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第1章 《纵横四海》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 天一黑,四海便轻轻离了家门,脚步急急沿着小路奔出去。 这条小路他已走惯走熟,黑地里都不会犯错,何况,那一夜,一轮满月似银盘似的照下来,什么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经过鱼塘与晒谷场,四海到达目的地,他钻进树丛,来到一幢高墙之下,悄悄蹲下。 心静了。听到蟋蟀鸣。 四海耐心地蹭了片刻,墙内传来轻轻一声咳嗽。 他非常喜悦,压低声音,也咳一声。 墙内人轻轻说,“四海,你来了。” “是我,翠仙。” 青砖造的墙约有两个人高,照说,隔着它,除非高声叫,否则不可能交谈,但是偏偏有一株藤,自墙缝钻了出来,日久长得有手腕粗细,竟将砖墙逼开一条缝隙,所以可以听得到语声。 一年前,四海追捕蟋蟀,无意追到此地,一手掌罩下去,叹呼一声,握住蟋蟀,正想走,使听到墙内一声娇叱:“谁?” 是这样,他与翠仙交谈起来。 到今日,已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只听得翠仙问,“吃过饭没有?” 四海搔搔头,只是笑。 “没吃饱?”翠仙怪同情地。 “爸去世之后,没有一餐饱饭。” 翠仙沉默一会儿,“你那班叔伯,果真不怜恤孤儿寡妇。” 四海讪讪地,“你好似知道得很多。” 那女孩答:“我是听我妈说的,罗品堂一过身,他寡妇就吃苦。” 四海垂下了头,心如刀割,“我帮不了母亲,我吃得最多,力气最大,但帮不了她。” “你还小嘛。” “十三岁了,不小了。” 翠仙轻笑。 “你还听说什么?”四海问。 “四海,我要嫁过去了。” “四海一怔,“什么,这么快?”一颗心往下沉 “妈说婆家催。” 翠仙曾告诉四海。她比他大两岁。 十五岁出嫁,不算大,也不算小。 “妈妈说,一直推,许还能拖一年半载,十六岁以后,无论如何要过去,裁缝师傅不住赶嫁妆,已做了百来套衣裳”。 四海不语。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小朋友的脸,但是差不多每晚都来与她说上几句话,他喜欢她温柔的声音。 抬头只见墙内庭院深深,绿荫处处,不知有多少进房子,四海也听说过包家富有。 翠仙惆怅他说:“我这一走,就不能与你聊天了。” 四海告诉她:“昨日三舅舅与母亲详谈过。” 翠仙知道此事,“仍想把你带出去?” “是。” “你自己怎么想?” “出去自然好,在家吃不饱,出去当学徒,可汇钱回家,又替家省下米饭,我太能吃了,一日妈妈说我吃穷了家。” 翠仙笑,“倘苦动身,会在几时?” “快了,过几日吧,我妈有点不舍得我。” 翠仙在墙那一边说:“你家又没田没地,留着你也没有用。” 四海蹲久了,有点累,索性平躺在地上,仰着脸,如欣赏那一轮明日。 “我想念我爸,虽然严一点,真正待我们不错,自他去世后,我妈很少说话。” “你陪她多讲讲嘛。” 四海苦笑。 就讲到此地,翠仙忽然说:“有人来了,四海,四海。” “什么事?” “你自己保重,男儿志在四方,不要怕吃苦。” 四海刚想回答,只听见墙内有一妇人说:“翠仙,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四海连忙噤声。、翠仙陪笑,“我出来散散心。” “还不进去?” 两人脚步声渐渐远去,四海还盼翠仙会回头,在墙外又等了一阵子,只听见隐约犬吠声,恰巧一团乌云飞来,遮住了月亮,四海只得惆怅地离去。 明天再来吧。 他缓缓走回家。 半晌,月亮又出来了,四海看到自己的影子,十分高大,就似大人一般。 到了家,为免惊醒家人,他自矮墙爬进去。 可是一推开门,就看见母亲坐着等他。 四海陪笑,“妈。” “三舅舅说,下月一号就可以跟他到香港去。” “妈。” 四海好想蹲下伏倒母亲膝上去,可惜手长脚长,再也不能作小儿状,只得垂手站在一角,恭敬地听母亲吩咐。 只见灯火下亲容貌娟秀,微微地笑,出奇地年轻,“你呢,”她问儿子:“你愿意跟舅舅出去吗?” “愿意。” “你舅舅说,香港一定有出路,广东人聪明活络,做生意是能手。” “妈,我赚了大钱、你好享福。” “明日见到三舅舅,你自已同他说。” “是。” 母亲将油灯旋低。 四海忽然兴奋他说:“三舅舅去过金山,舅舅说,金山的灯,不用点,摸一摸机关,啪一声,亮光就来了,像件法宝。” 他母亲没有回答,她的思潮飞出去老远,仿佛已回到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去,留恋忘返,可是最小的孩子哭了,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来。 她过去拍拍孩儿,“莫哭莫哭,妈妈在这里。” 四海只得去睡了。 他梦见父亲,穿着新做的袍子,辫子油光水滑,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四海高兴地跑到父亲身边,与他比试高矮,只比父亲矮半个头而已。 你亲随即详和地问他:“好吗,四海,你好吗?” 四海本想说吃不饱,但即使在梦中,也还十分懂事,不忍使父亲伤心,故答:“好,大家都好。” 你亲稍微迟疑一下,“你要出门去?” “是,我随三舅舅到香港去碰运气,家里有大弟大妹帮着妈妈照顾,爸,三舅说到金山做三两年,回来可买田置地。 四海讲得好不兴奋,忽闻鸡啼。 “爸,”他急急说:“爸,你保佑我。” “四海,四海。” 四海睁开眼。 “舅舅来了。” “呵。”四海一骨碌起床。 他线亲按住他,“你梦见爸爸?” “是,妈怎么知道?” “我听见你叫爸爸。” 四海不语,三舅舅一掀帘子,进来坐下。 他一开口便说:“整房家私叫人霸占去了,弄得这样狼狈。” 四海看看母亲,只见母亲低头不语,嘴角仍然带笑。 “这算是什么,把你们母子赶到这种地方来,太不像样子,太没有良心了。” 舅父一手握成拳头,大力按到胸前,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表情太过夸张,连四海都忍不住笑。 他们穷了有一段日子了,从来无人过问,亦无人打抱不平,想不到舅舅一出现,就作出大快人心的表现,可是三舅舅是出名的滑头,他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心? 亲友都知道,没有好处,这陈尔亨从来不会现身。 四海想,难怪母亲一直在笑。 “阿梅,把四海交给我,我负责照顾他成人。” 这时,四海开口了,“妈,我愿意出去。” 他线亲咳嗽一声,“四海是你外甥,你可要善待他,切莫拐带人口。” 三舅舅尴尬,一脸委屈,“连你都这么说。可见真是狗咬吕洞宾,我能在四海身上挥到什么油水?那么大一个孩子,光是吃,就吃穷人,好心没好报。” 四海听到这里,十分感慨,这吃的问题,非得着实解决不可,他发誓将来长大了,要努力工作赚钱,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直至吃饱为止,是,这肯定是他的宏愿。 在这里,人人都抱怨他吃得多,希望到了香港,无人认为吃得多是个不可原谅的罪行。 舅舅独自唠叨,“你看这还算是家?他在这里又穿什么吃什么?都说荒年就要到了,更不要说是读书,若不是我陈尔亨动了善心,哼。” 母亲的声音渐低,“能带信回来,就给我写信。” 舅舅不耐烦,“你又不识字,恁地婆妈。” 四海忙说:“爸爸教过妈妈。” 舅舅仍在赌气,“我若不是真心为四海,叫我走路一跤摔死。” 那天早上,四海吃了个饱。 母亲特地煮了满满一锅饭,任由他吃,大弟偷偷张望过好几次,双目充满艳羡之意。 四海特意用筷子夹起一块卤肉,在弟弟眼前晃了两晃。 他可以听到弟弟咽唾沫的声音。 饱餐的滋味真正好,只可惜下一顿不知在几时。 舅舅站起来,“明早我来接他。” 母亲一整个下午都在替他张罗行李。 四海却在等天黑。 太阳落去了,母亲搜罗出两大包行李,扎得整整齐齐,放在屋内唯一的桌子上。 四海几次三番说:“妈,不用那么多。” 那个时候的衣服,没有尺寸可言,随便谁都能穿,四海希望留几件给弟弟。 大弟比他小三几,怪羡慕地走过来,“要出门了。” 四海答:“是。” “这一去,几时回来呢?” 四海满以为母亲会这样问,但是她没有,反而是弟弟存疑。” “我不知道。” “过年好回来没有?” “没那么快。” “那倒底是几时呢?”弟弟有点放心不下。 第2章 “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吧。” 弟弟大吃一惊,“要那么久,”他忽然哭了。 “舅舅说,每做一个月工,就可以赚三十块钱,三年我好回来了。” “呵。”那小孩擦干眼泪。 四海的大妹只是静静站在一角看他们。 还有两个小的根本不懂事,四海想,待他自香港返来,他们就已经长大了。 弟弟忽然问:“香港有多远?” “乘三日三夜船”。 “哗,那么远,是在地的另外一角吧。” “可能是。”四海充内行。 “没有地方比它更远了吧。” 四海想一想,“大抵是没有了。” 弟弟脸上露出钦佩的样子来。 天终于黑透了。 极小的时候,四海问过母亲,天黑究竟是怎么了一回事。 母亲回答,那是一个巨人,拉着一张夜幕,每个晚上,把它罩在天空上,开头没罩密,故此还可见到丝丝闪亮晚霞,最后拉得严密了,天色变得漆黑,不信,且躲在被窝里看看,包管一个情况。 开头,四海一直不觉得这个说法不对。 可是一次听舅舅说,乘船到金山,一直驶,驶到海的中央,怪事发生了“连接一日一夜不见天黑,非常可怕。想必是巨人偷懒?那么大的一个巨人,平日住哪里,吃得想必比罗四海更多,会不会讨人嫌?”也行,母亲说的故事,不过是一个神话罢了。他趁天黑,来到包宅墙角,蹲下静静的等。 每隔一段时间,他咳嗽一声。 可是墙内再也没有回音。 四海一直等到天角鱼肚白。 他多想告诉翠仙,他明天就要动身。 可是四海没再听到小朋友动听温柔的声音。 天亮后他寂寞生望地踯躅回家。 母样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舍不得的话,也不曾叮嘱他保重身体,注意饮食。 近中午,舅舅来了,看到那么多行李,非常不耐烦,打开包袱,随便抓了两件衣裳,扔到四海身上,“穿上”,便把包里踢至一角,不让他带。 母亲亦不出声。 出门时,两弟两妹站在门口送他,不知恁地,母亲嘴角一直带着微笑。 四海踉着舅舅出门。 走着走着,四海忽然醒悟,哎呀,他这一走,可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妈妈了,一慌,想转过头去,多看母亲一眼,可是舅舅比他快,一把按住他的脖子“不准回头!一直走。” 四海的脚步只停顿一下,便离开了家。 多年多年以后,有陌生人问他,为何在十三岁就离乡别井,他据实答:“我想吃饱,想一想,再补一句:“想家人也吃饱”,这是真话。 一路上四海异常沉默。 船在码头等他们,船身上漆着血红的大字:“江天”。幼时父亲带他来过码头,并且教他读会这两个字,四海颇识点字,舅舅认为他会有出息,这也是原因之一。 上甲板时。舅舅忽然被袍角绊了一下,那么大一个人,嘭一声摔倒在地,动弹不得,雪雪呼痛。 四海忽然想起他在母亲面前发的誓,掩住嘴,笑起来,真摔死了他才好。 陈尔亨当然没有死。 四海把他扶起,上船,足足服侍了他几日几夜。 舅甥俩住在大舱,每人一个铺盖,人挤人,卷着睡。 半夜醒来,四海只听至打鼾声、咳嗽声、吐痰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还不止,什么样的气味也有,食物、烟草、排泄的味道混在一堆,四海觉得突兀,但是舅舅把铺盖紧紧缠身上,仿佛极之自在。 四海钻到甲板上去透气。 一抬头,看到仍然灿烂的月亮,只不过边边缺了一圈,不似前几日那么圆了。 江天轮船不徐不疾在海上开动,激起白色浪花,已在广州停过一站,此刻努力向香港前进。 甲板上另外还有一个人。 那人个子不高,与四海相仿,听见脚步声,机警地转过头来。 咦,四海看清楚了他,心里立刻喜欢,那是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圆面孔,剑眉星目,唇红齿白。 他朝四海笑,招招手。 四海也想与他谈几句,但见他穿着整齐,一派自在,一时不敢高攀,故有点犹疑。 那男孩开口,讲的却是广东话。四海没听懂。 四海领教过粤语,只会得骇笑,像外国话一样,一字不明,只听得他们讲得飞快,叽哩呱啦,当中夹杂着许多咪咪咪咪,哟哟哟。 真要学,恐怕要花十年。 那男孩态度亲切,装个手势。 四海说:“问我是哪里人?” 男孩豪爽地笑,自然而然,使人愿意亲近他,他换了一种方言,又问:“你的家乡在哪里?” 四海听懂了,十分愉快,“宁波镇海。” 那男孩说:“广东中山。” 四海鼓起勇气,“我姓罗,叫四海,尊姓大名?” 那男孩答:“我姓孙。” 四海问:“你几岁?” “十四。” “我十三。” 那男孩端详四海的面孔,“你乘江天轮到什么地方去?”他问了三遍,四海才听明白。 “我去香港,”四海有点自豪,跟着问:“你呢?” 姓孙的男孩脸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用他本家的方言答: 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读书,如果再不听话,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 四海居然听明白了,予以同情,“你在家闯了祸?” 他不语,过了一会儿,握紧了拳头,“我看不惯妹妹吃苦,把她缠的小脚放掉了。” 四海大奇,竟有这种事,难怪受家长责备。 他接着问四海:“你没有没有妹妹,你可疼惜妹妹?为何女子必要缠足,你可听到她们痛苦哀哭?” 四海搔搔头皮,他想都没想过这种问题,只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须缠足,天经地义,他从来没想过可以反抗。 只见那男孩双目圆睁,厉声说:“假使我有能力,女子必不受此苦。” 四海钦佩之心悠然而生,“你就是为了这个被父亲撵出家?” 男孩吁出一口气,“还有。” 四海呆住了,还有?真是顽劣。 可是,他又是这样使人乐意亲近他,“老孙,还有什么?” “我跑到庙中,把菩萨像的手折断了。” 四海大吃一惊,退后三步,呆呆看着他。 可是那老孙居然说:“怕什么,那只不过是人手塑的一堆呢,自身难保,乡人迷信,我看不过眼。” “哗,”四海惊叫:“你看不过的事情那么多。” “是。” “而且还动手去纠正。” “所以成了闯祸胚。” “怪不得叫你到……去。” “檀香山。” 怪好听的地名,想必盛产檀香。 那老孙讲完他自己的事,已把四海视作知己,“罗四海,你写信给我,我们交个朋友。” 四海笑了,这广东男孩花样那么多,叫他你母头痛,该不该结交这种。朋友呢?” 他取出一支笔,在纸条上匆匆写了几个字,交给四海。 四海指一指笔,好奇间:“那是什么笔?” “自来水笔。” 四海接过细看,真开眼界。 “罗四海,送给你。” “不不不,我妈老说,无功不受禄。” 他诧异了,“罗四海,你真是个老实人。” 这时候,远处有人叫他,“宗珊、宗珊。” “叫你呢。” “讨厌。” 可是也终于不敢不朝声音走去。 他住在输船上一层。 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舱,听说房内有一张张干净的床,老孙的家境想必不错,那家伙穿着皮鞋,走起路来阁阁阁,神气活现,家里宠坏了他,故此受罪,只得把他送得远远的去念洋书,眼不见为净。 竟拗断菩萨的手,四海吐吐舌头,敢情吃了豹子胆。 可是,老孙也说得对,那神像不过是泥塑的,最后往它脸上贴了金,就供起来、名正言顺享用香烛,刹有介事地让人膜拜。 不经老孙点破,还真不敢那样想。 老孙年纪与他相若,资质可要上乘百倍,而且胆大、心细,故可妄为,至少在他家长眼中,他是难以管教的孩子。 四海这才发觉,手中仍握着老孙那管自来水笔。 第二天一早,舅舅用脚踢醒他。 “到了?”四海问。 只见舅舅眼泪鼻涕,蜷缩一角,呻吟呵欠连连。 四海并不笨,一看就明白了。 舅舅讹称已经戒掉、但是四海听母亲说过:“那东西,哪里戒得掉,根叔说是说戒了十年,邻舍一煮鸦片膏,他在自己屋内还不是满地打滚。” 四海无奈而沉默地看着舅舅。 他终于挣扎着爬起来,摸着舱壁,一步一步捱出去。 半晌,回转来了,精神奕奕,没事人一般,见四海瞪着他,讪讪说:“来,吃饭再算。” 那天下午,船就到了。 第二章 四海盼望再见老孙一面,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样,这个盼望,自然也落了空。 不过出乎他自己意料,他竟会得听一两句广东话了,连陈尔亨都说:“外甥似舅舅,这孩子聪明。”他忙着做翻译。 甥舅住在码头附近一间小客栈里,那个地方,叫做西环。 香港广东人比他们吃得好。 整个街市是新鲜的鱼肉蔬果,物价廉宜。 有一种水果,闻一闻,一阵奇异的香气,叫女人狗肉。 第3章 街上女子也多,穿短衫裤,木屐,走起路来哒哒哒十分响亮,据舅舅说,一些是下人,一些不是正经人,真正的大小姐,并不抛头露面。 舅舅每日带他出去做生意。 街上用布缠头的黑人是红头阿三印度人,红头发绿眼睛白皮肤的是外国人,来自英国。 到处挂着米字旗。 四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旗号。 舅舅见识多广,告诉他:“香港是英国人的地方。” “什么?”四海笑,明明住满了广东人。 舅舅俏俏说:“一打输了仗,割给英国人了。” 四海的语气也犹疑起来,“嘎,就这样送给人家了?” “可不是。” 四侮追问:“将来,可否讨还?” 舅舅压低了声音,“人强马壮的时候,也许可以。” 四海试探地问:“再打一次,赢了,叫他们也割地给我们。” 陈尔亨苦笑,他是一个跑码头的浪荡子,行过万里路,也等于读过一点书,他答:“我们打不过人家。” 四海还想问下去,但心里隐隐觉得事情十分复杂,说给他听,他也不会明白。 半晌舅舅说:“人家有枪炮,轰一声响,老大的船即时穿一个大洞,乖乖地沉下水底。” “人呢?” “化为霁粉。” 四海不敢言语。 至少这段日子,舅舅同他吃得饱,这才重要。 四海猜想舅舅会与他新结识的朋友老孙谈得来,他俩都聪明。 吃遍西环,四海最欣赏云吞面,广东面细且黄,开头不以为会得好吃,咬下去,有点韧,香、爽口、美味,一口汤鲜得不能形容,云吞小小,细致,刚一口,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 那一个下午,舅舅把外甥带到六合行去。 店堂深且暗,经过伙计通报,他们坐在红木椅子上等,四海抬头,看到墙上悬着斗大两个字:六合。 此时,四海已经十分喜欢香港,他不介意留下来做三年工,再苦也值得,省吃省用,带着小小财富口家,届时,母亲与弟妹就不必担心生活了。 等半晌,一个瘦削中年汉子出来,一见陈尔亨,便哼了一声,“你来了。” 陈尔亨陪笑,“可不就是我。” 四海看这情形,便知道舅舅并不算吃得开,他在六合堂不受欢迎。 陈尔亨见势头不对,立刻说:“李竹,你尔我人情。” 那个叫李竹的人露出一丝厌恶神情,但随即不动声色淡淡问:“这次要怎么样?” 陈尔亨咳嗽一声,“这孩子是我外甥,家穷,吃不饱,跟我出来找工做。” 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此人真是你亲舅舅?”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陪笑,“我骗你作甚,李竹,听说金山在筑铁路可是?” 李竹抬起头,“这孩子几岁,你那么急叫他去送死?” “十六几了,是大人了,李竹,你说话恁地难听。” “我已经够人用。” 陈尔亨忽然发恶,“李竹,外头都知道你一口气招募了千多人,金山那边还嚷要增加人手,你故意推搪我!老陈,那种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 “帮个忙,家里实在没有容身之处了。” “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 陈尔亨站起来,‘我听说金山那边一天付工人两块钱一你想想。储够三百块钱就好回家,什么苦都值得。” 一大人一天工资是一块半。” “一块钱也值得,一两年好上岸。” 李竹瞪着他,“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陈尔亨擦擦鼻子,尴尬地答:“我怕冷。” “你怕死!” “李竹,你天生一张乌鸦嘴。” “我讲的是实话,去年铁路上死了两百多人,病死有冻死有溺毙摔毙的统统有。” 陈尔亨气馁,“李竹,你几时生的好心,厨房,厨房总得用人,叫他去担担抬抬,洗洗盘碗。” 李竹看着四海:半晌道,“八毛钱一天,先付四十元手续费,以后每赚一元,六合行抽二仙半。” “你六合行是强盗窟。” “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 “我们交不出四十元。” “那就谈都不用谈。” “李竹,你欺人大甚。” 那李竹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陈尔亨顿了顿足,带四海忽忽离去,在门口,与一个四方脸汉子撞了一下,脚步踉跄,想要骂人,见人块头大,才忍气罢休。 四海心中闪过一丝恐怕,那大汉,也是应徽往金山做工的吧。 他想都没想过要去金山。 舅舅只告诉母亲要带他到香港,他连什么是铁路都不晓得,听那个李竹说,那是个送死的地方,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送死还得先缴付四十元,而且还是金山那边的钱,金山金山,付的恐怕是金子。 陈尔亨没有把外甥带返客栈,他气忿地一逞住东走。 大路沿海,那日阳光极好,很快晒得四海一头汗,陈尔亨走到一半已经喘气走不动,四海知道他不叫车是因为没有钱。 四海更加沉默,呵舅舅的钱用光了。 陈尔亨越走越慢,脱了衣裳,四海替他拿着。 终于,他吁出一口气,“到了。” 四海拾头,那是一幢簇新三层高砖楼,最高一层有湿衣裳晾出来,正滴水。 陈尔亨一步一步捱上楼梯去。 四海在他身后推他背脊,帮他上。 此情此景,不是不滑稽的。 到了楼上,陈尔亨大力敲门。 那扇漆翠绿色,鲜艳欲滴,难得地好看。 门上一道小小的门打开,他们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情。 “找谁?” “翠仙。”陈尔亨一肚子气。 四海一呆,翠仙,谁也叫翠仙? 他张大了嘴。 屋内人又问:“谁找翠仙?” “老陈。” 小小门关上,大门根本没打开过。 半晌,‘脚步声自远至近,大门终于打开,一进来。”门里站着一个梳辫子的婢女。 四海跟着舅舅进屋。头也不敢抬。 一踏进去,才发觉居高临下,自窗户可以看到整个碧蓝的海,海中央静静停满许多大船,风景真正好。 窗户大得奇怪,一直到地,两边镶着织绵慢子,四海心中喷喷称奇,父亲在生时,自上海带返给母亲的衣料,还没有这样亮丽。 陈尔亨示意他坐,四海挑一张鲜红色丝绒面子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坐垫却是柔软的,舒适无比。 四海深深讶异了。 这是什么人的家,那么多新鲜玩意儿。 忽然之间,四海听到当当当当当五下,像敲锣似,抬起头,发觉声音自墙上挂着一只木盒子发出,盒子上方有一只罗盘,下边一只摆舵,不住两边摇晃,细听还有滴喀之声。 四海猛地想起,这是西洋时辰钟。 先头那婢女斟出两杯饮料,用银盘托着。 四海一见那透明闪亮的琉璃杯已经有好感,正口渴,拿起杯子呷一口,那黄色饮料香蜜可口,不知是什么东西,四海一饮而尽。 此际陈尔亨又得意起来,“这是花旗橘子水。” 他们要等的人还没有出来。 不过快了,珠帘内传出银铃似的嬉笑声。 不知恁地,四海忽然涨红了面孔,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 四海发觉舅舅悠然自得,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尽管许多人认为陈尔亨不堪,四海却深信他有可取之处。 就在此际,一阵香气扑鼻,一把娇滴滴的声音问:“陈尔亨,什么风把你吹来?” 四海忍不住,耐力不够,他拾起了头。 见到了屋子的女主人,叫他瞪大眼,张大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只见她十八九岁年纪,一头深棕色卷发披散垂在肩上,雪白皮肤,高鼻梁,分明像外国人,可是看仔细了,那张俏丽的鹅蛋脸又不完全不像中国人,但是,又怎么解释她那双蓝眼睛呢。 呵那真是一对猫儿眼。 最惊人的却是她一身衣着。 那叫口海脸红耳赤,她衣不蔽体,露着胸口一大片皮肤,光着膀子,手腕叮铃当嘟戴满镯子戒子,手持一把黑色花边描金揩扇,正一下没一下扇动。 一双穿红色缎鞋的天足,自裙底伸出,不住轻轻抖动。 四海心底嚷:怎么天底下有这样的女子! 陈尔亨开口了,“翠仙,念在旧日,帮个忙,我外甥想出去,求你在李竹跟前说句好话。” “哟,”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多干脆,陈尔亨,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一开口,必定是你要怎么样怎么样,从来不替别人着想。” 陈尔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四海愕然,这样好看的女子,嘴巴这样厉害。 好看?是,真好看。 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在这时候,女郎也注意到他。向他招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四海嚅嚅答:“我叫四海。” “嗯,”女郎沉吟,“五湖四海,你们中国人老以为世上只得四个海洋,实际是不对的,地上一共有七个大海,几时你遨游七海,那才好呢。” 四海神往,没想到她说话那么好听。 “不过,”女郎接着笑,“你有陈尔亨那么一个舅舅,可真值得同情。” “翠仙,你讲完没有?” 翠仙转过头去,冷冷看着他,眼珠子似两颗宝石。 第4章 “翠仙,没有我老陈,你[奇書網整理提供]是没有今日。” 没想到翠仙点点头,翡翠耳坠子打秋千似的晃动一回子, “是,是你在澳门人口市场把我买下带到香港,又放我出来做生意,才有今日。” 四海听了,又大吃一惊,呵,花花世界,无奇不有。 陈尔亨沉默一会儿才说:“你自己聪明,又有手段,才有今天。” 女郎嫣然一笑,“谢谢你称赞,不敢当。” “我床头金尽,翠仙,你高抬贵手。” “您老也不能天天来。” “翠仙,休说闲话。” “你为何急急要甩掉这位小朋友?” 陈尔亨急了,“你见过他吃相没有?一天足好吃一条牛。” 又是怨他吃得多,四海感慨,再也没有其他原因。 那女郎笑间:“当初,你又为何把他自乡下带出来?” 陈尔亨不出声。 女郎颔首,‘您老做了蚀本生意,满以为将他卖作学徒,也可以捞一点,没想到英国人新近立了例,不准贩卖人口,违者坐牢,所以你僵住了,可是这样?” 四海抬起头来,心都凉了。 原来舅舅心怀不轨。 陈尔亨犹自答辩:“我会卖我的亲外甥?”可是理不直气不壮,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只得干咳数声。 那女郎轻轻哼了一声。 她得意地晃动双肩。 四海发觉女郎虽然坐着,全身却总有一个地方在摇晃,使人眼花撩乱。 她看住四海,“小兄弟,我付你盘川,你国家去吧。” 四海内心凄苦,不妨对这女郎讲者实话吧,“回去也无立足之处,”他硬着头皮说:“我愿意去金山。” 陈尔亨冷笑,“听见没有?” 那女郎纳罕,“可是修铁路的地方不在花旗国全山,那是北方加拿大国的一个偏僻小城,叫温哥华,统共只有三万多人口,成年寒冷落雨。” 四海听了,更如冰水浇头。 “小兄弟,你还想去吗?” 四海鼓起勇气,抬起头,“男儿志在四方。”一定要出去找生路,否则弟妹永无吃饱之日。 女郎竖起大拇指,“好,有志气,你不像你舅舅,我成全你。” 陈尔亨至此才松口气。 刚想胡调几句,忽闻敲门声,婢女去一看,回头急促他说:“罗便臣上尉来了。” 女郎顿时变色,立刻站起来,“老陈,你与小朋友且躲到工人间去,小蝶,他们提你的表兄弟,听见没有?快,快。” 陈尔亨立刻喃喃咒骂。 四海倒底年轻,随即把适才愁苦丢在脑后,决意先看了热闹再说,呵,在里一日间发生的事,多过乡下一百年,吃点苦也值得。 陈尔亨退到工人房,心不甘情不愿,“杂夹种倒底是杂夹种,没一点大方。” “四海轻轻问,“什么?” “你看不出来?她是葡萄牙人同客家女人生的杂种,无人认领,自称姓何,改一个中国名字,叫翠仙,十二岁便被养父母卖到火炕,吃不住苦,逃出来,在阴沟边讨饭,一头疮一身病,不是我老陈搭救,早就烂死街头,能有今日这样好吃好住,细皮白肉?” 四海不出声,呵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工人间也十分通爽光亮,看出去晨郁葱葱故山坡,树木茂盛,整年长青。 连陈尔亨都问:“什么香?” 四海指一指面前一双瓷碟,只见碟子里浸着密密麻麻的白兰花,猜香扑鼻。 陈尔喃喃说:“你别看香港是块小地方,都说这里风水好,气数大利南方,更走一百多年运,不久还有一个劫数,之后便顺顺利利,一日好过一日,居民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这番话不知是听哪个江湖卫士说的。 四海脱口问:“什么劫数?” 陈尔亨说:“天机不可泄露,只说劫数自车洋来。” 才聊得起劲,甥舅忽然听到外头有争吵声,’讲的是外国话,陈尔亨侧头一听,“不好,冲进来了,”话才出口,工人间门被一脚踢开。 门外站着一个黄头发外国人,身穿军服,吹须碌眼,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火器上,厉声问:“你们是谁?” 性命交关,陈尔亨即时随机应变,“大人,”他期期艾艾他说:“大人,我们是小姐婢女的亲戚。” 那女仆十分伶俐,立时往陈尔亨脸上啐道:“来讨饭的穷鬼!” 那洋人并不笨,瞪着他们看,四海心中无怕,但然相对,是那双明澄无邪的眼睛说服了罗便臣上尉。 他迟疑片刻,转身退出去。 婢女口舌占了便宜,咭咭地笑。 四海猜想她见惯了这等惊险场面。 陈尔亨恨得牙痒痒,然而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不得不忍声吞气。 外面的争吵还没有停止,那洋人与翠仙不住用外国话对骂,四海一个字听不懂,也知道情况恶劣。 陈尔亨冷笑连连。 忽然之间翠仙一声尖叫,接着有重物坠地声,然后大门膨一声关上。 就在这个时候,艳阳天忽辣辣劈下一个旱雷,乌云迅速聚合,天色顿时阴暗,一阵撒豆似,下起大雨来。 陈尔亨回到客厅,只见翠仙正缓缓挣扎着爬起来,左边面颊肿起一大块,嘴角流血,分明是捱了打。 她咒骂:“狗娘养的,他拳头再碰到我,我宰了他。” 陈尔亨扶起她,不言语。 翠仙衣裳有好几处被撕裂,婢女出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倒了一小杯唬琅色的酒,一饮而尽。 此时,陈尔亨明明可以乘机奚落她几句,他是他没有那样做,江湖有江湖的守则,况且他还有求于她。 翠仙不住地骂,忽然之间停了,怔怔地挂下两行泪来。 陈尔亨对她说:“看开点,这是英国人的地头。” 四海在一旁不出声。 能够哭还是好的,父亲去世之后,线亲一直没有哭,不但不哭,还时常含着笑,这才叫四海害怕。 陈尔亨说:“我们走了,你休息一会吧。” 谁知翠仙叫住他俩,并且取出钱来塞在陈尔亨手中。 她大概认为还是陈尔亨这个患难之交对她有点真心吧,故沙哑着声音说:“我会替小家伙想办法,李竹那边包在我身上。” 四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翠仙明明自身难保,仍肯为他出力。 想说几句话,可是老实的他哪里开得了口,只得作罢。 但是翠仙知道他意思。她拭拭嘴角的血迹,苦笑道:“小兄弟,你会有出息的,说不定哪一日,你还帮我的忙呢。” 陈尔亨拉着四海离去。 有了钱,大雨也不怕,甥舅立刻叫了部人力车,并排坐,拉下油布,舒舒服服回西环去。 四海却有点不安。 “拉车的年纪已不小,我年轻方壮,却骑在他身上。” “发疯,这就叫你难过了?告诉你,罗少爷,这不止是个人骑人的世界,这还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呢。” 四海顿时噤声。 过一刻,四海又问:“洋人为何同翠仙吵?” 陈尔亨一怔,看外甥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过一刻,他说:“他不准她见别的朋友。” “呵,他打算同她结婚。” “不,他在英国有未婚妻。” 国海说:“那就不公平了。” “是呀,又拿不出钱来,但是天天上来闹。” 四海失声,“那怎么办?” 陈尔亨咕咕笑,“你放心,翠仙有的是办法,小小一个罗便臣,难不倒她,她还有其他有力的客人可以赶走他。 呵。 他们口到客栈,吃饱了,说一会话,四海没有心事,便打起瞌睡来。 陈尔亨手头一松,坐不住,出外留哒。 客栈是一间间板房,什么声音都听得到,夫妻吵架,婴儿啼哭,老人呻吟,床上有臭虫,咬得人怪痒。 但一切都难不倒四海、他想着故乡的明月,母亲的叮咛、以及弟妹可爱的面孔,便进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大力推他。 四海惊醒。 睁开眼睛,只见房内黑压压都是人头。 刚想说话,已被人大力掩住嘴,四海本能挣扎,“是我!”那是他舅舅,四海放下心来。 站在陈尔亨身边的是一个瘦削的男子,四海认出他是六合行的李竹。 另外还有一人面壁而站,个子比较小,身披一件长黑憋,看不清脸容。 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叫四海好不讶异。 陈尔亨压低声音,“听着,四海,莫作声。” 四海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见舅舅取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他的辫子,再咬一咬牙,把他自己的辫子也剪断。 他扔一套衣裳过来,“换上它。” 四海不知是什么事,但是十分听话,立刻剥下身上多日未洗旧衣换上新衣,接着舅舅也更了衣。 只听得李竹没声价催促,“快,快,莫连累我。” 他们一行四人即时离开小客栈。 上了人力车,摸黑来到码头。 雾掩拢来,各人站在码头上,看不见腿,雾气徘徊在他们腰间,白茫茫浮沉不定,十分诡异。 只听得李竹沉声喝道:“下船去!” 陈尔亨拉着两个人随着一块木板洲走下舢舨。 每走一步,木反颤动一下,一脚叉空,就要落水在黑色海面驶出去。 月亮悄悄在乌云边探出一角脸。 在月光下,四海看到他身边那小个子的面孔,吃了一惊,那人是翠仙! 第5章 她为什么要在浮刻逃亡? 只见翠仙脸色惨白,作男装打扮,嘴唇紧紧闭着,一双蓝眼珠蓦然失去了生气,呆滞地凝望天空。 她忽然觉察有人注视她,惊惶转过头来,只是四海,稍微放心,伸出手,紧紧握住四海的手。 她的手如一块冰。 四海没有挣脱。 他父亲去世后,母亲也这样握住他的手,手心也一样冰冷。 一定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否则这些见惯世面的人不会惊惶失措。 李竹协助他们逃亡,已经担了天大的关系。 倒底是什么样的纰漏,令翠仙仓惶离开她多年建立起来的安乐窝,乘船逃亡?” 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一只大船像怪兽似蹲在海中央,即将起航,气笛连连咆哮,吓得他们三人弹起来。 有水手丢下绳梯,陈尔亨先爬上去,接着是翠仙,她力气不够,抓住两次都滑摔下来。 四海忽然说:“趴到我背上,快,我背你。” 翠仙双臂紧紧箍住他脖子。 四海提一口气,不知何处来的神力,手脚并用,像一只猿猴般,背着翠仙,敏捷爬上绳梯,直达大船甲板。 只见船身两边浪花激起,船已起航,那只渡他们过海的小舢版转瞬间影踪全无,已脱离是非地。 曙光在东方出现,天色将明。 水手把他们三人带到船底一个暗舱里。 翠仙像是精疲力尽,倒在一角,动也不动。 四海这才定下神来,发觉他已离开香港。 船往何处去?他还不知道,他也没有发问的习惯,四海从容地听天由命,他个性如此,民族性也如此。 第三章 翠仙病了。 不住呕吐、高烧、呼痛,且满嘴梦呓。 四海十分担心,自然而然,担起服侍她的责任。 陈尔亨却不经意他说:“何翠仙哪里死得了,不怕不怕,她原在阴沟长大,至多回到阴沟去,还不是如鱼得水。” 但是翠仙的情况十分可怕,双眼窝了进去,嘴唇烧得爆裂滴血,口口声声“水水”,但一喝下去,随即连血一齐吐出来。 陈尔亨坚持:“她会好的,再凶险的难关她也渡过。 船渐渐驶人大海。 入夜,四海偷偷钻上甲板张望,穷了千里目,看到的仍然是海水,去到最远之处,海与天联成一线,四海再也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一个老水手问他:“害怕吗?小伙子。” 四海摇摇头,他只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舒服。 老水手告诉他,“看到海天分隔的线没有?那叫做地平线。” 四海有个疑问:“船一直驶一直驶,驶到那条线的边沿,会不会掉下去?” 老水手答:“我出入这个海不下十来次,船从来没掉下什么悬崖,西洋人说,地是圆的。” 四海好奇了,“地方地方,地不是方的吗?” “外国人看事物不一样。”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扒在船的栏杆上,身子随着波浪起伏,月黑风高,他已远离家乡,剪了辫子,奇是奇在他内心却并不愁苦。 老水手发问:“你姐姐怎么了,好些没有?” 姐姐?四海一怔,这才想起,人家指的是何翠仙。 他摇摇头。 老水手嗯一声,“杀了人,冤魂作祟。” 四海猛地抬起头,什么,说些什么,谁杀人,何翠仙杀人? 四海并不懂掩饰,他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滚圆。 老水手笑了,“你还蒙在鼓里吧,真胡涂,抓到了,可是要一起治罪的。你姐姐杀了外国人、在英国人地头杀英国人,你想想,后果如何?” 四海并没为自身担忧,他立刻转身离开甲板,匆匆下到船舱。 他把翠仙扶起来,看到她眸子里去,“翠仙,你杀了什么人?说出来,说出来会好。” 翠仙已不似人形,同四海起初见到那个俏丽活泼刁钻的美人儿是两回事。 她牙齿碰牙齿,“是,”她虚弱地回答:“我杀了罗便臣。” 呵,怪不得。 电光石火间,他把整件事贯通。 翠仙嚅动嘴唇,四海把耳朵点近去。 “你们走了之后,入夜,他又来了,狠狠地打我,他要取命,要活活打死我,我抢到他的火器,朝他胸口扳动,轰一声,他胸膛穿了一个大洞,血,血喷得一天一地,他嘴巴还能说话,他哗哗哗叫——”翠仙的声音渐渐凄厉。 四海不怕,四海握住她的手,“你是保护自己,你没有其他办法,他要活活打死你。” “是,”翠仙不住点头,“他说打死一名支那婊子,犹如掐死一只蚂蚁。” 四海声音忽然沉了下去,“罗便臣死有余辜。” 翠仙已经力歇,“呵,死有余辜。” 她又沉沉睡去。 四海猜想翠仙是被打断了肋排骨。 他呆呆地坐在她对面,守护着她。 四海时常听老人家说,过头三尺有神明,他暗暗为何翠仙祷告。 她只比他大几岁,她也叫翠仙。 四海想到乡间大宅高墙内的翠仙,内心温柔地牵动。 既然不能再见那个翠仙,对这个翠仙好,也是一样的。 这个时候,他舅舅提着灯,摇摇晃晃地进舱来,“嗳,这只船上,什么都有。”他白饭黑饭都吃饱了。 见到外甥在一角发呆,他倒有点担心,“什么事,翠仙不行了?” 翠仙在这个时候呻吟一下,动了一动。 四海冷静他说:“她会好起来的。” 陈尔亨看了四海一眼,发觉外甥忽然成熟了,讲话口气像一个大人,他轻轻说“你都知道了。”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搔搔头皮,“当时她六神无主,满身血污,在赌场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只得一起去找李竹,李竹怕事,索性把与这件案有关的人统统赶往金山,一了百了,我们上船时,英国兵已在搜捕何翠仙。” 四海不语。 过一会儿他才问舅舅,“你本与此事无关,为何与她一起逃亡?” 陈尔亨这样回答:“人,有时候要捱捱义气的。” 四海点头,这是他舅舅至今还能混一口饭吃的原因。 再过几日,不知恁地,天热了起来。 日与夜,单布衫都穿不住,浑身淌汗,简直像是夏天,但四海知道季节明明是十一月。 他极之讶异拉住老水手问长问短。 老水手答:“快到狮子城了,船朝南驶,必定越来越热。” “呵,那么说来,整个世界,一个冷一头热?” “也不然,你等着瞧,船渐渐往南驶,到了极南之地,天又转冷了。” “嘎,这么怪?” 老水手笑,“嘿,不然怎么叫做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四海深深吸一口气。 老水手一转身,打了一个突,低头匆匆走开。 四海回过头去,发觉翠仙站在他身后,她不知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她披着一件黑长衣,迎着风,空荡荡像只空架子,全然没有重量,她颤巍巍他说:“天气好热。” 四海一颗心落了地。 翠仙可以活命了。 他高兴到极点,“我替你打水抹身,再替你找吃的,” 他扶着她下去。 四海服侍她一口口喝粥,这次好,她没有再咯出血来。 翠仙看着四海,“这些日子,都由你照顾我?” 四海只笑笑。 “那么赃,你不怕?”她低声问。 她那双猫儿眼,恢复了三分神气。 四海顾左右,“你胸口不痛了吧。” 翠仙点点头,“我会报答你的。” 四海忽然笑了,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翠仙凝视他,过一刻说:“小兄弟,你会有出息的。” 船在狮城泊岸。 骤然看到陆地,四海欢喜莫名,跟着老水手上岸观光。 翠仙叮嘱他,“你要小心,狮城也属于英国人,不要闹事,速去速回,替我买两套新净衣裳回来。 四海讶异到极点,“什么,又是英国人?他们倒是会得霸占地皮。” 翠仙也笑,“四海,你真有趣。” 可不是,船一泊岸,就看见一支米字旗,触目惊心。 四海安慰自己,“不怕,消息没传得那么快。” 只听得翠仙嗤一声笑,“你以为你乘风破浪,已经逃过大难,你听过电报没有?重要消息即时立刻由这一头传到那一头。” 四海失声了,“已经发明了?” 翠仙笑,“可不是已经发明了。” 四海额角沁出汗来。 翠仙笑,“你放心,是祸躲不过,我们此刻上亡命之徒,往后的日子,统统是拣回来的,去,高高兴兴的去玩。” 四海细想,事到如今,乐得豁达,跟着者水手落船。 这一逛要待黄昏才回去。 老水手先去找亲戚,同样是中国人,讲的却是潮州语,四海仍然听不懂,内心嘀咕,这件事可真要想想办法解决,否则的话,要紧关头,你叽叽我呱呱,一句不通,救不了火,也救不了人。 一群老人对四海极之友善,四海吃得饱饱,饭后有人捧上绿色凹凸果子,一剥开来,四海惊绝掩鼻,这么臭!烂了。 谁知众人吃得津津有味,“榴莲,榴莲。” 留连。 四海静下来,他最爱留连的地方,是包宅墙外,将来,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把这些山海经告诉墙内的翠仙。 街上处处是大芭蕉树,开出鲜红与嫩黄的花来,香气清新,看样子,狮子城也绝对是个好地方。 第6章 “可惜有英国人。”四海喃喃道。 “他们无处不在。”老水手感渭。 “真厉害。” “是极度狡猾深沉的一种人。” “他们的皇帝,很会打仗很凶狠吧。” 老水手笑说:“奇是奇在英国是女人做皇帝。” “女人!” “是一个胖胖的女太太。” 四海瞪大眼睛,“噫,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画片。” “普通人也见得到?” “他们风俗不一样,女皇帝书片挂在巡捕房,倒处叫人看。” 还有这种事,“神气吗?” 老水手回答:“不过是个穿戴考究的外国女人,叫维多利亚,裙子一样光着膀子,一头一身金刚钻,都是进贡的宝贝。” 四海的问题多得出奇,“他们是女儿国吗?” “去,去,替你姐姐买衣裳去。” 四海尽挑薄衣裳。 老水手说:“也要备点厚衣,可是这里一年四季炎热,嗯,我在船上倒是收着一箱女服,你问你姐姐要不要。”他做起生意来。 四海莞尔。 狮城女服与他见过的完全不同,布上花纹斑斓,一搭一搭,配合得瑰丽夺目,缝工较粗,四海记得他们罗家家境尚好的时候,母亲的裙子密密都是细摺,摺内绣花,每跨出一步,裙子扬动,才露出隐藏的绣花来。 老水手又把他带到印度街,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饰铺,乡下孩子进了城,不知所措,贪好看买了一大堆镯子项链,那么便宜,当然是假货。 甫出店门,四海便看到英国巡捕擦擦擦操过,红上衣黑长裤,齐膝的皮靴,一脚踢上来,吃亏的一定是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 暮色四合,四海收拾了游兴,他想回船去。 此刻,船底暗舱算是他的家,陈尔亨与何翠仙是他唯一亲人。 他把买回来的东西摊在翠仙面前,献宝似。 翠仙只是骇笑,“兄弟,你哪里弄来一大堆垃圾。”不表示欣赏。 她脸色已好得多,不知在船上何处弄来衣裳,仍作西式打扮。 她让四海看她锁骨,“断了,长回来,凹凸不平,”十分感慨,“洋鬼子把我们当猪狗。” 陈尔亨听见了,在一旁懒洋洋他说:“你自己身上可流着外国人的血。” 何翠仙恨恨他说,“我不是外国人!” “那么,”陈尔亨挪揄她,“你是中国人。” “我讨厌做中国人,一辈子不超生的支那族。” 这下子连陈尔亨都动气了,“那你是什么东西?” 何翠仙忽然用手掩着脸,像所有女子那样,号啕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尔亨悻悻说:“杂夹种就是杂夹种。” 船渐渐住西驶。 天气一直燠热。 四海发觉翠仙那件黑色长鳖里有秘密。 他们三人在海上已经有一段日子,吃用却完全不愁。 每隔一段日子,翠仙便悄悄拆开长衣的缝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币,拿到甲板上变换他们日常所需。 接着她搬上船舱去住,四海去看过,小小房内有小小的床,铺着洁白的床单,还有一扇圆型的窗。 翠仙向四海解释,“这是荷兰人的船,李竹也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四海不语,心里却想,那李竹,一定得到不少好处,外头这些人,不见利益,哪里肯出手帮人。” 翠仙凄然一笑,“我历年来挣下的钱,为着逃命,也就去净了。” 语气像老妇,其实她只比四海略大几岁,呵经历的事实在太多,直把她催逼得老了。 “四海,下一站,我们到天竺。” 四海大吃一惊,那不是唐僧带着孙猴子去取经的地方?到了西天了! 翠仙笑“哪里算西天,西天还远着呢。”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翠仙沉默一会儿,“各路人客告诉我的。” “西天可是有金山?” “你以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银金,予取予携?要用腰那样粗水炮射到山坡冲烂石块泥沙,然而用淘箩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来,运气好,整日才淘到一小撮。 “我不怕吃苦。” “四海,每个矿派都有主人,你争我夺,每日动刀动枪,不知葬送几许人命,你以为你肯吃苦就行?真是孩子话。” 四海羞红一张脸。 晚上,他睡在醉若烂泥的陈尔亨身边,喃喃道:“妈妈,外边世界真如山海经一般!返家以后,我会逐一告诉给大弟小弟,大妹头小妹头他们知道。” 他舅舅呻吟一下,翻一个身,大有醉乡不住住何乡之乐。 四海忽然发觉舅舅从头到尾没有在现实世界里生活过,他活着也似做梦,而罗四海不知恁地,误打误撞,闯进他的梦去,与他分享梦境里的喜怒哀乐。 一朝醒来,他仍在家里,母亲会同他说:“到西厢去问四婶婶借一壳米。” 四叔四婶就住在前头,他们一家有鱼有肉,故此每月黄昏专等四海去借米,每日做一次好人,乐趣无穷。 四海叹口气,如今他离开了家,担起这项借米责任的,该是大弟了吧。要不,就是大妹头,男孩上门去又还好些,他们总怕男孩忽然转运有了出息之后会记仇,而女孩,爱怎么欺侮都可以,她们凭什么翻身。 他离了家,一壳米够吃了。 四海鼻子发酸,终于那穷眼泪被他吞到肚子里。 他这些委屈,墙内的翠仙统统知道。 他什么都告诉她。 第二天清早,老水手同四海说:“小兄弟,厨房少了一名伙头军,你干不干?” 四海大喜,“我行吗?” “肯吃苦,有志气。” 四海茫然,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不迈开这一步,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我愿意尝试。” 俗云近厨得食,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 老水手把四海带到厨房,他第一次见到西洋人的灶头,啊,不得了,生火用一块块黑色的煤炭,用风箱吹得通红,上边搁着铁板,大铜锅一只只排开,阵容庞大,厨房里热得人面色通红,心火旺盛,大厨一见他就喝道:一还不动手?” 四海立即投入工作。 他负责烤面包,一片片簿簿的面包夹在夹子里,朝着炭火烤到两面黄为止。 别看这简单工夫,挺考人,稍不留神,立刻烤焦,一个早上四海聚精会神瞪着炭火,眼前渐渐一片血红,汗水直滴下脖子。 他用一块白毛巾扎在额头。 没想到第一天工作就获得赞赏,水手下来,大声说:“今朝的吐司呱呱叫,没有一块焦,船长问你们是几时转的性。” 四海高兴得一颗心突突跳。 翠仙知道了这事,诧异问:“你喜欢做厨子?”半晌才喃喃说:“也好,行行出状元。” 陈尔亨笑,“他怕饿,靠近厨房,比较稳当。” 四海被说中了心事,但笑不语。 在厨房里,他手不停,什么都肯做,学一次即会,没他的事,也在一旁暗暗留神。 只是那炉火实在热,四海发了一脸疮,每晚临睡,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可是一觉睡醒,又像没事人一样。 船到天竺,他已成为厨房一份子,自由进出。 他舅舅说:“偷点好东西出来吃。” 四海立刻涨红面孔。 “不中用的东西。” 翠仙嗤一声笑出来。 她又长胖了,气色好许多,不知从何处弄了一把摺扇回来,自然没有先头那几把考究,但装模作样地扇起来,也很有风情。 四海觉得十分宽慰,倒底又活下来了。 一夜,四海在厨房轮值,师傅们均已休息,一名学徒开小差去了乘风凉。 偏偏有水手下来说:“船长肚子饿想吃宵夜,快弄碟可口小菜。” 四海头皮发麻,呆在那里。 第四章 “喂,快动手呀,我站在这里等你做。” 四海逼不得已,随手抓起蔬菜肉粒,烧红了油撒下炒一炒,手忙脚乱,加些胡椒细盐,以及华工吃剩的白饭,盛在碟子上,双手捧上。 水手见锅气十足,香喷喷,眉开眼笑捧着上去了。 这时那学徒气急败坏地赶到,“你做了什么,嘎,你做了什么拿上去,你作死?” 两人战战兢兢,蹭在一角,那学徒是广东人,一边哺哺骂:“作死,作死。” 半晌,船长房那水手又出现了,“喂,刚才那味小菜,叫什么?” 用学徒走投无路,仍骂:“作死。” 谁知水手会错了意,“杂碎?”竖起大拇指,“好好吃,船长赞赏呢,中国菜,顶呱呱。”他走了。 四海与学徒面面相觑。 杂碎? 从来大师傅说:“我做了一辈子厨房,都没听过有杂碎这味菜,可是现在他们三日两头指明要吃杂碎。” 船泊了岸,“要不要去观光?”老水手问。 陈尔亨冷笑,“有什么好看?人像猢狲,猢狲像人。” 四海不以为然。 船上还有黑人,皮肤黑得像墨一样,四海开头只当他们开玩笑,用墨搽黑了面孔唬人,后来见全身如此,想必是真的了。 黑人地位很低,白人黄人都不同他们说话。 翠仙说:“比支那人还要低一级。”讲话的时候,没把自己当中国人。 那就真的很低了,白人也不同四海说话。 一日,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只彩色的皮球,刚在踌躇如何归还给它的主人,只见一个小小外国孩童瞒珊走近,大大的蓝眼睛,金黄头发,对着四海笑。 第7章 四海正想把球还他,他的保姆出现了,一阵风似卷至,抱起小孩,捂着鼻子,把那只球一脚拨进大海里去,匆匆走到上层去,当四海患猪瘟,要不,就是大麻疯。 之后,翠仙就温言对四海说:“不要乱走。” 可是,那样卑微的他们,居然仍要看不起人,讥笑人家像猢狲。 四海不以为然。 翠仙拍打着扇子,“几时好上岸?真腻了,不是海就是天。” “忘了有人要抓你?”陈尔亨真会挖疮疤。 翠仙不语。 他们二人共了这样大的患难,却一点不见真情、 再过两日,四海总算明白厨房找替工的原因了。 他到甲板去看热闹,只见船长站在船头念念有词,随即一个长条型大包裹被扔到海里。 四海替的,便是包裹里的人。 老水手说:“没想到阿根返不到家乡。” 四海十分怅惆。 “他妈与老婆还在日夜盼他回去呢,”他停一停,“消息带到,都是明年的事了。” 老水手揉揉眼睛。 过半晌又说:“离乡别井,谁也不知道葬身何处。” 四海忽然之间害怕了,他又几时才可以回家? 但随即他的好奇又战胜一切,他问:“这么大的船,怎么会动,靠风吹帆过大海吗?” 老水手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靠机器推动。” “什么样的机器?” “呵那要读书才会知道,我不甚了了。” “可否带我去看看。” “咄,那种要紧地方,闲人免进。” 四海心痒难搔,“机器又怎么会动?” “烧煤,一只大锅里喷出水蒸气,推着机器动。” 四海仍然想破头无法明白。 “洋人的法宝多着呢,海洋中可以填出陆地来,陆地可以凿开灌进海水,这样大的船照样渡过。” 四海纵然动容。 翠仙同他说:“脏,上岸时当心饮食。” 四海紧记在心。 但他还是一个孩子,看到玩蛇的人,便围上去观看。 只听见笛子呜哩呜的吹,一只竹箩的盖子缓缓被顶开,一条恶形恶状头作三角彩色斑斓的大蛇扭曲着身子钻了出来,像是会跳舞似,蛇信一吞一吐,头一前一后,四海不由得踏前一步,想看个究竟。 忽然之间,他耳边听得一声低喝:“不要动,跟我走。” 这是谁? 他抬起头,见是一个大汉,有点面善,既然大家是中国人,就放下一半心。 他不由自主跟着他进窄巷。 那大汉十分惊奇:“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四海亦愕然,这人是谁?语气没有恶意。 “香港的巡捕画了你们三人的画像悬红追捕,你可知道?” 四海仍然瞪大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忽然之间,他想起来了。 当然他见过这名大汉。 在李竹的六合行。 他与舅舅离去,适逢他进来,陈尔亨与他碰撞一下,幸亏人家不予计较。 他怎么也在这里? 呵,同在异乡为异客。 大汉追问:“那一男一女是你什么人?你莫叫他们连累才好。” 四海半晌才说:“男的是我舅舅,女的是我姐姐。” 大汉笑了,“何翠仙是你姐姐?” 四海申辩,“我认她作姐姐。” 大汉颔首,“你们只早走一步,英国人随即逐船搜捕,我曾被扣留问话。 四海嗫嚅问:“整个香港都知道了?” 大汉笑,“不见得,不过出来混的人肯定都晓得。” “我们……的情况,是否凶险?” 大汉双目炯炯有神,“外国人把我们当猪,猪杀了人,那还得了,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正法,否则的话,威信何在?” 类似理论,四海已听翠仙讲过多次。 他沉默了一下子,反问:“我们可是猪?” 大汉仰起来,长啸一声,“当然不是。” 不知恁地,四海好生敬仰此人,“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四海。” “我叫庞英杰。” 四海与他大力握。 又多了一个朋友。 “小兄弟,你们打算到什么地方落脚?” 四海据实答:“我不知道。” 庞英杰微笑,那两个大人没告诉他。 “你呢,你又到什么地方?”四海想起来,“我知道了,你去做铁路。” 庞英杰点点头。 “这铁路是什么,竟要那么多人去建筑,它是万里长城吗?” 庞英杰大笑,“慢慢说给你听,别担心,我们还会见面。” “庞英杰,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我四海为家。” 四海笑,“你总有母亲吧,你的妈妈在哪里?” 庞英杰怔住,过半刻才喝道:“胡说什么?快给我上船去躲起来。” 四海犹自问:“英国人为何那么厉害,船驶了那么久,每块地上都竖米子旗” “那还用说,他们号称旗不落之国。” 四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呵地一声。 “回去吧,别告诉人你见过我。” “你乘哪只船?” 庞英杰不语。 “我知道了,你也有仇家。” 庞英杰笑,这小子不笨。 “你对头是谁?” 庞英杰忽然豪气发作,刷一声剥下上衣,指着胸口一排四个圆疤,“朝廷的洋枪队!” 四海先是退后一步,随即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圆圆的疤这是铁莲子打的?” 庞英杰又穿回上衣,笑起来,露出像狼那样的雪白尖齿。 “你犯了什么事?” “我得罪了一个老太婆。” “有那么凶的老太太?” 庞英杰叹口气,“有,把我的朋友都抓起来——”他用手比上比脖子,“我多亏东洋人帮忙,一直逃到此地。” “老太太干吗生你气?” “我们嫌她迂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废掉她。” 四海颔首,“那就难怪罗,你要她死,当然她要你亡。” 庞英杰怔住,他从来没用过这个角度去看过这件事。 四海拍拍他肩膀,“你要当心呵。” 庞英杰又笑了,“你也是。” 这时,四海发觉他腰间配着件武器。 四海指一指,“一把刀?” 庞英杰点点头,小子问题真多。 “大刀?” 庞英杰变色,连小孩子都认出来,看样子这把跟随他大半生的武器不得不丢弃了。 “它是你的记号?”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似想起大多往事,神色忽然温柔起来,“去,快回船上去。” 四海点点头,一溜烟似跑开。 “一船舱中只有陈尔亨一人在喝闷酒。 四海问:“翠仙姐呢?” “嘿!我怎么会知道?”陈尔亨酸溜溜,“人家又混到头等舱去了,我同你都得靠这个女人呢,你看她多有办法,我同你说什么来着?我早告诉你,她死不了,不但不死,且活得更好。” 四海微笑,“舅舅,我想念我妈。” 陈尔亨不出声,灌了几口酒,牛头不搭马嘴地抱怨:“广东人的酒。喝死人。” “舅舅,我妈小时候,是否胖嘟嘟,外婆可疼爱她?” “听听这酒名,是否吓坏人,玉冰烧、五加皮,不知是啥东西。” “我还有一个大舅舅,他人在哪里?” 陈尔亨忽然悻悻然,“我就是叫他给累的!” “怎么个说法?”四海好奇。 “你妈没同你说?” “说什么?”四海反问。 陈尔亨忽然又气馁了,“同你讲也没用,你还小。” 四海不去勉强他。 可是陈尔亨又道:“四海,你总听过这首歌谣:不得了呀不得了,皇帝老爷坐牢监,皇后娘娘带监饭,小小鱼儿跳过镇海关。” “是,我听过。” 陈尔亨又沉默下来。 “同大舅舅有什么关系?” “你大舅舅,嘿,好本事,化了名,跑上京去献殷勤,出死命卖力气,跟着一个姓谭的人办事,希望谋那一官半职,荣华富贵,谁知所托非人,油水没捞到,险些赔上小命,否则,罗家怎么当你母子如瘟猪?怕给你们拖累,要诛九族。” 四海霍地抬起头。 一幅幅图书拼在一起,他有点头绪了。 “大舅舅呢,事发后他怎么样?” “溜到东洋去了。” 还活着,四海松口气。 “丢下亲人不顾,是哪一国的英雄好汉。” 四海笑,“敌进我退嘛,白送了性命,有什么好处。” 陈尔亨诧异,“你倒是很识时务。” 四海摊摊手。 “在厨房吃些残羹冷饭,你仿佛很高兴。”舅舅非常讽刺。 四海不语,舅舅是长辈,不好驳斥他,无论如何,他已吃饱,且靠自己的力气,不用成为亲人负累。 “把你当一只狗呢。”舅舅继续椰揄他。 四海忽然开口,“大家当我什么,我不放在心上,我只管我努力工作。” 陈尔亨生气了,拿五加皮瓶朝他摔过去。 四海闪得快,没摔中。 他躲在一角,不久便入梦了。 梦见自己回到乡间家中,已是春天了,一地菜花,他来到包家墙角,“翠仙,翠仙”,一个女孩子穿过砖墙走出来,乌溜溜的辫子,鹅蛋脸,异常秀丽,“翠仙,我来看你了。” 第8章 真好,终于看到她了。 翠仙低下头去,忽然之间她老了,体态臃肿起来,“四海,你去了那么久。”头发已白,丝丝皱纹。 四海吃一惊,“我去了多久?” 到了这里,他惊醒。 之后,四海时常做这个梦。 使他意外的,是厨房发薪水给他,做满半个月,付他两枚铜板,辅币上刻着徽章及外国字,另一面有一个头像,形状精致可爱。 四海问老水手:“这是多少钱?” “这是荷兰人的钱币,叫做基尔达,好买两套衣裳了。” “可是,我又不去荷兰,怎么用这钱呢?” “你到哪里去?到英国,可以同英国人换英镑,到金山,可以换美金。” “啊,万里通行。” “当然,有钱驶得鬼推磨。”老水手笑。 这四海头一次有收入,不禁趾高气扬起来,一直以来,他担心吃不饱,又担心家人会担心他吃不饱,他的太手大脚在家中至为尴尬,不像小妹头,乖巧,会做家务,吃半碗饭,已可顶大半天,到了十五岁,又会嫁出去,根本不是负担。 现在他凭自己力气赚钱,忽然之间,吐气扬眉了。 “将来钱多了,可存到银号里去。” 四海踌躇,“有什么好处?” “会得钱生钱。” 四海笑,“我妈说,有谁说能种银子树,准是骗子。” “不不不,这是合规格的银号,绝不骗人,不知多[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少商家信任它,小兄弟,你还进不去呢。”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不知何处来的豪气,“将来——” 刚想吹牛,有人找他,“喂!怎么躲懒躲到这里来了,找你炒杂碎呢。” 四海连忙贴身把两枚辅币藏好。 船驶往地球的另一边,绕过阿拉伯半岛,驶入红海,即将渡过苏伊士运河,经地中海,出直布罗陀海峡。 呵四海哪里知道这许多地名,他还以为天地虽大,顶多只有四个,不不不,七个海洋呢。 现在他知道船每停一处,厨房便大忙特忙,新鲜的淡水、鱼肉、蔬果,源源运上来,丰盛得令人光是看着都快活,四海挥着汗帮着扛与抬,忽然之间,他想到一个凝点,住了手,怔怔看着满箩菜肴。 一只船都不愁吃,为什么罗四海一家人却吃不饱?几时他家也能像这只荷兰船那样丰足呢。 别的水手在身后推他,“决动手,发什么呆。” 那天晚上,他意外地看到何翠仙。 她进舱来,用扇子掩着鼻,忽然之间,同四海之间又恢复了一点距离。 她与陈尔亨商量一件事。 “……我想到荷兰落脚。” 陈尔亨很冷淡,“随你的便。” “他说他愿意娶我,” “你已经决定了,还是来征求我意见?” 翠仙不出声。 她无助地转过头来:“你说呢,四海,你说呢?” 四海毫不犹疑地答:“我怕你吃亏,届时人生地不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如大家守在一起,牢靠一点,一定熬得过难关,待落地生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翠个落下泪来。 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给她这样好的忠告,一向自生自灭的她感动得不得了。 陈尔亨不以为然,“四海,你懂什么,这只船驶到花旗国东岸便要回航,我们去不到金山。” 四海呆住。 “乘马车走陆路要大半个月,所以洋人要盖铁路,有火车就快。” 翠仙问:“车岸可有营生?” “有,大埠尼铁吾住着不少中国人。” 四海叫起来,“不,我一定要到铁路站去,在那里才赚得到钱。” 陈尔亨冷笑,“这小子财迷心窍。” 何翠仙咬一咬牙,“四海,你放心,我们会到达彼岸,届时,无论炒杂碎,干洗熨,还是做擦鞋童,你会赚到钱。” “咦你不是说要嫁人吗?” “陈尔亨,你为什么不去死。” “呵,不稀奇,英国人一把我们搜出来,三个人立刻可以一起死。” 翠仙拂袖而去。 四海冲出去找老水手。 他证实了陈尔亨所说。 你们运气好,荷兰人为着同英国人争狮子城,闹得不愉快,不放英国兵上船搜,可是这只船到了尼铁吾就一定落客, “小兄弟别气馁,我们快要经过沙漠了,你见过沙漠吗?” 四海抬起头来,双目闪亮,“没见过” 四海背脊如浇了冰水。 “小兄弟,别气馁,我们快要经过沙漠了,你见过沙漠吗?” 四海抬起头来,双目闪亮,“没见过。” “一片无际无涯的黄沙,犹如海洋一般,人走进去容易,走出来难。” “只有外国才有吧。” “咄,中国地大物博,什么没有,戈壁沙漠你不知道?记住了,莫叫人笑话。” 四海唯唯诺诺。 “沙漠比海更可怕呢。” “因为沙是死的?” “不,沙漠是活的,”老水手神驰地形容,“沙漠中有各式各样的动物,蛇、蝎子、蜥蜴,又有林林种种昆虫、有针叶植物,又有最可怖的浮沙陷井,人掉下去渐渐没顶,骸骨都找不到,沙漠中又有风暴,沙上有一痕一痕的浪,沙漠是奇景。” 四海笑,“你见识真广。” “老了,荷兰人叫我告老回乡呢。”他揉揉双目。 四海若有所失。 忽然他想起,还未请教老水手尊姓大名。 老水手笑,“我就是一个老水手。” 他剃一个光头,头发长出来,好似刷子上的鬃毛,不过已经白了,皮肤长年累月在太阳下曝晒,又黑又厚,一如鱼皮。 “在家他们叫你什么?” “我已多年没回家,不知他们还记得我的名字否。” 他不想说,四海也不想勉强他。 可是老水手终于回答了四海的问题:“我叫林之洋。” 四海一听,“唷,好名字,之字像是一只船,可见你注定要在海中泛舟。” 老水手大奇,“你识字?” “爸妈教过我点。”“你妈也识字?” “不错的呢,时常吟唐诗三百首。” 老水手非常羡慕,“我要是识字,也可把历年来所见所闻记下,给人当消遣看。” “呵,后人一定可以自你宝贵的经验得益良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自四海那样老实的嘴巴说出来,更加可信,老水手大乐。 半晌他问:“你的厨艺可有进展?” “日常工夫,颇应付得了。” “四海,”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个人呢,逃生又还容易点。” 四海面色郑重起来,双臂贴近身子垂直,恭恭敬敬听老水手有什么言语。 只见老水手拍拍胸口,“你要到温哥华,我可替你设法,但你舅舅与姐姐二人,风险实在太大,我帮不到他们。” 四海呆住。 “同他俩分道扬镖,你愿意吗?” 四海低下头。 “依我看,四海,你帮他们,多过他们帮你,尤其是你舅舅,你简直要背着他走。” 老水手不以为然,“他拐你出来才真。” “家乡已没有活路,又传要开仗。” “又岂止你一人如此,四海,我们这些人离乡别井,为的都是一件事。” “是什么事?” “生活得更好。” 四海点点头。 船驶入地中海,天气转冷。 第一个吃不消的是陈尔亨,不住嚎叫抱怨。 翠仙冷笑道:“听,这声音,似不似猪猡?” “我都是为救你们才叫你们害的!过桥抽板,忘恩负义!” 翠仙浩叹,“四海,你能怪洋人看不起我们吗。” 事情几乎已经决定了,他们三人到了这个关头,非得暂时分开,各走各路不可。 翠仙说:“你,四海,你跟老水手走,他会替你找到船到温哥华,我,我跟荷兰人去打个转,捞点油水,再设法同你会合。” 陈尔亨不住怪叫,“我怎么办,嗄,我怎么办?” “你那么大一个人,”翠仙冷冷说:“谁管你。” “叫我走陆路?红印第安人剥人头皮哪,叫我去死?” 翠仙叱道:“胡说八道,红人的英语讲得比你好,要你人皮干吗,我自会付你盘川乘车。” 陈尔亨要听的不过是这句活。 翠仙双目红了,紧紧握住四海的手,“小兄弟……”已经哽咽。 四海轻轻说:“我听老水手说,温哥华有一道铁索桥,每月一号,黄昏戌时前后,我会到那里等,直至见到你俩为止。” 翠仙只得说,“好,一言为定。” “不要叫我等得太久。” “如果去得到,等也无妨。” 四海也为之黯然。 他们三人在一个黑夜落船。 第五章 老水手亲自送四海到另一只大船上,同伙头将军大力保荐:“你们没吃过杂碎吧,嘿,人人赞好。”他只说四海是他的侄子。 他居然还替四海弄了一套身份证明文件,有了它,罗四海可以自由进出海关。 在文件上,罗四海是一个十六岁,来自上海,受过训练的厨子。 四海从没有撤过那么大的谎,他脸色通红。 分手时,者水手还坚持送他两只金戒指。 四海嚅嚅道:“那文件,是假的吧。” “嘿,白纸黑字,真珠般真。” 第9章 “那,”四海更加感激,“你一定使了不少银子。” 老水手凝视他,“我出海那年,只比你大一岁。” “你妈可有不舍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声声妈妈,那牛家乡闹饥荒,我由我爹送给一个行船的叔怕。” “你……不挂念家人?” “统统不记得了,”老水手搔搔头,“人家说,月是故乡圆,我也不觉得,总要活得下去,才会抬头看明月,你说是不是四海。” 四海侧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头来,他的双目闪出亮光,声音滋润,“只除了一个人。” “谁?” “我的小表妹,本来是要娶她的,后来,”他的声音转悲,“她嫁到一户李姓人家,他们对她很好,但她不争气患痨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没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听。 老水手轻轻说:“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没作声。 呵翠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个离乡别井的男子,心中总有一个翠仙。 老水手抬起头,看着银盘似月亮,直至乌云把它遮住。 临别,他又赠棉衣给四海。 四海一个人上了那只叫仙打马利亚的西班牙商船。 后来,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圣母马利亚。 在仙打马利亚的厨房里,他学会了做西菜,也进一步把他的炒杂碎发扬光大:几乎什么剩肉剩菜都可以在锅里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酱,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厨房边,与大老鼠作伴。 近厨得食,老鼠又黑又壮,皮色光滑,吱吱作响,来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话难学难懂,船上再也没有林之洋那样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罗四海沉着缄默,看上去,比讹称的十六岁还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图。 叫大幅蓝色底的挂图,上面有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棕色地形。 水手见他盯着看,便笑着解释给他听:“蓝色、海洋,棕色、陆地,中国、那里,西班牙、这里。” “温哥华呢?” “该处。” 四海呆住了,那么远。 他牢牢记住中国的地形,那像一块横放的海棠叶。 “从中国到加拿大,半个世界,中国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鼻子一酸。 “原本,自广州到温哥华,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图上比划,“但,太平洋没有大埠,少生意做,现在,仙打马利亚得绕过甫美洲,因为巴拿大运河尚未动工,你带够衣服没有?天气要冷了。” 那一大堆话太过复杂,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着整个世界,忽然用中文问:“这地图,怎样画出来?” 水手笑,“由勇敢的人去探测绘图,将来,人类会飞到天空。” 四海也笑,“飞到月亮?” “为什么不,就飞到月球。” 船渐渐驶往南方,气温降低,清晨,船桅挂着一条条冰柱,下雪了,鹅毛似飘下。 四海温柔地想到,在家乡,这种天气,天井后边菜园里的塌棵菜最好吃,拨开雪,整棵拔出来,拿到厨房,炒鸡蛋吃,呵,真正美味,要过年时才能尝到。 他想家想得很厉害,已很久没有淑浴,但是,却不愁肚子不饱。 这不是他出来的原因吗,愿望已经达到。 终于,他看见冰山一幢,浮过海面,那是万载玄冰,水手们大是紧张,敲响警钟,小心回避。船,驶过南美洲最南边的一块土地,叫火地岛。 深夜,四海自言自语:“舅舅,翠仙姐,你们好吗,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反而没有那么牵挂母亲及弟妹,四海知道他们在家里,等他回去。 到了最寒冷的地方,一调头,就是比较暖的国家了。 越是热,大人穿的衣服越少,花乌动物的颜色越是鲜艳。 仙打马利亚所载主要货物是可可与咖啡。 四海喝过,皱着眉头吐出来,苦的,却又加糖,真弄不懂他们,四海不爱吃,据说还顶名贵,达官贵人争着要。 他终于被勒令去洗澡。 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有股清香,四海喜欢这个。 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刮掉上唇与下巴多余的汗毛,果然,看上去整齐不少。 四海知道洋人嫌他脏,他就落力整顿外表。 鞋破得底面分了家,四海忍痛买双新皮鞋。 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西班牙人同他说:“罗,你在此处下船。” 他目定口呆,举目无亲,不知到何处去借宿。 水手蛮同情他,“到罗布臣广场去等,那是人力市场,雇主会到那里去挑人手。” 四海忙不迭点头。 “有人给你五角钱,你好答应了。” 四海背起包袱,“铁路站……” 水手挥挥手,“那是送死之地,你是厨子,你不是苦力,另外找好一点的工作去。” 四海只得上岸。 水手也很不忍,“祝你好运。” 四海摸到罗布臣广场,只见一辆辆马车在一边等,雇主在车边忙与工人接洽,谈得拢,工人便跟着主人家坐马车离去。 四海等了一日。 无人与他接头。 他块头不够洋人大,言语又不够人流利,不获青睐。 月亮升起来,广场人散尽,他知道一天已经过去,无奈地取出干粮,狼吞虎咽吃下,在街上踯躅。 至此,他离家已超过半年,因为天气已经转暖。 倒了那夜,四海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照顾他的。 几乎绕遍整个世界,见闻多广的罗四海,看样子就要露宿街头。 满都是外国人,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陈尔亨与何翠仙? 罗四海走运走到今天为止。 他约了他们在铁索桥等,如今桥在何处他也不知道。 四海蹲到一间酒馆门口,不久便听见争吵声,在嬉笑及挣琮乐声中有人被推出摔倒街上,爬起来,恨恨地拾起帽子,拍拍身上灰尘而去。 四海不敢进去。 他身边还有储起的几个工资,他要额外小心,他绕到后门,耐心地等,直到有人抬出垃圾,四海见是中国人,大喜,扬声问:“大叔,可要用人?” 那中年人转过头来,见是个孩子,讶异,“你是哪一水船来的?” “今朝的仙打马利亚。” “你不是柯德唐的人?” “谁是柯德唐?” “柯是铁路工头,已聘了万多二万华工来此地。” “请问,”四海焦急地问:“如何去找柯德唐?” “你干哪一行?” “我是厨子。” “嗳,柯德唐最等厨子用。” “我这就去。” “那人笑了,“人家已经下班了,明日请早。” 四海顺手接过那大叔手中垃圾,干干净净处理掉。 那大叔问:“你的闯伴呢?” “只我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罗四海。” “几岁?” “十四岁。” “家乡何处?” “宁波镇海。” “今夜到我处马虎宿一夜吧。” 倒处都有好心的人,罗四海又得救了。 只见那大叔还拖着一条辫子,身穿宽大唐装,油腻邋遏。 里头有人喝叫他,“阿王,你滚到何处去了?” “叫你呢。”四海说。 “你听得懂英语?”王叔讶异问。 “一两句。” “他们的字像鸡肠——” “阿王!” 阿王叮嘱四海,“你在这里等。”进去了。 四海一跤坐到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他惊惶、害怕、凄凉,还有,肚子又饿了。 双目不禁濡湿,恨煞自己的肚皮。 他突发异想,为什么不能趁桌上有食物之际尽情地吃,吃得饱胀,然后凭这饱肚顶他三五七天,不用再愁? 人体构造肯定有问题,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吃完又吃,吃完再吃,成日就是吃,民以食为天,都不用干别的事了。 这时,阿王又出现在后门,“罗四海,接住!” 一件东西丢过来,四海眼明手快接住,是一团面包头。 他连忙塞进嘴里,咽得太仓猝了一点,把眼泪逼了出来,幸亏一个人,幸亏妈妈在万多里以外,否则看到这幅行乞图,不知要伤心到什么地步。 他把面包大块大块用牙齿撕下来,吃得十分香甜,嘴干,在附近桶中掬点水喝,他蹲下,等老王收工带他走。 他等了许久,老王才出来,天都快亮了,酒馆才打烊,可见生意极之兴旺。 老王累得脸皮打搔,“唉,三年前今日,我还有打老虎的气,现在不行了。” 四海跟在他身后。 他住在不远的一间木屋,开了门,点上灯,四海发觉那是一间作坊,堆满一包包脏衣物。 老王对他说:“你挑个地方睡吧。” 四海奇问:“你呢?” “我?我还要把这些衣服洗出来。” 啊,不用睡? “我要赚钱付人头税,”老王同四海说:“付了这要命的五百块,我就是这个国家的老百姓,我可以回家娶老婆,然后把她也带来此地,生儿育女。” 四海默默地看着老王,忽然动手拆开脏布包,“我帮你。” 老王深庆得人,“好,好。” 四海忍不住问:“日做夜做,多久才蓄储到五百元?” 第10章 那老王四面张望一下,压低声音,一你若做铁路工人呢,一年也储不到四十块。” “什么,”四海大吃一惊,但是双手已不停地操作,“不是说一天有一块钱工资吗?” “你听我讲呀,”老王拿条小板凳坐在他对面也洗起衣,服来,他喜欢这小伙子,有他陪着说话,不渴睡,故此一五一十为他分析:“首先,冬季有三个月严寒结冰,开不了工,无钱可赚,其二,食用衣服支出百多元,房租需廿多元,税金要五块钱,一年到头难保不服一两帖药,又是十元八块,还有抽烟呢,喝杯茶呢?” 四海呆住。 “到头来还欠六合行一笔佣金。” 他埋头搓衣服,掠出一件又一件。 老王佩服这少年人双手,像机器一般敏捷。 他咳嗽一声,“我就比较有办法,”自得地呵呵笑,“这个洗衣场是我自己生意。” 手泡在水里久了,起皱纹,十只手指如红萝卜,指缝沁出血来,但,这是他的生意。 “我已剩了两百多块了。” 四海只知不能白住白吃老王的,以力气偿还。 “你有亲友在此地吗?” “我舅舅叫陈尔亨。” 老王摇摇头,“没听说过。” “姐姐叫何翠仙。” “小孩子讲孩子话,女子到不了这里,衙门不让中国女子入境。” 四海吞一口涎沫,“我姐姐不是普通女子。” “呵,”老王椰榆他,“三头六臂,是女强盗吗?” 四海气馁。 老王偷偷在四海耳边说:“没有女人,就没有孩子,不让我们生孩子,把我们当民族,”他叹口气,“不过说实在的,我们的确不同种。” 老五拎起一件湿漉漉的长袄,“你看这条袄子,什么布,铁皮一样,据说是法兰西那边矿工发明的,叫骡仔布,这条袄子还有名字给你叫呢,看到没有,名牌钉这里,叫李维斯。” 皮都还没布厚,擦多两擦,手起泡。 “只有我肯接这等衣袄来洗,”老王突生异想,将来,会不会有洗衣机器?” 四海笑,“有了机器,你就赚不到钱了。” 老王却有生意头脑,“咦,我添置机器洗更多的衣赏呀。” 四海笑着埋头苦干,硬是把一堆堆脏不可名的臭衣服全部洗出来。 “难为你了,小兄弟,你休息吧。” 四海一骨碌倒地。 “你还有什么亲友?”老王谈兴不浅。 四海人已有一半走进梦乡,含糊他说:“我还认识一个庞英杰。” 老王翻身坐起,“你怎么不早说?” 四海已经疲倦得舌头都大了,“一时没想起他。” “唉呀,这些衣裳就是庞兄判给我洗的呀,他此刻做柯德唐手下的小组长呢,管三十个工人同正副两位厨子,他直接同洋人办交涉,了不起,有什么话,同他说即行——”老王口沫横飞。 他没听到回音,一转身,发觉那剪了辫子的小伙子已经扯着鼻鼾熟睡。 “嘿!” 他自己一瘫下来,四肢也与身体分家,再也动弹不得,沉沉睡去。 像所有的华工一样,他出卖的是苦力,所得的不过是温饱。 天已经亮透。 四海惊醒,要命,肚子又饿了,咕咕响。 他小心翼翼摊开包袱,只余一只饼子,吃了它,下一顿不知在哪里。 正犹疑,听见老王的声音说:“我带你去见庞英杰,他为人豪爽,必叫你吃饱。” 呵,罗四海,你福星高照。 天气干燥,晾出衣服已干了大半。 “洗与熨各有价钱,来,把昨天做妥的衣服交还,同时去拿今日脏衣,我顺带与你见庞兄去。”他怦然把四海当作伙计。 长年累月在洗衣场工作,雾气腾腾,老王身上也有一股暧昧气味。 在日光底下,四海看清楚了他,他双目深陷,脸色青白,体力分明已拉扯到极限,快要吃不消了。 四海不语。 他吃了手上的饼。 老王把他带到铁路建筑现场。 老王有一辆马车,拖着一只四轮车斗,载满干净衣物,打算沿途派送。 铁路沿着富利沙河而筑,马车到了第一站新西敏市。 四海不由得在车头站了起来。 工场像一个最大的市集,离远就听见吆喝声,机器滚动声,蒸气像雾一样在地面飘动,人来人往,肩擦着肩那样过。 昨夜下过一场雨,地下是足踝深的泥泞。 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碧绿的森林,古木参天。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四海看到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他们最易辨认:辫子、唐装、小个子。 四海兴奋得双眼发亮,一时间他还以为回了家,那么多自己人! 他挥舞着拳头,“铁路,铁路。 老五笑了,“此处是最大一个补给站,铁路已通过汉门、枫树岭、合普、伸展到爱莫利及耶路去了。” “带我去看铁路。” 老五被他逗得笑出来,“你以为铁路是生铁铸成的一条大路吧。” 四海霎霎眼睛。 “来,我带你去看。” 马车在泥泞路上调头,路窄人逼,造成磨擦,有人开口大骂,四海一听,居然是广东话,大乐。 王大叔,这好像是我们的地头嘛。” 老五抬起头,看到远处积雪的高仕山去,过一会儿才说:“将来吧,小兄弟,将来也许,但此刻,我们身在异乡,我们是异客,不是主人,我们只是苦工,慢慢你会明白。” 讲到这里,忽然之间,远处传来极大极大闷雷似一声轰隆,整个地面为之震动,马匹受到惊吓,仰头嘶叫。 四海双耳作闷,忙问:“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爆山。” “什么?” “小兄弟,你以为铁路筑在平地上?要开山辟石钻山洞的呢,多大的工程!否则,怎么会叫我们中国人来做,只有我们肯拼死命出死力,白人肯吗?黑人肯吗,谈也不要谈,今日这一炸,不知有无人命损失,今晚便可知道。”老王无限感慨。 四海握着拳头,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不辛苦的营主,也轮不到我们。” 他策着马车往前走。 四海终于看到了铁路。 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先挖出一条宽但平路,然后铺上铁轨与枕木,再均匀地铺上碎石子。 一望无际,直到它拐弯在山谷消失,似一条蟒蛇,迂回地游向山中。 “看到没有?” 四海点点头。 “已筑了三年,一直往内地移,要贯通整个大陆。这是洋人的梦。” 四海吞一口涎沫。 铁路到了合普镇,沿山而筑,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激流大河,一失足,粉身碎骨,遗体捞都捞不着,逝者是谁?不外是张老三,王小二,有什么要紧?家乡等他几年,也就渐渐淡忘,就像从来未曾生过下来, 老王揉了揉眼。 见有人经过,他大声问:“庞英杰可在附近?” 似乎人人认识庞氏,大声回答:“他今午与柯德唐开会。” “什么事?” “申请沿途茶水供应,洋人不让我们烧火堡水。” “不止是这个吧。” “上个月薪水,每个时辰计,少发了一个仙。” “又吃我们的。” “可不是,此事如不获解决,庞英杰叫大家会下来暂时不开工。” “做得很对。” “到前头去等,他就要出来了。 老王带着四海往码头去。 四海只见马车往来不绝,载着粮食、木材、工具,还有,老王指给他看,一箱一箱的火药。 极重的货物由驴马的背脊转到苦力的肩膊上,背着运到需要它们的地方。 四海心想,建筑万里长城的情况,一定与这里相似。 有人扬声,“可是找庞大哥?” “劳驾传一声,说是王得胜与罗四海找。” “稍候。” 四海内心忐忑,原来士别三日,庞英杰的场面已经做得那样大了,不知他还有没有空记得他那样的小朋友。 正在彷徨,一把豪爽的声音已经传来,“四海,是你吗?” 第六章 呵,他记得,他没有忘记,四海心一热,如遇到亲人一般,泪盈于睫,“庞大哥。” “有志者事竟成,你终于到温哥华了。” 四海看仔细了庞英杰,只见他已经完全作西洋打扮,留着胡须,前短头发,戴宽边帽子,穿皮靴,十分神气。 四海立刻决定他也要学他的庞大哥。 他跳下车,欢呼一声。 四海太过忘形。 他跳下泥泞中,没防溅起的泥浆会沾污别人的衣裳。 附近一间平房的台阶前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姑娘,穿一身漂亮的花布裙,见泥斑飞来,连忙后退,可能有一点两点溅到她裙子,可能没有,但是她生气了,低声骂:“支那猪。” 四海在厨房做过,当然知道猪猡是什么,即时沉不住气,反唇相稽:“看牢你的大嘴巴。” 小姑娘睁大碧绿的眼睛,哗,该只支那猪会说英语,了不起,她躲到家长后,回嘴道:“回支那去!” 她家长是个一板高大,穿着整齐的外国人,两撇八字胡往上绕,双目炯炯有神,拉住女儿的手,“沁菲亚柯德唐,不得无礼。” 啊原来他就是柯德唐工头,看样子是个正直的人,四海不禁对他有好感。 站在一旁的老王却吓得面无人色,只是按住罗四海没声阶道歉。 第11章 庞英杰笑着介绍说:“我表弟。” 柯德唐说:“欢迎到温哥华。”随即带着女儿进屋去了。 老王犹自抱怨,“你这小家伙,怎么一张嘴就同人吵架?” “她骂我猪猡。” “管她说什么,我们又不用一辈子服侍她,赚够了钱,回家去娶老婆生孩子,届时,她叫我皇上我也不理。” 庞英杰呵呵笑,“这的确也是办法。” 四海掩不住兴奋,“庞大哥,别来无恙呵?” “托赖,四海,你长壮了。” 庞英杰看着他,“我们看看怎么办。” “还有,”四海大着胆子说:“我肚子饿。” “先吃饱再说。” 外国人的肉肠面包以及菜汤甚合四海脾胃,王得胜却皱眉,搓搓手,“唉,有烧饼油条豆浆就好了。” 庞英杰劝他,“老王,吃肉才够力气,入乡随俗好。” “我家还有一罐腐乳,我肠胃比较适合那个。” “闲来不妨学学英语。” “舌头绕不过来,”老王搔搔头皮,“再说,我们在此逗留三五载就要走的,那么殷勤干什么。” “你不是要回乡取老婆带过来落地生根吗?” “来了再讲。” 庞英杰只得摇摇头。 四海插嘴道:“王大叔睡觉时间都没有。” 王得胜打个呵欠,佝偻着背脊,一味陪笑,活脱是洋人印象中的华人。 四海正在大块吃肉,大杯喝水,忽然有一精壮华工进饭堂来,在庞氏耳畔说了几句话。 庞氏一听,脸就挂下来了。 他低着头,开头一声不响,随后问:“死的是谁,伤的是谁。” “工头米勒并无敲锣警告,即引爆炸药,遇害的工人有邱恩好、莫惠文及李文辉。” 他站起来,“我去看着。” 四海紧紧跟在他身边。 “小兄弟,你随王得胜回洗衣房去。” “不,让我跟着你,” 庞英杰已无暇与他答辩,一手扯起他,拉上车[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呼啸一声,直奔目的地。 四海又愤怒又紧张,又有点恐惧,就那样,三个同胞的性命就牺牲掉了,原来所有关于铁路的传说都是真的,甚至更坏,看样子,每一里铁路边,不知埋葬了多少华工的白骨。 马车飞快赶往现场,沿着铁路跑,四海只见那铁路连绵不绝,不知多长。 庞英杰提高声音,盖过风声:“看到没有,华工的血汗。” 四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在平地上,”庞英杰告诉他,“二千个工人不停操作,一日一夜间,铁路可推进计五里,同样的工程,白人要做七日七夜,可是白人每日工资一元半,我们只拿一块钱!” 四海无言。 马车奔驰,直到他们看到滚滚河水。 四海看到河畔搭着一列一列简陋的营房。立刻有人过来拉住马,“庞大哥,那边,众人已围住了米勒,要活活打死他。” 庞英杰跳下车,囚海紧紧跟他奔向现场。 离远已听见喊声震天,“打!打!”, 约四五十个苦力一步一步向河边逼去,一个洋人举起双手,已退无可退。 他大声喊饶,“这各事不会再发生,我保证不会再发生!” 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保证,终于,米勒在河边站停,华工一伸手,便可触及他的身体。 他避无可避,只得转身往河中一跃,落下水中。 可是工人没有放过他,自地上拣起石块,便朝他扔,一时间数百块石头落到水中,溅起水花,此起彼落,煞是好看。 四海拍起手来。 庞英杰瞪他一眼,四海只得收了手。 庞英杰大声叫工人群冷静下来,但是工人情绪激动,已不听劝告,河水把米勒冲往下游,他们就往下游追,一边迫一边骂,一边扔石头。 眼看那米勒逃不过大限,杀猎般嚎叫,半途忽然杀出一只舢板似独木舟,另一洋人奋力划着它来搭救同伴,几经艰难,终于把米勒拖上小舟。 可是两人背脊已中了数下飞射而至的石块,米勒额角血迹斑斑。 此际,枪声响了。 工人骤然静下来。 庞英杰把枪收回腰间,“各位兄弟,有事慢慢商量。” 大家也已精疲力尽,蹲在河边,任由米勒乘独木舟驶往下游。 大部分工人木着面孔,但是也有人轻轻哭泣。 庞英杰看着天空,长叹一声。 三位工人就葬在铁路附近。 没有土馒头,也没有碑文。 活着的人把死者的杂物自营房抬出来,四海只见到几包草药几件破衣裳,众华工迅速把它们分掉,又默默回到岗位上去。 那日的大事,叫做完结了。 回程的时候,庞英杰非常沉默。 到了市集,他才说:“小兄弟,你的问题一向最多,还有什么要问的?” 四海茫然摇摇头。 “你都看见了?” 四海访惶地点点头。 庞英杰又叹口气,“你跟着王得胜做洗衣房吧。” “我——”四海不愿留在后方。 “小兄弟,听我活。” 四海已被该日情景吓坏,只得退一步想; 半晌,四海才问:“庞大哥,你可知道我舅舅与姐姐的下落?” 庞英杰讶异:“什么,你还没有同他们联络过?” 一听此话,四海惊喜交集,知道他俩已经到了温哥华,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们早在此地,不过何翠仙已易了名字。”庞英杰笑笑,他还有一句话不好说出来:何翠仙干的仍是者本行。 “带我去见她。” “我不去那种地方,你叫王得胜带你去。” “慢着,庞大哥,今日是几号?” “你说的是咱们的阴历吧。” “有什么分别?” “分别大着呢,洋人的阳历,分月大月小,月小三十天,月大三十一日。” “嗄!” “要演的多得很,你年轻,不要紧。” “今天是阴历几号?” “一号。” “那么,请带我到铁索桥去。” “铁索桥在镇北,要渡河过去,谁耐烦陪你玩。” 四海瞪大他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不知恁地,庞英杰叹口气,“好,我带你去。” 回到洗衣房,推开门,没有动静。 密密麻麻晾着的衣物好似森林一排排,晾在外边又怕人偷,一个个木桶的开水泡着待洗的脏衣服,一只只熨斗在木板桌上排开,附近有一锅炭,那只冷了便添上炭。 “王大叔。” 没人应。 四海这时才看到有人倒在木桶边,太像一堆脏衣服了,所以进来时没发觉。 那正是王得胜。 四海过去扶起他。 他自昏迷中苏醒过来,“呀,”他说:“要命,那么多工夫要赶,我怎么睡着了。” 他想提起熨斗,再也没有力气,只见眼前金星乱舞,身子不听使唤,慢慢软倒在地。 四海突有不吉预兆,觉得王得胜回乡娶妻生子的愿望不易达到。 而年轻的他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就步王得胜的后尘。 四海有了一个概念,身体最重要,像他们那样的人,如果没有力气,一切宣告完蛋。 他问王得胜:“我替你找大夫。” “唉唷,千万不要,洋大夫不是个个肯看我们,即使来了,给的药、一丸一丸,不知是什么东西,还有,贵得不得了,碰不得,碰不得,我躺一会子即好。” 四海沉默。 他伸出强壮有力的双臂,替王得胜把工夫赶出来。 王得胜看到他奋力操作的情形,喃喃道:“壮了壮丁,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壮丁,如果我有五个像你这般的儿子就好了。” 他取出草药在嘴中缓缓咀嚼,沉沉睡去。 工作完毕,四海在喝水,庞英杰来找他。 “王大叔病了。” 庞英杰不语,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不仁。 一个倒下来,另一个接上去,有的是人,有的是命。 半晌他说:“王得胜患的是坏血病。” “有得医吗?” “洋人说是吃得不好,又太过操劳,上个冬季他倒下过两次。” 四海不语。 “你不是要到铁索桥去?” 是,莫要错过了时辰才好“ 庞英杰仍然驾一部马车。 一出门,四海见到了奇景。 他看到了火车。 或是正确他说,他先见到一节火车头。 只见它巨无霸似蹲在铁轨上,狰狞、诡秘、黑墨,宛如生铁铸成。然之间,它身畔的磨轮转动起来,咔嚓咔嚓咔嚓向前推动,它的鼻子喷出团团白色浓烟,嘿嗤嘿嗤,大地像是震动了,它似一只龙头,张牙舞爪,要腾空下海。 四海张大了嘴。 难怪叫火车,总算叫他见识到了。 可是,”这样一头怪兽,有什么用呢,为何劳师动众冒死命为它筑一条铁路? 浓烟散开,火车头缓缓经过他身边,他明白了,原来火车头后边连着一卡一卡的车厢,连绵不绝,不知可以载多少人与货。 四海瞠目结舌,喷喷称奇,“怎么发明的!” 庞英杰完全同意。 “比马车快?” “快一百倍。” “呵,那不是同飞一样?” “小兄弟,你形容得很好。” “十几时我们也要有火车。” “快了,快了。” 第12章 “那么,我们可以为自己人筑铁路。” “是,是。” 庞英杰无奈的笑了,在码头放下马车,与四海渡河,到铁索桥去。 他不知罗四海约了什么人在那里见面,为安全起见,他带着枪。 四海轻声问:“枪用来对付白人?” 庞英杰摇摇头,“红人。” 四海没见过红人,想像中他们面孔一如关公那样血红。 “红人最凶狠的一族叫苏族,已叫白人赶尽杀绝,只剩酋长坐着的牛率领着若干部下逃到洛机山北部出没,为防万一,工头都配枪。” “坐着的牛?” “那是他们的名字。” “听说红人喜活揭人的头皮。” “现在也不那么野蛮了,此刻他们非常潦倒困苦,十分嗜酒,打猎度日。” “好像只有白人挺得意。” “嗯。” “白人之中,又数英国人最厉害。” 庞英杰讶异,没想到罗四海观察力那么强。 他点点头,“不久之前,这一大片土地,也属于英国,如今加拿大独立了。” “独立?谁做皇帝?” “不叫皇帝,叫首相。” “宰相?” “差不多。” 可是四海起了疑心,“无论他们叫什么,实则上,都是皇帝吧,他们最终还是想做皇帝吧。” “不不不,在外国,首相是首相,这位麦当劳,由人民选出来。” “你选过他?” “黄人不能选首相。” “看,我说其实还不是皇帝。” 庞英杰叹气。 四海忽然老气横秋,“宰相也好,皇帝也好,最要紧让老百姓吃饱。” 庞英杰指一指,“前面就是铁索桥。” 桥并不是很长,由山谷一头通到另一头,窄窄地,可容二人擦身而过,两边均有扶手,十分坚固,可是谷下万丈深渊,谷边瀑布飞射而下,四海有点目眩神驰。 庞英杰问:“你约了谁?” “我姐姐。” 庞英杰一怔,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此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冷冷声音:“有什么好听的笑话?” 四海欢欣兴奋地大喊:“翠仙姐!” 庞英杰猛地抬起头,他久闻何翠仙艳名,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只见暮色下树影中站着俏生生的一个人儿,雪白鹅蛋脸儿,透明的猫儿眼,身量极高,一头棕色卷发,分明是一个西洋美女。 此刻她且不理会庞英杰反应,一步踏前,“四海,你来了。”声音哽咽。 她紧紧握住四海的手。 庞英杰这才给她一分尊敬,谁说欢场女子无真心,该刹那何翠仙真情流露。 “翠仙姐,你来过几次?” “这是我第二次来了,上个月我等到天亮。” “翠仙姐,我刚刚到,翠仙姐,我舅舅呢?” 这下子轮到何翠仙自鼻子里哼出声来。 “舅舅怎么样?” “他,他好得不得了,不消你牵挂。” 四海放心了,他到此际才有空打量何翠仙,只见她披着件黑色丝绒长披风,仍作西洋打扮,美艳得宛如林中仙子。 “翠仙姐,教我讲外国话。” “且不忙这些,四海,我现在不叫翠仙了。” “叫什么?” “叫翠茜亚。” “翠仙呀?”四海摸摸头皮。 翠仙笑,“不得胡说。” 谁知身边又一声冷笑。 翠仙忍无可忍,“四海,这老粗是谁?” 四海忙道:“这是我朋友庞英杰。” 何翠仙斜眼睨着庞君,话却好像是说给四海听:“外头不知多少混混自称英雄豪杰,你莫上他们当,许多人自称是你的朋友,到头来拐了你去卖。” 四海怕庞君误会,急急解释:“翠仙姐,庞大哥真心照顾我。” 翠仙恼怒,“装得不像,焉能骗得你入壳?” 可是庞英杰一点也不生气,何翠仙的激将法失效。 “你此刻在何处食宿?”总算言归正传, “我同朋友一起,在一间洗衣铺作息。” “明日我来看你,为你添些衣物。” “舅舅在哪里?” “白天睡觉,晚上在赌场。” “他还在赌?” “啊四海,你有所不知,他翻了身子,虽然仍是赌,他现在身为赌场老板。 “嗄?”四海大吃一惊。 “趁温埠筑铁路,龙蛇混集,陈尔亨还不乘机混水摸鱼。” 四海忽然咧开嘴巴笑了,都活下来了,且比从前更有办法。 何翠仙告诉他:“我家在瓦斯镇,门牌三0八号,你住哪里?” 四海报上住址。 “什么,那一带同猪栏差不多。”翠仙皱上眉头。 四海却说:“不,翠仙姐,我心满意足。” 翠仙叹口气,“我要走了。” 她吹一下口哨,有人自树荫中牵出两匹马来,那人用彩巾裹头,皮子漆黑,是一个黑人少年,年纪同四海差不多,身子扎壮,比四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他蹲下,双手叠在一起,给何翠仙双足踏上去,翻身上马,侍候完主子,他敏捷地跃上另一匹刀,两匹马一前一后的去了。 四海松口气。 “庞英杰到这时才开口,“放心了?” 四海点点头,难怪都说年轻貌美的女子最最有办法。 四海猛地想起,“英国人……” “那不过是一个低级军官,你们躲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何以见得?” “这一两年涌进温埠的华工实在太多,无法逐一辨认。” 四海点点头。 该夜,返回洗衣场,有人在门口等他们。 庞英杰认得那人是中医老赵。 那老赵迎上来,“王得胜不行了。” 庞英杰十分镇定,“今夜?” 老赵摇摇头,“明日中午。”一如神算。 四海对生离死别尚未习惯,鼻子发酸。 “他同我说,他储蓄了好几百块钱……” “我会设法找个可靠的人替他带回乡下去。” “他还不晓得自己的事。” 庞英杰看四海一眼,“你陪他这一晚吧。” 四海一怔。 “你怕?” 四海摇头,“不,我不怕。” 他推门进去。 王得胜躺在被褥堆中,还没接近他,四海已嗅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 王得胜是苏醒的,“他们走了?” 四海喂他喝水。 王得胜的脸在微弱的灯火下宛如一具骷髅,四海忽然明白什么叫做油尽灯枯。 “小兄弟,这问作坊,就送给你了。” “你说些什么。”四海不敢看他。 王得胜忽然笑了,“人是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总有点数目,小兄弟,我来不及娶妻生子了、过年过节,你替我点一支香,拜拜我。” 四海装作没好气,“决休息,别乱讲。” 王得胜静下来。 四海只当他睡了,过一会儿他却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来。:“啊,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冬日凋零。”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睡着了。 再也没有醒来。 第七章 中医老赵算得很准,中午,不迟不早,四海承继了那间洗衣坊。 在那种蛮荒的,只讲究生存的地方,死亡并不会带来太大的悲伤。 同一天内,山泥崩泞,活埋两名华工。 翌日,富利沙河有船沉没,一名华工没顶。 再过两日,一条枕木自高堤滚下,一名华工走避不及,压毙。 但是当地的世纪报却这样公布:自六月十五日以来,铁路上并无死伤。 很明显,没把华工计算在内。 翠仙来看四海,她那日作男装打扮,头发压在帽子底下,一进门便拧住鼻子,对黑男仆说:“高利活,这种地方连你都不要住可是。” 翠仙又对四海说,“我替你雇两个工人,还有,这里搭一个阁楼,你在阁楼上睡,比较干燥,那边整几个架子出来,湿衣服挂上边,窗户挖大些,光亮点,大门前装个柜台,那才像一爿店,门外挂一个招牌,叫什么。叫四海洗衣可好?” “不,”四海说:“叫得胜洗衣。” 翠仙一怔,才点点头,“四海,你就是这点好。” “翠仙姐,你对人才没话讲。” 翠仙的声音低下去,变得十分温柔,“我对你不一样,我讲过要报答你。” 她轻轻握住四海的手。 半晌才说:“高利活,把我买的衣裳给四海。” 四海自黑仆手上接过一大叠新衣物,诚恳他说:“谢谢你,高利活。” 高利活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翠仙说:“我明日就叫人来开工。” 那天晚上,四海见到了舅舅。 四海无法不笑。 陈尔亨在一间简陋的木屋内开赌档,灯光通明下他蹲在长木台后面,嘴巴不知嚼些什么东西,一边吆喝:“鱼虾蟹,买定离手!” 他的客人华洋杂处,一个个铜板那样下注,已足够使陈尔亨衣食不忧。 老陈猛地抬头,看到了外甥,他朝四海挤眉弄眼,表示春风得意,四海知道他走不开,悄然离开赌档。 一出门,就碰到熟人。 是那位沁菲亚柯德唐小姐。 她穿着一袭粉红色碎花衣裙,淡黄的头发上绑一只同色大蝴蝶结,雪白的小面孔,看上去真似朵花一般秀丽,四海有点自惭形秽,闪在一旁。 柯家住在西边的山上,高高在上,怎么会到这种地区来? 第13章 立刻有人解答了四海的凝团。 “没想到外国人会那么好心。” “可是也有条件的,叫我们不要拜祖先,叫我们信耶稣。” “不管他了,你看她,硬是医好了孙小三。” “小三真幸运,都没有进的气,被扔在[奇書網整理提供]路边,柯夫人拣了他回家,居然活了过来。” 四海一怔,没料到那刁蛮的小姑娘会有一个慈悲为怀的母亲。 他不再仇视沁菲亚柯德唐。 四海低下头,侧一侧肩膊,想找路回家。 谁知有人拦住了路。 “支那人,让开!”一声娇吆。 何太大连忙叫女儿噤声。 这就是怨家路窄了,柯德唐母女不知怎地,已经站在他面前。 四海学着洋人那样除下帽子,正眼不看沁菲亚,只对柯太太鞠躬,“夫人,你先走。” 柯太太有点意外,“谢谢你。”拉着女儿疾走。 沁菲亚犹自回过头来瞪着四海。 四海讶异,面孔长得那么好看,心肠却如此凶恶,何故? 看年纪,沁菲亚应同包翠仙差不多,呵,四海叹口气,抬起头,那个翠仙。 如今想回头,收拾衣服离家那一幕,已好似是前世之事了。 翠仙早已嫁了人了。 回娘家探亲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到那面墙下去等小朋友的音讯,抑或,早已遗忘少女时期的玩件。 四海是那样想念她,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有钱使得鬼推磨,果然,在何翠仙的指使下,三个洋鬼子上门来为得胜洗衣铺装修门面。 这是镇内第一间门面有字号的洗衣店。 翠仙还替他雇了两个伙计。一个黑人,一个红人,均年轻力壮。 四海有意见:“为什么不照顾自己人?,, 翠仙摇摇头,“四海,你不懂那么多,请华工,你着说他两句,他便怪你摆老板架子,你对他有礼,他便坐大,很难管教。” “可是庞大哥管十个人,此地华工都听他的。” 一提到这个人,何翠仙便恶向胆边生,柳眉倒竖,厉声问:“四海,你倒底听谁讲?” 四海一叠声应:“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翠仙犹自生气,“他有枪有鞭,你有什么?” 四海实在忍不住,“翠仙姐,庞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翠仙一顿足,走了。 可是四海内心隐隐纳罕,她那么恨他,何故? 恨一个人,是需要些力气的。 日子过得快,四海聪明伶俐,很快说得一口英语,文法造句不大正确,可是已足够表达意思。 说也奇怪,他十分有生意头脑,又会动脑筋革新,洋人怕中国人的洗衣脏,因为目睹工人嘴里含水喷到衣服上熨,四海设法找了喷壶来,免用嘴巴。 开一爿小小洗衣店也不容易,自然有人登门勒索生事,但是四海一则沾庞英杰的光,二则,何翠仙也照顾他,小小罗四海居然赚到利润。 他想把利钱存到银号去。 翠仙沉默一会儿说:“他们不受支那人做存户。” “钱又不分黄同白。” “权且忍耐,有一日,他们会为黄人开银号。” “几时?” 何翠仙说:“决了。” 四海忿忿不平,“快是什么时候,一百年还是二百年?” 翠仙有信心,“当你的孙子赚大钱的时候。” 四海不禁大笑起来。 翠仙却悠然,“四海,时间过得不知多快,我们终有那一日。” “算了,我只不过想吃饱肚子。” “四海,切莫气馁。” 四海看着何翠仙,她学西洋女时髦打扮,头发上插条长长羽毛。每次笑,羽毛便轻轻颤动,头上似停着一只鸟,随时会振翅飞走。 他从没问她,她可有嫁给那荷兰人,从荷兰,又如何来到温埠,他不想知道。 他去过瓦斯镇探望她,大屋有好几屋高,乐师弹着琴,挣挣琮琮,婢女捧着各式饮料招呼客人。极之热闹,她生活究竟如何,四海也不想深究。 正如他不想母亲知道他目前的境况, 他熨得满手起泡,尚未痊愈就浸到水中擦洗,一块一块烂肉永远出水,他见了人,不敢伸出手来,怕人嫌赃。 一日,随庞英杰去柯德唐家做翻译,他又见到了柯太太。 柯太太一声不响,转入屋内,稍后取出一小盒药膏,轻轻同他说:“晚上睡前擦这个,好得快。” 四海默默接过药膏,放进口袋、一直捏住宅,直到盒子发熨。 四海那日的翻译内容如下: 庞:“柯先生,即使不是为着华工着想,为着你们的健康,也应照顾到我们的医药问题,许多病都会传染。” 柯:“六合行在爱莫利镇的代表李顺答应负责这个问题。” 庞:“李顺推搪。” 柯:“恕我无法干涉。” 庞:“我恐怕疫症会得蔓延。” 柯:“不必虚惊,去年传说华工传染麻疯及天花,还不是一场谣言。” 庞:“柯先生——” 柯:“严寒快要来临,你教手足设法过冬是正经。” 谈话到此为止。 庞英杰无功而退、 柯德唐随即与一班同胞出去了。 四海没见到柯小姐。 庞英杰随即接到消息,枫树岭那边有工人出了事,又匆匆赶去。 那夜,临睡之前,四海在阁楼上用柯大大的药膏细细把伤口搽了一遍。 他看到红人伙计悄悄溜出洗衣店。 四海好奇心强,尾随在他身后。 红人也机灵,发觉了,转过头来,拍拍胸口,“四海,朋友。” 四海也笑说:“踢牛,朋友,深夜,到什么地方去?” 踢牛手中挽出一个包袱,他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打开,四海看得有点心惊,不知布包中会滚出什么东西来。 只见踢牛小心揭开包裹,四海踏前一步,噫,他讶异,是一顶美丽的羽冠。 踢牛将它缓缓捧出,庄严地带在头顶,“踢牛,一族之长。” 那顶雪白绣珠的羽冠使踢牛看上去与平时好比判若两人,四海从来不知踢牛原来是酋长,不禁刮目相看。 “你的族人呢?” “全遭白人杀害,土地,牲口,都叫白人抢走。” “啊。” 踢牛声音悲凉,“一族之长,现在替黄人洗衣铺打工。” 四海见他说得有趣,忽然想笑,却又不敢,只得低下头。 踢牛说下去:“月圆之夜,踢牛到空地舞蹈,祈祷,盼上苍庇佑。” 四海说:“那你去吧。” “黎明,踢牛自会回来。、 “祝你幸运。” 第二天一早,踢牛携着他珍贵的羽冠包袱园到洗衣店,而四海发觉柯太太的药膏真管用,伤口缩小边沿结痂,众人又开始操作。 黑人赫可卑利对四海说:“老板,你赚了钱,可以回乡下,你真幸运,我们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四海讶异,“你没有家乡?” 黑人抬起头,“我在此出生,我父亦在这里出生,我祖父被白人掳拐,远渡重洋,卖作奴隶,爱比林肯释放黑奴,我们营生仍苦,永远回不到家,因我不知家在何处。” 这时踢牛忽然说:“白人,蛇舌,吞噬一切。” 四海早已深觉白人厉害,至今又有深一层认识。 那天黄昏,庞英杰来探访四海。 四海已知道那朝枫树岭事故。 有商名华工不知何故突然发难,殴打白人工头,被抓起来,关进牢里。 “其余数十名同组华工手持斧头、泥铲、锄头,硬是包围了简陋的监牢,要求放人,否则发誓推倒监牢,白人见人多,无奈只得放掉那两个中国人。 庞英杰赶去,摆平了这件事。 他说:“我告诉手足,那两位兄弟的确有错。” 四海问:“那两个人呢?” “在我游说下,他两又回到监牢去接受处分。”其余手足呢?” “气平了,也就愿意复工。” “倒底是什么纠纷?” “有人骂人是梳辫子的猪猡。” 四海沉默半晌,“我们可是猪猡?” “当然不是,可是捱骂之后,出手伤人总也不对。” 四海深深叹息,“我想家,我想回家,在家,即使捱骂,我不会悲哀。” “我懂得你的意思,四海。” 说到这里,庞英杰忽然咳嗽一声。 四海讶异,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四海,两位兄弟,每人判罚款十六元。 四海即时明白了。 他立刻解开贴身马甲口袋纽扣,掏出纸币,数给庞英杰。 庞英杰十分豪爽,“我叫他们向你道谢。” 四海双手乱摇,“不不,千万别,不用说到我,这是小意思。” 庞君笑,他策马而去。 何翠仙不知恁地知道了此事,破口大骂:“三十二块钱,他妈的我兄弟要洗熨多少件衣堂才赚得了三十二块?就此叫那郎中哄骗了去,真不甘心。” 四海只是陪笑。 “你!你这样乱阔绰,一辈子返不了家乡。” 四海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种诅咒,抗议道:“翠仙姐。” “你这个蠢人,荷包襟牢点你会不会,以后钱全交给我,我替你收着。”声音低下去。 她想到她自己,爱吃爱穿,又喜买时髦衣裳胭脂水粉花露水,还得雇保镖佣人,在这种小镇,收入同在香港,真是没得比,幸亏会得钻营,不然,何尚有余。 第14章 她气馁了,“四海,我想家,你想不想?” 四海故意说:“我现做老板呢,家有什么好?” “可是我回不去了,你看我双手,四海,夜夜我都做噩梦,指缝有血滴下,四海,我杀了罗便臣,我一辈子回不去了。” 四海不语。 “我想念香港,我的客路比谁都广,谁不知道香港有个何翠仙,我何止认识一两个爵爷。可是火枪嘭的一声,我的梦就粉碎了,不得不跑到这种腌攒地方来……”她用手掩着脸。 四海怕她哭。 正想温言安慰,她却放下了手,盈盈地笑,“啊,四海,这都是命。” 四海又放心了。 这时庞英杰匆匆进来,他来还钱,“四海,兄弟们凑的分子,都说不能叫你付。” 一时没把男装打扮的何翠仙认出来,又说:“四海,今晚我要出发到那鲁镇去看地盘,此去要一两个月,你自己保重。” “庞大哥,”四海说,“那鲁镇那么远,也干你事?” 庞英杰笑,“铁路到哪里,我到哪里,那怕铺到交技利。” 他一转身,不提防看到一双关注的眼睛,他呆住,这不是何翠仙的猫儿眼吗?” 他缓缓别转头,戴上帽子,朝她颔首,一声不响离去。 庞英杰走了很久,何翠仙才说:“那流氓……” 连她自己都觉得口不对心,气势虚弱,说不下去。 四海早已看出瞄头来。 他走到一角,取起衣裳逐件折好,一边自言自语喃喃说道:“去交技利就去交技利好了,庞大哥那样宽的肩膀,什么担待不起。人一走,就错过机会。” 洗衣场内一片静寂,针落在地下都听得见。 四海见没有回音,又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眼看绝路了,却又碰到这样难得的一个人,跟了去,从此落地生根,倒也是好事。” 又是一片静。 过了不知多久,何翠仙张了张嘴,四海以为她要骂他,但是没有,她的嘴又合拢。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嚅嚅说:“四海,你真认为如此?” 四海点点头。 何翠仙悲哀了,她垂下头,“可是,你看我,四海,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时四海斩钉截铁地道:“翠仙姐,你与庞大哥在我心目中,一般高一般大,一分不差。 何翠仙喜悦地又说:“四海,你真认为如此?” 四海又颔首。 “我回去想想。” “庞大哥的营房就在前边。” 翠仙出去了。 四海内心,有一股跳跃的喜悦。 第二天,他去瓦斯镇找何翠仙,只听她的姐妹说:“嘿,你说奇不奇,她昨夜收拾细软只说要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要紧的人,个多月才回来。” 四海笑了。 何翠仙会有办法的,如果她对异性浚有办法,还有谁有办法,四海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那夜,四海早早休息。 天气转冷,听说到了冬天,全地结冰,要生火取暖。那一夜,四海额外怀念母亲。 即将天亮之际,四海听到木屋外有异声,他耳聪目月,立刻自阁楼爬下,手持铁枝,出去视察。 一开门,只见一血人滚进门来。 呈海连忙丢了铁枝去扶起他,看清楚伤者面孔,正是他舅舅陈尔亨,他的左耳已被割掉,血流如注。 四海心中有数,吃他那口饭,自然不免得罪人,这次仇家出手了。 只见他胸口还有两个刀伤的窟窿,血汨汨冒出。 四海唤醒伙计,把他抬入屋内。 踢牛一看,咧齿笑,“伤口没刺透内赃。”他有上方止血。 四海一颗突突跳的心总算自喉咙咽下胸腔。 陈尔亨双眼翻白,作不了声,已经昏迷。 他们把他扛到阁楼上边去休息。 天一亮,四海便出发到柯家去讨药。 黑人管家出来问:“支那童,你找谁?” “我想见柯太太。” “夫人没有空。” “请告诉夫人,有关人命。” 管家好心,她知道华人的苦处,“我试试替你通报。” 那时,温埠已经开始日日下雨,颇有寒意,清晨,天膝亮,雨声嘀喀,四海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回忆到孩提时期,在江南家乡的春天,也朝朝下雨,他与弟妹,总乘机赖在床上不起来,直到父亲拿着板子前来,假装要打。 四海双目润湿。 他听见脚步声,连忙抬起头来。 是柯德唐太太,她说:“果然是四海,是谁受了伤,我可否看看他?” “夫人,我恐怕那是可怕的伤口。”。 “相信我,我见过更恐怖的伤势。” “他在洗衣场,地方腌攒。” “我找到药箱即同你去。” 四海没想到她会那么好心。 事不宜迟,他随即与柯太太出发。 柯太太有秀丽的棕发与蓝色玻璃眼珠,态度和蔼可亲,路上闲闲问四海:“你多大了?” “十五岁,夫人。” “什么,”柯太太讶异,“只与沁菲亚一样大?” 四海不语。 “可是你已经是一家洗衣店的老板了,听说你还替人客补衣服?” “是,夫人,改短、接长、织补、旧换新、染色,什么都做。 “旧换新?” “是,夫人,穷人买不起新衣,三件旧衣补一点钱,可以换新的。” “那你岂不是要蚀本?” “不,夫人,旧衣补妥洗干净后便宜些卖给更穷的人,可以赚些微利润。” “你很能干哟。” “但我愿望并非如此。” “我可以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吗?” “夫人,我想进学堂读书写字,我想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还有,火车倒底如何开动,以及天气何以诸多变化,听说这一切一切,书本里都有解释。” 柯太太点点头,“四海,你有志气。” 四海不再言语,他挂住受伤的舅舅。 柯太太提着药箱爬上阁楼,出乎她意料之外,得胜洗衣铺里外都十分整洁,她深呼吸一下,咦,没有异味,工人都穿着一式的蓝布制服。 她讶异了,这个小小华童,可能是管理科天才呢。 伤者躺在木板上,全身血迹斑斑。 柯太太替他检查过了,轻轻告诉四海:“你的朋友不会死,不过很有点麻烦。” 她替陈尔亨洗净伤口敷药,并且留下几颗药丸,然后告辞。 四海坚持送她回府。 柯太太笑,“四海,你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中国人。” 那夜,陈尔亨缓缓醒转,雪雪呼痛。 黑人赫可卑利对四海说:“那老千醒了。” 四海轻问:“你叫他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老千、骗子、赌棍。” 可是他终于付出了代价。 踢牛告诉四海:“白人的药,怪异、诡秘,服下之后,新肉即生。” 四海嗯的一声。 过几日,柯太太又来替陈尔亨洗伤口,并教会四海包扎,陈尔亨已可斜斜靠着喝牛乳。 老陈嘴巴喃喃咒骂,从未停过。 连赫可卑利都叹道:“你那舅舅,真是奇人。” 第八章 四海比以往更辛勤工作。 当陈尔亨可以柱着拐杖站起来的时候,下雪了。 四海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鹅毛大雪,连日连夜,落得膝盖深。 华工告诉他,爱莫利与耶鲁的雪更大,根本无法开工,实在等钱用,拼命上,有人冻死在工地上。 四海与干货商接上头,买了些冬衣,廉价转售给华工,工人们路经得胜洗衣,推门进来,“老板,尝口茶,暖一暖”,全部冷得佝偻,鼻子嘴巴呼噜呼噜,手脚生满冻疮。 传说有人实在冷不过,自雪地回来,倒盆热水浸浸脚,足趾一遇热水,一只只脱落。 四海劝喻他们穿羊毛衫,皮鞋,“入乡随俗,只有西人的衣服才抵抗得了寒气。” 北国的冬天永远苦。 可是华工仍然一批批涌至。 旧面孔捱不住,由新面孔顶上。 一日晚上,四海等陈尔亨酒醉饭饱,温和地与他说:“舅舅,有件事同你商量。” “有话说吧,爽快些。” “舅舅,你不如回家走一转。” 陈尔亨有点心动,不作声。 “只要不回香港,不会有事的,你到上海好了。” 陈尔亨自鼻子哼出来,“我没盘川。” “回到镇海,同我妈说一声,我还好,就可以回来了。” “那多好,她生了个发财儿子。” “我打听过,有船肯载你回去。” 陈尔亨怔住,“你有船票?” 四海微笑,“这种小数目,我还拿得出来。” 陈尔亨怪叫起来,“好小子,你真的发了财?” 四海不作声。 由踢牛做中间人,他自红人处买到优质皮货,转售给白人,他的英语流利,手法殷实,不虞没有生意。 陈尔亨悻悻然,“好哇,外甥发财,舅舅捱穷。” 四海说下去,“另外有点钱,你替我带回去给我妈。” 陈尔亨双目发亮“一定,一定。” 四海轻轻抓住他衣襟,“你保证要交到她手中。” 陈尔亨叫起来,“你不相信我?你不把我当舅舅,你不想想,你妈是我什么人!” 四海逼视他,看穿他的心。 陈尔亨见到那双清晰明亮的眼睛与抿得紧紧的嘴唇,忽然噤声,他发党外甥已经成人,这些日子来,四海不单长高了大半个头,且已精通世事,什么都瞒不过他。 第15章 陈尔亨终于说:“我保证送到她手。” 四海放开他。 老陈心有不甘,“但是我不保证海上有强盗船,上天降落风暴,我会大病一场,鸣呼哀哉……” 四海笑,“不怕,你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陈尔亨气馁。 受伤后他身体大不如前,已不适合再过冒险生涯,他打算回乡去,别人会捱饿,他不会,他有的是办法。 “天气稍暖,我才走。”他还想讨价还价。 “舅舅,这冬天不是人过的,你趁早走吧。” 一人家问起我耳朵,我怎么说?” “这里有的是大黑熊,只说给够熊咬掉了耳朵好了。” “啐!” 陈尔亨已不是外甥的对手。 他满怀委屈的上路。 四海到码头送他。 陈尔亨自甲板看到外甥一板高大站在河畔,身穿淙熊皮裘长大衣,足蹬皮靴,双手插口袋中,是,他已经站起来了,没真想到那小子会站得那么好。 他有点宽慰,喃喃道:“哼,不是我把他带出来,他会有今天?还在乡下饿肚皮呢。” 四海当然没听到这番怨言,他只希望舅舅能回家替他报个信。 近年底,外国人有个大节,四海自告奋勇,到柯家去帮忙。 柯太太问他:“四海,你知道这是什么节?” 四海微笑,“是你们圣人的生日,一如我们孔子诞。” “四海,那鳅基督是全人类的救世主。” 四海只是笑。 他帮柯太太除下窗幔,拿去洗净换上。 “四海,你们国家要打仗了,你可知道。” 四海只晓得这些年来一直打,又一直吃败仗。 “外国军队四方八面已开到你们的首都,一触即发,柯德唐先生说,难免一战。” 如此一来,四海想,生活必定更艰难了。 柯太太说:“你可有闻说过义和拳?” 四海摇摇头。 “听说他们有魔法,把身体练得刀枪不入,每战必胜。” 刀枪不入? 不可能!四海见识已广,知道火药厉害,即使是一座山,说要炸开,也就化为雾粉。 人不过是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了枪炮。 柯太太说:“四海,你好似不相信义和拳。” 四海不语,低头操作。 “你舅舅的伤势好了吧。”柯太大改变话题。 四海答:“大好了,多谢你的问候。” “有无查到凶手。” 四海一怔。 “四海,你应报告镇长,将凶手绳之于法。” 四海说:“外国人的法律,不管支那人。” 柯太太讶异了,她甚至有一点震惊,“四海,你也这样想?我满以为你愿意成为我们一份子。” 柯太太恁地天真!四海默默把厚厚窗幔折叠好,“夫人,我下星期一定归还。” 离开柯家,四海驱马车离去,他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欢笑声。 四海往笑声处看去,来池塘结了冰,一群少男少女正在冰上媳戏。 四海不禁心响往之,他多么想学他们那样穿上那种冰鞋,在冰上飞驰,不过,身分两样,地位两样,切忌有非份之想,他低下头,策车离去。 就在此际,四海忽然听得一声惊叫,他抬起头,刚好看到一个女孩身形一侧,坠入冰中,呵乐极生悲,塘上的薄冰破裂,她跌下水中。 啊,严寒天气穿着厚衣,遇水即沉,她性命恐怕不保。 刹那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明明不关他的事,四海却已经在车头抢过一捆绳索,跃下马车,一边脱衣服,一边朝池塘奔去。 到了塘边,四海呆住,他看到了最诡异的景象,原来少女坠到水中,并无即时下沉,一直被塘底水冲往下游,她的脸在透明的薄冰底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充满惊怖的大眼睛绝望地盯着她的朋友,手脚无动挣扎,但是无法突破那层冰,无法游上岸。 她的朋友一直在岸边哭叫奔走,但是没有一个敢跳下去救人。 她是沁菲亚柯德唐。 四海飞快地将绳索一头结在树上,另一头绑在腰间,奋地蹬破冰层,坠入水中。 头部一没入冰水,四海已听不到岸上声响,他只觉全身一阵麻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人,救人,不管她是谁,救人! 他缓缓伸出手去,一把捞紧少女的头发,把她往身边拉 呵他用全身力气抓住她不放,遇溺的她尚有一丝余力,亦紧紧拉住他,两个年轻人直往池底沉下去、 四海心底一片平静,他在心底念,妈妈、妈妈。 忽然他的脚又弹了两弹,奋力浮上水面,但是头顶不破那层该死的冰。 少女在他怀中已经昏迷。 四海吸进一大口冰水,他已无法换气。 妈妈,妈妈。 就在此际,忽辣辣一声,冰打破了,一股大力把四海与沁菲亚一起扯住,再来一股力道,把两人齐齐拉上岸,啊,大人赶到了,整间屋子的佣人连柯太太,还有附近的工人统统前来搭救。 沁菲亚立刻被抱进屋内去,四海颓然靠在树根边。 要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全身冻得犹自针刺一样,忍不住哀号几下。 有双手把一张厚毯子搭在他肩上,是那好心的管家,“小伙子,你跟我进屋来烤火换衣服。” 那个黑人妈妈极高极胖,一阵风似把四海卷进屋内。 四海连忙剥下衣服,牙齿碰牙齿嗒嗒响,用毯子紧紧裹住身子,接过管家递给他的一杯热汤,喝下去,才觉有一丝暖气自胃部上升。 那样精壮的小伙子都没有力气了,只是喘气。 这时管家宿舍门被打开,“四海在这里吗?” 是柯德唐接到消息赶口家来了。 管家扬声,”是,救人的英雄在这里。” 四海如尚余血气,一定涨红了脸,但是他只能微弱地问:“女孩无恙吗?” “她没事,医生正诊治她,你呢,你好吗?” 管家代答:“他只需躺一会儿。” 柯德唐过来,蹲下,“四海,我们感激你。” 四海笑一笑,不知怎么回答,半[奇書網整理提供]晌,他说:“举手之劳耳。” 柯德唐点点头,出去了。 管家双手叉着腰,“支那童,你勇气不少哇。” 即使是救了人命,支那人仍是支那人,仍然只配在黑人宿舍里逗留。 稍后,烤干了衣服,四海就回得胜洗衣铺去了。 翌晨,柯德唐来探访他。 他并没有提到沁菲严,他只是对四海说:“有些人,天生有勇气,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挽救他人的生命,这是极其难能可贵以及高尚的一种情操。” 四海谦卑地站着不语。 “四海,柯太太说你希望入学,我会保荐你进学堂旁听,但愿你可以得益。” 四海猛地抬起头,双目闪出晶光。 柯德唐看着他,忽然说:“你们这一民族会有出头一日。” 四海不知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上学! 他被安排坐在课室后边极角落的一个位置上,一出现就引起极大骚动,三天之后,震惊的家长们跑到镇长处抗议,以退学威胁,教师对四海温和的说:“看样子我们只好另外想办法。” 四海感慨他说:“孔子曰,有教无类。” 那教师同意:“孔夫子是伟人。” 退了学,四海仍觉兴奋,同他夥伴踢牛说:“……真是一个好地方,学生可以自由发问,与教师讨论功课,课程共分五个科目,最有趣的是物理与生物,你知道电是怎么发明的?” 踢牛板着面孔,一点兴趣也无,隔一会儿他说:“四海,你真相信白人的蛇乱” “踢牛,听我说--” “我很高兴他们把你踢出学堂。“ “我有他们的书本,我可以自修,不懂,可以查字典。” 但是柯德唐太太已差人来同他说,他一星期可以到柯家去二至三次,由柯太太替他补习功课。 四海却十分犹疑,他不欲高攀,有点羞怯,只推说工作忙,只可以去一次。 但他的求知欲实在强,新的知识令他震荡,“原来如此”的感觉使他兴奋得脸红耳赤。 四海希望他是全职学生,什么都不用做,单是埋头埋脑读书。 可是他听说许多学生都逃学,不可思议。 一日,他神气活现对赫可卑利说:“你知道牛顿与苹果的故事吗?” 那黑人没好气,“老板,忘记苹果与香蕉,踢牛要离开我们了。” 四海连忙放下苹果,“踢牛,你往何处去?” 踢牛忽然扭怩,“我,我打算结婚。” “好极了,女方是谁?” “我们在市集相识,她父亲在印第安保留地有一间房子,愿意叫我去住。” “你不愿再替我工作?” “他们每晚都要求我回家。” “那么你一天做十个时辰,我仍付你五角钱。” 赫可卑利抗议,“老板,我——” “我另外找人帮你。” 四海不知道,这就是店铺扩张第一步。第二天晚上,有人到得胜洗衣挑衅,拔出枪,出言侮辱,四海趴在地下,学狗叫。 四海不止一次遇到这种事,穷途潦倒的白人坐旧金山北上温埠找工作,吃不了苦,流落酒馆,喝上两杯,例找比他们地位更低的人生事出气。 有人点了火把,要放火烧店铺。 四海手中也已握住枪,只是赫可卑利同他说过:“四海,白人杀你,固然死路一条,你杀了白人,也是死路一条。” 第16章 四海当时叹息,“白人的地方,奈何。” 踢牛气炸了肺,大力捶打胸口,“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土地!” 四海缓缓举起了枪。 正在这个时候,店门推开,进来两个大汉。 四海一看,知道来了救星,那是柯德唐两个得力助手,同华工一向关系良好。 他俩假装没有看见罗四海,诧异地对白人说:“你们躲在这里?外头有好酒不去?” 做好做歹拉走了同伴。 四海这时才发觉冷汗已如雨下。 踢牛自角落出来,“幸运的四海。” 四海却重重一拳敲在柜台上,“几时,几时毋须白人保护可以自由自在做生意。” “回支那去!” 铁路浩浩荡荡的铺出去。 四海随柯德唐到怒马峡去看路轨,只见一边是峭壁,峭壁下是沸腾的激流,整齐的铁路硬是自峭壁爆山劈石铲平出 “我很高兴他们把你踢出学堂。“ “我有他们的书本,我可以自修,不懂,可以查字典。” 但是柯德唐太太已差人来同他说,他一星期可以到柯家去二至三次,由柯太太替他补习功课。 四海却十分犹疑,他不欲高攀,有点羞怯,只推说工作忙,只可以去一次。 但他的求知欲实在强,新的知识令他震荡,“原来如此”的感觉使他兴奋得脸红耳赤。 四海希望他是全职学生,什么都不用做,单是埋头埋脑读书。 可是他听说许多学生都逃学,不可思议。 一日,他神气活现对赫可卑利说:“你知道牛顿与苹果的故事吗?” 那黑人没好气,“老板,忘记苹果与香蕉,踢牛要离开我们了。” 四海连忙放下苹果,“踢牛,你往何处去?” 踢牛忽然扭怩,“我,我打算结婚。” “好极了,女方是谁?” “我们在市集相识,她父亲在印第安保留地有一间房子,愿意叫我去住。” “你不愿再替我工作?” “他们每晚都要求我回家。” “那么你一天做十个时辰,我仍付你五角钱。” 赫可卑利抗议,“老板,我——” “我另外找人帮你。” 四海不知道,这就是店铺扩张第一步。第二天晚上,有人到得胜洗衣挑衅,拔出枪,出言侮辱,四海趴在地下,学狗叫。 四海不止一次遇到这种事,穷途潦倒的白人坐旧金山北上温埠找工作,吃不了苦,流落酒馆,喝上两杯,例找比他们地位更低的人生事出气。 有人点了火把,要放火烧店铺。 四海手中也已握住枪,只是赫可卑利同他说过:“四海,白人杀你,固然死路一条,你杀了白人,也是死路一条。” 四海当时叹息,“白人的地方,奈何。” 踢牛气炸了肺,大力捶打胸口,“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土地!” 四海缓缓举起了枪。 正在这个时候,店门推开,进来两个大汉。 四海一看,知道来了救星,那是柯德唐两个得力助手,同华工一向关系良好。 他俩假装没有看见罗四海,诧异地对白人说:“你们躲在这里?外头有好酒不去?” 做好做歹拉走了同伴。 四海这时才发觉冷汗已如雨下。 踢牛自角落出来,“幸运的四海。” 四海却重重一拳敲在柜台上,“几时,几时毋须白人保护可以自由自在做生意。” “回支那去!” 铁路浩浩荡荡的铺出去。 四海随柯德唐到怒马峡去看路轨,只见一边是峭壁,峭壁下是沸腾的激流,整齐的铁路硬是自峭壁爆山劈石铲平出来。 峭壁下躺着一具工人的尸首,他由绳索锤下凿石时不幸失足坠毙,同伴要求洋人处理遗体。 柯德唐得到的报告如下:“没有人敢下去,河水又太急,独木舟也够不到,约二千名华工静坐怠工,”助手沮丧他说:“也不能怪他们,物伤其类,可惜庞英杰不在此地,叫他去谈判,或有希望。” 柯德唐转头问四海,“你可愿做我的翻译?” 四海战兢,“我试一试。” 一见到那么多同胞,四海十分激动,他们每人都有愤怒焚烧的眼睛,衣衫尽管褴楼,身份不过是苦力,但在岗位上,却自有其尊严。 柯德唐说:“在这条铁路上,没有人的能力胜过华工,”他开口:“各位伙伴——” 四海刚想翻译,一块鹅卵石已飞射而至,打中他左眉骨。金星乱冒,血流如注。 “走狗!” “叫庞英杰来同我们说话!” “你是谁?还不滚回去舔洋人的鞋底。” 四海掩住伤口,忽然之间落下泪来。 他把眼泪擦干,转头同柯德唐说:“柯先生,我下去把尸首升上来。” 柯德唐凝视他,“四海,你毋须急急证明任何事,我清楚你的为人。” 四海冷静他说:“下面躺着的人是我们自己人。” “好,你可以得到十块赏金。” 工头替四海绑好绳索,缓缓放他下峭壁。 说是说三月天,寒风却仍然削面,四海身子摇摇晃晃吊在半空,有上天不能,入地无能的感觉,浑身发抖,他咬紧牙关,抹掉眉毛上汗水,缓缓沿峭壁而下,四肢已遭凸出的山石擦损。 过了像是一百年那样长,四海的双脚总算碰到实地,那是突出来的一块平台,他看到同胞的尸首就落在不远之处,抬头往上看,只见无数人头正在白云下张望,看他是否能够达成任务。 四海握着拳头,手心汗出如浆,他摸到尸身附近,蹲下来,轻轻说着:“大叔,我这就带你上去,将你安葬,大叔,你要帮我忙。”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额角高高,相貌端正祥和,横躺在石上,后脑有极小的一摊血,已经凝固,近黑紫色。 四海再度流下泪来。 因附近无人,他不打算抹干眼泪。 他扶起尸首,小心翼翼,犹如服侍一个病人,将他背在身后,用绳索绑好,便示意悬崖上边的工头扯他上去。 两个人重,反而减少了摇荡,一尺一尺那样拉上山去,终于到了山顶,柯德唐亲手握住四海的手,助他落地。 众华工沉默了一会儿,一哄而散。 明日想必照常开工。 四海已用尽力气,坐倒在地,一脸血污,不住喘气。 柯德唐对四海说:“我们走吧。” 不知是谁,用一幅棕色油布,覆住了四海的大叔。 四海不由得问:“他叫什么名字,乡下何处?” 工头答:“此人昨日抵涉,今日就来上工,我还来不及登记他的姓名。” 四海忽然忍无可忍,望着天空,像受伤的狼一般嚎叫起来。 天下起潇潇雨。 第二天,四海却如常到柯家学功课,正在造句,柯德唐进书房来,对他说:“四海,有好消息。” 四海连忙放下笔站起来。 “四海,庞英杰嘱我告诉你,他要结婚了。” “同谁?”四海冲口而出,紧张得不得了。 “同一个西洋女子。”柯德唐也深觉奇怪。 “叫什么名字?” “叫翠茜亚。” 四海马上咧开嘴笑。 “你认识那位女士?”柯德唐更觉纳罕。 “是,她是我表姐。” “呵原来如此,你们中国人极多表兄弟姐妹,但她却是西洋人。” “她母亲嫁的是葡萄牙人。” “听说她是个美女。”柯德唐笑。 “是的,柯先生。” “四海,庞英杰打算随着铁路过活,铁路铺到何处,他便在何处落脚,你别看这几个埠今日如此热闹,铁路一盖好,人群一散,即成废墟。” 四海想一想,大胆他说:“我不会担心温哥华。” 柯德唐立即答:“当然,整个大温哥华是例外。” “交技利也不会。” 柯德唐点点头,“四海,你很有见地,莫非想在此落地生根。” 四海点点头。 “四海,何故?” 四海很简单地答:“吃得饱。” 柯德唐默然,过一会儿:“那你得设法筹那笔人头税。” “我知道。” “北平打仗了,你可知道?” “夫人同我说过。” “四海,你似不甚关心。” “我们已习惯了,谁做皇帝不要紧,只要对老百姓好。” “但这次并非内战,乃系外国人联军进京。” 四海低下头,默不作声,看样子难过到极点。 柯德唐叹口气,“听说列强军队直入紫禁城,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历史文物,珍珠玉石,予取予携,成箱成笼那样抬走。” 四海忽然抬起头冷冷他说:“英国人一定拿得最多。” “是,”柯德唐喃喃道:“那班不列颠人。” 半晌,他才说:“四海,你继续作文吧。” 皮靴阁阁,他走了。 四海伏在桌子上,手握一管钢嘴笔,好比千金重,无论如何写不出字来。 书桌对面有一只书橱,镶着两面玻璃门,把伏在书桌上的四海反映出来,一如镜子。 四海老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他。 第九章 抬起头,他看到玻璃橱门中他自己的影子,他看到书房门站着的沁菲亚柯德唐。 四海没有回过头去,她也没有进书房来同他打招呼。 自从那次意外之后他俩根本没有说过话。 她不再叫他回支那。 第17章 他也没叮嘱她闭上大嘴。 她只站在书房门口静悄悄呆一会儿,轻轻的来,轻轻的走,一晃眼玻璃橱门上已消失她的影踪,一切不过像罗四海的幻觉。 转眼间一年过去。 玻璃橱门中的沁菲亚柯德唐长高了,却没有胖,两只猫儿眼似两颗宝石,她喜欢穿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更加像小仙子。 但是罗四海始终没回过头去同她说话。 他太懂得自己的地位了。 一年下来,四海已可用简单的英语写下日记。 他的收支、他的感情、他的见闻,都记在一本简陋的簿子里。 柯德唐笑道:“四海,你知道什么,这或许是温埠建铁路期间,唯一的华人文字记载,好好保存它,将来会有用。” 四海也笑笑。 将来子孙如果有好日子过,谁还愿意叫他们重温过去苦梦,假使没有出头的日子,生活可能比祖先在日记中记载的还要惨,又能从那些文字中学到什么? 柯德唐说:“四海。我在温埠的合约快要完成了。”如释重负。 “恭喜你,柯先生。” 柯德唐沉着地告诉他:“四海,在这四年期间,因为华工工资廉宜,我替铁路局省下巨款,即使如此,政府还自渥太华派工程师来监视我,我并非一个受欢迎的角色。” 四海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树大招风。” 柯德唐把这四个字咀嚼一会儿,“呵,太有道理了,”他很高兴,“是孔夫子说的吗?” “不,只是一句成语。” 柯德唐说下去:“合约完成后,我会回渥太华老家住,做些小生意,你愿意跟着我吗?” 四海沉吟,其实他心中早有主意。 跟着柯德唐,不过是个家僮,日后连管家的身分都攀不上,不如在外头自生自灭的好,华人地位虽然不高,但关上门,至少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不必先生长夫人短。 于是他婉转他说:“听说渥太华的天气更严寒。” 柯德唐当下明自了,他笑笑说:“四海,相信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温埠糖业大王班治文罗渣士是我好友,我会托他照顾你。” “谢谢你,柯先生。” “四海,不必客气。” 在得胜洗衣,他是他自己的老板。 那一夜,有华工找上门来。 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罗四海?”说的是奥语。 “系,我系罗四海。” 那人自口袋摸出一封已经团得稀绉的信,“罗四海,你愿意付十块钱来换这封信吗?” 四海讶异,“什么信值十天的工资?” 那粤人咧开嘴笑,“你舅舅陈尔亨说是你母亲的信。” 四海一听,连忙伸手,“值,值,把信给我。” 那人接过钱,笑嘻嘻走了。 四海把信压在手掌中,鼻梁骨如中了一拳,酸涩不已,他颤抖着手折开信读。 “吾儿四海如见……”才看第一句,豆大眼泪炙热地滚下脸颊。 近三年来,他第一次得到家人的音讯。 舅勇总算不负所托。” 他母亲告诉他,乡间生活还算过得去,叔伯们自四海离家后,多少生了点善心,颇肯接济孤儿寡妇,弟妹们身体健康,十分听话云云,她叫他不必牵挂,还有,他托舅舅带的三十元,也已收到。 三十元!四海明明给了一百元。 陈尔亨死性不改。 他躲在一角,把家书读了又读。 他的黑人伙汁同红人伙汁说:“老板怎么了,拿着一封信,先是哭,哭完又笑,现在又抹眼泪。” 红人答,“让他去,他还是个少年人。” “他们家乡也流行早婚,已到娶者婆的年龄了。” “温埠没有支那女人,如何娶妻。” 黑人吱吱笑,“白人怕有色人繁殖,他们说“像老鼠一样,一下子生满屋。” 红人喝一口酒,“是,所以他们想杀尽我们的女人。” 四海终于读完了信。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灵魄似蠢蠢欲动,要飞脱他的躯壳,返回家乡。 第二天,做起工来,特别够力气,虎虎生劲,生活似比往日更育意义。 下午,阳光好,四海兴致勃勃,拿起锅铲,表演一度纱杂碎。 伙计们诧异了,“老板,没想到你还有这一度散手,这碟菜好吃过维多利唐人街厨子的手艺。” 四海受到称赞,不禁飘飘欲仙,做老板就是这点好,永远不愁寂寞,至少有伙计忠实捧场。 四海几乎在该刹那已决定进一步努力工作,扩张营业。 这时,四海看到踢牛脸上露出讶异之色,明敏的他立刻知道身后有人,正欲回头,双目已被轻轻蒙住。 四海鼻端嗅到一阵熟悉的玉簪花香,他激动起来,“翠仙姐!” “四海,你好精灵。”那双软软玉手放下来。 四海转过头去,悄生生站在他身后的,正是何翠仙。 翠仙完全改了妆扮,头发梳住脑后挽个,洗尽铅华,一张脸却反而更加晶莹秀丽,只穿件深色袍子,笑嘻嘻,怎么看,都仍然是个美女。 四海高兴得了不得,大胆问:“庞大哥呢?”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到哈哈一声笑,那高大的身型进门来,正是庞英杰。 四海大叫:“想煞我也,庞大哥,” 扰攘半晌,才坐下来谈正经事。 “庞大哥,你可是特地来看我?” 庞英杰答:“第一件事,先来见见你,同时,把翠仙放在这里住两日,由你照顾她。” 四海提心吊胆,“你往何处去?” “我到维多利去。” “干什么?” “调停。” 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维多利有何大事?”四海纳罕。 “还不是为着人头税,叫人一时如何筹得出那笔款子,此刻维多利所有中国人的店铺统关上门不做白人生意,洗衣店、杂货铺、小贩全部停止营业,还有,佣工也都病倒,有人叫我去看看真实情形。” 四海沉吟,“我可要作出反应?” 庞英杰笑,“说不定你就得即时表态,否则立场不明,有得你搞的。” “嗯,想乖机推倒我也说不定。” “四海,人的心肠弯弯曲曲,你总算明白了。” “是呀,”四海感慨,“他们赶着洋人叫大人,是和睦相处,我叫一声先生,即是奴才。” 翠仙忽然笑道:“四海,你洗衣店的生意敢情不错。” “你怎么知道?” “暖,难怪有人想扳倒你,树大招风呀。”翠仙笑不可仰。 “翠仙姐净会取笑我。” 这时庞英杰才说:“四海,你干得出色。” 四海忸怩,“不过是个腌攒的小生意人。” 翠仙这时站起来,轻轻伸个懒腰。 四海才看出苗头来。 翠仙已经怀孕,腹部隆然。 四海惊喜,“庞大哥,恭喜你。” “四海,夏天你就做舅舅了。” “是,是。” 这时,有人找庞英杰,他出去与来人说话。” 翠仙这才笑道:“你这个舅舅,莫像那个舅舅才好。” 四海忽然说:“我舅舅对我不错呀。” “你这孩子,在你眼中,没有坏人。” “有,怎么没有,许多外国人就挺坏。” “四海,站起来我看看。” 四海站起来。 “哗,”翠仙说:“比我高一个头了。” 当年他背她爬绳梯上船逃难,他不过同她差不多高。 “翠仙姐,且莫说我,你怎么样?” “我?我很好。”翠仙一直笑咪咪。 “会不会回温埠住?” “暂时没这个打算,我们随铁路走,一步一步向西移,等到整条铁路贯通,会在西边大埠多伦多落脚,我还有些老本,开一个熟食档,想必可以过活。” “翠仙姐,你真能干。” 翠仙收敛了笑容,“我同他,”指庞英杰,“都是亡命之徒,既然回不去了,也只得想办法在这里生存,我已买下户籍,取到身分了。” 四海点点头。 “四海,你是自由身,你不妨回乡娶妻。” 四海低下头。 “咦,你有什么伤心事?” 四海不语。 “假如缺钱用,我这里有。” “明年吧,明年我会回去。” 庞英杰回来了,“姐弟谈些什么?” 翠仙仍然满面笑容转过头去,“谈做生意呢。” 四海讶异,他发觉何翠仙在庞英杰面前。却还戴着保护罩,或是说得难听点“面具”,只有对着四海,她才真心真意说真话。 第二天一早,庞英杰与同伴渡海到维多利去。 翠仙一早起来,四海比她更早,已经炖了鸡汤侍候姐姐。 翠仙感动得双眼红红,嘴里却说:“外国的鸡不好吃,一早宰好,不比我们,活杀活吃,够鲜味。” 四海对外国人的厨房最熟,“他们只讲吃饱,其实也够好了,我们那么懂吃,却有许多人吃不饱。” 饭后翠仙巡店,伶俐聪明的她立刻指出许多可以改良的地方。 四海有感而发,“翠仙姐,你若多读几年书,可以做女宰相呢。” 翠仙失声笑,“长得高大是一件事,说话却孩子气,我哪里行,不过在多伦多那样的大埠,真有女子读书考状元。” “翠仙姐,我觉得外国人办事真有办法,女子与孩子都不用吃苦,这一点我衷心佩服他们。” 第18章 “你这话不能当众说,有人会拿石头扔你。” 四海说:“我有个朋友,他看不得妹妹缠足吃苦,把妹妹小脚放掉了。” 翠仙讶异,“这是谁,这样放肆?” “他姓孙,是一名粤人,年纪与我差不多。” “嗯,是个危险人物。” “他只是淘气而已,再说,我们已经失去联络。” 翠仙沉吟。 也只有与他的翠仙姐在一起,四海才会兴致勃勃发表伟论。 他说下去:“老外值得我们效法的好处实在大多,人家真有脑筋,铁路一旦贯通,各省各县即时联成一气,三五日间可自西部抵达东部,粮食、信件、机器,均可迅速运至,整个国家简直就是靠这条铁路,而翠仙姐,我们中国人在筑路工程上功不可没。” 翠仙只淡淡一笑。 “你怎么说?” “骡子有没有功?洋人会不会在事成后标榜骡马牛?你好不天真,人家只不过把我们当畜牲。” 四海叹息,不语,话虽刻薄,相差无几。 “我且出去替他置几件衣裳。” 四海又笑了,“我这里多少都有,你来挑翠仙姐,帮帮自己人。” 这两天,可说是四海生活中最开心的一(奇qisuu.書)段时间,母亲在乡间无恙,姐姐姐夫又前来探访他,称心如意。 翠仙的花样镜最透,拉了丈夫与兄弟,去照相馆拍照。 踢牛劝道:“那机器会把人的魂魄摄进去。” 四海不怕,兴致勃勃跟去。 庞英杰坐当中,翠仙站他身后,四海立他左边,摄影师用一块黑布遮住机器及他自己的头,蓬一声,亮光一闪,四海吓一跳,连忙紧紧闭上双目,翠仙取笑他,“乡下人。”她说,结果照片出来了,拍得非常好,清清楚楚三个人,真像是元神出了窍,被捕捉到关在纸上。 四海紧紧把照片收好,有机会,叫人带回家去给妈妈看。 翠仙劝:“储够钱就回去吧,最要紧置间屋,买块田,落叶归根。” 翠仙取出亮晶晶一枚金币,“你收着。” “我没地方放这等贵重的东西。” “我带你去银号,放在他们那里。” 难怪何翠仙时作西妇打扮,果然,华人只能自后门进去,偷偷摸摸,据说,不是银行势利,而是怕其他人客尴尬。 翠仙笑,“连带我们的钱,都低人一等。” 四海不语。 “你知道柯德唐住的那个山?叫英属产业,不卖给华人。… 四海好奇,“哪些中国人那么有钱?,, 翠仙嗤一声笑,“你以为华人统统是瘪三?不少人金山银山背着走,檀香山有富翁种甘蔗发的财,想到这里买地盖房子。” “不卖给他?” “不卖,那个山头统住白人,怕华人住脏。” 四海哑了。 “四海,你自己好好保重。” “你也是,翠仙姐。” 庞英杰自维多利带回消息,同胞们终于愿意顺天应命,乖乖交出入头税,他苦笑,“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带着妻子回交技利去了。 再过了大半年,四海也已筹到这笔款子。 他取得了户籍,收到正式证件时,双手颤动,感慨万千。 万多名华工,几个如罗四海般幸运! 当年入境的公文是假的,把他报大了岁数,也好,他索性学做大人,成绩斐然。 柯德唐的合约完工了。 外国工程人员庆祝了三日三夜,报馆差人来拍照登在头版,四海买了莫地港快报及百年日报回来看,照相中只见柯德唐站在铁路路轨当中,两撇大胡神气活现地往上翘,四周围挤满洋人,均咧开嘴笑。 一个华工也不见。 果然,也没有骡马。 万多名华工,来到异乡,为着菲薄的薪酬,香外国人这条命派铁路立下汗马功劳,不少还赔本性命,可是,功成后,无一言一字一图记载。 华人的血汗只似影子。 那日,他到柯家话别,强忍着气,无甚言语。 柯德唐在四海面前讲到他独到的眼光:“本来有人劝我到爱尔兰招募工人,谁会猜到瘦小的华工能担此重任?我当初只敢用五十人,谁知他们手足敏捷,一下子搭起帐篷,煮好米饭,一如一生生活在西埃拉山中似,哈,可是一直还有人反对输入华工,我火光了,后来,连首相都在国会说:“没有华工,没有铁路。” 四海一言不发。 他静静走到园子去。 柯家背山面海,风景秀美,一如图画。 有人在他身后,四海看到长长一个人影。 他没有回过头去。 他知道这是谁。 他听到沁菲亚柯德唐的声音:“我们要搬到渥太华去了。” 四海隔一会才答:“我听柯先生说过。” “对不起,我曾叫你支那人。” 是迟来的道歉,不过四海接纳,“我是中国人。” “还要多谢你救了我的命。” “应该的。” “或许,我应该有一个中国名字。藉以记念。” 四海微微仰起头。 “你可否替我取一个中文名?” 四海沉默,过了很久很久,他以为她走了,但是没有,那个影子还在。 他说:“翠仙,你叫翠仙吧。” “那是什么意思?” “绿玉仙子。” “多么美丽的名字,谢谢你。” “不客气。” “再见,四海。” “再见,柯小姐。” 再看时,影子已经消失。 四海缓缓转过头去,看到沁菲亚已走近屋子,衣服飘飘,宛如仙子。 “长得真美是不是?” 不知几时,黑人管家已站在跟前。 四海不敢露出任何表示。 “柯太太想亲上加亲,把沁菲亚许配给她表侄。” 四海只说,“我得进去同柯先生告辞了。” 柯德唐送西四海一管自来水笔。 至今,四海拥有两支这样名贵的笔,虽然他从来不用。 他帮柯家打点好一切行李。 柯德唐走后,四海接到消息,何翠仙生养了,是一个女婴,信中言若有憾:“果然生个赔钱货,命恁地苦”,但是母女平安,万幸产后她身体很快恢复健康。 铁路已铺在往药帽站,跟着去速流站,很快到勒珍那。 华工有些跟着路轨走,有些回乡,有些流落在温埠,找些杂工做,大半不愁生活。 温埠日渐兴旺,爱尔兰裔移民成群自利物浦涌至,长途跋涉,扶老携幼,女人用头巾扎着头,手抱的婴儿不安地哭泣,男人紧张彷徨,他们听说铁路是奶与蜜之路,总比在爱尔兰的沼泽捱饿的好。 四海听说,一日最多曾涌进三千名移民,光是姓凯利的就有五名,全无亲戚关系,其中一个凯利拿到合约,专门殓葬华工,还有一名是职业赌徒。 也有人问过四海:“此地是否真有奶与蜜?” 四海回答得很滑稽:“假使你养牛养蜜蜂的话,是。” 第十章 他乘铁路去探访姐夫与姐姐,木制火车厢的窗户高且小,看不到风景,人与人挤在直排的硬板凳上,每卡车厢当中都有一只风炉,膳食阁下自理,可是乘客们还是十分满意。 有人觉得无聊,张口唱起歌来,“还须多渡一条河……” 四海微笑,一路上沉默。 坐在他对面有一个婴儿,坐在母亲膝上,一声不响,净拿双蓝眼睛看牢他,脸上脏脏的。 四海想起他最小的弟弟,也是这样合作,幼小的他,生下没多久已经丧父,再不比人乖,命运更贱。 四海拿软面包喂那婴儿,那母样欠欠身,表示谢意。 同是天涯沦落人,四海想。 四海太谦虚了。 他衣着光鲜,鞋袜整齐,身边又带着丰富的食物。 在铁路某一站,有亲人在等他。 极明媚的五月天,他姐姐亲自出来接他。 身后跟着保姆,带着婴儿。 翠仙直朝他抱怨,“为什么搭三等车?同这些人挤厂起,”阶级观念呼之欲出,“至少乘二等车厢。” 四海笑,丰衣足食的她日渐噜嗦娇纵,同一般妇女无甚分别了,多好,四海替她庆幸。 没多少人可以洗脱过去,从头再来,何翠仙与庞英杰做得很成功。 四海说出心事,“姐姐,我想回乡一行。” 翠仙颔首,“回去娶妻,把她带过来一起生活。” “我只想看看母亲。” “店铺怎么办?” “踢牛跟我那么些日子,相当可靠。” “那红人,月圆之夜仍然戴起羽冠祭祖?” 四海笑,何止,踢牛不知自何处抬来一柱图腾,竖立在得胜洗衣店门口,图腾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雷鸟,凶猛精神,是他家族徽号云云。 “我们除了洗衣,也经营干货,做得不错。” “你大哥有你一半脑筋就好了。” “庞大哥志不在此。” 翠仙笑,“哟,他是英雄,我是狗熊。” 四海更正她:“他是英雄,你是美人。” 好话谁不爱听,老练如何翠仙,仍觉受用。” 四海说:“这次回乡航程,要渡过太平洋,往西驶,经过檀香山与东瀛。” “呵四海,你真正邀游七海。” 四海笑咪咪,“让我数一数,太平洋、印度洋、红海、地中海、大西洋、北冰洋,噫,还差一个。” 翠仙讶异,“你自何处学来天文地理?” 第19章 四海感慨,“翠仙姐,外国人的书真好,外国人的书里什么都有。” 翠仙欲取笑他,“是是是,黄金屋,颜如玉。” 四海汗颜。 “四海,你这次回去,可说是衣锦还乡了。” 四海不脱小生意人本色,他乘搭商船回去,不但不用买票,且有薪酬,是,他又拿起锅铲,在厨房做帮工,罗四海的算盘实在十分精密。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四海指的是船上生活,所有设备都改良进步了,一拨机关,灯便亮起来,叫做电灯,方便之处,叫四海慨叹。 厨房比从前更加整洁,所有工作人员需穿制服,服务对象是美国人。 同伴对四海说:“花旗国统称金山,厉害吧。” 四海此时已非吴下阿蒙,他不动声色,只是微笑。 金山一年不知多少落魄汉子流浪到温埠,讨饭讨到得胜洗衣店门口。 船到了檀香山。 四海知道那个埠土人称火奴鲁鲁。 他锁好随身一个布袋,上岸观光。 同伴问:“袋里有何乾坤?” 四海说,“可以让你看” 并非金银珠宝,只是成叠托带的家书。 同伴耸然动容,“啊。” 四海叹道:“几时我们也学外国人,写好信,放进信壳,贴一个邮票,便可寄到各乡各县。” 同伴说:“你恁地崇洋。”有点不悦。 四海噤声,是,他思路的确有这个趋向,他罗四海巴不得中国一夜之间可以向外国看齐。 同伴一上岸,立刻对四海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同伴在四海耳畔低语。 半晌,四海才说:“我约了亲友,你自己去吧。” 他一人在市内观光,见到华人开的店铺,便进内搭讪。 他看到一面金漆招牌:芝林药店,好奇,信步进内,伙计操粤语,即时出来招呼。 药店里气味芬芳,四海心旷神恰,伙计捧出甘草,他取一条放在口中嚼,原来在火奴鲁鲁,华人的根基也这样壮厚。 寒喧两句后,那伙计正与四海说到当地风土人情,忽然之间,店内走出一老一小两个人来。 四海与那年轻人打一个正面,心立刻一跳,身不由主站起来。 只见那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西式头,西眼,样子一点都没变,他看到四海,只犹疑一刻,已展开笑脸。 是他先快步走近与四海招呼:“人生何处不相逢!” 四海惊喜交集,“老孙,你还记得我。” “罗四海,老朋友,”他热烈地一把握住四海的手,“来,我们去吃杯茶,好好聚旧,你怎么会来到檀香山,在香港又为何不与我联络?” 四海真正佩服他,想他是一个富家子弟,一日不知见多少达官贵人,居然清清楚楚把罗四海记在心中。 者孙向药店里的长辈告辞,把四海带到佛笑楼沏茶,一张雅座上已有好几个青年在等他。 老陈一一替他介绍:“王兴、史坚喻、胡樾。温生材、余锡鳞、陆皓东。” 四海轻轻坐下来。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阵前所未有怪异的感觉。 在座个个年轻人眉清目秀,一看便知道是斯文人,与四海粗手大脚大全然不同,他们梳着乌溜溜的辫子,前额剃得雪青青,更显得神清气朗。 但是四海嗅到一股杀气。 这只是一种感觉,当年庞英杰出示他那口大刀的时候,四海亦感到浑身汗毛竖起来,人是万物之灵,多少有点灵感,此刻,四海忐忑不安。 只听得老孙打个哈哈,“各位兄弟,罗四海是温埠侨领。” 四海发呆,侨领,他?” 老孙对四海说:“在座兄弟,均属同盟会会友。” 四海背脊突生一阵凉意,他收敛了笑容,静静聆听下文。 其中一名青年温和的说:“四海兄大抵不知同盟会是什么。” 四海大着胆子,试探问:“反清复明?” 老孙头一个笑起来,“对了一半,四海,明人跟前不打暗话,我们不要皇帝了,我们学外国人一样,选首相,选大总统,中国的一切,属于中国人民。” 四海看着这班年轻人,呆住很久,半晌才问:“皇帝肯吗?” 那个叫王兴的青年笑,“不肯,也打得他肯。” 四海听得浑身汗毛竖起来。 他耳畔嗡嗡作响,心扑扑跳,然后,用细小的声音问:“会成功吗?” 那王兴忽然收敛了笑容,斩钉截铁他说:“杀身成仁!” 四海发呆。 “四海兄将来我们到温埠募捐经费的时候,你要多多帮忙。”老孙拍他的肩膀。 四海忍不住问:“家人……知道你们的意向吗?” 王兴又答:“没有国,何来家。” 四海噤声。 有些人活在世上,是为着自己,像罗四海便是,净挂住吃饱穿暖,进一步令家人也过得舒服安定,已是丰功伟绩,今日,四海发觉另外有一种人,不止为自己,也想为别人做点事,他所尊敬的庞英杰是例一,不住为铁路上华工争取权益,可是老陈与他这一班朋友的目标,又不知大了多少倍。 他们高谈阔论,讲到民生如何凄苦,官府如何腐败,听得四海心中如抱着一块铅。 时间到了,老孙送他上船。 四海站在码头上,看到他衣服飘飘,神清气朗,胸怀大志,一如玉树临风,不禁自惭形秽。 四海嗫嚅道:“老孙,我只是普通一个老百姓……” 老孙却笑道:“同盟会要老百姓帮忙的地方可多着呢。” 上了船,驶离檀香山,四海一颗心才渐渐平复。 离家越近,他越是兴奋。 乘小船转往宁波,乡音盈耳,四海无比欢欣。 他终于回到了家。 梦中返来过千百次,完全像真的一样:陪母亲说话,同弟妹叙旧,以致肉身真的到了,反而像假的似。 家门打开,一个少年问:“找谁?” 那是他的大弟,毫无疑问,四海认识他,他同他一个印子刻出来似。 “弟,我是四海。” 那孩子呆半晌,忽然劈大喉咙叫:“妈妈妈妈,大哥回来了。” 其余三个弟妹争向奔出来,衣衫破旧,四海只觉心酸,“你们不必吃苦了,”他一开口便那样说:“我有办法。” 母亲坐在天井的旧膝椅子上,缓缓转过头来,一脸笑容,在四海眼中,她出奇的年轻秀美,“四海,你去了那么久。” “才三数年罢了。” “不止了,四海,足足五年多了。” 四海一边分辩一边泪如雨下,“那里,妈妈,你算错日子了。”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母亲已经病人膏盲,坐在藤椅上,只是为着等四海回来。 四海将脸埋在母亲的手心中。 接着的日子,四海夸张地美化他在外国的经历。 他母亲莞尔,“那样好呀,简直是个君子国。” 为着使母亲愉快放心,四海继续毫不羞愧地吹牛。 来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罗四海忽然成了香饽饽。 四海觉得成家立室是人生必经大事,交由母亲大人代办。 母亲精神略好时,对媒人笑道:“最好能够见个面。” “那怎么行!”是答案。 一个月圆的晚上,四海终于悄悄走到包家高墙下去。 他躺卧在青草地上,长长叹口气,喃喃道:“恍如隔世,便是这个意思。” 他想都没想到墙内会有人搭腔:“四海,是四海吗?” 四海蓬一声跳起来,头碰到树干上,“翠仙!” 墙内人笑答:“我不是翠仙。” “那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猜呢?”那少女十分俏皮。 四海怔怔站着,”我猜不到。” “翠仙是我大姐,她一早已经嫁了人。” “我知道。” “是她叮嘱我,到园子这个角落上来等,如果墙外有人说话,问他是不是叫四海。” “呵。” “你是四海吧,你回来了。” “翠仙,你姐姐,好吗?” “胖多了,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说四海问候她。” “她回娘家的时候,我会告诉她。” “你们好吗?” “听说要换朝代了,”少女说:“叔伯都说,真要逃难的时候,可能逃往南方。” 四海沉默一会儿,“包家财宏势厚,哪怕这个。” 早就外强中干了。” 少女十分健谈,一如她姐姐。 “四海,你这次回来,听说是为娶亲。” 我回来探亲才真。” “婚后,带着新娘子往金山住?” “我并非自金山来。” 刚想洋谈,忽听到有吆喝声:“谁?谁在这里说话?” 四海匆匆离开是非之地,恋恋不已。 他心中嘀咕,在外国,几千里路外都可以用电话通话,在自己乡下,隔幢墙讲话都不行,真没味道。 这种莫名其妙的礼教,非要待老孙与他的同盟会来破除不可。 晚上出来,四海躲懒,没戴上假辫子,为免节外生枝,他匆匆奔回家去。 媒人还没有走。 “……周家小姐,因家道中落,才蹉跎到今日,十五岁了,家务是件件通的,能够吃苦。” 只听得母亲微笑说:“我们不嫌人家穷。” “那么——” “要问问四海。” 四海脱口说:“请问周小姐芳名。” 第20章 媒人答:“叫周翠仙。” 四海笑了,他低下头。 “怎么样?” “就是她好了,请告诉她,到北国生活,是要吃苦的。” 四海母样大悦:“什么,那边不是金山银山有奶有蜜的极乐土吗?” 四海说漏了嘴,非常尴尬。 四海带着他那么肇年来的积蓄回来,其中还有庞英杰何翠仙的馈赠,箱子打开,五光十色,什么都有,千里镜,万花筒,丝披肩,宝石戒子,还有,还有说不完的故事。” 两个弟弟羡慕之极,“大哥,带我们去,我们跟你走。” 四海心一动,“可是,谁照顾母亲与妹妹呢。” 弟弟们垂下眼睛。 “替你们置了地,自耕自足,又待妹妹嫁人,再说吧,在家千日好。” “大哥,但是你出门兜一转就发了财回来。” 四海怔住。 过很久他才说,“不是每个人同我一样幸运,” 也只能这样讲,不能诉苦,因为乡下的兄弟也苦。 “我们也想出去碰碰运气。” 四海说:”“外头的世界也很凶险,来,让我告诉你们,林总统怎样解放黑奴。” “不要听那个,闷坏人,上次你说到马戏班里有长胡的美女。” 四海耐着性子,“我讲海底敷设电缆的事给你们听。” “说马戏班里的侏儒。” 聘礼过去,周小姐过来。 一进门,大家便看到她有一双天足,四海反而放心。 嫁壮里一些衣服被褥都是现买的粗劣货色,四海跑过码头,自然辨认得出。 可是,罗家的新房也同样简陋,什么都没有。 听得弟妹在门外咭咭笑,年轻的新娘子也笑了。 四海掀下她的盖头。 她轻轻抬起头来,一双乌溜溜眼睛,满脸笑容,异常秀丽的鹅蛋脸。 四海有意外惊喜。 她轻轻说:“从此我们是夫妻了。” 四海也说:“真是的,大家要好好过日子。” “你脾气算不算坏?” “不算,我有名的糯米脾气,你呢?” “我比较急性子,但不会无理取闹。” 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秉烛夜谈。 四海说:“从今日开始,你要为我煮饭洗衣养孩子。” “我明白,我能够胜任,可是,你也得爱护我。” “那自然,不过,到了外国,我们得重头开始,我的节蓄已经全部给家人。” “我明白。” 四海十分高兴,“你喜欢有几个孩子。” “听上天安排。” “对,对。” 四海喜欢翠仙的乐天性格。 “只怕你会想念父母。” “父母早已故世,我在兄嫂屋中长大。” 四海即时对妻子的童年有充分了解,“不要紧,现在,你已有自己的家。” 罗四海这小子,一直受幸运之神眷顾。 周翠仙没让他失望,她沉默寡言,但是一副好笑容,手足勤快,天生有组织能力,做起家务来整整有条,好学,聪明,听教,又懂得尊重长辈。 翠仙来得及时,办完喜事之后,四海的母亲很快倒下来。 但她是个愉快的病人,明知自己不行了,还絮絮不休谈着家事,苦中作乐。 “……生了孩子,记得同他们说,祖母姓陈,外婆姓盛,母亲姓周,女人的姓字老是没人记得,真吃亏,即使是女孩,也设法让她读书识字。” 说着她会忽然打个盹,醒来又继续下去:“啊,我讲到哪里?” 四海总是耐心的提醒她。” “千万不要做外国人,要会中文呵。” 四海忽然凄凉地笑,“做中国人有什么好,人命贱如烂泥。” 他母亲吃惊,“这孩子,怎么讲出这种话来,造反。” 的确是要造反了。 母亲瞌上眼的时候,面孔宁静满足,“本可替你们带孩子,但是老天爷要召我回去呢。” 四海与翠仙默默站一角侍奉,听得出母亲不介意离开这个世界,她实在大劳苦大寂寞。 半个月后,她如愿以偿,享年三十六岁。 四海没找到他舅舅陈尔亨这个江湖小混混像是已在空气中消失。 或者,他出现的唯一目的,不过是要把四海带到外国去。 晚上,四海坐在母亲的驱壳旁,默默地瞻仰遗容。 母亲出奇地年轻,同四海幼时记忆一模一样。 翠仙斟一杯热茶给他。 四海问她:“你怕吗?” 翠仙眉毛都不抬,淡淡答:“自己的妈,怕什么?” 四海知道他娶对了人。 再过一个月,他们便双双离开了乡下。 船一到公海,四海便摘下假辫子。 翠仙说:“外国男人短头发倒是清爽。” “也不是,红人就梳两角辫子。” “啊,这么有趣,倒要见识见识。” 两个一无所有,出身清苦的年轻人,因缘份结为夫妻,万幸说话投机,竟成为好伴侣。 四海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她专心服侍他,他也小心翼翼了门心思对她好,二人有商有量,多年来的孤苦,一扫而空。 有好饭好菜,翠仙总是留给四海。 四海笑道:“不必担心吃不饱,以后我们每天可以吃鸡蛋。” 翠仙只是笑。 回程中,船驶到檀香山,四海特地到芝林药店(奇qisuu.書)去打探老孙下落。 那位长者迎出来,认得四海,告诉他:“宗栅到日本去了,”在外国,他们可以畅所欲言,谈到抱负:“我年纪已大,只得两个女儿,药店要来无用,已经捐给同盟会了。” “老伯,同盟会最终目的是什么?”四海想再三肯定此事。” 长者笑笑,“革命起义,推翻腐败专制的满清,建立民国。” 呵民国。 “人民的国家,中华民国。” “有成功的希望吗?” “不做,一丝希望也无,肯去做,总有一丝希望。” “可是,那是杀头的死罪。” 长者吁出一口气,“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四海握紧拳头。 “宗珊到了温埠,你要帮他忙。” “一定尽我棉力。” 回到船上,翠仙问:“找到朋友吗?” 四海却反问:“翠仙,我们若有儿子,你肯放他去做革命党吗?” 翠仙退后一步,脸色突变,“不,不可以,”她哭出声来,“我儿子是普通人,不会的,他不会的。” 四海叹口气,不忍心,安慰年轻的妻子:“我们在外国生活,找谁去革命。” 翠仙总算安静下来。 那夜,她还是做了噩梦,“不,呵,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可怕,可怕!” 头颅抛出去,为的是老百姓,可是老百姓却觉得他们的头颅可怖。 四海看着自己一双做苦工做得疤痕累累的双手,这一点委屈算得什么,还有,被洋人叫一两声支那人,又何必计较。 有人为不相识的同胞牺牲生命呢。 第十一章 船返回温哥华的时候,年轻的翠仙已经怀孕。 四海要通过若干私人关系,翠仙才能上岸。 温埠的糖业钜子罗渣士特地派管家来接他上岸。 一个中国人能得到这样待遇,实属难得。 他们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阁楼。 四海告诉妻子:“暂时忍耐一下,不久我们可以置幢房子。” 可是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他们仍然屈居阁楼。 人客进进出出,顺便与孩子们玩,“这么大了,会讲话没有,啊,不给我一个笑脸吗。” 何翠仙为这个情况生气:“邋遢真是中国人本色。” 四海却笑嘻嘻,钱都搬到乡下了,先安置了家人再说。 何翠仙犹自恨恨道:“一团糟!” 四海的妻子只得讪讪地抱起两个孩子,“来,妈妈同你们上街看摩托车去。” 她对这位长得像外国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 何翠仙看着他们母子的背影:“根本帮不到你。” 四海对姐姐一向容忍,笑道:“她已经帮到不少。” 何翠仙大怒:“你才一心一意帮着她。” 四海唯唯诺诺。 “我在维多利置了间房子,租给你们住,老婆同孩子没事别出来献世,抛头露面,当众喂奶,成何体统!” 四海默不作声。 “乡下亲友还以为你的钱是拣回来的吧,设想到财主自己活得像乞儿。” 半晌,待翠仙骂够了,四海才说:“也只得姐姐疼我罢了。” 何翠仙住了嘴。 只有这小子明白她,她脸色稍霁,说下去:“维多利中国人越来越多,你不如到那里去开爿分店,两边走,想必照顾得来。” 四海搔搔头皮,他苦无本钱。 “我替你想过了,这是最后一次借给你,以后可不准动辄回乡下去充大头鬼。” 姑奶奶走了良久,孩子们才由母亲领着回来。 翠仙吐吐舌头,“厉害。”四海笑,“她年轻时,更不让人,此刻已经收敛了。” “不过每次骂完,我们总捞些好处。” “她心好。” “她长得似外国人,还有,女儿更活脱脱是个洋娃娃,真漂亮。” 四海应一声,他不愿意与人在背后议论他姐姐,即使那人是他妻子。 “她做什么生意,赚那么多?” “孩子哭了。” “没有哇。” 四海温和的重复:“孩子哭了。” 第21章 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她飞红了脸,从此不再多嘴。 四海甚觉安慰,知道她明白了。 这样的妻子,也已是贤妻,四海为自己庆幸,不然的话,他管他做,她管她说,有什么味道。 该年冬季,天气特别冷,成日成夜刮着大风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门。 四海的屋子尚未装置电灯,他自床上跃起,点起洋烛,下楼察看。 孩子闻声,惊吓,哇一声哭起来。 一打开门,风夹雪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两个人。 站前头的听见幼儿啼哭,微笑道:“四海,你做了爸爸了。” 那个映着身后风雪,宛如天兵降世,他哈哈笑起来,把身后一人拉进屋内。 四海惊喜万分,“老孙!” 他的同伴是王兴。 老孙说:“四海,麻烦你做些热的面食,饿坏了。” 翠仙安顿了孩子,立刻来帮忙,一句话不说。 因赶时间,先炒了一大碟肉丝炒年糕,再切了半只醉鸡。 王兴吃得特别多。 “老孙,你们是几时到的?” “来了有几天了,到今日才抽空来探访你们,切莫见怪,四海,你在温埠多人知道,据说,庞英杰是你姐夫,能否介绍我认识?四海,镇南关已经起义,我们需要大量军费。” 四海一言不发,转入房内,取过一只小铁箱,走出去,交在老孙手中。 老孙笑了,“别交给我,我们此地有个代表。”他说了姓名地址。 王兴仍然埋头苦吃,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热茶,他咕噜咕噜喝下,走到墙角,席地就睡。 老孙说:“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电报,请庞大哥来见个面。” 老孙按住他的手,“不可,在电报中告诉他,由我去拜见他。” “老孙,起义的情况怎么样?” “你问王兴,他指挥起义,身先士卒,来往大陆海外,十进十出。” 四海颔首,“老孙,你先休息,我来同你打个地铺。” 把客人安顿好,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说:“把节畜全捐出去,你不反对吧。” 翠仙笑笑,“开头时还不是一无所有。” 四海甚觉宽慰。 “不过,革命这件事,终于渺茫。” “何以见得?” “清朝几百年的天下了。” “他气数已尽。”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国?” “当然,谁不希望国家壮大进步,民生舒泰丰足。” “会不会换汤不换药,到头来又是骑在老百姓头上喊打喊杀,为所欲为?” “老孙同王兴兄弟像是这样的人吗?” 翠仙低呼一声,“他们打算黄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总理、总统、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头见丈夫神情亢奋,不敢泼他冷水,只在心中嘀咕:只怕都一样哩。 天还没亮,四海就起来了。 他与老孙到镇上电讯局去打电报给庞英杰。 还没到中饭时间,庞英杰的回音就来了。 他会乘晚班铁路到温哥华。 一进门便握住老孙的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呵呵笑起来。 笑声宏亮,把幼儿震得发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密斟谈。 王兴却仍然只顾吃与睡,脸色渐渐红润。 翌晨,他们一行三人便匆匆离去。 四海送他们到门口,微弱抗议:“怎么没我份?” 王兴忽然笑一笑,“四海,后方最需要你。” 四海自嘲:“是,我只会打铺盖炒年糕。” 庞英杰讶异,“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三军没粮草行吗?” 四海总算好过些。 真的,一样一句话,有好听不好听。 越是政治人才,说的话越是中听。 老孙与四海紧紧握手,直到两人指节都觉得有点痛,才肯松手。 他们去了。 关门回头,四海发觉妻子整个人松驰下来,拍抱怀中幼儿,哼着小调,脸上带丝满足的微笑。 四海知道她提心吊胆,生怕丈夫跟了他们走,但是四海不是同盟会需要的人才。 万幸。 四海轻轻说:“你不应那样想。” 翠仙抬起头,“我只知我同孩子没了你,贱若烂泥。” “国家若沦落在列强手中,我们更加贱。” 过半晌翠仙才说:“我的目光没有那么远,”她笑了,深深亲吻幼儿脸颊,孩子咭咭笑起来,“我是个普通小百姓。” 夹缝中,只要有一点点雨露,一丝阳光,就存活下来了,且孜孜不倦,开枝散叶。 半个月后,何翠仙赶到四海处。 她没带孩子。 独个儿作男装打扮,坐下来,脱下帽子,自裤袋取出一只扁瓶子,对牢嘴便喝酒。 喝光了,把那只银扁瓶摔到墙角,当一声,孩子听见卞,蹒珊走过去,拣来玩。 她喃喃道:“这是命。” 说罢伏在桌子上,醉倒了。 四海夫妇把她抬进卧室去,他俩打地铺睡。 半夜,她们听到哭泣声。 第二天,何翠仙神色如若,告诉四海,庞英杰写过一封短简,告诉她,暂时不会回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她如果能等,就等,不能等,别等,千万不要勉强。 四海呆住,半晌,震惊他说:“翠仙姐,是我发电报把他请来——” 何翠仙摆摆手,“四海,千怪万怪,怪不到你头上,他等了他们不知道有多久,事实上他一生都在等中华有复兴的一日,铜墙铁壁都挡不住他。” 大家沉默,四海内心恻然。 “总算过了七年好日子,”翠仙吁出一口气,“夫复何求。” 四海问:“翠仙姐,你有何打算?” 翠仙忽然笑了,“等得了,等呀,等不了,另外嫁人。” 四海吃一惊。 翠仙随即叹气。“等,”怎么不等,革命终有完结的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等。” “翠仙姐,要不要搬来一起住?” 何翠仙转过头来,看着四海夫妇,扬起一角眉毛,“什么,叫我替你们管家,我才不干,各归各最好。” 四海说:“是,是,反正姐姐近日常常来温埠做生意。” 翠仙语气转为温和,“四海,你同我都知道,庞英杰是不会回来的了。” 四海不敢搭腔。 翠仙说下去,“他们都回不来了,”停了一停,忽然吟道:“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她用手掩住了脸。 时间过得真快。 中国人在温埠的力量也凝结得真快。 四海两个孩子已进自己人办的学堂读书,对数学有兴趣,教他们床前明月光,则咭咭笑,无甚理解,同洋童吵架,口角一如外国人。 踢牛仍在店里帮忙,赫可卑利则已返回纽奥尔良去寻亲。 店铺已是温埠老子号,用着十来个伙计,年年均有盈利,早已偿还何翠仙那边的债务。 手边一宽松,四海又想起家人。 他妻子很但白:“我一点不想回去,在家乡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兄嫂并不疼我,吃与穿都轮不到我,大哥开口骂我,大嫂只在一旁咪咪笑,恁地阴毒,我不会怀念那种日子,既然出来了,只当逃出生天。” 四海十分尊重妻子,事情耽搁下来。 此刻的他,不折不扣成了侨领,事忙,不经安排,一时也走不开。 一日,他自店里核数出来,被报童拦住,“罗斯福当选美国大总统,买张报纸看,先生。” 四海心想,我们第一个大总统几时诞生呢。 “四海叔,四海叔,”有个少年叫住他,“请到牛打东街华汉堂,义声叔收到一封电报,要给你看。” 四海匆匆赶去。 “同盟会有何消息?” 有人递一张电报给他。 四海谙英语,一看,电报上只短短两句,阅毕,他淡淡告诉众人:“广州新军起义失败。” 整个华汉堂嗡地一声。 四海一言不发,走回家去。 也不叫车,一直闷声不响步行了十里路,到家,满头大汗,坐倒在椅上,也不作声。 两个孩子放学回来,一边用英语吵架,边吵边拍打对方, 进得屋来,那两个十多岁的男孩看见父亲脸色铁青,知道不妙,却未知是何事不妙。 四海暴喝一声:“为什么不讲中文?你不是中国人?嗄,说!你是什么人?” 翠仙闻声,自内堂奔出。 母子三人只见罗四海一张脸涨得血红,脖子比平日粗了一圈,额上青筋绽现,拳头紧握,像是要找谁拼命一样。 翠仙想把他按下座椅,她的手被大力弹开。 忽然之间,四海又似皮球般泄了气,坐倒在椅子上,眼泪汩汩而下。 两个孩子吓得语无伦次,一直喊:“爸爸,我们说中文就是了,我们说中文。”讲得却还是英语。 翠仙挥挥手,叫儿子走开。 四海呆着一块脸。 半晌,翠仙绞一条热毛巾给他。 他才哑着喉咙说:“革命仍须流血。” 翠仙一呆,也落下泪来。 民国成立那年,罗四海四十五岁。 他一直没有再回家乡。 两个妹妹都已出嫁,因四海慷慨的馈赠,嫁妆办得不错,两个弟弟到南洋去过一趟,见识过后,乖乖回来留在家中,稍后亦结婚生子。 “那时,乘船往返大西洋与太平洋已不是新闻,巴拿马运河已经动工,英国人正尝试用飞行机器横渡英法海峡。 第22章 罗家已是小康之家,翠仙同丈夫说:“要回去的话,我们陪你回去。” 四海却犹疑,“听说欧洲要开仗了。” “咄,这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翠仙总是不理世间大事。每当四海教训儿子:“我像你们那么大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笑。 罗爱华与罗爱汉两兄弟才智相当出众,时常到旧金山替父亲办货,手段精明。 “比他们父亲聪明,但是,罗四海为人较忠厚大方”,是外人相当公正的评语。 罗爱华找来经纪人,表示想购买西温哥华山上一块地皮, 那经纪人只是说:“该处风水不宜华人,况且,盛传西方将罕济萧条,抓紧现款,比较实惠。” 爱华对爱汉说:“总有一日,我要住到这里来。” 爱汉这才领悟到;经纪是存心推搪他们。 “白人倒底怕我们什么?” “义和拳、小脚、辫子、”鸦片、麻疯……还有,活畜祭祖之类的落后秘密宗教仪式。” “终有一日,他们会为这些着迷。” 兄弟俩大笑起来,暂把英属产业地皮一事,搁到一边。 这一笑,惊动了父亲,罗四海板着脸出来问:“笑什么,刻薄老伙计真的那么有趣?” 爱华知道有人在父亲跟前告状,便据理力争:“爸,公司有公司规矩,已支了退休金给他,他嫌不足,便在你跟前噜嗦。” “你们小时候,还不是他帼着你们满山幸。” 爱华笑,“爸,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给他特别待遇,别的伙计要抱怨,不能服众,以后很难办事。” 爱汉说:“爸,日后你私人帮他,又是另外一件事。” 四海听着,认为有理,但又觉得两个孩子冷酷无情,半晌作不了声。 爱汉忽然加一句,“翠仙姑也说这样做正确,此刻店里好几十人,依规矩办比较好。爸,时势不一样了,现在是二十世纪,同从前老板伙计睡一个铺盖不可相提并论。 四海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隔一会仍然说:“待人要宽厚。” 爱华松口气,“爸真是明白人。” “对,你们母亲有无与你们说过--” 两个年轻人齐齐怪叫起来:“此事万万不能听从。” 罗四海拍桌子站起来,“胡说,回乡娶亲天经地义,我同你妈妈就是在乡间结的婚。” “盲婚!” “盲婚有什么不好,你们亲眼看到我俩相敬如宾。” 爱华呻吟一声。 “温埠有你意中人吗?说。” 爱汉抢着答:“爸,我不忙结婚。” “你,你已经廿岁,你哥哥廿二,打算几时成家?” “遇到合适的女子再算。” “慈母多败儿!”罗四海气头上,直把责任推卸。 “噫,教不严,父之过。”周翠仙在他们身后出现。 四海气鼓鼓。 “时势真不同了,前日我看到翠仙姐,真吓一跳,裙子只比膝盖长一点点,小腿光致致露在外,穿一双丝袜,据讲是最新时装,头发也剪短,倒似我小时候剪的妹妹头……她老人家人老心不老,我们也要学一学。” 爱汉抢着说:“那是法国可可香奈儿设计的服装。” 罗四海问:“什么?” “爸一向不理这些。”爱华说。 罗四海接着手叫他们走。 “在爸面前,我们永远只得五岁。” “你倒想,三岁才真。” 翠仙轻轻对四海说:“我陪你回乡走一趟好了。” “孩子们也总得向祖母鞠一个躬。” “我同他们说过了,他们不想回去,只说中国在内战,叫我们也别去。” “一代不如一代。” “翠仙姐也这么讲。” 四海看向窗外,是初春,一列樱花树正盛放,雪白一团团花蕾攒满树梢,囚海低下头,“时间为什么过得这样快,时间到何处去了?” 翠仙叹口气,在丈夫身后坐下来。 “王兴已病逝。”语气萧刹。 “是,我听你说过。” 四海指指鬓角,“你看看我白发。” “儿子都那么大了,怕什么。” “昨夜梦魂中,忽然见到王得胜朝我走来。我伸出手去扶他,发觉自己的手还小,原来我只得十三岁,初到温埠,一无所有……” 翠仙不出声。 “转眼几十年。”四海感喟。 翠仙轻轻说:“我们叫做好的了,只要一家在一起,天天都开心。” 四海说:“庞大哥不晓得在哪里,难为翠仙姐仍然在等。” 他不牵记女儿吗?倘若还在人间,应该有讯息回家。” 四海声音降低,“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也许在武昌起义时牺牲,也可以在黄花岗陪伴他的同志,只有我们这种小人物会得越活越好,我们爱惜自己,又懂得钻营。” “你有没有见过翠仙姐哭?” 四海吁出一口气,”没有。” “她真坚强。” 谁说不是,仍然打扮得时髦漂亮,出面做生意,与爱华爱汉两兄弟不知多谈得来。 “四海终于说,“我去订船票,我们回乡走一趟。” 爱汉在父母催促下,还勉强愿意回乡,爱华支支吾吾,最后不得不坦白。 “爸,实不相瞒,我约了人。” “谁?”罗四海双眼睁得滚圆。 “一个人。” “我也知道你不会约会一只牛。” “一位……小姐。” 罗四海即时明白了。 他声音还算镇静,“哪家的小姐?”通温哥华的华人他都认识。 “她不是温埠人。” “啊,她住在月亮里。” 爱华涨红了脸,“她住美国波士顿。” 罗四海瞠目结舌,没想到儿子交际网这样宽广。 过一会他才问:“这位小姐……家里干什么?” “她父亲是基督教圣公会牧师,姓刘。”” 罗四海面色稍霁,“算是正经人家。” 爱华跟着说:“她在卫斯理女子大学修英文。” 罗四海又提心吊胆,“呵,我们配得起人家吗?”爱华笑“爸总是谦厚,我们罗家在温埠也算有点名望。” 这话不算过份。 第十二章 上个月,华汉堂差人送来一方牌匾,上书博爱二字。 何翠仙正在罗家做客,看到了,笑起来,“好好挂起它,小心,小心,这是你们爹一半身家换回来的墨宝。”两兄弟老听说老华侨顶力捐款支持革命,这番话可证实所传不讹。 当下罗四海问:“刘小姐的父母可知道有你这个人?” “我们正打算第二次见面。” “唔。”四海没有反对。 爱华放下了心。 “有机会你也带她来见见我们。” 呵,自由恋爱了,是有这个名堂的。 就在这个时候,爱华见到母亲自外边返来,气鼓鼓,不开心。 爱华是个孝顺儿子,立刻凑向前,“妈,什么事不高兴。” 罗四海也有点纳罕,他了解妻子性格。她不是那种多心小器小心眼的女子,相反,她十分懂得小事化无的艺术,这次是为什么生气? 只听得她清了清喉咙答:“没什么。” 爱华把脸伸过去,“妈妈,把没什么说来听听。” 他母亲被逗笑了,“是没什么嘛。” 爱华也知道母亲脾气,故先顾左右言他,把报纸摊开来,“妈,有一只大船,叫铁达尼号,第一次航行就沉没了。” “啊,行船跑马三分险。” “妈妈,德国人同英国人打起来了。” “同我们不相干。” “还有,俄国也闹革命,想推翻沙皇尼古拉斯。” “这沙皇是坏人吗?” “妈,温埠快有钢筋水泥造的房子了。” 半晌,爱华终于引得母亲开口。 “我自教会出来,想去喝下午茶,同童太太二人,去到咖啡厅,谁知站了大半个钟头,硬是无人带座,不给我俩座位,后来,还是童太太机伶,说是嫌我们是支那人,不招呼呢,只得知难而退。” 罗四海父子听了,一声不响。 “唉,这种时候,不得不叫人想回自已家乡。” 爱华缓缓站起来,“妈,是哪家咖啡馆?” “勃拉街的爱克米咖啡馆。” 罗四海说:“那原是白人地头,童太太怎么带你去该处。 爱华取过外套帽子,“我出去一趟。” 他母亲连忙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爱华笑笑,“访友。” “爱华,我不生气,下次不去那里就是了,你别多事。” 爱华已匆匆出门。 罗四海抱怨道:“你看你,他年轻,沉不住气,这回子一定是去找人理论,替你出气去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翠仙懊恼得什么似的。 “在人家的地头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次有什么委屈,别对孩子们说。” 翠仙提心吊胆。 她爱儿在天黑后才回来,笑嘻嘻,着无其事。 她趋向前问:“怎么样?” 爱华对母亲辩:“下个月起,妈妈你可以天天同童太太到爱克米去喝咖啡吃蛋糕。” 罗四海扬起一角眉毛。 “不过,届时爱克米已不叫爱克米。” 罗四海已明白个中巧妙,摇摇头,“这孩子。” 做母亲的犹自不解,“叫什么?” “下个月起,叫四海咖啡馆。” “呵,你把它买了下来!” 第23章 爱华直笑,“我们的确需要一简勃拉街的铺位。” 罗四海也笑,“太太,劳烦你,以后光喝咖啡就好,千万别去逛百货公司,或是吃大菜,我们买不了那么多。” 翠仙怔怔地,半晌问:“我们那样有钱了吗?” 只听得儿子轻描淡写答:“那不算什么。” 罗四海该次回乡,带着十几箱行李。 他对妻子说:“小少离家老大回。” 这句话对周翠仙,更加贴切。 回到家乡,她才发觉,家乡一切不变。 仍是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瓦斯的家乡。 同她离开那日没有半丝不同,只是后园那株槐树粗壮了一倍。 呵,当中那甘多年,好似没有过过--周翠仙到镇上开小差偷偷溜了一转回来,她那嫂子因没人差使,就快要冷笑着出来派罪名给她了。 但是没有。 嫂子迎出来,恭恭敬敬说:“妹妹你回来了,我们好生挂念。”眼角还是精利地射向翠仙,打量她一身打扮,看看是否名符其实。 只见周翠仙一身外国衣着,一件呢大衣上镶着貂鼠翻领,真丝袜,皮鞋,手上戴着手套,手套外戴一只金手表,啊,那嫂子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恭敬。 翠仙缓缓脱下手套,露出指上的宝石戒子,只有她较粗的指节出卖了她清贫的出身,但周翠仙并不意图隐满什么。 “妹妹房间已经打扫出来了。” “不用客气,我随四海住罗家。” 留下无数礼物后,兄嫂恭敬地送他们出门。 回到屋内,那兄长讪讪道:“没想到翠仙恁地慷慨。” 那嫂子却忿忿说:“没想到她会走起运来,这里不过是她九牛一毛耳。” 周翠仙没听到这些评语。 第二天,他俩本来要到上海观光。 临出门,四海却想起来说:“哎呀,我忘记约了一个人。” 翠仙看丈夫一眼,“那就取消行程好了。” “不,我找个女眷陪你去。” “我也不想去。” “不,你去走走,闷在家里有什么好。” 翠仙立刻会意,“好,好,我去。” 四海的确约了人。” 他悄悄向包家走去。 到了目的地,抬起头,宛如雷殛,呆住。 哪里还有什么包家!只有颓垣败瓦,一片野草,一大群乌鸦聚集在棵秃树上,见有人来,哑哑拍翅飞起。 包家大屋居然已经倒塌,四海张大嘴,他手臂扶着那幢熟悉的墙,半晌作不了声。 墙只剩一半,现在,他可以轻易绕过它,到另外一边去,可是,园内亭子已经褪色,花木早已荒芜。 四海大叫一声,跑回家去。 他抓住弟弟问:“包家怎样了?” 他弟弟吃一惊,“包家,什么包家?” “河西边的包家。”。 “呵,他们,早分了家了,子孙跑到上海去做生意,大屋空下来,有一夜一场怪火,烧到天亮……多年前的事了,问来作甚?” “有没有出人命?” “大屋早已空置,无人受伤,火灾后有人偷偷去把砖地板一块块挖起,哎呀,地下都是融了的锡,足足几寸厚,原来包家最多锡器,那些人发了一注小财。 四海茫然坐下,那高不可攀的包家,怎么会有今日。 “讲起来”让我想,呵,对,包家儿子做生意不算十分得法--” 四海又问:“他们家大小姐翠仙呢?” 大弟诧异,“你怎么知道包家大小姐叫翠仙?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里边有什么文章? 四海沉默。 大弟也静下来,过一会儿,只搭讪讲些不相干的事:“现在上海比起外国,一点不差,也有汽车、电影、无线电,不过人实在大多,地方实在太乱……钟家你还记得吗,外国打仗,他们做了罐头运出去卖,据说鸡蛋黄销路最好……” 兄弟闲谈了一个下午,乐也融融。 傍晚翠仙回来,问四海:“朋友见着没有?” “没见到,”四海无限惆怅,“这辈子大抵都见不到了。” “你这辈子还早着呢,”翠仙说,“况且,你这样牵记他,比见到还好。” 在四海记忆中,包翠仙永远是个小姑娘,其实算实际年龄,她比他还要大两岁。 半晌他问妻子:“对上海印象如何?” “像一个极大极大的马戏班。” “阿,这么奇突?” 翠仙笑,“你知道我是乡下人,我不懂得形容。” 四海忽然留意到,“你大衣上怎么多出一条缝子来。” 翠仙低头一看,“哎呀呀,扒手,扒手割开我的口袋。”伸手一摸,“钞票全不见了。” 四海笑,“损失可惨重?” “没多少钱,只是,什么时候下的手?竟茫然不觉,真是高手。”翠仙也笑。 “放着你这种洋盘不下手,没天理。” 夫妻俩嘻嘻哈哈,并不把这种事放心上。 第二天,四海才起身梳洗,就有客人来探访。 是两个年轻人,一脸笑容,西式头,中山装,一进门来便自我介绍:“我叫陈奇芳,他是罗伟真。” 罗四海请他们坐下。 “四海先生,你关照的事我们已经调查过了。” 四海马上留神。 “遍寻不获庞英杰这个人。”年轻人摇摇头。 四海有点失奇$%^書*(网!&*$收集整理望,每当失意事来,他总是份外沉默。 过一会他说:“也许化了名。” “也没有照片中那个人。” 四海无话可说。 过一会儿,罗伟真却笑说:“四海先生,你要寻访的另一个人,却有下落。” 四海又喜悦起来,“他在哪里?” 罗伟真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四海说:“不要紧,你讲好了。” “他在上海一个小赌档里做……主持,我们同他说,罗四海正寻访他。” “他怎么说?” “他很高兴,问及四海先生近况,可是他随即扬扬手,说不必相见了,我们留下了你在外国的地址。” 四海抬起头,“呵,劳驾你们了。” “哪里,四海先生是我们老朋友。” 四海问起:“你俩跟谁办事?” “我们直属宋理事长。” “最近情况怎么样?” “盟会,统一共和党、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及共和实进会将合并,政纲包括促进政治统一,发展地方自治,实行种族同化,还有,注重民生政策,维持国际和平。” 年轻的声音激昂起来。 罗四海笑,“好得很呀。” 两年年轻人也笑,再谈数句,站起来告辞。 四海一个人坐着发呆。 翠仙轻轻问丈夫:“找不到?” 四海摇摇头。 “我们总是等他的。” 四海苦笑:“也许他也在另一世界等我们。” “翠仙姐说,一定还有第二次革命。” “她这样说过?” “嗯,她看出临时政府朝气勃勃,必招人妒忌。” “呵。” “革命尚未结束,也许,庞大哥因此不肯回家。” 四海只得附的,”也许。” 双眼却润湿了。 “要不要把舅舅接回家去?” “他这个人不好侍候。” “总共得一个舅舅罢了。” “我已留下地址,他一定找得到我们。” “明日就要起程返家,你还有什么事要办?” “没有了,一切心愿已偿。” “四海,如果神仙给你一个愿望,你会要什么?” 四海毫不犹疑,“国泰民安,大家吃饱。” 回程风平浪静,罗四海最喜与妻子在甲板上看日落。 他同她说起儿时事:“从前我一直以为地是方的。” 谁知翠仙大吃一惊,“地方地方,地当然是方的。” “才怪,地是圆的。” “谁说的?” “爱华房里有一只地球仪,你没见过?” “我以为是好玩才做成皮球那样。” “无知妇孺。” “喂!” “对,你不是老问我是怎么结识老孙的吗?” “我没问过。” “就在一只船的甲板上,当年我十三岁,”罗四海的声音柔和起来,“那时你只有十岁,还不知道有我这个人,翠仙,倘若你我错过了姻缘,就永远不能见面了,缘份真是难得。” 翠仙纵然动容。 夫妻俩紧紧握住了手。 总算摆脱所有责任,得到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吵闹声。” 翠仙的目光迫踪过去,发觉有十个八个年轻人,正在甲板另一头聊天。 有谁不知讲了些什么,惹起他人哄笑,接着没多久,他们就散开了,也难怪,正是晚餐时分。 只走剩一个小个子。 那小朋友看着大海,似有满怀心思。 翠仙想到丈夫说过,他离乡别井之时,才得十三岁,不由得对小朋友生了同情之念。 甲板上风大,小朋友并无外衣御寒。 四海招呼他:“这位朋友是什么地方人?” 小个子转过头来,一脸英悍之气,少年老成,见身后是 一对中年夫妇,便笑答:“四川人。” “尊姓大名?” “我姓邓,邓小桢,正往法国留学。” “失敬失敬,”罗四海连忙介绍自己:“我们回温哥华,才探亲来。” 翠仙诚心邀请:“要不要一起吃饭?” 第24章 那少年笑,“你们乘的是头等舱。” 罗四海忙说:“不要紧,我来请客好了。” 少年也很大方,跟着罗氏夫妇边走边谈。 罗四海问:“对,刚才你们一班同学谈些什么?” “呵,我们讨论社会主义。” 罗四海一怔:“那是怎么一回事?” 邓小桢化繁为简:“社会大同,贫富均匀,再也没有不公平现象。” 罗四海奇道:“由谁为分配财产呢?” “国家,”邓小桢毫不犹疑地回答:“国家最公正。” 罗四海抬起头想一想,大惑不解,“那么说来,多劳多得这个理论不再存在罗?” 那年轻人满怀理想,“不,人人都把多得一份奉献给国家,天下得以大同。” 罗四海点点头,“这个想法很好,可是小朋友,人是有私心的。” 年轻人不以为然,“中国的人民是好人民。” 罗四海笑,“你的淘伴就是为此笑你吧。” 年轻人奇问:“你怎么知道?” 罗四海笑意更浓,“听你讲,全国人民无分彼此,像一家人一样,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的确是伟大的理想。” 他兴奋起来,“俄国革命后,列宁要实施的就是社会主义。” 罗四海说下去:“怕只怕有人会把你的当他的,他的仍是他自己的。” 年轻人变色,不悦,“这样自私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罗四海知他阅世未深,不知人性险恶,于是拍拍他肩膀,“来,先吃顿好菜。” 年轻人也就释然,与罗氏夫妻共餐,三人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十分愉快。 散席后各自回舱房休息。 更衣时,翠仙问丈夫:“四海,你可相信气数这回事?” 四海笑:“你想说什么?” “我听古人讲,但凡某一种气结聚在某一处,就会生出一种人来。” 四海沉默。 “以我看,孙氏、王兴、庞英杰,以致那位姓邓的小朋友,都不是普通人。” “翠仙,乱世出英雄。” “那么说来,中国是有得要乱了。” 四海点点头。 “那么,老百姓有得苦头吃了。” 四海低声说:“我恐怕是。” “那么,我同你,好比灶中抽出来的两根柴,不必受烈火煎熬。” “月亮都快要下去了,睡罢。” 翠仙睡下良久,四海仍然睁大着双眼。 月亮是一样的月亮,不理会人间岁月烟火。 罗家有罗家的事。 爱华新婚,自岳家返来,同父亲讨论生意。 “爸,美国经济萧条,什么都贱卖,现款成为皇帝,我们要不要抛一点货?怕只怕我们此地也会受影响。” 何翠仙刚巧在罗家作客,听见冷笑一声,“这孩子,读书读呆了还是恁地,我刚差人到旧金山趁低吸纳,买下好几块住宅地皮。” 爱华诚恳道:“翠姑,请多多指教。” 何翠仙得意起来,“世事盛极必衰,否极则泰来,乃一定循环,非趁这种机会,小富才能成中富,中富乃可成大富。” 爱华如醍醐灌顶,“是,是。” 罗四海笑,“这不是险着吗?” “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翠仙姑说得好。” 经济一上去,保证翻几番。” 罗四海说:“你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总共才一个女儿,已经嫁出去了,你一个人穿也穿不光,吃也吃不光。” 何翠仙摇头,“爱华,你爹一辈子是只土豹子,且莫论吃同穿,考考自己眼光就不知多有趣。” 连爱华都心痒,“爸,我们也试试看。” 罗四海说:“我已经退休,别问我。” 何翠仙取笑他:“一单食,一瓢饮,罗不改其乐。” 爱华笑,“爸这个性格是极之难能可贵的。” “我才不理那么多,我同你们母亲今春就避到枫树岭的农庄去。” 那边厢何翠仙仍在循循善诱,“用几个洋人,谈生意时叫他们出面,免得老外一见华人便多事,这个不卖,那个不卖。 罗氏夫妇只是笑。 “翠仙姐好兴致。” 罗四海叹道:“一个寡妇,能有点寄托是好事,应当替她庆幸。” 年轻时一直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的何翠仙如今却在唐人街办了义学,专教孩子们中文。 “……香港是冒险家乐园,你们两兄弟有一个应当回去。” 四海转过头去,“说什么?” 何翠仙叹口气,“说香港。” 囚海纵然动容,“呵那里,” 爱汉蠢蠢欲动,“爸,给我回去看看。” 谁知他母亲给接上去,“等我不在这世上了,你一定可以为所欲为。” “妈。” “我只希望有生之年,家人在我身边,好过穿金戴银,呼奴喝婢。” 何翠仙一听,立刻站起来冷笑,“这话好像是专门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罗四海连忙道歉,“翠仙姐,你别多心。” 何翠仙拂袖而去。 第十三章 罗四海说他妻子:“你看你。” 周翠仙回道:“她专门教唆我孩儿做稀奇古怪之事,我不服这点。” “也罢,姑嫂一向不和。” 周翠仙一句“她又不是亲生”只在嘴边,想到过去情义,立刻吞下肚子。 爱华陪他的翠姑等车夫把车子驶过来。 搭讪地讨好问:“翠姑,你身上这件旗袍真好看。” 何翠仙忿忿道:“谢谢天你不像你妈,这叫美龄装。” “呵,什么来历?” “不同你讲了,车子来了。” 第二日,罗四海同华汉堂几个兄弟聊天闲谈。 “……能把铁路沿途华工骸骨发挖,运返家乡安葬就好了。” 本来高谈阔论的弟兄们立刻噤声。 半晌,有人搔着头皮,“无名无姓,无法辨认。” “办个公墓。” “那是何等样人力物力。” “再说,铁路重地,也不能随意挖掘。” 罗四海说:“每逢大雨过后,近路轨处泥上松卸,总有骸骨露出,真正不忍。” 众人唏嘘不已。 “你们同执事商量商量。” “海伯这件事最好由你出头。” “我已退休,但此事如用得着我,我决不推辞。” 可是华汉堂一直没有为这件事联络罗四海。 他于翌年荣升祖父。 小家伙在雪白的现代化医院内出生,取名希欣。 罗氏夫妇去看过孙儿,喜悦充满他俩的心。 医院对面有一座小公园,他们暂时不想返家,便到公园散步,叫车夫在路边等。 罗四海笑着对妻子说:“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也是。” “我没有任何抱怨。” 周翠仙笑,“也无话要说。” 他俩一直走进夕阳里去。 --后记-- 罗绍康对妹妹罗丽莹说:“她说她认得我们先人。” 丽莹笑,“当心,外国人也很会招摇撞编。” “去问爷爷。” 丽莹看着大哥,“你对这个洋妞有兴趣。” 绍康笑,“被你看出来了。” “她长得很美吧。” “沁菲亚,呵是,个子很小,一张面孔真的精致,像瓷脸的娃娃,大眼睛有忧郁的影子。” “可是她们年轻时个个如此。” “不不,这样讲太不公平了,沁菲亚李奥纳是例外。” 兄妹俩即使私底下谈话,用的还是英语,对于中文,会听不会说,少量的常用询汇包括“饺子、葱油饼、锅贴”等,全与吃有关。 “你要让爸知道,爸不喜我们与洋人结交,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绍康懒洋洋说:“自七岁起就懂得了,真奇怪,他事业上的伙伴全是外国人,还有,自一百年前起,咱们罗家大小持的均是加国护照,我的意思是,唏,法律上我们是加拿大人,为何扰攘?” “家有家规。” “心理上爸无法摆脱他是中国人。” “叔叔比他更中国,尽管任职加拿大核能部主管,家里完全中式装修,还有,逼着表弟们学中文,要命。”丽莹咭咭笑。 “我想介绍你认识沁菲亚李奥纳。” “绍康,别太认真。” 可是罗绍康至少有一点讲对了,沁菲亚李奥纳的确长得美。 丽莹的块头都比她大,给她一件古装穿上,她就似维多利亚时期的美女。 真的金发是很罕见的,但沁菲亚一头浓厚的金卷发并无漂染痕迹。 可以想像她小时候,必定长得似只洋娃娃。 丽莹好奇问:“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我代表渥太华大学到史丹福开会,遇到以罗绍康博士。” “他自称博士吗,他还未考到那个衔头呢,别叫他骗了才好。” 沁菲亚笑着说下去,“我告诉他,我们家祖,同一位姓罗的中国人,有深厚的友谊,没想到讲出来名字来,他是你们的祖先,巧得很。” “你说的是哪一位。” “罗四海。” “啊,罗四海是我们父亲的祖父。” 沁菲亚李奥纳颔首,“到你们,已是第四代华侨了,中国人盛行早婚,子孙多。” 丽莹看大哥一眼,“绍康可是要待事业有成才会结婚,是不是,绍康?” 绍康暗暗瞪妹妹一眼。 丽莹不加理会,“请问我们罗家同祖上哪一位是好友?” 第25章 “铁路工程师亨利柯德唐,那是我太外公。” “那是一八八五年左右的事了,”丽莹吃一惊,“超过一个世纪,那年太祖父刚刚只身抵达温哥华,他才是十多岁的少年人。” 沁菲亚笑,“是,家父亦这样说。” “他怎会知道?” “亨利柯德唐一直有日志记录各种大小事宜。” “罗四海也有日记,到家父出生那日他才停止记录。” 沁菲亚微笑,“你们有无读到罗四海自冰河中救我外婆沁菲亚柯德唐的故事?” 丽莹又愣住了,“哪是你外婆?他没说是女孩子,他只说是一个少年。” “他真是个君子人。”沁菲亚也讶异。 丽莹很高兴她这么说:“他的确是那样一个人,从不居功,从不夸耀。” 沁菲亚看绍康一眼,“绍康也是这样。” 丽莹看大哥一眼,心底不得不暗暗赞许佩服这洋妞。 “绍康说,令尊及令堂在香港的时候居多。” “是,家父喜欢香港,他说做生意最好到香港。” “我也听说过许多关于香港的事,”沁菲亚笑,“传说中香港人都非常有钱。” “不,”丽莹说:“家母说一般来讲,日本人同台湾人更富有。” 绍康插嘴,“丽莹,你不是有事待办吗?”使一个眼色。 沁菲亚恁地识趣,“我去打一个电话。” 一待她走开,绍康便说:“你口气怎么像主控官。” “你见异思迁,当心何凯怡取你狗命。” 绍康不悦,“狗口长不出象牙,你讲到什么地方去了,凯怡是你我表妹,我们一向当她如亲人。” 说到激动处,兄妹互相形容对方是狗,幸亏长辈们听不见。 “爸妈都喜欢凯怡。” “我也喜欢呀。” 丽莹纵纵肩,“不管我事,我这就去接凯怡。” 她向沁菲亚告辞。 沁菲亚对往事念念不忘,“罗四海与亨利柯德唐都得享长寿。” 绍康笑,“太祖父活到一百岁,据说我在褪褓时他还把我抱来抱去。” 沁菲亚赞叹:“真是奇迹。” 那边厢丽莹自车房取了麦塞底斯跑车,往飞机场驶去。 她知道何凯怕不会带行李,头等舱乘客又第一批出来,不消三十分钟已经接到她。 “这边,凯恰。”何凯怡,一身名贵便装打扮,同罗丽莹差不多年纪,可是看上去尖锐好多,虽然姓何,又有一个典型的中国淑女名字,但是她长着棕褐色头发,以及一双绿汪汪的眼睛。” 更奇的是何凯怡一口流利的奥语,比罗丽莹活络得多。 “香港如何?” “无懈可击。” “这次来干什么?” “趁美国经济不景,乘机容刮地皮。” “你们何家真相信地。” “咄,怎么不信,生要住在地上,死要葬在地下,不信地信什么。” 罗丽莹笑,“用得着那么多间屋子吗?” “丽丽,所以说你可爱,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投资之道。” 丽莹给她接上去:“可是我穿的吃的并不比你差。” “这才叫人生气!”何凯怡拧拧丽莹面颊。 “对,听说你要订婚了。” 何凯怡脸上露出悻悻之色,“谣言。” “怎么会,我明明见过那柏德烈许。” 何凯怡改口:“吹了。” 丽莹恃熟卖熟,想何凯怡也不会见怪,愕然问:“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完结?” 何凯怡不出声,按下电动车窗,把头探出去吹风。 半晌,她才说:“许家嫌我来历不明。” “什么?”丽莹几乎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 “你知道我知道他们也知道,丽莹,我其实并不姓何。” 丽莹反问:“这同恋爱结婚有什么关系?” “这同与许家攀亲戚有很大的关系。” “咄!” “我们没见面已有个多月,完了。” “凯怡,很多人都随母姓。” “是,只不过,我母亲也不姓何。” “有严重的分别吗?” “丽莹,你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姓罗,一代一代,有族谱可查,一直追溯到加拿大敷设铁路那一年去,你当然不觉得这姓字有什么特别可贵。” “慢着,你太外婆姓何。” 何凯怡笑着摇头,“不,她也不姓何,她甚至不是中国人,她应当姓罗滋嘉斯,可是她父亲,一个葡萄牙人,不承认她。” 丽莹不耐烦,“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凯怡,你真不够豁达,像许家那样势利的人,不理也罢,像许某那种没有脊椎骨,年近三十,尚口口声声爸妈,不喜欢的人,趁早一刀两断,是你运气。” 半晌,何凯怡却说:“我想喝一杯咖啡。” 丽莹一抬眼,看到麦记招牌,便把车子驶进停车场。 买了纸杯咖啡,二人对着喝起来。 “锦衣美食,何凯怡你为何愁容满脸。” 凯怡一手按住丽莹的手,“别胡说,我怕折福,千万不可误会,我并非不快乐。” 她们身边坐着一对衣着普通,五官平凡的夫妻,带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幼儿在吃点心。 丽莹有个弱点,她酷爱孩子,情不自禁,同那小小女孩挤眉弄眼。 那孩子一边把炸薯条往嘴里塞,一边看着她咭咭笑。 那平凡的母亲便搭讪说:“叫姐姐呀,同姐姐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叫露露麦梁是不是,本来姓梁,可是太爱吃麦当劳,故改姓麦梁了。” 丽莹绝倒。 凯怡说:“看到没有,那才叫幸福。” “小姐,人家也是很辛苦的。” 那一家三口临走前还向她俩摇手。 丽莹说:“你要是肯静下心来结婚生子,也很容易。” “不行,何家的女子都有奇怪的命。” 丽莹也听父亲说过,凯怡的太外婆是个奇女子,嫁给一个姓庞的男子,可是不知恁地,不久分开,那人一直没回来,她等到晚年,忽然不耐烦起来,把女儿改了姓何。 她们都长得美,都不相信异性,都姓何。 像何凯怡,她不是不知道她父亲是什么人,可是不屑提起他,也不愿意去找他。 其实父女都住在香港,不过凯怡住山顶,她父亲住山腰。 凯怡的父亲是殖民地一个小小的政务官,姓阿瑟,据他说他是伦敦人。 凯怡一直想同中国人结婚,并且想挑一户好人家,那么,她的子女可以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姓字。 车子直奔温哥华市中心。 丽莹倒不是开玩笑,她郑重说:“嫁到罗家来吧,不过你可别嫌罗家祖宗只是名苦力。” “法律改了吗?我可嫁给你?真先进。” “胡诌什么,嫁罗绍康。” “绍康同我,没有火花。” 丽莹一听,反而放心。 “罗家对我好,我知道。” 丽莹亦觉安慰,“好几代了,一直要好,我们是真的谈得拢,并非单凭祖宗的情谊。” “两家都幸运。” “凯怡,我真视你如姐妹一样。” “少肉麻。”凯怡笑了。 车子驶到海滩路一幢大厦停下来。 何凯怡这才伸个懒腰,“长途飞机,累坏人。” 一踏进公寓,还来不及看那著名的英吉利湾风景,就倒在客房的床上沉沉睡去。 由丽莹帮她脱了鞋子,关上房门。 电话铃响起来。 丽莹去接听,“妈妈,请放心,我已经接到凯司。” 罗太太在那头笑道:“凯抬在香港的社交版上颇闹了一点新闻,心情欠佳,你好好招呼她。” “怪不得一路上牢骚不绝。” “那许家没福气,娶不到能干媳妇。” 这句话说到丽莹心坎里去,“叫他们将来娶个妖怪。” 罗太太笑,“你多陪她。” 电话才放下又响,是大哥绍康,“接到凯恰没有?” “唔,你还是关心她的。” “真是废诸,她人呢?” “元龙高卧。” “我作东请她吃晚饭。” “你打算介绍沁菲亚给她认识?” “正是。” 百多年前结识的三家人,千里又来相会了。 “也好,速战速决。” “丽丽,我不一定娶实了沁菲亚。”绍康没好气,“言之过早。” “我却有第六感你会。” “你与你那齐天大圣式的灵感。” 丽莹却不生气,“可是,我又觉得,罗家的儿子,始终会同何家的女儿结婚。” 绍康说:“下一代吧。” “罗绍康的儿子,娶何凯怡的女儿?” “也许是罗丽莹的女儿,嫁何凯怡的儿子。” “啊,”丽莹心惊肉跳的笑,“那么,我的外孙姓什么?” “你知道凯怡家的风俗,无论怎么样,人人都姓何。” “不会的,廿一世纪了,事情会有进步的。” “丽丽,今晚见。” 傍晚凯怡自然醒来, 丽莹同她说:“给你看一样名贵文物。” 凯怡擦着湿头发走近,“什么阿物儿。” 丽莹递上一只银相架,“看,这是复制品。” 凯怡一看,哗呀一声,“这人是谁,这人同绍康一个印子印出来似,圆头大耳,还有,这个女子怎么同我这样像?” “这是罗四海同何翠仙的合照。”十足十罗绍康与何凯怡上古装模样。 凯怡爱不释手,“有无多一张?”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