州县府兵团主,他不说精熟吧,多少还是懂一些的。 哪知这次根本不考这些具体实务,反而考起了兵书原文。 还是以“贴经”的方式。 所谓贴经,便是给出一段原文,然后用纸盖住其中一些段落,让考生复述补全。 用杨遇安的话来说,就是“默写填空”。 这很考验死记硬背的功力。 第五观主当年就不怎么读兵书,如今荒废武事多年,整天跟人喝酒吹牛比,哪里记得住什么兵书原文? “这个……《孙子兵法》有多少篇来着?十三篇还是三十篇?”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啥?不会是伐木吧……”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敌人不攻自溃?” “还有这个,孙子见威王,曰:夫兵者……嘿,这个我知道!这不就是《孙子兵法》第一篇始计嘛!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第五观主精神一振,感觉自己终于有一题会了。 但片刻后,他又卡住了。 他发现空位跟字数对不上。 “莫非我少记了几个字?” 杨遇安在一旁研墨,看到连连摇头。 以师傅这糟糕的记忆力,怕是文试这一关就过不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考室内就响起了粗重的鼻鼾声,引得巡视考场的军吏频频侧目。 原来第五观主脑力耗费过度,扛不住睡着了。 进不了武试,倒也不算坏事。 就怕直接交白卷,会被人认为态度不端,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罢了,师傅惹下的麻烦,只能咱做徒弟的多担待些了。” 杨遇安轻叹一声,悄悄拿过师傅手中的笔,代师答题。 得到大量当世精兵前朝侍官的记忆,这种考题对他来说毫无难度。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嚯,始计篇就离了大谱!跟齐威王论兵的那位根本不是兵圣孙武,而是他的后人孙膑。虽然都被后世称为孙子,但一个是春秋末人,一个是战国中人,中间隔了一百多年……” …… 军营主帐,柳抃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位上,摇着折扇,喝着小酒,仿佛踏青赏春。。 在他身旁,一众将校躬立帐下,唯独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坐在他下首,两人把酒言欢。 一番简单寒暄好,柳抃开口问道:“郭公子,听闻你义兄郭破敌也参加了这次选拔?” “正当如此。临行前家父曾叮嘱我义兄,切不可因为家父是蒋州刺史而走后门,该得什么名次,全凭自家真本领!” 原来年轻公子的父亲,正是当下蒋州刺史,名将郭衍。 “郭公乃真君子也!”柳抃用折扇捂嘴轻笑,目光赤果果地盯着郭公子略显白皙的脸庞,有种莫名的妩媚。 后者不自然地干笑一声,赶紧转移话题:“听闻柳参军的一位族妹,也参军了这次选拔?” “唉,舍妹自幼性子乖僻,不爱红装爱武装,整天舞刀弄棒,如今三十好几,仍嫁不出去,便干脆让她此番到军中谋个差事,省得继续祸害族里。”柳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哈哈哈,那不正好!”郭公子拊掌笑道,“在下这位义兄也是好武之人,跟贤妹年龄相仿,趣味相投,说不定此番比试,咱们两家还能成为亲戚!” 柳抃听出对方言下之意,倒也不反对,只是微微笑道:“我与郭刺史都在晋王麾下效命,此番募兵又关乎殿下大事……若我们两家能结亲,想必殿下乐见其成。” 说到“大事”时,柳抃故意瞥了郭公子一眼,见对方立即微微点头,显然已经会意,便继续道:“只是舍妹向来心高气傲,若你义兄不能折服她,这亲事怕是难成啊!” “哈哈哈,参军过虑了!”郭公子自信笑道,“贤妹虽然家学渊源,可在下这位义兄也曾跟随家父北征突厥,乃是军中老行伍。旁的不说,这武事一项,在场考生中,怕也没有几个对手。” “呵呵,既然公子如此说,我们便拭目以待好了。” 就在此时,一名监考军吏入帐禀告,文试的成绩出来了。 “舍妹与郭公子义兄,排名孰高孰低?”柳抃迫不及待问道。 “考生柳师师与郭破敌,二人文试名次并列。”军吏躬身道。 “原来是并列第一!”郭公子喜上眉梢,“如此一来,他们两人也算不打不相识,这段姻缘有戏了!” 柳抃闻言正想表示赞同。 哪知一旁军吏出声纠正:“好叫郭公子知晓,这两位考生是并列第二,非第一。” “哪谁是第一?” “后土祠祠监,第五观主。” …… “不愧是大梦第五郎,酣睡半场,居然还能力压群英,夺得头名!” “就是就是,我早就说第五郎得陆天师真传,那些人还偏不信!如今什么柳氏女,什么郭氏义子全都败在第五郎笔下,我看今后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校场外,好几位一同从剡县归来的故人围绕第五观主吹捧不停。 后者一脸茫然地应付众人,心中不禁泛起嘀咕:莫不是后土娘娘又显灵了? 自己明明一个字都没写就睡过去了啊…… 当然也不是没有质疑的声音。 只是众人虽怀疑他作弊,却又找不到任何实证。 总不能是那个七八岁模样的小道童帮他答题的吧? 退一万步说,小道童若真有这等本事——那不正好说明教出这种徒弟的师傅,同样有真才实学? …… 杨遇安同样有些茫然。 他虽然代师答题,但也不想过于高调引起怀疑。 实际上他还故意答错好几题,以便压低分数。 谁知道就这样,还是取得了头名。 你们这些人真就一点兵书都不读的呗? 我明明只用出了三成功力啊…… …… 总之,虽然引来了一些非议,但第五观主总算顺利进入了武试的环节。 …… …… “初,王属文,为庾信体,及见(柳)抃已后,文体遂变……性又嗜酒,言杂诽谐,由是弥为太子(杨广)之所亲狎……”——《隋书··列传第二十三》 第四十一章 武试(上) 武试的场地就在江上。 主考军吏上前对众人道:“江南多水泽,非熟习水性者不能领兵。昔年车骑将军麦铁杖隋越国公南下平叛,屡屡夜渡大江,侦查敌营。如今江南大战在即,我等也当效法前人故事。” 随即他抬手指着江中一座小岛,道:“柳参军有令,武试第一轮,浮水渡江,最先登岛八十人,进入下一轮!” 话音刚落,众人目光下意识转向刚刚文试的前三名。 郭、柳二人自不必说,都具备上都督修为,区区渡江不在话下。 可那位第五郎……怎么看上去有点虚啊? “你便是大梦第五郎?” 柳师师第一时间来到了第五观主跟前。 她虽然年过三十,但因为是大族修行者,保养得还算不错。 特别是一身矫健如雌豹的身段,有种成熟饱满的韵味。 只可惜如此美人,偏要一身戎装,眉目疏冷,让人难生亲近之感。 第五观主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虚……虚名而已,柳娘子不必介怀。” “我也认为你名不副实。”柳师师一点也不客气,“实话告诉你吧,我认为上一轮文试你肯定作弊了,只可惜找不到证据。” “我……我没有……”第五观主涨红着脸,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后土娘娘显灵到底算不算作弊? 这是个很玄学的问题…… “无所谓了。”柳师师摆摆手,根本不听他解释,“接下来长江天堑,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若没有真本事,我劝你还是趁早退出,省得害了自家性命。” 撂下这句话,她转身走到岸边,纵身一跳,落入江中。 柳师师显然是个熟习水性的本地人,入水后,瞬间化身一尾游鱼,破浪而去。 而最妙是,因为有天地元气护身,她身上滴水不沾,端的是气度从容不迫。 岸边众人纷纷为她拊掌叫好,直呼巾帼不让须眉。 紧随她之后,是另一位众望所归的夺冠热门郭破敌。 这位倒没有上来跟第五观主放狠话,或者说根本对后者不屑一顾,直接走到江边树林徒手劈下一段树干,便抱木浮江而去。 速度也不比柳师师慢多少。 其实郭破敌的做法才是都督级修行者的常规渡江方式。 反而像柳师师这样不依靠外物,孤身入水,才是特例。 非得对自身修为与水性有着绝对自信不敢为之。 这之后,众人陆陆续续仿照郭破敌的做法,抱木浮江。 江边一时闹闹哄哄,如同饺子下锅。 眼看着还站着的考生越来越少,第五观主的脸色也越发尴尬。 他虽然不至于是旱鸭子,但长江毕竟是长江,眼前这段作为“考题”的江流又格外湍急,自己真的能抱着一根木头游过去吗? “咦,第五郎,你小徒弟跑哪去了?” 剡县故人中的一位突然问道。 这些人自忖渡江无望,此时已经打起了退堂鼓,留下只为看第五观主再显神威。 第五观主经对方提醒,也立即反应过来,左右张望不停。 对啊,那小滑头跑哪去了? 刚刚明明一直跟在身后啊! 正当第五观主有些失神之际,江边忽然传来一道童声:“师傅,你们快看我找到了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江边水丛间,杨遇安正用麻绳“吃力”地拖着一条木筏,往这边方向靠拢。 “你是怎么找到这宝贝的?” 第五观主大喜过望,立即招呼身边众人上前接手。 不久,一行人便已经登上木筏,准备往小岛划去。 其他考生慢了一步,当即向监考军吏提出抗议,第五观主等人这是在划船,是赤果果的作弊! “木筏也不过数根长木绑在一起而已,一根是浮水渡江,多几根就不是了?”第五观主一边用长杆撑船,一边高声辩驳道,“况且战场上本就讲究临机应变,放着有利条件不用就是傻子。便是麦铁杖将军亲至,也断没有这个说法!” 一众军吏闻言面面相觑,满脸无奈。 要怪只能怪自家柳参军非得起什么“浮水渡江”这种文绉绉的名字。 直接说下江游泳,比谁游得快不就好了吗? …… 有工具承载,第五观主等人轻松超过大部分考生,来到一线阵列。 不过木筏虽然比单纯的一根木头好用,到底也不是真正的大船。 来到江流湍急的江心后,便开始随波逐流地往下游偏斜。 众人不得不花费更多力气逆流而上。 前进速度不可避免的慢了下来。 最终还是依靠杨遇安暗暗发力,以元气稳住筏身,才堪堪赶在八十名之前,登上了目标小岛。 “无耻之徒!” 柳师师第一个登岛,目睹了后面发生的一切,毫不掩饰对第五观主等人的鄙夷。 就连郭破敌也杀气腾腾地放狠话:“接下来的比试,若郭某发现有人弄虚作假,必将其绑起来沉江!免得污了柳娘子的眼!” 言语之间,隐隐有几分讨好美人的意思。 显然刚刚渡江一试,柳师师成功引起了他的兴趣。 第五观主默默承受着众人冷嘲热讽,心中却想起后土祠的那帮徒弟。 自己这次参加选拔,本就是为了改善徒弟们的处境。 什么光宗耀祖,荣辱得失,与之相比都不重要。 咦……说到徒弟……谬儿这小滑头什么时候偷溜上来的? 我刚刚不是让他在江边等着的吗? 这孽徒怕不是屁股又痒了…… 未等第五观主骂人,岛上监考的军吏宣布武试第二轮的题目:大浪淘沙。 直白地说,就是生存淘汰战。 岛上八十人各发一个号牌,然后或是组队对抗,或是单打独斗。 将对手推下江水算赢。 对手主动认输也算赢。 胜者可获得对方号牌。 最终留在岛上的二十人进入最后一轮。 获得号牌多者,在下一轮有先手优势。 毫无疑问,与强者组队是最佳生存策略。 郭破敌第一时间向柳师师发出邀请,却遭后者无情拒绝。 “我喜欢挑战难度。” 撂下这句话,柳师师就自行找了另外九人组成一伙。 伙,便是军中最基础的编制,一伙共十人。 这也是这轮比试规定的组队上限,最多只能组成十人。 否则大家也别比拼什么拳脚了,直接拉帮结派搞党·争得了。 郭破敌吃了闭门羹,脸色阴晴不定。 但到底是众人中数一数二的强者,很快也找够了自己的“伙伴”。 最尴尬的是第五观主这边,一群老弱病残,满打满算才六人。 连一伙的编制都凑不齐。 考虑到岛上八十考生理论上应该能分成八伙,说明还有四人宁愿自成一伙,也不愿意跟他们同组。 第四十二章 武试(下) 岛上比试不允许杀人,不允许使用金属利刃。 战斗要么依靠自身拳脚,要么就用考场提供的圆头木矛与木盾。 第五观主这边都是老弱病残,自然第一时间先武装自己。 绕是如此,六个人看上去仍旧有些虚。 说是鱼腩部队不为过。 “待会比试一开始,我们六人必定被众人第一时间针对。” 有人悲观哀叹道。 “听说只有前十名才能授予官职。”另一人道,“我们五人肯定没戏了。待会尽力抗住第一轮攻势,为第五郎争取逃命时间吧!” “正当如此!只盼第五郎他日鱼跃龙门之时,莫要忘记我们这些故友啊!” 见众人说得慷慨悲壮,第五观主不禁老目通红,握拳挥舞道:“都是在剡县一同杀过贼的弟兄,第五某怎能独自偷生?自当与诸君共同进退!” “好!第五郎是条汉子!”五人齐声大赞。 第五观主热血上头,振臂高呼:“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与第五郎同生共死!” 五人高声回应,仿佛即将奔生死战场。 就差唱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了。 旁边其他伙的考生纷纷侧目。当然是翻白眼的居多。 杨遇安感觉太丢人了,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师傅,这比试输了,也就丢掉一块号牌而已,用不着要生要死的……” 第五观主脸色一僵,转头大骂道:“小孩子不懂事就不要乱说话!” …… 热血过后,众人冷静下来,无奈发现即便是掩护第五观主逃跑也很难做到。 柳、郭二人有上都督修为自不必说。 其他伙实力弱些,对上他们也是优势明显。 根本遭不住对方两三轮冲击,谈何掩护? “为今之计,只得先寻找一处合适我们六人固守的地形了……” 大家左右张望一番,纷纷摇头。 这处陌生小岛谁都不曾来过,仓促之间,如何寻找合适地形? 就在众人无计可施之际,杨遇安忽而指着不远处高坡上的山洞大喊道:“师傅,我要到洞里抓小狐狸!” 言罢不等第五观主回应,便如脱兔般冲上高坡。 “傻徒弟,这岛上哪来的狐狸?便是有也早落入渔户的腹中了!” 第五观主担心徒弟有失,忙不迭追了上去。 奈何这处山路狭窄崎岖,跑没几步木矛就被石缝卡住了。 最后只得舍掉笨重木矛,只带着木盾防身。 其他五人见大梦第五郎跑了,也纷纷跟了上去。 同样不得不抛弃又长又沉的木矛。 恰在此时,军吏宣布比试正式开始。 …… “唉,居然真的没有小狐狸,空欢喜一场!” 杨遇安赌气地坐在地上,小脸委屈巴巴。 “难不成为……为师故意骗你?”第五观主气喘吁吁,“现在好了,狐狸没见着,还……还连累大伙丢掉了兵器!” 第五观主气在头上,也不等气息喘匀,作势便要打。 “且慢!” 另外五人慢一步上来,待看清洞内情形,立即开声阻止。 “高足虽然性子跳脱了些,可当下歪打正着,为我等找到了一处绝妙的防守地形!” 第五观主这才反应过来,仔细打量周遭环境。 这处山洞头尾窄,中间宽,如同一尾鱼。 入口位置只够两人并排,加上地形崎岖,虽不至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他们六人分做三批,轮流上阵,还真的有希望守住一段时间。 至于后方的另一处入口虽然更宽敞一些,但那里恰好是岛的外围边缘。 如果敌人想从那里绕后背袭,必须要先下水——按照这一轮规则,下水就算出局。 水面上随时随地有监考军吏环岛巡视,谁也别想抵赖。 换言之,他们在这里防守,只需考虑正面之敌,没有后顾之忧! 堪称完美。 “莫非这是后土娘娘在冥冥之中的指引?”第五观主不禁咋舌道。 …… 六人安排好分组不久,第一波敌人就杀到了。 好消息是,只来了一伙敌人。 坏消息是,领头人正是岛上二强之一的郭破敌! 六人不禁气急道:“郭公子,你堂堂上都督,刺史义子,一上来就这般持强凌弱,不怕有失身份吗?” “在下一介武夫,承蒙义父不嫌弃,在军中效命。可担不起‘公子’雅称!”郭破敌龇牙狞笑道,“倒是你们这群偷奸耍滑之徒,若再容你们在岛上胡作非为,影响晋王声誉,郭某才真真是愧对义父平日教诲!” 言罢,郭破敌指挥两名好手并排冲来。 这两人都有中都督修为,几下猛冲,第一批防守的两人便迅速败下阵来。 第五观主见势不妙,第一时间与另一名年纪相仿的中都督上前补位。 但对方同样趁机换人。 这次攻方两人不但有中都督修为,而且都是身强体壮的青年。 在年轻人不惜体力的猛攻之下,第五观主两人险象环生,苦不堪言。 只怕再坚持一刻,便也要落败。 这还是对方最强的郭破敌尚未出手的情况下。 “莫非我等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 就在六人绝望之际,郭破敌等人身后突然冒出了一伙新的考生。 这伙人并非走山路上来,而是在路旁隐蔽处突然跳出。 一上来,便接连制服四人,丢到后方沉江出局。 显然是埋伏已久,只待郭破敌等人忙于攻山之际,从背后发动袭击。 眼看胜利在前却出了这等变故,郭破敌顿时大怒。 但等看清对方领头之人的模样时,却又震惊不已。 竟是二强的另一位,柳师师! “柳娘子,郭某位为大家除掉害群之马,你怎反倒偷袭我了?”郭破敌瞠目喝问道。 “呵呵,郭大郎何必自欺欺人?”柳师师撇嘴道,“有道是‘兵不厌诈’。你欲螳螂捕蝉,欺凌弱小,就不许我黄雀在后了?” 郭破敌一时语塞,只得苦着脸劝道:“话虽如此,你就不怕我俩鹬蚌相争,那六人渔翁得利?” “就凭他们也配当渔翁?”柳师师嗤声道,“倒是郭大郎,勉强算得上师师对手。只要能先除掉你,这岛上便无人能妨碍我夺得头名了。” 言罢柳师师不再跟对方废话,率众猛攻上来。 洞中六人见状,一边往内退却,一边趁势拱火道:“柳娘子说得好!快快将郭破敌这狗贼撵下水!” “郭破敌持强凌弱,我等输了也不服!” “柳娘子巾帼女英,待会不劳娘子动手,我们六人自会往江水中跳!” 第四十三章 抓对厮杀(上) 岛外江面上,一艘楼船正缓缓驶来。 楼船顶部,两道身影凭栏眺望。 正是主考官柳抃与郭公子。 两人都是开了眼识的下仪同,虽然船与小岛之间还隔着一段江面,但岛上头发生的一切,基本能看个七七八八。 初时两人把酒言欢,甚至半真半假地聊起了结为姻亲的事。 直到柳师师突然出手偷袭郭破敌。 郭公子顿时拉下脸,看向旁边的柳抃,等待对方解释。 后者此时也是微微错愕。 比试前,自己可是对柳师师千叮万嘱,这郭氏乃是重要盟友。 大家各凭本事公平竞争可以,但绝不能得罪。 若能结下交情,那就更好了。 毕竟此番募兵,名为驰援蒋州,实则是晋王为了更深谋划所做的准备…… 这等大事,底层军吏中位置最高的大都督,自然都要安插自己人才妥当。 这点他与郭公子已经心照不宣。 比试头名,必须在郭柳二人中产生。 结果眼下柳师师做了什么? 看这架势,根本就是打算让郭破敌提前出局。 虽然后者不至于因此落败,但梁子肯定结下了。 事后别说什么姻亲了,少不得还要跟人家郭刺史送礼赔罪! “舍妹顽劣,是柳某平日管教不严之过。”柳抃脸色阴沉道,“郭公子放心,此事关乎大略,柳某断不会因私废公!” 要罢,他招来心腹叮嘱道:“派人上去告诉师师,再这般胡闹下去,今后别想再修行练武了!” “娘子痴迷武道,只怕光是言语威胁,她不会听从。”心腹担忧道。 柳抃深有同感,略略思索片刻,咬牙道:“也罢,你将那物取来作为第一名的添头,并转告她若想得宝,就老老实实比试,别再招惹郭破敌!” …… 无名小岛上。 郭破敌与柳师师对拆十数招,暗自心惊。 对方虽是女子,但出手刚猛如虎,竟一点不逊色于自己这位精壮军汉。 甚至身法速度还略胜一筹。 考虑到身边只剩五名伙伴,而对方一伙十人俱在,人数优势明显。 长此下去,落败的一定是自己这方。 于是下一刻,郭破敌与对方硬撼一掌,而后趁着各自后撤之际,猛然转身连起数脚。 却不是踢向敌人,而是身边队友。 反正最终都会落水出局,与其便宜对手,还不如自己先收割掉! 毕竟组队只是暂时的,这一轮本质还是个人生存战! 噗通噗通。 五人根本想不到攻击来自身边,措不及防之下,被郭破敌一一踢到不远处的江水中。 而后者也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翻过山壁,扬长而去。 “太无耻了!”洞中众人人愤愤不平道,“若让这等卖友求荣之徒当上大都督,咱们此番去蒋州必定没有好日子过! “就是就是,第五郎你一定不能输给他啊!” 第五观主闻言正想再度慷慨陈词一番,却莫名感到后脑头皮一阵发麻。 转过头,原来柳师师已经走了进来。 “你们是自己跳下去,还是我来动手?” 柳师师指着洞后江水,似笑非笑道。 六人顿时尴尬。 谁想到刚刚一番拱火的话,这么快就报应道自己身上? 这柳娘子也太凶悍了吧! 堂堂郭破敌居然也被吓跑。 至于咱们大梦第五郎……呃,第五郎虽有陆天师真传的大梦洞玄之法,但眼下这不是还没睡着么…… 众人无语对视一番,终是自觉解下号牌,往洞后走去。 第五观主拉着杨遇安的小手走在最后。 轮到他时,正要抱起徒弟,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骄叱:“且慢!” “柳娘子还有何指教?”第五观主转身无奈道。 “放下他,你自己跳!”柳师师手指杨遇安。 “为何?” 便见柳师师柳眉倒竖,没好气道:“江水太冷,别让孩子着凉啊!” 第五观主张口失言。 倒是旁边杨遇安反应过来,上前拱手打趣道:“谢柳女侠饶命!” 柳师师见他生得乖巧精灵,眉宇不自觉松开。 杨遇安趁机问道:“不知柳娘子可曾婚配,是否有意中人?” “怎么,你这小娃娃还想以身相许不成?”柳师师嘴角微翘。 “女侠别看我年纪小,再过数年,定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好男儿!”杨遇安扬起小脸骄傲道。 “到那时候,我早成明日黄花,半老徐娘啦!” “无妨,有道是女大三抱金砖,在下求之不得!” “哈哈哈,你这小混蛋!我年纪何止大你三岁,都够当你娘了!”柳师师终于被他可爱的模样逗笑。 但就在此时,金鼓之声从岛外传来。 武试第二轮结束。 原来就在两人闲聊的这一小会功夫,岛上考生终于只剩下二十人。 柳师师这才反应过来,娇叱道:“好啊,原来是缓兵之计!果然什么样的师傅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第五观主尴尬地摸了摸后脑。 杨遇安吐了吐舌头。 “真是个小混蛋!” 柳师师笑骂一声,也不真与他计较,果断转身离去。 接下来,便是决定最终名次的第三轮。 …… “武试最后一轮,名曰举世无伦,仍在此岛上进行。” 二十名考生陆续回到江边后,便有军吏上岛宣布新的规则。 依然是文绉绉的名字,其实就是剩下二十人在岛上抓对厮杀。 依旧是落水算输,或者主动认输。 但这一轮不能组队,也不能插手他人战斗。 必须自己这场分出胜负,胜者才能继续挑选下一个对手。 上一轮夺得号牌多的人有优先挑选对手的权利。 柳师师一伙实力最强,她作为伙长自然分润最多。 郭破敌虽然被逼得落荒而逃,但他先是背刺队友,后续又陆续偷袭其他考生得手,一来二去,竟也跟柳师师持平。 大概是怕这女疯子又来找自己麻烦,他第一时间指定了第五观主作为对手。 后者上一场颗粒无收,排名垫底,只能被迫接受。 “为师怕是要止步于此了。”第五观主摇头叹道,“前二十虽当不了有品秩的军吏,当个伙长应该不成问题。干脆咱们直接认输,省得自取其辱……” 杨遇安本想说好。 他陪师傅上岛,就是怕出什么意外。 眼下体面收场也不错。 但他尚未开口,军吏又宣布了一条劲爆消息。 柳参军决定增加头名奖励,智者大师寂灭后的骨灰! 众人哗然。 这种得道高僧的遗物,特别是当中的舍利子,哪怕对于柱国级修行者都有吸引力,更别说他们一群都督级了。 当然,舍利子肯定落不到他们头上。 只是一点曾经包裹舍利子的骨灰而已。 但即便如此,也引得众考生激动不已。 这当中就包括杨遇安。 因为军吏话音刚落,琼花仙子就提示此物对她有大用。 于是下一刻,杨遇安立即改口大骂:“当什么劳什子伙长!师傅啊师傅,想当年您老可是咱江北军府堂堂一团主,军中多少都督都要给您三分情面?” “今咱就把话撂在这,要么不争,争就要争他一个头名,当他娘的大都督!” 此言一出,众皆侧目。 第五观主头皮发麻。 第四十四章 抓对厮杀(下) 比试一开始,第五观主第一时间抱起杨遇安往山坡上跑。 还是刚刚那个鱼形山洞。 没办法,自己与郭破敌实力差距太大了,除了死守地形,他实在想不到还能如何应对。 奈何他虽然豁出老命狂奔,但一则境界差了一大截,二则身上还有额外负重,终于没能及时堵住洞口。 反而被郭破敌堵在了洞内。 这下成瓮中捉鳖了。 “在下认输!” 第五观主看清形势,果断放弃挣扎。 哪知郭破敌却狞笑道:“不忙。横竖你们师徒喜欢往洞里钻,那郭某便在这洞里陪你们好好玩玩!” “足下这是何意?”第五观主有些慌神了,“你若嫌第五某碍眼,要杀要剐冲我便是,何必牵连小徒?他不过一童子而已!” “战场上哪分什么童子不童子的?只要挡道的都是敌人!” 郭破敌轻喝一声,跳上侧面洞壁,蹬墙而来。 看势头,似乎要绕过第五观主,直取后方杨遇安。 第五观主第一时间护住徒弟。 哪知郭破敌等的就是他这个反应,身形在半空陡然一转,前脚掌已经伸到了第五观主后背。 正是兵家所言攻敌必救。 第五观主慢了一步,来不及躲闪,硬吃了对方一脚。 嘭! 一脚正中后脑,第五观主两眼一翻,当场晕倒在地。 “师傅!” 杨遇安悲呼一声,佯装上前查看师傅。 其实眼睛余光一直暗暗留意郭破敌。 对方刚刚那一脚看似势大力沉,但杨遇安有上都督巅峰修为,哪里看不出对方中途收了力? 堪堪将第五观主踢晕,却不至于重伤。 “莫非郭破敌想拖延时间?” 杨遇安目光微微一闪。 ……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正如他所料。 郭破敌并没有再为难师徒二人,只是守在洞口寸步不离。 遇到登上山的挑战者,他就指着洞中的昏睡的第五观主推搪道:“没看到郭某正与大梦第五郎斗法吗?” “此刻我们双方气机已经锁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谁动谁就输!你们要挑战郭某,得按规矩来,等我与他分出胜负再说!” 挑战者们虽然明显感觉他在耍赖,奈何经过三轮比试,大梦第五郎这个名号已经广为人知,一时间竟被他唬住。 万一下一刻人家第五郎真的从地上站起来了呢? 自己不就成干扰旁人比试了? …… “柳氏那小娘皮应该消耗得差不多了。” 郭破敌看了眼开始西斜的日头,终于转回洞内。 此时第五观主昏睡依旧。 郭破敌看都不看一眼,指着杨遇安命令道:“自个将你师傅拖走吧,省得旁人说郭某欺凌老幼!” 杨遇安冷眼看着他,纹丝不动。 郭破敌熟悉这种眼神,咧嘴道:“怎么,还想给你师傅报仇?” “不,是第五某自己为自己报仇。”杨遇安抬头道 “哈哈哈……” 郭破敌闻言失笑不已。 这师徒二人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疯子。 “你怎不说你是后土娘娘转世呢?” “对付你,用不着惊动后土娘娘。” 杨遇安缓缓摆出拳架。 “呵,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 郭破敌也懒得跟对方拌嘴了,脚下一动,一手猛然抓来。 通通扔到江里最省事。 哪知他动杨遇安也动,速度比他还快半分。 拳头如同灵蛇一般绕开他都巨掌,击中他腰侧软处。 咚! 郭破敌肋下生疼,连退三步,目光骇然。 此拳劲力冲破他护身元气,直透脏腑,造成了内伤。 这是……上都督修为? 真的有托梦附身之法? 未等他细想,杨遇安下一招接踵而来。 却不是与他上路对攻,而是利用身形矮小灵活优势,拳脚疯狂猛戳他下盘。 明明一身细胳膊细腿,愣是打出了大铜锤的威力。 只听“咔擦”一声,郭破敌一只腿当场骨折。 正是《北伐五行步》中的金步,专用于扫马腿。 扫人腿更不在话下! 郭破敌失去一腿,瞬间摔倒在地。 但战斗尚未结束。 下一刻,狂风暴雨般的拳头迎面砸落。 …… 嘭嘭! 柳师师收拳长立,对地上考生傲然道:“回头你自己跳江吧。” 后者知道柳娘子是给自己留体面,当即踉跄起身,抱拳讨好笑道:“柳娘子实力超群,雅量不凡,只盼他日能在娘子麾下做事!” 柳师师不置可否,转身去寻觅下一个对手。 如此在岛上转了一圈,始终不见人影。 最后目光落回上一场的那处鱼形山洞。 “郭破敌啊郭破敌,可算是逮着你了。” …… 小岛外围,两名军吏划着小艇,警惕留意着岛上动静。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某处山崖坠入水中,激起丈许高的浪花。 两人立即上前救援。 待捞起昏迷的落水者后,其中一人看清面目,不禁一愣:“这位是……郭公子的义兄?” “莫非岛上已经分出胜负,柳娘子笑到最后?” 另一人负责统计落水者名单,果断摇头:“只落水了十八人。说明除了柳娘子,岛上还有一位考生……咦,不会是他吧?” 想到某个绝不可能的名字,他立即翻找名册。 旁边救人的军吏也好奇探头过来。 不久,名册翻到最后,一个尚未划掉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是……大梦第五郎?!” …… 柳师师来到山坡前,被一道身影拦住。 正是先前的手下败将。 “怎么,反悔了?” “柳娘子切莫误会!”考生连连摆手,“在下已经登船退场,不过是奉柳参军大人之命,返回岛上给娘子捎句话。” 听到是族兄的意思,柳师师下意识皱眉:“我兄长想说什么?不会又要我对郭破敌手下留情吧?” “不是。”考生摇头道,“参军大人让柳娘子当心那个大梦第五郎,切莫轻敌。” …… 柳师师从不轻敌。 哪怕面对逊色自己一筹的郭破敌,她仍抱有全力以赴的心态。 但这不代表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得自己重视。 由始至终,她都不信什么大梦第五郎的说法。 不是说世上就一定不存在托梦附体之术。 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该出现在只练肉身的都督级身上。 起码也得是个开了八识的上仪同吧? 所以当她来到洞内,见到沉睡的第五观主,见到守在师傅身旁的杨遇安,以及本该在这里,此时却不见人影的郭破敌时,心中莫名有些怪异。 “郭破敌呢?” “太聒噪,被第五某扔到江里了。” 杨遇安直视对方柳眉,一脸认真。 第四十五章 我拿你当女侠,你却想…… “开什么玩笑!”柳师师当场翻白眼,“你师傅为老不尊,你一个小娃娃跟着瞎掺和什么!须知拳脚无眼,开不得玩笑!” 言罢还威胁似地对杨遇安挥挥拳头。 “在下的确是后土祠祠监,第五观主。”杨遇安脸色平静道。 不过柳师师却不想搭理他,转而对地上的第五观主喊话道:“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自己动手,别总推徒弟出来挡招!” “既然你能打败郭破敌,想来也有几分本事。值得师师出手。” “这样吧,若十招内我不能胜你,便算我输,如何?” 柳师师目光如炬,自信依旧。 只可惜第五观主本尊无法回应。 她有些恼了,当下三步并着两步走来。 哪知刚刚越过杨遇安身边,一道拳风猛然袭来。 柳师师反应极快,及时错步侧身格挡。 噔噔噔。 她连退三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能接下某这一拳,柳娘子确实有些自傲的本钱。” 柳师师目瞪口呆地看着杨遇安,有些难以置信:“你真的是第五郎?大梦第五郎?” “柳娘子刚刚不是亲手验过了吗? 昏睡可以假装,言语可以掩饰。 手上的功夫,却做不得假。 柳师师终于动容。 也终于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模样可爱的小道童。 “先前是我莽撞,有眼不识好汉。” “接下来,还请第五郎不吝赐教。” 言语间,隐隐有些雀跃。 嚯,原来是个女武痴。 杨遇安心中了然。 …… 柳师师打法刚猛,大开大合,比军中出身的郭破敌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遇安犯不着与她硬碰硬,继续依仗身形矮小,灵活应对。 两人一个如下山猛虎,一个如游丛灵蛇,洞中一时拳风脚影无数。 从场面上开,柳师师主动进攻,杨遇安不停躲闪,似乎优势在前者。 但只有身处其中柳师师才知道,杨遇安看似被动,实则总能见缝插针,冷不丁给自己来一记恨的。 反倒自己招式总打不到他身上,白白耗费力气,想当难受。 她估摸着长此下去,说不定自己会先力竭落败。 成年人的修为,小孩子的灵活身体,这组合也太欺负人了! 就是不知对方这托梦附体的功法,还能施展多久? 正当她思忖之际,杨遇安忽然不躲了,正面一拳轰来。 柳师师大叫一声”来得好”,也顺势出掌应对 她就喜欢这种痛痛快快的正面对碰。 嘭! 一招过后,柳师师连退十步,手臂发麻,心中惊骇不已。 好家伙,这力道,怕是有上都督巅峰修为了吧! 原来刚刚他偷袭时还留力了? 这《大梦洞玄真经》竟是这般神奇,让一个看上去毫无修为的小娃娃媲美上都督巅峰?! 不过……这不正是我柳师师梦寐以求的对手吗? 唯有这样强大的对手,才能砥砺武道啊! 柳师师神情狂热,准备上前再战。 哪知这时杨遇安却突然收手了。 “怎么不打了呢?” “柳娘子先前保证过,十招不能胜我,便算你输。”杨遇安提醒道。 “呃……” 柳师师被噎了一下。 不过到底是自己说过的话,于是坦然点头:“此战的确是我输了,回头绝不抵赖。” “只是眼下天色尚早,何不继续切磋一番,战个痛快?” 再战仙子就遮蔽不住我的气机,要被你哥那双火眼金睛察觉出问题了。 杨遇安心中无语道。 不过脸上只是淡然摇头:“还是不能打。” 柳师师有些急了:“莫非第五郎嫌我本领差,瞧不起我?” “非也。”杨遇安继续摇头,“只是在下担心再打下去,对柳娘子有妨害。” “第五郎这是何意?” “若我所料不差,柳娘子所用功法,应该是韩阎王的家传绝学,《阎王擒虎功》?”杨遇安反问道。 “第五郎好眼力!”柳师师大方承认,“我自幼便听闻韩柱国的威名:夜渡长江,深入敌境数百里,生擒一国之君,实乃真英雄也!” “只恨小女子家中身为降族,地位低微,未能上门求学,一睹名将风采!” “所幸族兄时来运转,来江都伺奉晋王,才为我求得韩氏部分功法修炼,聊以慰藉……” 我就说是女武痴吧! 杨遇安心中确信道。 “这便是柳娘子的问题所在了。”他开声打断对方回忆,接着先前的话,“昔年宋国公贺若弼曾蔑称韩阎王为有勇无谋的'斗将',此话虽然有失偏颇,但到底也点出了韩阎王功法特点。” “所谓狮虎搏兔,皆用全力。《阎王擒虎功》招招刚猛,出手毫无保留,务求一击重创敌人。” “若柳娘子是个血气方刚的壮年男子,倒也无大碍。然则女子天生体质属阴,强行用这阳刚男子大开大合的杀招,时间一长,难免阴虚伤身。” 说到这里,他再次直视柳师师:“敢问柳娘子近来是否经常感觉胸部发闷,一旦练功超过两个时辰,还会微微刺痛? “第五郎怎么知道?”柳师师吃惊道。 “便是刚刚我所说的问题了。”杨遇安道,“你看韩氏一脉,有哪个女子修炼家传擒虎功的?” “这……好像还真的没有……” 柳师师此时已经完全被对方见识折服,不安问道:“那我该怎么办?难道今后就不能再练韩柱国的功法了?” “练还是能练的。”杨遇安答道,“只是往后与人对战也好,私下练功也罢,力道要留三分,否则过刚易折,命不长久。” “你看韩阎王刚猛一世,不也活不过一甲子吗?身为柱国大能,这算得上英年早逝了。” 柳师师抿嘴点头。 这也是她的人生遗憾之一。 偶像去世太早,无缘追星。 “此外,柳娘子照我这个方子煎药,连续服用一个月,当能治好胸闷的问题。” 随后杨遇安说出几味药。 …… 话说到这个份上,柳师师也不好意思再邀战了。 一番郑重拜谢后,她信守承诺,自行走到洞后跳江。 早就守候在这里的一众军吏见落水的是柳师师,满场哗然,一时难以置信。 柳师师分明感觉到兄长阴郁的目光。 此番回到家中,怕是少不了一顿责罚。 但……与今日收获相比,无所谓了。 她忍不住回过头,再次看向岛上,美目精光闪闪 虽然对方看上去年纪比自己大一轮,但这个大梦第五郎……还真是有趣。 第四十六章 身外化身 一月后。 江都后土祠。 “那萧世略猪狗不如!” 第五观主从外头归来,骂骂咧咧。 “好歹是将门之后,几千人的大军,怎么就给一个小小县令收拾了?” 原来不久前某地县令传来捷报,萧世略被擒,贼军溃散。 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萧世略之乱自此落幕。 那么理所当然地,支援蒋州之事也就没了后文。 有人欢喜有人愁。 徒弟们不用上战场,第五观主肯定是高兴的。 但这不是他先前得了军中选拔头名,有机会封武职了么? 现在全都被萧世略那厮搞砸! 就不能晚一点再被擒么? 好歹等第五某先当上大都督啊…… “就是杀几千头猪,他也不可能败得这么快啊!” 第五观主痛心疾首。 这时杨遇安瞪大天真无邪的小眼睛,质问道:“猪猪那么可爱,师傅为什么要杀猪猪?” “就是就是,猪招谁惹谁了!”几个师兄师姐忍俊不禁,趁机起哄。 “师傅,咱们将来要当小秃驴,您老是秃驴王,这猪杀不得啊……” 一众弟子没大没小,第五观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逮着罪魁祸首杨遇安就要一顿胖揍。 后者当即扯开嗓门道:“柳娘子救命啊!柳娘子!” 听到柳师师的名号,第五观主下意识打了个冷颤,但随即意识到被骗了,吹胡子瞪眼道:“便是柳娘子来了,你也别想逃了这顿打!” “第五郎终于愿意见师师了吗?” 一道惊喜女声从大门外传来。 第五观主:“……” “待会柳娘子来了,就说为师闭关十日,谁都不见!” 第五观主落荒而逃,却不是去自家内院,而是翻墙躲去隔壁。 熟能生巧了属于是。 不久,柳师师大步踏入前院,左看右看找不着人,便来到杨遇安跟前,蹲下:“小郎君,你师傅呢?” “师傅说要闭关,但不知为何却跑隔壁去了。”杨遇安指着一侧院墙,将师傅卖个干干净净。 柳师师愣了愣,摸摸杨遇安脑袋:“真乖,下次请你吃饴糖!” 待柳师师离开后,一众师兄姐凑了过来。 “谬儿小师弟,柳家娘子为什么天天过来找咱们师傅切磋啊?” “她想当我们师娘呗!”杨遇安撇嘴道。 “啊,这……好像也不错?”众师兄姐恍然。 柳娘子是柳参军族妹,在城中算是名门大户,若是当了师娘,岂不是可以顿顿吃肉? 这时一个成年师兄自诩有些杂书上得来的见识,忧心忡忡道:“柳娘子正当虎狼之年,咱们师傅老皮老骨,怕是吃不消啊……” “无妨,我已经给师傅备好了固本培元的方子。” 杨遇安一脸坏笑道。 …… 且不提第五观主那边如何鸡飞狗跳。 杨遇安回到自家小院后,立即内视心田上的琼花。 武试获胜后,第五观主说智者骨灰自己用不上,转头就送给杨遇安当平安符用。 之后骨灰被琼花仙子接手,如今已有一月。 期间仙子一直闭关全力炼化,就连每日浇花的任务都停了,足见其重视程度。 杨遇安相当期待。 如此一直内视到半夜,正当杨遇安昏昏欲睡,琼花忽然微微一颤。 杨遇安打了个激灵,忙问:“仙子出关了?” “嗯。” 声音疲惫,但难掩喜悦之情。 杨遇安顿时睡意全无。 “关于你一直无法修炼现世功法的问题,我有办法了。” “我终于能正常修炼了?” 杨勇安喜出望外。 前朝功法毕竟稀缺,优质的核心功法更是罕见。 实际上,回来江都这半年,他起码积累了十种核心功法,其中不乏《阎王擒虎功》、《锥舌辅弼诀》这种档次的名将传承。 可惜除了有些鸡肋的《衣冠渡江诀(残)》,其他都不能练,看得着吃不着。 老难受了。 “正常修炼为时尚早。”琼花仙子怕他误会,立即解释,“不过是找到了一种折中的法子。” “这次炼化智者骨灰,我领悟了一种身外化身的道法……” 杨遇安很快搞清楚怎么回事。 简单说,琼花仙子能为他凝聚一个身外化身。 这个化身没有多少灵识,只能待在琼花树内修炼功法。 因为有智者大师的佛法庇护,不受杨广龙气压制影响,化身可以自由修炼现世功法,充分发挥杨遇安自身的根骨天赋。 再加上可以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修炼,效率远超杨遇安本体。 相当于开了个马甲挂机修炼。 不过境界上限不能超过本体。 譬如杨遇安是上都督巅峰,化身也只能练到这个地步。 而且还有时间限制问题。 若十年之内,化身突破上开府级,就有望抵御外界气运压制,与杨遇安本体融合,进而让他获得相应修为。 若不能,十年后智者佛法庇护消失,化身被龙气压死,前功尽弃。 这是一场豪赌。 “我眼下连眼识都无法感应,仪同无望,还谈何十年成为上开府?” 杨遇安不禁苦涩笑道。 “关键是没有合适的前朝功法!” “不,你有。”琼花仙子提醒道。 杨遇安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衣冠渡江诀(残)》 此功除了修炼速度快,可谓一无是处。 可有了身外化身,就完全不同了。 反正将来可以融合化身的修为,什么威力弱、上限低、不兼容……到时融合的时候直接废掉,专精化身那一套不就可以了吗! 反倒是修炼速度快这个优点,眼下变得尤为重要! “我本体负责快速突破境界,化身负责修炼顶尖核心功法。” “化身修行效率高,甚至可以将我手头上十种核心功法通通练一遍!” “将来还有望获得更多更好的功法……” “嘶……精通天下百家功法的强者,想想就刺激!” …… 化身不难炼制。 琼花仙子从杨遇安身上取走一滴精血,不久,琼花树干内就鼓起了一个光球。 有种胚胎的既视感。 杨遇安看到这一幕,表情不免怪异。 这时琼花仙子又提醒道:“化身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性。你本体修炼也不能落下。双管齐下,有备无患。” “谨遵仙子教诲!” …… …… 一转眼,时间来到了开皇十八年。 大概是被去年萧世略之乱触动,开年之后,皇帝杨坚以江南地区海贼河盗猖獗为由,下令收缴民间船只。 凡船长三丈以上,都要上交官府充公。 江都不免一阵鸡飞狗跳。 说是三丈以上的大船,但地方执行什么标准,还不是当地官员说了算? 这里面难免出现一些趁机中饱私囊的龌龊事。 不知有多少渔户因此失去生计。 不过这些跟杨遇安暂时关系不大。 这半年来,他转练《衣冠渡江诀(残》》,终于感应到了眼识。 眼睛时不时有种奇妙的发热感。 估计再有一个月左右,就能成功打开眼识,进位下仪同。 “只可惜那些辅助丹药极为罕见,除了当初南朝宫廷有储备,民间几乎无处寻觅。否则我进境还能更快。” 至于化身那边,如今也已经将《阎王擒虎功》修炼到上都督巅峰境界,开始转练同档次的《锥舌辅弼诀》。 杨遇安当初修炼《建德十式》已经够快的了。 但跟化身一比,只能甘拜下风。 自己碾压自己的感觉,相当奇妙。 这日他修行归来,见师傅正伏在书案前写信,眉飞色舞。 “师傅,在给柳娘子写情诗吗?” “呸呸呸,什么柳娘子!为师这是在给黄娘子写信!”第五观主撇嘴道。 …… “十八年……诏曰:‘吴越之人,往承弊俗,所在之处,私造大船,因相聚结,致有侵害。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已上,悉括入官。’“——《隋书·帝纪第二·高祖下》 第四十七章 北上 “黄娘子是谁?” 杨遇安凑了过来,小脸上写满了八卦二字。 “是为师的一位故友。”第五观主捋着胡子,缅怀起往事,“黄氏虽非世家大族,但在江淮一带也算有些名望。” “为师昔年还托人去他们家问媒,只可惜后来种种际遇,最终没能喜结连理。” 第五观主有些遗憾道。 “黄娘子长得好看吗?” “好看!” 第五观主下意识脱口而出,随机意识不妥,警惕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帮我师娘确认一下是不是劲敌。”杨遇安狡黠笑道,“毕竟长得好看,就不是什么普通朋友了……” 第五观主更警惕了:“把话说清楚,谁是你师娘了?” “谁给我吃肉谁就是我师娘!”杨遇安相当光棍。 第五观主无言以对。 毕竟柳娘子捎来的肉,他也吃了不少。 还有酒。 第五某怎么就管不住这嘴呢……唉…… …… 第五观主给黄娘子写信,倒也不是为了再续前缘。 至少不完全是。 原来收缴江南民船不久,皇帝又再次下令,让江都这边立即将船运往北边,以支援前线出征高丽 这还是前不久发生的事。 开皇十八年初,高丽王不知为什么突然飘了,居然勾结靺鞨人,两方合共万余骑兵力对辽西发动进攻。 全靠营州总管韦冲奋力抵抗,才算保住了地方。 杨坚虽然不像后来的杨广那么穷兵黩武,但敌人都欺负到脑门上了,不报复回去怎么成? 关键那厮还毫无悔改之意! 我大隋经过朕十八年励精图治,可不像汉初晋末那般衰弱。 和什么亲?绥什么靖? 我杨·天下大治·坚字典里就没这四个字。 打! 于是正月一过,杨坚下令以汉王杨谅,悍将王世积为行军元帅,率水陆两路三十万大军远征高丽。 尚书左仆射高颎,也即执宰重臣之一,被任命为汉王长史,统筹调度后勤。 可以说自平复江南以来,天下很久没有这等规模的大战了。 从北边的东西二京,到南边的江都城,整个大隋的战争机器再度轰鸣起来。 江都这边虽远在江南,但这不是刚好收缴了一大批民船吗? 正好可以供应水师。 一时之间,江淮二水之间,往来船只络绎不绝。 不少当地修行者也被官府临时征辟,负责运护卫船只北上。 就在这种背景下,黄家娘子不知从何人口中听闻江都出了一位“大梦第五郎”,还是自己旧识,于是写信来邀请对方一参加护船北上的任务。 “这是好事啊!” 杨遇安搞清楚前因后果,当即举双手赞成。 他还有一份北边的前朝幽魂遗愿任务未做呢,正好趁机去看看。 “师傅如今的名声只在江都城中流传,说句不好听的,江都僧多粥少,还缺一个什么大梦第五郎吗?” “还不如趁着此番北上,将名望传至江淮一带,说不定从今往后,咱们后土祠就多出许多外地香客!” “我看你只是想趁机出城玩吧?”第五观主自以为看穿杨遇安心中小九九。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上回南下以后,师徒二人已经一年多没有离开江都了。 趁这机会出去散散心,会会故友也不错? 这时杨遇安送上致命一击:“师傅你想啊,你这次是为官府做事,柳娘子肯定没法缠着你了。这不正好可以清净一段时间了吗?” “有道理啊!” 第五观主拊掌大赞,随即又警惕起来:“这会不说人家是你师娘了?” “可您老更是我师傅啊!”杨遇安一脸真诚道,“若您非要跟黄娘子再续前缘,我们这些当徒弟的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呗!” …… 山阳渎是连接淮河与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重要水上通道,也是来往两地的捷径。 因为这次是为公家做事,师徒二人终于坐上官府的驿船,不必再冒险出海。 虽然眼下就算想出海也无船可坐——都成了他们运往北边的军资。 此时船上除了船工以外,还有一众江淮修行者,当中大多是黄娘子邀请来的。 一上船,黄娘子就如同黄鹂鸟一般四下奔走串联,与众人寒暄。 不得不说,黄娘子虽年近四旬,但保养极好,一颦一笑,皆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美。 特别是一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看得一众江湖好汉神魂颠倒。 难怪师傅第五观主至今仍对人家念念不忘。 柳娘子虽也是难得的美人,但平日粗手粗脚惯了,中老年人有些遭不住。 “哟,这不是第五郎吗?侬家还以为你忘了侬咧!” 黄娘子走到第五观主跟前,热情拉起后者的手,引得一众好汉频频侧目。 “呵呵,一别十数年,黄娘子无恙否?”第五观主故作矜持见礼道。 “什么黄娘子白娘子的!难不成十几年不见,第五郎就与侬家生分了?”黄娘子娇声嗔怪道,“侬是阿涓!” “啊,对对对!人上了年纪脑子就是容易犯糊涂,阿涓妹子有怪莫怪,嘿嘿!”第五观主瞬间破防,笑成了猪哥样。 一旁的杨遇安感觉有些丢人,悄悄溜到船边看风景去了。 …… 在黄娘子的介绍下,第五观主一一与船上修行者结识。 当知道他就是那位江都后土祠的大梦第五郎后,众人暗暗妒忌他与黄娘子举止亲密之余,又不禁有些好奇。 这大梦第五郎,果真有江湖传闻中那般神奇,能够梦中断案,附身杀敌? “诸位好汉郎君,且听侬家一言!” 黄娘子吸引了众人瞩目。 “此番来为官府做事,虽说是侬家的主意,但毕竟事关公门,往日的江湖把式怕是上不得台面。” “幸好第五郎顾念旧时交情,愿登船相助,否则侬家一介女流,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说到这里,她故意侧身,将第五观主推到众人面前。 “第五郎也算半个公门中人,干脆往后几日,船上船下,咱们这些人如何布防,如何轮值,都听从第五郎号令,如何?” 被美人如此当众青睐,第五观主当时就有些飘了,笑道:“既然是阿涓妹子开口,第五某就恭敬不如从命,暂代几日统领之职,如何?” “自是唯第五郎马首是瞻!” 黄娘子带头叫好,其他人跟着响应。 只是声音稀稀拉拉,基本是卖黄娘子一个面子。 …… 这夜,第五观主酒也不喝,觉也不睡,将床板当成书案,奋笔疾书,扬言写出一个妥当的护船方略来。 难得人家黄娘子抬举,自己不能丢人啊! 杨遇安见状有心相劝,你一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前任团主现任祠监,写个屁的布防方略? 那黄娘子明显有阴谋啊。 但转头看到师傅一脸打了鸡血的模样,又默默闭嘴。 这孔雀开屏,羚羊斗角,铁树开花……都是劝不住的。 “罢了,反正丢人的又不是我。” 杨遇安摇摇头,盖被子睡觉。 第四十八章 黄娘子 半夜,黄娘子敲响了第五观主房门。 “第五郎,侬烧了些热水。” 第五观主立刻起身相迎,激动万分。 这阿涓妹子,实在是太体贴了! 知道第五某疲惫,还特意为我烧热水。 别看只是一盆水,物轻情义重啊! 那什么肉啊酒啊跟着一比,就是俗! 俗不可耐! “对了,第五郎的方略做得如何了?” 说到此事第五观主顿时来劲了,指着墨迹未干的纸,自得道:“我算过了,咱们这次一共运十艘船,修行者三十人。按一人驻守一艘来算,刚好可以分三班轮值,如此一来,每人每日都可以获得充分休息!” “此外,若是有贼人来袭,我们还能……” 第五观主侃侃而谈,黄娘子则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仿佛为对方才华所折服。 直到前者一口气说完,才捂嘴笑道:“第五郎做正事要紧,侬便不叨扰了!” “阿涓妹子快去休息吧,且待明日看第五某如何发挥!” “嗯嗯,长路慢慢,咱们有的是时间叙旧!” 留下一个惹人遐想的眼神,黄娘子顺势退出房门。 转过头,微微上翘的唇角隐含讥意。 …… 翌日一早,众人再次聚集到头船上,听候第五观主的安排。 此时后者虽一宿未睡,但正在兴奋头上,丝毫不感觉疲惫,反而朗声念出自己的方略。 洋洋洒洒数百字,不消片刻就念完了。 众人欲言又止,纷纷看向黄娘子。 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夸赞声,第五观主有些心虚,扭头问道:“阿涓妹子,众位好汉这是什么意思?” “第五郎是侬家请来的贵客,他们顾念侬家情面,有些孬话不便当面讲。” 不知是否错觉,第五观主感觉相比昨日,黄娘子冷淡了许多。 “罢了,诸位郎君都是侬家的贵客,既是主人,岂有让客人为难的道理?今日这恶人便由侬来当吧。” 说到这里,黄娘子神情一肃,带着质问的口吻道:“第五郎难道还没察觉你这方略,漏洞百出吗?” “怎么就漏洞百出了?” 没等来预想中的赞扬,反倒遭遇当头棒喝,还是自认为关系最好的黄娘子,第五观主顿时有些急了。 “最大的漏洞,便是第五郎只顾船上,不顾船下。” 黄娘子指了指水渎两岸:“漕运行船,不全靠风帆木桨,遇到一些水浅逆风的地方,还需要召集挽夫以纤绳拖拽船身,方能继续前行。” “第五郎光顾着船上,却不知若挽夫之流若无人监督,也是会闹出不少乱子的。” “若是有贼人来劫掠,他们指不定还会浑水摸鱼!” “啊……这……”第五观主张口无言。 他又没有跑过漕运,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那咱们换一班十人到岸上巡视?”第五观主试探问道。 黄娘子摇头道:“不够,东西两岸加起来,至少二十人。” “那就船上与两岸,分成三处?” 黄娘子还是摇头:“如此大家哪还有时间修整?” “第五某可以数日不眠不休,为大家站岗!”第五观主咬牙道。 “呵呵,便是第五郎不眠不休,你一人又能顶替几个?”黄娘子语含讥讽。 第五观主彻底没辙了。 正如杨遇安所想,他真的不是这块料。 “既然第五某这个方略错漏百出,你昨夜为何不当面指出?”第五观主语气苦涩道。 “侬家那时见第五郎胸有成竹,又想到郎君在江都的名声,哪敢轻易置喙?”黄娘子一脸无辜道,“只是如今看来,所谓大梦第五郎,不过尔尔。” 这时旁边有人看不过眼了,大声嚷嚷道:“什么大梦第五郎,狗屁不如。黄娘子你夫家不是跑漕运的么?干脆你来指挥我们做事得了!省得让一个外行指手画脚!“ “什么!你……你已经有夫家了?” 第五观主失声惊呼。 “第五郎怪叫什么!侬都这般年纪了,怎就不能有夫家了?”黄娘子嗔怪道。 一众修行者随之哄笑。 咔擦。 第五观主感觉胸中有东西破碎了。 从天堂到地狱,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 “师傅啊师傅,你现在有没有一丢丢想念我师娘?” 人群散后,杨遇安走到第五观主面前。 “什么师娘不师娘的,为师回头就去剃度为僧!” 言罢,见杨遇安满脸怪笑,立即补充道:“是出家人,不是秃驴王!” “不对,我为什么要骂自己秃驴……啊啊啊,看我不打断你这孽徒的脚!” …… 第五观主自然是追不上杨遇安的。 出了一身汗后,他总算平静下来。 毫无疑问,自己这次被黄娘子算计了。 她夫家就是跑漕运的,丈夫故去后,她更是一力挑起家中重担。 论起跑船的门道,打点上下的手段,自己根本比不过她。 此番之所以先推自己出来,大概是怕自己一介女流,威信不足,便借来自己“大梦第五郎”的名头,唱一出“杀人立威”的戏码。 可笑自己还傻傻地上套,以为得到美人青睐。 好一个蛇蝎美人! 这么一对比,柳师师就可爱多了。 不对,我为什么突然想起那粗手粗脚的婆娘? 第五观主莫名打了个激灵。 …… 那日之后,黄娘子顺利接过指挥大权。 沿途各处打点熟门熟路,船工挽夫之流更是都听过她的名号,配合起来毫无困难。 只能说对方根本就是有备而来,第五观主输得不冤。 杨遇安原本以为师傅会消沉很久。 但没过两日,老头又开始四处跟人喝酒打屁,仿佛那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心态是真的好。 “也罢,只要那黄娘子后续不再惹事,就当是给师傅买一个教训了。” 杨遇安心中想道。 …… 数日后,一行人顺利来到山阳渎北边终点,隶属楚州的淮阴县。 这里也是山阳渎与淮河交汇节点。 众人不得不暂时下船。 原来山阳渎河床高出淮河不少,为了防止运河之水过快倾泻入淮,在二水交汇处筑有一道土埂用于阻挡水流,是为“末口” 只是这样一来,水道收窄,水流变得湍急,再行船就有翻船危险了。 必须找挽夫用纤绳慢慢拖拽入河,或是干脆用圆木垫底陆地行舟。 期间船客只能上岸等待。 因为正值征高丽大军集结时期,北上船舶多出往日十倍不止,黄娘子估摸着没有十天八天,他们的船过不了末口,便干脆招呼众人到县城落脚。 城中商户都是夫家往来熟人,衣食住行都可以记到她家账上。 此举自然赢得众人交口称赞。 …… …… “旧置山阳郡……开皇元年改郡为淮阴,并立楚州,寻废郡,更改县曰淮阴。”——《隋书·地理志》 第四十九章 船丢了 停留期间,杨遇安日日跑去淮河浇花。 江淮常常并称,后者“人气”虽然略逊于前者,但也不是寻常小河可比。 至少在杨遇安浇花的水系里面,排名第三。 大约十五次左右能出一魂。 以他现在一日浇花十次的额度,也就是三日得两魂的频率。 杨遇安因此知道了不少附近的水文地里状况。 淮河大体上是东西流向的。 此时通济渠尚未修通,他们要继续往北运船,只能先逆流东行一段,然后转入汴泗水道,方能继续北行。 这正合杨遇安心意,因为他记得自己有一份尚未解锁的前朝幽魂记忆,就在此地上游一处名叫“破釜塘”的地方。 …… “你想去破釜塘?” 第五观主正与一位当地人喝酒吹牛,骤然听到徒弟想法,不由一愣。 他年轻时在江淮一带打滚过,自然听说过那个地方。 据说里面水网纵横,地形错综复杂,是河盗的天然温床。 哪怕官府漕船进入其中,都得小心翼翼,免得遭人下黑手。 于是他板着脸教训道:“破釜塘那种险地岂是你一小儿轻易可去的?想当年堂堂四十万秦军都栽倒在里面,被那西楚霸王破釜沉舟,一战打得屁滚尿流……“ 此言一出,立即遭到旁人嗤笑:“第五郎此言大谬!此破釜非彼破釜也!” “楚霸王破釜沉舟的巨鹿古战场,远在河北邢州,距离此地上千里!” 第五观主尴尬不已。 杨遇安反正已经习惯师傅丢脸了,好奇问道:“那‘破釜塘’这么名称怎么来的?” “这里面说法可多了!”那人兴致勃勃解释道,“有说是太上老君失手打翻了炼丹炉,砸到淮河上,成了‘破釜’。” “也有说不是老君打翻的,而是他老人家在炼化一只石猴的时候,被那猴精一怒之下,踢翻炉子……” 杨遇安闻言心中一动,这不就是我猴哥么! 原来这会就已经有类似说法了? 这个时点,猴哥师傅御弟哥哥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不,不止御弟,御兄李二好像都还在娘胎里……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阵,便听那人又道:“第五郎刚刚有一点说得不差,破釜塘确实是险地。那里有大量泥沙淤积而成的滩涂,将河道切割成蛛网般模样,如同一个破裂的大釜,乃是藏污纳垢之地。” “官府虽屡屡派人清剿,但匪患却总又死灰复燃。” “而且他们也不会主动招惹官兵,只挑弱势的商旅行人下手。久而久之,本地县令便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们若要进入其中,最好还是等人多一些再去。” …… 如此又练功浇花数日。 这日杨遇安回到落脚的驿馆,见众人齐聚一堂,相顾无言。 场面十分压抑。 他悄悄溜到师傅身后打听。 “我们的船昨夜刚刚转入淮河,就被一伙河盗抢走了!”第五观主脸色沉重道,“还有几位兄弟受了重伤!” “河盗不知这些是官府征用的船?” “如何能不知!至尊要征伐高丽,天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那他们胆子也太肥了!”杨遇安不禁啧啧称奇。 师徒二人说悄悄话的同时,堂上也终于有人开口。 一位年轻修行者提议道:“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根本找不到河盗踪迹。与其夜长梦多,不如赶紧报官!” “万万不可!”一位老者高声反对,“我等押运的十艘船属于军械。如今大战在即,丢失军械乃是大罪!这事若捅到官府里,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可咱们一直找不到河盗,失船的事迟早还是会被官府知道的啊!” “要不咱们私下再去招募一些江湖好手?人多力量大嘛!” “这事明显就是个粪坑,你当别人都是傻子?” 众人一时争执不下,纷纷望向上首位置的黄娘子。 后者此时心中同样没什么好主意。 本地河盗往日从不劫掠官府漕船,怎么如今朝廷要打仗了,他们反而破例了? 这事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思来想去,自己去抓河盗不现实,还是要设法疏通县令那边的关系,看看能不能帮忙追回失船,顺便减轻罪名…… 正当她准备宣布自己决定之时,堂下忽然有人指着第五观主提议道:“大梦第五郎不是擅长梦中断案吗?要不你来帮大家找找河盗的去向?” 第五观主突然被点名,愣了愣,讪笑道:“虚名而已,当不得真!” 我会梦中断案? 我自己都不知道哇! “呵呵,第五郎不必过谦!侬家早就听闻郎君师承陆天师的《大梦洞玄真经》,只恨无缘一见。郎君何不让侬家开开眼界?” 第五观主原本还有些心虚的,但忽然想起对方先前那般利用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反唇相讥:“黄娘子不是说第五某不过尔尔吗?既然如此,某何必再献丑?” “第五郎堂堂七尺男儿,怎地跟侬一妇道人家斤斤计较?”黄娘子能言善辩,口舌之争根本不虚他,“也罢,既然第五郎对侬家心怀怨恨,干脆两边各施各法。侬去找走本地县令的门道,郎君自行去查盗贼踪迹。” “两边不管谁能取得进展,总归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诸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大赞黄娘子识大体。 如此一来,第五观主顿时骑虎难下,不想查案也得去查了。 …… 半日后,师徒两人来到河边,身后还跟着十多名修行者。 这些人或是不想接触官府,或是好奇传闻中的大梦洞玄之法,纷纷跟了过来。 当中就有先前拒绝报官的老者。 “第五郎,你已经观望了足足半个时辰,可有什么收获?” “呵呵……不忙,不忙,且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第五观主擦了擦额角冷汗,心中只想骂娘。 刚刚为什么就沉不住气,又去招惹那黄娘子呢? 自己根本不懂什么梦中断案啊! 这下好了,又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 想当这里,他忍不住猛灌一口酒压惊。 为今之计,只能希望后土娘娘再次显灵了。 虽说这里距离江都后土祠有数百里远,但她老人家毕竟是神仙,过来这边应该不难吧? 第五十章 又到了大梦第五郎的时间 就在第五观主暗暗祈祷之时,杨遇安也趁机来到河边,进行本日浇花任务。 这段时间他已经基本熟悉了上游破釜塘的地里环境,哪里可能是河盗据点,哪里适合匿藏船舶,他已经大致有数。 唯一问题是破釜塘地形太复杂,就他们这点人手,想一个个排查清楚的话,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要是能直接“淘”到一位河盗亡魂就好了。 这些人常年在淮河上刀口舔血,想来伤亡不少…… …… “第五郎,还没想好呐?” 老者再度开声催促,语气中已经带上戏谑意味。 他不跟黄娘子那一路,只是不赞成报官而已,并非真的相信什么大梦洞玄之法。 早在讨论船上布防的时候,他就看穿这个第五郎是个草包。 什么“大梦第五郎”,大概是跟猪朋狗友喝酒打屁时吹嘘出来的名声,谁信谁上当。 “有……有了……” 此时第五观主已经喝高,脚步浮浮,目光有些迷离。 “河盗……盗……在……在那里!” 众人望向第五观主所指方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那里,是县衙所在的方向。 河盗怎会在县衙里? 除非…… “第五郎的意思是,官府监守自盗?”老者蹙眉道,“可有什么真凭实据?” “老夫可要提醒你,民告官若是诬告,按律罪加两等。那就是弃市杀头了!不能开玩笑!” 说到最后,老者已经下意识后退三步,仿佛要与第五观主划清界限。 其他人也纷纷效仿。 “啊……这,这……” 听到“杀头”二字,第五观主酒意顿时散去大半。 其实他刚刚只想随便指一下上游方向敷衍过去,谁知道昏头昏脑,搞反了方向。 这下尴尬大了。 就在此时,一只小手忽然搭在了他后腰。 第五观主感觉腹间气海精气上涌,而后裹挟着满身酒气直冲脑门。 不过数息后,他就瘫软在地,鼾声如雷。 老者见状,出言相讥道:“说了浑话就装睡,这便是所谓的大梦洞玄之法?” “足下只说对了一半。” 一道童声冷不丁从第五观主身后传来。 正是刚刚对师傅暗暗运功催眠的杨遇安。 “第五某确实在施展陆天师的秘传功法,但并非胡言。” “呦呵,这就托梦附身了?”老者撇撇嘴,显然并不相信。 杨遇安不理他,接过刚刚师傅话头道:“诸位先不要激动,第五某并非指官府监守自盗,而是想提醒诸君,此地乃是淮阴县。” 见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他才继续道:“淮阴是个什么地方?淮上重镇,山阳渎转入淮水的漕运枢纽。如此要冲之地,官府对河盗岂会不严加防范?” “诸位若不信大可向本地人打听打听,今岁之前,可曾有过官府漕船在末口这里被劫掠的?” “还是发生在县衙眼皮子底下?”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无法反驳。 最后还是那位老者发问:“所以第五郎的意思,还是认为本地县官有问题?” “呵呵,没有真凭实据,可不能胡乱说话!” 杨遇安用对方先前的话搪塞回去。 “只是事情发生至今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大家可曾见过本地官吏有什么说法没有?” “总不能还蒙在鼓里吧?” “若是如此,这淮阴县令的仕途怕也到头了。” 且说,隋皇杨坚为了抑制世族把持地方,对州县长官有一套严格的考核制度。 所谓一年一考课,三年一轮换。 在淮阴县这里,漕运治安显然是县令考课的重中之重。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昨夜那伙河盗多半是跟官府中人有勾结的。 “那依第五郎之见,此事我等该如何处置,方能自保?” 见“大梦第五郎”思路如此清晰,老者也不再抬杠了,认真请教。 “自然是尽快找到真凭实据了。”杨遇安道,“况且情况未必就那么糟糕,说不定只是个别县吏欺上瞒下,欺负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公门中无人,故而与河盗私下勾结牟利而已。只要查清盗贼所在,拿到实证,相信县令会给我们一个公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整个淮阴县都与河盗勾结了,咱们江淮宗门头顶上不还有一个扬州大总管府么?还怕他区区一县半城不成?” “可问题是我等如何查到实据?”老者仍旧不安。 便见杨遇安指着身后酣睡的第五观主,自信笑道:“梦中断案,正是第五某所长!” …… 众人虽仍对大梦第五郎的能力半信半疑,但事情牵涉官府,他们自己是肯定没法应对的。 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乘坐附近渔船前往破釜塘追寻河盗去向。 破釜塘便是后世的洪泽湖。 此时黄河尚未夺淮入海,相比后世碧波万顷的大湖,破釜塘水位并不深,只能算一堆小湖群的集合体。 有些地方甚至无法行船,只能下船慢慢蹚水走。 这无疑会给搜寻带来极大麻烦。 不过很快众人就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自来到破釜塘后,大梦第五郎突然如有神助,总能在浅水淤泥间找到一些河盗遗落的食物残渣、衣料边角、甚至兵器,然后引领大家去往一个明确方向。 随着前路出现的物证越来越多,众人渐渐开始相信,他真的能带大家找到河盗所在。 …… 杨遇安此行除了查案,也是为了实际考察一下这里的环境,以便后续找到触发遗愿任务的地点。 毕竟是年代久远的前朝人物,记忆地点难免与现世有偏差。 自然环境变化是一方面,古今地名的差异,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比再过些年,他便宜老爹杨·热爱折腾·广某日乘坐水殿龙舟路经过此地时,恰逢天降大雨,湖水暴涨。 杨广不知是不是也信了天人感应那一套,触景生情之下,随手将“破釜塘”更名“洪泽浦”。 这你找谁说理去? 太玄学了。 …… 三日后,一行人终于摸到了一处水寨的外围。 此寨立于河浦间的一处滩涂,规模虽比不是杨遇安见过的扬子津大营。 但外围停泊的民船却不少。 林林总总加起来,怎么也有七八十艘。 他们先前押运的十艘赫然在列。 连船上的旗号都不带换掉的。 仿佛根本不怕别人来报复。 “欺人太甚!” 老者忍不住低声骂道。 好消息是,他们的船完好无损。 坏消息是,这伙河盗的势力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强大。 就凭他们这十几号人,别说夺回船了,能不能活着走到陆地上都成问题。 第五十一章 意外发现 强攻是不可能强攻的。 杨遇安打算暂时按兵不动,在水寨外围观察几日,设法抓几个外出的小兵,看看能不能逼问出这群河盗的底细。 若能找到对方与官府勾结的证据,那就更好了。 当然,这些事情全都交由其他修行者去做了。 至于他“大梦第五郎”,那自然是坐镇中枢,运筹帷幄了。 每日坐在船上浇浇花练练功就能搜集到大量线索,为什么还要去辛苦跑腿? …… 不久,黄娘子等人在老者的接引下,也来到水寨外围。 见到船中酣睡的第五观主,黄娘子神情十分别扭。 原来她先前去在县衙里吃了闭门羹。 明明往日私下给这些官员家中送了不少好东西,逢年过节也是有往来走动的。 怎么今日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夫家积累的人脉不好使了,黄娘子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 反正其他人也没有更好办法,自己也不算太丢脸。 哪曾想刚一回来就被知,那个先前被自己踩着上位的大梦第五郎,居然大发神威,真的找到了河盗的老巢。 这不是在打她都脸吗? 于是她忍不住语气酸涩道:“第五郎既有此本领,何不早些使出来?让侬家平白让人笑话。” “呵呵,先前第五某见娘子胸有成竹,又想到你夫家在本地颇有人脉,哪敢轻易置喙?”杨遇安似笑非笑道。 “这分明是侬说过的话!”黄娘子被噎得不清,“第五郎也太……” “对,我就是这么斤斤计较,谁让我现在是小娃娃呢?” 杨遇安有恃无恐,黄娘子目光在师徒二人间来回转,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骂谁。 “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让老夫说句公道话。” 老者这时候出来打圆场。 “第五郎不熟悉漕运事务,先在娘子面前班门弄斧,合该被骂,被冷落!” “可如今断案查证之事,又分明是第五郎所擅长之事,是不是也该轮到娘子你退位让贤了呢?” “毕竟我们这些人的前途,如今可都全指望大梦第五郎了啊!” 闻得老者此言,最早过来的十人纷纷点头称是。 “你们也是这个意思?” 黄娘子回头看向随她而来的那批人。 后者或是低头,或是抿嘴。 虽然没有支持老者说法,但这种沉默,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态度。 “好啊好啊,侬家算是看明白了,都是一群白眼狼!”黄娘子叉着腰,指着众人大骂,“这一路吃侬的,住侬的,到了关键时刻,却都只顾着一己之私!” “娘子此言差矣,第五郎不仅仅是帮我们,也是在帮娘子你啊,毕竟你们家才是漕运大户……”有人忍不住反驳道。 不过黄娘子气在头上,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 眼见自己“众叛亲离”,一气之下,直接蹚着浅水离去。 “毕竟是妇道人家,心眼小,诸位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老者见自己的“公道话”不被接受,脸面有些挂不住。 “第五郎以为如何?” “我倒是无所谓。”杨遇安摊手道,“就怕有人沉不住气,跑回去县衙告官。” “呵呵,第五郎方心,此番你施展大梦洞玄之法找到贼巢,我等有目共睹,首功必然是你的!” “你且继续安心查案。若有人胆敢抢你功劳,不论男女,老夫第一个饶不了他!” 告奸按律官府是有奖励的,首告者占大头。 老者以为杨遇安是担心黄娘子争功的问题。 不过杨遇安也懒得解释了,点头道:“那便有劳足下多多费心了,事成之后,论功行赏,我这份与你平分。” “哈哈,如此老夫便先谢过第五郎了。” …… 数日后,水泽深处。 杨遇安猛然睁开双眼。 天地还是那个天地,但在他眼中,一切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仿佛虚空之中,有某种气息流转不停,期间或是停顿,或是跃动,有种奇妙难言的独特韵律。 “这便是眼识?这便是天地元气?” “这便是……一识下仪同?” 杨遇安内视自身一番,感觉跟上都督巅峰时没有太多区别。 也不知是因为《衣冠渡江诀(残)》的功效太差,还是因为自己尚未找到发挥下仪同修为的正确方式。 “好在突破到下仪同境界,分身那边又能继续往上修炼了。他所学的功法可比渡江诀优秀多了。” 就在杨遇安思忖之际,突然某一瞬间,福至心灵,便往远处一个地方踏水而去。 修炼《衣冠渡江诀(残)》后,他虽然拳脚功夫没有增加多少威力,但轻功身法却有了长足进步。 特别是踏水而行之时,一身衣衫随风飘逸,远远看出,颇有几分出尘的世外高人姿态。 衣冠渡江,渡江说的是身法,衣冠说的是“体面”。 天下第一快身法不敢说,卖相最佳轻功还是能争一争的。 片刻后,他来到一处水潭。 俯身,取水,浇花。 随着一段亡者记忆涌入,杨遇安脸上表情也变得精彩起来。 原来他刚刚以眼识观察四周有所感悟,来到此地。果不其然,这里真的有一份亡魂记忆! 好巧不巧,对方正是河盗首领的心腹。 “想不到打开眼识后,我具备了一点搜索所需亡魂的能力。” “虽然只能算模糊搜索,但有了这种能力,后续找寻前朝幽魂就更有效率了。” …… 不过与收获的记忆内容相比,这点小惊喜又不算得什么了。 原来对方那位首领,居然是位熟人。 去年造反被抓的萧世略! “我记得萧世略刚刚被抓之时,不少人都猜测他会被处死,并且牵连家族。” “哪知后来杨坚力排众议,坚持对江南怀柔之策,只将萧世略一人贬为庶民。” “至于他生父前陈名将萧摩诃,则依旧在汉王杨谅麾下效力。” “怎么这萧世略栽了大跟头,却还不知悔改,转头又跑去当淮河盗了?” 仔细搜寻一番亡魂记忆,杨遇安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原来萧世略出狱后,转辗与郭衍那边取得联系,然后在后者授意下,在破釜塘深处占地为盗。 明面上劫掠过往商船,实质上是为郭衍阴练士兵,囤积船舶粮食等军资。 如今更是连朝廷征调来打仗的民船,也敢抢夺。 一个封疆大吏练兵囤粮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准备造反。 所以杨遇安就更是迷惑不解。 因为就在不久前,郭衍因为经营蒋州有功,加上杨广极力推荐,刚刚升了官,调任洪州总管。 洪州远在南方千里之外。 郭衍不好好经营自家新地盘,却跑来淮河边上做这种风险极大的事,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第五十二章 命运抉择 “不对,郭衍做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杨遇安心中猛然一动。 他想起了那段杨广从晋王到皇太子的“奋斗史”。 且说,眼下时间已经来到了开皇十八年。 如果今世历史发展与前世史书记载一致,那么接下来的两年,将是杨广命运转折的关键时期。 这时候的杨广,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与心腹们谋划夺嫡。 而郭衍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下场参与到杨广的大计中,以便立下从龙之功。 兵家有言:未虑胜先虑败。 杨、郭两个野心家,甚至已经考虑到万一夺嫡失败,就退守江淮自立,将天下重新分裂成南北两边。 换言之,郭衍让萧世略练兵屯粮,是为杨广夺嫡作准备! 实际上这也不是郭衍第一次这样做了,据史书记载,他这个时期为了阴练私兵,还曾谎称桂州俚人造反。 恰逢近年西南夷越经常发生叛乱,加上杨广从旁打掩护,朝廷居然真就信了,准许他练兵养兵。 可怜俚人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明明前不久才被朝廷大军狠狠虐了一遍…… “幸好我先前谨慎,选择按兵不动,不然就掉坑里了!”杨遇安有些后怕道,“早该想到了,淮河重镇,南北交通枢纽,怎么会凭空冒出一群实力如此强悍的河盗?便是与淮阴县的官吏勾结,也还是太夸张了。” “原来他们背后靠山,根本就是江南地区最大那座山头,扬州大总管府!” “杨广,终于要开始夺嫡了么……” 穿越了这么些年,杨遇安第一次有种参与历史大事件的既视感。 还是与自己命运忧戚相关的那个死对头。 于是理所当然地,他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要不要将这里发生的事情提前捅出去,让杨广身败名裂? 隋皇杨坚此时虽然年迈,但继续撑个五六年不成问题。 太子杨勇虽然不得父皇母后欢心,但暂时也没有什么大错,东宫的位置还是稳的。 这时候杨广公开夺嫡造反,不就是找死吗? 而只要杨广一死…… “不不不,不能冲动!” 杨遇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杨广何其狡诈之人? 连一代英主杨坚都被他骗了,又岂是自己轻易可算计的? 况且,杨广本人并未直接与萧世略接触,中间还隔了一个郭衍。 这相当于做了一层防火墙。 就算自己将事情捅出去,捅破天,也最多查到郭衍这一层为止。 甚至连郭衍都未必有事。 因为这位现任洪州总管可不是什么庸碌之辈。 上马能打突厥,下马能治理一方。 在群星荟萃的隋末可能不够耀眼,但绝对算得上一号人物。 就算没有大将级,开府肯定有的。 否则自己就不可能在后世听说过他的名号了。 指不定事情闹到最后,还是只有萧世略一个人倒霉而已…… 退一万步说,就算运气好,最终能攀扯到杨广层面,可对方不是还有割据江淮这条后路吗?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时自己还要被他的气运所反噬…… …… 心中天人交战良久,杨遇安最终决定,远离此事! 反正按照历史轨迹,杨广最终夺嫡成功,这些私下阴养的军队并没有派上用场。 只要等到那个时候,再向官府举报萧世略,只咬死他一人,师傅那边就能脱身了。 就是今后估计很长一段时候都无法回去江都城了。 ……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大方向是置身事外,但有这么好的一个把柄在手,若不加以利用,实在有些可惜 于是他继续深挖亡魂的记忆,很快又有了新发现。 原来此人本是萧氏培养的一名死士,跟随少主萧世略来破釜塘执行秘密任务。 萧世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帮郭衍做事,不可能不对后者有所防备。 万一将来事成之后,对方翻脸不认账怎么办? 毕竟他明面上只是一个不知悔改的反贼啊! 所以平日与郭氏往来的信件,萧世略全都悉心保存下来,交由这名死士藏到秘密之地。 死士自尽后,这些信件所在,便只有萧世略一个人知道了。 假若将来郭衍打算兔死狗烹,他至少还能凭此保命。 当然,眼下又有一个人知道了这批信件的匿藏地。 “我何不将这些信件偷走,然后等待合适时机,卖给那些有需要的人?” “太子杨勇,汉王杨谅、蜀王杨秀,还有如今被贬斥在京师闲养的秦王杨俊……我这些便宜叔叔伯伯,全都是潜在的好买家!” 转卖给太子或诸王还有一个好处。 这批信件关乎杨广夺嫡成败,必然也会被冥冥之中的潜龙气运所关注。 将这些“烫手”的东西转手后,与龙气对抗的压力自然就转嫁到太子诸王身上了。 至于杨遇安,收获现成好处,从容离场避险。 若那些叔叔伯伯能够借此扳倒杨广,自然最好。 若不能,反正好处自己已经拿了,怎么都不亏。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去稳住那群修行者,然后尽快偷走萧世略的信件。” …… 然而当杨遇安回到先前据点的时候,却见那位老者拉着众人一一质问,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发生何事?” “是老夫大意了!”老者一脸愧色走来,“黄娘子她……她偷跑回县城了!” “不好,快去追!” 杨遇安大喝一声,也不等众人反应,背起师傅就往县城方向踏水追去。 众人不明所以,只得纷纷跟随。 由不得杨遇安不急。 告奸功劳什么从来不是他关注重点。 打草惊蛇才是。 而得知萧世略背后靠山后,问题变得尤为为严重。 这群河盗,根本就是扬州大总管府故意养出来的啊,就连淮阴县上下,也不过是个底层执行者而已。 这时候跑去报官,不就等于自投罗网? …… 如此急行半日,快要到淮阴城郊的时候,一位中年女子挡在了众人身前。 正是去而复返的黄娘子。 “黄娘子,你是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吗?”杨遇安厉声质问道。 “哎呦,第五郎好大的火气!” 黄娘子捂嘴娇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侬家知道诸位郎君担心什么,不就是打草惊蛇嘛!”黄娘子叉腰指点道,“放心放心,侬也不是傻子。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随即黄娘子从身上取出一份公函。 上头赫然盖有扬州大总管府某位参军的印信。 …… …… “(晋)王有夺宗之谋,托衍心腹,遣宇文述以情告之。衍大喜曰:‘若所谋事果,自可为皇太子。如其不谐,亦须据淮海,复梁、陈之旧。副君酒客,其如我何?‘王因召衍,阴共计议。”——《隋书·列传第二十六》 第五十三章 匿藏(上) “娘子怎会见到扬州总管府的参军?”老者见状不禁好奇道。 “自是侬夫家昔日结下的缘分了。”黄娘子得意笑道,“这位参军大人负责督导漕运,今日正好来到淮阴县城落脚。” “听闻侬家要告奸,又牵涉公门,便当场发下公函,好让侬去配合查案。” 说到这里,黄娘子故意扬了扬手中文书,对众人道:“别说不顾念昔日交情。如今首告之人虽是侬家,但只要诸君今后好好表现,侬自会替你们在参军大人面前美言一番,分润一些功劳!” 众人闻得此言,除了神色越发凝重的杨遇安,纷纷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不屑于黄娘子抢功的行为,但此刻木已成舟,也只能认栽了。 还是赶紧去蹭些功劳要紧。 晚了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当下便有一大半人走到黄娘子跟前,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表示希望娘子不计前嫌,一同为参军大人效力。 黄娘子目光却越过这些人,落到后方杨遇安师徒身上,:“第五郎,要不要合作?侬有官家门道,你有断案的手段,事成之后,首功分你三成?” 黄娘子语气轻佻,说是合作,更像施舍。 “还是算了吧。”杨遇安摇摇头,脸色已经彻底恢复平静,“第五某平日闲散惯了,于功名利禄无所求,就不妨碍娘子与诸位弟兄升官发财了。” 言罢,他朝众人打了个稽首,背着第五观主转身离去。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自己只要保住师傅就够了。 …… 也不是所有人都留下。 老者与几名见识过“大梦第五郎”查案的修行者纠结片刻,最终选择追上师徒二人。 “第五郎,你给老夫讲句实话,黄娘子说的那位参军大人,是不是也有问题?”老者一边跟随,一边追问道。 “是。”杨遇安没有回头,只是闷头往破釜塘深处跑。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就不再是河盗,甚至也不是淮阴县的官吏。 而是凌驾于江南四十四郡之上的扬州大总管府! 一个恐怖的庞然大物。 只有藏入江湖之内,藏得足够深,足够快,才有活命机会。 “便是回去江都也是一样?” “是。” “竟是如此!” 老者惊叹一声,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详情我不便透露,这里面也不存在什么懂的都懂的地方。”杨遇安对众人道,“我只说一句,此刻只有立即藏入破釜塘深处,藏得比湖水还要深,咱们这些人才有活路!” …… 破釜塘不比后来全盛之时的洪泽湖,可供匿藏的地方并不多。 杨遇安思前想后,决定行险一搏,藏到河盗水寨附近。 也就是俗称的灯下黑。 当然,也不是简单粗暴地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扎营。 河盗们常日外出劫掠,周边有什么风吹草低根本瞒不久。 他是想到了萧世略匿藏信件的秘密基地。 那是一处水底洞穴,就在水寨附近不远。 萧世略为了保密此地,甚至派出了一名死士。 不到最后关头,他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往这里跑,让旁人察觉出异常。 这才是“灯下黑”的关键。 …… 探穴的工作只能由杨遇安自己来。 将酣睡的师傅与老者等人安顿好好,他施展“水步”,潜入湖水深处。 不得不说,萧世略对这处秘密基地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底子是湖底天然洞窟。 洞中抽干了水,以大量木料胶漆加以封闭,还有专门的通风管道,如同小型地宫一般。 木料是水生杉木,大门是铜铸的,两者又都额外涂了保护漆,至少十年之内不会腐朽。 至于十年后,杨广夺嫡之战肯定分出胜负了。 杨遇安按照那位死士的记忆,启动门上机关。 不多时,朝上一面打开了一个仅供一人进出的小门洞,因为气压原因,暂时没有多少水流落下,杨遇安稍一运劲,便顺利钻了进去。 …… 洞内空间不大,两丈见方。 除了不见天日,住四五个人不成问题。 反正就在湖里,将就一些,吃喝都能解决。 反复确认过墙壁不会渗水后,杨遇安将目光投向洞中唯一的箱子。 这便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了。 …… 有死士的记忆,箱子的密锁形同虚设。 信件,大量的信件。 落款除了洪州总管府,居然还有蒋州刺史。 也即郭衍上一任官职。 “好家伙,郭衍这厮怕是在去年萧世略造反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谋划这里的事了吧?” “慢着,当初师傅和柳娘子参加的那场比试,源头就是郭衍向江都请求援兵。莫非那时候……嘶,幸好萧世略打仗拉胯,否则搞不好师傅还真的被坑进去了。” “哈,亏老头当初还骂人家是猪。” …… 确认完信件后,杨遇安发现箱底居然还有两样东西。 其一是一叠田契房契,看位置,基本分布在江南诸州。 想来是萧世略大部分家底所在了。 杨遇安通通笑纳。 就算自己今后不方便去那些地方,也能拿来卖钱不是? 至于另一样事物,则是一个精致木盒。 打开,一股浓浓的药材香味扑鼻而来,一扫洞内陈腐污浊之气,让杨遇安倍感神清气爽,仿佛酣畅漓漓第睡了一大觉。 “色泽绛紫,状若霜雪……莫非是紫雪通窍丹?!” 多年浇花,杨遇安医道药学的积累已经相当深厚。 加上各种南来北往的记忆,很快就意识到手中这盒丹药的价值。 紫雪通窍丹,南陈宫廷御制上品丹药,能帮助修行者开窍醒神,提升打开神识的成功率。 每一颗的价值堪比刚刚一份田契。 过去陈主往往只赏赐给江南世族子弟,或是立了极大战功的将士。 自南朝灭亡后,这类珍贵丹药丹方,连同他们的炼丹师,便通通被隋皇杨坚收到了京师大兴城里,专供皇族御用。 江南本地基本绝迹。 现在杨遇安手上整整有一盒! 说一句价值连城不为过! “我如今正是冲击仪同八识的关键时期,真是瞌睡来枕头!” 信件能否换来实际利益,眼下仍是未知之数。 而那眼下这盒紫雪通窍丹,却是实实际际到手的好处,就连市值相当的田契房契也无法比拟。。 毕竟他修炼鸡肋的《衣冠渡江诀(残)》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尽快提升自己本体的境界,好让分身修炼优质功法,以对抗杨广龙气压制吗? “有了这盒丹药,这趟便不算白来了!” 第五十四章 匿藏(下) 紫雪通窍丹不愧是南陈宫廷御制丹药。 原本仪同修行者打开眼识后,还需要稳固一两个月,方能继续进行下一识的修炼。 杨遇安连服十日丹药,不但彻底稳固了眼识,就连双耳也微微开始发热,隐有感应耳识的趋势。 只能说南陈的修炼路子虽然战斗力拉胯,但突破速度是真的快。 足以在短时间内拉起一大批充当门面的中低阶修行者。 当初陈后主被隋朝韩、贺二将兵临城下之时,仍不忘在宫中载歌载舞,估计不仅仅是因为心大,而是他真的认为自己不会输。 有那么多灵丹妙药,朕的大陈怎会缺少可战之兵? 然后不久就被现实教做人。 …… “在湖底蛰伏十日,是时候到外面看看了。” 这十日来,他们足不出户,紧闭大门,全靠先前带来的物资支撑。 如今食物与饮水濒临枯竭,急需补充。 此外琼花仙子这边,也快渴得受不了。 突破到仪同境界后,每日浇花上限提升到二十次,“淘·宝”的效率固然高了,但也意味着琼花每日对人水的需要量大增。 于是将师傅“哄睡”以后,他跟老者等人仔细叮嘱一番,便离开了洞窟。 …… 来到地上后,杨遇安第一时间摸到河盗营寨附近。 相比起十日前,这里的船舶又多了一些。 甚至有好几艘上头传来马的嘶鸣声。 杨遇安估摸着怎么也有个上百头。 这数量明显不寻常。 抢夺民船,勉强还能解释为河盗行为。 偷运马匹,肯定是为了造反。 哪家河盗养的起这么多马? “咦,那女的不就是黄娘子吗……” 打开“眼识”后,杨遇安虽不至于成了千里眼,但对视野内各种细节的感知,变得更敏锐了。 此时黄娘子正在河边给人浆洗衣服,脸色苍白憔悴,早就没有了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一身粗木麻衣破破烂烂,裸·露出来的皮肤各种青红瘀肿,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样折磨。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邋邋遢遢的河盗,时不时用鞭子抽打她后背。 每当此时,河盗就会兴奋尖叫,声音之刺耳,哪怕数百步开外的杨遇安也能听到。 “其他同行修行者,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此刻杨遇安无比庆幸自己先前跑得足够快,足够果断。 再晚一步,估计境遇还不如眼前的黄娘子。 “此时我们这些人多半已经上了官府通缉榜文,去县城打探消息是不可能的了……” 想到这里,他立即往黄娘子的方向潜去,看看能不能与对方接上头。 但很快,他的计划就被打断了。 那河盗抽了几鞭子还嫌不过瘾,一把抓起黄娘子的头发,就往旁边草丛里拖。 后者虽然不断哭闹反抗,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 不久,哭闹声就被粗重的呼吸声,痛苦的哀吟声所取代。 这还没完。 这里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 第一个河盗完事后,第二个,第三个紧跟着上。 眼看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杨遇安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好不容易等人都散去后,草丛里的黄娘子已经彻底没了声息。 杨遇安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对方自作孽,死不足惜。 只是这样一来,他当下最有希望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断了。 每日浇花虽然也能从亡魂那里收集情报。 但死人的信息是有很大延时性的,短则数月,长则上百年。 不便于掌握当下最新消息。 就在他准备直接离开之际,附近草丛间,传来一阵激烈的辩论声。 正是先前一同钻草丛的几名河盗。 发泄过后,众盗瘫坐在地上喝酒,不时对着身后水寨,寨外船只,船后广阔的江湖指指点点。 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 便见一盗摇头啧声道:“我就不明白了,萧当家放着好好的河上买卖不做,非要在这里练什么兵?难不成他还敢杀回蒋州那座旧都城,再建他萧家皇朝?” “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名河盗高声反驳道,“当盗贼或者造反有什么前途?萧当家这是学当年南梁的侯景,先拥兵自重,好让天子招安。待朝廷疏忽大意之际,一举攻破京师,杀尽满朝公卿,自己来当皇帝!” “好啊好啊,若萧当家当上了皇帝,咱们怎么也能混个县令来当当了吧?到时候天天大鱼大肉,想喝酒喝酒,想睡女人睡女人,这日子当真是神仙不换,哈哈哈……” 一众河盗胡吹乱侃,杨遇安本也不甚在意。 但对方说着说着,无意中提到萧世略打算在附近建立一座水师大营。 不是眼前水寨这种草台班子,是正儿八经的军营。 好巧不巧,地点正正是他们藏身的小湖。 “那里是萧世略匿藏保命信件的秘密基地所在,而建立军营之事显然是郭衍授意的,他怎敢将军营建造那里? “不怕被郭衍的人发现?” 杨遇安蹙眉沉思。 “不,正因为郭衍的人会去那里,反而不容易被怀疑!” 只能说,这位萧当家跟他先前一样,都想到了“灯下黑”的原理。 “这下麻烦了,若那里建立军营,我们就无法外出觅食了。” “总不能真的在水底里生活一年吧……” 实际上别说一年,能坚持半个月就不错。 毕竟洞窟空间有限,无法储藏足够多的生活物资。 另外各种生活污染物,也是需要定期清理的。 …… 回程的路上,杨遇安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趁着对方过来之前,赶紧撤出洞窟。 萧世略平时不来也就罢了,既然现在要来“公干”,指不定会顺道下来瞧上一眼呢? 这事不能赌运气。 走为上吧。 得知终于要离开洞窟,老者等人半喜半忧。 喜的是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再不出来,他们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就直接葬在洞里了。 但回到陆地上后,没有了庇护之所,众人心中不免又惶恐起来。 杨遇安暂时也没想到什么好去处,只能且行且看了。 …… 又过数日。 这夜杨遇安在修炼功法,忽然感觉四周环境之中,出现了一丝异样的杂音。 当下他已经感应到了耳识,虽未完全打开,但听力比起过往有了些许提高。 于是他立即警觉,睁大双眼四下张望。 很快,他就发现远处湖岸水丛之间,匿藏了好几道身影。 对方虽然极力压抑身上气机,但外溢的一丝天地元气,在杨遇安眼识之中,有如黑夜中的火光。 第五十五章 遭遇战 被发现了! 杨遇安不再迟疑,立即唤醒众人撤离。 师傅倒不必叫醒了,直接抗在后背更省事。 杨遇安这边一动,潜伏者便也跟着动了。 一时之间,湖岸水丛间火光大盛,杀声四起。 杨遇安甚至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声。 “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老者等人一边跑,一边悲鸣道。 这时候,杨遇安已经顾不上照看其他人了,全力施展渡江诀的身法遁入大湖深处。 脚下如同蜻蜓点水,一起一跃之间,就是两三丈的距离,很快就将大部分人甩在身后。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他们多半已经落入包围圈,自己能不能带着师傅逃出生天,尚是未知之数。 …… 如此连续奔行了一个时辰,杨遇安发现自己能回旋的空间越来越少。 水中,有成群结队的渔船。 岸上,有骑兵带领的盗贼。 对方追杀态度之坚决,实在有些出乎预料。 就算怕他们这伙人泄露此地秘密,这样的配置也太夸张了吧! “莫非……是杨广潜龙气运在冥冥之中作祟?” “自从我撞破这里的秘密后,就开始布局困死我?” 这个解释有些玄学,但除此以外,他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 “往西北方向跑。” 紧急关头,往日金口难开的琼花仙子,终于给出了提示。 杨遇安没有问什么,立即照办。 …… 又跑了半个时辰,杨遇安跨越了整整一片大湖,来到了岸上。 这里已经属于淮北地界了。 不出所料,岸上有两名精壮河盗守在那里。 看气息,都是上都督级的好手。 “一个醉汉和一个小娃娃?” 对方见到师徒二人,明显一愣。 “这就是所谓的陆天师传人?可以召唤六丁六甲,专吃人魂魄的疯魔道士?” 闻得对方此言,杨遇安同样一愣,而后哭笑不得。 自己师徒这“大梦第五郎”的名头,怎么在敌人那里传着传着,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难怪对方今夜搞出大阵仗……谣言害死人啊! 该死的潜龙气运! 因为有琼花仙子遮蔽气机,二盗并未看出杨遇安异常,只以为一个普通少年背着喝醉的师傅,逃到这里。 当师傅的看样子修为远不如他们两人,又烂醉如泥,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当中一名河盗龇着满口黄牙,用刀尖指着心口位置挑衅道:“来来来,往你爷爷这里打一拳,但凡说半句疼,今后你就是我爷……” 对方话未说晚,杨遇安闪电出手。 因为速度太快,二盗尚未反应过来,拳头就轰到了说话者的面门。 嘭! 后者仰面倒下,满嘴黄牙爆裂,血花与唾沫星子混合在一起,四下飞溅。 待躺倒地上时,扭曲的面容上再无半点气息。 一拳毙命。 另一名河盗看着死去的同伴,目瞪口呆。 就连杨遇安也有些微微意外。 对方修为虽未到上都督巅峰,但一拳就杀死,还是夸张了。 “是了,刚刚出手瞬间,我隐约感觉他面门上有弱点,就下意识往他脸上揍了……” 杨遇安很快反应过来。 这是“眼识”的功效! 能通过敌人身上气息流动,判断出对方弱点所在。 这名河盗修为境界不如他,又存了轻敌之心,故而直接暴露出致命弱点! 毕竟再拉胯的下仪同,也是仪同级,与都督存在着质的差距。 “原来这便是仪同级相比都督级的优势所在么?仅仅开了一个眼识,就有了降维打击的既视感。” “也不知八识全开后,又能到达什么样的境界……” 此时另一名河盗见识过杨遇安的手段后,想起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可怕传闻,当下无心恋战,抛下兵器扭头就跑。 不过他不想打了,杨遇安却不打算放过他。 万一对方派来一群仪同级的好手,自己这半桶水的一识仪同必定扛不住。 当下他三步并作两步,悍然追杀上前。 对方虽先行一步,又故意往草丛中躲,但在杨遇安道的眼识之下,其身上元气流动如同夜空明星一般亮眼,根本无处可藏。 追着追着,杨遇安甚至发现自己能通过对方气息流转的趋势,一定程度上预判对方的行动轨迹。 于是仅仅片刻之后,第二名河盗也倒在了杨遇安拳下。 “仙子让我跑来这个方向,应该是因为这里敌人数量最少。” “但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敌人在别的方向扑空,迟早还是回找到这里……” 想到这里,杨遇安立即将两名盗贼的尸体拖到湖边,绑上石头,打算毁尸灭迹。 然而刚刚做好这一切,不远处就传来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晦气!” 这下他也顾上不处理尸体了,背起师傅,抄起一柄河盗的的刀,便往江边山林中钻去。 对付骑兵,走平路就是找死。 …… “遭了,这次遇到劲敌!” 杨遇安在林中穿行片刻,身后的马蹄声不但没有远去,反而越来越近。 说明敌人能一直找准他逃跑的方向。 就像刚刚他追杀第二个河盗时那样。 他分明听到了敌人因为兴奋而逐渐变得粗重急速的呼吸声。 仪同级的对手! “我虽然有仙子帮忙匿藏自身气机,可背上的师傅却没有……” 抛下师傅自己跑路,他自问做不到。 于是把心一横,不跑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杀! 某个瞬间,杨遇安抬脚往身前树干猛然一蹬,然后借着反冲之力,凌空翻了个身,堪堪赶在敌人打马杀到之际,一刀劈下! 当! 杨遇安的小身板在空中如破絮般飞退。 而敌方一人一马也因此停了下来。 第一个回合交锋,杨遇安落入下风。 单论劲力,这名骑兵要更胜一筹! “你就是那所谓的大梦第五郎?” 骑兵目光在地上醉汉与少年之间来回扫视,最终锁定后者。 “是有些邪门。但……不过如此!” 言罢,他双腿一夹马腹,再度杀来。 这时杨遇安刚刚落地,已经来不及调整架势,干脆就地一蹲,扎起马步,抬刀猛然上撩。 当! 又是一次交锋。 杨遇安连退三步,稳住了身形。 “这是……土步?” 骑兵明显有些见识,一眼认出了杨遇安的招式。 正是《北伐五行步》中的土步,专门用来抵御骑兵冲击。 “没想到还是个前朝余孽?呵呵,只是这种南人的破玩意,当年就抵挡不住我大隋铁骑,你今夜又怎会是例外?” 随即长刀一翻,又朝少年身上砍来。 第五十六章 暂时安全 杨遇安无路可退,只能奋力格挡。 同时心中思绪翻转。 “听此人口气,多半是军府之人。” 军户出身的骑兵不同于野路子的河盗。 河盗骑上马,也只是一个骑马的步兵而已。 这种来自正规军的骑兵不一样。 实际上这几下交手下来,杨遇安也试探出对方底子。 单论对方本身,境界也就跟自己半斤八两。 而且对方出招路数明显走军中《开皇六式》的路子,大开大合,直来直去,若是下马步战,杨遇安说不定还能占据上风。 可骑上马就不同了。 此时在杨遇安眼识之中,对方元气不但在自身流转,甚至还能勾动胯下的战马。 每每出手之际,坐骑血气紧跟着上涌,反哺到骑士身上,威力大增。 这相当于杨遇安要同时应付骑士与战马两个敌人,还是人马合一那种。 力道上当然吃亏! 如是交手数回合,杨遇安双腿如同扎根大地的树木一样,死守不退。 骑兵一时奈何不了他,却也不强攻,而是打马四下游走,时不时发动一波冲锋,以最大限度消耗杨遇安的体力。 以骑对步,自然要充分发挥有坐骑的优势。 长此下去,杨遇安就算不先力竭,用来施展“土步”的材料也会耗光。 没有特制材料辅助的“土步”,根本抵挡不住骑兵的冲击。 “这下算是切身体会到南北相争之时,南人步兵对抗北方骑士的无奈了……” …… 双方又交手了几个回合,随着骑兵的攻势越来越猛烈,杨遇安的身上无可避免地挂了彩。 抵抗的节奏也渐渐难以为继。 到最后,连刀也被敌人挑飞。 就在骑兵准备一举拿下杨遇安之际,场边忽然传来一道悲愤的声音。 “休要伤我徒儿,跟你拼了……啊啊啊!” 正是被战斗动静惊醒的第五观主。 此刻夜色深沉,加上老眼昏花,他并没有看到杨遇安奋力抵抗的样子,只以为敌人骑兵凶残成性,正在戏耍虐杀自己的小徒弟。 急怒之下,也顾不得敌我双方实力悬殊的事实,捡起地上一根尖头树枝,就往对方马肚子戳来。 骑兵原本正在酝酿最后一击,被他这么一打岔,也怒了。 他有护身劲力,可胯下战马却没有。 这被这臭老道伤了自家宝贝马儿,那就得不偿失了。 当下骑兵刀柄一转,往第五观主横扫而来。 没有任何意外,树枝瞬间断了,金属与血肉之躯对碰,第五观主如同破布一般倒飞三丈,暂时没了声音。 但也就在此时,战马突然发出了一声悲鸣! 原来杨遇安趁着骑兵对师傅出手的间隙,也悍然对马腿发动了攻击。 《北伐五行步》之金步,专扫马腿! 啪!啪! 随着两声清脆的巨响,战马两条前腿双双断裂,跪倒在地。 马上骑兵一个坐不稳,被杨遇安顺势拖到了地上。 紧接着,便是一顿疾风骤雨般的拳影。 师傅拿命给自己换来的反击机会,可不能浪费! …… 终于,骑兵倒在了血泊之中。 杨遇安瘫坐在地喘了三下,便立即挣扎爬起,去查看师傅状态。 这一看,他脸都青了。 身上多处骨折,面色苍白如纸,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他慌忙取出紫雪通窍丹合水喂下,但也仅仅是让师傅气息平稳一些而已。 此丹用来辅助打开神识是良药,但治病救人,非其所长。 杨遇安虽然精通医术,但眼下荒山野岭,也找不到合适草药。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仙子,如何才能救我师傅?” 杨遇安看向了心中之花。 “找到合适的草药,或者用北虏的巫医之术。” 眼下他们是通缉犯的身份,到附近城镇买药看大夫显然是不可能的。 野外采药的话,自己对淮北一带还不够熟,未必来得及。 “这里是淮上腹地,我到哪里去找一位北虏巫医?” 北虏,是汉人对北方游牧之族的蔑称。 “前朝幽魂。” “那个叫窦四的人?”杨遇安反应过来。 自己来这附近寻找的那位前朝幽魂,好像就是一名会医术的北人。 不过行医只是对方副业,故而自己并未多重视。 “北方巫医与中原草药医术大相径庭,有点原始巫傩的意思,确实不依赖草药。” “但用跳大神的方式救命,靠不靠谱啊……” 不过眼下他已经别无选择。 紫雪通窍丹顶多能在今夜吊住师傅一口气。 若明天日出之前,仍找不到救治办法,那第五观主便会七绝。 “罢了,横竖那个任务触发地点就在附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接下来,杨遇安将师傅背到一处安全山洞,然后又喂了一粒丹药,方才动身前往目标地点。 从零碎记忆来看,这位前朝幽魂生于战乱年代,虽为北人,却又辗转来到南方,最后在一场大战中,惨死在破釜塘附近。 “希望这位窦四医术,真的靠谱吧。” …… …… 刘宋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 刘宋皇朝刚刚从上一场北伐失利中恢复过来,皇帝刘义隆便迫不及待地发动第二场北伐。 开战之初,宋军一路高歌猛进,魏军不敢撄其锋芒,接连丧失大量城池土地。 然而到了这年十月,北魏天子拓跋焘见宋军疲惫,而自家战马养了一秋,已经膘肥,便悍然挥师南下,大举反击宋军。 不过两个月时间,魏军骑兵跨过黄河,冲破淮河防线,不但悉数收复失地,兵锋更是直逼刘宋心腹地带。 到了这年冬天,魏军已经饮马长江,俯瞰宋都。 而一江之隔的刘宋君臣,望着对岸兵强马壮的魏军,亡魂大冒。 后世戏称为“仓皇北顾”。 …… 在江淮地带生活了许多年的窦四,同样有些惶然。 严格来说,他是一位北地汉人。 祖上已经说不清来自哪朝哪代了。 反正两晋交替之际,家族便一直为北边的天子效力,久而久之,也就染上了一些胡人的习俗。 譬如除了汉姓“窦”以外,还有个鲜卑姓氏“纥豆陵”。 譬如祖传一手巫医之术。 因为家中排行第四,所以人称窦四。 窦四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发着建功立业的英雄梦。 他一度成为北魏中军的一名幢主,也就是俗称的百夫长。 中军乃是天子近卫,窦四原本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英雄梦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对连年征战不休的厌倦。 于是他抛下过往功业,隐姓埋名南下,希望过些安生日子。 因为汉话还算流利,加上有一手神奇医术,他很快得到当地人认可,甚至还娶了宋女为妻。 他一度以为自己愿望成真了。 只可惜,南边那位皇帝,同样好战。 两次北伐,江淮一带元气大伤,无数人流离失所。 窦四夫妇便是在此战中被征辟为役夫,到军中效命。 如今魏军南下,宋军溃败,他们这些杂役顿时成了无根之萍。 第五十七章 东奔西走 “良人,你说咱们去到山阳郡,真的能活下去吗?” 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子声音响起,将杨遇安带进了窦四曾经生活过的时代。 山阳郡…… 杨遇安微微失神。 山阳郡,便是他后世刚刚离开的楚州淮阴县所在。 这个时代同样是一座重镇,甚至因为在南北对峙的大格局下,淮河成了一道关键防线,此地重要性尤胜于后世。 据说早在开战之初,沿河大郡的太守们便开始囤积粮食,加固城防,以备不时之需。 山阳郡作为漕运中转站,更是囤积了大量军粮。 因此宋军被打散编制后,他们这些役夫才第一时间往那个方向逃命。 若能顺利进入郡城,墙坚池固,他们尚有一丝活命机会。 若不能……据说开春以后,魏军士卒水土不服,闹了大疫,不日将北返。 到时路经这里,按照魏军习惯,一定会将他们这些“两脚羊”掳走作为战利品。 所以历史上的窦四夫妇都第一时间选择随大流,往东逃去山阳郡,眼下正在路上。 但…… “不能去山阳郡!” 杨遇安抓着眼前妇人的手,低声喝道。 后者停下脚步,惊诧道:“不去山阳郡,咱们还能去哪?” “为夫也不知该去哪里,但山阳郡千万不能去!据说萧太守为了阻挡北虏,凿开了山塘。” “如今那里都被大水淹了,咱们根本进不了城!到那时,北虏来了,咱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成,才真是没有活路!” 这正是真实历史上窦四夫妇最终的命运。 进退维谷,在野外活活饿死。 “啊,咱们先前还替萧太守运送军粮,他怎能如此绝情!就不能等咱们入城后再放水么?呜……”妻子快要哭出来了。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嘛……” 杨遇安摇摇头,没去纠结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 眼下他基本搞清楚窦四的遗愿是什么了。 在这场战乱中活下来。 “妻,咱们往西走吧。”杨遇安忽然提议道。 “往西,那不就撞上北虏了?” “确实有这个可能。”杨遇安没有否认,“所以,你愿意相信为夫吗?” 妻子闻言轻轻锤了他胸口一拳,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 往东走,是杨遇安暂时想到的唯一办法。 此时他们身处之地,相当于后世破釜塘的位置。 东边是被大水包围的山阳郡,历史已经证明,去那里没有前途。 南北两个方向就更不必说了,根本就是魏国的军事占领区。 唯有西边,尚存一座未被攻破,而且也没有被大水阻隔的坚城,盱眙。 盱眙太守沈璞是个有远见的人,早在宋军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就看出了此战隐患,早早在城中屯粮,加固城防。 那时候旁人都笑他杞人忧天,哪知秋天一过,战局急转直下,沈璞的忧虑全都变成了现实。 杨遇安甚至隐约记得,再过不久,刘宋名将臧质还会率军退入盱眙城,与沈璞会师一处。 随后两人齐心协力,面对魏军疯狂的攻势,打了一场青史留名的防御战。 自己两人若能成功进入盱眙城,就有很大可能活到最后。 当然,因为此刻窦四夫妇已经往东跑了一段,距离西边盱眙有些远。 能不能赶在魏军前锋杀到前进入盱眙城,还需要赌一赌运气。 若是不能,杨遇安就只能进行第二套方案了。 向魏军投降。 或者说,归队。 他本身就是北魏中军幢主。 虽说是逃兵,但往日功过相抵,保命应该还是有望的。 而只要能活下来,他便算完成遗愿,能解锁窦四的深层记忆了。 …… 三日后,杨遇安两人来到了盱眙城郊。 幸运的是,此时北魏前锋尚未到来。 但不幸的是,此时盱眙城门紧锁,杜绝一切外人进入。 一旦靠近城下,不论军民,一律射杀。 杨遇安便见到城南角打着“臧”字旗号的一支军队,明明看上去军容鼎盛,有上万号人呢。 愣是不让进城。 也不知是担心有敌人细作,还是根本信不过这支军队 “看来只能选择归队了。”杨遇安轻叹道。 其实理论上,他还有一个选择。 投靠城南那支大军。 反正窦四本就是宋军登记在册的役夫,来历清白,值此大战关头,宋军没道理不收他们。 但杨遇安又约莫记得,这支臧家军别看眼下好像还有些战斗力的样子。 等北魏大军一到,只抵抗一日,就溃不成军。 最后主帅臧质只率领几百残兵,退守城中。 这种历史细节,杨遇安前世是不清楚的。不过在隋朝浇花了那么些年,倒是从大量前朝亡魂的记忆中了解到了。 显然投靠城南大军,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 进入魏军大营的时候,窦四妻子的身体抖得像个筛子似的。 由不得她不害怕。 这些年魏军经常南下江淮一带劫掠,不知掳走了多少良家男女。 运气好的,最后到北边做牛做马。 运气不好,据说已经落到人家肚子里了。 民间都说北虏会吃人! 恰在此时,一群来势汹汹的魏军军士堵在了夫妻二人面前。 当先一名黑脸壮汉怒气冲冲地一拳捶到杨遇安身上。 妻子当场吓得跌倒在地。 完了,我们夫妻要死在北虏手上! 这也就罢了,就怕死前还会遭受无尽侮辱! 正当窦四妻子开始脑补各种恐怖的画面时,那名黑脸军汉倒是没再出手,改而骂骂咧咧道:“窦四你个狗娘样的,可算是记得回家了?” 回家? 妻子愕然抬头,目光正好与那军汉对视。 后者皱起眉头,指着她质问杨遇安:“这就是你在南边娶的婆娘?” “是。”杨遇安坦然承认。 “那我妹妹怎么办?!” 他妹妹? 窦四妻子更是惊愕了,目光也顺势转向丈夫。 什么叫他妹妹怎么办? 杨遇安被数道目光注视,一时头皮发麻 因为他只有窦四零零碎碎的记忆,所以并不知道对方在北边居然还有一段风流债。 当然,眼下“大舅哥”都杀到面前了,不认也得认了。 总不能说跟人家说我其实来自一百四十多年后的大隋吧? 大隋? 嘛玩意? “还能怎么办?也娶了呗!”杨遇安灵机一动,学着对方语调,大大咧咧地嘶吼道,“咱们可汗娶了那么多房娘娘,我窦四就不能同时娶两个婆娘了吗!” 此言一出,黑脸军汉尚未开口回应,他身后的一众魏军当场轰然叫好。 “这才是咱们的窦四郎!” “幢主威武,幢主要娶两个婆娘!” “那要不干脆娶三个吧,我记得丘林律家里还有一个妹妹!” “哈哈哈……” 第五十八章 围城战 黑脸军汉,也即丘林律,最后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不过转过头,却已经给杨遇安安排好了入营的一切事宜。 过去的官职肯定是没有了。 只能从底层士兵重新做起。 不过这对杨遇安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的目标只是在这场战争中活下去,完成窦四的遗愿而已。 将来的事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拒绝了对方一同上阵杀敌的邀请。 那固然的立功升官最快的途经,但也是通往地狱最快的方式。 他情愿留在营中继续当一名普通役夫。 “窦四当初宁愿抛弃大好前程,也要南下隐姓埋名,就是因为厌倦了战场上的一切。” “我若想提高最后任务评价与收益,就该顺着记忆主人的性子走,真正满足其内心深层的愿望。” 这是上回侯小君记忆任务收获的经验。 “良人,你在想什么?” 正当杨遇安思忖之际,妻子的声音忽而响起。 自入营安顿下来后,妻子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了。 “没什么,想起一些往事而已。”杨遇安随口答道。 “譬如娶两个婆娘?” 杨遇安:“……” “我当初就隐约感觉良人来历不凡,绝非普通乡野村夫。”未等杨遇安解释,妻子也陷入了回忆,“一个普通人又怎么可能懂得起死回生之术?当初乡里都说良人是神仙下凡!” “等等,我的医术真有这般神奇?”杨遇安有些好奇问道。 当下未解锁窦四深层记忆,他是真不知对方掌握了什么技能。 不过妻子只以为他在自卖自夸,啐了他一口,又顺势软到在他身体里,语气幽幽道:“其实良人真要再娶一个,我也不会反对。只求良人顾念旧情,不要将我抛弃……” “胡说些什么呢!”杨遇安故意板起脸,“我窦四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哪有抛妻弃子的说法?你既然嫁给了我,便是到天涯海角,也是不离不弃!” 此言一出,杨遇安分明感觉窦四的记忆封印有所触动。 这证明他先前的想法是对的。 要按照记忆主人的性子来。 不过未等他继续发挥,下身莫名有些异样的感觉。 一只温软小手在游走。 低下头,便见到妻子目光炽热如火,仿佛要将他融化。 看来刚刚那番情话,促动了妻子心弦,让她产生了继续深入交流一番的想法。 怎么说呢? 此时无声胜有声。 杨遇安知道眼下最好的做法,便是别废话,顺势而为。 因为窦四真的很爱自己妻子。 于是他的头更低了。 …… 一夜无话。 是真的无话。 坦诚地说,杨遇安作为男人,是有那么一丢丢香艳想法的。 就当看一场vr电影嘛…… 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准备继续进行下去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回过神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此时妻子早就到外头干活,跟其他军中役妇一同浆洗士兵衣服。 就没地说理去。 当然,杨遇安大致也猜到“罪魁祸首”是谁了。 琼花仙子呗! 除了她,谁还能在这里给自己点“跳过”? 但怎么说呢,既然仙子小姐姐都已经毫不含糊地出手了,自己除了捏鼻子认账,还能咋地? 别问。 问就是仙子说的做的都是对的。 总之,自这日后,杨遇安便暂时在军营中安顿了下来。 但说完成窦四遗愿,还为时尚早。 因为很快,战争就打响了。 …… 战争的第一阶段跟杨遇安先前预料一样,臧质一部只抵抗了一日,就彻底溃败。 是真的溃败。 近万江淮劲卒,数位有名将军,又是先手占据地利,魏军一到,说没就没。 最后只剩不到一千残兵侥幸逃入城中。 只能说此时的魏军铁骑在一代英主拓跋焘的带领下,野战近乎天下无敌,诸葛武侯在世都顶不住。 而随着盱眙城外的宋军被飞快肃清,战争也终于进入到千年不变的主旋律。 围城战。 魏主拓跋焘没有急于攻城。 骑兵攻城,再过一千年都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更别说眼前的盱眙城在太守沈璞的先见之明下,打造得固若金汤,粮食堆满仓库。 拓跋焘本就是冲着这些粮食来的。 他的铁骑过不了长江,开春以后,军中爆发时疫,人心思归,已经无力再南下了。 若能打下盱眙,取得城中大量存粮,不但能进一步震慑南边那位好大喜功的宋帝,更能确保后续归途军中补给无忧。 于是拓跋焘使出了攻城第一招。 诱降。 他命人入城向臧质索求美酒。 若臧质给了,说明有投效之心,后续事情就好办了。 就算不给,此时城中实际主事者是太守沈璞,而臧质只是刚刚兵败的外来武将。 两座山头,过江龙与地头蛇,听谁指挥,向来是个十分敏感的话题。 拓跋焘不介意让人看出自己对臧质的亲厚之意。 哪知对面的臧质是个狠人。 回头往酒缸了倒了一堆黄白之物,就给送出城外。 拓跋焘当时脸就绿了。 这是要不死不休的节奏! 而那位沈太守也气量非凡,力排众议,让刚刚打了打败仗的臧质全权负责城中防务。 离间计彻底没戏。 只能强攻了。 接下来,魏军一边在地上构筑围城工事,一边在淮河抢修浮桥,以便水路两路同时堵死宋军。 杨遇安就是在这时候被派头城外东山运输石头。 这里远离前线,除了辛苦一点,倒也符合他心意。 “我在城外采石,窦四妻子在营中打杂,加上熟人丘林律照应,应该有望活到战争结束。” …… 城中宋军不是没有尝试反扑。 奈何魏军优势太大,出城的宋军都被一一摁了回去。 很快,盱眙城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这时拓跋焘感觉优势在我,再次派人向臧质喊话。 大意是他将派出边夷各族军队与宋军消耗。 就算耗不死宋军,也能削弱蛮夷势力,稳固魏国边防。 反正他拓跋焘不亏。 臧质回信具体说了什么杨遇安不清楚。 反正据说拓跋焘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命人造了一张插满尖刺的铁床,待城破以后,让臧质躺上去爽一爽。 残酷的攻城战就此打响。 …… 大半个月后。 魏军用尽各种办法攻城,愣是无法撼动宋军城防。 自家反而在城外丢下数以万计的尸体,一时尸臭熏天。 城中宋军也好不到哪里去。 已经要将老弱妇孺派上城头了。 这些人与其说是守城,不如说是消耗魏军体力的工具人。 两边就看谁能撑住最后一口气了。 杨遇安算是第一次见识到古代战争残酷的一面 随着天气开始变得炎热潮湿,撤军的呼声越来越高,攻城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 正当杨遇安以为即将熬过此战之际,一件预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内的噩耗传来。 魏军再次爆发时疫,窦四妻子不幸染病。 湿热的天气,无数的尸体,糟糕的卫生条件,窦四妻子又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这种事情无可避免。 …… …… “三营既败,其夕(臧)质军亦奔散,弃辎重器甲,单七百人投盱眙。盱眙太沈璞完为守战之备,城内有实力三千,质大喜,因共守。”——《宋书·列传第三十四》 第五十九章 窦四的医术 “丘林兄弟,念在过去的情分,救救我妻!” 杨遇安拉着丘林律的手恳求道。 妻子是窦四的心头肉,若病死在这里,这次任务完成度必然不高。 丘林律此时倒没有纠结妹妹的婚事,只是无奈摇头道:“你自己也懂医术,我们但凡能对南人的疫病有办法,前番可汗也不必匆匆撤军了。” “不瞒你说,我麾下大半弟兄染了病,医者们都说可以准备后事了……” “军医都是怎么治病的?” “就是你也会的那些。” 原来如此。 杨遇安虽然未解锁窦四的医术记忆,但通过这段时间观察,大致明白魏军巫医在治疗跌打伤残上很有一套,也就是俗称的外科。 但对于明显属于内科伤寒类的时疫,就束手无策了。 所谓术业有专攻,魏人不懂这些,他杨遇安懂啊。 于是他半真半假解释道:“我来这里后,看过一些治疗伤寒症的医书,只要找到对应草药,再配合一些隔绝手段,就能治好大疫!” “你会南人的医术?”丘林律闻言目光一亮,但很快又摇头,“没用的,军中根本没有储备多少草药。便是有,也是优先供应王公贵族,哪里轮得到我们?” “那跟可汗说,我有治疫之策?” “你一个逃人,谁会信你?”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杨遇安皱眉道。 “除非你愿意到战场上杀敌立功。只要功劳足够大,什么都可以谈。”丘林律直言道,“只是……你愿意吗?” 对方此言一出,杨遇安明显感觉有一股深深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那是属于窦四的人格记忆。 他不愿意再到战场上杀人。 “我去当侦查哨骑,可以吗?”杨遇安选择了折中的办法。 哨骑非军中精锐不能胜任,不过丘林律是军中老油条,认识不少底层军吏,应该可以帮忙运作一下。 “我倒是认识一位哨骑幢主。不过哨骑立功机会,多在开战前。此时两军已经对垒两旬有余,你很难有什么作为了。” “尽力试试吧。”杨遇安无奈道。 …… 接下来,杨遇安每日跟随魏军哨骑游弋在盱眙城四周,搜寻宋军可能往返城中的信使或者细作。 正如丘林律预料的那样,仗打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经没有哨骑什么事了。 偶尔碰见几个宋军逃兵,杨遇安本想出手,却因为窦四人格记忆的干扰,被其他魏军抢先一步。 如是十日,杨遇安寸功未立,却等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妻子病重不治,终于去世。 其二,魏主终于撤军了。 记忆画面就此破碎。 …… “本次遗愿评价:丙中。” 琼花仙子的声音将杨遇安带回现实。 “先看看解锁了什么。” 杨遇安第一时间查看窦四深层记忆。 没有意外,丙级评价,功法记忆全都看不了。 但无所谓,他这次首要目标不是功法。 “骑术技巧……嗯,我最后十日基本在马上度过,这算题中应有之义。” “咦,这是窦四的……医术?” 大概是妻子的死触动了窦四幽魂,居然真的解锁了医术方面的记忆。 但杨遇安看到医术的名字,脸色顿时怪异。 牛马续命术。 顾名思义,就是借用牛马牲畜体内精血滋养重伤者的身体,续上一命。 前提是人还活着,修为不超过都督级,且属于外伤。 否则就不是单凭精血能医治的了 正好眼下第五观主全部条件都符合。 可是…… “这什么蒙古大夫的法子啊!怎么感觉有些不靠谱……” 靠不靠谱,已经由不得他多想。 自己去闯记忆副本这一会的功夫,第五观主气息又衰弱了不少。 于是杨遇安赶紧跑回先前战斗的地方,将那匹尚未断气的战马拖回洞中,然后依照窦四记忆,取了一点马血涂抹在第五观主身上几处关键穴位,并运功催动其吸收。 片刻后,第五观主脸色稍稍见好,但伤势依旧很重。 顶多比先前多支撑三四天。 这与窦四记忆中那种立竿见影的疗效差距不少。 “这匹马只是断了前腿,自身血气并未衰竭,问题应该出自功法匹配度的问题。” 牛马续命术,是需要配合窦四自身都督级的功法运转。 杨遇安当下所用的《建德十式》乃是北周的功法。 至于《衣冠渡江诀》,时代虽然更早,但却是东晋的功法,两者南辕北辙。 效果自然都不好。 “窦四本身是北魏中军骑士,所练功法应该也是骑兵路数,讲究人马合一,故而能利用好牛马等牲畜的血气。” “看来必须去解锁窦四功法记忆了。” 窦四的功法,毫无疑问属于北方大体系。 不过只练习都督级的部分为师傅续命,问题不大。 …… “窦四遗愿任务剩余进入次数:两次。是否立即进入?” “是。” 眼前一阵恍惚。 回过神来,杨遇安再次回到窦四夫妻逃难的路上。 “良人,你说咱们去到山阳郡,真的能活下去吗?” 再次见到妻子熟悉的脸庞,杨遇安心中莫名感慨。 谁能想到一个好好大活人,一个月后,说没就没? 乱世浮萍,命如草芥。 活着,太难了。 “不能去山阳郡,那里已经被大水阻隔,去了没有活路。”杨遇安这次不多废话,“抓紧时间,跟我去盱眙。” 言罢杨遇安率先掉头向西。 窦四妻子愣了愣,赶紧跟上。 …… 三日后。 盱眙城门紧闭,上万宋军援兵在城外扎营。 这次杨遇安没有犹豫,第一时间投靠宋军。 魏军虽然占据兵力优势,但内部医疗卫生条件太差。 时疫爆发后,除非身居高位,否则很难活下去。 偏偏窦四还不愿意上阵杀敌,杨遇安只能换到守城这方碰碰运气了。 当然也不纯看运气。 完整经历过一次盱眙防守战后,他有了先知优势,可以避开不少坑。 譬如,臧质大军其实分为三个营盘,其中他本部坐镇城南,另有两路则在城外东山上扎营,遏守险要之处。 理论上,后两路有防守地利,应该更安全。 然而实际情况是,魏军到来后,同样意识到东山具有重要战略意义,也第一时间投入大量兵力攻山。 这两路一日之内,全部被歼灭。 反倒是臧质本部到底还有七百多人活着入城。 所以杨遇安直接选择投去臧质本部。 …… 入营后,少不了一番盘问。 幸而臧质一路北上支援时,沿途收拢了不少淮上溃兵。 当中就有窦四夫妻的同乡,所以身份问题很快就解决。 第六十章 送信 跟上次一样,魏军一到,臧质一部只抵抗了一日,就彻底溃败。 杨遇安早有准备,趁乱抢夺了一匹战马,护着妻子往盱眙城的方向跑。 沿途顺手救下不少宋军,等到了城门下汇合臧质一部时,足足有一千多人活下来。 比原本历史多出了两三百。 臧质对这位役夫一时刮目相看,直接将他招揽到麾下当亲兵。 杨遇安夫妻也因此在入城后,分到一个独立的住处。 “原以为良人只是医术高明,不曾想居然还能上马杀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位将军呢!” 看到怀着妻子迷离的目光,杨遇安不用问就知道这娘们又想做什么了。 琼花仙子在上,我杨遇安是这么肤浅的男人吗? 当下立即推开对方不老实的小手,正色道:“魏军围城在即,为夫这就要到臧将军那里听候调遣,你在城中要好生照顾自己。” 妻子闻言脸色一僵:“良人要上阵杀敌?” “魏军十倍于我,城中青壮迟早都要上城头的。”杨遇安轻叹道,“既然早晚都要上战场,还不如早去立功,这样还能保你在城中安然无恙。” “可是,良人过去不是不愿从军吗……”窦四妻子担忧道。 “无妨,我已经向臧将军禀明自己擅长药石之道,此去是当军医的。” 先前逃入城中的时候杨遇安已经发现,窦四并非厌恶战斗这件事,只是不愿意为了立自己功杀人而已。 若是改为上战场救人,则完全没有问题。 救人,才是窦四渴望的“战斗”。 …… 杨遇安选择去守城,还有一个最大的依仗。 上一次副本任务,他在城外东山上几乎目睹了战斗的全过程。 什么时候,哪处地方最为安全,哪场战斗十死无生,他都心中有数。 只要提前作出规避,就有很大希望活下去。 …… 战争进程一如上次。 两军主帅一上来,先打一轮嘴炮。 魏主拓跋焘索求美酒以投石问路,宋将臧质则回以黄白污秽,以示决死之志。 前者心态先绷不住,悍然发动围城。 杨遇安一边利用上次记忆规避必死的战斗,一边又尽己所能救治伤者,很快得到城中军民认可。 “如此一来,窦四妻子在城中就更安全了。” …… 不久,魏军完成围城,城中宋人一时草木皆兵。 就在此时,魏主拓跋焘再次发动嘴炮攻势,表示自己可以用异族士兵耗死宋军,怎么都不亏。 这次杨遇安倒是知道臧质怎么应对了。 他将计就计,设法将拓跋焘的信传到城外异族士兵的军营中,大肆宣扬魏主视他们如粪土,劝他们立即倒戈。 若能砍下拓跋焘的人头,宋廷还有丰厚赏赐。 悄悄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正式写信回应对方。 信中自然不是什么好话。 出城送信的使者需要冒着极大生命危险。 这些本来不关杨遇安一个医者什么事。 但不知是谁说漏了嘴,城中有人向太守沈璞举报杨遇安曾是北魏中军幢主。 此时正值宋魏交战之际,事情可大可小,最后沈璞让臧质自己来处理。 “当初在城外收拢败兵之际,本将见你马上功夫娴熟,便猜到多半是个北人。” 臧质单独招来杨遇安对质。 “乱世乞命之人而已,或南或北,又有什么区别?” 杨遇安抬起头,与对方坦然对视。 眼前的臧质身长尽七尺,一口黄牙外露,仿佛噬人的猛虎。 不过杨遇安知道对方外表看似粗鄙,其实内里自有一番沟壑。 “不错,既然佛狸伐敢用汉儿当司徒,本将为何不敢用魏人当亲兵?”臧质闻言轻笑。 佛狸伐便是魏主拓跋焘的小字。 至于那位北魏司徒,正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崔浩,毫无疑问的汉人世族。 其人已经连续侍奉三代北魏君主,是北地汉人的一面旗帜。 “可是话又说回来。有道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臧质收敛笑意,“崔浩那老匹夫在北边算是位极人臣了吧?结果去年得罪北虏一众国族,佛狸伐不还是只能含泪杀了他?” “如今本将没有魏主的权势,四郎也没有崔浩的功劳。本将若不给城中众人一个说法,此事是无法轻易揭过去的。” 听对方说到这里,杨遇安大致猜到他的意思了,当即拱手道:“属下死不足惜,只是我妻本身淮上渔家女,世代生活在宋境之内,还望不要牵连!” 啪。 臧质将一封信丢到杨遇安跟前。 “你出城将此信送给魏主。” “今后不管你是死是活,是回来还是重投魏军,本将但凡活着一口气,必保你妻无恙。” 果然是要交一个投名状。 杨遇安心中了然,当即取信拜谢离开。 …… 再次来到魏军大营,杨遇安心情远比上回忐忑。 上一次,他是相当于浪子回家。 这一次,却是代表宋军的使者。 还是带着一封措辞“优美”的骂战信。 他不记得原本是宋使能没能活着回城,反正魏主拓跋焘当时就被这封信气得破防了。 “不能就这样傻傻送信,否则铁定要惨死在这里。” “让我想想,拓跋焘此时最在意的是什么……” …… “说吧,臧质沈璞准备何时打开城门投降?” 中军大账,拓跋焘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虎皮大塌上,睥睨着杨遇安。 若非对方气机威压远超杨遇安当下境界,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山大王。 此时鲜卑汉化未久,仍带有些过往胡人的习气。 “不敢欺瞒可汗,臧将军与沈太守决心与全城上下共存亡,并不打算投降。” 杨遇安实话实说道。 “哦,那他派你来,是想跟朕说些什么?”拓跋焘挑眉道。 “就是想提醒大王再打下去,我们双方只会两败俱伤。不如就此罢兵,各回各家。” 杨遇安斟词酌句,尽量不刺激对方。 同时极力降低臧质亲笔信的存在感。 反正意思带到就好了嘛。 只可惜他并未能如愿,拓跋焘伸手道:“来人,把臧质的信给朕拿来。” “且慢!”杨遇安后退一步,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天气炎热,外臣又天生体虚多汗,在来路上不小心让汗水打湿了信件,怕是字迹有些模糊了,要不还是由外臣亲自给可汗读信?” 拓跋焘一听顿时乐了,还有这样当使者的? “也罢,你就给朕念念吧。只是事后朕会找人核对,你可不许胡编乱造。” 拓跋焘显然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态。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 杨遇安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算信的内容最终还是要公开,但有了自己这一层缓冲,至少等拓跋焘见到信时有了些心理准备,不至于当场破防,斩杀来使。 只是当杨遇安打开信时,发现自己的想法又落空了。 难怪先前臧质拍着胸口保证会照顾好窦四妻子了。 信里特喵的就没有一句好话! 要么口吐芬芳,要么阴阳怪气。 比后世的键盘侠不知高到哪去了。 除非撒谎,否则根本就没有发挥的余地啊…… 第六十一章 窦四的“战斗” “你再不念,朕就命人剁了你扔去喂猪!”拓跋焘不耐烦地威胁道。 杨遇安轻叹一声,只能照着信念起来。 一上来,臧质自然是先回应拓跋焘的威胁,表示已经识破计谋,并反将一局。 拓跋·脾气暴躁·焘当场就气得脸色发青。 自己本想对敌人攻心,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好气啊! 这还没完,臧质接下来一通胡吹乱侃,表示此战宋军先胜后败,并非技不如人,主要是有个很复杂的玄学问题。 这里面水很深,一般人把握不住,反正懂的都懂,不懂我也不解释。 总之就是时运未到,所以才让你们这些北边来到四脚兽在江淮耀武扬威。 等时运到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对,说的就是你,四脚兽王! 到时本将战死也就罢了,若是侥幸不死,第一个绑了你,再用一头毛驴拖到闹市之中游街,当众斩首。 所以在此之前,你就乖乖待在这里别瞎折腾,粮食不够吃,大爷赏你一些就是。 为了进一步作证自己观点,臧质还特意编了两句童谣。 杨遇安看到那两句话,同样脸色发青。 这话要当众念出来,就算拓跋焘不杀他,其他魏军将士也得挺身护主了。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 直接往别人脸上糊屎。 所以他干脆主动将信纸呈上,让拓跋焘自己看。 “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 “佛狸死卯年?!” “你们诅咒朕死在今岁?!” “好!好!好一个臧质……哈哈哈哈哈!” 拓跋焘怒极反笑,魏军众将脸色剧变,纷纷亮出利刃,威逼上来。 杨遇安干脆破罐子破摔,无视众将噬人目光,直接对对拓跋焘挑明道:“可汗这是打算斩杀使者吗?” “那你给朕一个不杀你的理由?”拓跋焘并未阻止众将,只是冷冷地盯着杨遇安。 杨遇安早有腹稿,以最快语速辩解道:“可汗如今杀我,一则会让城中士民认定魏军残暴,继而断了投降的心思;二则会让臧、沈二人认为可汗气急败坏,说不定因此小看可汗,更坚定守城决心!” “无论如何,可汗杀我,于魏军有百害而无一利!” 闻得此言,拓跋焘抬手阻止众将。 杨遇安暗暗松一口气,紧接着道:“相反,可汗若放我回去,再次对臧将军表达招揽之意,臧将军虽然未必会改变主意,但沈太守那边难免会生出异样心思。” “毕竟如此奇耻大辱,魏军又占据绝对兵力优势,可汗居然都给忍下来了,这里面怎么可能没有些说法?” “如此一来,可汗放过外臣一人,就能动摇城中将相和的局面,何乐而不为?” 听到这里,拓跋焘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挥退众将。 到底是一代雄主,脾气暴躁归暴躁,好歹话还是分得清的。 否则就不会容忍一个“清河崔”当司徒了。 “听口音,你是北人?”拓跋焘好奇问道。 “说来惭愧,外臣窦四,鲜卑姓纥豆陵,本是中军一幢主。”杨遇安老实交待道。 这下拓跋焘更惊奇了:“朕自问对中军将士不薄,你为何当了逃兵?” “不敢欺瞒可汗,臣天性不喜杀人,只愿救人。当年随可汗东征西讨,见识太多同乡手足死于伤寒杂病,北地巫医束手无策,便南下求学,以图将来回去为乡人治病解痛。” “如今刚刚学有所成,就逢战乱,被困在此地,苟且存身。” 杨遇安此言不算撒谎,窦四南下江淮,除了避世,也确实存了一丝求学的心思。 只可惜一直无缘拜入名师门下而已。 拓跋焘没有立即相信,而是招来军中医者考校杨遇安,有自家的巫医,也有一些先前归降的本地宋医。 若窦四在这里,肯定会当场露馅。 但杨遇安比这些医者多了一百四十多年的医术积累,又已经学通南北,自然不会被难倒。 相反,经过一轮对问后,众医对杨遇安的深厚学识赞不绝口。 这下拓跋焘终于对他正眼看待。 “朕不杀你,你也不必回去了。” “臧、沈二人既然能两次识破朕的计谋,又岂会再中你这区区的离间计?”恢复冷静的拓跋焘,思路异常清晰,“朕军中缺少如你这般高明的医者,你既然喜欢救死扶伤,便留下替朕做事吧!” …… 虽然没能成功回到城中,但如此险恶局面还能活下来,已属不易。 而最重要的是,这次窦四妻子留在城中,又有臧质的承诺,安全更有保障。 杨遇安只需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通关难度大大下降。 …… 不久,战争再度进入了枯燥而血腥的攻城战。 上一次杨遇安在山上远远围观,而这一回,他则亲自照料伤者,更能感受到战争的可怕。 相比起直接死战场上的士兵,那些被抬回营中的伤兵才是最凄惨的。 他们大多没有及时得到药物救治,就算暂时撑住一口气,也终因后续伤口感染而得病。 因为失去战斗力,在军粮短缺的危机下,他们连食物也很难分到。 全靠自己身体硬抗,以及老天爷可能存在的眷顾。 绝大多数人都在伤痛折磨中慢慢失去生的希望。 每当此时,杨遇安就感觉窦四人格记忆中,涌出一股炽烈的情绪。 全身仿佛充满无穷的力量。 与病痛战斗到底的力量。 “原来,这就是你一直渴望的‘战斗’么。” “我懂了。” …… 半个月后,在杨遇安没日没夜地抢救下,不少伤兵都成功挺了过来。 这些人对他感恩戴德,纷纷传颂窦神医的美名 此事传到拓跋焘耳中,当场封他一个行军司马的职务,主管军中医务。 毫无疑问,升了官,杨遇安的安全更有保障了。 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喜悦。 他发现,经他手治好的士兵,转头又被派上战场送死。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救了这些人,还是害了这些人。 于是他试着劝说拓跋焘退兵。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成了意气之争,输赢都没有好处。 只可惜拓跋焘此时气在头上,怎会听他? 又是与臧质死磕了半个月,直到军中厌战的情绪再也无法压抑,才不得不含恨北返。 撤退的时候,还顺手将杨遇安带走。 这是他的战利品。 “此番北去,窦四与妻子怕是此生再难相见了。” 随着记忆画面渐渐淡去,杨遇安心中微叹。 “好在经这一遭,两人都成功活了下来,境况比上一次要好。应该能解锁窦四的功法记忆了。” 第六十二章 奔袭诀 “本次遗愿评价:乙上。” 杨遇安回过神来,第一时间看向窦四的深层记忆。 不出所料,功法记忆终于解锁了。 这是北魏中军骑士皆修习的一套功法,名为《奔袭诀》。 据说早年北方游牧国度柔然屡屡南下侵略魏境,魏主拓跋焘为了应对来取如风的柔然骑兵,便创下这套《奔袭诀》,大力培养军中骑士。 后来魏军一度天下无双的骑兵集团,便是由此而来。 《奔袭诀》共分为上下两部。 上部是个人骑战之法,中军将士皆可修炼。 下部则是大规模骑战的调度之法,已经牵涉兵法的范畴,需要立下重大军功才能获得。 窦四所学功法,便是《奔袭诀(上)》。 此功最高能打开五识,到达今世标准的下仪同巅峰。 当然,因为他任务评分只有乙上,功法记忆解锁不全,只得到都督级的部分。 不过眼下用来救治师傅,足够了。 …… 接下来,杨遇安不眠不休,全力修炼《奔袭诀(上)》的都督级功法。 这种层次的修炼,就算与《衣冠渡江诀》有冲突,也在可以容忍的范畴。 修炼之余,他还花时间为那匹战马接上了前腿,喂养起来。 敌人已经死了,没必要迁怒一匹马。 师傅能不能活下来,还得靠人家放血呢不是。 …… 三日后,杨遇安端坐马上轻喝一声,投出木矛。 十丈开外,一颗巨树应声断裂。 “不愧是顶级马战功诀!“杨遇安见状大喜,”同样是上都督巅峰的程度,出手威力还要胜过步战时三分。” “这还是我顾惜马的腿伤未愈,只在原地发力。” “若是在发动冲锋时出手,这威力怕是还要翻倍!” “难怪以步对骑,总是处于劣势。这几乎抵得上半个小境界的差距了。” 他估摸着再遇到先前那个骑兵,自己若有坐骑,必然能笑到最后。 就算没有,以他继承窦四骑战记忆中的精湛骑术,说不定还能设法跟对方抢马。 “只可惜没有早些遇到这部功法,不然就不必纠结什么南北差异了。” 当然眼下也不差。 他虽然因为功法冲突,不适合继续修炼《奔袭诀(上)》的仪同部分,否则反而会拖慢渡江诀的突破速度。 但分身那边却完全没有问题,并不会浪费。 “仪同部分晚些再说,当下练功有成,还是立即去救师傅。” …… 再次施展《牛马续命术》,杨遇安明显感受不同。 先前功法不匹配,大部分马的精血都被浪费了,疗效很一般。 这次改用《奔袭诀(上)》来施展,人马合一,催动马的精血就相当于催动自身精、血二气一般方便,没有半滴浪费。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第五观主的气息就肉眼可见地平稳下来。 如是运转半日,到了第四日下午,第五观主甚至能偶尔醒来,吃喝少许东西。 “可算是将师傅救活了。” 杨遇安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师傅于他如亲人,这次更是算间接救了他一命。 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救活他。 …… 两日后,第五观主伤势彻底稳定,已经能够起身自理了。 期间再没有新的追兵出现。 杨遇安推测因为此地属于淮北泗州地界,已经超出了扬州大总管府的管辖范围,萧世略等人不敢再明火执仗地抓人。 这当然是好事。 对于那夜发生的事,杨遇安照旧统统推到后土娘娘身上。 再不行就让“种花派“大侠二度出山好了。 第五观主倒是没有怀疑太多,只是想到师徒二人前途渺茫,一时有些难过。 杨遇安劝慰道:“师傅您就放心吧,短则两年,长则五年,我们必然能从此地脱困。” 时间已经来到开皇十八年年中。 再过两年,杨广将成功入主东宫,并在接下来几年将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一一收拾干净,坐稳帝位。 到那时,破釜塘里发生的一切,就再无人问津了。 …… 闲暇下来,杨遇安的心思再度回到窦四的遗愿任务上。 他还剩最后一次尝试机会。 《奔袭诀(上)》虽然未到核心功法的程度,却是更为罕见的仪同级马战功法。 其他什么马上刀法、马上枪术、骑射等等技艺,都是以此为根基,构建起来。 配有战马的情况下,人马合一,面对同级步兵,具有超出对方半个小境界的优势。 而且战马品质越高,对骑士自身的加成效果越好。 这正是他当下修炼体系中的一角短板。 有机会当然要尽力补上。 “只是前面两次,我基本将投魏和投宋两种路线的最优解都走了一遍,再来一次,还能如何选择呢?” “毫无疑问,想要提高任务评价度,必须要最大限度地满足幽魂的心愿,甚至能超出对方预期。” “窦四的遗愿,最基础的一层,是与妻子一同活下来。” “再往上,则是尽己所能,实现治病救人的理想,让更多人从战争中活下来。” “然而这场战争,本质是北魏与刘宋之间的国战,岂是一个小小的窦四能够干涉的?” 窦四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底层军吏。 就算上次副本有杨遇安给他开挂,也不过做到主管医务的行军司马。 依然是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中低层军吏。 魏主拓跋焘只想用他来保持军队战斗力,并不会听从任何军事上的建议。 想要主导这场战争走向,哪怕仅仅是一场围城战,也太难了。 …… 苦思半日无果,杨遇安决定先进去副本,见步行步。 虽则暂时不见萧世略追兵,但这不代表对方就放弃对他们追捕。 多半是由明转暗而已。 自己师徒二人不宜在此地久留,还是要尽快转移到别处。 一旦离开,基本就不会再回来了。 最后一次尝试机会不用白不用。 …… “良人,你说咱们去到山阳郡……” “去盱眙。” 杨遇安没有废话,直接拉着窦四妻子掉头往西跑。 后者只得跟随。 综合两次经历得失,杨遇安决定暂时按照第二次的路线走。 先投宋军,再利用送信的机会接触到魏主拓跋焘。 只有跟这种级别的大佬说上话,自己才有希望一定程度上影响战局发展。 虽然这未必就是见到拓跋焘的唯一方法,但胜在是已经验证过的路线。 若用其他方法,万一出现意外,就再没有反悔机会了。 这时窦四妻子见他一路埋头苦思冥想,忍不住问道:“良人你在担心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没什么,你跟紧我就好,其他我会处理的。”杨遇安随口敷衍道。 哪知向来乖巧听话的妻子,突然停在原地,嗔声道:“好你个窦四,我是你妻,不是你身上的一件衣服!你有心里话,就不能跟我说说了?” 第六十三章 第三种可能性 面对突然撒泼的妻子,杨遇安有些懵逼了。 这不是还没到娶两个婆娘那一段吗…… 怎么就突然翻脸了? 不过下一刻,他看到妻子眼中隐隐流转的泪光,心中了然。 妻子其实是在担心他。 窦四很爱自己的妻子,甚至到了宠溺的地步。 往日两人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两人既是夫妻,也是知己。 “也罢。” 杨遇安轻叹一声,说出来自己当下迷惘:“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要救一些人,结果到头来,却反而害他们丧命,那这还算救人吗?” “救人就是救人,怎么成了害人呢?”妻子摇摇头,表示不解。 “就是说,有人能命令他们去送死。我就算救得了第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第三次……”杨遇安耐心解释道。 妻子仍旧听不太懂,只能试着用自己的方法来安慰:“书里不是都说了吗,这人行走于天地间,但求一个无愧于心就好!” 见杨遇安不以为意,她有些急了,又补充道:“良人还记得昔年那伙山贼吗?” “山贼?” 杨遇安闻言一愣,一段属于窦四的记忆浮上心头。 原来窦四刚刚来到淮上时,因为是外乡人,口音也不太纯正,被本地人排斥。 不过窦四不与众人计较,一心行医救人,因为一手《牛马续命术》着实神奇,很快就积累了一些财富。 这事引起了一伙山贼注意。 他们想窦四一个被排挤的外乡人,无依无靠,不就是最好下手的肥羊吗? 哪曾想这个其貌不扬的外来医者,居然是修行高手,两三下手脚,就将这群毛贼全部干趴下。 正当众贼以为必死无疑之际,窦四却不计前嫌,免费给他们治好伤势,还送他们一些盘缠回家,劝他们改邪归正。 众贼当时想,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傻子? 于是不久后,又故技重施。 然后,再次被干趴下,再次被治好,再次被送钱。 如是三四次,众贼们终于自惭形愧,将用剩的盘缠送还,然后在窦四家门前连叩三个响头,自此远去。 但凡能活着吃一口饭,谁不想要点脸? 此事一时间在乡中盛传,窦四也因此渐渐被乡人接纳。 “人心都是肉长的,良人但行好事,想来那个命人去死的坏蛋,迟早也会被感动到的!” 不得不说,窦四这个妻子,心思单纯得有些可爱。 堂堂一国之君,一代雄主,心怀天下之人,又岂是几个乡野毛贼可比的? 他能被这种事感动就见鬼了。 但不知为何,听完妻子此言,属于窦四的那部分人格记忆,莫名喷涌出一股强烈的情绪。 一种被知己认同的喜悦之情。 “还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杨遇安不禁失笑。 妻子见他笑,以为自己劝说起效了,便跟着开心地笑起来。 也就在这个瞬间,一道灵感如闪电般划过杨遇安的脑海。 “慢着……感动一两个普通人,自然不足以撼动大局。” “可万一能触动到更多的人呢?” ”百个、千个、万个……若能做到那种地步,当真不能影响大局了吗?” “毕竟所谓大局,本质上,就是由千千万万有血有肉的个体共同组成的啊!” 想到这一层,杨遇安终于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 魏军大营。 “朕军中缺少如你这般高明的医者,你既然喜欢救死扶伤,便留下替朕做事吧!” 杨遇安闻言并未立即应下。 “怎么,你还是想回去帮宋人?”魏主拓跋焘微微有些不悦。 “可汗误会了!臣只是想向可汗再讨一个旨意!” “哦,你还想要什么?朕给你封官?”见杨遇安已经称臣,拓跋焘脸色稍缓。 “臣寸功未立,岂敢讨要官职?不过是希望将来在战场上,若遇到受伤的宋军,还请陛下准许臣一并救治。” “当然,也只是救治,绝非为了资敌!”杨遇安紧接着补充道,“治好他们的伤后,自然要留在咱们魏营中,为可汗做牛做马!” “呵呵,你竟然对这些宋狗这般有情有义?”拓跋焘闻言不屑冷笑。 “倒也不全是因为这样。”杨遇安解释道,“我娶了一个宋女为妻,她尚在城中。我担心投敌的消息传到宋人那里,会对她不利。” “如果我能救治宋人,那城中的人为了他们父兄子侄的安危考虑,也必定会善待我妻。” 有臧质的承诺,最坏的情况并不会发生。 上一次副本就已经证明。 只不过拓跋焘不可能知道那么详细,故而半是揶揄,半是称奇道:“想不到我中军居然培养出你这种妇人之仁的幢主。” “不过当医者倒是正合适了。” 杨遇安不多辩驳,只是长长一拜。 “也罢,只要他们伤好后不逃跑,朕便既往不咎了。” 拓跋焘大手一挥,准了杨遇安的请求。 正如后者所言,这些人只要不跑,那都是属于他的财产。 魏军中本就拥有大量外族奴隶炮灰:丁零、杂胡,三秦氐、西南羌……五花八门。 都是这些年他带领大魏铁骑东征西讨,积累下来的。 如今再多上一批宋人奴隶,也无妨。 …… 不久,残酷的攻城战正式打响。 哪怕已经是第三次见证此战,杨遇安依然感觉这里如同炼狱一般。 无数人命仿佛流水线一般,被填塞到战场的每个角落,只为争取那一点点看似可能的胜机。 一批人倒下,另一批人紧接着上。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不甘咆哮。 有人视死如归,有人畏缩不前。 而更多的,只是一种苍白而麻木的神情。 他们的声音,不管在这一刻如何触动人心,都终将会被历史洪流所淹没。 正如旁边染上血色的淮水。 虽然这一刻看上去触目惊心,却不妨碍千百年后,有人在这里笙歌起舞。 青史留名的,注定只有少数人。 那里都写满了王侯将相的丰功伟业,写满了文人骚客的风流文采。 唯独没有任何位置,留给一个平庸而真切的哭声。 也就在这时候,杨遇安,或者说窦四,背着一个沉重的药箱,骑上战马,毅然踏出安全的后方大营。 “窦四,你不留在营中照顾伤兵,跑到外头干嘛?” 老熟人丘林律追去营门外,大声疾呼。 “留在营中只能治一时之病。”杨遇安回头指着身后道,“唯有到战场上,方能真正救人!” 言罢,他再度打马前行,一头冲向杀声震天的战场。 第六十四章 仁者无敌(上) “钩车呢?钩车跑哪去了?” 城墙下,一名魏军幢主见麾下士兵死伤大半,急得暴跳如雷。 钩车是攻城利器,可以破坏敌方城墙及墙上设施。 “大人,咱们钩车的钩子都被宋狗偷走啦!”一名魏军士兵上前道。 “放屁,宋狗都缩在城里,如何能破坏我们的钩车?” “听说他们昨夜用木桶将人吊下城墙!” “什么?!” 魏军幢主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冲车呢?总不能也被偷了吧?” “那倒没有。只是宋狗的城墙太厚,撞木全都撞坏了,也就掉了几升土……” “可恶!” 就在魏军幢主焦躁之际,后方再次传来进攻命令。 他们这一幢只剩三四十人,也未能幸免。 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能用的手段都已经用尽。 剩下的就是纯以人命来消耗。 就看谁先扛不住认输。 三四十人,在十万人规模的战场上,不过沧海一粟。 只消片刻功夫,幢主麾下士兵全都倒在了城墙下。 就连他自己也未能幸免,身中数箭,全靠自身修为,勉强吊着一口气。 此时后方仍有魏军源源不断涌向城墙,有人倒下了,立即有人补上。 因为有贵族军官在阵后督战,没有人敢后退半步。 整个场面,就仿佛浪涛拍岸。 鲜红是浪花的颜色。 哭骂是拍击的声音。 而那一堆堆即将与城墙等高的尸体,则是潮水涨落后留下的死鱼烂虾,再无人问津。 很快,自己也会成为这里面的一员了吧。 这一刻,魏军幢主心中没有太多悲伤与不甘。 只有深深的厌倦而已。 他是中军老人,大半生跟随可汗征战,破过柔然,灭过三秦。 比眼前盱眙城更宏伟更坚固的统万城他都曾爬过。 那时候他曾以为,只要不断往前冲,世界必将被自己踩在脚下。 直到今日。 在淮水边上,在这座土不啦叽的宋城下,在生命即将消逝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感觉有些累了。 他有些想家了。 “可汗不许我们拜佛祖,所以只能求大魏祖神庇佑,死后接引我亡魂回归故乡……” 不知是否祖神听到他都祈祷,就在视野即将模糊之间,一道仿佛天神下凡的身影,策马而来。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魏军幢主感觉自己被人拉到了马背上。 紧接着,脸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还有浓浓的腥甜味。 马血的味道。 “你是……窦四郎?” 某一刻,幢主睁大双眼,认出了身前的救命恩人。 自从对方来到军营后,大力推行隔绝之策,又敦促大家烧水喝,军中染疫的人数大大下降,窦四郎的名声很快便传遍军营。 不过也仅此而已。 对于绝大部分底层士兵来说,疫病虽可怕,城墙上的绞肉战,才是迫在眉睫的生死考验。 窦四郎医术再高,难不成还能冲到城墙下,冒着箭矢落石,将他们救回来? 还真能! 死里逃生的幢主,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这不会是自己濒死前做的梦吧? 嘭! 幢主被摔在地上。 身下微微痛感,身后高大的营门,还有身边同样负伤,同样一脸懵逼的同僚……一切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 幢主从地上挣扎爬起,对着再度折返战场的一人一马大喊道:“窦四郎,你不怕死吗?” 窦四没有没头。 他的身影很快淹没在城下惊涛骇浪中。 于是,幢主知道答案了。 …… “快,快将那魏骑给我射下马来!” 城墙上,一名宋军队正同样暴跳如雷。 已经好几天了,魏军一名骑士在箭林石雨之间左冲右突,至少救下了上千名魏虏伤兵。 自身几乎毫发无损。 他不知道这些敌兵回营后能不能活下来。 但有这么一尊“活菩萨”在,岂不是会极大激发敌军士气? 宋军士兵们纷纷挽弓张弩,对着目标一轮劲射。 但很快,箭矢的密度就变得稀稀拉拉。 “都没吃饭吗?怎么都不射了!”队正见状怒喝道,“你们今日不杀死魏虏,明日他们就会生龙活虎地爬上城来,要你们的命!” “大人,那魏骑刚刚救走的好像是咱们的弟兄!” 身边一名眼尖的宋军士兵指着城下道。 “魏虏能有这好心……” 队正下意识反驳,但很快他自己也看到了。 对方马背上的伤员,还真的是穿着宋军衣服。 “队正,那咱们还要不要放箭啊?” 队正有些纠结。 乱军之中,为了大局杀死自己人虽然不违军律,但心中那道坎不好过。 “罢了,横竖那弟兄入敌营后,多半要被折磨致死,还不如我们提前送他上路!” 就在队正刚刚下定决心之际,身边那位眼尖的宋军士兵再度惊呼起来:“马背上那人,是咱们张队副!” “张三?” 对正揉了揉眼睛,还真是自己的队副。 先前城墙上混战之际不慎失足坠落,本以为已经死了。 不曾想居然被这个魏骑救走。 张三不仅仅是他的副手,更是生死之交,互相都在战场上救过对方一命。 这下,射杀的命令,队正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 “军中伤亡如何?” 拓跋焘一边用热巾敷着脸,一边询问身旁亲卫。 “攻城两旬,异族勇士死了近万,中军也有三千阵亡。” “才近万?”拓跋焘揭开热巾,脸色微微诧异。 这种烈度的攻城战,伤亡数字会多么触目惊心,他早就心中有数。 别说一万,就是再多一倍,也属正常。 当初自己打赫连夏那座号称万年不倒的统万城时,死的人比这还多。 不也一样抗下来了? 所以听到当下这个数字,他反而啧啧称奇。 “若算上各营伤员,还要再增三四千。”亲卫立即答道,“按惯例,这些人多半也活不了多久,跟死了没差。只是窦司马那边……” “窦四将这些人都救活了?”拓跋焘瞬间反应过来,不禁大笑,“没想到朕此番南下,居然捡了个宝贝!” 能让一支军队阵亡率减少二到三成的人才,搁哪不是宝贝? “既然如此,那就让异族的酋长们加紧攻城,有朕的窦四在,他们还怕什么死人!”拓跋焘兴奋大喊道。 只是亲卫欲言又止,并没有立即领命。 “怎么,窦四又不让伤员出战了?”拓跋焘不问便知道原由,“他要救宋人,朕准了。他要将伤药派发给外族士兵,朕也准了。那什么营中分区隔绝之策,朕也照办了。怎么现在轮到朕让他将治好的人送上战场,他就不听朕的了?” …… …… “虏以钩车钩垣楼,城内系以驱縆,数百人叫唤引之,车不能退。既夜,以木桶盛人,悬出城外,截其钩获之。明日,又以冲车攻城,城土坚密,每至,颓落不过数升。”——《宋书·列传第三十四》 第六十五章 仁者无敌(中) “窦司马说,这些异族伤兵身体虚弱,士气低落,上到战场也杀不了敌人,反倒添乱。还不如留在营中帮忙治疫。” 亲卫照实答道。 “放屁!”拓跋焘破口大骂,“他纥豆陵就是一个医者,懂个屁的打仗!” “那属下要不要派人将他扣下?”亲卫问道。 拓跋焘负手来回踱步,最终无奈叹道:“罢了,先前那几个染疫的军主都承了他的情,真要扣了人,那些个老东西怕不是都要跳出来大吵大闹。” “让中军的伤员顶上!他们是朕培养出来的精锐,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不会后退!” …… 数日后,亲卫来报,窦四连中军的伤员都不许上战场了。 “他怎敢?!” 拓跋焘这下真的怒了。 中军乃是他的嫡系部队,龙身逆鳞,从不许外人染指。 亲卫低头不语。 拓跋焘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他一个医者不识大体也就罢了,中军的将官们怎跟他一起胡闹?” “中军倒没有拒绝攻城,只是将官们都说若有窦四郎同行,麾下士兵人人斗志昂扬。否则便会士气低落。” “而窦司马则直言若中军再将伤员派上战场,他今后便不会救治中军的士兵。故而将官们都有些疑虑。” 闻得此言,拓跋焘沉默了。 他大致猜到中军将士的心思。 他们固然不敢违逆天子的命令,可窦四那边,他们同样也不想轻易冒犯。 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一个只要不立即断气就能救活你的医者,谁敢得罪? 特别是这大半个月来,对方亲冒矢石,在万军丛中救死扶伤。 虽则不曾杀死一个敌人,但谁又能否认这是一种英勇的壮举? 军中最敬佩勇者。 一个既英勇,又屡屡救命的勇者,更是能迅速拉拢一大批拥戴者。 窦四虽只是一个普通军医,可眼下,对方已经有跟北魏天子讨价还价的底气了。 “传召窦四。” 拓跋焘坐回帅位,脸色阴沉。 …… “窦四,你到底想要什么?” “少死些人。” 拓跋焘开门见山,杨遇安也毫不含糊。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不打仗就行了。” “荒谬!”拓跋焘霍然而起,“朕若不打仗,哪来如今大魏的万里江山?” “可汗武功赫赫,天下莫能匹敌。然则可汗御极将近三十载,这些年征南战北,可曾有几日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 见拓跋焘明显一愣,杨遇安接着道:“可汗好儒学,曾以儒生执宰朝堂,岂不闻儒家先圣有言,国虽大,好战必亡?” “朕明白你的意思。征伐无度,确实是亡国之举。”拓跋焘蹙眉道,“朕也不是没想过跟南人和平相处,与民休息。可刘义隆那匹夫屡屡进犯我魏境,朕难道还能听之任之不成?你别忘了‘好战必亡‘的下一句,就是‘忘战必危’!” “此战宋人北伐再先,可汗反击在后,所谓师出有名,谁都无法指责。”杨遇安没有立即反驳,“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可汗已经尽复失地,甚至饮马长江,难道不是算复仇成功了吗?” “反观宋人经历两次北伐失利,元气大伤,再无力北进,可汗不趁此时功成身退,与民休息,难不成还要继续打过长江不成?”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要真能过江,魏军主力就不会掉头围攻淮上的盱眙城了。 饮马长江确实不假。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也算是饮恨长江吗? 大魏铁骑在北方所向披靡,刘宋舟师在南方也纵横无匹。 在这个节骨眼上,其实大家谁都奈何不了谁,只能继续保持对峙之态。 杨遇安继续道:“可汗胸怀天下,气度非凡,下臣不敢妄自揣度。” “然则臣久在民间,这大半个月来,又在军中奔走,多少是知道一些底层的心声。” “自去年秋天大军南下以来,转战数千里,如今魏军早已人困马乏,思归心切。” “军士厌战,而可汗却非要强战,这样的仗,还能打下去吗?” “还能打赢吗?” “即便最后打赢,国中士民因此疲敝,难道就不会有怨言?” 杨遇安连环三问,拓跋焘全都没能回答。 或者说,其实他知道答案。 此战强攻盱眙,除了粮食,何曾不是想给此番南下之战留个体面收场? 他早就明白,是时候结束战争了。 “下臣又听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如果说大魏是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可汗是掌舵之人,那除了要注意天上风云变幻,也不可忽视脚下载舟之水啊!” “否则一个不留神,就有大浪覆舟之危!” 说到这里,杨遇安猛然踏前一步,直视北方霸主的双眼:“可汗,咱们是时候回家啦!” 后者目光微凝,不见喜怒。 …… 良久,拓跋焘重新坐下,哼声道:“朕若撤军,宋人保证不会追击?” “可先以交换双方俘虏为条件,以建立两军信任。”杨遇安早有腹稿,“大王军中缺粮,但手中俘虏更多,可以据此再向城中索要一批粮食。” “若能做到这个地步,倒是可以谈谈。”拓跋焘轻敲虎皮木塌,“问题是,臧质与沈璞会答应吗?” “臣会让他们答应的。” 杨遇安微微一笑。 …… “臧将军,魏主这个提议,你怎么看?” 盱眙城中,太守沈璞将魏使送来的信递给臧质。 “强攻三旬无果,魏虏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不退,更待何时?”臧质嗤声连连,懒得看信,“就怕佛狸伐贼心不死,趁换俘之时偷城。” “将军此虑不无道理。”沈璞没有否认,“只是彼辈在信中又说,若我军担心魏军偷城,可以不必打开城门,改而效仿先前破坏钩车的法子,以吊桶之法接送俘虏上下。” 臧质略显意外:“若是如此,倒也不妨一试。只是城中木桶有限,以此法交换俘虏,怕是要有一天一夜,方能结束。” “正所谓夜长梦多,谁敢保证这漫长的一天一夜里,不会发生意外?” “窦四说他可以保证。” “谁?” “窦四,就是先前将军派去给魏主传信的使者。”沈璞解释道。 “是他?” 臧质闻言终于摊开信纸查看。 片刻后,他抬起头,语气莫名感慨道:“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他救了我们一命。不过照此看来,那窦四颇得佛狸伐信重啊!” “这倒未必。”沈璞摇头道,“据我所知,窦四因为前番亲冒矢石上阵救人,如今在魏营中颇得人心。据可靠消息,这封议和书,还是他亲自说服魏主写下的。” “呵呵,这倒是说得过去了。说不定他还想趁着此番换俘,接回城中娇妻呢。” 说到这里,臧质目光微微一凝:“沈太守,你看我们要不要将计就计,偷袭魏营,立下不世奇功?”’ 第六十六章 仁者无敌(下) “沈太守,你看我们要不要将计就计,偷袭魏营,立下不世奇功?”’ 闻得臧质此言,沈璞急声道:“万万不可!” “哦,这是为何?” 自入城以后,沈璞将守军全权交给自己统领,从不过问。 今日却难得在具体事务上表态。 还是如此强硬的态度 臧质很好奇。 “那窦四除了救魏虏,还救了咱们宋人子弟!”沈璞提醒道 “此事本将早已知晓,但那又如何?”臧质不以为意。 “将军久在前线指挥,可能不了解城中民意。”沈璞耐心解释道,“这段时日,城中士民听闻窦四在敌营照料自家子弟,都对他感恩戴德,不少人还将家中所剩无几的粮食送到窦四妻子门前。” “后来不知是谁传出窦四在乡中‘义释山贼’的故事,一时之间,众人都将他视作圣人君子,当世楷模。每日到窦四家门前叩头礼拜的人络绎不绝,竟是将他们夫妻当作活着的菩萨、真人了!” “将军此番若失信于窦四,只怕会失去城中人心。若再连累敌营中的宋人子弟被魏虏屠戮泄愤,将军在朝中的名声就全毁了!” 见沈璞说得如此严重,臧质这才明白自己这个想法看似聪明,其实后患无穷。 同时他也终于开始正视这个曾被自己派去送死的小兵。 “如此说来,这窦四不但在魏营赢得军心,在咱们盱眙城中,同样深得民心?” ……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两军阵前,拓跋焘反复念叨杨遇安那日的话,越念越觉得寓意深刻。 “能说出此言,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 那是,不然人家怎么能叫天可汗呢。 杨遇安心中失笑,嘴上却敷衍道:“是臣早年南下路过淮北时,听一山野老叟所言。” “山野之中,竟藏有这等智者?”拓跋焘闻言啧啧称奇。 然而作为隋唐爱好者杨遇安不知道的是,这句话其实并非李二原创。 只是因为李二经常常挂在嘴边,加之身体力行,才让后世人产生这种错觉。 至于原作者荀子,晚年曾担任楚国兰陵县令。 那里距离淮北并不远,勉强也算“淮北老叟”,所以居然让他歪着打正了。 这时拓跋焘用马鞭指着旁边淮河道:“话虽如此,但今日淮水上却有一北一南两艘大船。” “比起覆舟之水,敌对之船才是迫在眉睫的忧患。” “两船刚刚鏖战一场,血尤未冷,你如何能让双方握手言和?” 杨遇安知道魏主拓跋焘这个担忧不无道理。 虽然在自己努力周旋下,双方统帅已经互通书信,表达了议和换俘的意向。 但两军列阵对垒后,却依旧剑拔弩张,谁都没有尝试踏出第一步。 正如拓跋焘所言,血仇刚刚结下,想要取得互信,太难了。 不过,杨遇安本来就没奢望过这种事情发生。 “魏人信不过宋人,宋人也信不过魏人,这是事实,却也无妨。”杨遇安自信笑道,“只要魏宋两军都信得过我窦四,这就够了。” 言罢,他拱拱手,孤身打马走出军阵。 待来到了魏军大阵与盱眙城之间的中心点后,他停下马,举出一面早已备好的大旗。 旗色玄黑,上面绣有一朵美丽白花。 琼花。 这段时间他在战争上东奔西走,这面琼花旗几乎成了他的标志物。 一经亮相,立即吸引了全场瞩目。 他也顺势提气高声大呼:“谁想回家,先到我这里集合!” “若谁不幸中了背后冷箭,我来救!” “我救得了你们一次,就能救第二次,第三次……” “只要我窦四不死,你们也不会死!” “天地为证!”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喧嚣的战场,瞬间静默下来。 唯有琼花旗在大风吹拂下,猎猎作响。 终于,经过漫长的沉默后,魏军阵前,再度传出一阵喧嚣声。 正是第一批被放还的五十名宋军俘虏。 他们在魏营时,亲眼见证杨遇安是如何一视同仁地照看伤员,如何妙手回春。 每个人都自认欠了他一条命。 这种在绝境之下建立的信任,最难得,也最牢靠。 所以杨遇安振臂一呼,他们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 有魏军开头,城上的宋军也终于放下第一批木桶。 正是攻城时被抓获的魏国军官、细作。 一时之间,城上城下,再度恢复了过去一月吵吵闹闹的模样。 只是此时两边拼命往前冲的人,不为杀敌,只为回家。 以及……感谢一个人。 不知是谁开的头,路过琼花旗下时,众人都会先停下对旗下的男子连叩三个响头,才再度前行。 当中更有人放弃暂时归队的打算,改而走到男子跟前,以血肉之躯为他筑起一道屏障,防备四周可能射来的暗箭。 不过半日后,琼花旗下就已经围起了里外三层的人墙。 宋人,魏人,丁零,杂胡,氐人、羌人…… 他们口音不通,衣着不同,风俗各异。 但这一刻,各自枯槁的面容下,有着同样坚定的目光。 一想到自己背后站在那个传奇的男人,身心的疲惫一扫而空,重新变得斗志昂扬。 这让远处旁观的宋魏两军统帅,心情无比复杂。 此情此景,什么北魏天子,刘宋将军太守,全都成了战场上的陪衬角色。 唯有中心处那朵琼花,花下的男子,男子身边那一个个虽然平凡却也有血有肉的身影,才是最优美动人的主旋律。 …… “臧将军,如此的窦四郎,你还敢算计他吗?” 城楼上,沈璞转头看向身边。 “哼,不过血肉之躯罢了,本将只需一箭便能将他射杀于马下!”臧质嘴硬道。 “那就请将军即刻开弓,好让我等大开眼界。”沈璞拱手道。 臧质自然没有那么傻。 他狠狠瞪了一眼阴阳怪气的沈璞,便拂袖走下城楼。 沈璞没有再揶揄对方。 实际上他身为本地太守,守土有责也有功,何尝没想过趁机偷袭一波魏军,最好能生擒魏主拓跋焘,立下不世功勋,扬名立万? 只是正如他自己先前预料的那样,窦四已经尽得两军人心。 此时不论谁,只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出手,便会立即犯众怒。 轻则被敌军所趁,功败垂成;重则影响自身名声,进而又影响今后仕途。 窦四看上去修为不高,十分弱小,却也是当下全场最强大的那一个。 因为人心潮流,本就是世间最强大,最可怕的事物。 上至一国之君,下至乡里黔首,都需要敬畏。 沈璞眺望花下男子身影,不禁喟然长叹道:“仁者舍己为众人,众人便也都舍己以报其仁。” “上下一心,众志成城,虽千军万马而不可撼动。” “这大概便是孟夫子所言的‘仁者无敌’吧!” 第六十七章 大收获 “本次遗愿评价:甲中。” “才甲中?” 杨遇安小脸扬起,鼻孔快要怼到天上去,“我在一场战争中拯救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若发生在真实历史,足以在史书里留下一篇《窦四列传》了!” “就算没有什么‘传奇’、‘辉煌’之类的说法,怎么着也得给个甲上吧?” “尽善尽美者方可得甲上,请今后再接再厉。”琼花仙子冷冷回应。 “这还不算尽善尽美啊……” 杨遇安努力回想任务经历,愣是想不到哪自己里还做得不够好。 “不会是跟窦四妻子那事有关吧?” 琼花仙子没有回应他。 “好嘛,还真是这事!” 杨遇安顿时乐了。 “您不是都给我一道白光闪过去了吗?况且后面两次副本我都很守规矩!这也太……” 他没敢将小肚鸡肠说出口。 “叮!天道酬勤。” “策马奔腾三旬,解锁北魏中军骑兵窦四特性:马背之族。” “今后施展马战功法,能与马匹更为融合,战力提高三成。” 这相当于我打一出生开始就练习骑马了么。 杨遇安很快明白这种特性的含义。 呵,嘴硬心软的女人啊…… …… 特性只是额外奖励,最重要的还是窦四的功法记忆。 没有意外,以近乎完美的方式完成遗愿后,窦四的记忆完全展现在杨遇安眼前。 他本人临死前,已经将《奔袭诀(上)》练习到五识尽开的下仪同巅峰境界。 因此才能护着妻子从乱军中活下来,还有余力往东逃命。 若非最后山阳郡太守太坑,他当年还真不一定会死在这里。 而这意味着,杨遇安今后修炼此功将没有任何瓶颈。 当然是指他的分身。 这时琼花仙子再度响起:“修为提升至五识仪同后,将可与分身短暂融合一个时辰,施展分身功法。” “每次施展后,需要蕴养一个月,方能再次使用。” 还能这样? 这下杨遇安是真的有些惊喜了。 虽然分身能不受压制地修炼现世功法,但因为有十年大限,所以最终能不能为自己所用,仍是未知之数。 这相当于一个长线高风险投资。 要么大赚,要么全亏。 可有了一月一次的融合作战,就相当于他可以提前支取一部分利息了。 不至于自己投入当中的优质功法,最后都血本无归。 至于一个时辰,显然对应琼花仙子为他屏蔽气机的时间上限。 “嗯……每次只能用一个时辰,且还有一个月的冷却时间,最好还是作为关键时刻的杀手锏。” …… 遗愿任务完成后,杨遇安不再停留,带着师傅与战马继续往北边的深山里钻。 有了“马背之族”的特性后,杨遇安的骑术有了长足的进步,哪怕在崎岖山路上骑行,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仿佛从军十多年的老骑兵。 第五观主习惯了徒弟除修行以外的学习天赋,早就见怪不怪了。 一个月后,杨遇安在大量紫雪通窍丹的辅助下,修炼《衣冠渡江诀(残)》快速突破境界,接连打开了耳、鼻、舌三识,成为四识仪同。 感官系统得到一个质的飞跃。 周身三十仗内,哪怕是一只蚊子飞过,也很难瞒得过他的感知。 那晚跑路时若是有这种修为,就算正面打不过那名伪装河盗的骑兵,也能在对方发现自己前及早警觉。 之后选择继续跑路或者就地伏击,都更加从容。 当然,收获大头还是分身这边。 就在杨遇安本体成为四识仪同的三天后,分身也成功打开了第四识。 考虑到分身是同时修炼多种功法,步战与马战兼顾,这种速度堪称恐怖。 “我这算不算自己超越了自己?” …… 眼、耳、鼻、舌之后,便轮到第五识“身识”。 “身识不同于有具体器官的眼耳鼻舌,而是泛指人体对外界的全部感知。” “释家以人身为触根,感知世间诸法无常,所以身识也是下仪同五识中最难练成的一项。” “一旦成功打开,就能到达下仪同巅峰的境界。” 对于杨遇安来说,打开第五识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 可以动用分身的修为了。 那都是汇集了北方历朝历代的精华所在,不是他本体修炼的拉胯功法可比。 没说的,全力修炼就是了。 …… 如是半月,先前得到的紫雪通窍丹全部耗尽,杨遇安才堪堪对身识有所感应。 只能说南陈的这种练功路子,突破速度快是够快了,但对丹药的消耗速度也十分恐怖。 越是往上炼,消耗量越恐怖。 没有丹药辅助,自己慢慢磨,估计还得有半年左右,才有望彻底打开身识。 老实说,这速度其实不算慢了。 只是比起磕药起飞,难免有落差感而已。 …… 这日杨遇安正在感应身识之际,忽然感觉四五十仗开外,隐隐有人在窥伺。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他明明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也没有嗅到什么特殊的气味。 但就是莫名感觉不舒服。 于是他装作外出采摘野果,在山路上兜兜转转,最终往那个方向推进了四五十步的距离。 这下再无疑问。 真的有人埋伏在那里。 “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此时潜伏者并未察觉杨遇安道异常,还在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身体。 仿佛一条藏在草丛深处的毒蛇。 身手相当老练,一般人还真的不好发现。 可惜杨遇安此时打开了四识,就像加装了红外线成像仪,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能从对方身上细微气息变化中,判断出这是一名上都督巅峰的好手。 “看来那夜成功逃出包围圈,‘大梦第五郎’的名声更加响亮了。” 这种层次的对手,杨遇安哪怕用拉胯的《衣冠渡江诀(残)》也能稳胜。 但如今敌在暗我在明,就算杀了眼前这个探子,谁知道过几日会不会有更多更厉害的敌人出现?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这里是淮北泗州地界,萧世略应该不至于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 他冷静分析道。 “多半是在这附近有秘密藏身据点,然后派出麾下好手四下潜伏打探。” “就是不知他们来了多少人,实力如何。若是人太多,还是赶紧走为上。” “得想办法打探一番……” 杨遇安思索片刻,心中很快有了计划。 不过在正式实施前,还要先做一件事。 将师傅支开。 这次敌人实力与数量不明,搞不好还要再次跑路。 他可不想再出现上次那种师傅差点挂掉的状况了。 毕竟这里真的没有后土娘娘庇佑。 …… “什么,你要吃饴糖?” 面对突然耍小孩子脾气的徒弟,第五观主一时头大。 好吧,人家小谬谬本来就是小孩子,偶尔哭闹也属正常。 但这不是这些年来,小徒弟一直表现出年少老成的模样么? 甚至有时候贴心到让人怀疑他是个成年人。 所以这一哭闹,第五观主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深山老林的,为师哪里去给你找饴糖?” “山里没有,城里有啊!” “咱们师徒正被官府通缉呢,没法进城啊……” “我不管!”杨遇安嘟起小嘴,就差把熊孩子三个字写在脸上,“在江都时,师娘隔三差五就会给我糖吃!师傅你不给我买,我现在就自己跑回江都去找师娘!” 第六十八章 伪装 “好好好,为师这就去买饴糖!” 第五观主被闹得实在没辙了。 他才刚刚伤好,正值体虚之时,而自己这小徒弟可是个会骑马的主。 还骑得忒好。 真要一气之下跑了,自己这身老皮老骨还追不上。 特别是,一想到小徒弟当初差点被牙子牙婆拐卖,他心中就慌得不行。 不是哪里都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种花派大侠”! “你就在此地待着,不要乱跑,不要骑马,饿了就吃些野果。为师去去就来。” 望着师傅踉踉跄跄走下山的背影,杨遇安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装熊孩子,可太累了。 …… 大概见此地只剩下一个平平无奇的道童,潜伏河盗不再隐藏。 “你师傅去哪啦?” 河盗走近十步范围就停下,脸上挤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 可惜常年杀人劫掠,身上的戾气是抹不去的。 正常小孩肯定第一时间哭鼻子。 杨遇安只能勉为其难地配合对方拙劣演技,天真笑道:“到城里给我买糖!” “是吗?这里去城里很远吧!” 河盗说着,又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呵呵,怕我是被附体的“大梦第五郎”么? 杨遇安心中了然,干脆主动往前靠:“我师傅会武功,不怕远!” “可我看你师傅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河盗见状也顺势往前走,“你不怕你师傅在山路上摔倒吗?” “啊,那怎么办?”杨遇安睁大水灵灵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要不去我家吧,我家里有糖,就在这附近!”河盗在他身前站定,“这样就不用你师傅跑那么远的地方了。” “好啊好啊!”杨遇安拍手大叫。 下一刻,一个黑漆漆的大麻袋当头落下。 随后口子一紧,就被甩到河盗肩膀上了。 杨遇安少不了一通挣扎乱叫。 河盗反而因此彻底放心。 原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道童。 早知如此就不废话了,上来直接绑走了事。 河盗如此反思道。 你们一个两个的,真不知道装熊孩子很累人的吗? 杨遇安如此抱怨道。 …… 山中一处木寨子。 守卫们见到一个壮汉背着麻袋走来,大声嚷嚷道:“赵老四,你这就抓到大梦第五郎了?” “不是他,是他的徒弟!”名为赵老四的河盗跨入寨门,放下麻袋,“那几个江都修行者不是说大梦第五郎需要托梦附身到徒弟身上,才能施展法术吗?我这招叫釜底抽薪。没了徒弟,我看他还如何梦中杀人!” “哈哈,还是你鬼主意多!” 不过也有人仍有顾虑:“万一他不止附身徒弟,还能附身旁人呢?” “那咱们还能用这道童逼迫他就范!”赵老四咧嘴道,“先前那黄娘子不是说了吗?大梦第五郎在江都养育军户遗孤,这小道童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是子侄辈。正是他的软肋!” “原来如此,还是赵四郎考虑周全。难怪萧当家让你去打头阵!” 众盗一时对赵老四吹捧不已。 这时赵老四砸吧着嘴道:“说到那黄娘子,虽然徐娘半老,但那身段那风韵,啧啧……只可惜水寨那群猪太鲁莽了,早早把人给弄没气,如今尸体都臭了。不然咱们还能带到山上快活快活……” “可不是吗!这山上的日子太苦闷了,除了偶尔喝喝酒啥都不能干……” 众盗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女人的话题上。 却不知角落里的麻袋,正微微作动。 …… 州城外,第五观主远远望着有兵士值守的城门,愣是不敢靠近半步。 自开皇初年以来,当今天子推行“大索貌阅”之策,以查实民间隐匿的户丁,一个被官府通缉的犯人想大摇大摆地走在州县城市里,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 乡郊野外还好说,城里会张贴近期要犯容貌,再附上各种详细身份信息。 很容易就被有心人认出。 官府可是鼓励民间互相告奸的,有的是爱管闲事的人。 自己要是不幸被抓,小徒弟就没人照顾了。 “要不还是到城郊附近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黑市吧……” 第五观主摇摇头,转身离去。 …… “抓到他徒弟了?” 听到赵老四的汇报,萧世略喜上眉梢:“哈哈哈,那今日就是三喜临门了!” “来人,上酒!” “不知萧当家还听到什么好消息了?”众盗听到终于能喝酒,兴奋之余,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其一,自是赵老四的这事了。”萧世略掰着手指头数道,“这其二嘛,今日是萧某的生辰!” “为萧当家贺寿!” “萧当家长命百岁!” “萧当家正当壮年,前途无量!” 众盗纷纷举杯祝贺。 萧世略与众人饮毕,又将酒碗拍到木案上,豪迈笑道:“至于这其三,我收到父帅密报,北边那位至尊对太子勇颇有微词。如今晋王广、汉王谅乃至远在西南的蜀王秀,都隐隐有夺嫡之志。” “快则两年,慢则五年,这东宫之主便要换人!” “若果真如此……”萧世略环顾众人,目中精光闪闪,“蜀王偏安西南,胜算渺茫。剩下这晋王与汉王,不论谁能入主东宫,我萧家都将飞黄腾达!” “难怪萧老将军在汉王麾下效命,却一直不带上萧当家,原来是要两面下注啊!” 众人恍然之余,纷纷上前再次举杯祝贺。 如今眼前这位还是称兄道弟的萧当家,再过些年,可能就成了高不可攀的萧大人。 还不赶紧巴结巴结,好为将来打算? 萧世略也不含糊,与各人一一对饮,毫不掩饰笼络姿态。 眼下他无官无职,还顶着一个反贼的污名。 想要做大事,少不了依靠这群江湖左道中人。 今日将诸王夺嫡的消息抛出来,就是想给这些人一个盼头。 否则人家放着好好的河盗不当,为什么非要跟他到山中过苦日子呢? “赵老四,你可要看好那个道童,他可是咱们立功的关键!” 豪饮之余,萧世略不忘提醒手下。 “萧当家放心,那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跑不出咱们手掌心的!” 赵老四自信笑道。 …… 啪! 杨遇安手指轻轻戳了几下,就破坏了金属门锁。 其实破门而出更快,只是怕动静太大,引起寨中群盗注意。 刚刚偷听众盗对话,他已经大致了解寨子实力。 全都是萧世略麾下好手,将近三十人,最差也有中都督修为。 萧世略本人更是在此地坐镇,实力深浅不知,但不会低于下仪同。 谨慎起见,还是赶紧跑路为妙。 不过就在他刚刚走出大门没几步,一名喝到醉醺醺的河盗出现在视野尽头。 正是先前抓走他的赵老四。 …… …… “高祖令州县大索貌阅,户口不实者,正长远配,而又开相纠之科。”——《隋书·食货志》 第六十九章 深入虎穴 “你……你……谁放你出来的?” 赵老四虽然喝得大醉,但有上都督的修为底子,仍旧保持一分清醒。 “没有人放,我自己出来的。” 杨遇安脸色平静道。 “你怎么可能……不对,你是大梦第五郎?!” 赵老四心中一惊,下意识便要高声呼救。 然而杨遇安的手来得更快。 只是啪的一声轻响,赵四郎就被杨遇安摁到地上。 嘴巴也被捂实了。 “接下来,我问,你答。” “大喊大叫,杀!” 原本杨遇安是打算直接跑路的,不过见到赵四郎喝得歪歪趔趔的样子,便改主意先扣下他逼问情报。 反正自己一走,“大梦第五郎”肯定就实锤了,无法再伪装。 “除了这处寨子,你们在淮北还有别的据点吗?” “没……没了……” 赵四郎目光惊恐地看着对方,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这么一个小娃娃轻松放倒。 那大梦什么什么真经,竟恐怖如斯? “证明给我看。” “这……这不存在的东西,小人还能怎么证明啊!” 杨遇安不理会,冷漠地举起掌刀,对准他喉咙。 赵四郎顿时慌了,身体发抖,眼珠乱颤。 拼命想呼救,嘴鼻又再次被捂死。 “好,我知道了,下一题。” 身怀封伦三成“揣摩之才”,对方刚刚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有时候真相不一定要从敌人嘴里听来。 “你们萧当家,是个什么修为?” “据说年初开始冲击身识?我是帮萧当家到南边黑市采购那紫什么丹时听到的!但如今具体到了什么境界,小人是真不确定!道长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别人!” “对了,那紫什么丹,萧当家就藏在寨外一处山洞,当家平日会在里面独自修炼。那地方还是我帮当家找的,地点是……” 这下赵四郎学乖了,不用杨遇安追问,就一股脑全倒出来。 “很好。” 杨遇安闻言点头。 心中也终于对敌人整体实力有了判断。 四识到五识之间的修为,不弱于自己。 再加上一群都督级的手下,自己这边处于劣势。 幸好没有鲁莽出手。 “最后一个问题。” “你这辈子,杀了多少无辜之人?” “无……无辜?”赵四郎大致猜到对方意图,声音不忍住发抖,“这……这世道,谁敢保证自己是绝对无辜的啊……” “有理。那我换个问法:你杀了多少老弱妇孺?” 赵四郎答不出来。 当了半辈子河盗,谁还能记得干过什么勾当,祸害了多少人家? 反正多多少少都沾一点就是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杨遇安声音一如先前平和。 赵四郎身体因此抖得更厉害了。 “你不能杀我!”他声音隔着一层手掌,呜呜咽咽道,“杀了我,萧当家不会放过你们师徒!” “你们先前有打算放过我们?”杨遇安挑挑眉。 “先前只是想在这里埋了你们两师徒。若你杀了我,萧当家一定会杀到江都后土祠,杀光你的徒弟亲友,为兄弟报仇!” 杨遇安低头不语。 “你别不信!”赵四郎急了,“萧当家已经得了晋王许诺,事成之后让他入王府当参军!” “什么!萧世略已经跟杨广直接说上话了?” 杨遇安终于动容。 虽然根据先前掌握线索,萧世略肯定是杨广为夺嫡准备的一枚棋子。 但中间至少还隔着一个郭衍,事情仍然有转圜余地。 自己师徒在山里忍几年也就过去了。 可若对方已经搭上了杨广的线……这萧世略,怕是不能留了。 赵四郎并不知道自己慌张之下胡吹的一句话坑了萧当家,只以为大梦第五郎终于被自己吓唬住了,得意笑道:“怕了吧?还不赶紧放了我!” “你们为什么要追着我们师徒不放?” 杨遇安脸色再次恢复平静。 不,比先前更平静了。 赵四郎笑容僵住。 “我们只是想在这里好好活下去而已。” “再过几年,你们去升官发财,我们回江都老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不好吗?” “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说到这里,杨遇安举起拳头,五指青筋爆起:“原本,我只是想废掉你一身修为,小惩大诫的。” 赵四郎:“不是,我……” “晚了。” 嘭! 杨遇安一拳猛然轰下。 一切,终于平静了。 …… “过分了过分了!” 第五观主指着糖贩子,破口大骂:“你这糖已经发霉了,居然还要收我八十钱?你以为你家糖是金子做的?” “爱买不买!有本事自己到城里买啊!” 黑市糖贩叉着腰,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来这里做买卖的,谁不是身上有些见不得光的事? 既然是阴沟里的老鼠,就要有挨宰的觉悟。 “要买赶紧买,不卖就滚!” “你……”第五观主气得五窍生验。 正欲继续据理力争,却见周围有几个打手模样的精壮汉子,目光齐齐转到这里。 当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扭头就走。 这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不能留! 只是离开黑市后,眼见天色将晚,他心中不禁有些茫然。 城里不能去,黑市又买不起,到哪里给小徒弟买饴糖啊…… 正当第五观主有些焦躁之际,路旁一颗树上,忽然飘下一朵纯白无暇的小花。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被花吸引。 …… “山下有弟兄要给我送贺寿礼?” 刚刚宿醉一场的萧世略,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脸色有些不耐:“就他们那见识,能送什么像样的东西啊?不会又是那些浑身臭烘烘的乡野粗妇吧!” “好像是一个盒子。”手下河盗老实道。 “呵,居然还懂得配上礼盒,有长进嘛!”萧世略嗤声笑道,“拿来吧。” 盒子呈上,打开。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萧世略笑不出来了。 一个面目扭曲狰狞的人头。 赵老四。 “来人,将大梦第五郎的徒弟给我带上来!” 萧世略脸色阴沉道。 河盗领命下去。 不多时,河盗去而复返,神色慌张:“当家的,那小道童跑了!” “不好,快起来御敌!” 萧世略拍案而起,双目怒睁。 只是昨夜一番豪饮,麾下好手大多宿醉未起。 唯独几个上都督级的好手勉强从地上挣扎爬起,却全是一副睡眼稀松的模样。 就在此时,寨外传来一阵惊呼。 “起火啦!起火啦!” “大梦第五郎驱赶山中精怪来烧我们寨子啦!” 第七十章 狭路相逢(上) 萧世略自然不信什么山中精怪之说。 当下立即将众人一一叫醒,而后又到外头约束陷入混乱的河盗。 只是河盗毕竟不比正经士兵,在烈火、谣言、恐惧的冲击下,全都失去理智,一门心思往山下逃命,根本就不听他萧当家的号令。 甚至连身边这些宿醉的好手,此时骤然遇到变故,也都难以保持镇定,纷纷议论起大梦第五郎可以驱使六丁六甲杀人的骇人传闻。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 萧世略见状忍不住暗骂一声。 不过在淮上打拼一载,他很清楚手底下的这帮人是什么货色。 所以生气归生气,却也不再指望他们,转而寻到自己的钢刀宝马,直接打马冲出火海,往山下狂奔。 不得不说,这个大梦第五郎很会挑选下手时机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直接废掉了他身边绝大部分战力。 此时敌暗我明,再留在这处混乱的临时营寨不安全。 万一对方真的能托梦附体呢? 还是先回到山下水寨再作打算。 那里被自己经营一年,已经跟真正的军营无二,任对方功法再神奇,也难以接近自己。 …… “这是一处熊窝?” 第五观主来到一个山洞前,发了地上有狗熊掌印,立即紧张起来。 若在自己壮年之时,一窝黑瞎子自然不足为惧。 打不过还能跑嘛,只要跑开百步,这些狗东西就看不见自己了。 黑瞎子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但现在就不好说了。 先前也不知怎地,被一朵奇怪的小白花吸引,不知不觉间就跟着花走了。 花儿飘呀飘,从天黑走到天亮,最终将他引到这里,便消失不见。 “咦,这味道……”第五观主鼻头动了动。 洞中隐隐传出一股甜腻腻的气味。 “都说黑瞎子喜欢吃蜜,莫非……” 第五观主目光一亮。 买不到饴糖,若能取些蜜回去,谬儿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这可怜的小娃子,原本在后土祠衣食无忧,结果这趟随自己北上,却卷入了这种破事中来,每天只能窝在深山老林里采野果吃…… 想起过往,第五观主心中愧意涌起,当下深吸一口气,屏息往熊窝中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洞内没有动静。 继续往前走。 慢一点,再慢一点……稳住。 还是没有动静。 “莫非黑瞎子不在家?” 第五观主稍稍加快脚步。 下一刻,便见到洞内果然空无一熊。 除了一些腥臭发黑之物,便是一盏金黄色的蜂巢。 蜂巢油光锃亮,蜜汁饱满,只有两三只不愿离巢的工蜂,还在不甘嗡鸣。 “好机会!” 第五观主不再迟疑,立即上前用衣兜卷起蜂巢,准备撤离。 然而就在此时,洞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 萧世略刚刚来到河滩平地,便听到身后响起急速的马蹄声。 调转马头,却见一骑从山上飞奔下来。 马本身还算膘肥。 只是脚步有些轻浮,似乎天生腿脚不灵,或是曾受过严重腿伤。 他生父萧摩诃乃是南陈有名的骑将,萧世略自幼师从父亲,相马几乎成了本能,一眼就看出对方坐骑深浅。 只是那马上之人…… 虽然早已听说大梦第五郎有晋末陆天师秘传的托梦之法,但亲眼看见一个半大孩子骑着战马冲向自己时,萧世略心中不免有些怪异。 就他这小身板,自己打马一刀砍去,能接的住吗? “萧当家,你不是一直要追杀第五某吗?”马上少年冲到近前四五十步,横刀立马,“第五某来也!” 至少这身骑术是真的。 萧世略见状目光微凝,也高声回应:“你师徒不好好待在江都,非要来淮上趟这浑水,如今还杀萧某弟兄,当真以为我怕你所谓托梦之法不成?” “萧当家,萧公子,你何必唬我?”马上少年,也即杨遇安针锋相对,“第五某此番本是应朋友之请来帮忙,事前根本不知萧当家在这里,更不敢想象你们要做这等骇人听闻的大买卖。” “若你私下来劝,念在都为晋王殿下效命的份上,第五某自是会知难而退,何至于走到今日地步?” “呵呵,从你们踏入破釜塘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死路一条了,我何必再费口舌?” “所以我们这些人就都该死了?”杨遇安寒声道。 “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你们区区几个江湖闲汉,又算的了什么?” 杨遇安抿抿嘴,不复多言。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有因为眼前只有一条狭长山道,避无可避,所以只能继续往前冲了。 哈! 杨遇安一夹马肚,率先发起进攻。 骑战讲求一个冲杀速度与惯性,可不存在什么先手必输的道理。 萧世略家学渊源,同样明白先手重要性,所以紧随其后,也打马杀来。 当! 两骑交错而过,钢刀对碰,在清晨曚昽的河滩边上,擦出一抹耀眼的火星。 第一回合,双方不分上下。 “再来!” 萧世略坐骑腿力更胜一筹,率先完成转向,取得第二回合先手。 又是一次硬碰硬的对砍。 这一次,杨遇安虽然接住对方攻势,但身下战马却打了一个趔趄,差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最终依靠娴熟骑术,才勉强稳住不倒。 但对面萧世略怎会错过宝贵战机?几乎就在杨遇安刚刚完成转向之际,萧世略的长刀便已经杀到。 这次,却不是先前那种试探性的进攻,而是运足人与马的全部劲力,毫无保留的一击。 他要一击将这个碍事的大梦第五郎斩于马下! …… “我不就是偷你一点蜜吗?至于这样吼我!” 第五观主看着眼前龇牙咧嘴的黑瞎子,当时脸都绿了。 但心中怕归怕,理智却告诉自己,脸上绝对不能有半点露怯。 这种野外猛兽都有欺软怕硬的特点,若显得畏畏缩缩,对方以为自己软弱可欺,下一刻就会立即扑过来。 打倒不是一定打不过。 毕竟黑瞎子不比那些生活在塞外苦寒之地,体型庞大的棕色近亲,其成年体型顶多也就跟壮年男子相当。 而眼前这头明显还属于毕竟瘦小的那种。 中都督修行者基本都不用怕了。 可问题是,他第五观主早就不复盛年了啊!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咬咬牙,买那黑市糖贩半块发霉饴糖呢……” 就在第五观主迟疑之际,黑瞎子不知是否感知到他心中怯意,嘶吼一声,猛然扑来! 第七十一章 狭路相逢(中) 千钧一发之际,杨遇安一掌下压,将马前半身压跪在地。 同时他自身也顺势往前扑倒。 下一刻,萧世略势大力沉的一刀横扫而过。 杨遇安险之又险避开,分明感觉到幽冷刀锋贴着后脑头皮划过,隐隐生痛。 哈! 躲开致命一击,杨遇安立即提起马头,打马而行。 这一次,却没再停下转向,而是径直往河滩方向冲去。 萧世略自然紧紧追上。 一边追,一边嗤声笑道:“看来你只从陆天师那里学会托梦于人,却不会托梦于马!” “要是换匹脚力好些的战马,说不定咱们还能打得有来有回!” 杨遇安并未理会对方嘲讽,只是闷头往前跑,仿佛一心只想逃命。 萧世略见状,便稍稍放缓追击速度。 对方逃跑的方向,正是他水寨军营所在,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没必要追击太过。 反而该让坐骑稍稍放松一些,以防对方突然杀个回马枪。 这是他父亲传授的经验。 父亲当年随陈国大军北上伐齐,是真的能做到在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堪比三国蜀汉先主麾下的关张二将。 自己虽然修为与勇猛远不及父亲,但对付眼前之敌,不在话下。 …… 如此追击了小半日,杨遇安那马似乎脚力真的不行,速度不断下滑,终于彻底停下。 萧世略便也顺势勒住马头。 前方不远就是水寨军营。 换言之,这里已经属于他萧世略的地盘,不必再着急追杀了。 “萧当家!” 杨遇安气息微喘,神情倒是镇定如故。 “我听闻你家传马上刀法,名为《千闻刀》,当中更有一式杀手锏,名为‘一见斩’,号称一见之间,斩敌于马下。不知今日能否让第五某见识一番?” “你竟听说过‘一见斩’?”萧世略微微有些意外。 《千闻刀》确实是萧氏家传,只要不是太过孤陋寡闻的人,都会听过。 此刀法适用于马战,特点是利用耳识,听声识别敌人和敌阵破绽所在,加以针对。 故而称之为“千闻”。 而“一见斩”,却是《千闻刀》中最强杀招,号称一见之间,勘破敌人死穴,一刀断魂。 至今炼成之人寥寥无几,他父亲萧摩诃正是其中之一。 据说当年北齐来犯,陈军被围,统帅危在旦夕。 初出茅庐的父亲临危受命,单人独马杀入敌阵,以此刀法吓退敌军主力,救出统帅,被后者一语双关地盛赞为“千闻不如一见”。 只是这式刀法,单靠眼识、耳识,其实并不够。 真正要练到高深处,还需继续打开五识,甚至八识全开,以己身为眼,勘破敌人身上死穴所在。 否则区区两识仪同,哪来的底气说什么一刀断魂? 故而萧世略修炼了十多年,受限于自身境界,始终未曾将此杀招真正炼成。 当然,这种丧气话就不必跟敌人说了。 他只是冷笑一声,道:“对付你等鼠辈,普通招式足以,何须用‘一见斩’?” 言罢他催动胯下战马,再度扑杀而来。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大梦第五郎已经黔驴技穷,不得不拖延时间为自己战马恢复体力。 那就不跟他废话了。 萧世略一动,杨遇安也只得跟着再动。 但此时他马力已衰竭,自身也似乎到了极限,哪里还是状态完好的萧世略对手? 反正后者不信对方还能再度躲开自己杀招。 下一刻,两骑相遇,萧世略一刀悍然斩下。 …… 嘭! 就在黑瞎子锋利的爪子拍落之际,第五观主身形一矮,而后顺势往前翻滚,以一种狗啃屎的姿态,惊险躲开了猛兽一击。 虽然姿态很不雅,但有效还是真有效的。 黑瞎子一击落空,便要返身再度扑来。 不过第五观主既然已经翻到他背后了,哪还会傻傻站在原地? 根本就是第一时间往洞外狂奔。 一边跑,一边还不忘检查衣兜里的蜂巢。 碎成了几块,幸好蜂蜜没有洒掉多少。 也不枉他冒险深入熊穴一趟。 吼! 愤怒的咆哮声从背后传来。 原来黑瞎子不甘心蜂蜜被偷,也跟着追出了洞外。 因为体型纤小,奔跑起来,速度既然不亚于第五观主。 “这可真是要老命了!” 第五观主悲呼一声,只能再度发力加速。 黑瞎子瞎归瞎,但百步之内,人家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得清猎物去向的。 不拉开足够远的距离,根本别想摆脱! …… “啊哈!” 一声暴喝在萧世略耳边猛然炸响,恍如平地惊雷。 萧世略受此影响,刀势不禁微微一顿。 下一刻,一股巨力猛然从刀身上传来,萧世略措不及防,差点被推倒在马下。 好大的力气! 等两骑错身而过,萧世略仓促调转马头,目光惊疑不定。 怎么这一小会的功夫,大梦第五郎的修为好像突然有了长进,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交手到这时候,他早已看出对方修为境界与自己想当。 刚刚打开第五识身识,但尚未完全稳固。 自己有马力优势,所以能一直占据上风。 但刚刚那一下…… 对方的马依旧不堪,但手上传来的力度却也做不得假。 这就说明,对方居然依靠自身劲力,弥补马力上的差距,甚至还能反过来压自己一头。 这还是刚刚那个被自己打得狼狈逃窜的大梦第五郎吗? “萧当家,不必惊讶。”杨遇安横刀立马轻笑道,“在下只是不想再跑了,故而才使出全力与萧当家再战。” “难道你先前就没有使出全力?”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反问。 萧世略自忖眼力不差。 对方先前用没用全力,他一清二楚。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强了。 “先前第五某确也用尽全力。”杨遇安点头承认,“但彼时的第五某,却非此时的第五某。” 萧世略听不出对方在打什么机锋,皱眉道:“那你何不早早使出自身真正本领?” “先前那地距离州县太近,若是被城中强者察觉,在下不好对萧当家下杀手。”杨遇安似笑非笑道,“而这里乃是破釜塘深处,就算杀了人,也不怕被发现。” 此言一出,萧世略勃然大怒。 一个手下败将,也敢妄言杀自己? 当下暴喝一声,催马再战。 心中却也没有完全失去冷静。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有如此大的变化呢? 多半是某种临时爆发的手段。 这种手段无法持久,且后患无穷。 “我就不信你还能接下我这刀!” 就在战马速度达到紧致的瞬间,萧世略目光骤然一凝。 与此同时,一道寒芒在马前电闪而出。 一见斩! …… …… “安都谓摩诃曰:'卿骁勇有名,千闻不如一见。'摩诃对曰:'今日令公见矣。'及战,安都坠马被围,摩诃独骑大呼,直冲齐军,齐军披靡,因稍解去,安都乃免。”——《陈书·列传第二十五》 第七十二章 狭路相逢(下) 咔擦! 寒芒划过,马头冲天而起。 在漫天血雨间,杨遇安轰然坠地。 足足过了三十息,才能从地上站起。 全身肌肉隐隐作痛。 一见斩,不愧是绝世猛将的成名绝学,瞬间爆发力相当恐怖。 “你怎么也……” 一道惊愕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正是依然端坐于马背上的萧世略。 但此刻,他已经无法再追杀坠地的少年了。 刚刚两骑交错的瞬间,他爆发全身积累的元气,使出尚未完成炼成的“一见斩”。 虽然只是半吊子,但萧世略的刀速依旧惊人,杨遇安避无可避,被迫牺牲战马。 只是,后者的刀比前者更快。 萧世略的刀砍中了杨遇安的马。 而杨遇安的刀,却准确地落在他身上死穴。 一见之间,一刀断魂。 就像他所用的“一见斩”! 不,大梦第五郎这一刀,分明比他更熟练,更精深,更老辣! 但是…… “这怎么可能?” 萧世略捂着腹部,煞白的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能告诉你是你家祖宗教我的? 杨遇安擦了擦脸上血迹,真诚道,“萧当家不必惊讶,兰陵萧原本就起家于齐鲁之地。当年元嘉之乱,主家南迁,在北边仍留下小支,第五某恰逢其会,得其后人真传,嗯……我的意思是另一个我。” 南迁前的兰陵萧,自然属大北方体系。 萧世略且惊且疑。 从对方刚刚刀法看,确实跟自己的路数略有不同,少了几分柔巧,多了几成刚猛。 而祖上南迁,在北边留下火种,也不算稀奇。 但这都过去一百多年了啊! 中间换了多少朝代? 就算曾留下火种,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吧! 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这些小节了。 随着体内气海不断崩碎,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一刀断魂,并非说说而已。 “我在附近山中藏有宝藏,有疗伤圣药也有修行丹药,你答应给我伤药,其他宝藏全归你!” “水寨中的一切,也都归你!” 萧世略急喘道。 “你是说这个?” 杨遇安从怀中逃出一个小瓷瓶,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赵老四该死!” 萧世略一愣,随即怒上心头。 只想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命悬一线,已经顾不得其他了。 “我还有一处水下宝藏……” 这次未等他说完,杨遇安已经取出了一个木盒,里面装着一叠信件。 噗! 萧世略一口老血喷出,终于从马背上摔倒在地。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底牌,他都尽在掌握? 甚至连家传绝学也练得比自己更精深。 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先前在山上毁掉自己布置的那一把火,分明深得《千闻刀》勘破敌阵弱点的精髓。 就仿佛,年少时的父亲站在自己面前。 自己输的不冤。 …… “足下既然有这等本事,为何甘心当一个小小祠监?” 求生不得,萧世略转而求证心中疑惑。 “当祠监有什么不好的?”杨遇安用刀拄着地,一拐一拐地走来,“每日与人喝酒打屁,还有一群弟子环绕膝下,何其逍遥?” “那不过是乡野俗夫在虚度光阴!”萧世略怒道。 “萧当家,你错了。”杨遇安俯下身,直视对方双眼,“你口中的虚度光阴,恰恰是很多乡野俗夫渴求不来的美好。” 萧世略微微一愣,争辩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子亦非我,但我这些年真的做过江湖里的‘鱼’。”杨遇安抬起头,目光飘向旁边潺潺流淌的淮水,“很多很多的鱼。” 萧世略默然。 他已经分不清,对方说到话是真是假。 “萧当家,你种花吗?” 不等对方反应,杨遇安自顾自地说下去:“种花讲求气候水土。淮北淮南,江阳江阴,浙东浙西,上游下游,效果都不一样。” “有些地方富裕,随便浇浇水,就能收获丰盛。” “有些地方贫瘠,数月辛劳也可能只得一场空。” “你说都是一样的水,一样的人,两条胳膊两条腿,彼此间境遇的差异,为何如此悬殊?” 萧世略目光微动:“足下,不仅仅是在跟萧某说种花吧……” 杨遇安没有回答。 因为下雨了。 雨落满天,燕飞数点。 当中一燕口衔白花,停在了杨遇安肩膀上。 花开正当时,纯白无瑕疵。 杨遇安低下头,指着肩上道:“这是我种的花,好看吧?” …… 第五观主回到山上营地,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其实他早半个时辰便到了。 只是因为身上太过狼狈,才不得不花时间整理一番。 被一头黑瞎子追得满山乱跑,这事传出去,岂不是有损自己为师者的尊严? “谬儿,快来看看为师给你带回来什么?” 尚未走入营地,第五观主便放声高呼。 只是预想之中小徒弟屁颠屁颠跑过来的景象,并未出现。 他心中顿时生出不妙之感,也顾不得浑身酸痛,咬牙跑了上去。 幸好,小徒弟还在。 只是看上去十分疲惫,懒洋洋地瘫坐地上。 “你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着?饿的呗!”杨遇安撇嘴道。 “饿了你不会自己去找野果吃啊?”第五观主吹胡子道。 “饿了哪还有力气采野果?” 先有果子还是先有力气,这是个掰扯不清的问题。 第五观主冷哼一声,别过头。 又看到正在地头吃草的马。 “咦,这马毛色怎么变了?” “饿的慌,变色了!” 马饿了毛色会变?真以为你师傅当年没照料过战马? 这马不但毛色变了,连体型都要比先前膘肥三分,根本就是另外一匹马! 第五观主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倒是看得马耳后别着一朵小白花,莫名有些眼熟,心道怕不又是后土娘娘的恩赐? 当下心领神会,转而从怀中掏出碎成数块的蜂巢。 “你来尝尝这个。” 杨遇安狐疑地凝视了师傅一番,缓缓从地上爬起。 与分身融合,又使出了“一见斩”这种消耗极大的杀招,他此时已经疲惫到极点。 “味道还行吧……” 杨遇安砸吧嘴,正想着如何拍几句马屁,不曾想被某种东西呛到,连连咳嗽,吐出几根黑色绒毛。 “这是啥?” “蜂王卵!”第五观主脱口而出,“滋补!” “你家蜂卵长成这德性?!”杨遇安无语了。 “在蜜里泡太久,腌干了呗!” “所以师傅的意思是,您老头上根本没有头发,全都是腌干的蜂王卵?” 第五观主足足愣了十息,才反应过来。 好家伙,又在嘲弄为师是那什么秃驴王? “孽徒,别跑!” 第五观主抽出鞋底,上前追打。 只是师徒二人此时都已力竭,根本跑不起来,却又都怕被对方看出自身端倪,只能就像慢镜头一样,你慢慢地追,我慢慢地逃。 一旁战马见到这滑稽一幕,忍不住抬头打了个响鼻。 隐隐约约间,耳边传来花儿轻声哼唱—— “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 “年年后土祠,独比琼瑶贵。” …… “草木禀赋殊,得失岂轻议。” “我来首见花,对花聊自醉。” …… (第一卷少年与花儿,完) 第七十三章 柳参军 开皇十八年的那场东征,只持续了三个月。 隋军号称水陆三十万,但因为低估了辽东的险恶环境,加上运气实在糟糕,尚未杀到敌人国土,就因为暴雨、风浪等等原因,折损大半。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也得亏高丽王被先前那三十万大军吓破了胆,及时送来一封语气谦卑的国书,自称“辽东粪土臣子”,杨坚便顺驴下坡,大度地原谅了对方。 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战,草草收场。 表面上看,隋皇保住了上国颜面,高丽王赢得了喘息之机,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可那些死在山沟海渊里的孤魂野鬼,以及他们家中翘首以盼的亲人,却再无人问津。 杨遇安忍不住想,若非北上途中闹出了萧世略这么一档子事,他们师徒说不定就要被征辟入水师中效力,然后跟十数万人一同迷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只能说世事难料,是福是祸,谁都说不准。 …… 毫无疑问,他们师徒也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孤魂野鬼”。 一方面,他们弄丢了军船,肯定是有罪了。 但另一方面,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场闹剧一般的东征成了某种禁忌话题,故而数月之后,便无人再提及。 杨遇安估摸着再有个两三年时间,世人彻底淡忘了此事,他们便可以低调地转回江都,继续过安生日子。 不曾想开皇十九年秋,就有人从南边过来,将他们师徒接回江都。 这比他预想的时间足足快了一倍有多。 …… “让柳娘子费心了!” 见到城门下柳师师飒爽依旧的身影,杨遇安心中了然,恭恭敬敬地打了个稽首。 在江都城除了柳师师,谁还会在意他们师徒生死,且有能力保下? “柳娘子?”柳师师挑挑眉,似有不悦。 “师娘!” 杨遇安立即改口,笑容灿烂。 柳师师这才露出笑意,上前紧紧抱住他,在脸蛋上轻轻啄了一口,而后目光转向第五观主。 后者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别过头哼唧道:“听说柳顾言已经随晋王入京,被至尊封了大官,你怎么不随你族兄北上?” “我就是要留在江都,好看你这落魄穷酸的模样。”柳师师毫不客气,“怎么样,黄娘子长得好看不?身娇体软不?温柔体贴不?” 第五观主本想回一句比你会体贴人,但见到旁边小徒弟疯狂打眼色,又生生将话咽回肚子里。 这小家伙察言观色的本领比自己强,第五观主早有体会。 不过柳师师似乎并不打算轻饶他,当即命人将第五观主五花大绑,扬言要带回总管府问罪。 第五观主顿时急了:“我便是有罪,也轮不到你一个柳氏庶女过问吧!” “大胆,不得对柳参军无礼!”旁边有兵卒厉声呼喝。 “柳参军?” 便见柳师师取出一个扬州大总管府的腰牌,似笑非笑道:“兄长离开前,为我讨了一份差事。如今我乃是扬州大总管府内不署曹的行参军。” 按照隋制,不署曹的行参军,其实就相当于一个书佐。 也就是俗称的基层办事员。 不过因为扬州大总管府的位格够高,所以柳师师这个行参军也有正九品的品秩。 实打实的流内官。 第五观主顿时傻眼了。 柳家婆娘当了官,往后这江都城还怎么待下去? …… 柳师师自然只是吓唬他,到了总管府前就松绑了。 师徒二人也终于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后土祠。 众弟子见到师傅与小师弟平安归来,纷纷迎了上来,直言这一年多来,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又时刻忧心师傅与师弟的安危,老惨了。 第五观主闻言老泪纵横,慨然道:“你们都是为师的心头肉,纵是刀山火海,也要回来见你们!” 众人自是一番吹捧。 杨遇安在一旁看得连连翻白眼。 吃不饱穿不暖? 我信你个鬼! 明明一个两个全都全都吃胖了一圈,还穿了新衣! 有柳娘子关照,他们怎么可能缺衣少食? 怕是再晚回来几年,师娘直接变师傅了。 罢了罢了,就当哄哄老头开心吧。 …… “还是江都的水好啊!” 长江之上,杨遇安冒出水面,感慨不已。 正所谓没有对比没有伤害。 北上南下走了两遭,他越发感觉江都才是种花的好地方。 不单单是因为这里是江**华荟萃所在,“爆率”更高,更因这里有扬子津大营这种能刷高级功法的风水宝地。 在淮上浇花一栽,虽然也得到一些修行者的记忆,但质量、数量跟长江完全不能比。 核心功法更是一种都没有 得亏分身那边先前积累了大量优质核心功法,故而这一年时间没有浪费。 如今分身所练功法,全都提升到跟本体相当境界。 也即五识仪同。 “淮上这一年,因为有萧世略留下的‘宝藏’,我已经将第五识身识彻底稳固,本体与分身都达到了下仪同巅峰的境界。” “但接下来的第六识,却迟迟未能感应到……” …… 仪同八识,越往后越难打开,这点杨遇安早有心理准备。 但真正来到第六识“意识”这一关时,他才明白想要打开是何等困难。 按照释家的说法,前五识,眼、耳,鼻、舌、身,是人体对外界的本能感知,与生俱来。 不需要刻意审思就能自然获得。 譬如人体感官对声、光、味、触感等等外界信息的接收。 是为“不审””。 而第六识意识,则比前五识多了一个“审思”的步骤,需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去思索,去认知,去意会,将自我感觉和外部感觉进行组合,形成一种新的感知。 譬如有人去观察一朵花,前五识只能单纯感知花的形状、颜色、气味,触感等等外界信息。 这之后,还需要通过“意识”的这一步骤,才能在脑海中生成一个属于“花”的概念。 哦,原来这朵白白香香的小玩意,是琼花! 实际上,日常口语中的“意识”一词,正是从这里演化而来。 基于此,“意识”的感悟难度陡然飙升了一个档次,成为了横亘在中仪同与下仪同之间的一道天堑。 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修行者止步于此,终身不得寸进。 杨遇安耗尽了积蓄的丹药,也仅仅做到略有感应而已。 距离彻底打开“意识”,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 缺时间是一方面,丹药供应不足,也是一个大问题。 “陆双那边已将近一年没联系了,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叔叔’……” 想要安全稳定地获得丹药,陆双那边是最好的突破口。 师傅师娘虽然疼爱他,但杨遇安不想给他们两位带来麻烦。 “回去再给那位‘大侄女’写封信,重新联络联络感情吧……” 第七十四章 归来一年 “真香!” 金灿灿的稻子间,陆双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 稻子自然没有什么香味。 但丰收的喜悦,饱食的安逸,足以让人陶醉。 曾几何时,自己差点因为吃不上饭,要离家逃荒? 幸好五年前叔叔忽然来信,让自己进山寻宝,缓解了燃眉之急。 如今悉心经营数年,蒋州静虚观的产业虽仍跟南陈全盛时期无法比拟,但至少自给自足,是够了。 “说起来,已经有一年没有收到叔叔的家书了……” 少女的柔荑轻轻划过低垂的稻穗,目光微微失焦。 叔叔从不是一个顾家的人,所以叔侄之间,谈不上多深的感情。 特别是对方去了江都谋生后,她已经有了随时被抛弃的心理准备。 不曾想后来叔叔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反转。 这种反转,并非反映在书信的言语之上,而是陆双的主观感受。 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长期来看,一个人对你好不好,终究是要看他实际做了什么。 在陆双看来,叔叔帮她解决了温饱、安全这两个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大问题。 而自己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偶尔帮他采购一些丹药物资而已。 钱还是对方出的,自己纯跑腿。 如果这都不算对她好,那什么才算? 这样一想,书信上那些一如既往的淡漠话语,反而更像是某种掩饰。 那么一个听起来有些惊悚,却也理所当然的推论便是:写信给自己的那人,早就不是叔叔本尊。 大约在三四年前,叔叔提出团练自保计划的时候,陆双心中便已经有了怀疑的种子。 随着后来叔叔一如既往地给予自己“关怀”,这种怀疑越来越大。 她甚至偶尔在书信中提及幼时之事,以作试探。 叔叔全都避而不谈。 那时她心中便已经有了七成把握,那个人,不是她叔叔。 但之所以只有七成,而非全部,是因为她终究没有将话挑明。 非是不能,而是不敢。 她担心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就会永远失去这个“叔叔”。 说出来有些羞人,但少女不得不承认,互通书信数年后,自己对“叔叔”,已经有了深深的依赖。 家道中落,孤苦无依,这时候一个见多识广的长辈出来为自己排忧解难,扭转颓势,谁不会依赖? 所以这一年来,对方突然杳无音信,她心中并没有太多惊讶。 只有大石终于落地的释然,以及……淡淡的失落。 “以这样的方式离别,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只可惜未曾来得及跟他说声谢谢。” 少女低头踱步,两旁同样低垂的稻穗,仿佛跟在主人身后有样学样的小狗。 就在此时,田边突然传来一声吆喝。 “陆小娘子,有家书!” 家书? 陆双愕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蒋州城之外,她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 城内的远亲娘戚,也不需要写信这么麻烦。 还有谁会从外地给自己寄来家书? 若非来者是熟悉的行商,她都以为是有人故意戏耍自己。 取信,拆封。 看到家书上熟悉的细密字迹,陆双久久无言。 最后她揉了揉眼睛,轻轻骂道:“一年不回信,一回信又让人去买这买那的,烦死了!” “田里还赶着割稻子呢,也不怕误了农时!” 她将信随手塞进袖口,仿佛要表达某种不满。 回过头,但见风吹稻浪,嘴角不自觉扬起。 …… …… 转眼间,时间来到开皇二十年。 在大量丹药的辅助下,杨遇安终于成功感应到“意识”,距离彻底打开第六识,迈入中仪同境界,还差临门一脚。 但就是这一脚,他发现自己很难抬起 因为紫雪通窍丹对他的帮助越来越低。 一个是耐药性问题,另一个则是打开“意识”的难度本来就高。 他曾找柳师师打听过,寻常修行者被“意识”卡个十年八年,不足为奇。 能够冲上中仪同境界的,要么自身天赋异凛;要么就是家势非凡,靠大量修行资源堆上去。 像杨遇安这样一年就能感应到“意识”,堪称速度惊人了。 “但对于我来说,这个速度还是太慢。” 这一年,江南无大事,但在北方京师,却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事件。 隋皇杨坚不顾朝臣非议,悍然废掉长子杨勇的太子之位,转而让次子杨广入主东宫。 虽然是早有预料的事,但杨遇安心中不免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距离智者未来身的十年庇护之期,还剩下六年左右。 这六年之内,若不能将修为提升到上开府的境界,他过往在分身上投入的一切,就全部打水漂。 而一旦失去分身,他就将失去唯一翻盘的机会。 天下可再无第二个智者大师会从未来回溯,偿还杨谬儿身上的因果。 “为今之计,要么继续加大紫雪通窍丹的服用量,以巨大数量来弥补质量差距。” “要么就去寻找质量更好的开识丹药。” 他仔细思索一番,感觉还是第二个方案更好。 紫雪通窍丹可不是什么烂大街的丹药。 陆双能为他买来,一则是蒋州作为六朝故都所在,民间藏有不少前朝遗落的修行物资。 陆双依靠陆氏的名头,能够接触到不少潜在卖家。 二则杨遇安从萧世略那里获得大量田契房契,资本十分充裕。 他将这些全交由陆双去打理,自己则专心修行。 但话说回来,陆双自身毕竟修为低下,近乎于无,全靠陆氏这张虎皮撑着。 像紫雪通窍丹这种珍贵丹药,平日小量采购还行。 一旦超出某个限度,暴露了财力,难免会引来旁人觊觎。 “先让陆双去黑市里找一找吧。” “实在找不到了,我再去求助师娘。” …… 回来江都这一年,他虽然本体的境界并无明显提升,但浇花得宝、分身修炼,却一日也没有耽误。 如今分身修炼的核心功夫,将近二十种,前朝当代都有。 若算上杂七杂八的各种非核心功法,数量还得翻倍。 杨遇安怀疑如今自己与分身对打,后者让一只手都能打赢自己,这是功法、眼界积累上的差距。 当然是好事。 …… 除了自己修炼以外,杨遇安得空时,还会以“大梦第五郎”的身份指导一下柳师师修行。 浇花七年,他得到大量修行者记忆,指导柳师师修炼绰绰有余。 后者也因此顺利突破到仪同阶段。 三十多岁的一识下仪同,虽然称不上多么惊艳,毕竟杨遇安自己珠玉在前,但以普通修行者的标准来看,算得上精英了。 于是柳娘子的名号更加响亮,成为了扬州大总管府九品行参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第七十五章 柳师师的任务 “师傅,你再不努力修行,往后在家中就只能看师娘眼色做人了!” 某日杨遇安修炼归来,见第五观主又在喝酒晒太阳,忍不住开声打趣。 “为何要看她眼色?娶不娶她,为师还得考考虑虑!”第五观主撇了撇嘴,依旧懒洋洋地瘫在竹椅上。 “您就不怕被别人捷足先登?” “哈!那你倒是说说,城里哪家才俊要娶她?” 杨遇安闻言一想,还真的没有。 不是说柳师师魅力不够。 单是柳顾言之妹的身份,哪怕是个丑八怪,也足以让不少世家子弟趋之若鹜。 更何况她不丑。 唯一问题,柳师师是个性格强势的女子,偏偏修为也不低。 除非是她看上的男人,否则其他追求者通通没戏。 但是,师傅你这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行啊! 将来我还指望师娘给你养老呢! 于是杨遇安目光一动,负手轻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我前日听师娘抱怨,总管府新来的那位乔令则参军,三番四次邀请她赴宴,很是烦人。师娘正在考虑答应一回,省得对方天天过来叨扰……” 说到这里,他故意留些悬念,目光再次飘向师傅。 不出所料,第五观主听到“乔令则”三字,从竹椅上跳起,再无半分慵懒之色。 “那乔令则是什么货色,她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但对方毕竟是豫章王带来的心腹,不好翻脸嘛!”杨遇安摊手道。 豫章王就是杨暕,杨广次子,杨遇安这具身体的嫡房二哥,自小就被杨坚夫妇养在京师深宫之中。 如今杨广入主东宫,不能再担任扬州大总管,于是杨坚便顺势让这位嫡次孙接替次子原来的位置。 正好杨广当年首次出镇一方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 颇有子承父业的意味。 只可惜杨暕虽然有杨广的出身,却没有后者的自律性与矫饰之才,来到江南以后,很快沉迷于声色犬马的享乐之中。 于是理所当然地,身边也就跟着一群只会声色犬马的心腹。 乔令则正是当中的最臭名昭著的一位。 正好这时柳师师从门外大步迈入,第五观主第一时间冲了上前,拉起前者的手,苦口婆心劝道:“师师糊涂啊!我听闻乔令则等人假借豫章王的名义,多次将良家女子骗入府中行不轨之事。你生得这般貌美如花,若去赴他的宴,还能有好事?” 柳师师突然被第五观主抓住手,脸色本已微微泛红。 又听对方赞了自己一句“貌美如花”,更是羞得不敢与对方直视,急忙抽开双手,轻声娇叱道:“谁要去赴宴了!他若敢来烦我,看我不打断他狗腿!” “他没有找过你?” 第五观主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又被那孽徒耍了一道! 转过头,见杨遇安莫名露出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心中更加确认这一点。 不是,你年纪小小,装什么老怀大慰…… “师娘啊,你这个时辰过来,是因为明日休沐,打算带我去城外踏青吗?” 杨遇安第一时间蹿到柳师师跟前,不给师傅下手的机会。 后者恨得牙痒痒的,但听到此问,也好奇的转向柳师师。 对啊,天色已晚,她为何不直接回家?莫非…… “我是来跟你们说一声,我不日将离开江都,押送一位流放闽越的人犯,估计要三两个月,才能归来。” “这种小事,随便一个军中都督去办即可,怎还要劳烦师娘亲自跑一趟?”杨遇安不解问道。 “这其一嘛,那乔令则确实烦人,我正好借此离开江都清净清净。”柳师师下意识瞥了第五观主一眼,“至于其二,这次的犯人是五原郡公元旻之子,元斌。” “哦,是他!” 杨遇安闻言恍然。 这位五原郡公原本是废太子杨勇的铁杆支持者。 随着杨勇被废,一大批心腹党羽遭到杨坚清算,杀头的杀头,贬斥的贬斥。 很不幸,五原元氏属于被重点打压的一批人。 这种级别的人犯,难怪要出动柳娘子了。 不过柳师师还有其他说法:“我年少时曾在东西二都游历,结识了一批好友。元斌正是其中一位。此番南下,路上怕是不会太平,所以亲自护送一番。” 说到这里,柳师师转向第五观主:“元公子才学渊博,昔年深得废太子赏识,第五郎要不要与我同去,顺道结识一番?” 第五观主突然被点名,愣了愣,撇嘴道:“你去会故友,关我何事?” 言语间,莫名有些酸酸的味道。 只可惜柳师师是个直性子,没听出他的潜台词,一时欲言又止。 最终她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 杨遇安看得无比心累。 怎么你们两个夕阳红谈个恋爱,比年轻人还麻烦? 直球懂不懂啊?直球! 等柳师师离开后,他立即抓住师傅:“听说那元公子一表人才,又与师娘是故交,这孤男寡女,同行数月,难保不会出问题啊!” “哼哼,你别想诓为师!什么孤男寡女,押送这等要犯,总管府怎么可能不派出军士随行!”第五观主吃过亏,表示不会再上当。 “就算有军士,却也不妨碍两人交流感情嘛!” “那又如何?”第五观主不以为意,“元斌久处京师之地,什么绝色女子没有见过?就突然看上柳师师这半老徐娘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杨遇安继续恫吓道,“那元公子正当落魄之际,忽得佳人千里随行,难保不会生出什么想法啊!” “况且他们还是故交,谁知道元公子年轻时,是不是曾经钦慕过我师娘?” “师傅也不想想当初你跟那黄娘子……” 提到黄娘子的事,第五观主终于再度变色。 如此纠结片刻,他才扭扭捏捏道:“可为师刚刚已经拒绝了……” 杨遇安闻言,长长吐出一口气。 …… 扬州大总管,法曹地牢。 柳师师端着一套酒具,走到一处牢房跟前。 牢房正中,一个中年犯人披头散发,纹丝不动。 仿佛一尊佛像。 在其身前,至少放了两份已经馊掉的食物。 有苍蝇在上头飞舞。 柳师师站定脚步,摇了摇酒瓶:“元兄,喝一杯?” 牢中男子,正是元斌。 听到熟悉的女子声音,元斌愕然抬头,而后脸上渐渐泛起笑意。 “若是旁人,自是不喝。” “但柳娘子相邀,岂敢推辞?” 言罢,元斌从地上捡起一根草绳,扎好头发,又理了理发皱的囚衣,这才昂首走来。 …… …… “暕颇骄恣,昵近小人,所行多不法,遣乔令则、刘虔安……等求声色狗马。令则等因此放纵,访人家有女者,辄矫暕命呼之,载入暕宅,因缘藏隐,恣行淫秽,而后遣之。”——《隋书·列传第二十四》 第七十六章 试探 “此番南下,昔日好友全都不闻不问。不曾想在千里之外的江南。还有佳人愿意相送!柳娘子是元某平生所见,最有情有义的女子!” 元斌开怀大笑。 柳师师见状,微微一揖,告歉道:“元兄谬赞了,师师也是有私心的。” “哦,莫非还有元某能帮上忙的地方?”元斌不以为意。 “倒也不是。”柳师师摇头,“我这边一位好友犯了些事,为了保他,我前番向吴州剡县石城寺,也就是智者大师入灭的地方捐了一大笔香油钱,让他们铸造一座智者金身像,捐给总管府外的慧日道场。” “那金身像高丈许,重数千斤,只能走官道运送。” “故而此番护送元兄,其实也是借公务之便,做些私事,还望元兄不要见怪。”柳师师坦诚道。 “无妨。”元斌摆摆手,“为保友人,不惜千金,这正是我最欣赏柳娘子的地方,怎会埋怨?” 言罢,他席地而坐,抬手道:“喝酒吧!” …… “元兄怎会被判去流放闽越?” 酒过三巡,柳师师提出疑问。 闽越属于蛮荒之地,距离京师超过两千里,是毫无疑问的重罚。 但到底不是死刑。 “娘子有所不知,我能活命,是因为朝中有人保我!” 酒水下肚,元斌也敞开心扉,悲意上头。 “至尊听信小人谗言,废黜太子勇,又大肆株连我等东宫党羽。可怜我元氏一族,曾经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一朝翻脸,父兄被杀,家人全都充作官奴。“ “若非长宁王殿下在至尊面前力保,我怕是已经随父兄而去!” “原来是长宁王的情面!” 柳师师恍然点头。 长宁王杨俨,是杨勇长子,杨坚的皇长孙。 “我听说废太子一案,长宁王血书请求为至尊宿卫宫中,言辞极为哀切,感人至深,至尊因此同意他所请。” “如此看来,至尊虽然对废太子失望至极,但对皇长孙还是念旧的。元兄得长宁王看重,将来未必没有起复的机会。” 元斌听得出柳师师在安慰自己,苦笑摇头道:“师师太乐观了!” “我如今零落成泥,也不怕说些犯忌讳的话。当今至尊,骨子里就是个薄情之人。” “前有秦王俊,后有太子勇,都是至亲骨肉,哪个不是说废就废?” “长宁王这事,多半是怕遭后人非议,故而才留些体面而已。” “我能保命,已属万幸,不敢奢望将来。” …… 话说到这份上,气氛不免有些沉郁。 柳师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 倒是元斌放下酒杯,坦然对视道:“感谢柳娘子赐酒。投桃报李,元某也不想朋友为难,封气汤拿来吧!” 柳师师闻言一愣,轻叹一声,命狱卒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元斌出身大族,有上都督修为。 对付这种有修为的犯人,除了普通的枷锁铁链,还有封气汤这道保险。 这是一种特制汤药,能封闭修行者的气海,为期一月。 气海乃是修行者的根基所在。 都督级修行者气海被封,等同废人。 就算是仪同级修行者,失去气海支援,战力也会大打折扣。 至于再往上的境界,自然还有其他压制手段,暂且不表。 而回到眼下,因为封气汤有时限,所以需要定期补充。 元斌宁死不喝汤,甚至绝食,狱卒们都拿他没办法,只能请柳师师出面。 一碗汤水下肚,元斌顿时冷汗直冒,捂住肚子哀嚎不已。 等缓过气来,脸色已经煞白如纸。 气海被封的滋味,相当难受。 柳师师见状心中忍不住想,若非自己花钱保住了第五郎,他如今怕也是要遭这种罪。 …… “没想到师娘私下默默为师傅做了这么多……” 房顶,杨遇安轻轻合上瓦片,悄然离去。 自从杨广离开江都后,总管府对他来说就不再是禁地。 虽则算不上出入自如,但利用琼花仙子遮蔽气机的效果,短时间内潜行到外围的几处厢房,还是没有难度的。 他今夜过来,是想探一探这个元斌的底细。 除了帮师傅确认一下这个是不是情敌以外,还因为元斌的身份,引起了他重视。 废太子党羽,与长宁王交情莫逆。 杨勇一派如今虽然被打压得七零八落,但新太子一日未登基称帝,对于前者来说,仍旧存在翻身的可能性。 对于杨遇安来说,正是合适的买家。 先前从萧世略那里得来的密谋信,他已经攒了两年多,也是时候该出手套现了。 否则再过几年,杨广正式称帝,这些信就变得一文不值。 “从元斌刚刚的反应来看,似乎已经心灰意冷。若真是如此,我的信就卖不出去了。” “只是,他果真没有东山再起的念头吗?” 柳师师性子耿直,看不穿元斌的伪装。 但杨遇安自忖得封伦三成揣摩之才,并不认为元斌已经放弃。 否则先前何至于绝食? 一个彻底放弃挣扎的人,只会安于现状,不会在吃喝的问题上为难自己。 “总之不管是为了老头的晚年幸福,还是为了将信件卖出好价钱,我都有必要亲自走一趟了。” …… 总管府深处,某间房内。 一位中年文士若有所觉,推开窗户。 不多时,窗边闪出一道黑影。 “见过乔参军!” 原来中年文士,正是乔令则。 “能杀吗?”乔令则单刀直入。 “元斌不过笼中困兽,杀之不难。但柳娘子的身份……”黑衣人明显有些迟疑。 乔令则知道对方意思。 柳师师是柳抃之妹。而后者如今是东宫大红人,太子杨广的心腹。 豫章王与太子广父子一体。 自己这些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得罪太子的心腹。 不过乔令则对此早有准备,轻哼道:“你以为柳顾言为何单独留下此女?还不是因为她当初不听劝,非要与郭大人作对,已经成为了家中弃子?此事关乎东宫那位的大计,便是柳顾言也不能因私废公。” “所以,柳娘子也可以……”黑衣人试探道。 “若她碍事,不必手下留情。” 乔令则斩钉截铁,黑衣人分明从中听出些许恨意。 联想到对方在民间好色的风评,以及柳师师的姿容……怕不是索求不得,由爱生恨? 柳师师可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乔令则无法用强。 当然,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只要完成任务就好。 这时乔令则又道:“南边那位向我极力举荐了你,希望你不要给那位丢脸。” 黑衣人闻言神色一凛:“不取元斌项上人头,某绝不活着回来!” …… …… “元旻、唐令则及太子家令邹文腾……并处斩,妻妾子孙皆没官。”——《资治通鉴·随纪三》 第七十七章 劫杀 翌日,江边码头。 柳师师亲自押送元斌登上驿船,同行还有一伙十人军士。 这些军士全都只有下都督修为。 不过考虑到元斌气海已经封闭,再加上柳师师亲自押送,这点人手绰绰有余。 实际上这十人也心知肚明,自己这些人与其说是来押解元斌,不如说是给柳师师跑腿打杂的。 当然他们也乐得如此就是了。 江都城中,谁不知道柳娘子出手大方? 这时柳师师走到船边,左顾右盼,却发现自己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自己也不求他一起南下了,但至少也该来送行吧? “柳娘子在等谁?”一旁元斌好奇问道。 “一个不知好歹的负心人。”柳师师咬牙切齿,心情明显不佳。 “哈哈,既是负心人,还管他做甚?来来来,此处江景独佳,你我怎能不痛饮三百杯?” 押解犯人是公务,路上自然是不能随意喝酒的。 不过柳师师知道对方在宽慰自己,当下摇头失笑,挥手示意船工开拔。 同时心中不住地想,要是那冤家有元兄一半体贴,三分主动,自己怕是早就嫁他了…… …… 一行人过江之后,便顺势转入了古江南河河道。 这条运河据说是春秋时期吴国两代君主所开凿,距今超过千年。 因为年代久远,河道淤塞严重,远不如江北的山阳渎,基本上难以通行大船。 柳师师等人不得不换乘小船,轻装前行。 如此走了三日,终于水浅无法行舟,只能改为上岸走陆路。 这日,一行人在一处矮坡下乘凉歇息,天上忽然炸响一道惊雷。 柳师师第一时间从地上跳起,四下张望,仿佛惊弓之鸟。 元斌见状不由失笑:“堂堂江都柳娘子,竟怕打雷?” 其他军士闻言纷纷哄笑。 柳师师却不理众人,施展才打开不久的眼识,死死盯着路旁的一处树林,努力在找寻着什么。 少息,她目光一凝,大喝道:“举盾,戒备!” 军士们虽然不明所以,但柳娘子的命令不能不听,只能不情不愿从地上爬起,排出防守阵型,将仅有的两面皮质木盾顶在最前方。 而几乎就在阵型摆好的瞬间,路旁树林杀出一伙约莫三四十人,疑似劫匪的精壮大汉。 之所以说是疑似,乃是因为这伙人,居然还配备了三架军中特制劲弩。 普通路匪哪有这种利器? 更别说对方贼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气息威压来看,分明有仪同级的修为。 柳师师俏脸陡然变色。 她麾下这些人,对付一下寻常毛贼还行。 而眼前这群敌人,有军弩,有军马,更有一个仪同级首领,除了没穿盔甲,跟军中精锐也差不多了。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悍匪? 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杀官府押解囚犯的队伍? 柳师师想到某种可能,扭头质问元斌:“这不会是元兄的布置吧?” “柳娘子不要误会。”元斌摇头苦笑,“虽然我也曾盼望有义士不远千里来相救。但眼前这些人,怕是来斩草除根的!” “北边有人不希望我活着啊!” 柳师师见元斌不似作伪,神色反而更加严峻。 对方口中的这个“有人”,除了东宫那位,还能是谁? 就算不是他主动授意,多半也是他手底下的人揣度上意,私下为之。 这样一来,军弩军马,仪同高手,也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柳娘子,你快自己逃命吧!”元斌神色激动道,“元某死不足惜,却不想连累朋友!” “元兄说笑了。”柳师师搞清楚前因后果,目光越发坚定,“师师若是贪生怕死之人,就不会特意来走这一遭了!” “况且我既然来了,便属于公务。此时丢下元兄跑里,跟临阵逃脱何异?” 言罢,她拔出佩剑,从一名军士手中接过木盾,凛然对敌。 就在两人说话的这会功夫,贼人已经完成了合围。 贼首目光一直落在柳师师身上,气机含而不发,仿佛在等待什么 此时见后者摆出战斗姿态,终于不再迟疑,回头大喝:“放箭!” …… 两刻钟后,乌云低垂,仿佛即将滴落的墨汁。 偶尔一道电光划过,照亮全场,却让柳师师心情越发沉重。 在敌人劲弩的攒射下,两面木盾早已炸成碎片。 官兵人人带伤,全靠柳师师神勇发挥,才勉强维持住阵线。 团灭只是时间问题。 说不怕死是假的。 但此时此刻,柳师师心中最先想到的。却是第五观主与后土祠里的弟子。 若是自己死在这里,耽误了智者金身像的事,总管府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了? 豫章王年少纨绔,手底下又都是一群目无王法之徒,可不像当初的晋王广那般爱惜名声。 万一…… 咔擦! 一道电光划破天际。 柳师师的身形顿如雌豹般飞扑而出,冲向正忙于指挥手下的贼首。 擒贼先擒王,只能赌一把了。 观察了这一阵,她发现贼首境界并没有超出下仪同范围。 虽然理论上每多打开一识,对元气的运用就更精妙一分,但只要都是下仪同境界,这种差距还不至于到无法弥补的地步。 譬如说,自己修炼《阎王擒虎功》这等上乘功法,而对方功法品质低劣,那自己即便只打开了一识,仍有胜利机会。 再加上先手偷袭,说不定能将敌首拖到地上。 步战的话,自己就更有胜算了。 就在柳师师欺近贼首五步之际,一道寒芒自地上跃起。 贼首的大刀。 当! 柳师师被刀光扫中,前冲的势头瞬间止住。 好刚猛的力道! 柳师师自问自从修炼擒虎功后,同境界之中,不论男女,鲜有人在刚猛一道上超过自己。 可刚刚那一刹那,自己分明感觉撞到了高山巨浪。 未等她细想,对方又是一刀扫来。 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贼首刀势连绵不绝,如同层层叠叠的海浪,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强三分。 柳师师越发难以招架,终于一招不慎,被第五道刀光扫中,如流星般倒飞,狠狠砸落在土坡之下。 噗! 柳师师喷出一口血,脸色苍白,目光骇然。 她已经认出对方刀法路数。 叠浪刀,一种军中流传刀法,是越国公杨素昔年所创,只传授少数精锐之士。 这是个伪装成劫匪的军中精锐! 难怪她败得如此干脆…… 若非对方最后时刻,扭转刀刃,自己已经身首异处! 锵! 一柄大刀抵在了柳师师的脖子上。 “柳娘子,莫要让我等为难。” 第七十八章 救兵 “你们是谁?” 柳师师柳眉倒竖,凛然无惧抵在脖子上的刀刃。 “柳娘子何必明知故问? 贼首神秘一笑,便不再看她噬人目光,喝令手下全力围杀官兵。 此时官兵失去柳师师指挥,早就成了一盘散沙,只顾各自逃命。 元斌也因此直接暴露在劫匪面前,一时左支右绌。 眼看就要被几名劫匪乱刀砍死。 嗖! 一道寒芒自树林方向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距离元斌最近的一名劫匪。 后者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捂住喷血的脖子倒在地上。 一箭封喉! 另外几名追杀元斌的劫匪当场愣住。 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法,又是数箭接连射出,将几名悍匪一一点杀。 元斌因此暂时解围,忙不迭往人少的地方逃去。 “好胆!” 贼首勃然变色。 眼看成功再望却有人横插一手,顿时恼怒不已,当即喝令众匪分成两拨,一拨继续追杀元斌,一拨去树林中揪出那碍事之人。 哪知第一波劫匪尚未靠近树林三十步,就全都倒在迅猛的箭矢之下。 虽则做不到箭箭封喉,但确实例无虚发。 余下劫匪见此情状,全都惊得不敢上前。 也就在此时,林中传来一道沙哑的中年男声:‘骑马的那个,不想你手底下的人死光,就自己过来!” 言罢,还挑衅似地一箭射向贼首。 后者一刀格开,满脸怒容,当即打马杀向树林。 不处理掉这个麻烦,他手底下的这群乌合之众,只怕会比官兵崩溃得更快。 至于柳娘子等人,反正已经负伤跑不远,回头再追上不晚。 “刚刚那人……” 贼首消失在树林中,柳师师还在发愣。 虽然距离很远,但她仍旧感觉听清了那道熟悉的嗓音。 一个她认为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 “莫非他先前……” 未等她多想,元斌与部分幸存军士去而复返,对这边大喊道:“柳娘子,快逃啊!” 柳师师回过神来,当即收起多余心思,快速向元斌等人方向靠拢。 …… “师傅老当益壮啊!” 杨遇安策马奔腾之际,不忘夸一夸身后挽弓的第五观主。 原本他是想“哄睡”师傅,再以大梦第五郎的身份出手。 哪知后者射箭的准头出乎意料地好,除了劲道差一些——毕竟中都督的修为境界摆在这——对方普通劫匪,是足够了。 “呵呵,为师当年好歹在军中打滚过,杀几个小贼不在话下。” 第五观主捋者随风飘飞的胡子,神情有些得意。 这可是为数不多,自己还能在小徒弟面前保住为师者尊严的地方。 只是未等他得意多久,身后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 贼首终于追上来了。 第五观主自矜的脸色瞬间破防,哪里还顾得上师道尊严,连声催促杨遇安跑快些。 他们身下的马虽是一匹良驹,这一年也得到悉心照料。 但驮着两个人,终究跑不过对方一人一马。 刚刚自己光顾着为柳师师解围,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大难临头。 当下他再度挽弓搭箭,回身射向对方坐骑。 射人射不到,射马总可以了吧? 当! 贼首申请刀光一扫,将箭矢无情拨开。 力道不足,速度自然也快不得哪去,差了一个大境界,第五观主的箭根本威胁不了对方。 “这下糟了!” 第五观主心中发苦。 …… 贼首见持弓的中年道士威胁不了自己,策马的少年道士也不似有修为,当下不再迟疑,快马加鞭追来。 不过片刻之后,就衔上对方马尾。 就在两马堪堪并驾齐驱之际,马前少年蓦地一甩袖。 一篷土黄色粉末凌空炸开。 “这气味……是迷药!” 贼首暗骂一声无耻,第一时间调转马头,捂住口鼻。 他行走江湖多年,对这些阴损手段并不陌生。 想不到这两个道士看上去人模人样,居然也使阴招。 因为吸入的量不多,加上有仪同级修为,贼首稍稍运气片刻,便无大碍了。 不多时,粉烟散去,贼首准备打马再追,却见老少二人居然没有趁机跑远,反而在四五十步开外,扭转马头与自己对峙。 “你们不会以为光凭这点迷药,就能放倒我吧?”贼首嗤声连连。 “足下误会了。”少年道士淡定摇头,“我这药,是用来放倒我师傅的。”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从马背上滑落。 正是挽弓的中年道士。 “你……” 贼首目光微凛。 少年道士的举动,出乎预料。 看样子,莫非他才是两人中主导的那一个?明明看上去毫无修为啊…… 闯荡江湖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怪事。 这世上确实存在遮掩修为的功法,但不该出现在这种年纪的少年身上啊…… 况且,这少年如此大大咧咧地将师傅抛在地上,就不怕待会被自己趁机劫持? 还是说,他狂妄到以为一合就能杀死自己? “你是何人?可知今日挡了谁的道?”贼首厉声质问。 “呵呵,元斌是废太子一党的核心人物,这天下除了东宫的那一位,还有谁非要置他于死地?” 少年轻蔑一笑,有着超越年纪的从容。 “至于我嘛,江都人称大梦……罢了,反正你也活不长,懒得扯淡了。” 言罢,竟直接拔刀,打马杀来。 “狂妄!” 贼首见状怒喝一声,也举刀迎战。 就算少年道士有掩饰修为的功法,但这种年纪,便是从娘胎就开始修炼,境界又能高到哪里去。 策马冲杀,五十步的距离转瞬消失。 当! 当! 当,当,当! 两刀相格五招,贼首脸色微微涨红,差点难以自持。 就连胯下战马也打了个趔趄,几乎摔倒。 这少年好大的力气! 他自问刀法练得炉火纯青,五刀叠浪之下,便是强如柳师师,也无法抵挡。 可眼前的少年…… 不但在力道上稳稳压自己一头,而且观其气息,平稳依旧,仿佛根本没有用尽全力。 这是哪里来的妖孽? 意识到少年不俗,贼首不敢再托大,趁着对手刀锋未来得及转回,一夹马肚,奋力冲向对方身后方向。 自己低估了少年,对方何尝没有低估自己? 至少一回合之内,自己还活着。 而对方刚刚留在后方的中年道士,眼下正好可以抓来做人质! 三十步。 二十步。 就在距离中年道士还有十步之际,贼首连人带马突然一软,双双摔倒在地上。 第七十九章 杀贼 “观足下用刀,可谓炉火纯青,显然下过一番苦工。” 杨遇安策马缓缓走来,由始至终,脸色波澜不惊。 仿佛早就料到敌人会自己倒下。 “只是可惜啊,叠浪刀虽是上乘刀法,足下却错用在马战上。” 贼首闻言脸色微变。 杨遇安自顾自地说下去。 “昔年越国公奉命率领水师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配合晋王广主力灭陈。为了让北方士兵适应水战,特意创造了这套刀法。” “故而最适合叠浪刀施展的场景,应该是行于江河之上的舟船。” “足下强行以马力代替舟船之力,根本难以发挥出叠浪刀‘’重重叠叠,一浪更胜一浪’的精髓,故而五刀之后便人困马乏,需要修养片刻方能继续出刀。” 说到这里,杨遇安低头注视着地上人马,似笑非笑。 “教你叠浪刀的人,应该没有跟你说过这一点吧?” “竟是如此?” 贼首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立即噤声。 他确实不知道叠浪刀原来是水战刀法,反而一直认为自己境界不足,才导致每五刀就要休息片刻。 如今看来,自己好像并没有得到那位大人完全信任啊! 只可惜现在明白这一切,已经晚了。 先前他中了迷药,气血旺盛之时尚且能压住。 如今力竭体衰,药性乘虚而入,人与马都被放倒。 难怪这少年有自信一合拿下自己。 对方根本从交手之前,就已经看穿自己根脚,暗中布下胜手! 什么迷倒自己师傅,怕不是迷惑自己的障眼法! 可笑自己行走江湖多年,经验不可谓不丰富,居然一朝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手里。 这是见识上的差距,不是经验可以弥补的。 从一开始就输了。 这时杨遇安已经大致揣摩出对方身份地位,接着道:“你虽修炼军中刀法,但却非军中之人。说吧,你幕后之人是谁?” “扬州大总管府,乔令则!” 贼首没有任何迟疑地出卖主顾,杨遇安微微有些意外。 但下一刻,贼首脸色猛然涨红。 不好,他在逆转气血,意图自杀! 杨遇安立即出手阻止,但已经晚了。 他都境界并没有超出贼首多少,这次能胜,一则见识更高,二则分身爆发给力。 但要阻止一个有心自杀的下仪同,还是太勉强了。 看着已经彻底断气的贼首,杨遇安目光微凝。 乔令则是主谋,这点不难猜到。 他是豫章王杨暕的心腹,而杨暕是杨广的嫡子。 加上乔令则好色之名在外,于公于私,乔令则都有对柳师师一行出手的动机。 唯独是贼首供出乔令则后,果断自杀……这说明此事除了江都城的乔以外,估计还有其他重要人物参与其中。 “这一趟南下,水有些深啊……” “到底还有谁在打柳师师或者元斌的主意?” 杨遇安思索片刻无果,只得暂且放下。 柳师师那边尚未完全脱险,她本人又被重创,自己这边不能耽搁太久。 …… 汇合元斌等人后,柳师师一行且战且行,险象环生。 不幸中的万幸,天上终于落下倾盆大雨,劫匪的箭矢受到雨势影响,全都失去准头。 加上贼首久去未归,众贼群龙无首,柳师等人才得以杀出重围。 如此冒着大雨急行小半日,眼看着雨势仿佛没有尽头,又人人带伤,柳师师只得带领众人转入山林中。 最后来到一座山中破庙落脚。 料理完伤势后,柳师师一边烤火,一边望着大门方向发呆。 先前那个声音,虽然隔得远,但自己绝不会听错的。 那个人嘴上不在乎自己,前番也不来送行。 可在危机关头,却现身相助。 怕不是这一路暗中随行,保护自己? 呵呵,嘴硬心软的男人…… 想到甜蜜处,柳师师不禁嘴角微翘。 一旁的元斌见状,不禁好奇问道:“刚刚路上出手相助的侠士,你认识?” 柳师师含笑点头道:“若我所料不差,应该是江都城中的一位好友。” “只是好友么……” 元斌见她脸上荡漾的春光,并不相信。 他与柳师师年少时便相识,早已习惯她不逊于男子的英气。 上次对方流露这般女儿家的姿态,还是谈论起绝世猛将韩擒虎的时候。 老实说,他心中有些小小吃味。 虽则两人是君子之交,但如此美人,试问哪个男人心中不会有一点想法? 奈何柳师师平日太过男子气,偏偏又修为不浅,故而男性友人中,暗中钦慕之人不少,敢于摘花的却一个也没有。 元斌年轻时正是其中之一。 不曾想时过境迁,今日居然有人成功赢的芳心。 于是元斌半是担忧,半是酸涩道:“那贼首修为不浅,你好友惹恼了他,怕是凶多吉少啊……” 柳师师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是啊,那贼人刀法炉火纯青,分明军中精锐,第五郎真的能活下来吗? 她虽然也听闻“大梦第五郎”在淮上的事迹,但基本都是对方自吹自擂,并未亲眼目睹。 对上一次见他出手,还要追溯到武试初识的时候。 这之后,虽然对方一直有指点自己修行,但见识是一方面,手上功夫又是另一方面。 毕竟他也不年轻了啊…… …… 柳师师越想越焦急,恰在此时,庙外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 听蹄声密集度,至少两匹马。 庙内众人齐齐变色。 此时他们人人带伤,兵器砍钝,早已是强弩之末。 只需要刚刚那个贼首单人匹马,就足以将他们全部拿下。 两匹马同来,又没有任何厮杀声音,说明贼首与那个拔刀相助的侠士,已经分出了胜负。 从情感上来说,众人当然希望侠士获胜。 但理智却告诉他们,若他有本事战胜贼首,先前也不至于藏在树林,行调虎离山之计了。 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对方引开贼首,他们成功逃出包围。 但如今看来……莫非终究还是逃不过此劫? 不多时,在众人戒备的目光中,两个穿着道袍的身影踏进大门。 正好一老一少。 老道士睡眼惺忪,表情有些浑浑噩噩。 小道士则瞪大水灵灵的眼睛,对着柳娘子的方向甜甜一笑:“师娘,我们来看你啦!” 柳师师身体稳稳一颤,然后不顾伤势,快步冲到门前,一把抱住师徒二人。 “我就知道第五郎不会抛下师师不管!” 柳师师脸色泛红,既激动,又有些羞涩。 见第五观主一脸懵逼,她也不以为意,转头又在杨遇安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谬儿也是!” 第八十章 世族与寒门 见来者是“大梦第五郎”师徒,早已听闻此人事迹的江都军士,纷纷松了一口气。 唯独元斌见柳师师与老少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一家三口的一幕,表情无比怪异。 “刚刚那少年道士喊柳娘子师娘,莫非她已经嫁人了?” “嫁给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道士?” “就凭他?” …… 一番互相介绍后,元斌虽然对所谓“大梦第五郎”仍有所保留,猜测多半背后还有高人,但一则对方确实在危难关头出手相助,二则他也早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故而表面客套一番后,便不再深究。 归根结底,柳师师喜欢谁爱嫁给谁,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置喙不是? 顶多在心里腹诽一句鲜花插在牛粪上罢了。 对于他来说,保命才是眼下第一要事。 今日侥幸逃过一劫,谁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这等运气? 南下闽越,千里迢迢,有的是劫杀机会。 “说起来,刚刚那群劫匪,除了贼首身份稍显可疑,其他人分明是真正的本地贼人。” “江南历来是膏腴之地,朝廷这些年对江南轻徭薄税,加上至尊曾下令各地大兴义仓,以备不时之需……这路上怎么还会有如此多贼?” 元斌此问,既是心中确切的疑惑,也是想试探一下大梦第五郎的成色。 只可惜后者此时如同饿鬼投胎,大口喝酒,大口吃烤饼,根本没听他清的问题。 论气度,甚至还不如身边细嚼慢咽的徒弟。 心中不免对他的评价再次降低。 柳师师倒是习惯了情郎的作派,接过话头道:“大概正是因为朝廷对江南宽松,反而逼得不少贫苦人家不得不落草为寇。” “哦,这是为何?” 元斌收回打量第五观主的目光,诧异地看向柳师师。 后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一句:“元兄久处京师,过去又时常出入东宫,应该对故陈的朝政有所听闻吧?” 元斌点点头:“朝廷诸公对此早有共识。南陈之败,其一在于君主昏庸,宠信奸佞,朝堂一片乌烟瘴气。其二便是世族豪右鱼肉百姓,不得人心。故而当初王师一到,除了都城建康以外,其余各地大多望风而降。” “后来虽有反复,但几个为首渠帅被越国公以雷霆之势拿下后,便再也溅不起半点水花。” “不错!”柳师师接话道,“刑法疏缓,世族陵驾寒门,这便是江南贼患的根源所在!不解决这个问题,江南再如何富足,朝廷再如何推行仁政,也与本地黔首无关。” “只可惜当今至尊一心在江南行怀柔之策,虽则再无发生开皇十年那种规模的叛乱,却也导致朝廷法度过不了长江。” “若是这里能推行关中的‘均田’之政,何至于那么多人流离失所,落草为寇?” 元斌嘴角微动,久久无言。 老实说,柳师师作为九品行参军,末流小官,谈论这些已经有些犯忌讳了。 所幸在场之人,元斌自不必说,朝堂斗争失败的牺牲品,只会喷得比柳师师更厉害。 其他军士,对底层之事深有同感,也不敢得罪柳娘子,自然左耳入右耳出。 杨遇安更不会出卖师娘了。 反而想起当初坐黑船南下的所见所闻,特别是牙子牙婆的背后靠山,感觉柳师师之言正中要害。 实际上,“刑法疏缓,世族陵驾寒门”本就是大隋朝廷对江南局势的公论。 基于此,才有了后来苏威作《五教》律令,以重整江南法度的事情。 只可惜最后搞砸了。 这时元斌从柳师师的分析中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邳国公(苏威)当初推行《五教》之令,反而是对的?” “师师一介女流,哪里懂什么天下大计?”柳师师轻笑摇头道,“只是久处江南,见多了糟心的事情,便明白这里若想长治久安,终究需要恢朝廷该有的法度。操之过急,固然会引起本地世族反弹。但若得过且过,怕也会埋下祸根,危害将来。” “就怕等朝廷诸公意识到问题严重之时,江南局势已经积重难返……” 元斌对柳师师的分析大体认同,但听到最后一句,却有些不以为然:“至尊与朝廷诸公何等圣明,未必意识不到江南之患所在。只是天下初定,需要效仿汉初文、景二朝,与民休息而已。待至尊百年之后,自有明君出世,补全至尊未竞之业!” 这种关乎天子是否圣明的评价,柳师师自然不敢置喙。 但杨遇安却可以童言无忌,反问道:“可万一至尊选了个昏君继位呢?” 元斌本能要反驳。 可转念一想,自己效忠的前太子杨勇,虽算不得英明神武,至少能礼贤下士,若他将来继位,江南之事尚可期望。 偏偏至尊却听信谗言,废了太子勇,改以晋王广入主东宫。 晋王广虽然聪慧冠绝诸皇子,但他素来与江南世家眉来眼去,根本就是引后者为外援,说是统治基本盘不为过。 这便注定他将来无法对江南世族下狠手。 至少在彻底摆脱对后者的依赖时,做不到。 这与昏庸或是贤明无关,利益决定立场而已。 但被这么一个小娃娃当众驳到哑口无言,老脸有些挂不住啊…… 于是元斌沉吟片刻,争辩道:“江南多贼,于我等自然有妨碍,但却未必能左右整个天下局势。” “乡贼只能祸乱一时,难成什么气候。毕竟自古以来,都是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与黔首何干?” 这下,轮到杨遇安说不出话。 他来自后世,当然有无数先进的“理论武器”可以驳斥对方。 可话说回来,在此时此世,考虑到所谓历史的进程,他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远的不说,就好比十多年后的那场隋末之乱,说是天下群雄并起,可仔细计较起来,真正能成大气候,并参与逐鹿中原的几方大势力,哪个背后不是站着世家大族的身影? 底层泥腿子们与其说是争天下,不如说是在乱世中存身保乡,免得被乱世洪流轻易吞没罢了。 至于说这方世界存在着超凡力量…… 穿越这么些年,杨遇安早已看清,顶层力量,始终被被朝廷、世家牢牢把控。 换言之,这种力量不但没有给泥腿子们改变命运提供任何帮助,反而让他们在泥坑里陷得更深,更被动,更绝望。 “呵呵,我们不过随波逐流之人,何必想太多?” 柳师师见气氛僵住,出来打圆场。 实际上她也知道江南之事几乎无解。 甚至于说,她出身大族柳氏,本就是吸着底层膏腴长大的,哪有什么立场批判世族豪右? 第八十一章 吴兴沈氏 雨势稍缓,众人便加紧上路,以防再有变故。 也不知是敌人没预料到他们居然能从先前那波劫杀中活下来,故而没有准备第二批刺客;还是因为第二批刺客正在赶来的路上。 总之一行人急行十日后,终于平安踏入苏州地界。 这里的苏州,不是杨遇安后世的那座名城,而是一个州级的行·政区域。 苏州的治所是吴县。 在这里,一行人终于得到食物、药物的补给,可以修整一番。 柳师师干脆让伤势最重的几个军士留下养伤,而后向当地县衙要来几个役夫。 柳氏加上扬州大总管的印信,这点小小要求自然不在话下。 实际上也是如此。 柳师师前脚刚离开县衙,后脚便有人将一伙役夫带到驿馆来。 只是来者并非县衙普通吏员,而是级别更高的苏州总管府行参军,有品有秩,从九品。 一番互相介绍后,柳师师并没因为对方比自己低一品,而轻视眼前这个名为“沈纶”的年轻人,反而主动引他与众人相见。 皆因这个沈纶出身“吴兴沈氏”,一个在南陈时代便出过封疆大吏的本地望族。 在江南腹地,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世家身份远比比官职更有号召力。 所谓官职,很多时候只是朝廷与江南世族利益交换的筹码而已。 杨遇安对吴兴沈氏了解不多,但听到沈纶父亲名叫“沈法兴”时,却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很快他就想起,这位不就是隋末群雄之一? 前几日才在山中破庙讨论过江南局势,没想到一转头,一位将来在江南称王的“群雄”就近在咫尺了。 “只可惜我不记得这沈法兴父子具体做过什么,不然倒是可以提前布局一番。” 这事也不能怪他。 毕竟不论在正经史书还是在传奇演义中,隋末争霸的主角,基本都是逐鹿中原的那几大巨头,什么关中李唐、洛阳王世充、河北窦建德、瓦岗李密…… 就连弑君者宇文化及,也只是一个类似于事件触发器的npc而已。 杀了杨广之后,迅速沦为小丑般的配角。 更别说偏安江淮的这些人了。 …… 众人不知道杨遇安心中的小算盘,继续“社交”,拓展人脉。 这时沈纶忽然提议与柳师师同行南下,第五观主当场一口热茶喷出。 就连元斌也有些表情怪异。 这沈公子,也太急色了吧? “呵呵,诸位误会了。” 沈纶见众人如此反应,身边柳娘子又是姿容上佳,哪里猜不出各人心思,当即解释道:“实不相瞒,朝廷有意在杭州筹建新的总管府,大约明年就会有正式旨意,沈某也将调任彼处。” “此番南下,一则与杭州那边的同僚提前打好交道,另外也是顺道到更南边的吴州处理一些公务。” “正好柳娘子南下也要经过杭、吴二州,便打算同行一段,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杭州、吴州与苏州一样,都是州级行政区域。 苏、吴都有总管府,而杭州过去只有刺史主政,没有级别更高,权力更大的总管坐镇。 “如此说来,明年此时,我大概便要称呼沈公子为上官了!” 柳师师闻弦知雅意。 以沈纶的家势,调去新筹建的杭州总管府,自然不可能是平调,继续当一个底层办事员。 至少是某个曹署的参军,从八品起步,多半正八品,算得上地方的一号人物了。 这样的话,提前去杭州那边打好关系,确实有必要。 更别说对方还有到吴州的正经公务。 当然,虽说是为了公事,但当中有没有什么别样心思,谁也无法保证。 不过柳师师还是爽快应下了。 吴兴沈氏,是在苏、杭二州都有极大影响力的世家大族。 有沈纶这么一个世家嫡系公子陪伴左右,说千军万马有些夸张,但安全确实更有保障。 正如那日众人在山中破庙中讨论的那样,朝廷法度过不了长江,因而世族豪右,就代表了这里的法度秩序。 如今大腿送上门了,为何不抱? …… 修整数日后,众人再次踏上南下路途。 在沈纶提议下,众人再度坐上驿船,沿着一条名为“百尺渎”的运河南下余杭。 “这百尺渎与古江南河一样,都是可以上溯到春秋时期的古运河。”沈纶作为本地人,主动给众人介绍,“据说吴王阖闾为了筹集攻楚粮秣,开凿此河。后来越王勾践则从这里北上攻吴。” “越来是吴越争霸的故地!沈公子果然见多识广!” 柳师师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旁边第五观主张了张嘴,愣是不知从何插话。 “那西施与郑旦两位美人是不是也从走过这条河,迷倒了河里的鱼?” 杨遇安稚气的声音响起,惹得众人发笑。 第五观主敲了敲他都脑袋,没好气道:“你这竖子胡说些什么!浣纱双姝的出生地在浦阳江边的山野,要沉鱼落雁也得在那里!” “哦哦,原来如此。”杨遇安故作懵懂,“师傅果然见多识广,师娘你说对不?” 柳师师闻言,白了师徒二人一眼。 沈纶见到这幕,莞尔一笑道:“第五郎说得不错。传说中浣纱双姝的故乡,确实就在吴州诸暨地界,也是沈某此行目的地所在。到时若得空,何妨带诸位去赏玩一番?” “呵呵,沈公子说笑了,你我都有公务在身,哪有空游山玩水?” 柳师师婉言拒绝道。 “也是,是沈某唐突了!”沈纶不以为意,哈哈一笑便转到别的话题。 杨遇安则趁机将第五观主拖到一边,低声叮嘱道:“咱们路过诸暨的时候,师傅记得邀请师娘去江边踏青!” 第五观主不解:“她不是说了有公务在身吗?” 她说你就信? 杨遇安心中忍不住翻个白眼,只得耐心解释道:“沈公子是公门中人,师娘当然不能落人口实。可咱们是自家人,谁管他公务不公务啊!” “那元斌呢?” “闽越乃是蛮荒之地,难不成他还想快些去到那里?”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柳师师当着他的面拒绝沈纶邀请,这不是暗示,已经是明示了好嘛! “哦哦……哦!”第五观主这才恍然点头。 …… 杨遇安倒也不全是为了给师傅师娘创造谈情说爱的机会。 他曾经获得一分来自千年前先秦时期的幽魂记忆。 遗愿任务的触发地点,正是在诸暨县城附近江边。 因为这道幽魂年代久远,杨遇安不认为里面的“功法”自己还能用得上。 甚至于说,那个时代是否存在今世所谓的“功法”,都要打个问号。 故而他一直没有太强烈的动力去做 不过如今既然路过此地,也不妨顺路去瞧上一眼。 第八十二章 浣纱双姝 吴兴沈氏不愧是本地望族。 沿路州县官吏听到沈纶的名号,不论官职大小,要么亲自拜见,要么托人送礼,沿途护送的县卒更是一路不断。 什么山贼水盗,影都没有。 若非身上伤口还在,众人几乎以为那日被拦路劫杀是一场梦。 如此一旬过去,一行人平安通过杭州地界,渡过浙水,最终从杭州最南端的富阳县进入吴州诸暨。 这时沈纶提醒众人,他们沈氏在苏、杭二州确实颇有影响力,黑、白两边多多少少都会给些面子。 但在吴州,所谓的会稽故郡,影响力就远不如北边两州。 大概只有公门之中,还能勉强说得上话。 盗贼路匪之流该劫掠的,还是会劫掠。 “吴州乃是当年平陈之战的一处要冲之地,历来是朝廷重点关照的地方,怎也有匪患?”柳师师不解问道。 世家压迫,寒门不得不落草为寇。 但贼寇也不是傻子,柿子也得挑软的捏,自然不会傻傻地涌向朝廷重兵把守之地。 “吴州本地,除了外海不怎么太平以外,陆上倒没闹出什么匪患。”沈纶解释道,“唯独是诸暨这里,比邻婺州,近两年常常有东阳贼穿州过县,劫掠本地过往商旅。” 婺州旧称东阳郡,东阳贼便是从那里冒出的一群贼寇。 众人第一次听闻此事,又见沈纶说得如此郑重,原本已经放松的神经不禁再次绷紧。 …… 如是紧张地南行数日,所幸运气不错,无惊无险地进入诸暨县城。 到了这里,沈纶便不再南下,与众人拜别。 不过离开前,他又特意将随身的一枚玉佩送给柳师师。 明面的说法,是柳师师将来归程时路过苏、杭二州的时候,凭借这枚玉佩,能得到沿途州县关照。 至于暗地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说法,就见仁见智了。 毕竟这是一枚贴身玉佩,用料做功又是上上之选。 就这么随手送给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很难不让人联想。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第五观主目睹这一幕,忍不住低声咒骂。 杨遇安闻言笑道:“这下您知道我师娘的魅力了吧?再不抓紧,就要被沈公子抢先了!” …… 拜别沈纶后,柳师师没有急于南下,而是打算在县城修整几日,并且试试招募一些本地江湖好手。 毕竟根据沈纶提供情报,越往南走,遇到东阳贼的概率越高。 普通贼人,柳师师与“大梦第五郎”倒是不虚,就怕里面混入劫杀元斌的刺客。 对方先前未料到半途杀出个“大梦第五郎”,所以算计落空。 但下次再来,必然会将一切意外因素考虑进去。 敌暗我明,无法估计刺客实力强弱,便只好尽可能壮大自身。 …… 趁着修整之际,杨遇安怂恿第五观主邀请柳师师去城外踏青。 因为苎萝山就在县城北边,且距离不远,柳师师欣然同意。 这让有些忐忑的第五观主不禁一愣。 他还以为会被数落一通呢…… 原来这娘们真的喜欢游山玩水? …… 浦阳江是本地有名的河流。 不过再有名,也无法跟长江相提并论,更别说汇聚人文气息精华的古今运河。 所以杨遇安该浇花浇花,就当增广一下见识。功法什么的就不去奢望了。 对于他来说,首要之事还是找到触发前朝幽魂遗愿任务的地点。 根据仅有的记忆残片,幽魂生前所处年代,正好是吴越争霸时期。 杨遇安心中不禁浮想联翩。 若是有机会见到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便是没有功法收益,也算不虚此行了。 这并不是毫无根据地联想。 浦阳江古称浣水。 浣水边有一座苎萝山,便是浣纱双姝西施与郑旦的故乡。 就在他思忖之际,而边忽然传来第五观主的呼痛声。 紧随其后,是柳师师的娇叱。 “生不逢时对吧?” “无缘一见对吧?” “要不我将第五郎丢到江水下,去问问那些沉鱼,西施是不是果真有传说中的美貌……” 我终于明白师娘为何至今未曾嫁人了。 杨遇安闻言不禁失笑。 就这脾气,一般男人谁受得了? 不过师傅嘛……说不定是绝配? 摇摇头,他不再关注身后两个打情骂俏的夕阳红。 这么一会功夫,他已经感应到任务触发地点了。 就在附近不远。 “且让我看看千年之前的这方世界,是什么模样吧。” …… …… 春秋末年。 夫椒一役,越王勾践兵败被围,灭国在即。 最终依靠大夫文种多番周旋,勾践得以身免。 代价是带着大夫范蠡,入吴为质三年,替吴王夫差鞍前马后。 三年期满,勾践王者归来,卧薪尝胆,矢志报仇。 在文种、范蠡两位贤大夫的辅助下,勾践一边在国内励精图治,一边派人结好吴国君臣,以麻痹对方…… 随着触发幽魂遗愿,大量记忆纷沓而至。 杨遇安很快搞清楚这次主人公的身份。 这是一个名为“无咎”的越国年轻人,奉命将一批越国美女送往吴国都城,献给吴王夫差。 这些美女都是大夫文种悉心挑选出来的。 他这次运送的正是其中一批。 这时他获得了“无咎”的身体掌控权后,回头盘点了一下。 在两排士兵之中,足足有有十七个青春少女。 这些少女虽然出身低微,衣着朴素,但哪怕以后世标准来看,长得都还算可以。 越女多娇媚,不是胡吹的。 杨遇安特别留意到这些少女全都没有吴越之人断发纹面的习惯,反而留在一头乌黑长发,脸蛋清爽白皙。 分明是刻意模仿中原女子的妆容。 据说吴王夫差有意北上中原争霸,洗刷吴国蛮夷印象。 大夫文种显然对那位的喜好很了解。 话虽如此,一群越女吱吱喳喳,还不时拉着身边的兵哥哥聊天,跟端庄的中原仕女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虽然他本人觉得这样更可爱就是了。 也得亏这些士兵全都是越王心腹,将王命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否则路上不知要私奔多少对。 “可惜西施不在这里啊……” 杨遇安看了一圈,不禁微微遗憾。 根据无咎记忆,美人西施已经随大夫范蠡先行一步去了吴都。 那位倾国倾城的美人,被越人寄予更高期望。他一个小小底层军官,还不够资格护送。 就在他思忖之际,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人群中一个少女。 正好对方也同时望向他。 两道目光交汇的瞬间,属于无咎的记忆有了触动。 第八十三章 山中之“鬼” 这个少女小字为“明”,是众女中家世最好,也是出落得最为标致的一个。 因为读过一些诗书,所以相比起普通越女,多了一分温雅娴静的气质。 无咎之所以清楚这些,是因为两人本是同乡,自小青梅竹马,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可惜世事难料,明被大夫文种相中,进献吴王夫差 无咎作为臣子,只能从命。 这一路上他故作冷漠,不与少女说话,一是为了避嫌,二也是怕自己无法压抑感情。 不过杨遇安不必顾忌这些,主动打马上前。 他继承无咎的记忆十分稀碎,需要时间整理,跟“熟人”交流有助于串联记忆。 这是他历次遗愿任务积累下来的道经验。 明看到情郎走来,目光陡然一亮。 这个年纪的少女,喜恶全都写在眼睛里,掩饰不住。 “此去吴国尚有四五日脚程,你的履还能穿吧,要不要给你换一双新的?”杨遇安从马背上取下行囊。 “大兄的履,一双顶我两双,我穿不了呀!” 少女轻笑着抬起腿,小脚丫子摇呀摇。 虽然沾了点地上的灰,不如脸蛋白皙,但依然细腻诱人。 “安心吧,临行前阿姊为我准备了三双履,够用了。” “那便好。” 杨遇安点点头,想着怎么继续找话题。‘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不必费心了。 少女憋了太多天,仿佛一堆干柴,如今轻轻一点,话头便如熊熊烈焰般漫天飞舞起来。 他只需要在一旁捧哏就够了。 如此闲聊一阵,众人走到一座山前,明脸上的笑意忽然凝重,全身不自觉发抖。 其他少女的反应也差不多,甚至有人哭闹着要回家。 若非两旁士兵严密看护,恐怕要跑掉一半人。 “怎么回事?”杨遇安不解地看向明。 后者指着丛林密布的高山,声音微微发颤:“大兄,那里面……会有山鬼吗?” 山鬼? 杨遇安微微一愣,一段记忆猛然唤醒。 原来无咎等人先前路过一处野乡,听乡人说起眼前这座山林有吃人的山鬼出没。 这种无稽之谈无咎自然不当回事。 哪知后来进山,队伍真的遭遇山鬼袭击。许多人在惊慌中跑散。 等最终去到吴国都城时,足足比原定日期晚了一个月。 “美人”也只剩七个。 此事差点酿成严重的邦交事故。 幸好大夫范蠡及时周旋,才避免两国战火重燃。 毫无疑问,无咎作为运送队伍的负责人,算是严重失职了。 虽然春秋越国不比后世律法森严的秦朝,没有什么失期当斩的说法。 但在南方楚、吴、越等“蛮夷”国度,君主既是国君,也是群巫之长,有着无上权威,比周天子的话还管用。 特别是越王勾践回国后,励精图治,赢得越地民心,许多人恨不得为他去死。 其狂热程度,甚至到了“人皆有致死之心”的地步。 这种情况下,无咎有负王命,哪里还有脸面活着回去? 就是他自己不体面,等回到越国,也有的是“义士”帮他体面。 只能说风俗习惯杀起人来,一点也不亚于严苛律法。 无法可依,是生是死,全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历史上的无咎,便是在这种悔恨的情绪中自戕。 …… “看来无咎的遗愿,多半就是与此事有关了。” 整理完记忆,杨遇安开始分析局势。 他同样不信什么山鬼之说。 不是说这方世界一定不存在鬼怪。 只是回想无咎的记忆细节,那个“鬼”从未真正露面,也从不敢与他们这些士兵正面交手。 很多时候,只是故意造出一些奇怪的动静,让队伍里人心惶惶,以至于最终发生溃逃。 毕竟吴越乃至荆楚之人,历来都非常敬畏鬼神。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上的“鬼”,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反而偏向是山贼之流故意装神弄鬼,动摇人心,以便趁乱出手抢走队伍里的美人。 若是如此,那不正好说明对方势单力薄,无法正面对抗他们这支押送队伍? 想到这里,杨遇安已经心中有数。 这个任务,真正的敌人不是山上的鬼,而是人心里的“鬼”。 只要押送队伍能稳住阵脚,“鬼”便无计可施。 “停!” 杨遇安抬起手,后方军士轰然止步,中间的一群莺莺燕燕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从现在开始,女子两两成对,绑脚并行,吃喝拉撒都要在一起!” 两人绑在一起,行动不便,就算逃跑也跑不快,很容易就能抓回来。 原本历史上就是因为少女们一哄而散,士兵们一时间抓捕不及,导致队伍溃散,被“鬼”趁乱得手。 杨遇安此言一出,军士们没什么反应,少女们却不干了。 她们大多出身富裕人家,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我们是去侍奉吴王,不是去当隶臣妾!” “就是就是,你如此轻贱我等,不怕将来报复?” “二三子别听他的,我等是大王进献吴王的美人,他奈何不了我们!” 眼看少女们越吵越凶,杨遇安有些明白无咎为什么压不住这些人了。 身份地位的差距摆在那。 不过,他终究不是无咎,没有那么多忌讳。 锵! 杨遇安拔出铜剑,目露凶光:“好啊,那我现在就将你们剁成肉酱做羹,再献给吴王。反正吴王宫中不缺美人,但美人做成的肉羹,想来还是第一次品尝!” 此言一出,再加上杨遇安身上勃发的恐怖威压,众女顿时哑火。 纯以武力论,他们全部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 …… 入山以后,路上果然多了许多奇怪的动静。 别说少女们,便是两旁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有不少被吓住。 于是杨遇安一方面打马四下游走,为众人试探声音来源,以破除迷障。 另一方面,则谎称自己出发前找大夫文种算过一卦,此番北上路上有小鬼挡道,专抓落单之人,需要团结一致方能平安渡过。 大夫文种在越地人望极高,甚至一度超过越王勾践,众人听到他的名号,便天然信了半分,越发不敢乱跑。 …… “大兄在撒谎。” 夜里,明坐在杨遇安身边。 因为美人总数是单数,明不需要与人捆绑,可以单独行动。 自己人当然要优待。 “那是自然的。大夫文种何等贵人,我哪里请得动他为我起卦?怕是只有咱们大王才有资格。” 杨遇安拨弄着篝火,坦然承认。 他知道明会为自己保密。 少女闻言甜甜一笑,轻轻依偎在杨遇安肩膀。 …… “要是阿姊也在这里就好了。” “想家了?” 少女点点头,追忆起往事:“当年咱们三人同时跟越女大师学剑,大兄剑法最精妙,阿姊身法最高明。唯独是我,笨手笨脚,啥都学不好。” “当时我就在想,反正有你们保护我,学不成也无所谓。” “可我现在后悔了。” 说到这里,少女声音停下。 杨遇安侧过头,正好看到少女眼眸中跃动的火光。 属于无咎的记忆又有触动。 或许无咎的遗愿里,除了失职以外,还有这段压抑的情愫? 他忽然想到。 “至少在这里,我会拼命保护你。” “嗯。” 少女蚊声应下,不复多言。 第八十四章 “鬼”的真面目 越往山中走,夜晚的怪叫声越发密集。 杨遇安几次试图追逐怪声来源,却总是扑空。 如果不是真的“鬼”,那说明对方身法极好,远超无咎。 谨慎起见,他给明也配了一把短剑防身。 越王勾践归国后,请来著名女剑师“越女”教授国人剑术,因此这里不论男女,都会使剑。 杨遇安私底下找其他士兵演练了一番“越女剑法”。 按照后世大隋的标准,相当于下都督到中仪同左右的水平。 之所以跨度范围如此之大,一是因为千年前的这个时代,没有后世那种完善的修炼体系。 譬如来自释家的仪同八识观念,这个时代根本没有。 二是因为越女剑更偏向于剑术理念,辅以少量搏杀技艺,并非一套完整功法。 她会教你如何出剑才最省力,最有效率。 还会教你如何打断敌人节奏,并送上致命一击。 唯独不保证你出剑以后,是不是能对敌人造成真实伤害。 有人一剑打出九九九,有人就只得零点五。 伤害值高低,全凭个人天赋。 天赋不足,就靠兵器品质弥补。 若是都没有……那还是回家种田吧。 毫无疑问,越女剑法放在后世,甚至都不足以称之为一套剑法。 当然了,凡事都要两面看。 正因为《越女剑法》不是什么正经的功法,所以也必然不存在南北功法冲突的问题。 杨遇安本体与分身都可以放心大胆地练习。 至于说威力不足的问题,他本体是不用指望了,但分身还可以啊! 甚至于说,他本体的《衣冠渡江诀(残》虽然杀伤力不足,但只要配上一柄足够锋锐的宝剑,也能一定程度上弥补杀伤力的问题。 毕竟不管怎么说,后世钢铁材质的长剑,总要比春秋的青铜短剑杀伤力更高吧? …… 直到离开这片山林,“鬼”都没有现身。 杨遇安越发肯定这是一起人为事故,无关怪力乱神。 来到这个位置,无咎的记忆便不足为凭了。 因为历史上的他,根本没能将队伍完整带下山。 或者说他带着残兵下山之时,“鬼”早就带着丰厚的战利品扬长而去。 而现在因为杨遇安的关系,“鬼”仍旧是颗粒无收。 杨遇安有种感觉,对方不会轻易放弃。 越地多山林,后续路上,仍有下手的机会。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于是某日晚上,他佯装劳累过度,在篝火前假寐。 其实五感一直打开,全神留意四周的动静。 他要引诱那个“鬼”出手,而后一劳永逸地决绝麻烦。 …… 滋滋。 篝火熄灭的瞬间,身后同步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 杨遇安保持眼睛半眯状,实则心中警惕到了极点。 突然某刻,一道寒芒骤然从背后袭来。 杨遇安看都不看,反手就是一剑。 当! 剑刃交击之后,杨遇安顺势从地上跳起,转身,又是一剑送出。 他虽然未解锁无咎的记忆,后者也没有他后世的功法修为。 但萧氏《千闻刀》听声辨位的技巧,就算没有打开五识,也能一定程度上施展。 至少从刚刚那一剑来看,对付刺客绰绰有余。 当当! 双方摸黑连对两招,刺客意识到偷袭失败,毫不恋战,扭头就跑。 杨遇安第一反应不是追击,而是跨上一旁的战马。 在山中试探数日,他早就知道这个“鬼”身法高绝,脚程也超过自己。 光凭两只脚,自己必定跑不过对方。 为此,他还特意用草绳编了两个临时使用的“绳蹬”,以便更好施展骑术。 绕是如此,他也追击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拦下对方。 “足下是自己动手,还是让我来动手?” 杨遇安端坐马背上,长剑直指身形纤瘦的刺客。 当啷。 刺客自知跑不过四条腿,干脆利落地扔掉长剑,解开面巾 借着幽幽月色,杨遇安看清刺客真容,愣在当场。 一个容貌绝美的女刺客。 他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种美。 如果世上果真存在沉鱼落雁的美人,大概便是这个样子了。 当然,真正让他发愣的原因并非是这个。 这个女刺客的面容,分明与少女明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眼前此女因为年长一些,眉目长开,青涩褪去,有种少女明暂时不具备的妩媚。 “你是……旦?!” 旦,正是明姐姐的小字。 同样是无咎青梅竹马的好友。 结果闹到最后,那个害得无咎自戕的“鬼”,居然是大姨子? “杀了我,或者放了明。” 旦抬起精致的脸蛋,面对友人利剑,豪不退缩。 这大姨子脾气有点倔啊…… 杨遇安不禁轻皱眉头。 若是陌生刺客,他毫不犹豫就杀了。 但这位明显跟原主关系匪浅,就这么杀了,不知会不会影响任务评价度。 看来只能以理服人了。 于是他徐徐放下剑,沉声道:“给吴王夫差进献美人,是大王与大夫文种的意思,难不成你要违背王命?” 对于当下越人来说,越王勾践近乎于神,大夫文种就是当世圣人。 只要不是特别离经叛道的越人,都会认命。 哪知眼前的旦,还偏就是这种奇葩。 便见她不屑冷笑道:“他勾践犯下的错,凭什么要我妹妹来承担?” “若非他偷袭吴王阖闾在先,又哪里有后来的椒夫之败、会稷之围、卧薪尝胆之苦?” “认真计较起来,夫差为父报仇,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他勾践装什么无辜可怜?” 说到这里,旦凛然塔前一步,逼视友人 “君王为了一己之私,兴无义之战,让无数人家破人亡。这样的君王,哪里值得我们效死?” 杨遇安无法反驳。 与其说他是被对方说服,不如说他本来就认同这个观点。 只是,无咎这大姨子,思想是不是太“先进”了一些…… 反对无义之战,这不就是墨家的“非攻”? 若非他记得这个年代墨子尚未出生,差点以为眼前这位是不是悄悄跟人学了墨家那一套。 “不,不对。” “先秦诸子百家的思想,从来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与其说是墨子创造了‘非攻’思想,不如说是因为天下人早已厌倦了连年征战不休,才有墨家生根发芽的土壤。” 想到这里,杨遇安便知道自己无法用大道理说服对方。 因为就连他也认同对方观点。 但遗愿任务终究是要完成的。 晓之以理走不通,那就只能试一试动之以情了。 于是下一刻,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倒转长剑,将剑柄递到旦跟前,语气决然道:“我不能杀你,但也不愿违背王命。” “所以请你杀了我吧!” 第八十五章 姐妹 “我不能杀你,但也不愿违背王命。” “所以请你杀了我吧!” 此言一出,旦的瞳孔微微一缩。 杨遇安坦然注视对方,实际心中紧张万分。 他这招以退为进,赌的就是两人交情深厚的程度。 赌赢了,旦知难而退,他顺利完成护送任务。 赌输了,也不过失去一次遗愿任务的机会而已。 反正他还有二周目,三周目。 但眼前的旦不知道这些,所以愕然片刻,终是幽幽叹息。 她下不了手。 所以她知道自己输了。 “其实我何尝希望明去伺候夫差?” 杨遇安担心对方反悔,一边默默收回长剑,一边继续打感情牌。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放了明,不但我有负王命,就连咱们乡中父母亲人也会受到连累,轻则被乡人排挤,重则……” 杨遇安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知道对方很清楚后果是什么。 只是因为一时意气,蒙蔽了双眼而已。 果然闻得此言,旦脸色更加晦暗。 但又不愿服软,故而哼声道:“你也不必用父母亲人来压我!勾践只是答应送十八个美人给夫差,又没有说非要哪个美人不可。” “我原本打算劫走明后,便顶替她的名额,绝不连累你们!” 原来这才是她最初的计划? 杨遇安心中了然。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最终还是连累无咎自杀。 这时旦见友人沉默,顿时有些不悦:“怎么,在你心目中,我算不得美人?” “还是你认为我的姿容,比不上那十七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杨遇安嘴角微微抽搐。 这都哪跟哪啊…… “当然不是,能与你媲美者,唯有古之妇好、褒姒,今之毛嫱、西施!” 说好话反正不花钱。 况且,这也不完全是拍马屁。 “你!” 旦没想到友人如此盛赞,脸色微微羞红。 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莫名有些泄气,背身望月,语气幽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照顾好明。” “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不。”旦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不仅仅是当下,还包括将来。” “将来怎么可能……” 杨遇安话到一半,便明白对方意思了。 旦的计划,本来就是顶替妹妹去伺候吴王夫差。 虽然她年纪稍稍大了些,但如此绝色,单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年龄。 没有哪个正常男人会拒绝。 杨遇安思索片刻,感觉这大概是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既不负王命,又不用牺牲无咎与明的感情。 两全其美。 于是点头道:“那咱们在吴国都城外汇合吧。” …… 数日后,吴都城外。 “阿姊……” 明听到姐姐要顶替自己入宫,眼眶微微泛红。 “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拍了拍小妹的脑袋,旦转向杨遇安:“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等事?” “你应该清楚,在这件事上,我绝不会食言。” “那就好……” 旦抿了抿嘴唇,转身入城。 但没走几步,忽然回过头,问道:“你好像还不知道我们家的来历吧?” 杨遇安不知对方为何有此问,点了点头。 在无咎的记忆里,只知道旦明两姐妹是随父亲族人从中原迁徙过来的,但具体什么来历,他并不清楚。 一旁的明也有些好奇。 她是来到越地后才出生的,对祖上的情况并不清楚。 “我祖上是郑国贵族。因不堪中原诸侯战乱不休,才举家南迁。” “原本想着蛮夷之地,虽然贫瘠,但至少太平,如今看来,却是错付了……” “总之你要记住,我是郑旦!” 留下这句话,她快步冲入吴都,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杨遇安直接呆愣当场 原来她就是郑旦?! 浣纱双姝之一,郑旦本旦? 难怪如此绝色! 先前还遗憾见不到浣纱双姝呢,没想到原来一直就在身边。 早知道就跟她多说几句话了。 杨遇安微微有些遗憾道。 完美完成遗愿任务的话,幽魂执念就会消散,自己怕是没有机会再进来了。 …… …… “本次遗愿评价:乙中。” 乙中? 杨遇安回过神来,不由一愣。 没道理啊,明明已经处理得很完美了啊……既不负王命,又不负儿女私情。 杨遇安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仙子小姐姐听到了我最后的心声? 心虚地等待片刻,见琼花仙子没有反应,他才试探开口问道:“莫非除了王命、少女明,无咎还有别的未了心愿?” “是。” 居然还真有? 可是,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 杨遇安思索片刻无果,便暂时抛之脑后。 反正这个副本没有核心功法,只是作为增广见闻,无法完美攻略也不可惜。 当下将注意力转回无咎记忆中的《越女剑法》。 虽然任务评价中规中矩,但这套剑法本来也不是什么高深功法,所以全都解锁了出来。 接下来,感悟、练剑。 不过半日之后,他就将剑法精髓悉数掌握。 他自身境界本就高于无咎,加上收集大量功法后,眼界极高,学一套千年前的《越女剑法》不在话下。 他甚至还感觉这套剑法有很大提升空间,打算抽空用分身来推演一番,看看能不能进一步提升威力,以便本体使用。 不过眼下天色将晚,是时候回城了。 …… 三日后,柳师师准备再度启程。 但尚未出城,便遇到了一伙从剡县石城寺过来的僧人。 同来的还有一辆大板车,车上装着一座丈许高的智者金身像。 正是柳师师准备运回江都慧日道场之物。 原本她打算送完元斌后,归程之时再顺道去石城寺,没想到那边却先一步派人送来了。 “我们寺主听闻东阳贼再次越境,担心施主的东西有失,故而命贫僧师兄弟先一步将金身送来县城。” 为首的僧人如此解释道。 “也幸好寺主有先见之明,我们才刚刚踏入诸暨地界,就被贼人盯上,只能找厚布蒙住金身,昼伏夜出。” “如今送算平安将金身送入城中。” 柳师师见众僧全都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知道对方所言不虚。 感谢一番后,她担忧问道:“那南边的道路,如今还走得通吗?” “恐怕不行。”僧人摇头,“我们前番能冲破贼人封锁,一则佛祖保佑,二则彼辈尚在集结中,未能完全封住路口。” “如今过去数日,想来贼人声势已然浩大,少说有上千人。娘子此时冒然南下,怕是有危险!” 第八十六章 真正的心愿 听到僧人之言,柳师师顿时头大。 而更糟糕的是,好不容易招募到的一众本地江湖好手,听到东阳贼有上千人规模,吓得纷纷辞行。 预支的钱粮悉数奉还。 给的钱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无奈之下,柳师师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本地县令。 结果不出所料,县令直言以他们区区两三百老弱县卒,能守住县城就不错了,哪里有余力护着柳娘子等人南下? 反正贼人退去之前,他会一直选择闭城不出。 除非柳师师能取得吴州总管的掉令。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柳师师跟吴州总管府根本不熟。而且对方也不大可能会为了她一个九品行参军调兵。 思来想去,她决定独自潜回北边富阳县,走驿马加急,询问扬州大总管的意思。 毕竟这趟公务,名义上是总管府那边摊派下来的。 是暂驻诸暨还是更改流放目的地,都需要那边给个准话。 省得耽误了时日,被安上一个“失期”的罪名。 不过这样一来,估计要等上十天半个月了。 …… 杨遇安一时无事可做,便将心思转回先前无咎的遗愿任务上。 经过这几日思考,期间又找琼花仙子不断试探,他终于理清头绪 先前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他以为无咎在意的只有王命与少女明。 表面看来,这并没有错。 但想深一层,这两件事本质上是冲突的。 一个将王命比生命看得更重的人,又怎会看重儿女私情? 反过来说,一个在意儿女私情的人,又怎么可能将王命视作人生的唯一? 常识告诉他,当两件互相矛盾的事同时存在的时候,必然有一个是假的。 而从上次的经验来看,无咎喜欢少女明这件事,基本是真的。 那么一个理所当然的推论就是:无咎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在意王命。 或者说他在意的不是王命本身,而是一旦完成不了王命,所带来的负面后果。 再结合历史上无咎最终命运,杨遇安很快搞清楚了无咎真正的忧虑。 他不想因为办砸了事,给家中亲人带来麻烦。 除此以外,他总感觉郑旦与无咎的关系,也十分可疑。 说不定里面还有故事。 “闲着也是闲着,姑且试试别的‘解题’思路吧。” …… “答应我一件事。” 郑旦背身望月,语气幽幽。 但身后的男子,并未如意料中爽快答应。 她不由得羞恼地转过身来。 哪知回过头,却与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正在相对。 “呀!” 她下意识倒退一步。 一双粗壮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双肩。 “你在做什么?” 她下意识要挣脱,但不知为何,感受到那双手传来的温度,身体莫名有些发软。 如此互相对视片刻,郑旦先绷不住,羞红着脸低下头。 原来如此。 杨遇安感受到无咎突然变得雀跃的心情,终于知道了答案。 原来是想姐妹全都要啊…… 暗暗鄙视对方一番,他松开手,沉声道:“你的计划不好,所以我不能答应。” “如何不好了?”郑旦轻咬樱唇。 “我,你,明,咱们三个谁都不能少。” “可勾践答应了送吴国十七个美人再加上西施,少了明,总得有人补上!” “吴王宫里美人何其多?多一个少一个,夫差哪里会真正在意?” 杨遇安并不这样认为。 实际历史上,最终去到吴宫的越国美女,连上西施也只有八个而已,最后还不是让范蠡摆平了? 如今少一个半个,估计都不必范蠡亲自出面,随便送点好礼补偿一下就够了。 对于无咎三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堵住国内的悠悠之口。 既能让明安全脱身,又不会连累家人。 “你打算怎么做?”郑旦抬头问道。 “第一步,你按照原计划,扮演‘山鬼’将明劫走。”杨遇安抬起一根手指,“这次我不会暗中配合你,所以你也不要再去吓唬其他人了。” “然后呢?” “然后你再次扮演山鬼袭击队伍,我为了洗刷耻辱,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最终力竭跌入深谷,壮烈牺牲。”杨遇安比起第二根手指,“如此一来,我便不算负王命,想来乡中不会有人为难我们父母亲人。” “等过几年,事情过去了,我们再暗中派人将父母接来,如此便能一家团聚了。” 听到这里,郑旦基本明白杨遇安道计划了。 不得不说,这样的结果,比她原本设想的还要完美。 “只是最初那几年,咱们去哪里?” “自然是咱们三人一起泛舟湖上,逍遥快活了!” 杨遇安比起三根手指,在郑旦面前晃荡,语气暧昧。 后者瞬间羞红了脸,扭头就跑,很快就没了影。 “看来她是答应了。” 杨遇安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 “这样的结局,你该满意了吧?” …… 弹指间,二十年过去。 曾经称霸江淮,一度能问鼎中原的强大吴国,终于倒在了越王勾践的复仇火焰之下。 这之后,勾践不满足偏霸一隅,踩着吴王夫差的尸体,再度踏上问鼎中原的道路。 自以为复仇就能回家休养生息的越国百姓,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君王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列国争霸,根本不存在太平的那一天。 不过这一切,跟隐居世外的无咎等人无关了。 这二十年间,无咎有两美相伴左右,尽享齐人之福,如今早已是儿孙满堂。 当然了,基于不能细说的原因,这当中许多细节,都是一道白光给闪过去的。 所以他更像是走马观花地过了半生,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触。 反而有些奇怪,到了这个地步,无咎的故事怎么还未结束? 就在此时,画面一转,杨遇安发现自己来到太湖边上泛舟。 而他身边,除了陪伺左右的两位夫人,便是面前相对而坐,头发斑白的中年文士。 对方身后同样有一位美人作陪。 观其容颜身段,丝毫不下于郑旦姐妹。 于是杨遇安瞬间便猜到面前两人的身份。 功成身退的范蠡与西施。 “无咎君比范某有福气啊!” 范蠡指着杨遇安身后二美,语气揶揄。 “哪里哪里。”杨遇安谦虚摆手,“这二十年间,在下不过虚度光阴罢了,哪像先生一般,纵横于诸侯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呵呵。” 范蠡轻笑抿茶,对杨遇安道奉承并未多在意。 “不知范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第八十七章 四合一,求订阅! “听说齐地富庶,民风包容,我大概会从海上泛舟入齐,而后在那里一边做些营生,一边著书立说吧。” 为了避免被越王勾践追踪到,此事范蠡并没有对外人提起。 甚至连至交好友文种也不知情。 相处近二十年,他早已看出那位雄主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共富贵。 为了避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结局,他毅然选择激流勇退。 不过眼前的无咎本就是世外隐士,倒也不必隐瞒。 说起来,无咎当年私自带走美人郑明,还给他带来少许麻烦。 但当他后来听说对方的经历后,不但没有怨恨,反而格外欣赏对方这种超然于世的态度。 这正是他今日特意来湖上相见的原因。 他想看清楚这个人的本性,再决定是不是值得深交下去。 于是下一刻,他放下茶杯,语气郑重道:“我在齐国也有些许薄名,若无咎君有意出仕,我可向齐侯举荐你。” “范先生举荐在下做什么?出将入相?”杨遇安摇头失笑,“我很清楚自己多少斤多少两,没这个本事。” “那去当一个都大夫如何?”范蠡继续提议道,“若能保境安民,或许也能青史留名。” “先生太过抬举了!”杨遇安还是摇头。 “那当一县之令呢?” “先生便是举荐一个乡三老,无咎也不敢受。”杨遇安干脆地回绝。 “为何?” 范蠡对此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好奇。 “因为无义。” “无义?” “敢问先生,吴楚争霸,越王吞吴,乃至于诸侯逐鹿中原数百年,哪一位是讲道义的?” 范蠡目光微凝,沉声道:“夫差围勾践于会稽山下,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勾践北上吞吴,是为了报三年为质之耻。” “中原诸侯连年征伐不休,但大多数情况下,都师出有名。如何就无义了?” 杨遇安轻笑道:“诸侯国君嘴里的道义,就真的是天下人的道义了?” “那依无咎君的意思,谁说的道义,才算是真的道义?” “当然是我说了算!”杨遇安指着自己,理所当然道。 范蠡见他不似开玩笑,静待解释。 便见杨遇安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我是谁?乡野一匹夫而已。” “正如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凡人一样。” “诸侯国君为了一己小义,连年征伐不休,使天下人流离失所,田地荒废,老无所依,幼无所养。” “这不就是为了小义而丢失大义吗?” “既失义于天下人,又如何称得上合乎道义?” 说到这里,杨遇安摊手道:“诸侯无义战,我何苦还要为虎作伥?” “君子此言大善!” 郑旦姐妹当先拊掌叫好。 就连对面座的西施也听得妙目流波。 她这辈子的人生底色几乎就是吴越争霸的过程,对此感悟最深。 至于首当其冲的范蠡,经历最初的错愕后,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也跟着拊掌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既然无咎君不愿出仕诸侯,何妨随我去齐地隐居,一同潜心治学?” 一同治学只是自谦的说法,无咎只是一个武夫,哪里有什么学问? 其实就是收徒弟的意思了。 对于范蠡这种学富五车,早已名满天下的智者来说,如果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大概就是著书立说,为自己找个衣钵传人了。 这没什么可犹豫的,能够拜范蠡为师,杨遇安肯定一百个愿意啊! 其实他自问做不到真正淡泊名利。 主要是在这幽魂记忆世界里,哪怕给他去当周天子也没有意义。 就好比他明明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姐妹花老婆,结果回头一想,记忆里全是白光,白光,圣洁无暇的白光…… 可范蠡的学问不一样。 这是真的能带走的“珍宝”。 “夫子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 数月后,杨遇安随范蠡在齐国安顿下来。 后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隐去本名,自称“鸱夷子皮”。 这日,范蠡开始传授杨遇安学问。 “我这一生,有三种学问最为自得,分别是商贾之道,用兵之法,以及技击之术,你想学哪一样?” 肯定是全都要啊! 杨遇安心里默默喊道。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 范夫子这道选择题,表面上看,是让杨遇安选择修习的学问。 其实真正目的在于试探他的志向。 全都要,那便意味着这个人胸无大志,只是贪慕虚名,浑噩度日罢了。 范蠡倒不至于立即赶人,但往后他是别想学到真本事了。 你也别狡辩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钦慕先生的学问,嘴一哆嗦就全选了。 连这点暗示都看不出来,说明缺乏悟性,还好意思拜范蠡为师? 所以杨遇安没有着急选择,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范蠡也不催他,拢手在一旁等待。 只有极少数的天才可以生而知之,绝大部分人明确志向,都需要一个过程。 …… 三种学问,杨遇安首先排除了技击之术。 不是他瞧不起范蠡的剑术。 只是从先前《越女剑法》的成色来看,他已经对千年前的武功不抱太大希望。 就算范蠡本人剑术再高超,也不可能超过千百年以后的“当代人”吧? 剩下的商贾之道与用兵之法,他下意识偏向后者。 时代在不断发展、进步。 古法再是精妙,不能适应时代变化,终究是会被后世渐渐淘汰的。 相对来说,兵法校之商道,“落后”的速度没有那么快,似乎更有学习价值。 毕竟有越吞吴的成功案例在前,范蠡的兵法肯定靠谱。 而商道……来自后世商业社会的他,就算不是商业奇才,基本的常识也不缺吧? 他不太相信先秦时代的商道,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帮助。 只是当杨遇安准备效仿楚霸王来一句“商贾小道尔,剑一人敌,不足学,大丈夫当学万人敌!”时,心中没来由一阵悸动。 他有种微妙的预感,如果不选商贾之道,今后将追悔莫及。 眼下这个记忆副本世界,原主无咎的人生圆满,遗愿已了。 这意味着他不会再有三周目重新选择的机会。 一旦作出选择,就无法回头。 该选哪一个呢? 遇事不决,他决定问问仙子小姐姐。 “三种学问,我是否最应该选择商贾之道?” “是。” 琼花仙子没有任何迟疑。 于是杨遇安也不再犹豫,拱手道:“愿学夫子的商贾之道!” “哈哈哈哈哈……” 范蠡捋着花白胡子,仰天大笑。 “我就说没有看错人,无咎君果然是上天赐予我的衣钵传人!” …… …… 接下来半年,杨遇安一边跟着范蠡在齐国治产经商,一边学习他的商贾之道。 这半年没有任何白光快进,是实打实地度过。 他也因此在范蠡的言传身教之下,渐渐理解了他的学问精髓。 原来当初范蠡给他三种选择,真的只是在考校他的悟性与志向而已。 实际上在范蠡这里,三种学问本质就是一种学问,被他称为“计然之道” “计然”就是范蠡的夫子,按辈分算是杨遇安的师公。 据范蠡介绍,这位计然夫子博学多才,擅长推演计算,因此精通世间万事万法。 有点一法通万法的意思了。 杨遇安感觉这说法有些夸张,但这半年学习下来,他确实发现范蠡不管在经商、兵法、剑术还是与人打交道的种种事情上,其实都在运用同一套理论体系,也即他自称的“计然之道”。 于是已经学得小有所成的杨遇安,决心请教更加深入的学问。 “夫子,计然之道的根本,是什么?” 范蠡闻言,却反问道:“那无咎君以为是什么?” “学富五车,洞明世事?” 范蠡摇头。 “精妙计算,料敌先机?” 范蠡还是摇头。 “抛开表象,把握事物发展的根本规律?” 最后这句,杨遇安有点破罐子破摔,将后世的车轱辘话都搬出来了。 没想到范蠡闻言,目光有些惊喜。 不过很快他再次摇头,道:“大道理的话,谁都能说出个一二三,但真正的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杨遇一愣,心道这不就是老子的《道德经》吗…… 莫非计然祖师学的是老子那一套? 果然下一刻,范蠡开始讲解道:“世事纷繁复杂,然事关天下生民根本,不外乎食、货二事而已。” “不违背农时,百姓便不会缺少食用的谷物。” “不砍伐过度,山上的木柴便能用之不尽。” “江河里的鱼鳖,陆地上的走兽,乃至天下千千万万的生民,全都是这个道理。” “然而正如无咎君先前所言,诸侯无大义,为了争霸连年兴兵征伐不休,虚耗民力。岂不知民才是国之根本?如此本末倒置,越是征战,国家就越是衰弱。” 杨遇安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那天下一统,铸剑为犁,如何?”他试探问道。 “不够。”范蠡略略沉思,就给出答案,“君主不懂与民休息的道理,争霸之心便没有止境,哪里会有真正铸剑为犁的一天?” “就好比越王勾践,灭吴复仇后,当真就息兵了吗?并没有,他现在一心想着北上中原称霸。” “如此穷兵黩武,我料他十年之内必定大败而归。” “退一万步说,假使勾践成功问鼎中原,甚至做到了你所谓的一统天下……但天下何其之大?中原之外,尚有四夷;四夷之外,更有四海……天下无穷无尽,君王对外扩张的野心,便没有真正熄灭的一天。” 听完这段分析,杨遇安对范夫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他居然能提前预见到千百年后的天下走势。 稍近一点的,秦始皇扫六合,一天下,就真的停下征战的步伐了吗? 并没有。 他还要灭百越,征蛮夷,修皇陵,甚至还要到东海寻求长生之法…… 秦国百姓根本没有因为天下一统而享受到几年太平日子,反而越过越艰辛。 于是六国贵族振臂一呼,秦二世而亡。 再远一点,他这具身体的生父,杨·热爱折腾·广。 隋朝一统南北,疆域已经够大了吧? 可杨广还是不满足,打突厥,打吐蕃,打夷羌,三征高丽,水殿龙舟……终于将隋文帝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丰富家底,挥霍一空。 于是大隋同样二世而亡。 听到这里,杨遇安已经明白范蠡的意思。 一言以蔽之:不要瞎折腾。 这不就是黄老思想吗? 杨遇安忽然想起后世见闻,这黄老之学,好像最早就是在齐国兴起。 莫非源头之一竟是在范夫子这里? 反正到了战国末期,齐国君主一直奉行黄老之道,齐国百姓也因此成了六国国民中,过得最安逸最舒心的一批。 虽然后来还是被秦国强大的战争机器打败了。 但秦二世而亡后,取而代之的大汉,不也重新回到黄老之道上,休养生息了三四代人? 这才有了两汉四百年的繁盛。 至于中途昙花一现的新莽……嗯,那位疑似穿越者的皇帝,好像也是因为太过折腾,搞砸了…… 想到自己自己距离隋末也不远了,杨遇安忍不住问道:“那夫子以为此事当如何解决?” “呵呵,我若有解决办法,何至于隐居乡里,经商治学?”范蠡失笑摇头,“不过是尽己所能,让世人明白休养生息的道理罢了……” …… 这日之后,范蠡教授杨遇安的学问又上了一个层次。 不再拘泥于具体实务,而是转向理论境界上的教授。 范蠡给杨遇安总结为三重境界。 从时而追。 据时而动。 知时用物。 每领悟到一重,不管是经商、用兵、练武修行还是其他方面,都会有质的提升。 这是以道的境界,来驱动万般术法。 杨遇安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先前的选择是何等明智。 若是选了兵法,虽然也肯定有进益,但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 半年后,无咎的残存的幽魂终于消耗殆尽,杨遇安只能意犹未尽地返回现实世界。 范蠡给出的三重境界,他连第一重的“从时而追”都未曾达到。 毕竟这是人家毕生所学,他不能指望短短时间内就能学会。 但,有道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理论基础范夫子已经给他夯实了。 接下来能成长到什么高度,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 杨遇安则记忆副本世界了渡过了数十年,抛开快进的部分,也至少一年。 不过现实世界才刚刚过去三四天。 所以当柳师师回到城中的时候,众人都有些惊讶。 原本还以为要等上半个月左右呢。 “在北边州府有熟人帮助,走了军中加急渠道。” 柳师师含糊解释一句,便转向元斌道:“总管府有令,元兄暂时收押在诸暨县衙,以待后续判令。师师只能将陪元兄走到这里了。” “理当如此。” 元斌脸色不见多少意外。 本来柳师师南下,就半是公务,半是为了私事。 如今东阳贼阻道,既然公务已经有了明确说法,那剩下要紧之事,当然是尽快将智者金身像运回北边。 “经此一别,不知何年再相会,不若今晚就在此地,设宴践行吧?” 元斌提议道。 …… 当夜,众人在驿馆喝得酩酊大醉,就连柳师都难得醉倒。 杨遇安随手将师傅师娘丢到一间厢房里,正准备偷偷练功。 哪知刚刚来到驿馆院子空地,外头就传来奇怪的声音。 似乎有人摔倒在地。 因为有柳师师作保,加上元斌刚刚补了一碗封气汤,所以今夜他暂时不必回县衙大牢。 不过稳妥起见,县令还是派了一伙县卒守在驿馆大门外。 而刚刚的响动,就是从大门方向传来。 …… “元公子,某在此地守候多时!” 元斌闻声推开房门,目中精光闪闪,毫无醉意。 面前之人剃了光头,出家人装束。 只可惜其人体格雄壮,身上隐有杀伐之气,根本不像出家人。 元斌一眼便认出这是数日前将智者金身搬运入城的僧人之一。 实际上当时他便隐约感觉对方是自己的接头人。 只是因为柳师师在旁,不敢妄动。 直到今夜。 “能出城吗?”元斌轻声问道。 “城南虽有东阳贼盘踞,但也同时阻断官兵往来。我们正好趁此机会混入贼众,然后转去剡县。” 接头僧人早有准备 “某在石城寺挂单时,认识不少江河湖海上的强人,可保公子安全出海!” “那事不宜迟,趁柳娘子未醒,赶紧走!” …… 片刻后,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驿馆外。 守门的县卒早就被接头僧人放倒,因此无人阻拦。 正当元斌以为脱身成功之际,一道人影忽然从路旁闪出,挡住去路。 借着幽幽月色,元斌看清对方面目,不禁皱起眉头。 是那个喊柳师师为“师娘”的少年道士。 “今夜月色正好,第五某正愁无人一同赏月,不曾想元兄竟与我心有灵犀。” 听到少年明显调侃的话,元斌默然不语,眉头皱得更深。 他以自己师傅名号自称……莫非这就是柳娘子所言的大梦洞玄之法? 附身于徒弟之身的“大梦第五郎”? 若是平时,他倒不介意上前试试对方身手,以验证江湖传言真伪。 但眼下他修为暂失,加之急于跑路,自然不想节外生枝。 于是他抬手拦下身边准备冲上前的接头僧人,而后对少年拱手道:“元某绝无害人之心,只是想活命而已。第五郎能否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第五某又何曾有害元兄之心?”少年道士负手望月道,“甚至于说元兄这一派的人,与东宫的那位不对付,我还颇觉亲近。” “那……” “但元兄有没有想过,你这一走,自己是安全了,但师师那边,却会有麻烦?” 押解元斌是柳师师的公务,在与诸暨县令正式交接前走丢人犯,责任自然是柳师师的。 反正县令肯定不会帮她背锅。 元斌当然清楚这一点,轻叹道:“若非迫不得已,元某也不想连累朋友。” “原本我计划到了闽越之后,再设法脱身。但如今出了东阳贼这档子事……后续路上没有柳娘子与第五郎看顾,元某怕是走不到闽越,就要死于非命!” 见“大梦第五郎”不为所动,元斌想到对方刚刚话语隐含的意思,深吸一口气,肃然道:“元某绝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为了主君的大业,不得不苟且存身,以图将来!” “看来元兄并不像表面所见的那般灰心丧气,只想苟且度日嘛!”少年似笑非笑道。 “是!”话已出口,元斌不再掩饰,“自古储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里有什么退路可言?我元氏一脉与太子勇捆绑太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这时一旁的接应僧人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对元斌提醒道:“公子,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再不走就晚了!” 言罢不等元斌反应,悍然冲了上前。 元斌修为暂失,阻拦不及,便干脆将错就错,趁着僧人拖住对方,转身跑去另一个方向。 作为接应的关键之人,这个僧人有四识仪同修为,又是军中出身的好手,寻常江湖人士根本难以匹敌。 就算打不过眼前“大梦第五郎”,也足以阻挡对方片刻吧? 哪知元斌刚刚跑开七八步,身后忽然传来破空之声。 他吓得第一时间低下头。 嘭! 一个健壮身躯重重地摔在他脚边, 正是接应僧人。 “好……好强的一拳……” 僧人气息紊乱,满脸惊骇,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元斌脚步停在原地,浑身发僵,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堂堂四识仪同,军中好手,一招就败了? 这“大梦第五郎”,也太可怕了吧…… 他忽然感到无比绝望。 “第五郎干脆杀了我吧,死在朋友手中,总好过被太子广的人折磨……” 身后没有回复。 元斌只觉得心肝提到了嗓子眼上。 终于,沉寂三息,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 还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对方似乎正从衣袖内掏出什么东西。 镣铐? 毒药? 匕首? 元斌一时心乱如麻。 突然某一刻,脚步声停下,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元兄误会了,我今夜确实是来与你一同赏月,顺便谈一桩买卖。” “买卖?” 元斌愕然转身,便见到少年真诚的目光,以及……一封信。 他颤颤巍巍地接过信,拆开来看。 数息后,他轻轻“咦”了一声,目光越看越亮。 …… 等元斌再次抬起头时,少年,也即杨遇安便知道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于是直言道:“若元兄答应等我们离开诸暨以后再离开,我便再给你一封类似的信。” “这样的信你有多少?” 元斌死死盯着对方,俨然已经默认了这场交易。 他有信心,一旦通过合适渠道公开信中内容,必定能对杨广一派造成重大打击。 就算不能将对方拉下太子之位,至少也能扳倒对方几个心腹悍将。 所以信多多益善。 “反正比元兄想象的还要多。”杨遇安神秘笑道,“只是元兄若想得到更多,恐怕需要拿好东西来换了。 杨遇安自然不会傻傻地将自己底牌直接展示给对方。 实际上这批来自萧世略的信,他并不打算在今夜全部卖给元斌。 这种好东西,既能自己获利,又能给杨广使绊子,当然要多卖几家,好实现效益最大化。 元斌听懂了他都暗示,沉吟片刻,从接应僧人身上取下一个行囊,当着杨遇安道面打开。 “我绝大部分家财已经被朝廷充公,身上值钱的东西就剩这些了。” “第五郎若能再给我三封类似的信,囊中财物,你可以取走一半!” 杨遇安瞥了一眼行囊。 最亮眼的东西自然是黄金,足足有一百两。 不过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并不缺钱,而且这些黄金显然是元斌今后继续“反杨广”大业的启动资金,所以他视线很快移开。 其他珠宝玉石之类的东西也差不多这个意思,通通略过。 最终他都目光落在两样东西上。 一柄精钢宝剑,一本功法秘籍。 他第一时间捡起钢剑。 前不久他才从无咎记忆里获得《越女剑法》,正好缺一把足够锋锐的趁手兵器。 对空比划了两下,手感略沉,说明用料扎实。 再看纹理色泽,应该是上好的钢材。 算是一把成色不错的长剑。 “第五郎要选此剑吗?” 不知是否错觉,杨遇安感觉元斌有些急切。 好像生怕他不选长剑似的。 “不急,反正元兄今夜不走了。” 他微微一笑,放下长剑,又去翻动秘籍。 这是元斌道的家传核心功夫,属于北方大体系。 比不上擒虎功与辅弼诀的档次,但也不算差。 他本体虽然练不了,但分身可以,算是有益补充。 两样宝物,长剑与秘籍,单看价值,后者更高。 但这种档次的功法他不缺,所以又似乎长剑更适合他。 “仙子,我是否该选长剑?” 有了上次经验,他决定将这种要赌运气的事情交由仙子小姐姐来判断。 哪知这次琼花仙子没有立即给出答案,而是沉默数息后,才道:“问他要身上的腰带。” 腰带? 杨遇安目光抬起,落在元斌腰腹间。 后者一身褐色囚衣,略显破烂。 腰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灰扑扑的,还沾了些污渍。 单看外表,根本猜不到是宝物。 只是…… 这一回,仙子小姐姐不是以是否判断句来回答他的疑问。 而是开门见山,直接提出拿腰带。 这说明,这根其貌不扬的腰带,真实价值很高,以至于她不得不主动开口提点。 反正仙子小姐姐不会坑他,于是杨遇安果断放下秘籍,对元斌道:“元兄落难之际,我岂能趁人之危?” “这样吧,元兄身上的这根腰带,我瞅着挺喜欢的,就以此物交换吧!” 元斌闻言,呆愣当场。 就连刚刚缓过气来到接应僧人也满脸错愕。 大梦第五郎,到底是真憨厚还是假糊涂? 这根腰带,可比行囊中所用东西加起来的价值还要高。 高十倍不止! 明明已经掩饰得极好了啊! 他居然还能一眼相中了? 《大梦洞悉真经》恐怖如斯?! 元斌可不信对方什么不愿趁人之危的说法。 真有这么好心,刚刚直接给信便是,何必还要提出交易。 分明是已经看出来腰带的不凡之处! 这下元斌有些纠结了。 身上这根腰带,不但价值不菲,而且对他来说还有特殊意义,轻易不能送人。 可是,对方手中掌握的密信,对自己这一派的人来说,同样关乎大局…… “公子,万万不可!”接应僧人从地上挣扎爬起,“此物乃是长宁王所赐,对您意义非凡,怎能送给外人!”’ 杨遇安见元斌神态,又闻僧人此言,便明白自己选对了。 当下也不着急,静待对方抉择。 反正主动权掌握在他手中。 “第五郎好眼力啊!某今日算是见识到大梦洞玄之法的神妙了!” 元斌长叹一声,解下腰带。 此物虽然贵重,但留在身上,终究是死物。 还不如换取一些能扭转大局的筹码。 …… 接过腰带后,杨遇安发现内里果然有夹层,而且份量不轻。 大概有刚刚钢剑一半的重量。 “莫非此物是某种特制兵器?”他好奇问道。 “这是至尊赐予长宁王的特制宝剑,价值连城。” 虽然取得了关键密信,但元斌依旧感觉肉疼,恋恋不舍地看着腰带宝剑,追忆起往事。 “长宁王的生母是太子勇的侧室云氏。因为正室元氏一直无所出,又早早病逝,所以长宁王便成了皇长孙。” 这事杨遇安也听说过。 传闻杨坚夫妇一直不喜欢出身低微的云氏,可偏偏杨勇就是宠溺云氏,冷落正妻,这让父子、母子之间隔阂越来越深,给了杨广可乘之机。 再加上父子间诸多理念不合,以及杨广等人从中挑拨,最终导致去年杨勇被废,东宫易主。 “至尊虽然不喜云氏,却钟爱长宁王,曾当众表示皇长孙万般皆好,唯独生母低贱。” “彼时云氏生父云定兴也在场,众人都等着看他笑话,他却反而上前恭贺至尊,说长宁王乃天生龙种,所以因‘云’而生。” “此事在京师一时传闻美谈。” “其后不久,至尊便命御前剑师打造了这柄宝剑,赐予长宁王。剑名‘云从’!” “云从?”杨遇安闻言目光一亮,“云从龙,风从虎,真龙自有云相从。好剑名!” “此剑可不单单名字起的好,本身也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宝剑!”元斌半是可惜,半是自豪道。 “怎么说?” 刚刚听元斌解说“云从”的来历时,杨遇安随手比划了一下,腰带宝剑虽然份量不轻,但本身软趴趴的。 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更像鞭子。 “第五郎试试对着‘云从’输入一丝元气?” 杨遇安闻言照办。 下一刻,只听到“锵”的一声脆响,原本柔软的腰带瞬间绷直。 包裹剑身的脏布也随之炸成碎末,露出幽冷如电的细长兵刃。 只要稍微盯久一点,眼睛就有微微刺痛感。 显然不是凡物。 杨遇安试着刺入路旁一块大石。 嗞。 手上几乎感受不到阻碍,“云从”就轻松穿透大石。 好锋锐的剑! 杨遇安心中大喜过望。 刚刚那柄精钢宝剑虽然看着质量也不错,但绝对做不到这样一剑轻松穿透石头的地步。 要不是怕元斌翻脸,他都想让两柄剑互相对碰一下,以进一步测试“云从”的锋锐度。 而且选择“云从”还有一个额外好处:不用的时候,可以像元斌那样伪装成一条平平无奇的腰带,随身携带。 这样一来,就不会引人注目,还要想着怎么解释来历。 毕竟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扛着一把大剑四处跑,画风多少有些违和。 单是师傅师娘这关就不好过。 二来,需要暴起杀敌时,还可以带来出其不意的效果。 谁能想到一条外观灰扑扑的腰带,居然是削铁如泥的利剑? “如此便多谢元兄割爱了!” 杨遇安笑吟吟的收起“云从”。 今夜的买卖,赚大了! …… …… 高祖曰:“此即皇太孙,何乃生不得地?”云定兴奏曰:“天生龙种,所以因云而出。”时人以为敏对。——《隋书·列传第十》 …… (今天还有两更,正常时间) 第八十八章 第一重境界(求订阅!) 一夜过去。 柳师师不知道自己差点走丢人犯,所以第二日醒来,还与元斌依依惜别,亲自将对方送入县衙。 这之后,她再次去招募本地江湖好手,帮忙运送智者金身回江都。 这个金身像当然不是纯金做的,只是表面鎏金,内里其实是铜。 可即便如此,依然是重达数千斤的庞然大物,必须用大车用马匹慢慢拉回去。 北边通往杭州的道路虽然暂时畅通,但谁也不敢保证东阳贼不会跑到那里去,所以还是要做好万全准备。 …… 趁着这个空隙,杨遇安用新获得的“云从”宝剑演练《越女剑法》。 这套剑法本身是一套战场杀戮的技艺,没有任何花哨的东西,只追求一个杀敌效率。 能一剑解决问题的,绝对不用两剑。 能够通过攻击敌人弱点瓦解攻势,就绝对不跟敌人硬刚到底。 从这个角度来说,灵活轻便,且极具隐蔽性的“云从”,跟越女剑法的理念不谋而合。 杨遇安演练两日后,便感觉自己已经将这套剑法的杀力发挥到极致。 《越女剑法》配合上削铁如泥的“云从”,杨遇安自信今后就算面对同等级的对手,也不会因为功法拉胯而处于下风。 如此一来,自己就不必事事依赖与分身合体了。 分身实力虽然很强,但冷却期却不短,最好只用在危急关头。 “按照无咎的标准,《越女剑法》我算是大成了,但总觉得这套剑法还有很大进步空间……” 第一次遗愿任务归来,他就有这种感觉。 如今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他想到了范蠡的计然之道。 范夫子曾说自己擅长技击之术。 杨遇安随他经商、治学一载,并未曾真正见识他的武功水平。 毕竟对方隐居乡野,又是天下一等一的智者,哪里会轻易与人冲突,以至于要动刀动枪的地步? 按照范夫子的作风,多半在矛盾彻底激化之前,就已经提前消弭于无形。 迫不得已与人动手,对他那样的智者来说,就是一种耻辱,失败。 但即便如此,杨遇安依旧坚定认为,若此时自己与范蠡动手,输的多半是自己。 这与功法、修为、剑术无关。 而是“道”这个层面的差距。 于是接下来几天,他不再外出练剑,转而在房中闭关打坐,仔细回忆起副本世界一年中,跟随范夫子学习的点点滴滴。 因为想得太过深入,连饭都忘了吃,吓得第五观主与柳师师以为他得了大病,又是请大夫,又是亲自煎药,折腾了一大轮。 …… 这日杨遇安在师傅师娘的监督下,用过早膳,好不容易哄走两位,准备继续闭关。 忽然间,房间角落传来几声“吱吱”的叫声。 原来是耗子。 杨遇安想都不想,手中筷子电闪而出。 没有任何意外,耗子根本来不及跑开,瞬间毙命。 就是筷子不能再用了,略有可惜。 以他当下修为,此事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但当他重新坐下时,目光却微微一凝。 刚刚那一瞬间,他本能用出了《越女剑法》 筷子可以视作短一点的“剑”,这同样不足为奇。 只是学习计然之道后,他习惯性地计算每件事的成败得失,思考每一种选择背后,是不是有更好的替代方案。 就好比说杀耗子这件事,刚刚他是不是可以不用筷子,而是改用别的更廉价的替代物? 譬如从土墙上扣下一小块土? 譬如从屋外捡一块小石子? 反正以他当下修为,哪怕用一张纸,也能杀死耗子。 这样一来,就不必浪费一根筷子了。 别看筷子的价值不高,但商贾之道,本就是追逐一个高低利差。 只有谨慎地计算好成本与收益,方能积小成多,创造巨大财富。 小到一双筷子,大到价值连城的宝物,都是同样地计算。 “所以,我刚刚不应该那么冲动地使用手中筷子,而是该多花一些时间,去找更廉价的替代品么……” 杨遇安蹙眉沉思道。 他隐约感觉,自己快要触摸到修行的关键节点。 “不对。泥、石虽然更廉价,但耗子也不笨,哪会傻傻地留在原地被我杀?” “这处驿馆的墙壁多有破洞,估计一转头,耗子就跑没影了……” “这样的话,我即便找来廉价的泥石又有何用?还不如一开始就果断出手,用筷子杀耗子!” “如此虽然动手的代价高些,却抓住了更为宝贵的时机!” “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想到这里,杨遇安目光渐渐放亮。 他忽然想到了范夫子跟自己说的第一重境界——从时而追。 这四个字,字面意思就是抓住时机,果断、迅速地出手,仿佛奔跑追逐一样。 由此可以引申到万事万物之上。 譬如农事上,春天抢种,秋天抢收。 譬如商事上,逢低买入,逢高抛出。 譬如军事上,兵贵胜,不贵久。 甚至在剑术运用上,何尝不是如此? 两人生死搏杀,战机往往稍纵即逝。 这个时候如果还瞻前顾后,老想着计算出这招出那招值不值当,到头来白白浪费战机,反而容易被敌人打败。 “原来,这就是‘从时而追’的境界啊!” 这一刻,杨遇安有种拨云见日的畅快之感。 一直想不通的难题,终于得到解决。 而更加喜人的是,他蓦然发现久久不见动静的“意识”,终于有了打开的趋势。 估计再感悟数日,他就能彻底打开意识,正式踏入中仪同的境界! “范夫子的学问,可比什么灵丹妙药更厉害啊!” 杨遇安忍不住大赞道。 …… “咦,慢着……” 冷静下来后,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越女剑法》,是一种讲求杀伤效率的战场搏杀技艺。 这同样符合“从时而追”的理念。 具体方式不重要,以最快速度抓住战机才是第一要务。 从这个角度来说,《越女剑法》仿佛就是“从时而追”的理念在剑术一道上的体现。 或者反过来说,“从时而追”之道,可以作为《越女剑法》的关键“心法”。 两者仿佛一体而生。 “这到底是一种巧合,还是必然?” 他记得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时,身边辅助之人除了文种、范蠡两位大夫,还有那位著名的剑术大师,越女。 但无咎的记忆中,越女行踪诡秘,除了少数入室弟子,常人难见一面。 无咎等人学的《越女剑法》,都属于二道手。 “有没有可能,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越女,而是范夫子他……嘶,细思极恐啊!” 杨遇安忽然觉得,自己这位夫子实在有些深不可测。 想当初,自己还天真地以为千年前的古人,功法上必然落后。 如今回归头看,虽然在技术细节上确实粗陋,但在核心的理念上,还真不见得落后。 只可惜无咎幽魂已经消散,他无法回到吴越争霸的时代去问个究竟了。 第八十九章 东阳贼(求订阅!) 虽然“越女”的身份成了悬案,但这不妨碍杨遇安将“从时而追”的理念运用到剑法上。 果不其然,得到“心法”指导以后,越女剑法终于不再是普通的杀戮技艺,转而开始有了完整功法的雏形。 杨遇安感觉自己继续感悟下去,等真正掌握了“从时而追”的境界,剑术必然再有精进。 甚至也不单单是剑术了。 范夫子的“道”,走的是一法通万法的路子,拳法、刀法、身法,马战、水战……乃至于修行之外的其他领域,全都可以受益。 …… 招募到足够人手后,一行人便终于踏上返回江都的路程。 吴州诸暨县与杭州富阳县相邻,来时他们就是从富阳过来的,如今原路返回。 如此行走了一日,即将靠近富阳地界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大雨。 第五观主担心杨遇安淋雨得病,提议先停下避雨。 但柳师师考虑到东阳贼还盘踞在诸暨,不想耽搁片刻,坚持冒雨继续前行。 当然她同样担心杨遇安得病,所以干脆将带后者背在身上,而后运转自身元气帮他隔雨。 杨遇安一时又感动又好笑。 不过事实证明,柳师师的担心是对的 就在他们来到富阳诸暨二县交界之处时,南边的东阳贼不知是不是收到消息,这里有智者金身像,居然追了上来。 一开始只有几十号人远远吊尾。 柳师师下令不管他们,全速前进。 但一个时辰后,对方人数渐渐增多,有了好几百人的规模,便不再只是吊尾,而是尝试从左右两侧迂回,试图将他们这群人包夹起来。 而更不幸的时,因为走得太急,加上暴雨导致道路无比泥泞,马车猛然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坑中,侧翻了。 丈许高的智者金身随之轰然撞地。 铜铸的金身虽然没有破损,但木制的车驾却被压坏了。 甚至拉车的几匹马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等一群人手忙脚乱地修好马车时,北边进入富阳的路,已经被贼人堵死了。 柳师师当机立断,带着冲入冲上路旁的一处高坡,先把地利占住。 同时在杨遇安道建议下,一边挖坑蓄雨水,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一边伐木立桩,以备后续防守之用。 当然了,做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能得到援兵。 否则东阳贼什么都不必做,将高坡团团围住,静待一个月,他们这些人就会因为食物短缺而自行崩溃。 …… “这东阳贼,人数也太多了吧!”第五观主忍不住轻呼道,“怕不是流窜到诸暨的贼人,全都跑过来了?” 此时站在高处眺望,众人才发现贼人的数量,远远超出之前所见,差不多有小一千号人。 而且后方还有人源源不断赶来。 虽然当中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但这种规模,也相当骇人了。 “我们不就运一尊铜像吗?他们至于这样追着不放?”第五观主忍不住抱怨道,“他们就不怕智者大师在天有灵,惩戒他们大不敬之罪?” “大师是佛门得道高僧,便是在天有灵,又哪里会在意这种小节?”柳师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是第五郎有一点说对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本身应该不是冲着金身来的,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金身像虽然选得上宝物,但不能当饭吃。 而山下的这些人落草为寇,基本都是因为吃不饱饭。 这点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 一群分明是泥腿子出身的普通人,面有菜色,皮包骨头,有些甚至拖家带口…… 这样的一群人,不在家中谋生,反而流窜到隔壁州县做贼,还能为了什么? 这时柳师师又道:“普通贼人固然只是为了活命,而被头目裹挟。但那些明显有修为的头目、当家,应该就是冲着金身像来的。” “先前石城寺的几位法师早就证实了这一点。” “可他们为什么要抢这个铜疙瘩啊,他们很缺铜吗?”杨遇安忽然开口问道。 听到他的童言无忌,柳师师不禁莞尔:“铜可用于铸钱,这里超过三千多斤,你说他们缺不缺?” “当然,比起单纯的铜,智者大师的名号,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 “这尊佛像是石城寺的高僧亲自督造,而石城寺又是大师入灭之地,这里面的象征意义,可不是单用钱财可以衡量的。” “我敢断言,这尊金身像若是流入民间黑市,便是同等重量的金子,都买不下!” 众人闻言纷纷咋舌不已,复又将目光转向马车上的金身像,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铜疙瘩的超凡价值。 而第五观主想到此物是柳师师为了保自己而付出的代价,顿时有些局促。 自己欠这婆娘太多,怕是只能以身相许了…… “财帛动人心,东阳贼的当家头目大概是听闻了金身像的价值,所以才不顾一切地赶来此地!”柳师师如此断言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赞同 唯独杨遇安目光微凝,似乎有别的想法。 不过眼下还用不着“大梦第五郎”出场,因为柳师师凝思片刻,已经有了主意。 她让第五观主等人继续在山上据守,而后她本人则设法穿过贼人防线,去富阳县城求援。 之所以不选择南边的诸暨县,一是因为那里的县令胆小怕事,只会缩在城内死守,根本指望不上。 二是柳师师身上带有沈纶的玉佩,而吴兴沈氏在杭州地界颇有影响力,请到援军的可能性更高。 …… 天黑以后,柳师师借着夜色掩护迅速潜下山。 杨遇安则“哄睡”师傅后,悄悄追上师娘,有失。 同时也是趁机试探一下东阳贼的虚实。 如此尾随奔袭了一个时辰,目送柳师师安全进入富阳地界后,他才暗暗折返,开始查探贼人的底细。 因为有琼花仙子遮蔽气机,在非战斗状态下,他只要注意不外溢气机,敌方修行者难以在千把号人中锁定他的踪迹。 “都督级好手大概三十个。” “下仪同五个,中仪同一个。” “更高修为的敌人暂未发现……” 杨遇安默默盘点东阳贼的整体实力,而后模拟各种状况 若不顾智者金身像,只带师傅师娘,他有信心穿越贼人防线,平安回到江都。 但带上超过三千斤的累赘,就不行了。 那不是仪同级修为者可以轻松驾驭的重量。 “先看看师娘那边能不能请来援兵吧。再不济,至少我还能保住二老性命,这就够了。” 计算清楚局势,杨遇安便不再停留,迅速返回山上。 第九十章 折返(求订阅!) 杭州,富阳县。 算起来,这是柳师师近月来第三次拜访本地县衙。 第一次是押送元斌南下,有沈纶同行。 第二次是前不久过来给扬州大总管传信。 前两次,本地县令都热情招待了她。 这回也不例外,吃喝用度,上好厢房,仆人婢女,甚至还让自己妻子作陪。 礼数不可谓不周全。 甚至有些过头了。 毕竟县令最低也是个八品官,而柳师师只是个九品底层办事员而已。 中间至少差了两级。 “县令看重的到底是柳氏的名号,还是沈公子的颜面呢?” 前两次,柳师师并未深入考虑过这个问题,反正事情办好就行,何必深究人家心思。 可在当下,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思考这种头疼的问题。 她在富阳县,已经停留了三天。 这三天,县令夫人对她的招待无微不至。 唯独对援兵的事情只字不提。 问就是夫君在请示了。 再问就是夫君还有要事。 一来二去,白白浪费了三天时间。 也不知道第五郎与谬儿那边什么情况,贼人有没有开始攻山…… 救人如救火,到了第四日白天,柳师师决定不等了,直接杀到县衙问个究竟。 …… 嘭! 大门轰然洞开。 柳师师手按剑柄,大步流星迈入。 值守的县卒一时剑拔弩张,却又不敢直接上前阻拦,纷纷看向上首的县令。 “柳娘子,何事这般急躁?” 富阳县令端坐主位,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错愕的表情。 柳师师站定堂中,柳眉倒竖:“县令何必明知故问?” “呵呵,原来是这件事!你瞧我这几日公务繁忙,居然忘了柳娘子的大事,罪过罪过!” 富阳县令连连赔罪,扭头让身边主簿送来一叠文书。 柳师师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或许真的错怪人家了。 这杭州总管府刚刚草创,上下诸多事务沟通不畅顺,也很正常。 “柳参军,这是你要的县卒调令。” “县卒?” 柳师师一手抢过递来到文书,打开。 脸色随之一沉。 “怎么,柳娘子还有其他要求?”富阳县令脸色关切。 “我记得先前跟主簿说过,我这边至少需要两团四五百人的州府正卒。”柳师师徐徐举起调令文书,翻到正面,“怎么这里只调给我一队五十人的县卒?” “两团府兵?这可有些难办啊……” 富阳县令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决心:“若今日本令不能替柳娘子解忧,他日沈公子定会责怪。这样吧,我治下的四队县卒,只留一队留守,其余柳娘子通通带走!此外我有一个八拜的老兄弟,是从州府里退下来的,身手不凡,也随娘子去救人!” “县令的结拜兄弟是个什么修为?” 县卒基本都是普通人,对柳师师来说跟车夫役夫没有区别,只能充当门面。 关键还是修行者的力量。 “开了耳识的下仪同。”县令捋着胡子,自豪介绍道。 “两识仪同?恐怕不够!”柳师师蹙眉分析道,“我这边还要护送一座智者金身,数千近的重物,又兼道路泥泞,只能用马车慢慢拖拽。没有足够多的强者镇压,难以吓退群贼。” “啊,原来还有智者大师的塑像?!如此大事,主簿你怎么不早些对我说……” 富阳县令仿佛遭受蒙骗,一时对身边主播责骂不已。 柳师师强压心中怒火,冷眼旁观。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县令与主簿二人,根本就是在演戏。 自己过来的第一天,就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 甚至先前北上请示扬州总管府的时候,也有相应提及金身。 县令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 果不其然,主簿苦着脸抱怨道:”令君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咱们上头的杭州总管府刚刚草创,朝廷的正式任命估计得到明年才能下来。” “如今所谓总管府不过是咱们私底下的说法,哪里真的能以这个名义来调动府兵?” “若是贼人真的闯入咱们杭州地界也就罢了,事急从权,只要保境安民有功,事后朝廷那边也能解释过去。” “但这些年来,东阳贼只劫掠吴州,从不踏入杭州半步。咱们根本没有理由调动本地府兵去别的州县剿贼啊!” “搞不好还会被御史参一本,说咱们私自调兵,意图谋反!” 富阳县令听到这里,也顺势换上一副苦瓜脸,转向柳师师:“娘子也听到了,不是本令不愿意帮忙,实在是办不到啊!” “且不说本令无权调动州府正卒,就算此番将他们哄骗过来剿贼,可万一将来东阳贼恨上了我,转头劫掠富阳,那本令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娘子是不知道啊,这婺州历来多贼,灭之不尽,春风吹又生……” 富阳县令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其实就是一句话,调府兵,没门。 于是柳师师的耐心也终于到了极限,悍然拔剑,直指富阳县令:“若是在北方,县令说的这些难处我是认的。可在江南,谁不知道所谓朝廷法度,也比不过世族宗主的一句话?” 见柳师师终于撕破脸皮,县令也不再伪饰,冷笑道:“既是世族利益所在,那就更不该给自家乡里带来祸害。那东阳贼从不招惹本地,我们又何苦去招惹他们,自找麻烦?” “说起来,娘子出身的柳家,门第可比我本家高多了。” “这样吧,娘子先回江都请示,将来不管带来的是柳氏宗主的亲笔书信,还是扬州大总管府的调令,本令都必将赴汤蹈火,保娘子的人马平安归来!” …… 回江都肯定是来不及了。 而富阳县令那边,柳师师虽然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无可奈何。 总不能真的杀人吧? 关键杀了也无济于事。 于是半日后,柳师师只带着三队老弱县卒,悻悻而归。 这些县卒甚至都无法冲破贼人防线,只能远远站在富阳地界边上,勉强算是给了一点威慑。 而柳师师则再次孤身穿过东阳贼盘踞的区域,返回山上。 居高临下眺望,她发现相比起四日前,贼人的数量将近翻了一倍,甚至开始有组织地搭建营垒。 别管这些营垒坚固不坚固,至少从这一刻起,山下近两千的东阳贼,不再是纯粹的乌合之众。 “要不,咱们放弃‘智者大师’,先逃命吧?” 第五观主见柳师师脸色越发阴郁,忍不住提议道。 第九十一章 夜论局势(求订阅) “智者金身像不能丢下!” 柳师师语气斩钉截铁。 “你若被问罪入狱,我可不会扶养你的弟子!” 第五观主嘴巴动了动,只能叹气。 他当然知道柳师师第二句是反话。 所以更加不好劝阻了。 人家柳娘子大好年华,他怎忍心对方带着一群拖油瓶,独守空房一辈子? “可贼众势大,我们如何带着‘智者大师’离开?” “待我下去杀他几个头目立威,以免彼辈以为我们软弱可欺!”柳师师一手紧握剑柄,目光如电,“这之后,我连夜奔赴苏州方向,看看能不能追上沈公子,求他援手!” “你又去找那个沈纶?”第五观主微微错愕。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柳师师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小肚鸡肠?” “……” 第五观主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 其实他在意的根本不是什么沈纶。 柳师师武功虽好,终究只有一人,又是女子之身,就这么闯入贼人重围,又要杀敌,又要奔袭数百里,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就这么定了。天黑我就下山!” 柳师师不给他辩解机会,扭头就走。 “是是是,我就是这般小肚鸡肠!有种你别回来,嫁给沈纶当小妾吧!” “来得记得回来给我烧纸钱,便算不负这些年的交情!” 第五观主在背后大喊小叫。 柳师师脚步一顿,握剑的指节微微发白。 但终于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 天色入黑后,柳师师准备妥当,望山下走去。 但尚未走远,就被杨遇安拦住。 “缪……你拦我做甚?我还要赶去当沈公子的小妾呢!” 见少年面沉如水,毫无孩童稚气,柳师师反应过来,娇声呵斥。 杨遇安嘴角微微一抽。 “你先前是如何与扬州大总管取得联系?” 柳师师不知对方为何旧事重提,撇嘴道:“当然是军中加急。我不是早说过了吗?” “富阳县令帮你走的军中加急?” “不然呢?” “他先前愿意帮你走军中的门道,为何这一回又不愿意了?” “他一开始也是各种敷衍,不过我亮出沈公子的玉佩,事情就办成了。” 说完这句,柳师师故意看了一眼少年脸色。 每次提前沈纶,第五观主就会有反应。 不过杨遇安自然不会吃这种夕阳醋,沉思数息,目光微微一亮:“果然是这样!” “第五郎发现了什么?” 见少年神色郑重,柳师师也不调侃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杨遇安负手抬头道,“杭、吴二州都与婺州接壤,两者富庶也不相上下,为何东阳贼只跑到后者劫掠,不去前者?” 柳师师闻言一愣,道:“东阳贼顾忌沈氏?” “这是自然的。”杨遇安道,“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为什么要顾忌沈氏?” “自然是因为吴兴沈氏乃是本地一流的世族……” 话到一半,柳师师忽而停住。 因为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理由,似乎不太站得住脚。 沈氏当下的影响力,暂时还出不了苏、杭二州。 东阳贼又不打算在杭州落地生根,不过是干一票就跑的买卖,为什么要忌惮沈氏? 相对来说,吴州总管府的精兵悍将,反而是更大的威胁。 当初平陈之战,为了截断南边郡县的兵马救援南陈都城建康,朝廷单独派了一路大军,走海路攻占吴州。 自此以后,吴州总管府便成了江南地区仅次于扬州大总管的第二号重镇。 甚至前者还隐隐有些帮助朝廷制衡扬州藩王的意味。 对于东阳贼来说,杭州有沈氏这头猛虎坐山,吴州不也同样有总管府的恶狼? 反正都不好惹。 “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柳师师催促道。 便见杨遇安目光炯炯道:“如果说,东阳贼的头目其实是沈氏的人呢?至少双方私底下有勾结?” “沈纶说过,他们沈氏在吴州公门的号召力,还差了一点意思。” “如今东阳贼屡屡越界劫掠吴州西北角,邻近能帮得上忙的州府,便是杭州总管府。” “一来二去,吴州岂不是会欠下沈氏的人情?说不定杭州总管府,就是为此而筹建的!” 柳师师听明白了:“第五郎的意思是,沈氏养寇自重,以便沈氏将来能染指吴州公门?” 杨遇安重重点头。 这下柳师师彻底震惊了:“沈氏为何要做这些,还想造反不成!” 十多年后,他们确实造反了啊…… 杨遇安心里默默答了一句 根据前世记忆,江都事变之后,沈法兴振臂一呼,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江表十余郡收入囊中,然后占地称王。 排除沈法兴有大帝之姿、王霸之气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只能说明到了隋末的时候,吴兴沈氏已经对半个江南地区有了强大的掌控力。 而这种掌控力,自然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得来的,必须长年累月的经营。 这时他见柳师师消化得差不多了,继续道:“其实还有一事能佐证。” “你如今不过是九品行参军罢了,这趟南下又是半公半私,总管府便是念了你兄长的情面,也不至于在短短时日之内,就给予回复。” 扬州总管府的回复速度,当时出乎所有人预料。 “那不是有沈公子的玉佩……” “是,沈氏在这里就是土皇帝,沈纶就是‘皇太子’,但那又如何?”杨遇安抢白道,“他沈纶去了江都,还能比你柳娘子面子更大?” 这个自然不可能。 于是柳师师再次默然。 “我怀疑,先前的总管府的回复,是沈氏伪造的。” “沈公……沈纶为何要这样做?”柳师师蹙眉道。 “此事我也只是猜测。”杨遇安坦诚道,“多半是与智者金身有关。” “大师向来是江南宗门势力的一面旗帜。” “自他故去以后,江南虽然说不上群龙无首,但后来者比之大师当年,多少要差点意思、” “毕竟大师当年可是以一己之力,抗住朝廷压力,保下江南宗门。但凡是本地出身的修行者,都承了他的恩情,人望一时无两。” “说句不好听的,如今江南宗门领袖,都还在吃大师的剩饭呢。” “这个时候,谁能接过大师的旗帜,谁就能收获江南人望。” 听到这里,柳师师基本已经同意了杨遇安的判断。 她先前为什么能保下第五观主? 除了柳氏的情面,主要还是她答应给扬州总管府的慧日道场捐献一座智者金身,还是来自意义非凡的石城寺。 扬州大总管府为什么同意用这座金身换取对第五观主的赦免? 因为智者对江南宗门的影响力,非同凡响。 大总管府都尚且如此重视,对地方影响力有图谋的沈氏,怎么可能不想一想? “我本想用智者金身救郎君,结果反而让大家陷入绝境……” 想明白事情前后关节,柳师师语气莫名沮丧。 “娘子不必气馁,依我看,此事尚有转圜余地,未必是绝境。“ 杨遇安自信道。 第九十二章 入营(求订阅!) “还请大梦第五郎教我!” 被杨遇安的自信感染,柳师师振作过来,半是打趣,半是求教。 “娘子且想,沈氏图谋吴州,图谋智者金身,为何不直接下场,而是要暗中勾结东阳贼?” 不等柳师师作答,杨遇安便道:“因为当今至尊尚在,且励精图治二十多载,大隋国力强盛,朝廷兵马势不可挡。” “他们再有野心,也不可能明火执仗地抢地盘!” “就好比你委托石城寺高僧督造的这座智者金身,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说是捐给江都慧日道场的。” “沈氏若直接动手抢夺,得罪的可就不仅仅是你柳娘子,而是整个扬州大总管府了。” 杨遇安顿了顿,等对方思路跟上,紧接着道:“可若金身是先被贼人劫走的呢?” “这之后,不管沈氏以何种方式将金身转运到自己家中,私下买也好,派兵‘剿贼’也好,或者干脆就是几个当家暗中‘上贡’……总之到那时候,沈氏可以对外宣称从贼人手中抢回了金身,不使大师遗像蒙尘,狠狠赚一笔江南的人望。” “而你柳娘子所代表的总管府,反而因为护卫不力,成了这段美谈佳话中的丑角……” “再之后,金身像能留下更好,就算最终还是要归还慧日道场,反正人望已经到手了,沈氏肯定不亏!” 听到这里,柳师师已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呆愣片刻,才道:“你是如何想到这些弯弯绕绕的?往日也不见你有这般聪慧啊……莫非果然要入梦的第五郎,才是智珠在握第五郎……” 杨遇安闻言嘴角又是一抽。 “总而言之,沈氏不管私底下有什么图谋,至少这台面上的规则,他们还是要遵守的。” ”譬如说,如果我们能将贼人引入富阳县地界,最好是深入州县腹地,那他们再是不情愿,也不得不出兵剿灭了。 “可问题是,如何将贼人引去富阳?”柳师师不解道。 “只需将智者金身带去富阳便可。” 柳师师嗤声道:“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们当下困境,正是无法将智者金身带走!” “无妨。”杨遇安胸有成竹,嘴角微翘,“我们带不走‘智者大师’,那就让贼人帮我们抬过去!” “嗯?” 柳师师揉了揉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 “楼当家,有两个僧人从山上下来,说要见你!” “两个僧人?” 贼营中,被手下称为楼当家的男子微微蹙目。 围困山上这伙人之前,他早已打探清楚,里面没有任何佛门中人,只有柳氏庶女和一群江湖闲汉罢了。 怕不是柳氏女自知无法脱困,想耍花招? 不过眼下他占据优势,根本不怕对方阴谋诡计,所以大手一挥,道:“让他们进来吧!” …… 不多时,一老一少二僧被带入营帐。 其中年长的中年僧人时不时抚摸自己的光头,颇为尴尬懊恼。 年少的那个似乎尚未正式受戒,还留有满头黑发。 “不知两位如何称呼,何事登门?” 楼当家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冷冷地注视老少二人。 其他几位东阳贼当家则在两旁虎视眈眈,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暴起杀人。 中年僧人被群贼注视,明显有些畏惧,最终还是在少年低声鼓励下,自我介绍道:“贫僧竺法生,这是弟子安花客。” “两位法师是从西域来的?”楼当家闻言挑了挑眉。 以“竺”、“安”为姓的僧人,大多来自西域天竺、安息等国。 这是自汉代以来便有的传统。 但面前两人长相明显不是西域胡人的画风。 “呵呵,我们是中土人士,曾到西域游学。因仰慕西域神僧的风度,故而改了姓名。反正出家之人,姓甚名谁并不重要。” 话头说开后,第五观主稍稍定神,按照杨遇安为他备好的腹稿念下去。 “那不知两位来见楼某,所谓何事?” “自是为了请诸位当家帮忙,将‘智者大师’请下山!”第五观主合十道。 此言一出,众贼纷纷哗然。 楼当家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又道:“那可太巧了,我等来此地,也正是为了请‘智者大师’出山。” “既然你我双方不谋而合,那便请法师回山上转告柳家娘子,将大师金身留下,而后自行离去吧。” “毕竟楼某也不是嗜杀之人,若能和平解决此事,最好不过!” 众贼闻言纷纷嚷嚷叫好,说楼当家有菩萨心肠,将来必有福报。 不过也有人提议干脆将柳娘子也留下,当个女菩萨,渡一渡他们这些受苦受难之人。 第五观主哪里听不出这些人的龌蹉心思,当下怒火暗生,说话反而更加流利了:“不可,我们数年前在西域游学之时,得智者大师未来身托梦,断言今后沈氏必在江南称王,故而命我们师徒二人今日带着这具金身像投奔沈氏,好顺应天命!” 闻得他此言,众贼嚷嚷得更欢脱了,仿佛听到什么荒天下之大谬的笑话。 朝廷兵强马壮,吴兴沈氏不过是一隅之地的望族,又如何敢公然称王? 倒是为首的楼当家,以及个别坐在靠近上首的当家,并没有如众人一般嗤笑,反而微微侧目,似乎有些意外。 杨遇安躲在师傅身后默默观察,将这些人的面貌一一记下 同时暗自思忖,沈氏对东阳贼的掌控关键,大概就是这几个人了。 这时楼当家再次让众人肃静,而后高声道:“沈氏称不称王与我们何干?我们这些破家子每日提着脑袋东奔西走为的是啥?就两件事,吃饱饭,发大财!” 楼当家顿了顿,见众人纷纷点头,才继续道:“当然了,楼某家中也是拜过菩萨的,这智者大师的威名,总要敬三分的。” “这样吧,法师自称曾游学西域,想必佛法精深。如今我麾下这千把号人,正当穷途末路之际,法师何不施展所学,救苦救难?” “这一来嘛,救人乃是功德无量之事;二来嘛,想要我等信服,二位总归要有些真本事吧?” “若果真天命在沈氏,我等又何妨准了法师之请,与沈氏结下这桩善缘?” …… “谬儿啊,那楼当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被众贼裹挟出营帐后,第五观主悄悄转头问杨遇安。 这一趟下山,主意都是杨遇安出的,他就当个传声筒。 第九十三章 斗法(求订阅!)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让你当众展现高深‘佛法’,证明自己。” “为何?”第五观主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表示不解。 “想必师傅已经看出来,楼当家其实是沈氏的暗谍,对吧?” “应,应该是吧?”第五观主不太确定地看着徒弟。 结果看到一副“你不是吧”的失望表情,浑身一个激灵,肃然点头道:“是的,为师已经看出来了。” 杨遇安狐疑地看了他几眼,便继续解释道:“所以我先前让师傅故意以沈氏试探他的反应。而果不其然,他真的露出了马脚。” 原来是这样啊! 第五观主心中恍然,面色继续保持沉凝:“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直接答应我们所请?” “因为他并不能掌控所有东阳贼。”杨遇安断言道:“我刚刚暗中数了一下,沈氏暗谍,连上楼当家,也就四五个人。而此地东阳贼,却将近两千人。” “这些人,是名副其实的贼,要么为了填饱肚子,要么为了劫掠财宝,若楼当家答应我们请求,如何跟手下的人交待?” “所以他才要让我证明自己?”第五观主若有所悟,“只要我能让众贼信服,他就能顺理成章,将‘智者大师’上贡给沈氏,省了应付其他贼人的麻烦。” “就算我失败了,也不过是回到他的原计划而已。” “是的。”杨遇安欣慰点头,感叹师傅终于开窍了。 “那为师要不要答应他的要求?” “当然!咱们不但要答应,而且必须成功!”杨遇安斩钉截铁道,“只有先取得贼众信任,咱们才好走下一步棋。” …… 半日后,大营中央,被整理出一片平整的空地。 杨勇安师徒站在其中一侧。 至于另一侧,则是一座模样怪异的木质祭坛。 上面站着三名身穿兽皮,头戴各式猛兽头骨的巫者。 他们同样来自婺州,据说有一手无中生有的神奇巫术,能凭空变出谷物、肉食,因此在东阳贼众享有很高声望。 这三人便是楼当家派出来考验杨遇安师徒的挑战者 只要能战胜三巫,自然就能服众。 且说,当今天下,释道儒三教占据主流,如同天上的日月星辰,俯瞰终生。 不过三教虽然占据主流地位,但除了部分释家流派以外,大多还是走上层路线,讨好贵族世家。 距离底层民众很有些距离。 用杨遇安的话来说,三教对下沉市场投入不够。 这就给了巫傩、巫蛊等等非主流派别在民间生根发芽的机会。 眼前这三位便是走原始巫傩之道的修行者,杨遇安稍稍感应,便探出三人底细。 两个下都督,一个中都督刚刚入门。 都不必他亲自出手,师傅第五观主就能收拾他们。 不过眼下的这场挑战,却并非直接展示武力,而是更加玄乎的“斗法”。 便见三巫之中,带着牛头骨的一位上前道:“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千般道法,万般神通,若不能让人吃饱肚子,顶个屁用?” “如今朝廷无道,世家欺民,我等庶民唯有寻求上古神妙食道,方能得永生!” “牛头法师说得好啊!” “牛头法师,赶快给我们变一头牛吧,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我可以用一只手来换!” “变不了牛,猪也可以,我有一双刚刚出生的儿女!求求你了!” “信女祈愿一只鸡!吃了鸡,我今生今世给法师做牛做马!” “五斗米,我只要五斗米……” 见场边众人纷纷赞同响应,牛头巫者神色越发自得,回头指着第五观主挑衅道:“竺法生,你既然自称得西域神僧真传,又得智者大师托梦,想来生米化肉这等雕虫小技,不在话下吧?” 第五观主闻言微微一愣,知道这就是自己第一个挑战了。 他们师徒是外来挑战者,只能客随主便。 只是他哪里懂什么奇奇怪怪的道术? 心中暗暗向后土娘娘祈祷,希望能度过此劫。 …… 接下来,牛头巫者开始登坛作法。 一开始,他围绕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块念念有词,踏着怪异的舞步,杨遇安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但当他舞步停下,开始对着石头“施法”的时候,杨遇安六识全开,很快有了发现。 原来石头是中空的,只有表面薄薄一层。 此时扁平的木质祭坛下,正有人暗暗将一块生肉,通过地板小洞,偷偷塞入石头之中。 看到这里杨遇安就明白了。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无中生有的法术,只是“舞台魔术”罢了。 他顿感索然无味,悄悄将目光转向场边的楼当家。 相比全神贯注的其他贼人,他神色淡然,分明对巫术结果毫不在意。 “这位楼当家有中仪同修为,我能看出牛头的把戏,他没道理看不出来。” “多半是考虑到牛头等巫者对东阳贼众有强大号召力,便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三巫一直玩弄戏法,好帮他操控人心……” “如此看来,这个楼当家怕也不是什么普通出身之人,多半是沈氏培养多年的间谍。” 就在杨遇安思忖之际,牛头巫者也终于完成施法,提气“哈”地一声大喝,一脚拆碎石块。 石中之肉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场边叫好之声此起彼伏,相当狂热。 有人甚至忍不住冲到祭坛边,目光死死盯着肉块,不住地吞咽口水。 哪怕当家头目呼喝打骂,也死不后退。 “竺法生,我为众人变出了肉食,那么你呢?” 听到牛头巫者挑衅,第五观主眼观鼻鼻关心。 其实双脚微微发抖。 后土娘娘怎么还不显灵? 莫非在等我喝醉? 他身上倒是常备一个酒囊。 但这出家人当众喝酒,好像不太合适吧…… 牛头巫者见他如此,以为心虚,更加得意了:“听说佛祖有割肉喂鹰的故事。你若变不出肉,不如效仿佛祖,为我等苦难之人割肉,也算是功德无量!” 此言一处,顿时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射而来。 饿疯了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第五观主的脚抖得更厉害了。 好在“后退娘娘”没有让他失望。 身后传来杨遇安的低声轻语。 片刻后,第五观主已经重新恢复镇定。 便见他双手合十,一脸慈悲相道:“出家人不忍杀生,故而无法给诸君提供肉食。罪过罪过!” “但稻谷植食,还是管够的。” 言罢,他抬手指着营门外,朗声道:“西北方五里开外,有一山洞。洞中藏有十石未脱壳的陈米,乃是无主之物,诸位自可取来食用。” 第九十四章 第二场比试 “五里外真的有粮?” 虽然不管结果输赢,楼当家都有处置办法,但见“竺法生”如此信誓旦旦,他还是有些诧异。 十石粮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 省着点吃,够他们一小半人一天的消耗了。 若对方是为了赢得这场比试而提前准备,那可真是下了血本。 没看见牛头巫者只是扣扣索索地给出一小块肉? 不过点出方向后,第五观主便重新合十双手,闭目打坐,不复多言。 楼当家见状,便懒得再问。 反正他已经派出一队人去五里外寻粮,是真是假,很快就能知晓。 …… 不多时,有一名贼人匆匆返回,身上有些狼狈。 一边跑还一边大喊:“各位当家的快跟我来啊,那几个狗娘样打算私吞十石粮,抢了就跑!” 还真的有粮?! 众位当家面面相觑,目光似惊似喜。 牛头巫者大惊失色,感觉有些不真实。 反应最快的却是普通贼人,听到有吃的,全都第一时间涌向营门,闹闹哄哄地要去抢吃的。 楼当家不得不带领一众修行者飞奔出营,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再三保证抓住叛徒,抢回粮食,这才将众贼重新稳住。 到了这个地步,众人对“竺法生”的能力再无怀疑。 甚至有人对着师徒二人连连叩拜,请求赐食。 一如先前他们对牛头巫者所做的那样。 牛头巫者见状,既感郁闷,又有些惊惧。 他自家知自家事,根本没有什么无中生有的道法。 可这个中年僧人,好像真的有些神奇本事啊…… 莫非真的是来自西域的高人? 一时间,牛头巫者目光畏畏缩缩,不敢再上前挑衅对方。 …… “楼当家,贫僧的法术,如何?” 第五观主摸了摸光头,笑吟吟地看向折返大营的楼当家。 后者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法师手段高明,可真叫某大开眼界!” 他依然不认为这是什么神奇道法,多半是跟牛头巫者一样,提前藏好食物。 不过手段更高明,财力更雄厚罢了。 说不定在大营外头,还有其他人马接应? 想到这里,他决定再探探两个和尚的底,于是转头对三巫道:“这一场比试,竺法生变出十石粮,技高一筹,三位法师可是服气?” “当然不服!” 这次出声的是带着虎头骨的巫者,他的修为也是三巫中最高的。 “我们三人为诸君生米化肉两年有余,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他才变出区区十石粮,怎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呵呵,施主这是嫌贫僧给得不够?”第五观主按照杨遇安给的腹稿,继续扮演得道高僧,“若是如此,此地北边,还有不少无主之粮,施主可愿与我一同去取?” “你……” 虎头巫者见第五观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似作伪,顿时有些迟疑。 不过他们好不容易才在贼众中混到些名堂,得到千人朝拜,各种“供奉”,哪会轻易放弃认输。 于是他目光一转,对楼当家道:“生米化肉不过是雕虫小技,我等修道之人,当然还是要比拼自身修为。” “哦,莫非三位法师打算与和竺法生师徒切磋拳脚功夫?”楼当家饶有兴味问道。 “当然不是!”虎头巫者早就看出中年僧人修为,义正辞严拒绝道,“此番比试是为了智者大师的事,大师向来慈悲为怀,这打打杀杀,一则伤和气,二则有违慈悲道,实乃对大师不敬。” “那法师打算如何比拼修为?” 便见虎头巫者指着头戴马头骨的另一个巫者道:“我二师弟曾经师从一位走方医者,自称师承终南山孙药王。那医者传授我师弟一味极品神丹,只需指甲盖的份量,便可放倒九牛二虎!” “世间竟有如此奇毒!” 楼当家微微动容。 这样的杀伤力,运用得好,那就是攻城拔寨的利器啊…… 哪知虎头巫者闻言,略微尴尬地解释道:“不是毒药,就是让人昏睡一小会……” 哦,原来是迷药。 楼当家本来也不是什么手脚干净的正人君子,自然瞬间明白所谓“极品神丹”是怎么回事了。 九牛二虎有些夸张,但放倒人应该还行。 估计这三师弟平日变出来的肉食、粮食,就是用这种肮脏手段偷来的…… “所以三位法师打算与竺法生师徒比拼丹药之道?” “正是!”虎头巫者拱手道。 “那如何评判药效?找他们来试药?”楼当家指着场边众贼道。 “何必如此麻烦?”虎头巫者咧嘴笑道,“丹药配好好,我们互相交换服用,谁先倒下,谁输!” …… “谬儿,后土娘娘有没有提点你几句?为师可不懂什么炼丹之术啊……” 第五观主看着对面马头巫术开始配药,紧张不已。 杨遇安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 这时基本看出所谓“极品丹药”是个什么玩意了,淡定一笑,指着自己道:“师傅莫慌,丹药之道你不懂,但是我懂啊!” 第五观主目光一亮。 对啊,自己徒弟除了无法修行,学什么都极具天赋,四五岁的时候便已经是后土祠中的小神医了。 如今过去了七八年,想来医术又有精进。 配个蒙汗药什么的,不在话下 于是他满怀期待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需要师傅身上一物。” “何物?” 杨遇安指了指第五观主后腰间微微凸起的一块。 藏在罩袍内的酒囊。 “你要用酒配药?” 第五观主明显有些不舍。 不过一想到事关他们众人能否脱困,一咬牙,还是取了下来。 …… 片刻后,双方都配制完成,进入试药环节。 第五观主手上捏着一小坨黑漆漆的药块,闻着有些酸馊反胃。 要不是杨遇安再三保证这玩意吃了没问题,他都想直接扔掉了。 最终只能捏着鼻子,一口吞下去。 而对面马头巫者,则拿着一个酒囊。 他先扒开木塞闻了闻,目光有几分狐疑。 但对手已经服药了,他不好再拖延,也只能咕噜咕噜地一大口闷下去。 口感醇美,好酒! 他擦了擦嘴,心中不住赞叹,有些意犹未尽。 所以……真的只是普通的美酒? 那对师徒居然以为光凭一袋酒就能放倒自己? 自以为洞悉对方伎俩马头巫者,顿时放下心来。 他配制的迷药,就算是中都督级修行者也难以抵挡。 更何况为了确保这场必胜,他今日还特意加大了药量。 总之这一场,对面输定了! 第九十五章 第三场比试 片刻后。 马头巫者眼睛半眯,摇摇晃晃,全靠激发气海中的血气,才勉强稳住身体不倒。 反观对面第五观主,除了嘴角时不时抽搐一下,竟跟开始时一样。 三巫心中都大感不妙。 明明他们足足用了平时三倍的药量,足以放倒四五个壮年大汉,怎么这个中年僧人,跟没事的人一样? …… 第五观主同样有些疑惑。 说好能放倒九牛二虎的药呢? 结果等了片刻,根本毫无睡意。 反而因为有些许闹肚子,人还越来越精神了。 “那马头的酒量也太差了吧……” 他看到对面摇摇欲坠的对手,心中不禁有些鄙夷。 这点份量,还不够他塞牙缝。 平时起码喝个四五袋,才有些许感觉。 ……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一旁的杨遇安对眼前状况毫不意外,百无聊赖地默数心跳,计算时间。 第五观主这些年喝的酒,都是杨遇安加过料的。 除了第一年因为经验不足被师傅察觉以外,往后再没有犯同样的错误。 全靠着这些加料酒,他才能够做到随时随地将师傅“哄睡”,让大梦第五郎上线。 不过因为长期服用,第五观主渐渐有了强大的耐药性。 他中途至少更换了二十种配方。 如今寻常迷药对于第五观住来说,就跟白开水一样,能放倒他才怪了。 反倒是他随身携带的这囊酒,才是真正的极品“迷药”! 就在杨遇安默数到“一百”的时候,对面“啪嗒”的一声传来。 马头巫者,终于醉倒在地上。 胜负已分。 …… “虎头法师,你们师兄弟对竺法生师徒,是否服气?”楼当家再次发问。 “我……” 虎头与剩下的牛头对视一眼,目光都有些不甘。 今日一败,他们三人这些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名声就没了。 往后不但无法在东阳贼众中立足,怕是回到婺州老家也是如此。 虽则三人本也是乡野俗夫出身,但世事从来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当惯了千人拥戴的“法师”,哪还想再回去当泥腿子? 于是虎头巫者把心一横,再次硬气道:“还是不服!” “我师兄弟为了给诸位找吃的,每日登坛作法,劳累不已,故而今日才不胜酒力。这两个恶僧根本就是趁人之危,我等如何服气?” 这话明显有些强词夺理了。 楼当家皱眉道:“那虎法师还想比试什么?” “我有些困乏,不管比什么都是吃亏,要不各自回去歇息一晚,明日再说。” 虎头巫者嘴上义正辞严,其实心中所想已经不是什么正经比试了。 他们只懂一些坑蒙拐骗的伎俩,如今全都被竺法生比下去了,直接动手又打不过,比个屁啊? 还不如趁今夜那对师徒松懈之际,悄悄将那个叫安花客的少年僧人绑走,以此威胁对方离开。 “就是就是!”牛头巫者也开口声援师兄,“万一我们师兄弟劳累过度,无法登坛作法,生米化肉,岂不是又要饿死人了!诸位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食物来源生死攸关,众贼纷纷开口响应。 甚至有人当众说出几位当家只顾自己发财,不顾他们底下人死活的狠话。 在虎、牛二人有意鼓动之下,渐呈鼎沸之势。 楼当家脸色顿时阴晴不定。 两场比试下来,他已经确定竺、安二僧确实有些本事,而且也知道分寸,能紧跟他的步子走。 有本事,知进退,且愿意合作,谁不喜欢? 反观三巫裹挟人心,倒逼他这个大当家表态,却是犯了忌讳。 要不是眼下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他恨不得一刀劈死这三个骗子。 真以为自己看不穿他们那些愚蠢的把戏?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有人怀疑楼某的信誉,今日若不能把话说清楚,某这大当家还如何当下去?来人,将我帐中那个黑色大箱抬出来!” 不多时,一个沉沉的大木箱被放置场地中央,当众打开。 一股浓郁的药材气味随风飘出。 正是一整箱风干的药材。 “刚刚不是有人说楼某不顾诸位弟兄的生死吗?”楼当家昂首阔步地走到药箱旁边,“楼某家中过去就是做药材生意的,这箱子装的便是我大半家财,今日便统统拿出来,给诸位弟兄治治腹疾!”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对于身无分文的众贼来说,药材自然是无比珍贵之物。 不过最重要的是,楼当家说愿意为他们治病! 原来他们这一路过来,风餐露宿,脏水、腐肉,树皮草根……反正见到什么就吃什么。 本就是快饿死的人,有今朝没明日,谁还讲究干净不干净? 反正爱讲究的人,肯定早就饿死了。 不讲究的,肠胃却也吃坏了。 要么饿死,要么病死。 “我看三位法师与两位高僧,都擅长药石之道。择日不如撞日,这第三场咱们就比治病救人,一举两得!” “谁若再推托,那才是真的不顾众人死活!” 楼当家语气隐含威胁意味。 杨遇安师徒自然没有异议,虎牛二巫知道得罪了对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 “二师弟,我们三人只有你学过医,你快想想办法啊!” 虎牛二巫摇醒马头巫者,不断催促。 此时师徒二僧,已经开始挑选药材了。 “我……药……药……” 马头巫者酒意明显未散。 最终还是虎头巫者猛扇一巴掌,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这腹疾,多是因为吃了生水腐肉,导致虫蛊之流进入胃肠腑腔。”马头巫者捂着红肿的脸,给两人讲解道,“我曾在医书上看过一味‘化虫丸’,能治此疾,起效迅速,方子是……” 很快,虎牛二巫也加入了挑选药材的行列。 如是半日,比试双方都按照各自方法,煎好了药。 就等着病患上前服用了。 比试胜负,自然是看医好的人数。 而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被医好两次,所以这中间难免存在着争夺。 三巫在东阳贼众中更有名望,虽然连失两场,但仍有不低的号召力,很快就吸引了一批病患过来试药。 反观杨遇安师徒这边,虽然“竺法生”两次技惊四座,也打出了名堂,可眼下负责煎药的,却是那个尚未剃度的少年。 这般年纪,医术能高到那里去? 两相比较,不少人下意识选择了巫者的药。 第九十六章 误导(上) 这是在嫌弃我头不秃,所以不够强么…… 杨遇安心中暗暗吐槽。 病人拢共就那么多,再不争取就落后了。 于是他目光一转,扭头对第五观主耳语了几句。 下一刻,后者走到众人面前,宝相庄严道:“诸位施主,小徒年纪虽幼,但贫僧敢对佛祖发誓,他这一身本领,确实学自隐居终南山的孙药王,绝非什么走方游医可比……且说那日贫僧从西域学成归来,途经京师北郊终南山,不慎摔了一跤……” 在第五观主信誓旦旦的保证下,加上一些半真半假的传奇故事,虽然大部分人仍旧犹豫,但还是愿意上前一试。 这对杨遇安来说就够了。 他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确实是孙药王的徒弟,本领都是真的。 果不其然,当第一批试验者解除病痛之后,第二批、第三批接踵而来。 有了成功的例子,药效自然没有人再怀疑。 这时候比试双方都治好了不少病患,自然也有人开始对比两边的疗效。 三巫所炼制的“化虫丸”起效更快,堪称立竿见影,但副作用也十分强烈。 服药半个时辰之内,患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咽痛、腹泻等症状。 反观杨遇安的汤药,虽然起效慢一些,但基本没有出现明显的副作用。 甚至有人惊喜地表示自己不但肚子不痛了,就连多年的咳疾也治好了。 第五观主“慈悲”的声音适时响起:“侵害人体脏腑的虫蛊,一共有九种之多。有些潜伏于心脏,令人心绞;有些穿行于肺脏,令人咳嗽;有些游走于胃脏,令人呕吐不适,如此不一而足……” “化虫丸虽能驱杀脏腑诸虫,但其药力刚猛,内含毒性,一旦掌握不好药量,反而会害人。” “至于小徒所用的方子,却能针对诸位各自不同病灶,对症下药,火候刚刚好,因而能药到病除……” 余下尚未服药的病患见“竺法生”大师说得头头是道,两边服药后的对比又是如此明显,于是纷纷开始转向杨遇安这边。 眼见胜负天平渐渐扭转,三巫顿时急了。 但他们都是野路子出身,哪里说得出对面的那些大道理。 情急之下,修为最高虎头巫者大喊道:“那恶僧说我们师兄弟的药有毒,分明是诬陷。诸位兄弟姐妹若是不信,我这就吃给你们看!” 言罢,他抓了一大把炼好的化虫丸,塞到嘴里。 一边囫囵嚼食,一边还嘟囔道:“我就不信能毒死人!” “就是就是,那恶僧说自己徒弟曾师从孙药王,无凭无据,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定他的毒性更大,只是一时半会看不出来……” 牛头巫者倒是没敢试药,不过煽风点火之事,正是他所长 众贼见他如此果决,不少人又开始犹豫起来。 但总得来说,仍旧是选择杨遇安这方的人多些。 …… 半个时辰后,所有愿意试药的东阳贼都吃过了药。 余下不服药的,要么自忖没有病,要么还想观望最后结果。 楼当家当众清点人数,最终宣布杨遇安师徒这边人数更多,赢下此局。 这一次,虎头巫者没有表示不服。 他永远不可能再开口了。 因为一下子吞服了大量带毒的化虫丸,他在剧烈的腹泻之中,脱水而亡。 “虎施主以身试毒,堪比上古神农尝百草,舍己为人,功德无量。” “贫僧自愧不如,谨和南!” 第五观主对着虎头巫者的尸体合十一拜。 转过头,却见一众东阳贼纷纷对着自己师徒跪地叩拜,嘴里高呼“竺神僧”、“安法师”之类的尊称。 其神态之狂热,比先前对着虎马牛三巫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刻,第五观主竟莫名觉得,或许当个秃驴也不错? “不行不行,我是道士,喜欢喝酒吃肉,当什么秃驴!” 他甩了甩头,努力将刚刚那个奇怪念头清走。 …… 杨遇安师徒再次进入营帐的时候,面前只有楼当家以及其他几个疑似沈氏暗谍的当家。 因为刚刚赢得众贼信任,他们两人也分了一个座席。 从这一刻起,他们实质上已经顶替了虎牛马三巫先前的位置,成了楼当家等人控制这群东阳贼的精神工具。 “两位神僧,楼某是个粗人,有话就直说了。你们先前所言沈氏当王之语,是真是假?” 楼当家身体微微前倾,肃然发问。 “小僧道行浅薄,不敢对未来之事妄加揣测。但智者大师佛法无边,自然是听大师的。” 开声回答的是杨遇安。 此时已经到了计划的关键一环,为了避免意外,他必须亲自出手。 正好师傅第五观主已经成功在东阳贼之中建立了得道高僧的人设,便干脆让他在一旁继续“宝相庄严”。 毕竟跟人谈判交易,乃是市井庸俗之事,有损高僧形象 楼当家闻言未置可否,转而又道:“那山上的柳娘子,是个什么说法?” “自然是交出金身像,自行离去,” “她同意?” “她不同意又能如何?” “也是。”楼当家闻言微微失笑,“既然如此,便劳烦两位神僧回去转告柳娘子,只要她老实离开,楼某绝不为难。等事成之后,楼某会亲自到江都送上谢礼。” “当然,两位神僧也有重谢!” 杨遇安闻言只是保持微笑,不为所动。 “怎么,两位神僧信不过我?” “非也,只是楼当家大概是贵人忘事。”杨遇安开声提醒道,“我师傅早些时候便说过,智者金身是由我们师徒亲自护送给沈氏。” 第五观主闻言微微颔首,脸上风轻云淡。 楼当家闻言微微一愣:“这有何区别?” “区别可就大了。” 杨遇安脸色微微一肃:“敢问楼当家,你们得到智者金身以后,打算如何送到沈氏手中?” “运到苏州边界后,找个荒野无人山洞藏好,再暗中派人通知沈氏去取。”楼当家不假思索道。 “果然如此!难怪沈公子要特意派遣我们师徒走这一趟!” 杨遇安连连摇头,一副哀其不争的模样。 顺手又将沈纶私下赠送柳师师的玉佩放到桌面上。 第五观主则适时闭目合十,仿佛不愿与人争辩,犯了嗔戒。 楼当家几人一时面面相觑,但见到桌上玉佩,目光一凝,又纷纷再次看向“安花客”,静待解释。 “能考虑到私下联系沈氏,想必诸位也明白这官匪不两立,若走得太近,会连累沈氏的名声。”杨遇安“笃笃地”敲着桌子分析道,“但诸位有没有想过,柳娘子这边厢刚刚丢了金身,那边厢沈氏就找了出来,必然会引来无数非议?” 第九十七章 误导(下) “那我们先将金身卖给黑市商贩,再通知沈氏去购回呢?如此转了一手,沈氏便能对外宣称是偶尔在查到金身去向,不惜花费重金赎回……” 这是楼当家准备的第二套方案,也是他更偏向的一套。 因为转卖黑市商贩就能立即得到一笔钱粮,用以安抚手底下的东阳贼 虽然他真实身份是沈氏派来的暗谍,暗中操控东阳贼配合沈氏的各种图谋。 可反过来说,这群东阳贼不也是他们这些间谍的价值所在吗? 若失去了贼众,不管是被官兵剿灭还是人心散了,他们这些人对沈氏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未必会抛弃,但失败者,是不值得再被重视的。 而如果选择第一套方案,他们必须等沈氏处理妥当后,再通过暗中渠道接济。 这等待的时间里,若后勤跟不上,难保东阳贼内部不会哗变。 “不妥!”杨遇安还是摇头:“且不说黑市商贩会吃高额回扣,有损沈氏利益。既然金身流入了黑市,消息便无法保密,万一有其他人抱着类似想法,抢先一步出手呢?到时咱们辛苦一趟,却白白便宜了别人!你们这几位当家更是成了沈氏的罪人!” 虽然楼当家几人并未亮明身份,但话说到这个份上,这种事情已经不言自明。 于是为首的楼当家从座位上霍然站起,抱拳弯腰道:“楼世干见识浅薄,一心只想报效沈氏养育之恩,还请两位神僧不吝赐教!” 原来这楼当家本名叫世干? 这名字听上去有点耳熟啊…… 杨遇安想了一下,没什么印象,便暂时放下,继续道:“不敢说赐教。但小僧正好有一计,既能确保金身顺利落入沈氏手中,没有后顾之忧;又能让诸位当家及时得到一批钱粮,安抚下众。” 楼世干的腰更弯了。 其他几位当家见状也纷纷起身效仿。 便见杨遇安面含微笑,缓缓吐出四字:“北上富阳。” …… “你真的说动了他们去往富阳县?” 杨遇安以大梦第五郎的身份孤身返回山上,将消息传给柳师师。 后者当即惊得合不拢嘴。 按照先前分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东阳贼劫掠杭州地盘,跟大水冲了龙王庙有什么区别? “东阳贼佯装进入富阳劫掠,到时沈氏带着官兵杀来,贼众一哄而散,智者金身便算过了明路——这是我说服楼世干的理由之一。” 时间紧迫,杨遇安简单解释。 “而你这边,则尽量跟随官兵行动,确保沈氏无法将夺回的金身贪墨,顶多只能立下些杀贼的功劳,刷一刷名望。” “咱们根本目的,是将金身运到江都慧日道场。那些许虚名,能挣到最好,挣不到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咱们仨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 听到杨遇安说得仿佛一家三口,柳师师脸蛋微微一红。 “可万一沈氏那边一直隐忍不发呢?” 柳师师想起先前不愉快的经历,提出自己忧虑:“毕竟东阳贼事关他们染指吴州的大局,牺牲一县之地以保下贼众,进而在将来得到一州甚至更多……这笔买卖总是划算的。” “你总不能带着东阳贼跑遍整个杭州吧?”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东阳贼就是一群逃荒的难民,走到哪吃到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后勤补给。 绝对意义上的乌合之众。 骚扰一下邻近州县还行,指望东阳贼深入到一州腹地搞破坏,实在太为难他们了。 “这的确是此计能否成功的关键。”杨遇安点头道,“所以我下了双重保险。” “其一,自然是你柳娘子利用自家威名,继续对杭州官面施压。先前他们宣称东阳贼不劫掠杭州,他们不便派兵。如今贼人已经闯入家中,没有借口了。” “其二,我带东阳贼进入富阳,也不是漫无目的地瞎跑,而是要对沈氏‘攻其必救’……不过这当中的细节,你不知道比知道的要好,所以就别追问了。” 柳师师见他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过这时东阳贼开始派人上山了,时间无多,她只能忍住好奇心,柔声嘱托道:“此计你和谬儿要承担最大风险,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俩都能平安归来。否则我便终身不嫁……不,我给你们殉葬!” 杨遇安见她神态决绝,心中大受感动。 他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生母是谁,但从现在开始,他只认柳师师这个娘。 师娘也是娘。 于是玩心一起,他当即懵懵懂懂道:“哦哦,知道了师娘!” “师娘?!” 柳师师脸色微微一白。 第五郎结束附体了?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自己那番近乎表白的话,小家伙都听到了? 太羞人了…… 不过下一刻,又见对方挤眉弄眼,便骄嗔道:“好你个第五郎,一把年纪,知不知羞!” …… 两日后。 杨遇安师徒徐徐策马在前,楼世干等人紧跟在后。 再往后两三百步开外,是拖运智者金身的大部队,以及围绕金身行走,稀稀拉拉的东阳贼众。 因为众人年纪、体能、建康状况各不相同,所以无法像正规军一般列成整齐队列行进。 队伍足足延绵了近一里。 若这时有一支四五百人的正规军杀到,必然能全歼这支东阳贼。 但基于心知肚明的原因,富阳本地的县卒,杭州的府兵,全都不见踪影。 于是杨遇安便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路上。 绕是如此,路上仍有人不时掉队。 这些人后续命运如何,他不忍去想。 他不是神仙菩萨,救不了所有人,只能优先救自己所爱。 如此行了半日,众人策马来到一处山坳间。 杨遇安忽而勒住马头,指着半山腰的一处洞壁道:“那里有约莫五百石稻谷,快去取吧。” 五百石! 一众当家目光震撼,有些难以置信。 要不是两个神僧先前已经有过一次“无中生有”的表现,他们都以为对方在开玩笑。 毕竟那可是五百石粮食啊! 节省一点,够他们所有人消耗小半个月了。 “山上真的有那么多粮食?” 楼世干还有些发愣。 杨遇安微笑不语。 而他身后的第五官主则由始至终,维持“宝相庄严”的作派。 解释太多容易露馅,且掉价。 还不如让对方自己去发现“真相”。 第九十八章 物尽其用 这回当家们吸取上次教训,喝令普通贼人远远守候在山坳外,只派少许心腹上山取粮。 不多时,大袋大袋陈谷被搬运到山脚下,堆砌起小山一般的高度。 众人的嘴巴也越张越圆。 楼世干震撼过后,立即上前检查,发现稻谷虽略显陈旧,但没有腐坏,能吃。 两个神僧果然没有骗人。 但很快他又被一个细节所吸引。 部分色泽较新的粮袋表面,隐隐约约写着一个“义”字。 “这是来自州县义仓的存粮?” 楼世干皱眉问道。 所谓义仓,源自于开皇五年朝廷的一道诏令。 因为关中经常闹慌,隋皇杨坚见不得有人饿死,便下诏让各地官员积极劝说百姓在丰年将多余的粮食捐献出来,建立义仓,并交由当地有名望的“社司”负责管理。 到了灾荒之年,就能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这个诏令本身出发点是好的。 天有不测风云嘛,积谷防饥的确有必要。 但人性都有自私的一面,谁真的放心将家中粮食交给外人管理? 就不怕对方私下贪墨了? 所以民办义仓运行十年,跟最初设想的效果相距甚远。 到了开皇十五年,杨坚只得再下诏将义仓改为官办,并且优先照顾京师所在的关陇地区。 自愿捐粮也就成了“自愿”捐粮。 成了一种变相的赋税。 那么回到眼下,这些明显是来自义仓的粮食,必然是公家之物。 普通贼人不在乎,楼世干怎么可能不在乎? 在杭州,公家就是他们自己家啊。 “当然是义仓的存粮了,不然哪来这么多保存完好的陈谷?” 杨遇安听出对方暗示,大大方方地承认。 楼世干皱起眉头皱得更深:“这……” “这当然是沈公子的意思了!”杨遇安不等他多想,立即给出答案,“沈公子知道你们这一路走得艰难,早就想接济一二。但沈氏本身家大业大,每日消耗巨量,一下子哪里凑得出供养数千闲汉的口粮?自然是只能往义仓里打主意了。” “况且义仓本就是用来赈灾,你们从婺州逃荒过来,可不就是灾民?这叫物尽其用!” 楼世干这才稍稍恍然,扭头望向半山腰的空洞:“所以这里原是一处义仓?” “当然不是!”杨遇安失笑道,“义仓都建在州县大城,有士兵看守。这种鸟不拉屎的山旮旯,算什么义仓?” “也是……” 楼世干微微赧然。 他除了幼时被沈氏培养过一段时间,大部分人生都跟一个真正的贼匪没有区别,对很多官面上的事情缺乏见识。 这时杨遇安又道:“话虽如此,但你们到底是贼名在外,义仓之粮肯定不能直接送给你们的,故而沈公子暗中命人转运到隐蔽的地方,然后派我们师徒二人过来为你们指路。” “包括前日那十石粮,都是这样来到。” 原来如此! 楼世干心道这下倒是都对应上了。 先前他就断定对方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多半是在外头还有帮手,提前找地方藏好。 如今看来,这些个“帮手”,原来就是自己的东家! 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命令手下加紧搬运粮食。 虽然心中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但在这个节骨眼下,已经由不得他拒绝。 一来,他手中确实缺粮; 二来,此时粮食堪称堆积如山,外头的贼众肯定都看见了。 难不成他还能将粮食重新搬回远处? 怕不是要当场哗变。 …… “所以这些粮食真的来自州县义仓?沈纶用义仓接济东阳贼?” 重新上路后,第五观主忍不住耳语问道。 “师傅此言只说对了一半。”杨遇安低声回应。 “粮食确实是从义仓搬出来的,但却不是用来接济东阳贼,而是用来‘接济’他们自己。” 第五观主闻言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义愤填膺骂道:“这不就是损公肥私么!他们就不怕被朝廷查到,抄家灭族?” 杨遇安反问:“朝廷会对沈氏抄家灭族吗?” 第五观主:“……” “好吧……就算朝廷不闻不问,那其他江南世族呢?义仓是公家之物啊。”第五观主仍旧不解。 “你以为其他家族就没干这种事了?” 第五观主二度沉默。 常识告诉他,如果一群人对某个人损害集体利益的行为视而不见,那多半是因为他们能从中获利。 甚至是共犯。 杨遇安轻吐一口浊气,叹道:“无法靠种地活下去,赈灾的义仓又被搬空,这大概便是江南明明是膏腴之地,仍旧贼患不断的原因。” “世族凌驾寒门,并非说说而已!” …… 接下来半月,杨遇安又陆续带着东阳贼搬空了十多处储粮地。 虽然规模不如第一处,但也不少。 足够支撑这上千号人继续‘捣乱’。 浇花近十载,这种对方他知道很多,几乎遍布各地。 包括柳师师出身的家族。 这也是他不愿意跟对方细说的原因之一。 以她嫉恶如仇的性格,知道真相,只怕会跟家中翻脸,徒生事端。 而在富阳地界,这样的存粮点自然以沈氏的居多。 不过为了尽可能达成“攻其必救”的目标,他还是适当光顾了一下别家的粮仓。 就算沈氏愿意吃哑巴亏,其他家族也总需要个说法吧? “这里是敌人的主场,我能够借力的地方不多,时间拖得越久越被动。” 杨遇安心中思索到。 “必须主动出击,抓住敌人软肋使劲猛戳,化被动为主动。” “范夫子所教导的‘从时而追’,就是这个道理!” …… 对于这些储粮点,楼世干不是没有怀疑。 但一来随着两个神僧“无中生有”的次数渐多,在东阳贼众中声望与日俱增。 已经隐隐有些压过他这个大当家了。 本就是逃荒之人。 当然是谁赏饭吃,谁就是大爷。 至于其二,他也确实猜不到这些粮食是主家侵吞公粮之物。 在他看来,沈氏作为本地望族,家大业大,断不至于对义仓的粮食下手吧? 万一被人举报,不但极大影响沈氏名望,还会招来朝廷对惩罚。 只能说楼世干对官府层面,对沈氏的贪婪,缺乏基本认知。 杨遇安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敢于采取进一步行动。 先前与虎马牛三巫比试的时候,他给出的十石粮,既是用于赢得比试,也是为了探清楼世干的底细。 结果证明,他对义仓毫不知情。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收获。 “如今搬空的粮食,光是沈氏一家,就有千石。” “这种规模,对于富阳县一地快接近极限了。” “接下来,就看沈氏还忍不忍得住吃哑巴亏了……” 第九十九章 交心 “东阳恶贼,抢我粮谷,我与彼辈势不两立!” “疯了疯了,那群该死的东阳狗抢疯了!” “数千石粮啊,他们吃得完吗……” “沈公子,快出兵吧!” 富阳县令家中内庭,沈纶居于上首,望着吵成一团的各家代表,眉头紧缩。 东阳贼突然闯入富阳县,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明明自己私下给楼世干等人的指令是劫掠吴州诸暨,不许踏入杭州半步。 怎么突然就北上了? 连个招呼也不打? 不过如今过去了大半个月,他到底是查清楚了罪魁祸首。 真以为剃了光头,就认不出是道士了? 他甚至还查到了“大梦第五郎”的过往事迹。 虽然对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半信半疑,但眼下对方确实给自己造成了麻烦。 出乎意料的麻烦。 不出兵,本地世家利益受损。沈氏家大业大,勉强可以承受下来。 但杭州本地世族却不一定。 万一因此失去本地世族信任,对于沈氏而言就是沉重打击。 但出兵的话……自己这些年对东阳贼的投入,就全都打水漂了。 再重新培养一批听话的狗,不知又要投入多少钱粮、人力、时间。 这会极大耽误父亲对吴州的图谋。 要不等此事过后,再私下给予各家补偿? 只是这样一来,损失全由沈氏一家承担,家中各房怕是会有非议…… 也不知父亲会不会责怪自己无能。 沈纶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一时有些拿不到注意。 “沈公子,江都柳参军前来拜访,是否请她入内?” 就在此时,富阳县令匆匆进来通报。 名义上的一县主官,在本地世家大族面前,也只是一个高级跑腿而已。 “呵呵,终于要摊牌了么……” 沈纶目光微凝。 柳师师来富阳县已有半月,一直隐忍不发,跟上次态度截然相反。 似乎对金身被抢的事情毫不介怀。 直到今日。 “孤身入敌营,凭一己之力打乱我十多年的布置,不得不承认,这大梦第五郎确实有几分胆色与本事。” “只是,你们当真以为仅凭区区一群贼,就能拿捏住我沈纶?” “东阳贼,不过是沈氏养的一条狗而已!” 想到这里,沈纶心中已有决断,环顾众人,沉声道:“佳人来访,岂能拒之门外?” “富阳令,快请柳娘子!” …… “两位神僧,如今粮食太多,咱们快搬不动了,要不还是折返婺州吧?” 作为一群逃荒贼众的首领,楼世干说出上面这番话,心中莫名感到有些荒唐。 但事实就是如此。 在竺、安二僧的带领下,他们几乎每天都能找到一处存粮点,一薅一个准。 半个多月积累下来,手中粮食不说富可敌国吧,但确实比寻常县城的官仓存粮还多。 楼世干怀疑再这样薅下去,贼众很可能就赖在这个地方不走了。 天天有吃有喝的,还没有官兵来剿杀,为什么还要回到过去那种食不果腹,颠沛流离的苦日子? “楼当家说得是,贪多嚼不烂,既然如今诸君不愁吃了,那便回去吧。” 杨遇安双手合十,同意了对方所请。 楼世干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 以如今两位神僧的人望,若他们反对,自己怕是连一半人都带不走。 到时万一发生火并,只会坏了东家的布置。 “这就回去了?不等官兵来了再走?” 楼世干离开后,第五观主低声发问。 他们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诱本地官府出手,驱散贼众,确保智者金身平安北归。 “楼世干既然主动询问,恐怕已经有所怀疑,还不如见好就收。”杨遇安解释道,“况且,眼下咱们已经狠狠得罪了沈氏,虽然对方无法在明面上报复,但到时负责剿匪官兵杀过来,场面混乱之下,谁敢保证他们不会趁机对咱们师徒下黑手?” “毕竟咱们现在的身份也是‘贼’啊!” “所以你是开始准备退路了么……” 第五观主闻言若有所思。 这半个多月来,他一直扮演“宝相庄严”的吉祥物,全场旁观杨遇安的发挥。 不得不说,小徒弟如今的成长高度,大大超出他当初的期望。 虽然对方宣称计谋、情报都是后土娘娘托梦告知的。 但除此以外,待人接物的气度、揣摩人心的手段……这些总不可能都是后土娘娘告知的吧? 他自己也当过传声筒、读稿人,自问做不到这种程度。 “不知不觉间,小谬儿已经长大了……” 第五观主想起前尘种种,心中莫名有些安慰,有些遗憾,也有些怅然。 安慰的是,小鹰平安长大,终于可以振翅高飞。 遗憾的是,徒弟天赋虽然天赋绝佳,但与修行正途无缘。 怅然的是,自己庸碌半生,无甚建树,无法给予他更多,为他遮风挡雨…… “师傅在担心什么?” “没……没什么……”第五观主闻言连连摇头,“你思虑周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便是。” “师傅。” 杨遇安有封伦三成揣摩之才,而第五观主也不是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他哪会被轻易敷衍过去? 当下转过身,凛然与他对视。 “其实也没什么……” 第五观主迅速败下阵来,摸着光头道:“就是在想,咱们离开的时候,能不能稍稍为下面这些人,留一条生路?” 言罢似乎怕杨遇安误会,又立即解释道:“当然,一切前提是咱们师徒二人能安全脱身!那种舍生取义的英雄侠士,咱不是这块料,不能打肿脸充胖子!” 杨遇安闻言微微侧目。 虽然他感觉这番话不是师傅刚刚忧虑所在,但确实也是真心话。 于是问道:“为何?他们可都是贼。” “为师自然知道他们都是贼,能活到现在,就没几个手脚干净的。便是将来死在官兵刀下,也属罪有应得。” “可话说回来,这大半个月,每日耳濡目染,为师却也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有家有口的。” “至少曾经拥有。” “这样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天生就想当贼?” “还不是因为世族欺凌,朝廷又弃之不理,实在没法活了,不得不落草为寇?” 说到这里,第五观主长长吐了一口气。 “如果非要问什么原因,大概就是物伤己类,同病相怜吧……” 第一百章 渡河 杨遇安闻言默然。 师傅第五观主在担任江都后土祠祠监之前,曾是州县府兵中的一位团主。 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都算得上“体·制”内的人,跟东阳贼众绝对称不上同类。 但他之所以还如此有代入感,显然是想到了自己的一众弟子。 军府解散后,普通军人编户为民,唯独这些孤儿,无父无母,失去生活来源。 若非他一念为善,这些人将来的出路,多半也是东阳贼。 甚至还不如。 在认识柳师师之前,第五观主一直清苦度日,对底层的艰辛十分清楚。 用杨遇安的话来说,师傅有些圣母心过剩了。 可话说回来,自己这具身体能活到现在,不也正是因为对方当初的一念之慈吗? 就算抛开谬儿的旧账不提,在淮上的时候,那夜被敌方骑兵追杀,是谁不顾自己生死,为自己创造了反击的关键机会? 既然自己曾经因为对方的善心得到好处,那就不能反过来嘲弄对方的善良。 做人不能太双标。 “竺法生大师慈悲为怀,不愧是得道高僧!” 杨遇安双手合十,语气揶揄。 第五观主摸头的手微微一僵。 也就是现在还要维持神僧的形象,不然必须狠狠打一顿! “所以,你是同意了?” “当然。”杨遇安点头。 “不会影响后土娘娘的计划吧?”第五观主有些心虚。 “不至于。”杨遇安自信道,“原本‘后土娘娘’的计划,师傅这护佛的圣人形象,关乎到咱们后续回到江都,能否抗下沈氏后续的报复。” “既然如此,当然是名声越响,口碑越佳,效果就越好。” 说到这里,他狭促一笑:“譬如说,师傅在智者金身下一朝顿悟,立地成佛,进而感化众贼,让他们迷途知返……” …… “柳娘子要随军出征?” 沈纶微微张嘴。 “这是自然的!彼贼不但夺我智者金身,更祸害诸位家中存粮。师师身为扬州大总管府的一员,为公为私,都应当出一份力!” 柳师师说得义正辞严,当场便有数家的代表大声称善。 沈纶看得皱眉,沉声道:“就怕战场上刀剑无情。万一柳娘子有个闪失,纶不好向扬州大总管府交待。” “呵呵,此事乃是师师自愿,在坐诸君都可见状,就算将来有个好歹,也赖不得旁人。”柳师师负手道,“况且论官职,我比沈公子还高一级,便是要追责,也得找本地县令,与你这下官何干?” 虽然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所谓官品高低,在此地就是个笑话。 不过到底是摆不上台面的东西,所以柳师师忽而以官职压人,沈纶还真不好反驳。 “也罢!素闻柳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正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言罢沈纶不等柳师师反应,当场离席,直言去州府请兵。 这下轮到柳师师微微错愕。 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她心中反而有些不安。 …… 数日后,东阳贼众来富阳西南部边界,一条无名小河前。 先前他们北上杭州富阳,是从正南方的吴州诸暨过来,没有遇到这条河。 如今直接从富阳走捷径返回西南方的婺州老家,这条河却是绕不开。 河本来水不深。 但恰逢天降暴雨,众人担心冒雨渡河容易泡坏粮食,于是选择先行避雨。 哪知接连数日,大雨下个不停,河水猛然暴涨。 等雨停之时,河面足足比先前拓宽了一倍,达到三十丈。 水深也超过两丈,已经不能算“小河”了。 因为天色依旧算不上晴好,众当家担心再耽搁下去,河面状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所以决定立即渡河。 此时既要运粮,又要搬运智者金身,泅渡显然不现实。 于是众人一番合计,打算就地伐木,搭起一座简易浮桥。 不过当桥身造好后,又遇到一个棘手的难题。 还缺一块合适的压桥石。 于是有人提议,干脆让智者金身暂时替代压桥。 正好他合十于胸前的双手如同一个大号的钩子,用来挂绳索正合适。 这个提议自然遭到楼世干等人极力反对。 他们优先任务是确保智者金身完好无损。 当然口头上的说法,肯定是礼佛,不能对智者不敬云云。 至于其他人,本来劫掠金身,就是为了钱粮。 如今既然粮食已经多得快搬不动带不走了,那何必再舍近求远,抢什么金身? 那铜疙瘩又不能当饭吃! 粮食才是硬通货啊! 双方一时争执不下,最后有人提议请两位德高望重的神僧决断。 “诸位,且听小僧说句公道话。”杨遇安当仁不让,站到众人中央,“智者大师慈悲为怀,以普渡众生为己任,又哪里会因为诸位搬运活命的口粮,而视为不敬?” “反过来说,若这尊铜疙瘩不能为诸君排忧解难,那它便也不配雕刻成智者的模样,小僧第一个将它毁去!” 言下之意,是同意用金身压桥了。 本来持这个观点的人就更多,杨遇安此言一出,更是让这一方声势更盛,取得压倒优势。 众人纷纷高呼智者慈悲,两位神僧大德,今后回到老家,必将日日诵经念佛,传颂两位神僧的仁德之名。 楼世干顿时面露不悦,将杨遇安师徒喊道一旁,私下质问。 “小僧知道楼当家担心什么。”杨遇安淡然合十道,“不外乎是怕运粮途中,浮桥断了,而手底下的人因为得到足够多的粮食,没有足够意愿再回头搬运金身,很可能就此一哄而散。” 楼世干闻言冷哼一声,言下之意是你知道就好。 “依小僧之见,就此散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神僧这话是什么意思?”楼世干瞪大双眼。 “呵呵,楼当家这模样,怕不是当东阳贼大当家太久,已经忘了原本东家是谁?” 楼世干闻言目光半眯,手不自觉扶到刀柄上。 杨遇安无视对方杀气,接着道:“东阳贼,不过是逃荒的流民。只要手中有粮,散了一批,再招一批也不难。无外乎是多花点时间罢了。” “沈氏缺粮吗?显然不缺。” “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咱们这些当宝贝似的陈谷,对于沈氏这样的大族,九牛一毛而已。” “可咱们身边的智者金身不一样,石城寺督造,江都慧日道场承认,独此一尊。” 听到这里,楼世干忍不住抢声道:“正因楼某意识到金身不容有失,所以才要先运过对岸啊!” “可问题是,若楼当家强令众人先运金身,万一这些人着急运粮,敷衍了事,反而导致金身落水呢?”杨遇安提醒道,“这座浮桥的质量,可真的不怎么样。” “退一万步说,就算金身被遗落在此地,又如何呢?反正这里已经是沈氏掌控的州县,智者金身还能跑到别家的口袋中去?” 楼世干终于无言以对。 因为杨遇安原本给他们安排的计划,就是宣称要配合本地官府演一场戏,让智者金身过明路,落入沈氏怀抱。 当然,不管他心中还有什么疑虑,此时都无法反悔了。 就在他们讨论的这一会功夫,众贼已经闹闹哄哄地开始往河对岸运粮。 粮在手上,菩萨天尊都无法让他们放下。 杨遇安见状,这才微微松一口气。 他答应师傅为这些人留一条活路,眼前的这一幕,就是兑现诺言。 他不知这些获得粮食的普通东阳贼能活多久,是不是会因此从良。 但这已经是他在不影响大计的前提下,所能做的极限。 毕竟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哪里有空闲去关心别人的命运? 如此原地停留半天,因为浮桥自身宽度、浮力的限制,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的粮食与人员去到对岸。 过河的人倒也讲义气,没有直接带着粮食跑路,而是留在原地接应后续过河之人。 不过也就在此时,杨遇安等人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第一百零一章 报复 沈氏,终于被迫出手了。 见到近千官兵出现在视野尽头,杨遇安心中大石卸下一大半。 至少智者金身无忧了。 但之所以还剩下小半,是因为他们师徒二人尚未脱险。 于是他立即对旁边微微发愣的楼世干道:“这是沈公子派来接收‘智者大师’的人马。” “果真?” 楼世干眺望来势汹汹的官兵,心中莫名感到不对劲。 但眼前这些人,又毫无疑问属于他的东家。 于是迟疑片刻,他开口道:“那楼某还需要做什么?” “不外乎是做戏做全套,送佛送到西,免得留下破绽,连累沈公子遭人非议而已。” 楼世干重重点头。 “这样吧,我们师徒二人继续留在此地看护智者金身,顺便掩护众人渡河。而楼当家即刻率领麾下擅长骑射的好汉上前冲杀一轮。” “当然,也只是到阵前放个三两箭,做做样子罢了。”杨遇安立即补充道,“不必真的拼命,放完箭就跑。” “明白,那金身之事,便有劳两位神僧了!” 楼世干也不废话,抱拳一揖,便立即去招呼手下备战。 也几乎再楼世干等东阳贼骑兵发起冲锋之际,杨遇安第一时间将师傅丢上马背,打马就跑。 从这一刻起,什么智者金身,什么东阳贼众的前途命运,统统与他无关了。 他已经将自己能做的做到极限。 接下来,他唯一任务,就是保住自己与师傅的性命。 …… 离开桥头范围,杨遇安第一时间往下游方向策马狂奔 这个地点本就是他为了今日之事特意选择的,附近哪里适合藏身,早就心中有数。 正好此地下游数里外,有一处“草市”,也即乡野商人聚集交易的地方。 那里人员复杂,流动性大,最适合他们师徒二人“大隐隐于市”。 如此狂奔片刻,就在他刚刚跑开一里地左右时,前方忽然杀出一骑。。 杨遇安先是一惊,但很快发现来者竟是先前随他们南下的一名军士。 算是自己人。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快……快过河!”军士上气不接下气,显然一路急赶而来,“沈纶下令坚壁清野,方圆十里内,没有杭州总管府出具的证明文书,视同贼寇,格杀勿论!” “什么?!” 虽然已经对沈氏的狠辣与霸道早有预料,但杨遇安还是感到些许意外。 因为对方这个命令一下,杀的可就不仅仅是东阳贼了。 方圆十里之内的无辜民众,譬如他先前打算藏身的草市,都会殃及。 “徒儿,咱们先前是不是把人家坑得太惨了……”第五观主摸着光头,语气有些心虚。 “我师傅的祠监身份他们不认了?”杨遇安皱眉道。 “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军士无奈道,“幸而柳娘子先前在县城时也没闲着,暗中邀请族中一位长老过来支撑场面。那长老虽然修为与地位皆一般,可到底代表柳氏脸面,沈纶等人不能乱来。” “只是那位估计这会才刚刚到县城,要赶到此地,少说还有半天。” “所以柳娘子暗中派我来告知两位,暂且渡河到隔壁州县躲一躲吧!” …… 杨遇安也不折返浮桥了,直接就近走直线切向河边,而后师徒二人一起浮马渡河。 第五观主还是第一次尝试这种刺激的渡河方式,当场吓个半死。 其实杨遇安双脚暗暗催动元气托住马肚,稳稳当当。 但就在两人来到河中央之际,水面上骤兴波澜。 准确地说,动静源自上游方向,与师徒二人之间,还隔着一座浮桥。 但也因为浮桥的存在,哪怕相隔还有些距离,杨遇安也得以第一时间察觉异常。 一道远超寻常高度的巨浪从上游翻滚而下,顷刻之间,就将浮桥吞没殆尽。 还走在浮桥上的东阳贼瞬间没了声息。 但杨遇安已经无暇为旁人哀悼感慨了。 巨浪并未就此停下,而是继续以种摧枯拉朽搬地姿态,望下游横扫而来。 杨遇安迅速计算了一下,就是此时弃马改以《衣冠渡江诀(残)》的身法,也来不及躲开了。 情急之下,他对第五观主大喝一声“闭气”,然后等后者嘴巴重新闭上的瞬间,立即拖着一起沉入水底。 数息之后,巨浪席卷而过,战马瞬间被冲得失去踪影。 因为及时潜入水底,师徒二人躲开了巨浪杀伤力最强的水面部分。 不过仍旧被浪下急流卷得连连翻滚,难以自持。 …… 不知过了多久,激流退去。 这时杨遇安赫然发现,原本两丈多深的水位,已经回落到早前的水平。 也就刚刚莫过腰。 他稍一提气,便扛着师傅从河水中站起。 大概是刚刚被水流冲击得太狠,第五观主已经晕厥。 好在气息尚算平稳,没有大碍。。 直到此时,杨遇安才终于有空回头查看刚刚巨浪的源头。 上游的浮桥已经彻底消失。 就连智者金身也倾倒了,正被一群刚刚赶到的官兵,如同蚂蚁搬家一般缓缓扶起。 那可是数千斤的玩意,巨浪威力可见一斑。 “我虽然藏于水底,但浪头划过之时,分明感觉到浓郁元气波动,莫非……” 回想起刚刚惊魂一幕,他立即对琼花仙子求证。 “仙子可知刚刚那道浪,是否人为?” “是。” 果然! “莫非是开府级的强者?” 杨遇安如今有中仪同入门境界,自忖就算比自己厉害的上仪同,也断不至于有这等翻江造浪的可怕威能。 果不其然,琼花仙子再次给予肯定答复。 “先前所见,沈纶的修为最多中仪同巅峰。看来多半是沈氏族中强者暗中出手了……” 沈氏开府强者杀东阳贼,不需要藏头露尾。 但这不是柳师师也在场么? 敌我双方明面上都要遵循规则,便只能在台面下使阴招。 杨遇安这边算计别人,别人自然也能在背后捅他刀子。 事后完全可以推给上游突发暴雨洪水。 反正柳师师又拿不出证据。 想到这里,他不敢停留片刻,背起师傅继续渡河。 但才刚走没几步,一骑从上游方向狂奔而来。 马上带刀之人,赫然正是沈纶。 “两位神僧,你们不是要将智者金身献与我家么?怎么招呼不打一声就跑了?” 听到沈纶戏谑的语气,杨遇安便知道对方已经知悉他们先前所做的一切。 当然,就算现在知道,也不影响杨遇安计策成功实施。 从官兵现身的那一刻起,对方就已经输了。 唯独是此时此刻,对方明明输了一遭,仍旧锲而不舍第追到此地,目的不言自明。 报复。 不为利益,不为算计。 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最原始最粗暴的报复。 你算计了我,我很不爽,所以我要砍了你出气。 恰好此时上游官兵陷入混乱,柳师师想要赶过来,难上加难。 只要在此之前完成复仇,事后如何解释,还不是他沈纶一个人说了算? 于是就在马蹄将将踏上的堤岸之际,沈纶身形骤然从马背上高高跃起,转瞬间就飞跃到杨遇安师徒头顶上空。 一刀劈下! 第一百零二章 三步内的胜负 仓促之间,杨遇安举刀相迎。 刀是第五观主身上的钢刀,因为师傅就扛在肩上,取刀比取腰间还泡在水里的“云从”更快。 当! 沈纶力双手握刀,力气更胜一筹。 杨遇安一只手还要护住师傅,吃了暗亏,差点招架不住。 未等他多想,第二刀猛然扫来。 当! 这次敌人力气更胜上次,杨遇安终于一下站不稳,摔倒在水里。 师傅也脱手了。 半个身泡在水中,想要站稳本就不已。 沈纶不给他丝毫调整时间。 第三刀,第四刀接连而至。 杨遇安一时左支右绌。全靠渡江诀身法躲避,险象环生。 心中却还要担忧旁边师傅会不会被淹死…… 被动到了极点。 这时他也看出来了,沈纶所用刀法正是杨素所创的水战刀法,叠浪刀。 这套刀法在陆地上施展稀松平常,但在水里,借助江河湖泊的水势,却能发挥出远超陆地上的威力。 正好这里是一条半深不浅的河。 “莫非沈纶就是在等我师徒下水,才突然发动袭击?” 这个念头一起,杨遇安猛然发现沈纶跳马、出刀、落招,每一下都正好切在自己的软肋上,且步步紧迫,不给自己任何调整的时间。 熟练得仿佛事先演练过千百遍。 反观自己,一朝陷入被动,步步遭到针对,难以还手。 从对方外溢的气机来看,分明同为中仪同境界。 就算自己的渡江诀战力拉胯,也不至于差距这么大。 “除非……” 杨遇安想到了一种可能。 中仪同境界,对应仪同八识中的第六与第七识,意识与意根。 杨遇安前不久打开了意识,能够在修行层面上对天地万物进行“审思”,终于中仪同入门。 但“意识”虽然能“审思”,却不够恒久。 唯有更高一层的“意根”,方可实现恒审思量。 如果说识流如海,那“意识”不过是竹篮打水,转瞬即逝。 而“意根”则是密实的木桶,打上来的水,能够长久保存。 反应到战斗层面上,开“意识”者通常只能想一步是一步。 能够一想三步的,已属天才。 可对于开“意根”者,一想三十步、甚至三百步,不过稀松平常。 这就是竹篮与木桶之间的差距。 水还是一样的水。 但恒久者比之不恒者,能够随着时间推移,积累起庞大优势。 “若沈纶已经开了意根,踏入中仪同巅峰,那眼下的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判断出双方境界差距,无助于扭转局势。 反而让杨遇安更深刻明白当下危险。 叠浪刀,讲求一个刀势的逐渐累积。 刀势累积得越多,最终杀招威力越大。 此时沈纶已经接连出了七八刀,仍是压制为主,并未彻底爆发。 杨遇安有种预感,若等对方完成刀势积累,那时就算自己与分身融合,恐怕也扛不下来。 每多耽误一分,对方积累的刀势就越强,自己距离死亡就越近。 “我眼下就算爆发分身也未必能一举反杀,反而暴露底牌。” “可若是不爆发,早晚死路一条。”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搏出一条生路。” “最好的出手时机,不在未来,就在当下!” 这瞬间,他再次想起来范夫子的计然之道。 时不我待,从时而追! 机会是拼出来的! 于是下一刻,他果断与分身融合,而后拼着硬受对方一刀的风险,转身扑向师傅方向。 没有任何意外,沈纶一刀冲破他护体元气,落在后背。 刺骨的剧痛。 负伤了。 但…… 这一刀毕竟还不是沈纶最终爆发。 而他与分身融合,得后者修为,体质与功法陡然上了一个档次。 所以也只是负伤,不至于失去战斗力。 反而借着沈纶这一刀的势头,瞬间来到师傅身边,然后一脚将后者踢到对面岸上。 于是,他最大的一个软肋,暂时解除了。 这时沈纶一招得手,乘胜追击而来。 杨遇安转身一刀架住对方攻势,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趁机抽出腰间“云从”。 随着一道清越的剑鸣,柔软的“云从”瞬间绷直,如灵蛇一般刺向沈纶。 后者没想到还有这等奇怪的武器,措不及防之下,勉强抽刀格挡。 当! 当! 当! 杨遇安施展越女快剑,急攻三招。 沈纶手中钢刀虽然质量不错,但终究不如皇家宝材锻造的“云从”,只听“哐”的一声脆响,钢刀断成两节。 积累至今的刀势随之失去。 杨遇安趁着对方错愕之际,抬脚猛地一踹。 与分身合体后,他的力气已经反超沈纶。 于是后者顿如流星般急速倒退,越过河面,落回岸上,无法再借助水势重新出刀。 杨遇安猛追而去。 利用“云从”宝剑与分身合体,出其不意爆发之下,他接连解除了自身弱点,瓦解敌人优势。 但他深知,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境界差距摆在那里,自己这个顶多能想三步的“竹篮”,肯定不如对方这个一想三十步的“木桶”。 如今自己底牌暴露,对方若重新“恒审”一番,自己还是会被再次压制,落入对方掌控的节奏。 时间拖得越久,敌人越有利。 那如何以三步破三十步? 杨遇安只想到一种办法。 一个字,快! 只要自己赢得够快,能在三步之内结束战斗,那对方就算能想到三百步、三千步之后都没有用。 因为想到不等于能马上做到。 这便是“从时而追”。 与其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还不如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来个一锤定音! 当! 几乎就在沈纶从马背上抽出第二柄钢刀之际,杨遇安已经跳上岸,再次一剑刺来。 这次他倾尽全力一击,钢刀只挡了一下,便应声而断。 当然杨遇安的代价也不少,与一个中都督巅峰的高手全力对撼,背后伤口撕裂,痛得他不自觉微微发抖。 不过比起生死相搏,再痛也只能忍住。 “杀!” 杨遇安得势不饶人,身形再次暴进,踏出自己的“第三步”。 此时沈纶手中无兵器,又连败两招,正是最衰弱之时。 是胜是负,就看这一剑! …… 柳师师带着柳氏长老赶到河边时,智者金身已经被官兵重新扶起,正慈眉善目地俯视众生。 一如先前。 唯一不同,是合十的双掌断了一半,十根“金手指”不知掉哪去了。 大概已经随着浮桥一起被巨浪冲到了遥远的下游某地。 不过柳师师没空理会这点瑕疵了。 她第一时间盘问附近官兵,有没有见到一个中年和尚以及一个俊俏少年。 结果官兵们全都摇头。 最后还是几个疑似沈纶亲随的军官告诉他,沈公子大约在一个时辰前,发现一个逃跑的贼和尚,亲自去追捕。 “一个时辰前?” 柳师师意识不妙,也顾不上招呼自家长老,当即打马往下游方向狂奔。 第一百零三章 戏说不是胡说 策马狂奔一里地后,柳师师终于见到了躺倒在地上的沈纶与杨遇安。 后者脸上凝固着一个惊骇的表情,已经气绝。 至于前者…… “流了这么多血!” 柳师师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小徒弟,感觉心都要碎了。 第一时间从高速飞驰的马背上跳下,以一种连滚带爬的姿势扑到杨遇安身前。 手忙脚乱地包扎一番后,杨遇安也缓过气来了,乖巧一笑:“谢谢师娘!” “谢什么,都怪我考虑不周,害了你,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柳师师抹着眼泪,呜呜咽咽。 杨遇安本想说其实这些血不都是我的,自己就是爆发过后习惯性虚弱,想躺平一下下……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话,对于当妈的来说,哪里算得上安慰? 于是便干脆转移话题道:“师娘,我已无大碍,你快去看看秃驴王吧!” 秃……秃驴王? 柳师师想起师徒之间经常打趣的名号,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哭声顿时止住。 恰在此事,河岸便传来哗啦一声。 原来是第五观主醒来后,从对岸匆匆游回来。 浑圆的脑袋上还挂着滴滴水珠,在大太阳照射下,油光锃亮。 于是柳师师终于破涕为笑。 …… 数月后。 智者金身像已经进入江都慧日道场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间,在柳师师的推波助澜下,关于“大梦第五郎智斗东阳贼众”的故事,在城中越传越神,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虽然各种奇怪的版本层出不穷,但都有那么几个共同点。 其一,东阳贼众中只有几个当家之人是大恶人,其余绝大部分只是被恶贼裹挟的普通人; 其二,大梦第五郎在睡梦中受到智者大师点化,化身天竺僧“竺法生”与恶贼周旋,拯救了大批无辜百姓,并成功将智者金身护送到慧日道场。 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则是其三。 且说,恶贼裹挟着众人来到大河边,逼迫百姓冒死将财宝运过对岸。 这时大梦第五郎已经暗中联络附近义士来支援,准备一举擒贼。 哪知河妖突然作祟,准备发大水淹死百姓。 大梦第五郎当场决定以智者金身镇桥,掩护百姓撤离。 这时义士之一的沈纶沈大郎拉着他的手劝道:“智者,释家大德也。君轻之若此,众释闻之,岂不恶君?” 第五观主当场反驳道:“昔者智者大师以慈悲闻于世,苟使此像救民于水火,吾礼之若佛;匪能,弃之若履。吾意甚坚,诸君勿复言。” 这番慷慨陈词极大鼓舞了一众义士,特别是为首的沈纶。 最终经过一场恶斗,河妖退去,百姓获救,沈大郎也在斗妖的途中壮烈牺牲,死得其所…… 以上故事,出自杨遇安的手笔。 但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 在尽可能美化他们师徒二人的行为时,他还不忘抬高一下智者的地位,进而让获得智者金身的慧日道场成为这段传奇故事的最大赢家。 有智者,有舍身救民,有真慈悲与假礼佛之辩……哪里还有比这更精彩,更能吸引信众的好故事? 甚至连智者断掉一半的手掌,都显得弥足珍贵。 将来过来朝拜的人看到断掌,难免要问个究竟。 这个时候,讲个故事,说说道理,道场的底蕴不就出来了? 智者金身像,哪里都能仿造,但这种有一段传奇故事的残像,天下只此一家。 于是这个故事一经柳师师嘴里说出,当场得到慧日道场一众僧人交口称赞。 事情就此定性。 …… “你抬高智者的地位我还能理解,但为何还要将沈氏那狗贼说成义士?” 得知沈纶将自己情郎与小徒弟打得“重伤”以后,沈纶在柳师师嘴里瞬间从“沈公子”退化成“狗贼”。 杨遇安却反问师傅师娘:“沈氏暗中图谋智者金身,为的是什么?” 柳师师与他议论过这件事,脱口而出:“江南的人望。” “是的,人望。”杨遇安点头道,“而如今我将沈纶抬举为义士,这不就是他们想要的人望?” “反过来说,他们如果非要追究到底,最终名声受损的一定是他们。” “搬空义仓,滥杀无辜……与之相比,我们不过是编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故事,谁怕谁啊?” 众人这才恍然。 “不过沈氏虽然无法明着报复,但那沈法兴毕竟死了一个儿子,难保不会私下使阴招,所以这段时日,还请师娘多多留心!” 杨遇安提醒道。 “好。” 柳师师郑重点头,而后又不禁对小徒弟微微侧目:“虽说你向来早慧,但对人心拿捏得如此老道,实在不像十一二岁。” …… 南下的事情处理完毕,杨遇安便将心思转回修炼当中。 此番南下,最大收获当数在越人“无咎”的遗愿副本里,跟范蠡学习计然之道。 经过与沈纶一战,他终于掌握了第一重境界“从时而追”。 相应地,他的意识也彻底稳固下来,站稳了中仪同入门的境界。 如今与分身结合全力爆发之下,再加上“从云”宝剑的锋锐,他足以跟中仪同巅峰层次的对手一战。 不过他也清醒认识到自己与打开意根者的差距所在。 依靠短时间突然爆发,自己或有胜算。 可一旦不能在一个时辰内击败对手,他还是会陷入劣势。 毕竟境界才是根本。 对于拥有分身的他来说,尤其如此。 毕竟智者十年庇护之期,快要过去一半了。 “接下来,便要开始尝试打开第七识意根,冲击中仪同巅峰。” “仪同八识,前五识不审不恒,如水过鸭背。” “意识,只审不恒,是竹篮打水。” “意根,恒审思量,是实桶装水。” “这每一级的差距,越来越大,修炼的难度也是几何式上升……” 修炼意识到时候,他便因为丹药耐药性问题,进展缓慢。 如今到了意根,这个问题只会更加严重。 所幸他比起当初,多了另一种辅助突破境界的办法,计然之道。 这是从根本上提升人的精神境界,进而反馈到神识、肉身的修为。 比之磕药的办法,更加安全可靠。 “不过范夫子的学问太高深,未必会比修炼功法轻松,我如今才刚刚掌握‘从时而追’,距离下一层‘据时而动’,怕是还有些时日。” “好在这两种办法互相并不冲突,我便干脆双管齐下,一边钻研学问,一边搜集丹药。” “嗯,陆双那边也得催一催了。” 第一百零四章 波澜 杭州,富阳县大牢。 楼世干抬头仰望根本看不见的天空,想起往事。 他本是流民出身,因为修行根骨不俗,被沈氏相中,收为家奴暗中培养。 成人之后,又按照家主指示,到婺州落草为寇,暗中引导东阳贼众为东家谋利。 原本一切顺遂。 直到两个自称西域学佛的僧人来到他面前。 当然,如今他已经明白自己被骗了。 羞恼有之,后悔有之。 但更多的情绪,是绝望。 他还记得那日沈公子拿下自己时,目光是何等冰冷无情。 仿佛在看一把腐朽无用的剑。 作为工具,失去价值,只能被丢到垃圾堆里。 这之后,他在监牢里浑浑噩噩地渡过数月。 本以为此生无法重见天日。 但命运,似乎又给了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你说你认识纶儿?” 一道浑厚之中略带轻慢的嗓音响起。 楼世干猛然抬头,便见到一个脸色倨傲的中年人。 对方身上气机隐含不发,以他的境界,无法判断修为高低。 但这不妨碍他有种被吃肉猛兽注视的恐怖感。 因为眼前这位,是真的能主宰他生死的大人物。 “贱奴楼世干,拜见东家!” 楼世干将头死死压在地板上,姿态极其恭顺。 原来眼前中年,赫然正是吴兴沈氏族长,沈纶之父,沈法兴。 沈纶死讯传到苏州后,他立即赶来查探真相。 “谁是你东家?”沈法兴语气淡漠。 楼世干心中一颤,连忙将自己这些年与沈纶的来往悉数说出。 哪知话未说完,对方拍案而起:“好大的狗胆!竟敢污蔑我儿,信不信我让县令判你车裂之刑!” 车裂是古代酷刑,今世早就废止。 不过沈氏是这里的土皇帝,想要动私刑,不过一句话的事。 楼世干顿时急了:“千真万确!沈公子虽然没有直接与小人来往,但他几个心腹侍卫小人还是认得……” 随即他将那几人名号、外貌特征一一说出。 沈法兴这才重新坐下,但对于楼世干的说法,仍不置可否。 正当后者感到绝望之际,沈法兴忽然开口道:“你的过往,我不感兴趣。” “但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成了,我可以给你一个正经出身,今后不必再做贼。” “不成,你就继续烂在地沟里。” 楼世干闻言一喜,抬头问道:“东家之命,小人在所不辞。只是东家需要小人做什么?” 便见沈法目光一凝,寒声道:“我要你去江都,帮我杀一个人!” …… 随着富阳县的余波渐渐平息,杨遇安也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节奏。 修炼,浇花,逗弄师傅。 除此以外,便是不定期给陆双写信,询问丹药的事。 陆双也确实给力,很快就有了回复。 虽然新的修行丹药暂时没有头绪,但她利用在蒋州的人脉,找到了紫雪通窍丹的一种精炼版本。 她还特意寄来一份样本。 杨遇安试了一下,发现精炼紫雪通窍丹虽然同样有耐药性的问题,但因为杂质少,身体吸收效率更高。 一粒的功效,相当于他最初服用一粒普通的紫雪通窍丹。 这意味着杨遇安又可以通过磕药快速提升境界。 没说的,当即让陆双全力收购精炼丹,钱的问题不必操心。 只是一个月过去后,陆双并没有将丹药寄来,反而在信中说自己家中最近遇到一些棘手问题,暂时腾不出手来收集丹药,希望叔叔宽限些时日。 当然,如果叔叔愿意回家帮忙,就更好了。 “去蒋州么……” 如果只是隔空帮这个“大侄女”解决麻烦,杨遇安愿意出手。 但直接见面…… 他还没有想好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去面对陆双。 相识近八载,陆双能隐约猜出他不是叔叔本尊,他何尝看不穿少女的心思。 但世事就是这般微妙。 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还能维持表面和谐,默契地敷衍下去。 可一旦戳穿真相…… “还是算了。好不容易建立的默契,若真的失去,怪可惜的。”杨遇安摇头道,“再等等看吧,实在不行找师娘帮忙。” …… 柳师师已经有好几日没来后土祠了。 第五观主虽然嘴上不说,但杨遇安明显感觉对方有些焦躁。 于是这日他修炼归来,故意忧心忡忡道:“师傅,我听说这段时日,师娘又有一位故友来访,你不跟过去瞧瞧?” “不去不去,为师好不容易长出一点头发,可经不起折腾!” 第五观主连连摇头,但目光明显又多了几分焦虑 “可我又听说,那人经常邀请师娘到城外游山玩水,有时兴之所至,干脆在野地留宿。也不知漫漫长夜,两人会不会……” 说到这里,他声音戛然而止,给人留下无限遐想空间。 原本以为师傅会当场炸毛。 哪知下一刻,第五观主抽出酒壶,抿了一口,风轻云淡道:“那位张娘子双十年纪,风华绝代,莫说男人,便是女子也忍不住心生亲近,为师又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哪里会计较这些?” “原来师傅早知道是女的?” 杨遇安看着微微有些得意的第五观主,心中直呼好家伙。 老头吃一堑长一智,终于有长进了啊! 但,师傅你以为我这就拿你没办法了? “师傅糊涂啊!你以为女子与女子之间,就不能生出真情了?” 第五观主握壶的手僵在半空。 “男子有龙阳之癖,女子也不乏磨镜之说。” “师傅且想想,师娘风华绝代,那张娘子听闻也是如花似玉,两人彼此惺惺相惜,又大被同眠,这长夜漫漫,谁知道……” 他的话语再度适时停下。 这次,第五观主的脸终于绿了。 恰在此时,柳师师从门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第五观主第一时间上前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师师啊,你近来跟张娘子相处,可还好?” “很好啊,怎么了?” 柳师师似乎另有急事,语气有些敷衍。 第五观主心中一沉,又问道:“你们相邀游山玩水?” 柳师师不耐点头。 第五观主的心再沉。 “曾野外留宿?” “是!” “大被同眠?” “是!” 第五观主的心沉到谷底。 “你到底想问什么,有屁快放啊!”柳师师是真的不耐烦了。 第五观主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婉转表达那个意思。 杨遇安憋不住了,当场捧腹大笑。 第五观主脸色一囧,这才明白自己又被这浑小子算计了。 不过未等他抽出鞋底,柳师师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声问道:“你实话告诉我,谬儿的生父生母,到底是谁?” 第一百零五章 身份 杨谬儿的真实身份,向来是后土祠中的禁忌。 第五观主从不与外人提起。 哪怕是柳师师。 这种秘密,他原本打算一辈子烂在肚中。 不曾想有朝一日,柳师师会突然问起。 虽则她对待谬儿不亚于自己,但…… 知道这个秘密,对她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所以他选择沉默。 柳师师等不到回答,神情微微有些沮丧。 “第五郎还是信不过我?” “你我之间,也算共过患难,哪有什么不能信任的?”第五观主神色郑重道,“但正因如此,我就更不能说。” 听到这个回答,柳师师反而释然了,也跟着叹道:“如此说来,总管府中的传言,多半是真的了。” “师娘,什么传言啊?”’ 杨遇安闻言走上前来。 柳师师摸着他的头,目光哀怜:“府中有人说,你是某位‘贵人’的奸生子。” 说到“贵人”二字时,柳师师特意加了重音。 于是杨遇安师徒便明白,她应该是知道一些真相了。 可问题是,距离杨谬儿出身,已经快过去十二年了。 晋王广也已经成为了太子广。 这个时候,江都作为杨广毫无疑问的后方大本营,怎么忽然有人旧事重提? “此事最早是几个王府老仆嚼舌根,只在有限几人中流传。”柳师师低声解释道,“豫章王听闻后,第一时间将那几个老仆打杀,并严令此事不许外传。” “所以此事并未传出王府?”第五观主紧张问道。 得到柳师师肯定答复,他才松了一口气。 “此事暂时只有豫章王等人知晓,以他的身份,必然不会将此事对外声张。”柳师师提醒道,“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这段时日要谨言慎行,切莫让人抓到把柄!” …… 事实证明,柳师师的担心是正确的。 甚至于说她还有些过于乐观。 次日一大早,一群杀气腾腾的军士闯入后土祠,将第五观主当场扣下。 至于领兵之人,正是豫章王杨暕的头号心腹,乔令则。 “乔某收到密报,第五祠监收留来历不明的奸徒。”乔令则阴恻恻地说道,“若能从实招来,看在柳娘子的面子上,乔某或许可以从轻发落。” 后土祠绝大部分弟子都是军户子弟出身,身份来历清楚明了。 唯独一个人。 杨谬儿。 于是第五观主立即明白对方是为谁而来。 只是他有些拿捏不准,对方今日上门发难,到底是听闻风言风语后,私下为之?还是得到杨暕的授意? 若是前者,他大可请求面见杨暕,让后者将此事压制下去。 可若是后者……他心中莫名悚然。 且说,当初的晋王杨广尽管冷酷无情,但一则到底讲究些体面,二则曾拜智者为师,授过菩萨戒,所以不至于动手杀害亲身骨肉。 顶多丢到一边不管,任其自生自灭。 可现在担任扬州大总管的豫章王杨暕,自来江都镇守以后,整天与一群猪朋狗肉纵情于声色之间,名声早已败坏。 全靠东宫帮忙遮掩,加上杨坚已经年迈,这里的破事才没有传到京师。 谁知道他得知杨谬儿的身份后,会不会生出恶念,暗中杀害,并以此向太子父亲邀功? 第五观主对那位的人品没有信心,决定隐瞒到底。 但乔令则却不似柳师师那般好应付,见他不说话,当即板起脸道:“来人啊,将这后土祠中的人全都扣下,统统关到大牢里,本参军要一个一个亲自审问!” 第五观主闻言顿时急了。 这乔令则是什么名声,他还不知? 到时怕不是一顿严刑拷打? 他自己受苦不要紧,但却不想连累一众弟子,当即跪下自首道:“此事与后土祠其他人无关,都怪第五某财迷心窍,收了钱替人隐匿奸户!” 按照隋律,隐匿奸户是要流放边疆的重罪。 乔令则闻言心中一喜,便准备将杨遇安师徒缉拿归案。 “乔参军且慢!” 就在此时,柳师师终于闻讯赶来,一把将师徒二人护在身后。 见到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柳娘子,乔令则一侧脸蛋微微抽搐,冷哼道:“隐匿奸户是他亲口承认的。你还打算公然包庇不成?” “非也!只是事实真相并非如第五郎说的那样。” 说到这里,柳师师指着一旁的杨遇安,凛然对众人道:“他是我与第五郎的奸生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首当其冲的第五观主与杨遇安师徒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堂堂江都柳娘子,巾帼不让须眉的柳娘子,居然跟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道人有奸生子? 虽说世上不乏鲜花配牛粪,少妻配老夫的例子。 但人家好歹是明媒正娶的啊。 结果柳娘子却选择私通。 还有了奸生子…… 她图什么啊? 然而不管众人心中如何不信,眼前所见,却是柳师师深情款款地凝视情郎,痴痴念叨:“这些年来你为了保全我的名声,一直默不作声抚养我们的孩儿,今日竟因此获罪。而我也不愿一女事二夫,至今未嫁他人。” “虽则我们没有夫妻名分,但与真正夫妻何异?” 听到这里,众人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又感觉好像也有些道理。 柳师师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本身姿势又是上佳,一直不嫁人,实在有些不像话。 不过若是因为有这段私情……那倒也解释得通了。 或许这个年近五旬第五祠监,十多年前也曾经风流倜傥? 这时乔令则的表情仿佛吃了狗屎一般,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柳师师这朵娇媚的花儿他采不到也就罢了。 居然有人比他捷足先登? 还提前了十多年? 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这一刻,他对那个中年道人充满了嫉妒。 只是话说回来,若眼前这少年只是柳师师的奸生子,他反而不好置喙了。 奸生子虽然是不光彩的事,但在律法上却不同于隐匿奸户。 后者是重罪,前者则更多是个人私德的问题。 若他乔令则将事情闹大,进而败坏了柳氏的名门声望,反而会有麻烦。 “我再确认一遍,此子当真是你们的奸生子?”乔令则切齿质问道。 “当然!这孩儿正是我十月怀胎所出!” 柳师师坚决承认,而后转头看向身边的第五观主。 全场的目光也在同一时刻,落到中年道人身上,等着他答复。 第一百零六章 流放 第五观主经历过最初的错愕后,已经重新恢复冷静。 柳师师为了保护他们师徒,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他很感动。 但不能接受。 一旦自己点头承认,那今后柳师师的名声与前途就全毁了。 背后还不知要被多少人指指点点。 她性子素来刚直,受到这样的屈辱,岂不是格外煎熬? 自己本来欠她的就已经够多了…… 于是下一刻,他指着柳师师,满脸嫌弃道:‘’谁跟你这恶妇相好了?” “谬儿乃是我与黄娘子的骨肉!就你那笨手粗脚的模样,能生出这般俊俏的娃娃?” 言罢,他还煞有其事地讲出一段与黄娘子的风流韵事。 当中差点结为夫妻这段是真的,如今到黄氏族中说不定还能找到人证。 至于私下幽会以至于搞出人命……反正已经死无对证,还不是他一张嘴说了算。 “总之,第五某宁愿下狱,也不想跟这恶妇掰扯不清!” 第五观主最后总结道。 “呵呵,你们一时说是隐匿奸户,一时说是奸生子,一时又攀撤到别家的女子。如此反复无常,本参军岂能轻信?” 乔令则已经看出来了,刚刚柳师师根本是为了救情郎,不惜自污名声。 这让他心中更为恼火。 不过未等他下令抓人,柳师师再度抢先一步出手。 竟是一巴掌扇在柳第五观主的脸上:“好你个负心郎!本想着相识一场,替你担责,不曾想你心中只想着旁人!也罢,今日便与你一刀两断!” 随即她转向乔令则,拱手道:“乔参军今日尽管将这负心汉与孽子带走。师师只求来日亲自审问人犯,什么针扎刀剐,火烤铁烙全都用上,以泄心头之恨!” 言罢,她当场拂袖而去,不再看第五观主师徒一眼。 乔令则深深凝视她背影片刻,挥手让众军士抓人。 “师师……” 第五观主捂着肿痛的脸颊,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确定柳师师刚刚那一掌是在演戏还是真生气。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 扬州总管府,法曹大牢。 “再说一遍,你是为师与黄娘子所生,不是柳娘子更不是什么大贵人,切记切记!” 第五观主再三叮嘱,见杨遇安乖巧点头,才吐出一口气。 但随即鼻子一酸,哭声道:“都怪为师无能,这些年总是连累你受苦……” “师傅这是什么话?谬儿命数本就欠佳,这话还是你当年亲口告诉我的。说不定是我连累了你。” 杨遇安不仅仅是在安慰师傅,而是他真的这样认为。 穿越这些年来,先是早年陆孝通的无妄之灾,然后两次南下,一次北上,加上今日这一劫……他们师徒二人说一句多灾多难不为过。 总不能因为给师傅起了个“大梦第五郎”的绰号,自己就真的具备了死神小学生的体质吧? 唯一合理解释,就是那冥冥之中的气运压制了。 本该夭折在开皇十三年的杨谬儿,因为穿越者杨遇安的关系,足足多活了七八年。 这是毫无疑问的逆天改命。 若果真存在潜龙气运,怎么可能不反噬? 就在他沉思之际,大牢外传来人声。 不久,一位官服女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药,走到牢房前。 “牢里的规矩,修行者必须服下封气汤。你俩一人一碗,赶紧喝了吧!” 听到柳师师的声音,第五观主愕然抬头。 但很快又被两碗汤药吸引。 “封我的气海也就罢了。谬儿又不能修行,为什么也要喝这恶心的玩意?” 第五观主不满嚷嚷道。 “自是因为你能托梦附身杀人!”柳师师语气不善,“都赶紧喝,别想着偷奸耍滑!我还赶着回去复命!” 言罢,她将两碗封气汤放在牢前地上,手按刀柄。 仿佛再不喝就要拔刀砍人 师娘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端起热汤的时候,杨遇安心中忍不住这样想。 原本他揣摩柳师师先前在后土祠的反应只是演戏,好稳住乔令则等人以图后续救援。 但这一刻,却有些不太确定了。 他亲眼见过元斌服用封气汤的痛苦模样。 就跟用刑一样。 有修为的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普通人? 要知道杨谬儿在柳师师等人眼中,就是个毫无修为的少年。 莫非她信了师傅的话,对自己也恨屋及乌了? 封气汤刚刚下肚,刀剐般的剧痛便如期而至。 师徒二人捂着肚子不停抽搐,一时哀嚎不已。 柳师师全程负手冷眼旁观。 直到两人稍稍缓过气来,才取走两个空碗离开。 …… “原来并非真的完全封住气海,而是以药力刺激体内脏腑,进而影响人体内部气血流转格局……” 气海被封后,杨遇安干脆静下心来,研究起封气汤的原理,看看能不能通过自己医术破解。 不过很快就发现做不到。 “看来此汤应该还有一些医道之外的手段,以我当前修为还破解不了。” 虽然暂时无法动用元气,但已经打开的神识,多年锻炼的身体,包括计然之道与“云从”宝剑,也都在手中,所以杨遇安自信足以应付普通敌人。 实在不行,不是还能融合分身保命么。 分身拥有自己独立的气海,并不会因为他喝了封气汤而失去修为。 “不过这里是扬州大总管府,一旦杀人越狱,影响极大,难以回头。” “一走了之倒也无妨,关键是师娘那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 “再等等看吧……” …… 如此等了半月,师徒二人没能等来柳师师的“回心转意”,反而先等到了流放的判令。 乔则令等人采用了罪名最重的“隐匿奸户”。 “师傅我们再也不笑你是秃驴王了,你和小师弟快回来吧……” 师徒俩被押送出城的时候,后土祠众弟子纷纷过来送行,不断往两人身上塞干粮、衣物。 哪怕押解的军士动手打骂,也不愿退去。 “都给我住手!”第五观主愤怒上前阻止,“要不是他们父母当年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哪来今日你们在江都耀武扬威!” 只可惜喝过封气汤后,他只是一个年迈体衰的老汉,根本拗不过精壮军士,很快就被推倒地上。 最后还是一名年长的弟子塞了些银钱,赔礼道歉,才将事情平息下去。 到了这个份上,第五观主知道自己前途是彻底完蛋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想到经此一别,此生怕再难回来与众弟子相见,不禁悲从中来。 第一百零七章 仇人见面 流放目的地,是一处不知名的西南边陲小城。 所以出城后,一行人便南行到江边坐船。 只是原地等了半日,官府的驿船一直不见踪影。 几名军士等得不耐烦了,一合计,决定到附近搜寻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民船。 离开前,还不忘用粗麻绳将师徒二人绑在大树下。 “他们不会就这样将我们丢在这里吧?” 第五观主有些担忧道。 “那岂不是更好?我们正好可以趁机脱身。” 杨遇安轻笑打趣。 第五观主摇摇头,懒得理他。 荒郊野岭,手脚被困,自己又失去修为,如何能脱身? 就怕碰到豺狼之类的猛兽,那才要命。 如此又过了小半天,天色将晚,外出寻船的军士不见踪影,江面上反倒开过来一艘船。 初时二人以为只是刚好路过。 直到船稳稳当当地停在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处岸边,这才恍然过来,这船根本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不多时,船上跳下来五个精壮大汉。 为首者身长七尺,手握横刀,身上气机勃发,分明有仪同级的修为。 “是楼世干!东阳贼那几个当家!”第五观主看清对方面目,惊呼出声,“他们居然还没死?” 富阳县一役,他虽然只参与了前半段,但也亲眼见证官兵对东阳贼的屠杀。 楼世干等当家被杨遇安忽悠上战场后,更是在一波冲锋后就被扑灭,根本来不及逃跑。 而眼下,既然楼世干这些东阳贼仍然活着,还直冲他们师徒而来…… 他哪里还猜不到,这是沈氏来寻仇? 说不定此番他们被判流放,包括早前军士们离开,都是有人故意给予对方私下报复的机会! “你们沈氏还有王法吗!” “王法?在江南,我们就是王法!”一个东阳贼嗤声道,“真以为逃回了江都就平安无事了?现在傻了吧!” “听说江都柳娘子貌美如花,还是你的相好?”另一个东阳贼嘿嘿淫笑,“要不你喊她过来让弟兄几个爽爽?说不定我们一高兴,还能留你们全尸!” “我瞧着旁边那少年道士就挺不错的,我就好这一口,哈哈哈……” 几个东阳贼满嘴污言秽语,第五观主听得出离了愤怒,不断摇晃身体,只求挣脱束缚,上前拼命。 只可惜年迈体虚,一下用力太猛,磕到了后脑勺,竟当场晕了过去。 楼世干见状,反而喝住了四个手下,停在原地观察。 过来之前,他搜集过不少目标的情报,知道对方有一门玄乎其玄的托梦附体之法。 虽然明知道对方喝过封气汤,修为暂失,但一想到自己曾被对方耍得团团转,又不禁心生警惕。 当下他气机牢牢锁定中年道士,而后命令手下四人先将少年道士杀掉。 那个自称“好这一口”的贼人最积极,第一个冲了上去。 “本想着等离开江都地界再设法脱身,如今只能提前动手了。” 杨轻叹一声,缓缓从树下站起。 身上束缚的麻绳随之散落一地。 原来这等待的半天功法,他见军士久去不归,已经暗暗将绳头割断,反捏在手中。 他只是不能动用元气,不代表失去常人的力气。 云从宝剑一直在腰间,就算没有元气激发,也是一柄锋利的软剑,割断麻绳不在话下。 这时第一个贼刚刚冲到他跟前,就看到了这一幕,下意识止住步伐。 杨遇安哪会跟他客气,一个箭步前冲,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甩出手中“云从”。 嗞! “云从”如马鞭般轻轻划过对方喉咙。 一道血线由隐及现,终于扩大成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鲜血喷溅一地。。 贼人带着惊愕的表情缓缓倒下。 啪! 杨遇安轻轻甩掉剑上血迹。 由始至终,面上波澜不惊。 对付一个仪同级都不到的贼人,他根本用不着出动分身。 反应、意识、时机、节奏,再加上一把足够锋利的武器,就算没有元气增幅,也可以达到一击毙敌的效果。 这是他跟随范夫子学习计然之道后,对于战斗的新领悟。 “大……大梦第五郎?” 另外三贼慢了一步,便见到同伴被少年道士一招割喉的场面。想起这对师徒的过往传闻,还有先前化身两个“神僧”的种种手段,全都惊骇不敢动。 杨遇安见状,果断欺身上前。 从时而追,就是要看准时机,一路狂奔突进而去。 “他喝过封气汤,无法动用元气,不过是仗着武器诡异罢了!” “你们三人合力围攻,他不是对手!” 楼世干在远处高声提醒道。 三贼闻言,这才再度鼓起勇气,嚷嚷着上前围攻少年。 就在双方即将接战的瞬间,杨遇安身形一矮,握剑的手再度猛然甩出。 三贼想起刚刚那一幕,下意识抬刀护住喉咙。 啪! 一道土黄色的烟尘凌空炸开。 三贼措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连连。 原来杨遇安这次根本不是出剑,只是撒了一把从地上捡起的细土。 从时而追,也讲究没有时机,自己主动创造时机! 下一刻,杨遇安再度闪电出手,“云从”的寒光在漫天烟尘中时隐时现,如同潜游在云雾中的真龙。 啪! 啪啪! 几声脆响过后,杨遇安收剑长立。三贼捂住喷血不止的脖子,含恨倒地身亡! “真以为第五某喝了封气汤,就杀不了人?现在死了吧!” 杨遇安睥睨着仍留在原地的楼世干。 单论气势,已经完全盖过了对方。 楼世干看着四名已经气绝的手下,脸色数度变幻。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大梦第五郎的修为,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这个修为,不是功法境界高低,而是对杀戮之道的理解。 特别是对方对战斗时机的把握,对战斗节奏的拿捏……就连他这个修行了二十多年的老手,也不得不暗暗说一声佩服。 这不是光靠埋头苦练就能练出来的。 还需要一定的悟性,以及大量实战积累。 难怪自己四个手下不是一合之敌。 至于说撒土什么的,他楼世干本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哪里会计较这个。 反而因此感觉此人更加棘手。 不过话说回来,都督级的修行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本来就达不到完全碾压的地步,所以对方还能取巧反杀。 可到了仪同级,特别是开了意识的中仪同,这差距就不是光凭宝兵、战斗经验能够弥补的了。 “都说知耻而后勇,楼某两次低估了第五郎,若再犯同样的错误,就枉为人了。” 楼世干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提起横刀。 于此同时,体表附体元气急速聚集攀升,甚至隐隐带起了一股风。 “这楼世干欺我无法动用元气,打算以力破巧了。” 杨遇安心中微凛,知道必须要全力出手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两碗汤 “杀!” 楼世干气势攀升到极点之际,悍然发起冲锋。 他虽然为贼,但所学全是军中的一套,直来直去,直截了当。 正好这大梦第五郎喜欢取巧杀人,自己便一把直刀砍到底,不给对方任何投机取巧的机会! “开了意识,但未到意根,比沈纶差一点。” 杨遇安瞬间对敌人境界有了判断。 若是自己本体气海未封,倒是可以尝试一战。 刚刚在毫无修为的情况下反杀四贼,让他对计然之道有了更深的理解。 甚至隐隐约约间,有点触摸到了第二重“据时而动”的境界。 分身虽强,但也正因为太强,战斗太轻松,反而让他失去深入体会战斗境界的机会。 况且,谁知道沈氏除了楼世干,还有没有派来更强的刺客? 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想动用宝贵的融合分身机会。 “只是……眼下劣势实在太大,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杨遇安心中轻叹一声,便准备沟通分身融合。 但就在此时,下腹微微一振。 “咦,怎么回事?” …… 楼世干冲锋的时候,目光一直紧盯对手,以防再次使诈。 多少有些惊弓之鸟的心态。 不过冲动半途时,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气海被封,面对超出两个大境界,又全力出击的对手,哪里还有取巧的余地? 他分明看见对方面对自己这一刀,微微错愕的表情。 易地而处,自己怕也只能无助等死。 一想到事成之后,自己便能彻底摆脱贼人身份,过了明路,今后前途无量……他心中便不禁一片火热。 也不枉自己隐忍了那么多年。 江南世族把持地方,没有好的出身,不管是出仕为吏,还是行走江湖,都难以出人头地。 从这个角度来说,沈公子也算死得其所。 正好给了自己一次鱼跃龙门的机会。 …… 眼看楼世干就要杀到眼前,杨遇安心中也有了决断。 不用分身! 下一刻,他手一甩,一道寒光爆闪而出。 当! 楼世干的横刀,被“云从”架住了。 “这柄软剑怎么突然变硬了?” 楼世干微微吃惊。 但更令他惊讶的时,从手上传来的力道来看,对方绝非毫无修为的状态。 分明有不亚于自己的海量元气流转其中。 “你没喝封气汤?!” …… 笃笃笃。 木门被敲响。 一位紫衣丽人轻手轻脚走到门前,聆听片刻,才缓缓打开。 “柳姐姐?” 看清来者是好友柳师师,紫衣女微微松一口气。 但很快她就察觉对方状态异常。 脸色苍白,脚步浮浮,甚至不得不倚靠在门柱上,才能站直身体。 这对于一个仪同级修行者来说,实在不应该。 “姐姐生病了?” “封气汤。” 柳师师惜字如金,似乎连说话都感觉吃力。 但这没头没尾的三个字,紫衣女却听懂了。 当下却不急着询问,而是先将对方搀扶入屋,然后回头合上门,这才继续打听。 “若我所料不差,姐姐担心情郎在路上有危险,所以悄悄帮他喝掉了封气汤?” “牢里查验极严,哪是可以轻易蒙混?”柳师师坐了片刻,稍稍喘匀了气,“我大概喝了七成,余下兑了些热水,让他们师徒服下,好骗过牢里这几日检查。” 紫衣女子闻言顿时无语。 两碗封气汤各喝掉七成,那加起来就比正常一碗的量还要多。 这搁谁受得了?恐怕还会留下后遗症。 “看来姐姐对那两师徒用情颇深啊……” 紫衣女子感叹一声,便上前搭手,准备运功为柳师师冲一冲淤塞的脏腑经络。 不料柳师师却反过来抓住她的手,恳求道:“张妹妹,能否帮我一个忙?” “姐姐请讲。” “我记得你母家是吴兴沈氏?” 紫衣女点点头:“我此番南下来见姐姐前,本就先去了一趟苏州,寻找生母故旧……” 说到这里,她便猜到柳师师的意思了:“怎么,姐姐那情郎的麻烦,与吴兴沈氏有关?” 柳师师长叹一声,道:“本以为回到江都,依托慧日道场的关系,他们便奈何不了第五郎。” “不曾想他们居然早就买通了总管府的乔令则,里应外合,终究是找到了下手的机会……” “竟是这样……” 紫衣女子大致搞清楚了状况,却跟着一起叹气:“如果姐姐是希望我居中调停,怕是要失望了。” “不瞒姐姐,我生母在沈氏出身极为低贱,根本就是当作婢女送给我生父的。此番南下,我本还奢望将母亲骸骨迁回故乡,结果那边死活不肯,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 柳师师抱拳告歉,脸上难掩失望之情。 不过下一刻,紫衣女语气一转,反过来提议道:“我虽无法为姐姐调停与沈氏的矛盾,但若只是保下那两师徒,倒也有别的办法。” “怎么说?” “我在北方有两个结拜义兄,皆非凡夫俗子。”紫衣女子神采奕奕介绍道。 “其中一人家财万贯,豪气云干,在关陇一带素有侠名。” “另一人则出身关陇望族,英姿不凡,目前正在东都附近某地担任县令。” “若得此二人庇护,可保姐姐的情郎与弟子没有性命之虞。” “结拜义兄么……”柳师师明显感觉对方说到第二个人时,微微脸红。 不过这不重要。 以自己对她人品的了解,绝非夸夸其谈之人。 说能保命,就一定能保命。 于是她当即拉着紫衣女一同出城,准备接应两师徒北上。 只是刚刚走到城门口时,却有军士匆匆追来说豫章王有要事商议,请她回总管府一趟。 柳师师莫名感觉不妥。 但毕竟王命在前,自己小小一个行参军不容拒绝。 当下只好再三拜托紫衣女去追上师徒二人,而后自己匆匆赶去总管府。 …… “喝了,但又没完全喝。” 杨遇安说了一句只有自己懂的冷笑话。 手上功法却一点没耽误,“云从”在对方横刀上快速连点数下,轻松荡开刀势。 而后欺身直上,一剑刺向楼世干下腹。 修为尽复后,他在力气上已经不输楼世干。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浪费宝贵的融合分身机会。 自己本体足以! 当! 楼世干匆忙回防之下,已然陷入被动。 杨遇安得势不饶人,再度数剑连出。 越女剑走的是快剑路数,“从时而追”更是要求快马加鞭。 怎能给对方喘息机会? 如此对招片刻,楼世干越来越被动,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他也是个狠人,知道无法力敌,当下硬吃一剑,一脚踹向杨遇安下腹。 后者虽然及时避开,但急攻的势头也无法维持了。 趁着这个空挡,楼世干扭头便往江边逃去! 第一百零九章 据时而动 楼世干来到江边,立即跳上原本小船,三两下动作便撑开数丈距离,往江心方向划去。 杨遇安慢了一步无法上船,心一横,施展渡江踏水追去。 这楼世干是个狠人,若今日不能杀死他,谁知道往后还会不会来找麻烦? 毕竟江都城中还有师娘,还有后土祠的师兄师姐。 都是对方可以报复的对象。 渡江诀正如其名,最适合踏水渡江。 杨遇安全力施展,好几次几乎摸到船尾。 只可惜江面忽然刮起大风,楼世干趁势挂起一面小帆,船速因此陡然加快一大截。 双方距离迅速拉开距离。 “我消耗自身功力渡江,他却借助自然风势,长此下去,肯定是我先力竭” 理智告诉他,自己多半是追不上了。 但就此放对方离去,却又不甘心。 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斩杀敌人。 “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起风呢……” 杨遇安心中不禁微微抱怨道。 但也就在抱怨过后,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关于风向。 且说,当下这个时节,江都附近大致为东南风向。 不过入夜之时,江边风向会会短暂偏转。 前世那些从课本上学来的气候地里知识,他早就忘得七七八八。 而且也不确定两边世界的自然现象,是不是完全相同。 但这不妨碍他对于这里风向变化的了解。 毕竟,他这一世从小就生活在长江边。 毕竟,他每日固定酉时浇花,可不就是傍晚? 若在加上这些年浇花收获的前人记忆。 他甚至可以自豪地说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这里的风!” “入夜时的风向偏转,顶多维持半个时辰。” “一旦风向重新修正……” 想到这里,杨遇安再无迟疑,决心继续追击下去。 …… 大概是否极泰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歪风只持续了不到一刻就结束。 失去风势助力,楼世干的船再次慢了下来。 虽然他拼命往前划,但终于还是被杨遇安追上。 之后两人再度交手,没有任何悬念,被后者一剑斩杀于船上! …… 处理好楼世干的尸体后,杨遇安一边往回划船,一边思索刚刚的那场追逐战。 因为外界环境突然的变化,让原本唾手可得的胜利几乎失去。 但又因为熟悉环境变化的趋势,他选择坚持下去,并最终在变化来临的时候,一举锁定胜局。 这一刻,杨遇安莫名想到了计然之道的第二重境界。 据时而动。 如果说第一重境界“从时而追”,讲究主动出击,把握时机,突出一个“快”字。 那第二重“据时而动”,则更强调对时机的等待,不要盲动,突出一个“稳”字。 乍一看,两者似乎相互矛盾。 求快就不能稳,求稳就快不起来。 杨遇安为此很是困惑过一段时间,以至于对第二重境界毫无头绪。 不过在今夜,借着江风的突然变化,他却忽然有了一丝灵感。 “从时而追”对时机的把握,甚至主动创造时机,是建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但世间万事万物的变化,往往不以个人意志转移。 譬如这江面上的风,这种自然大环境的变化,又岂是他一个小小中仪同入门的修行者可以左右的? 而既然无法改变环境本身,那便只能顺势而为,根据时势、风向的变化,及时调整自己的策略。 “不过范夫子所说到‘时’,可不仅仅是时间、时节这种简单的概念,似乎还有更复杂的内涵……” 想到这里,杨遇安不禁有些微微可惜。 可惜楼世干这个对手还是太弱了。 如果战斗能再持续得久一些,说不定自己还能产生更多灵感。 “也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夫子的学问,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学会?” …… 回到岸上的时候,第五观主依旧在昏迷中。 但杨遇安没有立即上前。 因为一位紫衣女子,此刻就站在师傅身旁。 此女友约莫双十年化,长发及腰,俏丽的面庞颇具江南女子的柔美,却无后者的娇气。 反而跟自己师娘柳娘子一样,眉宇间荡漾着英气。 不过最让他在意的是,对方手上握着一柄红色拂尘。 总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严格来说,拂尘并非武器。 但杨遇安就是感觉,若对方挥出红拂,自己未必能轻松接下。 “她修为境界比我高。” 杨遇安心中很快有了判断,于是一边暗自戒备,一边开口问道:“足下是谁?” “此话应该我来问你。”紫衣女双唇微翘,隐有狡黠之态,“你到底是谬儿小郎君,还是大梦第五郎?” “既是第五某,也是谬儿。”杨遇安不清楚对方目的,含糊应答。 紫衣女闻言呵呵一笑,道:“看来足下是个妙人,怪不得能将柳姐姐骗到手。” 她能看穿我的伪装? 杨遇安不太确定。 毕竟对方这句话,完全可以从两种不同角度进行解读。 自大梦第五郎“出道”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旗鼓相当的对手。 当然,眼前这个女子应该不是敌人。 因为她刚刚称呼师娘为“柳姐姐”。 于是杨遇安便猜到对方身份:“原来是张家娘子,先前某曾听师师多次提起,可惜一直无缘拜会,失礼失礼!” “第五郎不必如此,都是江湖儿女,何必拘泥礼数?”紫衣女豪气地摆摆手,目光转向旁边几具尸体,“原本受柳姐姐所托,特来护送一番。不过现在看来,第五郎自己就能解决麻烦,不必我多事了。” “师师请你来的?” 紫衣女点点头,将与柳师师说好的事复述一遍。 言罢,她将一个竹制信筒抛给杨遇安,道:“第五郎将来若需要到北边避祸,可以去关中找我那位义兄。竹筒里有他在京师的住址以及我准备的信物,他一看便知。” “对了,我那义兄长着一脸浓密的红髯,虬结如盘龙,在关中人称‘虬髯客’,很好认的。” 虬髯客? 听到这个名号的瞬间,杨遇安终于明白为何刚刚对紫衣女的红色拂尘有莫名的既视感了。 前世作为隋唐历史爱好者,兼杂着各种唐传奇故事,他自然听说过鼎鼎大名的“风尘三客”。 而既然紫衣女自称虬髯客是义兄,她自己恰好姓张,手中又握着这么标志性的一根红色拂尘…… 那身份自然呼之欲出了。 于是下一刻,杨遇安不禁脸色怪异问道:“敢问张娘子的另一位义兄,是否出身陇西望族李氏,表字药师?” 第一百一十章 十步杀一人 “你认识李郎?”这下轮到紫衣女吃惊了。 何止认识,我还知道他后来跟李二混,成了大唐数一数二的名将,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陇西李氏名满于天下,李药王李药师兄弟更是青壮一代的翘楚,第五某虽未曾结识,但早已神往!” 虽然感觉对方言不由衷,但听到情郎被夸赞,紫衣女不禁心生欢喜,当下也不再计较。 “对了,还有一事,我觉得有些蹊跷……” 紫衣女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柳师师被突然召入总管府的事说出。 “……柳姐姐如今暂失修为,甚至比常人还弱三分。我担心……” 杨遇安知道她担心什么。 扬州大总管府虽是公门所在,但自从他名义上的二哥杨暕担任总管以后,那里被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乔令则等人经常借着他的名义诱拐良家女子入内,肆意欺淫。 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柳师师虚弱之际下手? 说不定先前调换汤药的事,根本就是对方故意纵容,好将计就计…… 当下他不敢耽搁,拜托紫衣女将自己“本体”先送去柳师师住处藏好,自己则即刻飞奔去总管府救人。 …… 柳师师踏入府门的一刻,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乔令则、刘虔安、裴该、皇甫谌…… 一眼望去,面前几人全都是豫章王杨暕的心腹。 唯独杨暕本人,却不在这里。 想到这这几位劣迹斑斑的过往…… 嘭! 身后大门沉沉关上,门闩随之落下。 柳师师心中一颤,知道退路没了。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但她到底不是寻常女子,微吸一口气,她强作镇定道:‘’我有要事向殿下禀告,不知诸君可否代为通传?” “殿下正在准备今岁入朝之事,谁都不见。柳娘子有什么要事,大可入房内与我们细说。” “正当如此!这外头风大,哪及房中有暖帐美酒来得舒坦?” “早就听闻柳娘子擅长舞刀弄剑技击,不如为我等裸衣舞一段……” 乔令则几人语气轻佻,目光肆意在柳师师窈窕的身段上游走。 竟是丝毫不加掩饰。 眼见几人步步紧逼而来,柳师师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余地,悍然拔刀,抵在自己脖子上。 她虽然气海被封,但自杀的力气还是有的。 “啧啧,柳娘子这又是可苦呢?”为首的乔令则戏谑道,“我等又非穷凶极恶之徒,不过是钦慕娘子的姿色,想讨一番云雨之乐罢了。娘子怎就这般狠心,不愿成全呢?” “你们再往前走,便是血溅五步!”柳师师懒得听他的污言秽语,姿态决烈。 几人只好停下。 但未等柳师师松一口气,乔令则忽然对身旁刘虔安道:“刘兄,这第五观主师徒一案,是你负责的吧?” “是法曹初判,我则居中复议,最终交由殿下决断。”刘虔安闻弦知意,“不过殿下这段时日太过忙碌,对各种案宗都没有细看,多半匆匆翻一翻,就准了我的复议。” “哦?刘兄言下之意,此案其实还有转圜的余地?”乔令则故意高声问道。 “若我等向殿下美言几句,流放的里数或可酌情减免。”刘虔安捋着胡子,略做沉吟状,“甚至未尝不能缴纳重金以保之……” 哐啷。 柳师师的刀掉在了地上。 “哎呀,柳娘子这是怎么了?” 乔令则等人故作惊讶状,再次靠上来。 柳师师紧紧捏着拳头,眼眶中隐有泪水在打转。 “等案子改判了,我就自尽……” 她心中凄然想着,闭上双眼。 …… …… …… 嗯? 柳师师在原地等了片刻,预想中恶心的触感并未出现。 可乔令则等人的气息,又分明近在咫尺。 似乎还有些兴奋的急喘。 她颤抖着眯开一线眼缝。 然后,被一道寒光闪了闪眼。 不知何时,一柄三尺青锋,横在了她与几个恶徒之间。 她的视线顺着锋刃而上,最终看到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第五郎?!” 柳师师目光彻底放亮。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不是被押去流放了吗? 未等她细想,少年的声音响起:“一直听闻总管府中有几个强抢民女的恶霸,但总怕因道听途说,误杀无辜。” “不过今日既已亲眼看见了,那便只好杀一杀了。” “各位参军没有意见吧?” 乔令则等人在对方突然现身的瞬间,就吓得不敢动弹。 这时又闻得要杀人,腿脚更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位虽然往日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如今江都城中,谁人不识“大梦第五郎”的威名? 数年间走南闯北,不知杀了多少人。 因为与吴兴沈氏暗中勾结,他们甚至知道对方就是杀死沈纶的真凶。 那可是沈氏宗主的嫡子,他居然敢下手! “第五郎,乔某丑话说在前,你今日在这里杀人,往后别说在江都,就是在整个天下,都没有容身之地!” “就是就是。”刘虔安接话道,“我乃是豫章王麾下参军,有品有秩,你一个区区不入流的祠监,岂能杀我?” 噗! 回应他的,是一道凌厉的寒芒。 一剑封喉。 刘虔安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软到在地上。 “杀……杀人啦,杀人啦!” 其余几人惊惧之下,纷纷四散奔逃。 只可惜杨遇安既已出手,便不会停下,身形骤然发动,一步一剑,将几人悉数刺于脚下。 一个都没能逃掉! 原本总管府中有大量精锐军士值守,但乔令则几人忌惮柳娘子的出身,怕今日的淫行被外人看见,所以早就清了场。 结果此时反而因此无人来支援,让杨遇安轻松斩杀! 啪! 杨遇安略微嫌弃地甩掉“云从”上的血迹,徐徐走回柳师师身边。 后者已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本以为今日要坠入地狱,不曾想一转眼,形势陡然反转。 而震惊过后,心中便是浓浓的暖意。 柳氏是她出身的家族。 但第五观主师徒,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第五郎何必如此,明明只要吓唬吓唬他们就够了……” 柳师师既是感动,又有担忧。 杀掉乔令则等人,畅快是畅快了,但也后患无穷。 “不够!”杨遇安斩钉截铁,“他们欺辱我师父师娘,我不祸及他们亲族,便算仁慈了!” 柳师师以为他又在假装杨谬儿打趣自己,没有在意,反而上前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杀了豫章王心腹,这江都城是待不下下去了,只能指望张妹妹……” 柳师师话未说完,杨遇安手中寒芒又闪。 这次竟一剑刺向她! 第一百一十一章 唯闻花客名 啪嗒。 柳师师软倒在地,捂着渗血的左臂,脸色震惊不已。 “师娘说得不对。”杨遇安缓缓拭剑,目光如渊,“今日之事,乃杨某痛恨乔令则等人往日恶行,特意来为民除害。” “至于师娘你,则是尽忠职守,在与刺客缠斗的过程中不幸负伤。” “你……” 柳师师张大嘴巴,欲言又止。 她自然听得出对方想将罪名包揽在一己身上。 但她更在意对方的自称。 杨某。 不是第五某。 不是大梦第五郎。 就是清楚无误的“杨某”,杨谬儿的杨。 如此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她微微吐了一口气,终于释然。 对于所谓托梦附体的的说法,她早就有所怀疑。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陆天师秘传的《大梦洞玄真经》? 就算有,又哪里是一个低阶修行者能够掌握的? 后土娘娘托梦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其实她早就看出第五观主不但武艺稀松平常,更没有“大梦第五郎”所表现出来的睿智与敏锐。 只不过相处日久,她发现此人品性纯良,与自己各种观念十分合拍,因而渐渐生出情愫,便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了。 “你真是瞒的我们好苦啊!” 柳师师望着俊逸的少年郎,既是感慨,又有些小得意。 有一位如此出色、聪慧又极有孝心的弟子,当然值得高兴。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带着第五郎离开江都?” “不,师傅留下,我自己走。”杨遇安语气坚定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师傅师娘这几年总是祸事不断,应该是受我那不正常的气运所牵连。我不想再连累你们。” 说到这里,他对着柳师师跪下,重重磕头:“养育之恩,永世不敢忘。等来日我解决了气运压制的难题,再回来孝敬师傅师娘!” “苦命的孩儿啊……” 柳师师目光泛红,想上前扶起弟子,却因体虚发软,使不上劲。 而杨遇安拜毕,凝思数息,复用“云从”宝剑沾了些地上的血,在柳师师身后的空白门板上以剑为笔,挥舞如龙。 片刻后,他收起“云从”,又对着南边某个方向拜了三下,才终于翻墙离去。 柳师师喊他不住,只能瘫坐地上独自垂泪。 等好不容易恢复些力气,回过身,院子里早就不见少年的身影。 唯有门板上的数行鲜红血字,赫然入目—— 十步杀人一,千里不留行。 事了踏江去,唯闻花客名。 “……除恶惩奸者,种花派杨遇安……” “种花派?” “杨遇安?” 柳师师默念着最后一行的落款,心中生出无穷疑问。 可惜斯人已去,无人为她解惑。 …… …… 出城以后,杨遇安直奔长江边。 江都肯定待不下去了,但对于今后去向,他暂时还没有头绪,所以决定先去邻近的蒋州。 早在七八年前,他就预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不得不离开江都的情况,故而早早让陆双那边做了相应准备。 如今正好去那里中转一下,以便谋划将来之事。 正好前不久陆双在信中说家中遇到些麻烦事,现在不必再劳烦师娘了,他这趟正好亲自去解决。 也算是回报一下陆双这些年的辛劳。 …… 一日后,杨遇安登上了一艘三层高的大楼船。 船上挂着官驿的旗号,不过实际上却是隶属于某个本地豪族的私货。 自开皇十八年杨坚下达禁船的诏令后,民间便不允许出现三丈以上的私船。 但正所谓上有正策,下有对策,既然皇帝不允许私造大船,本地豪族便干脆将自己的船挂靠在官驿名下。 反正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多大区别,还能多一身官皮,多一层保护色。 杨遇安久处江南,对这里面的门道相当熟悉,花了些银钱打点,便以船工的身份混了上船。 此时他大概十二三岁,因为一直修行进补,身高接近成年男子。 只是正值少年长个的时期,体型纤长瘦弱,莫名有种文弱书生的感觉。 船家见他身穿道袍,不像是个干体力活的,便干脆让他在船上早晚念念道经,拜拜天尊,保佑他这艘船平安出航。 当然主要原因是杨遇安的钱给到位了。 …… 蒋州距离江都不到两百里,顺风顺水且中途不停靠的话,甚至一日就能到。 不过此番是从下游江都逆流而上,加上途中还有客人、货物上上下下,所以要磨磨蹭蹭地走上三四日。 杨遇安完成每日例行的斋蘸祈福后,便一头闷在房中修炼,悟道。 这也是他选择坐船而不是自己施展渡江诀的原因之一。 施展功法踏水而行,必须时刻保持专注,无法兼顾修炼。 毕竟他今时不同往日,杀了乔令则等人后注定会被官府通缉。 没有了师傅师娘的庇护,他只能靠自己双手抵抗。 修为变得更为重要。 “说起来,蒋州前身是六朝旧都建康,南方很多宗门势力都曾的建康设有道场,甚至干脆将宗门大本营迁移到都城。” “这当中又数释家最多,道门次之。” “正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宗门精华都蕴含其中。” “也不知此去蒋州,能不能找到一些前朝遗落的极品功法或者丹药……” …… 丹药供养不足,是杨遇安眼下境界提升缓慢的主要原因。 但这个事情急不来,他便将精力投向对计然之道第二层的感悟上。 特别是那日江上的追逐战,让他隐隐约约把握到一点“据时而动”的精髓。 他有种感觉,一旦自己领悟了第二重境界,距离打开第七识“意根”就不远了。 …… 这日杨遇安感悟略有所得,忽而听到甲板上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间或有人争吵,当即警醒出门查看。 眼下自己身份敏感,不宜节外生枝,若事情太麻烦,宁愿跳江离开。 大不了自己一路施展渡江诀去蒋州。 来到甲板上,他发现大部分船工都停下了手上活计,同船的客人也大多聚集在甲板上。 好奇之下,他走悄悄挤进人群中,然后便见到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捂腹半跪在地上。 在她身侧,还躺着一具用粗布包裹,散发着淡淡腐臭的“咸鱼”。 这大概就是戴孝的原因。 这时女子正脸刚好转到杨遇安所在的方向。 二十岁上下,素颜精致。 不知是否腹部受伤,目光似哭似嗔,配上一身素白,端的是楚楚动人。 “她到底怎么了?” 杨遇安拉住身边一位船工问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护花使者 “卖身葬父,结果被好色之徒盯上了,想霸王硬上弓呗!” 随着船工一指,杨遇安发现船客当中有两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正缓缓走向女子。 两个大汉应该是开了眼识的下仪同,一双虎目精光摄人,不论船工还是其他船客,全都不敢上前劝阻。 至于孝衣女子,杨遇安扫了一眼,便发现她只有中都督入门左右的修为,根本不是两人对手。 估计先前就是在争执中被两人打伤。 “没想到才出一趟远门,就碰上了这样的俗套戏码。” 他一时之间也说不准是不是跟潜龙气运有关。 但对于是否上前拔刀相助,他还真的考虑了一下。 倒也不是看上人家那姑娘,图什么以身相许。 这不他刚刚在江都除恶惩奸了一番,写下什么“踏江去”的歪诗了么? 他本意是帮师傅师娘洗脱嫌疑,转移仇恨。 如今正好借此机会,继续打响“种花派杨遇安”的名号,再吸引一波官府的注意力。 不过未等他计较妥当,船上却有人率先出来充当护花使者。 这是一群假装平民出行的年轻贵族公子。 杨遇安之所以能看出对方伪装,是因为这群人虽然衣着看上去十分朴素单调,但人人皮肤白净干爽,身上还隐隐有熏香的味道。 这哪里是个正经泥腿子该有的样子? 更别说为首的那个年轻公子,脖子露出的内衬白衣,隐隐绣有精美纹路,分明就是名贵的蜀锦。 “听这几位的口音,似乎来自蜀地,莫非是微服出访的蜀地贵族子弟,此番准备逆流而上回家?” 就在杨遇安思忖之际,为首那个被众人称为“万大郎”的贵公子第一个拔出佩剑,剑指两个恶汉:“这位娘子年纪轻轻丧父本已属不幸,你们却要趁人之危,还有廉耻吗?” “万大郎说得好,某生平最看不惯这等欺凌弱小的恶棍!” “万大郎高义,某与你共同进退!” 一众年轻贵子群情激昂,纷纷扬言要上前拔刀相助。 不过当中有一人却没有立即上前,反而对众人喊了一声“且慢”。 “马十三,你不会是怂了吧?” 被众人称为马十三的年轻人脸色微微涨红:“马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不过是担心诸君护花心切,分不清好歹,被人利用罢了!” “马十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万大郎回头质问。 马十三连忙凑到对方跟前,指着孝衣女道:“先前此女登船时我便悄悄找人打听过,她生父本是授人黄赤之术的散修道士,因为卖假药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骗子养出来的女儿,哪里会是清白无辜之人?依我看,她私底下多半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万大郎招惹了她,不怕污了自家名声?” 黄赤之术就是俗称的房中术,不少散修道士就是靠这种技艺谋生。 甚至有些根本不是道门中人,不过是借了这层皮来做贵族的生意。 果然听到马十三的说法,不少年轻贵子立即打起了退堂鼓。 有人说马十三阅女无数,眼光极准。 他说对方是娼妇,那多半不会搞错。 这个年代虽然没有后来程朱理学对女子贞洁近乎变态的要求,但暗娼之流,同样是上不得台面的职业。 马十三见状,下巴微微抬高,颇显自得。 “这个姓马的明明是怕死,却非得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杨遇安目睹这一幕,心中微微窃笑。 观察了片刻,他已经看出这个马十三是众人中实力最低的一个。 而他衣着又明显比其他人寒酸,想必家世也不怎么样。 估计是担心与两个恶汉发生冲突,自己会有伤亡;但若不与众人共同进退,事后又肯定会遭到排挤。 所以才一直揪着女子的出身说事。 这时两个恶汉见年轻贵子们消停下来,便再无顾忌。 “你装什么假清高!”一个恶汉大声叫道,“刚刚那马什么都不是都说破你的身世了吗?想必私底下没少伺候过男人吧? 既然如此,也不差我们兄弟两个!” “就是就是。”另一个恶汉也跟着叫嚷,“你要是伺候好了,我们何妨替你找一块好地藏了你父!” 言罢,两人淫笑着往孝衣女身上抓去。 后者奋力躲闪。 奈何船上空间有限,很快就被逼到角落。 眼见无路可退,她愤然将双脚跨出船舷,回头道:“我父虽授人黄赤之术,可到底也是师承道门正宗!我更是自幼立誓一生礼敬天尊,修法渡人。哪有你们说到那些龌龊事?” “今日与其被歹人玷污,还不如葬身鱼腹!” 大概因为恐惧,孝衣女身体不住微微颤抖,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反而增添几分我见可怜之感,更显动人。 两个恶汉看得更加兴奋了,纷纷叫嚣道:“要跳你赶紧跳啊!便是淹死了,咱们照样能将你的尸体捞上来,趁热……” “够了!” 一声暴喝打断了两人的秽语。 正是众贵子中为首的万大郎。 “万某家中也是世代礼敬天尊,如今这出身道门的娘子有难,某怎能见死不救?” 言罢,他率先挺剑刺向两个恶汉。 其余年轻贵子见他已经出手了,也纷纷拔剑上前助战。 甲板上很快被一批刀光剑影所笼罩。 杨遇安一边跟随“围观群众”退到另一侧船舷以防误伤,一边又暗暗留意战况。 贵公子这方,除却开了眼识的万大郎,其他都是都督水平,单对单肯定不是两个恶汉对手。 但他们胜在人多势众,加上船上空间有限,反而配合着万大郎渐渐将两个下仪同压迫到船上角落。 杨遇安见状,便熄了拔刀相助的心思。 他只是想帮师傅师娘吸引仇恨,对于当护花使者没有兴趣。 现在战局即将明朗,他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如此激斗片刻,万大郎成功将一个恶汉击倒在地,其他人趁机一拥而上将那人摁住。 另一个恶汉见势头不妙,准备跳江水遁。 结果左冲右突一番,愣是被贵子们挡住去路。 无奈之下,他硬吃了一剑,悍然将拦路的一名贵子撞倒,而后往另一侧的船舷狂奔而去。 那里都是船工与其他船客,虽然同样挡住去路,但他正好可以抓几个人质。 “抓谁好呢?” 恶汉目光扫过眼前一个个逐渐变得惊恐的面孔,最终落在一个瘦削的少年郎身上。 这个少年看上去没有丝毫修为,又生得如此文弱,一看就很好拿捏。 而最重要的是,他穿着玄色道袍,这两日又经常见他在甲板上斋蘸念经,分明是个正经道士。 那万大郎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礼敬天尊,对道士不能见死不救吗? 我且拿下这个少年道士,看看他还有什么说法! 下一刻,恶汉狞笑着冲向少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杀敌与感悟 杨遇安看到恶汉凶戾的目光,立即猜到对方意图。 心中颇为无语。 在不需要吸引仇恨的时候,他还是更愿低调行事。 这两日在船上也尽量不展露修为。 没想到居然被恶汉认为软弱可欺了。 本来他已经打算放弃这次“扬名立万”的机会了。 但既然对方主动送上门嘛…… 杨遇安下意识摸向腰间“云从”,准备上前亮剑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自然要技惊四座,好让种花派杨遇安的名声更响亮。 但不知是否这两日思索了太多关于“据时而动”的境界,这一刻,他心中莫名有种微妙的灵感。 或许自己不必用剑,也能漂漂亮亮地完成这一杀。 而他所要做的,不过是等待一个合适的出手时机。 …… 恶汉见少年道士呆愣在原地,以为他吓怕了,心中更是轻视对方。 思绪随即转向拿下道士后的行动。 那个万大郎口口声声说自己礼敬天尊,在他看来,多半是找个由头出手护花,讨美人欢心罢了。 否则先前怎么不见他去与这少年道士结识,捐些香油钱? 人家可在船上念了两天道经。 不过,既然万大郎打算在美人面前保持正人君子的形象,自己正好可以利用一番。 说不定还能反过来勒索一些钱财! 想到这里,恶汉将刀锋微微偏转,打算先废掉对方一只臂,省得待会挣扎误事。 …… “他打算挟持那少年道士!” 万大郎等人反应过来时,恶汉已经突出重围。 众人纷纷暗骂一声无耻,却也无可奈何。 少年道士在另一侧的船弦,从距离上来说,肯定救不及了。 “罢了,那恶汉多半只是求财,我给他就是。” “至于道士受伤……我事后便赔他些汤药钱吧。” 万大郎如此想着,目光随即转向身后的孝衣女。 …… 恶汉冲到杨遇安身前时,旁边的看客早已跑开。 这一刻,他身周五步除了来势汹汹的恶汉,再无旁人。 他的五感六识也因此变得比先前更为敏锐,能清晰地感知恶汉的脉搏心疼,呼吸频次,脏腑好坏,甚至包括因剑伤而被扰动的身体节律。 节律,便是时节规律 天地自然有节律。 人体同样如此。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春困秋乏,夏燥冬怠。 这些便是人体的节律。 “既然我能根据时节季风的变化,寻找有利于自身的胜机,那是不是同样可以根据人体的节律,达到同样目的?” “所谓的据时而动,这里的‘时’,除了日升月落、四季轮替这种自然之时,是不是也可以是人体之‘时’?” 杨遇安蓦然发现,困扰多天的思路,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心中不禁激动万分。 只可惜敌人的刀刃近在眼前,来不及多想了。 于是他迅速后退一步,往自己右边微微侧身。 “恶汉左肋中剑,伤势牵扯肌肉,落刀不自觉往右偏……” 下一刻,刀锋贴着他鼻尖前一寸划过,不多不少。 “一刀落空,身体右前倾,左侧剑伤暴露。” 杨遇安右肘微微抬起,正中恶汉伤口。 “左肋剧痛,身体二度右倾,重心已然不稳。” 杨遇安左脚尖轻轻上挑,正好崴到了恶汉的脚。 啪嗒。 恶汉收势不及,在甲板上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旁人来看,恶汉一刀劈下,少年道士稍稍侧身,轻描淡写地将前者放倒。 就仿佛是恶汉自己往地上摔似的。 这当然不可能。 所以……究竟是这少年运气太好,还是他先前一直深藏不露? 很快,众人就知道了答案。 就在恶汉准备从地上爬起之际,一道黑影当头落下。 少年的脚。 啪! 头骨碎裂的声音。 恶汉的头被少年一脚踩入甲板中,身体抽搐几下,很快失去动静。 “无量天尊!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望施主来生做个好人吧!” 少年庄严地宣了一声道号,面含慈悲,仿佛修行多年的得道真人。 而旁边众人目睹这一幕,已经彻底震撼失声。 那可是一个仪同级的修行者啊! 这少年道士居然在抬手之间,就轻易杀死了? 就像杀一只鸡那样简单…… 万大郎开了眼识,震撼比旁人更深。 回想刚刚两人交手的细节,少年道士对敌人弱点的判断,对时机的把握,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堪称精妙绝伦。 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就将恶汉置之死地,轻松完成反杀。 “他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万大郎心中如此评价道。 而且看对方的样子,刚刚分明并未用出全力。 又是这般年轻……前途无量啊! 江南道门何时冒出了这么一个后起之秀? …… 杨遇安并没有在意众人对目光。 反而第一时间回味刚刚战斗前的灵感。 原来“据时而动”的内涵,除了自然时节以外,还能包含人体的内在节律。 只要能把握这个规律,自己就能加以利用,洞悉敌人弱点,轻松致胜。 “据时而动,并不是被动等待时机的出现,反而是要利用各种时节规律,主动去找寻敌人隐藏于表象之下的弱点。” “从这个角度来说,‘据时而动’其实就是‘从时而追’进阶版,不盲动,但也不被动。” “难怪范夫子将第二重境界称之为‘据时而动,而不是‘待时而动’!’ “等等,这不就是‘一见斩’的精髓所在吗?” 过去他用“一见斩”,只能通过外观特征判断敌人的弱点,无法保证一定能找到。 这是受限于自己打开的神识数量。 同样是一见斩,一识仪同、五识仪同、八识仪同,用出来完全不是一回事。 若是面对比自己境界更高的对手,除非明显受了重伤,否则所谓勘破死穴,就是异想天开。 “如果能结合据时而动的境界……说不定面对比境界更高的敌人,我也有机会施展一见斩?” 杨遇安忽然发现,自己过往所学的功法,居然被计然之道的境界串联起来了。 “不愧是一法通万法的计然之道!” …… 杨遇安感悟完毕,回过头,便见到万大郎领着一群贵子走来。 “我等一时不慎走漏恶贼,竟连累了小道长,罪过罪过!” “无妨。”杨遇安风轻云淡摆手道,“区区小贼,不足挂齿。” 区区小贼…… 万大郎嘴角一抽,瞥了一眼脚边甲板血迹斑斑的破洞,一时竟无法反驳。 “万某自蜀地而来,此番在江南拜访了不少释、道的俊才,却未有如足下这般年轻有为。” “不知小道长师承何处?”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上岸 我的师承么…… 杨遇安心中微动。 这个万大郎明显出身显贵,家中多半有公门中人。 又说到江南四处拜访宗门年轻才俊,大概是为自家招揽人才。 “等等,来自蜀地?蜀王杨秀?” 他忽然想到自己那位名义上的四叔。 印象中,这位蜀王秀同样极具野心,杨广入主东宫后,私下曾偷偷招兵买马,以备将来之需。 只可惜最终玩不过手段更高明的杨广。 “要不要试着跟这个万大郎接触一下呢……” 毫无疑问,眼下这个时点,杨秀扳倒杨广的动力,绝不下于废太子杨勇。 同样是一个“好买家”。 只是,他手中的信件虽是“对杨广宝具”,却也容易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他只能确定杨秀的心志不小,却不能确认眼前的万大郎,是否跟先前的元斌一样可靠,且深得废太子的信任。 万一对方只是个外围办事员,且胆小怕事,反手给自己来个举报……那他宁愿放弃这次接触杨秀的机会。 “还是先试探一下再说……” 这时万大郎感觉到少年的迟疑,当即抱拳笑道:“万某绝非有意探听小道长的隐私。只是足下今日仗义相助,若因此惹了官非,某等实在过意不去。因而想利用家中人脉帮小道长免除一些后顾之忧罢了。” 杨遇安闻言,心道果然跟自己猜想的差不多。 于是故作高深道:“某不过是山野一散人,江湖一花客,师门不足为外人道也。” 众贵子闻言未有所觉,反倒是孝衣女子失声惊呼:“你是种花客杨遇安?” 种花客? 这名号有逼格啊,不枉我用了前世的名字! 杨遇安眉头不自觉扬起。 “娘子认识他?”万大郎诧异问道。 孝衣女似乎察觉到自己失态,连忙敛容道:“我也是先前途经江都时听人说起,说这位种花客嫉恶如仇,杀了扬州总管府好几位参军……” 随即便将城中传闻一一说来。 “……本以为是个威武雄壮的大侠,不曾想小道长如此年轻,故而有些惊讶……” 杨遇安明显感觉孝衣女有所遮掩,但也不当面戳破。 归根结底,对方图谋什么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倒是自己的事迹经由第三者说出,正好省了一番口舌。 …… 得知杨遇安居然是这么一位“猛人”后,万大郎脸色明显多了几分忌惮。 不痛不痒地客套几句,便彻底转向了孝衣女。 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懒得介绍,似乎要撇清干系。 “此人不足以托付信件。” 杨遇安心中有了判断,当下也不再计较,回头帮船东等人情理尸体。 这时孝衣女与众贵子一一道谢,便介绍来历,自称姓严。 “……家翁虽授人黄赤之术,但品行端正,从不做下三滥的事。” “诸位恩公仗义相救,小女子本该为奴为婢以报答。但刚刚那位马郎君说我是不干不净之人,我无法反驳,只好一死以证清白,省得污了诸位的名声!” 说到这里,严氏女竟要再次举刀抵向脖子。 万大郎脸色一惊,立即出手夺刀,将严氏女拦腰抱到怀中。 “万公子,何不让我去死……” 严氏女泪光流转,端的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万大郎看得目光一软,抬起头就对缩在人群后的某人骂道:“马十三,你空口无凭污人清白,某不屑与你为友!” 其他贵子本就以万大郎为首,见他如此表态,也纷纷附和,直言要与马十三割席断交。 “你……你们……” 马十三脸色涨红,张口欲骂,却又不敢真的骂出口,最后只能自己灰溜溜地离开了。 万大郎不再看他,低头对怀中女子柔声道:“严娘子可愿虽我等一同入蜀?万某不但会为你葬父,还会让家中修建一座道观,供娘子今后清修。” 严氏女羞涩点头,呐声道:“那小女子今后便在道观中为公子祈福吧……” 万大郎闻言哈哈大笑,众贵子自是艳羡不已。 …… 杨遇安没有看到万大郎抱得美人归的一幕。 收拾完尸体,就立即回舱房修炼了。 甲板上的一战,他对“据时而动”的境界有了新的感悟,正好抓紧时间消化一下。 如此清修一日,到了这日晚上,距离蒋州已经不远。 杨遇安不等船靠岸,趁着夜色掩护施展渡江诀提前离开。 “种花客杨遇安”的名号已经曝光,再走官驿口岸不再合适。 正好自己让陆双准备的落脚点就在江边,水遁过去反而更近一些。 …… 再次施展渡江诀,杨遇安发现身法速度居然比过去有了明显提升,大概快了两三成。 “莫非是因为我对据时而动的境界有了新体会,下意识在施展身法时融合了一些境界精髓?” 大喜之下,他也不急着去蒋州落脚地了,就在江面上继续演练身法,试着将境界理念与渡江诀进行融合。 如此又过去半日,天色转明之际,他终于完成了两者初步融合。 再施展渡江诀,速度比之过去稳定快了三成,甚至在陆地上也有不少提升。 “这样一来,我本体所用的渡江诀,至少在身法一项上勉强够得上一流水平,不再是中看不中用的三流功夫了。” “范夫子的计然之道真是个取之不尽的宝藏啊,总能不断给我带来惊喜!” …… 因为天色即将大亮,杨遇安决定暂时找一处隐蔽地方休息,等天黑再去蒋州的落脚地。 上岸以后,他往附近一处山林狂奔。 刚刚来到半山腰,就见到有一个悍匪模样的大汉打劫一个路人。 后者赫然正是先前船上的马十三。 杨遇安第一时间隐蔽自身,暗中观察。 “他被同伴们排挤,所以也提前下船了么……” 万大郎自称要乘船会蜀地,显然蒋州远远不是最终目的地。 这时马十三被其中一个悍匪逼到一颗大树根下,已经无路可退,只得跪下求饶:“好汉,咱们有话好好说,不必喊打喊杀呀!” “好说个屁!”悍匪一脚将马十三踹倒,挥刀指着后者道,“我就问一句话,你欠我东家的一万钱,今天能不能还上?” “一……一万钱?”马十三大惊失色,“我明明只借了两千,怎么突然就上万了!” “你足足拖欠了半年有余,东家不用算利息吗?”悍匪龇牙骂道,“赶紧回我话,今天能不能还?” 第一百一十五章 石头城 “三日!再宽限三日,我必定能还上!否则天打五雷轰!”马十三爬起来跪地立誓,语气恳切。 悍匪不为所动,冷笑连连道:“我还不知你马十三是个什么玩意?平日好吃懒做,全凭一张小白脸骗吃骗喝,祸害良家女子。某可不比那些未出阁的小娘子,不吃你这一套!” “千真万确!”马十三眼见刀刃缓缓提起,急声辩解,“某在蒋州有一个相好的大族贵女,互通书信数年。此番过来本就是见时机成熟,准备将她骗出家中,好财色兼收!” 悍匪闻言,刀势才顿住,挑眉道:“所以她能从家里给你偷出万钱?” “就算偷不来万钱,但她本身就值万钱啊!”马十三解释道,“只要将她卖到京师的烟花巷柳,别说万钱,十万钱都不止!说不定你东家见到本人后,还舍不得卖咧!” 马十三咧了咧嘴,露出一副“大哥你懂”的暧昧笑容。 只可惜悍匪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话音刚落,刀势陡然爆发,当场抹了马十三的脖子。 看着后者扭曲惊恐的面目,他还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十万钱十万钱……你以为你勾搭的是住在大兴城里的公主呢!当真以为某家没去过妓市?” 这之后,悍匪在马十三尸体上搜刮了一番,不过后者好像是真的没几个钱,悍匪忍不住骂了一声穷鬼,便下山离开。 由始至终,杨遇安都隐蔽在远处,无声无息。 听两人对话,这个马十三明显是个人渣,类似于他前世的“杀猪盘”,所以懒得出手相救。 不过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一阵山风吹来,将马十三衣兜内一根发簪吹到地上。 “这东西看着挺值钱的,刚刚那匪徒没有发现?” 杨遇安好奇之下走过去捡起查看,发现原来并非什么贵金属,只是一根上了银漆的铁簪子,做工还算别致。 只可惜材质所限,价值高不到哪里去。 难怪刚刚那悍匪瞧不上。 “咦,这下面还有封信。” 杨遇安瞥到尸体底下压着的信纸。 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封女子写来的情书。 那女子来自蒋州名门程氏,与马十三互通书信多年,情根深种,可惜一直未能相见。 加之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希望情郎能来蒋州相见,商讨终身大事。 他又看了一下日期,这封信写于数月前。 马十三肯定早就收到,但一直不回。 “马十三一个干杀猪盘的,怎么可能真娶她?要不是昨日走投无路,估计都想不起这位程小娘子了。” 想到这里,他决定到蒋州后,干脆找个时间将信送到程家小姐手中。 一则让对方早日斩断情丝,省得耽误大好年华。 二则正好趁机在蒋州打响种花大侠杨遇安的名号,将扬州大总管府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 “在扬州杀了欺辱良家女子的恶霸,在蒋州揭穿负心汉的真面目,我这种花大侠怕不是要成为江南妇女之友,哈哈……” …… 天色暗下,杨遇安再度上路。 却不是走陆地入城,而是从长江上绕了一个大湾,绕开防卫森严的城北,在西边一条被后世称为“秦淮”的小河潜了进去。 陆双为他准备的落脚地,就在这里附近。 且说,杨坚下令荡平六朝旧都建康后,新兴的蒋州州城其实并非原址重建,而是选址在建康西北方一处名为“石头城”的地方。 该城最早为三国东吴的孙权所建,虽然历经数百年风雨早已破败,但城市地基尚在,被后来的隋人重新利用起来筑城。 当初杨遇安让陆双尝试“地道战”,便是基于这个现实。 江南潮湿多雨,想仿照华北平原那样打地洞,显然不现实。 不过石头城本身作为一座镇守大江的军事要塞,结构十分牢固,内部不但有考虑排水的需求,还同时建有许多藏兵洞,或者用来储藏粮食军械,或者供值守士兵休息。 重建的蒋州城不可能将这些破败的地洞全都修好,这样既不现实也无必要。 于是残留下来的,位置相对隐蔽的洞穴,就成了陆双开发“地道”的基础。 这便是因地制宜。 反正杨遇安也不要求陆双建造一座坚不可摧的军事堡垒,只是一个临时隐蔽的“安全屋”而已。 除了掌握大量前人记忆的杨遇安,这些残洞今世几乎无人知晓。 如今五六年过去,想来已经足够藏身了 随后他按照陆双提供的地图,很快就找到了“地道”所在。 事实证明,陆双做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细致周到。 地道内不但用木料重新加固,还准备了很多基本生活用品:床榻,被褥,衣物,干粮,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几盏油灯…… 杨遇安估计自己在里面住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而更妙的是,这里举例长江并不远,自己今后不管是每日浇花还是随时跑路,都十分方便。 于是他决定在这里先休整一日,再找寻合适时机接触陆双。 一来他这次来蒋州的一大目的就是帮对方解决家中麻烦‘ 二来自己今后去往别的地方,少不了路引度牒之类的身份证明,这些还要陆双帮忙想想办法。 “嗯,还有我这身份问题,也得找个说法糊弄过去……” …… 蒋州,静虚观。 陆双正蹲在粮仓边上记账,不时停下咬着笔头沉思,目光涣散,思绪似乎飘到别处。 一群路过的农妇见状,忍不住开声打趣道:“我说陆娘子,你叔去岁不是得太子赏识,在京师做大官吗?你何不写信让他在京师给你找一户好人家嫁了?省得在这里累死累活,还要受外人欺负!” 陆双闻言脸色微微一尬。 倒不是怕人催婚,反正早就听腻了。 主要是“叔叔在京师做大官”,根本就是她故意捏造的说法。 不过这种事没必要跟众人细说,当下只得再度搬出“家里有田心中不慌”的那套说辞。 好不容易将农妇们敷衍过去,又有人来转告,说陆孝通的一位故友来拜访。 “又是故友?” 农妇们面面相觑,而后同时看向陆双。 陆双同样有些吃惊,反问农妇们道:“这是哪位家中亲朋帮的忙?” 农妇们纷纷摇头,表示跟自己无关。 “那就奇怪了,我明明已经没有再请人假扮了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蒋州局势(上) 静虚观正殿,元始天尊塑像下,一个头戴斗笠的陌生道士正在虔诚礼拜。 这是陆双到来时第一眼的印象。 道士体型纤长,高约六尺许,跟她个头差不多。 不过因为斗笠边缘有布幔遮挡,看不起容貌,所以她无法判断对方年纪。 只能从衣着体型推定为男性,且不是自己身边的熟人。 “请问足下是?” “某姓杨,与陆孝通先生是忘年之交。”道士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不过语气却相当老成,“此番来蒋州,是受陆世兄所托,特来为小娘子排忧解难。” 言罢,道士还说出几个只有叔侄二人才知道的小秘密,佐证身份。 所以……真的是“叔叔”派来帮忙的? 不过听嗓音,好像比我年纪还小啊…… 陆双虽然确认了对方身份,但仍禁不住满腹疑惑。 主要是“叔叔”这个忘年交,实在过分年轻,也无甚修习者的特殊气息。 就仿佛一个普通的邻家弟弟。 他真的能帮上忙?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同样修为平平,且连“叔叔”的真面目都未曾见过,哪里有底气怀疑别人? 当下只得忍住心中别扭感,上前相邀:“辛苦杨世叔跑一趟了,请随我到内堂!” …… 静虚观的田地与建筑曾经被官府征用。 如今田地虽然有去无回,但因为智者大师曾为江南宗门发声求情,加上蒋州这些年新的官衙已经造好,所以还回了一部分房舍。 这部分经过陆双数年悉心打理,虽然跟南陈全盛时期无法比拟,但仍旧称得上有模有样。 杨遇安一路走过,不住微微点头,感觉这个陆娘子虽然没有修行天赋,但操持内务绝对是个能手。 …… 来到内院厢房落座后,杨遇安单刀直入问起陆双的困难。 后者迟疑了一下,反问道:“不知杨世叔可曾听说过蒋州的道门世家?” “略有耳闻。”杨遇安点点头,“你且跟我再说说。” 其实他所知的绝对不止是“略有”,不过浇花所得基本为前朝建康城旧事,对于今朝蒋州现状还存在一些盲区。 陆双也不废话,立即讲解起来:“这里过去是南陈都城,江南释道儒三教精英荟萃之地,佛寺、道观、私学多不胜数。” “另外两家且不论,单说道门,如今在蒋州城中最具影响力的,当数张、葛、陆三家。” 这三家杨遇安也知晓。 张氏祖上传承自“三张”,也即汉末五斗米道的三个张姓创始人。 虽然道门向来以黄帝和老庄作为祖师爷,但先秦“道家”本质上只是一种哲学流派,还远远谈不上成体系的宗教。 真正的“道教”源头,其实还要从汉末的五斗米道开始算。 如今天下道门各派,除了北方关陇地区的楼观道,基本都是“三张”的徒子徒孙。 因此传承有四百多年的张氏,绝对称得上道门最源远流长的大世家。 而与三张地位近似的则是“二葛”,分别对应三国方士葛玄及其从孙东晋道士葛洪。 二葛是如今南天师道最大支脉之一灵宝派的开派祖师,也称葛家派,传承至今也有三四百年,因此葛氏也是一家古老的道门望族。 至于陆双所在的陆氏,开宗之人自然就是晋末宋初的陆天师陆修静。 虽然陆氏只得一个陆修静,且辈分低于三张二葛,但因为他是公认的道门集大成者,“天师”名号又得到各派普遍承认,所以影响力同样不容小觑。 …… 杨遇安快速脑补完一些道门历史,便听陆双接着道:“我们陆氏与葛氏关系最近,就算平日利益有冲突,也都能和平协商。唯独张氏,自忖为道门正宗,族人遍布大江南北,故而对我们两家的态度有些疏冷。” “所以眼下你们家跟张氏发生冲突了?”杨遇安闻弦知意。 “倒不至于两家直接发生冲突,毕竟都是道门望族,总要讲究些体面。”陆双摇头道,“但其他附庸家族就不一样了……” 原来在张、葛、陆、三大道门望族之下,本地还有程、王、韩,郭四个附庸家族。 相比起三个古老的道门望族,这四家属于后来者,都是家中曾经有人在建康或者蒋州担任将军、刺史、总管之类的武职,留下传承,属于军事新贵。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新贵自忖根基浅薄,所以很快就与当地望族联姻深度绑定,以维持传承。 譬如陆双生母所出的程氏,祖上乃是南陈名将程灵洗。 到了今朝祖上荣光不再,便只能紧紧依附于陆氏。 “王、韩二家是墙头草,跟我们三大族关系都可以。唯独近年新崛起的郭氏,家主郭破敌自从娶了一位张氏女为妻后,依仗有张氏撑腰,一直试图侵吞程氏的利益,最近更是连我们陆氏都不放在眼里了。” “等等,你说郭破敌?” 杨遇安听到熟人的名字,当即与陆双再三确认。 最后发现还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郭破敌。 原来杨广入主东宫后,郭衍作为前者心腹大将也带着家人一同北上。 不过因为郭衍曾在江南蒋州、洪州二地担任封疆大吏,置办过不少产业,所以分出一部分族人留守继续照料。 其中郭破敌在二州之间,选择了更靠近北边的蒋州,成了当下郭氏蒋州分支的家主。 “所以那郭破敌如何不将你们放在眼里了?” 闻得杨遇安此问,陆双语气微恼道:“郭破敌先前派人上门问媒,说是要纳我为妾。可我哪里看不出他想侵吞静虚观的产业?当场便回绝了。” “哪知自此以后,郭氏居然找些流氓地痞上门闹事。虽则没有直接对我动粗,但观中却因此流失了大量香客。” 陆双粉拳紧捏,似仍无法释怀。 “不瞒杨世叔,先前家叔一直不回应我的求助,无奈之下,我只好找人假冒他的亲信与郭氏说理,结果全都被打伤打残……” 说到这里,陆双忽然问道:“杨世叔可知家叔如今在江都是否担任官职?” 杨遇安想了想,按照柳师师的标准给出答案:“大总管府不署曹的行参军,正九品。” “那可糟了!” 陆双从座上霍然站起,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红着脸坐下,解释道:“我先前畏惧郭氏朝中有人,故而谎称家叔深得太子广赏识,如今更是随他入京,担任东宫学士,外加什么员外散骑侍郎之类的……总之是个从五品的散官!” 第一百一十七章 蒋州局势(下) “从五品……” 杨遇安嘴上嘀咕,心中连呼几声好家伙。 这陆双比自己还能吹,直接连跳七级……那可是从五品的中流大官啊,还特喵有“东宫学士”这种稀罕头衔,也不怕牛皮吹破? 印象中,如今只有少数几个杨广心腹文士,譬如柳师师的族兄柳抃柳顾言,才有类似待遇。 “我是急得实在没辙,才出此下策。”陆双也知道自己牛皮吹大了,苦笑道,“郭破敌虽是白身,但他义父,也就是咱们蒋州过去的那位郭刺史,听说入京后就被皇帝封了从四品的大官。我若不抬高自家门第,别说对抗郭氏的滋扰了,怕是连家中的佃户都无法稳住……” “那本地官府有没有什么说法?”杨遇安直接问道。 官府的态度,将直接影响他介入此事的难度。 陆双摇摇头,道:“涉及道门望族的纠纷,官府向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里有明确的说法?” 杨遇安想起当初陆孝通诬告自己师傅的事,当即了然。 大总管府所在的江都尚且如此,更别说大江上游对岸的蒋州了。 换言之,这件事对簿公堂没用,只能“江湖事江湖了”,所以郭破敌才仗着有张氏撑腰,有恃无恐。 “那你们陆氏本宗的态度呢?就看着你一个孤女被外来的郭氏欺负?” 陆双还是摇头,语气萧索:“主宗哪里会在意我一个弱女子的生死?” “陈灭以后,陆氏主宗为了避祸,第一时间迁移到祖师当年出家修道的庐山故地。后来大隋皇帝下令要荡平建康城,不少陆氏族人都仓惶南逃追随主宗而去,如今走得七七八八。” “实际上其余两家的情况也差不多,要么南迁避祸,要么北上江都甚至中原另起炉灶。” “只有少数无力远行之人,才被迫留在原地。” “家叔当初北上江都,也是见家中日渐衰败,所以才另谋出路……” 说到这里,陆双特地留意一下对面的反应。 对于“杨世叔”的真实身份,她仍有所猜疑。 只可惜后者只是微微点头,又遮掩了真面目,暂时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只好再次压下疑惑,继续介绍自家情况:“如今陆氏留在蒋州的产业,除了我们静虚观,便只剩下城外天印山上崇虚馆。” “那里是前朝刘宋皇帝为陆祖师建的道馆,传说祖师晚年在此地羽化登仙。论族中地位,崇虚馆不下于庐山故地,所以至今仍有长老留守。” “反过来说,若非崇虚馆对陆氏意义重大,说不定主宗早就彻底放弃蒋州的一切了。” “如今崇虚馆馆主一心清修,蒋州一切俗务,都交由斋监陆瑟打理。” 听到这里,杨遇安大致猜到陆双遭遇的困境了:“你曾向这位陆斋监求助,但他置之不理?” 陆双点点头,道:“陆瑟为人保守怕事,只顾自己利益,我先前向他求助,他反倒指责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要惹是生非。” “原本我母家程氏多少还是愿意关照一下我的,但听闻陆瑟的态度后,也选择袖手旁观了。” …… 听完陆双诉苦以后,杨遇安已经大致将这里的情况梳理清楚。 三大道门望族不管心里是否看对方不顺眼,至少会保持体面,不至于欺负陆双一个弱女子。 所以真正的麻烦来自郭破敌。 他大概是看到陆双家中无男丁,便打起了吃绝户的心思。 当然,除此以外,大概也有贪图陆双美色的想法。 说起来,此时陆双看不到杨遇安真面目,但后者开了六识,自然不会被区区一块布妨碍感知。 眼前这个陆娘子虽然一身粗布麻衣,且素颜无妆,但单论颜值,竟还胜过自己师娘三分。 自己此世所见过的女子,也就先前的紫衣女张红拂能与她相提并论了。 如此正值妙龄的美少女,要颜值有颜值,要出身有出身,名下更有一座静虚观产业,的确是一块惹人垂涎的香饽饽。 难怪郭破敌会打她主意。 …… 杨遇安默然沉思,陆双便静静安坐一旁。 一双美目波光流转,似乎想看穿这个“杨师叔”的真面目。 直到杨遇安再度开声打探郭氏实力,她才肃容道:“郭破敌这几年修行颇为懈怠,应该还是上都督。据说郭刺史已经放弃栽培,所以才将他留下安养。” 陆双对郭衍仍沿用过去的称呼。 “不过到底是义父义子一场,郭刺史知道他修为不足以胜任一地家主,所以留下两个军中退下的好手担任护卫,分别取名虎贲与鹰扬。” “这两人修为如何?”杨遇安沉声问道。 “怎么,杨世叔打算找他们算账?” 陆双听出对方潜台词,心中微惊。 相处这一小会,她不但看不清“杨世叔”的面目,更感觉不到对方有任何修为,也就跟自己手底下的农夫差不多。 要么是个能隐藏修为的高手,要么就真的只是普通人。 考虑到对方年纪,她心中更偏向后者。 所以已经不指望对方能帮她正面对抗郭破敌了。 能帮忙出出主意就不错。 当下连忙劝道:“世叔可要想清楚了,那两人不但有中都督巅峰修为,而且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特别是那个鹰扬,身法诡谲多变,先前便是他屡屡打伤我们的人,而他本人却毫发无损!” “好的,我明白了。” 杨遇安微微点头,却不置可否,转而轻声笑道:“我赶了一天路还未用膳,不知娘子能否为我做些热食?” 陆双闻言这才松一口气,也跟着笑道:“世叔远道过来帮忙,岂能怠慢?” “只是家中素来只备有粗菜淡饭,缺少肉食,还望师叔再稍待片刻,容我到附近猎户家换些肉回来。” “何必如此麻烦?”杨遇安摆摆手,“你且去煮米热菜吧。” “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到江边打几尾肥鱼回来做羹。” 言罢,他不等陆双回应,直接起身走到房外小院,轻轻一跃,瞬间翻出墙外。 陆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杨世叔的身手,好像还可以?” …… 离开静虚观后,杨遇安直奔江边方向而去。 打鱼确实要打鱼。 但除了江里的鱼,还有陆地上的鱼。 此时视线所及的尽头处,除了滔滔大江,便是江畔一座规制庞大府舍。 郭府。 第一百一十八章 饭未熟,血已干(上) 郭衍曾任蒋州刺史,一州主官,封疆大吏,府舍的规模非寻常人家可比。 因为建在城西北的高地上,郭府如同一座半山堡垒,可以俯瞰全城。 反过来说,任何人在城中只要抬起头,就能一眼看到它。 杨遇安来到郭府外围时,天色已黄昏。 不知是否主人不在,大半个郭府都是黑漆漆的,只有东南角的一小片点起了灯。 门外的守卫不多,反正跟扬州大总管无法相提并论。 考虑到郭破敌如今只是白身,倒也说得过去。 杨遇安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潜入。 随即他施展提速后的渡江诀身法,如果鬼魅一般穿行于廊舍之间,躲开了绝大部分巡逻的家丁护院。 实在躲不开的,直接一拳敲晕。 他又不是来当贼的,莽一点就莽一点了。 转了片刻,他基本摸清了郭府的状况。 这里占地虽广,但郭衍曾经居住的主院却是空置的。 郭破敌等人如今只住在一侧偏院,妥妥的活成了看门狗的样子。 这无疑极大缩小了搜索范围。 于是他干脆直奔偏院灯火最亮之处,同时六感全开,仔细搜寻附近可疑气息。 最后锁定了一个可疑位置。 那里有中仪同的气息。 “陆双说郭破敌身边有虎贲、鹰扬两个中仪同护卫,不知另一个去哪里?” 陆双虽然值得信任,但她获取的情报未必一定准确。 以防万一,杨遇安逮着一个落单的护院逼问。 此人刚刚解手完毕,裤子都未曾提上,就被一柄从天而降的利刃怼在了脑门上。 “你家主人去哪了?” “大……大郎跟虎贲去……去韩家饮宴了!”护院瑟瑟发抖。 韩家? 杨遇安心中一动,想起陆双说过,韩王两家一直是谁都不得罪的墙头草。 但今时不同往日,谁知道郭破敌此时去拜访,是不是准备搞合纵连横那一套。 “郭府除了虎贲鹰扬,还有其他仪同好手吗?” “小……小人知道的就这两位!” 杨遇安仔细揣摩对方数息,确认没有撒谎,这才道:“你衣服沾屎了。” “哈?” 护院下意识低头看。 下一刻,后脑传来剧痛,两眼一黑,甩下坑底。 粪水贱了一身。 “我没骗你吧。” 杨遇安收起剑,闪身离开。 …… 一阵急速的喘息后,鹰扬将侍寝的婢女一脚踢出了房门。 今夜郭大郎到韩家饮宴,只带虎贲护卫,他心中颇有些怨气。 诚然从两人的特长来看,虎贲体格雄壮,擅长与人正面搏杀,是贴身护卫的不二人选。 而他鹰扬身法诡异,更适合发动偷袭。 但,大家修为相当,军中资历相近,为什么虎贲能站在人前风风光光,自己却只能躲在阴影里鬼鬼祟祟? 甚至那郭破敌,除了郭衍义子之名,跟他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军汉又有什么区别? 心气难平,他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找补。 譬如……私下勾搭郭破敌的女人。 “对了,先前特意为张娘子打造的一套贴身软甲,还没给她送过去呢……” 想起对方令人血脉喷张的美妙身段,鹰扬立刻穿好衣服,从床底下取出宝盒。 就在他准备出门之际,外头先一步传来敲门声。 “我不是让你滚吗?”鹰扬以为是那个被自己轰走的婢女,语气不耐。 但数息之后,外头没有回音。 鹰扬心中警惕,猛然一脚轰开房门。 月色下,光着半边身的婢女愕然回头。 “刚刚谁来过?” 婢女惊恐摇头。 “许是我听错了。” 鹰扬轻吐一口浊气,转身回房。 就在此时,身后蓦地传来破空之声。 他想都不想,直接往房中地板扑倒。 但未等他爬起,破空之声追身而至。 鹰扬来不及拿兵器,只能抬起手中宝盒格挡。 咔擦! 一道寒芒瞬间穿透木盒,刺在了盒中的软甲上。 听到有甲片破碎的声音,鹰扬心头在滴血。 这可是自己花了重金打造的宝甲,寻常刀刃难以损坏,居然就被一剑穿透了。 后续维修不知又要花多少钱。 但不论如何,到底也是挡住了对方第一波攻击,于是趁着空挡,鹰扬一个鲤鱼打挺,跳到房中刀架子旁。 拔刀,转身,反手就是一刀。 当!当!当! 一息之间,两人连对三招。 鹰扬心下微骇。 自己为了配合身法的特点,向来是走快刀路数。 但眼前这个剑客,出剑与身法速度,居然都不下于自己。 遇到对手了。 当下鹰扬不敢托大,挥刀谨守自身空门,不给剑客任何可乘之机。 反正这里是自己主场,时间拖的越久,对自己越有利。 一时之间,房中刀光剑影无数。 某一刻,剑客剑势一顿,忽而横剑退回房门方向。 鹰扬此时已经看出对方修为只有中都督入门,不如自己,立即提刀追砍。 就在刚刚追到门槛之际,一道煌煌白光闪现。 是刚刚东升的月轮。 今夜月圆,厢房是东向,鹰扬刚刚从昏暗房中走到门前,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光线明暗变化,被闪了一下。 对于一个开了眼识的中仪同而言,这种影响只需瞬间就能适应过来。 但因为对面剑客同样是中仪同修为,所以这转瞬即逝机会,并没有错过。 剑势二度爆发。 鹰扬骇然发现,对方此时剑速,居然比先前还要快上三分。 “他刚刚是故意示弱,好让我麻痹大意?” 虽然他立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但已经晚了。 因为习惯了对方先前出剑速度,这短短一息内,他还未来得及调整过来,漏了对方一剑。 而就是这一剑,如盘龙一般绕开刀山防线,在他喉头上狠狠咬了一口。 “好,好快的剑……”鹰扬捂住喷血的脖子,面带不甘地倒下。 从杨遇安现身,到鹰扬倒下,不过片刻功夫。 外头的婢女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个曾经蹂躏自己的男人就已经倒在血泊中。 呼。 一件长袍精准落到她身前。 “把衣服穿上。” 婢女愕然抬头,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声谢谢还是大喊有刺客。 …… 来时已经将地形摸熟,撤退自然更快一步。 等到郭府终于发现死人,四处闹腾起来的时候,杨遇安已经走到江边。 这时他借着月色打开宝盒查看。 刚刚盒中之物稍稍阻挡了一下“云从”,虽然未能完全挡住,但已经算是上品。 “原来是一件女式软甲。” 这甲他用不上,但可以送给陆双。 正好她武功不行,用来防身。 “就是碎了一片甲,不知怎么补……” 他目光落到胸部两块凸起之间。 碎甲就在正中。 甲片只有二指并拢大小,用皮绳串联。 理论上,其实去掉一片,拉紧绳子,也能继续使用。 就是胸甲大小会比先前小一号。 杨遇安忽然想起先前下意识目测的尺寸。 “好像不用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饭未熟,血已干(下) 杨遇安回到静虚观时,手中多了一箩筐十斤重的鱼。 他挑了最肥美的一条留下,其余送给了沿途碰见的佃户,说是给大伙加餐。 众人纷纷道谢,感觉陆娘子叔叔这次找了个靠谱的人。 “要谢就谢你们陆娘子,这是她的主意。” 杨遇安随手将乐善好施的名声推到陆双头上。 这时候,正在灶台煮饭的陆双被惊动出来,见对方居然已经打鱼归来,不禁咋舌:“世叔也太快了吧,我这饭菜还没热好呢……” …… 饭菜做好,杨遇安没有客气,立即动筷。 激战一场,奔袭数里,他确实有些饿了。 自从有了师娘以后,他在江都过惯了“大鱼大肉”的日子,这孤身行走数日,只啃干粮,有些嘴淡。 眼前虽然没有江都的丰盛待遇,但陆双的厨艺确实不赖,饭稻羹鱼,搭配野菜,江南渔家特色,别有一番滋味。 陆双见客人吃得畅快,便安心地守在一旁煮茶。 片刻后,碗碟清空。 杨遇安接过陆双奉上的茶抿了一大口,而后发出舒服的长叹。 “此番来得匆忙,还未准备见面礼。” “刚刚打鱼路上顺道去郭府取了一套软甲,且送娘子防身吧。” 言罢,他将宝盒压在桌面上,便称去正殿为家人祈福,离开了厢房。 “郭……郭府?” 陆双张圆嘴巴,茶壶差点掉地上。 待打开木盒,看到一套精致女式软甲,甲下还压着一封署名鹰字的纸条,联想到早前两人谈论的话题,她哪里还猜不猜这套宝甲的原主人? 那个给自己制造了无数麻烦的郭府护卫,居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了。 “还不到做一顿饭的功夫……” 陆双震撼嘀咕道。 看来,自己有必要重新评估这位“杨世叔”的真正实力了…… …… 杨遇安为师傅师娘祈福之后,便干脆继续留在正殿打坐修炼。 相比去狭窄的厢房,这里位置宽敞,灯火通明,做什么都方便。 正好,他感受到角落里有双眼睛在暗中观察自己,充满了好奇,却又不敢上前打扰。 他心中微微失笑,也不点破,继续闭目打坐,感悟计然之道。 此番过来蒋州只是临时起意,不会待太久。 如非必要,还是不要跟对方有过多交集,以免多说多错。 如是半个时辰后,杨遇安感悟有所得,准备回房休息。 却见角落那双眼睛还在,轻叹一声,径直走去。 “杨世叔。” 陆双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低着头走出来,俏脸微微泛红。 “你想问什么?” 陆双张了张嘴,脸色有些纠结。 最后低头吐了一口气,语气幽幽道:“我在担心郭家的报复。” 杨遇安明显感觉少女言不由衷。 但既然对方不主动说,他也没必要主动提及,便干脆佯装不知,只回应对方话语:“你既已将陆世兄吹嘘成从五品的大官,便不能再缩手缩脚,否则旁人见你怕事,反倒更加怀疑陆世兄官身的真实性。” “这个时候,你就该摆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一来稳定静虚观人心,二来争取陆氏主宗的重视,以支持你对抗郭破敌。” “我今日去郭府转了一圈,算是验证了先前一个判断。”杨遇安顿了顿,借着道,“郭破敌在郭氏内部已成边缘人,他所能借力的,只有妻族张氏。” “只要张氏不直接出面压制你,仅是郭破敌一个人,又有何惧?” 陆双原本只是转移话题,但听杨遇安一番分析下来,却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困扰自己数月的困局,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确实,纯以门第高低来看,郭氏是近年才冒头的暴发户,哪怕跟程王韩相比都要差一些。 更别说道门三大家了。 自己因为家道中落多年,又没有男丁支撑,一直隐忍惯了,反而失去了大家高门应有的气度,被郭氏反过来骑在头上耀武扬威…… 这时杨遇安又道:“退一万步说,若陆氏主宗始终不肯出手护你,你还死守这破地方做什么?我记得先前曾将不少南边的田契地契给过你,应该还有剩吧?大不了将来我亲自护送你到别的地方,从头再来……” 杨遇安说了很多,但语调始终平和从容。 陆双被他镇定的气度感染,原本患得患失的心态渐渐消失。 自从父母兄长过身后,家中很久没有这种拥有顶梁柱、主心骨的踏实感了。 “也不知这位杨世叔真实身份是什么?” 她的好奇心越发强烈。 “这等身手、气度,还如此年轻……多半是某个世家子弟或者宗门入室弟子吧?” “就我叔那田舍汉的见识,真的能与这种青年才俊称兄道弟?” ……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杨遇安再次来到正殿参拜打坐。 一套早课做完,外头忽而传来吵闹声。 陆双闻声匆匆从内堂走出,听下人回报是郭破敌亲自带人来闹事,下意识看向杨遇安。 “还记得昨夜我跟你说的?” 杨遇安坐于殿中央,不动如山。 “你且拿出陆家娘子的气度与他对质。” “但凡他敢动你一根指头,我保证,明年今日,便是他的忌日” 杨遇安面对元始天尊象,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这番杀气铿锵的话。 陆双不但不觉荒唐,反而莫名有种安心之感,胸中生出无穷勇气,当即不再迟疑,踏出大殿外。 …… 大概是长年沉迷酒色掏空了身子,相比去当年那个沙场悍卒,郭破敌此刻脸色浮肿发白,身体虚胖不止一圈,陆双莫名感觉自己手下的农户只要结成阵,说不定也能将他赶走。 这下底气更足了,叉起腰质问道:“郭大郎,我不是已经拒接你提亲了吗?怎地还跟个流氓地痞似地,三番四次上门滋扰?真当我陆双背后无人关照?” 郭破敌自然不怵她,针锋相对:“陆娘子有人关照,郭某也不是孤家寡人!某今日过来不是跟你翻过去的烂帐,而是找出杀我护卫鹰扬的凶手!” 鹰扬死了? 此言一出,反应最大的反而是陆双手下的佃户。 这段时日,他们可没少遭到这位偷袭。 不少人都因此伤残。 偏偏对方身手了得,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抓不到把柄。 而就是这么一个难缠的高手,居然就死了? 这一刻,众人目光纷纷转向居中的陆双,而后又转向她背后的静虚观正殿。 第一百二十章 强势 “呵呵,郭大郎还真喜欢贼喊做贼。”陆双冷笑连不已,“明明你护卫打伤我的人在先,如今自己遭了横祸,反倒污蔑起我们这些受害者?” “干脆你我也别在这白费口舌了,都去衙门见官吧!” 郭破敌见陆双没像过去一样被自己气势压倒,目光微微一凝。 见官自然是不可能见官的,因为根本没有意义。 正如他吃定对方先前奈何不了鹰扬一样,只要现在他给不出杀人凶手的证据,也同样奈何不了陆双。 这件事,只能看谁的拳头更大,背景更深,谁就占理。 这也是他感到无奈之处。 自己在郭氏只是义子,妻子在张氏也是庶出。 陆双再怎么落魄,也是一个大房所出的嫡女,除非张氏的嫡房人物亲至,否则自己还真不好用家世拿捏对方。 “好啊!郭某最不怕与人对簿公堂。干脆也别去州县衙门浪费时间了。要见,咱们直接去见明王!” “去见明王?” 陆双闻言,神色一凛。 所谓“明王”只是民间的叫法。 其实是指仁寿元年六月,也即去年隋皇杨坚所派的十六位负责巡省州县风俗的御史。 这十六人正式官职是御史台下的正八品监察御史。 品秩虽低,但御史本就是位低权重的监察序列官员,所以人均具备开府修为。 个别出类拔萃者,更是冲到了上开府级。 因为杨坚崇尚佛法,所以这十六个御史每到一地,都会选择道佛寺里挂单。 一来迎合皇帝喜好,二来也方便深入民间调解各地宗门纠纷。 久而久之,民间便称呼这些钦差御史为“十六明王”。 蒋州在数百年时间里一直是江南三教荟萃之地,自然少不了一位“明王”坐镇。 陆氏虽然在道门颇有影响力,但去到佛寺,就未必了。 谁知道郭破敌跟如今蒋州这位“明王”有没有私下勾结? 见到陆双有所迟疑,郭破敌知道自己又唬住了她,当即命令身边虎贲入观抓人。 虎贲身长八尺,体格雄壮,站在一群农夫之间,如同小巨人,根本无人敢上前阻拦。 很快,他面前便只剩下陆双。 “陆娘子,丑话说前头,你若再不让路,莫怪某不懂怜香惜玉!” 面对一个有中仪同巅峰修为的壮汉,陆双两腿几乎无法站稳。 但一想到自己后背还有“杨世叔”,想到他的淡定从容,不知为何,心中又不慌了。 “你说让就让,我陆氏的脸面往哪里搁?便是郭刺史亲自,不得允许,也休想踏进我静虚观半步!” “那便得罪了!” 见陆双不让,虎贲心道正好,狞笑一声,巨手急不可耐地抓向少女柔软的双肩。 早就听闻陆娘子乃是蒋州城一等一的美人,瞧这一身细皮嫩肉,若能拿捏在身前把玩,定是乐趣无穷。 但就在巨手即将碰到陆双之际,虎贲忽然感觉眉心一阵刺痛。 仿佛被某种可怕的猛兽盯上。 虎贲第一时间顿住脚步。 到底是沙场上打滚过的,不至于色令智昏到轻视敌人。 莫非,陆娘子背后真的有一位高人? 想到同伴鹰扬横死于自己房中的模样,虎贲不敢托大,立即退回郭破敌身边,低声道:“阿郎,静虚观内之人,怕是修为不下于我,咱们是否暂避其锋芒?” “真的请来了高手?” 郭破敌闻言脸色阴晴不定。 今日来闹事,本就存了试探之意。 其实昨夜他就已经判断杀鹰扬的是同等修为的好手,只是摸不清那人是陆双重金请来刺客,还是陆氏主宗派来为她撑腰的长老客卿之流。 若是前者,郭破敌自然不怕。论财富,只有一座破观数片薄田的陆双,怎耗得过他郭府? 但若是后者,那就必须从长计议了。 “陆娘子你别太得意,待我将此事禀明本地明王,我看谁还护得住你!” 郭破敌撂下狠话,扭头便走。 …… “陆娘子威武!” “郭氏欺软怕硬,就是一群纸老虎!” “咱们也去找本地明王告状,谁怕谁啊!” 眼见郭氏灰溜溜地离开,农户们纷纷拍手称快。 陆双安抚众人几句,便匆匆走回大殿。 待见到“杨世叔”依旧在天尊象下打坐入定,这才如释重负地瘫坐地上。 刚刚那一幕,若没有这位在背后撑腰,自己怕是连十息都支撑不住。 不过如今回过头看,自己居然能凭言语就吓退了郭破敌,不得不说,还真是扬眉吐气,异常畅快。 这在过去实在不敢想象。 自己一个修为近乎于无的弱女子,怎么可能吓跑一群凶恶军汉? 想到这里,陆双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若是杨世叔能一直留在静虚观,那该多好。 “呀,陆双你在瞎想什么呢!” 少女摇摇头,感觉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 除了一个陆氏的名头,自己可谓无权无势,凭什么留下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高手? 归根结底,对方此时过来帮忙,也不过是看在与叔叔的交情份上。 甚至于说,这个“交情”是不是真实存在,她都不能确定…… 这一刻,少女陆双蓦然感到一丝惆怅。 …… 接下来两日,杨遇安一直守在正殿打坐参悟,顺便给静虚观充当门神。 以防郭氏再派流氓地痞滋扰,影响来这里参拜的香客。 反正他本就是道士打扮,守在道观中也不算突兀。 有香客甚至主动上前请教道藏,请求赐福,杨遇安应对起来像模像样。 名声传出后,静虚观的香客反比平日又多了一些。 这事一个直接后果便是,陆双每夜来暗中观察的时间越来越长。 杨遇安见她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感觉有趣,便继续保持高人形象,不动声色。 …… 这日午后,有人登门拜访,原来是陆双母家一位表妹,人称程二娘。 表姐妹间聊私己话,杨遇安自然不便参合,简单点头见礼变回去继续打坐。 “表姐这位‘世叔’可真够年轻的!”程二娘拉着陆双走到殿旁,语气狭促,“不会是姐姐久旷之身,耐不住寂寞,偷偷在观中养了一位面首吧?” 见表妹一副挤眉弄眼的模样,陆双顿时翻了翻白眼:“你以为我是你,天天只想着男人?” “那姐姐就不想了?” 两姐妹一阵嬉笑打骂。 但闹完后,陆双猛然想到少年道士是开了耳识的仪同高手,脸色一红,也不敢回头看,拉着程二娘匆匆往自己闺房走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登山 在房中坐定后,陆双伸出手道:“我先前拜托你的两样东西,都办好了?” “我家就是做药材生意的,虽然开识丹药珍贵,但只要钱财备足,自是不难。” 程二娘嘻嘻一笑,将一个精致药盒递过来。 陆双打开检查,确认是“叔叔”所需的精炼紫雪通窍丹,这才微送一口气。 “那另外一样呢?” “这道士的度牒倒是好办,可和尚的度牒,不是光有钱就能拿到手的啊……”程二娘有些犯难了,“况且你叔不是东宫学士吗,要和尚度牒做什么?” “佛道两种度牒不是给我叔,是给刚刚那位杨世叔,反正他有用。”陆双含糊解释道。 不过程二娘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揭过话题,瞪大一双妙目盯着陆双看,直看到后者头皮发麻,才语气幽幽问道:“表姐,你不会是打算与那位杨世叔私奔吧?” “谁要私奔了,臭丫头胡说些什么!” 表姐妹又是一番打闹。 闹毕,程二娘忽然惆怅道:‘’兄长要是能像杨世叔对表姐一般,事事为我出头,那该多好。” “怎么,又想起你那位只通书信不曾谋面的马郎了?” 陆双语气揶揄,但程二娘仿佛没有听出来,反倒目光微微一亮,拉着陆双的手道:“姐姐,后日程韩郭三家相约一同到天印山踏青,还会拜谒你们陆氏祖师修道的崇虚馆,你要不跟我一起去吧!” “你们三家一同拜谒崇虚馆?” 虽说那里属于自家地盘,但陆双听到有郭氏参与,本能就想拒绝。 可回过神来,见程二娘目中浓浓期待,想到某种可能性,试探问道:“你素来嫌累怕苦,不喜登山,怎么突然就上心了?” 程二娘脸色瞬间羞红,蔓延到耳根:“我……他,他先前说会来蒋州看我。到时就在城外天印山结庐隐居,让我得空上山找他……” 说到这里,她猛然抓住陆双的手,哀求道:“好娘子,好姐姐,你就帮妹妹解一解这相思之苦吧。我家中已经开始找人问媒了,错过这次机会,怕是此生再难与马郎相见!” 说到这里,程二娘眼眶已溢出泪水,极为动情。 “你呀你,平时多聪明的一个人儿,怎就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了……” 陆双忍不住敲了敲表妹的小脑瓜子 她不认为那所谓马郎是个良配,这两年也没少劝过表妹。 奈何程二娘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家中又一直管得太严,有了逆反心理,反而让人几封书信就勾走了魂。 “罢了,我若不答应,你总归能找别人帮你打掩护。那还不如我亲自出马替你把把关,好看清此人真面目!” …… 送走程二娘后,陆双正准备回后院做饭,结果杨遇安拦住了他。 “世叔有要事?” 陆双想起刚刚与表妹在殿内嬉闹的话语,有些不敢抬头直视对方。 “呵呵,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问娘子母家程氏,如今尚有几个未嫁人的嫡女?” “就剩二娘一人。” “那程二娘的闺中小字,可是交唤作‘莺莺’?” “世叔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陆双愕然抬头。 女子的闺名小字,一般不足为外人言道。 主动询问女孩子的小名小字,其实就是有结亲的意思了。 实际上,“问名”本就是求亲中常见的一道程序。 这杨世叔,不会是看上我表妹了吧…… 陆双心中猛然一抽,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复杂。 杨遇安浑然未觉陆双的异常,也不过多解释,直接从身上取出马十三与程二娘,也即程莺莺的情书。 陆双半信半疑地打开,待看到表妹熟悉的字迹,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杨遇安。 心中释然之余,不禁好奇道:“世叔见过这个姓马的了?” “何止是见过……” 杨遇安哂笑一声,将马十三的事情悉数说出。 陆双本就认为对方不像好人,这时又听闻对方骗财骗色,甚至还打算将表妹卖到烟花之地,更是义愤填膺。 当即邀请杨遇安一同去天印山做个人证,三口六面跟程莺莺说清楚马十三的龌蹉心思,好让这小妮子死掉这条心。 …… 接下来又是一日打坐修炼。 期间杨遇安以帮助送丹药为名,将陆双准备给“叔叔”的精炼紫雪通窍丹通通收下。 陆双也很有默契地没有多问。 得到这批珍贵丹药辅助修炼,一直没有动静的第七识“意根”,终于有些微微感应了。 根据先前经验,感应到,便意味着敲开了成功大门,接下来就是水磨功夫。 或者更多的宝贵丹药…… “只可惜这批精炼丹又吃完了。我身上也暂时没有多余的钱财,只能等离开蒋州再去挖宝。” 杨遇安心中无奈想到 …… 修炼之余,他也暗暗留意本地官府动向。 本想着杀了一个郭府的护卫,多多少少会引来官府的关注。 结果等了三日,愣是没有一个官差上门。 于是他终于彻底相信在蒋州,宗门大派,世家门阀,是真的可以无视王法。 而两者的结合,更是让张葛陆等道门望族如同土皇帝一般,享有超然的地位。 “这蒋州之内,大概只剩钦差身份的‘明王’能跟着几家平等说话了。” “只是那位一直客居佛寺,除非这三大家直接动手干架,否则大概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 转眼间就到了到天印山踏青的日子。 正如程莺莺透露给陆双的那样,程、韩、郭三个武将出身的军事新贵都来了。 甚至还有城中其他一些有头有面的小族、富商也派出子弟参与。 蒋州城南门外的道路,一时被各种香车宝马占据,好不热闹。 陆双带着杨遇安出城就见到这一幕,不免有些尴尬。 全场之中,就数她出身的陆氏门第最高。 但她素来节俭度日,但凡有余财购置牲口,也全都选择猪牛等生产相关的种类,哪里有闲心养一辆马车? 甚至身上穿的也是粗布麻衣,连稍微舒服一点的细麻布都舍不得用。 杨遇安的道袍比她好些,但也远远称不上富贵。 于是两人站在一群贵子贵女之中,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最后还是程莺莺体贴表姐,主动招呼她上自己的马车,这才稍稍缓解了尴尬。 杨遇安不方便上程家二小姐的车,便主动向程家护卫要了一匹马,骑马跟随在马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