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 第1章 《曳影尘梦》 作者:橘园主人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引子(前序) 似明而暗,虽清乃浊。江山易改,壮志难酬。同室操戈,凌云俱空。跃马无顾,沾思有忧。羌笛催泪,胡琴鸣穹。悲戚楚楚,凉意幽幽。寒鸦无色,白草枯荣。地少情义,天妒英鸿。 燕山下,听北风掣掣,席卷旌旗狼烟。纵马山河,踏破万里雄关,驱不尽铁蹄猖狂。唯孤独背影屈负着,斗千钧天地严霜。未能麾风云变色,已是人道徘徊,前路茫茫。聆苍凉一曲,怆然笑,恨恻隐反顾,揽来无限感伤。白驹过境,尚温英雄名姓,却如残剑寸断,龙吟渐去,血玄黄…… <前序> 也许是对于历史有太多的感慨,促使我有了对于那个纷乱年代的遐想,继而有了写下这段遐想的冲动。 明末清初,中华大地上的一场新旧交替,上演了许许多多的人间悲壮与豪情。那边疆重地的生死防线,抗清将士面对血雨腥风的无畏和执着。他们在内心里明明知道大明王朝即将陨落,可是为了国家的安定和百姓不再受到颠沛流离,为了一句“知其不可而为”的义士悲哀,他们将自己融化在了对国家和百姓的誓言中。 之所以给该文起名叫《曳影尘梦》是有特殊含义的。“曳影”是上古时颛顼的神剑名。据记载:颛顼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则讨伐。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乱世之中,“知其不可而为”恰是生命的孤寂,就如同曳影期望杀尽一切来犯之敌,却因为在匣中的无奈,除了发出一声声龙吟,留下的便只有悲歌。 而至于“尘梦”之解,不过是一个女子在乱世风雨中,血染衣阙,愕然惊醒后的扼腕叹息罢了。这一场梦由始至终是由她的眼睛来洞察的,看那个时代带给她的飘摇不定的彷徨,听那个时代带给她的壮志难踌与独木难支的哀鸣。她的喜,她的悲,全都在她内心的孤独中徘徊着。面对她深爱的国家,她崇敬的领袖,她热爱的家族,她无不在以孤寂的“龙吟”做着痛苦的抉择。然而,当她放弃了一切,回首往事,却无端更多了无限伤心。 我相信,历史一直是由无数的传奇成就的,每一段传奇都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虚空的背影。我抓不住这个背影,但我庆幸,我还能看到他,看到他在暮歌中力挽狂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伟岸身躯…… 序章 “红萼……”袁郁呵呵气搓搓冻木的手,跺跺脚,不甘心的继续寻找那团小小的顽皮影子。 “你再不出来,我可要找你阿玛告状了哦!”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走得袁郁相当辛苦,偌大一个园子,疏疏瘦瘦的梅林竟把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藏得密密实实让她一顿好找。 “哪哎——”硕大的貂皮茸帽下露出圆圆的一团鬼脸。 “红萼——”袁郁不失时机的抓住她,一脸嗔怒的帮她紧好袍子上的扣子,“可不准你再乱跑了!” “我可没乱跑,瞧,我找到宝贝了。”红萼抬高脸,献宝似的将一管血红的玉笛递至袁郁面前。 “红萼笛?”袁郁怔愣住了,素手承了玉笛,任那一管红艳,血道子似的滚动在她雪白的掌心。 “郁姑姑知道这物件的名目?我是在梅林子深处找到的。”红萼勾着脖子跳了跳,又踢踢脚下的雪。 她怎会不知道呢。这管笛子,在她极小极小的时候,便已擎在一对璧人的手中,透着一闪幽幽的凝光,带着新嫁红似的翡色,见证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山盟海誓,悲欢离合。 然,那到底是一页残破、陈旧的过往了。 袁郁低下头,对着红萼殷切期盼的眸子,松眉一笑:“对不起呀,我不知道。” “唔……”红萼大失所望的低了头,忽闪着长睫,乌黑的眼珠机灵的一溜,“对了,这梅林子是阿玛送给额娘的,这笛子会是额娘的吗?” 袁郁心中一动——这冰雪聪明的小妮子呵!她俯身搂过红萼,脸颊深埋进红萼帽檐茸茸的貂毛中:“会的,很可能哦!” “可,额娘会吹笛子么?”她从没见过额娘吹笛子哎。 当然会了,那清灵婉转的音色,便是林间的云雀夜莺也为之逊色。月色下显得清白的一片瀚海,边塞上一位戎装的丽人,峭寒夜气里吹响的一腔离情幽思,曾是她儿时记忆里最绮丽的一场梦。 “会的,红萼的额娘,可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子呐!”袁郁将红萼拉进小亭子里坐下,复又搂着她,仰首冲着围墙上残雪下探出头来的干枯蓬草发呆。 红萼觉得无聊,扁着唇,不依了:“郁姑姑,郁姑姑,你和我说说我额娘嘛!” “你额娘?”袁郁笑笑,“她是一个汉家女子,与我一样……” 然而,她却有着过人的胆识与本领,无论是她在马上的飒爽,还是她挽弓时的英姿,作为明军中唯一的女红妆,她真真的是一位巾帼英雄。那是一段我并不知晓的岁月,她与我的父亲,与她的亲人、爱人一起,共同对抗清兵,金戈铁马,驰骋沙场。 那时候的她,必是恣情快意,眉宇间闪耀着皎皎的英气。那也是她天真烂漫的一段女儿家的岁月,即便是充斥杀戮的戎马生涯,也能和自己心属的男子心心相印,两情相悦。一切的改变,大概都是因为我父亲的死。 我的父亲,听她说,该是一名立了赫赫战功的大明将领,因为朝里的奸佞与昏君的枉断,被冤致死。 然而,我对我的父亲,却是完完全全的模糊了,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也只剩了父亲的一个影子——一个刚直坚硬的背影。 真正放不下的,该还是她吧…… 更正·声明 关于第三部第四十四回和第四十五回中“善扑营”等用词,因为查阅了相关的资料,发现了年代上的差异,故此进行了更正。 1、因为善扑营是在康熙年间才命名的,是清朝中央禁卫军中为皇帝演习摔跤、射箭等技艺的部队,扈从皇帝的备宿卫,是在康熙擒鳌拜时候的“库布”的基础上建立的,在入关之前,还没有该部队,故而不得不更正,以免误导读者。 2、更正名“阿礼哈超哈”的解释:这是一句满语,是天聪八年,皇太极所定,主要是随同固山额真(汉语的都统)行营的兵马,是后来骁骑营的前身,是当时最精锐的部队。 —————— ps: 关于本故事的一些相关历史情节,基本上是根据多方历史资料整理的脉络写的,虽然这样,可能还是会有一些勘误,希望各位朋友不吝指出。 可能有些历史内容,涉及太多的战争方面,对于一些喜欢看感情故事的女性朋友可能不是很有吸引力,对于弃坑的朋友,我也不勉强。总而言之,我的原则是,尽可能还原历史,在历史的基础上加入的感情纠葛,无非是作为另一个看历史的视角罢了。故而,对于文冷的情况,我不想通过哗众取宠,或者降低自己的创作要求,改变严肃的历史内容获取更多的支持,这点不符合我的初衷,因为在我心里,历史是值得敬畏的,而不是当作玩笑来调侃的。 希望喜欢的朋友继续支持,我会一如既往的努力码字,报答各位的支持和厚爱。 大拜! 第一回 第一部蝶恋花罗带同心 仰首飞猱落鹰咻,雕弓在手,白羽在心弦。玉人勒缰至军戍,箭袖难敛醉颜红。 花为解语人因羞,素翎入梦,假意促君走。怎耐山雨吹不去,襟袖偏又惹啼柔。 一 明。天启二年。京城…… 街道上人影攒动,扶老携幼,行人匆匆,人人脸上都显出特有的恐惧,到处弥漫着临战的硝烟味。一群人聚在街道的一角,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呼。 “辫子军已经打到山海关了,京城恐怕保不住了!”” “咱们不是有大军抵抗吗?” “俺们大军顶不住了,打一仗败一仗……” “听说了吗?前方打了个大败仗,十四万大军,全军覆没。” “哎哟!你听哪个说的?这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还有假?从辽东传来的消息。我是从一个辽东逃难的人那里听说的……”一时间,鸦雀无声。 “那怎么办?赶快逃啊!”一个人发出第一声惊问。 “说的轻巧!往哪块逃啊?到哪块儿还不是一样兵荒马乱的!”一个人反驳。 “到南京去!你不是说那里安全吗?” 众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商议对策,有些人已经抬腿要付与实施了。这时,一队北镇抚司马队冲过来,一句“惑乱人心”的罪名将众人冲得七零八落。于是,街道上乱成一团,哭叫声成片,喧闹声惊天。 一双敏锐而深邃的眸子无声的洞察着这一切,峻瘦的脸上显出了一缕莫名的悲哀和无奈,拳头也握得发红。良久,他看着门外渐渐散去的人群,听着远去的哭声,叹了一口气,掩上屋门,又重新坐回了桌前。 自万历四十五年,辽东的努尔哈赤自立金国汗,以十三副铠甲起兵,七大恨告天伐明以来,明军一路上屡战屡败而又屡败屡战。几十万大军阵亡沙场,多少总兵将官有去无回.多少次出兵抵抗时,充满着大军凯旋的期望,而现实却一次次以失望相告。 第2章 大军的全军覆没,似乎送回来的永远是失败的消息;而留下的,却是燕山几十万的亡魂.这首国殇未免唱的太凄绝了。 他虽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面对金国努尔哈赤一次又一次地入侵和百姓遭受的创伤,他的心里难免热血沸腾,身上也多了几分征战的豪气。他恨不能在此时插上大鹏的翅膀,飞到渴望已久的沙场,与传闻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努尔哈赤大战几百个回合,为大明的百姓争回一个安宁的天下。 可是,现在,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原以为考上了进士,就可以为此多贡献自己的毕生才华。然而,朝廷却不识时务似的让他去做小小的县令。三载县令的日子,虽说政绩优秀,可心中却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盼着巴望着三年的结束,如今回京述职,若非御使侯恂荐他做兵部职方司主事,惟恐又没了下文。可即使做了兵部主事,依旧让他去办理边疆事务的愿望落了空,不由令他忿愤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么一捶桌子,不想竟把仆人给惊来了,迭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听到仆人叫他,他方觉得手火辣辣的生疼,于是沉吟了一下:“你去把辽东的地形图取来。” 仆人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静静地环视了一下屋子,又抬头看了看屋梁。那粗粗的屋梁甚是不爽眼,不觉让他感到压抑和烦躁:“该死的辫子军!”他轻骂道,可语气却十二分的强硬和忿愤。 “大人,地形图取来了。”仆人将一轴图放在了桌上,转而又说,“大人,前方又有军情文书上报。” 他虎得站了起来,没待仆人反应过来,手中的文书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加急!”他看着火票烫红的封口上赫然在目的羽毛,心中一惊,撕信的手略略颤抖,在没有证实前方胜败之前,他的心一直悬在在成败的边缘。这感觉就犹如一边是百丈崖壁,一边是万丈深渊。 信被撕开了,迅速展开雪白的信纸后,他一目十行地飞快扫视着一行行黑字…… 随着信纸的落地,他也跟着麻木而沉重地坐在了椅上,一时半晌竟无语可言。 十四万大军全军覆没,金军攻占广宁,仅有败兵十万和一些难民退入了山海关,其余不明。十四万的有生力量,就此在一次战役中灰飞湮灭。又有多少总兵.副将参将阵亡疆场,夜如孤魂野鬼无依游荡。而打了败仗的指挥统帅们,定然是难逃一死。他们中多有庸才,但其中的英才熊廷弼也要难逃一死,未免太可惜了。 也许是英雄惜英雄,在朝中他最佩服的人非熊廷弼莫属。熊廷弼虽与他仅是照面的交情,可为人的一言一行都深深让他折服。正直刚烈的秉性,两人如出一辙;雷厉风行,狂飙不羁的作风,两人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而今,一个前线死战,一个京城闲居;一个即将获罪,一个为此伤怀。 现在的境况已不容许他为知己伤痛。金军势若破竹,锐不可当,抚顺、开原、铁岭、沈阳,辽阳已经相继沦陷,而今山海关岌岌可危。刚刚打完一个惨烈的败仗,军心浮动,士气低落,山海关能不能守住,不仅是京城的百姓,恐怕连他自己的心里也没底儿。 “你立刻快马把信送到兵部尚书府上,要快!十万火急!”他迅速地将信笺重新塞入信封,不由分说地塞到仆人手里催促道。 “大人!您不去……”仆人道。 “让你去就去!哪儿来那么多废话!”他不耐烦地叫道,而后呵斥了一声,“快去!” 仆人似乎从他不耐烦的神情中看到一丝紧张,于是,转过身一溜烟得出了门。 他打开了桌上的地形图,手指顺着金军入侵的线路一路划过去,最终停在了山海关上。他的心颤了一下,莫名地祈祷起来:“苍天保佑山海关能无恙。” 祈祷终是无用的,他的心依旧平静不了。沉吟了半晌,他猛得一敲桌子,带着一丝严肃却又欣喜的表情:“好!就这么办!” “大人!大人!”仆人从门外一路喊进来,“兵部来人请您去商议军机!大人!” 来到书房前,门依旧不动,屋里也静寂无声。仆人犹豫了一下,抬手用力地拍门,“大人!兵部来人了!大人!” 房中依旧没有动静,反倒把夫人给惊来了:“出什么事了?” “夫人!兵部来人了,要请大人过去议事。”仆人施了一礼。 “大人不是在房里吗?没必要这么大动静……”夫人以为仆人小题大做。 “可……可是,小的叫了半天门,大人也没开门呐!”仆人委屈道。 “是不是乏了趴在桌上睡了?”夫人问道。 “小的不知,也不方便进去。还是夫人……”仆人为难。 夫人微然一笑,点点头:“既是军机大事,不可耽误。”于是,走到门前,用手轻扣门板:“相公!相公!”无人答话,夫人不解,推开了门,紧走几步:“[奇qisuu.书]你在吗?”依旧无人答应。 “来人!大人哪儿去了?”夫人急了。 “小的们没看见大人!”侍卫们一起低头。 “袁夫人,兵部还等着袁大人议事,如今,找不到人,这……”兵部派来的人为难。 夫人咬了咬嘴唇,略加思索,当机立断:“大人先请回,待妾身找到袁主事,一定立刻让他去兵部。” “也好!”派来的人无奈地施了一礼,退出了门…… 人依旧没有找到,兵部大为恼火。怎奈军机为先,国事为重。于是,几位首辅大臣立刻行动起来。这次没有了几派之争,也没有了几个月的无休止争吵,不到半天工夫就拟出了奏疏,几条方案立刻得以实行:第一,指挥将领王化贞和熊廷弼立刻革职查办,原兵部尚书张鹤鸣革职下狱,听候发落;第二,北京宣布戒严,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向各地发羽檄,命各地军马入京勤王;第三…… 临战之时,新任的兵部主事的无端失踪令朝野议论纷纷。有人说他胆小怕事,有人说他临阵脱逃,更有人说御使侯恂眼力不佳不会用人。这一切对于侯恂来说,可谓有苦说不出。但侯恂依旧不放弃他的信任和直觉判断:袁崇焕不会临阵脱逃的,他会回来的,而他回来时,定会有一个天大的惊叹。尽管这样,侯恂心里依旧默默呼唤:“袁崇焕你究竟去哪儿了?你会弃大明百姓的身家性命于不顾,临阵脱逃而去吗?老夫难道真得看错你了? 朝野里的议论,侯恂的呼唤,袁崇焕自然是听不见的,他正在通往关外的路上,心里放着他的计划——考察辽东地形。 萧瑟的风卷起无际平原的枯叶,沙土随着风有力的臂膀纷纷扬扬,时不时躲入他的眼睛和衣褶。他本能地用手去挡,半眯起眼睛透过沙尘注视着远处隐约连绵的燕山。前方的路还很遥远,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苦笑了一下整了整行李,又牵着马向前艰难地行进。 不知觉中,身后的痕迹已被劲风扫得踪迹全无,此时若想回头退缩,已经成了妄想。路在脚下,在前头。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瞭望前面渺茫的路,咬了咬牙:“人要知其不可而为,路是人走出来的。” 回望高高耸立在蓝天下的远古烽燧,他依稀感觉到了一种苍凉和淡淡的忧郁。眼前的残垣被风沙反复的掩埋了,也许在这其中还有着什么别的东西。守关的,攻关的,还有在撕杀中滚落的千万头颅。而此时却已没有了痕迹,因为年复一年的风沙,因为匆匆流走的无情岁月。 他突然感觉到鼻底湿乎乎的,用手去拭,竟是血。回身去摸瘪落落的水囊,才记起已经空了许久了。他渴得厉害,奢望能看见一户人家或是遇上什么路人。人家真是一种奢望,而路人嘛,倒是隐约看见了。 不远处,一骑近前,却是一个一身蒙古猎装的小女孩。马过来的速度很快,几乎让他躲闪不及。也许是看见面前有人,小女孩放慢了马速。 他正要开口招呼,却见小女孩嘴角轻扬,抬手弯弓上箭瞄准了他。 他差点“啊!”得叫出来,难道自己竟无端成了猎物? 小女孩调皮地一笑,准心在一瞬间往上一扬,弓弦只“嗡”得一响,身后便有东西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小女孩勒住马缰,熟练地将大拇指和食指放到嘴边,长长地吹了一个嘹亮的口哨。 他连忙回头,恰好看见了一团俯冲的敏捷黑影,是一只猎鹰。更让他叹为观止的是,小女孩只将稚嫩的手臂一举,猎鹰便稳稳的停在了她的肩头上。 “绎妹!”远远的四蹄翻飞,又一个矫健的骑手飞马到来。 “祺哥哥!你看!”小女孩回身一扬手中的猎物——一只野雁。 后面马背上的少年却不理会她的炫耀,勒缰下马,径自向他一揖:“先生,受惊了!” “哦!不妨!不妨!”袁崇焕心有余悸地拱手还礼。 “绎妹,还不下来给先生赔罪!你刚才那么风风火火的,差点撞到人家。”少年回头责怪。 小女孩将手臂轻轻一振,猎鹰腾空而去。她却撒娇似的不肯下马,绽出八九岁孩子特有的甜甜:“哪里是我的玄鹰撞了他,明明是他惊了我的玄鹰嘛!鹰儿都是在天上飞的,跟地上的人可不相干。天底下哪有鹰儿给人让路的道理?再说,我也没撞着先生嘛!” 少年不及她的伶牙俐齿,立时被反将一军:“你……太不象话了!快下来赔罪!” 袁崇焕倒是喜欢小女孩的古灵精怪,释怀道:“好了! 第3章 没伤着在下!不必啦!” “真是对不起!”少年尴尬不已,狠狠瞪了小女孩一眼。 “先生是外乡人?”小女孩目不转睛地打量了片刻,于是开口。 “恩。两位是……”袁崇焕点点头。 “晚辈祖籍不在辽东,却是在辽东长大的。她嘛……” 未待少年说完,小女孩插了一句:“我是地道的辽东人氏,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袁崇焕被小女孩的天真劲给逗笑了:“哦?我可没看出来!” “不相信么?”小女孩却是认真,隐藏在厚厚白狐裘领子里的脖颈因为激动而伸了老长,大有争辩一番的意味,“那你随便问!” “那好!”袁崇焕顺水推舟,“我要去宁远和锦州,你告诉我怎么走?” “从这里沿辽西走廊向前,过了前屯卫便是宁远,再往前就是关外的咽喉锦州了。”小女孩不假思索,徐徐道来。 “江山代有人才出!小姑娘果然了得!”袁崇焕赞叹。 “这算什么!我家的叔伯兄弟都是辽东一顶一的好汉!对了,还有赵叔叔,满叔叔……我的猎鹰就是满叔叔送我的,他是……”小女孩得意起来,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手中的马鞭也随着她的手舞足蹈画着弧线。 “绎妹!”少年抢先截住小女孩的话头,他也就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谨慎中带着沉稳,“先生,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了!绎妹!” “祺哥哥!”小女孩撅起嘴以示不满。 “告辞!”少年在马上一施礼,拨马回头。 小女孩轻哼了一声,抽手摘下马上的水袋,扔给袁崇焕,“我走了!用完不用还了!驾!”说罢,拨马扬鞭,紧追着少年扬尘而去:“喂!等等我!你等等我……” 纤细却又强韧的草叶儿随着马蹄飞驰带来的疾风而摆动不息,一串串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声撒落了一地快乐的种子,只在这马蹄的穿梭往来间不声不响地萌发着。 “你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小女孩牵着马跟在少年身后,嘟着小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少年回过头看她。 “不知道。” “那你还什么都跟他说!如果他是辫子军的细作怎么办?”少年斥道,“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不要轻信别人!你就是不听……” “哪儿来那么多细作……多到一个招牌能砸到仨?”小女孩小声嘟囔,在背后冲他一个鬼脸。 “现在外面兵荒马乱,人心险恶,你知道吗?”他依稀看到了她的鬼脸,却没作声,反倒将语气缓了下来,“其实也无所谓,明天我就跟爹上战场了,也不会有机会带你出来了。” “不能不去吗?”小女孩眼睛里隐约泛起了水雾。 “绎妹,如果有贼人打到家里了,你还会坐视不理吗?”他松了手里的缰绳,转过身。 “我不让你去!你去了就没人陪我玩了!”小女孩扑到他怀里呜咽起来。 少年兀自淡淡一笑,喃喃自语:“还好!还不知道什么是战场?只晓得玩……” “你说什么?”小女孩听见了他的喃喃,于是抬起头瞠大眸子看他。 少年伸手擦掉她的泪花:“我说,再唱一遍花儿吧……” “再唱一遍花儿就不去吗?”她天真的以为。 “恩。”少年回答的全无底气。 小女孩清了清嗓子,亮开了喉咙,一首蒙古长调顿时荡彻天地:“风中是赛璐珞的味道,还有那小黄花瓣的矢车菊啊,呵啊呵哟,我等候你的消息啊,让雁儿把知心的话儿说……院里栽满的海棠花儿,呵啊呵哟,全是对你的等候……” “等候花儿开了,送你我的想念……”少年也随着亮开了喉咙,“你就是我思念的花儿啊……” 正如,最灿烂的霞光灿烂不过唱歌的姑娘,最高傲的飞鹰高傲不过不屈的英雄。 这清亮的亢音与低沉的婉转揉和在一起,将这悠扬的蒙古长调在那天地之间的广阔和心绪的飞扬间远远地播撒开了去,没有丝毫的阻挡。一对不谙世事的小儿女敞开胸怀,如那山鹰的矫健,自由翱翔在万里无云的碧空…… 第二回 7 “夫人,大人回来了!夫人!”仆人一路从门厅奔到后厅。 “是嘛!”袁夫人头也没抬,依旧穿针引线。 “你不去看看?”袁老夫人催促道。 袁夫人没有说话,也不置可否。 “娘,夫人,我回来了!”袁崇焕精神抖擞地跨进大厅,丝毫没有长途颠簸的疲惫之色,反倒是一脸难以名状的兴奋。 “焕儿,什么事这么开心?”袁老夫人不解道,“这些天你去哪儿了?兵部派来寻你的人一拨一拨的,都快把咱家的门槛踏平了。” “娘,你有所不知。”袁崇焕一边脱外衣一边道,“兵部升我为兵备佥事,可以效力辽东,助守山海关。烦劳娘和夫人晚上帮我准备好行李,明天一早就走!” 袁夫人一听,将针线绣绷往桌上一丢,一脸不快。 袁老夫人看了一眼媳妇,又丢了个眼神给袁崇焕:“看你!做起事来说是风就是雨,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连句寒暄的话都不会说。” “你出门给我和娘连半句话也没留下,突然就失踪了,让人好生着急。娘几天几夜睡不着食不安的,你总得为我们考虑一下。”袁夫人一脸怪罪的口气,“外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把丈夫都看丢了呢?” “这些天你去哪儿了?”袁老夫人也替媳妇责备他。 “回母亲,孩儿去了趟关外,考察辽东地形。一时情急,无暇报知母亲,劳母亲费神,望母亲宽恕。”袁崇焕连忙请罪。 “原来是为了公事。你不说,为娘还以为你临阵脱逃,正要为有你这个‘败家子’羞于见祖宗呢!”老夫人脸上的神情舒展开,“关外辽东地形如何?” “辽东的地形相对而言易守难攻,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如果在山海关外再设几个险要关口,比如……”袁崇焕说起这些口若悬河。 “好了!喝口水吧!”袁夫人体己的递上一杯水打断道,“就你知道的多!” “我上报时说,只要给我兵马粮饷,我一个人足以守得住山海关!”袁崇焕喝了一口水,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夜晚,一缕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来,映在尚未入眠的袁崇焕的脸上。他的脸上充满兴奋和快感,他的心潮在澎湃,他发自内心按捺不住的喜悦让他几乎要为之疯狂:“山海关!等着我!我将在你那里建立盖世的奇功!努尔哈赤!等着我!我将让你饱尝战败的痛苦!大明!我要让你听到凯旋的嘹亮歌声…… “大人,后面有一队人马来了!“随从扬鞭一指身后,袁崇焕勒马回身放眼望去。 不远处的一队人马飞驰而来,扬起一阵烟尘。径至眼前两三步,来人勒马跳下行礼:“袁大人,兵部有公文,请大人暂时回京城……” 袁崇焕没有接公文,也没有下马。他皱了皱眉,挥了一下手中的马鞭:“走!回去!”于是拨马回身,飞驰而去,将来人远远甩在后面。 一进京城,马不停蹄直捣兵部。才及府门,他跳下马,甩掉了手中的马鞭,几乎是一路冲进了内厅,恰与迎面而来的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撞了个满怀。余大成惊道:“袁大人,你这是……” “不是让袁某助守山海关吗?怎么?天子和尚书大人反悔了?”袁崇焕一失往常的稳重,着急的好似有人要从他手里抢走这个机会一样。 “袁大人忘了?你不是上书要求招募人马吗?天子刚刚下旨同意,要你先招募新军,而后北行。”余大成解释道,“你看如何?” “原来如此。”袁崇焕一展眉头。 “你的性子急得很,听到要回京城,还能耐着性子听下去?”余大成一笑,“这个性子要改一改了。” “几十年养成的性子,哪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更何况,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袁崇焕并不在意。 “你以为哪里的兵员最好?”余大成闲话之余,又将话题引回了正题。 “袁某以为两广兵员最耐苦战,而且,广东的水军用来守海上防线要比江浙一带的水军要好。”袁崇焕未加思索脱口而出,看早已成竹在胸。 “袁大人莫非因为自己是广东人氏,所以对广东兵员特别垂青?”余大成笑道。 “余大人以为袁某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袁崇焕并不介意余大成的不避嫌,爽朗的一笑,“其实,袁某不是没考虑到朝里会有人这么说,但是,袁某还决定不避这个大嫌疑。两广的兵员勇捷善战,质朴淳良,没有江浙一带兵员娇奢之气,最容易砺练出一个强大的军队。不管朝里怎么议论,这是军机上的大事,袁某不能为避一己之嫌而拿国家的藩篱开玩笑。” “从哪儿调兵?调多少?”余大成很是欣赏,于是不再加以怀疑。 “从广西田州、泗城州和龙英州各调两千,我在亲自去趟广东,招募三千人……差不多了!”袁崇焕略加思索立刻答道。 余大成点点头:“好!我这就去禀明尚书大人,签取公文。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不,大事不可耽误,我立刻动身去广东。余大人,就辛苦您派人把文书送给我。”袁崇焕拱手行礼,转身大步而去。 余大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感叹:“真是个急性子!” 袁崇焕带着两个随从一路从大街上而过。将至自家门前,随从道:“大人,要不要回家去看看?” 第4章 “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早上刚出家门,午晌就回去,正事还办不办了?”袁崇焕猛抽一鞭,飞马径自出了城门…… 八千怜客路,三十尚儒冠。 与家乡相别数年,而今重新踏足那熟悉的地方,令袁崇焕多少有些沉醉。这条道他曾经为了赶考而往返多次,已经是那么的熟悉了,可是从来没有过今天的亲切感觉。今天的感觉是那么的意气奋发,往昔的忿忿和抑郁全都不见了踪影。 转过前面的小茶馆,走不了多远便可以见到熟悉的村庄了。他似乎在冥冥间又嗅到了海风的咸味,一切还像他离开时的那般。他想起了前面小茶馆的凉茶味道,不知有了什么样的变化,还像儿时一般吗? 这么个心血来潮的想法,使他吩咐手下在小茶馆暂做歇息,反正离家近在咫尺。 看着淡淡的枣红色的凉茶注入粗糙却质朴的陶碗中,他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呷上一口,顿时感到满嘴云绕着清香。 他只在陶醉,却没发觉身旁的另一张桌子边多了五六个年轻人正在高谈阔论。 他们围坐在一起,面前的几个碗无绪地胡乱放着,可激烈的讨论间,却不见了半分的混乱,反见条理。 “今年的春试依我看咱们几个人中,王兄定然能获进士及第的佳绩。” “我看未必!李贤弟的文才也不逊!” “嗨!依我说啊,现在中进士还不如去辽东从军,中文状元还不如中武状元。现在是非常时期,光会舞文弄墨管什么用!” “我说呢!我算是找到你不长进的原因了!”一个调笑,“就你那些三脚猫的花拳绣腿还敢在这里现眼?你也不看看谁在这儿!” “是啊!有凌焯在,论文论武都没你说话的份儿!凌焯,你说是不是?” “过誉了!诸位各有千秋,又何必妄自菲薄呢!何况桑兄的书法岂是谢某可及呢!” 袁崇焕听见这句话,呷了口凉茶,暗自绽出一笑。 “凌焯这话便是谦虚过头了!过度的谦虚就是自负!诸位说是不是?” “几位兄长如何这般调侃。常言道:满招损,谦受益。”少年笑道,“况且,讨论个人得失又有什么意义呢?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方是将才用在了刀刃上。否则,除了吟风弄月,又与国何益?” 袁崇焕一笑回头,把所有的目光投在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身上。 少年并未发觉他的目光,依旧谈笑风生:“说实话,想为国建功,我以为并不只有科举一条路。我无意功名,倒是深为现在的局面担忧。外有辽东的女真人为患,时时骚扰边关;内有佞臣当道,迫害忠良。依我愚见,即便能入金鸾殿为官,却要时时提防身后的祸起萧墙;即使能往边关为将,跃马之余,不得不时时反顾身后的冷箭。如今的世道,能创下千古功业的人必定要有超出一般人的决心和毅力,忍天下人所不能忍,为天下人所不能为。” “谢贤弟果然有见识!所以,倘若我有幸能入朝为官,一定要肃清吏治,整顿朝纲,外抗夷人,内修中兴!”一个一拍桌子,挥斥方遒。 “王大哥能有此志向,小弟佩服!”少年一拱手,“但问大哥倘能入朝为官,是先推行政令,还是先肃清吏治?” “不肃清吏治,政令如何推行?” “如此王大哥则危在旦夕!”少年淡淡一笑。 “何以见得?” “先整顿吏治,必然要得罪权贵。既然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怎会坐视不理。因此必将视大哥为眼中钉,不惜代价地除掉大哥。试想,大哥身处捉襟见肘之地,又如何推行政令?”少年分析的头头是道。 “倘若依阁下之言,”袁崇焕放下了茶碗,将眉微微一横,终于开口打断道,“难道还要向权贵低头不成?” 几个年轻人闻言转头,继而又将焦点放在了少年身上。 “不然!做‘强项令’容易,但是,政令不但无法推行,自身也难保,岂非两失?兵法云:‘避实而击虚’。在政令照行不误的情况下,以违抗政令的人为要,杀鸡儆猴,同样在不误政令,不授权贵以口实的情况下,借刀杀人地轻松除去强悍者,又可使其同党畏而不前,有所收敛。岂不是以迂回之策,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少年起身向袁崇焕一施礼,“晚辈这样回答,前辈是否满意?” “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弘儿!”袁崇焕抚掌大笑。 “方才言语之间并未提及名姓,”少年大惊,“前辈如何知道晚辈的名讳?” “那就要问令尊了!”袁崇焕笑着起身,“我此行正是来拜见令尊的。是否可去府上一叙啊?” 少年粲然一笑,翩翩起身一礼:“请!” “爹!有位前辈要见您!”少年刚进门就叫道。 “弘儿,你又闯什么祸了?”屋里的人应声而出。 “弘儿没闯祸。是我……”袁崇焕迈进院子,“允仁!” “元……元素……”那人惊愕,“你怎么回来了?” “爹!”少年有些诧异。 “弘儿,这就是为父常跟你提起的袁伯伯!快叫袁伯伯!”谢尚政兴奋不已。 “袁伯伯,谢弘有礼了!”少年一揖。 “就是说,我看弘儿长得与你那么像,只是这眼睛像他娘。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海边跟村里的小子们抓海蟹呢!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转了年就该十五了吧!” “袁伯伯,您请进屋歇息,弘儿去冲茶。”谢弘说完转身去了厨房。 谢尚政一路将袁崇焕让进屋,待袁崇焕坐定下来,他便开口道:“元素兄最近可好?” “我们之间何必客套,我一向好得很,你怎么样?前年收到你的信,说弘儿的娘病逝了,我娘她们还伤心了好些天……”袁崇焕谈起这些,心里自然是沉痛的。 谢弘提了热水进来冲茶,动作麻利:“袁伯伯,爹,你们慢慢聊!” 袁崇焕看着他恭敬退下的身影,突然想起了在关外遇见的那个人小鬼大的小姑娘。同样是看出了他的口渴,却不动声色地给予一个旅人的最大帮助和鼓励。“我走了!用完不用还了!”的短短一句话,却概括了所有的体己关心。眼前这个挚友的儿子,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竟然与那个小姑娘有一曲同工之妙的言语。 “这次怎么有空回乡?”谢尚政的一句话引回了袁崇焕的思路。 “兵部升我为兵备佥事,命我出关助守山海关,让我先回乡招募新军……所以我回乡招募新军来了,”袁崇焕喝了口茶,“顺道来看看你,听听你的意见。你是否和我一起去辽东啊?” “弘儿也大了,可终究是个孩子,我……” “没事,让他跟咱们一起进京,留在京城读书,也能见得大世面。”袁崇焕笑道,“你可不知道,这小子刚才的一番慷慨陈词,把同龄的甚至比他年长的孩子都比下去了,了不起啊!有你当年的风范,我别提多喜欢了!你如果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你连我的后路都给断了,我还能说什么?”谢尚政淡然一笑,“弘儿,还不谢过你袁伯伯?” “弘儿谢过袁伯伯!弘儿一定不负袁伯伯的厚望!”谢弘大喜过望…… 等到一切的事务办完回到京城,田州、泗城州和龙英州的六千兵员已经到齐了,加上从广东刚刚招募的三千兵员,一共是九千兵员。袁崇焕十分高兴,他下令广东的三千水军先留驻京城,田州、泗城州和龙英州的合兵由林翔凤带领,自己则携众将前往山海关助守。 经过一段行军颠簸之后到达了山海关,见到了出迎的辽东经略王在晋。王在晋是万历二年进士,江苏太仓的文弱书生,平时也只敢缩在关内,至于出击金军更是不敢说的。再者,金军刚刚南下过一次,京城才解除戒严,王在晋尚且心有余悸,加上熊廷弼被凌迟处死,原兵部尚书张鹤鸣革职在押,这更使王在晋恐惧不已,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一天努尔哈赤心血来潮再南下一次。这一次听说兵部新任的兵备佥事要来山海关助守,多一个人承担,心里自然要安定一些。于是他大喜出迎,倒让袁崇焕有些受宠若惊。 “王大人太折杀袁某了,劳您出城迎接,袁某真是受宠若惊!”袁崇焕拜见过王在晋,并同时呈上兵部文书。 王在晋接过文书匆匆扫视了一下,随即合上文书,细眉细眼的漾开了寒暄的笑。那笑容僵硬在脸上,石刻一般透着寞落:“袁大人,请入城吧!以后共同为大明天子效力,都是一家人!” 袁崇焕微微一皱眉,勉强展开笑颜:“王大人说得是,大人先请!” 王在晋并没有发觉袁崇焕神情的细微变化,依旧笑容满面:“袁大人,这带来的部属……” “传我将令……”袁崇焕看了王在晋一眼,旁若无人样的回头对身边的谢尚政吩咐道。 王在晋脸上的表情僵在了一边,眼睛盯着一脸严肃认真分拨部属人马的袁崇焕,眼神中闪过了一道犀利的光…… “大人,刚才袁崇焕根本没有把大人放在眼里,实在太过放肆。”一个偏将待袁崇焕退出内厅后对王在晋说道。 “何以见得啊?”王在晋似乎有些满不在乎,他瞥眼看了偏将一下,又兀自去弄手中的茶碗。 “大人是辽东经略,他袁崇焕不过是个小小的兵部的兵备佥事,大人怎么说也是他的上司。这山海关里里外外的军务调动,都是大人您说了算,他袁崇焕凭什么自说自话,不经大人点头就擅自动兵? 第5章 太不把大人放在眼里了!”偏将看起来大为不满。 王在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接着冷笑道:“早在福建邵武当县令时,他袁崇焕的蛮劲就已是出了名的。虽说在邵武那种穷乡僻壤,他袁崇焕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功绩卓卓,骗得朝廷那班酒囊饭袋。不过,到了这里,也就由不得他了。你想那辫子军可比得那些个村野愚民这般好唬弄?” “大人……”偏将有些不安地叫道。 “你呀,还是沉不住气,道行欠火候。在这辽东的地面儿上,本官焉能将他慢待了?”王在晋的眯着眼睛笑着,诡异中带着几缕轻蔑,合上茶碗的碗盖,随手置放在几上,“现在本官还是要倚重他的嘛!” 谢尚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无法入眠,结果反倒把身边的袁崇焕吵醒了。于是,袁崇焕坐起身,点亮了油灯,拍拍谢尚政的肩:“允仁,怎么……又睡不着了?” 谢尚政无奈地抱以苦笑:“大概是水土不服吧!” 袁崇焕摇摇头:“我们已经到这里三个月了,你好象还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是不是不放心弘儿?” 谢尚政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盯着油灯兀自发呆。 袁崇焕注视着谢尚政的侧影良久,也叹了口气:“也许我不该喊你来……” “话怎么能这么讲?我是在叹成天呆在关内,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和金军交手?更何况,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是真打起来,只怕……”谢尚政解释道,语气中充满忧虑。 袁崇焕笑道:“原来是在担心我啊!你的四肢可以自如活动,那是依靠什么?” “当然是靠头脑。”谢尚政有些不解,“这和现在的状况有什么相关?” “在这个边防重地,猛将如云,忠勇的士卒多不胜数,他们就像人的四肢一样,关键还在于有一个好的头脑,一个真正的统帅。凭杀敌对阵的功夫,我们定然是比不得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士的,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努力去做一个真正能统帅将士们打胜仗的统帅。”袁崇焕说到这里,本来已是炯炯有神的眼睛中放射出信心十足的光芒,“所以,允仁,天生我才必有用,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我们的能力。” 谢尚政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激动地点点头:“我信你,元素……” “前次,努尔哈赤南下侵犯,如今退却之后尚有一些难民流离关外。他们怎么说也是大明的子民,战事既然已经平复,也该将他们收抚入关才是。”王在晋若有所思,于是抬头偷偷去看袁崇焕的神情,“先前,老夫已经让诸位将军和大人们去准备出关收抚难民的事宜了,大家都做得如何了?” 一众人都埋着头,并不说话。 袁崇焕知道王在晋正盯着自己的举动,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一脸的平静,而他身畔的谢尚政却掩饰不住的着急起来。 “袁大人!”王在晋见他没有动静,忍不住叫道,“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啊?不妨……说说看。” “下官,全凭经略大人吩咐。”袁崇焕一拱手。 “你们看,先从什么地方做起啊?总得,有个人先走出第一步来,大家才好跟上嘛。”王在晋故作聆听状。 副将倾身而出,微一拱手:“大人,袁大人是宁前兵备佥事,本是关外的守将,如今关外的城池尚未收回,但是,关外流离的难民也还是袁大人的管辖户籍,出关收抚难民的事情,应该算是袁大人的份内公务吧。再者,前屯卫和宁远也是关外要塞,先收抚那里的难民,应该是重中之重了。依末将看,袁大人恐怕得先行一步方好。” “不错!基于这点,所以,属下们不敢越权谋政。属下们以为,这件事情,还是袁大人先去做比较合适,旁人插手就未免不合时宜了。” “属下附议。” “下官附议。” 王在晋的嘴角噙着冷笑,却不动声色道:“唉——怎能这么讲?都是自家人,何分彼此呢?说这样的话,莫不是推卸责任。袁大人新到,关外的情况不甚了解,贸然出关,甚是不妥。再者,若是一定要去,也得有个帮手同往,老夫才好放心呐。”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半天没有响动。 “长鹄,这段时间,你不是没什么要紧的公务么?不如陪袁大人走一趟如何?”旁边一个偏将轻笑着去打量末座的一个年轻将军。 “我……谁说我没有要紧的公务……我……”那个年轻将军红了脸支吾着。 “你是怕死吧!哈哈哈……” “就是!他是一听到红夷大炮响,就他妈直哆嗦的人哇!” “哈哈哈……何止是哆嗦,上次调试红夷大炮,他一次就跑了八趟茅坑!回来还不让我说呢……” “长鹄,原来你小子就这点出息啊……” “我……” 大厅里立时爆出一阵哄笑。 这笑却着实让站在袁崇焕身后的谢尚政觉得分外刺耳,一双拳头攥了老紧的,也不敢吭气,只是埋着头不做声。 袁崇焕扫视了一下周围众将,也抚手一笑:“经略大人无须过虑,出关收抚难民之事,诚如众位将军所说的那样,本是袁某的份内之事。不及大人说起,袁某也早有这个想法,只是未及与大人商议。袁某先前已经对辽东的地形了若指掌了,无须陈将军相陪,也可以出关任事。大人尽管放心就是。” “好!袁大人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爽快!”王在晋与众将会心一笑,心中甚是得意,“虽然袁大人这么痛快,但是,出关之事,还是不能大意,毕竟是跟瓦剌军和辫子军交手。这样吧,长鹄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情,老夫还是吩咐他跟袁大人走一遭吧。” “啊……大人……”长鹄一阵“头晕目眩”,战战兢兢的讨饶,“大人,属下手上还有……” “你手上的事情,就交给力生去做吧。”王在晋不容置喙道,一句话绝了长鹄的念想。 “那袁某便出关收抚难民回来复命!”袁崇焕冲已经呆若木鸡的李长鹄一笑,十分自信地站起身,“今夜就出关!” “啊!……”李长鹄彻底要昏死过去,只在边缘飘荡一般,差点绝了气。 “袁大人不必着急,明日一早再走也不迟!”王在晋窃喜着,却又不改声色,起身叫住袁崇焕。 袁崇焕转头一笑:“王大人,袁某生来就是急性子,我迟去一日,百姓们就要多受一天的苦。与其如此,不如早去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至于袁某的一条贱命,何足挂齿呢?再者,有李将军傍身,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王在晋被袁崇焕的话说得有些难堪,于是喏喏道:“这个……倒是不错……” “允仁!”袁崇焕回头丢了个眼神给谢尚政,轻扬嘴角道,“我们先行准备去吧!” “好。”谢尚政刚从云里雾里回过神来,迷迷瞪瞪的跟了上去。 “元素,夜里出关,荆棘虎豹,你不要命了么?”走出了大厅,谢尚政方才有些觉悟,紧赶了疾步,一把拽住了袁崇焕的衣袖。 袁崇焕反身爽朗一笑:“允仁,你难道没有看出来?王在晋有意让我们出关。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若是我们不领情,岂非让人家难堪?人家一片待客好心,如何不领?” “这是去送死!宁愿违背了他所谓的好心,也万万不可出关!你若不好说,我去说!该示弱的时候,何必逞强?他只要你低个头,你便是低个头,又有什么难为的?”谢尚政死拉活扯的硬是不放手,“姑且不说这个!你这个蛮子脾气一上来,争强好胜,明明可以白天去,你却偏要夜里去,你……莫不是放着妻儿老小的不对付了,要丢给我对付不成……” “哎——”袁崇焕反手一把扯住了他,轻巧的呵呵一笑道,“着急什么!” “死到临头了,你笑个什么劲?”谢尚政摸不着头脑。 “王在晋正要以荆棘虎豹之惧使我贻笑天下,我偏就知难而进,和阎罗王斗斗法。这是树立威信,展示胆量的机会。如果总在关内缩着,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收复大业。”袁崇焕正色道,凛然一副不可更改的坚定,“你若是不敢去,我可不勉强啊!” “元素,我有的时候真是不懂你的心。”谢尚政叹了口气,“不过,若是与什么豺狼虎豹狭路相逢,冲你这份精神,我拼了三脚猫的功夫,也要保你平安到达前屯卫。” “允仁,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袁崇焕很是欣慰,用力的拍拍挚友的宽厚的肩膀,“走吧!” “袁大人呐……”两人正说着,忽得身后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硿嗵一声就跪了下去,“您就看在同僚之谊,放我一马吧……我上有小,下有老……呸呸!不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要是两腿一登去了阎王殿,留下这一家老小可怎么得了哇……” “李将军你这是做什么……”谢尚政赶紧回身去扶李长鹄,“有什么要紧的起来再说哇。” “袁大人你虽是出过关的,但毕竟没有遇上过辫子军和瓦剌军,留着命回来,也是万幸。”李长鹄胡乱抹了鼻涕眼泪,抽噎了一下道,“我从前跟着杜大人,在萨尔浒跟辫子军接过仗,辫子军杀起人来,简直就是砍树烧草哇!手里的刀子一晃,你不是没了脑袋就是没了胳膊手……最可怕的就是那箭阵……那箭一排排的跟风一样的,射到人身上,就跟刺猬样的啊……你是没见过,杜总兵当时,被辫子军万箭穿心,那血跟崩了似的,流得整个草坡都红了……我能有今天,活着一口气在,真是祖上积了阴德,死里逃生啊……” 谢尚政听得心有余悸,略略斜眼去看一场平静的袁崇焕。 第6章 “因为这个,就不去管关外百姓的死活?”袁崇焕淡淡道。 “守得着这个山海关就已经不容易了,那些关外的贱民,少几个又不会碍着你我什么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大家都是有妻儿老小的,何必出这个头?若是真有个好歹,一家老小可全都完了。” “那关外的百姓的死活,一家老小是不是没了生活,就不需要考虑么?”袁崇焕隐隐有些怒气,“不管他们,他们就不在大明户部的户籍上了么?” “户部的户籍是真是假您还不清楚?那都是做给万岁爷看的。您知道这辽东一年生多少人,死多少人么?自从开战,乱了整个关外,天天都在死人,哪个敢把头往外伸一下的?你伸一下,怕就缩不回来了。谁都清楚,所以大家都不动,只欺负您初来乍到,让您出这个头。您又何必着他们的算计,冒这份险?” “我不管冒多大的险,只要是在我管辖户籍上百姓,我就有权力和义务保护他们的安全。至于其他的人怎么做,袁某没有这份闲心情搭理。若是李将军有为难之处,袁某也不勉强,您自己去王大人那里解释。袁某事多,恕不奉陪!允仁,我们走!” “哎!哎——”李长鹄眼看着他拂袖而去,再回头看不远的大厅里,一众人望向这里嘲讽般的目光,宿命样的又提步追上去,“袁大人,我去!我陪你去就是了——袁大人——” 不闻车辚辚,不闻马萧萧,也看不见横扫匈奴的几十万雄兵。只见到清冷的月光映像在沙地戈壁上,泛起一片白光,铺开一条银白的窄路,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黑暗里方才消失了。黑暗的穹隆上,偶尔有一颗寒星咻得陨落,在冷月身畔留下一道银亮的划痕。 空月,夜风,相对无言。 袁崇焕和谢尚政只带着六七个随从在这吉凶不卜的夜道上走着。谢尚政握剑柄的手已经攥出了汗,额前也是紧张的汗珠。他的眼睛努力睁得大大的,尽力洞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如弓弦一般绷得紧紧的。 袁崇焕似乎并不在意,一脸无拘无束的轻松表情:“大家怎么都不说话?来!说点什么?” “袁大人,这一路上随时都可能遇到狼群什么的,谁还敢说话谈笑?”一个随从紧张不已。 “元素,你没有武功反而不怕,是不是因为天生有人给你当挡箭牌?”谢尚政半带开玩笑的口气。 “允仁,你怎么这么说我?我以为大家谈笑一下可以缓解紧张气氛,你们却当我是歹意吗?”袁崇焕带着一丝委屈,清了清喉咙,而后压低声音,“你们以为我不怕吗?你们好歹还可以抵挡一下,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坐等狼吃的。” “哈哈……”众人一阵笑,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袁崇焕还能如此镇定自若,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李将军,你怎么还是死白了一张脸啊?”一个随从回头望着李长鹄笑道。 “我……我哪有……”李长鹄狡辩道,手里的缰绳握得更紧,“夜风冷,吹的……” 袁崇焕看在眼里,只是笑他的大人孩子气:“你们呐,就不要拿李将军取笑了。人家冒着风险跟咱们出关来,跟整天缩在屋子里的其他将军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人家那可是跟辫子军接过仗,你们几个毛头小子,还嫩着呢。你看现在要是冲出个辫子军来,怕是吓得尿裤子的人是你们,人家李将军一刀一个,利索得很呢!李将军,你说,是吧?” “那是!那是……”李长鹄这才满有面子的绽出一丝笑来,尽是感激。 “我看大家不如唱唱歌,也好壮壮胆。”一个随从提议道。 “好主意!”众人异口同声。 “唱什么?”另一个随从问。 “唔……唱贺铸的《六州歌头》怎么样?尚政你起个头!”袁崇焕想了一下。 “不行!不行!”谢尚政推脱,“我唱歌软绵绵的,没劲!” “那这次就来个有劲的!”袁崇焕死活不松口,“就你起头!” “唱吧!唱吧!别推脱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起哄。 “那我唱了……”谢尚政有些羞赧,而后正了正嗓子,“少……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间,死生……”歌声渐渐远去,忽然不知谁尖着嗓子大声唱道,“……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而后一阵爽朗的笑就被湮没在了茫茫天地月色之间…… 第三回 “允仁,我就和你说过,宁远可是个驻兵设防的绝好地方。你看这个地势,依山临海……”袁崇焕指着山海相映之景颇为感慨地说。 “你不用感叹啦!现在你是宁前兵备佥事,宁远和前屯卫这第一道防线都归你管,想怎么搞还不是听你的。”谢尚政兴奋中带着自信。他甚至深深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清新与活力,觉得这宁远的一切都开始欣欣向荣起来。 “可惜啊!”袁崇焕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这么一句。 “可惜什么?”谢尚政扭过脸,一脸诧异。 “可惜宁远无城可依,我们还得回前屯卫驻守……上马吧!”袁崇焕翻身上马。 “为什么不在宁远重新筑城呢?”谢尚政问道。 “此言正合我意!走!现在就回去写公文上达王在晋,看他怎么说……驾!”袁崇焕顿时间充满了斗志,扬起一鞭中重重地打在马上,马蹄扬起一阵烟尘飞驰而去。 然而,一切似乎都在与两个胸怀大志意气奋发的人作对,袁崇焕连夜赶写的公文,居然仅仅在事隔两天之后就被批了回来,上面只有两个字“待议”。 “元素,事情怎么样?”谢尚政几乎伸长脖子去看,他急切地盼望着答案。 袁崇焕无奈地合上公文,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却没说话。 “大人,究竟怎么样了?”林翔凤也急切的想知道。他也是刚到不几天,对一切都感到无比的新鲜,尤其是加筑宁远城的事。 袁崇焕略略一低头,又抬起头,带着苦笑:“就两个字。” “准了?”林翔凤猜道。 “不准?”谢尚政看看袁崇焕的神情揣摩道。 “你们俩中间的答案。”袁崇焕答道。 “中间答案?”谢尚政有些摸不找头脑,“什么?” “待议——”袁崇焕有意拖长“议”字的音,一脸暗败的神情…… 相隔数日之后,谢尚政依旧是苦笑着进了门:“元素,公文又退回来了。” “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上书了,又……”林翔凤问道,“那怎么办?放弃?” “在我的心里没有‘放弃’这个词儿!允仁,取纸笔来!我再写,直到他答应为止。”袁崇焕坚决地说。 “用不着这样,不行就算了,别太认真,这样恐怕不太好!”谢尚政一边去取笔墨,一边劝道。 “允仁,这话你可就说错了!这件事关系到山海关的安危。我军的一切守御工事都聚集在山海关,而山海关外并无外围阵地。倘若金军来攻,山海关首当其冲。若再战败,这个大要塞一失守,接下来又是京城丧失保护,没有了退路。前屯卫算什么,到时候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袁崇焕反驳谢尚政,“金军虽不曾来,可是,我们不能放松。” “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王大人是会恼的,到时候翻了脸可不好。”谢尚政解劝道,“我也知道你是一番为国为民的好心,可是别人不一定能理解。” “世上不被理解的事太多了,如果每件事都强求别人的理解,那任何事也不用干了。允仁,其实得罪人我并不在意,为了保护大明的疆土不被掠取,得罪再多的人,我也不在乎。”袁崇焕的眼神坚定不容怀疑,“你明白吗?” 谢尚政一时语塞,看着他坚毅的模样,心里满不是滋味。 然而,又是三日…… “大人,上书的公文被王经略退回来了。”送公文的人气喘吁吁地冲进门。 “什么?”袁崇焕猛得站起身。 “这次王经略连府门都没让属下进去。王经略说,宁远筑城根本守不住,根本是浪费银饷。如果大人真的要筑城就请筑在距山海关八里处的八里铺。如果如此筑城,他立刻批准。”送公文的人略一定神,一口气奏报。 “迂腐!可笑!”袁崇焕一拍桌案,震得书稿几乎飞起来,“备马!我亲自去和他理论!”送公文的人喏喏而退:“是!” 袁崇焕抓起被退回的公文,一个箭步冲向院门,却被闻讯赶来的谢尚政和自己的叔父袁玉佩拦住了去路。 “元素!”袁玉佩叫道,“你冷静一点,不要太冲动了!” “元素,你不要忘了,王在晋怎么说也是你的上司。”谢尚政也劝道。 “误国误民!就是大明天子,我也要问上一问!”袁崇焕从侍从手中夺过马鞭,“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闪开!我今天非要讨个说法!”言讫,翻身上马,避开二人飞驰而去。 袁玉佩叹了口气,颇为担忧地对谢尚政说:“允仁,元素的脾气犟得很,认准的理绝不回头。你要好好说说他。你快马追上他,和他一起去,也免得他使起蛮劲来弄得不可收拾。” 谢尚政应了一声,上马飞奔门外而去。袁玉佩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深为感叹:“都是不惑之年的人了,怎么有时还跟孩子似的……” “经略大人,门外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求见!”门卫飞报进内堂。 王在晋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懒懒地说:“不见! 第7章 让他走!好好给我防守宁远、前屯卫去,若有闪失,唯他示问!” 门卫应命而去,不一会儿又愁眉苦脸地回到了内堂:“大人,他说今天不见到大人死也不走!” “那就让他去死!”王在晋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就是修筑宁远城那点破事,他倒没完没了起来了!他三番四次上书搅扰本官的公务,本官还没治他的罪,他反倒来质问于我!让他进来,我看到底谁是上司!” 话音刚落,袁崇焕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进了屋,身后跟着有些失魂无措的谢尚政。 王在晋立刻换了副笑颜:“袁大人,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今日到此,有何贵干?莫非金军来攻?” “王大人,为什么袁某三番四次上书请求修筑宁远城都被否决了?今日请大人给袁某一个理由!”袁崇焕顾不得了行礼拜见,忍着怒气将公文往王在晋的书桌上一扔,虽说力道不大,可却明显没有给他半个好脸。 “我说袁大人怎么一脸火气,原来是这样……原因本官已经说过了:宁远筑城根本没有意义,也是定然守不住的,何必去耗费无意义的银饷。”王在晋答道,语气软中带硬,“现在朝廷里的银子周转的也不那么顺当,袁大人也该体谅皇上和户部的难处才是。” “大人只见过地图,并没去过宁远,没看过那里的地形,大人怎么知道宁远筑城守不住,也不用守呢?宁远是入关的咽喉,我们只要死死的把握住,辫子军是无论如何,插翅也飞不过来的。如果说,朝廷认为宁远要与不要都无伤大雅,那还设我这个宁前兵备佥事做什么?”袁崇焕并不松口,一路追问。他知道王在晋根本就没出过关看地形,也没有这个胆子出关。他就连山海关附近的实际地形都弄不清楚。伤在软肋,王在晋可谓哑口无言。 王在晋在这里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顶撞他,更何况是用这种质问的语气。他早已是恼火万分,可是,碍于颜面和尊严,他强压住怒火说道:“宁远小城连半个广宁城都不如,广宁尚且不守,何况芝麻大的宁远?本官已经向朝廷上书修建八里铺卫城,朝廷也认为把所有的力量全部聚集在山海关比较保险,那种关外小城,丢出去一两个有什么要紧!” “难道宁远就不是大明的国土?若照这样说,我袁某还做什么宁前兵备佥事?原来不过是个空官虚衔!”袁崇焕的火腾得起来了。 “袁崇焕!”王在晋正欲发作,却又极力压住怒火,“宁远自然是大明的国土,但是筑不筑城,不劳你过问!这是本官的事,你少在这里越权谋政!辽东巡抚是我王在晋,不是你袁崇焕!我说筑在哪里,就筑在哪里!你少操心!” “辽东巡抚又如何……筑城八里铺,那种地方根本不适合驻军。只要金军一到,一片平坦大道,无险可依,只怕比宁远还要早送命!我明白,八里铺距山海关仅有八里路,若是战败,大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逃回山海关,保住一条小命!”袁崇焕一语尖刻,直道破王在晋的心思,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你……袁崇焕!你不要欺人太甚!”王在晋气得浑身发抖,“放肆……” “不错!我袁崇焕是欺人太甚!可是,大人欺天下苍生太甚,欺大明天子太甚,大人怎么不说了?”袁崇焕丝毫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步步进逼。谢尚政伸手去拽他,却被他挣脱了,“大人从八里铺撤军退回山海关容易,倘若山海关再破,袁某请问大人,您再怎么退?您让大明天子往哪儿退?” “你……放肆!”王在晋几乎给袁崇焕气昏过去,浑身筛糠样的颤抖的厉害,于是尖着嗓子咆哮道,“来人!把他给我轰出去!轰出去!永远不许他进这个门!……” “袁某多谢大人盛情!允仁,我们走!跟这种连关门都不敢出的鼠辈说人话,简直是对牛弹琴!”袁崇焕一甩手,大步而出。 关外的风瑟瑟的,吹得人通体冰凉。 袁崇焕心里沉重而烦闷,于是执着马鞭在地上无绪地乱抽着,犹如发泄一般。谢尚政远远在后面牵着马跟着,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夜已深沉,隐约可以听到几声狼嚎。 昏暗的油灯下,袁崇焕奋笔疾书,表情严峻而冷冽。夜的清寒,仿佛已经将孤立了。 将近天亮时,谢尚政进了书房,迎面正见到袁崇焕伏在桌案上呼呼而眠,很是疲惫的样子。谢尚政知道他又熬夜了,于是脱下长衣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给他披上,不经意发现桌上铺开的一纸奏疏。谢尚政好奇地凑近一看,这一看让他大为吃惊,居然是直接上书首辅叶向高的,并且其中尽数王在晋不懂军事,胡乱指挥不听谏言。谢尚政心中暗暗吸了口凉气:“元素,你这是在玩命啊!王在晋已经同你鱼撕网破了,顶头的上司已经被你一路蛮劲给得罪了。如今上书京城天子身边的首辅,还想和首辅闹翻了不成?”谢尚政想到这里生怕再出点什么差错,于是轻轻从袁崇焕身前抽出奏疏,刚刚走出几步,却被一声叫喊惊了一跳:“允仁,把奏疏拿来!” 谢尚政颇为紧张地回头,看见的正是袁崇焕正视不斜的目光。他尴尬一笑:“元素,我也是为你好……” “我当然知道。可是,这件事关系守辽全局,不是你我的命运好坏可以负责的。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我所负责的东西,就要以我的身家性命去担保,这就是我肩上所承担的责任。这份责任有多重,元素你应当最清楚,是兄弟,就把奏疏给我。”袁崇焕的神情出奇的严肃和认真。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容谢尚政不将奏疏交还。谢尚政缓步走向袁崇焕,将手中的奏疏递还给袁崇焕,转身欲走,却又不甘心地回头,疾步走到袁崇焕身边:“元素,你这份奏疏到了京城,进了皇宫,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么?若你再一意孤行蛮劲下去,终有一天朝中的大臣首辅会被你得罪光了。你以后怎样立足?又在何处立足?” “至少我现在立足于此,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而不自知,何况于我?将来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眼前的责任我必须承担。大丈夫顶天立地,如果连这点责任我都不敢去担风险,我此生有何意义?那我立志报国的热忱岂非虚话?”袁崇焕的表情凝重中带着一丝狂飙的气味,让谢尚政不敢相视,“要报国,我就不怕流血!” “元素,我是怕你树敌太多,会招惹祸事。这官场的黑暗,你难道不明白吗?”谢尚政苦劝,“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妻儿老小的身家性命着想啊。” “我生来就是这个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想让我改掉,简直比登天还难。从我入官场以来,我就没打算改变。允仁啊,人的有些本性是很容易失去的,可它失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你懂吗?”袁崇焕感慨良深,“我只是想努力保持这份清醒,至于代价……我不计较……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谢尚政的眼睛出神地看着袁崇焕,可眼神中尽是迷茫。他不明白,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袁崇焕那深藏于心底的含义。他忽然觉得他们俩之间的那种距离忽远忽近,竟有些飘渺不定,让他费尽琢磨也参不透。他不禁仰首问天:“究竟是我太幼稚,还是元素太天真?” 递上京城首辅叶向高的奏疏如人所料般地批了下来,一同转来的,还有王在晋的《八里铺筑城议》奏疏,种种一切,也就几个字“维持原状”。 袁崇焕翻开了《八里铺筑城议》,急扫几行:“……贼如凭高击下,何能站立?左山右海之间,中辟为关,乃欢喜岭蜿蜒绵邈,紧抱关门,领高于城,张孤决拾,矢达城楼。登岭下目阔,一城尽在目中。若架大炮,楼堞何能遮蔽?……” 他只觉得血气翻涌,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奏疏扯了稀烂,狠狠地摔在地上,一气踩趿,临了不解气,大声吼道:“来人!把这给我弄出去!有多远给我弄多远!别让我看见!给我烧了!烧了……” 这样还不能解气,于是,连着桌上的叶向高的批复一同撕了丢了一地:“一丘之貉!鼠目寸光!大明非要毁在他们手上,他们才会甘心的!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世道——” 众将都不敢作声,因为他们知道,来人说,袁崇焕的一纸奏疏在京城惹出了一大串乱子,朝廷里沸沸扬扬,害得御使侯恂再次托病闭门,免争是非。朝中的群臣几乎全部反对修筑宁远城的请求。他们认为宁远城根本守不住,袁崇焕根本是小题大做,借此邀功。这一切将袁崇焕再次陷入被动境地,一时疲于挣扎。 然后,天无绝人之路。 几天后,情况似乎有了一些转机,真正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机——大学士孙承宗亲自出关巡视。 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榜眼,领兵多年,对于军事甚有见地。他是天子的座师,倍受尊重。前几日袁崇焕的一纸奏疏在朝中炸开了锅,那纸奏疏在引起众臣激烈的反对之余,也引起了孙承宗的注意力。“袁崇焕”的名字自此在他的心中划上了问号,使他有一种迫切想解开这个谜团的冲动。因此,他主动请求出巡辽东,希望能借此一睹袁崇焕这个蛮劲将才的风采。 袁崇焕听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消息当然不会放过,他立刻不顾众人的苦劝,纵马飞驰在孙承宗所来的路上。他的心中充满了热忱,充满了期望,因为,他知道,孙承宗一定会理解他,并且同意他的看法。 第8章 而此时,孙承宗正如袁崇焕所盼的那样冲着前屯卫而来。 当地平线上出现一队人马之时,袁崇焕欣喜若狂,一路驾马急驰迎上前去,将孙承宗一行拦在了面前。袁崇焕翻身下马行礼道:“属下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参见学士大人!” 这样的一礼让孙承宗着实吃了一惊,心中却暗喜:“好个性急的人!”可表面上却依旧庄重:“你就是上书叶大人的袁崇焕?” “正是卑职!”袁崇焕答道。 “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孙承宗的语气中显然带着弦外之音,这让袁崇焕有些不解。 袁崇焕定了定神,即而答道:“这是卑职分内的事!“ “越级呈报也是你的分内事?京城的首辅也是你可以随便上书的?”孙承宗显然有些责备之意。 “卑职对天子负责,叶大人也是对天子负责,有什么差别?卑职只是将应负的责任上书叶大人!”袁崇焕的语气十二分的强硬,昂起头正视孙承宗,不卑不亢。 “好!我们进城再谈!”孙承宗表面上一副要与袁崇焕理论一番的神情,可心里却暗暗赞赏袁崇焕不畏权势的硬气。 不想袁崇焕将手臂一伸拦住了孙承宗的马头,义正言辞:“学士大人此来好象不是巡视边关,倒像是向袁某兴师问罪而来。如果大人真要问罪于袁某,就请大人不必进城,在此问罪即可!” “哈哈哈……”孙承宗仰天大笑,“袁大人果然蛮劲得很!倘若不试,老夫还真是不敢相信啊!” “大人试我?”袁崇焕反倒意外的有些失措了。 “你们都进城吧!老夫跟袁大人往宁远一巡!”孙承宗对随从道,随从们应命而去。 片刻之后,原地只剩下他们俩人。看着袁崇焕失措的样子,孙承宗一笑:“怎么?袁大人不愿领老夫宁远一巡?若是这样,那老夫还怎么替袁大人说话啊?” “学士大人,宁远离这里尚有些路程,您……您不带几个侍卫?”袁崇焕十分激动,顷刻间深为刚才冲动的无礼歉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袁大人可以月夜在荆棘虎豹中夜行前屯卫,老夫久经沙场,还有何惧?”孙承宗一笑中带着温和。 “学士大人,请!”孙承宗的一笑轻巧的化解了袁崇焕的尴尬,让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宁远的山径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透过树枝的间隙,依稀有几缕和煦的阳光射在孙承宗的背影上,同时也在袁崇焕冷峻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 “知道刚才老夫为何如此试你吗?”孙承宗忽然回头问。 “卑职不知!”袁崇焕答道。 “老夫将出京之时,你的业师韩爌韩大人曾来对老夫说到你的蛮劲,说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硬脾气。现在老夫可算是见识到了!”孙承宗停了停又说,“现在朝廷里这样正直的人太少了,即便是有正直之心,为了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也是缄口不言哪!不怕你笑话,老夫就是这样!” “学士大人不必感叹,大人是国之栋梁,保全自己,留得有用之身也是应该的。”袁崇焕劝慰。 “那你为什么不知保全自己?你也是个难得的将才啊!”孙承宗很怜惜,执手按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微微用力,“真希望你不要像‘拼命三郎’似的,不要命的硬到底。当官为民做事,也要讲个策略方法。你说叶大人鼠目寸光,可你知道吗?这次我出关巡视都是他的保荐,而且,他特地嘱我一巡宁远,见见你这个蛮将。他表面上对筑宁远城的事持中立态度,却对此事十分重视,暗地里让我助你一臂之力。这就是策略。太过清直,水至清则无鱼,熊廷弼大人的覆辙,老夫不希望由你来重演。” “可是,熊大人一生谨慎,不是也一样……依卑职看来,反倒不如直来直去轰轰烈烈来得痛快!”袁崇焕答道,言语间充满了对现实愤慨的叛逆。 “轰轰烈烈固然痛快,但袁大人有没有考虑到,大明像你这样的人才已经不多了,大明还有多少机会让他们乃至袁大人你轰轰烈烈呢?而今的忍辱负重是为了以后大明的社稷和百姓啊!”孙承宗语重心长,“老夫时日已经不多了,大明的天地以后还得由你们这样的脊梁撑住啊!” “元素明白了。大人,您放心!”袁崇焕感激地一笑,心中却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难以言语。 “好了!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你不是要求修筑宁远城吗?说说你的理由。”孙承宗席地而坐,袁崇焕亦席地而坐。 “我军的一切守御设备全部聚集在山海关。山海关外并无外围阵地,金军若来攻,立刻就冲到山海关关门之前。若山海关再有失,则京城危矣!”袁崇焕认真地分析,全没有和王在晋说话时的浮躁之气,“单守山海关未免太过危险,胜算太小,没有丝毫退步的余地。所以,卑职以为,战略上应将防线向北推,越向北,京师就越安全。如果能将防线一路推到锦州,那么锦州、宁远、前屯卫,山海关就成了四道防线,从而步步为营,既消耗了金军的力量,又争取了集结重兵防守山海关的时间。” “果然精妙!你分析的很有道理。可以告诉老夫,为什么王经略要在八里铺筑城你不同意呢?”孙承宗在夸奖之余又问道。 “八里铺地势平坦,且外围阵地狭窄,根本不适合守御,也根本起不了屏障作用。如果筑城八里铺,只会把压力转向京城,山海关一破,就如同千里之堤,一夕而溃,后果不堪设想。王大人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敷衍我,同时也在拿守城将士的生命开玩笑。”袁崇焕答道,语气中显然在指责王在晋的目光短浅,“这样视他人性命为草芥的人,怎么能当此大任?” “想不到你如此关爱士卒,真是难得!”孙承宗很是感动。 “将士们都是有家小,有生命的。‘好铁不做钉,好男不当兵。’当官的是人,难道当兵的就不是人吗?城砖垒砌成的长城可以征服或摧毁,而将士们精神的长城才是最坚固,最不容易摧毁的长城。”袁崇焕有些激动,“大人,我要对得起他们的家人,要对得起辽东父老,要对得起几十万的沙场亡魂啊!” 第四回 天启二年九月。 “元素,有好消息了!”谢尚政一路兴高采烈地进了书房。 “什么事?”袁崇焕懒得抬头,依旧埋头弄着手里的地形图。 “孙承宗大人代替王在晋出任辽东经略,已经到山海关了,来人下了公文,让你立刻前去山海关述职。”谢尚政的语气激动万分,“我们终于熬到头了!” 袁崇焕把手中的地图一丢,扯住了谢尚政的袖子,掩不住心中的喜悦:“果然?” “果然!” “当真?” “自然是真的!” “哈哈哈哈……大明有救矣!快快!咱们现在就去山海关!” 连续几天不知疲倦的纵马急奔,他的脑海里因为充满了理想抱负得以实现的兴奋而忘乎所以,直到胯下的坐骑累到没了力气再跑,他才意识到自己孩子气的冲动连累了无辜的马儿。好在已经将近山海关了,远远的可以看见互市的繁华,听见那里夹杂着各种腔调的吆喝声,于是和谢尚政下了马,一路闲适的逛过去。 立秋后的太阳似乎并不见得削减了几分热辣,稍稍多晒了一会儿,便也出了一身的汗。 人也乏了,懒得再走下去,反正目的地近在眼前,也就不用这么上赶着着急了。 随从们拴好了马缰,也一并挤到了茶棚里,聚在一张桌子上喝起茶来。 他呷了一口黄褐色的茶水,粗茶的沫子也顺着水流进了嘴里,苦苦涩涩的让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得皱了眉,全当是解暑的强咽下去,把眼神落在了临桌几个粗壮蒙古汉子的身上,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们的异族装束,用来分担嘴里茶沫子的苦涩。 “他们喝的不像是茶,酸酸的一股奶味儿的样子。”谢尚政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大热的天气,喝这个不腻么?” “这位客官少见了,”茶棚的小二过来添水,随口笑道,“这是酸奶子,比凉茶还解渴呢!蒙古人都爱喝这个!” “比凉茶还解渴?有这么神?”谢尚政不信,“你给我来一碗!” “允仁……”袁崇焕知道他一向对家乡的凉茶尤为挚爱,这下子定是跟酸奶子铆上了劲儿,“你凑什么热闹!这东西咱们喝不惯的!” “不喝怎么知道!” “来啦——”小二端了一碗酸奶子送了来,“您慢用!” 一股酸酸的奶味扑面而来,把几个随从熏得慌忙捂了鼻子,一径盯着他。 谢尚政捏了鼻子,又抬头看看袁崇焕,不觉笑出来:“元素,你怎么不怕闻这个?别撑着了……” 袁崇焕“噗呵”吐出了口气,迅速的掩上了鼻子:“你快喝吧!” 谢尚政深吸了口气,把嘴凑到碗边上尝试着抿了一小口,没咂摸出什么味道,于是又猛得喝了一口,一下子僵住了脸。 “允仁?”袁崇焕试探着用手碰碰他,“你怎么了?” “谢大人……”一个随从也小心翼翼地倾身看他。 “噗——”谢尚政虎得回过头,哇得一口喷在了地上,“咳咳咳……” 几个人松了口气,袁崇焕从袖子里掏了手巾塞给他:“跟你说你喝不惯,你偏不信!给!” “我哪儿知道这么难喝啊!”谢尚政悔青了肠子,一脸委屈,“这玩意像馊稀饭样的……咳咳……还说解渴呢! 第9章 我是越喝越干得厉害……” “哈哈哈哈……”临桌红脸的蒙古汉子忍不住大声笑起来,那笑声爽朗而洪亮,引得几个人一起侧目,“酸奶子是上天的赏赐,既然喝不惯,何必要浪费去喝呢?” 谢尚政有些看不惯他的多管闲事,想要争辩,却被袁崇焕扯住了:“本来就是你不对!人家说的是,你喝不惯还赌气要喝,白白浪费了不是!” 谢尚政端起了碗,起身往茶棚外面走:“浪费不了!我不喝,给马喝总不是浪费吧!” 他手中的碗还没伸到自己的坐骑嘴边,只见得红脸汉子“啪”得拍案站了起来:“你住手!” 谢尚政不耐烦地回头:“我花钱买的,我喝不下去,喂我的马,碍你事了么?拍什么桌子?” 红脸汉子硬撅撅的络腮胡子气得蹦起老高来:“你不喝就喂马!你不想喝,马就想喝吗?你把马当什么了?” “哎!有没有搞错啊!”谢尚政好笑,“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就是一畜生,我难不成还得请它上座,给它点菜不行么?剩一口给它就不错了!它一个畜生,它知道什么!” “我看你才是畜生!”红脸汉子气乎乎得疾步跑到面前,一把打翻了他手里的碗。 “你骂谁你!我招你了!”谢尚政一时火大,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你脑子有毛病啊!” “我骂得就是你!”红脸汉子显然是被触怒了神经,额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谁把马当畜生,谁就是畜生!” “不可理喻!”谢尚政冲他大声嚷嚷,“疯子!我的马,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你不把它当人,也就不配做它的主子!”红脸汉子一把搡了谢尚政一个跟头,抽手解开了马缰,用力一拍马的背脊,“去吧!你自由了!” “喂——”谢尚政慌忙爬起来去拉马缰,却被他孔武有力的胳膊又搡在了地上,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坐骑跑远了,“你想干什么!来人,还不帮我把马追回来!” “是!”两个随从应命起身去追。 “布日格德!必勒格!”红脸汉子也不甘示弱大声命令随从,“拦住他!” 谢尚政怒不可遏,一把抽出了佩剑:“岂有此理!你这个蛮子!光天化日的,有王法没有了!” “如果你真的对你的马好,它就不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你!”红脸汉子毫不畏惧的针锋相对,“王法不是为你这样的畜生准备的!” “你!”谢尚政扬剑便刺了过去。 “住手!”袁崇焕连忙上前攥住了谢尚政的手,厉声呵斥,“你想干什么?想出人命么?” “哼!我借他十个胆子,怕他也不敢!”红脸汉子冷哼一声,甩下一个轻蔑的白眼。 “这位壮士,在下的朋友并没有得罪的地方,为什么要无端挑起争端?”袁崇焕不得已挺身为朋友说理讨说法,“这是何道理?” 红脸汉子解开缰绳,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我一向跟你们这些书生不对付,最看不惯你们自以为是!连对自己的马儿都这么薄情寡意的,还指望什么为国效力!虚伪!” 不待袁崇焕再开口,他低头亲了亲马儿颀长的脸颊,扬手轻轻一鞭促了马儿扬蹄:“巴尔斯,咱们走喽!” 谢尚政不服气地要冲上去,却被袁崇焕一展手臂拦住了:“算了!他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只是误会,何必呢!” “可是……” “走吧!孙大人还等着咱们去述职呢!”袁崇焕翻身上马,伸手拉他,“来!咱们凑合挤挤吧!” “哼……”谢尚政冲着那人的背影泄愤的空甩了一下马鞭。 到了辽东经略府门前,两人下了马,整了整衣冠。 袁崇焕回头见谢尚政仍旧黑着张脸,顺手揽了揽他的肩:“行啦!别跟个姑娘家似的!黑着脸给谁看呐?就这么见孙大人,你想挨板子啊!” 谢尚政被他说的一笑,摆摆头:“唉——算我倒霉!走吧!” 两人由差役领着穿过外院到了前厅外,正欲进门,却听见大厅里孙承宗与王在晋正在长谈,于是站定了脚,侧耳静听。 “依你看,新城筑就,原来的四万边军移入进去,应该够了吧?”依稀是孙承宗的声音。 “王某以为,应当另外招兵马入驻。” “如此,八里内的守兵就有八万之众,那西北方向就不用守了么?驻关在八里铺,新城之背即是旧城的遗址,那里的旧址工事,你是打算留给辫子军用?还是留给新兵驻扎?若是新城能够守御,则安用旧城?要是不可守御,新兵四万战败,是让他们退到旧城,还是在大敌压境之时,开关让他们退兵?还是为了保护山海关的安全把他们扔在关外,交由辫子军处治?” 面对孙承宗一气反诘的问题,王在晋显得有些慌乱,勉强道:“关外有三道关进可以守御,败可以退兵,这个应该不是问题。” “若是这样,敌人攻至,我军不敌就退兵,用重关,岂不是凭添麻烦?”孙承宗进逼不放。 “如果是这样……可以事先建好三个营寨,用来收拢我军溃败的兵卒。”王在晋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什么气势,如此的言语,也不过是敷衍。 “兵未溃而筑寨以待之,是教之溃也!还要重关,岂不是画蛇添足!你以为我军可以从三道关口退兵,就万无一失了?敌人就不会尾随追击掩杀吗?军心一旦溃散,难保不会重蹈萨尔浒之败的覆辙!” “孙大人,我也是……”王在晋想要争辩什么,反倒让孙承宗肝火大动。 “萨尔浒之败丧我军十四万之众,关外百姓流离失所,血可漂橹,你不是没有看见。让你当辽东经略,你不好好思图平辽大业,只会窝在关内,划关而守,终日躲在自己的行署里蝇营狗苟,你以为这样辽东的大局就可以平定了?以为这样,努尔哈赤就会自己凭空消失吗?”孙承宗洪亮的声音震得王在晋微微有些哆嗦,屏着呼吸,喏喏的不敢作声,“亏你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想事情简直就是不经脑子。你做一天辽东经略,老夫看非但平辽大业成了黄粱一梦,怕是有一天,连京城都要毁在你手上!” “……”王在晋彻底没了声音,耷拉了脑袋,埋着脸,霜打了一般。 “老夫说你,是为你好,既然卸任去了,以后换了任上,不可这般潦倒度日。多说无意,筑城的事情,老夫会接手处理,你收拾东西,尽早离开吧。”孙承宗沉吟了半晌,叹了口气道,“这兵戎征战的事情,也是难为了你一介只会风花雪月的书生……你去吧!” “谢孙大人!孙大人一席茅塞顿开之言,下官一定牢牢记在心上,不敢忘怀。” “你不记恨老夫,就是老夫的福分了。一路小心。” “是!下官告退……” 听着脚步往这边过来,袁崇焕和谢尚政赶忙整理了一下衣冠,正色向前。 王在晋迎面出门,看见两人立在门外,只得尴尬一笑,低了一下头,从袁崇焕的面前走了过去。 袁崇焕不禁回头,却看见王在晋轻松的脚步,虽是挨了训斥,却并不颓丧,相反,正仿佛卸去了千斤重担似的。袁崇焕不禁感叹道:“看来他并不适合当统帅,这种重责对他而言根本就是虐待。现在他可以一身轻松地走了,而我们还有更重的使命。” “袁大人,孙大人有请!”一个侍卫来到袁崇焕面前。 “谢谢!”袁崇焕道了声谢,疾步就进了厅门,迎面正与孙承宗的目光相视。 孙承宗笑吟吟道:“袁大人别来无恙?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言讫转而偏过头对身边一个高大魁梧的结实汉子道:“满桂将军,你和老夫打的赌,你输了!袁大人即唤即到!” 袁崇焕由着孙承宗的视线看过去,禁不住脱口惊怔道:“是你?” “怎么?你们认识?”孙承宗倒是意外得很。 “不错!路上刚认识的!”满桂也有几分惊愕,心上一时平静不了,“只是不知道名讳!” “哦?这是我的副将满桂,骁勇善战可是三军闻名的。这次我带他一起来,正是为了宁远筑城的事。”孙承宗呵呵一笑,“你们能认识,真是让我出乎意料啊!” 谢尚政闷着声,一口气堵在胸口,却碍于孙承宗当面,不敢发作。 “在下宁前兵备佥事袁……”袁崇焕硬着头皮有些尴尬的一揖。 未及袁崇焕将姓名报完,满桂朗声插了一句:“袁蛮子……我知道,京里人都这么叫你!” “满桂将军怎么能这么叫?”孙承宗连忙制止,唯恐袁崇焕不快,慌忙解释,“满桂将军是个直性子,说话也直。元素不要介意啊!” “刚才在街上,袁某已然领教了!”袁崇焕倒是松下心来。 “率教安达叫我‘酒坛子’我都不在乎!袁大人是个痛快人,这个我素有耳闻,如今这么叫也显得亲近。想必袁大人是不会介意的,是不是?”满桂爽快地笑道,一边说还一边看袁崇焕的神色。 “那是自然!不过,私下里满桂将军可以这么叫,可是上了台面办公事时,满桂将军可要给我这个南蛮之人一点面子。若是把公事办砸了,袁某可是从不徇私情的,满桂将军可要小心我这个蛮子。”袁崇焕一笑中带着威严,不卑不亢,算是代谢尚政将了他一军。 谢尚政这才觉得自己的脊梁终于挺直了一点,心中的火气也消了一些。 袁崇焕做好了满桂再次发难的准备,却不想满桂豪爽地一笑:“好! 第10章 我们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等等!袁某冒昧一问,方才的事情,固然有我朋友的不是,但是,我们实在不明白满桂兄何以发那么大的火?”袁崇焕见他是爽快人,也就不跟他绕圈子,单刀直入。 “哦?方才发生什么事了?”孙承宗生怕两方生出罅隙,不利于今后相处,倾身一问,“满桂将军,倒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满桂只寥寥三个字,随即挥手冲门外叫道,“必勒格!把刚才走失的马牵来!” “满桂将军……”袁崇焕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心下惴惴不安。 “这位安达,你的马,我完璧归赵!”满桂一抻手,“请!” 谢尚政有些摸不着头脑,回头去看袁崇焕:“元素……” “让你牵回去,你就去嘛!”袁崇焕依稀读懂了满桂的意思,暗下里心生意气相许的快意,随后抱拳一笑,“多谢!满桂将军果然是豪爽的人!” “老夫知道了,一定是满桂将军的痼疾惹的祸吧?”孙承宗猜出了一二,捋着花白的胡子朗声笑起来。 “大人……”满桂竟然脸一红,虽然不甚明显,“是属下冲动了……” “孙大人,您不需责怪满桂将军……”袁崇焕担心孙承宗要加以惩处,连连帮他说情。 “他是不是又跟谢将军发脾气了?而且是为了马的事情吧?”孙承宗笑眯眯的,并没有发火的意思,“谢将军对马做了什么?” “是!是因为谢某把喝不下去的酸奶子喂给自己的坐骑,所以……”谢尚政窘红了脸。 “难怪啊!”孙承宗扶着太师椅的扶手站起来,习以为常的解释道,“满桂将军是蒙古人,蒙古人最重和马的感情。加之他手下砺练的都是骑兵,上战场冲锋陷阵的,离不开马,生死与共啊!在他们的眼里,马就像人一样。看着别人对马有一点不好,发火也是常事啊!你们多多担待些吧!他并没有恶意!” “属下明白!”谢尚政听到孙承宗的一席话,由衷地被感动了,向着满桂一抱拳,“谢某错怪满桂将军了!” “满桂也有不好的地方!”满桂憨憨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当胸拍拍他,“我是个粗人,脾气不好,多担待!” “哪里话!”袁崇焕松爽的一笑,“大家都是兄弟!” “对!往后都是安达兄弟!”满桂一伸手。 “好兄弟!”袁崇焕亦伸出一只手。 两只手击出一声响,虽然没有惊天动地振聋发聩,可是却从此将两个人的命运永远结合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大人,我们明天就去宁远吧!”满桂回身一笑,意气奋发。 “不忙,等他们把宁远勘察后的图本报上来,你们再出发不迟。”孙承宗摆摆手,“远道赶来的,你总得让人家袁大人喘口气啊!” “没关系,元素也想早点去宁远!”袁崇焕应合满桂的提议。 “再等等吧!老夫已经让大寿他们去了,现在应该到宁远了吧!”孙承宗安抚两个急性子,“对了!元素,你还没见过大寿吧?” “是祖大寿祖将军吧!”袁崇焕一笑,“他和满桂将军是孙大人身边的两个股肱大将,我怎会不晓得,只是无缘一见罢了!” “对!大寿的脾气你还不是太清楚,不过,他也是骑兵出身,跟满桂在这点上是相通的。所以,两人挺对脾气,兄弟情深啊!”孙承宗说到自己的两个爱将,不觉得有几分骄傲,“知道吗?他们俩手下的骑兵可谓横扫一时,是辫子军的劲敌啊!前两天,还有人上书皇上,给他们送上了一个铁铮铮的名号……” “什么名号?我怎么不知道?”满桂性急的插嘴。 “大明天朝的‘关宁铁骑’!”孙承宗少见的异常开心,忍不住的一阵阵大笑,“哈哈哈!好啊!关宁铁骑!大明天朝的关宁铁骑啊!” “关宁铁骑!果然是个好名字!响亮的名字!”袁崇焕不禁赞叹,兴奋不已,“咱们就要用这关宁铁骑扫平辽东,打得辫子军闻风丧胆!” “好!” “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谢尚政也热血沸腾地大声叫了起来…… “宁远距山海关二百余里,地滨连海湾,与葫芦岛相距甚近。那样我们不但可以在那里驻步兵,还可以驻水军。这样不仅陆上防线可以加固,海上防线也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等再过几个月宁远城完工,老夫立刻派你和满桂将军一起驻守。”孙承宗指着地形图对袁崇焕说。 “元素在前屯卫驻军已与一年了,如今又逢金秋九月,元素不想再虚度时光了。请大人立刻派元素前往驻守!”袁崇焕请求道。 “袁大人,你太性急了!”孙承宗叹道。 “金军已有多日未进犯了,宁远是防线的第一道坎儿……”袁崇焕求道,“大人,城若未造完,元素愿去与工匠们同筑城。希望这份心大人能够明白。” “是啊!孙大人,蛮子没说错,我酒坛子也这么认为!”满桂也求道。 “今天可真新鲜啊!你们俩争争吵吵一年多,今儿怎么达成共识了?”孙承宗很是奇怪。 “在关键的时候是要‘将相和’的,是不是蛮子?”满桂揽了袁崇焕的肩,意气奋发地笑道。 “满桂将军没说错,我们以往吵是因为政见不同。可是关键的时候,政见是需要统一的,等关键的坎儿一过,该吵还是得吵!”袁崇焕挑眉冲满桂默契地一笑。 “冲你们这份儿心,老夫可以答应你们的请求。可是到了宁远,不许再吵了,否则谁先挑起的事,老夫就先治谁的罪。这是公文,你们去吧!”孙承宗一笑回身将桌上的公文递给袁崇焕。俩人刚要走,却被孙承宗又叫住:“元素,你在去宁远之前先去趟永平,你的家眷,老夫让人接来了。” “多谢孙大人!”袁崇焕的心里感激难以形容,“一切国事为重,等完成平辽大业,元素再见家眷!告辞!” 看着袁崇焕和满桂远去的身影,孙承宗感叹道:“真是个血性汉子,大明不可多得,社稷之幸啊……” 宁远的外城墙地基刚刚起好,工地上似乎并没有热火朝天的景象,工匠们也有些懒洋洋的,看来整个的城只筑了十分之一。负责督工的游击祖大寿正在内城荫凉的角落里晒太阳,他的长子祖泽润则在一旁打着瞌睡,忽而问道:“爹,你说,宁远筑城能不能守得住?” “你说呢?”祖大寿连眼皮也不抬。 “我看没准守不住……不过,也难说,兴许……”祖泽润有些犹豫。 “没有兴许。我看是真的守不住。这么小个城,连粮草都储藏不了多少。”祖泽洪提了壶水过来,“天天练兵,却不去和金军交战,猫在这里筑城,真是……” “泽洪,你闭嘴!小孩子懂什么!好象就你知道的多,你不讲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祖大寿训斥道。 “要是满叔叔在就好了,或者赵叔叔也行啊!他可能开玩笑了!”祖泽洪叹道,“真没劲儿!三妹也不在……” “我满桂还挺不经念叨的啊!哈哈哈——”两个少年听到身后一声洪亮的话语吓了一跳。回头看去,人高马大的满桂正站在他们身后,黑红的脸上满是憨态可掬的笑容。 “满叔叔!”两个少年异口同声,“爹,满叔叔来了!” “我看见了!这两个臭小子……”祖大寿见到满桂十分兴奋,起身伸手揽他,“满兄弟,今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走!到我那儿好好喝两盅!” “等等,这个先放一边!”满桂一把拽住祖大寿,“你先跟我去见一个人!”言讫,不由分说拽着祖大寿就走。 “见谁啊?”祖大寿被他拖拽着有些踉跄地问道,“这么急?火上房了?” “见了你就知道了!”满桂卖了个关子。 “是不是孙大人来了?”祖大寿估摸着又问。 满桂却不理他,径自往前走。 眼看到了内城的城楼垛口,一大群人正围在那里看热闹似的,祖大寿愣了一下神,于是大叫道:“喂!干你们的事去,别误了工时!”众人听到这洪亮如钟的叫声,立刻散开了。 这时,满桂方才松了手,冲着前面高叫道:“哎——蛮子,你要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蛮子?”祖大寿伸长脖子看去,众多高大的壮汉中,依稀出现了一个身量相对而言矮小又单薄的背影。祖大寿的心里奇怪:“这身量绝不是孙承宗大人,孙大人高大健壮,即使年迈,也不至于如此吧!更何况数月未见,莫非……” 他正想着,来人却已迎面向他走来,带着一脸笑意:“足下就是祖大寿将军吧!” 祖大寿这才看清,来人的确不是孙承宗:“在下正是!不知先生是……” 午后的阳光映照在来人的笑脸上,他一身儒装打扮,不知为什么在温和的目光中有着一种特别的犀利和冷峻。来人笑盈盈地一拱手:“在下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奉孙承宗大人之命驻守宁远城。幸会祖将军!” “原来是袁大人来了,属下失礼!请大人恕罪!”祖大寿吓了一跳,连忙下拜行礼。 “免礼了!袁某这儿不兴这个!”袁崇焕一把扶住他,很是温和,看着祖大寿不由称赞,“祖将军果然是大明的虎将!” “袁大人过讲了!请入城到寒舍一叙!”祖大寿连忙招呼。 “那倒不急!正好我这儿有份筑城的图纸,你来看看!”袁崇焕展开手中的图纸,招呼祖大寿,“宁远的地形我已经考察过三次了,拟了个规格:城墙高三丈二尺……你看,刚才你尚未到时,我已经让人量过了,城雉要加高,加高六尺……对了! 第11章 内城可以了,外城的城墙墙址宽度不够,最好能再加宽三丈。现有的城基推了重来……” “推了重来?”祖大寿脱口而出,“大人……”话刚出口一半,却又咽了回去。 袁崇焕和满桂交换了一个眼神,袁崇焕笑道:“将军有疑问?” “我……”祖大寿有些犹豫,抬眼去看满桂。 满桂见状,知道祖大寿一时开不了口,于是打圆场:“我看时候不早了,该用午饭了!走,大寿,咱们到你那里蹭顿饭,边吃边说……” “也好!祖将军如果不介意,咱们吃饭时再谈?”袁崇焕也会意一笑。 “好!”祖大寿也不迟疑,“大人,满兄,请!” “袁大人,末将敬您一杯!”祖大寿斟了一杯酒,“算是为大人接风洗尘!” “那就多谢祖将军盛情了!”袁崇焕仰脖痛饮。 祖大寿颇为惊讶,他见过的文官多如牛毛,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像袁崇焕这样豪爽痛快的人:“袁大人好痛快!” “袁某虽然生在南方,可是性情却一向豪爽,不喜欢拐弯抹角。刚才城上,祖将军似有疑虑,不知是何?” “这……”祖大寿有些支吾,还是不太放得开,又去看满桂。 “你说吧!看我做什么!袁大人都说了,他不喜欢拐弯抹角,你还支吾什么?”满桂埋怨。 祖大寿看看满桂,又看看袁崇焕真诚的目光,狠狠心:“大人,末将思来想去,总觉得筑宁远城不妥!”言讫,他闭上了嘴,连大气都不敢喘,等着袁崇焕的责骂。 不想,袁崇焕一笑,并无丝毫地责怪:“有何不妥?请祖将军直言!” “末将以为,宁远城小,粮草难以大量储备,根本守不住。”祖大寿一古脑儿道了个痛快。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工期已经怎这么长了,可城才筑了十分之一,原来是祖将军和袁某消极怠工啊!”袁崇焕笑道。 “请大人治罪!”祖大寿一听这话,立刻起身跪下请罪。 “将军快请起!袁某也没说要治将军的罪,所谓‘不知者不为过’嘛!”袁崇焕扶起祖大寿,“其实朝里很多人都不明白筑宁远城的用意。这些我都知道。但你是大将,又在宁远筑城多日,难道没有看出宁远的地势依山连海,易守难攻吗?粮草可能储备量不是很大,可只要保障后方的粮道不被扼断,前屯卫以及山海关都是可以支持的。再者说,一个领兵的统领会轻易让敌人扼断自己的粮道吗?” “大人,真的能守住?”祖大寿仍抱着怀疑。 “只要不是自己放弃,袁某可以向你保证,一定守得住!”袁崇焕的目光坚定,握着祖大寿的手臂格外有劲儿。 祖大寿的眼中闪动起了泪花,似乎从袁崇焕的眼神中找到了一丝安慰和期望:“大人,我不是怕筑城辛苦,只要守得住,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没有二话说,我……我是再也看不得国土沦丧了……那都是弟兄们拿身板儿性命一寸寸量出来的啊……” “你放心!只要我袁崇焕在一天,努尔哈赤就休想从宁远过去,要过去,除非我袁崇焕死了,从我身上踩过去!”袁崇焕的眼中也闪动起了泪光。不同的是,那是彼此信赖而坚定的泪光…… 第五回 朔月时节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屋外的院子里银装素裹的,天上的雪花还在纷纷飘落。一径远去的脚印不到一柱香的工夫,便被湮没寻不见了。 虽然已经度过了辽东最冷的月份,但是宁远因为靠近海边,猛烈的海风还是让人一时间享受不到大地回春的温暖。 谢尚政裹着厚厚的棉衣和狍子皮大袄,偎在炭炉边呵着手,嘴里还在埋怨着:“今年真是有史以来最冷的天气了,都二月份了,怎么还那么冷啊!” “你在屋子里围着炉子还不知足,你看看外面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他们又该怎么办呢?”袁崇焕合上手里刚刚批复的公文,呵着冻手又翻开另一本。 “依我说啊,你忧国忧民的也是白搭!”谢尚政呷了口茶,“你看看这宁远东门外的那些个惨景,真是不忍去看。这些什么拱兔、宰赛,还有那什么炒米……” “是炒花!”袁崇焕好笑,“怎么连炒米都出来了!” “谁让他们把名字起那么拗口的!”谢尚政找理由为自己辩解,“这些个蛮子部落可比咱们吃的饱过得逍遥,没有了就去抢,弄得民怨四起的。朝廷的大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整天不知在忙什么。反正不抢他们的,他们眼不见心不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孙大人前些天来了信,说是已经派尤世禄尤总兵前来宁远,跟咱们合兵一处,准备把这个家门口的祸患给彻底解决了。”袁崇焕抻了抻手臂,起身踱到了炉子边去暖手,“这两天应该就到了吧!” “谁到了?”门帘一打,满桂掸着刚从头上拿下来的狍子皮的帽子,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耳朵还不错嘛!”袁崇焕笑道,“今天东门外怎么样?可安分啊?” “目前为止,还没什么乱子。”满桂搬了个小札凳坐到了炉子边,一边扒拉着火堆里烤得香气四溢的白薯,一边应道,“我让大寿盯着呢!哎,你刚才说谁要到了?” “尤总兵要跟咱们合兵一处,准备把门外的麻烦给彻底解决一下。” “那敢情好!再不解决,我就要去找孙大人理论去了!”满桂大喜过望地笑起来,一时忘了白薯的诱惑,“说实在的,好久没上战场了,手都痒痒了!你不知道,我的巴尔斯光吃草吃的都长膘了!” 谢尚政闷着头笑他讲话的拙朴,不敢让满桂看到。 “你怎么了?呛着了?”满桂倒是大大咧咧地满是关切。 “没没……我是高兴的!”谢尚政忙忍住笑解释。 袁崇焕使了个眼色给谢尚政,嘴上却说着:“等尤总兵一到,咱们立刻商议作战计划。” “还要什么作战计划,冲出去杀他个五十里一百里的人仰马翻,不就结了!”满桂直爽地想到什么说什么。 袁崇焕摇摇头:“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们是要止戈为武,不是杀人就解决问题的。” “什么叫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什么又叫止戈为武?”满桂摸不着头脑,“都止戈不打了,还怎么‘为武’?止了戈,那就不叫武了!” “哈哈哈哈……”谢尚政再也憋不住放声笑出来。 满桂皱了眉看他:“你笑什么?我不耻下问错了么?” “没错没错!不耻下问你用的很对!”谢尚政怕他多心,连忙抽身要走,“我走了!还有些事要做!大哥你在这里慢慢‘不耻下问’吧!元素一向很有耐心,让他给你慢慢解释吧!” 满桂看着他笑着出门,有些隐约的不快,嘟囔道:“我最讨厌他这样,有话闷着不说,真不痛快!” “他就这个德性,不过也没恶意。”袁崇焕圆场道,“我刚才的意思是说,要收服那些人的心,而不是杀了他们就算完事的。如果能让他们为我们效力,那对咱们平辽是有大用处的。” 满桂闻言,饶有兴趣:“这话怎么说?” “他们都是蒙古的勇士,就是你们说的‘巴特尔’。善于骑射,精于奔袭。如果能收编到你的部下,训练成精良的骑兵,你说,咱们平辽是不是指日可待?”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满桂恍然大悟地拍拍自己的脑袋,“读书人的见识果然比咱们粗人高许多!” “大人!”门外一个校尉打个报告进了门,“尤世禄总兵已经到西门外了,是不是开城门迎接?” “这么快?”满桂喜出望外,一把勾了袁崇焕瘦削的肩背,“走!咱们快去看看!最好今天就能把这事办了!” 袁崇焕欣然一笑:“走吧!” 一行人迎到城门口,城门洞开,旌旗招展中,满桂孩子气地撇开在后面“行动缓慢”的一众人,飞奔到前面,老远的抱住了一个挺拔精干的人影,人来疯一样爽朗的大笑:“率教啊!咱们安达好久不见啦!哈哈哈……” “哈哈哈……”那个人影也动情的用力抱着他,还加上几分力道用力拍了拍他的宽阔的背脊,“你还那么结实啊……” “满叔叔!”旁边的少年将军也兴奋不已地叫了一声。 “哎呀——”满桂闻声眼睛一亮,腾出手去搂那个少年,“祺儿也来啦!好小子!不愧是我的好徒弟啊!哈哈哈……最近老实练功了没有?可偷懒了?” “有爹监督着,祺儿哪里敢偷懒。”少年将军漾着灿烂的笑,“满叔叔可好?” “我自然是好的!睡得着,吃得香嘛!”满桂忽得话锋一转,呵呵笑起来,“倒是那个小祸头子许久没见了,这次小别的,怕是又冲你哭鼻子了吧?” “绎妹还好,只是说想满叔叔。”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呀,除了你,能想起谁来啊!赶明儿嫁给你了,怕是连她自己姓什么,都能给忘了。忘了也不打紧,反正跟着你姓了也无妨!怕是还乐意得很呢!” “满叔叔……”少年将军腼腆的红了脸支吾。 “率教,你看看你宝贝儿子的脸哇……又被我说中了心思不是?” “哈哈哈……这个臭小子……” 说话的工夫,一众人已经迎了上来。 一同来此的总兵尤世禄呵呵一笑,口气里无不是埋怨:“哎!我说满桂将军,我这么大个人杵在这儿,你没瞧见呐?” “瞧见啦! 第12章 早就瞧见了!”满桂松开赵家父子,回头一笑,“不过你这个规格的人物,我够不上寒暄啊!你现在是总兵了!蛮子都还没跟你说话,我怎么好多嘴!” “哎——这个满桂啊!”尤世禄指着他哭笑不得,“什么时候被率教调教了,也这么滑头了?” “什么话这是?”赵率教见机辩驳,“我什么时候滑头了?我可没你滑头,到现在也没混到个总兵当当!” “哈哈哈哈……”满桂看着尤世禄吃憋的样子,开怀大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两个家伙!狼狈为奸!”尤世禄自知不是对手,咬咬牙冲赵率教笑道,“明儿就让袁大人把你弄去打先锋,省得在这里胳膊肘向外,拆我的台!” “哎!率教的胳膊肘是向我这里的!”满桂横拦在赵率教面前,“哪个说向外了?我们俩安达情深,不要你支使,我们一起去打先锋!” 尤世禄解嘲的笑了笑,向着袁崇焕一拱手:“袁大人,尤世禄奉孙大人之命,挟副将赵率教前来宁远效力!” “快免礼!免礼!”袁崇焕还礼,一抻手,“请!” “袁大人!”赵率教也拉了赵祺,上前来行礼,“末将赵率教!这是末将的犬子赵祺!” “袁伯伯!”赵祺谦恭的一礼,“祺儿有礼了!” “哦,是……”袁崇焕瞧得眼熟,仔细一打量,蓦得恍然惊觉,正要发问,却被身后祖泽润匆匆跑来大叫的声音打断了。 “袁伯伯!”祖泽润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城东……城东的敌人退走了……” “退走了?”尤世禄正在和满桂寒暄,听到了,两人一怔。 “刚退走……像是往大凌河的方向……”祖泽润用力咽了几口唾沫,稳定下来。 “走!咱们赶紧回去商量一下,最好赶在他们渡过大凌河,到达金军地盘之前把他们拿下!”袁崇焕深吸了口气。 “事不宜迟!走!”尤世禄也点头称是。 一个时辰之后,宁远的东门洞开之际,袁崇焕站在城头上,远远的目送满桂和尤世禄的彪悍铁骑纵队而出,消失在茫荡荡的一抹夕阳的余霞中。 海天之间,只留下,一道裂开的血口子,渐渐化清浅的橘红为深灰的赭红湮没在了海底。 当这抹赭红再次出现在天穹的时候,祖泽润大步流星地闯进了大厅,兴奋的叫声里有些嘶哑:“袁伯伯!袁伯伯!咱们打了大胜仗了!满叔叔他们降服了那些蒙古蛮子了!哈哈哈哈……” 袁崇焕有些出乎意料:“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祖泽润的脸因为激动而充血,胀得通红的。 “有这么快?”谢尚政在一旁也张大了嘴巴,“才一天而已啊?” “要不怎么配得上‘关宁铁骑’的称号呢!”祖泽润满是自豪的陶醉感。 “他们现在到哪里了?”袁崇焕站起身,“什么时候能回来?” 祖泽润一指门外:“已经回来了!在校兵场呢!” “在校兵场做什么?”谢尚政大惑不解。 “当然是校练新收编的这些部落骑兵啦!” “还真是急性子啊!”袁崇焕哈哈一笑。 谢尚政也笑起来:“可不是!要不然怎么跟你这么对脾气!” “袁伯伯!快去看看吧!”祖泽润等不及了,一把拉了袁崇焕的手,“去迟了就见不到那股子威风劲儿了!” 这一边的校兵场上,满桂正威风八面的站在台上,黑红的脸上微微沁着细密的汗珠,呼出一口白气:“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了,以后就按照现在的样子编队。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许随意调换。谁要是擅自更改,军法从事!” “将……将军……”几个新降的士卒怯怯的在杂编的队伍里叫出来。 “什么事?”满桂也没有什么将军的架子。 “我们……我们想换个分队……”一个瘦长脸的蒙古兵舔舔嘴唇,“我……我想跟我安达分在一起……” “为什么?”满桂甩着手里的马鞭叉腰站着。 “我们怕……怕……”另一个蒙古兵怯生生地环顾四周不相识的陌生面孔。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可怕的!”满桂朗声说道,“我告诉你们!不论是新兵还是老兵,本将军统统一视同仁!谁要敢恃强凌弱,仗着自己是老弟兄欺负新来的,本将军严惩不怠!” 下面一下子鸦雀无声的寂静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看向台上的满桂,聆听他的训示。 “下面,由我代为宣布军法纪律,军法无情,都给我竖起耳朵好好听着。”赵率教和满桂交换了一个眼神,站到了台前,清了清喉咙,“你们是每十个人为一队,如果十人中有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三个人,甚至更多的人临阵脱逃,那么这十个人全体都将被处死。如果有一个十人队抱着侥幸的心理全体出逃,那么,百夫长之下的其余的人全部都要处死。” 台下有了一丁点的骚动,不敢弄大了,慢慢的又低了下去。 “上了战场,如果十人队中有一个人或者更多的人奋勇前进,勇敢战斗,而其余的人不跟着前进,所有的人都要死。”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甚至有些沉闷的死寂。 “如果被迫退下来后,不再组织起来重新冲上去,同样是全体处死。”赵率教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怜悯之情,严峻的有些让人害怕,“战场上,难免有死伤,十人队中,如果有人受伤或者被敌人俘虏,哪怕是一个人,也得去救。否则,无视战友生命的人,他也没有权利活着!回来一个杀一个,回来两个杀一双!至于什么鸡鸣狗盗,霸市扰民的,也不要存什么侥幸,就一个字——‘死’!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下面的声音里虽然有些怯怯的,但是也算齐整洪亮。 “好!”满桂扯着嗓门大叫了一声,“本将军给你们五天时间适应,五天之后,再自由散漫,目无军法,立斩不赦!” “是!” “好了!现在都回各自的大帐休整,让你们的十夫长给你们再把军法掰碎了讲,就是吃饭睡觉的零碎也都给本将军嚼巴透了!后天,本将军亲自检查!”满桂一挥手,“各队带下去吧!” “是!” 满满当当的人群缓缓的退了出去,满桂抻了抻手臂,一搭赵率教的肩膀:“都折腾完了,怪累的!咱们喝两盅去?” “咱们还没去袁大人那里复命呢!复过命再喝不迟!”赵率教提醒他。 “哎——哪儿那么些规矩?我跟蛮子铁着呢!迟点去,他不会计较的!”满桂酒瘾上来了,酒虫直痒痒。 “满叔叔,爹,袁伯伯刚才来过了,”赵祺适时地开口道,“袁伯伯让你们回府衙去,说是给你们备了庆功酒!” “那敢情好!还是蛮子晓得我哪儿痒痒!”满桂眼睛一亮,“走走走!不醉不归!” 酒过三旬,满桂的脸更加的黑红了,刚刚喝到兴奋之时,手中的大酒碗也紧攥着不放,只差抱着酒缸了:“来来来!喝啊!别客气啊!喝——” “来来!”袁崇焕端起了酒杯,倾身递去,“蛮子敬你一杯!” “是一碗!”满桂夺了赵率教的酒碗递了过去,“敬我得用碗喝!” “哎哎哎!”赵率教知道他有些迷糊醉了,忙去拦他,“袁大人哪能这么喝啊?你醉了!” “不行不行!”满桂执拗地挣开赵率教的手,直晃大脑袋,“要喝就要痛快的!” “好好好……”袁崇焕倒也不推脱,伸手接了过来,咕咚咕咚地一气灌了下去,将碗向下一倒,缓了口气,“我喝完了啊!” “好!好酒量!”满桂哈哈地大笑起来,浓浓的虎眉高高地扬了起来,一抹硬撅撅的胡须上淋漓的酒水,“再来一碗!”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酒坛子啊!”祖大寿看见袁崇焕的脸色很快的红了起来,知道酒劲儿上来了,忙帮着挡酒,“行了行了!袁大人不能喝了!开什么玩笑啊!” “要我喝也行啊!但是,我有句话要说一下!”袁崇焕的酒劲儿一上来,也有点恍惚的冲动。 “说!”满桂先自顾自地到满了一碗酒,闷头灌了下去。 袁崇焕晃悠着站起来,一指满桂:“我不跟你绕弯子!我听说,你许诺那些个头领,说早迟让朝廷给他们封个总兵什么的,不太妥当吧!” “有什么不妥当?”满桂根本没往心上放嘟囔了一句。 “封官是朝廷的事,不是你我说了算!你这样,万一以后不能兑现,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满桂憨憨地咧着嘴大笑,“凉拌……” “大人,他醉了!”赵率教连忙去捂他的嘴,却被他一把搡开了。 “你干嘛!你干嘛!”满桂孩子样火大的大声叫道,“你才醉了!” “你真的醉了!”祖大寿也拉扯他,“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 “不就是答应阿拉坦和猛和,保他们做总兵嘛!”满桂一张手,眼睛瞪得大大的,顺手用力拍拍自己的胸口,“我,我说的!怎么着了?” “你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袁崇焕已经是一脸通红得怕人,一股子酒气冲了上来,“你自己都还不是总兵呢!你凭什么许诺他们?” 满桂脱口嘲笑:“书呆子!这年头,没个高官厚禄的,谁跟着你卖命!” “你说谁书呆子!”酒劲儿一下子冲上了脑门,莫名的火气也大,袁崇焕“啪”得把手里的酒碗重重砸在了桌上,“难道你就是为了高官厚禄才来平辽的吗? 第13章 我这里不需要这种庸俗之流!” “老子要是为了高官厚禄,就不在这里受你的窝囊气了!”满桂撒起酒风来,也不示弱地扯着嗓子喊,“不就是卖你比老子多读了几张破纸头!有什么了不起!老子用它擦屁股都嫌酸气重呢!” “你……你敢侮辱斯文……”袁崇焕连着几下猛捶桌子,红了眼睛,一把抓起筷子掷向了满桂,怒气冲冲,“来人!把满桂给我拖出去重重地打……” “元素!你醉了!”谢尚政这才发现他也不对劲,慌忙叫道,“快!两人都醉了!赶紧拉开!” 祖大寿和赵率教两个人勉强拖着张牙舞爪发着酒风的满桂往门外去了,满桂还在大声嚷嚷:“你打呀!你们放开!我看他是不是敢打!打一个我看看!” “你以为我不敢……我……来人啊!来人……人,人全死哪儿去了?啊?”赖得袁崇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谢尚政才勉强把他摁住。 “啊呀!行了!元素……”谢尚政一头汗,跟个酒劲儿上头的人实在说不清楚,于是像哄小孩一样,“这不是已经拖出去打了嘛!你歇歇……” 好好一顿庆功酒居然喝成了这般模样,也真是让一众人汗颜。 怏怏的散去了,各人心里都暗暗捏把汗:但愿等他们醒过酒来把这些都给抛到脑后,别再纠缠不清了。 然而,事情好像并不是这么如众人愿望的那样,这一天早上中厅议事,袁崇焕还是倔犟的揪着不放:“满桂将军,你允诺帮阿拉坦和猛和求封总兵的事情,你自己做的自己当。上书孙大人的时候,我们各写各的奏本。那些人阴怀反测的不是一天了,用高官厚禄养他们,等于养一群狼!” 在蒙古人面前说“狼”这个字眼已是忌讳,更何况是用狼比喻他们? 在座的全都脸色一变,齐刷刷去看虎眉倒挑的满桂,暗叫糟糕。 “你骂谁是‘阿布该’?”满桂虎得站了起来,额上的青筋暴了起来。 “我骂人了吗?你不要无中生有!”袁崇焕莫名其妙,却当他是无理取闹,冷眉相对。 祖大寿连忙抓起茶碗一口把茶水灌了下去,连忙反过来扣在桌上:“满兄,好啦好啦!解了解了!” “蛮子,我告诉你,阿拉坦和猛和现在是我安达,你骂他们等于骂我!”满桂抬手一指上座的他,“我们蒙古人待人,要么是安达,要么就是敌人。是安达就要荣辱与共,说他们阴怀反测就是说我满桂心有不鬼!我满桂既然敢答应他们,就一定可以做到,用不着你操那份闲心!” “你……”袁崇焕一时被他的蛮不讲理咽得语嫣。 “哼!”满桂不顾众目睽睽,一甩袖子,摔门而出。 “岂有此理!”袁崇焕重重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可理喻!” 第六回 “嗵!”得一声,一支雕翎箭强劲十足地定插在了红红的靶心上,引得箭靶一阵微颤。 “好呕!射中咯!”一双小手凌空高举着,兴奋地欢呼,“爷爷好厉害——” 孙承宗一捋美髯,朗声笑起来,将手中的角弓递给了一旁的家仆,伸手抱起了一旁欢呼雀跃的孙儿:“想不想跟爷爷一样啊?” “想!”孙儿奶声奶气地一本正经。 “等你再长高一点,爷爷呀,手把手地教霂儿,好不好?”孙承宗慈爱地亲亲孙儿粉嘟嘟的小脸。 “好——”孙儿心血来潮,伸出小手去抓爷爷的胡子。 “哎哎——”孙承宗孩子样地叫起来,“霂儿不能这么扯啊……爷爷很疼哟……” 孙儿“咯咯”地笑起来,顽皮地轻轻用劲儿。 “哦哦……”孙承宗沉浸在含饴弄孙的幸福里,全然忘却了还有一堆烦人的军务要忙。 “大人!”一个家将匆匆近前。 “什么事啊?”孙承宗依旧逗着怀里的小孙儿。 “满桂将军来了!”家将应声道。 “哪儿呢?”孙承宗这才把脸调转了过来。 “门外。” “让他回去吧!”孙承宗竟又将脸转了回去,继续跟孙子玩耍。 “什么?让他回去?”家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嗯。”孙承宗点点头,“他一定又是跟元素吵架了,找我搬救兵来了。你去问问,若是为了搬我这个后台出气,你就让他回去。” “那,他要是不听呢?大人,我怎么回复他?” “问问他,我的牙齿要是不小心咬到了舌头,是该把牙齿都拔了,还是把舌头给割了?”孙承宗笑颜可掬,似乎胸有成竹。 “是!”家将懵懵懂懂地转身迎到了门口。 “爷爷,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孙儿疑惑不解好奇道。 “知道什么叫做唇寒齿亡啊?先生教过没有啊?” “没有!爷爷,你告诉我嘛!” “呵呵,爷爷给你讲啊,唇寒齿亡的故事是这样的……” 却说家将出了大门,满桂一眼望见便迎了上去:“大人有空么?” “大人很忙,让我问将军是为何事而来?” “我来还能为什么事,还不是那个蛮子……哼!”满桂想起来就气恼。 “将军如果是为了这事儿来,大人只有一句话问将军。” “什么话?” “大人说,他的牙齿要是不小心咬到了舌头,是该把牙齿都拔了,还是把舌头给割了?” “什么?”满桂莫名其妙地无从下手,“这是什么意思?” “恕我愚钝。”家将摇摇头,一脸无奈。 “哎呀!甭废话了,我进去问问就知道了。”满桂懒得费这个脑子,拨开他往里走。 “满桂将军,”门里又出来一个侍从,向着满桂一礼,“大人说了,他公务繁忙,无暇处理满桂将军所为之事,满桂将军请回!” “哎——”满桂头一次吃到来自孙承宗的“闭门羹”,方要力争。 “满桂将军,请回吧!”家将在一旁也一礼,“抱歉!” “嗨!”满桂狠狠地出了口气,翻身上马,回头吩咐随从,“布日格德!必勒格!咱们走!” 一路沉默,待到回到宁远,尚未进城,便远远望见城外原先一望无际的丘墟之上,人头攒动,好一派热闹的耕作景象。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啊?”布日格德侧过脸问满桂。 “你问我,我问谁去!”满桂心下也一气犯疑。 “我去问问。”必勒格催马上前,倾身拉住一个正热火朝天喊着号子的老头子,“大爷,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哟!是必勒格将军啊!”老头子慌忙要行礼。 “老人家不必多礼。”必勒格跳下马,扶住他,“我只想问问这是干什么呢?” “哎!将军是满桂将军的那可儿(侍卫),怎么能不知道呢?”老头子呵呵一笑,“都是托满桂将军的福啊!咱们才能分上田地种庄稼啊!” “种庄稼?”必勒格一头雾水。 “对啊,我早就说,这里年年征战,好好的地都给荒废了,怪可惜的。”老头子喜上眉梢,“那城里的地儿,都让有钱有势的给划剌精光了,哪里还有咱们庄稼人的地儿哦!这下可好咯!” “哦!呵呵!您忙吧!”必勒格寒暄了一下,翻身上马,拨马回头。 老头子还在后面充满感激道:“必勒格将军,代乡亲们谢谢满桂将军啊!” “哎!”必勒格催马奔回满桂身边,“将军,属下都打听清楚了,他们说是您的主意,把城外的荒地分给他们耕种。” “我?”满桂的虎眉拧了个问号,“走!咱们先回去问问,看看怎么回事!” “是!” 行署之内,袁崇焕正召集众人议事,听得门外的一阵吵吵,示意门口末座的祖泽润去看看究竟。 “大人,是满桂叔叔回来了。”祖泽润老远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 话音未落,满桂一脚已经踏进了门,洪亮的声音带着质问的语气:“城外是怎么回事?” 众将一径往袁崇焕那边看去,等着他开口。 袁崇焕没说话,甚至连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都哑巴了?说话啊?”满桂把马鞭往腰里一捌,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祖泽润空出来的椅子上,气乎乎地叫道,“谁干得?背着我,还用我的名号招摇?诚心损我是怎么着?” 厅里静谧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一众人大气也不敢喘。 谢尚政暗下借着整头巾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冲袁崇焕挤挤眼睛,无声地动动嘴,示意他说话。 袁崇焕看见了,却也视若无睹。 “蛮子,是不是你干得?你可真够阴损的!”满桂见一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袁崇焕的脸上,立刻明白了什么,火气也愈发地大了。 “今天就议到这里吧!”袁崇焕一桌案站了起来,不紧不慢的宣布,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是!”下面的人相互看了看,三三两两地稀落应道。 “允仁,昨天你说的事,我看还得商量一下,你跟我来一趟。”袁崇焕理了理桌上的公文,去叫和众人一样傻坐着的谢尚政。 “哦。”谢尚政缓过神,起身提步跟了上去。 “蛮子,你别走!有种咱们单独理论!”满桂虎得火大,一下子蹦起老高的。 “哎——”赵率教和祖大寿连忙拽住他,“满兄——” “这个蛮子忒可气了!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满桂扯着嗓门大叫,“从今儿开始,老子不伺候了!老子不干了!” “满兄!”祖大寿的声量也提高了三倍。 第14章 满桂一怔,算是暂时安静了下来,一歪头,甩开两人的手,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不吭声了。 其余人三两个结伴识相地先走了,只留下三个人干坐着。 “满兄,这次真的是你不对了。”祖大寿试探着解劝道。 “我哪儿错了!你说!我哪儿错了?”满桂一下子像被点燃的炮仗,又叫起来。 赵率教冲祖大寿使了个眼色,和颜悦色道:“对对!是袁大人不对在先,不是你挑起来的,自然不是你的错。” “哼!”满桂复又闷头下去。 “可是,你就没想想自己的原因么?”赵率教见他暂时安稳了些,停了片刻又说,“想想袁大人为什么要跟你作对呢?” “你问蛮子去,我哪儿知道!”满桂顶了一句,小孩子样的负气道。 “嗨!不跟你绕弯子了!累死了!”祖大寿顾不得许多,直来直往,“他是为你好!” “他为我好?”满桂又要争辩。 “哎——”赵率教忙安抚他,“你听大寿兄弟说完,再发脾气好不好?” “哼!有话快说!”满桂甩下一句,将脸又转了过去。 “你允诺你的安达,这没错。但你是朝廷的人,做事得按着朝廷的规矩做,擅自允诺封赏,到那些个别有用心的人嘴里,可就是谋反之嫌。”祖大寿实话实说,也不管他的脸色的变化,“你闯这么大的祸,他能不为你着急吗?你们俩都是蛮子脾气,蛮劲一上来,拧一起了,我们谁拉得开啊!倒是人家不跟你计较这些了,还为你上书辩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人家辛辛苦苦弄得屯粮开荒计划,也灌上你的名义,防止有人陷害你时,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欺人太甚’!真是……” “少帮他说好话,唬弄我!”满桂还是不大相信。 “不信?你问率教!”祖大寿把话头撂给了赵率教。 “大寿没骗你,是真的。”赵率教肯定地看着他,“是你太莽撞了,还没弄清楚就大呼小叫的。” 满桂一时闷了声,不言语了。 “以后凡事先退一步,看看自己有错没有,别听风就是雨的。”赵率教拍拍他的肩膀,“得了!别黑着张脸,给谁看呐?” “就是!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都是一家人,难不成为了争一口气,把牙都拔了,把舌头割了?” 满桂听到祖大寿无心一言,方才惊觉孙承宗说这话的用意所在,却又挨着面子下不了台:“人活着就为一口气,牙齿咬了舌头,就算不能把它怎么样……也得先跟舌头道个歉吧!哼!” “嘿!你……”祖大寿简直找不到词儿形容他的不讲理。 正待僵持着,门外一声高叫:“将军——” “怎么了?”赵率教抬头应道。 “不好了!大营里打起来了!”前来报告的卫兵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怎么回事?”祖大寿惊诧道,“是何人闹事?” “是徐副将军领着人跟杨大人的人打起来了。” 赵率教颇为关切事情的起因:“为什么事情?” “说是杨大人侵剋了军粮,短了徐副将军所部两个月的军粮。” “混帐东西!”满桂虎得拍案起来,“为什么不早报?” “没人敢说,都忌惮着杨大人京里的后台。”卫兵支吾道。 “快!咱们俩赶紧先过去吧!”赵率教一拉祖大寿,“快!” 此刻的大营里一片混乱,一派人马厮打在一起,你争我夺,两方都不示弱。 “啊——”一个士兵被对方推撞在固定军帐的毛竹杆上,因为惯性穿腹而过,鲜血“呼哧”一下子喷了几尺高,红了地上一片。 “二弟!”另一个士兵看见了,一下子奋身扑了过去,“二弟啊——” 副将徐涟见自己的手下无端惨死,不由得怒从心起,恶从胆生,一把拔出了佩剑:“弟兄们,他们不把咱们当人,草菅人命,咱们跟他们拼了——” “为二牛报仇啊——”接连着,几个人拔刀出鞘,奋臂砍将下去,顿时血溅了一地。 外围的士兵见出了人命,一个个怒火中烧,操枪动戟,高叫着冲了上去。 “反了反了!”督饷郎中杨呈秀连声惊呼,“来人啊——造反啦——” “杀了杨呈秀——”一个人杀红了眼高呼。 “杀了他——”一群愤怒的士兵齐声附应,喊杀声震天。 杨呈秀哪里见过这般场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抽身疾步要溜走,被一个士兵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衣领,摔在了地上:“狗日的!短了老子的军粮,还想溜!” “打——”一声号召,一众人一起扑了上去。 “反了——救命啊——” “杀了他——” “你们胆敢造反,朝廷饶不了你们……”杨呈秀满脸是血,含糊着大叫。 “少拿朝廷吓唬我们!” “老子不干了!去他妈的狗屁朝廷!” “宰了这个兔崽子——” “去死吧——” 长枪长矛裹挟着刀剑一起捅了下去,没等杨呈秀出声叫喊,已是满身的窟窿绝了气,鲜血直飙了士兵们一脸一身。 “将军,怎么办?”激愤的士兵被鲜血迎头一浇,顿时清醒了几分,一气慌了神去看同样是一脸鲜红的徐涟。 “反也造了,人也杀了,怎么样都是死了!姓杨的敢这样做,一定是背后有人支使他!一不做,二不休!”徐涟已经失去了理智,看着一地士兵的尸体,将手中的佩剑一举,“都跟我走!咱们跟这些当官的兔崽子们拼了——” “好——” 一众人齐声应合,挥着刀枪如潮水一般冲出营门,塞满了大街,掀翻了一切阻挡自己的货摊,打翻了逆着人潮的行人,如同遏制不住的破堤洪水,疯狂地奔向宁远兵备佥事行署。 祖大寿和赵率教正迎着兵变的潮水而来,身边的区区两队侍从,已然不是弹压这些激愤到疯狂的士兵的力量,根本还没来及抵抗,一连节节败退,被迫逼进了行署。 兵变的人潮“轰”得一下拥到了行署门口,大军压境地直逼门口的侍卫队。 侍卫队纷纷拔剑出鞘自卫,一时间剑拔弩张,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双方都敏感的不敢动弹,僵持着,只待一个小的动作,便要冲杀在了一起。 随着行署大门“咣”得一声关了个结实,更为严重地激起士兵的愤恨,不待徐涟下令,一拥而上,挥剑与行署的侍卫队砍杀在了一起。 祖大寿和赵率教飞步进入了议事厅:“大人!出事了——” “怎么了?”袁崇焕和谢尚政一边商量着军务,一边急匆匆从屏风后转出来,“坐下说!大寿,你的脸……” 祖大寿一抹脸上的擦伤,火急火燎地大叫:“徐涟和杨呈秀发生冲突,杀了杨呈秀,引兵造反了!” “什么?”袁崇焕惊得一怔,“怎么回事?” “说是杨呈秀侵剋了军粮……”赵率教也挂了彩,气喘吁吁,“先别问这么多了!叛军已经到行署门外了,再不走来不及了!我和大寿掩护大人,你还是快回避一下!” “大人——”门口的侍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叛军把行署给包围了,正在冲门呢!” “他们有多少人?”袁崇焕强自冷静下来。 “不下……不下一百多人……” “我和大寿的人马都在外城,现在我们出不去,行署也没有人马,如何是好?”赵率教也抑止不住,开始犯急。 “出什么事了?”何可纲闻讯从侧院跑了过来,喘息未定。 “徐涟带人杀了杨呈秀造反了!”谢尚政答道。 “什么?”何可纲也大为震惊,“赶紧调人马来弹压……” “他们已经包围了行署,咱们出不去!”祖大寿急得坐立不安,“眼看就要……” “府里有响箭吗?”何可纲急中生智。 “对!派人向城外放响箭,发信号,让他们领兵弹压!”谢尚政立刻明白了何可纲的用心,“我这就去!”言讫,扭身飞奔而去。 “不知道来不来的及!”赵率教有些担忧。 正说间,一声划破长空的“嘘”声响了起来。 “好了!响箭放出去,应该……”何可纲心下微微一松。 “大寿,咱们先到门口顶一会儿,拖住叛军!”赵率教一把拉起祖大寿。 两人刚要出门,一个影子迎面撞个正着。 祖大寿却要发火,定睛一看:“满桂!你怎么还没走?” “出什么事了?”满桂平了下呼吸。 “徐涟带人杀了杨呈秀,包围了行署!”赵率教应道,回身去看一脸严峻至今一言不发的袁崇焕。 “率教,别说了!咱们快走!”祖大寿不由分说。 “等等!”满桂叫住他们,“你们有伤,我带人上就行了!” “哎——” 不及赵率教喊住他,满桂已经亮开嗓门大叫起来:“布日格德!必勒格!” “将军!”两个人应声跑了出来。 “去操家伙,跟我上!”满桂挽起袖子,一副拼死的样子。 布日格德一拦满桂:“将军,不用你去,属下带些个弟兄去就行了!” “安达们!”必勒格高喊一声,“该咱们露两手了!” “走——”一众彪悍的蒙古汉子操起蒙古弯刀,随着他,喊杀着冲去了大门口。 满桂拉过祖大寿,顺势一推赵率教:“我和大寿顶着,你和可纲先保护蛮子到后面躲着去!” “可是……”何可纲忧心忡忡。 第15章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别跟个娘们儿一样婆婆妈妈的!”满桂一搡他们,“走!快走!” “满桂……”袁崇焕执拗地不想转身,眼睛里隐隐的闪出感激的晶莹。 “蛮子,你别添乱好不好!快走!别拖我们后腿!”满桂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自己的眼睛也禁不住有点湿润,“哎——走——” 说话间,大门已经被冲破了,倒在地上,门外抵抗的侍卫也早已成了冰凉的尸体。 “冲啊——”徐涟挥剑一声令下,却在半道上呛住了。 眼前,一列魁梧的蒙古汉子操着寒光逼眼的弯刀,紧盯着他们,眼神中凛然不可侵犯的杀气以最大的势头压向叛军。 “这儿都是满桂将军最勇猛的那可儿,跟我们较量,只有死路一条!识相的现在放下屠刀,将军既往不咎!”布日格德厉声高喝,“若仍胆敢忤逆,就地格杀勿论!” 后排一些胆小的士兵纷纷丢下了手里的刀枪,但誓死追随徐涟的人依旧不更初衷:“将军,朝廷不给活路,属下不管什么朝廷,只与将军共进退!” “哼!横竖都是死!谁死还不一定!”徐涟因为他们的誓言而热血沸腾,“弟兄们,杀啊——” “上!”布日格德将手一挥,寒光烁烁的弯刀一起挥向了叛军。 短兵相接,叛军一开始就落了下风,面对锋利无比的蒙古弯刀的砍杀,鲜血扑洒了一地,一列列的血肉之躯就此倒了下去,一颗颗的头颅也从弯刀的锋华之间滚落在了地上。 “杀啊——”徐涟身先士卒地奋力砍杀向必勒格,两人的刀剑撞在一起,迸发出阵阵耀眼的火花。 此时,忽闻得一声长长的号角声响起,不及徐涟分身去看,身后的叛军已经乱作了一团。 “将军,城外救援的人马冲进来了——”一个士兵冲着徐涟大叫。 “他们人多势众,咱们不能硬拼!走——” “哪里走!”必勒格回手一刀正劈向徐涟的头颅。 徐涟身手敏捷地虚晃一下,躲过了这一刀,抽身往门外杀去:“弟兄们,咱们走——” “拦住他们!”满桂和祖大寿打门厅疾步而出,大声吩咐,“布日格德!” “是——”布日格德应声带着人冲了上去。 徐涟带人死战而出,一百多人的叛军,此时死的死,降的降,只剩下了五十多人,夺了一个过路马帮的马,拼死命向东城门冲去。 “快!都上马,跟我追!”满桂顾不得穿上甲胄,翻身上马,率领着家将,扬鞭呼啸而出。 “大寿!”袁崇焕和赵率教从内厅拔步追出来,不见了满桂,“满桂呢?” “他带人去追叛军了!”祖大寿也翻身上马。 “叛军去往哪里?”赵率教一把攥住了马缰。 “往城东去了!” “去备马!我跟大寿一起去追!无论如何,不能让叛军离开宁远半步!”袁崇焕吩咐随侍。 “来不及了!骑我的马去吧!”赵率教牵过自己的坐骑,扶他上马。 “好!走——” 第七回 “让开!快让开——”徐涟在马背上扯着喉咙大声叫喊。 惊惶失措的马队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横冲直撞,行人百姓惊得四下躲闪,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身边早已七零八落的散乱狼藉了一地,几个躲闪慢了,也挂了彩。 “快关城门——”布日格德奋力大喊,“关上城门——” 徐涟扬手一鞭重重地抽在马上,马嘶啼一声,奋蹄急奔,乘着城门掩闭的一瞬间,带着马队冲出了城门,只零星留下了几个落在后面的叛军。 “必勒格,把他们押回府里,听候发落!”满桂放慢马速的同时,回身命令必勒格,复又一挥手,“其余人跟我追!追到叛军,格杀勿论!” “是——” 城门缓缓洞开,满桂等不及率先纵马冲了出去。 再说徐涟飞马直驱大凌河方向,眼见着快要出宁远城地界,旷野之间,一彪人马迎面而来,速度极快,滚滚的烟尘飞卷而来。 徐涟的马未经训练,已然受了惊吓,一个趔趄将他摔下马背。 “将军!”几个人慌忙勒马驱扶他。 才及他灰头土脸地站起身,那队人马已经到了近前,领头的青骢马上,赵祺抱枪一礼:“徐叔叔何往?” “去大凌河。”徐涟见他一脸风尘仆仆和颜悦色,寻思着大约尚不知兵变之事,于是含糊着翻身上马,“有急事要去通报!” “方才我远远听见了宁远城里有响箭的声音,莫非出了什么事情?”赵祺委实也不知宁远的变故,仍旧以同僚之谊相待。 “我有急事!你自己去看吧!”徐涟拨开马缰,避开他要走。 赵祺的侍卫突然一指前面灰土中急奔而来的人马:“将军,你看前面是……” 赵祺凝神地一瞬,徐涟虚晃一下,手中的佩刀闪着寒光呼啸着重重地砍向赵祺:“闪开……” 赵祺一个激灵,仰身去躲,却也防备不及地被他伤了执枪的右胳膊,手上一软,枪落在地上,血一下子溢了出来。 与此同时,徐涟的一票人马已经冲了过去。 “祺儿,拦住他们——”满桂挥舞着弯刀向着赵祺吼道。 赵部的人马一起拨马回缰,扬鞭追了上去。 “祺儿!”满桂到了近前,勒马回看赵祺,“你没事吧?” “没事!”赵祺重新接过侍卫拾起的银枪,撕了条中衣的衣襟裹在伤口上,挥鞭直追,“走!” 双方的马都近于疲惫了,距离忽远忽近,前面的人马依稀可以辨清了,满桂拈弓上箭,展开手臂拉了个满弓,瞄准了急奔在最前面的徐涟。 “箭下留人——”身后袁崇焕的声音嘶哑地大叫。 “满叔叔!等等——”赵祺听见了回头,于是大声阻止满桂。 袁崇焕狠狠抽了几鞭,胯下的坐骑也更加疯狂地飞奔,几乎要腾空了:“满桂!满桂——别射——” 满桂闻声收了手,放慢了速度,待他追上来:“你来干什么?” “他们犯了军法,自然军法处置!事情还没弄清楚,不能擅自处置!”袁崇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布日格德!”满桂扭头大叫。 “将军!”布日格德应声。 “上绳索!抓活的!”满桂吩咐。 “是!” 一条条绳索直飞而去,准确无误地套上了十来个叛军,拖拉下马,顿时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 徐涟一头一连的灰土被三条绳索死死地掀翻在地上,半点动弹不得,越挣扎,绳子收得愈紧:“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你们杀我好了!跟弟兄们没关系……” “杀你自然是要杀的!”袁崇焕驻马在他的面前,执鞭在手,微微平复了呼吸,“身为中军副将,居然领兵谋逆,犯了军法,自然有军法处治!” “冤枉啊——如果不是杨呈秀那个狗娘养的克扣军粮,弟兄们也不会造反!这事跟徐将军没关系,要杀,杀我们!”一个士卒大声叫屈。 “徐将军都是为了我们!” “求大人开恩啊!”被俘的士兵们一齐跪了下来,苦苦哀求。 “徐将军,在一切没有查明之前,任何人都无权裁处你,但是,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那是万万不可能!把他们押回宁远听候发落!”袁崇焕厉声呵斥,“其他的人有什么冤屈,大堂上再说!” “大人——” 徐涟死赖在原地,声泪俱下:“大人!不用过堂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末将的错,是生是死,末将都任由大人发落,只求大人法外施恩,放过众家弟兄——” “蛮子……”满桂生怕袁崇焕心软放他们东去。 袁崇焕沉吟着,并不发话,径自拨马扬鞭绝尘而去,落下一个空硬瘦削的背影。 “大人——”徐涟甩开押住他的侍卫,绝望地一头撞向一旁赵祺的坐骑,伸手拔出了赵祺坐骑旁配的刀,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胸膛,鲜红立时铺绽了开来,陨在风里,“徐涟愿意一死……为众家兄弟……恕……罪……” “将军——”一旁的兵变的士卒哀嚎垂泪。 眼看着徐涟气绝,满桂惊怔不已,大声叫道:“蛮子——” 抬眼望去,袁崇焕回马立在风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幕悲剧,将这一切深深地印在记忆里,却也只是沉默着,良久无言……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天启五年的金秋九月,辽东一改往昔的肃杀,忽然间变得生机勃勃起来。早在这一年的夏季,孙承宗就根据袁崇焕的策划派遣各将分屯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大凌河,小凌河等诸要塞,防线向北推移了而二百里,辽河以西的旧地尽在眼底。宁远也不再是金军进攻的第一防线,而是成了防线的腹地,压力减轻了不少。 虽然城防的压力相对减轻了,但是袁崇焕和众将的心理压力却并未减轻半点。努尔哈赤发现明军在短短几年之间,从守势转为攻势,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将京城由太子河右岸的东京城移到沈阳,以便南下攻明,西取蒙古,充分保持随时出击的姿态。这么一来,在气势上给明军以压力,使明军不敢冒进,以便静观其变。 就在明军一切准备就绪,袁崇焕和孙承宗的共同计划正在一步一步的实现之际,孙承宗却因为属将马世龙的耀州之败而被阉党弹劾,在东林党日益处于劣势的状态下,被迫辞职。代替孙承宗的是魏忠贤的信臣高第。高第刚刚到任便要求立刻撤去关外各城的守御,将部队全线撤入山海关。 第16章 这意味着几年来辛苦经营的辽东防线功亏一篑。因此,第一个站出来极力反对的自然是袁崇焕。 “大人,袁崇焕又上书了!”一个侍卫将公文递给高第。 高第一脸不耐烦,眨眨小眼没好气地说:“拿走!怎么送来的,就怎么给我送回去!我懒得跟他啰嗦!” “可……可是……”侍卫拿着公文表情十分难办,手中的公文就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让他恨不能马上扔掉。 “可是什么?”高第摆起官威,“让你去就去!” “可是……这次是袁大人亲自送来的,他还在门外……”侍卫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因为他看见高第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去!让他进来!”高第沉默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 不一会儿,袁崇焕大步进了大厅,一进门就指责:“大人,兵法有进无退,诸城既然已经收复,怎么可以随便撤退?” “袁大人,你的蛮劲可是朝廷里出了名儿的,本官无心和你蛮,也蛮不过你。撤退的事,本官自有主张,犯不着你操心。”高第慢条斯理,毫不介意的样子。 “不错,是犯不着袁某操心……可是大人也应该问问这辛苦经营辽东防线的将士们答不答应?锦州、右屯兵一动摇,宁前就会覆惊,山海关也没了保障,这些外卫城池只要派良将守御,是根本不用担心有失的。大人……”袁崇焕耐下性子据理力争。 “问他们?我是主帅,还是他们是主帅?他们懂什么?这辽东军事谁说了算?”高第有些恼怒,走下位子,来回在屋里踱步子,轻笑一声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你是谁?你也来管我?我告诉你,我吵是吵不过你,也懒得跟你吵,可是,辽东的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我就是命令!就是朝廷!” “高大人,你可真是高!高得狂妄自大!高得鼠目寸光!”袁崇焕冷笑。 “你……好,我不但要其它城池都撤退,你的宁远和前屯卫也全都给我撤回山海关!”高第叫道,“你敢违令,我就军法处治!现在就砍你脑袋,你信不信!” “我做得是宁前道的官,守土有责,与城共存亡,决计不撤退!你要杀要剐就冲我来好了!我就站在这里,今天你不给我个交待,我决不离开!”袁崇焕被他彻底激怒了,一时针锋相对起来。 “你以为我不敢!”高第一拍桌子,“来人!把他给我推出去!砍了!马上就砍!” 几个侍卫应声冲了进来,押住了袁崇焕就往门外拖。 “高第!今日你可以杀了我挽回你失落的颜面,他日宁锦防线守不住,大明天子不会放过你,大明百姓也不会放过你!到时候,要你死的人千千万万,只怕连全尸都难以得到……聪明的,你现在就买好了棺材等着收尸吧……可怜泱泱大明,最后竟败在一个酒囊饭袋的手上!悲哀!天下最大的悲哀——” “慢着!推回来!”高第尖着嗓子又喝道。 “要杀就杀,我不想跟一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废话!”袁崇焕梗着脖子,冲他咬牙冷笑道。 “哼哼哼哼……”高第突然嘿然笑起来,那表情诡异的让人毛骨悚然,他贴近了袁崇焕的脸,歪着嘴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儿来,“我才不会让你死的这么舒坦呢……你不是想留在关外吗?我成全你!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比死在努尔哈赤的乱箭下更惨的?看在你曾经叫我一声大人的份上,我会试试看派人给你收尸的……哈哈哈……” “哼!”袁崇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院中一片肃杀之景。 袁崇焕上了马,走了几步之后,他不禁回过头,眼神中透出凄楚,却沉默无言。良久,他长叹一声,拨马远去。 院子里薄薄的铺了一层雪,疏落的桃枝间,零落的印着几行浅浅的小脚印。白色的雪点缀在纤细的枝头上,一阵风吹过,粉末样的飘飞开来,引得树下的小影子开心的大叫起来。 “郁儿啊,快回屋里来,雪掉进脖子里会着凉的。” “奶奶,快来嘛!这个就是雪啊,飘起来好好漂亮啊!”小影子蹦蹦跳跳地往那个声音那里跑去。 “莫跑!会摔着的!”苍老的声音慌忙叮咛。 “……哎哟……”郁儿正得意忘形,突然间,只见得脑后的小辫子一闪,扑通滑在了地上,滑了老远。 佝偻的身影慌忙从屋子里迎出来,颤颤巍巍地上前拉起小丫头:“你看你……” “呜……”郁儿懵懵懂懂的,先是呜咽了一下,而后眼眶微微湿了,撅起了小嘴,“好疼……” “娘!”院子口,一个声音紧张道,“您慢点!别摔了!” “摔不着……”老太太自顾自笑道,并不在意,忽然间愣了一下,缓缓回头,惊怔道,“焕儿,你……你怎么回来了?” “孩儿……正好回山海关述职,就顺路回来一趟。”袁崇焕解下斗篷,裹到老太太身上,“娘,你们还好吧?” “还好。”袁老夫人牵过郁儿,弯下腰来,凑着郁儿的小脸慈爱的责备,“郁儿,怎么不叫爹啊?” 郁儿有点怕生的样子,撇了小嘴巴,闪身缩到了老夫人身后,紧紧攥着斗篷的一角,小心地探了半个脑袋,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袁崇焕,并不作声。 “郁儿,来!”袁崇焕倾身张开手臂。 不料,郁儿却更怕似的,缩得更厉害,整个都埋到了斗篷的褶子里,说什么也不肯露出半个笑脸来。 “这孩子……”老夫人有些尴尬,又好气又好笑的打圆场,“许久不见你了,连爹都不会叫了。” 袁崇焕站起身来,藏住眼神中的黯然,淡淡一笑:“儿子不肖,这么些年,总是忙于公务,疏于照看妻儿,娘亲受累了。” “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个话。”老夫人拉了儿子的手,打量不够的样子,“外头冰,进屋里再说吧。” 郁儿抱着小手炉窝在炕上听母亲怀里的金蛉子细细的叫唤,眯愣着小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 “郁儿睡了?”老夫人扭过头轻声问儿媳妇。 “没有呢。”袁夫人捋了捋手中的针线,低头摸摸郁儿的小额头,“在玩金蛉子。总闹着要自己养,媳妇怕给弄死了,不敢给她。只让她看看。” “你爹病的时候,说金蛉子是有灵性的物件,怕给染了恙,没了,就把金蛉子给了郁儿她娘收着。唉,这人都走了,可我听着金蛉子叫哇,就觉着,你爹怎么还在呢?”老夫人听着细细的叫声,隐隐伤感着,“我就想着啊,我也老了,指不定晚上脱了鞋子,早上还能不能穿上……说走啊,可就走了。崇煜平日里,也还知道抽空回来问问家里的冷暖。你呀,像个野鹰一样,撒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了。我可也没指望你什么。眼下里,辽东的情势,你别以为老百姓不说话,就什么都不知晓,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你娘我,也知道你是什么处境,以你的性子,使起拧来,谁挡得住呢?这回回来,怕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吧。” “娘,你想的多了。儿子,只是顺道回来看看的。”袁崇焕犹豫了一下,笑着道,“就是看看娘和家里可安好。” “崇煜前些天回来过,我还让他带了信给你。你去关里了,想来也没有遇得上吧。” “嗯。算起来,他回去的时候,我正往山海关赶呢。”袁崇焕用火钳拨了拨炭盆里烧的黑里透红的火炭,盯盯的出神,“娘有什么话要跟儿子说的,儿子正好回来了,就说了,儿子好办。” “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想让你回来给你爹上个香。”老夫人说着起了身。 “爹走的时候,朝廷夺情,孩儿也没有送送他老人家……是该给爹上个香,赔个罪了……”袁崇焕的眼眶有点红,埋了头忍住泪,“眼下没什么事,就去吧……” “现在么?”袁夫人听言忙直起身来,“我去准备一下。” “不用了,别吵醒了郁儿。”老夫人示意她去看怀里睡得正香的郁儿,摆摆手,“我来吧。” “是。” 在袁崇焕掩上屋门之际,隐约听到了郁儿在梦中的呓语:“娘……娘……我要金蛉子……我要爹……” 明火在香头上灭掉的时候,腾起了几缕幽幽的青烟。 袁崇焕沉默着将香恭敬地插在了香炉里,望着父亲的灵位,在蒲团上缓缓拜了下去。 “这里没外人了,就咱们一家子,心里想着什么,都在你爹的灵前说出来吧。”老夫人拄着拐杖立在一边,平静地说道。 “孩儿没有想什么,娘……你不要担心……” “焕儿,你是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娘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老夫人笑了笑,“从小,你就不是个会说谎话的人,一说脸就红的人啊。” “娘……” “遇到什么坎儿了?过不去了?”老夫人抚摸儿子的背脊,“说出来,娘来帮你拿拿主意?” “娘,孩儿……孩儿是不是错了?”袁崇焕转过脸来,看着母亲,神情前所未有的颓废。 “哪里错了?” “满朝的大臣都主张要放弃宁远撤回山海关,只有孩儿坚持不撤。宁远城,整个辽东,到处都是指责孩儿只顾自己的功名,罔顾人命的声音,说孩儿拉着宁远的百姓当炮灰……说孩儿想用宁远挡住努尔哈赤是痴人说梦……孩儿真的不明白,宁远扼守入关的门户,这么有利的防御,人皆有目共睹,为什么全都要放弃呢?连皇上都不把宁远当成坚守的国土……究竟是孩儿太执着了,还是根本就是个错误的想法。 第17章 孩儿现在觉得自己好孤立无援,没有人站在孩儿这一边……” “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错的终究是错的,对的也必然是对的。”老夫人沉吟了一下,拉着儿子促膝坐了下来,“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看得到这中间的利害,只是有的人真糊涂,有的人在装糊涂,或是保全自己,亦或保全他人。你想要保全的是什么,就决定了,你要走的路。这条路,如果你认定了是对的,决定了要去走,别人的话,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但,这中间所遇到的一切艰难和崎岖,你也就没有理由去抱怨,只要默默的,走到头就好了。” “孩儿选的这条路,只怕是形单影只。孩儿只觉得很痛,却没有人可以分担。” “从来最多的只有锦上添花客,能有多少雪中送炭人呢?你可以为自己保留那一份清醒,但是,你不能强求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只是最后,能被人记住的,只是默默做事的人。” “娘……” “想要做事,就要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和责难,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坚守着自己的那份清醒,那样只会更痛苦。娘知道你有才华,然而才华横溢,有的时候是一柄杀死自己利刃。娘不懂什么军国大事,但是,你记住娘的话,一寸山河一寸血,用你的信念去做事情,成败与否,娘都会陪着你。” 袁崇焕注视着母亲平静中透着的坚韧神情,自己的眸中隐隐的,也湿润了起来。 不到几天的工夫,锦州、右屯、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的守军全部卷旗应命而撤,放弃了粮食十余万石。在宁远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十分震惊,正在商议应不应命之时,袁崇焕回来了。他走进大厅,环视众人期望的眼神略一定神,用坚定有力的声音道:“你们想走的人就走吧!我……不拦你们!” 副将左辅忍不住说道:“大人,你怎说这样的话?这宁远城有我们大家多少血汗,你舍得就此拱手献给金军?” 袁崇焕没有答话,依旧一脸平静。 “大人!这宁远城可是咱的心血啊!大人,你要三思啊!”朱梅也劝道。 “我何尝不知啊!”袁崇焕仰天长叹,心中似有无限伤痛。 “我不甘心!我也决计不撤退!”祖大寿最先表态,众将于是也你一言我一语的表示决不撤退。 “对!”赵率教立刻应声道,“前屯卫也决计不退!和宁远一起共存亡!同生共死!”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声音:“我也一样!” “娘!”袁崇焕快步迎到门口,众将都惊呆了。 “袁大人,你这是……”何可纲问道。 “我之所以回来迟,是因为去接来了家眷。袁某与众位将军情同手足,与这宁远城也是分离不得。既如此,袁某决心宁远在家在,宁远破家亡!”袁崇焕言语虽然平静,却在众将心中却掀起了波澜,一时难以平复。 第八回 天启六年,正月。 茫茫雪原上,伴着凛冽的风雪,一骑飞驰而过,扬起阵阵雪尘,粉末一般随风飘渺无际…… “大人,门外有个小公子求见祖大寿总兵!”一个侍卫报到袁崇焕的面前。 “哦?可曾细细查问过了?”袁崇焕回过头,十分严肃警惕道,“最近大战在际,要注意对闲杂人等的盘问。” “是!属下已经查问过了,他身上还有一封家书。”侍卫禀告道。 “你让他到前厅去等着,我亲自查问。顺便传我将令,所有将领全部聚集前厅议事!”袁崇焕吩咐道,“至于守城的将领就暂时先不通知了!” “是!”侍卫应命而去。 袁崇焕估摸时间还早,于是整整衣冠,一路向前厅走去。刚迈进门,只见一个十一、二岁光景的男孩子望着他笑。男孩子生得一脸俊逸,却不乏洒脱,头系青带。灵动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半点畏惧之色,这令他大为吃惊。 “你叫什么名字?”袁崇焕一面扶着椅子坐下来,一面将男孩子召到身边。 “也许我们认识,可却也不认识。”小男孩抿嘴一笑,说出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的胆子不小嘛!敢这样跟我说话!”袁崇焕觉得有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祖泽汐,祖大寿是我伯父!”小男孩的嘴角泛起一丝离不了的稚气笑容,“我们见过面的!” “是吗?”袁崇焕轻松一笑,“那你说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我娘和我说过,我伯父最好的朋友,除了满叔叔、赵叔叔以外,好象也就只有一个人了。”小男孩停了停,偏着脑袋打量了袁崇焕一下,“可你也不太象吧?你应该不是他。” “我不象谁?”袁崇焕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我说你不像袁崇焕大人!你一定不是!”小男孩天真而又肯定。 “不象?那为什么?”袁崇焕忍住笑。 “因为他是个大英雄!他一个文官能带兵,而且……”小男孩一边思索着,一边支起根小指头做着解释,“我觉得他应该是高大、玉树临风的……而你嘛——” “绎儿,你又胡扯什么?”门外一声高音呵斥吓了两人一跳。听到“绎儿”这两个字,袁崇焕的脑海依稀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影像,可却想不起来。 “大伯!”小男孩走到祖大寿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奶奶让我送信来的。” 祖大寿接过信,一副生气的样子叱责:“你太放肆了!怎么能这样和袁大人说话?他不象袁崇焕,难道你像?” 男骇子先是有些惊怔,继而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又不知道嘛!再说,我跟袁伯伯是旧识了,他都不介意……” “旧识?我看你是梦中旧识!还不跟袁大人赔礼去!”祖大寿训道。 “什么梦中旧识?我说的是真的嘛!不信,你问袁伯伯!”小男孩强嘴道。 “问你个头!我看你是淘的没边!欠揍!”祖大寿吼道,于是扬起巴掌。 “袁伯伯!”小男孩身手极快,一下子闪到袁崇焕身后。 “大寿,没关系。令侄和我是旧识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袁崇焕护住小男孩。 “旧识?怎么个旧识?”祖大寿有些不解。 袁崇焕一时卡了壳。若说从模糊的记忆里,袁崇焕可以肯定小男孩绝对是真的旧识。可是,更具体地说,他一时记不起来,也说不清楚。 这时,门外闪过一个人影:“绎妹!你怎么来了?” 一句“绎妹”让袁崇焕记起在天启二年关外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一切都记起来了。可是,眼前的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这让他匪夷所思。 “祺哥哥!”小男孩从袁崇焕身后闪出来,跑到门口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将军赵祺的身边。奔跑间头上早已松散的的青丝带落了下来,长发一散,活脱脱一个快活的女孩子。 “原来是你啊!”袁崇焕恍然大悟,“你就是天启二年山海关外的小女孩。” “唔!”“小男孩”扬起脸点点头,“你才记起来啊!” “没想到袁伯伯你还能记起绎妹,我都快忘了这事了。”赵祺拉着“小男孩”走向袁崇焕。 “祺儿,当日见到你时我就想问这事了,后来一忙起来,就忘记了。今日,若非你喊她,我一时还记不起来呢!”袁崇焕笑道,“这个小丫头鬼机灵哟!” “伯父,你听到了,我没骗你吧!”祖绎儿得意道。 “臭丫头!”祖大寿笑着骂道,“你怎么来的?” “一个人骑马来的!”绎儿拨弄着马鞭,露出洁白的编贝,抬脸一笑,似乎很轻松的样子,转身又扯了赵祺撒娇,“祺哥哥,青凤好不好啊?我要去看它嘛!我还给它带了它最喜欢的黑豆哦!” “一个人?”袁崇焕大为惊讶,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一人一骑来到战争一触即发的边疆,风餐露宿,胆量绝非一般。 “晚上我派人送你回去!”祖大寿说道。 “不!我要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守宁远!”祖绎儿不情愿道。 “扯淡!”祖大寿呵斥,“给我回永平去!” “不!”祖绎儿分外坚定,同时紧紧地抱住了赵祺,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 “添什么乱!” “我才没有!我也会武功的嘛!”她忍不住要比划一下的架势。 “你……”祖大寿怒道,却又没辙,只好向袁崇焕求援。 袁崇焕心生欢喜,呵呵笑道:“你的脾气也很蛮嘛!碰上袁伯伯,岂不是小蛮子遇到老蛮子了?听话,等过几天打完了仗,袁伯伯一定派人去接你!以后说话要有礼貌,你看你把你伯父气的。这样子不好,女孩子要文静一些,不然小心长大嫁不出去哦!” “那你说话得算数!”绎儿十分严肃,伸出一只手,“敢击掌为誓么!” “好!我说话一定算数!”袁崇焕坚定地用手击了一下绎儿的小手,“你可以放心了!” “好!我现在就走!”绎儿说是风,就是雨,扭身便走。 “等等!我让泽洪送你走!”祖大寿叫道,绎儿却早已跑出门了。 “大人,探马报来,说努尔哈赤的大军已经渡过辽河了,现正往宁远而来,兵十三万,号二十万。”一个侍卫飞报入前厅,打破了刚才的轻松气氛,袁崇焕的眉头皱了起来。 “来得这么快!”祖大寿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满桂等几个将领一起进了大厅的门。他们一进门似乎就嗅到了厅里的紧张味道。 第18章 每个人的脸色也变了。 打头的左辅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努尔哈赤的大军已经渡过辽河了,现正往宁远而来,兵十三万,号二十万。”袁崇焕重复了一遍,脸上见不得太多的心理活动。 “什么?十三万?”朱梅皱起眉,“我们宁远全城将士总共才一万……” “所以我们不能出战硬拼,只能誓死守城。城里的粮草消耗的怎么样了?”袁崇焕转脸问道,“首山的红夷大炮都移回城上安置好了么?” 谢尚政不假思索:“昨天下半晌安置好了,粮草足够支撑一个月,但是,若是金军长期围城……” “管不了那么多了!”满桂倒是蛮劲十足地叫道,“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对!头掉了碗大个疤!还能怕了那些蛮夷不成!” “拼了!跟他们拼了!” “我们有红夷大炮,还有五眼火神枪!保管让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不错!人家说:‘一行白鹭上青天’!咱就给辫子军来个‘一群蛮夷上西天!’” “哈哈哈——痛快!” “要痛快,不如来个歃血盟誓!” “恩!一人一个字!谁也不许临阵退缩!今天,就在宁远誓师,共御外辱!” “好!”袁崇焕一改往常的平静,率先拔刃,毅然割破了手指,展开雪白的湖宣,书下一枚大字。 一个接一个,匕首的寒光下,不同的血液汇聚出了共同的誓言。 鲜血在指间流淌着,在湖宣上流淌着,在众人的血管里沸腾着,在宁远的天空上回响着发出这样的誓言:“血汗筑城,血肉守城;人在城在,人亡城亡;誓死不屈,与城共存!” “大人——”众将的眸子无不闪耀的着激动的泪水。 默念着几行血书,他们胸中的热血似在沸腾,周身上下似乎增加了无限勇气与力量。 “誓与宁远同进退,共存亡!”何可纲振臂高呼。 “好——”众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祺儿,你立刻前去前屯卫和山海关传我将令,告诉你爹和山海关守将杨麒,凡有宁远之兵逃回,无论官职大小,任何原因,一律斩首!”袁崇焕断然下令道。 “是!” 刚出了院门,赵祺牵过马正欲出府门,却听见祖绎儿在与祖泽洪争执。 绎儿道:“现在战情紧急,我把玄鹰留下也可以帮帮你!二哥,你的马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死了!真要命!” “三妹!听话,快点把马带走!不然,你怎么回去!”祖泽洪叫道。 “我自己会想办法!”绎儿头也不回就往外走,正遇见赵祺,“祺哥哥!你要出城啊!” “三妹!”祖泽洪叫道,“不带马,你怎么回去?” “祖兄!我送绎妹回去!我顺路,你放心!”赵祺伸出一只手,“绎妹,来,上马!” 绎儿回头一笑,伸手抓住赵祺的手,一跃身上了马,坐在赵祺前面莺声道:“二哥,我走了,保重!” 赵祺跟祖泽洪点头道了别,扬鞭绝尘。 绎儿一路上在马上动个不停:“祺哥哥,能不能快一点,马跑得好慢!” “太快了我怕你摔下来!你看你,一路动个不停,小心一点!”赵祺怜爱道。 绎儿仰起脸笑,抚摸着青骢马上的长长鬃毛,一噘小嘴道:“我才不怕呢!你可别忘了,我也是满叔叔的高足,跟你一样!” “你这个鬼丫头!”赵祺一笑。 “祺哥哥,我是不是很讨厌?”绎儿手上一滞,突然侧过脸问道。 “怎么会?绎妹是最美最可爱的姑娘,怎么会讨厌呢?”赵祺答道,“真不知道,你的小脑袋瓜里究竟想着什么?” “我是怕长大了嫁不出去……你看连袁伯伯都这么说我。”绎儿很是担忧的样子,皱起了眉心。 “袁伯伯那是吓唬你的……要是没有人娶,哥哥娶你!”赵祺笑她的孩子气,暗暗抱紧了她的腰。 “哎——真的?还是祺哥哥好!”绎儿高兴地叫道,不禁手舞足蹈起来,“我还就是嫁定祺哥哥了……” “哎!你这个疯丫头!刚才跟你说过,别乱动!你又不听!”赵祺连忙护着绎儿……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三。 “城上的红夷大炮已经试放完毕,炮手都已经很熟练了。眼下我们有了红夷大炮,金军也讨不到多少好处。”祖大寿匆匆进门。 紧跟着他身后,一个侍卫也几乎并肩而入:“大人,探马报来,努尔哈赤大军离宁远不到六十里了。” “努尔哈赤连日来没有受到任何抵抗,行军速度也超出往常的快。宁远时刻有被突袭的危险啊!”满桂若有所思。 袁崇焕放下手中的公文站起身,略做思索道:“走!大家一起上城!” “大人,您就不用去了!”朱梅劝道。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袁崇焕是地地道道的书生,他上城无疑是送死。 “不行!在城里和城上的效果是不一样的!行了!全部上城!谁也不许落下!”袁崇焕说完,毫不犹豫先出了门。 众将相视了一下,提步紧跟在他的身后。 上了城楼,寒风迎面像利刃一般在人的脸上肆意地割着,夹杂着雪花时不时钻入人的衣领中。守城的将士大多已经成了半个雪人,可是毫无倦怠之意,依旧紧惕地注视着远方。 当值的守将何可纲发现了袁崇焕一行,于是迎面走来。行礼时甲胄上迸落了许多的碎冰,竟发出清脆的响声。 “冷不冷?多加几件衣服!”袁崇焕拍拍他的肩问道。 “不冷!习惯了!大人不也就穿了这么点吗?”何可纲坚毅的脸庞露出一笑,呵出几许白气。 “情况怎么样?”袁崇焕紧接着问道,同时侧目向着大凌河的方向远眺。 “一切还算正常,探马报回来的金军行军速度,我恐怕明天金军就要到城下了。”何可纲认真地汇报,“要极早做好防备才是!” “依我看用不了明天,今天晚上许就能到了。”满桂估计。 “大人,要不要派人去山海关求援?”左辅仍然心里没底问道,“毕竟我们是以一万兵对金军十三万,我恐怕是螳臂当车啊!” “高第早已经接到军报,他若想出兵救宁远,还用等到现在?辫子军一来,他可是连大门都不敢出的!”袁崇焕根本没有指望过高第,摇头笑道,“再说,努尔哈赤会傻到给我们留条求援的后路?只怕现在已经……” “报——金军于城南五里处切断了通向山海关的大路,并放了几个战俘回宁远,现正在城下叫门。”一个守将报上。 “如何?被我说中了吧!”袁崇焕嘴角一扬,轻松一笑,“让那几个战俘上城来,我看努尔哈赤定然是有话要捎给我们!” 不一会儿,守将领着三个满面烟尘狼狈不堪的士卒上了城。 来到袁崇焕面前,一个士卒行礼言道:“金国汗让小的带了封信给大人!” “拿来吧!好了,你们下去休息吧!”袁崇焕接过信吩咐旁边的守将,“把他们带下去休息吧!” 目送几个人下城后,袁崇焕拆开了信,迅速地浏览了一遍,露出一笑,旋即将信背到身后:“努尔哈赤要我们投降啊!”言讫,将信递给了满桂,众将围拢了上去。 “看样子,努尔哈赤这次是势在必得了!”祖大寿言道。 “再怎么势在必得,我们也不能让他得逞!想用一张破纸头吓倒我们?门儿都没有!” “不错!允仁,让人取笔墨来,我立刻修书回敬!”袁崇焕自信不已。 “我来执笔!”谢尚政呵开冻手。 “也好,我口述,你写……大汗突然领兵来攻,是何道理?锦州和宁远二城,大汗是弃了又占,占了又弃,反复无常。而今我修好了来住,自然要死守,投降之言,怕是大汗痴人说梦!大汗言有二十万兵,未免夸大。大汗真正的兵力只是区区十三万,却当我不知。虽然我宁远的人马不及大汗的人多,但是古来以少胜多之例,也未必鲜少!兵来将挡,袁某守土有责,寸步不让,将于宁远率同仇敌忾之众,恭候大汗前来一决雌雄!”袁崇焕的口气不卑不亢,对于努尔哈赤而言,正如一个挑战书的下达,点燃了他的怒火。 晨曦初露,议事大厅的门突然被“哐”得撞开了,惊天裂地般的将一夜未眠的众将从紧张的战略讨论中惊了回头。 “大人,努尔哈赤已经率领辫子军杀到南城下了!”一个侍卫匆匆撞进门来,扶着门框喘息未定,“就要……” 他的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炮响划破天际,炸开滚雷样的声音,一时传了好远好远。 祖大寿抢步出门,抬头往南边的天穹上看去,只见黑烟隆隆而起,霎时间弥漫开来。 “快!上城!” 城头的炮声就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立足未稳,便被城下振聋发聩的号角声四下里围攻了。 伴着号角和鼓声,身披两层铁甲的金铁甲军簇拥着蒙着省牛皮的坚车,如惊涛骇浪般扑向宁远城的城基,隆隆的冲撞声,让脚下整个的城池都为之颤抖。 以往只凭坚车铁甲面对守城的明军,金军一向是所向披靡的,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就足以在一两个时辰之内踏平城池。 努尔哈赤被黄罗伞拥簇着,信心满满地坐在马上,眯起眼睛远眺着自己的勇士们潮水一样拍打着宁远的城池,发出巨大的轰鸣,山崩玉裂的,仿佛欣赏人世间最壮美的图画。 第19章 他微微笑着,撩了嘴角:“宁远小城,不过是弹丸之地,区区一万人,怕是不要一个时辰,都要做了炮灰。袁崇焕啊袁崇焕,你不过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敢有胆气跟我下战书,的确了不起。但是,书生到底是书生,你所谓的胆气,也不过是徒添一万多条人命罢了……” “父汗,这宁远虽然小,但是有十一门红夷大炮自城上往下轰击,我军死伤也很惨重。如此强攻,只怕不妥。”身边的第八子皇太极端详战况了片刻,忍不住说道。 “老八啊,纵使他袁崇焕有坚城利炮,总有用完的时候。我有十三万大军,他七拼八凑也只有区区一万,咱们是十三个对一个,你说,是他亏的大,还是咱们亏的多呢?” “儿臣以为,他袁崇焕敢凭借一万人给父汗下战书,没有实力,是断然不敢的。如果用十三万人拼下宁远小城,未免是杀鸡用牛刀了。儿臣以为,但凡能不打,就不打。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法上乘。” “你这话,莫不是也小觑你父汗久经沙场的实力?”努尔哈赤侧过脸,阴阴地看他。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担心,袁崇焕敢说这样的话,绝非那么简单。兵法云:围北必缺。明军如果做困兽之斗,吃亏的是咱们。儿臣以为,宁远虽然一定要取,但是,并非只有强攻一种办法。如今关外诸城守军皆已撤入关内,粮草供给也已经掐断,我们只需要坚兵围城等其自乱就可以了,不必损耗自己的力量,卷入双方的伤亡。”皇太极并不畏惧父亲的逼视,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构想。 努尔哈赤斜睨着眸子看了看儿子,冷冷道:“你未免太高看了袁崇焕吧!我看他作作诗文什么的,许还凑合。打仗?光有意气是没用的。他不过是只顶着公鹿角的兔子,待到把他的书生意气都打没了,踏平了宁远城,兔子的原形也就出来了。山鹰还要为了到手的兔子费头脑,你不觉得很可笑么?” “父汗……” “好了!收起你的‘兵法云’吧!书读多了,也未必是好事!这明朝随便抓个屁大的官,也能诹出一堆‘圣人云’来,顶什么用?平日里斗嘴皮子你死我活,到了关键时候,一个个又罕得其用。老八你记好了,以后咱们金不要这么些绣花枕头,鬼用没有,还尽跟着添乱!” “……嗻……” 正说着,一枚炮弹划了一道弧线飞到近前来,顿时腾开一阵烟雾火光。 努尔哈赤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一队亲兵在瞬间变得血肉模糊,立时怒从心起,大声吼道:“传令下去,无论死多少人,也要给本汗把宁远给移平了!先登上宁远者,无论有无官职,一律赏金一千两!” “父汗!” “你闭嘴!不要跟本汗说死了多少人,本汗只要一个结果,就是踏平宁远城,拿袁崇焕的脑袋来请功!” 铁裹车带着呼啸的声音撞向城墙,墙身筛动了一下,崩裂的砖块碎石下雨一样地坠下万仞深渊一般,发出巨大的轰鸣,天旋地转的仿若末世来临。不待城上的人喘过气来,又是一声呼啸迎面袭来,带着死神歇斯底里的咆哮,让人窒息。 城墙剧烈的抖动了一下,骤然停住了。 就在城上的人将要庆幸又抵挡住了又一次劫难之时,突然间东北角的拐角处发出一声巨石炸裂的声音,“轰”得一下,整个城垛霎时间化整为零,洪水冲破久困的大堤一样,破硝烟而出,携着几个未站稳的士兵,顷刻间倾倒了下去,重重的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抛撒进冰冷的护城河中。 “快!跟我上!”朱梅高叫了一声,带着一队人冲了上去。 正弯腰搬了散碎的墙砖去修工事,只听得脑后一阵阴风吼叫着冲来,他本能地回头,还没等看清楚,就被一阵气浪掀到了城头内侧的楼梯上。 “朱梅!”何可纲奋身扑了上去,一把扯起了他,“你怎样?” “没……没事……”朱梅咬牙支起身子,一抹脸上的血,“妈的!怎么回事!” “是辫子军用了裹铁高车来撞城墙……”何可纲应道,“该死的!城墙角又是大炮发射的死角,打不到它!” “将军,辫子军在铁裹车上蒙了木板,咱们城上丢下去的石头根本不起作用!怎么办!”一个校尉大声地叫道。 “为什么不扔天火球?”朱梅吼道。 “扔了!没用!木板烧着了,可是伤不了人!” “调手铳手来!快!” 几个手铳手抱着手铳领命冲来:“将军!” “废什么话!快往下打!给我照着下面挖城基的辫子军往死里打!”何可纲叫道。 “将军——”远远的,一个身影撞将上来,正撞在何可纲身上。 何可纲趔趄了一下,回头火大道:“慌什么慌!” “将军……”来人急急喘了几口气,“……城南告急!祖……祖总兵请您立刻过去……增……增援……” “可纲你去!袁大人刚离开鼓楼,现在应该到城南督战了,不能出事!这儿我顶着!”朱梅用手臂强撑着要起来,紧皱了眉头,咬着牙根站了起来,“你们几个,快点跟何将军去南城!” “你多小心!我们走!快!跟上!”何可纲点点头,带着一队军士向着城南方向奔去。 “将军!”一个亲兵猛然惊呼,“你的胳膊!” “嚷嚷什么!不就是折了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朱梅架着骨折的左臂,忍痛厉声呵斥,“快点加固城墙!快!” 此时的城南,祖大寿一脸烟熏火燎的尘色护卫在袁崇焕身边,一刻不敢松懈地指挥着城上的战斗,早已不知道挂了多少彩。脚下的城墙不时的因为金军的猛烈撞击而战栗抖动着,散落的碎石也顺着墙角旮栏簌簌的往下落着,擦到脸上就是一道血口子,胡乱去摸,便是一手的猩红。 “爹!爹——”祖泽润一路带着两个亲兵赶上来,被横在炮口旁边的死尸绊了,趔趄了一下。 “慌慌张张做什么!站好了回话!”祖大寿回头站定了训斥。 “不行啊!天火球根本伤不了木版下面的金军,这样下去宁远城的基石再稳固,也经不起这样的强攻折腾啊!下面……下面都给挖了一个大洞了,眼看就要穿了!” 正说着,只听得“轰隆隆”的一声山响,一时间灰土弥漫,飞石分崩。 “怎么回事?”祖大寿挥手拨开蒙蒙的烟尘,尚未看清楚,如蝗的箭雨已经扑面而至。 “爹!”祖泽润抢步操刀,奋身去挡,大叫道,“盾!盾——” 箭雨在锋利的白刃两端纷纷劈落,散了一地,三两个亲兵慌忙抓了盾牌堵在了前面,顿时一阵阵筛响声不绝于耳。 “可纲来了!”一旁的林翔凤指着城上远远跑来一队人影叫道。 何可纲气喘吁吁地冲到近前,不及与祖大寿照面,便瞠圆了眸子定住了前方,惊叫了一声:“大人!” 一众人循着何可纲的惊怔目光望去,不由得也脱口惊呼:“大人!” 若隐若现的硝烟中,城墙的缺口处,一悉瘦小的身量已然脱去了笨重的甲胄,冒着疾风样的箭雨,奋身于崩塌的碎石瓦砾当中,生死一线…… 第九回 宁远城头,硝烟与杀气的笼罩下,箭雨纷飞中,云梯、绳索、坚车……攻的守的,能用上的全上了,城上城下到处溅放着血花,铺洒了一地,直奔着两军的尽头。 “报——”一个金军的探马飞马直捣王旗之下,“大汗!我军已将宁远城的城垛冲垮了!” “好!”努尔哈赤抽手拔出了佩刀,将刀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命令,“勇士们,随本汗……” “父汗!且慢!”皇太极叫道,“你看那里——” 努尔哈赤顺着皇太极手指的方向看去,十几座西洋大炮黑洞洞的炮口腾起的烟雾和火光迸射中,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血腥扼住了本能的呼吸。 “父汗!勇士们是血肉之躯,意志再坚强,也拼不过那些铁做的大炮!请您三思!”皇太极翻身下马,“明军虽做困兽之斗,然而于关外已然是茕茕孑立了,宁远迟早是父汗的囊中之物,何不缓缓图之?兵者大事,一时之意气,一时之冲动,必将为千古之恨事!” “依你说怎样?” “围而不打,围点打援,静待其自乱。” “混帐!远途奔袭,利在速战速决,这个道理你不懂么!” “宁远的明军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他们不利野战,故而采用以逸待劳的战法与我军拖延,坚壁清野,只凭大炮一策。我军倘若强攻,只会损失自己的有生力量。” “炮弹总有用完的时候,我有十三万大军,他宁远只有区区一万老弱,本汗就不信,踏不平这弹丸小城!” “父汗!” “来人!” “在!” “传本汗将令,调集两白旗人马和镶黄旗人马一起强攻!告诉旗主,不管用尽什么办法,天黑之前,给本汗拿下宁远!如若不然,军法从事!” 随着金军传令官的飞马绝尘,一阵紧似一阵的号角声幽幽地吹了起来,裹胁着北边的疾风,刮向摇摇欲坠的宁远城头。 “快把大人拉开!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聋啦!”祖大寿一边挥刀砍杀着冲将上来的金军,一边瞪着充血的眼睛大声吼道,“快点!” 林翔凤和几个亲兵拖拽着挣扎不休的袁崇焕往箭楼里撤:“大人!大人!”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袁崇焕瘦小的身量一直在执拗地妄图挣脱他们紧攥的手,带着伤口的臂膀和双手凌空舞着,洒下斑斑点点的血,“不去守城! 第20章 守着我干吗!混帐!快点!给我去守城——” 何可纲挥刀杀了两个刚刚登上宁远城头的金军,冲上去,一把夺了袁崇焕手里紧攥的半块城砖,挟了他的肩就往箭楼后拖。 “可纲!你等一下……” “大人!金军的箭可不等人!得罪了!” “可纲!你还要不要守宁远?” “要!” “那就放开我!我命令你,放开我!你听见没有!……你们!你们几个……放开!快点!” “大人!你是咱宁远的主心骨,你要是有个好歹,宁远咋办?”都司韩润昌也拉着他往箭楼撤,“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宁远考虑吧!” “既然认我是主心骨,就要听我将令!” “自然是听的!”韩润昌松口道。 “那……放开!”袁崇焕缓了口气,不再挣扎。 何可纲见他不再挣扎,也就松了口气:“大人……” “可纲,你松手!我有话说!”袁崇焕甩甩何可纲牵着自己袖笼的手。 “是!”何可纲松了手看着他。 “马上给我去守城!谁再跟着我,我就地军法处置!”袁崇焕说罢,抽身往缺口处又去。 何可纲似乎是早料到了这招,迅捷地一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大人,你说什么我都依!偏是这个我不能从命!” “来人!”袁崇焕厉声呵斥。 “就是军法从事,也没商量!” 袁崇焕扬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正抽在何可纲脸上。 “大人!”何可纲红了的眼睛眨也没眨,手上却攥得更紧。 “我袁崇焕贱命一条,而宁远虽是区区一隅,却关系大明存亡。”袁崇焕搡开他的手,大声喝道,“宁远要是不守,数年之后,咱们的父母兄弟都会成为鞑子的奴隶!到时候,要留我这条贱命去做亡国奴吗?该用命去拼的时候,就要硬顶硬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婆婆妈妈,想丢了宁远做千古罪人吗?不想做的,马上给我去守城!滚!” 祖大寿眼眶一热,大吼了一声:“你们几个留在这儿陪大人堵缺口!其余的!跟我上!跟他娘的辫子军拼了!” “润昌,你和翔凤留下!其余人全走!”袁崇焕挥手道,“谁给辫子军留了缝隙,丢了宁远,就不要活着回来!” “是!”众将热泪盈眶地异口同声。 “宁远永不言败——”何可纲振臂高呼。 “宁远永不言败——”的呼号声立刻回旋在了炮火纷飞的宁远,回旋在了被硝烟笼罩阴霾了阳光的天地间,化作了一道斩劈混沌压抑的紫电剑,发出了振聋发聩的长啸…… 天地玄阳,被硝烟熏烤了多时,不知何时已经西沉了。 城上累累叠叠的尸体和烧焦的残肢无不在血腥中浸泡着,直到浮肿,而呼啸的夜风时时发出最凄厉的哀嚎,盘旋在顶上的秃鹫绽放的狞笑也让人不寒而栗,喘不上气来。 红夷大炮的声音越发的稀落,黑洞洞的炮管上挂着残缺的尸骸和散落的肠子肚子流了一地,每一次炮弹迸发出去的时候,都带着刺鼻的焦味儿,抛洒在不远处的金军冲锋的阵列中,炸裂的声音让整个宁远城楼都在晃动。 金军就像魔鬼一样,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饥饿,仍旧一波一波地冲上来,然后把自己带着体温的身躯层层叠叠地丢弃在宁远城下。 袁崇焕已经没有了痛的感觉,哪怕是满手的鲜血,仍然奋力地搬着城砖往缺口上垒。一块块垒的歪歪斜斜的城砖上,渗着暗红的殷红的血,有旧的,有新的,前赴后继地流淌着,仿佛这宁远城就是用鲜血来筑造的浇灌的,像一个嗜血的魔鬼一样贪婪。 韩润昌和林翔凤也是从上到下挂满了彩,伤口不断的迸裂,不断的流血,纵横在银色的甲胄沟壑里,抛洒在让人窒息的空气中。 麻木了,脑子里完全的麻木了,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拼命的搬散落的城砖,拼命的垒起崩塌了一次又一次的缺口。什么箭石如蝗,什么刀光剑影,已经彻底被宁远城上所有的人遗忘了,唯一存在的,能够感知的,就是自己的呼吸,粗重的呼吸,满是血腥味的呼吸。 就在这时间恍若停滞了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像炸雷一样在深黑的夜幕中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火花,一阵气浪掀了过来,让众人的眼前糊了一片。 “咳咳……出了什么事……”韩润昌大声的叫道。 一个挂着彩的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人,是金通判在放万人敌!” “万人敌?”林翔凤摸不着头脑。 “就是拿被子,把火药裹在里面,用绳子捆了从城上放下去,快到位置再点燃,威力很大啊!”士兵虽然是一身伤,但是脸上的神情很兴奋,“终于不用担心辫子军挖咱们城基了!” “那……咱们城下被挖开的空洞守住没有?”韩润昌追问。 “正在想办法把下面的金军解决掉呢!” 士兵的话音未落,只听见又一声巨响,下面一阵金军的惨叫,整个城基也跟着一阵巨大的抖动。 “大人——”那边的城楼拐角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透过风传了过来。 “怎么了?”那个士兵回身大叫。 “通判大人……通判大人他……”一个士兵哭叫着冲过来,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金通判怎么了?”林翔凤一把揪起了他。 “刚才咱们想办法用大炮对着城墙死角的辫子军放炮,一直……一直打不到……金大人说,要调整一下大炮的角度,他亲自托着大炮,让我们点火,结果……结果……” “你快说!快说啊——” “大炮炸镗了……” “那金大人呢……” “呜——”士兵顿时痛哭流涕地嚎啕起来,“金大人的身子都跟着炸飞了,我们……我们……只有刘三手里当时怕大人掉下城去,紧紧攥着的一只……一只脚……呜……” 韩润昌手里的半块城砖直直地掉了下去,好像一下子掉到谷底的心情。 “闪开!快闪开——”不远处,祖大寿高声大吼的声音穿透了夜风传了过来。 “大人——”何可纲也惊叫着从侧面扑了过来。 在他将袁崇焕扑倒的同时,如蝗的箭流星一般密密麻麻地冲杀了过来,带着一道道的肃杀的劲风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韩润昌和林翔凤也被两个侍卫扑在了地上,两个侍卫的血立刻热乎乎地从他们的甲胄上流了他们一身,浸透了他们潮湿的心。 “给我照死里打!打——”祖大寿气极败坏,挥刀大叫,“干他娘的辫子军——老子跟你们拼了——” 袁崇焕也一把甩开了护着自己的何可纲,冲回了城墙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叫道:“成败在此一举,跟辫子军拼了——” “拼了——” “为金通判报仇啊——” “让辫子军血债血偿——” “杀啊——” 顷刻间,城上的檑石滚木纷纷而下,裹夹着密不透风的火器发射,火星所至,无不糜烂,喊杀声震天动地。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城下金军一阵号角喧天。 “怎么回事?”韩润昌咬牙拔下了大腿上的箭杆,摁住汩汩流血的伤口。 “好像是……” “大人!大人!辫子军撤了!” “什么?”林翔凤不敢相信。 “辫子军撤了!辫子军撤了——” “大人!”林翔凤一把抓住了袁崇焕的肩,兴奋的大声叫道,“辫子军……辫子军撤了!撤了!” “撤了?”袁崇焕一时间愣住了,抱着块城砖,竟放松不下来。 “是真的!大人!”韩润昌清楚的大声确定。 “好啊!好……”袁崇焕的表情舒展开了,满是血污的脸上晃过一丝兴奋,而后踉跄着迈出一小步,沙哑着喉咙道,“不能放松啊!小心有……有诈……” “大人!大人——”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摇晃了一下,韩润昌和林翔凤的声音也簌得消失了。 醒来时,看着床边里里外外围了一大群人,袁崇焕惊得一下子弹了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满桂呵呵一笑:“蛮子,别紧张,没事!今天跟金军打了一整天,你可是累坏了,没等下城就倒下了!” 众将一阵笑,可是眼神里却满是关切和敬服。 “有没有人受伤?满桂,大寿,可纲你们受伤没有?伤亡严重吗?把伤亡人数赶快报上来……对了,城上的缺口补好了没有?金通判的遗体有没有及时殓葬?金军有没有偷袭?”袁崇焕一张嘴便如同连珠炮弹似的一问接一问。 “大人,你问这么多,又问这么快,让末将们怎么答?”祖大寿不由得笑起来,“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我睡了几个时辰?误了多少公事?快拿来!”袁崇焕紧张道。 “大人,你有点紧张过分了!”何可纲冷不丁冒出一句,众将又乐了。 “是啊!”袁崇焕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自嘲道,“我可不如你们久经沙场,虽说是领军的,可我以前可是从未面对面和敌人较量。其实我也并不是怕死,而是怕失了宁远有愧苍生啊!” “蛮子瞧你这是什么话!你有这份心,咱就有这份力,还怕保不住宁远?回头咱告诉努尔哈赤,让他乘早卷铺盖回家待着去!想要宁远?别做梦了!”满桂当当的拍着胸脯说道,众将都点头赞成。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大家打了一天的仗,都累了。回去休息吧! 第21章 留几个人去守城,防止努尔哈赤趁夜偷袭,不能放松啊!”袁崇焕叮嘱再三。 “这好象是大人昏倒前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又说,可见多么重要!”朱梅摸摸自己吊着的胳膊,一扬眉,半开玩笑,“大家务必都要记住啊!你们看咱大人连昏倒都还念念不忘呢!谁忘了谁讨打哇!” “哈哈哈哈……”众将又是一阵笑,大家当然明白这句话的重要。 “好了!小心防范,我恐怕明天又要大战一天了,大家好好休息才是。”袁崇焕止住笑强调,“快去吧!一有情况,我会立刻派人通知你们的……” 看着众将离去,袁夫人才进了屋,袁崇焕一看到夫人便叫道:“夫人!有没有公文,赶快拿来给我!军情紧急,刻不容缓!” “你都累成这样了,还批什么公文。”袁夫人懒得理他。 “夫人!现在情况不同,十万火急的,我哪里有心思休息!快!去拿来,别让我犯急了。”袁崇焕求道,“夫人——” “好好!真是个不要命的!”袁夫人瞪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清晨,一阵炮声惊醒了伏在书桌上入眠的袁崇焕,他缓过神,大梦初醒般惊得一下子站起来,顾不上穿甲胄战袍,一路冲出了府门。他的心里暗暗叫苦:“糟了!怎么会睡着的?真是贻误军机,罪无可恕!” 当他一路冲上城楼,眼前的现状将他惊呆了。满桂、祖大寿他们都已经全身心的投入了新一轮的战斗,看起来比昨天还要激烈。他似乎明白了,满桂他们昨天一夜未眠,全部都上城防守,换下了白天守城的守军,让他们充分地休息了一夜。看到这里袁崇焕不禁落泪,他为有这样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好战友而激动。 何可纲眼尖看见了他,于是叫道:“袁大人上城督战来了!” “不!我不是督战!”袁崇焕的声音激动的有些发颤,“是来和大家并肩作战,和大家共创一次宁远大捷!” “好啊!安达们,咱们就来创一次宁远大捷!”满桂高声疾呼,赢得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响应。 随着城上红夷大炮发出的轰鸣,金军的尸体漫山遍野,鲜血交汇成了一条河流,金军似乎再也跃不过炮火交织构成的防线。明军将士们真正做到了将金军歼灭在城下,前所未有的快感占据了每个人的心灵。他们越战越勇,直到夕阳的最后一抹红艳挂上了天穹。 一个炮弹从城头上射入了金军的阵内,引起金军一阵骚动。而后,只听金军鸣号收兵,丢下层层叠叠的尸体,兵退如潮。 难道是诈败? 直到上灯时分,也没见金军有什么动静。 这个谜题,越来越大了。 天黑了下来,祖大寿按剑立在城头上,警惕地盯着金军大营萤萤的灯光,一点不敢放松,心里惴惴的,总是放不下。 祖泽润窝在楼梯拐角里,抱着剑,带着一脸黑糊糊的烟火色,发出不大不小的鼾声。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他虎得跳了起来,刷得抽了剑大叫:“什么人?” “是我——”满桂乐呵呵地抱着个酒坛子,故意拉长了音儿应道。 “酒?”泽润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使劲咽咽口水,“哪儿整来的?” “哈哈哈,就知道你小子馋了!来!整点!暖暖身子!” “可是……大战在即的……”泽润看了看祖大寿的侧影,有点犹豫,又缩回了伸出的手。 “恩,稍微喝一点,不打紧。”满桂自己先捧着酒坛子喝了一大口,一抹嘴边淋漓的酒水,“我在酒里加了点砒霜,可以……” “啊?叔,你别想不开啊!”泽润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慌忙夺他的酒坛子。 “臭小子!谁想不开?”祖大寿不知何时到了两人身边,抬手照着泽润的后脑勺上就是一个凿栗,“说话不经脑子!懂什么!” “哈哈哈,这个傻小子!”满桂哈哈大笑起来,将酒坛子递给了祖大寿,“你不知道在酒里加一丁点的砒霜,可以御寒么?” “这样……”泽润自顾自的揉揉脑袋,“早说嘛……” 祖大寿灌了两口,背着手捶捶腰:“唉……累死了……他娘的辫子军要使什么花招就赶紧使吧,老子腰都站疼了。” 泽润见机地忙上去拍马屁,弯着腰去捶:“爹辛苦了,去睡会,孩儿来盯着。” “你呀?省省吧!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指望你,盐都能馊了。”祖大寿舒服的哼了两声,“什么时候翅膀上的毛硬了,再说这个话。” “什么时候才算翅膀硬了?”泽润嬉皮笑脸的,“总得给个准信儿啊!爹!” “哈哈哈,等讨了媳妇儿,你爹就该放手啦。”满桂将酒坛子往亲兵手上一扔,顺手一捋胸甲上的花穗,“你得赶紧的,不然,有人怕要着急了。” “哦?”泽润忙凑了过去,“怎说?” “我那个徒弟啊!”满桂呵呵一笑,“你不见他听了小祸头子就脸红啊!小祸头子见了他,也快活的跟老鼠一样。哈哈哈……” “这个倒也是……”泽润支肘偷笑,话未说完,只听见一旁的亲兵大叫。 “将军!辫子军有动静了!你看!” 三人忙停止了战争间隙的玩笑,一齐往城下星星点点的灯光处望去。 只见得点点灯火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宛若满漫天的繁星,一下子都聚拢在了一处。 “这是……辫子军什么意图?” “难道是要集结队伍夜战了?” “不妙!赶紧报给蛮子去!”满桂连忙指派泽润,“泽润啊,你快去!” “我看,莫不是辫子军要逃?” “狗屁!你什么时候看过辫子军临阵逃跑的?”祖大寿吼他,“少他妈跟你老子扯淡!快去!” 泽润拗不过,颠颠地冲下城去了。 满桂盯着城下密集成一片的灯火,手心里不觉捏了把汗:“大寿,辫子军跟寻常的反应真的不太一样,我琢磨着,怕是要有变故了。” “我寻思着,还是要打!知道我们夜间会疲惫,就挑夜战来拼命!奶奶的!”祖大寿赶紧回头下令,“嗨!把红夷大炮的炮弹给我赶紧上膛,不然怕要晚了,赶不上趟!” “是!”几个人应命去了。 “快看!过来了!”哨探指着前方灯火窜动的地方大叫。 “弓箭手准备!”祖大寿立刻拔剑进入了战斗状态。 “快!抄家伙!准备跟我上!”满桂也一把抽出了弯刀,“必勒格!火铳的子弹还有多少发?” “不是太多,应该还够!500发左右吧!” “扯淡!什么时候了,还跟老子左右!”满桂回头骂了一句,“快下去检查!” “是!” “泽润这个小兔崽子!怎么还不回来!”祖大寿有点火大。 “爹——爹——”泽润气喘吁吁地手脚并用爬上城来,连咽了几口口水,“袁伯伯说,先防备着,静……静观其变,只怕……有诈!他……马上和众位将军过来……” “将军,辫子军又不动了。” 满桂伏在城垛上瞄了一眼:“娘的!搞什么?布日格德,你带两个人下去看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 没等满桂转身,便听见了袁崇焕一众人的声音从楼梯那边传了来。 “回大人话,将军让属下带几个兄弟去前方哨探。” “敌我情况还不分明,你且站着,待我们看了再说。”依稀是何可纲的声音。 “是!” “情况怎么样?”袁崇焕几步到了满桂跟前,抬头往城下看去。 “挪到那里就不动了,不知道搞什么花活儿!”祖大寿答道,顺手指过去,“你看!” “靠近红夷大炮的射程么?差多少?”何可纲侧脸问泽润。 “恩,差点力,强弩之末。” “大人,不如开炮,”何可纲提议,“不管怎样,先试探一下!” “城里的炮弹储备本来就紧张,这样浪费……”韩润昌咕哝了一下。 “试探一下也未尝不可。”袁崇焕当机立断,“泽润!” “是!”泽润应声去了。 炮弹带着耀眼的火花划了道弧线飞了过去,砰啪一阵作响后,除了灯火熄了一半儿以外,静悄悄的,倒是炮弹炸开的回声响了半天。 “不对!”朱梅高声叫了起来,“辫子军怕是撤了!我们中计了!” “大人下令,属下这就带人去追!”布日格德请命。 “不可!黑夜之中,敌情不甚清楚,不可贸然追击。就算是辫子军撤军了,这么做,也一定有伏兵殿后,我们只凭坚城一策,不可犯险。”袁崇焕决断道,“一切等天明再说。” “辫子军真撤了怎办?咱们可不能纵虎归山啊!”左辅有些不甘心。 “辫子军有十三万,我们只有区区一万,能守住宁远已经是奇迹了。实力悬殊太大,不能轻易冒险进攻追击。随他去,以静治动对我们而言才是最有利的。” “但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朱梅也叹惋。 “两军对垒,只有先保住自己,才能战胜敌人。我们保住了自己的实力,保住宁远,就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反之,一万人,还不够努尔哈赤塞牙缝的。”袁崇焕沉吟了一下,“就这样吧!以不变应万变,做好防备就行了!” “是!” 第十回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封书信放在了袁崇焕的案头,一众人盯着他,所有的目光炽热的都快把他点燃了。 第22章 “约期再战……”袁崇焕蠕喏了一下嘴唇道。 “约期再战?”满桂声音大,一下子叫了起来。 议事厅里的声音顿时骚动开来。 “努尔哈赤搞什么鬼?” “辫子军也有认输的时候哇!哈哈哈……看来,努尔哈赤也不是天生神力嘛!” “大人,到底怎说?”何可纲忍不住道。 “只说约期再战,其他的,倒也没说什么。”袁崇焕将信笺放了下来,淡淡道,“言词上,颇有些焦躁,气势还是夺人的样子。” “嗨!不就那么回事!让他们认输,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能好意思张口说么?还不得找个自以为过得去的理由啊!”朱梅齿冷道,“这些个鞑子,什么没学会,咱们朝廷上那些个腐儒的脸面话倒是学去了精髓啊!哈哈哈哈哈……” “朱梅这话说的要得!这可真是大明朝开天辟地头一遭哇!” “看以后谁还敢说咱大明打不过一个落后的蛮子!” “对!谁说宁远守不住!奶奶的!老子不是给守住了!”左辅重重地一捶桌子,“以后,朝中哪个狗崽子再说宁远守不住的丧气话,老子第一个灭了他!” “哈哈哈哈!好安达!算上我满桂,咱们一起灭他!”满桂朗声大笑,“今天咱得喝一口!不是!要喝十坛子!蛮子你喝不喝?” “庆功酒当然要喝!”袁崇焕展开眉头,一振手臂,“弄个流水席,咱们吃他个三天三夜!” “好!不醉不归!” “谁他娘的软腿怕醉,就不是大老爷们儿!” “哈哈哈哈……” 泽润一时激动起来,跳起来叫道:“我这就吩咐火房去做!” “快去快去!我满桂的酒虫可等不了了哇!”满桂抬手推了泽润一把。 泽润兴奋地张着双手冲出厅门去,大声地奋力大叫:“宁远大捷了!宁远大捷了!呕——宁远大捷了——” 这个声音是多年压抑之后终于迸发出来的声音,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声音。这个声音不仅是在宁远,它也化作了一片晴朗的天空,驱散了乌云,在大明的上空笼罩了一层浓密的久违了的幸福…… “娘,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开得好茂盛。您看见了吗?”绎儿犹如小精灵一般闪进房门。她的手背在身后,一脸调皮的笑意。 “娘看见了!”祖夫人理了理额上的乱发,走到房门口,似乎在期望看到什么。 “娘,您看!”绎儿从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出一支白梅。 “你又摘梅花了!梅花都快让你给折腾死了,看你爹回来不责骂你。”祖夫人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 “爹来信了吗?他们打赢了吗?”绎儿睁着大眼睛注视着祖夫人。 “绎儿,你说你伯父他们会打赢吗?”祖夫人说道,平静的眼神中隐隐泛起一层忧郁的涟漪。 “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绎儿义正严辞地认真道。 “娘真希望如你所说!”祖夫人长叹道,神情十分凝重。 “娘,您不用担心!绎儿近日刚学会陆剑南的《卜算子》,绎儿背给娘听?”绎儿一副安慰的目光注视着祖夫人。 “好!”祖夫人笑道,目光停留在绎儿及肩的长发上。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绎儿很认真的背完,“娘,绎儿背得好吗?” “好,只是这词中的意味,你尚不能明白而已,等长大了……”祖夫人答道。 这时,一个仆人匆匆跑进来:“夫人,赵祺公子来了,说是……” 不待祖夫人发问,绎儿插嘴笑道:“怎么?祺哥哥来了?” “绎儿……” 祖夫人刚要说话,却见绎儿一拎裙角,一路跑了出去,一路跑一路叫道:“祺哥哥!祺哥哥!是不是宁远大捷了?” 赵祺冷不丁被她扑了个满怀,爱怜道:“是!宁远大捷了!” “太好了!宁远大捷了!”绎儿欢呼之余,猴在了他身上,兴奋地在赵祺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祺哥哥!我好高兴!嘻……” “绎妹!”赵祺被她的一吻吓傻了,“你……” “绎儿!你下来!”祖夫人嗔怒道,看着女儿依旧亲密地揽着赵祺的肩不放,让她十分尴尬,“都十二了,过几年就要嫁人了,还这么没规没矩!” “人家喜欢!”绎儿似在赌气,依旧不放手。 “喜欢?小心……”祖夫人刚开口,却被绎儿打断。 “小心嫁不出去,对不对?” “你这孩子!”祖夫人哭笑不得。 “放心,您的女儿不会嫁不出去!”绎儿得意地一笑,绞着小辫梢对着赵祺撒娇道,“我要祺哥哥娶我!”说罢,这才松手。 “祺儿,你别介意!这孩子从小就口无遮拦!”祖夫人有些无奈。 “没关系!习惯了!”赵祺的窘态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甜蜜。 “娘,我要去宁远!”绎儿扯着母亲的袖子叫道。 “外头兵荒马乱的,不许去!”祖夫人反对。 “为什么?袁伯伯都答应了。他说,打了胜仗就让我去。再说,有祺哥哥在,兵荒马乱算什么。”绎儿嘟起嘴,不依不饶,“娘——” “我是来报信的,不回宁远,要去山海关!”赵祺急忙对绎儿解释。 “你……哼!”绎儿瞪了赵祺一眼,将手中的梅花掷在了地上,用脚踩了过去,大步拂袖进了后厅。 “绎妹……”赵祺想要跟进去却不方便,也只能看着这清高美丽的梅花在一个小女孩幼稚的盛怒下“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了。 “什么?赵率教派人来救援?”满桂虎得站起来,好似窝了一肚子火,“走!去看看!” “满桂!”祖大寿正欲叫住,可满桂却径自一路冲出了门,于是他只好扭头去看袁崇焕。 袁崇焕不急不慢地问道:“来了多少人?” “一名都司,四名守备,约带军五百人。”祖大寿答道。 “赵将军没来?”左辅似乎知道满桂发火的根本,于是,惊问。 “没来!”祖大寿倒是奇怪,喏喏应道,“大人,我看……” “报——大人,满桂将军和援军吵起来了,死活也不让援军入城。还说,大敌当前,赵将军自己不来,援军又迟到,太不够义气。”一个守军飞报,“让……让援军滚回前屯卫!” “大人!”左辅等很是为难,却又好笑,满桂怎么动起了小孩子脾气。 “传我将令,放援军入城!去吧!”袁崇焕苦笑。 “要是满桂将军他……”守军为难。 “这是将令,军令如山倒。他安敢不遵?”袁崇焕道。 “是……”守军将信将疑地退了出去…… “现在辫子军驻军在觉华岛附近,听说努尔哈赤是因为受了重伤,才临时撤军的。我想让人备了礼物前去一探,明是问候,暗是探探金军的口气。你们意下如何?”袁崇焕为了缓解气氛,转了个话题。 “大人欲效当年‘诸葛孔明三气周瑜’?”祖大寿问道。 “正是。如今努尔哈赤战败,虽约期再战,实际上定然气愤不已,一时半会儿火是熄不了的。我只不过是派人让他熄了火,从头再来嘛!”袁崇焕一笑。 众将一听都笑了,屋子里一堂和气。 这时,一个侍卫飞报入门:“大人,有圣旨到,在院子里等您接旨呢!” 众人一笑,拥着袁崇焕出了门。 “……升右检都御使,正四品。钦此——”来人宣读完圣旨一脸喜气,“袁大人,恭喜您啦!” “公公请!”袁崇焕起身行礼道。 “咱家就不进屋了。还有几份圣旨要去传达。袁大人,您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京城里接到捷报,那可真是炸开锅了,上上下下没一个不说大人好的!”来人夸奖道。 “公公,不知高经略……”祖大寿一边问道,一边递上银子孝敬。 “什么高经略?早就免职啦!现在可是王之臣王经略啦!好啦!咱家该走了!”来人说完,收了银两,道了别转身而去。 目送来人远去,何可纲笑道:“如今这经略换得跟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像排好了队等着一样!” “高第见死不救,免他的职!该!”朱梅像是出了口恶气一般。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好不开心。可是,袁崇焕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的神情,显出了越发的郁闷和担忧,与大捷的气氛产生了一种不和谐。对于众将的开心,他丝毫不曾放在心上,独自背过身在前头走着,心头越来越重。 朝廷的边畔大员,总督辽东整个战争局势的经略,居然说换就换,朝廷里的大人们都在想着什么?边疆大事,关系整个的战略全局,牵一发则动全身的国之大事,孙子口中的“社稷存亡之道”,为什么到了这些庙堂之上的人眼里,竟成了儿戏? 自己的利益是身家,也许在他们的眼中,重要的是身家,而不是天下吧。一层一层,一级又一级,想要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除了仰着头向上去看别人的后脚跟,别无办法。冰敬,炭敬,一年又一年,曾经的少年意气渐渐的也就被这般的生活麻痹了,断了念想,将就着过吧,墙倒众人推,总是没有错的。身家是自己的,天下么,反正是皇帝的,费尽心机,耗尽心血,又得不偿失。本朝已然废黜了宰相一职,那种为帝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能成为一种梦想。 第23章 不若安安分分的做个混世的臣子,别人受得便受得,惹不到自己的头上,做个老好人,也没什么不妥当。 可是,百姓呢?百姓怎么办? 百姓辛苦的活在这种夹缝中,耗尽了血汗供养的大人们却是这样的玩世不恭,草菅人命,他们的指望又是什么呢?就算早已经没有了指望,但是,拖家带口,四处漂流,背井离乡,卖子鬻女,也是他们应该承受的痛么? 他的手紧紧的攥着,越发的用力。 眼前生灵涂炭的景象,一幕幕的挥之不去。 繁华的京城,他曾经熟悉的地方,一边是歌舞笙箫,风月无边,一边却是流落街头,老来无依的破落人家,哼着乞讨的断断续续的小曲。那满目空洞的迷惘眼神,凭谁一个有良心的人,都无法忘记。他起初也出于不忍而施舍过银钱,然而,放眼望去,这样的人家越来越多,迷惘的眼神也越来越集中,他救得了一个人,救得了一家人,他救得了整个天下穷苦挣扎的百姓么? 守辽的粮饷不断的在增加,可是真正发到士兵手里的,却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子儿。户部拖欠粮饷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三两个月没有粮饷倒成了一种正常的反应。哪一次不是跟大姑娘上花轿一样,要三催四请的。说是为了“公办”,其实跟“不办”没什么差别。一会儿是手续不全,一会儿是誊写有误,一会儿又是等待核实裁决,打回来重做更是稀松平常了。来来回回的,一拖就是一年半载,再不递点银子打通关节,恐怕辽东防线都要全线崩溃了。 百姓总是恨辽东不平静,恨努尔哈赤无故兴兵,恨辽东防线的将帅士兵们都是无能之辈,几十万的兵力,早就应该把小小的金国踏平了才是,存心就是白吃不做事。错总是在边防线上浴血搏杀,拿命守护他们的将帅士兵们,而真正左右全局,使将士们变得“无能”的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动不动的“剿敌不力”、“不思进取”、“轻敌冒进”,将矛头全部指向了被短了粮饷还要卖命的将士们身上,仿佛真的全是他们的错,全是他们的不尽心造成的。 辽东一日不平,这种冤屈就要在将士们的身上停留一日。多停留一日,他的心就要多揪心的痛苦一日。 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土匪,就愿意当土匪。然而,理想不能当饭吃,养不活一家老小,没有足够的粮饷让他们为理想驰骋。谁不知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谁不知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但是,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的道德,只能束之高阁。朝廷的俸禄既然是不能指望的,能指望的,便只有手中的权力。 权力,是可以换钱的。 十年寒窗,一举成名天下知,而善能终是寡者,身家诛戮者多。 如今宁远大捷使他名贯天下,青史彪炳,然而,是做个以国之生死相许的寡者,还是随波逐流明哲保身,何去何从,本不该犹豫,但是,树大招风…… 他回过头,看着在一起勾肩搭背,朗声说笑沉浸在兴奋中的战友们,不知道这次的名贯天下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喜悦,亦或是招来无法预料的暴风雨,将来他们还能和自己同甘共苦,矢志不渝么?不管怎么样,自己既然已经选择了一条孤独的路,对于不对,有没有人风雨同舟,也许都不重要了,自己知其不可而为或者才是真实的吧…… 转眼到了桃花盛放的三月,明廷重新设立了辽东巡抚的职位,并将此任命给了袁崇焕,而后又派了太监刘应坤和纪用前去宁远监军。时隔不几日,又加袁崇焕以兵部右侍郎之职,看似青云直上,却在袁崇焕的肩上无形中又重了几分责任。就在他感到压力日益加剧身心疲惫的情况下,因为宁远大捷分功一事,他与多日不说话的满桂之间又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也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事情。 “你凭什么分功?你有什么功劳可言?大敌当前,你不亲自来救援也就罢了,弄得那几个笨蛋又迟到。你分明是诈取功劳!”满桂大发脾气,瞪着眼前远从前屯卫赶来的赵率教,分明一副蔑视的语气。 “前屯卫多么重要,我能擅自离开吗?要是前屯卫有个闪失,宁远大捷你也休想!我何尝没有出力?若非我在前屯卫守着,努尔哈赤若不是忌惮我在他背后伏击,他定然围了宁远!”赵率教委屈不已,气不过吼道。 “围了又怎么样?宁远一万兵力对辫子军十三万都打赢了,少你一个前屯卫有什么了不起?就你那几个兵,还不够努尔哈赤塞牙缝的!”满桂不服输。 “那几个兵也是我赵某亲自历练挑选出来的,可以以一当十。若非是救援来迟,宁远大捷的功劳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荣耀!宁远大捷的功劳是大家的,不是你满桂一个人的!来迟了怎么样?来迟了也是来了!努尔哈赤突然退兵又不会事先跟我打招呼,来迟了怨得着我吗?”赵率教也不甘示弱,拍案而起。 “不怨你怨谁?你分明是胆小怕死,故意等辫子军退了再假惺惺来救援。打死老虎谁不会,逞什么英雄!”满桂冷笑着揭他的旧疮疤道,“哼!谁不知道,你当年可没少当逃兵!” “你……”赵率教拼命压着怒火,“你少含血喷人!” “你敢说你没有!敢说你没有吗?” “你……” “谁不知道!你看在座的有谁不知道!大寿,可纲,哪个不晓得!看见辫子军你就跑!跑的比狗撵的都快!” “好了!都给我闭嘴!”袁崇焕再也忍无可忍站起身。 “闭嘴?那不是便宜了他!别人出生入死,他什么都没干,白白捞了个战功,凭什么!”满桂不满地一指对方道,“我答应,死了的将士们能答应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是这种人吗?”赵率教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打开满桂的手,“说话也要摸摸良心!” “良心?你是不是这种人又没写在脸上!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啊?”满桂瞥了赵率教一眼。 “你……枉我们兄弟一场,你居然……”赵率教气得几乎说不出话,猛得拔出佩剑,“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你以为你会,我就不会!”满桂也针锋相对,“唰”得拔出刀。 “满桂将军,别……”左辅眼见控制不住了劝道。 “闭嘴!这儿没你们的事,不相干的闪到一边去!”满桂吼道。 “满兄,有什么话好好说……”祖大寿也解劝。 “他要打要杀,我赵某奉陪到底!闲人少在这里掺和!”赵率教也叫道。 “你神气个什么劲!”满桂说着挥刀就要去砍,却被何可纲从后面抱住。 “他娘的!这是我们两之间的事,谁也管不着!”满桂一把甩开何可纲。 “够了!”随着一声清脆的瓷碗破碎声,袁崇焕拍案而起,“别人管不着,我也管不着是不是?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我算什么?算什么?……” 众将从未见过袁崇焕发如此大的火,全都愣住了,满桂和赵率教擎剑的手都僵在了半空,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得人不敢喘气。 “你们吵啊!吵啊!”袁崇焕放大声音,脸色铁青的让人害怕,“你们要打要杀我是管不着!有种拿了剑,你们往我身上捅!你们杀了我,横竖在宁远永远不会有人管你们半分!要打要杀翻了天,我也管不着!” “大人!”赵率教很委屈,“是我太冲动了!” “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袁崇焕吼道,“把剑都给我放下!” 赵率教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扔在了地上,满桂却没动静。 “大人……”祖大寿等人异口同声,却又都把话咽了回去。 “满桂将军,分功的事袁某自有定夺。赵将军是我请来的,我请他来是要按功行赏的,不是让你发火撒野的。你要是不满,就给我滚出去!”袁崇焕训斥着,一时口不择言。 “我撒野?你袁蛮子偏袒他,分功不均。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训我?”满桂火气更盛,又把矛头指向了袁崇焕,手中的剑也指向了袁崇焕。 袁崇焕不动声色,但眼神犀利起来,冷酷道:“把你的剑拿开!” 满桂蛮劲地对视着他,丝毫没有撤剑的意思。 袁崇焕伸手攥住了剑刃,用力拨到一边,鲜血顺着剑刃流下来。 满桂一惊,撒了手,剑也铿然落地。 “凭什么?凭我是辽东巡抚,凭我是你上司,凭我的话就是军令!”袁崇焕的火腾得上来了,也开始和满桂针尖对麦芒,“你不遵我令就是藐视军中法度!” “你还能斩了我不成?”满桂一昂头,冷笑着甩出一句,“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怕死吗!袁蛮子!你要是不怕天下人耻笑你无能,你就杀了我!有种你杀啊!” “来人!把满桂给我推出去斩了!”袁崇焕忍无可忍厉声喝道。 “大人息怒!满兄一时冲动,口不择言,请大人饶恕!”祖大寿连忙跪下求情。 “大人!请大人开恩饶恕满桂将军!”众将跟着一起跪了一排。 袁崇焕转过身,不愿理睬。他只觉得心头无名之火越烧越旺:“你以为我不敢杀你!给我推出去!推出去!” “大人!”赵率教也跪了下来,“率教愿放弃军功,请大人饶恕满兄之错!大人——” “你们都给我起来!”袁崇焕猛一回身,“起来!” 众将都没有反应,只是低着头不吭声。 第24章 满桂倒是看得开,冷笑道:“你们犯不着求他!我向来与他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平素我们就不对付,何况今日我惹恼了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满桂要是眨下眼睛,就不是娘养的!” “你……你真是誓死不悔改!好!有骨气……我袁崇焕的池子浅,养不起你这条大鱼,你走!你上别处高就去吧!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走!”袁崇焕咆哮着一指门口,手上的血迹未干。 “走就走!袁蛮子你蛮我也蛮,看到最后,谁蛮得过谁!哼!”满桂挣脱了刀斧手拂袖而去…… 第十一回 烟雨四月,整个宁远都浸泡正在雨水中。宁远城虽是新建不久,可是被雨水这般浸泡也让人很是担心。袁崇焕独自在院中的屋檐下,盯着院中树枝上滴落的水滴,眼神中满是忧郁,伴着几分莫名的烦闷,禁不住长叹了一声。 “元素!”谢尚政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见他在长叹,于是轻声唤道。 “这雨下了多少天了?”袁崇焕垂下了头沉吟道,似在问谢尚政,又像在自语。 “断断续续的,有三十天了吧……”谢尚政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了?” “……回头,让满桂带几个人去城下看看城基吧,泡了这么多天水,恐怕会有点疏漏……” “满……”谢尚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着痕迹,“好的!一会儿我跟大寿去看看。” “你跟大寿?”袁崇焕回头看他,有些诧异,“满桂呢?” “满桂将军不是……”谢尚政看见了他眼中滑过一丝黯然的失落,见机地噤了声。 “对不起,我给忘了,习惯了,一下子……”袁崇焕撇过脸,依旧看着天空,“允仁,我记得满桂将军走得那天,好象也下雨了……” “怎么?你……”谢尚政听到这句话露出了一丝紧张。要知道这一次两个人的争吵是前所未见的厉害,两人一直吵到了经略王之臣那里,就差一点上金銮殿了。 “满桂将军走了多久了?”袁崇焕转过身问道,表情似乎很是关心。 “怎么说也有两个多月了吧!”谢尚政沉吟了一下,“怎么了,元素?” “该回来了啊!”袁崇焕颇有些感叹的意味。 “你……你说什么?”谢尚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满桂将军该回来了!人在身边吵吵闹闹的不觉得,不在了,总是念着,心里发慌啊……”袁崇焕叹道。 “元素,你……你没病吧?”谢尚政傻住了。 “我们吵得太过分了。在这个时候怎么能闹内讧呢?都是我的错,我太冲动了,有责任啊!”袁崇焕有些自责,“人也真是奇怪,在的时候不觉得怎样,但一旦失去了,反而会觉得不自在,说不出来的自责自己的无知。” “你不怄气了?”谢尚政探试道。 “这两天我一直在自责……允仁,我想上书请满桂将军回来,我不能失去他,平辽大业不能失去他。你以为呢?”袁崇焕征求谢尚政的意见。 “这太好了!元素,我就去帮你拟奏疏……”谢尚政高兴道,“你不知道,大家最近都在为这事烦心。” “不!我亲自拟这本奏疏,以示诚意!”袁崇焕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好!”谢尚政也吁了一口气,“看来,宁远这两个月来的阴雨就要结束了!” “你啊!”两个挚友相视而笑。 等待有时是枯燥的,但在宁远的诸将看来却有着太多的期望和喜悦。这样的等待似乎给了诸将更大的动力,他们做起事来更见效率。包括袁崇焕在内,所有的人都翘首观望满桂的归来。 橘红的烛光下,袁崇焕秉笔而思。他的眉头略略拧起,神情中充满郑重,整个人沉浸在思考中,全未注意到谢尚政进门的熟悉脚步。直到谢尚政开口叫他,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应对。 “元素,弘儿已经从四川回京城了!”谢尚政递过一封信。 “哦?”袁崇焕放下笔,欣喜地接过信,“游学了些日子,这字也大有长进啊!不见了以前的太过拘谨,笔笔有劲道,字形又颇有气势,好啊!” “元素,你别夸他了。”谢尚政谦虚道。 “他今年该十五岁了吧!怎么?你想让他考状元?”袁崇焕问道。 “一切由他自己抉择吧!你在写什么?”谢尚政说道。 “你看呐!”袁崇焕将写的奏疏递给谢尚政。 谢尚政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用眼睛瞥了一下奏疏的题目,不由惊呼:“守辽的基本战略……元素……” “不错。自从高第尽弃锦州诸城,宁远便没了外卫,也没了粮源。靠朝廷的接济是不行的,朝廷对与拖欠粮饷向来兴趣浓厚。要想修复锦州、大凌河的守备,就不能受到敌人干扰,那么和金国就不能处于战时状态,我们只能选择‘和’。”袁崇焕很是认真。 “好!”门外一声洪亮的叫喊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袁崇焕抬眸一看,不禁失声叫道:“满桂!” 满桂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依旧是一脸憨厚的笑:“袁蛮子,看样子我没蛮过你。你的一纸奏疏,就把我这个‘酒坛子’给拎回来咯!” “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了……”袁崇焕欣喜若狂,几步跑到他的面前,张开的了手臂,却迟迟犹豫着没敢抱上去,“我……” “不知该怎么说的时候,最好就是沉默!”满桂呵呵一笑,伸出有力的臂膀用力地与他拥在一起,耳语道,“怎么?不欢迎? “哈哈哈哈……我怎么能不欢迎,我是已经欣喜若狂了!”袁崇焕开怀大笑,使劲拍拍满桂魁梧的肩膀,“允仁,去找坛酒来,我要和满桂将军大喝个够!” “我不急着喝酒,倒是对你的守辽战略大有兴趣。来,大家说说!”满桂也异常兴奋。 “你不生我的气了?”袁崇焕探试。 “你呢?大家不是都一样吗?”满桂不置可否却又满带可爱的笑容,“舌头接受牙齿的道歉,舌头也有错啊!” “好!痛快!”袁崇焕畅怀又笑了…… 转眼时间飞逝,金风肃杀的八月很快悄然来到了宁远。随着肃杀的金风而来的,还有一则对于大明而言的幸事——金国汗努尔哈赤病逝。 “什么时候?”袁崇焕问回来报告的人。 “八月十一。” 袁崇焕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背过了身,仰起脸。众将看着他的背影,竟也是无言相对。前厅里一片寂静无声,丝毫没有半点兴奋的气氛。最后还是满桂打破了寂静:“这事应该高兴,这对我们而言,对大明而言都是好事啊!大家别这么沉闷嘛!” “英雄惜英雄啊!”祖大寿长叹了一句。 袁崇焕转过身,脸上在几分叹息之余,终于一展颜有了笑容:“努尔哈赤是个英雄,可惜……约期再战,看来成了千古遗恨了!” “努尔哈赤死了,下面是谁继承了汗位?”何可纲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他的第八子皇太极即位!” “又是一个强手!听说上次宁远退兵的疑兵之策,就是他的主意。”朱梅叹道,“不能掉以轻心。” “大人,你看……”祖大寿问道。 “我意欲亲自前去金国议和,也好借此探一探皇太极的反应如何!”袁崇焕若有所思,“你们谁愿意随我同去?” “大人怎么能身入险境?”朱梅反对,“如果皇太极因为恨而对大人起杀心,那可是大明的损失!” “皇太极不会杀我。”袁崇焕很是自信,“除非他想亡国!” “哦?”满桂不经意发疑。 “皇太极现在有何举动?”袁崇焕转脸问道。 “现正计划入侵朝鲜,但尚未有所行动。” “今年一场罕见天灾,辽东发生了饥荒,这是人所共知的。我所知,皇太极刚刚即位,金国内部人心动荡,他的权位很不巩固。再者,我们两国连年征战,两国之间的互市无法正常进行,这对他而言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然而,今年金军大加扩充,已经达到十五万人之多,军需补给的问题并不亚于我们。若想向关内侵略却又过不了宁远这一关。”袁崇焕解释道,“因而,侵略朝鲜,剪除大明的羽翼,在军事上孤立大明,才是最佳选择。” “这与宁远……莫非皇太极是担心我们乘机在背后袭其虚,所以迟迟没有发兵入朝?”祖大寿猜道。 “大寿说得一点没错。皇太极现在正是担心这点。他之所以计划侵朝却又迟迟不发兵,正是暗示我们,他有议和之意,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袁崇焕反翦双手,走下座位答道,“我们何乐而不为?” “皇太极这么做无非是乘朝鲜发生内乱对朝用兵。自努尔哈赤兴起以来,多次要切断朝鲜与我大明的往来,以及朝对我军毛文龙部的支持,以除后顾之忧。这次我们若是成全了皇太极,那朝鲜与我大明战略上所成的犄角之势何存?”满桂忧虑道。 “何不先骗取皇太极的信任,在其发兵朝鲜,国中空虚之时,我们再行进攻,给他来个声东击西!”左辅提出看法。 “左将军以为我们有这个实力吗?”袁崇焕沉吟了一声,见众将都没了下文,于是又颇为惋惜地说,“我军的战斗力远不如金军,野战不利,只有用己之长。而我军所长不过只有凭坚城用大炮一策,除此而外呢?袁某以为恐怕一时之间也不到什么长处。我们现在最迫切地是要训练一支既能守又能战的精锐野战军,这需要相当时间。 第25章 现在和皇太极议和,也就是为了争取时间。” “如果皇太极不肯呢?”朱梅发问。 “皇太极现在的近况也不比我们好多少。他要进攻朝鲜,巩固统治,恢复农耕,也需要相当的时间。议和对于他而言,有白利而无一害。大家都要有喘息的机会,”袁崇焕一笑,“不同的是,我们是以议和为攻势,他们是以议和为喘息之机,扫除后方的威胁。” “那我们助不助朝鲜一臂之力呢?”祖大寿问道。 “自顾不暇啊!不过,有毛文龙驻扎铁山,想来皇太极也不会这么快得逞,我们静观其变。”袁崇焕略加思索。 “若是朝廷催逼呢?”满桂问道。 “那就是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袁崇焕正色而答,“就这么定了!” “元素,背着朝廷私下与敌议和,是杀头之罪,请三思而行!”谢尚政提醒,“再者,想要在短暂时间内与皇太极达成共识,只怕……” 面对生平挚友的忠告,袁崇焕不禁有些犹豫:“这……” “蛮子,我们还是寻个好的妥当理由,从长计议为上。”满桂也劝道。 袁崇焕看了众将一眼,陷入无言的沉默中…… 两个月的傍晚,议事厅中,辽东地形图铺在桌上,袁崇焕伏在地形图边目不转睛,嘴里小声的嘀咕着什么,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丝毫没有注意到身畔多了一个人。 “袁施主,看起来似乎公务甚为繁忙啊!”一个红衣喇嘛不知何时立在了袁崇焕身后。 “失敬!失敬!原来是镏南木坐上师到来,袁某有失远迎!”袁崇焕见状将单手竖掌于胸前行礼道。 镏南木坐还了一礼笑道:“袁施主公务繁忙,老衲怎能打扰。” “上师这话便折杀袁某了,上师快请坐!”袁崇焕点头示意,“上师不在馆驿好好休息,来到此处,有何相教之言?” “老衲是来辞行的。”镏南木坐的言语甚是平静,“在宁远打扰了袁施主两个月,也该走了。刚才见袁施主面露愁态,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上师,袁某本不该当着上师的面说起两军之间战与和之事。而今,上师屈尊下问,袁某又心有难解之结,只得实言相告。”袁崇焕无奈只得向镏南木坐求援,“两国自宁远一战之后,双方各有所损伤。今年又逢大灾之年,辽东无论金国还是大明都是生灵涂炭。至今,两国之间虽未有大战,可小战也有个十几宗,双方死伤也不算少。我在八月之时,就已有了议和之意,只是思来想去,终不得可派之人。故而为此忧虑,还请上师垂赐元素。” “袁施主原来是为了议和之事烦忧啊!”镏南木坐笑了笑,“以老衲愚见,袁施主还是放弃为上策,不要再白费心机了。” “上师,此话怎讲?”袁崇焕有些不解。 “袁施主这是背主议和,是要冒风险丢性命的,此是一;其二,这两国交战各为其主,不是议和就可以简单解决的,议和只能求得一时之安,岂能长久?其三,袁施主是禀性刚烈之人,力排朝廷众议,只怕于自身不利,到时候英雄寂寞,壮士悲歌,和平也就只能是纸上谈兵,起不了效用。老衲以为还是务实一些好啊!”镏南木坐很是认真。 “元素以为,议和才是当务之急,也是最务实的。纵然可能只能得一夕安寝,但有这一夕予百姓,也可免掉一次生灵劫难。”袁崇焕颇为激动,“元素是个刚烈冲动的人,对于名声自然也十分爱惜。可是,面对生灵涂炭,元素实在难以将自己置身事外。元素也明白,这么做也许会被人贯以‘罪人’的骂名,可是,面对大局,面对平辽大业,元素甘愿承担这一切。只要能救国救民,元素万死不辞,又何在乎区区名节?此言出自肺腑,也只有上师可以明白元素的心意和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 镏南木坐喇嘛缓缓站起身,略带些不平静的语调道:“袁施主的心意,老衲自然明白。可是将来一切的骂名由你一个人承担,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就是受不了也得受!我知道我这么做不会有人明白我的苦心,可是百年之后,历史会给我一个公正,一个清白。”袁崇焕十分坚决,“所以,我决定亲自去一趟盛京,会晤皇太极。” “依老衲看,大可不必,老衲有一个最好的人选。”镏南木坐喇嘛露出笑颜。 “哦?何人?”袁崇焕急忙追问。 “老衲镏南木坐!”镏南木坐喇嘛一笑。 “不可!上师是贵客,怎能入此虎穴?都是元素之罪,不该提及杀戮议和之类的凡事打扰上师。”袁崇焕连忙阻止,“我……” “袁施主小觑了老衲。袁施主可以为了天下苍生背负‘莫须有’的骂名,老衲难道就不该舍生取义拯救苍生于苦海吗?”镏南木坐爽朗一笑,“好歹,老衲也在宁远白白蹭了施主两个月的饭,该付出点什么报答一下吧!” “这怎么使得!”袁崇焕依旧坚持。 “施主这便不通情理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每个人都是为了做一件事而来。施主为了平辽,老衲为了渡苍生,今日同道,共行一程,又何妨?”镏南木坐喇嘛很认真,“老衲也是被施主的真情打动了啊!” “上师!”袁崇焕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请受元素一拜!受天下苍生一拜!” “快起来!袁施主,你也是仁者之心啊!”镏南木坐扶起袁崇焕激动地说,“老衲好久没有被人这般打动了,是你的真情无价啊!” “来人!传我将令,令傅有爵率两名都司,随从二十三人,随镏南木坐上师前往盛京为努尔哈赤吊丧!”袁崇焕顿时意气奋发…… “元素,你疯啦!这事儿若让朝廷知道,你还要不要命了?”谢尚政一路急匆匆进了书房门。 “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袁崇焕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是装傻还是有意捉弄我?元素,你派人去盛京为努尔哈赤吊丧,这……这是用性命做赌注,你知不知道?”谢尚政急道。 “允仁,你稍安毋躁。”袁崇焕一脸笑颜,“像你这样,还不等朝廷杀我,我就已经被你唠叨死了……” “你还说我唠叨!现在是人命关天,你的玩笑开过头了吧!如果朝廷知道了,你怎么应付?”谢尚政急得几乎失措。 “朝廷知道?我这不正想让朝廷知道么!”袁崇焕一笑。 “你找死吗?”谢尚政急得猛得站起来,却冷不丁被袁崇焕按回座位上。 “我找死,也得看他们能不能找茬儿杀我,不是吗?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直接说是‘议和’了!字是死的,人是活的。就不兴我说是派人窥探虚实,以决定是对之征讨,还是招安?”袁崇焕轻松一笑,“这点满足朝中那帮人虚荣心的小计量,我还是会的!” 谢尚政听到这话才长舒了一口气,叹道:“你也不说清楚,吓了我一身冷汗……” “是你事先没问清楚才对啊!”袁崇焕开怀一笑,“我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第十二回 不出袁崇焕所料,一个月后的午后,皇太极派来的使臣就护送镏南木坐喇嘛一行来到了宁远。议事厅中,众将将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来使方吉纳身上,厅中的气氛由此变得并不活跃。 “方吉纳见过袁将军!”方吉纳以金国的礼节参见了袁崇焕。 “金国汗派阁下前来,看来议和有望了!”袁崇焕舒怀一笑。 “袁将军所言不差,我们大汗此次命我将一封书信面呈袁将军。”方吉纳从怀里取出书信递了上去,“大汗说,要说的话都在信里。” 袁崇焕微微一笑接过信道:“你们大汗可好?” “大汗一向安泰。大汗同时让鄙人致谢于袁将军,感谢袁将军为我们的老汗王致哀。”方吉纳不卑不亢。 “对你们的老汗王,袁某一向是很敬重的,他是个英雄,一个了不起的英雄!”袁崇焕一笑扫了一眼信封的文字,刚看到第一行,不由眉头一皱,既而又舒展开了。 这细微的神态变化让众将都心头一紧,不禁按住了腰间的佩刀。同样的,方吉纳也看到了这一变化,他没有急于发问,只是静静等待袁崇焕看完了信才启齿道:“袁将军刚才眉头一紧,莫非……” “使者所言正是。这书信信封上将尔国和大明平头相列,我朝对文书的体例十分看重,如将此信转呈朝廷,必定要碰钉子。这实在是有违议和的诚意,恐怕难以上奏。”袁崇焕很严肃地说,“就烦劳使者将原信带回,请你们大汗修改一二,再来议和不迟!” “这……”方吉纳对此始料未及。 “如果原信不将此二处修改,袁某断不敢将此上呈大明天子。到时候议和不成,对我们双方而言都很扫兴。”袁崇焕十分认真,丝毫不肯松口。 “那好,鄙人就此告别!”方吉纳接过书信行了一礼。 “来人!送使者。” “是……” “大人,何必如此苛刻。如果皇太极一怒不再和我们议和,我们……”左辅问道。 “朝廷有体制,纲常不可违。如果皇太极因一时之怒而不议和,受损失的是他。毕竟对于金国而言,议和之利大于弊。如果他真是个明主,他就会再次派人来。”袁崇焕自信地说,“要么,我们就又要兵戎相见了!” “如果皇太极一意孤行呢?”左辅追问。 “那就准备好一切,在宁远等着他!”袁崇焕转过脸,一脸坚毅的笑…… “什么? 第26章 又不行?”方吉纳于三日后又一次前来宁远,面对袁崇焕的再次退信,他几乎要跳起来。 “信上的格式是改了,可是信的语气咄咄逼人,气焰嚣张。不过是信的外框变了一下,内容语气,自处地位依旧未降半分。请恕袁某无法上呈天子。”袁崇焕尽量和颜悦色,“希望使者转告大汗,请他拿出点议和的诚意来。” “好!”方吉纳似乎是压着火气…… 目送方吉纳出了厅门,众将面面相觑,最后满桂开了口:“蛮子,你这样太认真,逼得太紧,只怕皇太极没了耐心……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换了我,也是难以忍受的,更何况是一国之君。” “问题是,你毕竟不是皇太极。”袁崇焕也略显无奈,“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朝廷的规矩,众位将军都是清楚的。好事多磨,希望皇太极有点气度和耐心。” 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辽东的十一月末似乎总是笼罩在寒风裹着的大雪中。宁远的四周茫茫平原都铺上了一层银妆,素白的雪压在屋檐上,白皑皑的一大片。太阳似乎总躲着藏着,羞于见人一般。天色阴沉沉的,就如同两国议和的艰难,连跨一步,都显得如此费力。 “金国使者离开多少天了?”袁崇焕裹着厚厚的棉衣,呵着双手问满桂,眼神中满是焦虑和无奈。 “估计有十来天了。蛮子,看来议和的希望渺茫。皇太极可能真的恼了。”满桂失望道,“其实,换了谁都会恼的。” “你说还有必要等下去吗?”袁崇焕叹了一句。 “我看希望渺茫。”满桂答道。 “再等等吧!我看皇太极不会这么气量狭窄吧!”袁崇焕信心也不是太足了,“我们上城看看去吧!” “也好。无论是战是和,防务一刻都不能松懈。”满桂重新鼓起信心。 两人刚挪出几步,一个侍卫匆匆而来,身后跟着祖大寿。袁崇焕心头一紧:“大寿,出什么事了?” 祖大寿站定脚步,略略有些气喘:“大人,金国使臣来了!” “哦!在哪儿?”袁崇焕与满桂相视一笑。 “现在馆驿,等待大人召见。”祖大寿答道。 “好!你传令下去,立即升帐,召见金国来使!”袁崇焕得意一笑。 “看来,我们等得还比较上算。”满桂呵呵一笑,“蛮子,请升帐吧!” 众将陆陆续续进了议事厅,袁崇焕正色坐在正中的椅子上,目光凝聚在大厅门口,等待着金使方吉纳的身影。金使方吉纳一如既往迈着矫健的步子进了厅门,抬眼正视了一下袁崇焕,露出一丝平和的笑:“金国使臣方吉纳见过袁将军!” “使者这次前来,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袁崇焕问道。 “我们大汗遣在下再次致书袁将军议和。”方吉纳从怀里取出书信呈到袁崇焕桌上,“大汗诚心为两国议和祈福,临行时曾吩咐在下,如果书信仍有不妥,尽请袁将军明示。” 袁崇焕的神色中出现赞叹之情:皇太极果然是能为了大局忍辱负重的英主。为了能实现入侵朝鲜,切断明朝同盟,皇太极做到了能屈能伸,不惜自降身份遣人前往宁远议和,可谓煞费苦心。方吉纳的话正暗示了皇太极拥有的耐心超乎寻常,金国有足够的时间同大明周旋。袁崇焕暗自自谓:“不能让金国拖延太多的时间,只有促使他的入朝计划早日实施,才能利用皇太极注意力的转移来抢时间屯田、练兵,修筑防御工事。也只有这样才能推动大局,从而实现平辽大业,平定辽东的混乱局面。” 看完了书信,袁崇焕暗自庆幸。皇太极这次不但自降了身份,而且语气恳切委婉,信的格式也比较合适。袁崇焕长吁了一口气:“好了!使者请回复你们大汗,这封信袁某收下了,不日定当早日呈报朝廷,使议和之事早有回复。袁某一定据理力争,议和指日可待!” 方吉纳的脸上绽出宽心一笑:“那鄙人就恭候袁将军的好消息。希望这可以为我两国的百姓带来福荫。鄙人就先行回国了,告辞!” “大人!下一步怎么办?”满桂看着方吉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大寿,”袁崇焕吩咐祖大寿,“命你带人即刻进京,将此书信与我的奏疏一同上呈兵部。” “是!……可是大人,这样的话,兵部或朝中发生异议,定然于大人不利。大人是否再考虑一下……” “没关系,有什么事,袁某一人承担!”袁崇焕打断祖大寿的话坚决道。 “大人,如果议和成功,那大人将置朝鲜于何地?”左辅不解。 “没办法,而今的局势,只好暂时牺牲朝鲜了。希望大局能稳固,这样将来才有反攻的一天!”袁崇焕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同时传令下去,锦州和大凌河一带加紧防务,不能因为议和而疏忽大意,给敌人可乘之机。” “大人放心!有率教兄弟和我等驻守,金军绝不会得逞!”朱梅和左辅相视一笑,同时站起身,“我们现在就即刻返回锦州!” “好!”袁崇焕很放心地一笑,“锦州就托付你们了!” 华灯初上,看着满城的灯光,袁崇焕的眉头已经拧在了一起。说起来,也许已经成了他不自觉的一种习惯。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而今年关将至,可朝廷依旧没有答复。上呈的书信和奏疏如同黄鹤一去,杳无音讯可觅。祖大寿已经回来许久了,带回来的也只是一脸的无奈和惋惜。 “朝廷到底要怎么样?”袁崇焕忿忿地自谓。 “蛮子,你又为议和的事烦心啦?”满桂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畔。 “我上呈的书信和奏疏已有两个月之久,朝廷至今没有回复。到底是允,还是不允,我心里没底。皇太极是个厉害角色,只怕时机一成熟将对我大明不利。”袁崇焕担忧不已。 “皇太极无论有多厉害,想必与其父努尔哈赤相比要差得远。努尔哈赤尚能击败,一个皇太极又算得了什么?”满桂很是自信。 “不!如果说努尔哈赤是出山的猛虎,那皇太极则是半闭着眼睛装小憩的雄狮。”袁崇焕反驳道。 “皇太极有那么厉害?”满桂有点不相信。 “若论军事才能,行军打仗,皇太极远不如他的父汗;但若论政治才能,安邦定国,皇太极则是个地道的行家。”袁崇焕认定道,“从这几次接触而见,虽未见其人,可其声威和外交的权腕,我大明天子远远不如啊!若干年后,他必成为大明之大患。大明从此不得安宁,我们也是夜夜难安枕啊!” “那怎么办?”满桂有些心焦。 “希望能在你我尚在之年除掉辽东这个祸患,否则,这个毒瘤一旦发难,辽东生灵涂炭,大明一木难支。”袁崇焕隐隐有些不甘,“而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可是,这第一步,我们却迈得如此的艰难。” 满桂看着袁崇焕痛惜山河沦丧的神情,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沉思和无助…… 新年的气息尚未完全消逝去,宁远的众将心中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迎头来了个打击。 “报大人!皇太极已于正月二十三对朝鲜不宣而战!”一个探马飞报入议事厅,打断了众人的话题。 袁崇焕猛然站了起来,叫道:“来人!将地形图铺开!”话音一落,立刻有四个士卒利索地铺开了地形图,众将围拢了上去。 袁崇焕略一定神:“兵势如何?兵力多少?现正往何处行军?” “这次皇太极没有亲征,指派阿敏、济尔哈朗,阿济格等人,统帅三万多八旗兵入朝。二十八日,金军突然渡过鸭绿江,围攻义州,不久攻克。”探马答道。 “驻扎在铁山的毛文龙如何?”袁崇焕又问。 “现败退东江。阿敏现已挥军南进,连克定州、宣州,郭山等地。”探马应道。 “好快的速度!”祖大寿不由惊叹。 “再探!”袁崇焕镇定下来,同时命令,“传我将令,赵率教、朱梅,左辅各率本部人马,进兵三忿河,牵制金军为声援。同时调水军立即救援东江。其余众将原地待命!” “是!”众将异口同声,声音甚是坚决。 “同时传令,锦州、中左,大凌河三城的防御工事加紧修筑,不得怠慢,违令者,斩!”袁崇焕决心愈发坚定,“好!散帐!” 众将陆续退出了议事厅,满桂和祖大寿依旧没有移动半点脚步,谢尚政也在不远处凝视着袁崇焕伏在地图上的身影。 “蛮子!”满桂叫了一声。 “唉——没想到皇太极这么快动手,没想到啊——”袁崇焕长叹了一声。 “大人,金军会攻破朝鲜都城吗?”祖大寿问道,“只怕朝鲜会遭亡国之难!” “皇太极并不是想攻克朝鲜,灭了朝鲜。这次入侵不过是个手法,目的是为了恫吓朝鲜,切断朝鲜与大明的关联,索要土地、财物,为他以后与我们长期对峙募集饷银粮草罢了。”袁崇焕答道,“灭了朝鲜倒不至于,只怕他切断朝明联系,断了我军东江的粮道,毛文龙会陷入孤立无援,缺饷少银的地步。这样便不妙了!” “能用水军打通粮道吗?”谢尚政远远地问了一句。 “我不敢说啊!这一仗,我没把握!”袁崇焕深深叹了一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几日后自有定论!” 也许真的被袁崇焕说中了,不到十日,探马飞报回营,带回的消息喜忧参半:“大人,金军攻占平山城后,停止了进军,一面放兵四掠,一面等待议和’。” 第27章 “朝鲜国君呢?”袁崇焕急问。 “朝鲜国君逃往江华岛,遣使与阿敏议和。阿敏派刘兴祚随使同去江华岛,商议和约条款。朝鲜国君已被迫签定和约,派其弟李觉赴金为人质,约定年年进贡金国,同时断绝与我大明关系。”探马回答。 “那东江的粮道是否打通?” “勉强打通,可水军阵亡人数甚多。”探马答道。 “是时候了,皇太极的议和书就要到了……”袁崇焕仰面长叹…… 可能是“人有千虑,必有一失”,这一次等来的不是议和书,而是战火和硝烟的序幕。时值麦子青黄不接的五月,人们在盼望着丰收之余,也许还将承受一场战争的蹂躏。周围的一切都紧张起来,气氛开始让人窒息。 这一天终于不如人愿的到来了,带着几缕血腥,夹杂着马蹄扬起的烟尘,给宁远带来求援的微弱信号。 “大人,赵祺将军来了!”门卫一路跌跌撞撞着冲进门。 众将在一瞬间失神的同时,伴着急促的脚步,赵祺一脸风尘和焦急扎进了门,还没站稳便单膝跪了下来:“袁伯伯,锦州告急!” “皇太极动手了?”袁崇焕脱口而出。 “皇太极亲自率大军进攻锦州,四面合围,锦州存亡只在旦夕。请袁伯伯速发救兵,晚了惟恐锦州不保!”赵祺的神情十分焦虑,能够清晰地说出话来,不过是勉强镇定而已。 “目前的情况怎样?”袁崇焕并不着急,反而用语气力图使赵祺也平静下来。 “锦州在此之前,完全没有准备好防务,贸然开战,只怕有失,动摇平辽大局的根本,所以,父亲已经用讲款的方法,来拖时间了。辫子军也放了四百多我军的降卒到锦州城下,父亲鉴于浑河和沈阳的前车之鉴,没有放降卒进来。”赵祺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深喘了几口气,定了神道,“辫子军这次是用的马步轮番进攻的方式,日夜不息,搞得整个锦州的守军很疲惫,长此以往,恐怕难以久撑。锦州各营并力射打,能用的火器弓弩都用上了,辫子军现在败退后往西南扎营,绵延锦州城一周,好像要长期驻扎困死锦州。” “辫子军一向是利在野战,速战速决的打法,这次怎么会如此有耐心?”满桂费解道。 “如果真的如祺儿所言,皇太极围城驻扎,兼以攻城,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围点打援。”袁崇焕沉吟了一下,神情很肃穆,“如果我们贸然派去援军,只会成全了辫子军急于野战的心思,也等于把我们的短处跟辫子军的长处去拼。” “如此,难道见死不救?”祖大寿犯难。 “祖大寿,尤世禄,你二人带四千精兵,即刻出发,绕道金军后路包抄。”袁崇焕强作镇定,“同时传令水军从东路进攻,作为牵制。” “那锦州怎么办?”赵祺急问。 “宁远现在自保不暇,我能调出的这点兵力,其实还满足不了皇太极的胃口。”袁崇焕安抚,“我会尽力想办法救援锦州。这次皇太极不仅是要攻锦州,只怕宁远也难保。祺儿,你告诉你爹,无论如何要顶住这一劫,我一定想办法解救。” “可是……”赵祺有些不甘。 “我愿请命出援锦州!”满桂请战道。 “不可!宁远需要你!”袁崇焕回绝。 “大人……”满桂叫道。 “必要的时候,我会让你去锦州的,但是,现在不行。” “袁伯伯……” “告诉你爹,记住一条,坚守,守到最后一刻也不要放弃,我们在城上,辫子军骑兵的优势发挥不了,就没有胜算。一旦出城硬拼,纵使我们的武器再精良,士卒再训练有素,也不是骑兵的对手。” “蛮子……”满桂还是有些不甘心。 “不必说了!咱们不能自乱阵脚。先散帐吧!”袁崇焕忍住心中的痛苦坚决道,说完,率先步出议事厅。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竟相对无言。赵祺仍跪在地上,此时他忍无可忍,一拳重重地砸在结实的地上:“唉——” 第十三回 锦州城初遭了一天的战火地洗礼,浓重的硝烟味自从弥散开了,就再没有消失过。随着时间的迫近,锦州的惶惶人心开始骚动。 已经是深夜了,黑暗的天穹上只有一两点孤星,夜的寒气仍然盘踞在这春夏交际的夜晚。赵率教站在城头,正视远方,从脸上的神情中分辨不出他此刻的心境。左辅和朱梅的脸上满是紧张,额角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们是跟着赵率教一起上的城,此刻又一轮大战前夕的紧张已将他们抛入了无休止的备战中。左辅凝视赵率教的眼神,心中不觉得有些不安,却又不好明言。 “率教,再过三个时辰,天就亮了,祺儿去宁远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朱梅沉不住气问道。 “如果救援不得,能留在宁远,也能保住一条命。”赵率教若有所思。 “袁大人的为人,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朱梅沉吟道。 这时,城下不远处依稀有一骑飞驰近前,赵率教一激灵脱口而出:“弓弩手准备!” “爹——”城下赵祺勒马而叫,“是我,祺儿!” “别放箭!”左辅急忙制止弓弩手,“开城门!” 赵祺跳下马,一路奔上城楼,喘着气道:“爹,别等了!宁远的救兵来……来……不了了……” “什么?”朱梅一惊,“袁大人见死不救?” “不……不是……是宁远兵力不足,”赵祺解释道,“但袁伯伯已经派祖伯伯和尤世禄总兵带四千精兵绕道金军后路包抄,又派水军做为牵制。锦州也只能靠我们自己守了!” “率教!”左辅忍不住叫出一声,这一声中充满担忧,语气中显然没有多少自信。 “硬顶硬上!皇太极,你想过这锦州城,先过我这一关!”赵率教从嘴里坚定地说出来,“守!人城共存,有当逃兵者,斩!” “爹!”赵祺简直不敢相信此时赵率教的言行。这时的赵率教和平日里幽默且谨慎,任事小心的形象判若两人,居然充满了无比的斗志和决心,不可比拟的勇气和壮举。他的言语有些狂飙,他的举动有些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冲动,他的心中掀起了狂澜与飓风。 时间给予人的空闲也许永远是最少的,这简单的对话刚刚开场,不远处已经扬起了沙尘,不久金军的铁骑出现在了赵率教和众将的视野里。 “弓弩手准备!”左辅急令。 说话间,金军阵中三两骑飞马近前,马上的人勒缰冲上面喊道:“赵总兵,我家汗王已经答应议和,还请你尽快献城纳降!” “哈哈哈哈……”赵率教仰天大笑,用不容置喙地口气对城下的使者喊话道,“回去禀报你家汗王,我的这个锦州城,可攻,不可说!” “你们汉人都是如此的没有信义吗?说出来的话,还能再咽回去不成?”使者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那你们汗王既与我们巡抚大人约定了议和,又带如此众多的人马来此作甚?” 几个使者不再多言,拨马回头,直奔身后的军阵而去。 “传令下去,准备开战,有妄动者,立斩不赦!”赵率教冷静了一下道。 “是!” 话音刚落,金军军阵的铁骑便喊杀着如同潮水一般蜂拥而来。 “上红夷大炮!快!”左辅冲着身后的士兵大喊。 一枚枚炮弹带着火星的耀眼,从城头黑洞洞的炮筒里划了一个个漂亮的弧线往城下急缀而去,腾起一阵阵因为爆炸而掀起的灰土,中间还夹杂着金军被炸得粉碎的尸骨,以及刺鼻的焦臭味。 在不长的时间里,城下已经层层叠叠的堆积了许多的尸体,然而,金军的军阵里冲锋的号角声依然不停息的不断吹起,一波又一波的金军骑兵从军阵中冲杀出来,好像飞蛾扑火一般的不顾一切,直到殒命,身首异处。 云梯,楯车,火箭……这一切像没完没了的激浪,冲刷着锦州饱经战火的城墙,发出亢奋的呐喊,动摇着整个本该平静却异常疯狂的夜晚。 无数的生命,无数的欲望在这一刻凝聚在了久攻不下的锦州城,像一阵飓风,让人不由的战栗。 三个时辰之后,金军的攻势明显不如刚才的猛烈了,不多时,收兵的鸣金声响了起来。 朱梅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喘了口气道:“这么快就退兵了?这么不扛打!还敢叫嚣什么‘欲降则降,欲战则战!’皇太极也不嫌丢了他爹的脸!” “人怎么能跟炮比呢?”赵率教忍不住戏虐了一句,“你会拿血肉之躯去跟铁炮拼?” “我看,皇太极未必这么想啊。”左辅哈哈一笑,一指城下被金军遗弃的众多尸体,“你看城下,我们战果颇为丰盛啊!皇太极也不小气,这个礼物送的还真是贵重啊!” 左辅话未说完,只听见“嗖”的一声响,一支雕翎箭擦着他的鬓角飞过,钉在柱子上。 未等朱梅开口询问,紧跟着,又是一阵箭雨袭来,好在侍卫及时地竖起了手中的盾牌,这才相安无事。 “爹,你看!”赵祺伸手拔下了一支雕翎箭,将上面绑着的一个纸包打开来,递了过去。 赵率教接了来,展开一看,竟是一份劝降的书信,冷笑了一声:“跟我玩这套?皇太极也够天真的!烧了吧!” “别看了!都烧了!”朱梅立刻吩咐下属。 “锦州战势如何?”袁崇焕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 “从五月十一至今已有三天,其中已打过一个大仗,四个小仗,每仗皆胜。 第28章 赵率教将军亲自与金军在城上作战,奋勇当先,横扫千军之势,真是平生第一次见。”探马啧啧赞叹。 “伤亡如何?城防如何?”袁崇焕手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 “伤亡比金军要少。城上城防主要是前锋总兵左辅和副总兵朱梅两位将军负责,防得甚是严密坚固,一时之间金军尚无懈可击。”探马答道。 “好!”袁崇焕喝彩道,“率教这仗打得漂亮!” “报——”打门外又是一个声音嘶哑着高叫。 袁崇焕挥手让锦州的探马退下,一面示意新到的探马:“报上来。” “祖将军和尤总兵不幸中了辫子军的埋伏,已被困笊篱山达三个时辰。” “什么?”满桂一惊,虎得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皇太极命人在笊篱山设了埋伏,在我军奔袭经过之时,突然发难,祖将军和尤总兵防备不及,被辫子军重兵围困。” “蛮子……”满桂摩拳擦掌地冲着袁崇焕大声叫道。 “满桂将军,你立刻带人奔赴救援,一定要保大寿和尤总兵脱困!”袁崇焕站起身下令,“如果有可能,大破敌军之后,立刻分兵救援锦州!” “是!”满桂应了一声,疾步奔到门口,“快!点兵上马!跟我走!” “满桂!”袁崇焕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什么事?”满桂回头道。 “多加小心!解了笊篱山之围,你要立刻回来!否则,宁远有失!” “放心吧!”满桂自信满满地一笑,接了马鞭消失在了门口。 周围还弥漫着硝烟味,紧张地让人窒息的气氛依旧笼罩着锦州城。赵率教一脸烟火尘色地靠在城楼的石梯上睡着了。赵祺也是一脸倦怠,可脑中的神经还绷得紧紧的,这使本来疲惫的身心更加疲惫。赵祺不敢远离,静静地守着赵率教,强忍住不显困态罢了。 城上的风很大,风中夹杂着些沙尘。已是黄昏,夕阳的余辉映在父子俩疲惫的身影上,反衬出了他们的高大。面对茫茫大漠平原,夜晚不知将带给他们的是安宁,还是无尽的长长伤痛。无论是身,是心,他们现在所处的是亢奋后的疲敝,而且是严重的疲敝。 左辅和朱梅拖着一串疲倦的步子上了城楼,不禁有些蹒跚。走到赵率教父子面前,不由站定了脚。赵祺冲他们露出苍白一笑,继而又低头去看小憩的父亲。 城下一队金军正大声的骂阵,言辞之间,全是嘲讽的意味。 “你们这些獾狗,只会躲在窝里装死!有种的出来跟爷爷大战几个回合!” “就是!也配说自己是大老爷们儿,我看你们都是娘们儿才是!” “哈哈哈……他们连女人都不如!我们汗王说了,大明朝尽是些无能的鼠辈!” “都是孬种!就会缩在窝里,连头都不敢出!都跟我一起骂:大明鼠辈!” “大明鼠辈!大明鼠辈!……” 赵率教全然不搭理,只当他们卖力的叫骂是催眠曲一般。 “祺儿,你爹累了,扶他回去休息吧!”左辅看了看城下的一种金兵,烦躁不已,又看了看疲惫的赵率教有些不忍。 “我看还是不要惊动的好,让他好好睡一会儿,毕竟已经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朱梅阻止正欲去扶赵率教的赵祺。 “只怕今晚皇太极不会让我们安宁。”赵祺叹了口气,“要是有救兵便好得许多,这锦州所受的压力也不会那么大了。” “祺儿,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断了自己的后路,人才会越战越勇。”左辅揉了揉熬红的眼睛说道,“宁远的危机只怕不会太远!” “你是说金军不会久攻锦州,可能还会攻宁远?”朱梅问道。 “攻宁远不过是避开锦州的防守,从后面打锦州。宁远和锦州互为犄角之势,而宁远更是锦州与关内联系的咽喉。扼住了宁远就等于扼住了锦州的脖子,兵饷粮饷一旦失去供给,锦州不攻自破。”左辅答道。 “如今皇太极攻锦州,从五月十一直到今天,已有二十四天了。二十四天中。无日不战,战况愈演愈烈,只怕皇太极不会这么容易放弃这久攻二十几天的成果。”赵祺担心,“只怕他会增兵围城……” “而今大凌河、小凌河已被毁城攻克,皇太极已经等于包围了锦州。若再行增兵,那锦州真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朱梅皱皱眉头,颇为不解,“他难道不怕后部空虚,咱们其它守将给他背后一击?” “皇太极当然算得精明。我军向来有‘一闻辫子军,散去全逃命’的说法。这偌大的辽东,除了宁远还有谁敢出这个头,冒这份险。”赵率教不知何时醒了,“如果宁远有失,那……” “我想不该会有这天,袁伯伯他们绝不会放弃的……”赵祺认真而坚决。 赵祺话头在突然间被一个士卒的“报——”声打断了:“大人,皇太极又增兵五千进攻锦州,来势甚猛!” “又来了!果然被祺儿识破了,我看这次皇太极志在必得,这次若是击败皇太极,只怕皇太极会怒而攻宁远,宁远不知能否抵挡。”左辅忧心忡忡。 “依我看,不及攻破锦州,皇太极现在应该就分兵两头进攻了。宁远和锦州互不能相顾,要硬生生拖死锦州。”赵率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出城迎战!” “不可,爹!您已经疲乏无力了,再战吃亏的定然是我们。金军远来,来势又猛,急于攻城定然行军极为迅速。劳军远至,一定也疲惫不堪。”赵祺阻止,“我军现正以逸待劳,城上有红夷大炮,不如以炮火驱散金军,寻好的机会,再行进攻。今日断不可再出战了。” “我看祺儿说得未尝不是个好办法。率教,为了保存实力,积聚力量,就以大炮对金军吧!”朱梅也进言,他对赵祺的建议十分赞同。 赵率教犹豫了一下,下令道:“好!我们一起督战,没有打退金军之前,谁也不许下城半步。传令,红夷大炮立刻准备,金军一到射程内,立刻发射,使金军不能近前。” 顷刻之间,金军如潮水一般涌向锦州城下。炮声隆隆中,硝烟和硫磺的特有气味弥漫了整个疆场,火光和炸开的炮弹在金军四周腾起一阵阵烟雾,其中夹杂着痛苦的哭喊和血肉横飞的惨状…… “报大人,金军如今增兵五千猛袭锦州。”一人飞报入帐。 袁崇焕和众将不禁回头:“情况如何?” “城上用炮火逼迫金军退兵,战势甚烈,一时难分胜负。” “要不要再派兵出援?满桂将军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何可纲抑止不住有些慌神了,“锦州只恐有失!” “不!皇太极就要来了!”袁崇焕莫名地冒出一句,“打锦州,今晚是最后一战,无论胜负,皇太极必来宁远!” “这……” “传我将令:今夜全城戒备,有妄动者,斩!”袁崇焕对探马以及众将道,“过了这一夜,明天便是烽火又举之期。” 启明星升起之时,锦州城下一片狼籍。尚未远去的硝烟味伴着血肉炸焦的糊味,十分的刺鼻。城下的金军似乎依旧毫无退意,可却也渐渐不振,喊杀声开始稀疏零落。 城头的炮声依旧不曾停息,团起一阵阵风沙尘雾。那振聋发聩的炮声和巨大的作用力竟使城头的砖石有些松动,这让赵率教、左辅他们十分不安。他们的眼中充满血丝,极度的困倦使他们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如果不是“死守锦州”的誓言支撑着他们,也许……不,是没有也许可言了。 “爹,又是一股金军!”赵祺扬手一指远处。 赵率教虚起眼睛想看个清楚,可惜开不清,他犹豫了一下,下令道:“放!” 话音一落,城头的大炮在极短暂的停息之后,又超负荷运转起来…… “大人,宁远东城外三十里发现小股金军。” “出城迎战吧!争取主动!” “慢!稍安毋躁!这只是来哨探的金军,不必进攻。我们要等的是皇太极!”袁崇焕安抚众将的激昂情绪。 “我担心,等到金军进攻,宁远就会陷于被动。”何可纲不无担心。 “我想快了!也许就是一两个时辰的样子!”袁崇焕望了一眼窗外的夜幕喃喃道,“要打,也要等满桂他们平安回来……” “蛮子——”满桂的声音老远的就传了进来,众人不觉心里大喜过望。 袁崇焕更是激动:“你们回来的太好了!” “尤总兵已经带兵救援锦州去了,我和大寿听说辫子军攻来了,就先赶回来了!”满桂甩了甩头上的大汗,用满是血污的袖子抹了把脸。 “有你们在,宁远无恙了!等辫子军一到,咱们就出战!”袁崇焕一直忐忑的心也落了地。 “我看,还是先出战,争取主动得好!”祖大寿风尘仆仆的,一身硝烟弥漫,脸上还绽着几道小伤口,透着鲜红。 “你们累了,要休整一下!还是等明天以逸待劳吧!” “嗯!也对!就听蛮子一次!” 一个炮弹划出一条明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在成群结队的金军中,紧接着是一声巨响后的惨叫。 “爹!”赵祺有些兴奋起来,他用沾满血和汗的手背胡乱抹了一下额角的汗,“你听!” “好象是金军鸣金的声音!”左辅侧耳细听。 “好象是!金军退兵了!”朱梅也说道,“追不追?” “皇太极怎么突然退兵了?”赵率教沉吟了一下,“只怕后有埋伏,不可出击,放他们走!” 第29章 “不能就这么容易放他们走!”左辅有些不甘。 “对!就算不出击,也得吓唬吓唬他们,假装整顿旗鼓,放些炮火为金军饯行!”朱梅爽朗一笑,声音有些嘶哑,“再在城头高呼一阵,气煞金军。” 于是,城楼上一阵高声欢呼回荡在了锦州上空,伴着炮火声在每个将士的脑海中刻下了深深的记忆。这是九死一生的庆幸,是打退来敌的自豪,是久经压抑之后喷发的歇斯底里的愤怒……此时的心情是复杂而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也许,那种声音冲破喉咙的快感,才是表达心情的最直接方式。 就在这胜利女神眷顾的时刻,一个老仆一路跌撞着爬上了城楼,刚刚看见赵率教等将领的身影,立刻从胸腔中喷出一股悲凉之气:“老爷,夫人她……她不行了……” 赵祺脱口而出:“你说什么?我娘她……她怎么了?” 第十四回 “娘——”赵祺几乎是一路冲进了内室,跪在了母亲的床头,泪水再也忍不住挂上了原本坚强的脸庞。 赵夫人竭力想抬手去握赵祺的手,可是已经力竭了,于是垂泪哭道:“祺儿……” 赵祺红着眼睛,失措地握着母亲因为久病而苍白无力的手,呜咽道:“娘……祺儿回来了……娘,祺儿在您身边……” “你哭……哭了?男儿有泪不轻……轻弹……你要好好听你爹的话,做个顶天立地的男……男子汉……”赵夫人心痛不已,无论如何,在这生死一线之间,她割舍不下这个爱子。 “我听您的,娘,您不会有事的……您不能抛下祺儿和父亲……”赵祺已经哭得几乎不能出声。 “夫人!”赵率教强忍住心痛和哀伤走到床边坐下,攥紧了妻子枯瘦的手。 “率教……我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珍……”赵夫人剧烈地喘息起来,“珍……珍重……天冷了,要记得……记得加衣服……” “夫人!”赵率教有些难以自抑,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祺儿,你,你也要振作……振作才行啊……” 赵夫人惨白的脸上露出微然一笑,带着几分留恋的泪和放心的慰籍,她含糊中叫道:“祺儿……” “娘,我在这儿……”赵祺满脸泪水和即将失去母亲的无助恐慌。 赵夫人慈爱地一笑,用尽力气想伸手去够赵祺的脸,为心爱的儿子拭去泪水。谁知正因为这致命的举动,使她丧失了最后的力气,她的声音渐渐含糊而听不清:“不要……哭……” 她的手在她的话音刚落之时也随之落下来,从此僵住了,冷却了。 “娘——娘——”赵祺扑到母亲的身上痛哭不已,可是,再大的呼唤也叫不醒已经沉睡的母亲,而且是永远的叫不醒。 失去了母亲温暖的手,赵祺感到了无助和孤独,他透过泪眼去看父亲,令他惊讶地是,一向坚强而忍耐的父亲居然当着母亲的遗容泪若泉涌,失魂落魄…… 赵氏父子沉浸在两个极端的矛盾和碰撞中,仅仅在这不足一个时辰里,他们饱受了胜利的喜悦与亲人逝去的痛楚,这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悲痛,他们又将怎样面对胜利的喜悦和以后的艰辛。 风卷起沙在天穹中沸沸扬扬,给人的感觉不是夏的炎热,而是秋的肃杀。这样的心境同样也带给了奉命率军迎战的满桂。此时,他的心中少了几许烦躁,多了几分镇定。他暗暗自谓:“皇太极,你休想靠近宁远城南半寸。” 列阵等待与其说是焦急,不如说是艰巨;与其说是场当面的对峙,不如说是场不测的赌博。谁能知道等来的是好运还是梦噩,是胜利还是颓败,是生还是死,是忠诚还是背叛。一切的一切都无从说清楚,众人的心中,除了一个“等”字,已别无可想,别无可说。 终于,在满桂他们忍耐了一个时辰的风沙后,金军的旌旗和人马出现在了天地交织的一线。他们带着杀气,又怀着必胜的信心逼近了明军。 满桂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不禁回头向城墙下环列的大炮望去,心中暗自坚定地说:“皇太极,有种你就来试试大炮的威力!” 金军越靠越近,却惊讶于明军的稳如泰山,有些人的脚步迟疑了下来。这时,城头一声炮响,满桂拔出了腰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着银光的弧线,放开洪亮的喉咙叫道:“弟兄们,冲啊!” 明军的后阵一阵炮声,大股的人马冲向了金军,这让金军不由地惊愕,于是急忙迎战。短兵相接,刀光剑影,一时间两军混战在了一起。 满桂有些惊讶于金军今天的战斗力,之觉得尚未费什么力气,金军已有些溃退的迹象,于是暗地里多了个心眼。金军抵挡了一阵,纷纷溃退,接着便是金军鸣金收兵的信号。 满桂一皱眉:“皇太极搞什么鬼?” 一个副将道:“大人,要不要挥军掩杀追击金军?” “金军一反常态,纷纷溃退,只怕另有埋伏,按兵不动,静待其变。”满桂冷静地说道。 “只怕失去了追击的好机会!”副将说道。 满桂有些犹豫,于是回头向城头望去。袁崇焕立在炮火硝烟中亲自督战,身形依旧安然地立着。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却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冷静而凝重的。看着袁崇焕镇定依旧,满桂的心也定了定:“不!静待其变,我们现在是要守城,不要进攻!” 正说着,一个小将叫道:“大人,你看!金军又回身来战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准备迎战!”满桂说道。 “大人,我军左右两翼有金军靠拢。”探马飞报。 “皇太极想把我们装进口袋里一网打尽,休想!”满桂策马而出,“弟兄们,给金军来点颜色瞧瞧!” “冲啊!”满桂狠狠抽了坐骑一鞭,带着一腔豪情和英勇的斗士们冲向金军…… 城头上,袁崇焕虚起眼,嘴角露出自信地一笑:“放炮!擂鼓,为满桂将军助威!” 随着城头激昂的鼓点响起,点燃了所有明军将士的斗志。 满桂义无返顾,跃马冲锋陷阵,丝毫没有半点畏惧之色。战马在沙场上驰骋,敌人在锋刃下饮血。一种义士豪情涌上心头,满桂手起刀落更加自如。 这时,金军的后阵一下骚动起来,而后开始混乱。满桂抬起头,在金军的后阵隐约闪过明军的旗号。原来是祖大寿和尤世禄引军回师攻击金军后路,造成了金军的混乱。他的心头一喜,大声叫道:“弟兄们,咱们给金军来个前后夹攻!” 正在大叫之时,疏于防备,飞来一箭正中胸口。几个亲兵立刻慌了神:“大人!” “闪开!大丈夫马革裹尸而还以为荣,这伤算什么!”满桂忍着痛毫不在意,一把拔出了羽箭,“还不跟我冲上去……” 袁崇焕站在院子里,盯着面前的树杈发呆。透过树杈的空白,仆人们奔忙的身影让他不禁沉吟。 “元素!”谢尚政从院门口走进院子,步子迈得很轻稳,以致一直走到袁崇焕身后都不曾被他察觉。 “允仁啊!”袁崇焕转过身,笑了笑,“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发觉!” “你刚才正不知在神游什么,哪里会注意到我。”谢尚政一笑,“满桂将军他们都在等你开席呢!” “是饯行酒吧,我险些忘了!”袁崇焕应了一声,“走吧!” “十年寒窗就这么功亏一篑了,元素,你冤不冤?”谢尚政抱不平道。 “冤又怎么样?朝廷一个‘暮气’之罪,再加上几个小人的谗言,逼得我不得不退身回乡!”袁崇焕有些沮丧,“我也不甘心啊!有什么办法?” 谢尚政报以苦笑,算是对挚友的无奈回答。 进了前厅大门,众将都站起身:“大人……” “大人这个称呼,我可不敢再担当了。”袁崇焕淡然一笑,“大家都坐吧!皇上一纸圣谕,我就不再是大人了,而是一介草民。” “此话差异!在我们心目中,能够带领弟兄们出生入死,英勇无畏的英雄才是我们的大人。无论他身份的尊卑,都是一样的。”满桂激动道。 “宁远大捷和宁锦大捷让努尔哈赤和他的儿子尝到了起兵以来的两次重创和失败,这应是我大明对金的最辉煌战绩!”祖大寿也极为感慨。 “诸位兄弟,这次能够取得宁锦大捷,多亏了诸位兄弟不顾生死,奋力向前,我只是尽了一点应尽职责。而今天子将我贬为庶民,以后的战事就全部仰仗诸位兄弟将士们。镇守边关,保我大明边尘百姓生活安泰的重责就交给诸位了。在此,我以酒谢过大家了!”袁崇焕端起酒杯,缓缓的,却又强有力地说。 “大人的话,我们都记下了!有我们在,大明的辽东防线永远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祖大寿随着举杯,众人也同样怀揣着激情举杯。 袁崇焕激动万分,举起酒杯仰脖痛饮下:“诸位兄弟的情谊我领了,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与诸位共度的时光,将成为我此生最美丽的回忆。而今,我身为草民,不宜在此多做停留,就此一别,各自珍重!” “大人,将士们一定好好守边,您就放心吧!我们等着有朝一日,您再回到这里和我们并肩作战!”何可纲说道。 袁崇焕听了这席话,欣然点头道:“只要我此生有幸,苍天不负我的远志,我一定回来!”言讫,转身掀开门帘,出得门去。走了两步,继而又站定脚步,不禁环视了一下熟悉的院子。 第30章 那地上的一寸草,屋上的一片瓦,将士们的一颗颗真挚而热烈的心,都让他难以割舍,却又带不走。 突然,他转过身叫道:“大寿,你来!” 祖大寿依言到他身边:“大人……” “把这个给绎儿,告诉她这是我没有兑现诺言的赔礼。毕竟我答应过她,打了胜仗一定接她来,可惜……”袁崇焕长叹一声,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将贴身的一把匕首放到祖大寿手中,转身离去,脚步竟是那样的从容…… “伯父,是这个吗?”绎儿握着匕首不解地问祖大寿,“皇上为什么要贬袁伯伯?他不是打胜仗了吗?打胜仗也要贬官吗?” “真真假假……你袁伯伯得罪了魏忠贤,唉——”祖大寿握紧了拳头不甘心地说。 “魏忠贤是谁?”绎儿追问,“袁伯伯为什么会得罪他?” “因为正直,因为公正不阿!” “正直也有错?” “不!正直没错,是这个世道有错!”祖大寿答道,“这个世道是非不分,善恶颠倒……” “为什么?”绎儿依旧追问,可是却没有回答,得到的只是无尽的沉默…… 第十五回 崇祯元年。 “小姐,这……这不会吃死人吧?”黄衣少女一双紧张不安的眸子紧定着那双往酒壶里放着粉末的手。 “你买的是天仙子?”伊人头也没抬。 “是啊!不是你说没有曼佗罗花就买天仙子吗?” “那就错不了了!”两弯月眉儿一扬,其下的一双水灵的凤眸一转,绽出诡秘的笑,“哼!不怕他不倒!” “可要是倒了再也站不起来怎么办?”黄衣少女嘟囔了一句。 一个凿栗敲在黄衣少女的娇额上,伊人噘起嘴,红颜恼怒:“乌鸦嘴!怎么可能?这是蒙汗药,又不是毒药!” “喝了这个跟毒药有什么分别!”黄衣少女低声自言自语。 “你个死丫头!你再嘀咕,我马上就先灌你一口!”伊人威胁,做出一副提壶要灌的架势。 “啊!不要!不要!我不说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黄衣少女立刻识相地捂上了嘴。 “识相得话呢!一会儿给我闭嘴!就是表哥问起来,你什么也别说!”伊人得逞地一撩嘴角,“记住没有?” “表少爷……表少爷要知道了,还不打断我的腿!我……小姐,我跟你去兵部吧!” “雁奴!我的话你也不听?”伊人轻咳了一声,娇俏的下巴往前一递,瞠大眼睛瞪她。 “是……小姐……”黄衣少女像泄了气的皮球,恨恨泄愤样的拉长了声音,“好了啦——” “那!你听话得话呢,我回来的时候,一定带好吃的给你。”伊人像哄一个天真的小孩子,“记得把这壶酒给陆大哥送去,等他倒下之后,再来通知我。” “晓得了!”雁奴嘟了个嘴,苦着脸。 伊人把酒壶往她手里一塞,大功告成似的伸了个懒腰:“啊呵——记得帮我把鹰儿带出去放放!我先回房间换衣服去了!”于是,一步三摇地出了门。 雁奴端起酒壶,冲着青花瓷的光亮“哼”了一声:“好玩的事总是不带我,倒霉的事总让我去……” “雁奴,吃的弄好了没?”门外一声大嗓门叫唤。 “来啦!来啦!”雁奴一横心,端着托盘跨出了门…… 一只手轻轻扣了扣房门:“陆赫!你好了没有?咱们该走了!” 房内半晌无动静。 他眉头一皱:“陆赫!” 猛得推开门,却看见自己的随从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呼呼得睡得香,他不觉得挑眉不悦。 “你……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他伸手拍打陆赫的脸,“喂——” 正在这时,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影闪过房门,他一个飞身抓个正着:“雁奴?” “啊!表少爷饶命!雁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雁奴乱舞着两只手。 “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还没问你,你就不打自招了!说!谁干的?”他揪住雁奴的后衣领,“哈!还换了男装!去哪儿啊?说!” “我……我不能说!”雁奴昂着头充英雄。 “不说啊?”他抬起另外一只手,在她面前握成拳头,“我打断你的腿!” “啊——”雁奴挣扎道,“小姐!小姐救我——” “哈,招了不是?我就知道是你们两个丫头片子干得事!”他撒开手。 “我喊小姐救我就是我们干得吗?”雁奴往前踉跄了一下,勉强站定,“不是啦!” “哦?看来你是不打不招了!” 看见他抬起手,雁奴一指身后伊人的房间,脱口而出:“是……是小姐!” “好啊!你敢出卖我!”伊人一身男装跃出房门,“看我怎么收拾你!” “啊——表少爷救命!”雁奴临阵倒戈,缩到他的身后。 “哎!算了!”他一把扼住伊人向雁奴挥去的拳头,爱怜道,“行啦,祖三小姐!把解药给我!” “陆大哥是醉酒,哪有解药!”祖绎儿挣脱不得,嘴却硬道。 “醉酒?你当我是傻子啊!”他在绎儿的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陆赫酒量惊人,岂是区区一壶酒就放得倒的?说!放了多少蒙汗药?” “哪有啊!”绎儿一副委屈的样子。 “还敢狡辩!”他的手上加了力道。 绎儿疼得直咬牙,嗔怒的跺脚:“表哥又欺负人!好疼啊……” “怕疼就老实把解药给我!”他威胁。 “要我交也行,你得答应我,带我去会武宴!”绎儿讨价还价。 “不行!” “那解药你也休想!就算我现在帮他解了,一时半会儿的,他也醒不了。” “你……”他松了手,顺势在绎儿的额头上敲了个凿栗,“你个死丫头!” “三桂表哥——你就带我去吧!”绎儿软磨硬泡,“我换了男装,不会出岔子的。” “未必吧!”他斜着眼睛打量着。 “看我这身打扮,翩翩浊世佳公子哎!”绎儿原地转了个圈,信心十足的笑,“哪点比你差!我去不是帮你撑门面嘛!” “你啊!”他甩脱了她,扭身就走。 “哼!”绎儿气鼓鼓的嘟着嘴。 “还不走!一会儿误了卯!”他头也没回。 “来啦!”绎儿的表情立刻阴转晴,灿烂的笑堆了一脸,拎着裙角奔了过去。 “小姐!解药!”雁奴叫道。 “弄碗绿豆汤就成了!”绎儿远远应了一声,“别忘了放鹰!” “知道了!” 团花似锦,秋后的花园里丝毫不见凋零的暮气。新科的武进士们三三两两,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觥筹交错之际,酒酐耳热之时,整个会武宴上立刻充斥纵横起阳刚之气。 “这么喝酒也太没劲儿了!得找个陪酒的可心下酒菜才……是嘛!”探花郎已是醉了五分,东摇西晃的站不稳了。 “这儿可都是清一色的爷们儿,哪儿……找漂亮妞儿……去?”另一个已经有三分醉意的武进士笑道,“我倒是听说,军中陪酒的都是俊美的男子,不妨……一试啊!” “说实话!我们这么多人里,最俊美的莫过状元公了!是吧?”榜眼呵呵笑道,伸手一拍吴三桂的肩,“状元公,你说呢?” 吴三桂笑了笑,端起酒杯:“恭敬不如从命!来来!我敬诸位一杯!” “哎——不妥不妥!状元公是朝廷的脸面,怎么能自降身份!刚才的话只当玩笑!”榜眼连忙按住他的手。 “玩笑?怎么能当玩笑?这杯酒我……喝!”探花郎打开榜眼的手,碰了一下吴三桂的酒杯,“痛快!” “三桂表哥!”冷不防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硬是撞翻了探花郎手了的酒。 “喂!你……”探花郎借着酒劲刚要发作,却被眼前这个“翩翩贵公子”的惊艳给吓呆了。 众人也目不转睛地全僵住了。 “三……三弟!”他差点叫漏了嘴,于是把她拽到一边,压低声音,“你跑哪儿去了?” 绎儿全然不顾周围人的反应,把手里的菊花凑到吴三桂的鼻子下:“你闻!香吧!” “你先回去吧!”吴三桂怕她生出乱子,女扮男装进兵部会武宴是要治欺君罪的,他可担不起这个干系。 “为什么?”绎儿似是气他,一撇嘴。 “哎——”探花郎醉醺醺地晃到绎儿身边,一把搂住了她的肩,“别急着让他走嘛!这么俊美的公子,怎么也得喝两杯介绍咱们认识一下啊!” 绎儿避之不及地挣脱他的手,“你谁呀?干嘛!” “三弟!”吴三桂的脸黑青了半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连我是谁都……都不知道?”探花郎说着手又死不改悔地缘着她的纤腰勾住了她的肩,“我是新科的探……探花郎啊……” “哎呀!你放开!放开!”绎儿抬手用力去甩,却甩不脱,“你再不撒手,我可不客气了!” “不客气?”探花郎醉眼朦胧,继而喷着酒气咧开嘴傻笑,“哎——客气什么?跟我甭客气!” “这可是你说的!”绎儿翻了个白眼。 “三弟!”吴三桂伸手去拦却迟了一步。 绎儿闪身抓住探花郎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一个转身翻腕将他押在了地上。探花郎胳膊一疼,陡然清醒了,本能地回身一拳打向绎儿,绎儿忙松手敏捷地躲了去。 “好小子!”探花郎笑得暧昧,“跟我玩功夫,怕是嫩……了点吧!” 第31章 “你试试就知道了!”绎儿冷笑一声,抬手就晾好了开打的架势。 “三弟!”吴三桂一把扯住她,“他醉了,你也醉了么?在这里打架是要军法处置的!” “军法管得了他,可管不了我!”绎儿甩开吴三桂的手,冲着对面的探花郎一勾手指,“来啊!醉猫!” “看打!”探花郎嚎了一声,撒开缰地挥拳冲了过去。 “且慢!”一个白衣身影横空杀出,一抬手架住了探花郎的拳头。 探花郎冲那身影道:“凌焯!你干什么?” “状元公所言非虚,在此开打,大闹会武宴,无疑是藐视军法。一点小事,不必弄得太过火了!” “喂!关你什么事!”绎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跑这儿来充和事佬!莫不是看着醉猫要吃亏,丢不起这个人吧!你若二打一,我也不会干吃亏!三桂表哥!” 他轻松一笑,转身斟了一盏酒,递向绎儿:“我的朋友多有得罪,在下替他向公子赔罪了!这一战就不必了吧!” “打不过就想用区区一杯酒打发我!”绎儿一抱双臂,也不去接,只嗤笑一声,“连我都打不过,却不知他这个探花郎是怎么糊里糊涂混得的!我倒是奇怪,殿试时怎么没被淘汰下去啊?” “你……”探花郎被她噎得直翻白眼,抬手要打。 “公子胡搅蛮缠的,我们可以不计较。可是,公子说这样的话,未免是轻狂过了吧!”他拦住探花郎,放下了酒盏,自己气定神闲地一抱拳,“柴兄是探花郎,是朝廷命官,在这里和公子过招未免有失身份!不如由在下代劳了!” 绎儿调皮着强作正经,对她来说,只要有架打,打谁都一样:“我倒要领教一下你的能耐!放马过来吧!” “得罪了!” “哎——”还没等吴三桂阻止,两人已经打成了一团,难分难解。 虽是将门虎女,但绎儿终究是个女儿身,对拆数十招,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在旁观者眼中,这场“男人”和男人的较量,这一方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败迹。 俯仰之间,他的进攻越发不依不饶,一拳紧似一拳,雪恨一样不含糊。 绎儿避之惟恐不及,干脆一个飞身上了假山顶:“有种你上来!” 他轻蔑一笑,纵身轻巧一跃,也上了对面的假山顶与她对恃着咫尺相望。 “过来呀!”绎儿不服输地挑衅。 他一笑,骤然一拳抬起,奔这里就要来。 绎儿见机要躲,却不料他是虚晃一招,自己想收住脚已经来不及了,本能一退之下,踏了个空:“啊——” “三弟!”吴三桂纵身一跃,伸手接住了她,落下地来。 绎儿脚刚着地就忿忿不平的冲他得逞的莞尔气急败坏:“混蛋!你使诈!不算!不算!” “输了就输了!大家都是男人,别跟丫头一样耍赖皮!事先又没说不许使诈!”他突然变方才的谦谦有礼为寡廉鲜耻,插着手站在假山顶上洋洋得意。 “你……”绎儿被击中了软肋说不出来——她是女扮男装啊! “认罚吧!”探花郎志得意满地递上酒盏。 “罚你个头!”绎儿回身一拳打在探花郎的眼睛上,气乎乎地拂袖而去。 “吴公子!”他跃下假山,向吴三桂一抱拳,“刚才得罪了!” “不妨!我这个三弟一向这样四处生事!”吴三桂哭笑不得,尽是尴尬,回身去看探花郎,“你怎么样?不妨吧?” 探花郎捂着乌紫的眼圈,酒也醒了一多半,忍痛干笑道:“不妨不妨!吴兄这位三弟可是了得,寻常人怕是更惹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以后也好听着名号识相得躲远些!” “她是我二舅家的小幺儿,叫祖泽汐。”吴三桂也的确有着同感,看来以后还是少带这个小幺儿出来的好。 第十六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以为小幺儿一气之下回了广宁,却不料,待到晚霞微露酒宴散了,吴三桂回到京城家宅中,又看到了那个小祸头子的背影。 “你还没走啊?”吴三桂叫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一偏脑袋,一撇小嘴似笑非笑:“干吗?你还要赶我走不成?” “你今天的祸可闯得够大!”吴三桂背着手踱到她身后,拍拍她的肩,“我看你还是回广宁的好!别再给我闯祸!” “是我闯祸么?是他无礼在先!”绎儿狡辩。 “不是告诉你他醉了嘛!” “酒后吐真言!他根本就是一个淫贼!难道不该打么?”绎儿忽有理直气壮,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这种人也配当探花?祺哥哥当探花郎的时候,也没像他这样无礼!” “他跟瑞蓂本就不是一类人嘛!更何况,瑞蓂除了你,眼睛从来不看外人的!”吴三桂半开玩笑,“要不然,你也不会说他好了!” “哼!”绎儿被他说得脸红,一时语鄢,负气地冲他丢了一个白眼。 “公子!公子!”陆赫一路跑上前,“柴公子来了!” “他还敢来!”绎儿咬牙切齿,不共戴天,“他还来讨打吗?” “行了!三妹!”吴三桂头皮发麻,“人家是来找我的,你跟着起什么劲儿!去!回房去!” “表哥就会偏袒外人!”绎儿狠狠地捶了他一拳,才转了身,便跟刚刚上前的探花郎撞个正着,火大的又举起拳头。 “哎哟!算了!算了!”陆赫忙扯住她,往旁边拽,“有什么气拿奴才出!走!走吧!” “算你命好!”绎儿一甩手,拂袖而去。 “柴兄来此有何赐教?” “哦!”探花郎乌紫着熊猫眼,盯着祖绎儿不远处的身影半天才缓过神,“特地代凌焯来向令表弟致歉!” “凌焯没来么?”吴三桂问道。 “他去了宁远。”探花郎解释,继而又问道,“令表弟他……” “表弟?柴公子错了!那是我家公子的表妹!”陆赫笑道。 “原来是个妹子?”探花郎心里一喜,“莫不是亲上加亲许给状元公的?” “那倒没有!这个小祸头子我可不敢要!” “那恕柴某冒昧,状元公不如做个人情,认了柴某做个妹婿啊!柴某实在对令表妹一见倾心啊!”习武的人大多直来直去,所以加上这么个粗性子的探花郎也不能免俗。 “柴探花怕是降不住我家这位表小姐,更何况,便是降得住也迟了。”陆赫为他的异想天开而暗自发笑,嘴上却客气着卖关子,“有人捷足先登了!” “哦?”探花郎心头一紧,“何人下手这么快?” “赵率教总兵的公子,上一科的武探花!赵公子和我家表小姐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旁人又怎插得进去?” 吴三桂见探花郎顿时哭丧的脸,于是开解:“柴兄不必如此挂怀!天涯何处无芳草!待以后吴某为你留心便是!” “表……表少爷!”雁奴一路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又怎么了?”陆赫先开了口。 “小姐她……她撇下我一个人回广宁了……”雁奴用力吞吞口水。 “回广宁了?”陆赫皱皱眉,又转脸看吴三桂,“公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若真是回广宁反倒无事了,我只怕她真要去的是宁远。看来,她不扳回败局是不会死心的了!”吴三桂若有所指。 “状元公是说……”探花郎似乎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凌焯……” 吴三桂默认地转头对陆赫道:“你先一步去宁远,让赵公子接应她,别出乱子才好!” 祈祷着不出乱子,可是乱子已经拉开了序幕,酝酿在了驿道边的小客栈里。 客栈的大堂里,食客芸芸,绎儿一身潇洒的劲装坐在窗口,一边嚼着点心,一边死死地盯着对面桌子上饕餮一样的贪吃身影。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要把自己点燃的仇恨,但却坦然自若地喝着自己的酒,时不时气她一般投来灿烂的笑。 绎儿气不过,抓起手边的筷子飞了过去。 他不慌不忙,懒懒地伸手之际,接个正着。 绎儿伸手抓过自己的雁翎刀,愤懑地起身以极快的身手掠过他桌上的钱袋,飞身出了客栈,翻身跃上马背扬鞭而去。 他并没有立即追出去,反是悠哉游哉地放下筷子,取过了行李纵马追了出去。 快马加鞭之下,前面的身影已经依稀可辨了。 绎儿在前面也听见了身后急促的马蹄声,不动声色地放慢了马速。 待到两马并辔,他方欲启唇之时,绎儿将手指放到唇边,鼓足气吹了一声长长的刺耳口哨。 他的马凌空立起,将他生生地摔在了沙地上。 未待他爬起身,绎儿眼疾手快,飞身下马,反手抽出雁翎刀,划了个漂亮的弧线架上了他的脖子:“哼!讨个饶吧!” “没想到,关宁铁骑的少主也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法暗箭伤人!”他一头一脸的灰,却宁死不屈的调侃。 “下三滥?哼哼!事先又没说不许用!”绎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心中爽利到极点。 “要杀就杀!少废话!”他故意贴紧绎儿的刀口,“动手啊!不死在牡丹花下,死在刀下也不枉此生!"奇+---書-----网-qisuu."不知道算不算马革裹尸的英雄?” “姓凌的,死到临头你还敢油嘴滑舌!”绎儿用雁翎刀的刀面轻轻拍拍他的脸,“认个输就这么难么?” “原来你要找姓凌的呀?”他调皮的一扬浓浓的英武剑眉,伸手捏着刀脊缓缓站起来,“那你找错人了!” 第32章 “化成灰我也看不走眼!少装蒜!”绎儿一翘嘴角,刀尖直指他的咽喉。 “我又不姓凌啊!”他慢条斯理的委屈似的含糊了一句。 “什么?”绎儿没有听清楚,不由往前凑近了一点。 “我说……”他故意拉长音,却暗暗往绎儿的腰间出手,趁她注意力分散的间隙,一把把她擒在了怀里,顺势把她手上的雁翎刀的刀刃架上了她的脖子,耳语道,“我不姓凌!” “你……混蛋!”绎儿被他扼着动弹不得,“姓凌的,你别撒手,撒了手我让你死得难看!” “凌焯是我的字,不是名字!祖泽汐,祖公子,你可别再乱给我改祖宗了!”他嬉皮笑脸,全然把她当个小孩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绎儿气道。 “你臭名昭著嘛!呵呵!”他笑道,“你一路跟着我,到底居心何在?而且,我的钱袋是不是可以还我了?” “谁跟着你了?”绎儿强辩,“不过是顺道!” “钱袋呢?” “扔了!” “是嘛?你不给我,我可要搜身了!” “你敢!”绎儿如生芒刺,一把甩开了他,抽手取出了钱袋,晃了晃,“来拿啊!” “给我!”他并不抢,只一伸手。 “接着!” “扑通!”一声,钱袋在他的头顶划了个弧线掉进了身后的河里。 “你……”他火大。 “你什么你?我给你啦!是你自己没本事拿到!”绎儿笑得得逞,翻身上马,扬手一鞭,“少陪了!后会无期!” 宁远的城楼上,一将侧目远望,神色凝重而忧郁。这时,一个小将兴冲冲地跑上了城楼:“祖总兵,袁大人他……他回来了啦!” “真的?你再说一遍!”祖大寿几乎不敢相信。 “元素回来了!”不远处谢尚政兴奋地叫道。 “他在哪儿?”祖大寿十分激动,几乎难以自制。 “在城中的馆驿!今年四月天子升他为兵部尚书,兼右副督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忙得不可开交。”谢尚政一笑。 “只怕是忙得不亦乐乎吧!”祖大寿笑道,“走!看看去!” 祖大寿和谢尚政尚未进馆驿,已经听见了院子里的欢声笑语。整个院子因为袁崇焕的重新归来,又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女儿河畔的大营里,军帐中,祖泽润和赵祺正在下棋闲聊。祖泽润的神情比原先稳重了不少,他是前年成的家,算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赵祺的神情宁静中尚且有些年轻人的不稳重,不时露出青年人特有的笑容。半年来,他已将丧母之痛深深埋入心底,只遵从母亲临终的教诲,做一个坚强的人。 “瑞蓂,今年你该二十有二了吧?”祖泽润随口说道。 “恩。祖兄的脑子好使,记这么清楚。”赵祺低着头研究下一个子该放在哪儿。 “你比我小一岁,所以记得清楚。”祖泽润笑了笑,话锋一转道,“赵伯父没给你说亲吧?” 赵祺不敢抬头,羞赧道:“祖兄,你又胡说。国家危亡,何谈儿女私情!” “这么说是在指责我喽!”祖泽润打趣地当胸捶了他一拳,“你少装蒜,我会不知道你的心思?” 赵祺低头一笑,并没有说话。 “绎儿怎么样?”祖泽润开门见山。 “呃……你说什么?”赵祺故意打岔,“不行!不许悔棋啊……” “你小子又装糊涂!”祖泽润又拍了赵祺一下,“哎!我问你绎儿如何?” “绎妹又聪慧又漂亮,武功又好,才貌双全……当然没得挑了!”赵祺说道,脸上露出一丝特有的幸福笑意。 祖泽润本就在观察他的反应,见到这样便了解了一二。于是,他哂笑着一挑眉毛:“我给你说说?扯条红线?” “祖兄又开玩笑!月老的差事什么时候归了你?”赵祺站起身回避,背过手去理桌案上的书,不愿再搭理他。 祖泽润一旁得意的笑起来。 “将军,吴公子派人送来一封信!”一个侍卫匆匆进帐,呈上一封信。 “哦!你去吧!”祖泽润接过来,挥了挥手,低头拆信。 “什么事?”赵祺回头问道。 祖泽润的嘴角扬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暧昧笑意,一本正经地将双手反翦身后,凑到赵祺身畔,压低声音:“表弟托我们办件事,我寻思着,是你去还是我去呢?” “什么事?”赵祺煞是认真偏过脸看他。 “接应一个人。”祖泽润强忍着笑。 “那无所谓,你去我去不都一样嘛!”赵祺复又回神去翻书,“随便吧!” “你随便,人家可不一定随便啊!”祖泽润轻咳一声,似笑非笑,“我可提醒你,这要是人家不高兴了,可别赖我头上啊!” “你这人真奇怪!”赵祺烦他说话说一半儿,于是郑重其事的放下书,“要我去就直说!费劲!在哪儿啊?接谁?” “城南吧!至于接谁,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祖泽润卖关子。 “你什么时候说了?”赵祺一边穿着外衣,一边纳闷的回头。 “就刚刚,下棋的时候啊!是谁说人家:‘又聪慧又漂亮,武功又好,才貌双全,没得挑’啊?”祖泽润拐弯抹角的嘲笑他,“人家来了,还不去接!你这么了解人家,当然你去更合适嘛!” “我……我懒得跟你废话!”赵祺脸一红,抓过马鞭就出了大帐。 “还说不去!现在晓得急了!”祖泽润在后面大笑。 黎黑的龙驹在驿路上散开四蹄,飞起飞落。 祖绎儿俯身于马上,英姿飒飒,脚踝上的铃儿响了一片,在这山间倒添了几分热闹。 迎面一骑飞驰近前,马背上矫健的骑手只一勒缰绳,青骢马的脖铃声便渐渐没了。 绎儿“吁”了一声,勒住缰绳跳下马:“祺哥哥!” “绎妹!”赵祺也跳下马,顺手甩开了缰绳。 “祺哥哥!”绎儿不管什么礼法约束,一头扎进了他怀里,“祺哥哥,我好想你!” 赵祺的脸刹时红了,想轻轻推开她,却又不由自主:“傻丫头!又乱说话,真没规矩!” “我也就是对你没规矩而已嘛!”绎儿的脸埋得更深,“谁让你是我的祺哥哥!” “什么你的我的!”赵祺抚抚她的发,望着她的笑颜,“口无遮拦!” “为什么要有遮拦?我从小就没有遮拦,你也从来没说过我,这会子又要遮拦了!”绎儿调皮地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偏就不听!” “你个疯丫头!”赵祺被她一亲,吓了一跳,忙把她推开。 绎儿咯咯的娇笑起来,偏着头打量他。 “又怎么了?”赵祺望着她,看不够似的。 “没什么,看看你两年没见变了没有。”绎儿掩口一笑,这小儿女的憨娇恰与自己的一身男装相映成趣,更见风致了。 “变了吗?”赵祺展开手臂。 “才没有呢!”绎儿扯着他的手,仰脸望着他,绽出一抹笑,“我变了吗?” “变了!”赵祺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 “变了?哪儿?”绎儿学着他一展双臂。 “变得更漂亮了。”赵祺温存中带着幸福的笑。 “真的吗?”绎儿的月眉儿一弯,一伸手揽住了赵祺的颈,半开玩笑地凑到他面前,“那——我可不可以嫁给你了?” “疯丫头!”赵祺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好不好嘛?”绎儿不依不饶,一副小女孩的天真烂漫,全然没有半点官宦女儿家的矜持扭捏。 “好!”赵祺有点冲动的抱紧了她。 又是一阵马蹄声近前,赵祺连忙松开了手,脸更是烧得发烫。 “呵!卿卿我我的!”马上的骑手冷嘲热讽的抬杠。 “泽润哥哥,你也来啦!”绎儿冲着马上的骑手明媚一笑,丝毫没有半点羞赧之意,“怎么了?你说话好酸啊!” “祖兄!”赵祺忙把绎儿搂着自己的手移开。 祖泽润忍俊不禁,故意捂住眼睛:“好了好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小两口继续吧!” “泽润哥哥!”绎儿一噘嘴,“你真讨厌!” 赵祺一时傻在了那里,不知该做什么,那样子看起来甚是好笑。 祖泽润忍不住又笑起来,清了清喉咙,决定放他一马,于是打岔道:“哎,你回过家了?” “没有,我刚从京城看完武举考试,反正也不想这么早回去受约束,所以就来啦!”绎儿回身摸摸青骢马的脖铃,“今年真是强手如云啊!你们没去看,真是冤死了!”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点了状元!”祖泽润跳下马。 “哦?祖兄这么自信?你就不怕有个出入?”赵祺笑道。 “出入?”祖泽润嗤之以鼻,“你也不看看,我那个表弟一出手,天下谁与争锋啊!你?还是我?充其量你大约够得上,好歹你也是个探花郎啊!” “你就不要揭人家祺哥哥的伤疤了,损不损啊!”绎儿白了祖泽润一眼,“那人家还不是为了给你留面子,多义气的陪你啊!要是我,才不会给你面子呢!像三桂表哥那样,让皇上钦点个武状元,打你个落花流水!” “哎哟!状元公你是没指望了!算了算了,将就一下,就嫁个探花郎吧!”祖泽润打趣。 “祖兄……”赵祺忙向祖泽润使眼色。 “哎,我就乐意嫁个探花郎,你嫉妒啊!有本事,你去再找个武状元的嫂子来!”绎儿冲他吐舌头,“是不是啊? 第33章 祺哥哥!”说着,气他一样,把脸埋到赵祺怀里。 “这个疯丫头!”祖泽润被她抢白的没话说,却又被赵祺的窘态给弄得一阵大笑,“瑞蓂,咱们该走了!” “哦!”赵祺不忍地轻轻推开绎儿。 “你们去哪儿?”绎儿扯住赵祺不放。 “去中军行辕。对了,绎妹,袁伯伯回来了!”赵祺答道。 “真的?”绎儿冲着赵祺笑道,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那你带我一起去!” “不行!”祖泽润叫道。 “我又没问你!”绎儿瞪了祖泽润一眼,又转而以笑颜对着赵祺,“祺哥哥最好了!祺哥哥一定会带我去的!祺哥哥——” 赵祺拗不过她,也不忍心拗过她,于是无奈道:“那好!可你不可去添乱!” “我知道了!”绎儿快活的似一只小蹦雀。 “瑞蓂你要惹祸了!”祖泽润翻身上马。 赵祺无奈一笑,正欲上马,却被绎儿拽住撒娇道:“祺哥哥,我要你带我!” “你自己不是有马吗?”祖泽润不耐烦。 “我喜欢,你管我呢?青凤都答应我了!”绎儿亲亲赵祺的青骢马,翻身上马,同时伸出手,“祺哥哥,我拉你!” 赵祺的脸已经红到耳朵根了,他怯生生地伸出手,刚触到绎儿的手便酥麻了一下,继而抓住了她的手,跃上马背。 “走吧!”绎儿仰脸一笑。 “好!”赵祺的脑子有点不听使唤。 绎儿靠在赵祺怀里,开心不已地笑:“跟祺哥哥骑马最好了,不像跟泽润哥哥那么颠!” “是吗?”祖泽润看着两个人一笑,“瑞蓂看来我要改口了!” “改什么口?”绎儿仰面问道。 赵祺微然一笑,并没有说话…… 较武场上,绎儿东窜西窜的看热闹。祖泽润和赵祺因为要赶去中军帐,自然无力管她,只是叮嘱她她不可惹事。绎儿看着他们匆匆而去,连唯一的节制也没有了,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在人群里乱跑。 一通鼓后,校尉宣布“谢弘胜甚”。一会儿,二通鼓后,还是“谢弘胜甚”。三通鼓、四通鼓总是一样。绎儿有点不服气了,那么多将士,就没有一个能赢他的,太丢人了。于是…… 绎儿挤到台前,燕子点水样轻捷的飞身上了擂台,引得台下众人一阵喝彩。 “在下谢弘,请问公子名姓?”台上的那人微微一笑,拱手一礼,引得绎儿不觉正目抬头。 这一抬头不打紧,把她气得不轻。上次自己春风得意的离去,自以为报了“仇”,却发现自己的钱袋被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摸了去,害她睡了两天野地,她想得火大:“祖泽汐!你不知道吗?” 他英武的剑眉下神气活现充满灵气的双眸,此时的独有眼神却似施了魔法,让绎儿无力再移开自己的视线,似乎天下最灿烂的阳光都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真正冤家路窄! 第十七回 “我们比三样,取个三局两胜。”谢弘甚是得意地看着她气得通红的俏脸,笑着伸出三根手指。 “哪三样?” “依照规矩是骑射、阵法,还有对阵。哪个先,哪个后,由公子来选吧!”谢弘谦和一笑。 “骑射,对阵同属武艺,当然先比阵法了。”绎儿看起来游刃有余。 “校尉请吧!”谢弘示意校尉去抽签题。 校尉抽出一题:“哪位公子先请?” “谢公子先请吧!”绎儿礼让。 “恭敬不如从命!” “何为‘三令五申’?” “所谓‘三令五申’,其典出于《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至宋代曾公亮撰的《武经总要》中记载了三令五申的具体所指。‘三令’者:一令观敌人之谋,视道路之便,知生死之地;二令听金鼓、视旌旗,以齐其耳目;三令举斧钺,以宣其刑赏。‘五申’者:一申赏罚,以一其心;二申视分合,以一其途;三申画战阵旌旗;四申夜战听火鼓;五申听令不法,视之以斧钺。”谢弘一口气说罢,转脸看绎儿,“该祖公子了!” 校尉又抽出一支签题:“何谓‘百战’?” “这个简单,信手拈来!”绎儿反翦双手,自信地一笑,“听好了!我朝已故开国元勋诚意伯曾著《百战奇略》一书中对‘百战’作了如下注释:计战、谋战、间战、选战、步战、骑战、舟战、车战、信战、教战、众战、寡战、爱战、威战、赏战、罚战、主战、客战、强战、弱战、骄战、交战、形战、势战、昼战、夜战、备战、粮战、导战、知战、斥战、泽战、争战、山战、地战、谷战、攻战、守战、先战、后战、正战、奇战、虚战、实战、轻战、重战、利战、害战、安战、危战、生战、死战、饥战、饱战、劳战、佚战、胜战、败战、进战、退战、挑战、致战、远战、近战、水战、火战、缓战、速战、整战、乱战、分战、合战、怒战、气战、归战、逐战、不战、必战、避战、围战、声战、和战、受战、降战、天战、人战、难战、易战、饵战、离战、疑战、穷战、风战、雪战、养战、书战、变战、畏战、好战、忘战……哎哟!累死我了!” “好!祖公子果然非等闲之辈!谢某佩服!”谢弘拱手一笑。 “何谓‘八阵法’?”校尉不容喘息地发问。 “‘八阵法’典出于《孙膑兵法》,其各阵之名是:方阵,用于截断敌人;圆阵,用于聚结队伍;疏阵,用于扩大阵地;数阵,密集队伍不被分割;锥行之阵,如利锥用以突破敌阵;雁行之阵,如雁翼展开,用于发挥弩箭的威力;钩行之阵,左右翼弯曲如钩,准备改变队型,迂回包抄;玄襄之阵,多置旌旗,是疑敌之阵。此上即为八阵是也!” “祖公子,何谓‘十大阵图’?” “十大阵图便是:一字长蛇阵、二龙汲水阵、三方天地人阵、四门斗底阵、五虎撵羊阵、六子连芳阵、七星斩将阵、八卦金锁阵、九曜星宫阵、十面埋伏阵。” “何谓‘五花八门’?” “‘五花’是五行阵,‘八门’即是八卦阵,原是按照八卦的次第列为阵势的,八八六十四卦的变量可以让敌人迷离莫辨。”谢弘终于皱了一下眉头。 “五行阵呢?” “五行系指金、木、水、火、土,至于……”他努力在记忆里寻找却卡壳了。 “哈!答不上来了!你输了!输了啊!”绎儿正逮着个扳回败局机会,于是忙截住他的支吾,拍手笑道,“喂!校尉!第一场他可输了呀!” 中军帐这边,袁崇焕笑谓祖大寿:“看不出来,小丫头还有些本事,不学女儿经,倒是对兵书阵法了如指掌!不愧是将门虎女啊!” “督师就有所不知了,”祖泽润忍住笑,“从小跟着探花郎,探花郎还不是有问必答,倾尽所学啊!” “祖兄!”赵祺红了脸瞪了泽润一眼,“说什么呢?” “还不承认!不承认脸干嘛红啊?”祖泽润得寸进尺。 “泽润!”祖大寿低沉着声音斥责了一句。 “哦!”泽润立马住了嘴,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校场。 绎儿已经挎着弓背着箭跃上了马背,侧过脸去看谢弘。 谢弘执着弓向她一礼:“祖公子,这次是你先还是我先?” “我先来!”绎儿从小弓马娴熟,骑射不过是小菜一碟,于是双腿一夹马镫,“驾!” 胯下的马儿在场上飞驰了一圈,将近离靶百步之处,绎儿拉弓上弦,用尽了力气却拉不了满弓:“该死!这个弓是几石的?怎么拉不开啊?” 眼见着就要错过最佳角度了,绎儿全力拉开了半弓,放箭出手。 白翎箭直指靶上的红心,一瞬间射穿靶心,却卡在靶上不掉下来。 “白矢!”远处查看靶子的士卒高叫。 “见鬼!”绎儿嘟囔了一声。 “祖公子只开半弓便可以达白矢,大显武艺不凡啊!”谢弘调侃着笑道,“‘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用在这里不为过!” “少废话了!”绎儿气不过,委屈得紧,她哪里是要显自己的本事,是弓太硬,拉不开。 “献丑了!”谢弘一扯缰绳。 “等等!用我这张弓!”绎儿不由分说夺了他的弓,硬将自己的扔给他,于是洋洋得意的眯嬉起眼睛,在心里暗骂:哼!我拉不开!你也休想! “多谢!”谢弘也不计较,纵马而出。 飞驰一圈,几乎是在与绎儿同一角度的地方,谢弘屏住呼吸,扬手拉开了弓弦,如同满月般瞄准了靶心,很轻松地撒了手。 白翎箭几乎是咻得一闪而过,射穿靶心落到地上,箭靶同时倒在地上,全场一片哗然。 “啊!”绎儿本能地掩住了双唇,“天啊!” “剡注!”远远的声音贯耳而入。 “剡注!”赵祺和祖泽润几乎同时叫出声。 “祖总兵,这阵法我倒是耳熟能详,可是骑射我就是个外行了。何谓‘剡注’?”袁崇焕问道。 祖大寿这才缓过神:“剡注要求射出的箭,羽头高,镞低而去。箭出手之后,能够做到羽头高而镞低才能射出剡注。但如果做到羽头高而镞低,则往往又射不远,箭易落地,不易命中,难度极大。这就要求射手拉弓满弦,弹出力大,箭飞快速。射中目标,冲力也大,中一个也定会死伤一个。这样的箭不是人人可以射得出来的。即便是末将也很少能射出如此的好箭!” “不错!”何可纲点头言道,“末将恐怕也没有谢公子的好身手! 第34章 南宋华岳的《翠微北征录》中说:‘军器三十有六,而弓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谢公子有如此身手,想必武艺也非泛泛之辈。” “几位过奖了!侥幸侥幸!”谢尚政谦虚一笑。 “当仁不让!”袁崇焕开怀一笑,“弘儿果然没让我失望!允仁啊,你就不用太过谦虚了。” 两战逼平。 绎儿骑在马背上,死死地盯着他,一脸严峻,仿若要冲将上去乱刀砍死他泄愤。 “祖公子,请指教!”谢弘抱枪一礼,挺枪刺了过来。 绎儿闪身用枪格开,动作迅捷地反手刺出一枪正对他心口。 谢弘仰身躲开,手中的枪横在身前,架住了绎儿的枪。 绎儿越发的使劲,想把他压制住,臂力却怎及一个男子汉。 谢弘轻蔑一笑,只一用力,便将绎儿手里的枪撞了开去,绎儿跟着踉跄了一下,人也顺着惯性往马下栽。 避之不及,眼见着谢弘的枪尖已经迫近,绎儿灵机一动,竟绕着马侧,直溜溜地滑下去,躲过了这一枪后,复又环过马腹,从另一侧翻上马背,引来一阵叫好。 “好一招‘飞燕绕鼎’!”谢弘夸赞之余,枪尖在绎儿的浑身上下闪着碎乱的银光,若非绎儿敏捷机灵,早就是窟窿满身了。 “还不认输吗?你现在可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了。”谢弘笑道,手上却紧逼不放。 绎儿并不搭理,瞅准了时机,翻身溜下了马背,仰身反抱于马下,长枪一挺,竟从马颈斜刺上了谢弘的坐骑:“未必吧!” 谢弘亏得反应灵敏,一枪架住了绎儿刺来的枪:“苍龙出渊?好胆量!” 绎儿的脸是露了,可是臂力孱弱,手吃力发酸得连再翻上马背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马本是并肩飞驰的,此时落马无疑是重伤危及性命。 “来!”谢弘见“他”的败局定了,于是点到为止的伸手去拉。 却不料绎儿一不做二不休,变客气做福气,冒险一个纵身跃到他的马背上,抬拳打去:“你……给我下去!” “喂!你讲不讲理啊!”谢弘冷不防先挨了一拳。 “我只用拳头讲理!”绎儿气不过,女儿家的胡搅蛮缠也显了出来。 “你欺人太甚了!”谢弘招架了一下,“你再这样,在下不客气了!” “谁要你客气!”绎儿拳脚并用。 “这可是你说的!”谢弘较起真来,一招一式也不似先前的忍让了。 “我说的怎么着!就我说的……”绎儿嘴硬,一掌打了过去。 谢弘闪身一躲,绎儿一个惯性摔下马去:“啊——” “绎妹!”赵祺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出了中军帐。 “小心!”谢弘跟着跳马,护着她滚落在地上。 绎儿摔得头昏沉沉的,只觉得被人压在身下,迷糊中地睁开眼睛,竟是谢弘压在自己身上。男女授受不清,她忘了自己在女扮男装,于是如受惊了小鹿一般,用力推开谢弘,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谢弘的脸上。而后,气呼呼地起身,转身正与赵祺撞个正着。 “你没事吧!”赵祺担心不已,“小心一点啊!疼吗?” 绎儿满腹委屈,又瞪了谢弘一眼,一拽赵祺:“我们走!” 赵祺关心谢弘:“凌焯,你没事吧!” “你不走,我走!”绎儿赌气甩手而去。 “凌焯,督师中军帐有请!”赵祺回头看了绎儿一眼,转脸对谢弘笑道。 谢弘由赵祺引领进了中军帐,一抬头,祖绎儿一身男装已然坐在中军帐中如鱼得水的调侃正欢。 “袁伯伯,我们好久不见了!”绎儿很是高兴。 “看看,又来了!”袁崇焕怜爱道,“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刚才又给我闯祸!” “才不是我闯祸呢!是马!”绎儿狡辩,一边还做了个鬼脸。 “弘儿,你没事吧!”袁崇焕转脸关切的问谢弘,“刚才多亏了你,不然,绎儿可就惨了!” “没事!”谢弘不计过往地一笑,“只是少将军不领情!” “少将军?哈哈哈……”一旁的满桂捋着黑红脸庞上硬撅撅的虬髯,爽朗的大笑起来。 “满叔叔!”绎儿忙起身去摇扯满桂的衣袖,“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你可了不得,把我们这位新任的水军游击蒙得厉害!”满桂强忍住笑,“他连雌雄都没分清楚,难道不好笑吗?” 满桂一言率真,引得中军帐里一阵哄笑。 祖泽润更是“落井下石”,伸手扯下了绎儿的飘飘巾:“得了!别装了!” “哥——”绎儿散落了一头乌亮的青丝,直跺脚,俨然是女儿家的憨娇,“你干什么!” “你以后可要让着绎妹一点,否则难缠得很啊!”赵祺一笑金玉良言道。 “祺哥哥,你也帮他!我难缠?好!我就难缠!而且就缠你了!”绎儿一把扯了赵祺,“走!” “说走就走啊!去哪儿缠啊?”祖泽洪故意咳嗽了一声。 一音落地,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爆发在中军帐里。 “二哥——”绎儿羞红了脸,进退维谷,甩手不依了。 “我的两个徒儿,一个是祺儿,一个是这个小祸头子。照我说,他们的性子倒该换换!”满桂笑道,“弘儿,这小祸头子可是辣得很,浑身都是刺儿啊!你小心别扎了手啊!” “不用把人家说成这样可怕吧!好歹,小祸头子也是您的徒儿啊!”绎儿磨着满桂的衣角撒娇,调皮的扯他的虬髯,在指尖上打着卷儿软硬兼施道,“您这是自毁名声啊!” “这岂是毁得了的?有你这个祸头子,应该名声大振才是啊!”何可纲紧跟着打趣。 “何叔叔!”绎儿嗔怒,“您怎么没完了?我得罪你们了么?” “小祸头子在弘儿面前倒是害羞了!奇怪啊!”何可纲看看谢弘又去瞧绎儿绯红的脸。 “哪有啊!”绎儿一嘟嘴,“我走了!不在这里给你们当笑料让人家瞧热闹!” 她方转身之际,却正看到谢弘望向她的出神眸子,心里一慌,忙不迭闪出了大帐。 “弘儿,你去准备一下,明天就跟汪翥将军上岛吧!”袁崇焕吩咐道。 “是!”谢弘回过神一礼,“明天一早我就动身!” 夜幕降临下来,天穹上零星地撒着许多星星,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泻在绎儿的身上。绎儿双手支颐,仰望着天空发愣出神。不知因为什么,她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 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赵祺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绎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唔,我睡不着。今天的月光这么好……祺哥哥,你陪我一起说会儿话好不好?”绎儿拽着赵祺的衣袖。 “我……”赵祺有些难堪。 “祺哥哥——”绎儿使出惯用的招式,“你坐下!坐下嘛!” 赵祺拗不过,于是挨着绎儿坐下来:“你要说什么?” “说……说什么都行!”绎儿甜甜一笑,“从小就你对我最好,我还要你像小时侯那样陪我说话。” “毕竟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不一样了。”赵祺实话实说,“不能再像小时侯那样了!” “为什么?绎儿没有变啊!”绎儿笑道,“我还是你的绎儿啊!” 赵祺脸一红,支吾着:“这话不可乱说的!什么你的,我的!” 绎儿仰脸看看月亮,似乎并没有听见赵祺的话。她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赵祺说:“月亮多圆啊!” “今天是中秋,你忘了?”赵祺只好顺着她。 “中秋?”绎儿瞪大眼睛,而后羞赧一笑,“我忘了!可惜今年吃不到月饼了……不过,有祺哥哥陪着赏月,也是一件乐事!只是有点冷!” 赵祺忙去解自己的外衣要去裹她,她却先一步钻进了赵祺的怀里。 “绎妹……”赵祺脑子里一片空白,“这……” “什么这呀那的!”绎儿在他怀里枕了枕他的胸膛,揽紧了他的颈,“这样挺好!我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赵祺心安了一些,伸出手揽住了绎儿的柔荑,轻抚她的发:“你呀!从小就不上规矩!” “才不是呢!是因为我喜欢祺哥哥,祺哥哥待我最好!”绎儿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你这个疯丫头!”赵祺被她弄得心绪纷乱,却出自一种本能的冲动抱紧了她,在她的耳边喃喃,“我也喜欢绎妹!” “我不想回广宁了,想在这里跟祺哥哥在一起。”绎儿仰起笑脸,“你帮我跟爹说嘛!” “我……我明天就回山海关了,跟满叔叔一起走!”赵祺有些伤感,“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还是早点回广宁,别让伯父他们担心。” “两年没见着了,才见到又要分开么?你不想我么?我是想哥哥的……我不要离开祺哥哥……”霎时间,她倔强的眸子里满是莫名的晶莹。 “我也想绎妹,好想……我也不想离开绎妹……”赵祺鼻子也有些发酸,他强忍住安慰绎儿,“听话!等打完仗,我就回来!” “那你答应我,不许反悔!”绎儿认真地伸出小指头,“拉勾!” “好!”赵祺也伸出小手指勾了勾她的手指,“一言为定!” “哦!对了!我在京城的白云观为你求了一个护身符。”绎儿低头从怀里取出来递给他,“你带在身边,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赵祺小心地放进怀里:“我一定会好好带着的!” 第35章 “你陪着我……到天明……好吗?”绎儿有些困了,侧身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嘴角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赵祺拥着怀里这个心仪已久的可爱女孩,突然有种抑制不住的莫名冲动,可他不敢,他怕冒犯了绎儿,玷污了他认为的最纯洁的心灵。可他又不甘,于是只能在凝视之中,不惊动绎儿的情况下,轻轻吻了一下绎儿的香颊,他对自己说:“这足够了……” 第十八回 晨雾初散,宁远城东的大海之滨,两艘并不大的沧海船旌旗招展地泊在海边,海浪一叠又一叠地拍打在礁石上,发出巨大的轰鸣。 “弘儿,你初来乍道,许多军务还不是很熟悉,千万不要逞能冲动。”谢尚政语重心长地叮嘱,“水师之重不亚于骑兵,所以,你不要轻视怠慢。” “孩儿记住了!”谢弘点点头,“父亲放心吧!” “嗯。上了岛要好好听汪翥将军的安排,做事情要三思而后行……”谢尚政惟恐不够似的又是一大套儿。 “父亲,孩儿记住了,您就不用再说了!”谢弘打断道,“船要开了!孩儿先走了!” “好好照顾自己,听见没有?”谢尚政冲着儿子跑上沧海船的背影大声叫道。 “知道了!”谢弘跃上甲板,转身冲他摆摆手,“父亲,您回去吧!” 父子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相互都化为了一个小黑点,渐渐消失在了彼此的视野里。谢弘回过身,走到船头,迎着海风,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淡淡咸味,沉浸在幼年南海岸边的生活回忆里,想着挖小贝壳,想着堆沙堡和小伙伴“打仗”。想到这里,内心为之一震,那时的无有生死的假打,此时却已经是真的生死考验了。正当他要振臂亢奋地为他的未来高呼时,却发现身侧的船舷边,一个呕吐不止的身影,于是疾步走了过去。 “哎!你晕船怎么还能当水军啊?”他从袖中掏出手巾递去,“给!” “谢……谢谢……”那人一脸苍白地回过身,看见他却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是你?”他宛若见了鬼一般。 “叫……叫什么……”绎儿强撑着船舷站定,“我……我要不是不想回……回广宁……才不会上……上船……呕——” “哈哈哈……”谢弘看着她的狼狈大笑不止。 “笑笑……笑什么……”绎儿恨不能在他幸灾乐祸的可恶笑脸上扎上一百个窟窿,可是,现实是,她连抬手揍他的力气都没有,至多是狠狠地以眼杀人。 “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倒想问你一句,”谢弘变本加厉地嘲讽,“大嫂啊,您有几个月身孕啦?船上风浪大,小心别动了胎气!” “你……”绎儿七窍生烟,欲要发作,胃里却不识时务的一阵翻腾,“呕……” “哈哈!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谢弘好容易逮到个绝好的机会以牙还牙,怎么会错过,“报应啊!报应……” “混蛋!”绎儿忍无可忍挣扎着挥拳打去,却脚一软栽倒下去。 “哎……”谢弘忙去扶她,“不用多礼啊!” “谁要你猫哭耗子!”绎儿甩脱他的手。 一个大浪迎头打来,船身禁不住颠簸得厉害,绎儿强充的英雄就此成了狗熊,晕头转向地仿若稀泥烂醉。 谢弘一笑,伸出手:“来!抓着我!” 绎儿不服气地死不示弱瞠视着他。 “快点!站都站不稳,怎么报仇啊?”谢弘笑得灿烂,“快点!过时不候啊!” 绎儿将信将疑地伸手抓住了他有力的臂膀,勉强站定,却又视一浪打来,脚下一踉跄,倒在谢弘身上。 “原来你这么不济啊!”谢弘耳语笑道。 “你少笑我!等上了岸!我让你死得难看!”绎儿此时除了落个嘴狠,却不得不依附着他方能站定,“你个死南蛮!” “我是南蛮,你是北夷……唔!看起来正好一对儿啊?”谢弘不正经地调侃。 “你……气死我了……”绎儿面对这种“寡廉鲜耻”的人,真是欲哭无泪。 好容易船终于靠了岸,刚刚下了跳板,便迎上来一大群人,前呼后拥的好不热闹。 “汪将军,你可回来了!”几位将领迎上前来。 “大家都还好吧?”汪翥寒暄。 “好得很!督师呢?他老人家好么?” “好!” “这位是……”一个将领指着谢弘道。 “哦!差点忘了,这位是宁远派来的新任水军游击谢弘将军。”汪翥拉过谢弘一一为他介绍,“这位是林将军……王将军……” 绎儿站在不远处,一脸未恢复的惨白。 谢弘一番寒暄后回头叫她:“傻站着干吗?过来啊!” “这位是……”人群里一阵骚动。 “这位是祖大寿总兵的侄千金祖泽汐。”谢弘拉过懵懵懂懂的绎儿介绍。 “原来是关宁铁骑的少主啊!” “果然是气宇轩昂啊!” “这一身男装却也不乏英气啊!” 绎儿哪里听得清那么些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脑子里嗡嗡的模糊。 “谢弘初来,还望诸位前辈多加教导。至于祖姑娘,她不过是来看热闹的,待几天就走。”谢弘解释道。 “谁说的?”绎儿大声叫道,“他成心赶我走!怕我抢他的风头!我才不走呢!” 一语震八方,所有人全都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看着她和谢弘。 “你……存心跟我铆上了是吧?”谢弘压低声音。 绎儿得意洋洋的瞟了他一眼,心中暗爽之极。 汪翥到底是老将,连忙应变:“大家都别愣着了,先回水寨再说吧!” “对啊!对啊!”这才有人附和。 “来!走啊!” “走吧!”谢弘暗里推了绎儿一把。 绎儿踉跄了一下,竟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待到眼睛再次睁开时,面前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渔家少女,见到绎儿醒了绽出一笑:“祖姑娘,你好点没有?还晕么?” “你是谁?我……我在哪儿?”绎儿强撑着爬起来。 “你叫我林湘吧!林翔凤将军是我哥哥。你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刚上了海船晕得厉害是正常的,时间一长就好了。”渔家少女舀了一勺粥递了来,“喝点粥吧!你的胃里空空的,难受得很。” “谢谢你,姐姐。”绎儿感激的一笑,抿了一口粥,“水军平时不操练么?怎么这么安静?” “哪里啊!我们这是在村里,水寨在海边呢!”林湘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绎儿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得去水寨……” “你一上船就晕,怎么能去水寨?” “我不去水寨就会被送回广宁,我才不要呢!”绎儿一边穿衣服,一边道,“我就是不想在广宁被管束才溜出来的!” “啊!你是溜出来的?”林湘瞪大了眼睛。 “是啊!我可不喜欢天天被锁在楼上做女红!”绎儿穿好靴子,闪身出了门。 已是深秋时节了,海风吹到身上,不觉得便又了几分淡淡的寒意,绎儿裹紧了秋衣,三步并两步地来到了水寨门口。 “站住!什么人?”寨门口的卫兵横枪挡住了她。 “我是宁远来的!”绎儿通告。 “有军文吗?” “我是跟谢弘将军一起来的!” “我们只认军文,不认人。”一个卫兵道,“军机重地,姑娘还是离远点好!” “那好!你帮我请谢弘将军出来,我有事!”绎儿退了一步求其次。 “请稍候!” 绎儿脱了靴子,光了脚在沙滩上踢腾着浪花,顽皮的像个孩子。 谢弘远远地拎着靴子也光着脚跑了来,气喘吁吁:“怎么了?我们正在开会呢!” “我没军文,进不了水寨,你带我进去吧!”绎儿第一次向他示弱。 “水寨里到处都是男人,你一个姑娘家混在里面,在外的名声也不好听。况且,军法不容女子入营,连歌妓都不可以有。你回宁远还能借着关宁铁骑的声威赖着不走,可这水师中你可就没理由了。”谢弘此时的冷静全然又是另外一种味道,“没有军文,我也无法带你进去。” “你的意思是……让我回宁远?”绎儿不甘心地咬着下嘴唇。 “回宁远找个正当的理由。要么,就回你的绣楼做闺阁千金。”谢弘轻蔑一笑,“你终究是个女人,适应不了男人的活法,纵是你再努力,也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儿家。”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女人不比男人差!”绎儿似是被他的言词惹恼了,“我这就回宁远!” “我派人送你!”谢弘再后面叫道。 “不用了!我自己跟渔船走!”绎儿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之后,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宁远的海岸了,船却迟迟没有靠岸。绎儿强撑着回头问船家:“船家,为什么还不靠岸?” “姑娘没看见么?”船家一伸手指向不远的近海处海雾中的庞然黑影,“听说新造的船舰,正要往桃花岛演练。所以为了防止金的细作探察,过往的渔船都不让靠近!” “水师不是在觉华岛嘛!为什么不到觉华岛演练啊?”绎儿盱着眼睛看着不远处徐徐移动的舰队。 “这个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闹得清啊!听说这些舰很厉害,每艘上面都有大炮呢!”船家应道。 “大炮?红夷大炮也搬得上去?”绎儿的舌头打了结,吃吃啊啊,“那……那么重,放一门上去不把舰压垮了?” 第36章 “这个谁晓得……啊!可以靠岸了!”船家兀自忙去了。 绎儿从搭着的跳板跳到岸上,脚踩着厚实的地面,顿时舒了口气,看起来没有比大地更安全的处所了。她整了整衣裳,刚一抬眼,便看见祖泽润领了一队人马匆匆而过,忙不迭手舞足蹈的大叫:“泽润哥哥!哥——” 祖泽润勒缰驻马,应声回头,目光扫过拥挤下船的人群,却迟迟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哥——这里啊!”绎儿一个纵身跳到祖泽润面前,“是我!” “你个祸头子!死哪儿去了?”祖泽润抬手照着绎儿的后脑勺上轻轻一巴掌。 “我去了趟觉华岛嘛!”绎儿摸摸后脑勺,一副受了重击似的委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就猜你不会回广宁!你哪有那么乖!”祖泽润拿她没辙。 绎儿无辜的一笑,将手伸了去:“那!” “干吗?” “带我回营啊!”绎儿一仰头,理所当然的架势。 “忙着呢!自个儿回去领罚吧!”祖泽润一策马飞驰而去。 “哼!”绎儿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径自往城中去了。 前脚方进得督师府,还没进议事厅,便听见袁崇焕火冒三丈的呵斥:“你以为本部院拖了些日子没解决,就是放过你了!你好大的胆子!欠饷四个月,逼得巡抚上吊自杀,你们好本事啊!” “兵部、户部不拨饷银,这让末将也没有办法啊!”一个中军抖抖嗦嗦。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闹兵变,逼巡抚上吊?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军法!”袁崇焕喝道,“你别以为本部院不晓得你的底细!你贪没了多少军饷,难道还要等本部院告诉你么?” “督师,末将冤枉啊!冤枉!”中军痛哭流涕的大呼冤枉。 “冤枉?”袁崇焕虎得站了起来,抄手将案上的一摞证词砸到他的脸上,“你自己看!看本部院是不是无中生有的平白冤枉你!” “元素……”谢尚政在一旁做着笔录,见他怒火中烧的,怕他的蛮子脾气又上来,忙示意他冷静。 “你以为你隔着州府置地存银子就神鬼莫知了!天真!幼稚!”袁崇焕缓了口气坐下来,“本部院送你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如果还不明白,就去问问阎王爷!来人!推出去!斩!” “督师——督师饶命啊!饶命啊——” 绎儿生生地看着一个活人就这么被拖了出去,吓得绎儿闭了好一会儿眼睛不敢睁开,才将要睁开,却又被袁崇焕的一声高喝吓了一哆嗦:“左良玉,你怎么说!” “卑职知罪……当时缺粮断饷已经四个月了,造反的人又多。卑职实在不敢以身犯众怒,所以只好领着弟兄们……” “不敢?一个‘不敢’就可以推卸责任吗?” “卑职不识得几个字,只能将欠饷之事口头上报给巡抚大人,可是巡抚大人上了报,也未见回音。”左良玉解释道,“若论失职之罪,卑职和巡抚大人都脱不了干系!督师若要处治,干脆也让卑职上吊算了!”言讫,低下头等着袁崇焕一通责骂。 出人意料的是,议事厅里竟寂静异常。 袁崇焕的神情陡然间复杂了好多,沉吟了一下,语气也缓和了:“既已上报给了巡抚,你也不算失职了。可是,兵变之时,你未能制止,毕巡抚自杀一事,你的罪责也不小。若论军法,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故此免去一死,贬庶为民,革职不用。” “谢督师不杀之恩!谢督师不杀之恩!……”左良玉喜出望外。 “行了!你下去吧!”袁崇焕挥手示意。 “是!”左良玉行了一礼,起身退了出去。 “袁伯伯……”绎儿怯怯地贴着门边进了议事厅,看见祖大寿火大的眼神,声音也变了调儿,“大……大伯……” “你还知道回来!”祖大寿吼道,“家法是不是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跪下!” 绎儿当真跪了下来:“好了啦!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真后悔当时答应你满叔叔教你武功,结果弄出这么个祸头子!”祖大寿数落道,“早知道这样,就该让你奶奶把你的脚狠狠的缠上,让你寸步难移!” “现在缠也不迟啊!不就是大了点嘛!”绎儿晓得在袁崇焕面前,祖大寿投鼠忌器,动不了手,所以欲发放肆的嬉皮笑脸。 “你……”祖大寿语噎。 “大伯!好了!别生气了!”绎儿见好就收,忙爬起来,又是捶背又是端茶,“您消消火!绎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真是被你气死了!”祖大寿接过茶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绎儿得了逞,调皮的笑得甜甜,于是又转过身冲袁崇焕笑道:“袁伯伯,您不会也打我板子吧?” “怎么不打?犯了错误就该打!”袁崇焕抓起案上的戒尺,故作严肃,“来!手拿来!” “好唻!”绎儿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歪着头笑道,“打几下呀?” “你说呢?” “打一下!就一下,好不好?”绎儿眼巴巴的讨价还价。 “那就——先打一下!” 绎儿眼疾手快,在戒尺落下来的一瞬,倏得收回了手,戒尺打在了桌案上:“咱们说好的,只打一下,不论打到没有!” “这个小祸头子!”袁崇焕爱怜的骂道。 正在这里,游击曹文诏匆匆进了议事厅:“督师,刚从锦州来的加急件!”说罢,递上来一封烙了红漆的信笺。 袁崇焕忙接了来,一边拆一边问道:“什么事?辫子军偷袭?” “不是!听说是锦州兵变!”曹文诏答道。 第十九回 “什么?”袁崇焕一惊,忙低头飞快地扫视了一眼信笺,立刻吩咐,“立刻点一百人跟本部院去锦州!” “那宁远欠饷的事怎么办?”祖大寿问道。 “宁远的局势暂时无碍,但是锦州只怕有失!”袁崇焕一边收拾桌案上的公文,一边吩咐,“对了!曹将军,你立刻让人快马去山海关把率教调到锦州,他来或许管用!” “好!我这就去办!”曹文诏应命匆匆而去。 “大寿,你就不用跟我去了!宁远这边兹事体大,还得由你镇着,别出乱子才好!让泽润跟我去就成了!”袁崇焕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 “可泽润刚让我派去桃花岛演看新来的军舰了!”祖大寿急道。 “泽洪呢?” “让我派去京城催户部发粮饷了,还有泽清一并跟去了!” “我去吧!不是还有我嘛!”绎儿插嘴。 “你别添乱!”祖大寿叱喝。 “没有啊!我的武功可不比泽润哥哥差!保护袁伯伯不在话下!”绎儿信心十足。 “行了!就这么着!绎儿跟我去锦州,你坐镇宁远。”袁崇焕当机立断,“不管出什么乱子,都先给我顶着,等我回来再说!” “是!” “等等!”远远的一声高叫,副将张弘谟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怎么了?” “督师,不……不好了!蓟镇……蓟镇兵变!”张弘谟上气不接下气。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袁崇焕焦头烂额的火道,“真是……尚政,你立刻带张存仁将军和于永绶将军前去蓟镇,先压住阵脚,别把娄子捅大了就行!我处理完锦州的事,回头再说!绎儿,咱们走!” “是!”绎儿少有的一本正经,提了短刀一路跟了上去。 此时的锦州兵变之势已至白热化,总兵府前前后后被叛军围了个水泄不通,总兵府门前的侍卫刀出鞘,箭上弦,只待叛军稍有向前迈出一步的异动,立刻便会动手。 这一边,叛军中的几个代表也列为一排,直迎着总兵侍卫的刀剑,大有进逼之势地高叫:“我们要见总兵大人!” “要见也可以!你们选一个代表进去谈!”总兵府的参将挡在门口。 “少把我们兄弟当傻瓜!我们派人一进去,便被押为人质了!”一个人高叫,“叫总兵大人出来!” “对!叫他出来!” “就是!心里没鬼,缩在里面干什么?” “就是!弟兄们断粮断饷四个月了,他管是不管?” “皇上还不差饿兵呢!他在府里吃香的喝辣的,哪管我们死活!” “少跟他们废话!今儿就一个字,给是不给?” “放肆!这是总兵府衙,岂容尔等鼓噪!” “那就是不给了!”一个人高骂道,“弟兄们!当官的只顾自己享受,不把咱们当人看!咱们冲进去!把他们碎尸万段!走——” “弟兄们!冲啊——” “跟他们拼了——” 一时间,丧失了理智的叛军潮一般向总兵府门里涌去,前呼后拥,相互践踏,血溅府门。 这一刻,听着门外的躁动喧嚣,总兵府大厅里身为总兵的何可纲终于按捺不住虎得站了起来。 “总兵!”几个副将、参将也一并站了起来,一个个焦躁不安的恐慌,“您不能出去!您一出去,可就没命了!” “没命了,也强过在这儿等死!”何可纲高喝一声,一脸玉石俱焚的决然,“都跟我出去!” “总兵……” “都跟我出去!违令者,斩!”何可纲硬生生扔下一句不容置喙,紧走几步冲到门厅前,“哐”得一声打开了厅门。 大厅里豁然一亮的同时,厅门外叛军的刀枪剑戟也一齐指向了众将的胸膛。 “你们这是干什么?造反吗?”何可纲不畏不惧,紧贴着顶住自己的枪尖,一步一步迎着叛军往前走。 第37章 他走一步,叛军退一步。 “把东西都给我放下!”何可纲暴喝一声。 几个胆小的士卒手不禁一颤。 领头的一个叛军叫道:“弟兄们!别怕他!他现在在我们手里!他要是不发军饷和粮草,咱们就宰了他!” “对!宰了他!”后面不乏附和者。 “你们以为宰了我就有军饷了?”何可纲为他们的天真不齿,“那好!动手吧!不过,我有言在先,你们杀了我可以,不许再为难其他人!” “少废话!你给是不给?” “根本没有,拿什么给?”一个参将气不过吼道。 “那就是不给了?” “杀了他!” “对!杀了他!一定是他私吞了军饷!” “把军饷交出来!” “何总兵,弟兄们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给不给?”领头的拔出剑抵住了何可纲的喉咙,“说!” “总兵!”几个副将参将忙拔剑出鞘。 何可纲一横手:“都把剑给我收起来!朝廷欠饷数月,我未能为弟兄们求来军饷是我的过失!一切后果,我一个人承担!” “好!你既然要充硬汉子,我就成全你!”领头的抬手狠狠地刺了下去。 “总兵——”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宝剑横空打出,正撞在那人执剑的手臂上,那人虎口一麻,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了下来。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一袭白衣身影从天而降一般轻巧地落地,一个转身,衣裾飘飞中伸手稳稳的接住了那柄横空飞来的坠着明黄色剑穗的宝剑,扬手擎在众人面前:“天子御赐尚方宝剑在此,有谁胆敢忤逆,就地格杀勿论!” 众人一惊,一下子变沸腾为寂寥。 霎时间,安静的能听到心跳的砰然。 过了几秒钟,陆陆续续地跪倒了一片人,领头的几个叛军也迫于压力跪了下来。 何可纲看清了来人,脸上竟陡然多了几分欣喜之色,刚待要开口,却被刚才要杀自己的叛军头领抢了个先。 “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你不必知道!你只需问我手上的剑是何物!”执剑的人微然一笑,“你们有什么话且待片刻,自有分晓!” 叛军头领刚要开口,却听得身后一声高叫:“袁督师到!” 一时间,人群里炸开了锅。 “什么?督师来了?” “是袁督师来了么?” “督师来了就好办了……” 袁崇焕由几个亲兵护卫着,拨开人群走到了何可纲的面前,伸手扶起何可纲:“可纲,你受委屈了!来!快起来!” “谢督师!”何可纲的眼中竟隐约多了几分晶莹。 “你们都起来吧!”袁崇焕转身吩咐跪了一大片的人。 “谢督师!”人们陆陆续续又爬了起来。 “行了!绎儿,把剑收起来吧!” “是!”绎儿一笑,放下了举了半天的剑。 “本部院知道朝廷欠了你们四个月的饷银,本部院此来也正是为了此事。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本部院希望弟兄们暂且冷静一下,有什么话坐下来谈。本部院在此,任何一方有错都决不偏袒。”袁崇焕大声说道,“但是,像你们这样闹,未免太出格了!若按军法论处,那是一个也活不了的!你们自己选择,是坐下来谈,还是继续闹出人命来!” “我们当然愿意坐下来谈,但是,我们跟何总兵没法谈!” “为什么?” “若非他贪没了军饷,弟兄们何至于断饷四个月!” “督师……”何可纲急于辩白。 袁崇焕却一抬手制止了他,又对叛军道:“那好,你们要怎么样才肯谈?” “杀了他!”一下子群情激愤起来,叫杀声此起彼伏。 “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是皇上在也不能杀他。但,既然弟兄们怀疑何总兵有私吞军饷之嫌,本部院就得秉公办理!”袁崇焕深吸了一口气,“来人!把何可纲予本部院拿下!” “督师……”众将震惊。 “都闭嘴!本部院自有分寸!”袁崇焕一挥手让他们噤声。 看着侍卫把何可纲押下去,叛军竟一下子没了下文,原先激愤的情绪也变得安静了下来,偶尔只有隐约的几声窃窃私语。 “督师,弟兄们也不是有心要和朝廷为敌,只是一家子上有老下有小,都指着弟兄们的月银养活,如今,断饷四个月,家里早已是揭不开锅了。弟兄们也是没有办法,才……”一个老兵呜咽着跪呈。 一语既出,立时有大半的叛军都触景伤情的流下泪来。 “督师,前些日子,有几个老弟兄实在熬不住了,抢了民宅,被……被正了法,抛下了一家老小,孤儿寡母去上吊啊……” “大家是没了活路啊……” “督师,您老人家要为弟兄们作主啊……” 一时间,哭声四起,哀哀于心,揪得生疼。 绎儿心里也一阵发酸得紧,不自觉得红了眼眶。 “军饷的事,本部院业已向皇上上书,并且派了人前往京城催请拨饷,这期间也不可能这么快运到。”袁崇焕上前扶起了几个老兵,“本部院来时考虑到锦州的困难,从军费中周转了少许饷银带来,暂且先应半个月的急吧!你们看如何?” “督师,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弟兄们没齿难忘……” “督师,以后弟兄们作牛作马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督师……” 稀里哗啦又是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起来吧!”袁崇焕示意他们起身,继而又吩咐道,“郑一麟、王承胤!” “末将在!”两个参将应声行礼。 “两位将军带着众位兄弟下去领饷银吧!”袁崇焕长叹了一声。 “是!” 看着众人稀稀落落地离去,偌大的院子一下子空荡荡了下来。 绎儿早已被刚才的一幕惹红了眼睛,于是转眼去看袁崇焕。 袁崇焕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稀落散去的人影,脸上看不出太多的心理活动,有的只是一脸的沉峻,大约唯恐泄露了“天机”的,只是那微微皱起又松开的眉头。 “督师……”剩下的几位将领愁眉未展,几乎同时又开了口。 “你们都回去休息吧!”袁崇焕沉吟了半晌,终于开了口,轻轻挥了挥手,“散了吧!” “是……”几个人都了解袁崇焕内心有触动了数年前的隐痛,不便再说什么,喏喏而退。 “袁伯伯……”绎儿上前一步,轻声唤道。 袁崇焕咬了咬牙,眉头又紧了紧,故作轻松地笑道:“绎儿,你去看看你何叔叔,好好安慰安慰他。” “袁伯伯……”绎儿眼里泛起一阵水雾。 “去吧!”袁崇焕背过身,落下她疾步出了院子。 绎儿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径自抽身往禁室走去。 已是掌灯时分,何可纲背对着房门,趴在桌上,从背后看不出他太多的反应,禁室里一片寂静无声,静得甚至有些可怕。 “何叔叔!”绎儿怯怯地叫了一声。 何可纲应声回了头,仍是一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乐观笑容:“绎儿啊!来!进来吧!” “袁伯伯让我来看看您,安慰您一下,我想……”绎儿刚要往下说,却被何可纲止住了。 “没事!何叔叔硬朗得很,撑得住!”何可纲舒了一口气,绽开轻松的一笑,“绎儿什么时候看过何叔叔烦心啊?” “那倒是……”绎儿破涕一笑,“我相信叔叔是清白的,督师也相信叔叔是清白的……” “督师处理的怎样了?军心安定了么?” 绎儿摇摇头,沮丧道:“才没有,只是暂时平定了。袁伯伯好像也不是那么舒心的样子,也不说话,也不爱搭理人,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何可纲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大家都还是放不下呢……” “什么?什么放不下?”绎儿好奇道。 “多年前也曾有过一次兵变,死了几十号的弟兄……” “好好的,为什么总是要兵变?” “你还小,不明白……但等你明白了,痛苦也就来了。”何可纲宿命地笑了笑,“有的时候,兵变都是出于不得已,兵变的人都很无辜,只是为了一口饭吃,却要兵戎相见,同室操戈。说起来是叛将是逆贼,其实,他们若是能活到现在,也未必不是沙场猛将,国家的藩篱。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啊……” “绎儿都听不懂,但是,叔叔你放下了么?” “……叔叔怕是到死,也都是放不下的……” “真的那么痛苦么?为什么?” “你呀!”何可纲抬手爱怜地擦了擦绎儿的眼角余留的眼泪,转移话题道,“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那天叔叔走时听说你失踪了,是不是去觉华岛水师大营了?” “啊?你怎么知道?”绎儿诧异的瞠大了眼睛。 “我们的小祸头子什么时候认过输啊?”何可纲若有所指,“是不是追着弘儿报仇去了?” “哪有啊!”绎儿犟嘴,她的确有这么想过。 “口是心非!”何可纲也不说破,“刚才那么些人真刀真枪的,你怕不怕?” “何叔叔怕不怕?”绎儿调皮的反问。 “你看叔叔怕不怕?”何可纲也反问道。 “我看叔叔才不怕呢!叔叔不怕,绎儿也不怕!”绎儿笑得自若。 “其实,叔叔心里刚才真的很害怕。”何可纲长叹了一声。 第38章 第二十回 “啊?” “叔叔不是怕死,是怕锦州大乱,辫子军乘机偷袭啊!”何可纲心有余悸的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复又趴了下来,“到时候,大明危矣!” “叔叔……”绎儿刚干了的泪痕又湿润了,“你别这样,你这样,绎儿会难过,督师也会难过的。” “祖姑娘,督师叫你呢!”门外的侍卫叫道。 “哦,就来!”绎儿忙抬手迅速擦干了颊边的泪花,站起身,“何叔叔,我先去了!” “去吧!”何可纲笑道,“把眼泪擦干了!小祸头子可不能在别人面前流眼泪啊!” “嗯!”绎儿也报以一笑,“何叔叔!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好!去吧!” 才进大厅,便看见了赵率教父子一身风尘仆仆地坐在那里,呼吸似乎还没平息下来。 “赵叔叔!祺哥哥!”绎儿疾步上前一礼。 “绎儿来了!坐吧!”赵率教慈祥的一笑,而眉头的忧愁之态似乎仍旧没放下,转脸又向袁崇焕,“如今的情势,依我看似乎不仅仅是断饷的问题,决不像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督师以为呢?” “我也在琢磨这件事,”袁崇焕此刻不再称“本部院”,而是换了一副朋友间探讨问题的沉峻与缜密,“可纲带兵多年,清廉而体恤士卒,那是人所共见的。此次无端传出诬他贪墨之名,明显不正常。” “依我看,许是有辫子军的奸细乘机作祟,四散谣言,企图引起锦州大乱。”赵祺分析道,“我和父亲一路赶来之时,沿途也听到不少辫子军奸细散布的关于锦州兵变的各种谣言。祺儿以为,锦州兵变一事,一定另有玄机。” “我看,一定是今天那个叫杀何叔叔叫得最响的那个人,他一定是辫子军的奸细!我这就去把他抓来问个清楚!”绎儿说是风就是雨,抓起佩刀便要出去。 “绎妹!”赵祺一把拽住她,“你不要莽撞!没有证据,只会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绎儿不服气,“任由事态发展么?” “这正是我找你赵叔叔来的原因。”袁崇焕招呼她坐下,又对赵率教道,“率教,这些年你在锦州待的时间最长,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这里的兄弟大多对你十分感戴。有你出面,我想事情应该好办多了!” “今天暂时是平定了,可是明天呢?或者再往后,可纲兄弟的事怎么个了结法?”赵率教浓黑的眉拧成了川字,“不能一直让可纲兄弟就这么背着黑锅啊!这可正中了辫子军的下怀!” “惟今之计,只有找到证据才能……”袁崇焕也陷入沉吟。 “我有办法了!”绎儿灵光一现。 “绎妹!”赵祺以为她又要冲动,“你别添乱!” “才不是添乱呢!”绎儿笑着站起身,“咱们明天一早就升堂,召令所有将士都来,袁伯伯要当众宣布何叔叔贪墨的罪状!” “绎妹!你胡说什么?”赵祺扯着她。 “我没胡说!”绎儿一笑,挣脱赵祺的手,跑到袁崇焕身边俯耳一番,“袁伯伯可以这么说……” 总兵府门口的校场鼓号齐作,将树上的鸟儿惊得四下乱飞。面对着渐渐聚集的将士和看热闹的百姓,袁崇焕不动声色地正襟危坐再太师椅上,身侧,赵率教也在陪坐之列,一样的一脸严峻。 参将郑一麟上前一步行礼:“督师,人都到齐了,可否开始了?” 见袁崇焕点了点头,郑一麟转身面向鼓号手一挥手,鼓号同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袁崇焕站起身,走到台前,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今天一早上召众位将士前来,不为别的事,为的是何总兵贪没军饷一事。” 一言既出,台下的人群骚动开了,窃窃声不断。 “安静!”郑一麟高叫了一声。 “据本部院所查,总兵府收入和支出朝廷饷银的帐目,经过一一核对,笔笔有帐可查,有依据可寻,但是……”袁崇焕话锋一转,“有一笔二十万两的饷银支出很不寻常……”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变窃窃声为嘈杂了,有的人依稀有了愤懑之色。 袁崇焕一扬手:“听本部院把话说完!” 嘈杂声又隐了下去,所有人都耸着两只耳朵,生怕漏听了一个字,一个个神情专注到可以把台上的人点燃的炙热。 “这二十万两饷银到哪里去了呢?”袁崇焕故意拉长了调子,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们一定以为进了何总兵自己的腰包吧!那就错了!这二十万两,一分不多,一文不少,全在本部院这里。” 台下一片哗然,一个个都瞠圆了眼睛:原来他们的总兵私挪了二十万军饷“孝敬”上司去了! “他为什么要私挪二十万军饷给本部院呢?是因为本部院是他的顶头上司么?”袁崇焕在此时停了下来,留了一个悬念。 “难道不是么?”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 “现在想保这头上的乌纱帽作威作福,不靠这个行么?” 一下子,下面七嘴八舌炸开了锅,一个比一个责问的言词更为激烈。 “那你们就错了!大错特错!”赵率教在此时站了起来。 这一句话从赵率教口中说出来,带着无可辩驳的威力,因为锦州城上上下下的将士与赵率教几年生死与共,没有理由怀疑自己最感戴的将军。 “为什么?”下面不知谁高叫了一声。 “你们可知道昨天督师带来的军饷是从何而来的?”赵率教和袁崇焕交换了一个眼神,达成默契后,袁崇焕退回座位上坐了下来。 “从宁远带来的!” “那我告诉你们,也许你们中有些人已经知道了,宁远也已经欠饷四个月了,甚至连军粮都断了数十天了。”赵率教的语调抑扬顿挫,字字句句敲打在众人的心间,“宁远兵变,毕巡抚被叛军逼得悬梁自尽。你们说,宁远若有军饷,何至于此?” 见台下的人都不说话了,赵率教知道已经达到了震惊他们的效果,于是缓缓又道:“督师带来的军饷,其实是你们何总兵从总兵府的用度和军制开支中一分一离省出来的,就是这说不清支出缘由的二十万军饷啊!如果不这么做,朝廷的粮饷像今天一样断绝数月,这边防上的用度怎么办?弟兄们吃什么喝什么?那兵变的可就不止是宁远和锦州,也许整个辽东防线都要一溃而散。到时候,别说是锦州,便是这辽东都要属了辫子军的铁蹄之下。众位弟兄大多是辽东子弟,辽东一失,家之何存?” “督师,这是真的吗?”台下有人问道。 “这当然是真的!”绎儿在人群之后一声高叫,抬手举起一部账本,“所有的帐目都在这里!光锦州一城,何总兵一年就可以精打细算为你们省出二十万两饷银!至于他帮督师省下的军饷,整个辽东防线,一年就可以省出一百二十万两!不相信的人自己过来看!” “果真如此!是我们错怪了何总兵!” “督师!我们要见总兵大人!” “我们要当面请罪!” “弟兄们对不住他!” “众位!”袁崇焕示意他们安静下来,“这件事虽然已经澄清,但是毕竟惊动了朝廷,何总兵虽又节省军饷之功,但是因为没能阻止锦州兵变,已被朝廷治了渎职之罪。现在已经降为副将,将随本部院回宁远效力。你们的心意,本部院一定会转达给他。他是个宽厚大度的人,一定会原谅你们的。朝廷同时决定,将赵率教总兵暂时调回,镇守锦州。从现在开始,大家要抛开各自的偏见,上下一心好好镇守锦州,把辽东的门户给守好了!” “请督师放心!”台下的将士一下子热血沸腾了起来,士气竟比先前更高涨。 “督师!”参将王承胤匆匆近前一礼,“宁远和觉华岛水师前来锦州接应,恭请督师回军宁远!” 守得云开月现,袁崇焕一展原先的愁眉,爽朗的一笑:“祖总兵还真是劳师动众,连水军都给惊动了!既如此,本部院便却之不恭了。本部院就此别过,锦州之事还烦赖仰仗率教和众家兄弟了!” “恭送督师!”赵率教率领众将齐声应道。 “绎儿,走!”袁崇焕叫道。 “是……”绎儿的回答全无底气:惨了!又要遭罪了! “绎妹,你好好照顾督师,不要贪玩。”赵祺依依惜别。 “我晓得了!祺哥哥,你也保重啊!”绎儿嫣然一笑,转头跟了上去。 在五艘庞然巨大的船舰前下了马,绎儿扶着袁崇焕登上了甲板,顿时跌撞了起来,反倒是被袁崇焕扯住才站稳。 袁崇焕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开怀笑道:“绎儿,我说你为什么听见从水路回宁远一脸苦状,原来是晕船啊!” “哪有……哪有啊……”绎儿犟嘴。 “干吗不承认?要等到吐得一塌糊涂才承认么?”一个熟悉的声音阴魂不散的传来,对绎儿来说宛若投来的芒刺。 第二十一回 “喂!你这人怎么这么损啊!揭人家的短处对你有什么好处?”绎儿冲这那个声音的来处吼道。 “那你仗着你炉火纯青的马术,让马把我掀下地来,揭我的短处,你又是得了什么好处?”那一边,谢弘毫不相让,针锋相对。 “你是不是男人啊?这么点芝麻粒大的事,你一直记到现在!”绎儿赌气道,“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晕船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藏着掖着干什么。 第39章 到时候,吐得翻江倒海,脸都扭曲得成了拧干的醤黄瓜!”谢弘故意气她,“何苦唻!” “你才是醤黄瓜!我要是醤黄瓜,你就是……你就是倭瓜、苦瓜、大傻瓜!”绎儿竭尽全力地大声叫道,两只手攥得紧紧的。 “哈哈哈哈……”袁崇焕看着这两人幼稚的针尖对麦芒,如同看一出精妙的闹剧,眼见这吵得不可开交,这才解围,“行了!行了!你们这是集市吗?又是倭瓜又是苦瓜的……” “傻瓜放在集市上卖吗?你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你……”绎儿气得眼泪要出来了,于是赶紧搬救兵,“停船!停船!我要下去!我要找祺哥哥!” “停船?这船可归我管,你叫停就停啊!”谢弘看着她歇斯底里的几乎癫狂更加得逞。 “袁伯伯……”绎儿拼命去摇袁崇焕,“他欺负我……” “好了!弘儿,不要再闹了!”袁崇焕示意谢弘,“差不多了!能把小祸头子气成这样的人,你真是头一个了!外面风大,都进舱里吧!” “是!”众将应了一声,陆陆续续跟着袁崇焕进舱里去了,甲板上只剩下绎儿和谢弘对峙着不动。 “你不进去?站在这里还想挨骂吗?”谢弘试探着开了口。 “要你管!我喜欢在甲板上吹风!”绎儿扭头就往船头跑,扶着船头的栏杆站着,气鼓鼓的背对着他。 “我也喜欢在甲板上吹风!”谢弘跟了过去,站定在她身畔。 绎儿往外移了移,和他保持距离:“你过来干吗?” “怕你想不通跳海啊!”谢弘笑着打趣。 “放心吧!要跳也是你先跳!”绎儿白了他一眼,扭过身不看他。 “哎!”谢弘拍拍她的肩。 “别碰我!动手动脚的!”绎儿打开他的手。 “给你东西!” “谁要你的臭东西!”绎儿赌气。 “你真不要?” “说不要就不要!”绎儿硬气到底。 “那好!一会儿再吐,可别怨我啊!”谢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船头劈开风浪,飞快地前行着,颠簸得幅度也越来越大。绎儿的胃里又翻腾开了,扶着栏杆都站不稳:“呕……” 谢弘摇摇头,伸手抚抚她的背:“好点没有?” “好没好关……关你什么……呕……”绎儿想嘴硬也没用。 谢弘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喏!” “什么……”绎儿有气无力。 “你吃了就会好一些。”谢弘打开锦囊,捡了一枚梅子塞进绎儿嘴里。 “……什么呀……”绎儿问道。 “梅子!晕船的人吃了以后会好一点,至少不会吐成这样。”谢弘扶着她,“里面有核,别忘了吐。” “谢谢你……”绎儿心里一热,不再跟他置气了。 “不用谢我!我只是怕你吐脏了甲板,又要麻烦弟兄们刷洗。”谢弘贫嘴,“我这是体恤下属……” “你……”绎儿刚消的气又被他堵了回来。 他们俩在甲板上唇枪舌战之际,座舱里,袁崇焕的中军会议也在紧张地讨论着。 “我和泽清去京城催饷时,听兵部郎中余大成余大人说,天子接到督师的上疏曾经当朝议事。”泽洪禀报道,“天子问朝臣:‘关兵动则鼓噪,吝边效尤,如何得了?’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大人道:‘军士要挟,不单单是为了少饷,一定另有隐情。古人虽罗雀掘鼠,而军心不变。现在各处兵卒动辄鼓噪,其中必有缘故。’” “哦?那皇上怎么说?”何可纲关切道。 “皇上说:‘正如此说。古人尚有罗雀掘鼠的,今虽缺饷,哪里又会到这种地步呢?’言下之意,分明是对我们不信任!”祖泽清答道。 “那军饷之事呢?”祖泽润问道,“其它的都是废话,可催到粮饷了?” “甭提了!我们在兵部、户部磨了许久,孙大人和钱大人从中帮着周旋,方才答应先给两个月的兵饷,听说还是从皇上自己的荷包里讨来的。至于粮草的事,大约又要等半个月以后了。”祖泽洪说起这些显得义愤填膺,“督师,眼下宁远、锦州、蓟镇的兵变暂时可以压住,但两个月之后呢?” “依我看,皇上对督师已经产生了猜忌,这后几个月的粮草,估计也不能抱太大的希望。”何可纲业已习以为常了,“不知年前省下的一百二十万两饷银可还能派得上用场?” “这次的三处兵变就用了七十万两饷银,只剩五十万两,还得支撑到年末啊!”袁崇焕忧心忡忡地叹道,“入了冬,马上又要添置越冬的棉衣柴火,还要储备粮草,翻修大营,一下子最少也要用掉三十万两。剩下二十万两,是说什么也动不得的。若是万一再和皇太极接仗,那可就是砸锅卖铁也不够啊!” “倘若能避开与皇太极接仗,是不是可以支撑到明年开春?”祖泽润估摸着。 “大约勉强可以吧!但是,我们又如何保证皇太极不打我们?”祖泽洪拧着眉头。 “我倒有个主意,却不知督师意下如何?”何可纲似乎是考虑良久的沉峻。 “可纲,我心里也早已有了个主意,酝酿已久了,迟迟难以决断。我调你回宁远,一则是为了避开锦州兵变,二则正是为了此事。”袁崇焕沉吟了片刻,也开了口,“我打算借与皇太极议和,拖延时间稳定局势。你意下如何?” “可纲不才,与督师想到一处去了!”何可纲面露惊诧之色,继而又陷入两难境地,“如果这样固然最好,可是背主议和,上一次督师这么做朝廷已有微辞,若然这次再提,只怕对督师大为不利。” “眼下稳定宁锦局势为首要,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袁崇焕权衡利弊后毅然拍板,“咱们一回宁远,立刻着手办这件事。” “好!”何可纲点点头,眼神中充满对袁崇焕崇敬的激动,“朝廷有什么罪名,咱们一起扛着!” “那东江的事呢?”祖泽洪又把另一件事提上日程。 “毛文龙占着皮岛,天高皇帝远,扼守东江之险要,却从来没有出过助守之力。名济朝鲜,实则无事鬻参贩布,有事亦罕得其用。既然无用,不如除去他,免得占了饷银又不办事。”袁崇焕早已经有了决断。 “我看,这事还是再缓缓,毕竟毛文龙在京城颇有势力和靠山,擅自动手杀他,恐怕犯了众怒。毛文龙占了皮岛,称霸一方,不受朝廷节制,打了败仗还能加官进爵,与京中的势力不无关系。”何可纲表示反对,竭力谏阻,“何况,眼前辽东局势不稳,马上又要和皇太极议和。如果没有毛文龙在皮岛的潜在牵制,皇太极怕也不会就范。就暂且为了大局,留他几天,以观后效。” “督师,我看何叔叔分析的有道理,还是缓一缓,等议和之事有了定局,辽东态势稳定,再除毛文龙不迟。”祖泽润也赞同何可纲的意见。 袁崇焕沉默了半晌,长叹了口气:“就暂且留他几天吧!” “我看,不如派人前去皮岛,探探虚实,顺便监视毛文龙的一举一动。”祖泽清提议。 “这也是个好办法,督师您看呢?”何可纲觉得可行。 “这个……等回了宁远再做计议吧!”袁崇焕思量再三,也觉得可以成立。 “督师!”谢弘一打门帘进了座舱,“前面就是笔架山了,是否停泊休整?” “还有多远可以到宁远?”袁崇焕问道。 “今天顺风顺水,估计过了午晌就能到了。”谢弘答道,“督师要是紧赶着回宁远,就在船上用饭,不作停泊了。” “那就不停了,直接回宁远吧!”袁崇焕吩咐。 “是!”谢弘打了门帘便要出去,却被何可纲叫住。 “绎儿呢?刚才半晌没见她了,去哪儿了?”何可纲笑道。 “她呀!”谢弘笑得得逞,“她老实得很,在我旁边待着呢!半步不敢离!” “哦?”袁崇焕一舒刚才紧拧的眉头,倒是饶有兴趣,“小祸头子这么老实倒是少见呐!你用什么法子降住她的?说出来,大家以后也都好照着学啊!” “嗨!也没什么!她不是晕船嘛!我带了一样晕船的人离不了的东西……”谢弘正要海侃,却听得船头那边绎儿的高叫:“喂!再给我一颗梅子!我这颗吃完了!” “喏!就这样!”谢弘努努嘴。 座舱里顿时爆出一阵朗朗笑声。 绎儿扶着栏杆在船头蹦达,扯着嗓子狂喊:“谢弘!你听见没有啊——” 谢弘一打门帘冲她叫道:“过来吧!吃饭了!” 绎儿摇摇晃晃挪到座舱前,勉强站定:“现在吃什么饭?算早饭还是午饭呐?” “吃过海里的虾婆没有?”谢弘很神秘的问道。 绎儿摇头:“什么虾婆?还虾公呢!” “你进舱里去,我去端来!”谢弘煞有其事地做了个“请进”的动作,自己一溜烟跑了。 绎儿懵懵懂懂地挪进座舱,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好奇道:“袁伯伯,虾婆是什么东西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袁崇焕也不透露,只是笑。 “三妹,那东西很鲜美的,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的。”祖泽洪他们相视一笑,似乎都吃过的样子。 “真的么?”绎儿感到自己太走运了。 “来啦!”谢弘端着一个大盘子进了座舱,身后的侍从帮他捧着碗筷佐料。 绎儿扒着谢弘手里的盘子一看,顿时捂住了嘴,惊愕不已:“咦——这就是什么虾婆虾公的吗? 第40章 这哪里是虾子,分明是毛毛虫嘛!好恶心啊!” “喂!三妹,你自己不吃,不要用那么恶心的形容词嘛!”祖泽清嫌她说得倒胃口。 “本来嘛!这种东西会好吃?鬼才信呢!”绎儿一副活见鬼的毛骨悚然。 “这东西不中看,但是很好吃的。”袁崇焕率先夹了一只。 “咦——”绎儿闭着眼睛不敢看,“袁伯伯,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好恶心啊!” “你忘了?你袁伯伯可是最能吃的广东人呐!”何可纲也抓了一只剥起来。 “广东人最能吃吗?”绎儿壮着胆子睁开一只眼睛从指缝里看着几个吃得津津有味的人,皱起了鼻子,“这种恶心的东西也吃么?” “我们广东人有句话,叫做‘两条腿的,除了人不吃;四条腿的,除了板凳不吃。’其它的统统可以拿来吃的!”谢弘吃得得劲儿,“嗯——味道还不错!只是没有老家的甜……” “嗯!的确是少了一点甜味……”袁崇焕品评道,“不过,好久没吃了,偶尔吃一次还是种享受……” “吃一个吧!”谢弘抓起一只递到绎儿面前,“它也就是样子唬人……” “啊——”绎儿拨开他的手,落荒而逃地冲出了座舱,只留下了座舱里几个美食者的哄笑声…… 第二十二回 月下的宁远城依山傍海,站在城楼上,不远处的长岭山连绵起伏,柔和温婉的曲线仿佛夜的女儿在沉静中小憩一般。海面上一层白蒙蒙的海雾,便仿若她呼吸的轻柔,细细用心,似是还能感觉到咻咻的生气,薄纱样的萦绕不断。 已是秋寒近冬了,绎儿穿着单薄的秋衣站在城楼上,耸了耸肩膀,当胸扯紧了白兔绒的披肩,生怕它的不慎滑落让夜风有了可乘之机,于是白天的活泼劲儿也全部收了起来,不时呵出一团团的白气。明天就要被祖大寿遣回关内的永平了,又要在绣楼上天天跟那些纠缠不清的针头线脑打交道,恨都恨死了。她真恨自己是女儿家,恨自己错生了年代。倘若能先生几百年,也许什么花木兰、穆桂英的在她面前都得去见鬼。 可是……然而…… 想到这里,她沮丧地长吁了口气,往远处望去,却不经意的发现一骑飞驰出城的熟悉身影,立时间忘却了沮丧的冷清,一路冲下了城楼,翻身上马,扬鞭追了去。 前面的背影大约是听出了身后的马蹄疾,放慢了速度等她追上来。 “我就知道是你!”绎儿猛抽一鞭,终于撵上了他。 “你不睡觉跟着我干吗?”谢弘回头笑道。 “你还没回觉华岛?” “怎么了?看不顺眼?”谢弘的嘴角依稀挂着顽皮的笑意。 “我以为你吃完饭就走了呗!”绎儿腾出手紧了紧披肩,“既然这么晚了,还赶着回去干吗?晚上出海不安全的!” “你是关心我么?我有没有听错啊?”谢弘幽幽的笑起来,透过熠熠的鹿眼,分外顽皮。 “我只是想知道你赶死似的要做什么?”绎儿被他狎熟的顽皮笑容弄得不自在,“你少自作多情!” “军机大事,无可奉告!”谢弘狡黠的扮演着深沉。 “你能有什么军机大事?不过是带着一群小喽啰当你的海盗!”绎儿挟着嘲讽,没好气的甩出一句——她实不是他的对手,斗嘴的对手! “好啊!”他陡然间又成了孩子样的较真儿,进而反唇相讥,“我是海盗!你是什么?跟着我,是想做海盗婆子么?” “混帐!”绎儿抬脚踹了他的火龙驹一脚,“去死吧!你!” 谢弘却在他的火龙驹立起来之前,飞身到了绎儿的身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得意:“早晓得你会来这招!你以为就你的马术好?我装一次傻,你就把我当病猫?” “那你试试看呐!”绎儿不甘示弱,暗下里卯足了劲回手去打,“你当我关宁铁骑的人是吓大!” 谢弘让开她的拳头,伸手拉住了缰绳,却也不还手。只见放任玄鹰小跑了几步,停了下来。 “你干吗?”绎儿两眼睁睁的看着他。 谢弘跳下马背,跑回头牵他的火龙,煞有其事地摸摸火龙颀长的瘦脸:“看看!踢疼你没有……这个蛮丫头下脚忒重了吧?啊?” “喂!你说谁呢?你敢说我是蛮丫头——”绎儿眯嬉着眼睛,一副威胁的口吻里带着几分可爱的酸醋味,仿佛见不得他对火龙“嘘寒问暖”。 “我说是你了么?”谢弘翻身上马,一纵缰绳有说祖绎,“我指你名道你姓了?我说你是蛮丫头——么?” “你——”绎儿的凤眸里晃过一抹流光,更确切的说是杀气,扬鞭就指他,“你这个蛮子!犊子!我不宰了你,我不姓祖——” “哈哈哈——”谢弘见这蛮丫头气急败坏,笑得愈发放肆,“好啊!好啊!你改什么姓都随便!就是不要改了跟我姓啊!” “混蛋!你给我站住——”绎儿催马追了上去。 “我上辈子欠你的吗?你干吗老阴魂不散的跟着我?”谢弘蹊跷着屏住笑回头。 “是啊!你欠我——欠我一条命——”绎儿咬牙切齿。 “别找借口了!你是不想回家,又要逃跑吧!”谢弘一双鹿眼弯弯的在脸上笑着,眼神倒是体己得很,“想跟我去觉华岛吧?” “自作多情!谁稀罕跟着你!”绎儿努力吞吞口水,有意唏嘘一声以示不屑。 “那敢情好!我去觉华岛,你就不用跟着了!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谢弘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 “我也去!”绎儿竭力收起自己实际上黯败的笑容,却显然力不从心。毕竟,她除了溜去觉华岛,别处都有熟人张网相候的去不得,反正祖大寿总不会动用宁远的水师去把她押解回来。 “你去做什么?” “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也不再顾及什么斗嘴的胜负了,她可不想关在家里被闷死。 “哎呀!真是……”谢弘啧啧地摇摇头,“你的脸皮真是比城墙拐弯还要厚呐!死皮赖脸的!明明是跟着我,还犟嘴说我自作多情……” “少废话!你!”绎儿拨马扬鞭,不过这一鞭却是打在他的火龙驹身上,火龙驹“嗖”得冲了出去。 “你这个蛮丫头——” 待到下船时,已是天明时分了,启明星在东方的穹隆上只印着一瞥淡淡的影子,也渐渐随着晨曦的显现而迷失了踪迹。 绎儿一脸倦怠,只希望好好睡一觉,还没等开口就听见谢弘叫道:“你们速速调拨好两艘草撇船,一会儿回头就用!” “是!” 绎儿只感觉到面前哗啦啦刮过一阵疾风,隔着眵目糊的朦朦胧胧,隐约可辨的除了两个卫兵的咻咻呼吸声,有的也不过是一片骇人的空荡潮声。 她揉揉眼睛,才醒过味来,便被谢弘匆匆带来的一阵风扯住了衣袖:“你匆匆忙忙的,要赶死么?” “说梦话呢吧!困了去村子里睡觉吧!我赶时间办军务要出海,先走了!”谢弘拨开她要往船上走。 “唔——出海啊?好玩么?我也去!”绎儿一把拽住他。 “玩命!大小姐,我看你还没睡醒呢!去睡吧!”谢弘挣脱她要上踏板。 “没关系,去了回来再睡!走啦!”绎儿懵懵懂懂地撇开他先爬上了甲板。 “将军,一切就绪,走不走?”同行船上的副手叫道。 谢弘轻捷地跳上甲板,一挥手:“好!出发!” 船又徐徐离了岸,谢弘回头之际,绎儿已经憨态可掬的倒在甲板上呼呼大睡起来。 “唉!真是怕了你!这样也能睡!”谢弘把她抱起来,自言自语的慨叹道,“真怀疑!你是不是女人呐!” 也不知过了多久,绎儿迷迷糊糊醒过来,睁开惺忪的眸子,立时清醒了起来,视野里模模糊糊的只有桌边伏案大睡的背影。她虎得爬了起来,忙不迭地再自己身上摸了个遍。 “还好——”她大叹衣冠尚且整齐的幸运同时,两颊兀自一阵发烫。 她掀开被子,跳下吊床,蹑手蹑脚地凑到他近前,扶着桌案坐了下来,双手支颐定定地看着他的白痴睡相。 其实他睡得也不是那么白痴,湿濡恬净的脸上沉峻代替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和不羁,竟透出了皎皎英气。那挺拔的剑眉浓浓的泛着健康的黧黑,轻扬的唇角,如膏一般的亮泽。绎儿忍不住神使鬼差地向他的唇伸出手,仿若梦幻中孩子的好奇心的驱使。 刚将手伸了去,却惊动了他,他猛得睁开眼:“你干什么?” “没……没什么啊!”绎儿一阵恐慌,急急撤回了手,背到身后,脸却越发红了,“啊——你——你流口水了!我帮你擦擦嘛——” “有么?”谢弘刚被她的诡异弄得脊梁骨冒凉气,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慌手慌脚去擦嘴角,“……喂!你存心耍我啊!哪有啊!” “怎么没有?干了呗!”绎儿单点了点眼睫毛,一脸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无辜状。 “看看你这双眼睛,要没有事儿,我跟你姓!”谢弘站起身直逼她的眼睛,像要看穿她的诡计量,“还不老实说!” “好啊!好啊!”绎儿眼睛一亮,抚掌笑得猖狂,“你若姓祖的话,不若——做我的侄子吧!反正泽清哥哥还没儿子,我替他收了!” “你……”谢弘扬起手。 “你打呀!侄子打姑妈啦!”绎儿夷然笑得肆意,“打啊!” “好男不跟女斗!一会儿晕船可别找我!”谢弘收了手,却以退为进的来个下马威。 第41章 “哎——”绎儿不吃眼前亏,赶不及的示弱,“好了啦!你都说好男不跟女斗了,还挂在心上做什么?我们这是去哪里?” “去东江。”谢弘只简单的吐了三个字。 “去东江做什么?”绎儿打破沙锅问到底。 “军机大事,你可不可以不问啊?”谢弘没好气。 绎儿的眼睫毛低了下去。 “胃还难过么?” 绎儿摇头,也没抬头看他。 “奇怪了?你怎么不晕船了?”谢弘打量她一个上下,擎着指头支着下颚发疑。 “你希望我晕船么?我偏就是不晕不晕不晕——”绎儿蓦得抬头,带着一腔憋闷的委屈有意尖扭细捏的挤出来。 谢弘听得刺耳,忙不及躲了出去。 绎儿却不罢休,追到了甲板上与他并肩站着,浩浩的海风让她的委屈一溃而散,于是受用的展开双臂,阖上了眸子:“嗯——真舒服!像飞一样——” “是么?”谢弘懒得搭理她孩子气的神经质。 “哎!不信你试试嘛!”绎儿雨过天晴的格外热情,并不避男女之嫌,从身后抓着他的胳膊托着展开,“是不是飞一样的?嗯?” “阿嚏!”谢弘甚没情趣的打了个喷嚏。 “喂!你有没有搞错啊!这个时候打喷嚏!”绎儿用力一甩他的手,鼓起嘴,恨死了他的俗无可耐的没情趣。 “你还怨我?要不是你占了床占了被子,我至于受凉吗?”谢弘冲她嚷道,“真是不讲理!” “好了好了!”绎儿竟一把脱下了自己的兔绒披风,扔到他的脸上,“给你!咱们扯平了——” 第二十三回 三两天的新鲜劲过去了,成天面对望不见边际的浩淼海洋,鲜有几艘海船经过,绎儿渐渐乏味的无聊起来——她已经到了连觉都睡够了了程度。谢弘倒是忙得不亦乐乎,这个宁静的傍晚时分却连人影都寻不见。 绎儿郁闷的叹了声气,跳下地来,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消遣。 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一支晶莹剔透的红玉笛来。 绎儿瞠大了眼睛,轻轻摩挲了一下光滑温润的笛身:“好漂亮的笛子!还是红玉的呀……” 这下子可有了消遣的好东西,绎儿推开窗户,爬上吊床,吹了起来,一时间宛转悠扬的笛声响彻云霄。 伴着绎儿的笛声,门帘一挑,谢弘疾步进了门:“喂!别吹了!” 绎儿不理他,却被他一把将笛子夺了去,立时叫了起来:“干嘛那么凶啊?” “我们这是去执行任务,不是游山玩水!”谢弘头疼不已,这个丫头真是祸害,“你……”他正要往下说,却被人打断了。 “将军,前面有船拦了去路,让我们停下!”舱外有侍卫叫道。 “是官是私?”谢弘一边瞪绎儿,一边问道。 “是官船,而且还是蜈蚣船!”外面应道。 “先抛了碇石,我就来!”谢弘翻箱倒柜的找东西,转脸又问绎儿,“有一个信封看见没有?” “什么信封?”绎儿还在生气闹别扭,“情书么?我不晓得!” “行了!别闹了!快下来帮我找!”谢弘急道。 “你又没让我看着!自己找吧!”绎儿索性使起小性子躺下来,不理他。 “喂!”谢弘哭笑不得,“你给我下来!” 绎儿翻了个身不理他。 “好!你有种!”谢弘疾步走到吊床的绳索边,抬手解开了一端的绳子,绎儿立时像滑梯一样从上面滑到地上,摔坐在地上。 “你……”绎儿揉着摔疼的屁股火大,“信封不是在你脚底下!眼大无光找了半天,还怨我!” 谢弘正要发作,这时门帘一挑,一个将官模样的人领了一队水兵进了座舱:“哪一位是谢将军哪?” 谢弘恰好捡起了脚边的信封,于是抱拳一笑:“在下谢弘,有礼了!” “既然是宁远来的,当知道此处的规矩。”那将官冷冷一笑,“没有督师衙门的传票是过不得这旅顺口的!” “这个是自然。”谢弘一笑,将手中的信封递了去,“督师衙门的传票在此,请过目!” 那将官扫视几行,复又递了回来:“行!你们可以靠岸上岛,过旅顺口往东江也行。请!” “请!”谢弘又是一礼,抬眸一笑。 那将官领着手下匆匆下船走了,谢弘送至甲板,望见那只船走远了,方才叫道:“来人!” “在!”几个水兵应命。 “把船上的旗号都收了,换衣服直捣东江!”谢弘命令,“谁敢走漏风声,军法处置!” “遵令!”几个人分头去了。 “为什么要收了旗号换装啊?”绎儿凑到他身边,望着那艘大船慢慢消失在视野里。 “我这次的任务是潜入东江,监视毛文龙。”谢弘这才道出秘密所在。 “那……”绎儿刚要追问。 “绎儿快去拿弓箭!”谢弘骤然冒出一句。 “干什么?”绎儿费解。 “别问了!快去!”谢弘推了她一把。 绎儿飞跑进座舱,取了弓箭又奔回甲板上。 谢弘抽出一支箭,拉弓上箭,瞄准了一个向这边飞来的小黑点,轻轻一松手,只听得“嗡”得一声,那个小黑点应声而落,在不远处溅起一阵水花。 谢弘将弓一扔,纵身入海,惊得绎儿一声尖叫。 待到绎儿缓过神,却看见他顶着一头水珠儿窜出水面,敏捷地抓住了那个漂浮在海面上的小黑点游了回来:“绎儿!快放绳子!” 绎儿慌手慌脚把缆绳放了下去,谢弘一把抓住了绳子:“行了!拉我上去!” 好容易费尽吃奶的力气把谢弘拉上甲板,绎儿瘫坐在甲板上半天爬不起来:“你……你这只猪……重死了……哎哟……” 谢弘就势也“大”字形躺在了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行了……好久不下水了……喘成这样……” “你下水干吗?”绎儿用脚踹踹他。 “喏!”谢弘就手把刚才的那个“小黑点”扔到绎儿怀里,“看看有没有信?” 原来那个“小黑点”是一只鸽子,被谢弘一箭穿喉,死状甚惨。 绎儿不经意的撇撇嘴,扯开鸽子脚上的小竹筒,小心地抽出了一张油纸,顿时像发现了奇迹一样:“哎!哎哎!真有信啊!你快看啊!” “就是知道有信,才把它射下来的嘛!”谢弘翻身坐起来,一把拽过纸条,浓浓的剑眉一扬一展,“我就知道他有这么一手!” “什么呀?”绎儿饶有兴趣挤到他面前。 “他向金州的张盘报信,让他转告毛文龙,宁远派人前往东江,不久即到,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儿!”谢弘扔给绎儿,“你自己看吧!” 绎儿并没有看,只是追问:“这就是说,东江那里的确有不可告人的蹊跷?” “大概是吧!我也不确定!只有到了那里,才能下定论!”谢弘站起身,“哎!别跟着我,我去换衣服。” “你以为你是潘安啊!谁要看啊!”绎儿眯嬉了眼睛,故意待看不看地损他,“去吧去吧!” 不经心一路上的海船的多了起来,与旅顺口的那边成了鲜明的对比,佛若另一个世界。海面上远远近近的渔船商船遥相呼应,甚是热闹。 绎儿一下子也从前些日子的郁闷中被解放了一般,顿时兴奋了起来,成天站在甲板上指来指去:“哎!你们看!那个船好大啊!” “你不用这么丢人吧!在广东这种船多的是啊!”谢弘白了她一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哼!你是南蛮子,我又不是!”绎儿带着嘲讽还以颜色。 “是啊!南蛮子见过的,北夷未必见过。南蛮子见船的时候,北夷还在啃树皮呢!”谢弘轻佻嘴角。 “怕是你自己啃过,硬赖在别人头上!”绎儿鼓着小嘴,没给他好脸色。 谢弘倒是少有的沉默并没还击,只晓得她耐不住寂寞,一会儿又会大惊小怪的喋喋不休。 这不,才转脸的工夫,她又嚷嚷上了:“啊!那是兵船么?好大啊!你看啊——” “那个兵船又什么稀奇?”旁边的一个卫兵道,“那不过是朝鲜的破兵船而已,哪里赶得上咱们大明的福船和蜈蚣船!他们至多放几根鸟铳,咱们的可以放红夷大炮呢!” “啊?红夷大炮也可以放上去么?”绎儿多少有点惊愕,“它……它不会沉下去么?” 一时间,周遭的水军脸色都青得发黑地瞪着她。 “干……干嘛这样看着我?”绎儿心里一阵莫名的发怵,不自觉得缩到了谢弘身后,“他们干嘛这样……” “谁让你犯了水军的忌讳。”谢弘低声笑道。 “我什么时候犯了水军的忌讳?我不过是问了一句‘会不会沉’而已啊!”绎儿一脸委屈。 “你还说!看见了吗?再说他们可就要揍你了!”谢弘抬手一捂她的嘴,压低了声音,“在船上最忌讳说‘沉’字,还有,吃鱼的时候,一面吃完了要说‘正过来’,不可以说‘翻过来’,记住没有?”见绎儿点了头,这才放了手。 绎儿使劲吸了几口气:“真的可以放红夷大炮吗?” “当然可以,等回了宁远,你就可以见到了。也许,到了东江,你也能看到。”谢弘答道,“你真是大惊小怪。” “哪有!只不过我见得少而已。若是论起马,你可就不如我了!”绎儿一甩鬓角的小辫子,扬扬新月眉,偏着头望他。 “怕是大言不惭吧!” 第42章 谢弘低头一笑,有点窃窃地嘲讽。 “哼!”绎儿双手一叉腰,透着皎皎英气,“你随便问呐!” “什么马才算得上好的战马?”谢弘随口挑了一个道。 “这个简单!上好的战马呢,必须胸部宽厚,背上平实,颚骨削瘦,眼睛清亮有神;脖子呢,要能像‘弯弓’一样昂起来;马蹄边缘要整齐清晰。总的一句话,就是壮!”绎儿一边绕着谢弘转圈,一边在他的身上比画,最后煞有其事地拍拍他的肩,“兄弟,你不行!太瘦了!” “我是不行啊!你大约够得上!你的颚骨够削瘦,”谢弘一把抓下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你的蹄子边缘也够清晰!” “你——”绎儿被他抢白一通,一如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恼火地甩开他的手,“你混蛋!” “你指桑骂槐地对我就可以,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成了混蛋?你这是什么道理?”谢弘反问。 “我从来就不讲道理!”绎儿理屈词穷的胡搅蛮缠。 “孔夫子教训的是,天下的确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谢弘若有感悟的长叹一声。 “别在我面前说这句话!我平生最恨这句话!”绎儿一副深恶痛绝的仇恨状,攥紧了拳头,“他说的这句话最没道理!他应该怪他自己没本事,连个女人都摆不平,还找借口说难养,却妄称夫子,其实简直是强盗!” “哎呀,啧啧——豪杰啊!才女!”谢弘忍着笑,却在心里第一次感觉到绎儿刁蛮精灵的可爱,“哦!照你这么说,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强盗了?” “在我眼里,除了祺哥哥,天底下的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绎儿翻了一个白眼,呛呛的,“都是吃着勺里的,看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家伙!” “我也算在内么?”谢弘一本正经的惊诧状。 “你以为你不是?”绎儿轻笑一声,瞥了他一眼。 “我可是连勺里都还没吃到呢!”谢弘委屈的像个孩子,“平白背上了个骂名,划不来啊!” “划不来与我何干?”绎儿嗤嗤的笑起来,“你真是莫名其妙!” “跟你商量一下,舍近求远划不来,干脆吃你这勺如何?”谢弘故意涎着一张脸。 “你——”绎儿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过去,却被他先一步扼住了,“寡廉鲜耻!” “哎!你的脸也会红哎!”谢弘逮到机会调侃得可劲儿,“我以为你这样大大咧咧的蛮丫头不晓得什么叫脸红呢!” “谁脸红了!”绎儿挣扎着冲他嚷嚷,却觉得自己的双颊一阵阵的发烫,“你……”说罢,狠狠踹了他一脚拂袖而去。 就在他们紧赶慢赶直捣东江之时,东江这一边,东江总兵毛文龙却已经登上了快船,扬帆起锚出了海。他的目的地恰恰与谢弘和祖绎儿是个相对,他的目的地正是宁远。 早在八月初,他便得到了袁崇焕抵达宁远的消息,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是因为他一直处于观望阶段,对于素昧平生的袁崇焕,他到底是测不出深浅。原先对于袁崇焕“先从东江坐起”的遏制策略,他大为不满,也给天子上了奏疏,倾诉了自己孤撑海外的苦衷,又将袁崇焕形容为“诸臣独计除臣,不计除奴,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天子的回复也不过是充当了个和事佬,潦草安抚两三句罢了。本以为这一切就再无转机,却没料到在天子的批复到达之时,袁崇焕的态度也骤然又了个大转弯——居然邀他离开东江赶赴三岔、旅顺间的双岛商议军机,并将十万两军饷批了下来。于是,他不论是出于礼节,还是试探深浅,都应当往宁远一偈,大约可以算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他这里动身不久,谢弘和祖绎儿也登了岸。他们并不是在东江的水军大营上得岸,而是折到离东江北岸八十里的鹿岛。之所以这么做,为得是不惊动毛文龙,顺利潜入东江。然而,天不如人愿,才上得岸,麻烦便接踵而至了。 第二十四回 “老人家,我们想去东江,能搭个船么?”谢弘找了半晌,才找到一艘可以进深海的大渔船。 “去哪儿?”老渔夫似乎有些耳背,老态龙钟的迷糊。 “东江!就是皮岛——”绎儿伏在老渔夫耳畔提高了嗓门。 “哦哦——东江啊!”老渔夫嘬了一口旱烟,“今天不去了!太晚了!要走,明天吧!” “我们赶时间呢!”谢弘说道。 “这附近可有海盗,晚上……”老渔夫摇头,花白的胡子一撅,“不安全——” “没关系!他就是海盗的头儿!”绎儿不忘调侃,一拍谢弘的肩。 “什么?”老渔夫这会儿的听力不逊,乍然瞠大了溷浊的眸子惶恐不已。 “别听她胡说!”谢弘瞪了绎儿一眼,“别添乱!” 绎儿冲谢弘诡秘的一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我出高价!一锭银子!足足五两啊!” 老渔夫本是乡野荒僻之地的闲散人,哪里见过这么些银子,顷刻眼睛都有些不好使了。 “老人家,行不行您倒是给句话呀!”绎儿乘热打铁,又从怀里掏出一锭,“老人家也忒贪心了吧!好好——两锭就两锭吧!我认了!您可不许反悔了哟!” “爷爷!这么多银子,咱们去吧!”一旁十二三岁的孙儿眼馋,“这么些银子赶得上咱打半年鱼呢!” “你小子光知道银子好,可要是遇上了海盗,咱们可连命都没了!” “海盗只抢商船,咱们打鱼的不抢的!”孙儿眼巴巴的望着绎儿手里的银子,“咱去吧!冒点风险值得!” “就是啊!”绎儿又在旁边吹风,“老人家,您瞧您的孙子多有闯劲儿啊!” “那……上船吧!”老渔夫舍下了犹豫,把烟枪捌在腰上,“狗儿,吩咐开船!” “好咧——”小孙儿乐颠颠接乐绎儿的银子揣在怀里,背起了鱼篓跳上了船,“公子,小姐,上船吧!” 谢弘跃上船回头拉绎儿:“你还真有办法!” “那当然!”绎儿得意地一笑,扯着他的手跳上船,扶着他站定,“谁会无利起早啊?你会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这个你都不懂么?” “你还是说点吉利的吧!”谢弘扶着她在船舱里坐定,“别碰上海盗是真的!不然麻烦就大了!” “嗨!你不是海盗的头儿么?抢不抢还不是你一句话!”绎儿调笑地得意。 “还说!我是海盗头儿,你就是海盗婆儿!”谢弘就着话头反击。 “哼——”绎儿把头扭到了一边不理他了。 静了一会儿,只听见船舱外海浪的声音。 “哎!真不理我了?”谢弘捅捅她。 绎儿却窝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气性挺大的!这么小心眼啊!”谢弘哄她,“行啦!我收回刚才的话还不行么?” 绎儿仍然猫着不动。 “喂!”谢弘动手拉她。 “别闹……”绎儿打开他的手,依旧猫着,“我胃里难受……” “又晕船了?”谢弘关切。 “嗯——”绎儿有气无力地甩出一句后,突然捂着嘴爬了起来,却因为失衡摔了个正着,趴在谢弘身上:“呕——” 谢弘后脊梁一阵凉气上涌:“别……你别吐在我身上……我才换的衣服……不要啊……” “呕——”绎儿这时已经是头晕目眩,也顾不上许多,吐得一塌糊涂。 谢弘只觉得后襟凉飕飕透过来,连忙腾出一只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衣,一气地往下脱:“你起来一点!你压住了……哎哟!我的天哪!我的小姑奶奶,谁让你吃这么多啊!天啊——”好容易把外衣脱了下来,忙团了团扔了老远。 绎儿才管不了他的难受,枕着谢弘的肩膀睡得懒蛇一样,迷迷糊糊的受用的搂着他,生怕跑了这个温暖的“床铺”。 谢弘也不忍心推开她,肩头和腿都被她的重量压麻了,他也只能报以苦笑由着她:“只要这个蛮丫头醒了不说我占她便宜就万事大吉了!” 这边绎儿方才平静了,突然“哐”得一声巨响,船身猛的一震,谢弘昏昏欲睡的脑袋撞在门板上,伴着嗡嗡的耳鸣青红了一大块。 绎儿也被这一震弄醒了,不知哪儿来的劲儿一骨碌爬起来:“你——你干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谢弘捂着头上的包委屈不已,“我被你压得动不了,我能干什么!” 绎儿刚要开口,舱门“嘭”得被几个彪形大汉踢开了,几口明晃晃的刀刃横到两人面前:“要钱要命?” “抢劫抢到姑奶奶头上来了!你们是不是活腻味了!”绎儿虎得站直身子,抽手拔剑,却因为船身一晃,一个站不稳,趔趄一下摔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舱内舱外笑成一片,大有成群之势的压迫感。 “绎儿!”谢弘一扯她的后衣领,把她拽起来,附在她耳边的一瞬道,“你先走!下海等我!” “我……我不会水……”绎儿一边退着一边黯败道。 “哎哟!我的老天啊!你怎么不早说啊!”谢弘欲哭无泪。 “你又没过问我……”绎儿嘟囔。 “这个妞儿也一并给了吧!还怪水灵的……哈哈哈……”强盗头儿指着绎儿狂妄的大笑,“老子好久没开荤了……” “好说……好说——”谢弘一边佯装笑脸,一边护着绎儿往窗口撤,“你们得保证不杀我们啊……” “妈的!少罗嗦!快点!”几个喽啰不耐烦了挥舞着刀剑嚷嚷。 第43章 “没地儿退了……”绎儿正抵着窗户,于是小声道,“怎么办啊?” 谢弘还没等强盗反应过来,一把攥住绎儿的手,大叫了一声:“跟我下水!” 绎儿“啊”了一声,还没醒过味儿来,谢弘已经带着她破窗而出,坠入波澜浩淼的大海,消失在夜色的黑影中。 绎儿被黑蓝冰冷的海水一激,呼吸一窒,猛得倒抽了口气,连着呛了好几口水,眼睛也涩得睁不开,本能的惊惶失措扑腾起来:“救……救命……救命……命啊……” “别叫!不能叫……”谢弘忙伸手捂她的嘴,自己也因此呛了好些水,“咳咳咳……别……咳咳……咳……” “救……救……救命……咳咳咳……救……”绎儿拼命在水里挣扎,死死地抓着谢弘的胳膊不放,“咳咳咳……” “你别扯我胳……咳咳咳……胳膊……”谢弘死命想甩开她的束缚,却被她缠得更紧,情急之下,抬手照着绎儿的后脑勺就是一下,绎儿眼一黑晕死过去。 好在岸离得不算太远,谢弘拖着绎儿,连拉带扯,费尽了力气总算是爬上了岸,一口气松下来,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咳。他强撑着爬起来,喘着气拍拍绎儿青白的脸:“哎……行了……咱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咳咳……喂……” 绎儿的脸在月下分外苍白,没有半点血色,俨然一块白瓷,连一点呼吸的生气都感觉不到。 “不是吧!”谢弘棘手不已,“这么容易就死了?喂!喂——” 又是一气狂摇,仍不见反应。 谢弘一甩头上的水珠,俯身往她嘴里吹气。 绎儿迷迷糊糊,只感觉到唇际的温润,缓缓睁开眼,便看见了谢弘英气逼人的脸,顿时一怵,惊悸地推开他:“咳咳……咳……” “你醒啦!我还以为你……” 谢弘的话没说完,绎儿一抬手一个耳光重重的抽在他的脸上。 “喂!你疯了!”谢弘莫名其妙,抚着脸上的五指印冲她叫道,“你干吗打我!” “淫贼!你乘人之危……你——”绎儿一副被玷污了的愤怒和耻辱,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我乘人之危?我是为了救你!你搞搞清楚!不这样,你起得来么!”谢弘火大,大有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愤懑。 “你分明是不正经乘机欲行不轨……”绎儿哭得汹涌,“你是存心的!你就是存心的——” “你要脸还是要命啊!”谢弘一抹脸上的水,气不打一处来,“不可理喻!” “你管我!连清白都没了,还要命干吗!”绎儿发脾气,顺手抓了沙子丢他,撒了他一脸,“死了算了——” “想死是不是?” “我管你三不三,四不四!是又怎么样!连个舌头都没捋直,也配管我!” “好!我成全你!”谢弘一把扛起她,跑到海水里“嘭”得把她摔回水里,“去仆街啊!” “啊——”绎儿又开始与海水斗争,扑腾出一阵阵的水花,“救命啊——咳咳……咳……救命——救……命啊——” “你不是想死嘛!去仆街啊!(去死啊!)要命做什么!”谢弘余怒未消,一气之下乡音迭出,“还喊什么救命!喊什么!仆街活该(死了活该)——” “咳咳咳……你……”绎儿听着他一气古怪的广东话发难,脸都绿了,但是他仍然无动于衷,任由自己在海水里,在死神手中挣扎,“救命啊……咳咳……你……咳……” 谢弘看着她像个孩子样的无助,长出一口气,算是把余怒消了,一个猛子扎下水,从身后把她抱了起来,抱上岸,顺手扔到柔软的沙滩上:“让你闹——” 绎儿沾了一脸的沙子,一个劲儿的哭,脸上愣是冲出了两道沟来,定定的看着他,眼里充满仇恨。 “看什么看?”谢弘懒得搭理她,轻嗤一声,甩给她一个白眼,“自找的!” 绎儿腾得一下子爬了起来,扑到他身上又撕又打,俨然一个蛮不讲理的世俗女人。 “喂——你……”谢弘一边招架一边叫道,“有完没完啦!疯子!你这个疯子!你干什么——” 绎儿不理睬他,一气发泄似的乱打。 “再闹我不客气了!”谢弘威胁。 “谁要你客气!”绎儿打得更凶,变本加厉。 谢弘也不示弱了,两人在海滩上厮打滚爬起来,互不相让。 “我叫你乘人之危——淫贼——” “你以为你是谁!我才不会乘你之危呢!你这个野丫头!” “你都敢做了!干嘛不承认!” “那是为了救人……” “扯淡!” “闹!你闹够了没有!”谢弘翻身把她摁在地上,扼住了她两只挣动不休的胳膊,“够了——” “我要找袁伯伯!让他军法处治你!淫贼!混蛋!”绎儿死不低头地虎视眈眈逼视他,“放手!你给我放手——” “好!处治就处治!想让我白受处治,办不到!”谢弘低头压上去,吻上了绎儿的菱唇。 “唔——”绎儿的眸子瞠得老大,一双手挣脱了他一气乱打。 谢弘着魔似的难以自拔,愈吻愈深,贪婪的纠缠着不放。 绎儿一双挣扎的手也渐渐停下了捶打,反而忘情的勾住了他的颈,迎合着他。 终于快要窒息了,谢弘才放开她,兀自坐起来:“打啊!接着打!” “你——”绎儿刚才的十分英气去了七分,只留下三分的娇羞,脸也胀了通红,无地自容,“你混帐——” 谢弘站起身,扭头丢下她就走。 绎儿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拦在他面前:“别走!” “不走留在这里挨打挨骂么!”谢弘还在赌气。 “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绎儿一语出口,脸却更红了,怕他看出来,忙把头压得很低,“对不起行了吧!……我打疼你了吧……” “疼!当然疼!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一个巴掌赶得上男人!”谢弘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抚抚脸,“好了!好了!赶紧找地方把衣服弄干了,别着凉了!” 绎儿少有的安分,只应了一声,站了起来。 “走吧!”谢弘看到她少有的安分,反而有些不自在了,却又不想让她发觉,于是转身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 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海滩上走着,却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 谢弘陡然站住了脚,四下里看了一遭。 “怎么了?”绎儿赶上了他,见他的异常反应格外奇怪。 “这里好像不是鹿岛,鹿岛不应该这么狭长,而且……你看!这里有山,鹿岛是没有的,奇怪了,这是哪儿啊?”谢弘左思右想弄得更糊涂了。 “我哪儿知道?”绎儿本来方向感就不好,眼下更是一头雾水,“会不会到东江了?” “不可能!”谢弘答得干脆,“这里绝对不是东江!” “那我们会在哪里?”绎儿有些害怕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不是在阴间吧!” “在阴间你还有影子么?”谢弘一指地上投下的人影,蹲下身在沙滩上画起方位图来,“你看!我们是从这儿出的海,遇到海盗应该在……这里吧!那——假设我们……” “等等!你看!”绎儿一指前面的几点灯火兴奋起来,“那里有人家,咱们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走!”谢弘一把拉过绎儿就朝着那几点灯火飞奔去了。 然而,他们到了近前却发现不是人家,而是高大的沿海堡垒。 “这里怎么会有堡垒?”绎儿问道。 “难道是到了獐子岛?”谢弘自言自语,努力回忆着海防图上的防御标识,“獐子岛上的确有东江的驻军……” “那我们有救了!”绎儿不等他确定,便撒开他的手,冲着堡垒上大叫,“喂——有没有人啊——我们是宁远来的——有没有……” 人倒是有了,刀也出了鞘,箭也上了弦。 一时间,灯火通明了,两人才看清楚了堡垒上剑拔弩张的驻军——清一色全是金军。 看清了对方一个个都拖着长长的辫子,绎儿吓得倒退好几步,还没站定,便听见堡垒上一声女真语的高声喝令,霎时一道道劲风迎面刮至。 谢弘一把扯过她:“快走!快——” 第二十五回 绎儿已经吓傻了,跌跌冲冲地跟着谢弘狂奔,身后的羽箭疾风一样擦着自己的耳朵鬓发,三魂去了六魄。 他们一路逃,身后沙滩上留下的脚印横七竖八插了许多羽箭,一寸寸逼近他们的步子,好几次差点被死神的魔爪拿了命去。 绎儿上气不接下气,脚一软,一个惯性摔在地上。 “快起来!”谢弘伸手拽她的同时,只听得身后一声钻天炮的尖利叫声划破夜空,一个激灵,“快!他们有追兵——” 这一次却又猜错了,金军不但是后有追兵,前面也有堵截。 一队黑影横空杀出一般挡住了前路,马上的将领叽里哇啦一通狂叫。 “你会不会说人话!我听不懂——”绎儿火大,强自挺直了脊梁冲他吼道。 马上的将领也听不懂绎儿的话,只当他们要反抗,再一抬头寻见前后夹击之势已成,抬手一挥,大叫一声。 只听见周围一圈金军起刷刷地一声应承:“嗻!” 而后刀光剑影眩得两人头晕。 “你先走!想办法冲出去!”谢弘说道。 “那你怎么办?” “我不拖住他们,你怎么走?”谢弘瞪了绎儿一眼,“别婆婆妈妈! 第44章 马上一动手你就走!” “你一个人怎么打——” “少废话!走——别在这儿拖我后腿——”谢弘用力推了绎儿一把。 几乎是与此同时,金军也动了手,一群人大叫着拔刀冲了上来。 谢弘一边招架,一边冲绎儿吼:“走啊——走——” 绎儿三招两式撂倒了三个金军,抬眼正看见马上的将领,心生一计,长长地吹了个口哨。 面前的战马受了惊吓,发疯一样把那将领甩下马背,冲着绎儿这里狂奔过来。 “绎儿——”谢弘吓呆了,这要是被撞到还有命么! 战马奋蹄将至近前,擦身而过的一瞬,绎儿纵身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马脖子,任由慌不择路的马拖出去数米,回忆着幼时满桂教授的拔杆游戏动作,奋身屏气放手一搏翻上马背,一勒缰绳复又冲了回头。 连冲带撞,围着谢弘的金军被撞了个七仰八叉,天然地多出了一条道。 绎儿在擦身经过谢弘面前时,略略倾身伸出手臂:“谢弘!快——” 谢弘虚晃一招,一抬手攥住了绎儿的手,借着惯性跃上马背,方才坐定,身后一道劲风袭来,他想也没想,一下子扑在绎儿身上,这一道劲风便直直的插在了他的背上。 绎儿也感觉到了他不由自主的一震,于是侧脸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快走!”他忍着疼痛咬牙道,这个伤不致命,但是也疼的钻心。 两人飞骑冲出金军的包围,算是个兵不血刃的奇迹。 追兵的马蹄声渐远了,绎儿驾着马冲进了林子,算是可以暂避一时了。可是,慌不择路的后果却让两人饥寒交迫。 才住了马,谢弘忍痛跳下马背,伸手去拉绎儿。 绎儿回首之际,正看见他流血的伤口:“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而已……”谢弘暗自痛得唏嘘,却强作无所谓,“没关系的……” 绎儿已经伸手去拔了:“你忍着点!” “喂!啊——”谢弘大叫一声,便也只能顾着咬牙忍痛说不出话了。 绎儿解开外衣,并无羞赧之嫌,兀自在自己的夹衫上撕扯了几条白布:“把衣服脱了……” “什……什么……”谢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早就痛得要哭了,“你……你……你干吗?你要干什么……” “让你脱衣服!不脱衣服我怎么包扎伤口啊!”绎儿少有的体己,见他傻站着不动,于是学了他的口气,“你要脸还是要命啊!” 谢弘的脸倒是经她一说红得什么似的:“只是……只是……不大方便吧……” 绎儿脸也飞红,嘟囔着警告样的:“少瞎想——” 谢弘磨磨蹭蹭褪下外衣:“你轻点啊……” “谢谢你帮我挡箭!”绎儿一边小心的为他包扎,一边红着脸温言。 “我不是帮你挡,谁让我在你后面!”谢弘嘴硬,“再者说,我怕要是你受了伤,我帮你包扎,让你脱衣服,你还不把我五马分尸咯!我这个人不像你那么小气,脱就脱了,才不会跟你计较什么清白!” “你——”绎儿没料到他到这时仍然滑的没边,狠狠地一拳打在他身上,“不正经!” “我可受伤了,你还打!想出人命啊!”谢弘咧嘴叫道,神情像个被虐的无助婴孩,胡乱裹了衣服,落个嘴狠,“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活该!”绎儿背了身系自己的衣结。 “你去拾些树枝,我去找吃的,咱们也好填饱肚子啊!我都快饿死了!”谢弘分工倒是明确得很。 “一起去吧!”绎儿打量着周围黑洞洞的林子,不时还有狼嚎的凄厉,不由战栗,缩在他身后,“我……我害怕……” “你就这么大胆子啊?”谢弘反倒觉得她不正常,这丫头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么? “走吧!”绎儿扯了他的手,宛若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在撒娇。 “真是外强中干!”谢弘拗不过她,“走——” “嗯!”绎儿扯着他的衣角跟在后面,往常的英姿飒爽全都去了九霄云外。 两人一路走,一路拾柴,正在此时,一团小黑影擦着绎儿脚边的地面溜过去,引得她一声尖叫。谢弘眼疾手快,一下子扑了过去,把小黑影扑匝在怀里。 绎儿气喘吁吁跟到近前,抱着一堆枯树枝:“你在做什么?” “你看!”谢弘从怀里拽出一只胖胖的小野兔,“咱们可有口福了!” 绎儿“哗”得把树枝扔在地上,忙不迭伸手接了来:“啊——嗯……好可爱啊……” 谢弘拾着树枝仰脸看她:“一会儿我烤给你吃!我烤兔子肉可是个好手!” 绎儿轻轻抚了抚野兔的长耳朵,望着兔儿的汪汪的眼睛不忍:“咱们不要吃它吧……” “怎么了?”谢弘倒是意外,“你平时打猎是所过之处鸡犬不留,什么时候良心发现了?” “不是啊……”绎儿撅撅小嘴,把俏脸在野兔毛茸茸的身上蹭了蹭,忽闪了一下长长的卷睫,“我平时打猎要是看什么动物呢!这种小可爱的兔子、小鹿,我是不下手的!更何况,它是只怀了小崽儿的母兔子,一尸两命呢!” “怀了崽儿你也看得出来?它不死,咱们可就得饿死了!”谢弘煞有其事的做了个垂死挣扎的饿殍状动作,“这个死相太惨了吧……” “反正我不给你吃它!”绎儿被他逗的噗哧一笑,却把野兔下意识往怀里一收。 “那我饿死了变成鬼也不放过你!”谢弘威胁道,“你不怕?” “那……那你……”绎儿腾出一只手递了去,“吃我好了……我警告你,饿死了别缠着我啊!” 谢弘爽朗的笑起来:“呵呵,佛祖舍身饲虎,祖绎儿舍身救野兔!妙哉!” “死没正经!”绎儿瞪了他一眼。 “好!你等着!”谢弘放下了树枝,搓了搓手,呵了口白气,猴上了树。 绎儿抱着野兔仰起脸关切着他的一举一动:“小心一点!别摔了!右边一点……踩实了……” “没事!”谢弘三下两下爬上了树梢,吁了口气,伸手摘了一个红果子,冲绎儿叫道,“来!接着!” 绎儿却似愣着了,充耳不闻的样子,抱着个野兔傻站着,死死盯着前面不远的一团漆黑的丛林。 “喂!绎儿!”谢弘叫道,“干嘛呢?傻了?” 绎儿竟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怀里的野兔撒丫子狂奔而去。 伴着野兔飞奔而去,那团漆黑的灌木丛中陡然窜出了一匹狼,绿莹莹的一双眼睛,狰狞着面孔向绎儿一步一步靠近。 “绎儿!快上来!快!”谢弘一边叫,一边忙着下树,“听见没有!快点!” 绎儿连滚带爬醒过味儿来,狼已经扑了上来,好在她还有几分功夫左躲右闪一下,可是动作已是出奇的慢了。 谢弘猴在树桠上一伸手:“把手给我!” 绎儿见了救命的稻草,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而此时,狼的一双锐利的前爪也扯住了绎儿的衣裙:“啊——” 谢弘铆足了劲儿拼命往上拽,下面的狼也不甘心把到嘴的美味丢掉死扯着不放。 绎儿就像一根绳子,被谢弘和恶狼两头绷直了扯着,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狼的拉扯,加上绎儿的重量,谢弘感到自己也很明显地往下滑,一点一点的,他只能靠另一只手死命地扒住树杈往前挪。 “啊——救命啊!救我——”绎儿哭道,出于求生的欲望死死的攥着谢弘的手,“我的脚!我的衣服——你别撒手!别撒手啊——” “别叫了!怕什么!”谢弘吼道,“这不是还没掉下去嘛!” “不是你,你当然不怕了!”绎儿这个时候还不忘斗嘴。 “你再废话我就撒手了!”谢弘威胁,“闭嘴!” “我不行了!你快点拉我上去……”绎儿支持不住了,“我求你!你用劲儿啊!好痛啊——快点拉我上去呀……” “知道痛就死不了!抓紧!死也别松!” “我害怕……我害怕……呜呜……”绎儿望着下面恶狼阴森森的脸,嗅到它喷出的腥臭的气味,吓得魂飞魄散,“啊——救命啊——” “别看下面!看我!”谢弘深吸一口气,借着左手的支撑力,又往回挪了几寸,“没事!别松手就成!” 那狼似是发觉自己的形单影只,于是,一仰首长长嚎了一声。那嚎声顿时引来了林中别处伙伴的回应,本来寂静的山林里立刻回荡开来了狼嚎的凄厉,愈来愈近前。 “啊……”绎儿抽抽答答的哭叫道,满是颤音,“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死了……我不想死啊……” “阎王嫌你吵,才不会收你!”谢弘扯着她已经因为长时间勒紧而通红的手,“你撑着点!乘其它的狼还没来,我拉你上来!” “不行了!不行了!我的手都软了……” “少废话!想活命就把另一只手给我!快!”谢弘往前探了探,腾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自己也因此往前滑了许多,“抓紧了!” 绎儿已经哭成了泪人,只留着喘气的劲儿了。 树下的狼还是紧扯着她不放,几匹相继赶来的“同伴”也纵身扑上了绎儿的靴子。 “啊——”绎儿顿时一坠向下急滑,谢弘也跟着往下坠。亏得他反应快,勾住了一块树桠的突起,然而半个身子已然到了树外,绎儿在半空中晃了几晃,又定住了一般。 “你怎么样?” 第45章 谢弘问她,声音里已经大显疲惫。 “你松手吧……不然你也没命了……”绎儿泪流满面极尽绝望,“我不想拖累你……” “不!”谢弘被她一言激得更加不甘心,手上攥得更紧,“要死一起死!” “你疯了!”绎儿骂道,“松手啊!” “你要死了,回去我怎么交待!不如一起死了干净!”谢弘用更大的声音叫道。 一只狼的爪子扒上了绎儿的靴口,靴子因为不堪几只狼的重量,终于一滑落了下去。 谢弘逮着个空隙,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奋力一搏,猛地往上把绎儿拽上了枝头。 两人喘着粗气,像叠罗汉一样叠靠在一处,倚在树杈上往下看。 树下的四五匹狼围着树狂嚎不已,一双双开始泛出鲜红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树上的“美味”,时不时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尖利的牙齿,以示愤怒的不满与不甘的怨恨。 谢弘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摘了一个果子,照准头狼的脑袋砸了下去,引得狼群一阵骚乱的吵扰。他却悠然自得地摘了果子大嚼特嚼起来:“嗯!这顿饭来之不易!” “喂!怎么下去啊?”绎儿根本没有那个胃口,抬手胡乱抹着眼泪,抽噎了一下,“我们不能跟猴子一样总呆在树上啊!” “等天亮再说吧!反正狼又不会上树!”他倒是乐天派想得开啊。 “等天亮?那还得三四个时辰,万一不留神掉下去,死得更难看!”绎儿心有余悸地望他怡然的深栗色瞳子。 “那就抱紧点别撒手啊!”谢弘低头示意她看自己搂他甚紧的胳膊。 “你……”绎儿忙往外撤手,树枝一晃,忙又本能地搂得更紧。 “还敢不敢撒手了?”谢弘抬手抹了把汗,复又挑挑眉,“轻点!你想勒死我啊!” “要不是在树上,我才不会搂着你呢!占尽了便宜还卖乖!”绎儿冲他大翻白眼,手上却依旧不含糊的勒得紧。 第二十六回 待到晨曦微露,树下的狼群散去,两人才带着一身疲惫地溜下树来,一身衣服也在昨晚的折腾中拉扯得破破烂烂,若非有中衣在身,怕就要衣不遮体了。 “啊……可恶!我的靴子……”绎儿捡起被狼群用于泄愤而扯烂的靴子,差点背过气去,“我最喜欢的靴子……这群该死的狼崽子!” “行啦!你知足吧!能有命活着,你该谢谢它们才是!”谢弘戏谑着解嘲道,“省省吧!” “堂堂关宁铁骑的少主,混成这样,真是跌份到家了!”绎儿恼火地一把把抓扯着破衣上的烂树叶和枯草,欲哭无泪。 “哎呀!完了!”谢弘一摸身上的衣服,惊怔的变了脸色。 “怎么了?”绎儿一惊。 “我的外衣扔在船上了,银两和官文全在衣服里……惨了!惨了!这怎么弄?”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绎儿埋怨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不小心一点!” “这怨得着我么?要不是你晕船吐了我一身,我也不会把它脱下来啊!”谢弘只觉得辩解得头大,脑袋里嗡嗡的像有一窝苍蝇,“祸水!祸水!你简直就是我的祸水!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你看看……我们都成什么样了?你还闹!吵死了!” 绎儿少有的没回嘴,径自看着它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玄色的瞳子依稀镀上了一层水雾。 “看着我干嘛!”谢弘继续发着他的火,扭身就走,“烦死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绎儿不做声,就这么跟在后面默默地走。 “别跟着我!离我远点!”谢弘回身歇斯底里的吼道。 绎儿一怔,怯怯的立住的脚,看着他一步一步无情的走远。 灌木丛郁郁葱葱的绿很快湮没了他的背影。 绎儿不由的鼻子一酸,泪珠儿噼哩叭啦落了下来,全然是一个迷途的小女孩,胡乱抹着眼泪:“呜——祺哥哥——” 这种时候,若是赵祺是绝对不会扔下她自己走的,她在心里暗自饮泣,可惜现在和她在一起的不是赵祺。 就在她深感绝望的时候,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绎儿一怔,收住了脚回头。 她这一回头不要紧,立时被来者的装束吓了个半死——一队全副武装的金军骑兵。 她撒腿慌不择路的狂奔,却早已被对方看了个正着。 一声听不懂的女真语高叫之后,羽箭带着一道道劲风擦着她的浑身上下飞过,要不是她伸手敏捷,早就成了一只大刺猬。 人哪里是马的对手,眼见这骑兵赶上了自己,绎儿豁出命去,一个纵身将策马而来的骑手从马背上扑倒在地上,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那人的腰刀,猛的刺进了那人的胸口,滚烫的血粘乎乎地喷射出来,兜头就泼了她一脸。 嘴里顿时肆溢开浓浓的腥味,她还没来及害怕,脑后一阵冷风袭来,她立刻意识到了危险,一骨碌翻身躲开了明晃晃的一刀。 这一刀是躲过了,可是迎面而来的,上上下下只见刀光闪,不见对方的身影。 手无寸铁,这样打下去,非但脱不了身,连命都难保。 绎儿虚晃一招,就势打了个滚,操起了手里的刀砍杀起来。 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金军的血流了红红的一片,她竟也没觉得害怕,只是一味的杀着,指望杀出一条路冲出重围。 她这里杀得忘我,却没注意到角落里横空射来的暗箭,直至劲风将至,她才大叫不好,却已是躲不过一劫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横空杀出,一脚扫开了疾箭,落在了绎儿身畔。 “你回来干什么!”绎儿气乎乎的吼道。 “谁规定我不能回来?”谢弘冷笑一声,三下两下夺了一口刀,也冲杀了过去。 眼见着胜利在望,却不料林中又是几声鹿哨响起,两队人马奔这里合围过来。 绎儿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了,本来就腹中空空,又是一夜没睡,哪里来的精神。本以为一场恶战就此结束了,却不想更恶的还在后面。 鲜血半身衣。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没说话,有的只是默契。虽然这默契里夹杂着祖绎儿的怒气。 两列骑兵飞驰近前,长长短短的兵器与他们手中的短刀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嚣叫声,有甚者竟迸出了耀眼的火花。 长枪、长戟出了场,他们手中的短刀在马背上堪称英豪,离了马背便成了摆设。 眼见者金军摸准了自己的弱势,长枪长戟一气捅来,绎儿纵身一脚将一个小兵踹下马背,自己横刀立马,纵缰冲向敌人,欠身弯腰,挥手之际,两侧的骑兵纷纷落马,一层又一层的血铺染透了绎儿的衣裳,裙角甚至零零落落散开了一片,翩然是一只振翅的血蝴蝶。 谢弘也夺了马与她并肩驰骋砍杀,金军的鲜血在他们的周围肆溢开了。 一场恶战!不!说得更准确点说,是一场血战! 两人此时全然忘记了一切,只晓得挥刀,挥刀,再挥刀。除此之外,连自己还有没有命都不知道了,受的伤就更不用说一个疼字了。 让他们真正意识到疼字的,却是这三队金军的头领弯弓射出的一箭,一箭正中绎儿的肩头,绎儿一个惯性摔下马背。 没待绎儿醒过神儿,那将一枪直奔绎儿的胸口。 临着绎儿的心口只有寸把,谢弘抬手将刀飞向那将。 一道寒光投来,绎儿已经分不清了是枪尖还是刀锋的冷冽了。 只听得枪杆“喀嚓”一声断为两截,枪尖那一截直直插了下去,若非绎儿闪得及时,便被活生生钉死在了地上。 那将一见满地的尸骨,血流了殷红的一地,怒从心起,扬手抽出了腰刀,催马冲向谢弘。 “小心——”绎儿猛地拔掉自己肩头的箭,一个纵身赶在他的刀锋将至的前一刻,将谢弘扑下了马背。 那将的刀锋在绎儿的发髻上只擦了个边,绎儿的一缕青丝便被生生削落了,头发也披散了下来。 “好快的刀!”绎儿倒吸一口凉气。 那将见没砍杀到,勒马回头,复又冲杀了回来,锋利的刀锋闪着夺人魂魄的寒冽青光。 谢弘抱着绎儿滚到一边,躲刀的同时,挥手一刀砍断了那将胯下坐骑的前蹄。 胯下坐骑惨嘶一声,翻身倒地,将背上的将领掀翻在地,一个惯性摔出去数米远。 这边两人刚刚起身,对方的将领已经挥刀冲了上来,两人分身闪开,不谋而合的一刀砍在他的背脊上。 那将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抽搐了一下,半晌没了动静。 绎儿闭上眼睛,脸上沾染的血尚未风干,一径流到了嘴里,咸咸的充满腥味。 “绎儿!”谢弘抬手拽她,“你怎么样?” “我没事……”绎儿一把捂住了肩头,血不住地溢出指缝。 “还在流血!快包扎一下!”谢弘低头去撕夹衣。 却在此时,栽倒在地的将领一个翻身,冲着两人抬起了手臂,一道寒光射入绎儿的眼帘。 绎儿一怔,一把推开了谢弘:“小心袖箭——” 那将垂死挣扎之中,挣扎着刺来的最后一剑。 这一剑,不偏不斜,正对着绎儿的心口而来。 谢弘闪身拨开她,绝望的闭上眼睛:“绎儿!闪开!” 千分之一秒,剑尖在离谢弘心口还有半寸的地方定住了,杀气也骤然消失了一般,空气在一瞬间凝滞了。 血,谢弘听见滴血的声音,还有自己粗重的呼吸,他猛的睁开眼。 第46章 迎面处,敌将瞠大着杀气腾腾的血红眼睛,一柄长剑正对着自己的胸膛,只差半寸,整整半寸。而让他定住的原因,却是他心口的一柄长枪。枪尖几乎贯胸而过,露在他胸前的枪杆还在汩汩的流血,噼噼叭叭红了他面前的黑土,他仍然没有反应,看来是真的绝了气。 谢弘试探着抬手,刚碰到对方的剑尖,只轻轻一用力,那将的尸首便重重倒将下去。 一个尸首倒下去,却倒出了两个声音,一个前面,一个后面。 谢弘猛回头,这才发现祖绎儿一脸鲜血地颓坐在地上,神情呆若木鸡,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滴着血的双手。 “绎儿!”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绎儿这时才发觉到血腥把自己的全身裹了个严实,血腥味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一双鲜血淋漓的手痉挛着让她全然失去了理智,“我杀人了杀人了……杀了好多人……好多血……到处都是红的……我的手……我的手也红了……洗不掉了……” “绎儿!你怎么了?”谢弘回身死命地摇晃她,伸手抹去她脸上的鲜血,“你别吓我……” 经他一摇,绎儿蓦得定住了,直直的盯着他端详许久不说话。 “绎儿!你怎么了?我是谢弘啊!你傻了么?”谢弘轻轻拍拍她沾着血的脸,“是我啊!说话!说话啊!” 绎儿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一个声音冲出了紧憋的喉咙口,“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一头扎到谢弘怀里:“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杀了好多人!我是刽子手!我手上都是血……怎么办……这么多血,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 “没事了!都过去了!别怕!”谢弘紧匝着她,吻她凌乱的长发,“我在这儿!没事……别怕……” 绎儿的泪水在一张血污和灰土覆盖的脸上硬是冲出了几道白印,她虎得挣开谢弘的怀抱,忽得战栗着手去抚他的脸:“你还活着么?告诉我!” “我们还好好的!傻丫头……”谢弘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抚摸她的俏脸,指尖在悸动间不觉加了几分力道,“没事了……” “我怕我来不及,怕救不了你……”绎儿呜咽着,“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说什么疯话!”谢弘腾出手抿了抿她的乱发,轻柔的擦着她的泪,“我死了与你不相干!能活着干嘛不活着!” “那昨晚上,我要死,你为什么不放手啊?”绎儿抹了一把眼泪,凝望着他的眸子,想望穿他此刻的内心。 “绎儿!”谢弘冲动的抱紧了她,带着霸道吻上她的唇,“我爱你啊……绎儿……” 绎儿落下了长长的卷睫,带着欣喜的泪,沉醉在了他温柔的鼻息里,难以自拔的恋上了他的味道…… 第二十七回 就在他们俩紧紧相拥的同时,宁远这一边,祖泽润和赵祺也久别重逢的以男子汉的胸襟来了个大拥抱。 “你可算回来了!”祖泽润拍拍赵祺的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嗯!总算是回来个囫囵个儿的,没少一根头发!” “嗨!这是什么话?”赵祺当胸捶捶泽润,“哎!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吧?” “你这个大家是指我们,还是单指一个人啊?”祖泽润回手将马鞭扔给亲兵。 “祖兄!”赵祺脸一红,颇为窘困地回望身后窃笑的亲兵,“行了!别总拿我寻开心!” “不是总拿你寻开心啊!是可以用来寻开心的只剩下你了!”祖泽润朗朗的一笑,“边说边走吧!督师等着呢!” “怎么了?绎妹出什么事了?”赵祺立刻敏感道,脚步不觉停了下来。 “看你紧张的!那丫头片子能出什么事?不过是老问题,又不知出溜到哪儿撒野去了!”祖泽润长叹一声,“害得我又为了她被父亲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你要是能快点娶她过门,就算是我的救命大恩人了!” “那也不是我可以定论的……”赵祺有着大男孩的羞赧。 “这个包在我身上了!前些日子,我还跟父亲吹风呢!父亲说,不是今年年底,就是明年开春,一定让你们完婚。”祖泽润笑得春风满面,“到时候,你就得改口叫我大舅哥了……到时候,她再撒野,可就不挨我的事了!” “得了得了!”赵祺心里暖暖的,表面上却一脸平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着得什么急?若真是,还能少得了让你长辈分!” “这可是你所说的!”祖泽润得逞的爽朗大笑起来,“好!我从今天起,可扳着手指头等着哟!”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的进了督师府,远远便听到了大厅里一派热闹的喧嚣。 “谁来了?这么热闹!”赵祺侧脸看泽润。 “啊,是东江的毛总兵来了!”泽润见怪不怪。 “毛文龙?”赵祺在心里嘀咕了一下,紧走了几步,进了大厅行礼,“末将赵祺回来复命!” “祺儿回来了!”袁崇焕的笑容没变,依旧如常的招呼,“免礼了!坐吧!” “这位是……”客座上的一个陌生面孔开了口。 “哦,这是赵率教总兵的公子,刚从锦州回来复命。”袁崇焕转脸之际,丢了个眼神给赵祺。 赵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忙给毛文龙见礼:“晚辈见过毛总兵!” “少将军快免礼!”毛文龙一捋花白的胡子,腾出手搀扶,“嗯,真是英雄自古出少年啊,赵公子一表人才……好啊……” “多谢毛总兵夸奖!”赵祺一笑。 “哎——不用多礼!”毛文龙笑道,“督师这里人才倍出啊!到底不像我们东江那个小地方,横里竖里也挑不出这么些个人物啊!” “毛总兵这话可是见外了。哪里不是大明朝的疆土,何分彼此呢!”袁崇焕跟他打哈哈,又转脸问赵祺,“锦州那边怎么样了?” 袁崇焕一句问话出口,毛文龙立刻意识到是下了逐客令,于是识相的起身:“既然督师有军务要打理,毛某打扰多日,也该告辞回东江了,就此拜别了。” “毛总兵为何走的那么急,再小住几日也无妨啊。”袁崇焕客套的挽留。 “东江那边群龙无首,怕生出什么乱子,心里放不下。”毛文龙自然知道这是客套话,“还是回去心里踏实。” “那本部院送你上船。”袁崇焕仁至义尽地站起身。 “不敢有劳督师。”毛文龙抬手一揖,“留步!留步!毛某自己去就行了!” “那本部院就不送了!允仁,你替我送送毛总兵!”袁崇焕吩咐道,“务必把毛总兵周到的送上船再回来复命。” “是!”谢尚政应了一声,起身抬手,“毛总兵,您请!” “告辞!”毛文龙知道谢尚政是袁崇焕的挚友,袁崇焕让挚友代替自己送他,让他多少心里一暖。 “不送了!慢走!”袁崇焕拱手还礼,“一路顺风!” 待到毛文龙的背影消失再院中,袁崇焕坐了下来,脸色也沉峻了下来:“祺儿,议和的事怎么样了?” “我已将皇太极的亲笔信带了回来,听他的口气,估计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对大明进犯。另外,我从他的话里,依稀听出了他视东江驻军为心腹大患。看来,毛总兵不能轻动。”赵祺一边递上书信,一边分析。 “不错!依我看,杀了毛文龙,得益的只有皇太极。”祖大寿点头称是。 “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一切,还是等弘儿回来再说吧!”袁崇焕不表态,隐而不说。 “至于细作一事,父亲已经暗下里查明了,也没惊动百姓将士,将那几个人正法了。”赵祺汇报道,“只是我担心,皇太极知道了怕不会善罢甘休!” “不会的。他之所以答应短时间内不进犯,说明他还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也在拖延时间。”何可纲分析的一针见血,“目前,关键的人物是毛文龙,毛文龙的取向是局势走向的关键。我以为,督师还是先以攻心为上,争取毛文龙倾向这边,否则无疑是祸起萧墙。” “要不……”祖泽洪到底是少年意气,想到什么说什么,“督师,我赶在毛文龙上船之前把他就地拿下,然后……”他横手用力一掣,以示斩草除根。 “督师……”赵祺心里一紧。 袁崇焕闭上眼睛,疲惫的摆手:“不可!万万不可!” “为什么?放他回了东江,等于放虎归山啊!”祖泽洪大惑不解。 “你说的,我不是没有想过。”袁崇焕舒了口气,扶着太师椅又站了起来,反翦着双手紧走了两步,仰天叹道,“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错!”何可纲立刻明白了他的语意,“督师之所以不在宁远将毛文龙擒杀,那是考虑到毛文龙的部下不能亲眼目睹,因而在东江激成事变,到时候,他们负隅顽抗,残局反而不好收拾。” “知我者,莫若可纲兄弟。”袁崇焕轻揽何可纲的肩,“眼下,心急不得,需得从长计议。一切等弘儿回来,也许就会又分晓了。” “元素!”谢尚政匆匆进门,喘息未定。 “情况如何?”袁崇焕一改疲惫之色,陡然又有了精神。 “毛文龙此来的确防备甚为周密,除了他的主舰以外,另带的四艘护卫舰都是载有红夷大炮的蜈蚣船。”谢尚政娓娓道出所见,言语间有些后怕的意味,“幸好咱们没动手!否则,单单凭借宁远现在的水军,怕是还镇不住呢!” “毛文龙的戒心不小啊!”祖大寿沉吟了一下。 “的确是这样! 第47章 不过,”谢尚政话锋一转,“你让我送他上船,他的言语之间,似乎颇为感戴,戒心也少了几分。” “就是要让他放松戒备,我们以后才好下手擒他。”袁崇焕的唇际闪过一丝冷冽的笑,“他不光是皇太极的威胁,也是大明的隐患,必须除之而后快!” “可是督师……”何可纲和赵祺几乎异口同声。 “你们不必说了,我自有打算!”袁崇焕似乎是早已下定了决心,语气格外执拗,“只等弘儿回来,东江的一切便可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 远在宁远的他们死也不会想到,此时的谢弘和绎儿已经沦落到了乞丐的地步,身无分文,衣衫褴褛,而且还饥寒交迫,半身血半身伤。 此情此景,怎一个“惨”字了得哟! “还有多久才可以到东江啊?我快要饿死了……”绎儿有气无力的翻着白眼挪着步子,“我的脚也好痛,都起血泡了……” “你先别叫饿了,我都快冷死了……”谢弘也比她好不到哪里,使劲裹了裹破破烂烂的上衣,“真是娇气!这么一点苦都吃不了,我被那什么咬成这样,也不像你……” “是草爬子啦!”绎儿说着,弯腰去捉趴在自己脚踝和小腿上,正美美吸血的小虫子,“要命!怎么这么多啊……” “冷死了!这些草什么爬子的,就欺负外乡人!我可被咬的够惨的!你就不要小题大做的嚷嚷了!有什么了不起!” “你少说我!你还不是一样!赶紧找个地方生个火吧!”绎儿听他这么一说,也下意识的裹紧了破烂的衣服,不管怎么说,已经是九月的秋寒天气了。 “这一路上白山黑水的,还可能随时遇到辫子军,天啊——我放着宁远好好的日子不过,居然逞能到这种地方来受罪,我当时脑子一定进水了!”谢弘长长的叹着气,悔不当初的样子,“光生火有什么用?肚子空空的,能不冷么?” “先生个火吧!生了火再找吃的吧!”绎儿的言语间,流泪的凄惨已经掩饰不住了,“我走不动了!我不要走了……” “瞧你那个出息!要当大小姐就别跟着来!落到这个地步,还不都是拜你所赐!难道怨我吗?” “反正好的都是你的!坏事都算在我头上!我就是没出息!我还就不走了!”绎儿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赖着不走了,“好累!我最讨厌在这种要什么没什么的破地方走路了!这么多的草爬子,咬得我好痛啊……要走你自己走!” “快起来!少在这里使性子!我不吃这一套!听见没有!”谢弘威胁道。 “我就是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样!”绎儿虎着小脸抬头逼视他,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你这个人怎么一点怜香惜玉都不懂!我都这样了,你还冲我吵吵!” “我不懂怜香惜玉?是啊!”谢弘冷笑了一声,“辫子军懂!你看他们追上你,怎么对你怜香惜玉!到时候不要怪我没提醒你!爱走不走!随你便!” “谁稀罕你!你走啊!”绎儿倔犟的不认输,冲着他的背影嘴狠道,“你这个人,狗都嫌!我才不稀罕你跟着!” “你以为我稀罕你!继续自作多情吧你!”谢弘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一副绝决的架势,“你死了我还落个清静!” 绎儿气乎乎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密林间,恨恨地抓了块石头丢了过去:“去死吧你!” 谢弘懒得搭理她随时会发作的大小姐脾气,也不愿意骄纵她,任她在背后大叫大嚷的,头也不回的一径往前去走。 奇怪的是,身后一直没有绎儿赶上来的脚步声,甚至一点动静都没有。莫名的,他开始慌了,犹豫了一番,只得回头去寻。 远远的,只看见绎儿倒卧在草丛之间,一动不动的。 他心里不由得一惊,狂奔过去,一把抱起了她:“绎儿!绎儿——” 绎儿依旧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没有半点反应。 他有些慌了,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只觉得很微弱,好像若有若无的,就要断了一样。想起这个丫头肩上的箭伤还没好全,这几日又发着低烧,碍于男女有别,伤一直是绎儿自己去治疗的,他心里不由的失措,难道是伤情恶化了么? 第二十八回 虽然瓜田李下的,但是再也不及想那么多了,他必须确定伤情的严重与否,于是腾出手去褪她的上衣。 绎儿虎得弹了起来,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惊魂不定:“你……你要干吗?” “你……”谢弘顶着一头雾水看着她。 绎儿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情急之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吃吃啊啊起来,忍不住一脸诡异的笑。 “你!”谢弘这才反应过来,“你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 “你不是说,我死了你还落个清静么?那你干吗要回来啊!”绎儿闷头笑起来,“现在知道急了啊!那就不要说那种话嘛!” “无理取闹!”谢弘火大地一把甩开她,径自起身抬步就走。 “啊——”绎儿被他用力一搡,这回真的动了伤口,一把捂住了肩上的伤口,跄在地上。 “别再装了!你以为我还会上当吗!我告诉你,你爱走不走,不要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我不吃这套!”他歇斯底里地大叫着,走的更急。 “喂——”绎儿强撑着爬起来,踉跄着去追,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却被他奋力推搡在地上,肩上的血一下子晕了开来,“你……” “你什么你!”他狠狠地瞪着她。 绎儿的眼眶有些湿了,咬着嘴唇:“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么?” “你拿我的同情心戏耍,还指望我再给你同情心么!”他真的挺生气,“真是可笑!我没有赵大哥那么好的心性,陪你玩!” 绎儿捂着流血的伤口,努力站了起来,眸子已经完全湿了,水汽开始慢慢的溢出来。 “把你的无辜收起来!”他看着她的无辜和委屈,稍稍息了些怒火,只是嘴硬,“以后少跟我来这套!” “既然你嫌弃我拖累你,你当初干吗把我从狼群里救出来!”绎儿哭道,“谁稀罕你救了!还说什么要死一起死,说什么你爱我!爱是什么?是什么?这个就是爱么?我不懂!不懂!” 谢弘一震,愣在原地。 “爱就是把一个女孩子独自丢在荒无人烟的树林里面吗?既然你要说祺哥哥,那我告诉你,祺哥哥从来不会这样对任何人,哪怕是跟他有仇的人!他比你大度,比你男人得多!” “你……”谢弘心里不禁被刺了一下。 “既然你不愿意再带着我,那各走各的好了。”绎儿扭头便走,可刚走了一步,就摔在了地上。 谢弘本能地伸手去拉,却被她甩开了:“别碰我!” “脚受伤了?”看她捂着右脚的脚踝,紧簇着眉头,谢弘的火气消了大半,蹲下身来去扳她的脚。 “走开!你走开!”她还在发脾气,用力打开他的手。 谢弘不理她,依旧固执地抱着她的脚,轻轻揉着:“这么大人还崴脚?” 她一心想把脚抽出来,却疼得直流眼泪,动弹不得,于是呜噎道:“……要你管!” “嘴硬!”谢弘白了她一眼,冷冷的话里有了几分暖意,“还疼么?” 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垂了卷睫,不敢看他。 “上来吧!” “嗯?” “咱们还得赶路,这里是金军的地盘,不宜久留。”谢弘长出了一口气,“我就牺牲一下,背你走。” “你……你说真的?” “真的。还磨蹭什么?” 绎儿破涕一笑:“刚才的事情,对你不起。我……我以后再也不气你了……” “你也知道你自己顽劣呐!真是皮厚啊!”谢弘气不起来了,只得背她,“哎!拜托你回宁远以后,别再跟着我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你可真是个大宝贝,我稀罕不起你!” “你稀罕不起我没关系,我稀罕你就好啦!”绎儿伏在他背上,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嘿然一笑,“你知道我们这里说稀罕是什么意思吧?” “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就想收买我!寡廉鲜耻!” “不要脸!跟我学说话!” “谁跟你学了!寡廉鲜耻是你第一个说的么!” “反正我在你之前说的,你就是跟我学的嘛!” “你再说一句看看!” “不要脸!臭鹦鹉!跟我学说话!” “我把你扔下来,你信不信!” “你敢……啊——”绎儿冷不丁被扔在了地上,“喂!你搞什么啊!真扔啊——” “哎!你看!”谢弘并不搭理她说什么,径自指着前面不远处,兴奋地叫道,“你……你看那里——” 顺着他指去的方向,绎儿看见一棵异乎寻常的参天大树,树干粗到几个人都合抱不了。 这是一棵被雷击中后枯死的胡杨,四向展开的树枝树杈上下错落,仿佛一件天然的雕塑。 然而,对绎儿而言,根本无心欣赏天然的“雕塑”,而是将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树下一条八仙桌上——因为桌案上四时的供果已然把绎儿的魂摂了去。 绎儿的眼睛顿时放出异样的光亮,虎得站了起来,撒开腿飞奔而去,尽管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只忘记了脚上的伤,纵身就扑了上去。 一个两个三个……贪心不足蛇吞象!她干脆抓起供盘,把果子点心一股脑儿倒了满怀,还耐不住先塞了两块点心到嘴里:“唔……唔唔——” “你比划什么呢?” 第48章 谢弘生恐慢了全让她一个人享用了,忙不迭探手抓了两块,塞了一块到嘴里,“树上有什么?” “不是啊……唔唔……枯……枯枝……”绎儿被噎得直翻白眼,抱着满怀的果子一气乱跳,“噎……噎死我了……” 谢弘立刻会意地猴上了树,疯狂的撇折枯枝:“快!别傻愣着!搭把手啊!” “唔唔唔……”绎儿塞了满嘴的直摇头,又示意他自己腾不出手——当然腾不出手!她一松手,吃的就全掉在地上,奉献给土地佬了。 “就晓得吃!小心撑死你!”谢弘泄愤似的冲她虎着脸叫道。 “哼!”绎儿得意洋洋的嘟着满是点心屑的嘴,踮着脚尖冲他投去嘲讽的笑,而后甩脱一个白眼,转了身,突然张大了嘴巴,“唔唔唔——”的叫起来,怀里兜着的果子点心哗啦啦掉了一地。 “你‘唔’什么?”谢弘没有回头看她。 “唔——”绎儿狠狠一咽,急急吞了口气,“谢弘!你看!你看啊!” 谢弘闻言猛回头,吓得一个失足从枯树上掉了下来。 在两人的面前二三十个提溜着锄头鱼叉的乡民凶神恶煞的盯着两个“乞丐”,从他们的神情里多多少少透着几分不祥的杀气。 绎儿和谢弘少有的大气也不敢喘,两人紧握的手心也被渗出的汗水湿了个透。 “你们是干什么的?”对方的人群里终于有一个人发话了。 “路……路过的……这不是饿了嘛……”谢弘忙把绎儿护到身后。 “那上树干什么?”人群里又有一个人高叫。 “看见有枯枝,想生个火……天冷啊——”绎儿怯怯的露出半个脑袋,“反正这棵树也没用了……” “什么?”乡民们一下子炸开了锅。 “怎……怎么了……”绎儿心里发毛,“不就是一颗破树嘛……” “她敢说咱的神树是破树!”一个汉子吼道,“咋办呐?” “打——”二三十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话音未落便操着扁担斧头锄头鱼叉一气冲将上来。 “啊!”绎儿的眸子瞠得老大老大,本能的往谢弘身后一缩。 “慢——”谢弘硬着头皮大叫一声,一下子刹住了众人进逼的脚步,“有什么话好说!我们是大明的将官,不是乞丐,也不是辫子军,大家都是汉人,有话好好说!” “你们是明军的将官?”一个独眼的渔夫问道。 “那当然!”绎儿见状又探出了脑袋,“他是宁远水军的游击,我是关宁铁骑的少主!” “好啊!”领头的汉子大笑一声。 “当然好……”绎儿以为他们将要讨好着奉自己为上宾,笑的灿烂若花,看来关宁铁骑的声威真的可以大小通吃的。 却见领头的几个人一挥手:“打——” “哗”得一群人蜂拥而上,拳头扁担通通全用上了,一阵暴打。 绎儿和谢弘一边抱头躲闪,一边叫道:“别打了!我们真是明军的将官……” “打的就是你们!一个个没心没肺把我们扔在这荒山野岭让辫子军欺负……” “叫你们时不时还来烧杀抢掠!一个个天杀的!” “不是吧!”谢弘冒险争辩着梗直了脖子,“你们有没有搞错啊!” “化成灰也认得你们!” “你们以为扮了乞丐就可以掩人耳目了?” “哼!坏事干绝了还想赖帐,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谁烧杀抢掠了?你们不要诬赖好人!”绎儿大声急道。 “诬赖?哼!我儿子就是被你们抓去杀了冒功的!”一个老太太抡起拐杖重重的砸在绎儿的背上,“我跟你们拼了!” “对!” “为二牛报仇!” “打!狠狠的打!” “打死了就扯碎了喂狗!” “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啊!” “……” “谢弘,咱们再不走就被打死了……”绎儿抱着头,扯着喉咙大叫,“快逃啊!” 谢弘一边招架,一边腾出手一推:“快!快走!” 绎儿虚晃一招,闪身跳出圈外,正待要撒腿溜之大吉,临了回头:“快走啊!” 谢弘连忙闪身避开了最后一斧子,跃出圈外的同时,一猫腰顺手从地上捞起个什么东西,狂奔到绎儿旁边,一把扯了她就跑:“快!进林子——”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宰了他们啊——” 身后一阵锣鼓喧天,二三十人的狂嚎声震惊山谷。 两人顾不得许多,横冲直撞一头扎进了林子深处,直到跑不动了一个跟头栽到在地。 “哎哟……累死了……”绎儿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要……要了命了……吃……吃的没弄……弄到……差点……把命……命给搭上……” “还……还好……不……不算太……太惨……”谢弘气喘吁吁地举起刚才猫腰时顺手“牵”来的东西——一只挣扎着预感到死神召唤而流泪的鸡,“看……鸡——” 绎儿忙伸手去抓,眼花的恍惚之际,一把抓了个空,一个错手——鸡飞奔而去! “喂——”谢弘奋力爬起来要追,却腿一软摔了个立扑,“快!你快追啊!” 绎儿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撒丫子狂追:“跑!叫你跑……回来……死鸡……回来……” 她一路狂追,眼睛只盯着鸡,已经顾不上别的了。 对于这个将成为饿殍的人而言,便是死也不会放过这个重生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站住……你给我站住……回来……”绎儿眼见着要唾手可得了,突然半路杀出个身影,两人迎面撞个正着,一下子都四脚朝天的倒在了地上。 第二十九回 逃跑的鸡一阵兴奋地“咯咯咯”叫着,振翅出溜去了林子深处的灌木丛中,没了影儿。 绎儿半天才爬起来,顶着一头金花乱窜,一把揪住了那个人的衣领,气急败坏:“混蛋!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这时候死出来干嘛!你长没长眼睛啊!你赔我一只鸡!赔我……不然……我吃了你!我就吃你——” “姑娘……姑娘……”那个人吓个半死,“有话好说……” “好说!说你个头!姑奶奶饿了三天,挨了顿打才弄到这么只鸡!都让你给搅和了!”绎儿死扑上去,掐住了那人的脖子,“少废话!你赔不赔?赔不赔——” “我赔……我赔……”那人不敢跟她来硬的,强作镇静,“你……你先放开我……” 绎儿“唰”得松了手,一双因为愤怒而充血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快点!” “鸡我没有……馒头行么?”那人舒了口气从随身的包袱立掏出一个馒头,“只有这个了……” 绎儿一把夺了来,死命地往嘴里塞,一抹乱发瞠着眼睛探出手还要:“唔!” 那人反倒不怕了,怜悯地又掏了两个递给她:“给!” 绎儿腾得抓了来,爬起来就要往回跑,刚一起身,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啊?姑娘!姑娘!”那人吓了一跳。 “绎儿!”谢弘踉踉跄跄刚刚赶到,看绎儿倒在地上,一下子扑到她旁边,抱起她急唤,“绎儿!你醒醒!绎儿——” “来!快给她灌点水,可能是被馒头噎着了!”那人慌手慌脚递来水囊。 谢弘架起绎儿,撬开嘴唇将水灌了进去,扔了水囊用力摇晃:“绎儿……” 绎儿轻咳了几声,吐出了塞在喉咙口的馒头,眼泪水哗啦啦流了满脸却挂着得来不易的幸福的笑:“谢弘……馒头……馒头……呜呜呜……” “你们是女真人的阿哈(奴隶)?”那个人收起水囊小心翼翼的问。 谢弘摇摇头:“我们是落难到此的!恩公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还请恩公留名!” “不用客气了,小事一桩嘛!”那人乐呵呵的拱手一揖,“在下程本直,是往宁远投军的!” “宁远?”谢弘眼睛一亮,“去宁远投军?” “不错!”程本直笑着,“怎么了?” “我们就是从宁远来的……”绎儿呜咽着坐起身。 “哦!原来两位是宁远人啊!”程本直似乎格外亲切起来,“两位见过袁督师么?” “先生是什么意思?”谢弘警惕起来。 “在下正要往宁远求见袁督师,之前已经去过两次,都没见到面,只是苦于没有人引荐。”程本直舒眉一笑,“两位不要误会。” 谢弘冷横的剑眉一松,叹了口气,斗胆一赌:“我们其实是宁远派来的将领,路上出了点意外,所以……却不知先生因何要见督师?” “在下久闻督师大名,知道督师知贤善用,忠君爱国,实为大明社稷百姓之福祉,实在下心目中大明的第一英雄。在下前去相投不为功名利禄,只是想为督师平辽出一份力。”程本直直言不讳,“若是两位信得过,愿意为在下引荐,在下感激不尽!” “谢弘……”绎儿抬眼看他,拿捏不定。 “好!既然能相逢,就是缘分!先生若是奸细,想来也逃不过督师的法眼!只是我们要去东江,暂时不回宁远,如若先生愿意,同行即可。”谢弘倒是不含糊的爽快点头,“不过,东江之行,危险重重,如果先生……” “前面不远就是鸭绿江,江边有个小镇子,咱们先去镇上休整,在下陪你们同去东江!”程本直站起身,笑容可掬的义无反顾的坚定,“随我来!” “绎妹!绎妹!不——”赵祺一个激灵从床上弹坐起来,一头一脸的汗流了下来,一阵冷风灌进来,顿时打了个冷战,“绎妹……” “哎! 第49章 三更半夜的,你干什么呢?”那一侧的榻上,祖泽润被他的叫声惊醒了,揉揉惺忪的眼睛也坐了起来。 “没……没什么……”赵祺嘴上说着,心里却在七上八下的镇定不了。 “做恶梦了?”祖泽润跳下床,趿着鞋子凑到他的床前,臭着一张脸,“梦见三妹你应该笑啊?怎么吓成这副德行?” 赵祺一把抓住了泽润的肩:“你说,绎妹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这只小刺猬要是出了茬子,那天下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呢!”祖泽润轻轻打开他的手,“别杞人忧天了!” “刺猬也有遇到黄鼠狼的时候,何况……”赵祺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行了!”祖泽润笑他的疯魔,“谁是黄鼠狼?能降住三妹这只小刺猬的,除了你还能有谁啊?省省吧!我看你是想她想疯了!哎!明天我就去跟父亲说,趁早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免得折腾出病来!” “我没跟你开玩笑!”赵祺强调,“我刚才梦到绎妹一身的血,受了好多伤……” “梦是反的!你不知道么?”泽润懒得陪他发“神经”,又拱回自己的床上,“你的小刺猬有一百条命!死不了!” “可是……”赵祺还是不安心。 “睡你的觉吧……呵……好困呐……”泽润翻了个身懒得再搭理他了。 赵祺抬手拭了一把汗,借着月光取下了绎儿送他的护身符,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贴在胸口上喃喃祈祷:“绎妹……你千万不要有事……” 绎儿当然不会有事,她正坐在客栈的房间里梳着自己湿漉漉的发。 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裙,告别了“野人”的乞丐生活让她由衷的感动,感动的直想流泪。 长头发在和金军的血战中被削断了好些,参差不齐的垂在肩背上,想挽回原来的样子已经是不可能了。正好就着身上新买的蒙装衣裙,她顽皮的一笑,麻利的梳起了两条麻花辫子。 “绎儿,你好了没?”谢弘敲门道,“快点!” “没呢!”绎儿梳着额前的刘海儿,小心地缠着绛红的头巾,“等会儿!” “你干嘛呢!折腾那么久!快点!”谢弘叫道,“我先下去了!” “来了来了!”绎儿一整衣服拉开门,探出身子,“催命呢!” “啊……”谢弘看着她一身对自己而言奇异无比的装束,“你怎么穿成这样?” “没见过吧!小南蛮子少见多怪!”绎儿轻嗤一声,摇晃了一下辫子,捏着辫稍在谢弘的脸上扫了扫,留下一串银铃样的笑声下楼去了。 “呵!好漂亮啊!”程本直看见他们下楼来,冲着绎儿掩人耳目的用蒙古语笑道,“我觉得你穿蒙古的装束更漂亮!” “我从四岁起一直到十二岁都只穿蒙古袍,配上金丝线绣花的蒙古靴子可是漂亮呢!”绎儿笑盈盈的如沐春风,流利的用蒙古语答道,“我呀是如假保换的蒙古姑娘!不过,这个南蛮子少见多怪的,吓得吃吃啊啊的!” “他不是吓得,是你太漂亮了他的眼睛不够用了!”程本直斟了一杯茶递过去,同时也将会意的笑递给谢弘,压低了声音用汉语道,“是吧?” “哎——我可是——”谢弘有意气她样的要说什么。 “哎——”绎儿窃笑一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压低了声音,“哑巴是不能讲话的哦!” 谢弘挣脱了她的手,顺势在她的辫子上狠狠一扯,疼得绎儿直咧嘴。 “要死啊!”绎儿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背心上,“撒手!再动手动脚的,我就给你砍了!” 谢弘一脸故作的正经,甩给她一个眼神——砍呐! 绎儿一抬手拔出了桌上用来片羊肉的割肉刀,谢弘忙不迭缩回了手,引得程本直一阵爽朗的笑。 跑堂的正好端着一只羊腿上来,绎儿一扬手,割肉刀直直的插在羊腿上寸把深,于是翘起嘴角得逞的向谢弘示威:“你再不规矩,这只羊腿就是你的下场!” 谢弘忙识相的举手投降,一脸的无辜。 “小的来给客官片肉……”小二用手巾揩揩油乎乎的手,便去抓插在羊腿上的割肉刀。 “哎——”绎儿先一步抢了来,又改回了蒙古语,“不用了!你瞧你的手!黑乎乎的……” “刀快不是,伤着手……”小二陪着笑。 “我会伤着手?看好了!”绎儿手里的锋利刀刃在香喷喷的羊腿上游刃有余,辗转之间,羊腿的骨头就被剔了出来。 “哦!姑娘片肉的功夫地道啊!”小二连连夸赞,一边续着三人杯子里的茶水,“姑娘长得根本不象蒙古人,倒是秀气的象个汉家妹子。” “那是啊!生得漂亮是没办法的!”绎儿从来不晓得什么叫“谦虚”,手上仍旧驾轻就熟的片着肉,“对了!小二哥,往东江的船可多啊?” “多是多,但是……”小二压低了声音,暗下一指靠窗边坐着的一队金军,“瞧见没!查的紧呢!昨儿一天杀了二十好几!你们要去东江?” “不错!我们要从东江回老家!”程本直开口道。 “哦……您是朝鲜人吧?”小二这才打量到程本直一身朝鲜人的装束。 “鄙人是从宣川来做买卖的。”程本直呷了口茶。 “这样啊!”小二禁不住又看了绎儿一眼,“这位姑娘是……是您女儿?” “这个……”程本直笑而不答。 “哦——”小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用蹩脚的朝鲜语笑道,“您的姬妾?” 绎儿懵懂的瞠大眼睛去看程本直,程本直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的捋了一下飘髯。 “小二——”隔壁桌上的金军叫起来。 “哎!来啦!就来!”小二呵呵一笑,“慢用啊!” “等等!”绎儿见疑的一把拽住了他,“问你个事来,过东江的船在哪儿啊?” “嘘——”小二示意她小声,“待会出了门往东走半条码头,那里有船……” “小二!你死啦!没听见爷叫你啊——”金军的头领不耐烦的叉腰过来。 “哎哎哎……”小二忙回头点头哈腰的陪笑,“来了——” “呵——”金军的头领不经意的扫了三人一眼,漫不经心,用蹩脚的汉语道,“干什么的?” “哦,鄙人是从宣川来做买卖的,路经此处,还望老总行个方便。”程本直故意用蹩脚的口气说着汉语。 “做什么买卖的?怎么没见到货色啊?”金军的头领见疑的瞥了一眼三人空空如也的行囊,从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 “鄙人的货跟别人的不一样,”程本直说着将眼神飞到了绎儿身上,扮着笑,“老总以为呢?” “哦——呵呵呵呵……”金军头领油乎乎的手伸向了绎儿的脸,“好的很啊……” “咦——”绎儿忙不迭抽身要躲开他的脏手,却被他先一步托住了娇俏的下巴,动弹不得,只得死死的盯着他。 “还是个刺头么?呵呵……”金军的头领狞笑着拍拍她粉嫩的脸颊,像卡足了油水一样过瘾,“我看你不用把她带到朝鲜了,就在这里,也能卖个好价钱呐!” 绎儿一怔,愣直了眼睛去看程本直。 “这个……这个……”程本直现编着谎话,“换了别的女人,老总想要,鄙人还不拱手奉上,只是这个不同,已经有了主了。还是等下次吧!” “下次?”金军的头领丝毫没有忌惮,伸手抓了桌上的酒壶就仰脖喝了一口,“老子管他什么主儿,这个女人归我了——你说,要多少?” 绎儿火大,正要发作,被谢弘一把在桌子下摁住了手,只得恨恨的瞪他。 “鄙人也不瞒老总了!”程本直一副无奈的坦白状,“鄙人其实是受鄙国王子所托,为了向贵国大汗朝岁,特意挑选的美人。这个姑娘若是运气好,那就是贵国的王妃;若是不好,至少也是个权贵的宠妾。所以……” “哎——”金军的头领顿时没了胆气,挥了挥手,“算了算了——” “谢谢老总成全!”程本直不失时务地往他手里偷偷塞了几两碎银子。 金军头领掂了掂分量,吹了口气:“以后可得记着跟老子留心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程本直连声道。 见那金军吹着口哨走开了,程本直才松了口气。 绎儿抹了一把被他弄的油黑的脸,嘟起了嘴轻声咒骂:“可恶!挨千刀的!好容易才洗干净的脸!” “我看你还是脏点的好,免得再被人注意!”谢弘轻声笑道,伸出油手在她的脸上又抹了一把,煞有其事的看着她的脸品味十足的样子。 绎儿恶狠狠的在桌下踹了他一脚,疼的他差点叫出来。 “乘他们吃饭的工夫,咱们还是先走吧!免得节外生枝!”程本直从怀里掏了碎银子放在了桌上,冲两人使个眼色。 “好……”绎儿也起了身,刚走出几步,却发现谢弘还没起身,于是回头叫道,“走啊!” 谢弘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张油纸,把桌上的羊腿一裹,抱在怀里溜了出来:“走!” “瞧你那点出息!”绎儿笑他贪吃。 “饿怕了!更何况是你辛辛苦苦片的!”谢弘扬扬眉毛,心安理得。 一切还算顺利,三人坐上了开往东江的渡船,心里这才安定下来。 谢弘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油包大吃起来:“饿死我了……” 绎儿捂着嘴闷笑:“喂!你是饿死鬼投胎的么?” “你还笑我!你昨天在树林的吃相简直就是野人!” 第50章 谢弘如膏的双唇沾满了油亮亮的光泽。 “你才是野人!”绎儿抬手捶他。 “不信你问程先生!”谢弘不服气。 “是么?”绎儿虎着脸看程本直。 “还好啦!就是突然扑出来吓了我一跳……”程本直避重就轻,“真没想到你饿成这样……” “哼!听见没有!”绎儿在谢弘的脑袋上敲了个凿栗,得意洋洋,“谁像你吃的那么丢人!” 程本直默默一笑,他已经会意了面前这一对小儿女斗嘴的原因,看来这一对小儿女是天生的一双璧人呐! 鸭绿江水滔滔远去,对岸的东江愈来愈清晰了。 第三十回 小船拨开浓浓的江雾,显现出江面上有一列颇为壮观的明军战舰劈开风浪直奔这里来了。 绎儿立刻兴奋起来,他们终于可以摆脱金军和海盗的阴影威胁了。 然而,事实却并没有像她想象的方向发展。这一列战舰不是为了保护民船商船而来,反倒是直冲向看上去比较豪华的商船,不奇-書∧網多时便是一阵喧闹的嘈杂声传来。 “船家!出什么事了?”绎儿好奇的探出头去问舱外的船家,竟没有人回答。 “喂……”绎儿挺身出了船舱,惊的大叫,“谢弘,船家不见了呀!” “怎么了?”谢弘应声赶了出来。 “船家不见了呀!出什么事了?”绎儿大声的惊问。 “怎么回事?”程本直和几个同路的客人一起闻声赶到。 谢弘冲到船舷边上往水中一探究竟:“他们刚跳水不久,好像很慌乱的样子,连东西都没有拿!一定有什么蹊跷!” “你看!”绎儿一指浓雾中闪亮的隐隐火光。 “完了!完了!全完了!”一个同路的客商样的人欲哭无泪的顿足捶胸。 “什么叫完了?”绎儿见同路的几个人都是一副绝望的晦暗样子,心生十二万的疑惑。 “你们是刚来此地吧!”一个人长叹一声,“他们每隔一个月半个月就要劫杀一些商船,男人都砍了头冒充敌军的首级请功,漂亮的女人都给掠走蹂躏,比辫子军还狠呐!咱们这是又赶上了!” “什么?”绎儿简直不敢相信,有些愤慨的争辩,“你有没有搞错!他们是大明的水军哎!” “什么水军!简直就是胡子!”另一个人怨气冲天的大骂,“谁要是命不好,摊上他们劫掠,人才两空不说,命都保不住啊!这东江水军就是这儿的活土匪!” “这怎么可能!他们好歹是朝廷的水军呐!”谢弘震惊不已中有些怨怒,“军纪如此败坏,就没人管么?” “管?谁管?谁敢管?”那人越发的义愤填膺,“听说新来的督师也想管哪,可终究还不是天高皇帝远,在宁远吃香的喝辣的,哪里顾得上我们的死活!” “怎么会是这样?看来我们被打时,那些乡民的话都是真的了!”谢弘攥紧了拳头,拳头上的青筋蹦的老高,“可恶!这怎么得了!” “才这样便不得了了?”程本直淡淡的一笑,丝毫没有半点慌乱的震惊,“等进了东江城,你们还有更不得了的事看呢!” “进东江城?命都快没了,还进个屁!”一个商贾抹了把眼泪哭道,“可怜我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去……” 绎儿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执眼去看谢弘:“是啊!现在船家丢下我们一船人,也逃命去了!咱们不能这么等死啊!何况……” “现在什么风向?”谢弘抬头去看船头的尖帆。 “都什么时候!问风向有个鸟用!”那个呜咽着的商贾火大。 “想活命就听他的!”绎儿似乎明白了谢弘的用意,“好像是西北风!” “咱们分个工,力气小的去帮着划船,力气大点的去帮着拉帆!”谢弘利落的分拨着,“这种时候想活命的就通力合作,听我的指挥,不要置气了!” “我去掌舵!”程本直先站出来支持他。 “等等!大家记住,船上的风声大,每一个号令大家都要齐声大声喊一遍,免得听岔了!” “我去拉帆!” “我也去!” 几个人三三两两的分头各司其职去了。 “我干什么?”绎儿犯急。 “你就待在我身边,帮我传令!”谢弘扭头坚毅的一笑,“要躲过这群小喽啰,凭我的本事,绰绰有余!” “真的么?”绎儿半信半疑。 “你瞧好吧!”谢弘自信百倍的笑着,“告诉程先生,转舵西南向!” “哦!”绎儿努力点点头,用手拢着嘴,大声叫道,“转舵西南向!” “转舵西南!”船上齐齐的叫起来,颇有气势。 直逼这边而来的东江水军远没料到,这个不扎眼的小船上还有位精通水战要领的行家,面对小船的娴熟转舵,不得不拿出水战的架势。 “你看!他们那里摇晃渔火干什么?”正在此时,一阵号角声远远传来,绎儿指着那里乱闪的灯光问道。 “那不是渔火,是信号!”谢弘眯起眼睛瞧的真切,嘴里念念有词,“左右包抄……分截两边,封锁……江面……” “你在说什么?”绎儿一头雾水。 “他们想包抄我们,怕我们漏网了!”谢弘冷哼了一声,“想的美!” “哎!要撞船了!你们在干什么呢?”一个人眼尖叫起来。 “没关系!让它撞!”谢弘稳如泰山的轻佻一笑。 “你疯啦!”绎儿瞠大眼睛。 “等它再靠近一点,我们再行动不迟!” “可是……” “哎!真要撞啦!就差十来丈远了——” “转向正北!”谢弘漫不经心。 “转向正北啊!”绎儿卖力的大喊,“你玩什么把戏?” 谢弘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将要冲撞上来的船舰,得意洋洋地伸出手臂:“抓着我!刺激的要来了!” “什么?啊——”绎儿尚待要问个究竟,船身猛烈一倾,禁不住一个趔趄摔在他身上,“喂喂喂……你搞什么?想翻船么?” “没事!翻不了!”谢弘架着她稳稳当当的站着,“你看,不是又好了!” “嗨!”绎儿一把甩开他的手,“想吓死我啊!” “不好啦!”拉帆的一个惊恐的大叫起来,“那边又有船过来了!” “什么方向?”谢弘大声问道。 “西北……不是西南……” “到底哪个方向?”谢弘指挥着一群外行颇为头疼。 “它那个……我们的西南方,他们的西北方……”那个结结巴巴的叫道,“怎么办呐?” “什么乱七八糟的?要命!”谢弘奋身攀上了舱顶,海风的猛烈吹的他站不稳直踉跄。 “你看!”那个人一指西南方向劈荆斩浪冲来的船舰惊惶失措,“倒是快想办法啊!” “怎么?你也跟我学着转向西南了?”谢弘分毫不乱的笑着,“再近点就收拾你!来吧!” “你在嘀咕什么呢?”绎儿跌跌爬爬地猴上了舱顶,吃力的叫道。 “立刻转向东北!”谢弘吩咐完,回头大叫,“你上来干什么?不想活啦!下去!” “什么跟什么嘛?”绎儿嘟囔着。 “快下去!”谢弘用力腾出手一推她。 绎儿一个站不稳摔下了舱顶,跌在甲板上:“喂!你要死啊!” “你……”谢弘刚要说什么,两船近身擦过带来的风旋把他卷下了舱顶,一个惯性挂在了船舷上。 “啊——”绎儿大惊失色,慌手慌脚地扑到船舷边死死的攥紧了他的手,“你怎么样?” “快拉我上去啊!”谢弘吃力的挣扎在海浪掀卷贪婪吞噬的嘴边。 “我……我用不上劲啊……”绎儿急得眼泪要下来了,努力狰红了脸也使不上劲。“怎么办啊……” “那就松手啊!”谢弘火大。 “我不!死也不——”绎儿倔犟的不放,陡然间力气也大了许多。 一阵大浪打来,浇了两人一身透心凉,咸涩的海水浸到绎儿的眼睛里,刺激得睁不开,她却强撑着盱开一条缝,气喘吁吁:“你怎么样?” “再加把手……”谢弘努力往船舷上猴了猴,“差一点了……” “好……”绎儿振作了一下,奋力往后一扯,谢弘“哎呀”一声摔趴在了甲板上,浑身的水铺了一地。 “你……你怎么样……”绎儿扑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摇搡着。 “没事!还死不了!”他喘了口气,居然过瘾的笑了起来。 “你……”绎儿的眼泪水刷的下来了,狠狠的捶了他两拳,埋首在他怀里哭起来,“吓死我了……呜呜呜……你这个混蛋……” “呵呵呵呵……”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别笑了!赶紧转向西北!”谢弘大声叫道。 绎儿羞赧的抬头,却已看见了江面上越来越远的“追兵”,破涕一笑。 “你看!那就是东江了!”谢弘抬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顺手一指前面渐渐清晰的城市身影。 绎儿偎在的他的怀里挂着一脸惊悸的眼泪去听那江面上逐渐远去的惊呼声、刀剑声、坠水声,这声音不知怎的,竟比江涛声还要的清晰,仿佛近在耳畔,烙在心底。 就这样缄默着直到登上东江城的码头,三个人仍然不忍心回头去看身后的一片狼藉。 “你和宁远水军约好了什么时候接应么?”绎儿问他。 “再过四五天吧!怎么了?”谢弘紧紧她的衣领。 “我想回宁远了,这里太可怕了!” 第51章 绎儿打心眼里真的有些发颤。 “这里还算是安分的!你到川陕两省去看看,大白天的都能被人抢啊!”程本直叹了一句世态炎凉,“走吧!进城吧!” 三人正要走,迎面以对人马飞驰而来,大声高叫:“闪开!都给老子闪开!” 闪的慢的路人都挨了鞭子,闪的快的小贩,刚摆的摊子也被冲得七零八落。 绎儿看不惯,抬手就要教训,却被谢弘拽住了:“我们是来暗访的,不能暴露身份!不要节外生枝!” “可是……”绎儿气不过。 “谢将军说的不错,冷眼看着就行了!”程本直也暗下低声劝道,“你们现在没有军文,便是有军文,在这里怕也是一纸空文。” “哼!”绎儿甩开谢弘的手气乎乎地冷哼一声。 却听得此时江面上一阵号角喧阗,接着鸣炮擂鼓,好不振聋发聩的隆重。 第三十一回 “出什么事了?”绎儿自言自语地回头。 “能出什么事!”一个乡民敢怒不敢言的收拾着刚才被打翻的菜摊,“毛总兵回来了呗!” “毛文龙?”绎儿脱口而出,却被谢弘一把捂住了嘴。 “你轻点!找死啊!”谢弘狠狠瞪了她一眼,这才撒了手。 “走!去看看!”绎儿不死心,一把拉过谢弘直奔码头。 巨大的福船靠了岸,毛文龙在两队甲兵的护卫下虎虎生威地走下了船。 再看,从甲板直到码头的驻马处铺着火红的地毯,两侧五步一人,十步一岗,径直排到他的坐骑白鬃马前。 前前后后看热闹的乡民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努力挣长了脖子,唯恐错过这对于东江小城而言难得的盛事。 毛文龙一捋油亮的胡须,笑吟吟地踏上了红地毯,冲着乡民来回拱手:“有劳众位乡亲来迎接了……有劳!有劳啊!” 绎儿倒是在心里犯起了嘀咕:“看上去,他似乎爱民如子啊,怎么会纵容手下的军队四下鱼肉乡民,草菅人命呢?” “他就是毛文龙么?”谢弘也在心里琢磨不透,“怎么跟我想象的横征暴敛的样子判若两人啊?难道,他演戏的功夫深不可测?” 两人正想着,毛文龙已然上了马,由亲兵护卫着一路风光无限好的往这里过来了。 有意无意之间,他的一瞥似乎已经投到了绎儿和谢弘的脸上,谢弘心里一紧,忙抬手摁下了绎儿的脑袋:“低头……” 毛文龙溷浊的笑就这样从他们的跟前滑了过去,虽是不经意的,却着实让两人不踏实的发毛。 “他认出咱们来了?”绎儿惴惴不安。 “他见过你么?”谢弘问道。 “不知道……好像没有……”绎儿用力抿了抿嘴唇,确定道。 “我还担心他见过你,怕他认出你来呢……”谢弘揉了揉刚才因为突然用力而扭了筋的手。 “难怪你下手那么重!”绎儿委屈地捏了捏还有些疼痛的脖子,“痛死了!” “行了!看完热闹就走吧!”程本直一拍两人的肩膀,从人群里挤到了这里。 “程先生……”绎儿刚启唇,便被程本直示意噤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走吧!”程本直递了个眼神让他们去看混在人群里的耳目,率先闪身出了嘈杂的人群。 谢弘一拽绎儿:“走吧!” 镇安客栈的大堂里,顾客盈门,座无虚席。 眼见着天色将晚,店小二点着了红纱灯笼,爬了梯子便往门口的招牌旁挂,跌跌爬爬的一个站不稳失手将灯笼掉了下来,正掉在前来投宿的绎儿脚前的地上,“硿嗵”一声吓了三人一跳。 “喂!你要死啊!”绎儿直按着惊吓过度扑通狂跳的心口,不由得火大,“手上没长箩么?” “哎哟!对不起您呐!”店小二慌手慌脚的忙跳下梯子陪笑,“您没事吧!” “差点就有事了!还是人命关天的事!”绎儿气乎乎的冲他叫道。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店小二一个劲儿的赔不是。 “算了算了!”谢弘打圆场,“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失手的嘛!” “哼!”绎儿一噘嘴,“哪天我也失个手,把刀戳他脑门子上,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店小二被她的气话逗得“噗嗤”笑了出来:“姑娘真会说笑!” “谁跟你说笑!”绎儿瞟了他一眼,背了手往店里走,“你这儿有上房么?” “有!”店小二哈腰点头,不亦乐乎,“您要几间呐?” “三间!”绎儿派头十足的伸出三根手指,“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三间上房……”店小二重复了一边,又一伸手,指向柜台,“您三位请先到柜上交个定金。” “什么?还要交定金?”绎儿从小饭来张口的被宠惯了,哪里知道这些规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是规矩嘛!”店小二暗笑她的无知。 “我来吧!”程本直伸手往怀里掏钱袋,蓦得一下怔住了,脸上的表情也不对了。 “程先生,您怎么了?”谢弘看的真切。 程本直有些尴尬的青白了脸:“我的钱袋不见了……” “什么?钱袋不见了?”绎儿诈唬地叫起来,“不是开玩笑吧?” “大概是刚才在人群里挤的时候,被贼摸去了。”程本直拧起来眉,僵在原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刚才叫了上房,夸了海口,现在怎么收场。 “早上买东西好像还剩了点,”谢弘被店小二盯得不自在,本能的摸了摸腰间,“叮叮当当”掉下了几枚铜钱,绎儿忙抽身去拣:“一、二、三……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还有没有了?” 谢弘偷眼看着已经变了幸灾乐祸表情的店小二和大堂里一群投来鄙夷目光的食客,无奈地摇头,脸红了个透。 绎儿硬着头皮强充自若,攥着七枚铜钱来到店小二面前,陪了笑脸:“小二哥,你看这么几个子儿可以将就住店么?” “上房估计是住不起来了……”店小二佯乎着漠不在意地瞥了一眼,“住大通铺嘛……勉强啦……” “那就大通铺吧!”绎儿慌忙应道,“一个人几个子儿?” “两个子儿吧!看你们可怜,剩下那个就当饭钱吧!”店小二一把抓了七个子儿,却又像良心发现似的放回了一个子儿,冷冷的笑着,“跟我来吧!” 堂上的食客世故的哄笑起来,几个粗鄙的男人甚至恬不知耻地调笑:“小娘子,要不然跟我们睡吧!我们的是上房呐!” 绎儿忍住气,漾着笑反唇相讥:“要睡跟你老婆睡去!跟姑奶奶睡,你也配!” “大通铺上那么多男人,你睡得过来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 又是一阵哄笑。 “你……”绎儿被抢白一通,臊了一脸通红,顺手操起桌上的茶壶就要掷过去,却被店小二叫住了。 店小二皮笑肉不笑地晃了晃尖脑袋:“姑娘,这摔坏了可是要赔钱的!” “哼!”绎儿只得一把把茶壶塞还到店小二手里,又不甘心忍气吞声,“丢你?还怕脏了姑奶奶的手呢!” 店小二引着三个人转了几个圈来到了一个破烂的散发着霉味的院子里,执手推开了一扇木板门,掩着鼻子怪声怪气道:“这儿只能住一个,你们谁住?” 绎儿差点没被屋子里扑面而来的臭脚丫子味熏得昏死过去,忙捏了鼻子,缩到了谢弘身后:“我不去……” “看来,只好我去了……”程本直不得已苦笑着掂了掂行李包,苦着脸蒙着包袱进了门。 店小二又打开了旁边的另一扇门:“你们俩就住这儿吧!” “哦!”绎儿紧跟着谢弘进了屋,便被两排炕铺上的十来双眼睛盯上了,小腿都有点止不住要打颤了。 都是些什么人呐!卖菜的,贩布的,挖参的,卖狗皮膏药的……鱼龙混杂的睡在一张长铺上,墙角还捆扎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处弥散着一股说不出的难闻味道。 绎儿胃里一个翻滚,捂着嘴就反身冲了出去,蹲在院子里大吐特吐。 谢弘放好了行李,抽身出了房门,来到她身边:“怎么样了?没事吧?” “呕……这是人住的地方吗?这简直是猪圈呐!”绎儿呕得两眼发黑,“这……就这还要两文钱?还……还大通铺……呕……” “不然,你以为大通铺什么样?跟你的绣房一样啊?”谢弘掏出手巾递给她,“忍忍吧……” “我一闻这个味儿就反胃……怎么忍啊……”绎儿眼泪都要出来了。 “习惯了不就好了嘛!一会儿就没感觉了!”谢弘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出门在外,难免的嘛!” “真是倒了血霉了!”绎儿泄愤的狠狠一跺脚,连带着哭腔,“走啦!” 绎儿“哐”得一声踢开了门,气呼呼地坐在了炕头上,一抬头正见了十来双陌生的眼睛盯得她发毛,没好气的吼起来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睡你们的觉!” 胆小的被她竖眉立目的架势唬得不轻,识相的掩了被头躺下了。 绎儿心里毛毛的感觉还是没消失,刚一偏头,便看见紧挨着旁边的一个黝黑瘦小的男人“不知死活”的还看着她。 “你还看你!”绎儿猛得一抽被他压住的散发着霉湿味道的被子,扯了他一个趔趄,“起开!别压着姑奶奶的被子!” “绎儿……”谢弘拉开她,息事宁人道,“得了得了! 第52章 人家又没招你!” “哼!”绎儿想得委屈,眼泪水又盈动开来,负气地一裹被子,挨着那个瘦小的男人旁边的空当躺下了。 谢弘解了外衣挨着她躺了下来,侧脸笑道:“哎!既然那么讨厌那个人,不如咱俩换换?” 绎儿偷偷一抹快要溢出眼眶的眼泪,翻身坐起来,抬手推搡他:“起来换啊!” 谢弘懒得起身,拖着几近破烂的枕头往绎儿空起的地方挪了去:“好了!睡吧!折腾一天了,怪累的!” 绎儿往他让开的空档旁边一瞥,火大的重重地将手中的被子枕头摔在了炕上,立刻扇乎起了一阵棉絮浮灰,更浓重的霉味呛的两人直咳嗽。 谢弘捂着口鼻一个劲儿的咳嗽:“喂……你……你干什么你……存心是吧……” “去!滚回你那边去!”绎儿不由分说,哗得掀了他的被子,“你怕那个胖猪挤兑,我就不怕吗?你当我缺心眼儿!” “好好好……咳咳……”谢弘又爬起来挪回原地躺下,“好心当成驴肝肺!” “谁要你好心!”绎儿只落了个后脑勺给他看,埋着脸呜咽,“跟你出来真是倒霉!而且倒霉事全撞一块儿了!从小到大,跟祺哥哥出去,怎么也没受过这种罪……这地方哪是人睡的地方……你闻闻!这都什么味儿……明儿我睡野地也不睡这个破地方……” “呼——”一阵鼾声自绎儿面前的瘦小男人的鼻腔里发出来,声音打雷一样的惊人,“呼——噜——” 绎儿烦乱不已,蒙了被头到头顶,却又被被子里的霉味给熏了出来,无奈地腾出手去搡那个人:“喂!喂——醒醒!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那人睡得全然一副雷打不动的死沉样子,任绎儿连搡带掐都没有反应,还有模有样的咂摸着嘴,发出刺耳的“啧啧”声。 “喂——”绎儿没辙了,只得回身去弄谢弘,却发现他也睡着了,“起来——喂——” “干嘛呀——”谢弘半梦半醒的梦游状含糊着,“又怎么了……” “这个死人呼噜打的震天响,怎么睡啊!”绎儿楞是把谢弘从枕头上拖了起来,“反正你跟他一样睡得死,两人待一块儿睡去吧!” 谢弘糊里糊涂地嚷嚷:“你烦死了!怎么那么多事……” “少废话!”绎儿费尽力气把谢弘挤到那边,填满了空档,自己整了被子,复又躺了下来,拱拱眼皮斜睨着去看那个鼾声震天的瘦子,嘀咕道,“人长的蚱蜢似的,呼声还挺大!新鲜……” 正嘀咕着呢,身侧的胖子一个翻身,半个身子不偏不倚的正压在绎儿的右胳膊上,痛得她差点没叫出声来,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的一脚踹在他的小腿肚上。胖子一痛,又翻了回去。 绎儿刚要歇口气,才合上眼眸,胖子竟又翻了回来,长满粗黑汗毛的胳膊连着黑乎乎的手重重地攀在了绎儿的肩头上。 绎儿厌恶得紧,又不好动手打他,只得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地拎起他一根手指头,将他的整个胳膊甩了过去。 谁料想,胖子肚子上的油水多,一个反弹,那孔武有力的胳膊又回来了。亏得绎儿让得快,否则正落在胸口上,让他平白占了便宜。 这一让再想收复“失地”成了奢望。 胖子“大”字型四仰八叉地睡着安逸,苦了绎儿像个刺猬样蜗蜷到了谢弘的怀里,几乎可以贴到谢弘胸膛上的近。 不知怎的,绎儿也没了赖以埋怨的委屈,听着谢弘湿漉漉的带着微弱咻咻声的柔软鼻息和隐约的心跳,反倒是踏实安定了许多。她沉下心来,合上了眸子,没及再多想什么,便敌不过白天的疲惫,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的确还算安然太平,然而早上醒来,绎儿可就不是这么认为了。 第三十二回 蜗蜷了一夜,她的背脊有些展不开的酸痛,于是一早上便佝偻着个背,霜打的一样没了精神,双手抱着膝头坐在院里的井台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弘和程本直就着井水洗脸,一言不发。 “哎!一早上成哑巴了?”谢弘因为井水的冰凉还倒抽了口凉气,继而侧脸望着她笑。 “睡了一夜,浑身哪都疼!腰都直不起来了!”绎儿闷闷地说着。 “你还说呢!昨儿晚上你枕着我胳膊压了一宿,现在还麻着呢!”谢弘拧干了手巾上的水,用力擦了擦脸,吁了口气。 “谁让你害我睡这种破地方!活该!”绎儿翻了个白眼,恨恨泄愤道。 “别抱怨了!今儿晚上怕是连这种地方咱都没得睡咯!”程本直感概着,言语尽是凄凉,“你说这贼也忒可气了!偷谁不好,偏偷咱们的!” “可不是!”谢弘附合,促狭地眯着眼睛笑她,“这秦琼落难尚有马可卖!咱们卖什么?卖这个蛮丫头怕还没人敢买呢!” “你!”绎儿一急,猛一直身子,腰上一拧,“哎哟”一声又苦下脸来,“你贫吧你!就剩一文钱,连口包子都买不上!等饿你个前胸贴后背的,让你再贫!” “放心吧!只要有一文钱,我就饿不死!”谢弘狡黠地笑笑,向她伸出手来,“来!给我吧!我就让它一文变十两!” “少耍把戏骗人!”绎儿甩手站起来,“咝儿”了一声嘲笑,“就你?得了!说话也不打个草稿!” “你不把钱给我,怎么知道我没有这个能耐?”谢弘反倒不生气,抱了双臂冲她莞尔。 “哼!”绎儿亮出了最后的一枚铜钱,在他面前晃了两晃,塞到他的手里,挑衅样的扬着新月眉,“来!变给我看呐!一文变十两!变呐!” “现在还不行!不过——”谢弘掂了掂手里的铜钱,话锋急转,“要是你们信得过,午晌之前,变十两银子绰绰有余!” “吹吧你!”绎儿嘘声付之一笑,不避嫌的刮刮他的脸皮,“不害臊!” “你若不信,一起去?”谢弘煞有其事的欣然接受挑战,“不过,你得先去扮了男装,那样方便点!” “好!”绎儿倒要一觑究竟,抬手在他英挺的鼻尖上一点,“我马上就去扮了男装,等着揭穿你的猫腻!” 两人望着绎儿赶出了房间里所有的人,折腾的鸡飞狗跳,暗暗无奈的叹了口气,心有灵犀的相视一笑。 程本直终究还是忍不住发问:“你不是开玩笑吧?一文钱变十两银子?” “程先生,您是埋头读书做学问的人,有些江湖上的杂碎事情,您可能就不大精通了。”谢弘宽慰他似的,“放心吧!我一不偷,二不抢!保证从正道上得来!” “你……”程本直饶有兴趣,“你不说,是要保密么?” “不是!”谢弘答得爽快,“是好久不练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上手!” “哦——”程本直将信将疑,反正横竖是一文钱,死马当活马医。 “好了!”绎儿麻利地扮好了干练的男装,疾步出得屋来,“走吧!” “不用着急!咱们吃完了昨天剩下的干粮,再走不迟!”谢弘拆开了包袱,递过来两个馒头,“得有了精神,才有赢头嘛!” “古怪!”绎儿接了过来,咬了一口,嚼开了,“什么赢头?”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谢弘大口大口地嚼着馒头,卖关子地冲两个人挤挤眼睛。 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随着太阳露出的灿烂笑颜,两旁形形色色的店铺货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货品,让人目不暇接,叫卖声此起彼伏。 然而,这其中,有一家店坊却是不用叫卖,也一样生意兴隆到了没有插足的地儿。 谢弘手指间把玩着那枚已经被他磨得逞亮的铜钱,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看店坊上高悬的招牌,眯嬉着眸子,轻轻提了提唇角:“哎!就这儿吧!” 绎儿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不由得皱了眉头,不自在的反翦了双手在身后绞缠着:“这种下九流的地方,我才不要进去呢!” “你要是不愿意进去,咱们就打道回府吧!”谢弘欲扬先抑地扭身要走,嘴上却一百八十度地转了个弯,“不过,一文钱变十两银子的奇迹,你可就没眼福了!而且流落街头是一定的了!” “你省省吧!”绎儿冷嘲热讽,“免得没把十两银子赢回来,先把命搭进去了!” “哼哼……”谢弘笑得得意,甚至有几分狂妄的嫌疑,“你是说你自己吧!你不要以你的能耐猜度我嘛!” “嘴狠!”绎儿一抱双臂,屏住火气冲他旁若无事的做了个鬼脸,“赌钱且不论了!咱俩就先赌赌,我赌你是说大话!” “我奉陪!”谢弘一挑手指头,一双眸子笑的弯弯的诡异,“我赌你输!输的落花流水!” “我也送你一句话!”绎儿凑到他的耳畔,忽然大声嚷嚷道,“赌我输?你白日做梦!”言讫,潇洒的一甩袖子进了门,却也忘了刚才自己一番不与“下九流”同流合污的“慷慨陈辞”。 谢弘揉了揉被她喊叫引起气闷的耳朵,长吁了一声,打了帘子跟进去:“喂!你那是两句好不好!” 赌坊里乌烟瘴气的夹带着一股刺鼻的难闻味道,因为空气的不流通而让人憋闷的厉害。尽管这样,梦想着“一而十,十而百”的赌徒们根本不屑理会,一门心思地瞠圆了求财心切布满血丝的眼睛,等着赌坊师傅手中摇晃的骰子筒,听着“哔啵哔啵”清脆作响的骰子声,整个神经都处于极度的亢奋癫狂中。 师傅手中的骰子筒在空中旋了几个圈,复又在师傅的左右手间过了个“山”,最后重重地砸在了案板上。 第53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一气聚在了骰子筒上,俨然要把它生吞了的迫不及待。 “下注了!下注了!快快!”师傅招呼一声。 “我押大!” “我也押大!” “老子不信这个邪!老子还押小!” “俺押大!” “我也是……” “……” 绎儿回头向谢弘看去,却发现他的脸在烟雾缭绕中只是一味的沉峻,不紧不慢地静观着争先恐后押钱的赌徒们。 “哎!”绎儿挤回他身边,趴在他耳边道,“你怎么不押啊?” “先看看今天的赌运好不好啊!”谢弘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静静竖着的骰子筒,压低了声音,“你猜是大还是小?” “我估摸着是大吧!”绎儿随口道,“你呢?” “我看也是大!”谢弘沉吟了一声。 “嗨!我以为你多大的本事,原来也是蒙啊!”绎儿恍然大悟的叫起来。 “赌钱可不就是蒙嘛!要不然怎么会有赌运一说!”谢弘诡辩着转移话题,“哎!你蒙这大的有多大?几个点儿?”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绎儿懒得理他,伸长了脖子往赌桌边围的密不透风的人堆里挤去。 谢弘跟着她挤到近前,咬着牙缝把声音放到最低:“我赌是个大豹子!” “什么叫大豹子?”绎儿好奇道,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接触这些“下九流”的把式名堂。 “连大豹子都不懂!就是三个都是六点儿的!”旁边一个赌棍鄙睨了一眼,没好气道。 “开啦——”师傅大声吆喝。 绎儿直觉得人群“轰”得一窝蜂似的往里圈一拥,差点没把她的心肝肺给挤出来:“别挤呀……哎哎……” “大豹子——”师傅亮开嗓门宣布,“大咧!” 绎儿“啊”得张大了嘴,又唯恐谢弘看见了炫耀得意,忙背了脸轻哼一声:“给你蒙对了!” 谢弘没有搭腔,只是笑,并不谦逊的笑。 师傅又在一群悲喜各异的赌徒们的叫骂欢呼中,摇晃起骰子筒,嘴里还在招呼:“哎!各位,看好了!准备下注了啊——” 绎儿竭力想看清楚师傅摇骰子的花式动作,却讨了个没趣。非但看不清楚,还看花了眼。一双眸子疲累的直流眼泪水,又酸又胀的痛。 “硿”得一声,骰子筒又砸在了桌案上:“下注了!” “押大的!押大的!” “押小!” “奶奶的!老子也押大!” “老子押个杠上开花!” “押小!” “……” 绎儿不自主地扭头又去看谢弘:“哎!这次是什么?” “我赌是板凳!”谢弘咬耳告诉她。 “板凳又是什么?” “都是两点儿!”谢弘轻轻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兴奋着,“快看!要开了!” “都押好了吧!买定离手啊!”师傅一面张罗着下注,一面揭开了骰子筒,“开啦!板凳啊!” 绎儿瞠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谢弘:“你……你你……” “好说!”谢弘故作正经地拍拍她的肩,“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奶奶的!”旁边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气急败坏,望见绎儿挡住了他的视线,伸手一巴掌拍在绎儿的背心上,“让开!难怪老子今天走败运,都是你这个小犊子挡了老子的财路!你他妈不赌,挤在前面看你娘洗澡呢!啊?” “喂!你嘴给我放干净点儿!”绎儿回手要打,被谢弘扯住了,恨恨地骂道,“找打怎么着?本姑……本少爷也不是吃素的!” “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那男人腆着肥的流油的肚子,单手叉腰的冷哼,“就你这身板骨儿?老子在这东江地面上跺一脚,不摔折你的骨头,怕是都成粉了!” “哈哈哈……”绎儿遇强则强,仰天大笑,“你当本少爷是吓大的啊!” “妈的!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他妈就不知姓什么了!”男人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撸了袖子,抡拳就打。 第三十三回 谢弘只手凌空一拦:“慢着!有话好好说!大哥想赢几个钱也不难!跟着在下下注,包您只赚不赔!” “下注了!”师傅见机地一声吆喝。 满脸横肉的男人住了手,豹眼一瞪谢弘:“你小子敢蒙老子,老子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你先下!” 谢弘松爽一笑,手中的铜钱轻巧地放在了画着“小”的圈子里:“我押小!而且是个小豹子!” 那男人将信将疑,只放了两三个子儿:“奶奶的!你他妈就放一文钱呐!” “别看只有一文钱,这可是在下的全部家当了!”谢弘实言以告,“要赢就赢,要输,那可是连命都要搭进去的!” “开啦!”师傅一抬手中的骰子筒,亮出三个骰子。 “嚯——”人群里一阵惊叫失色,“真的是小豹子呀!” 三个骰子上,通红的一点儿赫然在目,毫厘不差的正是小豹子无疑! 绎儿忍不住抚掌大笑:“好哎!赢钱了哎!” “来来来!把进帐的钱收好您嘞!”师傅招呼着。 绎儿迫不及待地把一大把零碎的银子铜钱揽了一怀,用前襟兜着,眼睛喜笑颜开的眯成了一条缝:“嘿嘿嘿!好多钱啊!发财了——” “你小子运气不赖啊!”另一个烧饼脸的大汉一把掏出了五两银子,“咄”得放在了桌上,“敢不敢跟老子赌个大头的?” “好啊!”谢弘从容应战,回头从绎儿怀里拣了一把碎银子,仍旧轻巧一放。 烧饼脸一挥手,师傅会意地起了骰子筒,“哔啵哔啵”得又响起来。 谢弘一脸恬静的样子,看不出在想什么,漫不经心地回头看绎儿热火朝天地数钱。 烧饼脸得意洋洋稳操胜券地叉了手站着,嘴角上撩着轻蔑的笑,压根没把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放在眼里。 “砰”得一声,骰子筒落下来了:“下注吧!” “我押大!押个五花豹子!”烧饼脸盯着谢弘,咧开一口黄黑的牙,笑得自若。 “我也押大!押个杠上开花!”谢弘轻轻扣了扣案板,将碎银子推到了“大”字的圈子里。 立马有一群人,声势浩大地攥了钱往“大”里押。 “都押好了么?”师傅问道。 谢弘转脸一笑,炯炯的眼睛带着笑望向烧饼脸,微微一掸修长有力的手指,淡淡地说道:“开吧!” “开啦!”师傅诈唬了一声,抬了手。 众人又是一气往前猛挤,立时爆出一阵炸了锅的惊叫:“哇!神了!真是杠上开花!” “什么?”烧饼脸不敢相信,急急转头去看。 可不是!桌案上两个六点和着一个五点的静静地躺着,咧开嘴肆意的嘲笑他一般。 “好哎!” “好厉害啊!” 人群里窃窃私语的议论开来,一下子波及了老远。 “收钱!”谢弘派头十足地勾了勾手指。 绎儿眼睛都亮的发绿了,兴奋地一头汗,意犹未尽的:“好哎!要来再赌个大头的!” 谢弘擎着大拇指蹭了蹭眉棱上细密的汗珠,出了口气,怡然自得的笑着:“美得你!哪儿来那么多大头给你赚?” “眼下有个大头可赚,不知小兄弟可有兴趣?”一个声音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谢弘循声抬眼一看,拱手一礼:“阁下是……” “小兄弟的功夫了得!”那人一撩鹦哥绿的大氅来到近前,抱拳还礼,“不知可愿和在下切磋一下?” “要斗也不能白斗啊!”绎儿贪心不足地插嘴。 “自然是不能白斗的!”那人一招手,上来两个仆人样的,放上了两锭银子,“这是五十两足色银子,只要赢了在下,就归你们!” “在下也是个痛快人!”谢弘伸手向师傅要骰子筒。 “慢着!你怎么不问问,要是你输了是什么代价?”那个人摁住了他的手,眯了深藏不露的三角眼轻笑,“怎么说?” “依照规矩,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谢弘并未露出半点畏惧之色。 “依照规矩,你用哪只手摇得骰子,就剁哪只手!”一个仆人答道。 “什么混帐规矩?”绎儿忿忿不平,拉了谢弘就走,“咱们不玩了!” “走?”那人阴恻的一笑,递了个眼神,两个健仆横截了两人的去路,“在这里冲了场子,说了大话,还想一走了之?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你简直是痞子无赖!”绎儿冲动地攥紧了拳头。 “好!”谢弘张手把她拦在了身后,“赌就赌!覆水难收,何况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 “谢……”绎儿失色于他看来少有的莽撞,话吐了一半,被他的眼神狠狠地噎了回去。 “好!痛快!”那人仰天大笑,一擎手,“请到里间吧!” “我……”绎儿忧心忡忡,“我们还是……” “没事!”谢弘依旧笑得灿烂,丝毫不见忧虑之色,“好戏刚上场!让你看看我的真本事!” 身后两扇房门重重的关上了,对于绎儿忐忑的心里而言,莫若说是关上了阳间的道路,敞开了阴间阎罗殿的大门。环顾四周,房间的两侧条桌上,大大小小的好多个密封的罐子散出奇怪的味道,让人不觉的一阵阵犯恶心。绎儿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了一下鼻子,引得那人一阵莫名的大笑:“哈哈哈哈……味道很难闻是吧?你一定很奇怪这些罐子里都放了些什么吧?” 绎儿拧了眉头,并不作声,只是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往谢弘身后缩了缩。 第54章 “给这位小兄弟见识见识!”那人示意一旁的健仆。 “是!”一个健仆走到桌边,抱了个罐子端到绎儿面前,往出一递,“嗯!” 绎儿看看谢弘,踟躇着不敢动手,反正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弘似乎是早有准备,旁若无事地轻轻一揭密封的盖子,顿时一阵更大的酸腐腥臭的味道一拥而出,却并不去看。 绎儿捏着鼻子,半盱眯着眼睛靠近一瞥,失声尖叫了一声,以最快的速度抽身到了谢弘身后,埋头在他的后背上,强自控制着瑟瑟的战栗,心惊肉跳的汗流浃背。 “这只手是个惯赌的高手的,但是,一朝马失前蹄,就把手落在了这里……”那人自若的噙着得意的笑坐了下来,“但愿,这位小兄弟不要重倒覆辙啊!” “好说!”谢弘不卑不亢,泰然地坐定下来,“天数无常!这种事,也不一定的!” 那人的眉头不自主得皱了一下,暗吸了口冷气,“啧啧”称奇:“小兄弟,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满的好!” “咱们要怎么赌?”谢弘倚着椅背,悠然的跷了脚,十拿九稳的派头。 “咱们要赌的骰子加一倍,六个骰子一起!”那人伸手拿过了骰子筒,向着谢弘一示空洞洞的内壁,“所以,要赢也就是双份儿的!我再加五十两,凑个整数!” “照阁下的意思,是不是我也要来个双份儿的?”谢弘会意地举起了双手,英挺的剑眉下,一双眸子紧紧的逼视了过去。 “不错!”那人身后的健仆应道。 “什么?”绎儿心头的无名之火又撞了上来,“你们言而无信!” “小兄弟的本事不一般,刚才的话放在那里,不加难度,怕是拼不出胜负的!”那人恰是料准了谢弘的反应,“小兄弟,你说呢?” “泽汐!”势成骑虎,谢弘回头甩了个眼色给她,让她噤声,“不要多说了!” “我不管!”绎儿置若罔闻,径自大叫,“剁了双手,让人怎么活!我替他担一只手好了,一人一只,总可以了吧!” “你别乱说!”谢弘来不及去捂她的嘴,惊怔的呆住了。 “大话是我说的,祸是我闯的,一切当然由我来扛!”绎儿一巴掌拍在桌上,掷地有声的冷笑,“我就不信,你会输给这个无赖!” “好得很!”那人抚掌大笑,“这话说的有血性!我在这里混了快十五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还这么张狂!” 谢弘眼见事情因为绎儿一时的意气用事成了定局,无奈的转了脸:“既然这样,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验骰子!”那人示意手下人查验谢弘面前的骰子。 “回掌柜的,可以开始了!” “好!咱们就正式开始吧!”那人脱掉了鹦哥绿的大氅,一挽袖子。 “开局赌什么?”谢弘将六个骰子悉数放进了骰子筒里,慢条斯理的问道。 “赌大!” “多大?” “最大的!” “请吧!”谢弘与那人同时举起了骰子筒,一时间骰子声混响成一片扎耳的厉害。 绎儿的手心里汗湿了一片,目不暇接地来回看着两个人的一举一动,洞察着由他们各自神情里透出的心境。 谢弘并不去看手中摇晃不停的骰子筒,哪怕是“鲤跃龙门”时的脱手而去,也没有失手落在地上,一切只听凭直觉的安排,没有任何神情,仅仅是恬静和不经意露出的自信的笑。 骰子筒在那人的手中也旋了半天,抛上抛下,让人眼花缭乱地看不清楚,只看见那人始终洋溢在嘴角的浑浊笑意,有些阴森森的让人后脊梁冒冷气。 “砰!” “叭!” 两声闷闷的声音相继落在了桌子上,两人也相视会意的一笑。 “阁下先开吧!”谢弘倾身一笑。 “恭敬不如从命!”那人手上的骰子筒一撤,露出了六个六点儿,“大豹子!” 绎儿心里一凉,差点控制不住坐在地上,有些提不上气的晕眩:难道还有比六个六点儿更大的骰子么? 第三十四回 “得罪了!”谢弘十拿九稳地漾着快意的笑,轻轻撤手,移开了骰子筒,“一二三四五六!一条龙上下通吃!” 那人本来眯缝的三角眼睛,腾得睁了老大,忙又掩饰了过去,只留安详:“好功夫!” “喂!收银子!咱们走人!” “慢!”那人一抬手,“有没有胆子再赌一把?” “那要看赌多大一把了!”谢弘来了精神,热衷起这种刺激。 “五百两!赌不赌?”那人一把将一张银票亮再了桌面上。 “赌什么?”谢弘一偏脑袋,若无其事地靠再太师椅上,翘起脚。 “赌小!” “多小?” “最小!” “见好就收吧!别赌了!”绎儿忍不住凑身上前劝道。 “五百两银子触手可得,谁不要,那是傻瓜!”谢弘背着手搡开她,“旁边看着!别废话!” “好!”那人一扬手,手中的骰子筒里又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谢弘笑了一声,道了一句“得罪”,手中的骰子筒也不绝于耳地重又响起来,动静还不算小,花式也越发缭眼。 “喂!”绎儿心惊肉跳,不甘心地又去劝,“你诚心铆上了是吧!我们赌的是人命啊!” “哎呀!”谢弘反手又是一推她,“别废话!吵死了!” “你……”绎儿急得直要哭,却又不能当着那么些人的面流眼泪,她现在可是个“大男人”啊! 正待她为了眼泪进退维谷的挣扎之际,谢弘和那人的骰子筒相继落了下来。 “这次一起开吧!”那人提议。 “好啊!”谢弘应着,与他同时启开了骰子筒。 骰子筒的阴影相继撤开,露出了两摞“一柱擎天”的骰子,不,确切地说,再定睛去看,一摞是齐整的六个骰子,而另一个只有三个。 “这次阁下又输了!”谢弘一倒骰子筒,洒出一层密密的白色粉末。 “什么?”那人坐不住了,“这不可能!他一定是玩了猫腻!搜他的身!” “是!”两个健仆应命上前,一把将他按在了桌上,从上到下细细地摸索起来,很快地,两人的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回掌柜的,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这……”那人简直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硬着头皮道,“小兄弟技高一筹,我甘拜下风!江湖上讲得就是个信誉,来人,给他五百两!” “是!” “多谢!承让了!”谢弘拱手一笑,“告辞!” “慢着!”那人暗下里握紧了拳头,气恼之极,嘴上却也算是礼貌,“还没请教小兄弟的名字!” “在下凌焯!”谢弘并没有回头,伸手一拉已经看傻了眼的绎儿,“告辞了!” “凌兄弟好走!后会有期!” 面前摊了一桌子好菜,三个人的筷子几乎不肯停歇半刻,一直在夹着菜,惟恐慢了被抢光了似的。 程本直呷了口酒,半带醉意的红脸上扬眉吐气地笑着:“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儿!厉害!程某自愧不如!” “程先生过奖了!您要是练两三日的,也不比我差!”谢弘叼着块酱牛肉,笑得开心,“这东西就是比耳力!” “耳力?”绎儿咬着流油的鸡腿,忽闪着眼睛。 “摇骰子全靠耳朵听!傻子!”谢弘压低了声音说道,调子颇有诙谐的调侃意思,“所以当时叫你别吵嘛!” “那!那三个骰子去哪儿了?真的被你弄碎了?”绎儿大惑不解,“摇骰子不也要靠腕力吗?” “摸摸你的腰里看看。”谢弘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的洒脱。 “唔。”绎儿依言伸手去摸腰间,触到了一块硬梆梆的小疙瘩,扒开一看,正是三个骰子,“咦?怎么到我身上来了?” “哈哈哈哈……”程本直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和着谢弘一起笑起来。 “哪位是凌焯公子?”忽得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弘应声回头,三人一径看去。 来人锦衣华服,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之辈。虽然神情间满是谦逊,却掩饰不了半身傲慢骄横的习性。 “在下便是。”谢弘起身回礼。 那人掏出一封信函递上:“我家主人听说了凌公子的大名,特地着小人来敬礼,邀约凌公子明日午晌在鸳鸯彩凤楼一会,还望公子不弃赏光啊!” “你家主人是谁?”绎儿亦起身相问。 “公子去了自然知道。”来人抱拳相辞,“在下就不打扰了!请!” “请!”谢弘还礼,目送那人离去,方才坐了下来。 “哎!快拆开看看!”绎儿迫不及待地夺了信函就拆,“呀!是张银票哎!” “哦?”程本直也一惊。 “足足五百两!”绎儿惊怔起来,“这么些钱……出手也太阔绰了吧!会是什么人呢?”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程本直依稀觉得不同寻常,于是招来店小二,“小二!结帐!” “来啦!”店小二又恢复了乐颠颠的点头哈腰状,双手迎了白灿灿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多谢!多谢啊!三间上房已经准备好了,三位请便!” “哼!”绎儿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从他身边拂袖而去,“德性!” 掩上房门,三人坐定下来,倒了三杯茶对坐着琢磨起来。 “我估计是东江总兵府的人,或者是跟总兵府有什么牵涉的人。” 第55章 谢弘大胆放言。 “不会是得罪了赌坊里的人,他们存心害我们吧?”绎儿心理颇为不安,“我们又没有跟总兵府的人接触过,他们……难道咱们被毛文龙识穿了?” “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赌坊里的人一定跟总兵府有着莫大的关系。” “哦?何以见得?”程本直沉吟道。 “绎儿你注意到他们穿的靴子了么?”谢弘侧脸问道。 绎儿摇头:“人那么多,我哪会盯着人家脚看。” “本朝的法典规定,不应服者服之,罪之。寻常人家是不许着官靴的,否则是杀头之罪。但是,你发现没有,那些人虽是一副江湖地痞的衣着,但是脚上却是地道的官靴。” “对了!刚才来的那个人穿的也是官靴。”程本直忽然明白了,“既然敢明目张胆的穿官靴,就不会是寻常的人。” “不错。”谢弘轻轻一击桌子,“不光是这样,就连他们的银子都是官银的锭子。” 绎儿低头揭开绢包里的四锭银子去看底下:“没有官府的印记啊!” “不在完整的银锭上,是在碎银子里!”谢弘拣了一块碎银子递给程本直,“程先生,你仔细看看。” “不错,虽然不甚清楚,但是,”程本直仔细地擦拭了一下银子,点头加以肯定,“可以看出来还有残缺的官府印记。” “如果是这样,那明天的约会怕是鸿门宴了。”绎儿有着不良的预感,“要不然,还是不去冒险的好。” “督师派我来,就是为了彻查东江的问题,这会是个突破口。管它是不是鸿门宴,我就从这里下手了。”谢弘顶上了真儿,坚毅地不容更改主意,“刀山火海,我也得走一遭。” “我陪你去吧!”绎儿不假思索,“两个人多个照应。” “你还是老实在客栈里待着吧。一旦有什么变故,你和程先生就立即回宁远。”谢弘站起身,“就这么定了!” “这里三个人,凭什么你一个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行!要么一起去,要么一个也别去!”绎儿执拗地反对,“你要是有个好歹的,我一个人回去有什么意思?” 程本直自然知道绎儿的心思,于是打圆场道:“行了行了!要吵你们出去吵吧!我昨晚上被那些臭脚丫子味儿熏了一宿,现在要好好补一觉了。” “正好!你出来!”绎儿借着程本直的“东风”把谢弘推出了门,“咱们好好说清楚!”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谢弘懒得跟她纠缠不清,“你别不知好歹啊!有完没完!” “谁不知好歹!”绎儿越发较真儿,“明知是鸿门宴,还要不自量力,我看你才是不知好歹呢!” “你跟我去,我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谢弘有点火大了,黧黑的剑眉微微立了起来,“你除了胡搅蛮缠的,就不会用脑子想想我为什么把你留在客栈。” “我不用想,我知道,你就是看不起我,怕我拖你后腿,嫌弃我是个女人。”绎儿恨恨道。 “对!我就是嫌你拖后腿!就是看不起你!”谢弘半侧了脸,斜睨了她一眼,不耐烦地叫道,“我懒得跟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废话!你自便吧!” “你!混蛋!”绎儿气冲冲地甩下一句话,“哐”得一脚踹开了自己的房门,反身重重地摔上了。 谢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待要转身,便听见身后的门又睚开了一条缝,以为是绎儿,于是没好气道:“甭躲着藏着的……” “是我。”应声的却是程本直,语气中带着几分尴尬。 “哦!”谢弘回身道门口,连忙道歉,“我不知道是先生,言语唐突了。” “不妨事。来。”程本直招呼他进得门来,轻轻掩上房门,坐了下来,“把那个丫头摆平了?” “也许吧!”谢弘自斟自饮,呷了一大口茶,咽了下去,长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不带她是怕连累她,就像——”程本直倒是体己得很,了然于心地笑道,“她死乞白赖地要跟你去一样。你们真是生来的冤家对头!够折腾的,一天不吵就浑身难受。” “我也不单是怕连累她,更重要的是,我此来东江,就是为了探出总兵府的内幕。本来我领命而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谢弘娓娓道来,言词间,满是慨然赴死的平静。 “你明知有亡命之险,又为什么要带这个丫头来?” “经历这么些考验,也不瞒先生了。一来,我死了,有个人收尸;二来,我死了,东江的内幕得有人带回宁远。她虽说有时胡搅蛮缠的扯不清,但是,大局上的问题,她一点也不比男人含糊。”谢弘停了停,不自觉得透出几许无奈的惆怅,“只是,这个丫头好像还不大明白我的苦心。我若有不测,还请先生给她泼点凉水,让她别因小失大。” “你的话严重了。”程本直笑着宽慰着他,“她真的如你说的那样特别,相信也就不需要我苦口婆心了。” “但愿吧。”谢弘隐隐的竟有些不自信了,“我只是觉得,这个丫头脾气犟,恐怕明天还是死拧着添乱。” “明日你背着她,早些出门便是。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程本直支招儿,“论打架我不敌她,劝人的功夫还有那么一点。” “那就仰仗先生了。”谢弘感激地一笑,不知觉的已然红了眼眶。 “只是,你也要安然无恙才好啊!”程本直用轻柔却也有着几分力道的手拍了拍谢弘的肩,“明天也要多加小心啊!” “我会的。”谢弘只是微微颔首,红着的眼睛里淡淡地现出一抹自信的笑。 第三十五回 “音音音。音音你负心。你真负心。辜负我到如今。记的年时,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何处寻……” “小姐……” 她头也没抬,手指仍旧在伽倻琴的弦上拨撩着断断续续的音儿,嘴角绽着不可名状的笑意,喃喃地哼道:“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冷冷清清……” “宝寅小姐。”门外隔着纸拉门的投影依旧站着没动。 “什么事?”她沉吟了一下,放好了伽倻琴,理了理衣襟,淡淡的说,“进来吧。” “是。” 拉门缓缓地被拉开了,一个而立年纪的男子轻缓着步子进了来。 “把门关上。”她示意来人。 “是。” 拉门又被缓缓地拉上了,屋子里静了下来。 而立男子上前施了礼:“小姐……” “是。起来吧。”她心安理得地坐着,顺手斟了杯茶,递了过去。 “宁远已经有人过来了。”而立男子欠身低头道。 “是么?”她微微一笑,“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傍晚到的,丢了钱袋,在客栈里受了不少气。昨天一早上,就到咱们的赌坊寻绊子了。” “呵呵,倒是挺有胆量的。能在东江最大的赌坊里寻绊子,看来手段不一般。”她侧脸笑道,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整了一下发髻上的簪子,“来了几个人?” “来了三个。确切的说,现身的只有三个男人,一个老的,两个年轻的。来赌坊的只是两个年轻的,老的没见着。” “李羲夷,这个就是你查来的结果么?”她抬起眼睛看过去,擒着冷笑,盯着他,目光犀利的让他不能正视。 “为了防止被他们发现,属下只能让下面的人远远盯着,不敢靠近。所以,只能……” “是他们不敢靠近,还是你不敢靠近!”她腾得火大了一般,瞠大了眼睛瞪着他。 “是……是我……”他颤抖了一下嘴唇,抬头说道,“我想,我们不宜暴露……” 她扬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整个手都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你想?你想什么?这么好的机会,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你知道的吧!” “是。我知道……小姐是为了能功成身退,回到……” “你知道就好……出去吧……”她闭上了眼睛,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是……” 她听见了拉门响过后又沉寂了,心里却沉寂不下来,于是,起身来到了窗口,推开了窗户,看着街市上川流的人群,又把目光定在了烫金的匾额上。 “鸳鸯彩凤楼……”她喃喃地念出来,倚在窗框上,微微湿了眼眶,叹了一声,“鸳鸯不成对儿,又何苦弄个凤凰自寻烦恼呢?” 她是凤凰么? 不是,她甚至违背了自己的血统,也从来没承认过自己是凤凰。 因为凤凰可以涅磐再生,是不死鸟,而自己不过是个茕茕孑立的死了心的游魂。 铜镜里是自己模糊的影子,她用指尖轻轻捻了一下玲珑的耳垂,浅浅的三个孔儿,述说了一种心情,烙上了她祖先的印记。 她应该属于这里么?她扭头看着窗口不大的天空,往北方看去。 南去的侯鸟应该都走了吧?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呢? 她也好想回去,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脖子上的红绳子勒得她生疼的,莫名的那种痛。 她将手伸进怀里,拉出了溢着自己体温的玉佩。 纯净洁白的不含一点杂质,晶莹剔透的水草上,雕着振翅的海东青。那一双犀利的眸子,看的她心里发慌。 就好像是记忆里的昨天,浑河边的围场上,黄昏下的那双眸子,看得她如此的慌乱。 也是在慌乱中,他在凌乱的衣服上,落下了这只“海东青”,然后,销声匿迹了。 第56章 从那时起,海东青就成了她的宿命。 “小姐……”门外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低低的道。 “恩?”她理了一下发鬓,扭过脸闷闷的说,“什么事情?” “东江总兵府那边来人请您过去。” “我……不大舒服,没有要紧事的话,就替我打发了吧。” “是……”女人起身挪动了步子,垂地的衣料擦着地板,发出细碎的声音。 “等等。”她忽得又叫住了女人,“算了,告诉他们,我过半个时辰就过去。” “是……” “另外,让水灵过来,帮我梳洗。去吧……” 马车缓缓地在一家珠宝店铺前停了下来,车夫搭了矮凳,扶水灵下了车,又转身搀过宝寅:“姑娘慢点。” “小姐,就是这家铺子了。”水灵挽着宝寅,抬手指了指店招牌,“朴玉行的珠宝是全东江最好的了,朝鲜八道的上等货色都集中在这里。听说都是从南洋的海上来的正货,大明国也没有的稀罕宝贝。” “有那么悬乎?”宝寅抿嘴笑了笑。 “怎么没有?”水灵一嘬小嘴,“我听说,大明国是寸板不许下海的,满剌加、锡兰的玳瑁和猫儿眼可都是宝贝,还有忽鲁谟斯的黑珀水晶,祖母绿什么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大明国里,可都是见不着的,单咱们东江可以大饱眼福。” “你听说的,都可以开铺子了。”宝寅一边说,一边由车夫打帘子进了门。 水灵随着她在店里站定,吆喝了一声:“掌柜的!” “哟!水灵姑娘来啦!”掌柜的听见了召唤,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来,“怠慢怠慢啊!今儿来小店,想要点什么?” “今儿想要什么,可不由我!”水灵扶着宝寅坐下来,“是我们家宝寅小姐要选礼物,你把店里的上等货色都拿上来吧。” 掌柜的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小学徒捧了两个大托盘近前来:“小姐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宝寅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微挑眼皮,轻抬手,在两个托盘里游移了一下,捡起了一块蟠螭环佩:“这是什么物件?” “哦,这是琉璃制的蟠螭环佩。”掌柜的笑道,“海上来的货,听说是矿石炼制出来的。小姐请看这琉璃变化无常,像流水其中一样。一般都是误打误撞炼得的,所以稀罕,而能成型像这样漂亮的,实在不多。” “真挺漂亮的。”水灵的眼睛睁了老大。 “你开个价吧。”宝寅将环佩放回盘子里,端起了茶碗。 “小姐是老主顾了,小人也不敢蒙您。这琉璃取自古法,整个江东只小人店中一枚,所以,价钱……您就给个六百两吧。” “这么贵!”水灵张大了嘴,“掌柜的,你抢钱啊!” “水灵姑娘,瞧您说的。小人这都不敢开高价了。可这海上的生意,您还不知道么?干这个,那都是要玩命的。您总得让我的兄弟们有口饭吃吧。”掌柜的陪笑,“小人还敢坑您不成?小人要是坑了您,回头您带人来砸我铺子,小人绝对不敢拦……” “那是你拦不住!谁不知道,我家小姐跟东江总兵府的关系?这东江地面儿上,跟我家宝寅小姐作对,那就是跟总兵大人过不去……” “好了!把帐簿拿来,我先签了单据,回头你派人去我那里拿银子去。”宝寅打断了水灵的调侃。 两人捧了装着琉璃的锦匣刚要出门,门帘一动,一个人影撞进来,正撞在宝寅身上。宝寅一下子没站稳,摔在了地上,赖是水灵护着,才没将手里的琉璃匣子摔出去。 “你长没长眼睛啊?”水灵护主心切,怒目吼道,“找死啊!” “失礼失礼了!”唐突的人连连致歉,“一时情急,小姐勿怪!” 宝寅抬头逆着光线端详那人,那人身量并不高,是个汉人儒生打扮,唇红齿白,瘦削且细腻的面庞,弯弯的浓眉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秀,看着他,像是一块天生的美玉,一时移不开视线。 “小姐……”他伸出手去,想要拉她起来。 水灵眼疾手快,一把打了开去:“登徒子还敢无礼!” 他听了这话,脸有些红。 “哼!”水灵扶起宝寅,“分明是个色中饿鬼!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走吧。”宝寅冲他淡淡一笑,抿了一下鬓发。 “算你走运!”水灵凶巴巴地白了他一眼,扶着宝寅出了门。 门外马车的轱辘声去远了,他在店里长出了一口气,微微挑起珠帘往外看去,咬着唇嘀咕:“走了没有……” “喂!”身后一个巨掌袭来,冷不丁吓了他一跳。 他恶狠狠地回头,发现是店主,于是没好奇道:“干吗?” “这话该是我问你的。”掌柜的眼神里满是蔑视,“你也不买东西,进来干吗?” “我……我看看不行啊……”他支吾了一句。 “看看?”掌柜冷笑,“别做梦了!宝寅小姐是东江的头号人物,凭你一个穷酸秀才,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你才是癞蛤蟆呢!”他恨恨道,“我招惹你了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要是癞蛤蟆,你就是乌龟王八!” “你!”掌柜的操拳就要打他。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大银袋子,在手上掂了掂。 掌柜的一眼过去,那份量少说也得四五百两,立马换了副嘴脸:“大爷……” “看着银子才叫大爷是吧?”他浓眉一挑,“想要是吧?” “我这店里都是好东西,您随便拿。” “好啊!我倒要瞧瞧你这里有什么破烂……” “不必了!”他身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呃……”掌柜的一惊,“这个……” 他回过头去,被来人一把揽住了肩:“拿我的银子充阔绰!你真大方啊!” “我一向很大方!” “那也要看跟谁!”来人一把把他挟出了门,那架势跟拎小兔子差不多。 “喂——”掌柜的一头雾水。 “放开我!你个禽兽!”他咬牙道。 “我禽兽?好啊!你等着,我禽兽给你看看!” “你敢碰我……你就禽兽不如!”他有些怯怯。 “那还是做禽兽比较好!” “你敢!” “为什么偷我钱袋?” “谁让你不带我去鸳鸯彩凤楼!”他满是理由。 “那你就出此下策?” “什么叫下策?” “陈先生呢?为什么不拦着你?” “打晕了!自然拦不住!” “你……天!” “叫天?叫地也没有用!我就是不给你钱!看你怎么进门!” “你这个蛮丫头有没有脑子!” “你才是蛮丫头!我有名字!叫我祖泽汐!” “你给我过来!” 连拖带拽地来到了街角的胡同口。 “你放开!”绎儿甩开他的手,紧紧抱着怀里的钱袋,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 “你他娘有完没完!”谢弘火大。 “带我去就算完!”绎儿斩钉截铁,没商量。 “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是说了么。” “有你什么事?” “一起来的,当然有我的事。” “你当真要去?” “果然要去。咋样?” “你不要后悔……”他声色俱厉,点着她的鼻子尖警告道。 “后悔是小狗!”绎儿理直气壮。 他突然腾出手来捧住了她的脸颊,挑着眉逼近。 “你干吗……”她有些毛骨悚然,本能的往后退。 他忽得将唇贴上来,狠狠地熨在她的唇上,烫得她发晕,双手一脱,手里的银袋子咣当落了下去。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以极快的速度抄走了银袋子,转身飞奔而去。 绎儿这才傻了眼,回过神来大叫道:“你又阴我!你给我站住!” 鸳鸯彩凤楼近在咫尺,他一猛子扎了进去。 绎儿后脚差了一步,正要往里闯,被门口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一把挡在的门外:“你们干什么?” 几个女人缠住了她,嘿嘿调笑:“哟!公子着的什么急啊!有我们姐儿几个,还不够你消遣的么?” “你们……都给我闪开!”绎儿一把甩开她们。 “你是想冲场子么?来人啊!”为首的红衣女子柳眉高挑,尖声叫道。 几个龟奴应声操家伙冲了出来,横在绎儿面前亮开了一排:“小子!找死么?” 第三十六回 绎儿紧退一步,横掌冷笑:“到底谁找死,好像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他娘的!”领头的龟奴骂了一声,操起手里胳膊粗的棍子就抡了过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绎儿敏捷地闪身避了开来,反手一拳打在他的后背心上:“蠢猪!看准了再打!” 领头的龟奴气得哇哇大叫了一通,七八个龟奴一起抡棍奔着绎儿打来。绎儿见势不妙,抬头正寻见头顶上鸳鸯彩凤楼的匾额招牌,于是灵机一动,一纵身攀着旁边的彩绸滑了上去,吊在屋檐上轻笑:“我从来不跟蠢猪过招!罗罗罗!上来啊!” “大胆狂徒!胆敢在我鸳鸯彩凤楼的门前撒野!”突听得不远处一声暴喝,未等绎儿回过神来,一拳已经奔至眼前。 绎儿一让,正好架住了他的手臂:“好大的火气!” “少废话!”他不由分说一把揪住了绎儿的衣领,“你给我下去!别逼老子动手!” “你不是已经动手了么?” 第57章 绎儿也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是你别逼本公子动手砸你家的店招牌才是!” “你他娘的敢!”他虎眉倒竖,“老子先灭了你!” “住手!” 两人正在上面争执不下,忽听下面莺声婉转。 “别打了!李行首,宝寅小姐让你下来说话!”水灵冲着上面的两个人大叫,“李羲夷,听见没有!” 绎儿嘿然笑道:“喂!你家美女姐姐叫你呢!” 他冷不防双手一用劲,一把将绎儿推了下去。 “啊……”绎儿惨叫一声。 眼见着将要落地,打门里跃出一人,稳稳接她下地来:“你找死啊!爬那么高!” 脚刚站稳,周围的刀剑全都架上了两人的脖子,中间夹杂了不少总兵府的兵刃,一阵慑人的寒气让绎儿清醒了不少。 “凌公子!这个人你认识?”李羲夷冷哼一声,大量绎儿的装束。 “哦,”谢弘歉意的笑道,“这是凌某的朋友,初出江湖,不懂规矩,还望李行首见谅!” “不懂规矩?”李羲夷盯得绎儿发毛,“我看他狂的可以!小兄弟,江湖有江湖的道,别那么不知深浅,仗着点皮毛功夫,就敢出来到处撒野?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怕你啊!不行再打啊!”绎儿嘴硬。 谢弘暗下里踩了她一脚,让她闭嘴。 “哎!你脚往哪里放啊?”绎儿狠狠白了他一眼,“很痛啊!” “哈哈哈……”一阵爽朗大笑吸引了三个人目光。 李羲夷见状,回身向笑的人施礼:“毛公子见笑了。” “小子!你有种!”那被呼作毛公子的人眉眼依稀有些毛文龙的痕迹,他几步踱到了近前,摆手让人撤开了兵刃,冲着绎儿一竖大拇指,“在别人刀下还敢这么狂的,我毛某人在这东江还真是没见过几个!不知怎么称呼?” “我……” 绎儿刚要开口,被谢弘抢了话头:“我兄弟他……” “不要你说,我自己说!”绎儿把他挡到一边,一抱拳,“在下龙子奚!” “……”谢弘傻眼看着她的轻狂样,心里暗叫倒霉:这小妮子搞什么?乱七八糟的…… 绎儿心里却另有算盘。她扫了一眼含情脉脉的宝寅,又看了一眼杀气腾腾的李羲夷,心里咕哝:你叫宝寅,寅是老虎,你以为你叫老虎就通吃了?我娘姓龙,咱们龙虎斗好不好玩?至于你李羲夷,就让你做我的儿子,看你再横!吃定你们! 不想绎儿斗气的一个假名字,居然让毛公子愣住了,在场的人也都窃窃私语起来,好像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静。 谢弘一头雾水去看绎儿,悄声道:“你搞什么?” 绎儿满不在乎:“我哪儿知道?” 宴客厅里,分宾主坐下,看茶之后,宝寅身边一个富贾样的男人起身端茶,踱到了绎儿面前,呵然一笑:“龙公子,在下陈宗叶有礼了。” “呵呵,有礼有礼!”绎儿敷衍地拱手,对于这个自称“棕叶”的男人有何意图,她一头雾水,“幸会幸会!” “想不到能在东江遇到‘白狐’的后人,实属三生有幸啊!”陈宗叶将茶碗往前一凑,“陈某以茶代酒,先敬为上了。” “陈先生所言的‘白狐’是何许人也?”宝寅忍不住先开口道,“宝寅孤陋寡闻,还请为我们道来才是啊。” “嘉靖年东南海寇以徽王汪直马首是瞻,海外三十六岛不知有天子,而只认徽王的名号,这个在座的应该都有所耳闻吧?”陈宗叶放下茶碗,娓娓道来。 “这是自然!本朝为此围剿了多年,后来还是总督胡宗宪诱杀了汪直,才渐渐平息下来了。怎么?难道龙公子的身世与此有关?”毛公子将疑问转向绎儿。 “哦,呵呵。”绎儿笑得发虚,万没料到,冒用了母亲的姓氏,居然弄的如此复杂,于是顺水推舟,“陈先生是老江湖,许多事情子奚年幼,许还不如老先生讲得好,就烦劳老先生一气呵成吧。” 陈宗叶听得受用,美滋滋地捋了捋几绺飘髯,“呵呵,既然龙公子信得过,陈某人自当为大家解惑。” “水灵,给陈先生添茶。”宝寅适时提醒。 “这汪直称王建制,自他而下,级级分封,俨然是一个小朝廷。在朝上,除了正宫元妃之外,还封了一个龙姓的女子为镇海公主。这龙姓女子往来陆海官寇两道,刺探军机,深得徽王信赖,被认为义妹,赐号白狐。” “哦!我明白了!”水灵提壶一笑,“这白狐姓龙,龙公子也姓龙,所以是一家子。但是,天下姓龙的,应该不止白狐一家吧?” “白狐家有一样东西,叫做胭脂金丝扣,乃是女子代代相传之宝。不知龙公子可曾见到?”陈宗叶一语带着机锋。 绎儿一愣,本能地往脖子上摸去,却傻住了。 “哈哈哈哈!”陈宗叶仰天大笑,变戏法似的从袖笼里摸出一条金链子,下面如钟摆样晃着精巧绝伦的胭脂金丝扣,“龙公子可是在找这个?它没丢!刚才你与李行首拉扯时,从身上掉了下来,被陈某捡了起来。来来!完璧归赵!” 绎儿伸手接了来,拱手大拜:“多谢陈先生!” “这么说,龙公子应该改口叫龙姑娘才对啦?”宝寅一语双关,吟吟笑起来,“这东西不是只传女子么?” “哦,”绎儿急中生智,慌忙掩饰,“诸位有所不知,家母未及诞下子奚,父亲便被奸人所害。家母为了保全子奚的性命,便改姓了龙氏。家母在三年前病逝,临终将此物交给子奚,让子奚妥善保管。子奚思念家母,故而将此物佩在身边,以解念母之情。诸位见笑了。” 谢弘一直没说话,闷头只管喝茶,听她此番谎话欺诓,不由得冷汗连连。于是挑眉斜视她不改色的脸,心里嘀咕:这小妮子,谎话一套一套的,脸都不红,皮看来不是一般的厚。不过,这胭脂金丝扣确实坐实了的。祖家的人怎么会有龙家的东西?官寇不两立,祖家难道窝藏了海寇余孽不成? 正怕冷场之际,宝寅适时地开口招呼道:“说了半晌话了,眼下近晌午了。宝寅照顾不周,就请诸位贵客看在小女子的薄面上,留下来小酌几杯。美人佳酿已然备下了。诸位请吧……” “宝寅姑娘真是体贴周到啊!” “是啊!鄙人还真是觉得饿了。” “快请!快请!” 一众人拥簇着相携往内厅包厢走去,绎儿故意谦让了一番,落在了最后,与谢弘比肩而行:“喂!” 谢弘懒得看她:“干嘛?” “怎么半天跟哑巴似的?” 谢弘没作声,只一径往前走。 “哎!你不是嫉妒我比你贵气,抢了你的风头吧?”绎儿一抱双肩,拽了起来,见他还不作声,便挑衅道,“南蛮子就是南蛮子,一身土气,穿得再好,也成不了贵公子!” 谢弘咄得停下了脚步,也抱肩盯着她半天:“你……” “你什么你!”绎儿被他盯得起疙瘩。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啊?”绎儿找不着北,“什么哪一边的?” “你属大家贼的?不说话能把你憋死?”谢弘弯弯嘴角,甩下一句话,“叽叽喳喳的……” “哎!喂!你!”绎儿反被羞辱一番,气鼓鼓地冲他背影叫道,一边疾步追了上去。 第三十七回 转过一层楠木楼梯,一扇雕得精致的大门被一双小雏妓拉了开来。不等绎儿反应过来,两个妙龄美人左右包夹过来,一人挽一个胳膊,嗲声嗲气道:“公子,让奴家好好伺候你……” “哎哎……你们……”绎儿何曾见过如此架势,脚软了一半,“这是……” “哈哈哈哈……”放眼望去,摆满七碟九碟黄铜碗的大圆桌畔,一群男人各自左拥右抱着绝色女子,都看着懵懂的她大笑。 “龙公子,你是初涉此道吧?” “是啊,男女之事,怕是还不曾开蒙吧。” “来来!不用不好意思!一会儿让李行首给你挑两个可心美人儿来服侍你,一点就通啊。哈哈哈……” “你这位义兄可是深谙此道啊!”陈宗叶一指正在左拥右抱两个美姬的谢弘,哈哈大笑,“没有教你,可是没有义气哇!” 谢弘朗朗一笑,构着两个美姬的香肩,甚是舒坦:“这男女之事是天生的,岂是教得会的?这得悟!哈哈……这是男人的天赋嘛!男人只有在两个地方称得上男人,那才是英雄!” “哦?有何高见?”毛公子倾身相问。 “这一是在马背上,二嘛……”谢弘一招手让陈宗叶过来,轻声耳语了几句,又轻佻的大笑起来。 陈宗叶跟着也大笑起来,抚掌道:“有理有理!高见呐!” “什么高见?说来大家分享嘛!”毛公子随从的武将好生好奇。 “哈哈!二当然是在床上嘛!” “哦?哈哈哈哈……”众人会意的大笑。 “床上?”绎儿想不到谢弘会说出如此轻佻的淫语,吓得瞪大了眼睛。 “哎呀——”挽着她左手的美姬掩口一笑,“公子,你是真正经,还是装正经啊?‘床上’那是文雅的,不文雅的话,实际就是‘在女人身上’嘛——凌公子,奴家说的可是原话?” “不错不错!绿苹你冰雪聪明啊!凌公子的原话就是这个!哈哈……来来!”陈宗叶斟了一杯酒递给绿苹,又谓众人道,“凌公子这谜底太浅了,一个小丫头就猜对了,要不要罚啊?” “罚酒罚酒!” 第58章 宝寅适时地给谢弘杯子里斟酒。 毛公子手一挡:“不能这么便宜他!” “哦?毛公子要怎生罚他?”宝寅放下了酒壶笑道。 “当然是罚绿苹嘴对嘴的喂下去咯!” “哈哈哈……” “好好!妙极!” “要得!” “凌公子是红绸的人,要喂也是红绸喂嘛!”谢弘怀里的红衣美姬轻轻拈起酒杯,脉脉秋波一转,“哦?凌公子……” “哈哈哈……”谢弘抬手在红绸鼻子上刮了一下,放浪笑道,“你这小妖精,还吃起醋来了嘛!” “公子——”红绸嗲起来让绎儿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不待绎儿身上的寒意稍退,红绸小嘬了一口清酒,勾住了谢弘的脖子,红唇紧贴上了谢弘如膏的唇。 绎儿盯着谢弘美滋滋受用的模样,恨得直想脱了靴子劈头盖脸拍死他。闹了半天,不让她来,不是怕什么龙潭虎穴保护不住她的性命,而是想背着她在女人怀里逍遥快活,甚至到女人的床上去做些龌龊不堪的勾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子——”绿苹将酒递道绎儿唇边,“奴家喂你可好?” 绎儿一把夺过酒杯:“谁要你喂!” 李羲夷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 绎儿转念一笑,还是故意禽兽样的笑:“美人儿!该是本公子喂你吧!” “公子——你好坏哦——”绿苹顿时像没了骨头一样贴着绎儿的身子。 看来是骑虎难下,绎儿呷了一口清酒,硬着头皮凑近了绿苹涂得通红的小嘴,住注想笑的冲动,一狠心贴了上去。 这一贴上去,顿时变得想笑为想吐了。绿苹多情的小舌头自顾自探了进来,贪婪的让绎儿想一头撞死当场。绎儿脸上强装着陶醉,心里早悔到肠子都青了:“早知道真不来了!来了东江,先被那个淫贼非礼,又被这个女人非礼!真是没有比这个更惨的了……” 绿苹自己还在陶醉,紧闭着一双眸子,故作迷恋状贴紧了绎儿的身体。绎儿偷眼去看对面的谢弘,他的脸上唇上已经被胭脂唇脂染红了好几块斑驳,怀里两个美姬也是衣衫半褪,眼见着他迷醉的连自己的外衣都要不保了。她立时火往上窜,一把搡开了还抱着自己迷迷登登弄不清状况的女人。 “龙公子,喝酒啊……”陈宗叶不识相地又给她斟了一杯酒。 她实际气得快发疯了,面上却只得装安逸:“多谢老前辈!来来!龙某敬您老一杯酒!” “好好好!”陈宗叶好像对白狐的后人甚是崇敬,满是得意样的,一饮而尽。 “好酒量!再来一杯!”绎儿只好灌这老头子出气。 “龙公子,你也喝啊!”陈宗叶客套。 绎儿暗下苦笑,再次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你又输了!快予本公子脱了吧!”谢弘似有三分醉意,一把揪住红绸的中衣,哗啦啦扯了开来。 “公子!你耍赖!你得先喝了这杯,红绸才脱嘛!”红绸故意矫情,又递上一杯酒。 谢弘连接也不接,就着红绸递上的杯子一口灌了下去:“哈哈哈!本公子喝完了,你快点脱了!” “哎哎——公子——”不等红绸动手,谢弘一头扎进了红绸酥胸半露的怀里。 绎儿一惊,手里的杯子被衣袖带倒了,泼了一身:“哎呀!”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红绸大叫:“公子!公子你不能在这儿吐啊……” 谢弘一把捂住嘴,跌跌撞撞地起来要去吐,却又摔在地上。 “红绸,你还傻着干吗!还不快扶凌公子去更衣间啊!”陈宗叶提醒道,“他醉了!别吐这里……” 红绸应声去架谢弘,谢弘却像烂泥一样赖在地上,根本架不动。 “两个人嘛!快点!”毛公子催促。 另一个美姬应了一声,也起身帮忙。 “我来吧!”绎儿适时起身,帮着将谢弘架起来,对红绸道,“我衣裳被酒泼脏了,正好一起过去擦擦。你前面带路。” 三个人东晃西摇地在过道里挪了许久,红绸在一个拐角的门前停住了,吃力道:“龙公子,帮忙推下门!” 绎儿抬脚踹开来,心生一计:“你先进去打帘子,我来背他进去。” “哎!”红绸毫无防备,转身进门,打了帘子正要回身,“龙公子!” 绎儿眼疾手快,一掌劈在她后颈上,她还没来及出声,两眼一翻就昏死在了地上。 绎儿舒了口气,轻声骂道:“你他娘还不起来!装什么死!重死了!” 第三十八回 谢弘一笑,挺身起来,反手倒插上门,笑道:“哈哈哈!咱们真是心有灵犀啊!” “灵犀你个头!”绎儿挥拳打去。 谢弘慌忙架住:“你干吗?” “打你个淫贼!”绎儿咬牙切齿,正要发难,谢弘一把将她摁在了地上。 “你!” “嘘——”谢弘示意她仔细听门外的细碎动静。 “有人?” “嗯。” “怎么办?” “继续演……” “怎么演?” “还要我教你!你属猪?”谢弘眼见情况紧急,就手在绎儿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绎儿一痛,禁不住叫了一声,立时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嗲着嗓子道,“哎呀——公子——讨厌啦——” 谢弘细听门外动静未去,只好接着装,又怕不像,于是不由分说在绎儿耳根吻下去。 “啊——”绎儿傻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都快被蒸熟了,“你……你做什么……你你……” 谢弘上瘾了一般,一副假戏真做的样子,居然伸手去抽她的衣结。 “喂……”绎儿被他压的动弹不得,羞了一脸通红,又不能大声叫骂,只得咬牙,“你个淫贼!” “我还没淫你呢!”他说的也是实话,手上倒是不含糊,“快点换上红绸的衣服,咱们得赶紧出去,夜长梦多……” “那也不用你动手!”绎儿一把打开他的手,扒下红绸的衣服,“你转过去!看什么看!” 谢弘冲她挤挤眼睛,满不在乎,继续哼哼唧唧装相:“嗯——这里不爽!地方太小了……老子铺不开阵势……你这妖精……”一边说,一边一把将红绸塞到柜子里,从怀里掏了蚀香散熏了熏她,怕她醒来坏事。 “哎——”绎儿背着身,手忙脚乱的换衣服,弄得里外一团糟,“这个……” “来不及了……”谢弘管不了那么多,把绎儿的头发扯散了,干脆胡乱抓了衣服,一把裹了起来,抱在怀里,哐得一脚踹开了门,正与李羲夷派来的小龟奴打了个正面,忙装出欲火焚身的样子,“红绸的屋在哪儿……啊?本公子要公干……哈哈哈……” 小龟奴看这架势,被唬得乖乖的,顺手一指:“前面左拐第三个屋……” “哈哈哈……”谢弘故意颠三倒四地往相反方向走。 “哎——公子,反了!”小龟奴拉住他。 “啊?反了?”谢弘装着醉酒的迷瞪。 “得了!小的送您过去……”小龟奴自告奋勇当起了向导,一路引到门里,掩了门,仍未离开。 谢弘将裹的乱七八糟的绎儿丢到床上,疯撕起衣服来:“你这个小妖精啊……看我怎么收拾你……哈哈哈……” 绎儿裹在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扯烂了,快到自己的衣服了,忙摁住了他的手:“喂!听外面!” “走了?” “不知道!”绎儿摇头,他一横心,又要撕,“喂!那是我的衣服!” 谢弘只得抓了块扯下来的布料猛扯。 门外终于没有动静了,两人仔细聆听了一会儿,这才放松下来。 谢弘一仰身倒在了绎儿旁边,绎儿一阵紧张,本能地攥紧了自己的衣结,恰被谢弘瞧见:“你干吗?” “没……没什么……”绎儿红了脸,支吾着。 “嘿嘿……你是怕我……”谢弘涎着脸笑起来,往绎儿那边凑凑。 绎儿往床里不经意地缩了缩,吞吞口水:“哪有……” “真的没有?”他突然恶趣味起来,翻身用手去揽绎儿的肩。 “喂!你敢无礼!”绎儿一把打开他的手,顺势抓了被子挡在身上,“淫贼!你想干什么?” “淫贼当然做淫贼的勾当!床上嘛……”他调侃她,觉着她又傻又羞的样子万分可爱,倾身将她压在身下,凑近了她的脸狞笑,“喂!你知道什么叫淫么?” 绎儿用力搡他不动:“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你不知道的话,我来教你啊!”他嘿嘿一笑,一把抱起她,指着床框床板道,“你看看这个不就知道了!” 绎儿刚望去,便见是一副男女裸戏的春宫画,吓了个半死,慌忙闭起眼睛:“你……你你……你个衣冠禽兽!让我一个女儿家看这种下流东西,还敢说你不是淫贼!” “哈哈哈……”谢弘又熟捻地一转她的腰,将她压在身下,“为了名副其实,要不要试下?” “你敢!”绎儿分明已经红了脸,一阵燥热。 “你以为我不敢?”谢弘低头吻下来。 绎儿瞠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想要用手去挡,却不知怎么动不了了。那双鹿眼熠熠的盯着她,让她浑身都酥掉了,根本动弹不得。 谢弘如膏的唇若即若离地在离她脸上咫尺的地方游弋,耍弄她一番的,就是不凑过来。 她突然有一种羞耻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他的鼻息和唇引诱着,有这种冲动的浪荡想法。 第59章 谢弘暗自一笑,蓦地往后退去。 她神使鬼差地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自顾自地凑了过去,将要贴上他的唇的时候,谢弘笑起来:“你的胆子比我大嘛!” 绎儿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赶紧松了手,不自然地回避过了他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呸呸!中邪了……谁说我胆子大!你轻薄过了那些脏女人,谁稀罕,我才不要!” “你又挑衅我!别怪我没警告你,男人都是禽兽哦!”谢弘低头又凑过来,将手缠上了她的纤腰,“活该!” 绎儿一时悔恨,不敢看他,拼命扭过头:“不许过来!放开啦……” 谢弘一笑,松开了她,用手指在她的鼻尖一点:“傻样!我现在才不会要你呢!要等你乖乖的做了我的海盗婆子!我虽然浪荡些,可也舍不得这么受用啊!” 绎儿又羞又恼,搡了他一下:“你少恶心!就你那点出息,我才不稀罕你呢!” “不稀罕?你说真的?”他少有的一本正经起来,凝望着她的眸子。 “真的怎样?”绎儿掩口偷笑,“假的又怎样?” “不知道。我是认真的。”他分外认真的看着她,望进她心底,“回宁远嫁给我好不好?” 绎儿一下子被他的眼神灼了一般,有些冲动地偎在了他怀里:“死不正经!不许消遣我!” 他深深吻她的脸,紧紧将她匝在怀里,在她耳边低语笑道:“其实我刚才真的好想……好想当个淫贼……” 她一把捶了他,又舍不得地偎得更深,脸也好烫,“喂!下一步怎么办?” “你指什么?”他故意装作想歪了的模样,暗自偷笑。 绎儿狠狠戳了他一下:“去死!想什么你!我说的是下一步的行动。” “你怕死么?”谢弘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绎儿仰脸看他,心安理得:“有你在,我不怕!”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她柔软的手,理了理她的发:“好!我们分头行动。你到前厅去和毛公子、陈宗叶套情报,我去试探宝寅……” 绎儿挑眉:“我去找宝寅!” “她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心机不浅,东江的内幕她可能知道一多半儿呢!你太单纯,我怕你被她诓进去!”谢弘沉吟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哼哼!的确是不简单!”绎儿斜着眼审视他,“谁知道美人当前,是你试探她,还是她投怀送抱试探你呢?” 谢弘戳她脑门子:“说什么你!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我可绝对是柳下惠的化身!你少扯淡!” “我可不要再去和姓毛的还有姓陈的喝花酒了,太恶心,倒胃口。女人对女人,兴许更容易。”绎儿若有所思,“你说呢?” 谢弘想了想:“也罢!宝寅想来也是个口紧的人,估计突破口还是在姓陈的和毛公子身上。我就担心宝寅用一些歪招试探我,不小心也怕会走了嘴。你反正也是个女人,难得出来,反而单纯些,不用装,反而单纯的让人觉得深沉。你去也好。” “好!我知道了!”绎儿站起身,“我这就去!” “嗯,对了!你记住,在宝寅那里,说话什么的,三思而行,别让她逮着你的把柄,露出破绽。”谢弘叮嘱道,“事情了结后,你就想办法去船码头联络水军的人,程先生应该已经应付完客栈盯梢的人了,他会在城西的山神庙等我们汇合。” “那你呢?”她有些担心他,“要不要等你一起?” “你不用管我。三个时辰之内,如果我没有按时到山神庙和你汇合,你们千万不要迟疑,立刻和水军的人离开东江。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要回头,一定要把这个亲手交到督师手上。” 他说着,从靴筒里取出一根小竹管,郑重的给她:“这是在东江所有的情况,务必保管好,万万不能落在东江那帮人手上。” “可你呢?你怎么办?”她心里突然好痛,抱紧了他不放。 “傻丫头!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他屈指拭去她眼角的泪花,舒眉一笑,“死与不死,有什么干系。” 绎儿捂他的嘴:“呸呸!晦气!不许说死!我不许你死!你死我也死!” 他眼眶有些湿润,怕她看见,便将她深深拥在怀里,好舍不得,放不开这令他迷醉疯狂的如兰清香,忍不住掬住她柔软的唇深吻下去。 她在他怀里乖顺的像只小猫,恋着他的气息和轻薄,又贪婪地回应他,第一次不由自主地呢喃出他的名字:“弘……” “绎儿……”他也呢喃着,将她的呼唤深深埋进去。 第三十九回 “公子!公子!” “哦,”赵祺这才从出神的间隙里反应过来,“什么事?” “用饭了。”侍卫将桌子轻轻敲了敲,示意他看桌上的菜。 “哦。”赵祺这才抓起筷子,划了两口饭。 “瑞蓂,你这两天总是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一个坐在桌子对面吃饭的副将笑道。 赵祺无谓的笑笑:“没什么。” “嘿!这还要问?当然是想咱们少将军夫人了。”另一个副将夹了一筷子菜调侃。 “别扯淡!祖姑娘还没嫁给我家公子,什么夫人夫人的!”侍卫喝止他们的玩笑。 “哈哈哈,”副将又笑,“我说,瑞蓂,你啥时候整点实事出来?咱们赵家的少夫人,可不能被别人横刀夺爱啊!” “老五!你说什么呢!咱少将军是守礼之人,哪像你这么莽撞!整啥实事!” “我老五就是他娘一个粗人!我只知道,抢女人,整了实事,那才是王道!其他什么花前月下,不能当饭吃。要是依了我的性子,十一年的工夫,娃娃早他娘生了一堆了!” “哈哈哈……”一桌子人尽竭喷饭。 “你他娘简直是一胡子!” “在女人面前,胡子才是男人!懂什么啊你们!” “哈哈,敢情嫂子就是这么上钩的吧!” “瑞蓂,听我的,没错!” 赵祺没有作声,只是笑。从小受父亲教诲,深知“发乎情止乎礼”的道理,男女授受不清,不到入洞房的那天,他断然不会对心爱的女人非礼。虽然早已与绎儿两情相悦,两家也早已默认了他们的亲事,但是,在没有搬上台面之前,他不想造次。除了绎儿这个疯丫头,时有惊人之举,他从来就不会主动动她一下。哪怕那夜拥她而眠,偷吻了她的额头,都让自己反省了好些天,忐忑不安,总觉得自己下流轻浮了。 “瑞蓂,不过,有句话,你得听老三哥的。” “三哥你说。”赵祺收回思绪,谦恭的一笑。 “现在军里都在传祖姑娘和谢少将军的暧昧,不是一两天了。你可得多个心眼。虽说你跟祖姑娘是一对,军中上下都心里有数,但是,谢少将军未必心知肚明。该敲打的时候,可不能手软。” “怎会?”赵祺淡淡一笑,“绎妹只是与凌焯相投,要好而已,这个我都知道。” “嘿!你脾气好,有容人之量。只怕,那姓谢的小子全把你的客气当福气,我看他对祖姑娘是上了心的。你小子听你三哥一句,别被人忽悠了,还当人兄弟。” “是啊!你若是拉不下面子,三哥给你敲打他。若不识好歹,咱们不能饶他。” “不错!祖姑娘是咱赵家的少夫人,谁敢动她的主意,弟兄们哪个饶他!” “几位哥哥的心意,瑞蓂心领了。”赵祺有些疲惫,心里隐约有了几分酸楚,“这件事情,瑞蓂心里有数,自当料理好才是。大家还是先吃饭吧。” 几个人大快朵颐起来,赵祺自己却没了胃口,随便拨拉了几口饭,便借口去了马厩刷马。 青凤看见他,快活地叫了几声,兴奋地甩着尾巴贴过来蹭他宽厚的肩,脖子上的铃儿叮当作响,好不悦耳。 他贴着青凤颀长的脸颊,喃喃道:“青凤,你说,绎妹会变心么?” 青凤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嘶鸣了一声。 “你也不信,是吧?”他像是得到了答案,会心地一笑,又抚抚它油亮的鬃毛,拍拍它可爱的脑袋,“你也想她了吧?真希望她快点回来,我好担心她……” 赵祺的担心终是无用的,绎儿正盘腿坐在茶桌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宝寅注水沏茶,心里琢磨着如何切入要害,速战速决。 “来!龙公子!”宝寅沏好了一杯茶,双手奉上,漾着浅浅的笑。 “多谢宝寅小姐。”绎儿道了谢,接来茶盏,半启盖碗,嗅到一股清香,颇为享受。 “怎样?”宝寅低头又斟自己的茶。 “嗯,是上好的白牡丹吧?”绎儿品道,“清高且浓烈,火功甚是地道。” “龙公子果然是行家。”宝寅自己也呷了一口,“正是白牡丹无疑。到底是海商中的翘楚。” 绎儿心里偷笑,这一番品茶的能耐偏偏不是海商的嫡传,却是少时与赵祺附庸风雅,研究《茶经》的心得。 正想着,门外一个老妈子的声音道:“小姐,有个客人带了批新货来,请您过目。” “拿进来吧。”宝寅放下茶盏,用水红的汗巾拭了一下柔白的手。 几个小婢女捧了大大小小的盒子进了屋,将盒子整齐地在桌上放定,便退到了一边,垂手立着。 宝寅起身踱过去,在盒子前站定,于是回头:“龙公子既是海商世家出身,自然是见多识广。不如来帮宝寅看看,如何?” 绎儿心里多少有些忐忑,然而骑虎难下,只得踱步过来:“子奚才疏学浅,只怕误了小姐的大事。” 第60章 “无妨。”宝寅回眸妩媚的一笑,吩咐婢女,“把盒子都打开吧。” “这一批都是什么东西?”绎儿漫不经心地问,以确保自己能不能将这出戏演到最后。 “主要是人参,香料,还有东珠。”老妈子恭恭敬敬地答道。 “东珠?”绎儿的眼神里隐约浮起一丝异样的神情。 宝寅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不着痕迹的插开话题,伸手拣起了几支人参,丢在了一边:“这次的参,看上去品质不是太好。告诉徐行首,他的眼光真是要好好培养一下了。” “看来宝寅小姐对人参的鉴别颇有心得。”绎儿扫了一眼,伸手去拨弄宝寅挑出来的人参,“最难辨认的野红豆根,也逃不过小姐你的法眼,真是了得。” “龙公子过誉了。”宝寅一笑,笑中有一种挑衅的意味,“公子的眼睛恐怕比宝寅更厉害才对。鱼目混珠的事情,想必公子是不能容忍的。” “依我看,这一盒人参里,只有三支是正宗的山参,其他的,都是障眼法。”绎儿信手拈来,将三支人参拣出来放在了一边,“宝寅小姐是要考考子奚的眼力吧?” “龙公子误会宝寅了。”宝寅绽开无辜的笑颜,“宝寅哪里敢拿公子消遣。” 绎儿自若的一展袖子,拾起一枚人参,用手轻轻折断,发出清脆的声响:“质地虽然坚实,却易折断,有臭味,乃是莨菪根无疑。” “那这个呢?”宝寅递过去另一支。 “这是商陆根,它没有臭气,也不容易折断,但是味淡,还有麻舌感。”绎儿并不接来,只是投去自信的一笑,“剩下的,最多的是桔梗根。因为它最能骗倒不懂人参的外行人。但是,它并不难辨认。它有臭味,脆而易折,味道微苦而后甜。用它来骗行家,就要用些手段了。无良的商人,通常将野山参的头尾截下,中间换上桔梗根来充数,牟取暴利,实在是害了不少铺子的信誉。子奚对此,一直深恶痛绝。” “龙公子所言也是宝寅心里所想。现今的海商,已然不比嘉靖年的前辈,信誉和气度也差了十好几。”宝寅顺手合上了人参盒子,“不怕龙公子笑话,我手下的行首因此损失了许多银两。若能留公子在此,宝寅要省心多了。只是公子是名门之后,看不上宝寅这一亩三分贫田。相见恨晚啊。” “既然小姐以实言相告,子奚也不便隐瞒。子奚此来,并非是为了游历。自子奚出道以来,因为少有前辈帮衬,一直不是很顺利。”绎儿装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架势,长叹了一声道,“眼下里,来到东江,也是不得已。前些时日,在旅顺口走一批南洋货的时候,遇上了官府的埋伏,子奚仅以身免。因为货没能按期交付,买主追讨甚迫,子奚为了筹得周转钱物,不得已东来皮岛。眼下银子尚未有着落,而朋友又惹上了东江总兵府的麻烦。子奚有留下帮衬小姐的心,也恐拖累了小姐,只能作罢了。” 宝寅一笑,挥手摈退左右:“当真如此,倒也好办了。” “哦?” “刚才与我们一起吃酒的毛公子,正是总兵大人的义子,想要与总兵府的人和解,宝寅为公子周旋,还不容易?” “如此这般,那子奚要结草相报,谢过小姐大恩了。”绎儿忙倒身要拜的架势。 宝寅一把扶住:“哎,公子无须多礼。谁还能没有个麻烦缠身呢。” “今后小姐若是有用到子奚的地方,子奚在所不辞。” “宝寅只是一个弱质女子,落魄在这烟花之地,随波逐流,已经习惯了。公子有此许诺,可见公子不是轻佻之人,待宝寅自是认真重情的。宝寅能求到一个真字,一生夫复何求!” “小姐心里有心事,或者说,小姐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任何一个人。” “公子何出此言?” “小姐,写在脸上呢。”绎儿故意诈她。 宝寅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脸颊:“脸上?公子说笑了。” “没有。小姐出落的国色天香,却用寻常的脂粉掩盖国色,难道是怕真面目被人瞧见了,割舍不得么?”绎儿说着,轻翘指尖,从宝寅的粉颊边若即若离地划过,“小姐还敢说自己信任别人?” 宝寅只觉得一袭暖气袭到颊上,痒痒的酥麻:“才说公子不是轻佻之人,眼下里,就改了性情不成?” “子奚只是觉得,这胭脂粗陋,小姐用它倒是不合适。” “这是东江最好的胭脂,何言粗陋?” “小姐用了子奚的,再言好坏如何?”绎儿从怀里取出胭脂金丝扣,递了过去,在宝寅的面前打开了梅花形的扣盖。 一袭嗜骨销魂的香气扑面而至,宝寅不免有些沉醉,再见扣中殷红的胭脂美的妖冶,心动不已:“果然是好东西。” “是好东西不假,但是,好胭脂,也要配美人才不算是暴殄天物。” 宝寅接了过去,把玩了一番,又还给绎儿:“公子的传家之宝,宝寅不敢亵渎。” “其实,女子用的胭脂在子奚身上,倒是不合适。小姐身上也有一样东西佩的蹊跷。”绎儿接了来笑道,“娇媚的小姐身上佩着海东青的玉佩,莫非别有涵义?” 宝寅没料到绎儿会问起这个,白痴一样直接去刺探自己的底细,一时措手不及:“此是家兄的遗物。宝寅思念家兄,故而常佩身边。” “小姐是客乡人?”绎儿单刀直入。 宝寅正要张口,忽听门外老妈子大声叫道:“小姐,毛公子来了。” 第四十回 不及宝寅应声,拉门已经被拉开了,脚步声急急上了前来,毛公子朗声一笑:“宝寅啊!宝……”他抬头看见了绎儿,冷不防语咽了。 “毛公子。”绎儿拱手施礼。 毛公子也还礼一笑:“哦,我说龙公子去了哪里逍遥,原来是到宝寅小姐这里品茶论道了。” “不敢不敢!宝寅小姐才学品貌俱是一流的,子奚甘拜下风。”绎儿不想正面和毛公子较量,于是以退为进,“既然毛公子有事与宝寅小姐商量,子奚是外人,就此别过。” “龙公子且到前厅吃酒,宝寅这里……”宝寅一边说,一边悄悄使了眼色,大致是让绎儿不要走远。“与毛公子话后,再来招呼。” 绎儿顺势点头:“也好。多谢宝寅小姐盛情。子奚先告退了。” “龙公子可去前厅找你的兄弟,他可是已经喝的酩酊大醉了。”毛公子盯着绎儿退出房门,这才转脸去看宝寅,言语立刻换了一副腔调,“宝儿……” 宝寅没有抬头,只看着桌上的物件发呆。 毛公子回头扫了一眼门口的老妈子,老妈子识像的行礼掩门退了出去。 “宝儿……”毛公子轻轻将手搭在了宝寅柔软的肩上,“我都让他们出去了……” “有事么?”宝寅这才抬头,且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毛公子暧昧的手。 “没有事情,就不能进你的门么?”毛公子仍然不罢手,索性大胆地用双臂圈住了宝寅,伏在她耳边吹了口气,“你不要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好不好。”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做过了。”宝寅直直地看着前方,“龙公子,绝对不是官府的人,你大可以放心。” “你试过他了?”毛公子沉吟了一下。 “你不信?”宝寅侧过来,扬脸看他,“没有一个官府的人,能够如此的了解海商的内情。况且,我师父说过,有胭脂金丝扣的人,无可怀疑的,一定是徽王的后人。” “呵呵,如果是他人冒用徽王后人的信记呢?”毛公子并不十分相信,“我总觉得那姓凌的有问题。” “看姓凌的人,他的肤质,完全是南方人的肤质,再怎么用其他的掩盖,也是掩盖不了的。”宝寅笑道,“我方才在房间里点了广东的女儿香,龙公子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凌公子,他分明是发现了屋子里的独特味道,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就凭这一点?你就可以断定姓凌的是广东人?”毛公子觉得有些神奇。 宝寅自若的一笑:“莞香,是广东最出名的香料,也是广东人最常用的香料。因为它细腻敏感,而女儿香,又是莞香中的上品。北方人用惯了浓郁的香料,对于这种香味不甚敏感,但是,如果是广东人,他一定会察觉到异样。就是这点,出卖了他的身份。” “你可以确信姓龙的不是官府的?” “姓龙的……”宝寅微微一笑,转过脸来,“他只不过是交了一个官府的朋友,自己浑然不知罢了。他没有发现莞香,说明他不是南方人,你再看他的长相体格,也不是南方人的模样。就算是的,也没什么打紧的。” “如此,只要防着姓凌的,一切都好办了。”毛公子如释重负。 “姓凌的一个人,也掀不起大浪来。公子你不必太过担心。”宝寅踱到矮桌边,坐了下来,理了理裙褶。 “宝儿,有了你,真是事半功倍啊。”毛公子凑了过来,伸手搂住了她的纤腰,“如今没人打扰,我们……” “哎——”宝寅抬手挡住了他凑过来的唇,“公子自重。宝寅可不是人尽可夫的女人。” “宝儿,你当真还为那老头子守节不成!”毛公子一把扯开她的手,有点恼火,“众人在的时候,我忍着。现下只有我们两人,你还要矫情,太过火了吧。” “你们是父子俩,我怎可以……”宝寅预说还休。 “他与我的父子只是名分,我又不是他的种,人伦什么的,挨不上。”毛公子狠狠抓住了她阻拦自己的手,“为了你,就是亲父子,又怎样!” 第61章 “公子不可……”宝寅瞠圆了眼睛,“就是你父亲,也没有对我用过强的。宝寅一向是卖艺不卖身,就是你父亲来了,也只是听曲品茶,不曾有此男女之事。莫非你连你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么?” “两个人在房间里,做过什么,何人知道!”毛公子冷笑一声,“既然老头子舍不得消受,不如我来教你成个女人吧……” “公子……”宝寅刚要开口,毛公子双手一分,攥紧了宝寅的衣服,猛得一扯。 只听得“嘶啦”一声,宝寅的上衣被撕成了两半,露出了雪白的香肩:“你……你敢无礼!” “无礼?”毛公子虎得将她摁在了地板上,倾身压住了她,“你若是还不识像的顺从,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更无礼!” “放开我……”宝寅惊恐的看着他。 毛公子根本不理会她,只被刚才的烧酒烧了心肺,充斥了满身的欲火,疯狂的撕扯宝寅的衣裙:“你从了我,我让你知道什么是人间极乐……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他妈想要你,谁晓得那个老不死的老头子居然先下手为强……宝儿,我不想再因为你而受折磨了,你给了我,以后……就是那老头子死了,在这东江地面上,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宝寅挣扎道:“公子!公子!你疯了……放开我!” “我能放开我早就放开了!我没日没夜的想你,想的我心肝肺都要炸了……”毛公子拼命的摁住她扭动挣扎的身体,“你就是我的,生来就是我的人……” “你这个禽兽……放开我……来人……来……”宝寅还要再叫,被毛公子甩手一个耳光,然后一把捂住了嘴,“唔……” “臭婊子!本公子要你,那是抬举你!你别在这里装贞节烈女!”毛公子火大地撕开了宝寅的衣裙,扯下了她的抹胸,“谁不知道你跟多少男人上过床,还在这里卖弄风骚,装什么黄花闺女……贱货!叫!老子让你叫……” “救命……救……”宝寅拼命地想叫出来,却被他生生捂在了嘴里。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嗵”的一声,一个人影撞门而入,一掌劈在毛公子的背心上,毛公子冷不防挨了一击,一个跃身跳了起来:“哪个畜生坏老子好事!” “你知道自己是畜生便罢了,干什么用你自己的名字骂别人!”来人冷笑一声,亮开了开打的架势。 “龙子奚!老子的事,用不着你管!”毛公子胡乱一抹嘴边的血迹。 “宝寅姐姐的事情,我不能不管!”绎儿恨恨道,“难怪姐姐刚才在我出门时候使眼色,原来是你这衣冠禽兽进了门了!多亏我留了一个心眼!” “龙公子,你快走!这和你没关系……在这东江,你可不能得罪了他呀……”宝寅泪眼汪汪地哭道。 “已经得罪了,还扯那些没用的干吗!”绎儿抽身打了过去,“这种禽兽,除之而后快才对!” “找死!”毛公子怪叫着迎面冲了上来。 绎儿闪身架住了他凌空劈来的一掌,冷笑一声:“怎么?恼羞成怒了?” 毛公子一个翻腕躲过了,扬手摸出腰间的匕首,奔着绎儿的胸口刺来:“少废话!拿命来!” “子奚!”宝寅顾不得许多,奋身一把抱住了毛公子的腿,大叫道,“你快走啊!不要跟他纠缠了!” “贱人!”毛公子歇斯底里狠狠一脚将宝寅甩在了一边,宝寅被重重地摔在矮柜上,头闷闷地发出一声声响,便晕了过去,“我先杀了这个臭小子,再跟你算帐!” “想杀我,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绎儿化掌为拳,直奔着打了过去。 两人一经交刃便缠在一处,一时难分胜负,原本雅致的房间变得一片狼藉,字画珠帘也残破散乱地铺了一地。在毛公子匕首的寒光中,绎儿亏得是身手敏捷,不然凭那一口好钢刃,只怕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 毛公子眼见着绎儿只有招架之力,于是进攻的愈发用力狠辣,刀刀抱着致命的心思。 绎儿想要避实击虚,不料插空扫去了一脚,正踢在毛公子扎的坚如磐石的马步上,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脑门磕在矮桌上,一通金花乱窜。 未及她清醒过来,脑后一阵疾风带着金属的寒气顷刻将至,她半转了头,想要振作,却看见了直逼而来的匕首寒光。 “受死吧——”毛公子志得意满,狠狠地带着十二分的力道刺了下来。 已经来不及了! 绎儿将心一沉,闭上了眼睛:生死由命,今日我命数如此,且随天定吧! 第四十一回 正想着,只听“砰”得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瓷片碎裂崩落的清脆声音,惊得她一震。 不待她张开眼睛,毛公子竟倒身砸了过来,将她压在了地板上,她不由得“啊”了一声。 在她“啊”得一声之后,宝寅尖叫了起了来。 张开眼睛的一瞬间,绎儿只看见毛公子扭曲的脸,血带着扑面而至的腥味从他的发际处渗透出来,流过他瞠圆突兀的眼睛,阴森的吓人。绎儿一个激灵,虎得甩开了他,坐了起来。 面前的宝寅半裸着上身,一双纤细的玉臂在慑人的恐惧中瑟瑟发抖,嫩葱似的十指紧紧攥着一只青花梅瓶破裂的瓶颈,殷红的血糊了一手,也溅染了半幅裙衫。 “宝寅……”绎儿倒抽了一口气,勉强定了一下神。 宝寅手一滑,破裂的梅瓶应着她的哭腔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绎儿:“子奚!子奚……我好怕……好怕……”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绎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晓得抱紧了她,用力地抚她的背,“有我在呢……” 宝寅紧紧地抱着绎儿的肩,伏在绎儿的怀里大恸的哭着,抽噎道:“这个东江,是非太多,周旋的太累,我真的不想再待下去了。眼下里,人人垂涎,还有要受他们父子的非礼。我虽是娼门中人,人尽可夫,但也想要找个好的托付,有个归宿。如今这般,还叫我怎样待下去……” “不想在此再做停留,走人便是,何必这么伤心呢。”绎儿一边应付,心里却不踏实,慌里慌张试探着腾出手,去探一旁倒着的毛公子的鼻息,不由得一惊僵住了。 毛公子哪里还有什么气息,只此片刻的功夫,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活物了。 “眼下里,什么内情都还没有眉目,却惹上了人命官司,叫我如何脱身……”绎儿的眉头不禁拧在一处,暗叫糟糕。 宝寅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绎儿的脸色变化,竟仰着海棠带露一般邪媚的脸望着绎儿:“遇到公子,宝寅总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还望公子不弃宝寅这残花败柳,救了宝寅出这苦海吧。宝寅现下便做了公子的人,就是妈妈那里,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个……”绎儿焦头烂额,赶忙招架。 “公子莫非不愿意?”宝寅的眸子里浮动起一层水汽,好不可怜,“还是嫌弃宝寅的身子?” “事情……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做吧……我也没带那么多银子啊!”绎儿顾左右而言他,拼命地想从脑汁里挤兑出一点办法来,“我这东江的事情……这个……现在跟东江府……哎呀……就算我们走了,总兵府的人,也不会放过我们呀!” “现下里得罪了总兵大人的义子,再想周旋,已经不能够了。要想他们放过我们,除非……” “除非什么?” “刚才子奚你也听到了,这个畜生这回来,全是因为宁远来了什么人彻查东江的事情。听他的口气,好像很着急要找出这些人来,也很怕这些人在暗处查到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所以让我试探你们。不如公子你假扮做那个彻查的人,他们必然不敢招惹,我们……” “就是要假扮,也得有证据啊!”绎儿想到不慎丢掉的公文凭证,肠子都悔青了。 “我记得,方才这畜生出门前,刚接到一份线报,还没有看。这会儿不知还在不在他身上?”宝寅若有所思地想起了什么。 绎儿连忙脱开宝寅,起身来到毛公子身上翻找起来,翻到夹衣的时候,才看到了一个烙了红漆的信封:“是这个?” “对!就是它!”宝寅抽噎了一下,点点头。 既然烙了红漆,必是了不得的急件,绎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屏气凝神,努力镇定下来用颤抖的手扯开了信封,两张信笺掉了出来。 宝寅慌忙拾起来递给了绎儿,绎儿展了开来,只见信笺顶头书着一行字:“大金国汗皇太极致大明朝东江总兵府毛文龙将军麾下……” 绎儿的心一怔,本能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宝寅,手上一紧,信笺立时皱在了一处。 “子奚……”宝寅奇怪地看着绎儿,“你怎么了?信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绎儿平了呼吸,将信笺收回信封中,塞进了自己的怀里,“现下,我们先把毛公子给处理了。” “要叫郎中来么?”宝寅盯着地上鲜血淋漓不省人事的毛公子,心有余悸。 “不……不用!”绎儿壮着胆子,将毛公子的尸首背了起来,“你先帮我一下,把他架到榻上去……” 宝寅应声哆哆嗦嗦地架住了毛公子的另半个身子,两人连拖带拽地将人弄到了榻上。 “拿被子,把他盖上,捂死了。”绎儿干净利落地将尸体的一双靴子和袜子扒了下来,掖好了被头,胡乱用袜子将尸体脸上的血抹掉,一边吩咐宝寅,“有水么?赶紧把地板上的血迹和碎瓷片收拾干净了。 第62章 要快……” “他伤得很厉害的样子,还是先叫郎中吧。” “不用叫郎中,你下手重了,脑浆都出来了,早没气了。”绎儿扭过脸,沉峻的神情让宝寅的脸变得更苍白。 “什……什么……”宝寅双手紧紧地捂住了双唇,一径地筛糠样的抖。 “别废话了!还杵在那儿作甚!想活命的话,赶紧照我说的做。”绎儿有些恼火这婆婆妈妈胆小如鼠的女人,“先把地上收拾了,然后借口说毛公子累了在这里休息,吩咐你出门办点事情,然后带着你的人赶紧离开东江。” “那你呢?”宝寅瞠大了眸子,“你怎么办?” “你别管我,我自有我的办法。” “他的随从就在楼下,这件事情瞒不到晚上就会被发现的。他们早就怀疑你了,不会轻易放你离开的。还是你先走吧,我到底是他们的人,他们怎么样也怀疑不到我,便是抓了我,你身上有了刚才那封信,假冒了宁远来的人,也能救我出去。” “光凭那封信,根本没用的,得要凭证,身份的凭证!” “什么是凭证?那天毛文龙来我这里,我倒是看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是不是这样大小……”宝寅比划了一下,“上面还有半个督师衙门的骑缝章?那个是不是凭证?” “对!就是那个!”绎儿眼睛一亮。 “毛文龙一直随身带着,他说是顶重要的东西,若是没截到这个,差点连命都没了。”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这是宁远派来暗查他的官员的凭证,如果不是这个,他都不知道宁远已经来了这样的人,只怕许多的事情,他们在暗,自己在明,都被他们记了去,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有那么严重?” “他和金国人有往来和贸易在这东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整个东江的市货贸易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你也看到了,海商云集在这里,贩的都是可以灭十族的东西,为的就是换取白花花的银子。有他东江总兵府在,无论是金国人,还是朝鲜人,甚至是倭人都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绎儿的拳头暗下里攥了老紧,恨得咬牙:“这个老匹夫!” “你想要凭证,只有去找他拿,那么重要的东西,他绝对不会交予旁人的。” “东江总兵府,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进得了的。他既然知道了宁远有人来查他,防备自然了得,我怎么能近得了他的身?” “这……”宝寅微微咬了咬嘴唇,忽得解下了颈上的海东青玉佩,“给!你带着这个,就说是我这里的人,来给总兵府递个话,说毛公子让你们取件东西,门房自然会放你进去。然后你再见机行事吧。” “那你呢?毕竟他死在你屋子里。” “你只管拿着我的玉佩说受我委托出去办事,他们自不会拦你。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好了。” “可是你……”绎儿有点不忍。 宝寅往门口推她:“没什么可是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走吧——” “宝寅!” “快走吧!走啊!”宝寅拉开门,将绎儿推了出去。 绎儿狠了心,匆匆往楼下奔去。 听着楼梯上硿硿的脚步声远去了,宝寅舒了口气,拍了拍手:“出来吧。” 李羲夷从昏暗的房梁上轻盈地落了下来,抱拳一礼:“小姐!” “好了,该做的都做完了。回去的船都准备好了吧?”宝寅泰然自若的一改刚才的慌张。 李羲夷应道:“小姐放心,回盛京的船,奴才都安排好了。宁古大人已经在船上了,只等小姐这边的招呼。” “很好。告诉水灵,咱们再也不用在这东江受累了。早点回到盛京去,阿玛也好向大汗复旨。” “那封信小姐确信可以以假乱真,骗过那两个宁远的差官?”李羲夷不放心。 宝寅将身上残破的衣服裹了裹,冷笑一声:“就凭他们两个,还不是我的对手。我方才乘她不注意,将信放在了姓毛的身上,再唬她亲自去翻找,亲手找到的,焉能不信?” 李羲夷适时解下了外衣,披在宝寅身上:“那个姓龙的没非礼小姐吧?” 宝寅扬眉一笑:“她呀?她是公是母的,难道你竟分不出来?” “小姐说那姓龙的是女人?”李羲夷大惊失色,“那小姐还用色相勾引她作甚?” “我是为了哄住她,让她相信自己没被看穿身份。细皮嫩肉,十指如葱白,纤腰盈盈一握,哪里是个男人的模样?”宝寅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服,眯嬉起细长的眼睛,挑了嘴角,“不过,倒也是个能让男人动心的可人儿……” 第四十二回 清冷冷的月光铺了一地白霜,虽已是夜深人静的三更天了,东江总兵府,毛文龙的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 毛文龙在书房里背着手踱着步子,一旁的几位副将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大帅,您急急招属下们回来,是否是宁远之行探出袁蛮子什么意图了?”终于有一个副将忍不住开了口。 毛文龙摇了摇头,缓缓说道:“看起来,蛮子并没有灭我东江之意,只是……他的反应和态度,不松不紧,不亲也不疏……摸不着边啊……” “我们都还为大帅担心,生怕蛮子在宁远把大帅给害了,好在大帅平安回来了,我们哥几个才放下心来。”又一个副将开了口。 “那蛮子已经将十万两的饷银批复了下来,等凑齐了立刻交付。起初,老夫对宁远之行也颇为没底气,毕竟,宁远是他的地盘。老夫去了便是自寻死路,就是东江这里,到时候也鞭长莫及。”毛文龙长叹一声,“却没料到,他竟然没下手,反倒是上宾宽待。看来,他不过是要一个统领的面子,老夫向他低头,便是给足了他面子,他也就不会为难我东江了。” “我看未必!”另一个开口,“我朝里的耳目说,袁崇焕几次三番的上书,对东江的遏制是愈发的苛刻,大有不灭东江,不杀大帅,誓不罢休的架势。这些书生诡计多端,我看大帅还是防着点好!” “也许他只是做给京里那些朝臣看的!谁不知道,朝里那帮腐儒早就对我东江诽谤不断,千方百计地对我东江掣肘。欠饷断粮,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也许,袁崇焕只是迫于朝中的压力,才……” “屁话!”角落里,一将粗鲁地骂了一句,“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欠饷断粮你以为只有东江有啊!哪里不是一样!依我看,跟着朝廷混,还不如跟辫子军混!金汗早就拉拢大帅投奔金了,还许诺大帅永镇东江,世袭罔替呢!” “混帐话!”毛文龙斥了一句。 “我是粗人,不会像那些个酸秀才咬文嚼字,前怕狼后怕虎的!我想什么就说什么!”那将也不计较,“我受不了朝廷那帮混帐老爷的闲气!” “你受不了他们的气,那你让老夫受的气还少吗?”毛文龙一拍桌子,“最近你是不是又带水军出去劫掠了?啊?” “兄弟们半个月没银子花了,不抢咋整?”那将愣头愣脑的嘟囔。 “你还有理了!”毛文龙喝道,“老夫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你,不要做得太过火,不要做这么扎眼!众目睽睽之下,你怎么就知道这被劫掠的船上有没有朝廷派来的耳目?你就是不听!听说你这次劫掠还抢了一个有夫之妇押在后院理,有这回事没有?” “有。”那将的头低了下去。 “要女人,你有的是银子,随你花钱买就是了。不够我总兵府给!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抢,传到朝廷耳朵里,老夫再为你遮丑,又能遮到几时?” “大帅!这话我不服!这大明朝关里关外,到处都做得的事,偏我们东江就做不得?那登州……一个参将他一个人就霸占了八个女人……” “混帐!越说越不成话了!东江现在是朝臣的众矢之的,你还往火里浇油!别的地方老夫不管,你先给老夫把人给放了!”毛文龙不容置喙地撂下一句话,“立马就放!” “哼!”那将不敢违抗,却又负气出了门。 “大帅也许太过谨慎了!东江地处偏僻,朝廷历来疲于应付宁锦的金军,根本无暇顾及我们这里。大帅太过苛刻了,怕会伤了弟兄们的心呐!”另一个稍长的人劝抚,“您还是消消气吧!” “你们知道老夫为什么把你们连夜叫来吗?”毛文龙沉吟了片刻,从贴身的衣袖里掏出了一本官文,扔在几个人面前,“你们自己看看吧!” 几个人挤在一起,翻看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惊愕道:“大帅!” “宁远已经派人来了,我们非但没有察觉,还……”毛文龙气恼不已,“你们知道这份公文老夫从何而得?” “金州?” “是下头的人带兵劫掠时从一艘渔船上劫得的,这渔船上的人,正是宁远派来的人,眼下不知所踪。要不是仲明心细,及时弄到手,我们还闷在鼓里呢!”毛文龙狠狠地拍了拍桌案,“那人若是死了方好,否则,他回到宁远,上报朝廷,我们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既如此,我们赶紧照着本上的名字去查,挨家挨户的,一定要弄清他的下落!” “对!死也不能让他离开东江!” “算了,暂时不要声张,更不要跟乡民起冲突了,劫掠之事更不可为。”毛文龙疲惫不堪,“要查,也要暗访。唉——老夫就是太纵着你们了,纵出了事端啊!” “是!属下们记住了!” 第63章 “大帅,您放心,属下马上就带人去查!” 三两个人一起出了厅门,一路明晃晃的灯笼火把排了开去,俨然是一副临阵的状态。 房顶的屋脊上,谢弘和绎儿一身毛府家丁的装束小心翼翼地蛰伏在翘檐的阴影里,待到院子里的灯光黯淡了下来,这才敢稍作伸展。 “怎么办?”绎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揭开的瓦片空档里投上来的一束灯光, “那本官文决不能落到他们手里,不然咱们可就麻烦了。”谢弘扶了扶烧卖似的帽子,有些犯难,紧盯着毛文龙桌案上的官文。 “你引开他们,我去把官文弄来!”绎儿纵身越过屋脊。 “算了,你别冲动!”谢弘一把揪住了她抹布样拖着的袖子,“这份公文对毛文龙来说那么重要,他怎么会轻易放在别人拿得到的地方。” “那怎么办?明天就要走了,如果这个落在他们手里,咱们就等于落了个把柄,以后,他好要挟督师呢!”绎儿不甘心,一边卷着袖子,一边愁道,“而且,明天出港,要是被他们查到,那该怎么办?” “他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的生死,你贸然下去,只会暴露我们的行踪。”谢弘想了想,“况且,我在鸳鸯彩凤楼已经暴露了名字,想必,他们很快就会追查到我们的下落,此地不可久留!咱们今天晚上就得离开东江!” “可是,晚上是出不了港的!”绎儿心急如焚,“况且,没有官文,我们过不了旅顺口!” “看来,咱们只好铤而走险了!”谢弘深思熟虑一番,“得制造一点混乱,趁乱盗走官文!” “等等!你看!”绎儿忽得一指厅门处毛文龙的背影,“他出来了!” 谢弘定神看去,只见毛文龙被几个家仆拥簇着,缓步出了院门,忙拍了一下绎儿的肩:“我下书房去看看!你先跟上去,别暴露自己,一路给我留个记号!” “好!”绎儿点点头,轻轻一点步子追了上去。 他们走走停停的,穿过了三两个院落,终于到了一个偏院里,房门一开,一个女人将毛文龙迎了进去,其他人便三三两两的退了下去。 绎儿轻巧地落在了屋檐上,一个翻身倒挂在檐脊上偷眼往屋里看,竖起耳朵不敢放过他们在屋里的一字一句。 “怎么还带公文过来?”女人道。 “这个官文十分的重要,不敢离身啊。”毛文龙呷了口茶。 “怎么?遇到麻烦了?”女人似乎是在倒水,水声哗啦啦的有些吵闹。 “宁远派人来了。” “哦?明的还是暗的?” “暗访的吧!”毛文龙点了水烟“吧嗒吧嗒”的抽着,“袁蛮子把我调走,就是为了把人插到东江来一觑究竟。” “人呢?” “还不知道,没找到呢!” “这倒真是个大麻烦呢!” “唉——” “你有官文在手上,也算是把着那个蛮子的把柄了,不必怕什么。”女人也坐了下来,替他捶背。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啊!”毛文龙无奈的摇着头,“算了!夫人,天也寒了,早些睡吧!” 屋里的灯闪了一下,熄灭了,只剩漆黑一片。 绎儿咬了咬嘴唇,寻思着下一步怎么办,便听得谢弘叫她:“绎儿!上来!” 绎儿一纵身,翻回了屋檐上,蹑手蹑脚地挪到谢弘身边:“官文就在这个屋里。” “我知道了,在书房扑了个空。不过,倒是弄到了些大有用处的文档书信。”谢弘指指鼓鼓囊囊的怀里。 “眼下怎么办?”绎儿指着脚下,“官文他随身带着,不好下手啊!” “这个好办!调虎离山啊!”谢弘自若的一笑,“瞧好吧!” “嗯?”绎儿有些摸不着头脑。 忽问得前院书房那里一阵惊破夜幕的锣鼓点敲了起来:“走水啦!走水啦——” “是你干的?”绎儿勾勾嘴角,“够损的!” “他那里放了那么些重要的把柄,他一听走水了,还不吓死!”谢弘幸灾乐祸地笑着,“再说,我弄出来这么些东西,明儿他一查,发现少了,那还得了!不如让火神爷帮个忙咯!” “吱呀”一声,门紧接着咣当开了,毛文龙裹着外衣冲出来:“来人啊——” “老爷!” “出什么事了?” “书房走水了!” “什么?快!快!”毛文龙脸色大变,三步并两步,“快去救火!还杵在这里发什么呆!” “是是……” “老爷……”那个女人也披了外衣出了门,“出什么事了?” “书房走水了!”毛文龙急着便往院门口走。 “有他们去就行了!你去也不管用啊!”女人拉他。 “你懂什么?”毛文龙一把甩开她,“你赶紧回屋去,好好守着那份官文!” “哦哦……”女人反身连忙回屋里去了。 “快!都跟我去!”毛文龙挥手叫了一帮家仆直奔着火光四起的书房而去。 绎儿跃身落下地来,跑到房门口,急惶惶地敲门:“夫人!夫人!” “怎么了?”女人应道。 “老爷被落下来的房梁砸伤了,您快去看看啊!” “什么?”女人一下子慌了神,“哐”得打开了门,“你……啊……” “不许叫!不然杀了你!”绎儿手上的剑刃顶着她粉嫩脖子。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女人吓得瑟瑟发抖。 “嘿嘿……劫命劫色你要哪样啊?”绎儿冷笑着,眼神一飞,谢弘已然将官文拿在了手里。 “大侠饶命啊……”女人小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别杀我……别杀我……” “杀你还怕脏了我的刀!”绎儿一掌拍在她的后脑勺上,她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走!”谢弘一拉绎儿,反身冲出房门,迎面正撞上一个家丁。 “来人啊!有刺客!”家丁“啊”得一声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前院狂奔。 第四十三回 “快走!”谢弘一挟绎儿,飞身上了房梁,纵身翻过院墙,落在了地上。 脚刚落地,绎儿惊得差点叫出来——一群护院带着明晃晃地刀剑奔两人就冲了过来。 “你先走!”谢弘一搡她。 绎儿冷不防趔趄了一下,伸手乱捞之时,把谢弘怀里的信笺文档扯落了满地。 “你……”谢弘头都大了,“你添什么乱啊你!” 绎儿慌忙把东西乱捞一气,塞了满怀:“惨了!惨了——” “真是惨了!别拣了!快走!”谢弘眼疾手快,一把拉了她就跑。 “喂——你跑什么?”绎儿跌跌爬爬地被他拽了飞奔。 “不跑等死啊!”谢弘气喘吁吁,“院墙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白痴!怎么看的地形!” “我转向啊!” “你……” “那边有个柴堆,不如去躲一下,先避过风头要紧!”绎儿眼尖,拖了他就钻进了堆的老高的柴堆。 “行不行啊?”谢弘被柴上的木刺扎得生疼。 “你别动嘛!”绎儿摁住他。 正说着话,一帮护院已经冲到了近前,灯笼火把的照得通亮。 “快!给我搜!”护院的领班叫道。 “是!” “你们俩去那边!你,去这边!”护院的领班挥舞着寒光闪闪的鬼头刀,“给我好好搜!不许放过一块地方!” “头儿,没有!”一个护院家丁匆匆赶回来。 另一个也气喘吁吁:“……头儿,那边也……也没有……” “你们有没有细搜?”护院领班不敢相信两个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都搜过了,连灶台下面都搜过了。” “那能去哪儿呢?”护院领班琢磨不透,目光一下子定在了一人多高的柴堆上。 绎儿倒吸一口凉气:“糟了!” “你们几个,把这个柴堆给我全部搬开!”护院领班把目标锁定在了柴堆上,“我就不信!刺客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是!”四个护院家丁应命上前。 柴堆被一摞一摞的搬开了,绎儿的心跳的厉害,压低了声音担心道:“怎么办?” 谢弘不做声,但已然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两人头顶上的柴火都快要被搬空了,若不是夜色掩护,怕是早就被护院家丁看了个清楚明白。 一双手伸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向着绎儿的头巾,绎儿惊得差点叫出来,赖得谢弘反应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哗”得一声,谢弘肘边的柴火塌了一半,唯剩三四根勉强支撑着,只要再轻微一动,立刻就会全部塌陷下来。 “怎么回事?”护院领班心生疑惑,眯嬉了三角眼往塌陷的这边而来。 “不知道,好像有什么东西。” “哦?”护院领班回头一伸手,“把剑给我!” “是!” 护院领班抽手将剑拔了出来:“你们都往后面闪!” “是!” 绎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去看谢弘。 谢弘没有动,依旧沉着脸。 护院领班扬手一剑,重重地刺向谢弘那边的柴堆。 柴堆轰得一声塌了一片,一个黑影猛得冲开了一个口子,直扑出来。 未及一众人反应过来,那护院领班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黑影急窜而去。 “头儿……”一帮护院围拢上前。 夜风一起,一阵刺鼻的味道迎面而来。 “什么味儿? 第64章 臭臭的……”谢弘微微偏头问绎儿。 绎儿倒是误会了,小脸一红:“不……不是我啦……” “外面……”谢弘被熏得止不住地流眼泪,正要发问。 柴堆外一群护院慌慌张张背起领班就跑:“快!快走!咱们冲犯了大仙了!” “得罪得罪啊!” “快走!大仙发怒了!” “大仙?”谢弘大惑不解。 “我说了,不是我啦……”绎儿傻傻的尴尬一笑,“是……是黄鼠狼黄大仙啦……”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他们好像走了?”绎儿捏着鼻子。 “出去吧!这里的味道太难闻了!”谢弘也快被熏得窒息了,轻轻抻了一下手臂,把两人头上的柴火棍子挪开。 “吁——”两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走!”谢弘把绎儿从半身高的柴火堆里拉出来。 两人摸索着,从厨房的小侧门的围墙里翻了出去,落在大街上,这才敢舒一口气。 “快!咱们立刻回宁远!马上就离开!”谢弘一拉绎儿的胳膊。 “可是,晚上出不了港啊!” “笨啊!”谢弘一亮怀里的一封毛文龙的书信,“有这个在,随便编个慌,不就可以出港了!” 绎儿喜上眉梢:“那敢情好!走!” “砰”得一声,桌案上摞起的书稿公文被震得散落了一地。 “罪大恶极!简直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袁崇焕一把把谢弘递上的文本扔了老远,暴跳如雷的背着手来回转了几个圈,“无法无天了!惊世骇俗!” “督师……”何可纲捡起文本,轻轻的放回案上,“您还是注意身体!消消气……” “我消得了气吗?”袁崇焕怒气冲天,狰红了脸用力拍打着桌案,哪怕震得瘦弱的手臂一阵阵的发麻,嗓门也愈发的大的惊人,“这就是东江水军?啊?大明天朝的军队?整个一个活土匪!土匪窝!……平日里,要饷要粮专横跋扈,朝野震惊!这一个文本递到京城,怕不光是朝野震惊,我看全天下都要震惊!真是旷古未闻……” “督师,您发脾气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祖大寿劝解道,“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更何况,整个大明的军中,哪一处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情况,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其实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照我说,您还是消消火,自己个儿的身子骨要紧!” “毛文龙向天子上书,说我独计除他,不计除奴,将江山而快私忿!私忿?这是私忿么?”袁崇焕这次的火是超常的大,一时半会儿竟收不住了,“这东江还能留着么?这东江城就是一块烂肉!一块搁在一处烂全身的烂肉!这个东江城便是移为平地,也绝对不能留着!” “元素,你也知道,这京里受着毛文龙好处的权贵不在少数,你贸然杀了毛文龙怕是要惹祸上身的!”谢尚政无不担忧的苦劝,“现在不是书生意气的时候!” “国事存亡,岂由得你畏首畏尾!”袁崇焕虎得一回头,直愣愣的盯着谢尚政,“当断不断,还要你这个参军做什么?这种时候,就要以暴制暴,还朝野一个清宁。如果你要怕,你不去双岛之约就是!” “这……” “不光毛文龙的事要尽快的处理掉,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有人以督师衙门的传票走私谋暴利,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的熊心豹胆,敢枉顾国法!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我把态度放在这里,一定要彻查,不论是谁,一查到底,我袁崇焕绝不姑息!” “元素,你能不能冷静点再做决定啊。一定要这样弄得人心惶惶的吗?”谢尚政忍不住说道,“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做,杀毛文龙,现在并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你何必要找不自在呢?” “你说这话的用意何在?督师衙门的传票一直是由你来负责的,难道你从中得了什么利益,看见我这里要彻查了,就来为阻止我找借口?”袁崇焕一时敏感了起来,“我还没有问你的罪!传票是怎么搞的?下面有什么名堂?是谁活的不耐烦了,敢拿我大明朝寸板不许下海的国策谋暴利?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时机?你现在除了给我反省彻查自己的手底下干不干净,别人的事情,你少往里掺合!” 谢尚政一时吃憋,进退维谷地杵在了那里。 “督师,学生以为谢参军的话不无道理,您还是三思的好。毕竟毛文龙不是一般的人,他在东江打了败仗还能受赏,朝中必定有坚实的后盾。贸然动手,怕就是天子也不会答应。”程本直慌忙调解两人初露的争端,“要不请示了天子,再做裁决,您看呢?” “这件事若是请示就别指望能办成了!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尚方宝剑足以先斩后奏,何用多此一举!”袁崇焕冷冽的笑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督师……” “不杀毛文龙,山海关也不用守了!”袁崇焕猛然正视之际,双眸射出足以杀人的寒光,他此刻的意念就如同两道锋利无比的钢剑直插向毛文龙的心口,仿佛已经看到了毛文龙鲜血的四溅,不知觉的嗜血样的笑着。 第四十四回 这一刻,绎儿面对着眼前摊开的一堆女红,眸子里迸出如同袁崇焕一般的杀气,恨不能一把扯得碎碎的,扔到九霄云外去,永远别再让她看见一个零头。 她一心想逃避家法的处治,却不料人还未进得宁远城,便被祖泽润押回了的家。自此,又过上了对于她来说,牢笼般的生活。 眼前一团团五颜六色的丝线让她眩晕,她玩起刀枪棍戟是个好手,可却连一根针都驯服不了,未免太丧气。 “雁奴!”绎儿终于忍无可忍的叫出来。 “小姐!”雁奴应声匆匆近前。 绎儿一把把一堆女红推到她面前:“好雁奴!帮帮我!我实在做不了!” “小姐——”雁奴拉长了声音,委屈不已,“上次把小姐跟丢了,太夫人罚我做了一大堆针线活儿,手都扎穿了!求求你!省省好!饶了奴婢吧!” “真不够义气!”绎儿叫道,一脸愤懑,“平时我把你当生死姐妹,到了临了,你不是出卖我,就是逃的没了影儿!” “小姐,平时奴婢沾你的光少,陪你受罚的时候多啊!你摸摸良心啊!”雁奴并不跟她避讳什么,一嘟小嘴,“奴婢好无辜啊!” “好了好了!反正什么也不能指望你的!”绎儿一扭头不理恨恨的不去看她的脸,手上操起剪子三五下就把一团蓝莹莹的丝线铰了稀烂,“烦人!烦人!是哪个犊子折腾出来的女红?别让我找到她!不然我非要把她给碎尸万断挫骨扬灰不可!” “哎哟!这是谁这么不小心,得罪了祖三小姐啊?”房门的门帘一挑,一个银铃样的声音透了来。 绎儿循声望了去,见了来人立刻起身迎了上去,一把抓住了来人的双手,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二姐!嫂子!你们怎么来了?来的正好!快来帮我!不然,我可要疯了!” “是什么事啊?能把我们三小姐逼疯啊?”祖泽润的妻子沅娘嫣然调笑,一手拉了绎儿的二姐线娘坐了下来。 “刚进门就听见你嚷嚷着要把人碎尸万断的!谁得罪你了?这么恨他啊!”线娘半开玩笑的认真道。 “我是恨那个折腾出针线的人!她根本就是我的死对头!”绎儿愤愤的甩脱了线娘的手,新月眉儿一皱,拎起线团扔到两个人面前,“是我的冤家!” “哟!冤家怎么用这儿了!”线娘轻轻刮了一下绎儿娇俏的鼻尖,“小丫头片子,口无遮拦!冤家是乱用的么?” “怎生用错了?”绎儿忽闪了一下眼睛问道。 “这个冤家可不是乱用的,要不了多久你就明白了。”线娘笑盈盈的上下打量了一番绎儿,伸手捏捏她粉嫩的俏脸,绽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小丫头,才半年没见,出落的更水灵了!” “水灵什么呀!”绎儿心有余悸地下意识的摸摸肩头上的箭伤,唏嘘着遗憾,“上次受伤落了块疤,怪难看的!不能见人了!” 沅娘“噗呵”一声笑出来:“怎么?你要留给谁看啊?难道三妹有主了?” “嫂嫂!”绎儿瞪了她一眼,嘟起了嘴,“不要乱说啦!” “哎哟!长大了,是姑娘了,开不得玩笑了……”沅娘竭力掩住想笑的欲望,强作正经,却将目光投向了线娘。 “二姐,你可有半年没来看我了!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绎儿撒娇的抱着线娘的肩头,“姐夫呢?我怎么没见着?” “我就是被你这阵风吹来的!”线娘轻抚着绎儿的纤细的手腕,侧脸笑着。 “哦?”绎儿摸不着头脑,“我?” “我们三妹要出阁了,我这个做姐姐的能不回来看看热闹?”线娘笑得如沐春风般的却又俏皮,向着沅娘递了个眼色,“看看三妹的如意郎君是何方神圣啊!” “二姐又取笑我!”绎儿打开线娘的手,一脸嗔怒。 “你二姐怎么会取笑你?”沅娘拾了枚蜜饯放进嘴里,“不想知道郎君是谁么?” “嫂嫂——你也笑我——”绎儿急得直跺脚,“别闹了!再闹,我可恼了啊!” “我哪有笑你!”沅娘轻嗤一声,似是被蜜饯酸酸的怔了一下,眯嬉了一下眼睛,“你这个丫头啊!好话孬话都分不出来!我当然是说真的!你以为你二姐从关内大老远的跑来是好玩啊!” “什么时候定的亲?我怎么不知道?”绎儿半信半疑,偷眼去看雁奴。 第65章 雁奴见事不妙,立刻闪身要溜。 “雁奴!”绎儿一抬手扯住了她,“哪儿去?” “我……我去看看芙蓉糕蒸好了没……”雁奴支吾。 “我怎么刚才没听你说蒸着芙蓉糕呐?”绎儿狡黠的笑着。 “我忘了讲……” “少来!你身上一股熏香味,明明是在熏衣服,还跟我使诈!”绎儿在她的脑门儿上屈指一弹,“还不老实说!” “上……上个月老爷回来定的……”雁奴自知拗不过。 “定亲?和谁定亲?”绎儿一下子急了,声音也变了调子。 “还能有谁啊?三妹可比我命好!我那是进了洞房才知她姐夫长什么样儿,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甭提了!”线娘明里向着沅娘说,实际却笑她的孩子气,“她就走运多了,从小被人家护在手心里,当个宝贝,我呀,都羡慕死了!哪像她姐夫,没心没肺的!” “哎呀!别卖关子了!快说嘛!想急死我啊!”绎儿像热锅上的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傻丫头!当然是赵公子了!”沅娘笑她迟钝。 “唔……”绎儿顿时双颊飞红,下意识一捂发烫的脸,把头埋的很低,“是……是祺哥哥……” “怎么?害臊了?”线娘欠身偷看她脸上的可爱表情,“哦——脸红了嘛!” “不……不是……”绎儿一改平日的伶牙俐齿,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我……” “怎么?嫌瑞蓂不好?”线娘故意一副惊诧莫名的试探,“不想嫁他了?奇怪了!你小时候不是一口一个‘我就嫁探花郎’嘛!怎么说变卦就变卦啊!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没……我……二姐——”绎儿说也不是,不说也臊的厉害,只能红了脸,举止失措的用指尖反复缠绕着垂下的小辫子。 “既然不是,那你干嘛支吾?”沅娘继续急她,“这时候做事怎的就不爽快了?” “哎呀!嫂嫂……”绎儿慌不迭地把沅娘往外推,“你走啦!走啦!我不跟你说了……” “对啊对啊!嫂嫂是外人嘛!”沅娘应承着调侃,“我走——二妹呀,一会儿可要一字不落的学给我听啊!” “啊——”绎儿连忙又拉起若有其事频频点头的线娘,“二姐,你也走啦!都走啦!” 沅娘和线娘笑成一团,连带着一起去看雁奴:“雁奴啊,我们就指望你了呀!” “雁奴!你也出去!”绎儿又急又臊,“不许笑了!出去!都出去!我谁也不见了!” “好好好!”线娘一扯沅娘,“嫂子,雁奴,咱们都走!不要妨碍人家想她的祺哥哥……” “哎呀!气死我了!”绎儿一个劲儿的跺脚,把个楼板跺的咚咚响,抓狂似的大叫,“走啊!走啊——” 三个人一路笑着下楼去了,绎儿转身推开窗想让窗外的寒冷给自己发烧的脸降降温,却不料远远看见楼下花廊畔,赵祺一身冬衣回望楼上的笑颜。 厚厚的毛裘领子衬着他瘦削的面庞,浓浓的眉下,依旧是熟悉的温柔凝视。 四目相视的一瞬,绎儿心里一颤,慌不择路地反手关上了窗,压抑着砰砰乱跳的心,只留给赵祺一袭定在窗格上的剪影。 第四十五回 转眼之间,已是一月飞逝。绎儿单手支颐,眼神早就不知道飞到了何处,对于面前孜孜不倦的教引嫲嫲根本是熟视无睹的,自然对她的话更是充耳不闻。 “三小姐!”教引嫲嫲拍拍案子,虽然没用多大的气力,也没多大声儿,却着实把绎儿吓的不轻。 “啊啊……你……你干什么大呼小叫的!”绎儿连忙抚抚自己砰嗵的心跳,翻了个白眼。 “又忘了!说话要温文尔雅,轻声细语!怎的又那么大声儿?”教引嫲嫲的柳叶眉几乎拧成川字,这小妮子怎么死不改悔? 绎儿立刻像一片蔫了的叶子,声音也低了八度,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知道啦!” “打籽绣做一遍给我看呐!”教引嫲嫲把圆溜溜的绣绷塞到她的手里。 绎儿接过针线,盯着圆古咙咚的绣绷上光滑的红缎布无从下手。绣绷在她的手上转了三四圈,却连一针也没扎下去。 “三小姐,你是不是又走神了?”教引嫲嫲虎起脸,“你今天完不成绣工,我可要报告给太夫人和夫人了!” “居然威胁我……”绎儿的眼中迸出凶光,恶狠狠的瞪了她一言,暗下里咕哝了一句,咬牙切齿的郁闷着。 “快!绣给我看!”教引嫲嫲敲敲桌子,刻薄而残酷。 绎儿一瞥嘴,于是带着几分愤懑狠狠的一针扎了下去。 “啊——”才扎下去,绎儿就悔青了肠子,扔了绣绷叫了起来,“好疼啊!扎……扎手了……” “三小姐,素闻你从小使诈的本事就强,夫人特意关照了的,多扎几次就习惯了。”教引嫲嫲冷血的拱拱眼皮,“谁开始学不扎手的!” “我哪有装啊!你看呐!”绎儿赌气的一把将手递了去,“哪!还流血呢!” 教引嫲嫲却不理她,没有一丝同情的怜悯:“像你这样笨手笨脚十个指头不分丫的,不流血还是稀奇事呢!” “喂!”绎儿腾得站了起来,刚要发作。 “哎——”雁奴慌忙上前插了一杠子,捧着一盘子热腾腾的点心和茶水,分开针锋相对的两人放在了桌子,“来来来!歇会儿再做嘛!” “好吧!”教引嫲嫲恨铁不成钢的长吁了口气,坐正了身子,“那就歇一会儿吧!” 绎儿没好气的应了一声,端过一碗茶咕咚咕咚的喝起来:“渴死我了……” “没规矩!放下!”教引嫲嫲大跌眼镜,一把抓住了绎儿的手,“混帐!刚讲过你,你就犯毛病了!这是什么样子?啊?” “咳咳……你不是……说……说休息了嘛!”绎儿火大,又因为呛了水连咳带说的结巴。 “我是让你休息这个吗?你把妇言、妇工给我背一遍!好好反省!”教引嫲嫲也瞪着个眼睛。 “不……不是吧……”绎儿顿时感到头痛欲裂,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背!背不出来就给我抄!”教引嫲嫲恶狠狠的带着抓狂的愤恨,“我带了那么多的小姐,怎么就你祖家的三小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啊!真是……我就不信这个邪了!快背!” “妇言……妇言……言……”绎儿拼命朝雁奴使眼色。 “往下背!”教引嫲嫲回头盯着雁奴,盱起了本来不大的三角眼。 雁奴憋了一脸通红,干着急的看着绎儿,无辜的惨笑。 “啊……呃……”绎儿小心的背着教引嫲嫲掳起袖子,眯起眼睛看手臂上作弊的小抄,“它那个……” 教引嫲嫲冷笑一声,一把扯住了绎儿的胳膊,一个个娟秀的小楷字在阳光下显得那么苍白可怜:“不错嘛!早知道你有这招儿!这大少奶奶可告诉我了,小时候,背女儿经时惯用的计量啊!” 雁奴不忍心再看了,背了身捂住了眼睛。 “今儿,你不把这打籽绣给我学扎实了,你休想出这个门儿!”教引嫲嫲下了死命,冷横着柳眉,不再有商量的余地了,“午晌也没觉睡了!学不好,晚上还要挨夫人的板子,你自己考虑吧!”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绎儿哭丧着脸,欲哭无泪。 “还有,把妇言妇工妇德通通给我抄二十遍!” “什么——” “我就不信你背不得!” “我只是背不得妇言妇工,为什么连妇德也要抄啊!”绎儿愤愤不平的攥紧了双拳。 “妇言妇工都背不得,你存心就是不好好学,妇德自然要背!让你端正态度!” 绎儿死死地咬了咬嘴唇,眸子溜光的一转,计上心来:“雁奴!笔墨伺候!” “你干嘛?”教引嫲嫲疑惑的望着她。 “我先端正了态度再学针线呐!态度是关键啊!”绎儿背了手踱到书桌前,铺开了雪白的宣纸,“雁奴磨墨啊——” 她说着,向着雁奴挤了一下眼睛,雁奴立刻会意的眨眨眼睛,迎到了桌边。 “好好磨啊!别再溅到我身上!”绎儿故意低了头,抓起笔认真的写起来,还捋开袖子照着手臂上的抄誊,拖拉的雪白袖子不经意的铺开在桌上。 “哎!小姐这个字写错了!好像多了一横哎!”雁奴一边磨墨一边探出手指指戳戳。 “哪里啊?”绎儿皱起眉头。 “这里!” “哪里啊!” “这里!哎呀!这里啊!这……啊!” 墨砚打翻了,一掊乌黑的墨汁铺洒在了雪白的衣袖上。 “啊!你怎么搞的!我最喜欢这件衣服了!你……”绎儿一把摔了笔,气急败坏的大叫,“你怎么回事?每次都是的!笨手笨脚的!啊!” “奴婢……奴婢是不小心嘛!”雁奴怯生生的垂首而立。 “这是第几次了?啊?每次都不小心,每次都这样!”绎儿大声的叫着,发泄一样。 “行了行了!去换了不就是了!有嚷嚷的时间都洗干净了!”教引嫲嫲被她们吵得头昏。 “是啦!”绎儿忙不迭一副恭顺温良的一欠身,“我这就去!” “快去快回!”教引嫲嫲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 “快点!走啦!”绎儿一把拽了雁奴跑下了楼。 穿过花廊进了小花园,两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倚在了假山后面喘着气,却又忍不住笑成了一片。 “哎哟!可把我憋死了!”绎儿深深吸了口气,“呵呵……还是我聪明……” “是啊! 第66章 可是这衣服怕洗不出来了呀……”雁奴心疼的扯着染了一大块墨的袖子唏嘘。 “反正马上过年了,又要做新的啦!”绎儿无所谓的轻笑着,“总比在手上扎洞好啊!” “也是啊!扎的要紧么?我看看!”雁奴倒是护主心切,心疼不已的抓过绎儿的手看起来,“哎呀!红了哎!扎的好重的样子!” “咝儿——哎!你干嘛动手弄啊!好痛你知不知道?”绎儿疼的直咧嘴,抬手给了雁奴一个凿栗。 “小姐,你一向不是自吹很厉害嘛!还说跟辫子军血战一场,如何如何的英勇无畏!原来连个小伤口都受不了直咧嘴啊!”雁奴摸摸被打疼的脑袋又质疑的笑起来,“在奴婢面前就实话实说吧!” “你这个小蹄子!我多会骗你们了!我回来半身伤,你又不是没看到!”绎儿抽手又要打,雁奴机灵的闪开了,“要不是有人跟我一起,我早就把自己撂在东江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小姐总说有人跟你一起,却从来不提名不道姓,奴婢当然怀疑啦!”雁奴习以为常的认真道,“哪个不知道小姐从小杜撰的本事就高人一筹!” “哪个杜撰了?”绎儿一捞袖子,豁出去了似的,“他叫谢弘啊!” “谢弘?啊——”雁奴惊怔的像见了鬼样的,“小……小姐!就是那个你前天晚上说梦话叫的人么?” “你胡说什么啊?我多会叫他了?”绎儿脸不自主的一红,眼神一阵忽闪不定,她前天晚上是梦见和谢弘一起血战金军了。 “小姐叫了他好多声呢!我数了!足足……足足有十五六声呢!”雁奴异常的兴奋,好似还带着无比的兴趣,“他是谁啊?认识姑爷么?” “要死啊!谁是你姑爷!”绎儿一听她喊赵祺的亲切就臊的慌。 “我是说,那个姓谢的公子认识赵公子吗?”雁奴不依不饶追问着。 “嗯,认识啦!”绎儿慌忙借着整理着装藏着通红的脸不让雁奴发现。 “人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难道小姐白天整天都在想谢公子?”雁奴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的出神。 “谁想他了!”绎儿抬高嗓门叫道,“你无聊啊!没事折腾这个!他那么讨厌,狗看见他都要绕着走,谁要想他!” “哦!”雁奴虽是应承着,可神色显然是不相信。 “走啦!走啦!”绎儿怕她又要问,忙扯了她直奔沅娘的屋子兴师问罪,谁让沅娘“出卖”她来着。 方才进了院子,便被两个孩子围住了:“姑……” “小姨——” “哦!克勇啊!来!姑姑抱!”绎儿弯腰抱起伸出手撒娇的侄子。 “小姨!我也要抱!”线娘的儿子也撒娇。 “好好!等小姨再长两只手再抱荣儿!”绎儿腾出手搀他。 “那小姨什么时候才能再长两只手啊?”荣儿忽闪着澄清的大眼睛望着绎儿。 “哈哈哈……”绎儿笑他的童言无忌,“小傻瓜!” “三妹!”线娘和沅娘听见声音迎出了门。 “二姐,你们家荣儿真可爱!”绎儿抚着荣儿柔软的黑发,“怎么样?让我也带两天?” “你呀!省省吧!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带孩子呢!”线娘弯腰抱起儿子。 “是啊!想要带孩子还不就是两三年的工夫!”沅娘从绎儿怀里接过克勇,“到时候跟赵公子要了孩子,看不忙死你!” 绎儿刚刚褪下红润的脸颊又发烧了:“嫂嫂,你又不正经!” “害什么臊!女人家生孩子天经地义的事!”沅娘心直口快的不含糊。 “我偏不要孩子!气死你们!叫你们总拿我寻开心!”绎儿犟嘴。 “我们不敢取笑你,生不生也不关我们的事,但瑞蓂可饶不了你!”线娘掩口葫芦,“你可不能让他赵家绝后啊!” “哎呀!我跟你们结什么梁子了?饶了我吧!还让不让我活了!”绎儿求饶道。 “哟!祖三小姐会求饶?这倒是新鲜事啊!”身后一人笑道。 “大姐——”绎儿见了救星,一路奔了去求援,“你看他们!总取笑我!” “现在不取笑你,等你嫁出去了取笑谁去?”大姐繗儿笑道,合着线娘沅娘气她。 “哎——”绎儿小孩样的扁了嘴不依了,“气死我了!本来还指望逃了嫲嫲的地狱,结果又遇上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调侃取笑!真是……我走了!” 繗儿冲她一笑,拉住了她的衣袖:“别忙走啊!家里来贵客了,不去看看!你不是最喜欢热闹?” “谁啊?关我什么事?”绎儿嘴硬的回了一句。 “毛脚女婿上门咯!”繗儿笑起来,“怎么?瑞蓂来了你也不去吗?” “他在锦州呢!你少唬我!”绎儿冲她吐吐舌头。 “这次我可没唬你!人家在大厅见奶奶呢!”繗儿眼神一飞,“奶奶让你去呢!” “哦?他真来了?”绎儿一惊。 “是啊!赵伯父奉命回镇山海关,正好顺路来家里看你这个准儿媳妇啊!可能还要小住几天呢!”繗儿解释着,却望见绎儿出溜的飞快,没了影子,“喂!别心急摔了……” “你们都讨厌!”远远的只听绎儿大声的叫道,几人笑作一团。 第四十六回 花厅里,赵率教和赵祺都坐在椅上和祖家的夫人太太们说着话,气氛俨然没有什么避讳的融洽不已。 “有半年多没见着祺儿了!看看又长高了,人也更稳重了。”祖老夫人赞不绝口,“三丫头是几个姐妹里最有福气的,能许给祺儿这样的好孩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奶奶过奖了,祺儿还年轻,不敢当!”赵祺微赧,低头一笑。 “祺儿人好,性子也好,换了别人,恐怕受不得三丫头的脾气!”祖大寿的夫人夸奖。 “是啊!从小就见着他们是一对儿了!”祖大弼的妻子也笑盈盈的。 “就是绎儿这丫头一百个配不上人家,野性难收的不像个女儿家!”祖老夫人感叹着,“委屈了祺儿了!祺儿娶了她,可是浪费了好脾气啊!” “绎妹只是性子活泼了些,但是该安静时还是挺安静的。太文文静静的配了祺儿才是浪费了。”赵祺温雅的笑道。 “看看!还没过门可就帮着说话了!”祖大寿的夫人拉着祖大乐夫人的手羡慕道,“你们家绎儿真是修来的!” 祖大乐夫人默然一笑,并没开口,却已然是对赵祺十二分的满意。 “三丫头知道祺儿来了么?”祖老夫人问媳妇,“让人去叫了没?” “我让繗儿去叫了,有好一会儿了,怎么还没见过来?”祖大寿夫人奇怪,“香兰,要不你去看看……” “哦!不用了!我去见她吧!”赵祺忙叫住丫鬟起身一礼。 “也好!三丫头怕是在大家面前害羞呢!”祖老夫人点头应承,“反正也不是外人的!去吧!” “是!”赵祺点点头,抽身疾步出了大厅。 一路走过花廊,远远的便看见绎儿独自歪在水榭边的秋千上出神,赵祺稍稍收敛一下脚步,缓缓走了上去,生怕吓了她,只轻声唤道:“绎妹……” 绎儿闻声抬头,刚看了一眼就埋下头去,原先的无拘无束也不见了踪影:“嗯……祺哥哥,你来啦……” “嗯。”赵祺也有几分发窘,强撑着温柔的说,“我跟爹回镇山海关,正好顺路来看你。” “我听大姐说了,还要住些天吧。”绎儿还是埋着头。 “嗯。三两天就走,可能有半年看不见你了。”赵祺说到这些油然的露出伤感痕迹。 “半年?你不回宁远了么?”绎儿松爽了些,努力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不过……你就是在宁远,我也不能去看你了,我现在整天被关在家里学针线,快闷死了……” 赵祺不知出于什么,慌忙捂住了她的嘴责备:“不要乱说死!” 绎儿瞪大清潋的眼睛望着他,并没有移开他的手。 “哦……”赵祺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又是慌乱的抽回了手,“我……你这些天好么?” “不好。”绎儿想到手指上隐隐作痛的针眼儿就不由自主的撅起了嘴。 “怎么了?”赵祺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不要嫁你了!原来嫁人那么惨,还要天天被人虐待学针线,扎手指头!”绎儿孩子气的委屈着挂起了几粒晶莹的泪珠子,“还要……还要被姐姐他们取笑,就连雁奴那个死丫头也笑我!我真是前所未有的倒霉……” “你又说傻话了。”赵祺爱怜的抿着她的碎发。 “哪有啊!你不要嫁人,当然不知道嫁人的苦!”绎儿甩手不依了,跳下了秋千架,“害得我连出去玩的权利都给剥夺了,天天像个鸟儿一样关在笼子里!我都不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样了!可别把我弄恼了,恼了,我就不嫁你了!” “你还真是长不大啊!好了好了……”赵祺哄她,“哥哥不是跟你一样,天天在军里待着,哪儿也去不了嘛!” “可你不要扎手指头啊!”绎儿背着身不理他,“说的轻松!” “来,我看看扎着我们绎妹那根手指头了!”赵祺的唇角泛起温柔的曲线,执过她的手,将她转过身来,“扎哪儿了?” “那!”绎儿故意将手指伸到他的眼睛前,惟恐他看不清楚,“流了好多血!疼死了!” 赵祺淡淡一笑,轻柔的吮着她受伤的手指尖:“还疼么?” 绎儿的心中一团温热的气息直往脸上窜去:“不……不疼了……” 赵祺抬头深情的一笑承诺样的:“行了! 第67章 以后哥哥不让你再扎手指头了……” “祺哥哥……”绎儿垂了卷睫不经意的笑着,却不让他看见。 赵祺有些冲动的扶住了她的肩,想去拥她又怕吓了她,于是犹豫不决停滞了下来。 “小姐……唔!”雁奴匆匆跑来,刚叫了出来,就惊得捂住了嘴。 赵祺的手慌不择路的抽了回去,抬头看绎儿,见她也红着脸,于是强作舒松的笑:“雁奴来了。” “什么事?”绎儿清了清嗓子,转过头去看雁奴。 “那……那个……哦……嫲嫲走了……”雁奴还没缓过神,支支吾吾的。 “我知道了。”绎儿应了一声,“你去厨房煮点茶来,要煮的,煮的入味。” “哦!”雁奴窃笑着反身走了。 “你看,你来了比什么都好!连嫲嫲都识相的走了!我算暂时逃离魔爪了!”绎儿看着雁奴耸着双肩微微发颤的背影,就知道她在偷笑,暗下里挑了挑月眉儿,反身笑着携了赵祺的手恢复了原先的撒娇调皮,“上次你说教我画墨竹的,这下有时间了!来!” “哎——”赵祺还没来及说什么,就被她一气拉上了楼。 “咱们正好讨论一下,明儿去哪儿玩?”绎儿气喘吁吁的笑着,不时回头问他,“去打猎吧!好久没去了!要不去街上玩,我想买好多东西……” “你慢点!别摔了!”赵祺小心的护着她。 “我受够了!”绎儿一把捋开了桌上的针线女红,如逢大赦,“来!我磨墨,你示范给我看吧!哦,我忘了,刚才墨砚被打翻了,墨都洒了,还没收拾呢!” 赵祺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不打紧,用朱砂好了!哎,这画的是谁啊?” “朱砂也能画?”绎儿掀开朱砂盒子递过去,探头一瞥笑起来,“是那个讨厌的嫲嫲啦!我只能借着画画发泄不满!” 赵祺重新铺了张宣纸,拣了一支顺手的羊毫笔,微微打湿了笔头灰白的羊毛,醮了鲜艳的朱砂下笔速扫甚是漂亮:“画竹子要这么来,手指要放松,不要太用劲儿……” “我这边看你像在写‘个’字嘛!”绎儿扭着头看着。 “嗯,是在写‘个’字,但是也不能太密了,太密了就不好看了,没了章法……”赵祺一边画着,一边说着要领。 “这个我知道!让我试试!”绎儿觉着简单,伸手就夺了笔画起来,“咦——怎么像鸡爪子!好难看!” “你的手还是太用劲握笔了,手指不好动弹怎么能轻重有度呢!”赵祺耐心地教道,“你就是太急于求成了,哪有什么事是立竿见影的。” “我以为竹子最好画的,没想到这么难!我们换一个画吧!画……”绎儿有些泄气了,急着要转移目标。 “就画这个!天下哪有讨巧的事,总是要一步一步的做的。”赵祺轻轻握了她执笔的手,“来!带着你画几次你就明白了!就像练剑一样。画画也有轻重缓急啊……像这样……” “哎!你带着我画就好多了呀!”绎儿笑起来,“这一笔就漂亮得很呢!” “慢慢来!喏……竹叶要有个方向性,不能乱七八糟的……”赵祺竭力控制着她下笔的走势,“嗯!这笔不错……” “我觉得那里这么画应该蛮好看,跟这边呼应一下啊!”绎儿扫见一处留白,手中的笔径直直奔那里。 “哎!那里是飞白!不能在那里画——”赵祺扯着她的手往回拉。 “为什么不能在那里画?我偏要画!”绎儿故意使性子跟他拗着来。 “不行!太难看了……哎——”赵祺想跟她解释,不料她是十足的行动派,那一笔已经染上了雪白的纸面,只得叹惋,“你看你……这样好看吗?” “我就是觉得好看!”绎儿得逞的侧过脸,本想要狡黠的笑,却没笑出来。 两人不知觉的近在咫尺,连彼此的鼻息都能清楚的感觉到,赵祺的眼神也控制不住变得热烈起来。 绎儿感到赵祺的手握得越发紧了,有些不着边际的用劲,而自己的手却软若无骨,没了力气。那慑人的气息让她的手不自主的一颤,指尖一滑,醮满朱砂的毛笔绰然落在了纸上,溅开了鲜红的一片,她禁不住“啊”的一声轻叫出来。 赵祺全然没有听到她的轻叫,他已然被她红艳的菱唇诱惑了,只将她紧紧的囚匝在自己的怀里,低头想去掬住这柔软的花萼。 她有些莫名的羞怯,在他怀里轻轻战栗着,微微向后缩,惊恐得紧紧闭上眼睛,蹙起了两弯新月眉儿。 他被她娇怯的样子引得一笑,不忍轻薄,只得在她的眉间轻啄了一下:“吓着你了么?” 她微然一笑间,眼眶却湿润了,腾出手抱紧了他,贴在他的胸口上:“哥哥……” “我好幸福……”赵祺拥她拥到窒息,醉心的闭上眼睛去享受她如兰的清香。 绎儿却有几分压在心底里莫名的酸楚隐约泛上来,她不明白,别人的幸福都是甜蜜的,为什么,自己的却是酸涩的?难道现在就是幸福吗?是什么滋味?赵祺和她是一样的酸涩幸福么? 这答案直到又一年的四月似乎才隐约有了眉目。 第四十七回 觉华岛的水寨里,谢弘靠在甲板的桅杆上吹着玉笛,笛声悠扬的响遍了橘红的穹隆,萦绕不断的俳徊着去了海的那一边,天的边际。 “谢将军,你怎么在这儿啊?”一个温婉的女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谢弘循声回头:“哦!是林姐姐啊!” “难得今天是军民同乐的好日子,你怎么不去凑热闹?”林湘笑着扶着桅杆站定在他面前。 “难得有一个人静一静的机会,不想放过。”谢弘一笑,“而且,也没什么胃口。” “我听若木的哥哥说,你从宁远回来后,热闹也不凑了,饭量也见少。怎么?在宁远吃了什么好东西?都不知道饿了!”林湘笑着打趣,一双弯弯的眉毛映衬着水灵灵的眸子。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没胃口啊!”谢弘的唇又贴回红笛温润的音孔上,似乎隐约还能嗅到绎儿留下的味道。 “是不是病了?”林湘关切道,“若木的哥哥有段时间也这样,后来不知怎的,又好了。我帮你去问问他?” “若直那是想姐姐你想得茶饭不思,得了相思病。”谢弘半开玩笑的调侃,“他要是天天见得到姐姐你,一顿饭不吃五大碗才怪!” “你这小子真是滑得没边!”林湘被他说的俏脸一红,“瞧你这张嘴,哪个女孩子受得了!” “那要看那个人是不是比我更皮厚啊!”谢弘想到绎儿斗嘴时的娇憨可爱,不由在心里甜蜜的一笑,“幸许还反击的来劲儿呢!” “你是在说祖姑娘吧?”林湘听的真切。 “那丫头的脸皮的确是够厚了!”谢弘点点头站起身。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喜欢她……”林湘交叠着的双手紧紧的握着,像是在下赌注似的,“是么?” 谢弘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咚咚跑来的脚步声:“凌焯啊!原来你在这儿啊!害得我好找!” “若直兄啊!”谢弘应声道。 “哎……呵呵……湘儿也在啊……”汪若直本是大大咧咧的,见了林湘,顿时手足无措的只剩憨笑了。 “若直兄找我什么事?”谢弘收好了红玉笛,暗下里扯了扯有些失态的汪若直。 “哦!我哥让我喊你去喝酒,若木也满场找你呢!”汪若直当胸拍了谢弘一下,“我看若木这么急着找你,是不是非你不嫁了?” “去你的!喝酒喝糊涂了?若木才多大啊!”谢弘哑然失笑。 “我们家若木平时谁都不粘,奇了怪了就粘着你。你干脆等个三两年的,做我妹夫吧!”汪若直依旧玩笑不减,“咱们俩投缘不是!” “省省吧!合着我跟谁对脾气,就得把谁的妹子姐姐娶一遭,那我这老婆可海了去了!你答应,你妹子能答应么?”谢弘清了清嗓子,故意麻流着一口京片子的油滑。 林湘忍不住“噗呵”一声笑了出来:“若直,你别白费力气了,谢将军心里早就有人了。” “哦?谁敢跟我妹子抢相公?”汪若直倍感兴趣。 “你见过的,关宁铁骑的少主祖姑娘。”林湘一笑,偏过头去看谢弘的反应。 谢弘只是一笑,甜蜜幸福的一笑。 “那只小刺猬啊!”汪若直抚掌大笑,“她可是早就有主的禁脔了,你还是早点死心吧!” “这是什么话?我可没听人说祖姑娘许了人家!”林湘不信,“你又来唬人了!” “嗨!她早迟是赵瑞蓂的人!”汪若直好像对内情了如指掌,“你想啊,这瑞蓂和祖家小姐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两家又是门当户对,关宁铁骑的人对瑞蓂那都是当姑爷样的感戴,你们看不出来么?” “那也不一定啊!只要没定上亲,那也就是你们瞎说嘛!”林湘一心站在谢弘这边。 “谢将军!”谢弘的一个排刀手匆匆上前,行了一礼,递上了一封烫红的帖子。 “哦?什么?”汪若直凑上前去。 “是宁远发来的请柬,听说是赵将军和祖姑娘要成亲了。”排刀手应道。 “凌焯,你看我说的……”汪若直为自己刚才的判断得意道。 林湘一把扯住了汪若直的袖子,暗下里狠狠掐了他一下:“行了!你懂点眼色好不好!” 谢弘苍白的脸色终于在凝滞了片刻后,化解成了黯然的失落,复又将烫红的请柬塞回给排刀手,竭力抚平了心中的暗流汹涌方才开口:“我知道了! 第68章 你替我回复来人,就说我届时一定道贺!” “是!”排刀手应命去了。 “凌焯……”汪若直体恤地拥拥他的肩,“你不必……” “刚才是说着玩呢!走!喝酒去!”谢弘若无其事的解嘲一笑,也伸手揽了汪若直,“走!” “可是,你……”汪若直很是替他难过,眼圈比他先红了,“要不……” “行了!今儿只喝酒!一醉方休!”谢弘推着他往跳板上走,“什么都不说了,都在酒里!” “哦哦……”汪若直看着林湘的眼色,只好唯唯诺诺的不再说什么了。 两人刚刚跳下跳板,便听得远远的黑蓝海雾中,一声闷闷的巨响轰轰地传了来。 谢弘蓦得站住了脚,回头循声往去,英挺的剑眉拧紧了起来。 “怎么了?”汪若直见他站定不走,也回头望去。 “好像是桃花岛方向传来的炮声。”谢弘沉吟了一下,透出敏感的不安神情。 “大概是演练走了火吧!”汪若直挠挠头自说自话。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谢弘转脸问林湘。 “嗯。大约有二更天了。”林湘估摸着说。 谢弘抚了抚身侧的牙旗杆,带着惶恐不定的莫名紧张顺着旗杆向头顶的夜幕望去,忽然在看见随风招展的牙旗后惊怔道:“糟了!桃花岛一定是出事了!” “嗯?出事了?”汪若直和林湘齐声惊愕。 “都二更天了,不可能事演练走了火!而且现在风向是偏北风,是敌军偷袭的好机会!”谢弘坚信自己的判断,一把扯了汪若直,“若直!快走!找你哥去!” “你不是太敏感了吧?”汪若直仍然报以怀疑。 “不!我相信我的直觉!”谢弘竭力冷静下来,转脸又道,“林姐姐,麻烦你赶紧通知营中的老乡,立刻上船,撤回宁远!” “可是……”林湘也不敢相信他的直觉。 “没有可是了!若直,咱们快走!”谢弘不由分说拉着他直奔中军行辕。 汪翥方才处理完军务,和衣躺下,房门便被擂得“砰嗵”作响。他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坐起身,慢悠悠的穿着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人!西北海面发现一队船!” “什么?”汪翥顾不得穿鞋,光着另一只脚跳到门口,虎得拉开门,“你说什么?” “西北海面发现了一队船!”面前的侍卫高声报告。 “来了多少船?”汪翥立刻稳定住情绪。 “海雾太浓,看不清楚!会不会是辫子军的船?” “先不管了!快!立刻召集升帐!” “是!” “汪大人!” “哥!” 汪翥应声回头:“若直!凌焯!你们来的正好!” “我是来告诉大人,桃花岛那边可能出事了!”谢弘定了定神。 “现在看来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出事了!”汪翥一边穿外衣,一边说道,“刚才来报,西北海面上发现敌船。” “有多少船?”谢弘心里一紧。 “海雾太浓,一时也看不清楚。现在外面……”汪翥戴正了头盔迈出门槛。 “外面正刮着偏北风!”谢弘先一步答道。 “偏北风?”汪翥一惊,收住了脚,浓黑的卧蚕眉拧在了一处。 “是!对我们很不利!”谢弘沉下声音,却留着坚毅。 “营中的乡民呢?得把他们赶紧撤上船!”汪翥临阵不乱。反而更加的冷静。 “我已经让林湘去办了!”谢弘应道。 “好!做的很好!”汪翥没料到谢弘有如此的果断,因而惊讶之余多了几许赞叹,“我已经让人传令升帐了,我们必须赶紧想出对策,时间不多了。” “我只是不明白,辫子军怎么会有海船?” “我以为应该是借助海寇的船吧。” “报——大人!敌军已经向我西北岸的码头迫近了,还有十里就要靠岸了!” “大人!时间紧迫,我先引军抵挡一阵,截住敌军,拖延时间!”谢弘行礼请命。 “哥!我也去!”汪若直也一并请命。 “大人!我跟他们一起去!”林翔凤匆匆赶到,“有我在,你大可放心!” “也好!你们千万小心!”汪翥权衡了利弊,点头应道。 “走!”林翔凤一挥手,引着两人带过一席劲风。 第四十八回 海风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猛烈了起来,隐约从北边裹带着来自桃花岛的血腥味儿,一股脑儿充满了每一个人的胸膛。 重重的海雾一时间散去之后,高大的金军船舰横列在了宁远水师的面前。 凛冽的北风吹得宁远水师遍身寒意,吹得逆风中的战舰一个劲儿的往后倒退,仿佛怯懦于金军倾轧而来的夺魄杀气。 “传令!全体转向西南列阵,准备迎战!”林翔凤高声下令。 身侧的传令兵高举火把,摇晃着手中的黑布,或遮或掩地向两侧的纵队传去忽明忽暗的信号。 船舰停止了畏战的后退,然而,金军船舰借着偏北风的强劲有力节节逼近,已然到了彼此佛郎机炮的射程范围内。 “点火——”汪若直一声令下,一行水手齐齐点燃了水底龙王炮的线香引信。 引信一路呲闪着火花燃向水底,轰然连续的十几声爆破之后,海面上十几丈高的水柱冲天而出,俨然成了水做的屏障。 “开炮!”林翔凤振臂大呼。 火炮的轰隆响开了一片,海面因为炮弹的坠落而掀起滔天巨浪,船甲板上,水手们东摇西晃中全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架起了鸟嘴铳向着敌船射去,子弹在敌船的船舷上溅起分外炫目的火花。 “炮火太猛了,他们又是顺风,这样下去,吃亏的是我们!”汪若直把着船舷勉强站定,扯着喉咙大声地冲林翔凤喊话,“得想办法!不能硬拼啊!” “我当然知道!”林翔凤躲开了敌军轰雷炮的铁蒺藜大声应答,“可是炮火太猛,来不及转向!” “我看不如索性转向偏北,这样,我们的速度就快多了!不然……”汪若直挥手投去火弹,在夜幕中炸开一个霹雳,“不然,怕要全军覆没了!” 一枚枚天火球凌空飞来,甲板上顷刻间腾开了一丛丛的火光,燎原了一片。 “快!快把火灭了!小心佛郎机炸膛——”汪若直忙的焦头烂额。 “快!传令两侧的纵队分左右两翼,转舵正北,包抄敌船!”林翔凤大声命令。 “什么?正北?”炮声太大,传令兵听不清楚。 “对!正北!”林翔凤再次确定。 传令兵举起火把,刚摇晃了几下,一支冷箭从前方窜出来,正中传令兵的胸口。传令兵喷出一口血,一头栽倒在了甲板上,手中的火把脱手而去,在夜穹中划了一个明亮的弧线,堕入了大海。 “什么?信号中断了?”这一边第二纵队的船头,谢弘瞠大了眼睛大声地问瞭望兵。 “是!只受到左右两翼转舵,后面……后面就断了!”瞭望兵扶着瞭望台上倾身答道。 “快看!又有信号了!”一个水手大叫。 “能听清楚海螺的声音吗?到底怎么说?” “是!是……是正北!左右……左右包抄……”瞭望兵努力试图看的更清楚,可是双方炮弹激起的水柱不断扰乱这他的视线。 “传令!转向正北!”谢弘回头大声命令。 “是!转向正北——” 天火球铺天盖地地飞来,赖着逆风的倒退,勉强避开了敌军的锋芒,然而,甲板上已经焦糊了一片,湿淋淋的发出黯然的灰黑,溢着搅拌着血腥味的海水。 “准备!开炮——”谢弘的手臂用力的挥下的同时,两枚炮弹从佛郎机滚烫的炮筒中射出,清晰精确地落在敌方的主舰上,爆出一声巨响后,腾起一片火海。 “打得好!”这一边船上,林翔凤兴奋的大叫了一声,同时示意自己船上的炮手,“快!开炮!狠狠的打!别让辫子军喘息!” “打!”汪若直高声下令。 “砰砰砰”又是几枚炮弹腾空滑向金军已经着火的主舰,只见得木片铁皮四飞,模糊的血肉迸落到海里,在海面上浮成一片鳞白的光影,映着亢奋的火红。 “剩下的小喽啰就交给我吧!”汪若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正当林翔凤开口,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原来单调的轰鸣。林翔凤刚要回头一探究竟,只听得身后一声轰鸣巨响,船身猛烈的一震,一阵气浪将他掀起到半空中,又重重地砸在甲板上。 他支撑着半情形的意识爬起来,眼前却已红了一片看不清楚:“怎么回事……” “将军!我们身后有敌船埋伏!” “林大哥!大哥!”汪若直几乎是爬到他身边,一把抱起他,“你怎么样?” “我……我……”林翔凤忽然感到一阵他的意志几乎抵抗不了的巨痛,死死的咬着牙,铁青了脸,“没……没事……” 他正说着,眼前泛起一层白雾,向他们迎面包裹而来,他本能地一把捂住了汪若直的口鼻:“小心!有毒……” 汪若直被捂的险些窒息,带到海风吹散了毒气,他睁开眼睛,身边已然倒下了层层叠叠的尸体。 直到林翔凤的手失力的落了下来,汪若直才陡然清醒,发疯似的狂叫:“林大哥!大哥——” 林翔凤紧闭着眼睛,唇际一大滩黑红的残血,奄奄一息。 “大哥——” “将军!辫子军上来了!”旁边的伤兵支撑着叫道。 第69章 “你照顾林将军!其余的跟我上!”汪若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拔出了佩刀,挺身冲了上去,“放马过来吧!老子跟你们拼了——” “谢将军!林将军他们好像出事了!”瞭望兵大声叫道,“那边的信号灯全都没了!甲板也着火了!” 谢弘冲到船舷边,放目望去:“快!转舵增援!” “可是,我们一动战阵就乱了!”身边的校尉提醒。 “废话!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谢弘吼道,“你没看见那边船都要沉了——” “我们的任务是包抄消灭敌军侧翼,其余的不干咱们的事啊!” “扯淡!”谢弘气不打一处来,恨死了校尉的纸上谈兵,“咱们的主力都要被敌人灭了,你还抱着这个死命令不放!有什么事我担着!执行命令!” “是!” “向对面的王将军发信号,让他收拢纵队向主舰集结,增援主舰!”谢弘同时下达指令,“立刻发信号!” “你与王将军是同级,没有权力命令他啊!”校尉又开始忠言逆耳。 “主舰被敌军重创,现在水师各舰一片混乱,我不挑头就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谢弘火大。 “属下是担心……” “闭嘴!在你没有想出有用的话之前,你最好别浪费时间!”谢弘大声呵斥,“还不去——” “是!”校尉应了一声,大声发令,“转舵正西,准备开炮!” “转舵正西,准备开炮——” 被敌军偷袭击中的主舰正在重创之下一点点的往下沉,破败焦灰的甲板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残缺不全的尸首。汪若直被五六个金军合围在中间,乱刀在火光中闪着夺命的寒光。 汪若直的浑身上下血流如注,尽管他奋力地砍杀着面前的敌人。他从敌人身体的缝隙间看到,自己的战友一个又一个的在敌军的合围中倒了下去,血泊交汇倒了他的脚脖子旁,由滚烫变为了冰冷。自己也像是被冰冷摄走了灵魂,越来越不支,视线也越来越低,很快就要接近船甲板的地面了。 “哐——”得一声,一个来自侧面的冲击力重重的撞在了残破的主舰上,突如其来的惯性将汪若直身边的敌人甩出了好远。 汪若直透过淋漓的鲜血,看到了谢弘身先士卒挥刀跃上主舰的矫健身影,他伸出手去:“凌焯——” “若直!快!”谢弘挥刀砍杀了几个金军,一把架起他,“你先走!我掩护你!” “还有林将军……”汪若直虚脱地踉跄着站稳。 “我知道!你们先走!”谢弘把他交托给身后的排刀手,自己跃身迎向蜂拥而至的金军。 方才冲到昏迷的林翔凤身边,五六个金军的刀剑也以最快的速度到了他的身前身后,赖是他将手中的刀上下翻飞的掩护的好,才勉强应付得了,然而已经腾不出手去救林翔凤。 “将军——”校尉不知何时也上了眼见将沉没的主舰,从敌人身后挥杀了几刀,“你快带林将军走!” “不!”谢弘挥手翻腕从一个金军的胸膛里抽出鲜血淋漓的刀,“你先带他走!我来掩护!” “可是——”校尉不及言语,慌忙截住了被谢弘推过来的气若游丝的林翔凤,“将军——” “执行命令!”谢弘甩下一句话,奋然扭身挥刀向一批刚登上甲板的金军砍杀而去,“走啊——” 七八各金军疯狂的叫嚣着扑上来,他们已经杀红了眼。 一将纵身一跃,将谢弘扑倒在地上,厮打在一起,刀剑的寒光在谢弘的身前脑后流星样的纷纷落下。 那将套着铁臂的手在厮打的间隙里,虚晃一招死死的扼住了谢弘的脖子,扼得他一阵窒息发闷的恶心。谢弘本能的腾出手去掰对方的铁手,却被铁手上的蒺藜扎得满手鲜血,根本无法用劲。 一冽寒光闪过他因为窒息而瞠圆的眸子,重重地向他的心口刺来。他一激灵,爆发的求生欲望使得他奋力搡开了对方,滚到了一边,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刀,却也在滚动中被利刃弄得伤痕累累。 他强撑着抓了一把滴血的剑插在甲板上,努力踉跄着挺直了脊梁,噙着冷笑抹去了脸上的鲜血:“一起上吧!我没空一个一个收拾!” 恼羞成怒的金军怪叫着举刀架剑冲了上来。 “快!快开炮!向辫子军开炮!”汪若直急喘了几口气大叫道。 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汪若直糊里糊涂的被佛郎机炸膛的起浪掀到了将沉的主舰上。 “若直——”谢弘与他近在咫尺,却因为失血过多而叫的苍白,疲于应付金军根本无力救他。 “凌焯……”汪若直气一紧,昏死了过去。 “若直——”黑暗间,战友生死难卜,眼见着尸如山,血如海,谢弘痛心拔脑,愤然横剑纵身向迎面的金军杀去。 雪白的剑尖像是暴风雨一样有着不定的节奏和轨迹,仿若一股旋风刮过,在夜半的空中闪烁着耀眼的白亮漩涡,夜风在他的身边发出颤抖的声音。 剑是报仇的道具,它的落脚处必是一掊鲜红的洒落。 剑锋与剑锋迸溅出火花,然后甲板便成了血的湖泊。 报仇的欲望充塞了他的每一个毛孔,此刻,它比饥饿更让人难耐。他知道真正饥饿的不是他的肚肠,而是他手中嗜血的剑锋。 当他最终站住脚的时候,分明感到了剑尖在最后一个金军士兵的颈骨上遭遇的阻挡,伤口鲜血迸裂,利刃亢奋的发出龙吟。于是他狠狠地一用力,剑锋在敌人的喉结上打了个滑,便从颈项的后面穿了出来,绽放了血红的奇葩。 力竭了,他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剑被敌人身体的筋骨肌肉吸住了,半点动弹不得。 一个巨大的浪尖横打过来,冲刷过他疲惫之极的身体,一个站不稳便没在了浪里。 半倾覆的船七段八续,一下子“嚯”得一声裂开了,他奋力抓住了一块悬空的甲板,吊在了生死一线。 海浪带来咸涩的血腥味将汪若直从晕厥中惊醒,他振作着向谢弘那里爬去:“凌焯……凌焯……你……坚持一下……” 一寸、两寸、三寸…… 谢弘紧攥的沾满鲜血的双手离他越来越近,汪若直陡然燃起了极限的力量,绷直了手臂递了过去:“凌焯……抓住我——” 只在他的的手离谢弘的生命只有半寸的一霎那,甲板铿然砰然迸落了,汪若直的手凌空举了出去,却只抓住了呼啸而过的海风…… ※※※※※※※ 很高兴有人抽空看我的文,也很希望大家能多和我进行交流,毕竟现在我还不知道大家对我写的内容有什么样的感想。我建了一个qq群:38340939,希望大家能多多参与进来,告诉我你们看了文以后的感觉,以及你们的宝贵意见!在此顿首!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四十九回 庭院里的梅花早就零落了,现在已是绿叶缀满了枝头,依稀在绿葱葱中能寻见不起眼的小青梅儿。 绎儿趴在楼梯的扶手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天井上方的天空发痴,神儿都不知飞去了何方,却在瞧见枝头的青梅时,心里蓦得一颤。 嘴里似乎仍残留着去年海船上吃梅子的酸味,眼前也浮现起那一张明媚调皮的笑脸。 “梅子!晕船的人吃了以后会好一些,至少不会吐成这样!” 话音仿佛还没散去的萦绕耳畔,夹带着心里砰啪的乱跳。 她只觉得脸一热,便晓得脸又红了,忙不迭用手去捂双颊的绯红,耳畔却又是他的声音:“哎!你的脸也会红哎!我以为你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不晓得什么叫脸红呢!” 她努力摇晃着脑袋,下意识地捂起耳朵,闭上眼睛轻声念叨:“讨厌!怎么回事……想他干什么……” 然而,记忆却如柳絮沾在了发丝上,甩也甩不脱,反而被她自己一点一点的逐个拾了起来。她想起了两人在兵部会武宴上的大大出手结下了梁子,想起了月夜海滩上厮打后被他强吻的惊怔,想起他从狼群里救自己时的坚毅,想起血战金军后密不透风的相拥,还有那个忘情的长吻后含糊着甜蜜的喃喃:“绎儿……我爱你啊……” 爱是什么?绎儿想不明白,却又不好去问人,只一个人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梳理,一心想理出个头绪。 “小姐!”雁奴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回过身:“什么事?” “吃饭了!”雁奴把托盘里的饭菜往她面前一递,“没看见奴婢手里的东西吗?” “没看见又怎么样?”绎儿径直走到床边,仰身倒在了床上,枕着双臂出神。 “小姐,你这两天越发的不对劲儿了,总是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冲着屋子傻笑,你怎么了?”雁奴关切的放下了托盘凑到床边,“是不是病了?” “没有啊!”绎儿烦她,翻了个身朝着里面,拨弄着床头的布老虎。 “那快起来吃饭呐!”雁奴拉她的手。 “哎呀!我没胃口,不想吃!”绎儿挣扎着甩开她的手,“你自己吃吧!” “好吧!小姐,依我看,你多半是病了,回头让医士来瞧瞧吧!”雁奴端起碗,一个人扒起饭来。 “瞧什么?我好着呢!”绎儿白了她一眼,又心血来潮的翻身坐了起来,冷不丁咂摸了一下小嘴,“哎!我想吃酸梅子了,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 “不吃饭吃梅子?”雁奴张大嘴。 “哎!饭掉出来了!”绎儿好笑,“干嘛!吃梅子跟吃饭有什么瓜葛? 第70章 毛病!去啦!” “哦!”雁奴放下了碗,一溜烟出去了。 绎儿复又躺了下来,望着帐顶的宝相花木雕傻傻的出神笑着。 “三妹!”人未到声却到,线娘一挑帘子进了屋,三两步到了床前,一把把绎儿扯了起来。 “干嘛啊!”绎儿嘟囔了一句,揉揉被吓得砰砰直跳的心口,“想吓出人命啊!” “我听雁奴说你不吃饭,要吃梅子?”线娘一脸怪异的紧张。 “是啊!怎么了?”绎儿蜷着腿坐着,手里颠来倒去的玩着布老虎。 “你从小就不吃梅子的,今天好好的怎么想起来吃梅子了?”线娘一把不由分说的抓过她的手搭起脉来,“来!我看看!” “我没病!雁奴瞎诈唬啦!”绎儿扭捏着甩脱线娘的手,“不过吃个梅子,至于么?” “你老实说,你和瑞蓂不是做了什么越轨的事吧?”线娘的眼睛里酝酿着担心的和疑惑,“这不是闹的玩的!我知道你们要好,可也不急在一时嘛!” “我们能做什么越轨的事?二姐!”绎儿提高了嗓门强调,“我只是憋闷的想吃梅子!” “真的?”线娘半信半疑。 “喏!你看呐!”绎儿捋起袖子,亮出玉臂上鲜亮的守宫砂,“行了行了!” “你可吓死我了!”线娘在她的脑门上狠狠一戳,“我差点以为……也怪我多想!瑞蓂一向是中规中矩的人,想来不会做这种事。都是你,平时古灵精怪,胆子又大的出奇。我是担心瑞蓂被你……” “是你想的多啦!”绎儿尴尬的无奈,顺手理了理发上的五彩缨绳,“姐,你帮我松松!雁奴今儿早上给梳太紧了!” 线娘轻吁了一口气,粲然一笑,从妆台上取了梳子拆开了绎儿的发髻:“时间过的真快啊!我这嫁出去才几年啊,你这个丫头片子也许了人家了。奶奶原先还担心你呢!” “担心我什么?”绎儿想回头去问,却被线娘摁住了转动的脑袋。 “别动啊!”线娘一边梳理着她光滑黑亮的青丝,一边笑道,“担心你这辈子都没机会扎上这个缨绳啊,怕你的恶名早就远播千里了,没人敢娶你!” “呵呵……”绎儿捂着嘴笑起来,“我不过就是外表上凶巴巴的吓人罢了!哪里够得上恶名啊?” “你还真是皮厚!知道么?那些教引嫲嫲只要一听说是来教你的,给再多的银子都不敢来呢!现在这个还是你姐夫求着来的!”线娘伏在她的耳边笑道,“听说还是出了名的厉害呢,现在又去奶奶和娘那里哭诉了,死活赖着说不再教你了。你也是够厉害的了!” 绎儿洋洋得意的笑起来,昂着头,扬起月眉儿:“那是!能降住我的人还没出世呢!” “你就是嘴狠吧!拜门的时候,我要告诉瑞蓂,成了亲好好整治你这些个毛病!”线娘轻佻嘴角,威胁样的眯起眼睛。 “哦!你看祺哥哥舍得么?”绎儿胸有成竹。 “你个死丫头!”线娘斗不过她,只能借着手劲在她的娇额上一戳。 “二姐——君子动口不不动手!”绎儿撅了嘴拧了眉狠狠的瞪了线娘一眼。 “小姐!大少爷回来了!”雁奴捧着一罐梅子进了屋。 “哦?泽润哥哥回来了?”绎儿跳下床,丢下两个人飞奔而去。 祖泽润风尘仆仆刚进得门,就被绎儿迎面扑了个正着:“哥!” “你个疯丫头!关了你几个月,怎么还是死性难改!”泽润哭笑不得,却倒是怜爱着,“真怀疑你怎么有脸嫁出去!” “祺哥哥都不嫌我,你嫌什么!”绎儿拉着他调皮地笑道,“我在家都快闷死了!哥!你求求情,带我出去两天吧!” “出去?去哪儿啊?”泽润解了披风坐了下来。 “去宁远好不好?”绎儿搂着他的脖子撒娇。 “怎么?想探花郎了?”泽润调笑着刮刮她的鼻尖。 “没有啦!哥,你不要瞎说!”绎儿脸一红,背了手不依。 “我看你还是别去添乱了。宁远最近可是战事吃紧啊!瑞蓂可没空陪你!” “啊?出什么事了?”绎儿惊怔着瞠大了眼睛,几乎是跃到泽润的面前。 “辫子军偷袭觉华岛,折了不少水军将士……”泽润的言语间有些黯黯的发闷,径自叹了气,太师椅背扶上的双手不觉的收紧了。 绎儿只觉得手心里汗湿了一片,慢慢的竟然晕染了一身,怯怯的试探道:“伤亡大么?” “汪翥将军他们都受了伤,林将军更重,中了有毒的铁蒺藜,性命垂危……” “怎么会……”绎儿腿一软,倒退一步,不防一个踉跄跌坐在了椅上,“那……那……” 她不知道她想问什么,但是,她又知道,在她此时已然混乱的脑中,只有“谢弘”两个字还是那么清晰的。 “至于凌焯么,听说为了保护汪翥将军的弟弟,被掀下了海,然后就没消息了。”泽润看着绎儿一脸煞白的痴愣,也不知该不该再往下说了,犹豫着噤了声。 “他死了么?他会死么?”绎儿已经感到了眼眶的湿润,感到了双手的颤抖,若不是竭力的控制,她怕是早已因为内心里,那道不明的窒息的痛晕厥了过去。 “估计是……凶多吉少吧……”泽润含糊的说着。 “这不可能!”绎儿不知怎地,被他一句“凶多吉少”激得虎得站了起来,努力地张开手臂妄图甩开一切的乱挥,“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三妹!你别这样!哥哥知道你跟凌焯是好朋友,共过生死。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泽润扶着她的肩,竭力试图让她安静下来,“你冷静一点!我们总得面对事实的!” “我不要听!我不听!”绎儿用力搡开他有力的手臂,“我这就去宁远!我去找他!” “别傻了!宁远派出那么多人都找不到他,你上哪儿去找?”泽润拖住她,“你冷静点好不好!” “放开我!”绎儿挣扎着哭叫道,“我还没去找,你怎么就知道我找不到!你怎么就知道我找不到他——” “三妹!”泽润震惊于妹妹的决然与执着,一个愣神却让绎儿伺机挣脱了反身而去,从来没有的快,让他同样震惊的快。 绎儿一口气跑上了阁楼,摘了架子上的短刀,抽身就往楼下跑。 “小姐!你去哪儿啊?”雁奴在楼梯上撞了个满怀。 “去宁远!”绎儿一把拨开她,飞奔下楼。 “雁奴!拦住她!”泽润追到楼下大叫道。 “啊?小姐——”雁奴反应过来,绎儿已经冲下了楼梯。 “三妹!”泽润正要上前。 绎儿眼疾手快,“噌棱棱”一把拔刀出鞘横到项前:“哥!你不让我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不要闹了!”泽润呵斥,“你这是威胁谁呢?” “你不信?我马上就死给你看!”绎儿手上的刀刃硬是在颈上压出了一道粉红的印子。 “别——”远远的沅娘闻讯匆匆跑来,“三妹,你把刀放下!” “你先答应让我去宁远!” “扯淡!”泽润有点恼火,“你……” “好好……我答应!”沅娘大声的叫道。 “你疯了!”泽润急道。 “三妹是个烈性子!你真想弄出人命来啊!”沅娘忙扯住泽润低声道,旋即又大声的向绎儿允诺,“好好!你哥不答应,我答应了!有什么事我扛着了……去!去——” “你有多大的胆子?放她出去!” 绎儿乘着他们吵吵闹闹,闪身出了门,家将们见着泽润没阻拦,也没敢劫住她,直任她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泽润听见马蹄声远去,一把甩开了沅娘的拉扯:“来人!” “大少爷!”几个家将这才出声。 “还傻愣着干吗?快跟我追啊!”泽润吼道。 绎儿心急如焚,整个人就像是三伏天被放在烈火上烤一样。此刻,她的脑子里除了“谢弘”两字,什么都不存在了。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像这样的坚决过,以死威胁更是疯狂到让她自己难以置信。她在不经意间反复念叨着:“你不会死的!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许你死!谢弘!我不许你死……” 她的眼前浮现着那一双给予她无比勇气和信心的眸子,他的话还在耳畔萦绕:“不!要死一起死!” 他给自己生的希望和鼓励,给了自己一生中最重的承诺,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忆。 骤然只在这一瞬间,绎儿读懂了这一句诗,这一句诗是什么? 是爱!是她一直读不懂的爱!一直找寻的爱的答案!幸福的答案! 她读懂了!读懂了他的“要死一起死”的信念正是为了他的一句“我爱你”而做的最大的牺牲! 她忘不了!永远忘不了那天的眼神,那么执着,那么深澈,那么炽热! 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一个简单的“爱”字! 那一刻,自己说“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只是那一刻的心情所致,自己并没有言外之意。 然而,他当真了,自己却还蒙昧不知地享受他的温存。 那时的温存真的好甜蜜,甜得让她想醉死,原来冥冥之间,她的幸福甜蜜却是在这里,在谢弘这里。 快马穿梭在时辰交错中,对于绎儿而言已经没有了什么实在的意义,直到她站定在宁远大营辕门前,方才意识到自己的疯魔。 第五十回 “祖姑娘,你怎么来了?” 第71章 守门的惊怔的望着这个鬓发散乱风尘仆仆的赵家准少夫人,结结巴巴的不知何故。 “谢弘将军有消息了么?”绎儿全然不知自己形容,兀自发痴的缓着气息。 “哦!昨儿晚上才回来的,伤得也不算轻了……”守门的吃吃啊啊的合不上嘴。 绎儿抬手把马鞭甩给他,一把拨开他堵在门口的壮硕身体,不顾一切地疯跑向谢弘的大帐。 “祖姑娘!你不能进去!将军刚刚休息……”谢弘的亲兵慌忙拦她,却被她的蛮劲甩了好远,踉跄的摔坐在地上,“喂——祖姑娘——” 大帐里与世隔绝了一般,绎儿站在门口,身后除了被风掀撩的帐帘发出哗哗的声音,一切都静的可怕。 “你……你怎么来了?”谢弘胡乱套上了外衣去遮掩纵横在身上的血口子,有些少有的举足无措。 绎儿不讲话,就这么直直的盯着他,盯的他浑身不自在的发毛。 “将军!”门口几个亲兵相继探进头来。 谢弘挥挥手,几个人识相的出去了。 谢弘苍白着脸安抚她的一笑,笑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是一觉醒来的最平常的问候:“你怎么了?像个小疯子一样的,披头散发的,果然像个名副其实的北夷……” 绎儿依旧是定定的看着他,眸子里全是强作的坚强,双手在背后交叠在一起,死死的用力。 一步,两步,三步…… 绎儿感到他的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跳的节拍上,重重的痛。 离她还有两步时,谢弘陡然站住了,他的眼神里也如他的身体上一样,掩饰不住伤痕累累。 绎儿呼吸一窒,心跳骤然间消失了一样,心口堵得淤塞。 “绎儿……”谢弘才刚要开口说什么,绎儿控制不住,一纵身扑到了他的怀里,抱着他放声嚎啕。 满脸满襟的泪水浸渍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下子渲染开了周身的刺痛,不知怎的,他却抱她抱的更紧。 这泪水是对他思念的渲泄,是对自己先前辜负他的悔恨……绎儿说不清楚,她只知道在他怀里哭出来好受,在他怀里哭出来安心。 “绎儿,出什么事了?告诉我……”谢弘替她轻拭泪水,却又装作蒙昧不知的关切,“别哭了……” “我听说你失踪了,我好害怕,好无助……我脑子里全是你……等我醒过神……已经在这里了……”绎儿抽噎着,泪水仍然止不住地湿了满脸,“我只晓得……活要见你人,死要见你的尸首……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绎儿!”谢弘悸动不已,控制不住心潮澎湃开来,热血沸腾了全身,紧紧的拥着绎儿,生怕一松劲就再也抓不住一般,“你好傻!真的好傻!” “我不放心!我就是不放心!不甘心!”绎儿埋首在他的怀抱深处,贴紧了他最真切的心跳声,“泽润哥哥说你凶多吉少……可我不信……死也不信……你说过,要死一起死!我还没死,你怎么可以死掉……” “我答应你!我不死!我不死!”谢弘将她紧匝在怀中,揉碎般的用力,自己也快要窒息,说话的声音也气闷的厉害,“你放心!我一言九鼎!” “我现在才知道,对祺哥哥,我可以送他护身符,但对你……我只有把自己给你,才能安心……”绎儿仰脸挂着泪珠儿笑道,长长的卷睫湿漉漉的透着晶莹,“你……明白么?” “绎儿!你这个小疯子!”谢弘的一双有力的手捧起绎儿的梨花带雨的痴情俏脸如饥似渴的吻了下去,带着从没有过的霸道,甚至是肆虐。 绎儿忘情地勾着他的颈,反复的回吻着他的唇,索要更多的炽热与甜蜜的疯狂,直到不能呼吸:“弘……我爱你……别离开我……不然我会死掉的……” “绎儿……”谢弘沉醉在温柔乡里,全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俗事纷扰。 “你带我走吧!我除了你,谁……谁都不嫁……”绎儿纠缠着他的吻不放,身上一阵阵的热浪隔着谢弘单薄的中衣传了过去,“我是你的人……” “不!”谢弘陡然清醒了,猛地推开了她,红着一双眸子,拼命的摇头,“我不能……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绎儿含泪震惊的看着他。 “我不能对不起赵大哥,你是他的妻子……”谢弘紧咬了牙关,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让自己冷静下来面对现实,“我们……我们不能在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的残忍,残忍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步。 “我去跟祺哥哥说,我喜欢的是你,我不要嫁给他!不要!”绎儿冲动地反身就往帐外跑。 “绎儿!”谢弘一把抱住她,“不!你不能!不能这么做!是我不好!我刚才不该忘情轻薄你!你冷静一点!” “可我是你的人,我喜欢的是你,你明不明白?”绎儿哭道,人也软弱的无法支持,“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你却不明白了……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 “错的是我,是我不该爱上你!”谢弘痛苦不已,苦苦的支撑着自欺欺人的清醒,“你和赵大哥是门当户对的天生一对!只有赵大哥才能给你幸福!你明白吗?” 绎儿疯狂地摇头,一气捂着耳朵:“我不听!不听——” “绎儿!我是个懦夫,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完美!我骄傲,我不羁,除了跟你斗嘴,我一无是处!我什么幸福也给不了你了!你明白吗?”谢弘用力掰开绎儿的双手,大声地说着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谎话,“我们俩不会有结果的!你懂么?我们的出生门第决定了这一切!齐大非偶!你懂么?你懂么?” “不……不……”绎儿痛不欲生,“我不要!不要——” “你再说‘不’字!我立刻离开宁远!永远离开!一生一世都不会让你找到我!”谢弘一把甩开她吼道。 “上天入地我也能找到你……我赖上你了,你能把我怎么样!”绎儿毅然抹了眼泪恨恨道。 谢弘抽身拔出了架子上的剑,架上自己的脖子:“信不信我马上死在你面前!” 绎儿惊愕的瞠大了眸子,一下子僵在了原地,一时间通体冰凉:“你……” 谢弘冲着门外叫道:“来人!” “将军!”门外一个亲兵应道。 谢弘撤了剑,走到门口撩开帐帘:“你去赵祺将军那里,告诉他,祖小姐来了,请他过来一下。” “是。”亲兵应声去了。 谢弘没有转身,他已经没有了力气再去面对自己压抑不了的痛苦了。 却在此时,他清楚的听见绎儿恨恨的一句话:“谢弘,我恨你!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这一句话,如同利剑一样,深深地扎进谢弘流血的心上,想要拔出来都是奢望。 这一段等待的时间竟然比一生还要长,两人不远而远的立着,无言以对,各自冰凉着去舔舐自己内心里支离破碎的伤口。 赵祺一挑门帘进得大帐,尚未开口,绎儿便疾步迎了过去,拽了他的手:“我们走!” “绎妹……”赵祺隐约体察到了什么,心下生了一百二十分的疑惑。 “走啊!”绎儿用力拽他,不由分说的把他拖出了大帐。 “绎妹!”赵祺一面顺着她看来任性的举动,一面劝解,“你这是干什么?你总得跟人家说声‘再见’吧!” “再什么见?谁要见他!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一刻都不想!”绎儿一个劲儿的往前走,漫无目的的发泄一样。 “你这是要去哪儿?到底出什么事了?”赵祺拽住她追问。 “不要你管!”绎儿甩脱了他的手,抽噎着气喘吁吁。 “绎妹,你又使性子了!”赵祺抬手擦她的眼泪,“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吧?凌焯又得罪你了?” 绎儿搡开他的手,正视着他,异常的认真:“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绎妹,你……”赵祺冷不防被她问得发窘。 绎儿爽利地一抹余留的眼泪:“是十月么?” “是!怎么了?你觉得太仓促了么?要推迟么?”赵祺顺着她的话说道。 “不!我要提前!”绎儿的认真让赵祺由衷的害怕。 “好好的!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高兴!我乐意!”绎儿望着他的眼睛,“我要嫁给你,能提前一天也要提前!” “绎妹……”赵祺进退维谷,“这……这可得商量!况且,还有许多没准备,是不是太仓促了?” “我不在乎!”绎儿干净利落,神情坚决,不容妥协。 “那也得等这阵子忙完啊!督师马上要去双岛和毛文龙会面,怎么说也得忙到六月底七月初啊。你若是着急,也只能等到八月。” “八月就八月!”绎儿毫不犹豫的一锤定音。 “哎!祖姑娘,你怎么来了?”冷不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绎儿回头一笑:“程先生,是你啊?” “怎么?来看赵将军呐?”程本直夹着一摞公文望着两人一笑。 “我是来告诉祺哥哥,让他把婚期提前,我们八月就成亲。”绎儿故作自若的一挽赵祺的手臂,恢复了以往的调皮状,“我等不及要尝尝当新娘子的味道了!” “绎妹……”反倒是赵祺浑身不自在的窘开了。 “程先生,到时候您一定要为我们主持婚礼啊!”绎儿谈笑自若,“最近忙么?” “忙!你没看见这么些公文么?”程本直晃了晃手中的公文,“我正赶着去找谢少将军办事,要不你一起来?” 第72章 “不必了!我刚从他那儿探病过来。”绎儿暗下里用劲一扯赵祺,颜面上却笑的灿烂,“我和祺哥哥先走了!一会儿督师衙门见!” “好好……”程本直望着两人拉拉扯扯的走远了,脸上的笑意骤然收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峻,一路进了谢弘的大帐。 “程先生!”谢弘颓然的靠在床架上,见他进来,连忙振作着招呼。 “祖姑娘来过了?”程本直试探着问道。 “是啊,聊了两句而已,她是来看赵大哥的。”谢弘心头一揪,却又强自无事的一笑,“先生碰见她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程本直毫不避讳,单刀直入。 “没什么!斗嘴而已!” “斗嘴?”程本直带着一点谴责的味道,郑重地把公文放了下来,“她现在在赌气!气得还不轻,说是要把婚期提前到八月。” “成亲提不提前是她的事,怎么怨到我和她斗嘴的气头上了?”谢弘嘴上这么说着,可是他不自觉的在听见“婚期提前”之际的一颤,并不能瞒过心细如发的程本直。 “我不习惯跟你这么绕弯子!你不善于,我也不擅长!”程本直长出一口气,竭力抹平自己内心的不平静,“祖姑娘喜欢的是你,你也喜欢她,你又何必瞒我?” 谢弘沉默的拥着被头呆坐着,不置可否。 “按理说,以她的性子,她决不可能愿意舍弃这份感情而去嫁一个只有兄妹情谊的人,何况提出将婚期提前?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是在跟你赌气!” “是!”谢弘咬咬嘴唇,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再也不想痛苦的隐瞒下去,“我刚才是对她说了残忍的话,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低头认输,带她私奔。” “那你为什么不带她走?”程本直措手不及的问道,惊得谢弘目瞪口呆。 “她还没跟赵将军成亲,你们还有挽回的余地,你为什么不争取,却要放弃?”程本直挨着床边坐了下来,炯炯的眸子毫不避讳的质问向他,“我并不是真的让你们去私奔,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突然的对她。她是一个任性的人,她的出身决定了她的骄傲,所以,你这么做会让她不顾后果的伤害三个人,你考虑过么?”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只想快刀斩乱麻……”谢弘兀自苦笑着黯然的摇头长叹,“罢了!她迟早得嫁过去,现在了断了不是更好,长痛不如短痛……” “你真的舍得下?”程本直一语刺中谢弘心坎上流血的伤痂,血流如注。 谢弘沉默下来,默默着独自抚平伤口,半晌无言。 第一回 第二部一剪梅折箭立誓 银蟾不没挂城筹,杨花迷目,却少归处。雁宇南去还归路,一朝失影,睹笛泣物,唯见黄沙满朝暮。燕山鸣穹,胡琴邂逅,折箭立誓心伤触。独立晨风,泪语无助。 屋子里静得怕人,风从支起的窗格中吹进来,胡乱的翻着一本摊在桌上的书稿。 “督师,眼下只有您能挽回了。”程本直硬着头皮开了口,打破僵局。 袁崇焕摇摇头,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这个忙,我心有余,力不足啊!更何况,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也……插不上嘴……” “可祖姑娘明摆着是赌气,学生是担心这样下去,伤的是三个人。”程本直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忐忑的关键。 “祖家和赵家联姻是真正的门当户对。不必说没有弘儿夹在中间,便是弘儿一心要与祺儿争高下,只一个门第身份,就差了十好几。祖家就是不将绎儿许给祺儿,也断没有嫁给弘儿的道理。” “可是,祖姑娘和赵将军只是兄妹情谊,她心里……”程本直为自己强烈的不良预感而竭力力争。 “本直啊!你就不要费这个心思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绎儿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们说到底也不可能知道。”袁崇焕坦言着,满是冷静的分析意味,“绎儿的心智还是个孩子,喜欢谁亲近谁只是一时的高兴,毕竟,她还分不清这种复杂的感情,以为喜欢就是爱,难免会使性子。弘儿的性情不羁好强,做事也不如祺儿成熟稳重,我看倒未必适合给绎儿做丈夫。” “可是……”程本直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彻底的无望,于是黯黯的只好将自己的不安咽回肚子里。 “明天就启程去双岛了,你去准备一下吧!看看上下还有什么疏漏的,别到最后弄出什么棘手的麻烦来。” “是!”程本直重新打起精神振作起来。 草露未收。 树林间的刀剑相搏之声撞破了晨雾的静谧,惊醒了鸟儿的酣梦,一只只纷纷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不行!重新来过!”绎儿气喘吁吁地收剑在手。 “行了!绎妹,你累了!”赵祺也收剑站定。 “少废话!看剑!”绎儿又一撩剑刺了过去。 赵祺又重新跟她过招,一双剑花绞合在一起,分外耀眼。 “绎妹,你不能再练了!”赵祺虚晃一招格住她的剑,“听见没有!” 绎儿不理他,抽剑反身又打。 赵祺连接几招,一个闪身,抬手一剑,正指着绎儿的颈。 绎儿闭上眼睛,仰起头,一副引颈就戮的从容。 赵祺的剑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漂亮的一个翻腕收进剑鞘:“行了!不练了!咱们回去吧!一会儿要启程去双岛了,别误卯。” 绎儿依旧站着没挪动半步,张开了带着淡淡忧郁的凤眸。 “绎妹!”赵祺伸手拿她的剑,“累了吧!来,我给你拿!” 绎儿挣脱了他的手,翻腕收剑还鞘,定定的看着他。 “怎么了?”赵祺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于是哄她,“生气了?” 绎儿忽得一把扔了剑,扑到他怀里,埋首在他胸口呜咽着捶打:“我恨你!我恨你!恨死你了——” 赵祺全然不知她的痛苦,轻柔地抚着她的发:“好好!是哥哥不好,哥哥下手重了……” 绎儿蓦得一抬头,忽然死死地盯着他,含着眼泪不说话。 “这么快就恨完了?”赵祺玩笑道,浓浓的眉轻轻的一扬。 绎儿不作声,始料未及地突然勾住了他的颈,吻上了他的唇,带着蛮横的冲动。 “绎……绎妹……”赵祺理智地想去推开,却难以自拔地拥紧了她,从未有过的贪婪和大胆让他自己都震惊,疯狂的吮吸着她柔软的唇,直到让自己窒息。 赵祺兀自沉浸在自己爱的享受里,全不知绎儿的凤眸正带着快意的报复感望着不远处的一袭身影。她看到了谢弘强抑的痛苦,(奇.书.网-整.理.提.供)也感觉到了自己内心里支离破碎的痛不欲生。 爱的报复是柄双刃剑,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这一次的风大浪大,绎儿却没有晕船,反倒一个人安静地待在座舱里凝望着一望无际的波澜大海出神。 舱门在不经意间被扣响了,她稍稍转动了一下头:“谁?” “是我。”依稀是程本直的声音。 绎儿起身打开了门:“程先生你怎么来了?随便坐吧!” “还晕船么?”程本直关切道。 绎儿抿嘴一笑:“没有晕船倒有些寂寞了。” “这里有些酸梅子,你吃着解闷吧!”程本直小心地递来一个小锦囊,见她迟疑着不接,于是不动声色的放在了桌上。 “谢谢。”绎儿回过神来却又装傻。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他吧!”程本直直言不讳,“梅子是他托我带来的,怕你晕船。” “劳烦他惦记。”绎儿冷冷的说道,复又把目光投到窗外去了。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程本直并不急于道明来意,“你的心情似乎不是太好,从那天你来时遇见我时,我就看出来了。” “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是先生敏感了。”绎儿低头理了理膝头有些褶皱的衣裙,平淡无奇的说道,“一个快要成亲的姑娘家,全是喜事,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看来,我真的错到谬以千里了。我错看了你,也错看了他啊。”程本直沉沉的说,欲扬先抑的起身要走。 “等等!”绎儿不假思索脱口叫出来,“如何错看了我?如何错看了他?” “我原以为你们是两情相悦的一对璧人,一心为你们祝福。结果呢,一个二话不说的欢欢喜喜去嫁人,另一个整天单相思的苦苦挣扎。”程本直站住了脚,缓缓回身感叹似的,“也许督师说的对,你真的还是孩子的心智,分不清喜欢和爱的感情,嫁给赵将军才会有幸福吧!” “不是这样的!”绎儿本能的辩解露出了破绽,慌忙收口已然来不及了。 “这么说,你分得清?”程本直如期所料的淡然一笑。 “我……”绎儿愤懑的一攥下摆的衣裙,揪起了更深的褶皱,“我分得清又怎样?” “我一直相信你是分得清的,只是你分得清,却理不清,太任性胡来了。”程本直坦然的娓娓而道,连带着忠言逆耳的苦心,“你只想着赌气,只想着维护自己的自尊和骄傲,只想着让谢弘后悔,可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人的感受,有没有考虑到以这样的方式会伤害到另一个人呢?” “我……当我知道心里爱的只有谢弘,所以只能把祺哥哥当哥哥时,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更痛苦。但我没法说出来,只能憋在心里。”绎儿忍不住被触动了心弦,泪珠儿又不争气的滚落下来,含着泪的眼睛里渗透出痛苦的煎熬,“这一切对我而言就像噩梦,噩梦一样的摆脱不了! 第73章 我好想醒过来,可我就是不能!就是不能……你要我怎么办呢?你让我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要伤害别人,可是,谁来考虑我的感受?我难道就没有被伤害么?” 座舱外的一门之隔,赵祺一脸平静之下,何尝不在发疯的叫嚣。这一切的一切突然在绎儿的话中变了味道,一字一句都是晴天的霹雳,撕咬着他全身上下的神经,让他痛的濒临癫狂。他所沉浸的未来的幸福,就这样乍然成了深不见底的空洞,吞噬着他此时此刻已然弱不禁风的身躯。倘若上天能让他暂时一舒心头的沉郁去振作,哪怕是落荒而逃也好,但是,他却连步子也挪动不得了…… 第二回 “督师,已抵岛山了!”一个水军报入船舱。 袁崇焕抬起头问道:“毛文龙大人可曾到了?” “尚未到达,派人传讯来说,大约六月初一可至。”水军答道,“督师,旅顺军官前来参见,是否靠岸请示下!” “传令靠岸!”袁崇焕下令。说完,众将纷纷起身。 “二十六日到双岛时,登州的水军声势很好,却不知岛山的水军将士如何?”袁崇焕笑谓众将。 “定然也不会差到哪里。”祖大寿笑道,“听说水上接仗很是威猛!” “闻名不如见面,上了岸不就知道了。”绎儿在船上待了几天已经坐不住了,巴不得早点上岸。 “这个丫头比我还急!”袁崇焕指着绎儿笑道。 六月初一的晌午刚刚到来,一切都让人昏昏欲睡。袁崇焕俯在桌案边批阅各地的军情文书,不时回身去看墙上的地图,标上一些标记。连日来的阅兵巡防令他也倍感疲惫。他毕竟不是年轻人了,身体的每况愈下,也不是他乐此不疲的精神可以阻挡的。 门帘被掀开了,绎儿端着托盘进了船舱。 “你怎么不去休息一下?”袁崇焕招呼道,一边招呼绎儿坐下。 “我天天闲着,是这船上精力最旺盛的人,还要休息吗?天气热了,我弄了点解暑的银耳莲子汤给您送来。”绎儿顺从地坐下,并且将托盘轻轻放了下来,“冰镇过了,挺好的!” “你伯父年龄比我大得多,你怎么不去照顾他?”袁崇焕饮了一口,又用小勺搅拌了一下。 “我泽润哥哥不是在那儿嘛!所以我就不去了,天生我去了会给他惹麻烦。”绎儿看着袁崇焕手中的小勺发呆。 “你就不怕给你袁伯伯惹麻烦?”袁崇焕反问。 绎儿抿嘴一笑,并不回答。 “祺儿呢?”袁崇焕问。 “我不知道,也许是去休息了吧!”绎儿听到他说起“赵祺”,原本的灿烂一时收不住的散却了,勉强笑着不想让袁崇焕看出来。 “该是他好好陪你的,难得他反倒一边凉快去了。一会儿看见他,一定要好好讲讲他!”袁崇焕有些责备。 “不是!他这两天一直没休息,也累了!您就别责怪他了。”绎儿连忙解释。 “瞧瞧!还没嫁人就帮他说话,嫁过去还得了!”袁崇焕笑起来。 “袁伯伯……”绎儿的脸红到了耳根。 “督师!毛文龙大人的船已经到了。”谢弘走进来,一眼正与绎儿相视,却无力开口。 “我知道了!”袁崇焕站起身,绎儿也跟着起身,“弘儿,你去叫本直和你爹,通知其余众将到甲板待命。” “是!”谢弘行了一礼,淡漠的转身而去。 “我也先下去了准备了!”绎儿看着他出了船舱,拼命抑制想哭的冲动,欠身一福出了门,扭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当她忍不住回头时,看见的却是谢弘同样禁不住的黯然回眸…… 船舱里,袁崇焕用力撑着桌案站起来,手背上暴起青青的筋脉,忽得又隐没了。他转身拿出了剑架上的尚方宝剑,手紧紧握住了剑柄,缓缓将剑拔出了鞘。伴随着剑的龙吟,袁崇焕的眼神中闪出一道犀利而冷峻的光。 然而,当他的视线扫到桌上那封首辅钱龙锡的信时,又有些莫名的犹豫感涌上心头。他皱了一下眉,又将剑还入了鞘中…… 毛文龙立在船头,神气十足。他身后的排场,也是绎儿从未见过的。他在船头略一拱手:“督师,毛文龙有礼了。” 袁崇焕的眉轻微地皱了一下,继而又展开了:“毛大人,袁某有礼了!” 毛文龙一扬手,一个亲兵双手将礼帖呈给袁崇焕。袁崇焕伸手接了过来,又递给了程本直。在递帖的同时,还递了一个眼色给程本直。 程本直会意地一笑,点了点头。 毛文龙一笑:“袁督师,毛某还带来了三桌筵席。不知是上岸,还是……” “就请毛大人移船一聚吧!”袁崇焕的态度十分平和,这让众将士十分惊讶。 “也好!”毛文龙由两个排刀手扶着,从两船之间的踏板上而过。 “辽东海外,只有我和贵镇二人,务必同舟共济,方能成功。我历险来此,旨在商议进取。军国大事,在此一举。我有一个良方,只不知生病的人肯不肯服这一贴药。”袁崇焕内含隐意。 毛文龙的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袁崇焕看在眼里,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夜的深沉笼罩在静静的海面上,海风拂过船帆,发出“哗啦拉”的声音。绎儿站在船头,回首船帆,船舱里面依旧点着晕黄的灯。 一件长衣披上了绎儿的肩,赵祺依旧如常的温柔关切:“绎妹,都二更了,还不去睡?” “睡不着!”绎儿回身一笑,也是一副如常的样子,“你不是也一样!” “督师还没睡呢?看样子事情发展不是太顺。”赵祺瞥了一眼舱中的灯光,“你冷不冷?” “我不明白。”绎儿兀自说道。 “不明白什么?”赵祺一边问,一边腾出手去给绎儿紧着漏风的领口。 “不明白袁伯伯今天的反应,这和他以往给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绎儿不解,“他不是要杀毛文龙吗?” “杀一个人并不一定要用冷峻的目光去凝视他,用柔和的安抚目光让敌人卸去武装未尝不是一个上策。”赵祺耐心的解释道。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很可怕,就连你说这话的眼神都一样的可怕。”绎儿不加隐讳的直视着他,“我希望事情能有个好的转机,哥哥呢?” “我也希望,事情能有转机。袁伯伯而今是先礼后兵,其实袁伯伯是退了一步,忍让了一步。不然,依他的脾气,现在已经血溅当场了。”赵祺一语双关的深沉吟道,“一切自有天定,世上有许多的事情你我皆不能左右,如此又何必强求?” “我很害怕,我什么也不想要了……”绎儿听着他藏着宿命味道的话语,眼里蒙上了一层湿雾,禁不住缩到了赵祺怀里呜咽…… 天不如人愿,六月初三死寂的夜幕中,袁崇焕抑制已久的怒火终于冲破了他的理智。这源于他对毛文龙极大的不满。毛文龙在辞职回乡的最后一个机会放在他眼前时,不经意地“哼”出一声后说:“辞职回乡这件事不劳督师费心,这一直是我盼望的。只不过我对辽东事务,很是熟悉,等解决了金国这个大患之后,再说吧。至于在皮岛设文官监军和粮饷由宁远转发的事情,我看督师还是先上奏天子,再行执行吧。夜深了,我就先走一步了!” 袁崇焕亦站起身:“送毛大人下船!”言讫,门外几个亲兵拥着毛文龙出了船舱。 绎儿看见毛文龙出了船舱,于是端了茶水挑开帘子进了船舱。远远地,绎儿看见袁崇焕反翦着双手站在窗前。绎儿不敢多问,放下茶水正欲走,刚刚转身,只听见身后袁崇焕嘶哑着声音道:“绎儿,立刻叫汪翥将军上船来见我!” “是!”绎儿刚走出几步,又被叫住。 “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事关重大。”袁崇焕再三叮嘱。 绎儿怯怯地应了一声,她的心里一冷,连带着全身都冷下来。她明白,自己一直担心害怕达到的一天终于要降临了。奇怪的是,而后初四的一天,事情似乎向着另一个极端发展去:袁崇焕不但没有动手杀毛文龙,还和毛文龙一同划分了职权,约定旅顺以东由毛文龙指挥,旅顺以西为袁崇焕指挥。在给了毛文龙足够的权限之后,又将带来的十万两饷银一并交卸给了毛文龙。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是毛文龙的意料,毛文龙不禁为此冲昏了头脑,飘飘然起来。 第三回 晨光初露,海面上红彤彤的太阳才露出一整张笑脸的时候,袁崇焕的座舱里面,已经是人来人往的忙碌开了。 几位随行的将领陪着袁崇焕安坐在座舱之内,等待着袁崇焕的指令。 袁崇焕微微出了一口气,终于启开了紧抿的嘴唇:“传令下去,通知毛总兵,全体登岸摆围较射,优者颁赏。” 谢尚政和对面的徐敷奏交换了一下眼神,相继起身:“是!” 袁崇焕异常严肃的冲他们两人点了下头:“就交给二位了。” “督师放心!”徐敷奏抱拳坚毅的说。 谢尚政也应了一声,回头对谢弘道:“去吧!” 谢弘沉着着起身,抱拳一礼,反身退出了座舱。 不多时,只听舱外高叫:“东江毛总兵到!” 紧接着,门口的甲板上一阵咚咚作响,好像来了不少人。 绎儿不由得去摸腰上带着的佩刀,被赵祺不动声色的摁住了:“不要轻举妄动。” 绎儿咬了下嘴唇,紧张的有点窒息。 正此时,毛文龙将随从侍卫留在舱外,自己踱步进来,徐徐到了近前,躬身一辑:“督师。” 第74章 袁崇焕缓缓起身还礼,脸上的神色舒缓了很多,泰然自若道:“毛大人上岸等待本部院即可,何必亲自上船来。” “督师受皇上倚重,身份要比文龙尊贵,文龙自当亲自来迎接。”毛文龙寒暄道,“顺带,毛某也想问问督师下面有何打算?” “打算?” “督师打算何日返回宁远?”毛文龙绵里藏针。 袁崇焕身边的副将参军们都不禁勃然起怒,脸有愠色。 袁崇焕呵呵一笑:“本部院明早就回去了。” “那就请督师好生多保重了!”毛文龙客套地说,暗自有了几分喜色。 “毛大人身当国家海外重寄,今日一别,平奴之事,还望能与本部院同心戮力,同仇敌忾。在此请受本部院一拜!”袁崇焕言罢,倒身便拜。 毛文龙万没料到,慌忙伸手去扶:“督师请起!快请起!如此这般,折煞毛某了……毛某实实是担待不起……” “毛大人是我国之柱石,独挡一面,不需自谦。”袁崇焕起身一笑,“这些天来舟车劳顿,今天是阅兵的最后一日,本部院想邀毛大人一起登岸,让官兵校射,有胜出的,给予重赏。一来可以一展军威,二来,也算是考核了军士的训练是否到位。毛大人以为如何?” “如此,我让人去准备。”毛文龙说着,便施礼要退出去。 袁崇焕一把攥住他的衣袖:“毛大人着急什么?吩咐下去,让他们做就是了。” 毛文龙笑道:“督师这么说,文龙再推却就不通情理了。如此文龙且陪督师少坐片刻吧。” “谢尚政!”袁崇焕侧过脸叫道。 “末将在!”谢尚政应命而起。 “传令,命各营官兵立刻上岛摆围,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安排停当。” “是!”谢尚政一礼,退了出去。 “众将听令!” 舱中的将领们应命而起:“末将在!” “带领各部,随本部院上岛校射。”袁崇焕下令完毕,回头去招呼毛文龙,“毛大人请!” “督师请!”毛文龙礼貌的躬身示意。 众将拥簇着两人出了座舱,登上海岛。 同行的人一路说笑,没有几个注意到四周的细微变化,而绎儿早已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她偷眼看去,四周都是从宁远带来的士兵,毛文龙的士兵全都被隔离在了外圈。圈内,毛文龙和他的部将们依旧喜笑颜开地说着什么,丝毫没有半点察觉。绎儿却觉得空气仿佛要凝滞了一般,整个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也许即将触发。在不经意间,绎儿看见了袁崇焕那挂在嘴角的浑浊的笑。他的笑不仅仅在于对谢尚政设围布控的满意,也许还隐藏着什么。 阅兵场上,袁崇焕回头对毛文龙的部属们笑道:“众位将军在海外辛苦,兵士每个月只有五斗米的粮,甚至家中几口人分食此粮,想起来也颇为令人痛心疾首。” “督师,为了大明,这点苦我们受得!”一个部将答道。 “众位将军忠勇可嘉,本部院一定向天子禀呈,为诸位讨个封赏,作为诸位苦守边陲多年的补偿。”袁崇焕表现得十分激动。 “督师能为我等着想,我等如何能不为大明肝脑涂地。”另一个部将感激道。 袁崇焕呵呵一笑,拍了拍这将领的肩膀:“如此甚好啊。这位将军有此志向,乃我大明社稷将来的股肱。可否一问名姓?” “属下毛可喜。”那部将兴奋的回答道。 袁崇焕不动声色,心中却沉吟了一下。 毛文龙敏感的发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连忙打哈哈:“你们几个还不拜见督师,傻站着做什么?” “毛仲明拜见督师……” “毛德功拜见督师……” 袁崇焕不由得侧过脸,用冷冽的目光盯着毛文龙。 “这几个都是我的干儿孙,都随我姓毛。”毛文龙不屑一顾地答道。 袁崇焕听后畅然大笑:“原来如此……” 毛文龙也跟着笑起来,一众人都傻住了,看着两人。 袁崇焕笑罢冷哼了一声,厉声道:“岂有俱姓毛之理?” 毛文龙被这当头一棒吓得一惊,小腿不禁一颤,整个阅兵场上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本部院节制四镇,请严海禁,恐天津,登莱,受腹心之患,如今请设东江饷部,钱粮由宁远达东江,也没有什么不便宜的。昨日本部院与你相商,说取道东莱,说移镇他处,说定营制,又说到分旅顺划定职权,各自节制东西,设道厅,稽兵马钱粮,你都不予应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国家花费许多的钱粮,到如今都是白费的不成?本部院与你披沥肝胆,与你谈了三日,指望你能回头是岸,那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到底。你目中没有本部院,那也罢了,方今圣天子英武天纵,国法岂能容你?来人!给本部院除下毛文龙的衣冠,予本部院拿下!” 话音一落,帐前六七个侍卫便冲了上来,一把将毛文龙按倒在地。 毛文龙先是懵了,而后挺直了脖颈,挣扎着想要甩开擒拿自己的侍卫,大叫道:“袁崇焕!你凭什么拿我?你无端诬陷我的清白!你这是同室操戈,将江山而快私愤!我要参你!” 几个侍卫并力押住他,他仍然在挣动不休。 “哈哈哈……”袁崇焕大笑一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瞧我不起。本部院却也是能管将官之人。你说没罪?那这十二款大罪从何而得?”话毕一伸手,程本直适时地将本章递到了袁崇焕的手上。 袁崇焕并不打开,只是在手中一扬:“毛文龙!你听好了!你十二款大罪在此!兵戎重任,大明祖制所定,非五府官员不得领兵,于外出征,需有文臣监军。你夜郎自雄,专制一方,九年以来,兵马钱粮,不受经抚管核,专恣孰甚!此一当斩也!你杀降夷,杀难民,全无征战,却虚报首功。刘兴祚忠顺来归,止二十多个人,你却上报朝廷说,有百余人,还说是你当阵捉降的!欺诳孰甚!此二当斩也!你刚愎撒泼,没有人臣之礼,前后章疏,俱在御前。‘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这话可是你说的?大臣不道,三当斩!在东江你私自开放马市,与夷人私下勾结,此四当斩!由宁远回,劫掠商人,取其银九百万两,没其货物,夺其舟工,并且监禁其人,恬不为怪。积岁所为,劫掠脏银无算,身为朝廷命官,居然去做强盗,杀人越货!此五当斩……” 绎儿只看着毛文龙本来因为生气激愤而涨红的脸,一点一点变成了灰白,而后惨白,自己的心也在不住的战栗,若不是赵祺暗下里架住她,她真怕自己一下软在地上。她何曾见过袁崇焕声色俱厉的模样,更没有见过如此剑拔弩张的内部斗争,整个人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全不知袁崇焕张张合合的双唇间,究竟说的是什么。 “……收部将之女为妾,凡民间妇女有姿色者,俱设法致之,或收而不复出。身为不法,故官丁效尤,俱以掳掠财货子女为常事。好色诲淫,此八当斩!……” 毛文龙本能的开始战栗,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疲软,还未待袁崇焕说完,整个人就摔跪在了地上,双唇颤抖着,不知在嚅喏着什么言辞。 袁崇焕冷笑一声,念罢了十二罪状,厉声喝道:“毛文龙的罪状在此,你们明了否?” 毛文龙的诸将都不敢作声,埋头四顾。 毛文龙此时已经完全失措了,他万没料到,今天的校射颁赏,居然是一场地道的鸿门宴。他眼见着自己的众将畏惧袁崇焕的威严不敢作声救自己,而自己想让自己的军士相救,却发现自己的军士都已经被袁崇焕的部队阻挡在了外围,无法往前迈动一步。 “毛文龙当斩否?”袁崇焕大声问在场的所有军士。 阅兵场上寂寥无声,众将都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多言。 隐约有几个毛部的部将怯怯道:“督师,念在毛帅多年镇守东江,为国驱驰,劳苦功高的份上,就饶过毛帅吧!” “是啊!毛帅纵有不是,但是功过相抵,罪不至死啊……” “督师开恩呐……” “毛文龙不过是一介匹夫!因他守卫边疆,官至都督,满门封荫,这个酬劳怕是早就足够回报他为国事付出的劳苦了吧!他竟然胆敢欺瞒朝廷,目无法纪!我们要五年平辽,就要奉行列祖列宗的国法。今日不斩毛文龙,如何立军法国威?皇上赐我尚方宝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你们还有何说?” 几个部将一时哑口无言,一起跪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了。 “徐敷奏,请御赐尚方宝剑!”袁崇焕用洪钟似的声音铿锵而言。 徐敷奏将尚方宝剑奉至袁崇焕面前,袁崇焕向西跪倒,朗声道:“臣蓟辽督师袁崇焕受天子恩赐尚方宝剑,督师蓟辽,今毛文龙无视国法,犯重罪十二款,通敌叛国之心天日昭彰。臣请旨圣天子,斩毛文龙以正国法!臣今诛毛文龙,以肃军政,自此而后,镇将中再有如文龙者,亦以是法诛之!臣五年不能平奴,求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 “大人!”毛部众将大惊,下意识地去按佩剑。这时,只听得周围一阵拔剑的龙吟,剑光闪出一片碎乱的银色,刺得人睁不开眼。毛部众将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被隔离包围了,一时双方僵在了一起。 毛文龙眼见着最后的一线生的机会破灭了,不由冷汗汩汩而下,手脚皆已冰凉。他用颤抖的声音道:“我毛文龙也是有功于朝廷的……你……你有什么权力杀我……” “可惜你是功不抵过,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酿的苦果。” 第75章 袁崇焕打断他的话,厉声呵斥道,“本部院杀你,是你咎由自取!水营都司赵不忮、何麟图!” “末将在!”两个都司应命而已出。 “命你二人监斩毛文龙不得有误!” “是!” “旗牌官张国柄!” “末将在!”张国柄应命而出,取下尚方宝剑,亮出剑身。 “命你用尚方宝剑,将犯官毛文龙立斩帐下!” “是!”张国柄扬手拔出了尚方宝剑,一阵慑人的寒光闪起,继而忽得被他举到了头顶上方,那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令在场的人无不心惊胆战。 “斩!”袁崇焕斩钉截铁的吐出一个字来。 张国柄手起剑落,毛文龙未及出声,已是头颅落地。 那尸体还未倒下去,空洞的脖颈处,立时喷出一腔血来,发出的喷洒声音让人的毛孔全部都战栗了起来,地上立时间红了一片。 几滴血溅到了绎儿的脸上,使她觉得惊恐。那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让她几乎窒息。她镇定了一下情绪,抬头去看袁崇焕。他的脸色由于激动而胀得通红,眼神中露出一丝快意的斩断邪恶之后的异样,严肃的脸上唯一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挂在嘴角。绎儿甚至怀疑此时的袁崇焕与平日里和蔼平静的袁崇焕不是同一个人,此时的他似乎成了一个嗜血的人,似乎格外的喜欢和青睐那杀人后的快意的血腥味。绎儿不明白,他的嘴角不易察觉的笑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四回 烫红的喜字贴上了窗格子,八月十五的月圆之时,却也是人圆之时。 绎儿一身簇新的吉服,坐在妆台前,一言不发地看着镜中沅娘精心为自己装点着发髻。看着一绺又一绺的青丝被梳栊,她才意识到,自己赌气酿造的噩梦算是无情的绽出了嘲讽的笑脸。 “小姐!小姐——”雁奴兴冲冲地奔到近前。 “做什么?”绎儿没有回头,只在镜子里去看她晕黄的影子。 “姑爷迎亲到门口了,正被闹着写催妆诗呢!”雁奴就手啃了一口手里攥着的苹果。 “哎——”沅娘阻止不及,“你这个丫头!这个苹果是一会儿要用的!你怎么给吃了?” “算了!难为她跑来跑去的,就赏她润润喉咙吧!”绎儿心疼雁奴。 这时门外一阵喧闹的嘈杂,泽洪的声音叫得最响:“三妹!你可听好了啊!瑞蓂的催妆诗在此!你若应了,早些出来拜堂吧!” “别闹了!”依稀是赵祺疲惫地推脱,“不必念出来吧!” “不行啊!这是规矩!” “就是啊!少废话!念呐!” “男子汉大丈夫,战场上眼睛都不眨的,不就是给老婆念句诗嘛!”不知谁激将的打趣了一句,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就是!瑞蓂,你若不念,以后咱们哥几个可不把你当男人看了!” “不行不行!这诗太媚了,看看就成了!”赵祺挣扎着执意不肯。 “哎!瑞蓂说这诗太媚,不肯念呐!”泽洪有意无意地唯恐挤在迎亲队伍后的看客听不清楚,“弟兄们是不是放他一马?” “不放——”后面一阵齐声大笑,死咬着较真儿。 “瑞蓂,你今儿可逃不过去了!”泽润的声音像是怜悯,又像是幸灾乐祸,“不然,今天甭想拜堂咯!” “大家静一静嘛!”泽洪见赵祺展开了诗笺,忙招呼一众兄弟安静。 门口一下子静了下来,雁奴好奇的蹑手蹑脚地贴在了门板上,漾着顽皮的笑冲绎儿吐吐舌头,一抬手戳戳门外。 “西曦融烛尽,余红落霞妆。冰晶合浦色,一掩梨花暗吹香……”赵祺的声音充满了羞赧的味道,绎儿不消看,却也知道一定通红了满脸。 “别愣着啊!念啊!”大约是泽洪用力拍打了赵祺一下,赵祺吃痛的轻嗤一声,诱得门板后的雁奴咬着手指头一阵窃笑。 绎儿瞪了她一眼,冲她摆摆手,让她别笑出声。 “竹马……竹马青梅十一载,春秋相携无相忘……绿云……绿云……”赵祺似乎是窘得不行了,越念越结巴。 “嗨!”泽洪急不可耐,一把夺了来,越俎代庖的用上战场冲锋时的嗓门吼道,“绿云挽并随郎去,何用俗粉绛菲芳?” 一首富丽婉约的催妆诗,被泽洪的豪放派粗嗓门“吼”出来,分明成了齐大非偶不相等称的笑话,于是笑声又一气爆发开来。 雁奴本是启开一条细门缝拿催妆诗的,却被急性子的泽清挤开了老大一个豁口,探了头进来大叫:“三妹!三妹你好了没有啊!妹夫等的心焦哟!” “哎呀!三少爷——”雁奴慌忙张开手挡住他的视线,一边冲着争先恐后往里探头的人叫道,“哎哎哎!不能看!现在不能看啊!不吉利的——” 沅娘小心翼翼地把凤钗缀上绎儿漆亮的垂云髻,兀自陶醉于自己的“杰作”,笑盈盈道,“来!咱们要去拜堂了,把盖头盖上吧!” 绎儿不敢看了,她的心在发抖,颤抖得厉害。 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除了一片橘红的朦胧影子,一切都模糊了。 “哎哟!”雁奴的“防守”终于告破,被蜂拥而入的看客们挤的摔坐在地上,“喂——新郎倌都不急,你们挤什么劲儿啊!” 门口的赵祺一笑,伸手拉了她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儿!这些家伙……”雁奴埋怨着,掸掸身上的灰,“小姐的漂亮还真不是盖的!看他们,又不是自己的老婆,一个个还趋之若骛!” 赵祺被雁奴无心的“趋之若骛”刺痛了内心里最敏感的伤痂,一时沉默下去。 好在一群人拥簇着绎儿从里间出来,吵吵闹闹地打破了他缄守的沉默,抬头惊艳于绎儿盛装华服的娉婷娴静。 “快去啊!”雁奴暗下里推了赵祺一把。 “瑞蓂,我可把宝贝妹妹交给你了,你可不许委屈她。不然,休怪我这个大舅哥让你难过。”泽润俨然升级到了家长的地位,颇有威风的“教训”起来,一手将扎着同心花球的牵巾塞到赵祺手里,“敢不敢保证?” 赵祺没说话,只一抬手。 他清楚自己将会作出牺牲,然而却又不知会作出怎样的牺牲。满目望去,远远的厅堂里不加掩饰流露出的浓重喜气,让他原本支离破碎的痛楚更咀嚼出了苦涩。透过朦胧的红绸纱去看他早已钟情的新娘,他竟油然生出几许凄凉纠缠着搅乱他刻意掩饰的复杂心绪。他看不清绎儿的脸,就如同他呵护她十一年,终也没能看清她的心里早已发生倾斜的天平,究竟倾向了哪一边,带着讽刺的味道,哽咽在了喉咙口。 “好!击掌为誓!”祖泽润绽着春风拂面的笑,合着他的手连击三下。 “好了!快去拜堂吧!过了吉时不好!”一旁的喜娘催促着,“大舅爷可得赶紧的!” 祖泽润应了一声,弯腰背手道:“新娘子上来吧!” 喜娘和沅娘两人扶了绎儿,将她的双膝磕在泽润背着的手心上:“好了!走啦!” 绎儿勾着哥哥宽厚的肩,透过朦胧的橘红看着影影绰绰的人脸,多少有些羞赧。 “新娘子妹妹,搂紧啦!哥哥这就走喽!”祖泽润好像小时候玩耍一般,兴奋地颠了颠背上的宝贝妹妹,迈出了几步,刚出了房门,便赖皮地冲赵祺笑道,“哎呀,我说新郎倌,你这娘子也忒沉了,我老了,腿脚可不灵便哟!要么,商量下,让她下来走怎样啊?” 喜娘忙在一旁提点:“不行不行!新娘子出门脚要是沾了娘家的地儿,那可不吉利呐!” “不封一个大红包,我和你大舅爷也不能答应哦?”祖泽洪哈哈大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走着吧!”伴郎立刻将怀里的几个红包次第隔几步放了一个,“您请呐哎!” “哈哈!那就不客气啦!”祖泽润赶不及地哈腰去拾,几个观热闹的小孩子也凑上来乱抢。 “我说!”祖泽润背着绎儿一边往前跑,一边叫道,“二弟,你多少给我留两个啊!敢情是哥哥我在出力,你落了个中饱私囊啊!” “我哪能那么没良心啊!给你留了二十文,放心吧!” “个小兔崽子!”祖泽润笑骂了一句,人也到了喜轿前。 喜娘打起了帘子,扶了绎儿坐定,便高喊了一声:“起轿——” “新郎倌,上马吧!”祖泽清拽了一把辔头,亮开了嗓子,“走喽——” 伴着鞭炮声起,一群人拥簇着一双璧人好不热闹的往督师府的花厅而去,唯一无言的却是今日的主角。 “来了来了!主角终于登场咯!”原本在堂上聊得热络的满桂一抬头乐呵呵地叫起来,众人闻言,一径向门口望去。 “真是一双璧人啊!”有人忍不住啧啧赞叹。 “天生一对儿啊!” “可不是!从小就是一对儿了!” “快看!要跨火盆了!”旁边的提醒道。 赵祺扶着绎儿方才下轿,线娘笑着上前拦下,招呼两个小丫鬟端了一个烧得红红的炭盆放在了两人面前:“新人跨了火盆,以后的日子红红火火!” 绎儿看着窜起老高的火苗,本能地往后一缩,却被喜娘顶着背脊,挡住了后路。 赵祺接过旁边丫鬟递来的盛满美酒的瓷杯,敬了天地,小心地倒在了火盆里。 火盆里的火喝足了酒,陡然兴奋的窜了起来。 “瑞蓂……”泽润冲他使个眼色,“快啊!” 赵祺一转身,一把横抱起了没有半分心理准备的绎儿,一步跨过了火盆,惊得绎儿一声尖叫,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第76章 “好——”一众人大声叫好。 绎儿惊魂未定地透过微掀的盖头看着他,长长出了口气。 赵祺微赧的一笑,径直穿过众人拥簇的甬道,直到花厅前,才轻轻放下了她。 “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天地咯!”程本直充当着今天的司仪,站在堂上最醒目的地方亮开了喉咙大声宣布。 两个喜娘忙上前放了蒲团,搀了两人面向门口站定。 “拜天地——跪——”程本直清了清嗓子郑重道。 “圣旨到——”忽得打门外一声压过爆竹喧天的高叫声传来,那声音隐约是那么熟悉。 第五回 绎儿想伸手去撩盖头,却被喜娘拦住了。 身后一片陆续下跪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越发近前,终于站稳了脚,一展圣旨朗声道:“山海关总兵平辽将军赵率教接旨——” 原在主座旁跪着的赵率教应声来到前面,倒身下拜:“臣赵率教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海关总兵平辽将军赵率教自移镇山海关关门以来,严于律己,勤勉砺兵,竭尽周全,忠勇可嘉。特此,加封太子少傅,荫锦衣卫千户,世袭罔替。钦此——” “臣谢主隆恩!”赵率教叩首领旨谢恩,合着堂上宾客一并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伯父,恭喜您啊!双喜临门!”宣旨的人读罢粲然拱手一笑。 “三桂,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你临时有事绊住了,来不了了呢!”泽润迎上去亲昵地当胸拍拍他。 “三妹出阁,这么大事,我怎么能错过?”吴三桂一身崭新的程子衣飘然带着莞尔的笑,于是冲赵祺一扬眉,瞥了一眼旁边的绎儿,“我这个表妹终于有人愿意娶走了,可是天大的幸事,你瑞蓂可是我们的大救星啊!我不备上大礼,哪有面目来吃喜酒?” “吴大哥客气了!”赵祺谦恭的一笑,内心极尽苦涩。 “哎!还不改口?该叫大舅哥啦!哈哈哈……”吴三桂爽朗地大笑,“快拜堂吧!闲下来有的是时间跟我客套!” “拜天地!跪——” 双双跪下,肩挨着肩,不知怎的,绎儿却感到一丝冰凉的气息,让她的心惴惴不安起来。她不动声色,悄悄偷眼去看赵祺朦胧着橘红色的静谧侧脸,丝毫找不到半点答案。 他依旧如往常一般温文尔雅地笑着,一尘不染的灿烂透明。 绎儿猜不透他的笑意味着什么,自内心里油然生出一丝面对他从来未有过的惶恐,让她无处藏匿和回避的惶恐。 不经意的混乱间,她的眸子本能地急切找寻着一个身影,或许是一张面孔——那张原先俊瘦顽皮,而今却沉默的面孔。 终于,在那不起眼的客座上,她找到了那张永远无法从脑海里抹煞的面孔,隔着红绸帕却能够清楚地读出他眸底的痛苦。 四目交织了,虽然隔着红绸帕,但仍然能感到同一种不能浮于言表的酸楚,凝在了喉咙口,难以下咽。 “夫妻交拜!跪——一叩首!再叩首!” 绎儿觉得身边喜娘的手臂是那么有劲儿,自己平生第一次抗拒不得地跪了下去,说不清是不甘,还是自愿的矛盾并不妨碍她双膝地着地。无声的,却又是缭绕着余音的。 “三叩首——礼成——” 眼前,赵祺叩首后刚刚抬起的恬净面容阻断了她与谢弘相望的视野,赵祺唇际的灿烂笑颜,依稀成了霸道的嘲弄。 绎儿的眼眶里生出一丝冰凉的湿润,强抑着把这湿润化作了唇角的微提,尽管没有人能够看到她咽泪装欢的笑,她却本能的要这么扮着虚伪,连她自己都不耻的虚伪。 “送入洞房——” 泪禁不住滑落脸庞,凝滞在削瘦的下巴上,带着清亮亮透着饱满的晶莹,掩藏在描龙绣凤的绸帕下,不合时宜的蛰伏在忧郁里。 她清楚地看见谢弘抽身消失在了喜气洋溢地人群中,黯然的背影蒙上了从未有过的灰色,渐渐的隐没在了夜的浓雾里。 她张开了嘴,却叫不出声。 大海。 一片宁静而映着夕阳余晖的海。 谢弘一个人坐在礁石上,远远的眺望那一边海天一线,默然不语。 海风拂乱他的发,拂动他的衣,他也视若无睹。 他应该借酒浇愁不是吗? 可他做不来,他知道,举杯浇愁愁更愁,便是醉了,也更痛苦。 人醉了,总有醒来的时候。 已是渔船晚归的时候了,浩淼的海雾中,几点零星的渔火遥相呼应着他们满载而归的欢歌。 谢弘默默的抽出怀里的玉笛,轻合着渔歌的拍子吹响了第一个音,却因为心里的苦痛而改变了曲调欢乐的初衷。 该到了一个调子高上去时,他竟因为哽咽而续不上气。 沉郁的曲子就此戛然没了声儿。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抑着眼眶中打转的水质,红了眼睛。 “弘儿!” 身后一声呼唤,使得他不禁回头,却是袁崇焕一脸平静地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 “袁伯伯……”谢弘站起身,避之不及地低下头,“您怎么来了?” “在堂上没见着你的影子,听你爹说,你到这里来了。所以,来看看你。”袁崇焕轻捷地攀上礁石,走到他的身边,“怎么?心里难受了?” “没……没有……”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你的人骗得了我,曲子骗得了么?”袁崇焕伸手取过红玉笛,“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不该是男子汉听的曲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觉得不该是弘儿的样子。” “袁伯伯教训的是,弘儿的确是……”谢弘垂了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湿润的眼眶,“弘儿能振作起来的,您放心!” “这才是弘儿的本色嘛!”袁崇焕抚着他的背脊,语重心长,“男子汉志在天下,儿女情长不过小爱,而你面前的大海,才是男子汉该有的兼济天下的大爱才对。你看!” 谢弘抬起头,望向大海那边的渺茫云雾。 晚霞的最后一抹微红悄然逝去了,浩淼的灰白色笼罩了普蓝色的海面,抑郁更浓了,笼在他挣扎的心头…… 洞房外热闹喧嚣,而绎儿蒙着盖头独坐在炕上,却尤为觉得清冷。她的心里孤独到了想歇斯底里的大叫一声,驱走恐惧和寂寞。 红色的盖头蒙着脸,只能依稀见着朦胧的橘红色烛熖在跳动。 她低下头,眸子却在不经意间湿润了,或者说,她的眸子里一直没有止住那一股湿润的清泉,只是强忍着不去抽噎出声罢了。 “小姐!”雁奴连蹦带跳地进了门,背着的手似乎藏着什么猫腻,“小姐!我这里有一样好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呀?”绎儿淡淡地搭腔。 “喏!”雁奴一脸灿烂的笑,终于把手里的“猫腻”献了出来,“你看!” 绎儿抬起手揭开了面前的半幅盖头,一瞬间呆住了。 雁奴的手里不是别的,正是谢弘的红玉笛。 “小姐,漂亮吧!”雁奴以为绎儿是因为太好看而傻了。 “是谢公子给你的吧?”绎儿也不跟她兜圈子。 “唔?小姐,你好厉害啊!一猜就中哎!”雁奴一副见了神仙的惊讶和崇拜,“小姐一定是九天玄女下凡的!” 绎儿一笑,伸手接了过来:“他说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说让我把这个给小姐。”雁奴嚼噘嘴,一脸诧异,“小姐,他什么意思啊?” 绎儿沉默了一下,复又伸手放下了盖头,将红玉笛递给雁奴:“收着吧!” “嗯!”雁奴懵懵懂懂地接了来,才要放起来,门外的声音突然吵闹了起来,奔着这里来了,于是,好奇地凑到了门口。 “怎么了?” “咦!小姐,新郎倌来了哟!”雁奴调皮地启开一条门缝,猫着腰往外瞧,“好像还来了一大堆人哎!不是说不闹洞房的嘛!” 绎儿忙掩上盖头,小心翼翼地抹平衣裙的褶皱,低声道:“都有谁来了?” “嗯——大少爷,二少爷,王将军,张将军……还有……我看不清楚了……”雁奴紧闭着另一只眼睛,半弯起嘴角,“唔——” “干吗?”绎儿一怔,撩开了盖头的一角问她。 “新郎倌好像喝醉了!”雁奴直起身,回头道,“还被他们架着呢……” “祺哥哥醉了?”绎儿眉头一拧,“他的酒量可好呢,怎么会醉了呢?” “许是高兴吧!人太高兴的时候喝酒,可容易醉呢!”雁奴转转眼珠子,若有所思。 不及绎儿开口再问,便听见泽润的声音:“瑞蓂,你行不行?要不这却扇诗就不作了吧!” “怎么能不作呢?不让闹洞房了,可就指着这个闹一出呢!”几个人不乐意地反对。 “就是嘛!酒后吐真言!这时候作诗才有意思嘛!”泽洪逮着个机会铆上了,“大家说,是不是啊?” “对!一定要作!” “就是!难得开心嘛!” “不……不行了……晕得厉害……”赵祺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泽润的身上,歪歪倒倒的一个劲儿的摇头,“头沉沉的……算……算了吧……” “你们看他,脸都没红呢!咋就醉了?喝醉的人从来不说自己醉了!想蒙混过关呢吧!大家说,是吧?”泽洪死咬着不放。 “二弟!”泽润暗下里踹了泽洪一脚,“行了你!我看他真的醉了!瑞蓂喝酒一向是不上脸的! 第77章 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泽洪不依不饶,“我饶他,弟兄们也不饶他啊!” “行了!还不都是你煽呼的!”泽润瞪了他一眼,死命向他使眼色,“你想让三妹明天收拾你啊!” 却在这个时候,赵祺晕乎乎的就倒了下去,泽润眼疾手快的慌忙架住:“哎!瑞蓂!瑞蓂……” “这怎么弄啊!写却扇诗那是规矩,不写也不成啊!”泽洪拗着没办法,“这三妹明天收拾我,我也没辙啊!你看……” “要不让人代写吧!却扇诗让人代写也是可以的嘛!”有人解围道。 “也好!笔墨拿来!”泽润招呼一旁伺候的喜娘铺好了纸笔,径自捡起了笔醮了墨。 “大哥!你写?”泽洪惊诧地看着他。 “从小我读书就差,你不知道吗?我写!我写你个头啊!”泽润屈指叩了他一个凿栗,一摊手将笔递向众人,“来!你们谁文采好的,唬弄一下不就完了!” “我们可都是粗人呐!” “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我也是……” “要不去找吴将军吧!” “这个主意不错!表弟也还是读过书的人!”泽洪眼睛一亮,“要不找他写?” “扯淡!哪有娶老婆让大舅哥写却扇诗的!”泽润白了他一眼,“没脑子!” “那咋办呐?不能干等着啊!”泽洪委屈道,急得直挠头。 “哎!找凌焯呐!我见他写过诗,文才不赖!”一个灵机一动。 “对啊!虎子说的是!凌焯今儿晚上当值,也没喝酒,找他正好!” “也是啊!祖姑娘跟他是好朋友,写首诗不算为难!” “那好吧!”泽润冲泽洪点点头,“你快去!蹭首却扇诗来!” “好咧!”泽洪乐颠颠地跑走了。 门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绎儿等了片刻,仍旧不见动静,不由地悄声走到雁奴身后,伸手拍她:“怎么没动静了?” “好像央人做却扇诗去了。”雁奴扒着门缝猫着腰,眯嬉着眼睛。 “做什么劳什子却扇诗!”绎儿一噘嘴不耐烦道,“祺哥哥都醉了,还折腾什么劲儿!” “小姐,这是规矩,不写不吉利的!”雁奴直起身子强调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绎儿一把揭了盖头,瞪了她一眼,“把门打开!” “这可不行,这嫲嫲可交待了的,要……”雁奴忠实地维护着“规矩”,寸步不让。 “她交待了干我什么事!是她成亲还是我成亲呐!”绎儿拽开她,“让开啦!” “小姐是心疼姑爷吧!还找借口!”雁奴捂着嘴笑。 “你……”绎儿臊了一脸通红,抽手去逮她,“你个小蹄子!说话没个正经……” “三妹!”门外泽润的一声呼唤让两个人静了下来,“却扇诗成了!” 雁奴先一步凑到门口拉开了门缝,收了却扇诗稿转脸递给绎儿,好奇的涎着脸煞有其事地凑到面前看:“哎!这个字好漂亮,谁写的啊?” “天地合佳缘,良宵忘昼夜。绿呢金雀扇,遮却倾城颜。想佳人之羞色,灼灼如桃李之夭华,皎皎胜阳春之回雪。且将锦扇为郎却,素日千丈相思发,今夜扣作同心结。”绎儿轻声念道,眸子不觉得已经模糊了一片,充盈了满满的泪水又滑落了下来。 “小姐,你哭什么?”雁奴望着她泪流满面,却不知为了什么,慌里慌张掩了袖子去揩。 “你不懂……”绎儿呢喃了一句,只手放下了盖头,轻柔地一搡她,“去开门吧!” 背身的一瞬间,泪珠止不住坠落在手中的诗稿上,濡湿了星星点点的坑洼,化开了未干的黧黑墨香,淡淡的抑郁着压在心头。 新婚之夜,为她情意款款写下却扇诗的人,却不是她的丈夫。 她的内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恨不能立刻飞奔到谢弘面前。因为任凭她再如何努力地去想象,也构筑不出他一挥而就写下这首却扇诗的心绪和神情。 第六回 “小……小姐……”雁奴吃力的埋怨声,生生截住了她的冲动,“你快来扶着姑爷啊!” 她偷偷借着拢头发的动作,抹去了惟恐泄密的眼泪,放下了手中的诗稿,迎上去扶住了醉得人事不省的赵祺,吃力地架着他挪到床榻边:“雁奴,快把床上那些劳什子收了!” “哦……”雁奴缓了口气,利落地将床单上的花生、红枣连着单子一裹,顺手扯开了薄衾,“成了成了!” 绎儿手上一失劲儿,赵祺便顺势斜倒在了床上,依旧是一副浑浑噩噩的醉态。 “小姐,”雁奴望着她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呼吸不均的起伏胸口,又有些尴尬地往床上瞥去,“怎么弄啊?” 绎儿调匀了气息,沉吟了片刻,柔声道:“你去歇了吧!” “哦!”雁奴识趣地应了一声,走到了门口仍不忘关切,“小姐,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哦!” “嗯。”绎儿有些头疼欲裂的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 房门掩上了,屋子里只剩一袭平静,剩下彼此渐渐均匀下来的呼吸。 “祺哥哥……”她挨着床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替赵祺脱了靴子,却犹豫着不敢去替他宽衣,于是轻声唤道,“宽了衣再睡吧!” 赵祺并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只一味地睡着。 她有些烦闷地一把拉下了发髻上的红盖头,绞在手指间轻柔地绷扯着,轻咬着红红的下嘴唇,不知所措地蹙起了眉儿。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听见了城东头钟鼓楼上远远传来的鼓点,于是细细地去数:“一……二……都二更天了么?” 蔻丹染过的纤纤玉指轻柔地带着羞涩去解赵祺的衣带,她通红了脸,将眸子投向一边不敢去看。 她的手蓦得被搡开了,使得她不得不惊怔的回头去看:“哥哥……” 赵祺迷迷糊糊侧过身,避开了她的手,复又沉沉睡去。 她的心猛得像被一只无形的小手拉扯了一下,毫无防备地被丢进了醋缸里,一时酸到了鼻梁里,泪水绰然而下,再次濡湿了一大片早已被双手揉皱的烫红的盖头上。 这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洞房花烛夜吗? 她狠狠地将手中的盖头甩在了地上,泄愤似的在心里哭道:“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荫’!都是骗人的!骗子!一群骗子!” 她想到这里,冲到桌案边,一把抓起了那张诗稿,发疯似的扯了个稀烂,赌咒地恨恨着发笑:“呵呵……好个无相忘!又好个同心结!呵呵……” 泪水哗哗的流得更汹涌,恨也一并流了满脸。 她擎了酒盏,一盏接一盏地借酒浇愁,合着脸上的泪水和内心的枯水,一并咽下肚去,只喝了个天旋地转,动弹不得地瘫软在了桌边,挂着眼泪含糊着模糊不清的单音儿:“骗——子——你们——都——都是——骗子!骗子——”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渐亮的天光慢慢地移到了绎儿睡梦中恬静的面孔上,窗外光影的晃动,使得绎儿从半梦半醒里被唤醒了。 她缓缓张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卷的红色罗纱帐,方才记起昨夜已然成了亲,于是反身去看炕的里侧,竟没看到赵祺的影子,惊怔之余,一支手坐了起来。 撩开红罗帐跳下地来,绎儿趿着鞋张望了一下房内,正当蹊跷找不到人之时,却听见院子里练剑的声音,于是循声走到了门口,抽开了房门。 晨雾蒙蒙的院子里,赵祺一身白衣正全神贯注地练着剑,丝毫没有察觉到绎儿注目的凝视。 银亮的剑影包裹了他的浑身上下,单薄的白衣已经汗湿了贴紧在身上,隐约可以沿着他健硕宽阔的肩背和挺拔的腰身看到起伏有力而完美清晰的肌肉。 阳刚的味道悄悄地弥散到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却又隐密在不浓不淡的薄雾中。 利落潇洒的几朵剑花,引得院里的桂花纷纷下落,曼妙的随着剑风跳着胡旋。 剑风歇处,他零落了一身的汗水,伴着桂花的淡香落下地来。 绎儿抽身要去替他拿敞衣,不经意触动了门板,引了他望过来:“绎妹,你醒啦……” 绎儿有些尴尬地默然低头一笑:“嗯。好一会儿了,看你练剑。” 赵祺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也垂眸一笑:“是我把你吵醒了。” “不……”绎儿连忙抬头要解释,竟与他对望个正着,于是慌了神,“我……我给你拿件衣服……” “不用了。”赵祺张口叫住她,“我不冷,身上这件就行了。” 绎儿进退维谷地杵着,不敢作声。 赵祺将剑还了剑鞘,来到了她的面前:“昨儿晚上睡得好吗?” 绎儿嘤了一声,挪开了身子让他进屋,望着他的背影无语。 “若是困得话,不妨再睡一会儿。”赵祺放好了剑,回首温柔体己地一笑。 绎儿摇摇头,移步到他面前,伸手去替他系额上有些松散的抹额:“一会儿该去奉茶请安了,迟了长辈要怪罪的。” 赵祺没说话,只是笑,看她的眼神依旧是暖暖的。 绎儿心下酸酸的,埋首在他怀里,抱紧了他。 “怎么了?”他顺着她,拥着她的背脊,轻轻抚摸着她的发。 绎儿抬头淡淡的笑了笑:“我换了衣服就来,要么,你先过去吧!” “好吧!”赵祺轻展衣袖,松开她,举步出门去了。 却待要进正厅的大院子了,在门口正遇上泽润和泽洪,泽洪不及赵祺开口,便调侃起来:“哟! 第78章 起这么早!我还以为你得睡到午晌呢!新娘子呢?怎么没夫唱妇随啊?” “哦,她换件衣服就来。”赵祺含蓄地一笑。 “怎么?换衣服还要赶你出来?”泽洪没正经地屏着笑,“太矫情了吧……” 赵祺有些心酸的发窘,红了脸不再搭理他。 “那个……那个带了么?”泽洪一厢情愿地继续着自己的不正经,促黠地眨着眼睛,“一会儿,大家都是要看得哦!” “说什么呢?”赵祺装傻含糊道,“看什么?” “验红啊……嘿嘿嘿嘿……”泽洪诡异得紧,压低了声音轻笑赵祺的一脸窘态,“到底带没带嘛!” 泽润看不下去赵祺的尴尬,帮着他解围,轻轻在泽洪的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你省省心!人家夫妻俩的事,落不着你管!狗拿耗子!亏你也是当哥哥的,有正形没有!” 泽洪呵呵地笑起来:“我不过就是想看看三妹吃瘪的样子而已!三妹成了瑞蓂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敢说你不好奇?”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不会回头看么?”身后绎儿不温不火的调侃适时的响起来。 “哎哟!”泽洪故作倍受惊吓的样子拍拍心口,“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哎!我可是正大光明走出来的,什么叫冒出来的?”绎儿没好气地甩了他一个白眼,“是你自己暗地里不说好话,还怨我吓着你!吓死了也活该!” 泽润哈哈地解嘲大笑起来:“成了亲,这贫嘴的能耐见长啊!” 绎儿得意地一笑,抬眼去看赵祺,于是偎到他身边,挽了他的手:“所以以后少来欺负祺哥哥好说话!” “果然是嫁出去的妹妹,泼出门的水啊!”泽洪酸溜溜文绉绉道,“瑞蓂,你好本事啊!小刺猬粘乎得够紧啊!还不从实招来!昨儿晚上上了什么手段?兄弟我洗耳恭听!” “二哥不正经!”绎儿听懂了泽洪的调侃之言,红了脸,跺了脚抽手打他,却被赵祺扯住了。 “啧啧!装什么相啊!”泽洪得寸进尺,“就瑞蓂那点手段,可是逃不过大哥的法眼呐!” “泽润哥哥!”绎儿的矛头又指向了泽润。 泽润勾了勾嘴角,狠狠地瞪了泽洪一眼:“呵呵!说着玩呢!” “说嘛!”绎儿辛辣地盯着他。 “好了!进去请安吧!”赵祺开口打断。 “不!”绎儿撒了手凑到泽润面前,“说清楚啊!” 泽润附耳轻声道:“他昨儿晚上为你装醉,你还瞒我们做什么?” 绎儿浑身一震,禁不住本能地回头去看赵祺。 第七回 赵祺一脸的沉静,默不作声地也看着她。 她陡然间似被欺辱了,硬生生将快要充盈的泪水咽回了肚子里,勉强挤出一丝牵强的笑:“泽润哥哥也不正经了!” “我就说是玩笑,你非要听嘛!”泽润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依旧朗朗的笑,“走吧!赵伯父他们该等急了。” 赵祺探过手来要拉她,她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安分地由他握着往大厅走去。 在绎儿奉茶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找寻着谢弘的眼睛,待看不看地控制着复杂的莫名浮躁,强自沉下心来笑道:“赵叔叔喝茶!” 一语既出,引得大厅里一片哗然之后,爆出满堂善意的哄笑声。 “三妹啊,你怎么还改不过来口啊!”泽润哑然失笑。 “改口叫爹啊!傻丫头!”满桂笑得不行,眼泪都出来了,一口茶喷了一地,“有你这么叫的吗?” “你这个丫头!真是要命啊!”祖大寿黑青了半个脸,头疼不已。 绎儿窘得无地自容,只听得耳畔轰轰的一阵笑声,鼻子发酸地竟要哭出来了。 “没关系。”赵祺轻轻握住她的手,冲她点点头微笑道,“不怕!重来就是!爹不会怪你!” 绎儿咬着唇瓣微赧地点点卷睫,复又红了脸将茶碗双手恭敬地递上:“爹,儿媳妇儿给您请安了!您老人家用茶!” 赵率教慈爱地笑着,伸手接了过去:“好好!快起来吧!” 赵祺扶了她站起身,替她谢道:“谢谢爹!” “你们俩要好好的。祺儿若是欺负你,就来告诉爹。”赵率教站起身爱怜地抚着绎儿的肩,“爹不饶他!” “才不会呢!”绎儿侧脸去看赵祺,手上也用了劲儿,扯得更紧,因为她终于找到了谢弘的眼睛,故而生生气他一般,越发表现出新婚燕尔的甜蜜,“是吧?” “嗯。”赵祺也望着她轻声应道。 “好啦!”满桂一搭赵率教的肩膀,“我这两个徒弟只会越来越好,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过不了两年,你就等着抱孙子咯!” “满叔叔……”绎儿冷不防被满桂说了个满脸通红。 “哈哈哈……”满桂捋着络腮的虬髯朗声大笑,“咱们都见老了,有那么十个八个丫头小子的,那可热闹啊!” “十个八个的?哪有那么夸张啊!”泽清捂着嘴窃笑。 “就是嘛……”绎儿羞愤地挑挑眉毛。 “就是有,也千万别像三妹的性子,不然,瑞蓂可麻烦了!”泽清话锋一转。 “对哦!”泽洪立刻紧跟着搭腔,“又得管着老婆,又得管着儿子,怕要分身不及的!” “二哥——”绎儿甩了手不依了,“你有完没完了?” “呵呵,有你们满叔叔打保票,我就放心了。”赵率教体己地为儿媳妇解围,又搂搂儿子的肩,语重心长,“我和你满叔叔马上就回山海关和大同了,你们俩好好照顾自己。祺儿,你是个成了家的人了,做起事来要更有分寸,好生照顾绎儿。” “是。”赵祺认真地点点头,“孩儿一定谨记在心。” “好了!满兄,咱们也该走了。”赵率教宽了心,回头招呼满桂。 满桂向众人一抱拳:“我们走啦!后会有期啊!” “一路平安!”众人也一礼相送。 “袁伯伯,我和祺哥哥去送爹和满叔叔一程。”绎儿反身向袁崇焕一福。 袁崇焕见他们之间并无原先担心的隔阂,心下宽慰了十二分:“去吧!” “走吧!”绎儿拉了赵祺紧跟着出了门。 待到赵率教和满桂一行人影消失在了两人的视野里,绎儿拨马回头的同时,侧脸问赵祺:“袁伯伯放你半个月的假,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趟锦州。”赵祺淡淡地答道。 “锦州?”绎儿好生奇怪,他在锦州待了那么些年,还没看够么? “我想去拜祭母亲。”赵祺并没有看她,只将目光投到更远的地方。 “我……一起去吧?”绎儿怯怯地问,全然没有了以往自如随意。 “你愿意的话,就一起去吧。”赵祺将目光收了回来,仍然没有落到她的脸上。 绎儿觉得这话听的分外刺耳,血气上涌地差点将他“装醉”欺骗自己的火气一并发了出来,却不知出于什么硬是塞了回去。 她觉着而今自己忍气吞声的作为都不像祖绎儿了,而面前的他,也不像以前记忆里温吞水的赵祺了。 颠簸了一天,绎儿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累。她不明白,好好的回锦州祭扫,为什么赵祺却像驰援行军一样赶时间,弄得她腰酸背痛的,动弹一下都要费好大的气力。 绎儿没在浴桶里,仰起头,盯着天花板间氲氤的乳白色水汽发呆,有些黯然的失落。 如此沉闷的一天,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要度过多少像这样的日子。 不知不觉的,她又开始怀念东江的日子了:遇海盗,睡大通铺,赌钱,逛妓院,夜探总兵府……每每都是生死不卜的刺激,而现在…… 她意犹未尽地臆想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现实的冰冷中。 浴桶里的水也渐渐失去了温热,她却恋恋不舍的,仿若对记忆的恋恋不舍,于是,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沉入水里,吐出一串透明的珍珠。 这珍珠晶莹中透着淡淡的感伤,很快消失在了无色无味的水里。她却因为压抑的气闷,不得不浮出水面,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颊边、肩头,零落着点点水珠。 天花板上的水汽消却了,暑气也早已在时间的流逝里没去了踪迹,反倒让她觉察到了几分寒意。 她小心地从浴桶里站起身,踮起脚去够屏风上的浴巾。 又大又厚的浴巾从屏风上落下来,正落在她的头上,蒙住了她的视线。 绒绒的柔软上残留着赵祺身上的味道,虽然很淡,却也能感觉得到。 绎儿的小脸微微一红,将浴巾裹在肩上,小心地出了浴桶,连带了一地水渍。 套上了中衣,她一边攒着浴巾擦拭湿发,一边懒散地将纤足伸进尘香履中。 忽得脚趾之间一点冰凉粘乎乎地蠕动了一下,她本能地一声尖叫将纤足撤了出来,一个站不稳,崴了脚,摔坐在地上,毛骨悚然地睁大了眼睛去看依然粘在脚趾上的“不速之客”——一只“吊死鬼”! 这一看不打紧,立时没了两军阵前跃马横枪的英勇,全然一个小女孩样的哭叫起来:“救命啊……呜呜呜……啊……” “绎妹!”赵祺闻声赶来,惊恐不已,“怎么了?” “虫……虫——”绎儿眯起眼睛,竭力捂着嘴,盯着在自己的脚尖。 赵祺寻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只是一只“吊死鬼”,方才舒了口气,弯腰将虫子弄掉:“好了。一只虫子而已……” “人家从小就怕嘛!”绎儿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这时脚踝上的痛愈加明显了,“哦——好痛——” 赵祺紧张道:“怎么了?” 第79章 “我崴脚了——”绎儿满是泪花。 “要紧么?不打紧就自己起来。”赵祺不想宠溺她,“别任性!” “可是很痛呀!”绎儿揉着脚踝,“又伤着右脚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赵祺伸手抱起她,心疼的埋怨,“右脚的旧伤那么厉害,也不知道注意点。” “我又不知道会有那么恶心的虫子在鞋子里嘛!”绎儿撒娇道,“疼都疼死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两人单薄的中衣贴在一起,摩挲着,体温也传得挺快。这让赵祺不自主的心慌,于是瞥过眼不敢看怀中娇柔的绎儿,可呼吸却再难平复。 绎儿也羞赧得煞,埋首在他微微敞开的中衣领口间:“很重吧?” “还好。”他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的话。 绎儿贴在他的胸膛上,依稀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不觉得心里一阵发慌:“好了,不疼了。放我下来吧!” 赵祺深深喘了口气,将她放到榻上,一时之间,眼神竟也移不开了。 绎儿垂着头,双颊飞红,粉似桃花,白色的中衣因为水的浸润,紧紧地贴在她凹凸有致的姣好身材上,半透明中夹着诱惑。 赵祺的头脑里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在她面前失了心智一般,手指滑过她香肩之际,一下子将她扑在了榻上。 绎儿远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像一头惊弓小鸟,瞠圆了眸子盯着近在咫尺的他,微然启开了唇,正要说话,他的唇已经堵了上来。 绎儿一霎那窒息地软了下来,被他覆上来的重量压得气闷。 他贪恋她柔荑上弥散开来的处子之香,深深地吮吸着溢着蜜汁样芳馥的菱唇,不甘心放过一分一离。 毕竟她是他爱了十一年的女人,在他眼中宛若稀世珍宝。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呵护她十一年,居然还比不上另一个男人陪伴她几个月。 他因为赌着气,动作也免不了粗暴起来。他扯开她的衣结,将自己裸裎的胸膛贴向她微蜷的胴体,熨烫着,却因为拿捏不住她的细滑凝脂,有些慌张的窘迫。 她从没见过他如此的模样,惊恐地在他的身下抽噎着,眼泪水止不住流了满脸迷离:“哥……哥哥……” 他似是被一声“哥哥”摄回了魂魄,蓦得松开了她,跌坐在了一边,痛苦地阖上了眸子,噩梦一样的挣扎在自己的苦闷中。 绎儿惊魂不定地坐起身,裹上了中衣,自责地伸出手去擦他唇际模糊了的鲜红唇脂:“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避她,略略颓废地出了口气。 绎儿的指甲在自己的手心里深深一剜,贴进了他的怀里,仰起脸来,闭上眼睛,颤抖着唇等他来亲热。 他望着她红艳的唇,诱人的温润,却因为她卷睫上依旧颤动的泪珠,再没了刚才的冲动。 她的心不是他的,他永远也得不到她。 “哥哥……”她轻声唤他,尽是抱歉的味道。 他沉默着,只抱紧了她,眼睛里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第八回 “凌焯,你的新职已经批下来了,留在宁远卫做参军了,不错啊!”祖泽洪把公文塞到谢弘手里,“哎!得请客啊!” “是啊!你小子运气一直不赖啊!”祖泽润也在一旁搭腔,“这才一年的功夫,都从游击升到参军了。青云直上啊!” 谢弘苦涩的一笑:区区的升职,哪里能抚慰他说不出的痛苦。在他身上看起来,“情场失意,官场得意”的话,倒像是颇有渊源的了。 他的伤还没有愈合的迹象,不过推杯换盏的迷醉,也未尝不是一个麻木消痛的好归宿。 “好啊!那今天晚上,我做东,去味珍楼。”他爽快地拍定。 “哎——对了!今儿瑞蓂和三妹该回来了,叫上他们一起吧。”祖泽清插上一句,“还有程先生,反正都不是外人。” “是你请客还是凌焯请客?多事!”祖泽润训斥道,“没样子!” “行啊!叫上他们一起吧!”谢弘不着痕迹地收起了黯败的晦涩,仍旧笑着,“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忙吧!”泽润点点头,望着他抽身出去了。 “哥,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凌焯有些不得劲儿啊?”泽洪歪歪嘴,挑眉去看泽润。 “有么?”泽润不确定,不过连泽洪这个粗性子都看出来了,也许真的不寻常了。 “怎么没有!”泽洪一激动,嗓门也大了起来,“原先那嘴上是成天不饶人的,到哪里都是一片笑声。现在可好,整天闷葫芦似的,看上去比瑞蓂还话少。” “我也觉得啊!”泽清不安分地又插嘴道,“而且是打三妹成亲之后就愈发沉闷了。他该不是喜欢上三妹了吧?其实,军里传他们俩的暧昧不是一两天了……” “扯淡!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泽润诈唬他的扬起了手,“找抽你!还不看看你那张狗啃的公文,拣拣又出了多少错字。” 泽清故作傻呵呵的笑:“大哥教训的是!要不一起拣拣?” “没空!”泽润窘得厉害,他何尝不是白字先生,于是,赶着紧溜出门去,直奔议事厅。 未及泽润进得厅门,便听见了赵祺的声音。 “祺儿是担心误了公务,就赶着急过来了。” “那也该休息一下,毕竟这才刚刚着家嘛!”袁崇焕慈爱的心疼责备,“况且,你不累,新娘子也累了,也该好好陪陪她。” “不妨事。我让她自己休息了。”赵祺依着袁崇焕的招呼坐了下来,“公务远比这个要紧。我一路回来,本是要陪绎妹玩几天的,不想半路上听见说大凌河又遭了袭扰,不知宁远这里得报与否,于是就连夜赶回来了。” “今儿早上刚得了报,就这个事计议一下吧!”袁崇焕顺势将议题摆上了桌面,“这次的袭扰,损失并不大。但本部院就着这事顺带把山海关一线的防务图又看察了一遍,目下,就图上的工事而言,宁锦防线并不足虑。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本部院考虑要亲自再巡视一趟,以保证从锦州到山海关固若金汤,不给金军留任何可乘之机。” “我看皇太极那边已经蓄势待发许久了,估计再次入侵的日子怕也远不到哪里。这次袭扰大凌河不过是试探。现在的时间尤其精贵。”何可纲分析道,“督师若要出巡,时间是否充裕是个问题。” “我赞成可纲兄弟的意见。且不说什么时间了,督师一走,宁远就空了,留谁镇守威慑辫子军呢?我看谁怕都不合适呢。倒不如换个思路,站到辫子军的位置上找突破口,兴许……”祖大寿提出另一个方案。 “不错!可以试试看!大家就都说说嘛!集思广益!”副总兵张存仁也点头称是,“我们只有先一步找到自己的软肋,才能不受制于人嘛!” “我看,大同和宣府的防务仍然是首当其冲。辫子军十次有九次都是从那里突破的。”曹文诏沉默了半晌,操着浓重的山西乡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据满总兵和侯总兵的书函和兵部转来的奏文来看,大同和宣府一直是‘刀出鞘,箭上弦’的!我想,应该不会有闪失吧!”程本直插了句嘴。 “紧张戒备可以一时,但长久不得。一旦长了,人自然会不自觉的松懈。我看,这点不可取。”赵祺沉下心分析道,“况且,辫子军用兵一向没有章法,加上他们还有蒙古盟军联合作战,不会总走一条道的。” “我也这么看!”谢弘开了口,“既然山海关宁锦防线攻不破,大同、宣府又剑拔弩张相待,皇太极不会那么缺心眼,非得往刀口上撞。倒是前些天,我看到遵化蓟门一带的地形,又看了工事图,隐隐觉得,若我是皇太极,考虑从这里突破,未尝不是好办法。兵者诡道,辫子军从西路进犯,我以为遵化首当其冲。” “辫子军久战辽东,对于蓟门、遵化的防务和路线不甚熟悉,会舍易求难吗?”同是游击的于永绶发疑。 “别忘了,赵大哥刚才说,他们还有蒙古的盟军协同作战呢。”谢弘强调。 “那怕也只是推论吧!我保留意见。” “两军交战,任何可能都要列入考虑范围,才是上将之责。”谢弘争辩道,隐约对他的侥幸心里不满。 “弘儿!”谢尚政瞪他一眼,呵斥道,“你懂什么!这里都是前辈,你敢妄言!不成话!” “哎!有争论是好事!”何可纲笑着和稀泥,“你不要一动就吼弘儿嘛!” “于将军也不是没肚量的人。允仁你何必在意呢!”袁崇焕一笑,“何况弘儿说的也在理不是。于将军,你说呢?” “呵呵,”于永绶也并没挂心,自我解嘲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凌焯的劲头,我们这些个老将看了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就接着说吧!”何可纲催促,“说的越多,对咱们的防务越有好处。” “早在今年的二月,督师就已经为此向皇上上了奏本。可是,蓟门和遵化的防务似乎并没有多少改观。”程本直依稀记起写过这个内容,于是开始翻看记录查验,“……对!的确写过!” “督师,依我说,蓟门和遵化的防务与咱们不相干,便是您上书请旨,也无济于事,这是明显的越权谋政。”祖大寿无不担心,“他们迟迟不动,正说明里面有扯不清的利益关系,开罪了他们,怕是更不好收拾。” “不错!咱们只需将份内的事情做好就行了,至于蓟门和遵化,的确是鞭长莫及,弄不好还会树敌。” 第80章 何可纲也表示不妥的忧虑。 “遵化一带的防务虽不在我们的职责范围,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纵使我宁锦防线固若金汤,遵化一破,辫子军长驱直入,京城岌岌可危。就算最后不会归罪于我们,但是,从关外急奔援京,途中的伤亡……”袁崇焕思虑了一番,终究是固执地摇摇头,沉吟只有叹息了一声,“如果京城再有失,社稷倾颓,这个罪在座的谁可担待?现在的情势,非我们可以左右。朝堂之上,对我非议者也不在少数,加之诛杀毛文龙一事,已经开罪了好些京中要人,天子的不悦亦在其中。横竖哪一天我也是下一个毛文龙,所以,你们只管去做,所有的一切,我来担!” “督师!”听他一言出口,众将心里都酸涩难当的语嫣。 “前面的路不好走,只是看你们有没有恒心走下去。”袁崇焕说着缓缓起身,慢步踱到门口,慨然而叹,“但愿我能有幸陪你们走到最后,画一个皆大欢喜完美的圆吧!其实,我一直以来想的也就是这个,也许好些繁杂的事只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就像我常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第九回 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形形色色,小商小贩的招呼声此起彼伏,繁华和热闹丝毫不比京城逊色,反倒少了几许边塞的硝烟味。 绎儿一路吃,一路买了许多小玩意拎在手上,银铃儿、香囊儿绞合在一处,叮叮当当的像领了个马帮。 将出春和门时,门侧的一汪潭水边,一大群人扎堆在那里,好不热闹的样子。 绎儿竭力挤进去想看个热闹,全然不顾后面抱着一摞大小盒子的雁奴吃力地大叫:“小姐!小姐啊……等等我……” 里三层外三层的,绎儿挤了半天愣是没有半分进展,只得退了出来:“真是……” “小姐!咱们该回去了。”雁奴嘟着嘴,大为不满。 “我看完这个热闹就回去。你先回去吧!”绎儿还不死心地用力原地蹦跳地探看。 “小姐……” “好啦!我一会儿就回来吃晚饭!”绎儿索性撇下雁奴,甩手跑上了潭边的一间两层楼的茶馆,居高临下地想看个清楚。 人群之中,一个半百之年的老头子牵着两只小猴在耍把戏,旁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帮着敲着锣鼓点。那两只小猴儿上蹿下跳,一会儿倒立,一会儿作揖,一会儿又翻起了筋斗,看上去倒像是练几年武艺的练家子似的,有板儿有眼儿的。 绎儿看得得劲儿,便挨着栏杆坐下来,回头叫了壶茉莉花茶,几块芙蓉糕,边吃边看,看到好处,还跟着抚掌叫“好”。 这“好”字没叫多久,猴儿耍完散场的时候,小姑娘捧了锣挨个要赏钱,却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几个有几分怜悯心的人扔下了几个铜子儿。待到要到一个青衣小帽的后生面前,那后生一笑,伸手掏了两分碎银子放到了锣上。 “谢谢公子打赏!”小姑娘连连道谢。 银子放到锣上,还没听到响,便有一个家奴样的人冲上来,一把拨开了后生,一撒手里的钱袋,哗啦啦倒出了三十两,唬得老少两人慌忙作揖道谢:“小的谢赏了!” “要谢就谢我家公子!”那家奴一撇头,示意两人看几步开外一众拥簇下的锦衣公子哥儿。 老头子拉了小姑娘上前道谢:“大爷赏钱是给小的长脸!小的感激不尽!小的不敢忘了大爷的恩典,一定日日在菩萨面前为大爷祈福!” “祈福就不必了!”锦衣公子嗤笑一声,自以为风流倜傥的扬了扬一双不大对称的稀疏眉毛,“眼下里,你拿了大爷我的赏钱,就该为大爷我做点什么吧?” “那是那是!小红,快起家伙!让旺财和福财给大爷好好耍几招儿!”老头儿忙吩咐。 “哎!”小姑娘忙回身去牵两只小猴儿。 “慢着!”锦衣公子一把拽住了老头儿,“你们这个猴戏儿,爷我没兴趣看!” “那弄点啥呢……大爷您只管吩咐……”老头儿陪笑。 锦衣公子眼神一飞,直至小红:“那是……” “哦!回大爷的话儿,那是我孙女儿。小红!来!给大爷请安!”老头儿招呼小姑娘。 “哎!”小红自小在江湖上飘零,自然也不认生,大大方方地上前欠身一礼,“大爷万福!” “哎哟……来来!快起来!”锦衣公子乘机一把扶住了小红削瘦的肩,“这小妞儿!可真可人呐……嘿嘿嘿嘿……” 小红一时不自在了,怯怯地回头望爷爷:“爷爷……” “叫什么爷爷啊!”锦衣公子霸道地扳正她的脸,顺手在她粉粉的脸颊上掐了一把,“跟大爷我走吧!水灵灵的!跑江湖卖艺可不是你干的!” “大爷……”小红意识到他眼神里充满淫亵的狰狞,忙挣扎了起来,“爷爷!爷爷——” “大爷!大爷!我这孙女儿还小……您行行好!就放过她吧!”老头儿也怯了,忙上前拉了锦衣公子的袍袖求情,“大爷……” “放过她?哼!”锦衣公子“哼”了一声,一把甩开了老头儿,“大爷我可下了媒聘下了定钱的!她已经是我的人了!难道你还要让我人财两空吗?” “大爷!您……您开玩笑……”老头儿复又扯住了他的袍袖,“您什么时候下了定钱呐!” “就刚才啊!三十两啊!你不也收了吗?”锦衣公子的家奴嘿嘿冷笑。 “爷爷!把银子还他!咱们不要了……”小红抽噎道,畏惧地向后缩。 锦衣公子一把扼紧了小红纤细的手腕,用力扼得她生疼,涎着脸淫笑:“你要是不要,我也不介意!原来你已经亲到不想跟大爷我要钱了!哈哈哈哈……” “爷爷——”小红疼得嘶哑了喉咙。 “放肆!”刚才的后生冷眼旁观许久,终于忍无可忍吼了出来。 “哟呵!”锦衣公子见半路杀出个人物,不觉冷哼一声,“怎么着?英雄救美啊?”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敢强抢民女!还有王法没有!”后生气得脸通红。 锦衣公子哑然大笑,冲着自己的跟班家奴笑成一气:“王法?他问我要王法?” “我们家公子就是王法!”家奴们笑得嚣张无比。 “混帐!我今天就要问问你这个王法!”后生看起来也是个练家子,挥拳直奔锦衣公子。 家奴们护主心切,一拥而上,将后生围在了中间。 后生也不示弱,三拳两脚把一群家奴打的七荤八素,可是这锦衣公子的武功却也不弱,一把将小红甩给了家奴,自己抬拳上阵。 后生的一拳一式不加含糊,进逼而至,却待要将其打翻在地之时,那锦衣公子一个翻身,飞起一脚,正踢在后生的肩头,后生一个不稳,顺着惯性跌出甚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锦衣公子手脚一掸鞋面,靴头上明晃晃闪着锋利的刀片:“哼哼!跟我斗!把那个妞儿给老子带走!” “你……你暗箭伤人……”后生肩头的青衣须臾间便红了一片,俨然中了毒手,头上的布帽在她跌落之时,早已旁落,一头如瀑青丝飘洒开来。 绎儿顿时一惊,虎得站了起来。周围的人也越围越多。 “呵!老子今天艳福不浅!又是一个娘们儿!”锦衣公子本要回头再打,却又低头绽开了自己“一箭双雕”的得意笑脸,“怎么?小娘们儿!你也要跟大爷我快活去吗?” “呸!”“后生”啐了他一口唾沫。 他一下子火了,抬起脚又要用靴头的刀片去扎“后生”:“臭婊子!” 抬脚的一瞬间,一道白光擦着他的刀片飞过,钉在了地上,定睛看去,只是一支银钗。再看他秃秃的靴头,他不由得气得哇哇大叫:“哪个狗娘养的?有种出来和老子一决雌雄!” 第十回 “哪个混帐东西这么没有口德啊?”绎儿一纵身,一个旋身,轻盈落地,一叉腰站在他面前,一副笑靥地调侃,“我是狗娘养的,你又是什么娘养的?猪娘?牛娘?还是羊娘啊?” “你敢骂我!”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支楞着脖子骂道,“臭婊子!你也敢来找死!” “臭婊子又怎么样?像你这号人,进了窑子,追着婊子,就差叫娘了吧?”绎儿面不改色的损他,“能做你的娘,做婊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周围一阵哄笑,把个锦衣公子气得浑身筛糠样的抖,气急败坏地踢开了“后生”,拔拳冲着绎儿打了过来:“看老子撕烂你的嘴!”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绎儿举手投足,应付起他游刃有余,一招一式,一扼一打,都掐在他拳路的准点上,一时间他占不到半分便宜,“哎!还有两招儿!不知你的嘴硬,骨头又是不是够硬!” “小贱人!纳命来!”他几乎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七荤八素全都用上了,隐约还有几分吃力,嘴上却硬,“敢跟我动手!死了我可不偿命!” “是吗?那你死了我也不偿命!”绎儿早料到他这么狂定有后台,“咱们比一比谁的更厉害!” “遵化总兵朱国彦是我亲叔叔!你敢跟我玩命!你玩得了吗?”他一拳格开绎儿的拳头,顺势扫过一腿。 绎儿腾身躲开了,一个鹞子翻身,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引来一阵叫好:“这句话该是本姑娘问你的!在这辽东,谁敢跟我关宁铁骑的祖家为敌!” “既然都是官家的人,本是一家,何必相逼!”他一跃身勉强站定了脚。 “呸!谁跟你是一家! 第81章 姑奶奶丢不起那个人!”绎儿抽手又打去。 他那边化拳为掌,一掌迎过来,正与绎儿重重对了个正着。 绎儿忽得一个站不稳,被他打了连退十数步,一个打滑跌进了水潭,溅起一个大水花。 “绎儿——”人群之中,谢弘纵身而出,紧跟着绎儿下了水。 水面波澜见平之际,蓦得又因为两个人的窜出水面而漾开了新一轮的涟漪。 锦衣公子见围观的七手八脚把两人拽上岸,两人上上下下浑身湿了个透,金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不觉得狂妄大笑:“堂堂关宁铁骑的少主,掌力竟连我都不如!看来关宁铁骑要改关门铁骑了!” “哈哈哈!”绎儿一把推开身旁也是一身湿漉漉的谢弘,仰天大笑。 “你笑什么?你还有命笑?”锦衣公子莫名的蹊跷,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的疑惑神情。 “没命的怕是你吧!”绎儿自若地站起身,一偏脑袋飞睨了他一眼,“因为,我的手上没有针啊!” “少爷!”一个家奴惊叫,“你的手……” 锦衣公子闻言一抬手,他的手掌上直直地插着一根捌弯了的银针,顿时满目眩晕:“救……救命……” “要救命去找给你毒针暗算我的人!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绎儿拍拍手,有心气他。 “你……”锦衣公子怒火攻心,却要发作,毒性也跟着发作,于是两眼一翻,直直地倒了下去。 “公子!公子……”一班家奴哭天跄地地将他扛走了。 “你……你等着!”似是亲信的家奴威胁着跑远了。 “好!我等着!不见不散!”绎儿快意的放声笑道。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后生”一抿碎发,上前抱拳一礼。 “姑娘客气了,你不也是路见不平的义气!”绎儿顺手到怀里掏了一个小药瓶子塞到她的手里,“他的刀片上许是有毒的,你赶紧回去抹点这个解解。” “在下左明珠,敢问姑娘和公子名姓?”“后生”感激不尽地接受了绎儿的关怀。 “在下祖绎儿!”绎儿一抱拳,嫣然一笑。 “在下谢弘!”谢弘也一笑。 “两位看上去真像是一对璧人呢!”左明珠抿嘴笑道,她从谢弘刚才奋不顾身地跳水救人,依稀看出了端倪。 “左姑娘错了!祖姑娘是赵将军的妻子,与我只是朋友。”谢弘心上一痛,清醒地拉开距离。 “啊,那是明珠口不择言了!”左明珠连忙道歉,“幸与两位相识,明珠有空一定上门拜访。” “好啊!”绎儿正愁没个说话的人解闷,“我暂时就住在督师府,你跟门房大哥说找我就成了。” “好的!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左明珠一礼。 “请便!”绎儿客气的一笑。 看着左明珠走远了,绎儿一句话也没说,扭身便走。 谢弘紧跟几步,追上了她:“你没事吧?呛水了没有?” “我有没有事轮不到你问!”绎儿负气地甩出一句,“你自己不都说了,我是赵将军的妻子吗?要问也是祺哥哥问!”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这已经是事实了。”谢弘的笑颜倏地隐没了,“我只是作为一个朋友的关心,难道你也不接受了?” “那谢谢你的关心!”绎儿听他此番话出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绎儿……” “绎儿是你叫的吗?”绎儿一偏头,斜睨这眼睛看他,冷哼一声,“叫我赵少夫人!” “赵……赵少夫人……”谢弘启唇再三,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便也说不下去了。 绎儿气得一扭身,兀自飞奔而去,消失在行人之中,只留下谢弘零落着一身的凉水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感伤。 当同样零落了一身雨水的赵祺风风火火地冲进卧室,吓了绎儿个半死:“祺哥哥……” 赵祺几步冲到她的面前,一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勒得她险些窒息而亡:“绎妹,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祺哥哥……”绎儿心里一酸,忽闪着眸子咽回了泪水,轻描淡写的一笑,伸手抚他的脸,“我好着呢!怎么吓成这样?” “人家报到我那里,说你在街上跟人打架,还落到了水潭了,吓了我半死!你……”赵祺失而复得地紧紧拥着她不放,“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我……” 绎儿心里的酸痛更加沉郁难当,埋首到他的怀抱深处:“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倒是你,把我刚换的干衣服又给弄湿了。” 赵祺忙松开她:“还好吧……都是给你吓的……” 绎儿一笑,回身从箱子里取了干衣服递给他:“喏,赶紧换了!别着凉了!” 赵祺点点头,接了衣服要去屏风后换。 “哎!等等!这件是新做的,不知合不合身,我帮你换吧!反正也没外人的!”绎儿掩上房门,回头一笑,“若是不好,一会儿让雁奴拿出去改!” 赵祺犹豫了一下:“还是……” “成了亲还那么矫情,说出去让人家笑死呢!”绎儿嘴上倒是不避讳,手才伸出去,脸却已先红了。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暧昧了起来,暖暖的,让两人心慌意乱。 “凌焯晚上请客,你一起去么?”赵祺先开口打破与身份不相称的尴尬境地。 “我……我乏了。不想去了。你去吧!”绎儿的眼泪开始在眼睛里打转了,忙低头借着系中衣的带子的机会掩饰迷离的泪水。 “病了么?哪儿不舒服?”赵祺不放心,柔声问道。 “没有啦!只是……只是累了而已。”绎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弯了弯嘴角。 “对不起!”赵祺喃喃道。 “什么对不起?”绎儿莫名其妙地抬头。 “我一忙起来,就抽不出空陪你。你别怨我。”赵祺有些亏欠样的黯然。 绎儿心里更不是滋味,一时悸动,顾不得许多,偎在他怀里,抱紧了他:“哥哥,我才没有怨你……只是不想你太累自己……” 赵祺心里油然一暖,怜惜不已地在她的月眉儿上吻了一下。 忽听得门外祖泽润大叫:“瑞蓂!三妹!开门呐!是我!” “是泽润哥哥来了么?”绎儿想起自己一身中衣狼狈不堪,慌忙挣脱赵祺缩到炕上,放下帐帘。 “是啊!”祖泽润看着前来开门的赵祺一身中衣,又看了看放下的帐子,立刻狡黠地笑起来,“呵呵!三妹,看来我不久就要做舅舅咯!” “去!瞎说什么!”绎儿红着脸支吾。 “瑞蓂,你说呢?”泽润又转脸看赵祺。 赵祺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忙打岔:“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快说!你想冻死我啊!” 泽润心里偷笑,清了清嗓子强作正经:“督师说,明天就出发出巡锦州,问你是不是一起去?如果舍不得新婚燕尔,也就不用勉强了。” “当然要去!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准时到!”赵祺冷得哆嗦,“行了!” “你舍得把三妹一个人撂在宁远?”泽润一副死赖着不走的架势。 “哎呀!好啦!你是不是非冻死我你才开心啊!”赵祺忙拽了他往门外推,“有完没完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出去吧!” “哎!三妹啊!你可得加油啊!满叔叔要的十个八个的,可不少啊!”泽润忍着笑,带着死乞白赖的劲儿被赵祺推出了门。 赵祺关上房门,还没回头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送走了瘟神一般:“天啊!终于出去了!” 话音未落,一袭温暖的被子从身后把他裹了个严严实实,他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 “冷吧!”绎儿从身后抱住他,准确的说,是替他裹着被子,“快到炕上去吧!别冻着了!”言讫,拽着他转了个身,把他推到炕上去,自己也跟着拱进了被子,“嗬……好冷……” 赵祺的手温暖地环住了她,将她暖在怀里:“还冷么?” “不……冷了……”绎儿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本能的也暖着他,腾出手揽紧了他,贴在他的胸膛上,“明儿不走行吗?” 赵祺轻柔地摇摇头:“你哥哥刚才说着玩呢!你当真以为督师那么说么?” “那……你多加几件衣服……”绎儿实在也不知该怎么说。 “嗯。我知道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赵祺轻轻地嘱咐她,“别让我担惊受怕的……” 绎儿轻轻的应了一声,继而眼圈一红,埋首到他怀抱深处…… 第十一回 日头刚刚在云端探出笑脸不久,督师府的府门方才打开,宁远知府衙门的差役却已恭候多时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在家留守的谢尚政和祖大乐在接了捕头递呈的名刺后,立刻将捕头让进了正厅叙话。 谢弘夹了一摞公文从营中回来,刚刚下马,见到四个守在门口的知府衙役,心生蹊跷,便迎了上去,恰巧还有个熟脸:“哎!李三哥,好久不见啦!” “哟!是老弟你啊!”一个中年衙役听到了招呼回头寒暄。 “这么一大早的,怎么歇在这里了?有事?”谢弘往府门里甩了个眼神。 “今儿一大早就有人击鼓鸣冤,大人就让我们来拿人了。”李三叹了口气,肿着没睡好的眼皮眨巴着三角眼,“唉——眼睛里还有眵目糊呢!” “拿人?拿谁?”谢弘更是十二万分个不解,“到督师府拿人?” “说是祖家小姐当街与人争斗,犯了命案了。” “什么?” 第82章 谢弘的脑袋里嗡了一下,“犯了命案?这怎么可能?是不是弄错了?” “谁知道呢?这尸体还在府衙大堂上搁着呢!”李三摇晃着不大的脑袋,“死的还是遵化朱总兵的亲侄子!这事麻烦大了!” 谢弘的剑眉越拧越紧,顾不上道别,扭身疾步进了府门,径直往后宅而去。 穿过花廊,正瞧见雁奴在晒衣服,于是连声叫道:“雁奴!你家小姐呢!” “在屋里拾掇书呢!有事啊?”雁奴眯着眼睛抖了抖衣服,冲着屋里叫道,“小姐!谢公子来了!” 绎儿一挑门帘,踏在门槛上斜睨着眼睛望他:“来此有何贵干?” “没空和你斗嘴!宁远府衙来拿人了……”谢弘心急火燎。 不待他说完,绎儿就白了他一眼,甩手要走:“爱拿谁拿谁!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你闯大祸了!”谢弘心急,一把扯住了她的手,“你知不知道,前天跟你动手的朱总兵的亲侄子死了!” “哪个朱总兵?”绎儿还在赌气地用力搡开他。 “遵化总兵朱国彦!你忘了?就是前天在春和门跟你动手的人。” “你说什么?”绎儿盱起眼睛,狐疑地望着他。 “那个人死了!他的随从告到了宁远府衙,说你是凶手。”谢弘手心里不自知的汗湿了一片,“说话的功夫就来拿你去问罪了……” “不用他们拿!我自己去!”绎儿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气不过地往前厅要走,“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王法了!” “你别冲动!冷静一点!”谢弘拦住她斗气的举动,“光赌气没用的!” “可人不是我杀的,凭什么赖在我头上!”绎儿委屈的凤眸里迸射着怒火,用力要搡开他有力的手臂,“你拦我干吗?那个畜生活该死!早知道那群疯狗还会这样乱咬人,就该连他们一锅烩了!” “闭嘴!”只听得身后一声呵斥,两人一怔。 “爹!”绎儿望着祖大乐气得黑青的脸,一时语嫣。 “祖伯伯,这是误会!人不是绎儿杀的!”谢弘竭力为她辩解。 “弘儿,你别添乱,站到一边去。”谢尚政挥手让谢弘让开,“知府大人会秉公处理的。” “可是……”谢弘仍然执着地拦在绎儿的面前,这多少让绎儿的心底漾开一丝感动。 “绎儿,你要还是祖家的人,就敢作敢当的站出来!”祖大乐一脸严峻,抑制着自己波动的心绪。 绎儿深吸一口气,轻轻拨开谢弘,走到捕头面前:“好!我跟你们走!” “绎儿……”谢弘踟躇着唤道。 绎儿头也没回,爽利地甩下一个大步而去的背影,消失在了谢弘的视野中。 “老爷,您得救救小姐啊!”雁奴求道,“小姐虽然平时顽劣了些,可是断不会杀人的!” “爹,当时绎儿和朱总兵的侄子动手,纯粹是看不惯他欺辱民女。孩儿当时在场,亲眼所见是朱公子被他自己的暗器所伤,决不是绎儿下的毒手。”谢弘不甘地大声鸣不平,“怎么能这么随便就让他们把人带走?” “在没有确凿证据前,督师府没有理由庇护一个杀人嫌犯。”谢尚政也犯难的皱了眉,去看脸色极坏闷着声的祖大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么?”谢弘英挺的剑眉更是因为极度的愤懑而英气逼人,“我就不信!他朱国彦能一手遮天,混淆视听!” “弘儿!你冷静点!”谢尚政隐约感觉到了儿子不同于寻常的激动,有点惴惴不安。 “我现在就去府衙大堂!我倒要看看,怎么把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审成一个杀人犯!”谢弘拂袖而去。 “弘儿!”谢尚政更确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忐忑着去看祖大乐,投去一瞥无奈的晦然。 祖大乐努力调整了语气,镇定了一下情绪对雁奴道:“雁奴,你赶紧快马去追祺儿,请他立刻回宁远!” “是!老爷!”雁奴噙了满眼的泪水坚毅地点点头…… 大堂之上,绎儿毫不畏惧地和朱公子的随从对峙着,寸步不让的强硬:“我说了,人不是我杀的!” “大人!她是狡辩!如果不是她用毒针暗算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也不会横死异乡!”朱公子的领头随从苦大仇深地一副血泪哭诉状。 “大人!那根毒针是他家主子暗算我的,被我识破了还击回去,怎说是我暗算他?”绎儿针锋相对,抬手一指他,“分明是他血口喷人!” “可有人证?”宁远知府问道。 “那耍猴戏的祖孙俩可以为证!”绎儿扫了那个随从一眼。 “一个江湖耍猴戏的,漂泊不定,你让本府哪里去找?”宁远知府暗暗叫苦,“有没有可以传唤到的证人?” “有!”一旁观审的人群里,谢弘挺身站了出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你是何人?何以为证?” “在下宁远卫参军谢弘。”谢弘不紧不慢布到堂前,抬手一礼,“案发之时,在下正与祖小姐在一起。所以,在下可以做证,人决不是祖小姐所杀,毒针也绝非祖小姐的。” “大人,这个人是她的同谋!”领头的随从强辩。 “哼!杀人总得有个动机吧!”谢弘瞥了那人一眼,不由齿冷,“你总不至于说,我和祖小姐谋财害命吧!可笑!” “你……”对方一时语塞,“你怎见得是我家公子使得毒针?” “本府问你,祖小姐和朱公子对掌之时,你可在现场?” “回大人的话!在!祖小姐为了避开朱公子的毒针被打落下水,是在下蹈水相救的。” “那你可看清楚这毒针到底是谁的?”知府抬手示意师爷举起证物,“你要据实回报!” “回大人的话,当时,两人对掌速度极快,掌力也极猛,除了当事人,旁观的人根本来不及看清。”谢弘不得不据实回报。 “大人!这就是说,这小子在做伪证!”对方一下子来了精神。 “不然!当时,朱公子在对掌之后说了句话,在下记得真切。”谢弘峰回路转的一笑,“朱公子说:‘你笑什么?你还有命笑?’” “这句话有何蹊跷?”知府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人显然也听得一头雾水,换了别人也一样。在座的都可以试想一下,朱公子这句话究竟有什么意图?再者,请大人看那枚捌弯的毒针,这很明显,在对掌之时,有一方是为了防卫而以极快的速度,凭借掌力所为。所以,只需要看挑起进攻的一方是谁,一切自然也就明了了。” “我家公子的武功自然不及祖小姐,而祖小姐又咄咄逼人挑起争斗,不是祖小姐,难道还是我家公子?” “你别忘了,你家公子当时曾大笑说:‘关宁铁骑的少主,掌力竟连我都不如,看来关宁铁骑要改关门铁骑了。’”谢弘逮住了他的漏洞,加以还击,“他的武功若是真如你所言的糟糕,早已不是祖小姐的对手,何敢如此大放厥词?” “我家公子是男子,掌力上自然要比祖小姐强,武功就应另当别论了。但掌力强正说明捌弯毒针的是我家公子。单凭这点,足以证明暗箭伤人的是祖小姐。” “何以见得只有你家公子能捌弯毒针?”谢弘不动声色地微然一笑。 “祖小姐是个女人,掌力自然不及男人。”对方翻了个白眼。 “大人!在下请求下赐一枚同样长短的针。”谢弘抱拳一礼。 “准!”知府示意仵作,“寻一枚针给他!” “谢大人!”谢弘接了过来,“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只要对案情有利,只管说。” “在下请求在堂上当堂演示,还请祖小姐配合。”谢弘信心十足的恳求。 “这个……准了!”知府是个文弱书生,心里忐忑着,只怕飞针不长眼,于是不着痕迹地往师爷那里挪了挪。 “绎儿!”谢弘冲绎儿一笑,眼中尽是熠熠的激励,“来!咱们重演一遍!” 绎儿被他的笑惹得一阵感激的悸动,眸子不觉盈动了泪光,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谢弘将针夹在中指与无名指的指缝之间,展开了手掌,用尽力气打了过去。 绎儿也如当时一样,抬手重重地迎击了上去,临到近前的一瞬,一个准确清楚的反腕,以不及眨眼的功夫捌弯了针头,紧接着连掌打了过去,却又待打不打的要收力。 谢弘知道她生怕伤了自己而不敢真打,于是径自义无反顾地击了过去,一个冲力使得绎儿倒退了十来步,撞翻了文吏的桌案。 “大人请看!”谢弘暗下深吸了一口气,忍痛抬起手证明给在场所有的人看,“针在在下手上的伤痕是否与朱公子所伤一致?” “仵作,你上前验看!”知府看着他流血的手心,心惊肉跳地一径发寒。 “回大人,伤痕的确与朱公子手上的伤一致。”仵作仔细验查后回禀。 “大人,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我家公子已死,死无对证。”对方也不松口。 “这个……”知府两下为难,于是去看师爷。 师爷忙附耳在知府耳畔耳语了几句,知府会意地点了点头:“祖小姐,你还有什么人证?” “当时还有一个姑娘,叫左明珠。”绎儿按捺不住不安的心疼,偷眼去看一旁正在包扎伤口的谢弘,“我是为了救她,才出得手。” “她在何处?” “我不清楚。”绎儿长出一口气,有些绝望的意味,“她似乎只是过路的人。” 第83章 “若这么说来,你的两个最重要的证人都无处可觅。而眼前谢将军的证词也还是一面之辞,不足证明你无罪。”知府有心无力,“处于案情还有许多疑点,并且已经出了人命,本府只能将你收监在押,延后发落。” “息听大人安排。”绎儿一礼。 “把她收监!”知府吩咐衙役。 “是!”衙役应声上前,对她倒也客气,“祖小姐,请吧!” 绎儿依依不舍地回望了谢弘一眼,凤眸里盈着的泪水始终未干,只在唇际绽出感激而关切的笑。 谢弘无言地目送她下堂去,心如刀绞的痛远胜于手心的伤痛。 第十二回 蜷缩在囹圄的干草垛上发呆,这又阴又湿的鬼地方着实让绎儿娇贵的身体有些吃不消。时时嗡嗡不休的苍蝇蚊虫,加上臭虫、老鼠的肆虐,害得她已经有三四天没能合眼了。牢里的饭菜不是太干涩,就是太咸,有时还能隐约看到隔壁凡人的碗里,黑乎乎的米饭里爬着白惨惨的蛆虫。虽然她的饭菜是另外置的,联想在一起,却也让她一阵阵的恶心。好在这两日,祖大乐让府里的嫲嫲给她送了饭菜来,她勉强吃了一点,便再也没了胃口。 太阳已然隐没了,这夏末秋初,华灯初上时,白日的暑热很快退却的无影无踪。 她听见走道里响起了一阵脚步上,略微有些急促地往这边来了,一旁还可依稀听到狱卒的声音:“祖小姐一切都好,只是这里的环境实在是不好,[奇qisuu.书]委屈她了。” 脚步声到她的狱门前停了下来,绎儿也没有精神头儿搭理,于是头也不抬,也不说话。 “祖小姐……”狱卒刚要说什么,却又陡然被截断了话头似的,退了出去。 “绎妹。”那个熟悉的声音轻柔地唤她。 绎儿缓缓抬了头,眼泪禁不住哗哗地流了满脸,顿时不知哪来的力气,奋身扑到赵祺的怀里,放声呜咽起来:“祺哥哥……” “绎妹!”赵祺看到她瘦削得尖了下巴,形容憔悴,心痛之极,紧紧的拥着她,“我回来晚了!是我没照顾好你,你受委屈了。” 绎儿不说话,只是一味地哭得伤心,弱不禁风地缩在他的怀里寻求安全感。 “好了!好了……”赵祺哄着她,温柔地吻她的发,“没事了!别怕!天塌下来有哥给你顶着……” “我不知道那人的针上有毒,不然,我也不会自作聪明的还击他了……”绎儿偎在他怀里,眼泪汪汪地抽噎,“就算有毒,他自己的毒,自己也该会解呀……我没想杀他……” “我都知道了。人不是咱们杀的,咱们不用害怕。”赵祺小心地擦拭着她的眼泪,“事情已经出了,咱们得想个办法解决了才是,哭也不管用不是?” “嗯。”绎儿抽泣了一下,胡乱抹了抹眼泪,“可是,上哪儿去找耍猴的祖孙俩,还有左姑娘啊?找不到他们可怎么办啊?” “只要有这个人,还怕找不到么?”赵祺理着她的鬓发,耐心的安抚,“就是找不到,你也不至于偿命啊!只要能活着,就有办法出去。” “你不知道!这牢里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蚊子、苍蝇、蟑螂、老鼠,还有臭虫,天天咬得你睡不了觉,让人怎么活啊!”绎儿撒气一样地踢腾着那堆干草,惊得几只蟑螂连蹿带跑地直往草堆深处钻,“你看!你看呐!我怕我还没等到出去,就先死在这里了!” “你又在胡说了!”赵祺轻声斥责道,“别动不动就死啊活的!你要不惹事,老老实实待着,会到这儿来么?自己做错了事,就该自己担责任。在家可以宠你让你,出了门,再胡闹,出了事情,谁会让着你呢?你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还这么不懂事……” “人家都这样了,你还教训人家!”绎儿又急又气,一把甩开他,一肚子火都往他身上撒,“好容易等到你来了,你除了教训人家,什么忙都帮不上!说到底,你还不如谢弘呢!人家非亲非故都可以为我站出来!你是我夫君,却只会在这里说风凉话,教训人家!” “你……”赵祺被她的一句话刺中心底最深的最敏感的痛处,不由得如生芒刺,忍无可忍之间,一时没抑住便爆发了出来,“你太过分了!这是什么话?开口谢弘,闭口谢弘,你的眼里把我当过丈夫吗?早知这样,你何不去嫁他!” “……”绎儿被他从未有过的一番气极之言惊得目瞪口呆,“你……你说什么……” “既然你认为我不配做你丈夫,你就等着他救你吧!”赵祺生平第一次控制不住,负气得拂袖而去。 “你……”绎儿气得发疯,对着狱栏一通乱踢,扯着嗓子冲着他的背影大叫,“你这个骗子!混蛋!我……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要你可怜……” 她哭得没力气了,顺着狱栏滑坐在地上,瞠着一双迷离的泪眼,死死地盯着黑暗角落里两只觅食的耗子,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滚——” 那两只耗子吓得一激灵,爪底抹油地钻到了草垛子下头,瑟瑟地发抖。 她破涕一笑,却又流了一脸的泪。 月色清冷地映在赵祺未眠的脸上,使他原本泛着浅浅忧郁的眸子更显得忧郁难当。赖是他如何的努力,仍然没有半分睡意,思绪也从来没有过的越发清醒起来,每一根神经都敏感的醒着,因为绷得太紧而痛得厉害。 他今天终于是忍不住爆发了出来,而今想来,他有点后悔,反复咀嚼着自己说的话,总担心说的太重,伤了绎儿。可是,脑海里似乎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为自己叫屈,于是两个声音就这样在脑海里嗡嗡地争吵不休。 “绎妹受了委屈,抱怨几句也是常理。向我抱怨,正是因为把我当作夫君,没有隔阂。是我太不理智了。” “不理智?你总想着不伤害她,可她伤害你的时候,可是半分都没犹豫过。别天真了,把你当夫君?她要是把你当夫君,口口声声的,为什么全是‘谢弘’的好?你还在这里掩耳盗铃!” “可她不是也答应嫁给我了!她是爱我的!我为什么不能包容她的过去,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是清清白白的。” “你爱她,她却不爱你!她是拿你当赌气的筹码,当玩物,说把你当哥哥,那是借口!” “我不管她把我当什么?只是我爱她,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那你成亲之前就知道,为什么不成全他们俩?为什么还要娶一个心里根本没有你的女人?你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把自己呵护了十一年的女人拱手相送,说到底,你根本就是自私,是霸道!” “不!不是的!我不是自私!我只是不想让两家的长辈伤心!” “借口!借口!你现在没有让别人伤心,只有你自己在伤心罢了!” “我不在乎!” “自欺欺人!不在乎?不在乎为什么不碰她?她是你的妻子,是和你拜过天地,明媒正娶的妻子!因为你清楚,你得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你不能容忍,你心爱的女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却想着别的人!” “不!不是这样的!” “你的心里其实一直在恶劣的诅咒他们:你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不!你胡说!——胡说!不是这样的——” 他挣扎了一头的汗几乎是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眸直愣愣地空硬地望着前方的莫名处,心口一阵阵说不出的绞痛,痛得他接不上气来。 他起身来到脸盆前,把脸浸到冰凉的水里,妄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望着镜子里零落着水的脸,他头一次感到了镜子里的面孔是那么的陌生。 他变了!变得越发的敏感,越发的脆弱,越发的恐惧伤害! 成亲以来,他一次次压抑着嗜人筋骨的痛楚强颜欢笑地周旋着,在所有人面前扮着完美,却不料每扮一次,这痛楚就深一分,纠缠着一夜一夜地噩梦,没完没了。 他感到仅凭自己的意志,快要支持不住了,今天的爆发就是一次预示,预示着自己的意志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快要难以收拾了。 爱之深,恨之切。 他不想伤害绎儿,却在冥冥之中加倍的伤害了自己。 他的心在矛盾痛苦的煎熬中,已然是血肉模糊的没了样子,眼见着,便要骤停了。 这个月夜对于谢弘而言,同样是辗转难眠的。 他隐约能够感觉得到,绎儿与赵祺之间极为微妙的不和谐。 绎儿越是在他的面前表现出对赵祺的格外亲热,就越是证明了她与赵祺之间不可溢于言表的隔阂。虽然,那是不着痕迹的,但对于他而言,恰是可以意会的举动。 这些日子,他忌惮着绎儿已然成为现实的身份,抱以谨慎,也是自重的态度,不敢去探望一次。只是在每一夜的清冷月光中,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为她愁肠俱断。 案子没有一点进展,依旧这样僵持着拖时间。 时间如流水,他的心绪如同乱麻。 好容易等到赵祺回来处理了,却万没料到,一向脾气好的出奇的他,居然为了一时的负气而撒手不理妻子的死活,大吵了一架,便把自己关在房里生起了闷气。 他实在是难以琢磨透赵祺的心理,更猜不透他们之间的矛盾究竟因何而起?难道是自己么? 他努力摇了摇头,回答自己的只有苦笑。 绕了一大圈,最后竟又回到了原地,造化弄人啊! 无眠还不止他们两个人,绎儿倚在干草垛上,阖着眸子,看似平静的睡容下,却隐藏着最激烈的痛苦挣扎。 第84章 浑浑噩噩间,她的脑海中反复着赵祺从未有过的愤怒神情,耳边尽是那一句“既然你认为我不配做你丈夫,你就等着他救你吧!”颠来倒去的折磨着她的神经。 在自己的心目中,一向温和平静的祺哥哥如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仅仅是因为自己提“谢弘”太过频繁了么?他从来就不是这么小器的人,他的宽容就像大海一样不可估量,哪怕是对仇人,也是一径的真挚友善,难道冥冥之间,在这世上,他的宽容所无法容忍的唯一一个人,竟是谢弘么? 她在梦里,含着泪呢喃着呓语,反复念叨的也只是一句话:“……你的眼里……把我当过丈夫么?早知如此,何……何不去嫁他……” 她倔犟地想把懦弱的眼泪收回去,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陡然间惊醒了过来,她的心头仍旧禁不住一窒的痛,紧蹙了眉头把脸埋到了膝间,呜咽着只有自己才懂的话:“他说这样的话,莫不是怨我怠慢了他?我早该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何况……” 眼前一幕幕,更让她确信自己的判断:洞房花烛夜,他佯装醉酒;锦州之行,他熬夜看书;他克制着自己,不碰她,不理她,不和她多说半句话——她不敢往下想,不愿往下想,原来这一切只因他知道了自己与谢弘的“私情”,于是乎,便厌弃自己,轻贱自己,甚至是在怀疑自己的清白。 此时此刻,只觉得头痛得都要炸了,嗡嗡得作响,倘若真的如此,她宁可一死,也不愿这般被人耻笑,糟践了好端端的一个名节。 她抬头向小窗外蒙蒙亮的白雾望去,投去绝然的一笑,泪水在冷艳的脸颊上干涸了。 天,毕竟是亮了。 第十三回 晨曦的橘红中,雁奴提着食盒方才出厨房门,迎面便遇上了一脸倦容的谢弘:“谢公子,早!” “哦!早!”谢弘与她擦肩而过,忽又站住了,扭头叫她,“哎——” “嗯?”雁奴应声回头,“你叫我?” “嗯……”谢弘沉吟了一下,犹犹豫豫,然又故作轻松地从碗橱的纱壁里取了碟点心,“你家小姐……还好么?” “勉勉强强吧!”雁奴的小嘴不经意的扁了一下,抿了一道弧线,“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你……好好照顾她吧……”谢弘为她打气,故作信心十足地一笑,“让她放心,我……” 他脸上的笑瞬间凝滞了,极快的转为了尴尬,于是沉下了声:“我和赵大哥都会全力以赴,为她洗清冤屈的……赵大哥,是吧?” “嗯。” 雁奴闻声回头,院门口,赵祺同样是一脸疲惫的笑着应道:“我替绎妹先谢谢你了,凌焯!” 谢弘心底一震,黯然神伤:好一个“替”字!毋需外力强权,只消这区区一个字,便是最不可抵挡的示威,将自己与绎儿之间生生拉开两个世界。 一旁的雁奴全没有这般的精细敏感,听闻赵祺应声,又见他的笑颜,一时兴奋:“姑爷,你不生小姐的气就好呢!昨天,你回来的样子,可把奴婢吓得不清!奴婢就知道,姑爷才不是小器的人呢!” 赵祺温然的笑笑,从怀里取了碎银子,递给雁奴:“绎妹在牢里胃口不好,人瘦了一圈,你记得带些栗子糕什么的,她爱吃这个。” “哎!”雁奴会意地欢喜着,却又因为赵祺对绎儿的体贴,不禁有着几分作为女儿家的妒忌笑道,“要不,姑爷跟奴婢一起去吧。” “不用了,我还有事。”赵祺不紧不慢地答道,“你去就好了。” “那好吧。”雁奴有些悻悻,疾步反身而去,消失在院门口。 院子里一下子死水一样,没有半点涟漪,静得怕人。 “哦,”谢弘率先打破沉寂,言语却不是那么自然,“我过来想弄点点心吃的,赵大哥若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留步!”赵祺未待他走出几步,启唇叫住了他,“贤弟若是没什么事,不妨一起吃吧。” 谢弘半侧回头,有点进退两难的无措。 赵祺亦缓缓转身,用一如既往真挚的笑打消了他的顾虑:“两个人想办法,总好过一个人,你说呢?” 谢弘为自己的多虑解嘲的一笑:“好。” 赵祺向他伸出手,接了他手里的点心:“走吧!去我房里聊。” 谢弘踟躇了一下,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轻巧地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一袭熟悉的味道,令谢弘不免有几许情难自禁的感伤,沉了呼吸,强掩了心事,提步迈进了从未跨过的门槛。 屋子里弥散着浓郁的藏香味,这与未消失的新婚燕尔的喜气倒也是相得益彰。绛红色古色古香的松木橱柜桌几泛着天然滋润的光泽,似乎并没有因为女主人不在而落上了灰尘。趁着赵祺回身倒茶的工夫,谢弘不自觉地往床上看去,绣着金线的鸳鸯被齐整地叠着,那一对儿玲珑剔透的鸳鸯青瓷枕亲昵地依偎着,在他的眼中分外的刺目,让他不忍再看,忙将视线移到一边,落在了屏风旁的一张卷轴上。 这是一副工笔画,画得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蒙古小姑娘,天真烂漫地与怀中的一只黑色小猎狗玩耍,一侧的落款因为离得远,所以模糊着看不真切。 “那是绎妹十二岁时候的样子,”脑后,赵祺温吞水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几丝回忆的甜蜜,“画这幅画儿的时候,天气挺冷的,笔都冻上了。” 谢弘回头一笑:“没想到,大哥还有一手绝妙的丹青。” 赵祺微微一颔首,递来茶盏:“贤弟见笑了。为了这幅画,绎妹当时还跟我赌了十来天的气,怨我画的不好。” “大哥把她画那么漂亮,她还不知足么?”谢弘借着话题松爽了一下原本拘谨的神经,呷了口茶笑道。 “她原本是让我画白云的,结果我把她画成了主角儿。”赵祺也乐得调解气氛,换了换话题,怕谢弘不明白,又解释道,“哦!白云就是那只小猎狗。” “黑色的小狗叫‘白云’?”谢弘哑然一笑。 “没办法!她从小就任性,我犟不过她。”赵祺想起来也有几分好笑,径自笑起来,只是没出声,“她说叫白云,就白云吧。” 赵祺言语不自觉流露出的爱意和幸福,让谢弘方才拥有的松爽成了寞落的神伤,黯然的感觉沿着蜿蜒的血管一寸寸遍布了全身上下,一时僵住了,动弹不得。 他怜她,爱她,连画画都可以为她喧宾夺主,他的眼里除了她,也许真的什么都不存在的那么纯粹,像这沁入脾脏的藏香一样馥郁而浓烈的爱她。他们青梅竹马十一年的情,又岂是自己区区一年的炙烈可以代替的。大约绎儿只是一时稚嫩的好奇任性,此时此地,真正放不下的,只是他自己吧。 谢弘心底一阵阵揪心的痛袭上来,禁不得微微拧了眉尖,然而这一切又怎能逃过赵祺的心细如发,抬头之际,他同样看见了赵祺不动声色的沉峻:原来,他也在痛着,只是不知为什么而痛,难道也是为了绎儿么? “大哥又在为绎儿担心了?”谢弘试探着去安抚他,“绎儿向来吉人天相,当初在东江也是死里逃生,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贤弟无须宽慰我,”赵祺苦苦一笑,长长地叹气,“绎妹这次的祸通了天,能不能全身而退也还不知道。” “没有杀人,还能硬安上罪名?” “贤弟大约还不知道,这个朱公子的伯父是遵化总兵朱国彦,母亲是田国老的远方外甥女,沾着皇亲。”赵祺的言语之间已经有了别鹤孤鸾的终天之恨,“别说是找得到耍猴的祖孙,就是找得到,又如何?” “还没到绝境,大哥何必这么悲观。何况绝处逢生,也不能说没有可能。还是把心放宽点,事情也好做打算。” “但愿吧!”赵祺看起来接受了他的宽慰,心下稍稍安定了一些,“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写信给了三桂,他在京城的朋友关系多,消息也比这里通达。可能过两天,我也要亲自去趟京城,刑部的几位大人跟家父是挚友,也许能帮上忙。” “我倒以为,大哥这个时候离开,绎儿她……”谢弘不无担心。 “我正是考虑到这点,所以才来拜托贤弟。”赵祺的语气是诚挚的,然而内心却痛苦不迭,“只有你的保护,我才能放心。” 谢弘参透了他话中的玄机,却不愿捅破窗户纸,故作不解深意地回避:“大哥言重了!我和绎儿是朋友,与大哥是兄弟,照顾绎儿是责无旁贷的。但若是大哥如此重托,凌焯惟恐有失,实在是不敢担当。” “你不会的!”赵祺依稀绽出心如死灰的淡然和对他的无比信任,“你会对绎妹很用心,任何人都不会有你做得好。” 谢弘的喉咙口一噎,他万万没有料到,一向温吞水的赵祺,居然亲自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虽然很委婉,但确是决然的。他犹豫着要不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要不要为自己与绎儿的爱情洗刷去在别人眼中的暧昧,要不要告诉赵祺,自己已经选择了退出。 赵祺似是读出了他的心思,付之大赦样地一笑:“把绎妹交给你,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不!”谢弘脱口而出,抛却了犹豫,“大哥既然是绎儿的夫婿,就当时时用心,让别人比自己更用心,便是对绎儿的轻贱。大哥不是这样的人,所以,越俎代庖的事情,凌焯也不会去做。恕小弟不能听从!” “公子!”门被“哐”得撞开了,赵祺的侍卫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朱公子的母亲来了,要挟着知府大人要对少夫人用刑呢。” 第85章 “什么?”赵祺本能地腾得站了起来。 “雁奴为了保护少夫人,被朱家的家奴打了,少夫人为了这个大动肝火,弄得府衙大堂上一团糟。知府大人招架不住,让属下来找公子。” “快!去看看!”赵祺全然忘记了刚才与谢弘的一番推拒,抽身疾步出了房门。 宁远府衙的大堂之上,朱公子的母亲田氏捂着脸颊上通红的五指印气急败坏:“小贱人!你敢打我!杀了人,还这么横!这公堂上还有王法没有!” “有王法也不是为你准备的!”这一侧,绎儿一边挣脱朱家恶仆的扭打,一边放声嘲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姓尹的,你要是不把这个小贱人给我杀了报仇,就是不把我田家放在眼里,等我回头告到宫里去,让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田氏顿足捶胸地大叫道,“你毒杀我儿子,我就是变成鬼,也要让祖家不得安宁!一命还一命啊……” “你去告啊!别拿宫里的吓唬人!狗仗人势的不过是个奴才,还妄充什么皇亲国戚!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绎儿放肆地大笑,“本小姐横竖一条命在这里,你活着我且不怕你,还怕你变成鬼来索命吗?就是变成鬼,也得看看你抢不抢得过那些死在我手里辫子军呢!有种的,你来拿啊!” “你!”田氏气得浑身筛糠样的抖,“你——” “你那个狗贼儿子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我不杀他,迟早也会有人杀他!绝了你家的后,也是你家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田氏怒不可遏,一把冲上去,攥起知府面前的惊堂木照着绎儿那里砸了过去。 雁奴护主心切,眼疾手快,闪身挡在了前面:“小姐——” 紫檀实木的硬度重重地正砸在雁奴的前额上,殷红的血“哗”得流了满脸,人也一软倒了下去。 “雁奴!”绎儿惊声大叫,不觉间已是怒发冲冠,声嘶力竭地甩开了朱家的恶仆,一个飞身点步冲上了案桌,一拳把田氏打翻在地,踹翻了桌子,顺手操起了砚台,甩手往田氏的头上便砸。 一只手千钧一发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住手!” 她循声回头,见是气喘吁吁赶到的赵祺,火气更大:“你撒手!” 赵祺不由分说,强硬地掰开了她的手,夺走了砚台,反手把她摁住:“你闹够了没有!” 绎儿拼命想挣扎开他的手,却不能够,怒目相视地充满了威胁的口气:“你放开我!放开我——” “这样闹下去有什么好处!你还想杀人么!”赵祺用力押住她挣动不休的胳膊,“你这是咆哮公堂,知不知道!” “要咆哮也是她在先!” “闭嘴!” “我快闭嘴了!快得很!”绎儿眯起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他会有这般凶神恶煞的面孔,“我知道你早就看不得我了!用不着合着别人来欺负我!我横竖一死,咱们就一拍两散了!” “我让你闭嘴,你听见没有!”赵祺被她一番话刺得生疼,手里力道也加了几分,强抑着火气沉下声。 “我不用你管!我的生死既然你早已不放在眼里了,何必来假惺惺的做样子!我才发现,你是那么虚伪的人!你嫌弃我,不想娶我就趁早说,我又不是除了你就没人要了!若要休了我,就乘现在!免得我死了还挂着你的姓!”绎儿口不择言,极尽委屈地把心里压抑的痛全吼了出来,“你嫌龌龊,我也不稀罕!” 赵祺一时血气上涌,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抽了过去:“你放肆!” 绎儿远没料到他这一巴掌真的抽了下来,重重的仿若仇人,泪水立刻夺眶而出,倔犟地流了满脸,一字一句带着无可挽回的绝望:“赵瑞蓂,你敢打我……好!你记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言罢,一把搡开了他,拂袖而去。 “绎儿!”谢弘直到两个狱卒跟着追了出去,这才回过神来,“赵大哥,你……” 赵祺默然地一步步往门外踱去,只留了一袭惨败的背影暗淡无形。 堂上的人一时都傻住了,缄了口,噤了声,唯余一片寂静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外…… 第十四回 匆匆赶回督师府,跳下马背,谢弘直奔向内院去找赵祺,迎面正撞上祖泽润:“怎么?祖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我心里放不下,就先从大凌河赶回来了。”祖泽润看起来也有几天没合眼的样子,眼圈泛着黑,“情况怎么样了?” “你没见到赵大哥么?他没跟你说什么?” “没有,他急匆匆地回来,又一阵风似的走了,说是去京城找三桂想办法去了。”泽润有些大惑不解地干着急,“你说,京城那么远,远水不解近渴的,跑哪儿去顶什么用!” “先在刑部备案,有备无患的也好。”谢弘舒了口气,“眼下,还得赶在田家之前找到证人。刚才知府大人告诉我说,他只有七天时间可以再审,过了十天就要上报刑部和大理寺会审了,赶前不赶后,赶紧找人吧。” “天下那么大,找两个人简直是大海里捞针,区区十天,谈何容易。”泽润不由得犯难,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双眉紧蹙。 “我想,短短十天,我们找人不容易,田家找人也不容易。”谢弘沉吟了一下,依稀理出了少许头绪,“但是,田家一心要置绎儿于死地雪丧子之恨,自然不会希望我们找到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我们之前,杀人灭口。所以,只要盯着田家,就可以有线索。” “那万一田家现在已经将证人灭了口,我们又当如何?”泽润思量一番,仍抱着最坏的估计。 “目前,照我的推测,应该还没有。”谢弘不紧不慢地推敲着,“你想,如果证人已经被灭了口,田家的人就完全不必这么着急杀绎儿,只要等十天之后,就可以如愿以偿了,何必苦苦相拼呢?” “姑且不管这个了!”泽润只觉得再讨论下去也无济于事,“我们分个工,你带人盯着田家,我带人再去找。那些证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马!” “那好!” 泽润抽身立时要行动,跑出几步,又回了身:“嗨!我也没见过那些个证人,就是见了面,也不一定知道。要不然,你带人去找,我来盯着田家。” “也好!田家若有动向,记得叫上我。”谢弘暗自敲了敲脑壳,直埋怨最近忙昏了头,“我一会儿再把证人的样貌画下来,让弟兄们看了好认人。” “好!”泽润动情地拍拍他的肩,“你跟瑞蓂一样,都是精细人,想得比我周到。三妹有你这个朋友,瑞蓂有你这个兄弟,可算是他们的福分!” 谢弘心底涩涩的,眼睛却笑着:“大哥客气了!” 又是弯月如钩,此刻生生勾钩着绎儿的心尖一样,痛得她直不起背脊,只得蜷坐再草褥子上,守着如豆的油灯发呆。 半边的脸颊火辣辣的肿着,泛着紫,撑得皮肤饱饱的,透着水似的,一碰便疼得火燎火燎的。她本能地捂着下颌骨,微微张了张嘴,小心地想要活动一下颧骨的肌肉,却因为猛得一拉一扯,疼得皱了眉,眸中的怨愤更大了。 从小到大,一向充当着保护神的人,居然也冲着自己扬起了巴掌。看着他有些充血的微红眼睛,俨然换了一个人一样,从未有过的愤怒竟是冲着他口口声声“春秋相携无相忘”的自己。看来,自己这一刀恰是扎准了地方,扎到了他的痛处。大概他吼出的“你放肆”已然压抑在心头许久了,一气迸发出来,便带着杀人的威慑。 灯晕映照下的白瓷盘子里,还剩着早上雁奴带来的栗子糕,她却早已倒足了胃口,将早上的感动和惭愧丢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夹杂着怨气和忿恨的倔犟,就手抓了来,狠狠地砸在了粗糙坑洼的墙壁上,松软的米粉和金黄的栗子飞溅了一地,成了“狱友”们蜂拥而至的美味。 她气鼓鼓地盯着老鼠蟑螂们大块朵颐,泄愤似的冷笑:“吃吧!我让你们吃个够!” 两只老鼠因为争食打了起来,吱吱喳喳地闹个不休,陡然间也像点燃了她压抑已久的导火索,引得她腾得站了起来,提起脚便去踢那只肥硕的耗子,咬牙切齿地仿佛对着他:“让你抢!抢——犊子!混蛋!抢——抢!滚到一边去!滚开!你这个混蛋!骗子——” 肥硕的耗子在她的重脚之下,闪避不及地伤痕累累,只有出气,没有了进气的发出气若游丝的吱吱哀号。 这哀号让她浑身一松劲,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泪水本快要夺眶而出,却死死地又被拽了回去,牙缝里依稀含糊着一个音儿:“我这次绝不原谅你!一辈子都不!” “咣当!”一声清脆落地,立时四溅开了,散碎了一地。 赵祺腾得坐直了身子,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凝成了一股湿冷的涓流滑下脸庞,一种清寒的气息紧匝着他,将他浸埋在了茫荡荡的银亮月光里,讨不开的宿命样的。 他不自觉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竭力平息了惊惶未定的心,渐渐地只剩颓唐地倚在了床头软了下来。 他听得到心跳的声音,脑中依然是梦中绎儿因为愤恨所致,绽出的对他而言的狰狞面目,还有那让自己剖肝泣血的恨恨之言,梦噩一样挥之不去。而素来海量的他,居然也因为借酒买醉而头疼的厉害。 他本能地捂住了自己胀痛的太阳穴,支持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绕过犹豫惊梦摔碎的瓷枕,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桌边,抓起尚且有着几许温度的茶壶,引颈灌了下去,暖暖的感觉顺着血管流遍了周身,算是勉强驱走了梦噩带来的寒意。 第86章 然而,茶水的暖意去得也快,茶壶中式滴水不剩的空了,瓷壁的余温慢慢逝去了,唯剩一手冰凉,仿若他的心也握在手心里一样。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手上一滑,茶壶放在了桌子边上,却只占了半剌儿的地儿,手指一离开,便倾身摔了下去,“叭”得一声又碎了,一片狼藉。 他叹了口气,循着桂魄照得最亮的那片碎瓷探了手去,弯腰拾到了面前,摊开手心凝望着出神。 那青花的碎瓷不知怎的,在这银亮的桂魄的笑颜下,惨白的寥无生气,硬硬的,僵冷的,寂若无声地躺在他的手掌上,又散开一袭寒冷。 这情景宛若洞房花烛夜,醉酒浇愁的绎儿被他抱上床榻时,不经意滴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水晶样的透亮,却实实没有温度的冰凉,寒了他一身心。 那时,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拥有她,可他知道,他骗不了自己,迷醉不了自己清醒挣扎着的心。 他敏感的神经牵痛了自己,低下头寻着痛看去,拳起的手指缝间,猩红的液体一点一点地零落了下来,溅在了地上,一片泛着清冷月光的碎瓷片间。 他痛的,真的也该麻木了,他以为。 “公子!”门板被扣响了,好像是侍卫的关切,“出什么事了?什么东西碎了么?” “没什么。”他努力调整了哽咽的声音,沉沉一应,“不小心把茶壶摔碎了。你去睡吧。” “要紧么?伤了手没有?”侍卫仍是不大放心,“要属下进来收拾么?” “不用了!去睡吧!”他说着,便也起身,往床边走去,“明天还要赶路呢!” “那好!有什么事就叫属下好了!”侍卫聆耳听了片晌,确信没什么大问题,这才趿步离去。 他听着脚步的回声在空寂的走廊里渐渐消失,眼前也模模糊糊地迷蒙着,索性仰身一倒,垂下了沉重的眼帘,带着平息下来的呼吸,又无奈的回到梦噩的世界里去了。 也许,现实的噩梦才真正从这里开始。 宁远府衙大堂之上,一声惊堂木拍过,堂上堂下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的一震,窃窃之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鸦雀无声了。 在一票衙役们齐声洪亮的“威武”声之后,知府清了清嗓子,又一拍惊堂木正色道:“带被告上堂!” 绎儿一身白色的囚衣被带了上来,晨光从她的背后照射铺泻了一身,在影影绰绰的外轮廓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绎儿缓缓走到堂前,待狱卒解去锁铐,整了整衣衫,依礼下跪:“民妇赵祖氏堂下听判!” “依律将姓名家世,何妨人氏一一报上。” “民妇赵祖氏,闺名绎儿,祖居辽东,广宁人氏,系宁远总兵副将祖大乐之女,夫君乃是宁远副将参军赵祺。” 知府不做声,偷眼看了看一旁止高气昂的田氏,微微勾了勾唇角:“本府念你近日染了风寒,特着你起来回话。” “谢大人!”绎儿略略一斜眸,瞥了已然青白了脸的朱田氏一眼,有恃无恐地站了起来。 “原告朱田氏状告你街头殴斗,杀害其子朱全福,可有此事?” “回大人的话,民妇确与朱公子在街头殴斗过,但朱公子是中了自己的毒针而亡,与民妇无关,请大人明鉴!” “前次升堂,原告的人证明朱公子死于你对掌时暗藏的毒针,当时你无有人证,今日堂上再审,你可有人证上堂指证?” “回大人,家兄已经找到了耍猴艺人李老爹为证。”绎儿挺直了背脊,向着朱田氏投去不屑的嘲讽一笑。 “传人证李老爹上堂!” “小民李贵儿给青天大老爷请安!”耍猴的李老爹没见过如此的阵势,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 “你就是耍猴的李老爹?” “回大人,是……”李老爹点头哈腰,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你是哪里人氏?” “回大人,小的是山西并州人,家里穷,平日里带着孙女小红耍两只猴子讨生活。” “案卷上说,原告之子和被告之间的殴斗是引你们祖孙俩而起,可是事实?” “回大人,这……这中间有……有点误会……”李老爹突然结巴起来。 “误会?”知府始料未及,不由得心生疑惑,“你予本府从实道来!” “哎……”李老爹抹了把汗,吞吞口水,“那天,其实根本不关小民和孙女的事,只不过朱公子赏的彩头多些,小民不敢收,推脱之间,一位姑娘误以为朱公子当街欺负小民的孙女,就急急出手,结果被朱公子误伤。然后这位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没说几句,就和朱公子打起来,然后,朱公子就中毒针死了。” 刹那间,绎儿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强扭过头,死盯着李老爹启合不定的嘴唇,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耳畔嗡嗡的一片蜂鸣,太阳穴也胀得快要炸了。 知府的脸色大变,只得硬着头皮审下去:“你可看清楚毒针究竟是什么人的?” “朱……朱公子手无寸铁……是……是和这个小姐对掌之后,才……才中的毒针……” 一语震惊,堂下一片哗然。 “你的意思是,毒针是被告的?” “……”李老爹浑身上下抖得更厉害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颤抖的“是”字,立时没了声音。 “大人!证人已经说出了真相,还有必要审下去么?”朱田氏阴恻的一笑,大声道。 “不劳夫人你催命!”绎儿乍然从齿间迸出一声冷笑,“既然连这个忘恩负义的证人都可以混淆视听,颠倒黑白,我活着还不如一死!一命换一命!我的命,你拿去好了!” “这个……”知府一下子不知所措。 “大人,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难道你还要包庇祖家么?”朱田氏步步进逼,“倘若如此,老妇只好上告刑部,为我儿子讨回公道了!” “大人,拿供词来吧!我画押!”绎儿凛然一笑。 “三妹!你不要冲动啊!”泽润隔着人群大叫。 “绎儿!你不要赌气,不要乱来啊!”谢弘想要冲上去,却被衙役拦在堂下。 绎儿充耳不闻,疾步来到文吏案前,劈手夺了毛笔便要画押。 正待此时,门口一声高叫:“祖小姐慢下笔,明珠有话要说!” 绎儿一愣,未及抬头,便听见谢弘喜形于色的声音:“左姑娘!” 左明珠分开人群走进来,向着知府一福:“大人,民女左明珠,正是当时见证人之一,请求入堂作证。” 知府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寻见了这根救命稻草,心下暗喜:“让她上堂来。” “民女左明珠,大名府人氏,先前与家兄访亲至此,无意间撞上了原告之子街头强霸民女,也就是这个李老爹的孙女。民女出于义愤,出手教训,不料被朱公子暗藏在靴头的匕首所伤。朱公子乘势欲对民女非礼,祖小姐仗义出手,方才化险为夷。朱公子于是又在手中暗藏毒针,妄图暗算祖小姐,不料被祖小姐识破,结果自作自受,中了自己的毒针。” “你是亲眼所见?”知府再三确定。 “是!句句实言!民女愿以性命担保!” 朱田氏不甘心就此转为劣势,大声争辩:“她们是串通好的!这个女人是祖家收买的!” “你……”泽润火大地拔拳就要往上冲,被谢弘一把抱住,仍旧挣动不休,“你这个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欺人太甚……” “那这个老头张口颠倒黑白,恩将仇报,焉知不是被你收买的?”左明珠还以颜色。 “老头又不是老妇我找来的,是他们祖家找到的,说老妇收买他?真是笑话!” “大人,光有老头作证根本不够,他的孙女是最重要的证人,孙女不来作证,怕是还不足以结案吧!况且,日前,民女曾见到朱家的人在码头与老头的孙女同船而行,这中间疑点重重,还望大人不要草断才是。”左明珠冷笑一声。 “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拖延时间!”朱田氏气急败坏。 “若祖小姐真是凶手,何必这个急着要人家的命?难道拖时间能改变什么么?怕不是你们自己有鬼,唯恐时间一长,纸包不住火吧!” “你……” “李贵儿,你的孙女现在何处?”知府话锋一转。 “小的……小的孙……孙女在……”李老爹额上的汗出如浆,结结巴巴,“她……她病了……” “是么?”知府和师爷交换了一下眼神,“她什么时候病的?是什么病?现在何处?” “呃……大……大人……”李老爹越说越结巴,浑身筛糠样的颤抖起来,“是……是伤寒……在……在……医士说要三……三五日,不不,是十几天才能痊愈……” “那就缓个十天再审吧……”知府借坡下驴。 “大人!大人!”李老爹慌了神,连声大叫,“不用延迟了!小民的孙女还小,闹不清楚,来了……来了也一样……她经不起……” “本府一言既出,就是法令,谁敢不遵,杖刑伺候!”知府依稀瞧出什么端倪来,故意虎了脸不依不饶,“就这样,你说她经不起,那就放你一马,五天后再审。退堂!” “大人……”李老爹傻了眼,张了嘴大喊。 “哎——”朱田氏也急得大叫。 知府却头也不回地翩然下堂去了,丢下一票人傻站着。 泽润忍了许久,这时才爆发出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抬拳便要打李老爹,被左明珠拦了下来:“祖大哥,你打他无济于事! 第87章 冷静一点!” “要不是他这个恩将仇报的犊子,三妹何致与此!”泽润气红了一双虎眼,拳头攥得更紧,“三妹要是被定了死罪,我就让你陪葬!” “你打死他是解恨了,那祖姑娘怎么办?”左明珠大声反诘,“靠谁来救祖姑娘呢!” “大哥——”谢弘扼住泽润的手。 “你还不说实话!你孙女儿死到哪儿去了!说!”泽润的火气依旧旺盛。 “我……我……我也不知道……”李老爹哭丧了脸…… 第十五回 京城的飘香院中,赵祺如坐针毡地被七八个姑娘围在当中,一脸困窘地盯着对面左拥右抱的吴三桂。 “哎呀!吴公子,你看你这个朋友,怎么一点都不解风情呀!”一个红衣歌妓将手顺势搭在赵祺的肩上。 赵祺本能地甩开了她了手,避之不及的,心里窝着火。 “哈哈哈哈……”吴三桂如鱼得水地笑起来,“人家第一次来这种烟花之地,难免不好意思嘛!你们要好好招待才是嘛!怎么还怨人家不解风情呢?” “吴公子说的是啊……”红衣歌妓径自斟了杯酒,奉到赵祺唇边,“公子,赏脸喝一杯吧!就是不为我们,也要看在吴公子的面子上嘛!谁都有第一次,没什么好害臊的,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赵祺挡开她的手:“男女授受不清,姑娘自重。” “自重?”红衣歌妓一怔。 一群女人们随之嘻嘻哈哈的娇笑起来,仿若看到了一个世外的怪人。 “吴公子,你的这位朋友可真是稀世大宝贝啊!”旁边的青衣歌妓掩口葫芦,“坐怀不乱的,简直是男人里的极品嘛!哪个女人嫁了他,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啊!不知这位公子成婚了没有啊?” “人家刚刚新婚燕尔,家里有娇妻疼还不过来呢,哪里会对你们解风情呢?”吴三桂一副沉醉的样子,喝着歌妓喂上来的酒,“你们呐,谁能得了他的怜惜,我就给你们打赏。怎么样?” “我先出去等你了!”赵祺坐不住了,虎得站了起来。 “哎——”吴三桂起身将他拦住,“你稍安毋躁好不好!我不会到三妹面前告你的状的,用不着溜这么快嘛!” “我不习惯这里。乌烟瘴气的。”赵祺如生芒刺,浑身不自在,甚至有些恼火。 “好了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吴三桂扫兴地一笑,挥手让一群美人退了下去,“顺便帮忙叫盘水果上来,喝了那么些酒,嗓子烧得慌。” 待美人们退出去之后,赵祺才回原位坐了下来,依旧闷着头不出声,余怒未消。 “像你这样做男人,未免亏待自己了。”吴三桂挨着桌子又坐了下来,半开玩笑,“天下女人千姿百态,你只守着三妹,不厌倦么?” “人各有志,何必强他人所难?”赵祺淡淡道,“再说,我来做什么的,你也知道。绎妹是你的妹妹,她现在深陷囹圄,你还在这里快活。你这个哥哥未免……” “你只道我快活?”吴三桂一笑,步到跟前,伸手拉他,“来!我带你见识见识!” 两人来到窗前,吴三桂执手一推,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对面半掩的厢房窗户中,丝竹管乐不绝于耳,依稀可见几个熟悉的身影,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瞧见没?那个就是大理寺监,旁边那个,戴纯阳巾的那个,那是刑部侍郎。”吴三桂抬手一指对面,“还有刑部尚书的公子,锦衣卫指挥使的副将!这些人都是有份量有实权的人,三妹的案子就是弄到京城来,也根本不用担心。” “可对方是田家,是皇亲国戚。”赵祺仍旧不放心,“能不弄到京城来,最好不过了。” “田国老和我的交情也不算浅了。前日我去他府上,谈到此事,他笑说朱田氏是他远房的丛侄女,早已多年不相往来了。她这些年,借着田家的声名四处招摇,他也甚是烦扰。怎奈她是亲戚,碍着面子,不好发作,只由得她去闹了。这次的事情,他也不想插手,说是贵妃娘娘也透了话来,宫里正是勾心斗角的时候,不许田家的人仗着皇亲国戚的架子四处惹是生非,落了话柄,给她添乱,谁犯了官司,甭指望她给撑腰。” “万一国老只是口头卖了个面子,暗地里……” “三妹是我妹子,我还能让她有万一么?”吴三桂重新坐下来,呷了一口酒,“宫里的关系我都布置好了,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坐下喝两杯吧!这家飘香院的酒很不错,地道得很!” “公子!”一个十三四岁怯怯的小女孩埋着脸捧着托盘进了门。 “放那儿吧!”吴三桂一指赵祺面前的桌案。 “是。”小女孩抖抖嗦嗦地将托盘上的葡萄放在案子上,抽身之时,衣袖一下子打翻了桌案上的酒壶,打碎了一地瓷片。 “你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吴三桂见她打翻了美酒,大为不快,厉声呵斥,“你们老板是怎么教你的!” “算了算了!”赵祺可怜这个小小年纪便沦落风尘的女孩,“她也不是故意的。你去吧!没事了!” “慢着!”吴三桂叫住小女孩,又转脸对赵祺道,“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你可是头一次怜香惜玉啊!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美人!” “公子……公子饶了奴婢吧……”小女孩瑟瑟发抖地抽泣起来,“饶命啊……” “算了,别跟人家过不去了。”赵祺起身挡住了吴三桂伸过去的手。 “我只是想看看除了三妹以外,你看的第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而已啊!”吴三桂有点顽皮的调侃,冲那个小女孩叫道,“哎!别怕成这样嘛!过来,我有话问你!” “是!”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挪到桌子前跪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哪里人?怎么到这里来的?”吴三桂一边吃葡萄,一边问道。 “回公子的话,奴婢……奴婢叫小红,是山西并州人……”小女孩一直埋着头啜泣,“奴婢五天前刚被卖到这里……” “哦?难怪你这么笨!”吴三桂一笑,“为什么被卖啊?家里穷?还是被拍花子的拐来的?” “是……是被仇家卖来的……” “仇家?什么仇家?”赵祺怜惜这小女孩。 “奴婢本来跟爷爷相依为命,耍猴卖艺为生,不料扯上了人命案,爷爷被仇家抓去了,又把奴婢卖到这里来……”小女孩哭得泪水涟涟,“求公子救救奴婢吧……” “你是不是在宁远结的仇家?是因为一个富家公子当街抢你为妻,有两个姑娘出手相救,那个公子死了……”赵祺心里一紧,脱口而出。 “公子怎么知道?”小女孩也是一惊,猛得抬头看赵祺。 “你姓什么?”赵祺又问,心下已经有了九分把握,只是仍作谨慎。 “奴婢姓李,爷爷叫李贵儿!”小女孩说着一把抱住了赵祺的腿,“公子,你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吧!只要公子救奴婢,奴婢就永远跟着公子,公子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公子要奴婢去死,奴婢也不会犹豫半分的……公子……救救我……救救我……” “哈哈哈哈……”吴三桂忍不住大笑起来,抚掌叫道,“妙极啊!瑞蓂,看不出来,你才是风月场的高手啊!才几句话,就有女人为你要死要活的!三桂佩服啊!” “你别开玩笑了!都什么时候了!”赵祺有些尴尬,“姑娘,你先起来!起来说!” “公子不答应,奴婢就不起来……”小红铆足了劲儿,不停地磕头。 “哎呀!看来你这个小的是娶定了!”吴三桂一撑桌案站起来,“回去三妹要是闹起来,可别顶不住啊!老鸨啊——” “三桂!”赵祺急起来,“你别乱来!” “哎——大丈夫三妻四妾的,不是什么稀奇事!免得三妹以后跟你使性子,有了小红,她就老实啦!” “吴公子啊!您有什么吩咐啊?”鸨母应声而来,胖胖的身子还因为出汗隐约散着热气。 “我妹夫看上这个丫头了,这丫头什么身价?我买了!”吴三桂掂了掂手里的钱袋,丢了个眼神在小红身上。 “这个丫头刚刚进来,却也闯了不少祸,赔了我不少银子,身价倒是不高,只是……”鸨母抬眼打量着赵祺,看得他面红耳赤地恨不能钻到地下去。 “哎——好说!五十两够了吧?”吴三桂丢了一锭银子过去,“她买来也不过是五六两样子。” “是是是!”鸨母平白多赚了几倍银子,笑得忘乎所以。 “卖身契拿来吧!”吴三桂一伸手。 “这个……公子不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卖身契还要拿到官府上去销去妓籍,最快也得等明天早上啊。在这里,即使是赎了身,也得是梳栊了才能出去,不然要被人笑话的。”鸨母陪笑道,“公子还是多多体谅我们的难处才是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里面的鬼花活儿?”吴三桂朗朗一笑,“把人留在这里一夜,你们就多赚多少梳栊钱和制备钱,妈妈精明得很呐!” “吴公子就不要取笑老妇了嘛!”鸨母掩口一笑,“只管放心好了,公子是常客,我怎么好跟公子论这些个,多见外啊!飘香院只收公子一点点心钱,公子宽限个一天,我们也好办事。” “那……就这样吧!小红姑娘梳栊的事,就交给妈妈去办了。”吴三桂抖手又是五十两,“别跟我再耍什么把戏!不然,可不要怪我不讲情面,砸你们飘香院的牌子!” “是是是! 第88章 公子放心!我这就下去安排!”鸨母福了福,扭着水蛇腰带着几个龟奴下去了。 “快起来吧!”吴三桂冲着跪在地上的小红笑道,“下去打扮一下,晚上好好伺候你这位大恩人呐!” “三桂!”赵祺按捺不住,落荒而逃的样子,“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也做不了!余下的事情,还是你来处理的好!” “哎!”吴三桂一把扯住他,“这种事情,我也处理不了啊!这是规矩,说个笑话就是烟花之地的军法,你想要救她出去,就只有这个办法!要不要救三妹,你自己掂量!” “救绎妹,就要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么?”赵祺有些愤懑,“我办不到!” “话我已经说出去了,赎身的钱也已经交了,我能办的只能到这一步。”吴三桂一笑,“你不要这么死脑子,死守着一个女人,那是男人没本事。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人家小红都许诺要一辈子跟着你了,还能不愿意么?这小妮子虽不如三妹漂亮,却也算的上水灵。收了她,你还委屈不成?” “我……” “行了!我也不在这里听你关于忠贞背叛的大道理了!那边几个大人还等着我招呼,我先走一步!”吴三桂嘿然一笑,抽身便走,“我是去救三妹!你呢,救不救随便吧!” “三桂……”赵祺心头一团乱麻,拦不住吴三桂,懊恼地回头去看背后的小红,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公子……”小红不知所措,拘簇的将头埋得更低了。 ※※※※※※※※※※ 因为前两天都没怎么更新,所以,今天多更一点吧。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来捧场了,但是,我挖的坑,要继续填土啊。做人还是要厚道的!唉…… 第十六回 红色的烛光映在两个人的脸上,房间里的气氛却没有红烛的热烈。 小红包裹在一身水红色的纱衣之中,低着头,盯着自己微微露出的鞋尖发楞,大气也不敢出。 赵祺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子那一边,擎着一杯酒,默默地喝着,并不作声。 “我……我知道公子犯难……”小红咬着唇瓣,忍不住低低地说道,“我……我是心甘情愿的……公子不用……” “你什么都不用说……”赵祺抬眼看看她,淡淡地说。 “公子只有这样,才能救……救那位恩人小姐……”小红的声音有点呜咽,“如果不是那位恩人小姐……我的命是小姐给的,所以,为了救她,我什么都可以做……” “不是让你什么都不用说么!”赵祺的声音大了许多,强调似的,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了下来。 小红一怔,慌忙又将头低了下去,死死地抑住了惊怯的抽噎声。 房间里一下子又恢复了死寂。 一旁成双的红烛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短,红色的泪水将要流尽了一般。 这时窗格的缝隙中隐隐吹进了一丝夜风,须臾之间,左边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咻得熄灭了。 小红敏感地抬了头,赶不及抬手用衣袖扇灭了右边本还燃着的烛火,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你做什么?”赵祺有些烦闷的恼火。 “我……”小红支吾道。 “为什么把蜡烛熄了?把它点起来!”赵祺伸手把火廉扔到了桌上。 “重新点上……会……会不吉利的。” “什么?” “我娘说过,左烛尽丈夫先亡,右烛尽妻子先亡,所以,一边的烛火灭了,就要赶紧把另一边也灭了,这样才能同生死。” 赵祺闻言心里一暖,不自觉得抬头去看对面的小红,看她映在清冷月光下安静的面庞。 “是真的!公子,我没有骗你!”小红以为他在生气,所以不说话,急急抬头去申辩,却正好对在了他的视线中,于是更加惶恐的结巴,“如果……如果重新点上,就是对丈夫的不贞,是有外心……是……” “我知道了。”赵祺截断了她的话。 “哦。”小红若有若无地低应了一声。 “你……你去睡吧!不早了。明天还要赶回去。”赵祺避开她的眼睛,复又淡淡地说。 “可是……” “去睡吧……” “……”小红轻轻地出了口气,站起身挪去了床边,背着他脱掉了外衣,半羞半怯地掩着薄衾躺了下来。 赵祺的心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尽管他也不知道,刚才那一份温暖的悸动究竟事出何由,但是,分明有那一份不安定的情绪扰乱了他的心智。 平静了一会儿,隐隐有一个低沉的幽咽声打破了这份刚刚平复的安静。 赵祺回头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微微出了口气,温言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小红哽咽了一下,轻声道。 赵祺起身走到床侧坐了下来,盯着她如星样的眸子,温声关切道:“不用怕什么,说吧。”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公子……” “对不起?” “公子不喜欢我,不愿意……救不了恩人小姐,都是……都是小红的错……” 赵祺的心有那么一点松动的味道,理智却又立刻扼住了:“你还小,不懂……” “我知道,小红出身寒微……配不上公子的……” “这跟出身没关系……” “那是什么?” “为什么要我喜欢你?” “因为……因为要救恩人小姐……”小红语嫣了一下,支吾道。 “是这样么?” 小红看着他的眸子,微微一怔,复又怯怯地说道:“因为……因为小红想知道,公子是不是会像小红喜欢公子那样喜欢我……” 赵祺又是一怔,始料未及的语嫣了,他有点后悔刚才好奇的发问。 “公子,你……你不要生气……”小红见他不说话,唯恐会因为生气撇下她一样,连忙起身告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要丢下小红啊……小红再不敢胡说了……” 那一股暖流顺着小红的手传了过来,让他长久冰冷的心有些抗拒不了,控制不住地反手攥紧了她的手。 “啊!公子……”小红像惊弓之鸟,吓得叫了出来。 那种被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吓了的神情,瞠圆的眸子,惊惶的湿润呼吸,那么的熟悉,熟悉到让他一下子理智全无。 小红被他压在了身下,喘息未定地启阖着唇瓣,盯着他泪眼迷离:“公……公子……” 他狠狠的吻上去,泄愤一样的疯狂。 小红的身子从宽大的衣服里滑出来,像她的脸一样苍白,瑟瑟地发着抖。 “绎妹……”他喃喃地吟出来,带着哭的味道,又带着疯狂的味道,“绎妹……绎妹……” 小红忍不住伸出手,去拭他颊上不曾察觉的泪水,轻声安抚样的叫道:“公子,你别哭了……” 他触到她手的炙热,陡然间清醒了,透过朦胧的视野,才发现原来已是满眼泪水,而眼前的这个女人是那么的陌生。于是,一惊,触了电一样脱开她,弹到了一边。 “公子……”小红也被他的反应吓到了,掩着薄衾倾身问他,“你怎么了?” “你……”他双手扶住了额头,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对……对不起……” “我是公子的人,公子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小红有点迷醉的恍惚,凑到他面前,想要偎进他怀里,却被他推开了,“公子!” “我……认错人了……”他落荒而逃样的,“你睡吧!我想冷静一下……” 小红有些懵懂的黯黯伤感,不再作声地缩回薄衾里,复又呜咽着入了梦。 他踉跄着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窗户,一阵夜风灌了进来,如他所愿的彻底清醒了过来。 “绎妹……”他在心底里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我在你的心里难道真的连一丝一毫的地方都没有了么?整整十一年,我对你的感情,难道你真的不明白么?还是只是在装傻?如果我们的感情真的已经没有了挽回的余地,请你告诉我吧!也许,我早就该绝望了,我真的不想再受这种折磨,哥哥其实很脆弱,因为你……我怕我会彻底崩溃的,我已经……再也承受不了了……” 他忍不住,眼泪又滑落了下来,在他刚毅的面庞上画上一缕不相符的黯淡和脆弱…… 宁远的大牢里,绎儿正靠在草垛上编着草桔逗蚂蚁打发时间,不见了戾气和抑郁,反倒自在得很。 一双脚停在了狱门前的栏杆边,绎儿的视野里:“绎儿!” 绎儿没有抬头:“你怎么来了?” “雁奴受伤了,我来给你送饭的。”谢弘进了狱门,待到狱卒走开,这才应道,“你还好么?” “你不是看得见么?”绎儿长出了一口气,依在了墙上,抬起头看他从食盒里取饭菜。 “我给你带了点柚子皮,用火点了,可以驱蚊虫。”谢弘从盒底取了些小片的青黄色果皮,放在了一边的矮桌上。 绎儿心里酸溜溜的,嘴上却要强:“我习惯了!反正日子也不多了,不用费心了。” “你不该说这样的丧气话。赵大哥已经去京城刑部想办法去了,你应该乐观点,而不是放弃自己的生命。”谢弘沉着声音,“赵大哥也不会看着你死的。我想好了,最糟的结果,我劫狱把你救出去,让你们远走高飞。” “大可不必!我不想再拖累别人。”绎儿撇过脸不看他。 “你还在生大哥的气?你当时说那样的话,就是我一个旁人都会生气,何况是大哥是你丈夫!” 绎儿听见“丈夫”两字,顿时像被剌了一刀,神经质地叫起来:“别跟我说这个! 第89章 我不想听!” “我才发现,原来大哥比我更爱你。”谢弘叹了口气,舒眉一笑,“他的眼里只有你,就连画画都是这样。你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是我给不了你的幸福。” “够了!我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女人!你不用这么寒碜我!”绎儿忍着眼泪负气道。 “绎儿!你为什么要这样轻贱自己?为什么?是我在寒碜你,还是你在自甘堕落!” “当初你说你爱我,可是你却抛弃了我,把我往哥哥那里推。我自甘堕落?是!那都是拜你所赐!哥哥娶了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女人,就像是守着垃圾过日子……在你说别人的同时,你先问问你自己,问你自己都做了什么!我好后悔认识你,好后悔跟你去东江!我不想说了!也不想听你废话!” “是,我承认,一切的错都是从我开始的。说对不起不能挽回什么,可至少现在,你得听我一次。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再伤害他。他很脆弱,因为你……” “你来如果是为了说这个,我请你出去!”绎儿还在赌气,“这是我和他的事情,是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过问!” “既然你说错在于我,如果我不曾出现过,会是今天的样子么?”谢弘漫不经心地一问,让绎儿语嫣。 “既然,你嫁给了他,就安心地去做他的妻子吧。”谢弘强作笑意,“他是个好丈夫,会好好呵护你,给你幸福的,等你们有了孩子,有了天伦之乐,你会发现,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是个值得你去爱的男人,相信我!” 绎儿不敢相信地盯着谢弘的双眸,忽闪的卷睫下,两行清泪已经不经意地挂在了脸颊上:“看来,那首却扇诗,你是认真的……” “是!上天既然注定我不能给予自己心爱的女人幸福,至少祝福她幸福,对我来说,也是种幸福。”谢弘坦然地望着那双凤眸,苍白地笑着,“你说呢?” “我懂了……”绎儿长叹一声,黯黯地说,“但愿,你也幸福……” 第十七回 也许是应了这彼此的祝福,五天之后的府衙大堂上,一切都突然变得那么的顺利。当知府当堂宣判“无罪开释”的时候,堂下旁听的百姓一片叫好,可是,在赵祺的心里,沉重的味道却依旧没有散去,阴郁地笼在心头。 见他蹙着眉,泽润适时地拍了拍赵祺的肩:“我们先回去备宴为你们小两口压惊洗尘了!你就这儿等着三妹一起回去吧!” “好!”赵祺的脸上并没有见到多少轻松,只是应了一声。 “小红陪公子一起等恩人小姐吧!”小红怯怯地往前凑了凑,言语间透着宿命的怯怯。 赵祺不置可否,兀自出神地盯着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深深地吸着气。不知怎地,他的压抑比原先又重了好几分,什么来由,他也说不清楚,难道是怕面对她,反而无语可言么?也许,那一个耳光真的早已结束了这一切吧! 堂上的人三三两两地都离去了,空落落的静得吓人。 “公子,恩人小姐会记恨小红么?”小红埋着头,绞着衣裙。 “不会的,绎妹从小就不记仇。”赵祺温言安慰这个惴惴不安的小丫头。 “赵公子,”狱卒长匆匆打后堂出来,来到近前一礼,“赵少夫人已经回去了,走时留了话,让公子不必等候了。” “我知道了。有劳!”赵祺谦逊地一笑,彬彬一礼,抽身回头,“走吧!” 小红杵在了原地,瞠圆了一双眸子。 “怎么了?怎么不走?”赵祺发觉她没有跟上来,于是回头发疑。 “恩人小姐是……公子的夫人?”小红的眼圈一红。 “是的。”赵祺心里微微一酸。 “原来是……这样……” “走吧……”赵祺有些过意不去,不好再多说什么。 “不了,小红还是走了……” “去哪儿?你爷爷因为做伪证而受刑,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回老家,等爷爷回来……” “为什么?你先住在这里,等爷爷的伤好了,再一起走,不好么?” “我……我对不起少夫人,我没有脸面在这里待着……” “绎妹不会记恨你的,她会好好照顾你,她是个宽容的人……” “公子心里只有少夫人,小红不想留在这里碍着少夫人和公子……”小红抽噎起来。 “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赵祺的负罪感又涌上了心头,“在京城,我因为救绎妹心切,差点酿成大错。这是我欠你的,我只希望你能给我赔罪的机会。在你爷爷伤愈之前,我会照顾你的生活。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把你当妹妹,照顾你一辈子。” “公子不要这么说,这一切让公子为难的事情,都是小红引起来的,所有的一切,也是小红应该做的,心甘情愿做的。公子钟情少夫人,不喜欢小红,这不是公子的错。公子也没有做对不起小红的事情,一切不过是情急罢了。小红一点也不怨公子。”小红沉吟了片刻,含泪一笑,“公子不嫌小红出身寒微,还出手相救,这份恩情,小红至死难忘。至于当公子的妹妹,小红心领了。” “那,先在这里住下来,等爷爷吧。”赵祺也舒爽地一笑,“不可以再推辞了。” “是。” 一路无言,当他安顿好了小红,悻悻地回府,执手去推房门的时候,正看见嫲嫲端了水盆往这里来。 嫲嫲看见了他,欠身一福:“公子,少夫人正在沐浴,请稍候一会儿。” “不用了,我好了。”绎儿应声启开了房门,“把水给我,你下去吧。” “是。”嫲嫲将水递了过去,一礼退了下去。 绎儿放好了水盆,见他还杵在门口,于是回眸一笑:“进来吧!” 他背着身掩上房门候,眼前的绎儿正垂着一头湿漉漉的青丝坐在了妆台前,打理起了长发,滴落的水珠濡湿了素纱的水衣,朦胧中映出姣好的身材。大约是在镜中看见了他在出神,绎儿手上的动作一停,转头侧脸看他,神情平静的不能再平静:“我刚才赶着回来沐浴,害得哥哥等我了。” “没什么。”他闪乱了眼神,避开了对他而言充满诱惑的淡香,又想起小红黯然的样子,有点自责,舒了口气,斟了杯茶便要喝。 “哎!烫!”绎儿慌忙起身阻止,“刚煮的!” 他黯黯地放了下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顺势把眼睛闭上了。 “对了!”绎儿扭身从书桌上抽过来一张纸笺,递给他,“我刚才乘着嫲嫲准备水的时候,把这个写好了,你看要是得体,就加个印吧。” 休书么?她准备得还真快啊! 他的心情一下子掉到了谷底,伸手接了来,却看不清上面一行行黑色的圈圈点点,索性一咬牙狠狠心:“拿笔来!” “给!”绎儿醮了墨递来。 他龙飞凤舞地顺手一画,下了老大的决心挤出音儿来:“拿去吧!” 绎儿展开纸笺,竟笑起来:“给爹的家书,你签正名儿干吗?害得我又得重写!” “家书?”他一惊,抬头望她莞尔的眸子。 “你以为什么?”绎儿倒是自若地笑着,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张了嘴,然而死活也没有勇气把“休书”两字说出来。 “我是怕爹担心,赶紧报个平安去啊!”绎儿挨着他坐下来,“顺便说一声,咱们搬到山海关去住,早晚也好孝敬爹啊!” “你……”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甚至怀疑自己的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做梦。 “怎么了?”绎儿也瞠大了眸子,“我说错了什么?有什么不妥?” “哦,”他缓了一下神,找了个借口,“突然去山海关,是不是太急了?就是督师发调令,也没那么快。好好的,去山海关做什么?” “我觉得在宁远待腻味了!”绎儿垂着卷睫,竭力地掩藏自己的言不由衷,“我想过回我们俩的日子,不想跟一堆人扎在一起了。我知道你喜欢安静!我怕你不开心!” “还是再斟酌一下,等跟爹商量过了,再下决定吧。”他被她突如其来的体贴惹了一丝感动,轻柔地抿了抿她的发。 “对不起,那天在大堂上,我是气极了才口无遮拦的。”绎儿犹豫再三,充满歉意地开了口,“你别怨我!” “怎么会……”他心上的伤口不知怎的,只为这一句抱歉,居然奇迹般的消了痛,他终于抵不过她少有的温柔体贴,悸动地揽了她的香肩,拥到怀里,“我也不好……脸上还疼么?” 绎儿摇摇头,望着他弯眸一笑。 近在咫尺,他有点挡不住她粉颊的诱惑,低头去吻。 “呕……”绎儿忽得挣动了一下,捂住了小嘴。 “怎么了?不舒服?”他慌忙摸了摸她的额头,“病了?” “没有。”绎儿腼腆掩口一笑,“是我中午赌气吃了好几个酱肘子,把胃给撑着了。油腻的恶心。你不许笑我!” 他抿了一下嘴,忍住笑:“跟我赌气?” “才不是!”绎儿起身脱开他,孩子气的一本正经,“我是怕真的要死了,吃不饱下辈子当饿鬼投胎啊!酱肘子最管饱,当然得多吃点!” “三妹!瑞蓂!”房门被敲响了,泽洪的影子在门口一晃,“吃饭了!就等着你们开席呢!别卿卿我我了!” “臭二哥!”绎儿一把拉开门,“你嘴里什么时候正经点啊!” 泽洪看看绎儿一身素纱水衣,湿发上还滴着水,再看赵祺的肩头和怀中也湿了一片衣褶,于是嘿嘿坏笑:“我来的不是时候吧! 第90章 打扰你们了?” “讨厌死了!”绎儿恢复了她的无法无天,一把扭住了他的耳朵,“你再说,我就把你耳朵拧下来!” “绎妹……”赵祺脸一红,冲她摆手,“行了!” “哼!”绎儿这次倒是听话,冲泽洪翻了个白眼,飘然进到屏风后面更衣去了。 泽洪揉着红的发烧的耳朵,撇着嘴,反倒埋怨起赵祺来:“瑞蓂,你什么时候才把她调教温柔点啊?哎哟……真怀疑你怎么受得了的!” “谁让你招惹她来着!”赵祺起身迎着他笑。 “我可不比你!你是从小被她虐待惯了的!”泽洪狠狠地瞪了赵祺一眼,有些气乎乎地调侃道。 “我什么时候虐待他了?”绎儿一边束好湿发,一边往出走。 泽洪吐吐舌头:“得得!当我什么也没说!” 绎儿志得意满地扬起唇角,胃里却不识时务地翻绞了一下,又是一阵作呕,慌忙捂住了嘴,背过身。 泽洪立时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抓了把柄似的大笑:“哟!难怪脾气越发大了,那么容易上火啊!原来是有喜啦!” “你……你少胡说!”绎儿的脸通红通红收不住的烫。 “这可是件大好事啊!妹夫,恭喜啊!”泽洪带着报复的快意。 赵祺并不说话,只是笑。 “哎——我不去了!”绎儿扭身负气地坐了下来。 “不去也不会有人怪你的啊!看在我快当舅舅的份儿上,我会帮你解释清楚的!”泽洪哈哈大笑着跑远了。 “走吧!”赵祺伸手去拉她。 “我不去!我不要到那边给他们取笑!”绎儿挣脱他的手,“你为什么不辩白?” “开个玩笑,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可辩白的!”赵祺习以为常地一笑。 “那……你永远不打算当真了?”绎儿扬眸试探他,凝望着他的眸子,一心想要读出他的心事,“还像今天一样,只当个玩笑?” “这种事情,我不想勉强你……”赵祺被她问了个措手不及,心绪一下子乱了一团糟,含糊其词地逃避,“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不去,我总得去应个场。” “那……你去吧!”绎儿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逃开了。 原来,这是他们俩心底真正的结,解不了的结。 第十八回 绎儿掩了门,坐在了妆台前,继续梳着长发,默默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着,良久无言。 清风乱翻书,只在她发痴的片刻工夫,便将床头的《剑南诗稿》翻乱了。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她不知道这样的心痛又能瞒过旁人几时,至少,她已经瞒不得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了。 赵祺给了她作为一个男人最大限度的宽容,也给了她无休止等待下去的暗示。他是个不善用言辞来表达感情的人,在他的心头,更多的是沉郁的压抑。这也使得他如今变得在她面前陌生了。 此刻,她从“这种事情,我不想勉强你……”中细细品出了他的苦楚和绝望。她不想让他绝望,但又说服不了自己,准确地说,她欺骗不了自己的感情。 “也许,真的是我太任性了……”绎儿在心里淡淡地叹了一句,“这样下去,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每每面对赵祺的沉默寡言,反倒让绎儿常常想起谢弘的顽皮笑颜,只是每想一次,心里便像又压上了一块石头,渐渐越积越多,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鬼使神差地抽开了妆盒,本是要取一支簪子绾住头发,不经意地却启开了出嫁时母亲放在盒中的压箱底。 眼前精致的胡桃木盒子渡给她天地人伦的秘密,让她面红耳赤,沁出了一身细密的汗珠,慌手慌脚忙乱地又给塞回了妆盒里,生怕慢了半拍灼伤了手。 难道是天意要她决断么?只在今日?逃不过去了? 她下意识地轻轻抚了抚自己柔软的唇,依稀还承着谢弘吻的湿润。她回想着东江惊险又恣情的日子,默念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喃喃着不能自拔,不知不觉已然泪湿了满面。 理智告诉她,不该再这样执着下去。不,也许更确切地说,是这样偏执下去。因为偏执久了,留给自己的只有永久的怨念和痛苦。 连谢弘都不再执着,她这么孤注一掷的一厢情愿,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重新执起了谢弘送她的红玉笛,移到唇际,阖上眸子缓缓将气吐了进去,吹出了一个压抑已久的声音:“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切都没变,却不如一纸婚姻的事实,让她不得不绝望。 这一个“绝”字结尾,强迫着她断了一切的想念,从此去听凭现实的安排。 她噙着泪,哽咽着,努力瞠着坚强的眸子,不容反悔地一遍遍告诫镜子里的自己:“结束了!都结束了!我的心里再不可以有他!我是祺哥哥的妻子,我是祺哥哥的人。” 强逼着自己再没勇气启唇反驳的时候,天色也灰暗了下来。她失力地趴在妆台上,埋着头呜咽了起来,把一腔苦痛折磨全都渲泄在了衣袖之间,直到没了半分抽噎的力气,头一沉,疲惫地睡去。 “绎妹!绎妹……” 耳畔的轻唤声渐渐清晰了起来,绎儿懵懂地坐直了身子,睁眼去看:“你回来啦?” “怎么不去床上睡?这样会着凉的。”赵祺关切着问道。 “我也不知怎么了,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绎儿站起身,整了整压皱的衣裙,伸手去抽他的衣结,“你累了吧。我伺候你宽衣休息吧。” “哦,不用了。我自己来。”赵祺敏感地移开了她的手。 “我做错了什么么?”绎儿大胆地正视着他,澄清的眸子满是质问的不依不饶。 “没有,你不要乱想。”赵祺依旧想要逃避什么。 “那就是哥哥嫌弃我了?” “绎妹,你别乱想。我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赵祺掩不住地慌乱。 “哥哥心里想什么,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从你洞房花烛夜装醉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绎儿不想再跟他绕圈子,开门见山,“你装醉就是因为你知道我爱的人是谢弘,我心里只有他。就像你午晌说的,你不想勉强我。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我会不会觉得勉强?从我答应嫁给你的那天起,我就把自己交给了你,纵使我那时心里不情愿,可我从没说过‘不’字。我和谢弘之间清清白白的,并不像你想得那样。” “绎妹,我从没有把你们之间的感情往坏处想。”赵祺忙不迭辩解,“只是我……只是我不想让你痛苦……” “你把所有苦往自己身上揽,”绎儿忍不住有些激动的叫出来,声音带着哽咽,“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更痛苦啊!一个女儿家,不能嫁给心里最爱的人,而明明爱自己的夫君却……却如此冷待她……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女儿家对你说那些难以启齿的话吧……” “绎妹……”赵祺远远始终未及她会说出如此一番话,一时语嫣,“你……” “如果你仍然难以释怀我和谢弘的过往,觉得这样下去只是痛苦,”绎儿从袖中抽出了一绢白丝巾,塞到了他的手中,毫不避讳的直抒胸意,坦然地正视着他过于惊怔的眼眸,“你就用它写一纸休书,还你我一个自由。休书的内容我替你想好了,对丈夫不忠不敬,照实写好了。” “绎妹……” “你别说话!让我说完!”绎儿挡开了他推拒的白丝巾,不容置喙地截断他的话,一口气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和理智说道,“还有一个选择给哥哥。如果你真的还爱我,还要我当妻子,就用它证明,我是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哥哥抉择吧!” “绎妹……”赵祺的心绪全部乱了,被她的认真而绝决的表白弄得心潮澎湃,冲动地用力将她拥进了怀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绞缠着她的柔荑,“我不写休书!我不写!你是个好姑娘,我心里最冰清玉洁的姑娘!我不许你说这样轻贱自己的话!永远都不许!” “夫君。”绎儿的眼眶一红,心里隐藏太久的苦痛也放了下来,一径埋首在他的怀里,寻求安全的倚靠。 “绎妹……”赵祺悸动地扶住了她的肩,几乎仍然不敢确信眼前的事实,淡淡带着内心的负罪感,凝望着她,“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妻子么?你真的不后悔?可是我在京城……” 绎儿伴着几许羞赧回望他:“我都知道了,都了解,我不要等别人来救我,我只要你救我就好……因为,你是我的夫君啊……” 赵祺在她的娇额上轻轻一吻,眸中依稀有点晶莹闪动。 绎儿踮起脚尖,微微一笑,用温热的唇在他的颊上点了一下。 赵祺竭力控制住根本平息不了的呼吸,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去吻她的唇,也不敢深吻,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眼睛却已再离不开绎儿的容颜,定格了一样,其他的一切都成了虚无。 绎儿不由自主地把头往下埋,妩媚的眼睛也不敢与他灼热的眼眸对视了,忽闪着降下了卷睫,不动声色地回应他的唇,一点一点地加上了蚕食样的力道,渐渐深吻下去,纠缠着他。 赵祺有些初涉情事的慌张,窘迫着,却又欲罢不能地迷恋她柔软且裹着甜蜜滋味的唇,生恐她会失落一般,一而再地贴紧了她凝脂样光滑的肌肤,找寻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对于绎儿而言,这样的吻并没有什么幸福和甜蜜的慌张,她只有在脑海中想象着谢弘的吻,才不至于陷于乏味的绝望。 第91章 她不喜欢这种只有青涩酸味的亲吻,因为她早已习惯的是谢弘带给她的近于窒息并能够令热血沸腾的吻。说不清楚,也许她的心目中,永远只能爱着谢弘,哪怕是已经决定把这份感情埋葬了,也动摇不了。 她兀自沉浸在痛苦的记忆里,却不愿醒来,直到青丝被揉乱了枕在床上,她才回复到现实的知觉中,沉重地呼吸着。她壮着胆子睁开眸子看自己的丈夫,不曾察觉的紧张将她姣美丰腴的身子蜷了起来,让他无从下手。 他通红着脸,略带着笨拙的粗暴褪下了她的衣衫,想把她散发着处子之香的胴体压在身下,却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把她紧张蜷曲的身体舒展开来,只得僵硬地挟着蛮横的强压上去。她红艳欲滴启合喘息的唇诱着他去肆虐,让他如饥似渴地贪恋这奇妙的味道,一点一点地往下移去。他滚烫的唇触过的每一处肌肤,都连带起了一袭粉红色,像娇艳的花儿一样绽放开来,令他应接不暇。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红成了什么模样,望着他的慌乱,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怕他看见自己凝望的眼神会更失措,体谅地微阖眸子,谎作不知,默记着压箱底上的秘密,不着痕迹地教给他。 他反倒是像失给了她,冒失莽撞地像个孩子样的贴紧了她,间不容发的热烈,手也无措而漫无目的地游移着,不知该在何处做停留,不经意地也触动了她的敏感。她微贲的酥胸轻啄着他的掌心,他禁不住地便去吮吸。 她忍不住忘情地呻吟起来,本能地勾住了他的颈,莬丝子样的缠绕了他,娇喘吁吁惶恐地去抓他的手,寻见了,便紧紧地握住了,微微用力,酥麻的感觉传了他一身。 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楚袭上身来,她禁不住鼻子一酸,眼泪水溢出了眼眶,却又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挣动了一下身体,不得已迎着他来缓解这种痛。 他看着她眼角的泪珠带着绝望的凄然不自觉的自颊边滑落之时,热度无形之间消退了好几分:是的!自己如愿以偿的拥有了她,她也不再拒绝自己的爱,但是,她的心仍然是自己占有不了的。 她的痛楚消退了一些,稍稍尝试着弓起身子贴紧了他,把他的热度再次提了上去。她默默忍受着撕裂的痛楚去迎接灵肉的折磨,把自己交给迫切渴望得到自己的丈夫。 他的体温因为她的摩挲提高了许多,却也只是热红了脸,尴尬地退了下去。 她承接着这对她而言咽泪装欢的爱意和痛苦,她以为突破了真正的肌肤之亲,便可以完全从与谢弘的感情中解脱出来了。然而,当她已经将自己的初夜交付给这个男人之后,她才发觉,她也就此沦入了无休止无尽头的一辈子沉郁。 “弘……来世我再做你的妻子了……”她最后一次为他的流泪,没想到却是在她已经成为别人的女人之后。 她的泪止不住了,一直流着,宛若她积存的所有的怨念化成的清泉,湿了枕畔。 灼人的体温在绵软的身体上逐渐隐没了踪迹,夜的清寒让她有些敌不住,蜷在赵祺的胸膛上寻求暖意。 她晶莹的眼泪在赵祺的眼里仿佛稀世的珍宝,他心疼地把她抱在了怀里,轻抚着她玉臂上渐渐淡下去的守宫砂,呵护着带着一丝抱歉的不安:“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她贴在他的心口,去听他心跳的声音,微微蹙了眉,泪眼朦胧地望向他,受伤的小动物般的呜咽:“你答应我,以后好好待我……” “我会的!”他爱怜地疲惫一笑,吻她脸上的泪,“傻丫头,你是我的妻子了呀……” “是了……我是你的妻子了……”她喃喃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名副其实的妻子……” 这一夜好漫长,仿佛穷尽她的一生。 第十九回 清晨的寒意将绎儿从梦里唤醒,本能地往暖和的地方偎过去,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正看见赵祺英气撩人的脸,顿时觉得脸颊发烫。 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安静的看他了,居然有一份陌生的感觉。 原先每天他都会在自己之后才睡,在自己醒来之前离开房间,似乎这样从梦中醒来见面,还是第一次。 这就是夫妻的生活么? 绎儿心里突然有一种暖暖的感觉,伸出手去摸隐藏在他眉棱上淡淡的伤痂,那是为救自己留下的,想着之前自己对他的不公,她心里依稀有了点疼惜的意味,于是轻巧地起身去吻他英挺的眉。 腰间忽然一紧,惊得绎儿轻叫了一声,继而脸更红了,声音也软下来:“哥……” 赵祺满是柔情地凝视着怀中娇媚的妻子,幸福的感情溢于言表:“你醒啦……” “嗯……”绎儿也凝望着他,冥冥间,居然也贪恋起他身上的味道,“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我早就醒了。”赵祺居然也调皮的笑起来,用手刮她翘起的小鼻尖。 “哦!你骗我!”绎儿也放下了羞赧,像以前一样自若的撒娇起来,细细的用粉拳去砸他的胸膛,“哥哥最坏……” 赵祺爽朗的笑起来,由着她在自己怀里撒欢,只觉得她吐气若兰的,让他忍不住总想继续昨晚上的缠绵,于是轻柔的捉住她的纤腕,将她压在身下,埋首去吻她。 绎儿微微挣扎了一番,便由着他温存,只是笑道:“哥……天亮了呀……” 这是在委婉的拒绝么? 赵祺松开她,只看着她的那双会说话的眸子。 绎儿被他看的脸色通红,不自主地咬了咬殷红的唇瓣,读出了他的心思,怕他误会,无奈地笑道:“你不怕被人笑啊……” 赵祺倾身逼近她娇美的面庞,禁不住她的诱惑,也顾不得什么礼法了,抱住她深吻下去:“不怕……” 绎儿被他裸裎的身体熨烫的酥麻,她依稀了解到了丈夫的贪恋,想要拒绝,却又怕伤了他,便体己地揽紧了他的背,不想腰上却着实酸的厉害,失声“嘤”了出来:“唔……好酸啊……” “怎么了?” 绎儿羞于启齿,只是用手去抚他的脸庞:“夫君……” 赵祺被她一声呼唤暖了全身,体察到她的疲惫,于是硬是压制住冲动,将她紧紧地缠在双臂之间:“嗯,不闹了,该起来了。” 绎儿偎在他的怀里,望着床顶的宝相花发呆,心里蓦地有点点酸楚,又有一点点的痛。出于什么,她却说不清楚。 “我再也不放开你了。”赵祺沉醉地埋首在她的如云发间,意犹未尽道。 绎儿的眼眶有些发热,怕他看见,忙往怀抱深处去躲。 “其实……”赵祺托起她娇俏的下巴,深情的看着她,捉住她的手,扪在了自己的心口上,认真的说,“我这里有你就够了……” 绎儿心里悸动得紧,闭上眼睛,藏住泪水,去吻他的唇。 赵祺也幸福的享受这迟来的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细细地爱她宠她。 绎儿在他甜蜜的拥吻中,把脑海中曾经的痛都强逼着自己抛却掉,禁不住也热烈起来。 “将军!”门外的侍卫唤道。 赵祺不得不放开自己贪恋的唇,平了一下呼吸:“什么事情?” “该起了……”侍卫依稀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暧昧的气氛,但是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道,“您今天的剑还没练呢……” “我知道了。你去吧。”赵祺深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伸手往身上套中衣。 绎儿体贴地帮他整着衣服,细致地打着衣结,垂眸孩子样的呢喃:“哥,出去之前,抱我一会儿吧……” 看着她久违了的娇态,他恋得紧,抱着她温润的柔软舍不得放开,心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根本拿捏不住狂放的冲动:“绎妹,我们……” “好了!”她轻轻松开了他,转身踱到妆台边,随意绾了头发,整好了中衣,取下了两柄剑,笑吟吟递过一柄,“我陪你一起吧!” “好……”他努力平静了一下澎湃的心情,把身上的热度努力降了下去,接过了剑。 她之所以选择练剑,并不是因为勤奋习武,也不是为了夫唱妇随。她只晓得,惟有练剑才能不着痕迹的把不安和尴尬抛却了,渲泄内心不可告人的苦楚。 两人拆招的默契一如既往的密合,容不下第三个人的唯一和真实。只有在拆招的时候,剑锋之间,四目相视才不会有干扰,也只有拆招的时候,他们才是天下最令人羡慕的无双璧人。 剑在他的手中如此的驾轻就熟,已经完全和他融做了一体,无懈可击之下,她反倒像是多余的了。 她一个愣神,脑海中浮想起在东江树林血战金军时与谢弘的默契,血雨腥风的,她竟也能清楚地嗅到他身上阳刚的味道,实在有些不可思议的犹若奇迹。大约还是最后那一个劫后余生的窒息拥吻,才让这刻骨铭心的气息迷醉了她,真正征服了她的人,虏获了她的心。只有那一刻,她才意识到他们是一体的,她已经无力逃脱他给予的爱情。 “绎妹!” 一声惊呼让她回了神,剑锋已至面前,她一跃身躲了过去,吓了一头的汗,扶住了假山石勉强站定,方要开口,脚下的小石块一松动,腰一拧,“啊”得一声滑了下来。 “绎妹——”他丢了剑,飞身接住了她,稳稳地落了地,这才长吁一口气,“没事吧……” 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脑子里糊里糊涂地不知在想什么,本能地贴紧了他,像小时候一样的依赖着他的温暖,不觉得只恨自己没出息的又为谢弘分神,纠缠着摆脱不了,于是自责地湿了眼眶。 第92章 “怎么?伤着了?”他紧张兮兮地关切,轻巧地放下她。 她摇了摇头,小鸟依人地抱紧了他,偎在他的怀中,仰着梨花带雨的小脸看着他。 她要逼自己忘了谢弘,永远地忘了这个让自己刻骨铭心的人。 她大胆的直视和若兰的呼吸,让他不能自己,抛却了一切的理智,只陷在昨夜意乱情迷的梦中不愿醒来,埋头去吻她花瓣样红艳的唇,疯狂的宠溺她。 她享受着被宠溺的幸福,一点点地用力,若即若离地诱他慌了神。 他试图完整地说话,却已不能够:“绎……绎妹……我要……” “咳咳……”不远处依稀一个人正了正喉咙。 他一惊,蓦得松了手,触电一样的杵在了原地。 她倒是处变不惊地携了他的手,依旧偎在他怀中,抬头自若的一笑:“泽润哥哥,早啊!” 这么一张口,倒把泽润置于尴尬之中了,通红了脸,扮着调侃的油滑:“打扰你们了吧?我不是存心的……” 赵祺窘得厉害,忙顾左右而言他:“有事么?” 泽润撇过脸,偷偷的窃笑罢了,强作正经:“督师他们今儿回来,一起去迎接吧!” “好!”赵祺平了平呼吸,羞赧地报以一笑。 “我能一起去么?”她扬着月眉儿调皮地笑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没有半分不自在。 “咳!你要去,就一起去吧!”泽润忍不住又想笑,附在赵祺耳边轻笑道,“没想到瑞蓂你也又这么不正经的时候!下次也避着点,别再让人撞上了!得了,别那么紧张,我又不是外人!” “哥——”绎儿拉长了音儿盯着他们俩。 “我走——我这就走!”泽润连声声明,憋着笑,埋了头疾步转去。 绎儿拾了剑还鞘递给他:“走吧!回房梳洗一下,待会儿迟了不好。” 当他们俩匆匆赶到的时候,远远的已能迎到巡防回来的旌旗列列了。绎儿勒住马缰,手搭凉棚地远眺着,好不兴奋地叫道:“好难得能看到这么壮观的队伍啊!” “那当然,这次挑的都是关宁铁骑的精英嘛!”泽洪无不自豪。 “哦!那我也算一份吧!我应该是精英中的精英!”绎儿煞有其事地坐直了身子,腰上却酸痛的更厉害,微微皱了眉,“唉……腰好痛……” “腰痛?”泽洪偷笑一番,不正经地拿她打趣,“就算小别胜新婚的,也用不着这么卖力啊!来日方长,你看瑞蓂困的,凡事适可而止就差不多了,觉还是要好好睡的嘛!你现在算是瑞蓂一个人的精英!还不收敛一下脾气,小心瑞蓂受不得你,找个小的,那你连精英都不是咯!” 绎儿被他说的脸红,虎得一下子恼了,夹带着火药味叫道:“他敢!” “瑞蓂,你真是命黑啊!”泽洪大叹惋惜。 “臭二哥!”绎儿抬脚狠狠地踹了泽洪一脚,却被他闪开了,于是气急败坏道,“明儿我就找个小的给你送去,看二嫂怎么收拾你!” 泽润在一旁不觉朗声大笑,够着泽洪的肩拍了拍:“告诉过你不要去惹这只小刺猬,你偏不信邪!扎手了不是?她现在真是凌焯的嫡传弟子,嘴皮子功夫越发了得!凭你也是她的对手?省省吧!” “凌焯!都怨你!调教她什么不好?偏偏教她斗嘴的本事!”泽洪又把矛头指向了对面马背上的谢弘,“过来帮我摆平她!饶你不死!” “她已经青出于蓝了,我又怎么是她的对手?”谢弘理了理胯下火龙驹的鬃毛,眯嬉着眸子打个擦边球调侃。 “哈哈!那就看打啦!”泽洪就手从百宝囊里抓了枚飞黄石丢了过去。 “哎!”绎儿忙不迭伸手去挡,却迟了一步。 “哎呀!谁啊?”面前一个影子捂着脑袋上的包火大道。 绎儿不由掩唇闷声嘲笑:“二哥!你的本事退步了,你往哪儿打?” “二哥!你干什么啊?我招你惹你了?”泽清忿忿不平,黑青了半个脸,“你瞄准点再打行不行?” 绎儿偷笑之余,仍旧禁不住地抬眸去看对面的谢弘,本只是想悄悄看他一眼也好,却因为正好对上了视线,一下子不能自拔了。 他瘦了,瘦削了好多。睡眠似乎也不是太好,顽皮不羁的眸子里满是血丝,惹得绎儿心里一阵阵的纠痛得厉害。 他像是洞察了她揪心的痛,投来无谓的一笑,轻松的满不在乎,可眸子里却把控制不住的炽热完全暴露无疑,好在只有绎儿才读得懂。 绎儿强撑着把持自己的冲动,不让自己同样难以遏制的热烈表现在脸上,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决然撤开了凝望的视线,下意识地往赵祺的青骢马前挪了挪。 她藏住了酸涩的泪水,哪怕差一点溢出眼眶。 心里默默地,只有一个孤独的声音徘徊着。 “我不能再去爱他,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她对自己如是说,一遍又一遍。 身后的号角声拉长了音吹了起来,长长短短的没完没了。紧接着隆隆的炮声,夹着火器营鸟嘴铳和迷鲁铳齐放的清脆声响,震彻宁远的上空,回声传了老远老远的,收不回来样的。 先锋营的二十双彪悍的铁骑开到近前,齐齐下马,分列两旁迎候中军到来。 赵祺和众人一同下了马,回身携了她的手,扶她下了马背,站定之际,中军的队伍已至眼前了。 “末将恭迎督师东巡凯旋!” 鸣炮和号角声都就此收住了,唯余风掣旌旗的哗啦声。 “都起来!”袁崇焕早已于二十步开外下了马,如今到了近前,便一振手臂,招呼他们起身,语调也有着久别重逢的激动。 “谢督师!” 一阵嘈杂的甲胄碰击声响过,大家都围拢在了一起寒暄着。 “祺儿,绎儿的事可还顺利?”袁崇焕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赵祺,“我临了走的时候,你爹还惦记着,让我把信带给你。” “多谢袁伯伯了。”赵祺回身拽过绎儿,“绎妹也接您来了。” “袁伯伯!”绎儿见了袁崇焕分外亲切,孩子似的撒娇,“您可回来了呀!您不在宁远,小祸头子可寂寞死了!” “是啊!你一寂寞,就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来!”袁崇焕慈爱中有几分适时的责备,“害得祺儿跟着你担惊受怕的!要好好补偿祺儿啊!他为你吃了不少苦!” “不消督师提点,绎妹的补偿,只怕瑞蓂消受不过来呢!”泽洪逮着机会又拿他俩取笑,“哦?” “二哥!”绎儿有点恼羞成怒了,抽手就打过去,“你今天存心是吧!你一张嘴就没个正经话!我今天不收拾你,就不是你妹妹!” “督师,您看到了吧!”泽洪忙缩到袁崇焕身后,让绎儿投鼠忌器,“三妹自从嫁了瑞蓂,脾气可见长啊!都是瑞蓂给宠的!” 祖大寿在一旁笑道:“瑞蓂,你别总由着她。她的脾气就是从小宠坏的。她现在是你媳妇儿了,你可不能再顺着她了,不然以后就要上房揭瓦咯!” 赵祺扼住她挣动不休的胳膊,把她擒在臂弯里哄她:“好了好了!开个玩笑你较什么真儿啊!” 袁崇焕看着两人如胶似漆的温存样子,丢了个眼神给身畔的程本直,大抵为了证明他是多虑了,继而顺口又道:“弘儿呢?” “督师。”谢弘应声上前。 “怎么瘦了?”袁崇焕有些心疼地握了他的手,转脸半开玩笑地责备谢尚政,“允仁,你是不是尽使唤弘儿了?看把他累的!” “没有。”谢弘微微颔首一笑,“天气有点燥,没什么胃口。” “这次三妹的事,凌焯费了不少心。”泽润在一旁插嘴,“还没好好谢他。” “不用祖大哥谢了,”谢弘又恢复了易如反掌的调侃状态,热络的一搭赵祺的肩,“一会儿,赵大哥得陪我一醉方休,才好谢我!是吧?” 赵祺会意地一笑:“好!一醉方休!” “走吧!回去慢慢聊!”何可纲笑盈盈地提醒,“弘儿,你也别太过分了,把祺儿灌醉了,新娘子可不饶你的!” “新娘子一向不是我的对手,只要赵大哥不出手,十个新娘子我也不怕啊!”谢弘爽朗地笑着,依旧是那么自负的不羁,向绎儿投去一瞥,宛如那年兵部会武宴上的透着皎皎英气,“是不是?” 他终是决然跳出了沉迷已久痛不欲生的爱情,找回了一如往昔的自己。虽然心还是痛,可却已然有了愈合的征兆。他的一瞥,只为让她明白,他们有缘无分,然而还可以做知己朋友。他不想失去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背影,哪怕只是远远的看她成为别人的妻子,却也足够了。 绎儿读得懂,偏偏又无法自拔。她为了这一个轻松的眼神而不知不觉坠入对他的爱恋,疯狂地不能自己。眼前,他仍然这么轻松地耸身一摇,脱下了曾经执着的爱情外衣,悍然置她内心焚化样的痛苦于不顾了。 她一直希望他能忘记他们痛苦的爱恋,重新去过他喜欢的恣情日子,可当他真正如她所愿的去忘记了,偏偏又让她恨得哀哀欲绝难于自持。 在她近于绝望的挣扎之际,赵祺不经意地挽了她的手:“走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侧脸仰眸去看挽着自己的丈夫,依稀有着几缕安慰。毕竟她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还有这个全身心爱着自己的男人。 她的鼻子一酸,悸动地靠在了他的肩头上,紧紧地抱着他有力的肩膀,他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依靠了。 第93章 她听得见身后泽洪喳喳呼呼的调笑打趣,却不知为什么不在乎了,不想再去争论辩白什么。她是他的妻子,这便是最充足的无可辩驳的理由。如胶似漆也好,打情骂俏也好,只要她愿意。一切随他们去说吧! 第二十回 仿佛只是一夜的秋风散去,辽东的秋天便轻巧的不经意地从手中滑漏,落在地上,便成了薄薄地一层雪霜。 “小姐!”雁奴呵了呵冻手,把房门轻轻地带上,连着小跑挤到了小炭炉边,“今年的头场雪下得不大,倒是挺冷的。” “是啊!袁伯伯他们东巡才回来多久啊,这都下雪了。”绎儿偎在小炭炉边鼓捣着针头线脑,不住地呵手,“今年的冬天好像来的特别早,过冬的衣服都还没准备好呢!” “我看就是再给小姐三年的时间,小姐也准备不好!”雁奴煞有其事地努努嘴,示意她手上乱作一团的针线。 “谁生来就会的?”绎儿白了她一眼,兀自笑了笑,一展手里的冬衣自嘲道,“我纫的衣服,针脚不漂亮,可是绝对结实。” “小姐,我怎么看着你越发不认得了?”雁奴往前凑了凑,把下颚枕在她的膝上。 “怎么了?我哪儿让你瞧得别扭了?”绎儿下意识地抚了抚脸。 “你现在可像戏里的贤妻良母呢!”雁奴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半个多月,天天闷在屋里做针线,足不出户的。变得好快哦!” “去你的!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没个好的!”绎儿抬手戳了她一脑门子,嗔怒地一抿菱唇,“去!把箱子里那件大衣拿给我,我好比比合不合适。” “合不合适要在姑爷身上比才晓得嘛!”雁奴一边应声去翻箱子,一边回头油嘴滑舌地取笑。 “多嘴!”绎儿俏脸一红,扬了眉毛,辛辣地瞪了她一眼。 “哎——”雁奴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物件,大呼小叫道,“小姐,这是什么啊?”说着,从箱子里提溜出一双缀着银铃儿叮呤作响的虎头小鞋,涎着张脸凑过来,坏坏地笑。 “鞋啊!你没见过啊?”绎儿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又埋头去穿针引线,“克勇小时候也穿过的啊!” “哪来的啊?”雁奴倍生兴趣,挤回小炭炉边,捏着可爱的小鞋子把玩着。 “前两天左姑娘来道别时候送的。”绎儿也对这花花绿绿的小鞋子爱不释手,忍不住抓过一只来放在唇边亲了亲,“好可爱!是吧?” “嗯!不过,”雁奴话锋一转,仰了小脸冲她顽皮一笑,“要是有小少爷穿就更好了哦!小姐什么时候生一个?” 绎儿冷不丁脸更红了,臊得厉害,抽手在她的小脸上拧了一下:“你个死妮子!敢跟我油嘴滑舌的没大没小!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欠打!” “哎哟——”雁奴吃痛地甩开她的手,委屈地嘟囔,“生个小少爷也千万别随小姐的脾气,像姑爷才好呢!免得我还得受母子俩的气!” “你呀!没个正形的!也是个姑娘家家的!”绎儿懒得跟她置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雁奴吐吐舌头,气她样的。 “看我扎你个‘近墨者黑’!”绎儿恼羞成怒地丢下了衣服,抬起手中的缝衣针就去抓她。 “哎呀!饶命!饶命啊——”雁奴左躲右闪地尖叫,却又禁不住咯咯地发笑。 “我看你往哪儿跑!”绎儿虽然裹着厚重的秋衣,伸手敏捷依旧不逊。 雁奴慌忙夺门而逃,一开门就撞上了一个人影,本能地缩到了人影后面:“姑爷!姑爷救我——” “别跑你!别跑!”绎儿不依不饶,却又被眼前的赵祺挡个正着,“哥哥——” “好了好了!玩什么呢?我在门口就听见雁奴叫了!”赵祺掩护着雁奴溜之大吉。 绎儿只得作罢,收了针随手扎在了缝制的衣服上,回身去替他解外衣:“你就会护着她!偏心眼儿!怎么?今儿的军务不多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吃过晚饭没?” “吃过了,归我料理的事都办完了,所以就拣了个清闲回来了。”赵祺伸展了一下衣袖,扭身去桌上取书,“我要的书,你帮我找出来了吧?” “就知道书!一回来就看书!”绎儿扯着他不让,“来!穿上这个试试!我试着做的,也不知合不合身。” 赵祺顺从地往身上一套,刚伸手去整衣领,便被狠狠地扎了一下手指,小血珠顿时沁了出来:“哎!针怎么在这儿?” “啊?扎你了?”绎儿一怔,抱歉地红了脸,“我顺手放的,给忘了!” 赵祺无奈地一笑,摘下针来递给她:“收起来吧!” 绎儿就手往矮几上的虎头鞋上一扎,回身去给他整衣服,忽得也叫了起来:“哎!” “怎么了?”赵祺被她吓得一惊。 “我也被扎了……”绎儿苦着一张脸,从他的衣褶里摸出一根针来,“这里还有一根呢!” 赵祺不很自然地弯了弯嘴角,爱怜的苦笑道:“还有多少根针,赶紧找找清楚吧。” “没了!就两根。”绎儿埋头一笑,将手里的针一并往虎头鞋上扎。 “你看你,又乱放了!一会儿再给扎了!自己吃自己的苦!”赵祺弯腰去给她扫除“后遗症”,伸手拾起了小鞋,“新做的?” “我哪有那么好的手艺!”绎儿小心地用剪子绞着新衣外面的线头,“左姑娘送我的!可爱吧!” “嗯。”赵祺把鞋子摊在掌心里,定定地出神。 “哎!抬手看看!”绎儿拍拍他。 赵祺敷衍地应了一声,微微抬了抬双臂,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小鞋子没离开。 “回山海关的事,你跟督师说了么?”绎儿弯腰抹平他身上的褶皱。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道。 “督师答应了?”绎儿停下了手中的事,直起身子看他。 “啊?”他这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哥——”绎儿揪着他的衣袖搡搡他,“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在问回山海关的事!” “刚才……脑子里一片空落落的……”赵祺随口解释,怏怏地放下了小鞋,顺着她的动作脱下了新衣,“调令快下来了吧!过个三两天的样子!” “给!”绎儿把自己怀里的小手炉塞到他手里,“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赵祺一笑,没有说话,取过了桌上的书挨着桌边坐了下来,斟了杯热茶,一边呷着,一边翻看:“天气怪冷的,别着风寒,早点睡吧。” “炕已经热了,你要困就先睡吧。我这里还有一点点,得做完呢。”绎儿头也没抬,“热水也给你打好了,去洗洗睡吧。” “是!夫人!”他偶尔也学着油滑一次,倒也可爱。 绎儿心里酸酸的,蓦得又想到谢弘的油滑,不是滋味地转过脸,把忧郁的眼神藏了起来,一针一线地斜织进衣料里,细密地排着略略有些美感的针脚。 “不用这么赶工,我少穿一件冻不死。”赵祺扶着她的肩,俯身在她披散的乌发上吻了一下,耳鬓厮磨着去吻她的耳根,传递着他与她分别一整天的念想,“我哪有那么金贵!” 绎儿由着他孩子气的撒欢,抿嘴浅浅笑道:“冻是冻不死!我是怕泽润哥哥他们不饶你,又拿你取笑,说你娶了老婆,却连冬衣都没人置办。” 赵祺心里暖暖的,悸动地从身后把她整个抱进怀里,禁不住诱惑在她的唇上点了一下:“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绎儿被他的话弄得伤感,却又娇笑着偎在他宽阔的怀里:“哥哥也学会轻薄人……瞧你说的!好像我一无是处似的,就剩一张嘴了么?” 赵祺把发烫的脸埋在她的如瀑发间,轻声道:“绎妹,唱遍花儿吧。” “大晚上的,你不怕把狼招来!”绎儿“噗嗬”一笑,笑他的心血来潮,轻轻咬断了棉线头,“我不唱,我要睡了!想听自己唱!” “我前天晚上梦见咱们小时候了,梦见你唱花儿,但就是听不见你的声音,光见了你开口。”赵祺抿了抿她垂肩的鬓发,“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绎儿转了身,笑着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勾着手指点点他的胸膛:“我不是祖大仙,我是祖绎儿啦!” “人家都说,总梦到以前的事和去世的人,是不祥的预兆。前两天,我还梦见我娘了……”赵祺吻着她的粉颊,伤感更甚,“你说……” “啐!”绎儿伸手掩住了他的唇,“让我别说不吉利的,你倒说上了。” 赵祺突然用力紧紧地拥着她,贴着她的脸:“最近金军那边不是太消停,我总觉得又要开战了。上了战场,我真怕我就回不来了。我从来没这样怕过!绎妹……我真的好怕以后再没机会这样抱着你了……从来没有的怕……” “不许再胡说了!”绎儿被他说得发毛,抬头嗔怒地盯着他,“再说,我可急了啊!” 赵祺认真地凝望着她的如水眸子,蠕嚅了一下唇:“绎妹,咱们……要个孩子吧……” 这突如其来的希望着实吓了绎儿一跳,她双颊飞红:“你……你也跟他们学坏了!好不正经……说了那么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原来只为了这个……” “我是认真的。”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着痕迹的,“往后我带兵打仗,也好有个念想,你也不至于孤独。” “我……我就不是念想么?”绎儿羞赧地把头埋进他怀里撒娇,“你娶我,就是为了……要孩子的吗?我自己都还是小孩子呢,怎么做娘……我不要……” 赵祺无奈地长出了口气,有些沮丧地一笑,松开了她:“算了,说着玩的。 第94章 睡吧!” 绎儿隐约听出了他言语间的黯然失望,有些后悔方才拒绝他的干脆。他从来没有拒绝过自己的要求,哪怕是她随便说一句要陡峭崖壁上的山茶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为她攀摘,插满她的发髻。他仅仅是这么一个最平常最顺理成章的愿望,自己又怎么能…… 赵祺的容颜在她的眼眸中将要转过去的时候,她冲动地一把扯住了他的后衣襟:“哥……” “嗯?”赵祺有些疲惫地回眸一笑。 “你……你以为孩子是……是凭空就有的么?”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往下埋得愈深。 赵祺读懂了她的意思,转回身来,却只是迟疑着,没有动作,也没有作声。 “哥……我刚才是……是说着玩的……”她的脸红得厉害,一双玉手绞在一处,纠纠缠缠地不敢放开。 赵祺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吻着她的娇额,微湿了眼眶。 绎儿不等他出声,勾着他的颈吻住了他微翕的唇,依偎着他,贴紧了他的温热。 赵祺意乱情迷地被她轻而易举地卸去了平日温文尔雅的理智,变得有些让他自己惊讶的疯狂,一双手不由自主地从绎儿略略敞开的衣领探进去,扯开了水衣的衣结。 柔软的水衣轻轻落地,望着她有些羞怯且忽闪的妩媚眼神,他的气息乱作了一团,全然没有了固定的节奏,或粗或重地萦绕在她的耳畔,湿润而灼人的唇片刻不离她诱人的凝脂,富于完美线条的肌肉在用力的时候沁出细密的汗珠,弥散着浓烈的男子汉味道,徘徊在她的身边,渐渐醉了自己,也醉了她…… 初冬的寒意被阻挡在了鸳鸯被外,她紧紧地偎在他的胸膛上,揽着他宽厚的肩,摩挲着他的手臂,小鸟依人的暖着他,潮红初褪的脸上,楚楚可怜地看他。 他有些疲惫,却又满足地一笑,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腾出手擦她有些湿润的眼眶:“委屈你了……” 她的眼眶又一红,轻轻摇了头:“我是你的人,怎么会委屈……” 他抚着她的青丝,爱不释手:“还没习惯现在的日子,就让你做娘,怎么会不委屈呢。” 她抬手掖了掖他的被角,手指停在了他了颊边,望着他:“有你在,我什么委屈都没有。” “要是永远不开战就好了……好累……”他望着她如水的眸子,万分舍不得,“我就不用离开你了,守着你和孩子,这辈子也就足够了。” “孩子……”她微微一笑,脸飞红了一片,“早上嫂子还为这个取笑我呢,臊了我一早上都不敢让人瞧见。” “大嫂说什么了?”他摩挲着她的香肩,温情脉脉。 “她说,你那么宠我,让我早点给你们赵家添个后,你一定会很开心的,她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她不敢正视他,“我还跟嫂子辩呢,说哥哥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结果你晚上回来就……就说一样的话……” 他轻轻一笑:“看来,我让你失望了。” “我就在想,我要是做了娘,是什么样子?”她埋头,用手指细细地抚着他胸膛和肩头上大大小小的淡淡伤痕,“还有,你做爹的话,是什么模样。结果,就是很好笑……” 他大约是被她弄得酥麻,轻巧地握住了她的手:“嗯,我也很想知道,想知道被几个孩子缠着叫爹是什么感觉。” “几个?”她挑了眉看他,一副惊异的模样,继而嘟了嘴,“你把我当什么!” “呵呵,”他勾着手指刮过她的月眉儿,深情地望进她的眸底深处,“我想要一个男孩子,像我,然后再有一个女孩子,像你……像你一样,让人看见第一眼,就想守护一辈子……” “我哪有那么……”她的脸粉若桃花,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我又不是西施,大大咧咧的,一点也不文静,不会有人这么想的,若是像你的温和性子,还差不多。” “有。”他认真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是这样想的。” 她的心里起了一片涟漪,却只是淡淡一笑:“你骗人……我不信,你还能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凝望着她如水的眸子,充满刻骨铭心的肯定。 “那时候是我第一次看到马,觉得好大好高,好可怕……”她依稀回想着当时的画面,不着痕迹地笑起来。 “那是因为你才四岁,看什么都像庞然大物。”他难得的顽皮,伸出手去刮她的鼻尖。 “我记得,是你抱我上得马背,然后我吓得一直在哭。”她的唇角翘了起来,仿若调皮的小女孩,继而又深沉了下来,满是温暖幸福的味道,“但是……哥,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你的怀里真的好温暖……”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湿润的气息,本能地抱紧了她的柔荑。 “瑞……瑞蓂……”她突然间眼眶一红,忍不住第一次吐出他的名字,于是越发贴紧了他,“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所以,你千万不要丢下我……” “绎儿……”他控制不住的悸动,翻身轻柔地去啄她的唇,她的手不知为什么,挡了一半,又悄悄地缩了回去。 “将军!”门却在此时被不识时务地敲响了,一声紧似一声,“将军!” 他不得不放开令自己迷醉的柔软:“绎儿……” 她也莫名地缠紧了他,依恋着不舍得放手:“瑞蓂……” 她的一袭温暖竭力要挽留他,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什么事?”他敌不过,索性只想任性一次,平生第一次的任性,为了这温柔乡。 “督师急召!兵部八百里加急!” 他狠狠心,只得坐起身,深深吸了口气:“好的!我马上就到!” 门外的脚步去远了,她裹了被子坐起身,穿上中衣:“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事?” “可能又要开战了吧。”他以最快的速度系好衣结,套上外衣,习以为常地冲她一笑,“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一阵寒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屋里如荼的春天的温暖一时间去得无影无踪,变得无情的灰冷。 赵祺的脚步踏进议事厅大门一刻,便能清楚地感觉到厅中略带沉郁的骚动。 这种安静不寻常,是暴风雨将至的平静。 他屏住了呼吸,沉下气息把目光投向上座的袁崇焕。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只听得门外一声高叫:“报——兵部八百里加急!遵化防线失守——” 所有的目光一霎那全部转向了袁崇焕。 袁崇焕被这突如其来的军报惊得一愣,随后几乎是三步并一步地从座位上冲下来,劈手夺过了侍卫手中的公文。 他的额角渗出大滴的汗珠,脸色已经铁青,从他略微抽动的嘴角可以看出事态的严重性。忽然,他将公文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回身伸手抓过一只茶碗,重重地掷在了地上,伴着碎瓷的迸裂,歇斯底里地吼道:“猪脑袋!误国误民!本部院早就说过,让他们加强遵化一带的防守,他们全当耳旁风,现在出了事,他们才知道十万火急!早干什么去了?……” “督师,现在我们……”祖大寿问道。 “把地图拿来!”袁崇焕一挥手,几个侍卫立刻展开了挂在正堂上前方的卷轴地图。 “敌人现在从龙井关和大安口入关,绕到河北直指京师。皇太极命岳托、济尔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诸蒙古兵攻大安口;阿巴泰、阿济格率左翼四旗和左翼诸蒙古兵攻龙井关;自率中军攻洪出口,现已迫近遵化。遵化外围防线已失。”袁崇焕的手顺着金军入侵的路线一路划出来。 “我们现在宁远,救援遵化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保北京了。”祖大寿说道,“不如倾兵全速救援京师!” “不行!即便不救遵化,我们的速度也远远赶不上金军。唯一的方法就是派人在遵化与金军周旋,尽力拖延时间,如果有幸能把金军挡在遵化外,那……”袁崇焕有些犹豫。 “我去!”赵祺的声音在此时显得特别大。 “祺儿!”袁崇焕惊道。 “还是我去!”谢弘大声请战。 “凌焯!”赵祺侧过脸去看谢弘,“这一战非同儿戏……” “就是因为非同儿戏,大哥才不能去!”谢弘去意已决。 “我爹镇守山海关,山海关离遵化最近,救援也最占时间优势。我去!”赵祺坚决地说。 “督师,赵大哥不能去!遵化一战,如果有个万一,绎儿怎么办?”谢弘冲动地站了出来。 “国事为重,岂可为儿女私情而废国事!”赵祺撩袍下跪行礼,“请督师以国家大事为重,以社稷安危为重!” “可是……”袁崇焕不忍。 “督师,没有可是了!时间紧迫,再不下令就来不及了!您放心,就是还剩一个人,我们也会把金军再拖半个时辰!”赵祺态度愈加坚决。 袁崇焕心底一酸,迟疑了一下,最终下了决心:“好!传我将令,立即分兵两路。北路派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带骑兵四千西上堵截。祖大寿、何可纲随本部院从南路西去保京师!” “是!末将遵令!”袁部的众将齐声相应。 “督师,是不是另外派人前往大同和宣府,让满总兵和侯总兵中途挡截金军,以防不测!”祖大寿提议。 “也好!祺儿,你立刻出发,以全速回山海关传我将令,西上堵截金军阿济格部,不得有误!”袁崇焕先吩咐赵祺。 “是!”赵祺应了一声,转身疾步出帐。 “大哥!” 第95章 谢弘叫他不住,只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灯影里。 绎儿的清梦中,谢弘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在她想伸出手去的时候,他的背影却蓦得消失了。她浑身一冷,惊怔地张开了眼睛,好在是南柯一梦。她正要长出一口气,便看见赵祺拖着几许疲惫推门进来:“哥……” “嗯。” “回来啦!快睡吧!天都快亮了!” 赵祺尽量把残忍度降到最低:“睡不了了!我马上就要走了!” “什么?”绎儿拥被而起,“你……你要去哪里?” 赵祺一边答着她的话,一边着手开始穿甲胄:“兵部八百里加急,遵化防线失守了,金军已经长驱直入了。我奉命立刻回山海关,跟父亲救援遵化,一定要把金军挡在遵化城外。如果顺利的话,最多一个月就能回来;如果……”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绎儿从身后一把紧紧拥住了。 “不!我不让你去!我不让——”绎儿不知怎的,一下子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只一味抱着他不放,一径扼住了他往身上穿甲胄的手,泪水哗啦啦地禁不住流了满脸,“我不让!不让——除非我死了——” “绎妹……”他湿了眼眶,却秉持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教训,强自收敛。 “我不管!我不准你离开!我要去找督师!凭谁去都不该你去!”她抽噎着,眼神中尽是不甘,声音也越发坚决,甚至是尖利,“你简直是个傻瓜!别人都不去!你为什么要逞这个能!防线已破,遵化城下是什么地形,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准你去送死!” “绎妹!这种时候,国家危亡之际,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赵祺试图挣脱她紧匝的双臂,又怕伤了她不敢用力,“敌人已经打到家门口了,如果我为了一己之私而置百姓于不顾,会有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孩子失去娘亲,你知不知道?你为了保住自己的丈夫,就可以让大明血流成河吗?” “哥——”绎儿拼命地摇头,“我求你——就答应我一次好吗?” “你难道忘了你小时候学武的初衷吗?我的绎妹应该是个坚强的姑娘,是个最识大体的姑娘,而不是在这个时候苟且求生,任凭敌人蹂躏自己同胞的胆小鬼。”赵祺耐下心来安抚,“我就那么容易死吗?原来在你眼里,我是那么不经一击的人……” 绎儿泣不成声,手上一软,松开了他。 赵祺缓缓转过身,红着眼睛一把把她纳进怀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力度,埋首在她的如云发间:“绎妹……答应我,乖乖地等我回来……” 绎儿饱含着泪水伏在他宽阔的肩头,点点头:“我……我答应……” “好了!别哭了!”赵祺心里更是恋恋不舍,强作笑颜伸手怜爱地拭去她的泪珠儿,“等我死了再哭……” 绎儿慌忙捂住了他的唇:“不许说不吉利的!我要你一根头发都不少的回来!” 赵祺悸动地再次拥紧了她,像要把她融化的炙烈拥抱:“我答应你!” “将军,队伍已经集结完毕,咱们该走了。”门外的亲兵大声报告。 “好!”赵祺咬了牙狠心地推开绎儿。 “哥!”绎儿不知出于什么,一把扑住了他,重重地吻上了他的唇,“你一定要回来……” 赵祺被她的热烈点燃,放不开,狠狠地回吻她,却又不得不抛却儿女私情地牵绊,动情地最后一吻,一把狠狠地推开了她,决然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绎儿望着他的疾步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泪如雨下。 赵祺翻身上马的同时,他听见了悠远的天穹中,一个清亮的声音在用尽身心的全部唱着花儿:“……院里栽满海棠花儿,呵啊呵哟,全是对你的等候……等候花儿开了,送你我的想念……你就是我思念的花儿啊……你就是我思念的花儿啊……” “将军。”副将望向他,已然看见了他掩映在火把灯光中湿润的泪眼。 赵祺破涕一笑,扬手一鞭抽在青骢马上:“走——” 青凤长长地一声“嘶”鸣,恰是对这歌声最好的回应。 绎儿站在院子里,也破涕地笑出来,回身冲着身边雁奴吩咐:“换衣服!备马!咱们随袁伯伯一起入京勤王!” “可是小姐……”雁奴有些读不懂她的冲动。 “我不容忍敌人的铁骑蹂躏大明河山!”绎儿望着东方升起的启明星,斩钉截铁地说。 第二十一回 晨曦初露之时,宁远西门洞开,列列的旌旗招展,呼啸着带过一阵疾风,狂舞着在通向京师的驿道上扬起满天的烟尘。 就这样在冷冽的寒风中风餐露宿,半点不敢懈怠地颠簸了八日,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仿佛八年的漫长。 就在他们已将近精疲力竭之际,第五日的入夜,终于到了蓟州。正当众将拖着疲惫的身躯打算散帐之际,一个侍卫飞报入帐:“报——督师,赵率教总兵部在遵化阻击敌军时,遭遇金军箭阵,中了埋伏,全部……阵亡了……” “什么时候?”袁崇焕沉下声音缓缓问道,同时闭上了眼睛。 “初四!” “有没有逃回来的?”祖大寿已经看见了对面一脸惨白的绎儿,心下还存着一丝幻想。 “全军覆没,一个活口也没有……” “率教……我们的好兄弟!”袁崇焕含着泪,一拳捶在了桌案上,重重地一声响。 “那赵少将军呢?”祖泽润心疼妹妹,冲破顾忌,脱口而出。 “应该……已经……” “已经什么?你快说啊!”谢弘也忍不住叫道,“有没有他的下落?” “听逃难的百姓说,金军已将总兵和少将军毁尸灭首,打扫战场时,根本找不到一个完整的人……” 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绎儿眼前漆黑了一片,直直地倒了下去。 “三妹!”祖泽润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颓软倒下的身体,“三妹!你不要吓哥哥!三妹——” 程本直疾步走到近前,伸手掐绎儿的人中,掐了老深一道印子:“醒了!醒了……祖姑娘……” 绎儿无力地软在泽润怀里,没有泪,也不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某个点发呆。 “三妹!三妹!”泽润紧紧拥着她,“你宽下心来!要难过,哭出来就好……” “让她缓一缓,”程本直扯住泽润,“先把她送回大帐,喂点水,镇静下来就好了。” 绎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全然没有知觉地任由他们摆布,让她坐就坐,让她躺下就躺下,急得雁奴一个劲儿地哭:“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倒是……倒是说句话呀!” “你别急着哭啊!”祖泽润吼道,“快喂她水!她是一口气憋住了,迷了心窍!” 雁奴舀了一匙水递到绎儿唇边:“小姐……” 绎儿视若无睹,仿佛根本没有生命的泥塑。 “我来!”泽润一把夺过碗,送到绎儿唇边,硬往里灌,却不料,又顺着她的嘴角一溜地淌了下来,“三妹!哥哥求你了……喝口水吧!三妹……” “小姐——”雁奴呜咽着满脸是张惶的泪水。 “怎么样了?”程本直提着药箱,匆匆进帐。 “不行啊!水也灌不进去!”泽润急得恨恨地将瓷碗砸在地上,“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扎针试试看!兴许有用呢!”泽洪心急如焚地也在旁边插嘴。 程本直从药箱里取出了银针,照着绎儿纤腕上的穴位小心的扎下去了,慢慢地捻动。 “三妹……”泽润见怀里的妹妹仍旧是一副痴痴无神的呆滞,全然乱了阵脚的绝望,“三妹你好歹言语一声啊!别再吓哥哥了!哥快被你吓死了……三妹……” “小姐……”雁奴早已哭成了泪人,“程先生,你快救救小姐啊……” “绎儿——”几乎是同时,谢弘发疯似的一头扎进了大帐,冲到绎儿的床边,“绎儿!你说话!说话啊!” “没用!我试过了!扎针都没有反应……”程本直摇头叹气道,“我看凶多吉少……” “不——”谢弘一把甩开旁边的泽润,抱住了绎儿的肩,拼命地摇她,“绎儿!你不许死!听见没有!我不准你死!不准你死!” “少将军!”程本直看着惊怔变色的祖氏兄弟,慌忙去拉谢弘,“你冷静点……” “你放手!”谢弘搡开他,红了眼睛,“你让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 “凌焯!你疯啦!三妹已经这样了,你还这么摇她!”泽洪一把揪住了谢弘的衣领,“出去!你给我出去!三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宰了你!” “二弟!”泽润好在还算冷静,一把挟了泽洪,拖出帐外,“你别添乱!你先跟我出去!” “放开我!放开我——三妹——”泽洪红了眼睛,叫嚣着被拖了出去。 “绎儿……”谢弘摇了半晌也未见半点成效,五内俱焚,“绎儿!你说句话!我求你说句话好吗?你这样子,赵大哥便是九泉之下,又何以瞑目啊!绎儿,我求你,不要折磨自己了!你不光是在折磨自己,你还在折磨我……就一句话……” 绎儿依旧一副充耳不闻的痴傻。 “我知道你是最坚强的姑娘,我知道你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示弱!可是赵大哥已经死了,你不能不承认现实……”谢弘死死地抓着她的肩,也不管她是否听得进去,一厢情愿地把声音灌进她的耳朵,“你不承认,我也得说!他死了!他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明白吗?” “少将军!” 第96章 程本直和雁奴大惊失色,忙去拽谢弘,“你别说了!少将军……” “放开我!”谢弘一把将他们一并甩脱在地上,冲着绎儿扯着嗓子大叫,“便是你一百个不承认,一千个不承认,一万个不承认!可是现实放在你面前!你悔恨也好!伤心欲绝也好!能让赵大哥重新活过来吗?……放开我!你们放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不光在折磨赵大哥的在天之灵,你还在折磨一个活生生的人!那就是我……你们闪开!你折磨了赵大哥还嫌不够!要等我一起死了!你才会明白吗?……放开我!放手啊!……” 雁奴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正待要爬起来,却带着激动的哭音叫道:“小姐哭了……小姐……小姐哭了……” 程本直和谢弘正在拉扯着的手也僵住了,目光一起投向了绎儿。 绎儿惨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气,两行清泪无声地缓缓滑落,酝酿成形滚落到冰凉的手背上。泪珠儿滚落得急,她的抽噎也愈加明显了起来,终于爆发似的嚎出了声音,那是撕心裂肺的声音:“啊——” “绎儿!”谢弘忘记了一切的礼数,一把将她紧拥在怀里,旁若无人的投入,埋首在她发间,“绎儿……你吓死我了……你再不出声……我的命也要没了……” 绎儿埋首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发泄一样的扯着喉咙近乎疯狂嚎啕。 “你哭吧!”谢弘痛苦地哽咽着,“放开喉咙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我……我好恨……好恨……”绎儿哭得声嘶力竭,一口气抽不上来,一下子又晕厥了过去。 “绎儿——”谢弘用力摇她,“程先生,你快看看!快看看她……” 程本直伸手搭脉,半晌松了口气:“好了!脉象已经平和了许多,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绎儿怎么样?”袁崇焕方才从帐外进来。 “刚刚大哭了一场,现在昏过去了,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程本直起身答道。 “弘儿。”袁崇焕不好说谢弘什么,只能示意程本直把谢弘拉开。 程本直会意地拉拉谢弘的衣袖:“少将军,没事了。咱们走吧!还得议事呢!” 谢弘只得悻悻地撒了手,一步三回地叮嘱着雁奴:“雁奴,你好好照顾你家小姐……” 中军帐里一派压抑的沉默,每一个人都红着眼睛,神情只是木木的。 “张弘谟、张存仁!”袁崇焕从令箭筒里抽了一支令箭,打破了气氛的冰冷。 “末将在!”好容易才有了两个声音应场。 “命你二人即刻挟兵入关增援,不得有误!” “是!” “于永绶、张外嘉、曹文诏!” “在!” “命你三人为后援,随时接应两位总兵!” “是!” 两支令箭出手,袁崇焕歇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情,又抽出了第三支令箭:“郑一麟、王承胤、刘应国、祖大寿!” “末将在!” “命你四人为第三队,先行为大队人马的接应!” “是!”祖大寿虽然红肿着眼睛,依旧坚毅,上前一步接了令箭,“督师放心!” “朱梅、徐敷奏,你们俩暂时代替率教之职,镇守山海关关门。杨春镇守永平四镇。满库镇守昌平。邹宗武镇守丰润。蔡裕镇守玉田。”袁崇焕一口气说了下去,分派着令箭,因为怕流露伤感,于是头也不抬,“都清楚了吧?” “是!” “传令昌平总兵尤世威还镇昌平,保护皇陵万无一失!宣府总兵侯世禄镇守三河。保定总兵曹鸣雷镇守蓟州,截断辫子军的退路!” “不妥!”帐外一人高叫一声,掀帘而入。 “孙大人!”袁崇焕一惊,众将纷纷侧目。 来人正是临危受命的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孙承宗。他一袭甲胄加身,风尘仆仆地疾步进了大帐,却丝毫没有半点作为老人的颓唐:“防守蓟州、顺义、三河一线可取,但退守昌平、通州一线,未免士过分收缩。” “何以见得?”袁崇焕一向敬重孙承宗为业师,不禁发问。 “遵化防线已经不存,敌人越过蓟州向西面金发,理应抢前阻击,而不是跟蹑。你接报迟了,又举兵跟蹑,已经错失了良机。玉田、三河、香河、顺义乃是拱卫京机的天然屏障,你若退守昌平、通州一线,等于给敌人省了时间。”孙承宗分析地透彻,“用兵之事,需要慎之又慎!” “辫子军行事一向不按章法,更兼我刚收到军报,他们自破遵化,一路西下,其势锐不可当。万全之策,便是保住京城为要,而昌平是皇陵,不允许有失。思来想去,只有兵退昌平,争取截断他们的归路。”袁崇焕做最保守的打算,“毕竟涉及京师安危,元素不敢犯险。” “可你这样无异于纵敌深入,把战火引到京城。”孙承宗为他的坚持而皱眉,“万一有个不测……” “兵,置之死地而后生。背依京师,还有什么可以选择!”袁崇焕坚持自己的观点,“况且,我一路而来,沿途所经抚宁、永平、迁安诸城都部署了防务。一旦敌军败北,北退路线必经此处,我军一路劫杀,必可以歼敌大量于关内。” “但愿能如你所料,你的意见不是没有道理。”孙承宗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沉吟了片刻。 “既然如此,就依刚才的军令执行吧!”袁崇焕一挥手。 “是!”众将齐声应命。 “等等!”帐帘一挑,祖绎儿一身重孝提着雁翎刀进了大帐,带进一阵肃杀的寒风。 “三妹!”祖泽润见妹妹醒来,心下松了口气。 “督师!入京勤王怎可少了我?”绎儿一撩锁子甲外的孝衣长襟,倒身下拜,“请督师赐令!” “三妹!”泽润忙扯她的衣袖,“你别冲动!” 绎儿骤然甩开他的手,以坚毅的眸子正视着一脸震惊的孙承宗和袁崇焕,再次以洪亮的声音一字一句:“请督师赐令!” “绎儿!”祖大寿呵斥。 “你是何人?”孙承宗开口问道。 “末将祖绎儿,是祖大寿总兵的侄女儿。”绎儿不卑不亢。 “你可知军中法度,女子不得入营,更不得干预军国大事。”孙承宗的口气里只是责备。 “末将知道。”绎儿淡淡地说。 “那你还敢明知故犯?”孙承宗有些生气。 “倘若大人的亲人葬身辫子军铁蹄之下,大人只是一哭了之吗?”绎儿红着眼睛,抬头逼视他,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绎儿!”祖大寿提高了嗓门,“不得无礼!还不退下!” “我看你戴着重孝,不知何人亡故?”孙承宗依稀猜到了什么,但不确定。 “我公爹和我夫君。”绎儿强忍着泪水看着孙承宗。 “你……你是赵总兵的什么人?”孙承宗更确信自己的判断,只是不愿相信面前的这个女子面对如此噩耗,居然如此的坚强。 “先夫赵祺正是赵率教总兵之子。”绎儿再也忍不住,绰然泪下。 “快起来!”孙承宗大恸,伸手扶起绎儿,心疼不已,“想不到,赵家一门,只剩你一个弱女子。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是军中之事,关乎社稷安危,你一个女子终不能破了军法。” “先夫与小女子成婚不足三月,便战死沙场,尸首至今尚未可寻,想来怎不让人肝肠寸断。先夫临别之时,以天下大义勉励于我,不可以容忍敌人蹂躏百姓。我若不能为他报仇,完成他的愿望,怎慰其泉下英灵,又怎配为人妻子,苟活人间?夫为苌弘血,妾感共姜诗。夫妻同死义,天地一凄其!”绎儿“扑通”一声,复又跪倒在地,仰首苦苦哀求,“只求大人和督师应允,小女子万死亦难报答!” “绎儿……”袁崇焕红了眼眶只是犹豫。 “督师,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求你们,就算是为了瑞蓂,为了瑞蓂……督师——” “快快起来!”孙承宗被她一番真情所动,不禁也含泪在眸。 “这么说,您和督师答应了?”绎儿不禁破涕一笑,却又夹着无限伤感。 “你有真情如此,便是刀山火海,又岂能挡得住?”孙承宗回头冲袁崇焕一笑,“元素,你说呢?” 袁崇焕含泪点点头:“绎儿,起来吧!孙大人和我都答应你了!” “多谢孙大人和督师成全!”绎儿站起身,抱刀行礼。 “好!立刻出兵!”袁崇焕振作起来,高声下令,“一定要给率教兄弟报仇!” “给率教兄弟报仇!”何可纲带头振臂高呼。 “好——” 一时间,中军帐里复仇的杀气被点燃了,燎原在了十一月凛冽的秋风中,化作熊熊烈火,覆灭一切…… ※※※※※※※※※ 55555,我写这段真是狠了多少次的心哇……我的小赵啊…… 不行哇,我之后要给他专门写个番外篇……55555 ps: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喜欢小赵,反正我的朋友里面,不少人喜欢来着,当时看到这段,他们差点没把我给杀了……55555 我要说的是,我也很喜欢小赵…… 第二十二回 时间如飞,又是一个傍晚来临,北京城的广渠门已经近在眼前了。广渠门的城楼上,旌旗林立,战前的紧张气氛怕得吓人。城门的守军见是袁崇焕部,早早报入宫内,崇祯帝立刻急召袁崇焕入了宫。 入夜时分,袁崇焕才匆匆回到了大营,立刻在临时搭建的大帐里召开了中军会议,宣布了驻军城外的军令,引起了众将的纷乱的暇测和不解。 第97章 “为什么不让将士们进城?”祖大寿实在忍不住率先发问。 “天子只是让我们在城外驻军,防止金军袭击而已。大家不必议论暇测,这样对于大战在即的军心稳定不利。”袁崇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扰乱军心,于是淡淡地解释。 “但是,这天寒地冻的,如何应付。草料,粮食,辎重都还没跟上,将士们的衣物都还没换上,这样过夜,如果遭到辫子军突袭,死伤在所难免,可能还会很严重啊。”何可纲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是不是就近取些柴火,生火取暖?”曹文诏不再去寻思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了,只能继希望于就地解决最起码的问题。 “不!传令,不得砍伐附近百姓的果木,严禁生火取暖,违者立斩。”袁崇焕咬牙命令道。 “这……”众将再也没办法保持平静的心态了,纷纷议论起来。 “督师,这没办法跟弟兄们交待啊!这没吃的,又没喝的,这都好说,连火也不让生,会出人命的。” “是啊!这不是拿弟兄们的性命开玩笑嘛!” “最起码要让弟兄们可以取暖保存体力哇!” “如果允许砍伐果木,势必引起士兵和百姓的冲突。这是京城,何况又是现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引发内乱。”袁崇焕狠狠心道,“与其这样,不如索性就不要生火取暖。还有,你们一定要约束好各部的士兵,绝对不能发生强抢百姓财物伤害百姓性命的事情,否则,本部院严惩不贷!” “督师……”众将全都愁眉不展。 “把这个大帐撤了,将帐幕分发下去,给体弱的士兵防寒吧。”袁崇焕长出了一口气,“咱们就一起睡野地吧。” “要拆也拆我们的帐子,怎么能拆督师您的!”曹文诏连忙制止。 “是啊!您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祖大寿也阻止道,“拆我们的就好。” “整个战场,就我袁崇焕会生病,将士们不会么?”袁崇焕有点无名火,“拆了!都拆了!一个也别留!” 此时,一个侍卫飞报而入:“督师,满总兵的人马已经到京了,现在驻守德胜门外。” “带来多少人马?”袁崇焕又陷入了疲惫中的新一轮战斗。 “五千人马。”侍卫报道。 “此来京师仓促之间只带了五千人马,四千骑兵一时间还到不了。”袁崇焕陷入沉吟,“只以一万兵力抵抗金军二十万人马简直是螳臂当车,这仗怎么打……” “我看,咱们只宜坚守,不宜出击,正面和金军冲突。” “我们没有什么优势,只有倚靠坚城大炮而已,不如将城外坚壁清野,让金军没有工事可依,再出少量的奇兵偶尔袭扰,拖延时间,等待外援。” “不是我看不起那些个京城的兵丁,他们多久没见过敌军了,只怕皇太极一拉开架势,马上就有一半要尿裤子。靠他们的大炮?他们不打死自己人就算客气了。坚城?现在我们是在城下,不是在城里!”监军王承胤不紧不慢道。 “置之死地而后生……”程本直沉吟了一下,开了口,“这次只能破釜沉舟了……” “本直说的是。”袁崇焕也深深吸了口气,定了下神,“先看看怎么布阵防御吧。营前的工事都做好了没有?” “已经做好了。”一个都司应道,“督师放心!” “大家看看怎么布防?”袁崇焕展开京城的平面地图,众将围拢过去。 祖大寿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下:“如果一字型铺开,可能会经不住辫子军骑兵的冲锋,我的意思,布三层防线,步步为营。” “三层防线的话,那如果士兵想着后面还有防线,败了无所谓,溃逃向后撤,当如何处置?”参军刘应国反问道。 “不错!况且这第一防线溃退下去,第二波能不能及时顶上去,我看很难说。”于永绶沉思了一下,也反对,“如果非要用这个阵形,那就只有划分职权,各部负责一条防线,失守即是失职!” “大战在前,失职不失职的,我担心根本就没人考虑的过来。”谢尚政摆摆手,“不过,你说划分职权,这个倒是可以考虑。” “划分职权可以,但是,中军的绝对指挥不能中断。”祖大寿断然道。 袁崇焕沉思了片晌,小心掂量着众将的建议,努力寻找最妥当的方法。 “督师,我不懂兵法,但是,我素来知道,打仗和下棋一样,排兵布阵需要路路贯通。”绎儿已经细密的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如果要设三层防御,那么,就要考虑到溃退的士兵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本队,而第二波的防线要立刻推进上去,这个时间差,倘使把握不好,伤亡会很重的。” 张存仁不由得点点头:“祖小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接仗就怕被截断联系,两军互相不能协作。” “说到协作,我倒是想到了一个。”谢弘突然灵机一动,用手指一指,“督师,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你想说什么?”谢尚政有些不解。 谢弘在广渠门外的正南、西北和西面背依城墙的地方画了一个三角:“这样,可以相互接应,又可以各自为营,如何?” “品字!”祖大寿像是发现的新奇的物件,立刻兴奋起来,“是个品字!这样互为犄角!败则可以收缩为一队,胜则可以三面出击!” “真是个好办法!”于永绶激动的拍拍谢弘的肩膀,“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各自结阵,会不会有被各个击破的可能?”王承胤皱了皱眉,敲了敲桌子,“别忘了萨尔浒之败,这个前车之鉴还不远呢。” “背后就是北京城,无可再退了,被击破,那就只有死了。”祖泽洪亮开喉咙中气十足的说,“横竖都是死!咱们既然来了,辫子军要攻京城,也得是从我们身上踩过去。我赞成结品字阵!” “萨尔浒之败,是因为四路兵马相距太远,又是分开行军,所以不能及时联系上。现在我们都在城下,比肩而立,不会出现那样的状况的。”袁崇焕终于表明的态度,“大家看起来对于结品字阵都没有什么意见,本部院也觉得品字阵最经得起辫子军的冲锋。” 祖泽润迫不及待道:“那就赶紧划分一下阵地吧,咱们也好立刻下去布置。” “嗯。”曹文诏用他浓重的山西鼻音应了一声,“督师快分配吧!” “大寿,辫子军的大营正对着南面驻扎,他们出兵一定会先从南面出,你带所部阻挡他们的先锋部队。”袁崇焕干净利落的分配下去,“王监军,你带部驻守西北面,本部院自领中军当西面,互为犄角之势。” “是!”众将齐声应命。 “今天晚上,一定要让将士们修整好,诸位将军就和本部院一起巡防吧。” 这一夜,北风呼号中,衣衫单薄人困马乏的一众人也不知道是如何支撑过来的,除了寒冷,好像什么印象也没能留下来。 次日的早上,先是一声炮响,接着一阵高声的呼号将绎儿吵醒,迷迷瞪瞪的从已经落了一层霜的兔绒披风里探出半个脑袋来,侧脸去问一旁的雁奴:“雁奴!怎么回事?” 雁奴好像也是一夜醒了又睡,睡了又被冻醒,这会正在迷糊:“嗯……好像,好像是传檄……” 绎儿仔细辨了下方向,发现祖泽润和祖泽洪正带着两队人往祖大寿那边去,慌忙爬了起来,勉强撑着冻得发木的脚往那边追去:“哥!哥——” 祖泽润听见了,回头叫道:“快点!” 绎儿快步跑到了两个哥哥的身边,比肩道:“已经开战了?” “嗯,德胜门那边,已经开战了。”祖泽洪难得一脸正经的严肃。 “满叔叔和侯叔叔在那边么?” “是啊!”祖泽润呼出一口白气,应了一声,“辫子军东南面的进攻,估计也快了。” “探马有消息了?”绎儿紧跟了两步。 “嗯,你一会儿在后队待着,别给我逞能。”祖泽润警告道,“这是战场,我不想你出差池。听见没有!” “雁奴,刀!”绎儿回头叫雁奴将雁翎刀递上来。 “你!” “只要我能尽力,就不能让大明血流成河。”绎儿坚定的握紧了手中的刀,甩下泽润和泽洪,拔步就往祖大寿的中军而去。 “来人!”祖泽润大吼了一声。 “将军!”两个侍从官应命而至。 祖泽润喝道:“把三小姐押到督师那里去!” 话音一落,两个侍从官立刻上前架住了绎儿,绎儿火大的挣扎道:“放开我!哥——” “你老实点!”祖泽润狠狠地甩了一句,“督师就交给你了,要是有个万一,你看爹怎么处置你。” 绎儿的眼眶一热,泪水差点冲出眼眶。 第二十三回 时间如同飞逝,接近中午时分了,德胜门那边接连传来的隆隆炮声,使得惶恐的气息笼罩在了整个京师的上空,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广渠门下,背依紧闭的红漆大门,刀枪临立中裹挟着越发强大的杀气,肆溢在北国十一月的寒风中。 身后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和存亡难料的社稷江山,面前是二十倍于己的彪悍敌人,这一道血肉长城是不是能挡得住慑人的杀气和敌人的铁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预告。 当金军的铁骑在数十丈开外排定的时候,弓上弦,刀出鞘,金属反射的耀眼光芒已经突破了寒冷的阻隔,径直射向了这一边,带着挑衅的嘲笑。 第98章 绎儿跨坐在马上,耳边尽是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第一次临阵,面对大敌。那浓郁的硝烟硫磺味几乎让她窒息,她感到全身都紧张之极,手中银枪都握出了汗来,连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她侧目偷眼去看谢弘,谢弘一副十分严肃的神情,几乎不知他在想什么,是否紧张。再转脸去看袁崇焕,似乎在袁崇焕峻瘦的脸上,除了严肃冷静以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报——”一个探马飞骑而至,“督师,辫子军已经在南面集结完毕。” “辫子军还真是会找对手,一上来就找祖总兵的晦气。”程本直一脸沉静的弯弯嘴角。 袁崇焕还没来及张嘴,就听见南面一声炮响,立刻喊杀声音震天的铺了过来。 中军的一众人立刻像弓弦一样的绷紧了背脊,握紧了刀剑,随时准备纵缰冲出去。 “报——”又一个探马气喘吁吁的勒马到了近前,“督师,王监军和辫子军的骑兵接仗小胜,现正往我中军的南面靠拢。” 谢尚政眉头一拧:“他倒挺会省力气的!把辫子军的压力转到中军来!” “既然是小胜,何必往南靠!这样不是逼的中军无路可退么?”袁崇焕的材官议论纷纷。 袁崇焕一挥手:“好了!大战在即!不要计较这个了!抓紧时间,再整顿一下人马!” “是!” 南面的炮声一阵紧过一阵,硝烟夹杂着血腥味,顺着午晌的风往这边过来,立刻弥散了一片。 绎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差点按捺不住,呕吐起来。 众人的眼前已经被黑色的硝烟笼罩了一片,前面的阵地是什么状况,变得越来越不明晰了。 这一边,祖大寿纵马左右冲突于金军的骑兵中,马颈相交之际,已经杀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了。长枪在手中横扫一片,挑落一朵朵的血花。 祖泽润紧跟在他身后,锁子甲上布满了金军射来的箭,银色的甲早已经成了暗红色,裹挟着腐臭的血腥味。他顾不得这些,手中的长矛呼呼生风,一次次从金军的胸膛里插进去,又拔出来。血糊了他一脸,使得咆哮的时候,格外的狰狞。 祖大寿挥手挑落了两个金军,回头大声吼道:“泽洪,带兵抄过去!抄他们后路!” “泽洪——”祖泽润大声喝道,“你磨叽什么!快去啊!” 祖泽洪立刻带着一队骑兵冲了出去,不多时便被湮没在了混战的乱军之中。 “炮!炮呢?”祖大寿骂道,“城上那群蠢猪都他妈睡着了!老子在这儿拼命,城上的看热闹!” 祖大寿话音刚落,便听见不远处的军中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血肉横飞开来,撒了一地。 祖泽润火大道:“都他妈瞎了!往哪儿打?” “少将军,这已经是第三次打我们的本队了!”一个被硝烟熏黑了脸的侍卫抹了把血骂道,“城上这群犊子!是不是被辫子军收买了!竟他娘的添乱!” “老子一边跟辫子军拼命,还要一边躲这些犊子的黑炮,这仗他娘的怎么打!”祖大寿歇斯底里之余,手上杀得更狠,亮开已经嘶哑的喉咙大声吼道,“天杀的辫子军!老子跟你们拼了——” “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弟兄们,跟辫子军拼了!杀——”祖泽润也纵马冲了上去。 金军的骑兵轰得一下围拢了上来,只见着血肉横飞,整个白色的雪地全部都化成了血海。 刺耳的惨叫,还有城上屡屡打入乱军之中的火炮隆隆声传过中军来的同时,探马也飞报而至:“报——督师!辫子军攻不下王监军部,已经转向中军冲过来了!” 袁崇焕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往前方看去,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剑。 黑色的硝烟掩住了太阳的光芒,看不清楚,他只觉得大队的人马往自己的本队靠拢过来。 “王承胤搞什么鬼!让他守西北,他怎么老是往中军压!”韩润昌骂道。 “都司大人!你看!”一个侍卫指着前方大叫一声。 一阵风过,黑色的烟开始散却了,金军的旗帜开始清晰起来。 领军的莽古尔泰坐在健硕的蒙古马上,手中握着相应的小旗子,正以猛虎扑食前的沉静神情,注视着明军的一举一动。他惊讶于明军长途赶来,身体疲惫不堪,只通过一夜的休整便又生士气。 “棋逢对手,才有意思……”他沉着声音感慨了一句,而后,严峻以待的脸上莫名露出了一丝微笑,将手缓缓举起,手上的几面小旗子迎风招展。蓦得在一瞬间,他有力地挥落了手臂。 几乎是在莽古尔泰手臂往下落的同时,金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铺天盖地地冲杀过来,喊杀声震天…… 与此同时,众将侧目去看袁崇焕。 袁崇焕猛得抽出佩剑,厉声高喝:“出击!” 谢尚政和韩润昌深吸了一口气,拔出短刀,一纵缰绳,大声叫道:“弟兄们,冲啊——” 明军各部也涌动而出,如钱塘江潮水一般向金军冲去。 短兵相接,人马混战成一团,一时间,伴着城头大炮的轰鸣,血肉横飞,四溅在刚刚被白雪覆盖的大地上。 喊杀声,马嘶声,被杀的惨叫声,被伤的呻吟声,金属的碰击声,城上的火炮声混在一起,振聋发聩。 金军因为在祖大寿和王承胤那里都没有得到战果,恼羞成怒,这次的冲击远比前面的两波更加的凶悍。整个左翼四个旗的兵力,合着左翼的蒙古骑兵,全部压了上来,让势单力薄的明军如同肃杀秋风中的残花,格外的让人提心吊胆。 然而,这一切生死攸关,冲了出去,就再也顾不上去想了。 在绎儿的眼里,战场是个多彩的世界,不同于颜料,它是惨烈可怕的。红色的火光,黄色的风沙,银色的铠甲,金色的剑戈,还有绿的、蓝的……忽然,几滴冰凉的东西溅上绎儿的脸,让绎儿的浑身一颤,是血,是将士们的鲜血,那可怕战争给予的“礼物”。它是红的,血红的,红得让人觉得颤抖,她忍不住战栗起来。 “报——祖总兵身中五枪。”探马飞报,“所部伤亡惨重,但是金军已经撤下,转攻我中军。” “报——督师,金军的全部兵力已经压向我中军,前方的箭阵,一半射人,一半射马。”又一个探马飞报。 “何将军身中四箭,伤势稍重……” 绎儿急急抬头去看袁崇焕,只见他眉头微蹙,并不出一言,只用手示意再探。 上了战场,是生是死,没有一个人能操控,因为生命已经不再是你的了。 “报——督师,祖总兵已经带兵过来增援了!”探马飞报。 炮声离自己近在咫尺,看着眼前硝烟弥漫,生死不卜的场面,绎儿更慌张,她拼命摁住自己的心跳,使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心中却如乱麻一般,理不出个头绪。忽然,迎面有一道劲风传来,绎儿的直觉告诉她是箭。 不错,的确是一支劲量十足的箭,绎儿反手拔刀,将箭击落。可是,这一支箭之后,更多的箭迎面而来,直奔袁崇焕及周围的亲兵。 飞矢如蝗,如雨,如疾风,除了血肉之躯,你拿什么去抵挡。 绎儿纵马挡在袁崇焕前面,挥刀纷纷拨落来箭,大声叫道:“快保护督师!” 众亲兵急忙竖起盾去挡箭,可是有一支箭却迅速地溜过了盾的防守,直奔袁崇焕。 绎儿纵身用刀去挡,可惜只将箭的运行轨道拨偏了一点,箭翎擦着袁崇焕的耳朵飞过去,落在后面的盾上。 前排的几个亲兵相继倒下去了,并不魁梧的身躯上,插上了数十支箭,热血洒了一地。 虎头盾从他们的手中滑落了,豁出了一个防御的缺口,还没等有人接替上去,金军的羽箭再一次如暴风骤雨一般,一拥而入。 绎儿夺过一个手牌去挡,迎面而来的劲风几乎要将她撞下马背,她奋力强撑了一下,手牌上顿时如同山雨打芭蕉样的发出一阵鼓噪的轰响,而后,一排排雪亮的四棱箭尖射穿了手牌,仿若恶兽的锋利牙齿杂乱地龇出来。 她正待要舒口气,摁捺住惊魂未定的心,忽然耳边一声呼啸,她本能地一惊:有箭漏网了! 一霎那的瞬间,那支箭像长了眼睛一样,躲开了绎儿拨挡它的刀尖,正中袁崇焕的肩头,横贯而过,血立刻流了下来。 这一箭伤得严重,鲜血从两边的伤口汩汩地流出来,顷刻染红了半身。 “帮我……把箭取出来……”袁崇焕咬牙说道。 “这个……会很痛……”绎儿不忍心下手,迟疑着。 “快点!不要声张……” 绎儿拔出匕首要去取箭,却又隐隐有些不忍,只得咬牙道:“袁伯伯,您忍着点,我动手了……” 袁崇焕微微地点点头,咬紧了牙关,额上大滴汗水滚落下来。 绎儿狠了狠心,折断尚在外面的箭头,而用匕首砍断了露在外面的箭头,攥住箭的羽头,深吸了口气,猛得用力将陷入身体的箭杆拔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几个亲兵慌忙用纱布堵上伤口。可是,白色的纱布很快就红了个透。 袁崇焕长长出了口气,带着齿印的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水。 “督师,您还是想办法进城督战吧!”程本直颇感担忧地劝道。 “是啊!袁伯伯,进城督战也一样!”绎儿也无不担忧的劝慰,“这里太危险了!” “不……”袁崇焕硬撑着坐直身子,声嘶力竭地大叫道,“兄弟们,我们……我们再创一次宁锦大捷!” 第99章 奋战中负伤累累的众将也大声叫道:“弟兄们,再创一次宁锦大捷!” 于是,军中一起高呼起来,那声音此起彼伏:“再创一次宁锦大捷!杀啊——” 绎儿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挺枪跃马,请战于前:“绎儿愿做后队,为国杀敌!” “好!”袁崇焕忍住痛举起了手中的宝剑,“大丈夫马革裹尸而还以为荣!我们一起冲!杀——” 随着一声令下,中军人马一起冲了出去…… 绎儿一路杀出去,才知道战场的血腥可怕,敌军的鲜血已将她的白色的孝衣染成了红色。她知道,此时此刻绝不能退缩,否则将死无葬身之地。她一面掩护袁崇焕的安危,一面杀开一条血路,自己受了多少伤也不清楚。 不觉间竟冲到了金军军阵之前前,两排弓箭手正注视着绎儿,满弦上箭,只待莽古尔泰一声令下。 绎儿只怕袁崇焕有意外:“快!保护督师!撤!” 莽古尔泰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立刻下令放箭,绎儿闪身断后,用枪将纷纷箭雨拨落两旁,勒马抬枪指向他喝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们大明的将士可不是好欺负的!” 说话间,金军的两个偏将已经领军冲了过来,奔着袁崇焕便去。 眼看着箭雨在袁崇焕的身侧纷飞,金军两个偏将的长枪和大刀已经往那边杀去,绎儿回身拨马,挺枪挡去:“找死!” 那两个偏将的目标本不是绎儿,于是格挡了一番,绕过她还要往袁崇焕那边去。 绎儿横枪挡在盔甲上已经遍布羽箭的袁崇焕身前,挥手让亲兵和材官掩护袁崇焕先撤,唇际漾着冷冽的笑:“无名小辈,也敢来逞强!” “受死吧你!”偏将毫不留情地一枪刺来,他轻笑着,一个女人而已,他可不认为她有多大能耐。 绎儿屏住气息,腕上稍一用力,掐准的时机,手上的长枪扫开了他刺来的闪着寒光的枪尖,一个迅捷地腾挪闪展,俯身一个冲力将手中的枪尖狠狠地扎进了那将的哽嗓咽喉。 只听得“噗嗤”一声闷响,那将的喉咙被刺穿了,徒瞠着一双虎目不敢相信地盯着绎儿。 绎儿冷酷的将唇角一勾,反手用力一带手中的长枪。 长枪的枪尖从那将的喉咙里迅速撤出的一瞬,那将脖子上的血洞里发出了哀恸的声音,紧接着腾飞的血珠喷薄而出,成了一道壮观的血雾。 “啊——”这边的尸体还没从马上落下地来,另一个不甘的愤怒的魁梧身影跃马冲了出来,手中的龙刀枪发出恶毒的吼叫,“我杀了你——” 绎儿拨枪向一侧仰身闪开,只五个回合,甩手一枪反手扎进了他的后背,刺穿了他的心脏,用力一搡,将他挑在了马下,横手甩落了枪尖上殷红刺目的鲜血:“还有什么虾兵蟹将?一起出来受死吧!” 眼看着对方接连在阵前斩杀自己两员大将,陪在莽古尔泰身畔皇太极的长子豪格怒不可遏请战道:“王叔,我请求与她一战胜负!” 不及莽古尔泰说话,豪格挺枪跃马而出:“报上名来,本贝勒免你一死!” “少废话!有本事就用手中的兵器说话!”绎儿根本不把豪格放在眼里,说罢挺枪便刺。 豪格横枪格开她带着浓烈杀气的枪尖:“就凭你!你也不看看我身后杆子上的首级!” 绎儿仰身躲枪的同时,抬额正看见金军中竖着一排木杆,杆上悬着大明阵亡的众多将领首级,而最上面的赫然悬着的,正是去遵化阻击阵亡的赵率教,眼前几乎一黑,而心里熊熊燃起的仇火立时也烧得更猛烈了:“不用看你身后的首级!我就要你的首级!” “好大口气!本贝勒倒要看你有多大能耐!”豪格冷声大笑,手中的枪尖在绎儿的已然红了大半的白孝衣上上下翻飞,几乎让她避之不及。 两马团团打在一处,一时胜负难分。两人的枪尖不时蹦出耀眼的火花,谁也不甘认输。 “你们大明无人了,弄个女人来找死!”豪格一枪扎向绎儿的心口。 绎儿敏捷地闪身一躲,乘机将长枪扫向他:“连个女人都打不过!还是早点滚回关外去!” “我看你找死!”豪格被她惹毛了,招招致命。 “找死的是你!”绎儿也是招招进逼,杀红了眼睛,“国仇家恨!你杀我满门亲眷,此仇不共戴天!我要你的首级祭奠亡灵!” “那你就试试看!” 绎儿正与豪格打得激烈。一骑探马飞报皇太极的命令,声言德胜门攻城已经失利,明军又有援军来此合围。莽古尔泰深感局势对自己不利,传令阿巴泰、阿济格、思格尔三部断后,鸣金收兵。 城上的炮火更加猛烈,慌乱之间,居然有许多炮弹落到了明军自己的军中,四处是横飞的血肉。 绎儿已经有了几分不支,硬拼之下非死在豪格枪下不可,于是虚晃一招,错开豪格的阻挡,策马挺枪直指莽古尔泰:“我要为大明阵亡的英雄报仇!看枪!” 弓箭手急急放箭,都被绎儿用枪拨落。 豪格心急若焚,急忙横枪回防:“休伤我王叔!”手起枪到,却被绎儿轻捷的让了过去,扬手一枪正刺中了他的坐骑。 豪格的坐骑高高立起,将他生生甩了开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绎儿的长枪紧跟着刺了过去,他来不及躲闪,被绎儿一枪扎进了肩头。他忍住痛,伸手死死地攥住了绎儿的枪杆,往下猛拉。 绎儿在马上吃不住劲,被他硬生生地扯住了,于是挥手拔刀,带着一闪血仇将报的快意倾身狠狠地向豪格砍了过去:“拿命来!” 一个人影当空杀出,一把挡开了绎儿的刀,顺势拔出了绎儿的枪,伸手将豪格架上自己的马背:“贝勒爷先撤!” “休走!”绎儿不示弱地挺枪追上去。 “放箭——” 对方一声令下,万箭如蝗,绎儿慌忙用枪拨挡,然而对方却已经兵退如潮。 绎儿怎能就此罢休,急追直上。跃马疆场的首次胜利,让她激动万分,于是放开喉咙高叫:“冲啊——”猛抽了几鞭后,马飞一般在沙场上驰骋起来…… 第二十四回 短暂的胜利是让人振奋的,在随后追击掩杀到通惠河后,袁崇焕为了保存实力,下令收兵回营。与此同时,崇祯帝传旨袁崇焕进宫面圣。袁崇焕这一战受了不少伤,好在都比较轻,最严重的就是肩上的箭伤。他稍做休息,换上了朝服立刻进了宫。 宫中高远的宝座上,崇祯帝正襟危坐,看上去这个不到二十岁的人,脸上却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老熟神情。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站立的袁崇焕,眉头皱了皱。 袁崇焕是崇祯帝早就见过的。可是唯一的一次见面,却给崇祯帝非常不好的影响。崇祯帝是一个以貌取人的年轻帝王,在他的心目中,创造宁远、锦宁大捷的袁崇焕,应当是十分高大而玉树临风,有如三国时周瑜一般的帅才。可是,现实离他的想象太遥远了。袁崇焕的身量并不高大,反而黝黑瘦削,全不像一员帅才,一口广东腔的官话,远不如吴侬软语来的亲切可人。那双令人不寒而栗剑一般的锐利目光,让崇祯帝时时受到威慑。因而,崇祯帝在噩梦中,对于袁崇焕是极为恐惧的,甚至可以说是梦魇。 虽然这一切十分荒谬可笑,可皇帝毕竟是皇帝,到底是九五之尊,再怎么荒谬,袁崇焕也得恭谨地听凭摆布。 “这一仗打胜了,袁卿可是个大功臣啊!”崇祯帝像走过场一样寒暄。 “这是臣的分内之事。”袁崇焕答道,“臣督师不利,累得君父受惊,是臣之罪也。” “皇太极退走了吗?”崇祯帝紧接着问。 “暂时退走了!”袁崇焕不紧不慢。 “什么叫暂时退走了?你难道没有派兵追击吗?”崇祯帝的脸上乍现一抹与他身份不符的恐惧和惊慌。 “臣派兵一直追到通惠河边。”袁崇焕依旧恭敬地回答。 “为什么不一直追下去?为什么不给朕活捉皇太极?”崇祯帝的声音尖利起来,“你到底在做什么?” “陛下……”袁崇焕神色中已经有了一些愤怒的火苗,“将士们远途从宁远而来,人马疲惫之极,大战之后,不宜重兵追击敌人。” “他们用得是朕的粮饷,就要为朕办事!怎么可以食君之禄不报君之恩!”崇祯帝叫道,“朕要你立刻出击皇太极!” “事关社稷存亡,恕臣不能从命!”袁崇焕按捺不住怒火顶撞道。 “你敢抗旨!”崇祯帝虎得站了起来。 “他们不是陛下的御林军,他们是边关的将士,他们不但对陛下负责,他们还要对大明江山负责!”袁崇焕蛮横的脾气又上来了,撩袍跪倒,“臣不敢拿大明江山冒这个险!” “你敢这样跟朕说话!”崇祯帝把桌子上的奏本摔了一地。 “臣不敢!臣只是向陛下进言,进忠言!臣以为而今京城兵力尚不足,贸然出击,只恐不利。关宁步兵全军两天之内一定会到,等大军一到,臣一定亲自率众出击!”袁崇焕有点后悔刚才的不理智,“那时,臣若破敌不力,全凭陛下处置。” “……”崇祯帝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只冷眼盯着袁崇焕,似乎要把他看穿。 君臣停了片刻,相持不下。袁崇焕又开口打断僵局:“请陛下准允将士们入城休整,将士们……” “不——”崇祯帝不待袁崇焕说完,立刻叫道,“你和他们不准进城,在城外防止金军袭击!” 第100章 “陛下!”袁崇焕十分不解崇祯帝的举动,“将士们已经没有给养,露宿了一夜,这样下去,会不利于我军的战斗力的。请陛下……” “你不要得寸进尺!”崇祯帝一拂衣袖而去。 崇祯帝转入后殿不久,后宫的总管太监报告说,派出去督战的两个太监被金军掳去了。崇祯帝更是气得火冒三丈:“去!宣旨!让周延儒、温体仁和梁廷栋三个立刻去袁崇焕那儿,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让他派人立刻把那两个内官给朕救回来!”太监喏喏而退。 崇祯帝还没缓过劲来,一个小太监又慌慌张张的托着个盘子冲了进来:“皇上!” “又怎么了?”崇祯帝正在火头上。 小太监跪在地上:“禀皇上,满桂总兵刚才派人进宫,向皇上呈上这个。” “什么?”崇祯帝揉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 太监总管将托盘呈了上来,崇祯帝定睛一看,红漆的盘子里,赫然躺着三支带着血的箭头。 “皇上,满桂总兵派来的人说,这是从满桂总兵身上取出来的。”小太监解释道,“说上面有字,请皇上定夺。” 崇祯帝伸手拈起一个箭头,仔细看去,只见箭尖上,血色模糊中,赫然林立着几个清晰的小字:蓟辽督师府制 崇祯帝不由得拧起了眉头,带着一股子被人欺骗的恨意咬紧了牙关…… 袁崇焕回到军中,立刻安排防御部署。 军中为了防止中军会议的机密泄漏,起了除了医帐以外,唯一的一个营帐。 袁崇焕不好再说什么,召开过中军会议,安排就绪之后才舒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笑:“你们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督师,您的伤……”祖大寿问道。 “打仗嘛,难免会有点伤,不碍事。”袁崇焕轻描淡写一番。 “我们几个的伤势还好,听说德胜门那边满总兵伤得最重,抬回来时已经成血人了,浑身上下没落下几块好地方。”祖大寿答道。 “这么重?有没有生命之危?”袁崇焕不禁站起身。 “没有,本直已经派人去问候过了,请督师放心!”程本直答道。 “本直,你怎么样?”袁崇焕问道。 “本直完好无损,可是军中的独一份。”程本直呵着白气一笑,“不过,谢少将军可是挂了不少彩!” “弘儿挂彩了?”袁崇焕转脸问谢尚政。 “他只是一些皮外伤,跟满总兵的不能比。”谢尚政笑道。 “允仁,你这话便不对了。受伤不是件好事,怎么还能比谁伤得厉害?”袁崇焕笑道,扫视了一下四周,又道,“绎儿呢?” “大概去看谢少将军了。”程本直虽是一副估摸的表情,可实质上已是加了肯定了。 谢尚政的眉头一蹙之际,却也看见了祖大寿紧皱的浓眉…… “祖姑娘……”军医看见绎儿一个人过医帐来,吓了一跳。 “绎儿?”谢弘也是一惊,“有事吗?” “我听说你受了伤,还好么?”绎儿不便太过张扬的表现出过分的紧张,只能淡淡的说。 谢弘径自裹上了衣服坐起身:“还好!打仗哪有不受伤的!还要不了命!坐!” 绎儿红了眼睛一笑:“上过药了?” “差不多了!就是胳膊上的还没上呢!”谢弘摇摇手里的小药瓶,苍白中仍旧继续着以往的调皮,“没事儿!” “我来吧!”绎儿伸手取过药瓶,拉过他带着几道血口子的胳膊。 “绎儿……”谢弘反倒有些不安的惴惴了。 绎儿也不说话,小心翼翼地给他敷着药粉。 尽管她下手很轻柔,但是仍然因为药力的渗透疼得谢弘死死地咬着牙关。 “疼么?”绎儿没有抬头。 “不……不疼……”谢弘善意地骗她,怕她伤心,“一点儿也不疼……” 绎儿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仍是埋着头,可双肩的微微颤抖却毫无掩饰的表明她的抽泣。 “绎儿……我……我真的不疼……”谢弘试着去哄她,却不想她哭得更凶了,引得自己慌手慌脚的想要去扶她的肩,却又顾忌着一旁的军医犹豫着不敢。 这时一个副将进来唤军医去给袁崇焕换药,谢弘才得以放松了一些。 “祺哥哥死了,你还这么玩命……你看你伤的……”绎儿垂着头,泪珠儿不停地往下落,断了线一般,“你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我……” “绎儿……”谢弘心里一悸,忍不住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啊!”绎儿轻叫了一声,推开了他。 “你怎么了?”谢弘低头正看见她捂着胳膊,“你受伤了?” “我没事!” 绎儿急着要起身离去,他却不允,伸手拉她的胳膊:“让我看看!” “不!”绎儿用力甩开他,却又被他再次攥住,“你放开!” “你让我看看!让我看——”他有些心急如焚,“我看一下能怎么样?” “不……” 他不由分说,一把捋开了她的袖子,她雪白的胳膊上绑着的白绷布隐约透着血的粉红,赫然惊目:“你怎么伤这么重?” “不用你管!”绎儿忍着眼泪,撇过脸避开他质问的眼神。 “你也去冲锋陷阵了?”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不觉得高了起来吼她,“你疯了?不要命了是吧?” “我就是不要命了!”绎儿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连杀夫之仇都报不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自从我嫁过去,祺哥哥就没有一天消停过。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惹得祸,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死!” “你不要把什么都往你自己身上揽!这不是你的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反应刺伤了她尚未愈合的心,“赵大哥死了,可他的在天之灵不会希望你为了给他报仇而做无谓的牺牲,同样的,我也不希望看到你有个好歹。” 绎儿垂了头,啜泣着,泪水满襟。 他心下怜惜不已,悸动地一把把她的柔弱抱在了怀里:“绎儿,答应我!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再也不要离开我了!我不许你再这样糟践自己,我也再不让你受一点伤害……一点都不行……” 绎儿哽咽着挣脱他的臂弯,痛苦地摇着头:“不……谢弘……不……” “为什么?”他拭着她的泪,“你为什么要说‘不’……” “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虽然祺哥哥死了……”绎儿泣不成声,轻轻躲开他的手,“我……我还是他的妻子……” “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不在乎什么贞节,不在乎什么流言,我只在乎你是不是还爱我!”谢弘坚持着自己的决定,“绎儿,你相信我,只要我们彼此相爱,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绎儿破涕一笑,仍然摇头:“祺哥哥尸骨未寒,血仇未报,你说这样的话,真的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谢弘隐约看到了一丝生机,一把拽住了她的手不放,“告诉我,我等!” “下辈子!”绎儿抽出手,黯然泪下,转身疾步离去。 “督师,辕门外有天子派来的三位钦差求见。”侍卫报入帐中。 “哪几个?”袁崇焕停下闲聊。 “周延儒、温体仁,还有梁廷栋三位大人!” “他们三个?……有请!”袁崇焕很不情愿地说,“这三个人都是天子身边出了名的马屁精,来这儿……” “依我看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好生应付过去就是!”祖大寿言道。 “天子疑我……”袁崇焕突然一惊,悟到什么玄机,于是喃喃自语道。 “袁督师,别来无恙吧?”温体仁脱下暖耳便寒暄起来。 “托天子洪福,阁部的照应,一向安泰!”袁崇焕虽是陪笑,却不正眼看他,让温体仁十分难堪。 紧跟着温体仁身后的周延儒和梁廷栋更是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天子委派几位大人到此,是否有什么旨意传达?”袁崇焕恨不能早点把这些人打发走。 “我等奉天子之命,特来犒劳将士,慰问督师。督师此次胜利之功劳,天下莫能及。”梁廷栋拱手一礼,陪笑夸道。 “呵!梁大人这么说,元素愧不敢当。京城的兵祸,本是为将者守边不利的失职,现在是勤王赎罪,哪敢言功劳二字?”袁崇焕反问。 “督师认真了!”周延儒笑着打圆场,“自宁远宁锦大捷,天下谁人敢小觑督师您的能耐?这次解了京城之围,天下人更是不敢忘督师之救命恩情了。” “督师,陛下有旨,曾有两个宫中的公公在督师军中督战,听说被金军掳去了,可有此事?”温体仁切入正题。 “有这事!”袁崇焕点点头。 “督师可曾派兵去救了?”温体仁又问。 “尚未妄动!将士们初经大战,已经疲惫不堪。军中众将又多有伤在身,加之没有军饷供给,昨夜露宿一夜,已经有不少人带病了。暂时不宜出击!”袁崇焕解释道。 “天子下旨,命督师派兵将两个内官救回!督师是不是即刻安排一下?”周延儒道。 “本部院带来的兵力本来就不够,方经历过大战,死伤甚重。眼下,并不是主动出击的最好时间,”袁崇焕深为天子的幼稚齿冷,“还请三位大人在皇上面前为本部院说话。” “督师,将士们都是为皇上效力,您不能为了心疼他们,误了大事。”温体仁劝道。 “大事?两个内官被劫,一时间不会有什么危险。而将士们多有妻儿老母,此去白白送死,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本部院怎么交代? 第101章 况且时至如今,粮草还没有供给,将士们忍饥挨饿,已有怨言多时。京城这么大的事情,社稷存亡之际,本部院不敢拿大明江山当儿戏。若再办事不力,天子怪罪下来,京城兵变,谁担待?” “战场上有人阵亡是天经地义的,何况是为国而死?”周延儒强辩,“也算是死得其所!皇上会记住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士,更会抚恤他们的家人。” “那就请周大人去战场走一遭,天经地义一趟!”袁崇焕冷冷一笑,“这样的牺牲,完全是无谓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下,本部院只对战略的全局负责!” “督师扯远了吧!派上几百人马去,不算过火吧!我看即使全军覆没,天子也不会降罪,反倒会勉励督师。督师何乐而不为呢?”梁廷栋不屑一笑。 “梁廷栋!”袁崇焕再也忍无可忍地拍案而起,“你当几百将士的性命是你给天子拍马屁的筹码吗?几百将士的命是血肉,不是草芥。你听着,本部院再说一遍,不能出击!除非你梁廷栋一人能抵抗金军二十万大军!道不同不相为谋!送客!”袁崇焕一拂衣袖,竟将茶杯打落,变成了碎瓷片落在地上…… 第二十五回 “父汗,那两个内侍还没等用刑,就全部乖乖地招了,还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豪格好笑。 “从他们口里探出了什么?”皇太极问道。 “他们说,他们是大明天子派到军中督战的,这只是借口,关键是为了监视袁崇焕。父汗,看来正如你所料,大明天子并不信任袁崇焕,而且猜忌很大。”豪格言道。 “你觉得袁崇焕怎么样?”皇太极突然话锋一转。 “父汗指什么?”豪格不解。 “我想收服他,让他投奔到我们这里来。你看……”皇太极言道。 “那不就是用计招降他吗?关键是要了解他的弱点。”豪格分析,“比如好色就送美人,好财就送珍宝……” “不!这些都不是他的弱点,他的弱点在这儿!”皇太极摆摆手,一指胸口。 “请父汗明示!”豪格实在不解。 “他的一片忠心!”皇太极一笑。 “忠心?弱点?父汗……”豪格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 “一个忠心的臣子,不被主子信任,反遭猜忌,疑其忠心,那无疑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和亵渎。你明白吗?”皇太极挑明。 “父汗的意思是设计加重大明天子对袁崇焕的猜忌,离间他们君臣,然后再把袁崇焕逼到绝路上,施以恩惠……儿臣明白了!儿臣这就去办!”豪格立刻领悟了其中的含义…… 大明皇宫里灯火通明,崇祯帝正在批阅公文奏疏。一个端茶的小太监来到近前,行了礼奏报:“禀万岁,派出去的三位钦差大人回来复命了,现正在门外候着!” “宣!”崇祯帝头也不抬。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周延儒、温体仁和梁廷栋三人一字排开跪地叩首。 “事都办完了?”崇祯帝抬起手上捏着的笔,在朱砂砚中掭了一下笔,又低下头去,“都起来吧!” “臣等无能,请陛下责罚!”三个人异口同声。 “怎么回事?”崇祯帝感到不妙,于是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抬起头来。 “臣等奉陛下旨意去袁督师军中,却被袁督师赶了出来,实在是……”周延儒喏喏道。 “他好大的胆子!”崇祯帝手中的毛笔飞了出去,在一侧的雪白的墙上绽开了一抹鲜红。 “万岁爷息怒!臣等到他军中宣了旨意,袁崇焕却说,两个内官算什么,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他还自命清高,出言侮辱臣等。”梁廷栋一脸委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给朕说下去!”崇祯帝叫道。 “他说,普天下他的功劳天日可鉴,将在外君命尚且不受,何况臣等尔尔更无权命令他。还说,臣等所为之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些妇人所为,是在给万岁拍马屁!”温体仁说得颇为动情,脸色也好似气愤不已。 “陛下!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根本就没把陛下放在眼里。”周延儒言道,“臣等乃鄙贱之人,受点委屈也无所谓,可是陛下乃万金之躯,如何能受此大辱!” “反了!连朕也不在眼里了!”崇祯帝尖利地叫起来。 “而且,现在满京城都传遍了,说这次辫子军入京,是袁督师和皇太极勾结约定的。说是事成之后,皇太极许诺半壁江山给督师……”温体仁在这时给了袁崇焕致命一击。 “万岁爷!奴婢差一点就回不来了……”正说着,两个太监连滚带爬到进了大殿,腿一软,跪在崇祯帝面前使劲磕头。 “袁崇焕派人把你们救出来了?”崇祯帝问道。 “万岁爷,您还不知道,这辫子军就是袁督师引进京的,他们……他们要平分了大明天下啊!” “什么?”崇祯帝惊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你们听谁说的?” “奴婢在金军中被关在马棚里,听到两个辫子军的谈话。他们一个说:‘今天咱们临阵退兵,是大汗的意思,你知道吗?’另一个道:‘你怎么知道?’那一个又说:‘刚才我看到大汗帐里来了个明军的人,跟大汗咕噜了好半天才回去。听说是袁崇焕派来的,跟大汗密约了。还说,大汗允诺,事成之后,分给袁崇焕三分之一的天下。’万岁爷!这些都是奴婢亲耳所闻,若有半点谎言,天诛地灭!” “为什么?……为什么朕对他如此厚待有加,他还要背叛朕……”崇祯帝咬牙切齿绝望地狂叫,“我大明怎么出了这样的家贼!袁崇焕!朕要把你碎尸万段……” “袁伯伯,您还没睡啊!”绎儿端着参汤进了大帐。 “大敌当前,瞌睡虫都飞走咯!”袁崇焕抬头见是绎儿,忙开口一笑,“又送什么吃的?” “参汤!您受了伤,要好好调养身子!”绎儿浅浅一笑把参汤放在案上,兀自转身坐了下来。 “哪儿来的?”袁崇焕机警的问道。 “您放心,不是管百姓那里抢的!”绎儿调皮的笑道,“我从宁远起兵时,就担心您会受伤特地带在身上的。现在只好用雪水化了,在战场上拣了些箭杆什么的,背着人偷偷点火熬的。没人知道。” “别浪费了!你满叔叔伤得重,给他吧!”袁崇焕心里安定了下来,摸了摸热乎乎的碗,“他还要上阵杀敌呢!我可不敢再跟着你这个疯丫头‘老夫聊发少年狂’了!我老了!” “原来袁伯伯这么容易服老啊!”绎儿笑道,“满叔叔那儿我早就让人送过了!不过,皇上好像已经派人去慰问过了,他不缺这个。您快喝吧,一会儿该凉了!” 忽然帐外一阵吵嚷,祖泽润冲了进来:“督师,外面出事了!” “哥,你的脸怎么了?”绎儿看见泽润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出什么事了?”袁崇焕关切。 “营门来了好些百姓,他们骂我们是汉奸,说辫子军是我们引来的,还动了手。已经用石头丢死了好几个守门的弟兄!”泽润眼中已经孕育起了怒火。 “太过分了!”绎儿拔剑就要冲出去。 “绎儿!不许去!泽润,传令各营将士不得与百姓发生冲突,百姓要丢石头,要骂人随他们,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另外,死伤的将士,按战死负伤发抚恤金。”袁崇焕下了军令,泽润应命而出。 “我不服!凭什么我们要受这样的窝囊气!”绎儿依旧忿忿不平。 “好了!别添乱了!休息去吧!”袁崇焕深吸了一口气,“通知你伯父明天和我进宫面圣!” “唔!”绎儿不情愿的应道。 金銮殿上,崇祯帝高高在上,注视着面前两列文武重臣,目光急切地寻找什么。当他的目光与袁崇焕的目光相触的一瞬间,他的心头一紧,袁崇焕突然抬头的目光宛若芒刺一般,让他无所逃避。他不禁勃然大怒,他要为大明江山铲除“盗窃贼”。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叫道:“袁卿——” “臣袁崇焕参见皇上……” 袁崇焕例行的颂词尚未念完,几乎与此同时,崇祯帝尖利地叫道:“锦衣卫!拿下!” “陛下……微臣所犯何罪?”袁崇焕厉声质问。 “你为什么擅自处死毛文龙?为什么金兵到了京城,你才缓缓赶到?”崇祯帝疯狂的失去了理智,虎得站了起来,一双袍袖张狂地舞动着,“还有满桂,你居然敢派人射杀朕的大将!” “陛下!”袁崇焕正欲解释。 “锦衣卫,把袁崇焕给朕拿下!”崇祯帝并不理会。 随行的祖大寿跪呈:“陛下,督师终日为国操劳,忠心可鉴,就算杀毛文龙做的不妥当,但是,射杀满总兵,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不可能,到了北镇抚司,自然能水落石出!把他给朕押下去!” “陛下!请陛下慎思!”祖大寿不由得颤抖着身体不断的叩首。 “什么慎思?再慎思,朕的江山就姓袁了!将袁崇焕押入大牢,听候发落!”崇祯帝大声命令,锦衣卫不由分说,剥去了袁崇焕的衣冠,架起袁崇焕往殿外拖去。 “督师!督师……”祖大寿两头不得兼顾,“陛下,请您三思!陛下——” “袁督师身系京师安危,请陛下三思而行……”众臣求情。 “够了!谁再说情,与之同罪并诛!”崇祯帝拂袖而去…… 祖大寿飞马回到营中,绎儿正迎在门口,看见了他便叫道:“伯父,你们回来啦……袁伯伯呢?” 第102章 祖大寿沉默不语,下了马,也不理会,直奔中军帐。绎儿跟在身后大声叫道:“伯父!伯父——” “爹,你回来啦!”祖泽润眼尖,一声招呼引得众将纷纷侧目。 祖大寿一拳重击在桌案上,桌案顿时被击穿了一个大窟窿,一时间木屑横飞,血也顺着手臂流了出来,他咬着牙道:“兄弟们,跟我回辽东去!” “督师呢?”程本直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祖总兵,督师怎么了?” “出什么事?” “督师被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拿下了……”这几个字从祖大寿嘴里说出来充满了痛苦和艰难。 “什么?督师犯了什么罪?”谢弘第一个叫起来。 “……说督师里通外国,叛国谋反……”祖大寿痛苦不迭,“这简直比窦娥还冤,比岳飞还要莫须有!弟兄们,咱们回辽东去!把京城交给那些马屁精去守,皇帝只爱那些马屁精……” “什么狗屎年代!越正派的人越不得好死!” “就是!一定是那三个马屁精挟私报复!我们受那么些气,还要被这群狗官欺负!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日子!” “对!咱们回辽东去!这个破京城!谁他妈爱守,谁守!” 何可纲振臂高呼道:“弟兄们,咱们今儿就回辽东,找个没人的地方过日子!除非督师出来,不然凭谁叫咱也不问这些烂事!” “好!咱们这就回辽东!愿意的跟着,不愿意的自便!把东西收拾了,走!”祖大寿一锤定音。 “走!” “祖总兵,这不太好吧!”谢尚政劝谏。 “我就烦你们这种人!优柔寡断!你不走,没人勉强你!”祖大寿怒火正旺,张嘴就冲了他一个趔趄。 “我留下照应督师,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们。”程本直恳切。 “行!你要好好照顾督师,若是他们要杀害督师,本直,你一个信,我祖大寿第一个杀进京城!”祖大寿坚毅的脸上流下了不轻弹的泪水,“qisuu奇书是祖家的人一个也不许落下!绎儿也一起走!绎儿呢?”祖大寿这才发觉绎儿没了人影。 “糟了!”谢弘叫了一声,拔腿冲了出去,飞身上了马,径直向城中的道路追去…… 他猜得没错,绎儿在盛怒之下,冲动非比寻常。就在众人争论之际,她愤然挟刀上马,急驰向北镇抚司。此时,她心急如焚,恨不能将袁崇焕立刻救出来,愤怒的鲜血在她的体内沸腾,在她的血管里膨胀,根本顾不上身后急追的谢弘,将路上的行人惊得四散逃窜。 一辆马车毫无准备地迎面而来,车夫急忙避让,绎儿的马一惊,马失前蹄,绎儿被惯性甩下了马背。 “绎儿——”谢弘大惊失色地扑了过去,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绎儿!绎儿!”谢弘看着怀里昏厥过去的绎儿,失魂落魄地叫道。 “公子还不快点送到医士那里看看。” 谢弘慌不择路地在一群人的围观中冲进一旁不远的医馆:“医士!医士——快救人啊!医士呢——” 医士闻声慌慌张张地迎出来:“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她从马上摔下来,现在人事不醒,医士,你快救救她!”谢弘的眼睛急得充了血,红红的吓人。 医士伸手搭了绎儿的脉象,微捋鲇鱼胡须,并不说话。 “怎么样?” “这个嘛——”医士摇晃着脑袋,寻着措辞,“你是她什么人?” “三妹——”祖泽润横冲直撞的进了门,径直扑到两人跟前,“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三妹怎么了?” “你又是她什么人?”医士被他们弄糊涂了,眨巴着小吊稍眼。 “我是她亲哥哥。”泽润定了下神,“她怎么样?要紧吗?” “别废话了!人命关天的!医士你倒是快给她医啊!” “倒是不危及生命,但是……”医士转脸又去看谢弘,“看你这么着急的样子……你是她丈夫么?” 谢弘的心里深深地被刺了一下,一时沉默难当。 “医士,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泽润接上话头,“我妹妹到底怎么了?” “她的内伤不轻,需得服些金石之药调理化淤,否则恐怕以后会落下重病,但是……”医士沉吟了一下,“她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如果想用金石之药救命,孩子怕是就要……现在就看你们是保大人还是要孩子了……” 泽润一下子陷于两难境地:“这……烦劳您再费费心,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吧!这个孩子……” “孩子以后还是能再要的,何必为孩子搭上大人的命呢!”医士想不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可是……这个孩子很重要!他们一家,就只有这么一脉留下来了……”泽润揪心的一阵阵痛不欲生,“因为我妹夫已经……已经战死在遵化了……” “那就恕小人才疏学浅,你们另请高明吧!”医士站起身,“不过,这种情况,怕是华佗在世,也不得不这么治啊!你们两个都舍不得,那就……” “不!我们要大人!”谢弘当机立断。 “凌焯!你……”泽润瞠圆了眼睛。 “就是赵大哥在,他也会这么做的!比起孩子,绎儿的命比什么都重要啊!”谢弘大声解释。 “可要是这样,赵家就绝后了,你知不知道!”泽润的眼眶腾得红了,眼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你为了不让赵家绝后,就让你妹妹跟着孩子一起送命吗?”谢弘寸步不让,竭力让泽润冷静下来,“你没有听见医士讲吗?就是不给绎儿下药,不治她的内伤,绎儿也会落下重病,重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也许……到那个时候,孩子和绎儿都得一起死,一个也活不了啊!你难道要这样的结果吗?你以为赵大哥在天之灵会要这样的结果吗?” “行了!你们争完了没有?我听谁的主意啊?”医士被他们争得头晕。 “听她哥哥的吧!我毕竟是外人……”谢弘适时地噤了声,黯然站在了一边。 泽润死死地咬了咬嘴唇,狠下心来,咬着牙关挤出来:“……还是先保住大人吧……您写方子吧……” “大哥……”谢弘的声音有些发颤的哽咽。 “凌焯,这件事情就这么了了,除了我们俩,我不希望再有第三个人知道。答应我,也永远不要让三妹知道,我怕她……”泽润背过脸不让他看见自己伤恸的泪水,“这个责任,我不担下来,还能让谁担呢!……但愿瑞蓂在天之灵不会怨我们……” “给!这是方子!”医士已经乘他这个空档儿把方子写成了,“一手交钱,一手交方子!” “多谢!多少钱?”泽润感激地去掏怀里的钱袋,却想起走得急身上没带钱,“凌焯,我走得急,没带银子。我先拿方子去抓药,你帮忙把钱付了!” “好!那我付了钱就带绎儿先回去了!”谢弘点点头,目送泽润拿了药方匆匆离去,就手去摸钱袋,却也只剩尴尬不已,“我也……我们出门急!一会儿给您送钱来!” “你把我当傻子!你这一去不回头,我管谁要钱去!”医士一把扯住他,白了他一眼,“看你们的打扮也是个官宦人家,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十两银子不拿来,人给我留下!” “你……我赖得了帐,可祖大寿总兵总不会……”谢弘恼了。 “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哪个引敌入境的叛臣袁蛮子的部下,想必也是狼狈为奸的一丘之貉。他的人我可不敢惹!”医士恐慌,“走!走走!我可不想跟叛臣扯上关系!” “你居然出口中伤!”谢弘勃然怒道。 “中伤?哼!现在谁不知道袁蛮子被皇上下了北镇抚司的诏狱……”医士放大了声音,“关得好!要不咱们还被这群逆臣贼子蒙在鼓里呢!” “你!”谢弘长剑出鞘。 “且慢!”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打门帘进了门,“我家小姐说,此事皆因她起。诊金我家小姐付。这是十两足色银子,一分不少!”说罢,递给医士,转身要走。 “请留步!”谢弘叫住。 “公子要问什么,在下都知道。我家小姐说,一切都不必放在心上,跟这种缺德的医士什么也别说了!”家丁施了一礼,出了门。 “哼!”谢弘一把把十两银子砸到医士脸上,回身抱起绎儿,冲冠的怒气让医士着实吓了一跳…… 第二十六回 诏狱之中,袁崇焕面对前来探监的程本直仰面自嘲:“本直,你看皇太极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如此简单,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我困在这里了。天子还算英明,没有像曹操一样中了计立刻把我杀了,我已经是幸运了。” “督师,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开玩笑!”程本直实在无法开颜。 “我现在是虎落平川了,终日被困于这尺寸之地,除了开玩笑,还能怎么样?”袁崇焕无奈地一笑,“天子是心疼我,看我累了,想让我休息休息!” “督师,前天傍晚,祖总兵他带着关宁铁骑出奔辽东,京城……”程本直怯怯。 “什么?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阻止?谁唆使他的?”袁崇焕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大寿怎么这么糊涂!” “督师,其实,您一下狱,弟兄们都心寒了,所以就……谢参军也劝了,可是……”程本直低下了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快讨些纸笔。我立刻写书信让大寿回来,我下狱是我的事,京城的防务不能开玩笑!” 第103章 袁崇焕急忙吩咐。 “可是,督师,您现在是皇上钦定的囚犯,这书信恐怕……算了!您现在身陷囹圄,还是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危吧!别再忙着为别人做嫁衣了!”程本直很后悔将此事告诉袁崇焕。 正在这时,狱卒领着内阁大学士成基命、韩爌和吏部尚书王来光近前,其中韩爌还是袁崇焕的业师。 袁崇焕不禁站起身:“老师,您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都是学生不肖让您费心。” “元素,我们此来不仅是来探望你,还是为了国之大义而来!”韩爌语重心长。 “元素现在为阶下之囚,恩师亲自来看,又晓以国之大义,元素恐有误下问。”袁崇焕将恩师韩爌让于座上,自己站立在一旁。 “元素你为国为民吃尽了辛苦,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你身陷囹圄,实在是我始料不及。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你就好好忍过这一次。天子定是受了小人之言,一时之气而已,他没有立即定你的罪,就说明他尚有疑虑,需要靠时间来消除。老夫会适时给你说情,你放心。”韩爌抓住袁崇焕的手安抚道。 “可是,皇太极现在尚未退兵,如果再进攻京师,那……学生实在是寝食难安……”袁崇焕很是担忧,脸色苍白。 “这正是老夫找你的原因,祖总兵昨夜……”韩爌言道。 “我已经知道了。”袁崇焕点点头。 “皇上已经命辽东经略孙承宗大人将祖总兵追回,可是,祖总兵不予理睬。皇上的意思……”成基命刚一开口,就被袁崇焕打断了。 “要我写信召大寿回来?” “正是!”成基命答道。 “看来我袁崇焕虽身陷囹圄,尚有可利用之处。难怪天子不杀我,原来打得是这个算盘!”袁崇焕冷冰冰道。 “督师怎么能这么说?”王来光心里酸溜溜的。 “元素现在是钦点的要犯,不是什么督师,也就不是朝廷命官,祖大寿怎么会听我一介囚犯的命令,真是天大的笑话。烦劳恩师和两位大人向天子讨张圣旨,我方能提笔。”袁崇焕正色。 “督师,我们都明白你受了委屈,可现在不比往常,不是斗气的时候。”王来光劝道。 “王大人不必劝了,元素心意已决!”袁崇焕的声音坚定不移,“此地污秽,请几位早点远离才是!” “元素……”韩爌叹了口气。 “督师……”程本直目瞪口呆。 “本直,你也走!下次来给我带本《离骚》,我要将这监狱作书斋,倾心书本。”袁崇焕背过身…… “什么?他向朕要圣旨才肯写?哼……你们告诉他,朕从来不给一个囚犯下圣旨!不肯写……那他就永远不用写了!朕就不信,少了他,朕的江山就保不住了!来人!传满桂进宫,朕要重用他!”崇祯帝看着眼前的三位复旨的大臣,如小孩子一般赌气地叫道。 “万岁爷,袁崇焕的部属何之壁率全家四十余口在宫门外请旨,声称愿全家入狱,替换袁崇焕出狱。”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让他滚!朕没空养那么多闲人!”崇祯帝正在气头上,于是暴跳如雷。 “皇上,现在已经过了三天,以祖大寿出奔的速度,怕是很快就要出关了。得赶紧想办法阻止啊!不然京城的防务堪忧啊……”王光来不无担心。 “是啊!皇上!祖总兵出奔之前,曾上书,愿削职以赎袁督师。”成基命恭谨而又心焦,“臣以为袁督师的罪名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 “你闭嘴!朕早就有言在先,谁再说情,就与袁蛮子同罪!朕杀得了魏忠贤,岂杀不得袁崇焕……”崇祯帝虎得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吼道。 “督师,您要的书,本直带来了。”程本直带着食盒和一摞书本进了狱门。 “你来得正好。”袁崇焕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程本直,“你马上回去,让绎儿立刻去辽东,务必召祖总兵回来。” “督师,您不是说不写的吗?”程本直疑惑。 “和皇上斗气是要斗的,但是国家大事非同儿戏,这和个人恩怨还是要分清的。这种时候,主次不分,我和那些马屁官有什么分别?”袁崇焕解释,“还不走!快!现在就走!” “是!督师……”程本直应了一声,噙着泪水出了监狱。 穿过一片莽莽雪原,呼呼地风声在耳畔叫着,一刻不停。绎儿凭着自己的经验,顺着马队的印记,一路找去。不久,她隐约看到一路人马,好象穿得是明军的衣服,于是冒险大叫道:“前面的将士停一停!停一停……” 大约听见了叫声,那队人马停了下来,高呼道:“来者何人?” 绎儿飞马近前,发现这队人马并非祖大寿所部,于是问道:“敢问将士们是哪一部人马?可曾见到,祖总兵祖大寿的人马经过?” “原来是自家人!我是马世龙,等奉辽东经略孙承宗大人之命,特来寻找祖总兵人马……可惜,见到了祖总兵,他却不肯回头。请问姑娘是……”一个将领答道。 “在下祖泽汐,乃祖总兵的侄女,奉袁崇焕督师之令,携袁督师手书为寻家伯父而来!”绎儿在马上欠身答礼。 “原来是这样!你有袁督师手书?这就好办了,我们陪你追!”那将领一听十分开心,立刻下令,“孙凛,你速速回报大人!弟兄们,快!追!” 众人急追了两个时辰,仍然没有头绪,又勉强追了一会儿,这时忽然发现连仅有的线索——人马的印记都被风雪抹平了。众人陷入了绝望之中,马世龙道:“祖姑娘,风雪太大,人马的印记已经没有了。只怕……” “你看!”绎儿一指远处隐隐有烟升起,“大人,那是军中埋锅做饭的炊烟,可能是家伯父的人马!” “祖姑娘,这里是‘三不管’地带,金军、瓦喇军都在这里出没,如果有埋伏,那……”马世龙无不忧心的阻拦。 “不!这是一线生机!”绎儿猛抽了一鞭,马飞快地飞奔了出去。 “祖姑娘!危险!”马世龙催马追了上去。 绎儿快马加鞭,这时隐隐可以看清旗号,正是祖大寿部的旗号。绎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一边竭尽全力地叫道:“袁督师有信来!袁督师有信来——” “什么?督师来信了?” “督师他老人家好吗?” “督师出狱了吗?什么时候回辽东?” 祖大寿分开人群,径直向绎儿走来。 绎儿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支撑着未曾病愈的身体奔向祖大寿:“伯……伯父……督师有信来……” “三妹……”祖泽洪伸手刚刚接了过去,绎儿便不支地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去。 祖大寿迎着风雪展开信,紧攥着信纸泪涕交加。他猛得撕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仰天叫道:“弟兄们,督师的心是铁,是钢……他让我们不计过往,忠心为国……他愿意为我们受这天大的委屈……” 一个八尺的血性的汉子,沙场上与死神兵戎相见的英雄,向来是流血不流泪的,而今,面对一张薄薄的信笺,却泪洒冰冷的雪原。 “督师有令,我们再所不辞!”众讲师异口同声,一个个泪洒荒原。 “孙大人来了!”一个士卒叫道。 祖大寿转身看去,孙承宗纵马近前,翻身下马:“祖总兵!” “大人!”祖大寿泪水忍不住的往下落。 “你们不必回去了,皇太极已经撤兵了。”孙承宗情绪不是太好,颇见低落,“京城外一场大战,满桂和孙祖寿将军都阵亡了。” “什么?”祖大寿无言惊愕,任凭泪水更加汹涌地纵横…… “督师,满总兵他……他出战金军阵亡了……”程本直看在和正背对着自己的袁崇焕,压低声音说。 “啪!“袁崇焕手中的书落在了地上,身子也不禁颤抖,“你……你再说一遍……” “满总兵阵亡了。”程本直含着泪水,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噗——”袁崇焕顿时喷出一口血。 “督师!督师!”程本直极为后悔将此事告诉袁崇焕。 “是谁?谁让他出战的?谁……”袁崇焕难以自制地大叫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接连又吐了几口血,“谁害死了他?……谁让他去送死的……” “金军击破申甫的车营后,迫近永定门,满总兵率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四万兵出战。谁想皇太极命人冒充我军,黎明时分突然发动进攻,满总兵和孙祖寿将军都战死于乱军之中……”程本直的泪水滑落脸庞,“督师,您节哀吧!” “是不是皇上逼他……”袁崇焕表现出更为夸张的失态。 程本直含泪点点头。他跟随袁崇焕虽然没有多久,但两人已经十分相知。他知道袁崇焕向来自制力强,很少如此不理智,即使是在杀毛文龙的时候也是从容不迫。而此时,面对满桂的惨死,他悲痛的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对于他而言,这个打击远远大于下狱的打击,让他近于绝望。 袁崇焕绝望的悲痛的来源,并非仅仅是满桂的战死,而是过去的一切一切。朝中奸佞之臣横行,天子刚愎自用,自己身陷囹圄,赵率教父子的阵亡,祖大寿的出奔,满桂的惨死……这一连串的打击在顷刻间将他曾经积于心底的所有痛苦都激发了。在此时,他才真正体味了绝望的含义。 他曾经以一种超人的毅力强制着自己的冲动,然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并不体谅他内心的痛苦。 第104章 脑海中赵率教的幽默,满桂和自己争吵时的执拗,祖大寿爽朗的笑,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可现实的残酷却让他接近崩溃的边缘,这一切在上天不曾给予任何暗示的情况下一下子全部被剥夺去了。他失去的不是一点,而是许多许多。 与此同时,滞留在京城的谢尚政也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手中的一张请柬让他失措不已:“梁廷栋会宴请我……这……崇焕下了大狱,祖总兵出奔,请我……为哪门子事?” 第二十七回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堂名担中咿咿呀呀的昆曲声,使得整个大厅里都变得莺莺燕燕起来,厅中的主客都沉醉在了汤显祖构筑的临川四梦中了。 谢尚政小心地端起酒盅,起身向梁廷栋敬酒:“梁大人,下官受大人抬爱,感激不尽,借贵府的酒水,向大人道谢了。请大人满饮此盅。” “哈哈哈,”梁廷栋点头捋须一笑,轻轻碰了一下谢尚政的酒盅,“好啊,梁某恭敬不如从命了。谢将军请!” “多谢多谢……”谢尚政微微一恭身子,用袖子掩面,将酒喝了下去。 梁廷栋示意他安坐下来,又让一旁的婢女给他斟酒:“谢将军不必拘束,就像在家一样。” “梁大人客气了。”谢尚政寒暄道,自己的背脊却因为紧张已经湿了一片。 堂名担中的“杜丽娘”已经开始伤春了,咿咿呀呀地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先!” 那“春香”应道:“成对儿莺燕呵……” “杜丽娘”又接着唱道:“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谢尚政虽然在广东长大,不习官话,不过也在这官场混了多年,官场的两大应酬玩物他也都能得心应手。打马吊虽然不算高手,但这昆曲倒是很迷醉。这三两下唱来,堂名担中“杜丽娘”的声音让他很是陶醉,于是不由自主地盱起了眼睛来,脚下也打起了拍子。 梁廷栋不动声色地亲自给谢尚政斟酒:“将军此次入京长途劳顿。来!我为将军洗尘!” 谢尚政却全然不觉,还在跟着昆曲的悠长婉转的调子哼着。 “谢将军!”梁廷栋稍稍大了点声音唤他,“梁某敬你一杯!” 谢尚政这才缓过神来,慌忙端起酒杯,酒杯里的酒也稳不住洒了一半:“不敢!不敢!怎么敢劳梁大人为下官倒酒!” “不用这么见外。坐下坐下,坐下说。”梁廷栋问道,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咱们不过是闲聊罢了。对了,听说谢将军在军中已经有些年头了,梁某想问问,谢将军是什么时候入仕的?” “下官自天启二年就跟在督师身边了。”谢尚政言道。 “将军现今官至何职啊?”梁廷栋不动声色地问道。 “下官不才,才至中军参将。”谢尚政很难为情。 “梁某听说将军和袁督师是自幼的挚友,怎么这么多年,他也没升你的官职啊。这未免……”梁廷栋说着又一副失口的样子,“哎呀!你看!梁某说得都是什么话,将军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谢尚政心里一酸,脸上却寡淡的笑道:“谁让元素他铁面无私呢!反正,都是为皇上效力,官大官小不都一样嘛!” “将军真不愧与袁督师堪为知己啊!都是不追逐名利的真君子,大丈夫!”梁廷栋夸道,“梁某是自愧不如啊!” “梁大人言重了!”谢尚政谦虚中带着无奈,“下官愧不敢当!惭愧惭愧……” “梁某这次请将军来府上吃饭,原不为别的,其实,是因为梁某管的那摊子事里面,有点事情需要谢将军出力。”梁廷栋和盘托出道,“但不知谢将军肯不肯赏脸?” “梁大人有事只管差遣便是,只要是下官能办的,下官一定为大人做好。”谢尚政慌忙起身表态。 “哈哈哈,”梁廷栋大笑起来,“你坐!坐下说!其实,兵部现在空了个缺,梁某寻思着,得有个好的人选。但是,梁某初登兵部尚书的职位,在军中的根基太浅。听说谢将军是军中的元老了,在辽兵中也是有威望的,不知,可否推荐一两个人选,来帮梁某补这个缺呢?” “这个……”谢尚政犹豫了一下,陪笑道,“但不知是什么职务?” “总兵。”梁廷栋望着谢尚政,笑得很是诚恳。 “如果说是总兵之职……”谢尚政想了想,“曹文诏稳重内敛,治军优秀,军纪严明,可堪大用。” “曹文诏……”梁廷栋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不很上心的样子,“嗯,还有么?” “嗯……”谢尚政完全没料到梁廷栋这么难敷衍,“张存仁,或者于永绶……都是老将!为人稳重,治军打仗,又都是好手啊。” 梁廷栋不动声色地斟了杯酒,慢条斯理地说:“还有么?” 谢尚政完全傻住了,连这三个上将都看不上,难道梁廷栋自己早就有人选了? “谢将军,你好像,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嘛?”梁廷栋见他闷了,立刻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下官?”谢尚政不明白他的意思。 “总兵之职,难道一定要按照军功来计算的么?”梁廷栋笑了笑,端起了酒杯,“梁某和朝中的阁老们都认为,破格录用,也未必没有好处啊。谢将军,你说是不是啊?来,我敬你……” 谢尚政一下子僵住了,原来这一切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强撑着端起酒杯:“梁大人请。” “有些话呢,梁某也不方便说的那么清楚。”梁廷栋咽下了酒水,咂了一下嘴,长出了一口气道,“言尽于此,你明白梁某的心思,便什么都好办了。梁某听说,贵公子也在军中为将?” “是,犬儿的确在军中打下手。”谢尚政汗出如浆。 “嗯嗯,”梁廷栋点点头,“回头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到兵部来做事情。梁某这里,那些个书吏下属都太懒散,缺个勤快能干的人。” “梁大人如此照顾下官一家,下官感激不尽。”谢尚政赶紧跪了下来。 “好啦,公事嘛,这里说无意。咱们听戏听戏呵!”梁廷栋适可而止,将手一拍,笙箫立刻停了。 一个粉衣女子从堂名担中翩然出来,飘到了梁廷栋的面前,欠身一礼:“大人……” “嗯,诗月啊,许久不见,你这牡丹亭唱的是越来越妙了。”梁廷栋一副醉眼朦胧的样子笑道,“今儿换个曲目,可唱得?” 诗月柳眉一扬,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睛含情脉脉,轻声细语道:“但凭大人吩咐就是。” “嗯,”梁廷栋伸手将婢女递上来的剧目表翻了开来,细细扫了一遍,“《四声猿》……《鸣凤记》……嗯,花样好像没怎么变嘛……” “都是老主顾喜欢的戏,通常怎么点,也出不了这个范围,所以,就没再变化了。”诗月浅浅地笑道,一边偷眼去看谢尚政,看的他一阵发傻。 “嗯,我想听点新鲜的,有没有?”梁廷栋合上本子笑道。 “大人要听新鲜的,倒是难为奴家了。”诗月嘴上这么说,眼神里却写着轻巧的模样。 “你一定有法子的。如若唱不出新鲜的曲子来,这次出堂会,大人我可不给赏哦。”梁廷栋嘿然一笑,放下了剧目表。 “大人非要逼奴家献丑,奴家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诗月妩媚的一笑,微微欠身,“奴家前日在巷间听到了一个俚曲,调子不错,只是不雅。大人可要听么?” “哈哈哈,唱来再说。”梁廷栋示意婢女为诗月取乐器。 诗月接过了琵琶,调了几下音,理裙子坐了下来,用蔻丹染过的红指甲拨响调子,接着启唇唱道:“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白送情郎。姐道郎吃,瓜仁上个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细尝……” “哈哈哈,”梁廷栋抚掌笑道,“好一个舌尖上香甜仔细尝!” 谢尚政的脸分明是红了一片,这京城的俚歌,好像并不那么风雅,倒是通透的让人岔气。 诗月笑道:“大人说好,诗月得来不易了。” “你再唱一首,唱的我高兴,我有重赏。”梁廷栋轻拍桌子允诺。 “大人要听什么?” “民歌。”梁廷栋狡黠的一笑,“最好是南方的。我们这位客人,可是东莞人。” “东莞的曲子奴家不熟悉,粤北的如何?”诗月向着谢尚政投去明媚的一笑。 “这个要这位大人说了算哦。” 诗月于是起身往谢尚政这里来了,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让谢尚政有点转向:“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哦,他姓谢。” “谢大人,奴家东莞的曲目不很熟悉,只会粤北的一首俚歌。不知大人能否放奴家一马?”诗月凑到近前,款款下拜。 谢尚政连忙伸出手去相扶:“姑娘唱什么都使得。” 诗月柔柔地一笑:“那就谢过大人了。” “无妨无妨。”谢尚政的脑子不太好使了。 诗月重新坐定下来,拨响了琵琶:“离妹远,好像高山离海边,隔山隔水隔音讯,问声妹妹嫌不嫌?不怕远,高山唱歌传天边,听歌当得见人面,对歌好像大团圆。离妹远,好像月头离半天,月头离天不落地,哥妹何时得相见?要说远,月亮太阳隔个天,隔了天来又隔地,每月初三也见面。” 一口广东话唱的字正腔圆,让谢尚政大为吃惊,加上那一曲俚歌唱的委婉动听,让他不觉想起在广东的日子,加上诗月秋波脉脉风情万种的模样,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直到诗月一曲唱完,还没有醒过神来。 第105章 “谢大人,奴家唱的可好?”诗月起身来到谢尚政的面前,款款再拜。 “快……快请起!”谢尚政慌忙伸手去扶,不留心竟将酒杯碰翻了。 诗月掩袖一笑,秋波一转把谢尚政看得发了痴。 梁廷栋似乎并不在意:“还不给谢将军斟酒!” “是!”诗月微一欠身,用葱白般的手指执起酒壶,缓缓斟满酒杯,又双手举盅过眉:“大人请!” 谢尚政正欲用手去接,诗月却将酒盅往回一收:“大人——” “大人,兵部来人了!”门口一个家人禀告。 “谢将军,你先安坐,我去去就来!”梁廷栋起身出了门。 “哎,梁大人……”谢尚政急惶惶地叫梁廷栋,梁廷栋却已经出了门去了。 “大人——”诗月娇滴滴地叫道,“奴家这酒,您到底喝不喝啊?” “姑娘……”谢尚政有些手足无措,“你……是不是把酒……” “就让奴家喂大人吧!”诗月伸手将酒杯递到了谢尚政唇边…… 迷迷糊糊一阵香气袭人,接着听见一阵鸟儿的欢鸣,谢尚政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锦被之中,于是打了个呵欠,正欲起床。撩开被子却发现自己赤裸着,不由吓了一跳。转脸向床上看去,却见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铺在面前,依稀是适才酒宴上的诗月。她的肩露在外面,可看得出,她也是赤裸的。 “难道……”谢尚政骂起自己来,“到人家家中做客,怎么干出如此糊涂的事来……” 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臂环抱住了谢尚政:“大人,时间还早呢!被子外面冷,再睡一会儿吧!” “我昨天究竟做了什么?”谢尚政问道。 “大人您真是的,您折腾了奴家一宿,这会儿倒装起无辜来了……”诗月娇嗔,“大人,您这贵人记性可真不好——” “哎——”谢尚政不及出声,已经被诗月用最温存的方式留在了被子里。 此时窗外一个男声唤道:“谢大人!” 谢尚政虎得从床上弹了起来,慌里慌张地往身上套衣服,倒是诗月手脚麻利,几件衣服一穿,便上前开了门。 “谢大人酒可醒了?”门外依稀是梁廷栋的声音。 谢尚政慌了神,没来及穿好靴子,便扑倒在门前,狼狈不堪地说道:“梁大人!梁大人赎罪!下官昨日醉酒,不想做出了这等糊涂事情,下官实在不是有心所为……请梁大人宽恕……” “诗月本是梁某意欲招进府中做家班的教引师父的,如今被将军你看中,要了她的人,也算是她的福份。梁某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是,既然将军你喜欢,梁某就当个见面礼送给将军吧,咱们交个朋友。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梁大人,这……”谢尚政难堪。 “将军看得起在下,就收下吧!梁某昨晚已经为她置办了一套好嫁妆,门外车马已经齐备,陪嫁的使女也在坐,梁某就不远送了!”梁廷栋潇洒地一笑,“谢将军,请!” “梁大人,无功不受禄……我这……”谢尚政在死神那边绕了一圈,这才缓过劲来。 “什么功啊禄的!大家交个朋友,不必如此!难道你跟袁大人也是这样交朋友的么?”梁廷栋做出一脸坚决的样子,“若是这样便是不领我的情了!那……” 谢尚政诚惶诚恐:“既如此,那谢某就领受了!以后大人若有用谢某之处,谢某万死不辞!” “督师,谢参军最近飞黄腾达了,得贵人襄助,论功升职,一夜之间有了家宅,还续了弦。”程本直一边陪袁崇焕吃饭,一边随嘴说道。 “那也不错,他跟着我多少年了,也该享享福了。”袁崇焕很自然地笑了笑,“弘儿一定很高兴吧!” “奇怪得很,弘儿一点不开心,整天往我这里跑。”程本直夹了一筷子菜到袁崇焕碗里。“他说,他过不惯少爷生活,天生的劳苦命!” “这孩子倒挺奇怪。”袁崇焕一笑。 “我看未必,历经磨难方显英雄本色嘛!这点,祖姑娘和我是共识。”程本直认真道。 “绎儿还没回来?”袁崇焕记起绎儿去了辽东。 “说定了是初十中午回来的,谢弘应该会去接她。”程本直答道,“督师,您放心……” “最近金军有什么动向。”袁崇焕又陷入对国事的焦虑…… 第二十八回 推开熟悉的陈设物件依旧循着原貌没有动,但是总是少了什么,物是而人非。 绎儿知道是少了一种味道,一种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味道。 不知不觉中,她迎着床头烫红未褪的喜字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柔地慢慢抚过,宛若呵护婴儿的小脸。 “少夫人,你回来啦!”嫲嫲也是一脸郁郁地进了门。 绎儿的手没有离开喜字,回头冲她苍白一笑:“嗯。” “少夫人,你没回来,奴婢也不敢乱动。”嫲嫲挪到近前伸手去揭喜字,“奴婢这就来打扫。” “不必了。”绎儿摁住了她的手,“什么都别动,若是动了,祺哥哥便认不得了……” “少夫人,你别太伤心了,身子骨要紧。”嫲嫲见她一脸苍白,心疼不已,“你看,你的脸都瘦了一圈了……” “谢谢你,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绎儿垂着头,靠在床架上,有气无力地闷闷道。 “有什么事,你就叫我。”嫲嫲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退了出去。 绎儿侧过身,正望见那一对青瓷枕,眼泪止不住又充盈了眼眶,只不过强忍着没有落下来罢了:“祺哥哥,你好……好狠心……扔下我一个人……” 她抱过赵祺的瓷枕,紧紧地贴在脸颊上,却也只有逼人的冰凉。 那一份温暖的味道,那一份苦涩参半的甜蜜味道,她才刚刚尝到,便突然间从手指缝中蒸发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泪已经在不知觉中流了满脸,她发狂一样,站起身去翻箱倒柜,把赵祺留下的所有衣物都紧紧地裹了一身,生怕别人抢了去一般,抱着他的冬衣,将脸深深地埋在了厚厚的衣物里去找寻那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味道。 “三妹……”祖泽润站在门口,不是滋味地望着她。 绎儿没有应声抬头,反而将脸埋得更深,闷在厚厚的冬衣里发出呜呜的幽咽哭声,泪水更是决了堤。 “三妹!”祖泽润忙疾步赶上前,俯身安抚,“三妹,你想开点!别这样……伤身子啊……就是瑞蓂有灵,也不会希望你这样……好妹子……” “哥——”绎儿埋首到泽润怀里,哭得更哀哀欲绝,“都怪我!都怪我……如果我那天死也不放他去遵化……就什么事都没了……” “傻丫头,这跟你没关系……”泽润哄着她,自己的眼眶也湿了大半,“这是天命如此……你我都阻止不了啊……” “可我好后悔……我原先怎么不对他好一点……是老天在惩罚我……”绎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哥——我对不起他……我欠他一辈子……” “三妹……”泽润泪如雨下,用力抚她的背,“哥知道……哥知道你心里苦……可你这样,瑞蓂心里好受吗……” “我知道他心里恨我……恨我一辈子……所以他要惩罚我……用死惩罚我……”绎儿哭得虚脱,怀里的衣服掉了一地,也没有力气去拣,“报应……报应……” “瑞蓂怎么会恨你……他一向最爱你……你是他的妻子啊……”泽润心疼地去拭她的泪水,“傻丫头,别说傻话了……” “我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成亲一个月,他一直都没碰我……”绎儿的手指甲在手心里剜出一道道血口子,一时哽咽着,泣不成声,“否则,也不会……不会连孩子也没有留下……留下来……” “你说什么?”泽润震惊万分,一把抓住了绎儿的肩,“你说什么?瑞蓂他……他成亲一个月都不碰你?” “他知道我不愿意,所以,他一直没逼我……”绎儿颓然坐在床伤,泪水近乎枯竭,只剩下干嚎的撕心裂肺,“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那……那那天,我看见你们……”泽润吃吃啊啊地瞠大了圆圆的眼睛,“你们……” “是……那天你看见的不是假的……”绎儿抽噎了一下,“我们……我们在前一天刚刚……刚刚……” “你……”泽润一把甩开她,瞠红了一双眼睛,带着质问地愤恨,“你不是一心要嫁给他的吗?为什么?为什么又不让他碰你?为什么?你回答我!啊?” “因为我只把他当哥哥,我爱的人是谢弘啊——”绎儿再也隐瞒不了,爆发似的吼了出来。 “就因为这个吗?因为这个吗?啊?”泽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吗?” “是!我是疯了!是疯了!”绎儿哭叫道,“我没法不疯!我快被他们俩逼疯了……哥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少夫人,兵部……兵部派人来了……”嫲嫲犹犹豫豫,终于还是叫出了声。 “什么事?”泽润哽咽着问了一句。 “说是皇上追谥抚恤的圣旨下来了,要少夫人去接旨。” “我不要!”绎儿大恸,昏昏沉沉已然什么也不顾地发泄着,“我要什么抚恤!要什么追谥!祺哥哥都死了,还要这些马后炮的劳什子做什么……做什么——” “三妹!”泽润慌忙去摇她,“你冷静点!冷静点!” “我不稀罕!不稀罕——除了祺哥哥活过来,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稀罕! 第106章 不稀罕——”绎儿用力搡开他,晃晃悠悠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门口奔去,“让他们滚!滚——” “三妹!三妹……”泽润几步追上去拉她,却被她再一次甩脱了。 “少夫人……”不等嫲嫲再叫出声,只见她在院子的月亮门边晃了两晃,便顺着门边软软地滑了下去。 “三妹——”泽润一个箭步接住了她瘫软的身体。 绎儿全然不知地晕倒在泽润的怀里,面色苍白如纸…… 谢弘在梁府花园中乱逛,回门的诗月却仍没有走的意思,正同梁府的姬妾们聊得没完没了,让他心里莫名的烦躁。前日刚刚从程本直那里知道了绎儿今天从辽东回来的消息,他烦乱的思绪好容易挨到今日,却因为没有所谓姨娘诗月的应允,而不好随意离开。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叫道:“喂!喂——我在叫你呢?……你长没长耳朵啊?” 谢弘不禁抬头看去,隔着花丛,一个清秀的小丫头正冲着他叫道:“喂!别看了,我就是叫你呢!” “叫我?”谢弘用手指指自己,一脸诧异。 “你这呆瓜!我不叫你,难道叫鬼么?”那个小丫头露出伶俐的口齿。 “什么事?”谢弘一脸漠然。 “麻烦你把假山上的毽子扔给我们。我们是女儿家,不方便爬上爬下的!”那小丫头毫不客气。 “我们?就你一个人,怎么自称我们?”谢弘奇怪道。 “没看见我后面还有我家小姐!”小丫头急道,“你到底拿不拿?” 谢弘抬头看了一下毽子的位置,一纵身翻上了假山,伸手取下毽子,自信地微然一笑,翻身落到地上,“喏!给你!” “多谢公子了……怎么是你?”一个温柔的声音叫道。 谢弘转身看去,却见一个黄衣女子袅袅亭亭地站在那个小丫鬟的身后,颦眉秀目,楚楚动人:“姑娘是……” “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可记得那日在街上,你朋友的马被我们的马车惊了,后来……”小丫头抢先道。 “原来是恩人小姐。失敬了!”谢弘做了个揖。 小丫头掩口一笑:“小姐,你看他……” “你的同伴伤可复原了?”黄衣女子关切地问道。 “已经好了,现在在辽东,今天就回来了!”谢弘答道。 “看来,那位姑娘可谓‘当世花木兰’了。那日看她的身手,便知是个侠女。只是没瞧清模样,想来一定聪慧可人。是公子的妹妹么?”黄衣女子莺声婉转。 “不是!改日,我带她拜谢小姐!”谢弘一笑,“对了!不知小姐芳名……” “你这人真是无礼!还没有自报家门,反道先问我家小姐的名讳?”小丫头打岔。 “在下谢弘,敢问小姐……”谢弘施礼。 “妾闺名佩兰,公子这厢有礼了!”梁佩兰欠身答礼,又是一种如水柔情。 “小姐,已经是晌午了,该回房了。”小丫头说道。 “晌午?糟了!在下还有要紧事未办,先行告辞了!改日再谢!”谢弘记起绎儿可能已经到京城,于是匆匆施礼,急急而去。 梁佩兰看着谢弘远去的背影兀自失神道:“好端端的,说走就走……” “小姐喜欢他?”小丫头笑道。 “胡说!”梁佩兰红了脸。 绎儿牵着马,慢慢地踱进广渠门,一脸的穆然。 “绎儿!”谢弘也正好飞马赶到,跳下马背一路跑到她面前,“你回来啦!”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绎儿苍白一笑。 “我从程先生那里看到了你的书信……”谢弘仔细地打量着她,语调变成了酸涩的关切,“你瘦了……” 绎儿低头回避他深情的目光:“走吧!先去刑部给袁伯伯送冬衣。” “好……”谢弘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回身牵了马缰,“走吧!” 两人一路走着,竟半晌无语的沉默。 一阵冷风袭来,绎儿病体未愈,被风一激,又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谢弘忙解了外衣裹上了她的身:“你的病还没痊愈吗?咳得这么厉害!” “还好……谢谢你……”绎儿挣脱了他的外衣,又咳了几声,“我没事……” 谢弘不由分说坚持给她裹上衣服:“你不要犟了!披一件衣服怎么了?伤风败俗了?有那么严重吗?” 绎儿抬头看着他,眉头一蹙:“我们毕竟男女有别,更何况,我是孀居之人……” “我不管!”谢弘深澈的眼神里依然闪烁着坚决的意味,“我只知道,你现在需要关心,需要照顾。你可以阻止我娶你为妻,可是你阻止不了我对你的照顾。”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固执?这对你而言不会有任何好处和回报,”绎儿摇摇头,并不想直面他的坚决,“何苦呢?” “我不需要什么好处!我只晓得,看见你我心里踏实,照顾你我心甘情愿,爱你无怨无悔。”谢弘毫不避讳周围行人异样的目光。 “你……你要气死我吗?”绎儿怒气不争,一卷裹在身上的衣服,甩回了他怀里,翻身上马,扬鞭欲去。 “绎儿!”谢弘扬手扯住了她的马缰,淡淡的眸子凝望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化在他邃远的眼神里,“我只想告诉你,你说的下辈子,我等不了。” 绎儿呼吸一窒,一把抽出了他手里的缰绳,拨马扬鞭而去。 仓促的风和她慌乱的心纠结在一起,像没有头绪的乱麻,狠狠的勒得她喘不过气。她不明白,为什么耳边呼啸的风刮得去两侧纷乱的秋景,却刮不去他那句似是平淡却乱了她意绪的“等不了”。 她感觉得到脸颊上的冰凉,一种湿润欲滴的冰凉模糊到唇际,渗透到心里,渐渐融化成了一袭噬人心骨却又温暖的刺痛。 痛的感觉,她以为她不会再有了。 可现在分明又是痛在作祟,而且是由那一点的刺入晕开了一片,扼住了她的神经,牵扯着动弹不得的敏感…… 第二十九回 “程先生,怎么样?”谢弘见程本直一脸沮丧地进了门。 “韩大学士避而不见。”程本直叹了口气,雁奴忙倒了杯水给他,“听余大人说,他早上刚递了辞呈,只怕……对了,御史罗万爵大人在朝上为督师辩解,也被削职下狱了。” “太过分了!”绎儿从床头抓了剑就要出去。 “绎儿,你干什么?”谢弘连扯住她,“别添乱了!” “我去找韩爌那个死老头理论!”绎儿挣脱道。 “理论还带着剑干吗?”谢弘缴了她的剑。 “他根本就不配我用嘴跟他说话,这个死老头胆子比老鼠还小,整天就会缩在他的乌龟壳里。你不给我带剑去,我就到他家后院放一把火,烧了他的乌龟壳,看他往哪儿躲!”绎儿执意道,“平时一个个说的比唱得好听,临到了,一个个都成了乌龟!” “胡闹!不许去!”程本直连忙叫住,自己也下了楼。 这时,楼下的街道上一阵锣鼓开路,隐隐传来哭泣之声。 “出了什么事?”绎儿冲到窗口看。 街道上,几十个人正被推推搡搡地往前走着,其中的女眷更是啜泣不断。 “是御史毛羽健大人。我估计是被人参了。他曾经跟督师详细讨论过五年平辽计划,可能又被举家充军!”谢弘看了看,叹了口气。 “昏君!”绎儿轻声骂了一句,脸上已见愠色。 “你说什么?”谢弘没听清。 “我说昏……唔……”不及绎儿说完,谢弘连忙捂住了她的嘴:“你还说!” 绎儿瞠大了眸子看着他,惊得他不得不松手:“对不起……” 绎儿没说话,伸手抓了剑,甩开他,埋头就往门外去。 “你去哪儿?”谢弘唯恐她冲动误事,急忙抓了剑追上去。 韩爌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家人道:“姑娘找谁?” “找乌龟!”绎儿一本正经。 “乌龟?”家人蹊跷,“这是韩大学士府,哪儿来的乌龟?” “韩爌啊!”绎儿面不改色,“这个死老头天天躲在家里不见人,不是乌龟是什么?” “你敢骂我家老爷!”家人操起扫帚。 “韩爌!你这只死乌龟!胆小鬼!有种你出来,别躲在屋里逞英雄!”绎儿一边躲闪扫帚,一边叫道。 “住手!”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 家人应声住了手:“老爷……” “你是什么人?敢在大学士府撒野?”韩爌背着手看着绎儿。 “大学士府?我记得您早上不是递了辞呈吗?”绎儿故意调侃。 “老夫递辞呈与姑娘何干?姑娘又为何跟老夫过不去?”韩爌问道。 “你是可以递辞呈撒手不干了,可是有个人,想递辞呈都不行!你一走了之,那个人就只能等死了!”绎儿的话有弦外之音。 “你是为了袁崇焕的事来找老夫的吧?”韩爌立刻明白了。 “正是。” “那恕不奉陪!”韩爌说了一句,转身要走。 绎儿眼疾手快,手中的剑架上了他的脖子:“那要看我的剑答应不答应?” “老爷!”家人吓呆了。 “他是您的门生,一向尊敬您。您说过要为他洗清罪名,还他清白,可是现在您又在做什么?您是个守信义的君子吗?”绎儿质问。 “老夫心有余力不足,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你以为老夫愿意这样吗?天子已经听不进谏言了。你难道没有看见街上每天都有人为元素死吗?”韩爌叹了口气。 第107章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绎儿已经满含泪光地叫道。 “绎儿,你住手!”谢弘远远叫道,“把剑放下!” 绎儿固执地不松手。 “绎儿!”谢弘只好硬把她握剑的手搬开,“你别冲动!你这样做,能有什么用!” “都是一群懦夫!一群没义气的窝囊废!”绎儿一抹悲愤的泪水,奋力甩开他的手。 “如果老夫一死可以救出元素,老夫这把老骨头不要也罢。”韩爌长叹一声,好不凄凉,“只是如今,我这把老骨头皇上看不上眼啊!” “韩大人,绎儿她是年轻气盛,您老人家不要放在心上。”谢弘低头一礼,“晚辈代她给大人赔不是了。” “你们也别杵在这里了,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吧。”韩爌宽容的一笑,“来!” “谢大人!”谢弘扯了扯绎儿的衣袖。 三个人一直看着韩家的仆人放好茶水退了下去,仍旧是不发一言的沉默着。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开口又能说点什么,除了沉默,又能守着什么呢。 韩爌沉吟了片刻,率先打破了僵局:“老夫知道自从元素下狱,整个辽东和京城的人心都浮动开了,尤其是你们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人,心里格外的不好受。怪只怪老夫无能,身为元素的老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冤枉,自己却无能为力。” “晚辈知道大人的心里也不好受,甚至比我们更加的痛苦。大人就不要自责了。”谢弘沉着声音说。 “朝堂的局势现在是一触即发,谁都知道元素的事情成了皇上的忌讳,得罪不起皇上,大家也就三缄其口了。不过,大家不提,皇上自己也不提及,看起来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这种境况对元素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大人的意思是……督师还有可能洗刷冤屈?”谢弘和绎儿对视了一眼,尚且不能理解。 “你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虽然这种境况很微妙,情势会往什么方向发展,谁也难以预料,但是,似乎有一个关键我们还可以抓得住。” “是什么?”绎儿仿佛捞到救命的稻草,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 “现在永平四镇还在金军手里,这对京城是个威胁,相信现在皇上也是寝食难安。虽然孙大人已经着手去做收复永平四镇的计划了,但是,朝廷的舆论还没有注意到。你们都是跟随元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士,如果在这个时候,你们不再拘泥于在京城做无谓的奔走,而是全都投入到收复永平四镇的作战中,以国事为重的行动就是为元素洗清冤屈的最好办法。” “如果这样,皇上就会释放督师么?”绎儿还是不敢确定。 韩爌捋了捋飘髯,若有所思:“就老夫的经验,应该是有机会的。元素砺练的将士能够有大局观念,以社稷为重,这就足以说明,元素谋反之说纯属无稽之谈,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多谢大人的提醒!晚辈感激不尽!”谢弘的心里燃起一线希望,言语中有些激动的哽咽。 “只有等你们收复了永平四镇掌握了主动权,老夫和几位大人才好理直气壮的为元素说话,争取为他在皇上面前洗刷冤屈。”韩爌的眼中充满期望,“老夫无能,就靠你们了,希望你们不要让大家失望啊!” “韩大人,是我错怪大人了。”绎儿的眼眶有些湿润,“请大人原谅晚辈的鲁莽!” “不要这么说,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韩爌郑重其事地拱手一礼,声音里带着颤音,“元素就拜托给你们了!” “是……”两人的眸子里都闪烁起了坚毅的泪光…… 一早上绎儿就心思不定的呆呆地坐着,雁奴恰好听说西山有道场,于是就拖着绎儿直奔西山去散心。 “小姐,我听说西山的菩萨可灵呢!我们去求支签?”雁奴一出来玩就快活不已,拽着绎儿到处乱逛。 “好吧!正想找个地儿歇脚,跟你出来累都累死了!”绎儿舒了口气。 来到大殿内,绎儿庄重地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轻声祷告:“小女子祖绎儿闻菩萨大慈大悲,特向菩萨许愿。一愿袁伯伯平安无事,冤屈得雪,重领大军收复辽东;二愿爹和夫君,还有满叔叔,求他们的英灵得以超脱;三愿……” “愿什么?”雁奴在一旁岔了一句。 绎儿突然卡了壳,欲说还休,噤了口,神情也黯淡了下来。 雁奴见了,以为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于是噤了声,转身到求签处,双手合十:“师傅,我家小姐想求个签!” 老和尚还了礼,递上了签筒:“女施主请吧!” 绎儿轻轻地摇起签筒,不久,落下了一支签。老和尚立刻拾了去,用心仔细看了看,微微点点头:“施主想问什么?” “我想问一个人的生死?” 老和尚很为难地摇了摇头:“小姐若问姻缘,此签绝好难寻。若问生死,恐险之又险啊!” “险之又险怎么说?”绎儿紧张。 “那位是施主的什么人?”老和尚问道。 “一个长辈。”绎儿答道,“师傅殚言无妨!” “这签上的意思,若问生死,这个人虽有牢狱之灾,尚有惊无险,除非祸起萧墙。”老和尚平和地说,“防患于未然,女施主……” “不会的。他的家人和朋友都是正人君子,刎颈之交。这点应该不会有问题。”绎儿费解。 “世事可以计算,人不可以计算。红花世界多烦愁,名利牵连不自由。富贵荣华三更梦,为谁辛苦为谁忧。”老和尚似有隐意,却不明说,“一切因果自有定数,时候到了,因果也就明了了!” “谢谢大师点化!”绎儿道谢。 雁奴伸手去拿签筒:“我还要给我家小姐求个签!” “问什么?”老和尚问道。 “问问将来。”雁奴笑道。 “不必求签了!观女施主相貌已经知晓。女施主面带英气,是将门之后,观其形容将是尊贵之身。” “大师说笑了!我不过一介寻常女子,从未如此妄想。”绎儿苦涩地笑道,“而且,我丈夫刚刚去世……” “这个将来自有应验。不过,定数将来之际有一番痛苦与困惑,女施主挺得过去,想得开,自然后福绵延。但若是想不开,生活在痛苦里,不学会忘却,你将会把自己推上剑锋。”老和尚双手合十。 “多谢大师!”绎儿还礼,“雁奴,走吧!” 退出了大殿,雁奴笑道:“小姐,那个老和尚胡说些什么呀?乱七八糟的,真是莫名其妙!” “他说的是隐语。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绎儿解释。 第三十回 忽然墙角传来一阵低幽的呜咽和叫骂,绎儿拽着雁奴徇声而去。 “小妞,陪咱们少爷玩玩。”一个恶奴笑道。 “听见没有,别不识抬举!”一个锦衣少年狞笑。 “谁要你们抬举!我家小姐是官宦千金,你们少胡来!否则,有你们好看!”小婢女挡在孱弱的小姐前面。 “官宦千金算什么?我家少爷那可是京城首辅之子,你惹得起吗?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另一个恶奴道。 “我家老爷是梁……”小婢女刚要说话,却被身后的小姐捂住了嘴:“写秋!别!” “梁什么?说啊!梁什么啊?”锦衣少年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梁廷栋是不是?就是梁廷栋也要管我爹叫阁老!” “你不要欺人太甚!这毕竟是天子脚下!”孱弱的小姐终于开了口,眼中还含着泪。 “你终于开口了!好!陪本公子玩玩!”锦衣少年说着便去扯小姐。 “啪!”小姐抬手掴了他一个耳光,“放肆!” “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锦衣少年火了,“我就不信这个邪!我要的女人就你跑得了!” “好!有种!”绎儿在后面叫了一声。 锦衣少年停了手看去:“他妈的!老子的事你也敢管?是不是活腻了?” “想做本姑娘的老子,你还嫌嫩了!”绎儿踱到他面前。 “你是看本少爷兴头大,也来做陪的吧!”锦衣少年松开小姐,伸手去托绎儿的下颚,“爷不会亏待你!美人,叫什么名字?” “本姑娘行不更名,做不改姓!我姓祖,单名一个宗,见了你祖宗也敢无礼?”绎儿轻笑一下,移开他的手,“还不跪下请罪?” “妈的!找打!”锦衣少年怒不可遏,挥拳直奔绎儿。 绎儿微然一笑,就势抓住了他的手腕,反手一带,重重地将他摔在结实的墙上:“现在挥拳打你祖宗,反了你了!”继而向雁奴叫道:“雁奴,带她们走!” “给我抓住!一个也不许跑了!”少年摔得鼻青脸肿,咬牙切齿地命令恶奴们。 “怎么?我一个人陪你玩还嫌不够?”绎儿一个鹞子翻身,将几个恶奴踢翻在地,“雁奴,走!” 雁奴应了一声,拉起两人就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们走了还有你呢!”少年恶狠狠地叫嚣,“给我上!” 恶奴们一拥而上,绎儿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全放倒在地,于是笑道:“就凭他们也想拿下我?简直丢你家温体仁的脸!” “你居然敢直呼我爹的名字!”少年叫道。 “我叫了!温体仁!温体仁!乌龟,篾片,王八蛋,一通遭温的温体仁!上梁不正下梁歪!”绎儿勾着嘴角笑道,有心气他,“还玩不玩了?” 少年看着躺了一地的家奴们,自己势单力孤,心里发虚:“你……你等着! 第108章 我跟你走着瞧!”言迄,发足狂奔。 绎儿在后面冷笑一声,狠狠踢了两脚地上的恶奴骂道:“喂!还不追你家主子去!小心丢了……” 众恶奴连滚带爬地追随而去。 绎儿举步来到雁奴和那主仆身边:“姑娘,你没事吧?” “多谢姑娘相救!”梁佩兰欠身答谢,“不知姑娘芳名?” “我刚才不是报过名姓了吗?”绎儿笑道。 “你真的姓祖?”梁佩兰惊愕,“我还以为你是唬他们的!” “在下祖绎儿,幸会小姐,不知小姐……”绎儿一拱手。 “我……”梁佩兰犹豫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今日多有不便,待以后有缘再相告吧!” “那在下就不勉强了!就此告辞!”绎儿含笑施了一礼,“雁奴,我们走!” 绎儿推开房门。谢弘听见动静抬起头:“绎儿,你们去哪儿了?” “去练练功夫,看看长进了多少!”雁奴笑吟吟。 望见谢弘一脸诧异,绎儿微扬唇角道:“这个丫头又没正经!” “听说那里的签特别灵,我和小姐是去求签的。”雁奴解释。 “求什么签?”谢弘问道。 “走吧!路上跟你说!”绎儿拎了食盒就出了门。 “小姐,有什么悄悄话还要避着我,好像我不知道一样。”雁奴在后面打趣。 “去!没正经!”绎儿白了她一眼,“甭理她!咱们走吧!” 谢弘忍不住走到街口再次开口:“倒底是什么签?” “为督师求的。” “为督师求了签?怎么样?”谢弘关切。 “吉凶参半,不好定论,只说是要防祸起萧墙。”绎儿疑虑地蹙眉,“这说不清最麻烦!” “督师的朋友都是刎颈之交,不会出卖他或者构陷他的。这个签真是奇怪!”谢弘沉吟了一下,也皱起眉,“会是什么意思?” “我也犯疑,可是解签的老和尚却说这是因果定数。”绎儿说道。 “他莫不是老了糊涂,看花了眼?”谢弘苦中作乐地打趣。 “没正经!人家跟你说正经的!”绎儿瞪了他一眼。 “你放心,有我在,谁要是出卖了督师,我第一个不饶他!”谢弘认真的发誓。 话音刚落,迎面一物飞来,擦着绎儿的脸飞过去。谢弘连忙伸手去挡,那东西却似长了眼睛,绕了过去。 “抓住它!”远处传来清悦的叫喊,渐渐近前,“小东西!你给我停下来!” 绎儿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金丝雀。于是,纵身跃起,伸手去抓它。那鸟生的敏捷,展开翅膀一阵扑棱,居然闪开了。绎儿落在一个丝绸铺子的招牌上,又一跃身,点了个飞步,扬手抓住了鸟儿,随即旋身稳稳落下,引来一阵掌声和叫好。 “姑娘,你的鸟!”绎儿将鸟递给面前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 女孩子生的娇美,一副未长大的稚气笑颜:“姐姐,你的武功好生了得!” “你过奖了!好好看着你的鸟,别再让它飞了!”绎儿将鸟放进笼子。 “姐姐如果不弃,我愿意将此鸟作个见面礼,和姐姐交个朋友!”那女孩子十分豪爽,“我叫左明瑚!” “敝姓谢,左明珠和姑娘怎么称呼?”谢弘问道。 “她是我姐姐!”左明瑚甜甜一笑,“你们认识她?” “是的!”绎儿抿嘴一笑,顺手理了鬓角的乱发,“有过两天交往!” “那太好了!你们是我姐姐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有空来玩。我家就在前面大街左拐的地方。”左明瑚兴奋,“现在就去吧!” “真不巧!我们有事在身……”谢弘推辞。 “那……”左明瑚有些扫兴,但笑容依旧,“那你们过些日子一定要来玩!说话算话,金丝雀送给姐姐了!”说完,将鸟笼往绎儿手里一塞,笑着转身跑了…… “哦?就是这只鸟?”袁崇焕问道。 “是啊!我看袁伯伯整天呆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所以就把这活物带来给袁伯伯解闷。”绎儿解释道,一边伸出手指去逗笼子里的金丝雀,“刚刚我抓它时还没注意,这鸟儿这么漂亮……红红的嘴,小小的眼睛,神气活现的……” “也好!督师您就留在身边解解闷吧!”程本直瞧着绎儿拨弄鸟儿时久违的开心样子。 袁崇焕没说话,缓缓打开了鸟笼子,轻轻抓住了鸟儿。他抚摩理顺了鸟儿的美丽羽毛,一扬手,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出了手心。 “袁伯伯!”绎儿十分不解。 “绎儿,你知道袁伯伯在狱里闷,所以把它送给袁伯伯。可你有没有想过袁伯伯闷的原因呢?”袁崇焕看着鸟儿飞去的背影,语重心长。 “因为皇上把您关了起来,不让您一展宏图,不让您完成平辽大业!”绎儿答道。 “原来你也是知道的。鸟儿也需要一展翅膀去寻找它的天空,而它的天空就是飞翔。你把它关在笼子里送到这里来,不是在它已经被锁住的翅膀情况下,毁灭了它最后的希望。你可以折断鸟的翅膀,但你折不断它想飞的欲望。袁伯伯不想留着它,没有自由,我痛苦,它比我更痛苦……” 第三十一回 梁府中,后花园的暖阁之上,梁佩兰静静地坐在窗前,凝神地在纸上写几行清秀的小字: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绵柳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情却被无情恼……”梁佩兰缓缓站起身,推开屋门,站在阁楼的栏杆前,任寒风拂过发梢。她看了看手中的纸笺,眉头微颦,眼神忧郁。 “小姐!”一个小丫头远远站在楼梯口叫道。 梁佩兰一个下意识,很快地将手中的纸扯得粉碎,扬手扔了出去,看着纸片随风乱飞,没有一点头绪:“呃……什么事?过来吧!” 小丫头怯怯地欠身:“小姐,老爷有事,请您下去!” “什么事?”梁佩兰心中烦乱极了。 “不知道,老爷没说,好象是来人了!”小丫头低声。 “来人了?”梁佩兰心中一震,几乎脱口而出,“难道是……” 她的心中一阵狂喜,脸颊也发红:“走!去看看!” 刚进大厅门,梁佩兰略一定神,慌乱着不敢旁视:“爹!” “佩兰,你来啦!快来见过你未来的嫂嫂!”梁廷栋笑道。 梁佩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男两女,心顿时冷了半截,却也谦恭有礼地一福:“嫂嫂,佩兰有礼了!” “梁姑娘不必如此!”一个温和的声音答道,一双玉手轻轻扶起梁佩兰,“奴家叫左明珠,这是我妹妹明瑚!” “明瑚姑娘!”梁佩兰点点头微笑道。 左明瑚打量了一下梁佩兰,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一股不和时宜的忧郁:“佩兰姐姐莫非有什么心事?” 左明瑚的快人快语着实让梁佩兰慌乱,一时竟无语可言。 “明瑚!太没规矩了!”左良玉很是尴尬。 “爹,我看妹妹好象真有什么心事。”梁斐戎笑道。 “佩兰……” 梁廷栋刚开口,梁斐戎却打断,“妹妹是不是看见你嫂嫂触景生情……” “斐戎,你真不成话!”梁廷栋深为不满儿子的言行。 “爹!我说得是实话,都是自家人,妹妹她……”梁斐戎还要说什么。 梁廷栋生怕他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有损自家颜面,于是打断他的话:“左兄,请后厅赴宴……” 家宴上,梁佩兰有些食不甘味,寻见了个借口,携了写秋回到自己房中鼓捣针线绣工,静静地待在屋子里,禁不得又跑了神,直愣愣地发呆。 梁廷栋悄然进了屋:“佩兰!” “哦,”梁佩兰闻声惊得回头,“爹!” “在做什么呢?”梁廷栋怜爱得摸摸女儿柔软的发,欠身去看梁佩兰面前尚未完工的“湘云十景图”。 “做绣工呢!”梁佩兰甜甜一笑。 “绣得不错!”梁廷栋点点头啧啧称赞,“我的女儿是个巧姑娘,没得挑!以后找婆家可不用犯愁啊!” “爹——”梁佩兰脸红道。 “佩兰,斐戎说的是不是真的?”梁廷栋眯着眼睛一笑,捋了捋飘髯。 “什么?”梁佩兰没有抬头,手上的针线忙碌起来。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梁廷栋试探地倾身贴着女儿的小脸,“告诉爹爹,是不是有中意的人了?” “爹,哥哥向来没一句好话,您也信他?”梁佩兰忙垂了卷睫掩饰。 “你哥哥虽然平时没几句人话,可今天的话却是实情。你这段日子的确不同以前……”梁廷栋说道。 “才没有!爹,您不要乱猜!”梁佩兰急了。 “没有?你爹我宦海沈浮几十年,就凭你也能瞒我?你今年已经十六了,是该谈婚论嫁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梁廷栋一眼洞穿的样子,直起背脊笑起来。 “爹——您再说,女儿就不依了!”梁佩兰故意撒娇。 “好!不着急!我的女儿,多少人想要,我还不给呢!”梁廷栋捋着胡须大笑…… “爹!您太过分了!怎么能把姐姐许给那个衣冠禽兽!您看他今天的样子……”左明瑚忿愤不平地在左良玉面前为左明瑚喊冤。 “放肆!你这是在跟谁讲话?”左良玉喝道,“才十三岁翅膀就硬了?想飞了是不是?我是为你姐姐好,你别在这儿瞎搅和!” 第109章 “为姐姐好?您看那个梁公子,一副不学无术的歪心眼。姐姐嫁给他,简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左明瑚叫道。 “你给我闭嘴!”左良玉吼道,“反了你了!你是我老子,还是我是你老子!” “有理不在声高!”左明瑚越发的倔强。 “啪!”一记耳光打在左明瑚的脸颊上。左良玉怒不可遏:“你给我闭嘴!滚!” “你……蛮不讲理!”左明瑚委屈地捂着被打红的脸,忍住泪转身跑了。 “明瑚!”左明珠看着跑远的妹妹,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左明瑚抱着小猫颇为伤心地坐在回廊里,看见左明珠近前,负气地扭过头不理她。 “明瑚!”左明珠拍拍她。 “干吗?”左明瑚应了一声。 “吃点东西!我让人做了你喜欢吃的梅花糕……”左明珠心疼道,伸手便去拉她,左明瑚却死赖着不起来,“明瑚!听话!” “听话?我不懂!我从小就不懂,你不知道吗?”左明瑚挣脱她的手,“从小你就最听话,现在也是楷模。爹叫你嫁给梁公子,你就二话不说的应承下来,你把你自己当什么啊?筹码?” “可我是为了爹的前程,如果不这样,爹爹就不能起复,为了咱家的……”左明珠试图解释。 “你不要以为你自己是天下的救星!你说为了爹,可爹不会感谢你的!你在用你的幸福来为爹谋前程。可你们是两个人!”左明瑚争辩,“你心里愿意吗?你根本不愿意!” “生为人女,就要懂得进孝道!为这个家考虑……”左明珠狡辩,可心里已经默认了左明瑚的话。 “嫁出门的姑娘,泼出门的水!覆水难收,你不懂吗?”左明瑚的眼泪快下来了,“你骗自己吧!继续骗吧!姐姐,你为什么这么软弱?” “我是很软弱!因为我不想被人骂作不肖子孙!”左明珠叫道,“明瑚,你太不懂事了!” “是!我不懂事!可我知道什么是自己愿意的,什么是自己不愿意的!我有我的追求,谁也不能强迫我!”左明瑚一副高傲和自信的神情,“不像你,逃不开!” “你逃得开吗?”左明珠虎得站了起来,头上的步摇随之乱晃。 “我当然逃得开!我敢说不!强迫我是要付出代价的!”左明瑚坚定的说。 “你会遭人唾骂的……”左明珠伤感。 “他们要骂便骂!我还是我左明瑚,谁也不能改变我!”左明瑚冷笑。 “明瑚……”左明珠语嫣…… “佩兰!”梁夫人轻移莲步走到梁佩兰身边,仔细端详梁佩兰绣的花,“这几天,你爹和我忙得不行了。自从放出风去,每天登门求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踩烂了。来的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公子,你爹开心得很。” “娘——”梁佩兰起身将手中的绣绷往梁夫人手里一塞,拉扯着母亲的衣角,“这几天,您一来就说求亲的事,好象您的女儿嫁不出去一样。” “娘的女儿岂有嫁不出去的?”梁夫人美滋滋地说,“你爹而今选中了一户人家,可是了得。” “哪一家呀?”梁佩兰撒娇。 “温宰辅温体仁大人的公子。”梁夫人笑道。 “什么?”梁佩兰的笑容在一瞬间凝滞了。 “温家大公子。”梁夫人又重复了一遍。 “天……”梁佩兰顿时头晕目眩,竟站不稳脚,直直地倒下去。 “佩兰啊!”梁夫人的声音在梁佩兰的耳朵听来越来越远了。 病恹恹地依在床头,梁佩兰不住抽泣,本来瘦弱单薄的身体更显无助。写秋在一旁踱来踱去:“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选中那禽兽做姑爷。小姐,你为什么不跟老爷说?” “我们上次是瞒着爹娘出去的,若让爹娘知道,岂不是更麻烦!况且,现在爹答应了温家的亲事,爹也没有胆子跟温家悔婚……”梁佩兰哭泣道,“怎么办?写秋,我该怎么办……” “有了!我想起一个人,也许可以救小姐!”写秋灵机一动。 “谁?”梁佩兰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 “谢参军的公子……”写秋凑到近前,“小姐,就是哪个在后花园帮咱们捡毽子的公子!” “他……”梁佩兰心中一震,“他怎么个救法?” “小姐就说已经和谢公子结了同心,非他不嫁!”写秋兴奋起来。 “胡说!”梁佩兰羞道,“这话岂能胡说?” “小姐,在我面前就不要演戏了!自从上次见了谢公子一面,小姐你老实说,是不是魂牵梦萦的?”写秋不给她任何委婉的遮掩。 “我……” “小姐,你再不说,我可就帮不了你了!”写秋扭身要走。 “别……好好……我说!可人家不一定对我好……”梁佩兰结巴道。 “有小姐这句话就行了!小姐美丽贤淑,量他也不会对小姐无情。我这就去找他!”写秋松了口气。 谢弘正在屋子里收拾行李,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屋门一响,谢尚政姗姗进屋:“弘儿,你这是干什么?” “爹!”谢弘见是父亲,慌忙让进屋,“孩儿本想收拾完了再跟您说的,既然您来了,孩儿就不用过去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谢尚政挨着桌子坐下来。 “我要回趟老家,有点事要办。”谢弘答道。 “什么事?”谢尚政追问。 “帮督师送封家书。”谢弘一笑。 “那一路小心……”谢尚政不经意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出了门。 “公子!”一个小厮匆匆进门。 “什么事?”谢弘头也没抬。 “梁家有个小婢女说要见你。”小厮说道。 “有什么事?” “我问了,她说除非见到你才说!”小厮无奈,“公子还是去一趟吧!” “走!”谢弘犹豫了一下,跟着他出门。 未及到门口,就听见诗月的声音:“我听说你来了,就过来看看。有什么事吗?老爷夫人可好啊?” “老爷夫人都很好,劳姑娘惦记着。”写秋答道。 “进屋吧!外头寒!”诗月甚是客气。 “不,不了!我……我是奉了主母的吩咐过来看看姑娘的,没……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写秋生怕被诗月问出什么,连忙脱身。 谢弘在长廊后回头瞪了小厮一眼:“混帐!把你家公子当猴耍!人家是来探望姨娘的,你乱说什么?” “可是……刚才她是说要见公子你的……”小厮摸摸头,“阿喜长这么大什么时候骗过公子……” “这事你再乱说,小心打板子!”谢弘瞪他一眼。 “是……”阿喜委屈得紧道,“可是,她明明是说来找公子的……” “混帐!你还说!”谢弘抬起手吓唬他,“找抽是吧!” “公子饶命!”阿喜连忙告饶,“阿喜不敢了!” “憨鸠(呆子)!”谢弘笑着用家乡话骂了一句,“回去收拾一下,明天跟我回趟老家。” “回老家做什么啊?”阿喜精神百倍地瞠大了眼睛。 “我去送信。哩排(近来)你不是老嚷嚷要给你阿母送点东西么?正好带你一起去了。” “那我这就去准备……” 这一切被无意回头的诗月全部看在了眼里。 诗月推开门,谢尚政抬头看看她,没说话,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我听说,公子要去老家送信?”诗月兀自倒了杯茶。 “恩。有什么不对吗?”谢尚政应了一声,接过诗月递来的茶杯。 “老爷,一封家书里面会写些什么呢?这里面若有什么机密或不轨动机,会给谢家带来一大堆的麻烦。”诗月慢条斯理。 “能有什么不轨动机?夫人多虑了!元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谢尚政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 “画人画虎难画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现在到底是个朝廷钦犯!”诗月强调,“官场上行走,走错一步就步步错了!” “诗月!”谢尚政叹道,“我们不必这么敏感吧!” “不是我敏感。老爷别忘了,刑部还在彻查袁督师擅自处决毛文龙的事。要知道,毛文龙被杀,老爷也是有份的,而且罪责可不轻啊……”诗月的话,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打在谢尚政的心上,“所以说,这件事情公子还是……” 谢尚政沉吟了一下,思索再三:“……我知道了!你让人把弘儿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是。”诗月背身的一霎那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房门再次启开的时候,谢尚政不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方才抬头:“来啦?” “是。爹,你找我?”谢弘恭敬地应声道。 “过来坐下吧。” “是。” “早上兵部来了公文,马上就要开始收复永平四镇了,兵部命令我们即刻带兵前往遵化,配合整个战局。所以,送信的事情你就不用亲自去跑了,让阿喜去就行了。”谢尚政将桌上的公文递给谢弘。 “可是……”谢弘有些不放心。 “阿喜是家里的旧人了,跟着咱们也有十几年了,可靠得很。你不用担心。”谢尚政打消他的顾虑,“为父明天先启程去遵化,还有些公务要交给你料理一下,等一切安排妥当了,你随即前往永平跟孙大人部会合,然后在那里等为父。。” “是!”谢弘收起了公文,“孩儿明白!” “公子!”门外一个声音叫道。 “什么事?” “门外有位姑娘找你,说是跟公子约好的。” 第110章 “知道了,我就来。”谢弘说着起身,“爹,我出去一下。” “是谁啊?”谢尚政谨慎地问道。 “是绎儿,”谢弘一笑,“约好了一起去看督师。” “看督师没什么不好的,爹不会反对你。但是,你也是大人了,人家是新寡,瓜田李下的,得学着点避嫌。”谢尚政隐隐有些不悦。 “是。孩儿知道了。”谢弘沉下声应道,“如果没什么事情,孩儿就告退了。” “记得替为父向你袁伯伯问好。” “是……” 第三十二回 绎儿小心翼翼地从食盒里往外取出酒菜,温驯安谧的仿佛另外一个人:“袁伯伯,我从六必居带了些酱菜来,您吃吃看合不合胃口。” 袁崇焕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常,于是试探地问道:“怎么?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奢侈?” “伯父来了书信,让我回永平和他们会合,三天后,我就要走了。”绎儿不着痕迹地将另一双筷子放在了谢弘面前,回身收拾着食盒。 谢弘本能地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张嘴的一刻又咽了回去。 “这么说,是饯行酒了。”袁崇焕早将谢弘的反应收在眼底,只作未曾看见,却也替谢弘委婉地留她,“你不打算在京城陪袁伯伯了?” “我还要回锦州为爹和祺哥哥守孝。”绎儿淡淡的一笑,鬓间的白绢花映衬着她的脸,竟然有了几分相近的苍白,“反正,过不了多久,袁伯伯就会回宁远了,我们还能见到呢。” 话说到如此的绝境,袁崇焕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将话题引向谢弘:“弘儿,我听本直说,你和你爹也要去遵化配合战局,是么?” “是。不过,我爹让我去永平随同会战。” “什么时候走?” “我爹明天就走,有些公务没处理完,我还要等两天才走。” “你们俩倒是可以搭个伴去,路上也有个照应。”袁崇焕默默地看着绎儿斟酒的动作良久,长叹了一声,“唉——你们都走了,只剩本直陪我了。” “很快就会见面的,袁伯伯不用伤感。”绎儿将酒杯递上,自己端起了茶盏,“绎儿以茶代酒,敬袁伯伯一杯。” “督师要好好保重!”谢弘举起酒杯,“弘儿也敬您一杯。” “好啊!来,绎儿,我也敬你们俩!”袁崇焕一笑,“一路平安!” “是!” 谢弘的酒杯和绎儿的茶盏相碰之际,绎儿的手不经意地一颤,洒落溅出了几枚酒花,宛如她内心的惶恐又跳到了面前。 两人也不知怎样出得门,绎儿提着食盒在前面缓缓地走着,脚步凌乱的有如她的心情。 她知道他不会一直这样沉默,他一定会说话,可是久久的,竟然没有任何的言语。 直到在客栈门口站定,已然是沉默无言。 这样的沉默有些死寂的郁闷。 绎儿低垂了长长的卷睫,终于蠕嚅了一下嘴唇:“好了,我回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是……” 她抬脚迈进了门,她以为他会扯住她,希望他扯住她,但,他没有。 绎儿再回头的时候,门口只留下穿梭的人流,再不见了他的影子。 她的心空落落的,有一份泫然欲泣的伤感。 她知道,她也告诉自己,她的生活从此沉入了永远的平静,不会再有什么涟漪泛起了。 然,她似乎又错了一次。 “公子!”谢弘刚刚回到家门口,阿喜就迎了上来。 “有什么事么?” “先头(刚才)你出门不久,有一个姑娘送来一个匣子,说是交给你的。”阿喜从门房取了一个黑漆的长匣子递了上来,“就是这个!” “你没问那个姑娘叫什么?”谢弘努力回忆着在这京城里还有什么旧识。 “问了,她说,她叫雁奴。”阿喜抓抓脑门。 “雁奴?”谢弘隐约生起一丝疑惑。 “是不是梁家的丫鬟啊?”阿喜以为他记不起来了,于是提醒。 谢弘完全是充耳不闻地径自打开了匣子,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又合上了匣子:“你告诉老爷,我出去一趟。” “公子,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啊——”阿喜不及拦住,只得望着他疾步消失在夜色中。 客栈的房间里,一盏晕黄的油灯下,雁奴一边熟练地磨着墨,一边歪着头凑在绎儿身边,看绎儿写家书。 “等这里安排好,我就会去永平和爹他们会合。你先走一步,明天就动身吧。”绎儿流畅地在信笺上签下名字,默念了一遍,方才搁笔。 “我要跟小姐一起走嘛!”雁奴不依。 “京城的事情还没料理完,如果没什么变化,我后天就会启程。”绎儿封好信封递给雁奴,“让你先去,是为了报个平安,也把督师在京城的情况带过去,安定军心。” “唔,”雁奴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了放进怀里,“我晓得了。小姐,你放心!” “真是我的好雁奴!”绎儿绽出一丝久违的笑,爱怜地拍拍雁奴粉粉的小脸,“你先回房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呢!” “哎!”雁奴不自主地打了个呵欠,“那我睡去了。” “去吧。”绎儿心疼她,连连点头。 雁奴反身刚带上房门,一回头正见谢弘从楼梯上来,忙打招呼:“哎!谢公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你家小姐呢?”谢弘看了看还亮着灯的屋里。 “屋里呢!咦?这不是我一个时辰前才送去的匣子么?”雁奴眼尖。 “嗯。”谢弘应了一声,抬手去敲房门,“绎儿!” “什么事?我已经睡了,明儿再说吧。” “我有急事,把门打开。”谢弘并不就此罢休。 “小姐,你不是还没睡么?”雁奴也帮着叫,“公子有急事呀!” 绎儿见避不过,只得将门启开一条缝:“有什么事说吧。” 谢弘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雁奴:“我想跟你谈谈。” “雁奴,你去睡吧。”绎儿拗不过,温言打发雁奴。 “哎!”雁奴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出去了。 “说吧。”绎儿隔着门缝,淡淡道。 谢弘抬手用力推开了门,这一个突然的动作,惊得绎儿不由往后紧退了两步:“你……” 谢弘回身关上了门,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桌边,将匣子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抬头逼视着绎儿。 “有什么话就快说吧。男女共处一室不方便。”绎儿扶着桌案坐下来。 谢弘只按住匣子,往绎儿面前一推,沉下声:“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东西应该完璧归赵。”绎儿早料到了他的反应,此刻并不惊悸。 “从我送给你那天起,它就不再是我的了。”谢弘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以平和的语调说出来,“你当初收得,为什么现在又要还我?” “我听程先生说,你爹已经开始为你物色合适的姑娘为妻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做媒娉定情是最好不过的了。”绎儿轻轻启开匣子,取出红玉笛,“我当初收它,只是替你保管,待到你定亲的时候,再给还你做媒娉。” “是吗?”谢弘栗色的眸子直逼向她,洞察着她内心里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那不必了!既然我已经给了你,就认定你了,算是媒娉了吧!” “你……”绎儿转脸平静了一轮涟漪,将红玉笛放了回去,又推到他面前,“你又说疯话了!” “我何曾说过疯话?”谢弘抵住匣子,不让它近前。 “我是祺哥哥的妻子,不是你的妻子,也不可能做你的妻子!”绎儿注视着他,分毫不让,“这种玩笑,我希望你不要再开了!” “终身大事,岂是儿戏!”谢弘虎得站了起来,一下子控制不住脱口而出,“我是认真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赵大哥已经死了,你难道真要守着一个死去的灵魂过完你这辈子么?这是赵大哥在天之灵愿意看到的么?我不信!” “从一而终是一个女人应有的节操。”绎儿平静了再三,“请你不要亵渎我对祺哥哥的感情,也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你的生活?你这辈子的生活将是什么样的?你想过没有!”谢弘有些抑制不住地恨恨,“永远在无休止的黑暗里,没有未来,一天天这样孤独的醒来睡去,数着自己的头发一天天变白,然后悄然无声的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死去么?至多能为你家添一个贞节烈女的牌坊,这有什么意义?” “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绎儿撇过脸不看他,眼中已有了违背意志的湿润。 “好!看来你心意已决,我多说无意!”谢弘一副心灰意冷地绝然,“今生你不再出嫁,我也无意娶妻了,还要这个劳什子做什么用!”话音未落,他一把抓起了红玉笛就往地上掷去。 绎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拼命夺下了红玉笛:“你疯了!” “我宁可让它碎了,也不能容忍它被那些世俗恶语亵渎践踏!”谢弘悲愤欲绝,发泄似的大叫道,“他们践踏我最真挚的爱情,我根本不在乎!但是,你居然也这样!如果连爱一个人都是错的,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 绎儿唯恐被隔壁的人听见,惶恐不已地用手去捂他的嘴:“不!你别说了!” 谢弘打开她的手:“你怕让人听见么!我不怕!我光明磊落的爱我心爱的女人,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绎儿张惶失措地去捂,谢弘却不顾一切地要说。 第111章 “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绎儿已经满脸是泪水的呜咽了,一双手也被他扼住了,再没有机会去捂住他的“疯话”。 谢弘的眸子里有些湿润,他不想让她看见,本能地一把将她用力拥在了怀里,埋首在她披散的发边。 “不——”绎儿直觉地要推开他,却被他匝得更紧,挣扎着逼视他,“放开我!你……听见没有……疯了!你简直是……” 谢弘望着她惊惶的眼神,不想再去枉费心机地争辩什么,带着几分冲动掬住了她的唇。 “唔——你……”绎儿宛若被芒刺扎了一般,全身一震之后,疯狂地推搡他,却根本挡不住他此刻失去理智的侵蚀,“别碰我……你……你不能……” 她的话被狠狠地堵了回去,这个吻是带着霸道和蛮横的,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仿佛在她原本竭力维持的平静水面上激起了千层的浪花。她强作的努力都成了无用功,一潭幽静的死水,正以理智不可抵抗的气势在暗流涌动中复活了。 谢弘吻得更深,将她的柔软紧匝在怀中,生离死别一样的誓不放手。 绎儿僵硬冰冷的心被他的炙热熔化了,原先绷直的背脊也软了下来,倚靠着他有力的臂膀才勉强支持住。那种最熟悉最窒息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体里,甚至是一种忘情的渴望,眼眶禁不住湿了一片。 谢弘滚烫的唇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滑到了她的耳根,摩挲着,引来一阵酥麻,在凝脂上晕红了一片。 绎儿迷醉于他急促的呼吸,不自觉得连自己的呼吸也控制不住了,烫人的手也攀上了他的肩,贴紧了他,一紧再紧。 谢弘爱不释手地贴紧了她潮红的脸颊,倾身覆上去,将她压在柔软的榻上,尽情享受片刻的甜蜜。 绎儿没有了思维一般,只剩下呼吸,意识里,衣物不知何时已经褪去,身体微微一凉之后,便是滚烫的裸裎肌肤熨了上来。 “我要你……绎儿……”谢弘比她更忘情,疯狂掠夺着她的每一缕芳馥,灼人的唇沿着她的唇,她的颈一路攻城略地,“我要你……你是我的女人……” 绎儿的防守一步一步地沦陷,眼见着便要全线崩溃了。 谢弘扣住她双手的一瞬间,她望见了他渴望的冲动眼神,脑中浮现起初夜时赵祺拥有她的那一刻。那一刻,赵祺的眼神里满是甜蜜的疯狂,他终于得到了他心爱的女人。她是他的了,他的女人。 绎儿一激灵,奋力一把推开谢弘。 “绎儿……”谢弘冷不丁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搡在了一边。 绎儿羞愤与自责的泪水绰然而下,她狠狠地闭上眼睛,清泪滑落得无比迅捷,揉皱的被子立刻濡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谢弘见她如此大恸,知道是触到了她内心的痛处,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是我太冲动了……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你走吧……”绎儿裹了被子坐起身,空硬地盯着地面上凌乱的衣物,淡淡地哽咽。 当房门再度掩上的之后,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冷凝结冰了一样,绎儿双肩一垮,软在了榻上,埋头在被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被子上全是他的味道,她爱恋的味道,曾经想令她将自己交付出去的味道。这味道依旧浓烈,但她却已没有了那种勇气,那种执着。她自卑于他的味道,她是残花败柳之身,不配再渴望那份纯洁的爱情。 耳边还是他急促的呼吸,身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绎儿痛不欲生,却又拼命遏制这种羞耻的渴望。 痛与渴望撕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一把拔下了发上的银簪,狠狠地刺在自己的腕子上,用钻心的痛和血的腥味平息了这一切…… 第三十三回 梁佩兰一身布衫,正由写秋进药,气色已经稍好了一些。梁廷栋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女儿:“佩兰,病体可曾好些了?” “多谢爹爹关心!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梁佩兰嫣然。 “要多注意身体!”梁廷栋关怀备至。 “爹爹此来,有什么事吗?”梁佩兰一语道破天机。 “爹的女儿真是冰雪聪明!爹想问你,那日为何听说跟温家定亲便昏厥,定然有什么事瞒着爹爹。”梁廷栋也直言不讳。 “我……女儿能有什么心事……”梁佩兰低头不语。 写秋听闻,大声地清起嗓子。 梁廷栋皱皱眉,不悦地看了看写秋。写秋连忙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整理起屋子来了。 “你下去吧!“梁廷栋以为女儿有人在场不便说。 “是!老爷!“写秋应了一声,背着梁廷栋示意梁佩兰,又指指嘴。 梁廷栋恰巧从镜子里看到写秋的小动作,于是沉下脸来:“你在干什么?” 写秋语嫣。 梁佩兰连忙解救:“没什么……她问我是不是要喝水……” “喝什么水?下去!”梁廷栋呵斥。 写秋只得喏喏而退。 “佩兰,你有心事不说,莫非真如你哥哥所料,你看上什么人了?”梁廷栋单刀直入。 “没……没有……”梁佩兰连声掩饰。 “既然没有,那你就乖乖的养好病,早点嫁到温家去吧!”梁廷栋站起身,“那,爹走了!” 梁佩兰闻言,慌乱中失了手脚一般:“爹爹!我……我不嫁温公子!我……我……心有所属,请爹爹成全!” “哦?他是谁?”梁廷栋颇感意外。 “我……谢……谢弘公子……”梁佩兰羞赧的面红耳赤,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是吗?”梁廷栋皱了皱眉,“这事……容爹考虑一下!” “可是,爹,女儿有句话不能不说……女儿非谢公子不嫁!”梁佩兰一狠心,不再矜持。 “你让爹为难了……让爹权衡一下,给爹一点时间……”梁廷栋有点后悔来问女儿的心事。 “老爷,温大人请您过府议事。”写秋进了房门,行了一礼。 梁廷栋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 出了京城,已过十里,绎儿不觉回头去望,泪如雨下。眼前这座天子脚下繁华第一家,竟充满了血腥、阴谋、屠戮,她庆幸自己远离了这种富贵与繁嚣地,获得了自由和重生。却又径自哀叹,自己为了这一切,抛弃了自己的感情,她委实与谢弘情深意切,离不开他。不过,自己做的事从不后悔,既知不可能,何必再想。 “绎儿——”身后谢弘熟悉的呼唤,她倔强的不愿回头,却在进退两难间不觉得放慢了速度。 “绎儿!”谢弘纵马追上来,勒马挡在了绎儿面前,“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我要走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么?”绎儿分辩。 “你不是后天走么?”谢弘质问,“为什么走这么突然?”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不相干。”绎儿背过脸,不愿多说。 谢弘控制不住地叫道:“你忘了前天晚上我说的话么?” “那只是一场梦,我醒了,你为什么还没醒。”绎儿平静地说。 “我很清醒!那不是梦!” “可你为什么还在说梦话!”绎儿逼视着他。 “梦话?”谢弘的眸子完全的红了,冷笑了一声,“就算你认为那是梦话,我也要再说一遍,一百遍!直到你听明白,刻在心里为止!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你不再出嫁,我也永远不会娶亲。” “你不要逼我……”绎儿强抑着泪,“你难道非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吗?你难道非要我跟你彻底决裂,对你说残忍的话么?为了你,我欠了祺哥哥一辈子,你还嫌我们彼此的伤害不够多么?” “我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就这么不堪一击!绎儿,请你去听听你心里的声音,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用你的心说出来的吗?”谢弘也压抑着泪水,撕心裂肺地叫道,“不要骗自己!自欺欺人只会让我们更痛苦!” 绎儿心里翻搅着,五内俱焚,理智强逼着她抽出了一支箭,如同最后警告一般叫道:“你我当如此箭,箭在情在,箭折情灭……你别逼我……” “绎儿!你忍心这样毁了这一切么?你……” “嚓!”得一声清脆地折箭声,绎儿手中的箭断了,那支系两人于一身的箭断了。 “不……”谢弘傻住了。 “箭已折,情已灭,我们行同陌路,永不……相欠……”绎儿弃箭于地,拨马回头,“这是你逼我的,怪不得我……” 谢弘死死地盯着她,忽然间冷笑起来,继而含泪大笑道:“好好好……既然这样,何必勉强……你都狠得下心来,我又何必纠缠不放!咱们各走各的,从此互不相干……你走吧……不要回头!如果你回头,我绝不会再这样放手了……绝不会……” 绎儿在马背上颠簸,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眸,望不见前路,也不敢回首去看伤心的来路。 便是各走各的,却也永远保持着不变的距离。 谢弘以为她会回头,但,她没有。 一路的死寂。 终于,坚壁清野的焦土色满目荒芜的出现了,硫磺的味道似乎却之不远,沿着那杂乱无章的践踏痕迹扑面而来。远处的残垣只留着一袭夕阳暮色下模糊的黑影,犹如沙漠戈壁中枯死的胡杨木交叠错落的怆然。 面前便是总领四镇的永平城么? 谢弘深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灌满了他的胸腔一般,陡然清醒了许多。 在这清醒的一刻,残垣的模糊黑影处,隐约刮来一阵带着血腥夹着嘈杂喊杀声的旌风。 第112章 谢弘将远眺的目光落到前面绎儿的背影上时,正看见她绷直了身体,缓缓拔出了短刀。 喊杀声愈来愈近了,脚下满是焦土的大地都开始为之颤动。 此时的耳畔,风声已经销声匿迹了,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那么清晰。 看得见金军的铁骑了,横开一线,来如天坠。 而在这天坠的铁骑压境的阴影下,十来个弱小的身影在跟死神做着不甘的挣扎,奋力向这边跑来。 谢弘心里一紧,横手刚刚握上了刀柄,便看见玄鹰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将了出去。他只觉得一股气息顶出喉咙:“绎儿——” 绎儿依然没有回头,手中的短刀闪着清冽的锋华,疾风撩起她的一袭白衣,风中的蝶一般轻盈。 手起刀落,一腔腔贲洒而出的热血晕染了白衣的单纯,白蝶只在刹那间化为了妖冶的血蝶。 刀下的金军撞将下马,而更多的金军挥舞着弯刀聚拢了上来,嗜血的狂魔一样狰狞着面目。 绎儿视而不见的轻撩嘴角,新月似的弯眉儿只一挑,便将娇弱抛却了,满是皎皎的英气:“你们……一起上吧……” 刀光剑影,人仰马嘶,血沫飞溅铺撒开一幅写意的朱梅,而画笔只是手中的三尺青霜。 直到收刀之际,她才发现焦土成为了血的海洋。 “多谢姑娘公子救命之恩……”身后的百姓哭着跪了一地。 绎儿心下一动,蓦然回头,却与谢弘相视,唇际柔软的笑意顿时化成了一份伤感落荒而逃:“举手之劳,乡亲们不必如此,大家快逃命去吧。” “姑娘……”一个老婆儿浊泪纵横,“求你救人救到底……老婆儿的孙女儿被辫子军掠去了……” “我知道了。”绎儿点点头,“你们这里还有什么亲眷失散的?” “我妹子……” “我女儿!” “我姐姐……” “还有我嫂子!” “绎儿!”谢弘心下一慌,忘记了先前行同陌路的约定,眸中闪过一缕谏阻的坚决,“你……” “你们可往东去找官军,静候佳音。”绎儿扫过谢弘的栗色眼眸,淡淡的一瞥之下,拨马扬鞭。 “绎儿!”谢弘横马拦在了前面,“你不能去!” “多谢善言!”绎儿冷漠地看着他,仿若不相识的陌生,仅仅只有玄色的眸底里隐约闪动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 谢弘也拨转马头,并辔道她身侧:“你坚持要去,我陪你一起!” “不需要!”绎儿当然领会于心却又决然道。 “可你毕竟是女人……”谢弘眸子里的神情,她当然会读懂。 “上了战场,我便不是女人。”绎儿迅雷不及掩耳的蓦得扬手一鞭抽在谢弘的马上,他的马受了惊吓,凌空一立,撒了缰地乱跑开了。 “绎儿!绎儿……”谢弘竭力拽着马缰,想勒住却成了徒劳,绎儿的影子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那残垣的黑影下,他的视野中,“绎儿——你回来——” 绎儿从没想过要以屈服顺从于命运的碾压,她决然催马融入暮色黯淡的永平残城,便不再有回头的打算。 天气骤然阴霾了下来,浓云卷积着压抑着她的心情。 她刚刚拭干雁翎刀血槽中的暗红,尚未还鞘,便见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慌不择路地撞上了马头,惊得“啊”了一声倒将了下去。 她翻身下马,一把扯起了倒在地上的人,借了昏暗的光线惊了她一怔:“左姑娘!” 那黑影被她一摇方才张开眼,溜着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遭,才“呀”得一声哭了出来:“救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绎儿扶起她关切道。 “我和梦庚哥哥路过永平回京,谁料遇上了辫子军屠城,我们被一队难民冲散了。辫子军一个个都杀红了眼,我四下逃命,还是被他们抓住了,若非我有些武功在身,早就被他们侮辱了……”左明珠心有余悸地竭力让自己的喘息平静下来,“还有好些姑娘都被抓到了总兵府……” “总兵府?我知道了!”绎儿月眉儿一拧,翻身上马,“你赶紧往东去,我伯父和孙大人他们已经带兵集结在附近了,到那里就万无一失了。” “那你呢?”左明珠一绾头发,“你要去救人么?” “是。”绎儿坚定地答道,“你不用管我了,自己先走!” “这里很危险,我还是陪你……” “我不会有事的。”绎儿一策马,不待她说完,已然消失在了夜幕中。 此时,统辖四镇的最高指挥部里,激战的血迹未干,挟着刺耳的凄厉叫声,在这个残城中尤为的突显出来 绎儿在拐角的阴暗处跳下马,轻轻拍了拍玄鹰的颀长脸颊,示意它噤声,自己挟了短刀,轻巧地攀上了跨院的院墙,纵身跳入了浓密的灌木丛里。她深深缓了一下气息,紧贴着太湖石的光滑,小心翼翼地挪向内厅。 一队金军撕扯着几个民女的衣服,淫笑声不绝于耳,被蹂躏的惨叫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绎儿恨不能即刻提了刀冲上去将这些禽兽撕扯成八瓣,可是,对方少说也有二十来人,人多势众,难不成硬拼么? 急切之际,她抬眼望见了院子一角不起眼处堆积的越冬的干柴,计上心来,伸手从怀里摸出了几枚雀杏,点着了火后扬手打了出去,正钉在干柴上,火借风势,忽得烧了开来。 火光骤起,金军才发觉事情不妙,一哄而上,撂下了“赏心乐事”,一起扑到了火堆边乱成了一团。 绎儿乘乱跳出夜的阴影,举手之间连着解决了几个慌乱的留守者,亮开了嗓门冲那些哭成一片的女人们叫道:“还不快走!” 女人们这才四下里没头没脑地乱窜开了,连着几个缠了小脚的千金们跌跌撞撞的比救火的金军更张皇失措,哭喊声也比原先还大了九分。 绎儿的头嗡得一声大了,看来她倒是自作聪明地给自己平白弄来了一堆甩不脱的大麻烦。 金军两下顾不得,索性拔了腰刀马刀,将矛头直指绎儿一个人。 看着他们刺来的嗜血刀刃,绎儿先发制人的横刀砍了过去:“你们都去死吧!” 血肉纷飞之下,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们吓得尖叫到嘶哑,更甚者嬴弱的千金之躯一软,整个人横倒在了一边。 “都什么时候了!在这儿等死啊!”绎儿一边拖住金军,一边吼道,“还不快跑!快点啊!” 可怜这些女人们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个如烂泥一样瘫软在原地,一个个杵成了木头桩子。 再这样耗下去,怕是要成为这些“朽木”的陪葬,绎儿见机虚晃一招,一脚点了太湖石,纵身上了院墙。 金军在后面一阵叽里哇啦地叫嚣,一个个暴跳如雷。 绎儿顾不得身后的追杀声,长长地吹了一个口哨,正待要落上玄鹰背脊的一瞬,一支雕翎箭带着慑人的劲风射穿了夹袄,深深地扎在肩头上,剧痛顿时袭遍了全身。 绎儿咬紧牙关,一把拔出了箭杆,紧紧地抱住了玄鹰的脖子:“玄鹰,快!” 玄鹰自小与她相伴,怎不知她此刻的心意,奋开四蹄,风一样飞奔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纵横在尸骨横竖成堆的阴森间,往城门口疾驰而去。 身后的追兵也喊杀着追将了上来。 绎儿越是用劲抱着马脖子,肩头就痛得越是厉害,几乎让她忍耐不了。 出了城门,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树林的黯黯,绎儿心下一喜:“快……进……进林子……” 随着林子的越发近前,绎儿的心也愈来愈接近松懈的边缘,只要进得林子,她便可以甩脱后面催命的‘尾巴’了。 孰料,一闪草绳凌空而出,玄鹰的前蹄正被勒个正着,猛停之下,一个惯性将绎儿甩下了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绎儿本能地打了几个滚,伤口愈加痛到骨髓,未待她爬起来,七八口刀一齐架上了她的脖子,寒气一下子在她的颈畔肆虐开了。 四个辫子军押住她的挣扎,等待着追兵近前。 第三十四回 追兵的火把照亮了半边的天空,在这夜幕下格外的刺眼,而一个金军统领模样的人的走近,更是带来了足以让人冷到心底的寒意。 他狞笑着伸出满是茧子的粗手,用力一托绎儿削尖的下颚,一字一句地用汉语道:“是你坏了弟兄们的好事?” 绎儿不惊不怔,翻给他一个蔑视的白眼。 “就凭你?”他冷冷地一笑之下,隐约多了几分欲望的燃烧,“本将军倒要看看你是什么滋味!” “啐!”绎儿回以冷笑,加上了一口唾沫。 他一抹脸,反手给了绎儿一个重重的,让她伴着嗡嗡耳鸣的耳光:“臭娘儿们!把她带回去!” 殷红的鲜血沿着绎儿的嘴角缓缓流了下来,她却依旧倔犟地挣扎,冲着他的背影咒骂:“有种你杀了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衣冠禽兽!蛮化未开的狗畜生!” 他一转身,浓浓倒竖的八字短眉一提,逼向绎儿的俏脸,神情仿若罗刹一般扭曲了:“蛮化未开?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蛮化未开!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待绎儿还以颜色,他狂暴地撕扯开了绎儿的衣领,操起女真语一声令下后转身上马离去。 “放开我!”绎儿奋力想挣脱四个金军的押解,却反被他们一气摁在了地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混蛋!畜生……” 十来个金军的淫笑让绎儿骤然清醒,领悟到了那个统领的女真语含义,她发疯似的用尽一切力气反抗:“放开我……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便是语言相通又如何,十来双充斥着肉欲的眼睛唯恐少看了片刻的刺激,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禽兽一般撕扯开了绎儿上上下下的衣结纽扣。 第113章 赖是绎儿再怎么挣扎,一双手臂已是死死地被摁压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勉强可以动的只有身体,可这只会火上浇油的勾起这群肉欲者的欲火。 一声又一声,上身的外袄被撕却了,抛在一边,夹衣被撕却了,寒风侵入她的肌肤,甚至于一双粗糙的手竟探入了她的酥胸,一路往下,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裙,一路发出的“咝咝”声音火舌一样直舐过她的背脊。她毛骨悚然的瞠大眼睛,哭叫着,已然没有了反抗的力气,眼见着一个金军压覆在她的身子上,却也无能为力。 她的清白,她一心要维护的清白。 这一刻她才发觉了永远不可变更的事实,正如谢弘说的“你毕竟是女人”。 是的!男人可以战死沙场,至多是被敌人枭了首,分了尸,落个尸首无存的惨烈。而女人呢,被蹂躏,被侮辱,敌人不会分散撕裂她们的身体,却实实撕扯着她们的灵魂,让她们带着一身的污浊堕入地狱,永世翻身不得!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不同的结局! “祺哥哥……”绎儿泪流满面,在耳畔的淫语和污浊的喘息声绝望地做着堕入地狱前的最后挣扎,“祺……谢……谢弘……谢弘——” 她毅然阖上了泪眸,狠狠心将编贝咬上了曾经伶俐的舌。 就是死,也不能让这些畜生脏了自己的身子。 一缕咸味轻轻溢了出来。 不对,是什么?混乱间,她未曾觉得舌的刺痛,却是脸上一抔滚热铺了下来。 她猛得张开眼睛,正瞧见压在自己身上的金军瞠目张口,口中汩汩的血使得自己眼前一片模糊的鲜红。此时此刻,她恍如梦中的麻木,竟也直直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 她死了!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幻的! 绎儿无意识地在脑海里痴痴的呢喃:“你……在哪里……” “绎儿!绎儿——”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了她,大声而急促地呼唤,“绎儿——” “错了……你该叫我绎妹的……”绎儿启合着唇,眼珠子也冻僵了一般,动不起来了,只是盯着面前的空白,脑海中的空白发呆。 “绎儿!是我!”一双深邃的眸子和焦急的面容定格在了她的面前,抱她的怀抱也陡然间收紧了许多,“我是谢弘啊……你……你怎么样……没事吧……” “不……我死了……”绎儿一字一句呓语一般。 她已经没有了温暖的感觉,麻木到了没有了意识。 “我先带你离开这儿……”谢弘声音依稀可辨,可为什么那么远。 绎儿只觉得全身像被缚在了蚕茧里,裹得严实到窒息,头枕之处听得到“砰嗵”的强有力的节奏,渐渐的暖起来了,身体又恢复了柔软和知觉,然而更大的痛苦也同时就此袭来。 她的肩伤在作痛,她的心口也在作痛,而那噩梦般的记忆尤为痛得清醒厉害。 她记起了中箭受伤,记起了心口被压迫的胀痛,记起了那一双双肮脏而粗糙的手摩挲过自己冰清玉洁的身体,那一刻污浊的喘息声在耳边的急促…… 她在心底深处“啊”了一声之后,泪水绰然流了下来,湿了一片,她甚至感觉到连自己的眼泪都夹杂着肮脏的腐臭味。 她被凌辱了,她被这么多男人凌辱了,她是这天底下最肮脏的女人…… “绎儿!”谢弘小心地把她平放在垫好的衣物上,心疼不已的眼中已经有了几分强抑的晶莹,“你好些了么?” 绎儿听到了,听到了谢弘的声音,那最亲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温暖,可是,她一个如此肮脏的人怎么配消受这纯洁到一尘不染的温暖? “弘……”绎儿颤抖这血渍未干的菱唇,“我的身子已经脏了,你……你还要我么……” 谢弘并没有开口,俯身吻上了她的菱唇,愈吻愈深,纠缠着不放。 无声的回答让绎儿不禁潸然泪下,已然忘却了一切强自去守的距离,只去纵情地流淌幸福的眼泪,甜蜜的眼泪,一切的痛苦都不再那么戳在伤处了,杳然没有了踪迹。 他零落的汗水深深的渗透进绎儿凝脂般的肌肤,混合着吻的炙烈,愈合了一切的伤口。他的发湿漉漉地与绎儿的青丝纠结在了一处,在耳鬓厮磨的翻滚侧身中缠绕着难分彼此。他炙热的唇滑过绎儿的颈项,吮吸着她的每一寸芳馥,催化她关闭已经的感情闸门,直任奔腾汹涌的爱倾泻而出。 绎儿忘情地勾着他的颈背,顾不得玉臂的清寒,在他的身下呻吟着娇喘吁吁,却又贪恋着他甜蜜灼人的唇,被他引诱着不能自拔,反复的回味着那种味道,纠缠着的手指被他握在手中,两双手交叉错落的扣在一处,化为了迸发着一腔柔情与热烈的舞蹈。 两双手在一时间因为激情收紧在了一处,绎儿的纤指也在谢弘的手背上留下了淡红的弯月痕儿,呢喃着彼此的名字,沉醉不知。 谢弘吻得更深,仿佛要将绎儿融化入身体,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几分粗暴插入绎儿已经被香汗浸透的青丝,揉乱了她的发,粗重的急促呼吸带着狂热在绎儿的耳畔喃语:“我要你……要你……” “弘……”绎儿快要窒息地软在了他的身下,本能地弓起了身子去迎合他的狂热,迷恋于他给予的浓浓爱意之中。 她只觉得自己像在往一个深渊里坠落,但是,哪怕是万劫不复,灰飞烟灭,她也毫不在乎。 谢弘吻过她的一双月眉儿,移到了眸前梳理着她的卷睫,轻柔的缠绵之后,又带着十二分的霸道侵蚀吮吸着她的菱唇,难以自拔。 巫山梦痕,雨散云收,激情消却的狂热悄悄散去,两人偎依在一处去抵御夜雨的清寒。 谢弘疲惫中醉心地吻着绎儿香汗淋漓的粉颊,爱不释手:“绎儿,有一件事,我埋在心里好久了……你知道吗……” 绎儿阖着眸子,娇弱无力地枕着一头纷乱的青丝蜷缩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尚未平复的喘息着,只“嘤”了一声的疲惫。 “我们这么做对不起赵大哥,可是我心里还是好高兴……”谢弘轻柔地抚着她的月眉儿,“你知道,你成亲那天我有多痛苦,更痛苦的是为心爱女人写却扇诗,可新郎却不是我……” 绎儿沉醉未醒,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唇,幸福的甜蜜包裹着她的全身上下,于是仰起了小脸:“我知道,我全都了解……” “我快被你折磨死了,你知道吗?”谢弘吻着她的脸颊,一发不可收拾的疯狂,“每天每夜都是折磨……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绎儿纵容着这个贪心的大孩子,静静的阖上眼睛去感觉彼此体温,忘情的迷恋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奇妙味道,忍不住吟哦。 谢弘心里又开始发慌,唯恐会失去她一样,凝望进她清澈的眸底:“我要你……” 不及绎儿出声,便又被他的疯狂点燃了,只剩下意乱情迷的甜蜜味道醉了一生一世…… 第三十五回 雨淅沥沥的下了一夜,终于在清晨停住了。 绎儿在朦胧的清梦中徘徊了一阵,侧身之际,光滑温润的手臂软软地搭在了一旁揉皱的衣物上,空落落的不安将她从梦中唤醒,张开了惺忪的睡眼,慵懒之余,有着几分未曾完全苏醒的惊怔。 她抚着肩头的凉意,蹙着眉儿裹着衣服坐起身,有些淡淡的孤独与恐惧袭上心头,于是失措地支吾着去唤:“弘……弘,你在么……” 回应她的只是低幽的重复声在洞窟的四壁上缭绕着,半晌方才绝了音儿,唯剩一袭清寒包围了过来。 难道他已经离开了么? 她不敢去想,本能地环住了双臂,蜷起双膝,将脸埋在了水衣的衣褶之间,妄图将内心的失落一起埋进去一样。 眸子有些湿润了,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怯懦流出来一星半点儿,然而声音却早已哽咽了。 她有点恨自己的口是心非,明知不愿他离去,却又倔犟的找理由自欺欺人。 一阵悠扬的笛声远远近近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在不知不觉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抬起头,如星的眸子里划过一线光亮:那已然大亮的洞口处,柔和的晨光模糊了许多,却模糊不了投在地面上长长的透明背影。 她寻寻觅觅,鬼使神差地被什么驱使着,径直奔着那笛声去了,全然忘记了自己还光着一双脚,踩趿在仲春冰凉的泥地上。 尚未散尽的乳白色晨雾中,隐隐绰绰的也是一个白衣身影,衣裾飘飞间,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隐逸。 他那不羁顽皮的潇洒英气,何时变幻作了如此的隐士风雅? 她怯怯着,不敢相认,不忍打扰,脚步也渐渐放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他身后的不远处,静静地凝望他的背影,聆听他的笛声,心声。 林间的雾气越来越淡,他挺拔的背影也在她的眸子里被描摹得愈发清晰。 她的心里一热,有些悸动,迎着他笛声的高转流长,一步步向他移去,在他曲子戛然止住的一瞬,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将脸颊贴在了他的耳根,感受着他迷醉的味道。 “怎么了?”他半侧过脸吻她飞红的颊,呢喃着,带着呼吸的湿润。 她阖着眸子,只想用彼此的气息来证明对方的存在:“我好怕你离开我……” 他似乎在笑,幸福地笑,回身将她揽在怀里,轻声蹑语:“你迷上我了?” 她只浅浅妩媚一笑,纤细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滑过他的额,他的眉,他俊瘦的脸,带着顽皮停在了他的唇际,又用秋水样的眸子凝望他:“你呢?” 第114章 “我早就被你迷住了。”他轻挑剑眉,捧着她的小脸,大孩子样的笑起来。 她看着他笑,幸福地笑,真希望就这样一直对视着,只生活在彼此的眸子里,一辈子。 他怜惜地梳理着她的刘海儿,将滚烫的唇覆上她的娇额,只轻轻一熨,便感受到了怀里柔荑的微颤:“所以,你也别再离开我了。” “我真怕现在只是一场梦,梦终究是要醒的,可我不想醒。”她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听他有力的心跳,眼神中除了幸福,隐约伴着忧郁。 “那就永远不要醒!”他爱不释手地呵护着她,“我守着你,让这个梦永远继续下去。” “只怕我们的梦,是不会被世人宽恕的。”她的眸子又湿了,蒙上了一层水雾,“毕竟我……” 他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伸出手指轻轻压在了她半启的唇上:“我不在乎!我们的梦不需要别人来指手画脚,只要我们自己觉得幸福,就足够了。” “我们会幸福么?”她没来由地涌出一丝恐惧,不知怎的,她的负罪感愈发强烈了。 “我们为什么会不幸福?”他抚着她柔滑的背脊,并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熠熠地盯着她流淌着抑郁的眸子。 她启阖了一下菱唇,迟迟找不出理由。 他微微一笑,曲着手指拭去她颊边的泪花:“你不要太苦自己,以后的风雨就交给我来担,淋不着你半点。” “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我是残花败柳,你何苦……”她承受不住,抽噎起来,将头一径往下埋,不忍再去与他一往情深的眼眸相对,“还是忘……” “给我一个忘掉你的理由!”他截住了她的话头,“我不管你以前曾经属于过谁,现在你是我的了,只属于我一个人,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她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 曾几何时,这两个字已经深深地烙在了自己的心上。 宁远的夜,漫长的夜,迟到了的洞房花烛。 “你是我的妻子了呀……” 耳畔又响起了赵祺的声音,依旧是温柔的幸福。 一时之间,她如生芒刺,扎得她生疼,一个激灵想要挣脱此刻深陷的怀抱,竟趔趄了,有点晕眩。 “绎儿,你怎么了?”他有些蹊跷地不安,忙伸手扶她。 肩头的伤口因为甩手的用力,一下子震裂了开来,痛得锥心刺骨,她本能地去捂,却由于虚弱不堪支撑,脚跟发软地摇晃起来。 “绎儿,”他关切地抬手去抚她的额头,“你的额头好烫……” 她再妄图去挣脱,已然成了徒劳,心焦之际,背脊一垮,眼前一晃,倒在了他身上。 妻子?她是谁的妻子?丈夫尸骨未寒,血仇未报,她却忘情做出这样的事来!她仿佛看到了赵祺在九泉之下心如槁木死灰的面容,无尽的绝望包围着,吞噬着她。 她毁了他的幸福还不够,又毁了自己的名节,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这羞耻的渴望么? 肩头的凉意渐渐明显了起来,她的意识也慢慢地恢复了,挣扎着张开眼睛,视野里谢弘的脸若即若离地清晰了,嘴里流动着湿润而奇怪的苦味。 “绎儿,你好些了么?”谢弘见她醒了,眉头一松。 “嗯。”她匀了一下气息,应声道,“我嘴里好苦……想喝水……” “你的伤口发炎了,又着了凉,烧了好几个时辰。”谢弘拭了拭她眼角的泪痕,“我弄了点草药,熬了凉茶给你清热,刚给你喂下去,现在不能喝水,忍一下。很疼吧,你一直在哭。” 她苍白一笑:“我快死了吧……” “胡说什么!”谢弘牵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唇边吻着,“哪有那么容易死!” 她微微缩动了一下被他握着的手,不想却被他攥得更紧。 “原谅我昨天的冲动,可我……”谢弘语嫣了一下,抿紧的唇犹豫了一下,又带着冲动吐出来,“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委屈你,况且你还带着伤,但是我真的很怕再失去你……” 她的眼眶一热,流泪的冲动又涌了上来,强抑着无谓的笑道:“都过去了,何必再提呢……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事,后悔又能怎样?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怨自己忘不了你……” “等孝期满了,就嫁给我吧,好么?” “我已经做了对不起祺哥哥的事,我不能一错再错。” “可我们……” “忘了吧!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忘了你?我说过,我不在意你的过往,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是爱你的?” “我从没怀疑过你……但是祺哥哥尸骨未寒,我却做出这样的事来,我还有什么面目活下去……如果要死的话,我一个人就够了,一切的骂名,我只要自己来担……”绎儿凄然一笑,“我这辈子,能和你爱一场,做一次你的女人,死而无憾了……” “要死,我陪你!哪怕万劫不复!”谢弘的眸子里充满着无比的绝决,“我不会放手的,永远也不会!” “不!不可以——”绎儿挣扎着要起来,却因此牵动了伤口,“啊……” “你别动!”谢弘摁住了她,“你肩上的伤化脓了,得把毒血吸出来……” “别——” 绎儿不及抗拒,谢弘已经抽开了她的衣结,褪下了她的中衣,埋头吮在了箭伤上,滚烫的唇在肩头熨开了一片暖意,她居然抵御不了自己的意志,任由那一丝温存以最快的速度播散到了全身。 谢弘吐尽了吸出来的血,扭头之际,正与她如水般裹挟着情感纠葛的目光交错,一时移不开来了。 两人只这么凝望着,不知不觉的,他又将整个人覆了上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自己根本无法抗拒他的温存?她好恨自己的软弱,好恨自己的妥协,好恨自己对那种羞耻的渴望。 绎儿在他的爱抚中一遍又一遍地痛骂自己脆弱的意志,但不论如何坚持,脑海中,赵祺的影子却消失得愈来愈快。 “祺哥哥,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恨我吧……别再宽恕我……”她喃喃在心底哭出来,“我对不起你……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是我抵抗不了……” 倾轧而至的疯狂一下子湮没了她的忏悔,取而代之的是甜蜜的眼泪,尽管她竭力去克制,可来自身体的喜悦根本骗不了她。凉茶的苦味已经渐渐被某种甜蜜所替代了,弥散开的奇妙味道,让她再也无法释怀…… 温府的大厅里,一伙人正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一个个表情甚为为难和浮躁。随着温体仁和梁廷栋的出现,厅堂里顿时躁动了起来。刑部的官员立刻上前:“两位大人,得赶紧拿个主意,否则,时间一长,只怕前功尽弃了。” “袁蛮子的事我都知道了。”温体仁坐定下来,看了看梁廷栋,会心一笑。 “袁蛮子是个硬骨头,几番用刑,他都不屈服。说出来的口供能把人气死。”刑部官员一副霜打的茄子的沮丧,“像这样下去,没有证据,他又不服罪,也就成了无头公案了。” “大人也太蠢了吧!”魏忠贤残党高捷冷笑,“想从袁蛮子嘴里弄证据,下辈子吧!他的刚烈蛮劲,那是上下闻名的!” “你别光动嘴皮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试试看!”刑部侍郎反驳,“我们不想从别处下手吗?可要下得手,见缝插针,也得有个缝啊!连个罪名和起码的人证都没有,怎么拟罪?” “就凭天子说他擅杀毛文龙和里通金国汗,就可以定下两桩必死的大案。你们就不会往哪里想吗?”另一个魏阉残党王永光冷冷地哼了一声。 “里通金国汗的事,在下听说,袁蛮子曾与金国汗有书信相通,往来甚多。这书信就是铁证,只要弄到书信,一定可以办到。” “袁蛮子的部下都对他死心塌地,想从他们那儿得手,只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我看,不如从他擅杀毛文龙的事下手。”高捷道。 “不错!我倒是听说,首辅钱龙锡与袁崇焕常有书信来往,袁崇焕曾经以杀毛文龙的事与钱龙锡商量过,钱龙锡也回了信。”一直没开口的魏阉残党袁弘勋开了口,“就凭钱龙锡那里的往来书信,一定可以找出我们要的东西。” “看来,几位还是忘不了报一箭之仇啊!”刑部侍郎会意一笑,“我看你们想扳倒袁崇焕是假,想杀钱龙锡是真。” “侍郎大人知道就是了,何必一定要说那么白。”高捷得意道,“既然能从钱龙锡那里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又何必在乎我们的目的。你们的目标是袁蛮子,我们的目标是钱龙锡,但是目的是一样的。既然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同舟共济一程有什么不好?” “好!”温体仁终于开了口,“通力合作一次也未尝不可。这样好了,高大人,王大人就麻烦你们去跑钱龙锡那一头,只要拿到证据便是大功一件。至于袁蛮子里通金国汗的证据,我和梁大人自有办法。” “不知温大人怎么取?”高捷问道。 “这个嘛……就不劳高大人费神了!”温体仁似乎有十足的把握。 “好!痛快!”高捷仰首大笑,“好一个一箭双雕!” “诗月给大人请安了!”诗月见了梁廷栋,连忙行礼。 “不必拘礼了!”梁廷栋坐定下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诗月恭敬道:“诗月丝毫不敢怠慢,但是,至今尚未找到书信下落。 第115章 不过,有件事诗月不敢隐瞒。” “什么事?”梁廷栋漫不经心地掸着衣服上的浮灰。 “大人!”诗月示意他屏退左右,“诗月怀疑,小姐可能和谢弘有私情。”诗月很谨慎地说,毕竟擅揣自揣测朝廷一品大员的千金的私情不是件上得台面的事。 “我知道了。”梁廷栋笑道,以他一贯的城府。 “不过,谢弘与祖大寿的侄千金有些暧昧,两人一向形影不离,看来可能是小姐单相思了。”诗月实话实说。 “平白无故,又多了祖家的人掺和,麻烦就大了。” “小姐现已许给了温家,如果大人改主意……”诗月试探。 “不!老夫不打算改主意!”梁廷栋坚决之后有沉吟,“但是,为了我们的计划顺利进行,就不能让祖家的人掺和进来。一个程本直掀不起什么大浪,可是,有了祖家的人,就等于是跟关宁铁骑为敌,天子面前不好交代。” “诗月有办法。”诗月杏目一转。 “说。” “大人可以假装与谢家结亲,谢尚政必定不敢得罪大人。诗月再以京城当职离大人近,容易有个照应劝说,他定然倾向大人。何况能与大人结亲,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诗月不紧不慢,“等到得到了书信,扳倒了袁崇焕,再毁婚,他也不敢说什么。” “好!就这么办!袁蛮子和金国汗互通的书信一定要尽快弄到手,以免夜长梦多。”梁廷栋吩咐。 “那大人的承诺是要兑现的。”诗月狡黠地一笑。 “那是一定!事情一办完,我立刻给你赎身。”梁廷栋满口应道。 第三十六回 “听说,令千金病了?”温体仁坐在上首,捋着胡须,看着身畔的梁廷栋。 “是的。”梁廷栋叹了口气,苦着脸沮丧道。 “重不重?”温体仁追问。 “时好时坏,不过婚事定然误不了。”梁廷栋连忙解释。 “那甚好啊!小儿钟情令嫒,婚事是不会因为令嫒小恙而变卦的。”温体仁打消梁廷栋的顾虑,“对了!袁崇焕的案子到现在还压着,都几个月了?” “温大人果然为国操心劳神,袁崇焕的案子压了四个月了,万岁爷至今尚且未有示下!”梁廷栋应道。 “现在去问万岁爷,无疑是火上浇油,只怕也弄不出什么结果。可时间一长,夜长梦多啊!”温体仁十分为难。正在此时,一个仆人送近来一份兵部公文奏疏,而且是从辽东孙承宗、祖大寿部传来的大捷喜讯。梁廷栋是兵部尚书,自然是先打开了公文,看罢便递给了温体仁。 温体仁看罢,顿时喜上眉梢:“大事成矣!” “哦?”梁廷栋并不说破,“大人有何良策?” “借他人之手,扳倒袁崇焕!”温体仁兴奋。 “好计策!”梁廷栋会意一笑。 “我们现在就进宫面圣!”温体仁大笑着拉起梁廷栋…… “什么?祖大寿要用自己的军功给袁崇焕赎罪?这……朕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他疯了?还是脑子坏了?”崇祯帝大为恼火。 “陛下,臣等以为这很难自下定论,故而请万岁爷圣裁!”温体仁不动声色。 “袁崇焕呢?”崇祯帝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还押在大牢里!”梁廷栋答道。 “为什么还不审他?问他为什么背叛朕?背叛大明?”崇祯帝大声斥责。 梁廷栋跟温体仁交换了一下眼神,不急不慢:“回陛下,没有陛下的旨意,臣等不敢造次!” “现在就去给朕审他!着刑部立刻审他!”崇祯帝叫道。 “是!臣等遵旨!”温体仁和梁廷栋连声应和,嘴里应着,人却未移寸步。 “还不快去!”崇祯递喝道。 “祖大寿的事还未示下,请万岁爷……”温体仁搭腔。 “给他赐黄金百两,记功,打发掉他的请求……”崇祯帝思索了一下吩咐道。 “以什么为反驳理由?”温体仁又问。 “本朝从无先例!”崇祯帝不耐烦。 “是!臣等这就去办!”温体仁和梁廷栋施了一礼,向门后退去。 刚退到门口,转过身,一声炸雷似的吼叫惊了两人一跳:“回来!” 两人立刻又退了回去:“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祖大寿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在威胁朕!谁指使的?”崇祯帝逼问两人,目光犀利。 “臣等不知!”温体仁一副无辜的可怜态。 “难道是……是袁崇焕?对!一定是他!”崇祯帝忽然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们给朕去审他,问他为什么指使祖大寿威胁朕?去……现在就去!朕要把他挫骨扬灰……快去!” “是!”温梁二人相视一笑…… “最近绎儿不在,您就将就着吃吧!”程本直一边从食盒取菜,一边笑道。 “你看自从我进了大狱,不但没变瘦,反而胖了好些。口福好啊!”袁崇焕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饭菜一边笑道,“绎儿他们走了多久了?” “大约有将近一个月了!”程本直答道。 “难为他们了!一个月了,恐怕永平四镇已经收复了不少了吧?”袁崇焕估计。 “我倒是听到传言,说永平城已经收复了,只是辫子军的残部还没有收拾完毕。估计,还得有些日子吧。”程本直猜测。 “我看穷寇莫追,就是放他们回到关外,他们也不能活命的。”袁崇焕胜券在握地一笑,“皇太极可不是那么好唬弄的。这次他出兵犯我京畿重地,又派将占据永平四镇,本身是个失误。让我们占了个关门打狗的先机,他自己的颜面何在?为了自己的颜面,这些残部也留不得!” “这些人都成了他的替罪羊啊!”程本直这才明白个中深意。 狱门忽然打开了,两个狱卒一拱手:“袁督师,钦差大人要审您的案子。” “怎么早不审?偏偏吃饭的时候。督师,本直陪您一起去!”程本直皱起眉。 “本直,你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袁崇焕放下碗筷站起身,“两位,请吧!”他伸出手,向着狱卒手中的镣铐。 “还要上镣铐?”程本直阻止,“不行!” “下官也是没办法,只好得罪了!”狱卒歉意一笑。 “本直,人家是公事公办,这个规矩不要破了。二位,我们走吧!”袁崇焕阻止程本直后,又对狱卒道。 “督师……”程本直十分担心。 “本直,回去吧!”袁崇焕冲他笑笑,竟如此平静。 程本直鼻子一酸,泪水充盈了眼眶。 牢狱的一角,袁崇焕依着墙,坐在草铺上,素色的囚衣上依稀可见淡淡的血痕。他的脸上显出极度的疲惫,不时渗出汗珠,可是,嘴角依旧是如以往一般,表现出极度的坚韧。他的手臂自然下垂着,腕上依稀可见沉重的手镣留下的印记。 “督师!……督师!”程本直站在狱栏外,看着狱内的袁崇焕,眼角迸出泪水,他拼命去摇狱卒,“怎么会这样?你们怎么照顾他的……快开牢门!快开……督师……” 牢门打开的瞬间,程本直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袁崇焕面前:“督师——” 袁崇焕听到这么大的动静,缓缓张开眼,淡淡地一笑:“原来是本直来了!坐吧!”说着便要起身,可是,连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 “督师——”程本直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双手紧抓住袁崇焕的衣襟,身体因为过度激愤而颤抖,“督师,本直才三日未来,您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 “我没事。本直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乱跪!”袁崇焕的语调异常平静。 “还说没事?他们这么折磨您,您还说没事……督师,他们为什么这么对您?您身上还有伤,他们不知道么?”程本直跪在草铺边,手握成拳忿愤地大叫。 “他们是在审犯人嘛!”袁崇焕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 “犯人?督师,您根本无罪,怎么能是犯人?他们有没有天理!”程本直激动地猛得站起身。 “天理?我被关在这里,不是犯人,难道是来观花赏月的客人?……审案不动刑,那犯人就不是名副其实的犯人。我在皇上眼里是半个犯人,在权臣眼里是一个犯人,在百姓眼里是两个甚至更多倍的犯人……哼!天理!这就是天理,就是天日昭昭!”袁崇焕用略显沉重的语调说道,每说到“天理”,他的声音就显出几分高亢。 “督师!我带您走!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程本直一把抓住袁崇焕的衣袖。 “走?”袁崇焕笑他的幼稚,“你和一样,还没出大牢就会被抓住。走?往哪儿走?就算你我侥幸逃脱,又能往哪儿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金国不就不是王土吗?金国汗皇太极对督师多有青睐,今朝廷腐败,何不去投?这样既可以保得性命,又能洗刷耻辱,何乐而不为?”程本直一时感情用事,脱口而出,内心里,他对大明已经失去了信心。 “程本直!何出此无父无君之言!”袁崇焕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虎得站了起来,厉声呵斥。 “督师……”程本直一时无语,于是叹道,“本直也是为您着想,句句是肺腑之言……” “为我着想,你刚才就不该提‘走’这个字;为我着想,你就更不该提出投奔金国的昏话。”袁崇焕反翦着双手,厉声斥责程本直,“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没有过错,没有对不起朝廷和大明千万的百姓,我为什么要走? 第116章 走还不容易,我一封书信,就可以让人来劫狱出去。可我能走吗?一走里了之?我不能!绝不能!他们会反污我畏罪潜逃,引兵造反,百姓会更加确信我与金国私通,为了我的清白,此一不能走;朝中奸佞当道,我若一走,将置天下苍生为何地?为了朝中还有一腔正气,此二不能走;出走金国,投奔皇太极,正中了他的反间计。叛国背民,此冤成真,何时得以洗刷?此三不能走!” “督师,他们一定会致您于死地的!就凭那些阉党残余,奸佞横行,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本直不能看着您去送死啊……”程本直泫然欲泣。 “死,不过一个字耳,何惧之有?读书人为国而死,死得其所,何憾之有?”袁崇焕平静下来,长叹道,“屈心而抑志,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本直,你莫非忘了?” “督师——”程本直泪流满面…… 第三十七回 又是青杏呼之欲出的时节了,小小的青果儿在枝头上随风跳跃着,格外的兴奋,可是绎儿却已无心去看了。 她没有梳妆,早早地起了身,抱着瓷枕偎在床头,眼神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离开宁远的时候,她连带所有的衣物摆设统统地放进了空空如也的坟冢,唯一留下的,只是那一只与自己成双成对的瓷枕。 留下这个瓷枕,仅仅是因为在她将要把它放进坟冢的那一刻,它尚未逝去的温润让她难以就此绝情的放手。 “它们终是一对儿啊!分开了……怎么活……”她记得那时一脸伤郁的喃喃。 这一双瓷枕俨然就像他俩,自己已经知道生死离别的苦楚了,又怎么忍心让它们分离呢? “分开了……怎么活……”她说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在说谁,是与赵祺,还是与谢弘。 “咦?小姐,你起身啦!”冷不丁雁奴的一声惊疑打断了她的思绪。 绎儿定了定神,一抿鬓角的碎发:“起身了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小姐,你可已经三天没下床了,整天跟睡不醒一样。”雁奴凑到她面前,瞠圆了一双眼睛死盯着她。 “我?我昏迷了?”绎儿纳闷。 “不是昏迷!是大睡特睡了三天!”雁奴放下手里的脸盆,扯了架子上的毛巾递给绎儿,“大少奶奶都说,小姐快成睡神了。” “大概是太累了吧!”绎儿轻柔的将毛巾敷在脸上,“一着枕头就想睡。” 雁奴笑道:“是懒啦!打永平的时候,又没让你天天上阵,哪有那么累!” 绎儿取下手巾丢给她一个白眼,却正看见桌上的点心盒子:“什么吃的?” “大少奶奶让人拿来的酥油烧饼,小姐吃么?”雁奴利索地收了水盆,回身把点心盒子打了开来,“那!” “你知道我早上不喜欢吃油腻的,还拿这个来……”绎儿皱皱眉。 “我的大小姐,你看看外面的天,现在是中午呀!”雁奴摸她的额头,“怎么大白天说胡话?发烧了还是睡糊涂了?” “去!”绎儿打开她的手,顺势一个凿栗,“咒我生病有你什么好!乌鸦嘴!” “三天没怎么吃东西,还这么能吵吵!”雁奴不跟她计较,捡了一块小烧饼递到她嘴边,“快尝尝!冷了不好吃了。” 绎儿接到手上,轻咬了一小口,感激地一笑:“还是雁奴最好!” “好吃吧!”雁奴也抓了一块,饕餮样的吃起来。 绎儿刚咽了一口,忽得捂住了嘴,干呕起来。 “唔……”雁奴狠狠咽了一下,连忙腾出手去拍她的背,“怎么了?是不是噎着了?你慢点吃啊!我又没跟你抢!” 绎儿呕得厉害,指着床边的痰盒说不出话来。 “要痰盒啊?我给你拿……”雁奴慌手慌脚地把痰盒捧了来,看着她吐得虚脱样的,不无担心,“还说我咒你,明明是你自己不对劲嘛!你看你吐的……好些没有?要么,让医士瞧瞧吧……” “三妹!”房门一响,沅娘袅婷地进了屋,迎面正见这一幕,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病了么?” “小姐这两天总是不对劲,老是昏昏沉沉的睡觉,没个精神。我说她病了,她还说我乌鸦嘴,这不,吐成这样了还逞能!”雁奴埋怨地白了绎儿一眼,“少奶奶,你快说说她!” “好了,你去吧,这儿有我照应。”沅娘点点头,支开她。 “嫂嫂……”绎儿缓了过来,就着手巾擦拭着嘴角,“让你见笑了。” “瞧你说的!嫁出去的姑娘就不是自己家的人了?”沅娘伸手擦去她额上的细汗,“哪儿不舒服,告诉嫂嫂……” “就是觉得昏沉沉的,老是想睡觉,浑身都没有力气,嘴里也没有味道,胃里也不舒坦,老是漫酸水儿。”绎儿靠在椅背上,长长的舒了口气。 “信期呢?” “自从上次京城受了伤之后,就一直乱得很,好些日子……”绎儿摇头道。 “是不是……”沅娘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妹夫去遵化之前,你们好了没有?有没有在一起?” 绎儿的脸先是一红,而后有些酸楚地略一低头:“嗯……” “那许是有喜了。”沅娘松爽地一笑。 “有喜了?”绎儿震惊不已,一下子傻住了。 沅娘煞有其事地激动起来,一把扶住了绎儿的肩:“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三妹,你可真是……妹夫泉下有灵,不知道多开心呢,你可为赵家留了一脉啊!赶紧找个医士看看!照这么算,也有五个月了,妹妹先前病得瘦了好些,衣袍宽宽大大的,看不出来出怀也正常。都是嫂嫂我大意!” “不会……不会有错吧?”绎儿结结巴巴地问道,神情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恐惧。 “当然不会!嫂嫂是过来人啊!”沅娘只当她害羞,“我这就让人给你弄些好吃的,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哥他们,他们一定高兴的不行!” “还是等医士看了再说吧……”绎儿埋着头。 沅娘一笑:“你嫂嫂我算得上半个医士呢!不会错的!我这就去奶奶那里,让大家都乐乐。你坐着,别乱动,这个孩子可精贵着呢!雁奴——” “哎!”雁奴应声进门。 “你照应着点,别让小姐累着,多休息,我去去就来。”沅娘吩咐罢了,抽身笑着走了。 “小姐……”雁奴一头雾水。 绎儿微微一笑:“你带着点心去玩吧,这里有事我会叫你的。” “哦。”雁奴求之不得地又溜出了门。 房门掩上了,心事却掩不住,透亮的让绎儿害怕。 只消通些医理的人一请脉,一切都无法再隐瞒了。 突然间,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欣喜。冥冥之中,是什么样的安排,让这一切来的这么突然呢? 她抬头望着壁龛上赵祺的灵位,只手按在胸口上,矛盾着,愧疚着,却又在心底偷偷的幸福着,一时间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处,已然不知如何收拾…… 宁远督师府中,祖泽洪兴冲冲地打门外进了大厅,一张口便向祖泽润嚷嚷:“大哥,好消息啊!” 祖泽润正伏在地图上听祖大寿和孙承宗讨论军务,见他不懂眼色的冒失,于是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祖大寿却一心二用听了个清楚,没有抬头,只顺嘴道:“说吧!什么好消息?” “嫂子写信来,说三妹可能有身孕了。”祖泽润喜滋滋的。 祖大寿和孙承宗对视了一眼,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不经意的欣慰一笑:“嗯。知道了。” “大哥!”祖泽洪有些对没有达到自己预期的惊爆效果而失望,于是转脸去看祖泽润,这一看不要紧,自己却吓了一跳。 祖泽润的脸色大变,从未有过的青白:“什么?你说什么……” “啊!大哥倒是被吓到了!”祖泽洪顿时倍感成就,“我就说嘛!瑞蓂是舍不下三妹的,怎么样也得给她留个念想不是!” “泽润,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孙承宗心细如发,见他还没缓过神来便问道。 “没……没什么……”祖泽润回过神,支吾了三两句,“大概是昨晚上没睡好,有点晕晕的……” “没什么事了,你回去休息吧。”孙承宗挥手示意,“有事我让人去叫你。” “是。泽润告退。”祖泽润一礼,疾步退出了大厅。 他前腿刚迈出督师府大门,迎面正撞上家将祖宽。 “公子!”祖宽一见是组润,忙不迭扯住了他,“出乱子了!” “出什么乱子了?”泽润见怪不怪他的风风火火。 “广宁刚来人说,三小姐又留书出走了。”祖宽心急火燎,“少夫人让公子帮忙找找。” “该死的!”祖泽润狠狠扯下披风,泄恨似的诅咒。 沅娘的指望算是徒劳,绎儿并没有去宁远,此时此刻,她抬头间已能看见山海关的门楼了。 看着“山海关”的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绎儿的心里翻腾起了一份莫名的复杂感觉,眼前浮现着赵祺一笑一颦的鲜活面容,挥之不去。 毕竟,是她负了他,更确切的说,而今,她更是欠了他。 “瑞蓂,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绎儿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心里的酸楚一齐涌上来: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既让她甜蜜,又让她耻辱。 便是泽润不知隐情,绎儿却也无颜再去伤害赵祺的在天之灵,往他的灵魂伤口上撒上一大把盐。 第117章 两下为难,除了去京城,选择逃避,回到谢弘身边想对策,又能怎么办呢?也许两人一起面对要好得多吧。 通过的关门口的层层盘问,她总算是踏入了关内的土地,京城也遥遥可望了。 绎儿长吁了一口,才将要上马,去被一只手拍中了肩膀,她本能的一个反身翻腕,将那只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用力押住:“什么人!” “哎呀……小姐,是我……” “雁奴?”绎儿一惊,松了手。 “你干吗用那么大的劲儿啊!”雁奴揉着被她押得生疼的肩头埋怨。 “谁让你鬼鬼祟祟的!”绎儿白了她一眼,“你来干什么?” “小姐,你太不够义气了!一个人不辞而别,让我一个人扛着太夫人和夫人的板子!”雁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要不是表少爷说情,我早就被打残废了!” “三桂表哥?”绎儿眉头一蹙,“是不是他告诉你我在山海关?要不,凭你这个猪脑子,打死你也想不出来!” “别把我看扁了!”雁奴反身一牵马缰,“小姐最怕大少爷,所以宁远和锦州,你是决计不会去的,也不敢去。那就只有去京城表少爷的外宅躲着了呀!” “我就不会游山玩水么?”绎儿翻身上马,嗤笑一声。 “没我这个管帐的跟着,怕是连关门还没进,就饿死街头了。”雁奴一双眸儿一弯,笑得诡异,“况且,小姐晕船晕得了得,怎么玩水啊?” 绎儿却没在听,全然将注意力转向了一旁的茶栈里几个茶客的高声阔谈。 “知道么?袁蛮子的案子看样子一入夏就定罪了!” “嗨!我看呐!这个月就可以定案咯!少说也得有个凌迟啊!” “按说,袁蛮子却也是个少有的好官……” “好官?好官还被判上谋反?”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嘛!” “可不是嘛……” “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就连当初熊廷弼无罪都能落上个传首九边,凌迟枭首的下场,袁蛮子若是落个灭九族还算是对得起他,功过相抵了……” 绎儿听得心下一阵阵揪心得痛,抽手一鞭打在玄鹰身上,玄鹰“嗖”得蹿了出去:“驾!” “啊!小姐——”雁奴一愣神,忙扬鞭追上去,“等等我啊!” “等你?黄花菜都凉了!”绎儿头也没回,俯身马上,只去听耳畔凛冽的风声。 第三十八回 “元素,我许久不来,你莫要怪罪啊!”谢尚政提着精美的食盒,一身华服闪进了牢门。嗅到狱中的怪味,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鼻子。 “我还道你怕受牵连,不敢来看我呢!”袁崇焕笑了笑,“看来,允仁的确是我荣辱与共的好兄弟啊!” “元素,你又拿我开心!”谢尚政放下食盒。 “听本直说,你最近过得不错……”袁崇焕语态十分安详,犹如聊家常一般,这反倒让谢尚政有些不自在。 “哪里。不过是托你的福,一向安好罢了!”谢尚政目不敢正视,只是借摆放碗筷之机,寻机偷眼看一下袁崇焕的表情。 袁崇焕的神情倒是舒展:“允仁啊,我可没有给过你什么福荫啊!你不要牵强附会,跟我客套。” “又说笑不是?”谢尚政有些难堪和尴尬。 “我什么时候说笑了?”袁崇焕倒是没放在心上,“你和我一起共事有多少年了?” “从天启三年算起,有八年零两个月了吧……”谢尚政本是不假思索,却又不确定。 “你看,连零两个月都能记得清,可见你这些日子是扳着手指数着过的。”袁崇焕有些感慨,“都是我害的!” “元素,你这是什么话?”谢尚政说道。 “你在我身边多年,出生入死,我却仅仅升你到参将的小职,实在是有愧于你啊!在外人看来,作为朋友,我对你太苛刻了。可我一门心思想整顿吏治,严遵军纪,为了避嫌对你……唉!你若是恨我倒是应该啊!你家境贫寒,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中了举人,日子才好了些,却又没了妻子,一个人拉扯大弘儿,吃了多少苦我最清楚。对于一个久居贫困的人,能够有一个安定富足的生活,其实比什么都重要。我自己不注重,却耽误了你啊……” 谢尚政无法抑制自己莫名的冲动:“我也一样不在乎!”可是,他却觉得不再像以前一样理直气壮了,以至于连说出话的力气都不够。 “你能体谅我,我很欣慰,你不愧是我的生死至交,我没看错人。”袁崇焕满含鼓励和感动地拍拍谢尚政的肩。 “哪里!”谢尚政心里一酸。 “所谓当仁不让,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会不知道。你以天下为己任,不计较名利,这是我最看中的。”袁崇焕笑道,“这一点,弘儿颇继你的作风,只是尚且年轻,未建功勋。” “哦……快吃饭吧!菜快凉了……”谢尚政应允了一声,底气却不实足…… “明珠,成婚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定在八月十二,你要快些准备了。”左良玉刚从外面回家,尚未进门就高声告诉左明珠。 “女儿知道了!”左明珠应了一声。 “爹,我不愿意姐姐嫁给那个纨绔子弟!”左明瑚插嘴。 “什么纨绔子弟?他是你姐夫!”左良玉瞪了她一眼。 “我可不想叫他姐夫,这种衣冠禽兽也配做我姐夫!”左明瑚嘟囔了一句。 “明瑚,你怎么这样跟爹说话?”左明珠拦住怒火中烧的左良玉。 “他动不动就骂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良药苦口姐姐不听,就当我是自作多情好了!”左明瑚蔑视道,“你愿意做爹的棋子,我也不管你,只是我向来是快人快语,这些话憋在心里难受。” “你……反了你了……”左良玉退开左明珠,抽出佩剑,“小兔崽子!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无法无天的东西!” “干吗?要杀我?那你往这儿捅!”左明瑚一指胸口,毫不示弱。 “你……”左良玉气得发疯,“我现在就宰了你!” “爹!”左明珠抱住左良玉,用手臂护住左明瑚,“妹妹不懂事……爹……” “这个小兔崽子!你还护着她,你看她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左良玉推开左明珠,白净的脸早已经胀得发红。 “爹!她不懂事,她小……明瑚,是我情愿嫁到温家的,你不要怪爹爹……”左明珠一边拦着左良玉,一边冲左明瑚叫道。 “姐姐,你真懦弱!真没出息!”左明瑚气道,“我以你为耻!” “混帐!”左良玉吼道,“明珠,你让开!老子今天一定要宰了这个小畜生!” “爹——”左明珠依旧护着左明瑚。 左明瑚推开姐姐,冲着左良玉叫道:“我……我受够了!”说罢,转身飞奔了出去…… “左姑娘,怎么是你?”程本直打开房门,以外得看着站在门外,一脸失意的左明瑚。 “程先生,祖姐姐在吗?”左明瑚怯怯地问。 “她和谢公子去永平了,有什么事进屋再说吧!”程本直将左明瑚让到屋里。 左明瑚眼睛红红的,一脸颓废和不堪,往常的无忧无虑的笑颜烟消云散。她麻木地坐下来,盯着桌角发呆。 “出什么事了?”程本直注意到她的失常。 左明瑚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和爹吵了一架,跑出来了……” 正说话间,楼下店小二高声道:“哟——公子,回来啦!” 程本直连忙打开窗户,回头道:“左姑娘,他们回来了!” “程先生,我回来了!”谢弘的叫声伴着上楼的脚步声进了门。 “你们回来的正是时候……”程本直应着声往他的身后看,却没看到绎儿的身影,于是纳闷道,“咦?绎儿呢?她没跟你一道回来?” “她……回锦州了……”谢弘黯黯地应道,“我也是刚回来……” “永平四镇收复了?” “是。” “你过来有什么事么……”程本直隐约看出谢弘的郁闷,只得硬着头皮又道。 “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先生……”谢弘也就势岔开话题,“对了,先生刚才说回来的是时候……” “谢大哥!“左明瑚依着门框哭道…… “谢谢你送明瑚回来!”左明珠和谢弘走在通往门口的长廊上,左明珠淡淡地笑道。 “不客气!左大人的怒气消了没?”谢弘问道。 “习以为常了!大不了几天不说话,然后,我押着明瑚给爹赔个不是就罢了!”左明珠有些无奈,“再大不了,送她到梦庚哥哥那里住几天。” “她的脾气太不好了!”谢弘叹道。 “她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起来,也是爹给宠坏的!”左明珠苦笑,“我们都习惯了!对了,梁小姐的亲事,你准备的如何?” “是吗?那该祝贺她,她一定找了个如意郎君啊!”谢弘笑道。 “你……不知道?”左明瑚问起话来,越发惊疑。 “知道什么?你这不是才告诉我吗?”谢弘好笑,“看来这份礼物是少不了了!” “令尊没和你说?”左明珠追问。 “我还没着家,这不就送你妹子来了嘛!”谢弘解释,“奇怪了!怎么了?” “谢贤侄,恭喜你啊!”左良玉远远从长廊那一边过来,一脸乐呵呵的样子。 “伯父,晚辈有礼了!”谢弘上前一步拱手行礼,“不知喜从何来?” “装! 第118章 装装!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喜欢假正经!”左良玉笑着批评道,“这成亲的大喜事,有什么可害臊的?” “成亲?”谢弘摸不找头脑,“和谁成亲?难道祖家答应把绎儿下嫁了?” “绎儿?谁呀?”左良玉蹊跷。 “是祖家的三小姐。”左明珠答道。 “我记得祖家三小姐去年九月不是嫁到赵家了么?虽然现在成了孀妇,可是,你成亲关她什么事?” “怎么不关她的事?”谢弘越发蹊跷,“我说过,等她孝期满了要娶她,除非祖家答应了,不然我娶谁去?” “啊?贤侄要娶一个……”左良玉大吃一惊,有些摸不着头脑,绕着谢弘看了一圈,话锋一转,“不过,没看出来啊!贤侄的本事还不小啊!梁家和祖家都吃得定啊!” “爹——”左明珠暗下里扯了一下梁廷栋的衣袖。 “梁家?怎么扯上梁家了?”谢弘脑中一个大大的问号,“伯父,你说清楚一点!” “你既然和梁家小姐定了亲,怎么又和祖家小姐扯上了?”左良玉有些指责的意味,“祖家小姐既然是孀妇,就该守节守妇道,怎么能新寡再嫁?广宁铁骑的门风还真是不敢恭维!你打算哪个做大,哪个做小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谢弘去看左明珠,“什么做大做小的?我什么时候说要娶两个了?” “爹!你误会了!”左明珠连忙解围,“谢公子对和梁家结亲的事也是才知道!” “什么?”谢弘如同晴天霹雳,“你说我和梁小姐定亲?” “是啊!朝中早有传闻了!我还以为你装傻!”左良玉这才明白过来,“如果照这样看,当真要明媒正娶梁家小姐,恐怕是令尊一个人定夺的才说得通。” “怎么会呢?梁家跟鄙府门不当户不对,梁大人断不会选上晚辈做女婿的。”谢弘大为疑惑,“伯父是不是听了什么流言?” “流言?梁廷栋就差请柬漫天飞了!”左良玉倒是认真,“朝廷一品大员,开这种玩笑,可能吗?不过,我说贤侄啊,你好端端的放着梁家小姐不要,干吗非得娶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你不嫌晦气啊?” “哎呀!爹——”左明珠暗下里用劲扯了扯左良玉的袖子,示意他斟酌着说话。 “我……这就回去问我爹……伯父!告辞了!”谢弘匆匆一揖,飞奔而去。 “唉——”左良玉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啊?乱七八糟的!都把我弄糊涂了!” “爹——您少说两句好不好!”左明珠望着谢弘渐渐远离的背影,冲着父亲直摇头。 “少爷,你回来啦!”仆人跟在谢弘身后,一路小跑方能跟上谢弘的脚步。 “废话!老爷呢?”谢弘头也不回。 “少爷脸色好难看,是不是请个医士看看?”仆人并不搭腔。 “我问你老爷呢?”谢弘停下脚步,猛一回头吼道。 “老爷,老……老爷在书房……”仆人喏喏。 谢弘一扭头转身要走,仆人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少……少爷……老爷他……他说……” “不想见我是不是?”谢弘脸色胀得通红,一把抓住仆人的衣领,“告诉我!是不是?” “是……”仆人吓坏了,腿都在发抖,手却不敢放开。 “放手!听见没有?”谢弘十分恼怒,英武的剑眉近于倒竖。 “奴才不敢松手!少爷,老爷说,您要是闯进去,就要打奴才板子!”仆人瑟瑟发抖。 “你怕老爷打你板子,独不怕我!好!”谢弘抽出佩剑。 “少爷!”仆人吓得连忙松手,往后退了两步,吓瘫在地上。 “弘儿,你回来啦!”书房门一开,谢尚政一脸平静地站在门口。 “爹,你让这个奴才拦着我,为什么?”谢弘大声发问。 “我……不想看见你现在这么不理智的样子。”谢尚政语气分外平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是不敢见我!”谢弘理直气壮。 “弘儿,我也不想瞒你。你和梁小姐的婚事,爹已经……”谢尚政索性不给他留什么余地。 “我和绎儿早已心意相属,我承诺过她,等她的孝期满了,我就会去娶她。你现在这么做,让我今后何以面对她,你要你的儿子做一个始乱终弃的混蛋吗?”谢弘也同样给予强硬的质问。 “新寡再嫁?你的梦该醒醒了……”谢尚政并不直接接过话头,只是长叹儿子的幼稚。 “请爹婉辞梁家的婚事,否则我决不成婚!”谢弘坚决,不给谢尚政一点回旋余地。 “爹不能答应!”谢尚政的语气虽然平淡,却仍然坚决,“弘儿,你也大了,该知道这官场的厉害。爹这么做是为了你的前途,你是爹的孩子,为了大局,爹怎么会害你呢?” “大局?什么是大局?你让我娶梁小姐,从此得梁廷栋的提携,当梁家的藩篱,为梁廷栋卖命,做权臣的党羽,这就是大局?”谢弘冷笑。 “弘儿!”谢尚政加大了声音,“为父就不明白,你为什么放着闺阁千金不要,没出息到要去拣别人剩下的东西,娶一个已经归了别人破了身的女人。你究竟想干什么?” “绎儿不是件东西,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至于她是不是破了身,我不在乎,至少她现在是我的女人。我想要照顾她一辈子,就是这么简单。爹,孩儿心中一直以你为榜样,你在孩儿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完美的人。可是,你不觉得,你自从进了京城以后变了吗?变得全无上进之心,变得趋炎附势……”谢弘摇头,心痛不已,“孩儿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对于这桩无聊的婚事,孩儿只有一句话。要想让我负绎儿,除非天塌地陷,江水枯竭!” “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容你如此儿戏!别说祖家不会答应,就是我,哪怕死,也不会让你把这个女人娶进门辱没祖宗!” 谢弘的怒火中烧,有些口不择言:“除了绎儿,我谁都不娶!你要觉得梁小姐称心,你就去娶吧!” “你……混帐!”谢尚政扬起手火大得要抽下去。 “公子此言,未免陷你父亲于险境。”身后一人莺声婉转,缓缓而言。谢弘扭头去看,只见一个使女扶着装扮艳丽的诗月款款而来。 “姨娘何出此言?”谢弘勉强平静了心气道。 诗月将手中的绢扇轻轻一挥,使女恭敬地退了下去。她扭着绵柳似的腰肢,带着难以琢磨的笑,走上台阶:“公子试想一下,梁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驳他的面子,悔他宝贝女儿的婚事,是什么后果?更何况,刑部都是他的人,你爹也是杀毛文龙的凶手之一,如果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谢弘一时无语,心里依旧不服,只是嘴上沉默着而已。 诗月看了他一眼,杏眸一转,嘴角微微一提:“公子是个明白人,不用诗月多说。让你娶梁小姐是你爹的一番苦心啊!” “我不能答应!绝不能!”谢弘有如被芒刺扎了一下心窝子。 “公子,你可想清楚了!”诗月不慌不忙,依旧不经意地摇着小扇。 “你们不要逼我!我这就去梁府理论!”谢弘冲动地转身往门外走。 “公子好性急啊!等听完我的话,再走不迟!”诗月停下手中摇动的扇子,略带尚有下文的意思。 “愿闻良言!”谢弘脚步依旧不停。 “公子!你爹的命运,谢家的命运可都掌握在梁廷栋手里!”诗月绵里藏针,谢弘猛得站住了。 “公子不去了?”诗月脸上绽出迷离的笑。 “姨娘,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谢弘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却又无奈。 “多谢公子夸奖!”诗月嫣然一笑…… 第三十九回 六月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绸缎庄里的妇人们都在七手八脚地挑选着布料,不时发出褒贬不一的啧啧声音。整个布庄里还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那便是墙角处的两个身影。 “小姐,这段红料子蛮好,手感挺不错的!”写秋一边在自己身上比画,一边将手里的缎子递给梁佩兰,同时又指指另外一匹,“那个也挺好!” “还可以吧!只是色泽不太正……”梁佩兰放下她递来的红缎子,又翻动另一个,“这个呢?” “唔……好象不够喜气……”写秋摇摇头,“大喜的事情,不喜气怕是不吉利!” “大喜的事情,为什么不用这匹?”一双素手拣起了一旁角落里的一匹红缎子。 梁佩兰见那匹红缎子光滑鲜亮,红彤彤的喜气洋洋,心中甚是喜欢。主仆相视一笑,梁佩兰谢道:“多谢指点!……祖姑娘,怎么是你?” 祖绎儿一身白衣,发髻偏向一边,紧束的发上饰着两只活泼的银蝴蝶,几略碎发轻掠在脸上,清丽的脸上露着嫣然:“姑娘好记性!” “上次还要多谢姑娘相救!”梁佩兰温柔地笑道。 “上次已经谢过了,何必客气!我也只是举手之劳!”绎儿倒是豪爽。 “姑娘,您的缎布包好了!”店主人将一个包裹递到绎儿手上。 “祖姑娘买什么?”写秋好奇。 “不过是些青缎子,做箭袋用的。”绎儿解释。 “我倒忘了,姑娘可是练家子。”写秋会心一笑。 “姑娘,不知买红缎子有什么喜事啊?”绎儿随口问道。 “我家过几天有两桩喜事,一个是我家公子成婚,一个是我家小姐出阁。”写秋见梁佩兰害羞,于是代答道。 第119章 “双喜临门!恭喜了!”绎儿微然一笑。 “多谢姑娘!”梁佩兰脸色微红,“不如到舍下一叙,以谢姑娘。” “好啊!”写秋很兴奋,“正好让祖姑娘帮小姐想想吉服上绣什么花好!” “那我可不敢当了!说来惭愧,我对针线倒是个门外汉。要不然,也用不了那么多缎子了!” “去吧!”写秋犹如孩子一般拉着绎儿不放,“我家小姐闷了好多天了……” 梁佩兰的闺房中,写秋一边给绎儿斟茶,一边笑道:“祖姑娘比我们家小姐还要长几岁吧?” “我今年十七,腊月里生的。”绎儿双手接过茶碗,小心地放在桌上。 “我也十七,也是腊月里生的。腊月十七。”梁佩兰浅浅一笑,眼睑下投着淡淡的栗影。 “我腊月初二。”绎儿一笑,“比梁姑娘虚长几日。” 写秋快活地笑道:“祖姑娘已经行了笄礼,看来是名花有主了吧?不知是哪家公子这么有福气啊?” “写秋,说话没个遮拦,人家是客人。”梁佩兰白了写秋一眼。 “能配上姑娘的人,一定是个玉树临风的才子高人,而且绝对得武艺非凡才行!”写秋猜道。 绎儿暗藏住心底的隐痛,泰然一笑:“我已经出阁嫁人了。” “哦?”写秋越发好奇,“一点也看不出来呢!那位公子好看么?我猜得可对?” 绎儿抿了抿嘴,心里不大是滋味,下意识地抚了抚隐约蠕动着生命的小腹,长长地舒了口气:“我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的性情极好,对我也很疼爱。” “那可真是有福气呢!”梁佩兰很为绎儿欢喜,笑吟吟中透着羡慕。 “咱们家姑爷也不差呢,人又好看,又文武双全的。”写秋一脸明媚的笑,大大咧咧地炫耀。 “写秋!”梁佩兰心里窃喜,脸上却一副矜持地埋怨。 “那倒是要恭喜妹妹。”绎儿祝福道。 “有姐姐祝福,自然是好。”梁佩兰腼腆地一笑,复又去拉绎儿的手,“不知姐姐和姐夫住在何处?成亲的时候,我倒也想好好谢姐姐一杯喜酒。” “绎儿谢过了。”绎儿摇摇头,“我有重孝在身,恐有不便。” “重孝?怎么……”梁佩兰心底一紧,“何人过世?” “我公爹和我夫君。”绎儿心下一沉,负罪感又涌了上来,一时红了眼眶。 “什么?”梁佩兰始料未及地大为惊愕,忙抽手捂住了嘴,多愁善感地抱歉,“对不起……我……” “不妨事,已经过去了。”绎儿怕她自责,忙去安抚,虎得胃里一阵翻腾,捂住嘴干呕起来,“对不起……” “许是病了吧!我让请个医士看看吧!”梁佩兰示意写秋。 “不用了,”绎儿喘了口气,叫住写秋,“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梁佩兰心疼道:“你一个人也要小心照顾自己啊!” “是啊!祖姑娘,不行还是回娘家的好!”写秋也劝慰。 “哟!婆家还没去,就要回娘家了?”门被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闪进门。他毫不避讳,“妹子,好生胆小啊!” “公子!”写秋上前一礼。 “既然你不要去婆家了,他来了,你也就不用看了吧?”梁斐戎嘿嘿坏笑着。 梁佩兰心中一喜:“他在……在哪儿?他答应了?” “那当然,都定了婚,当然是答应了!”梁斐戎调笑,“他在前厅拜见父亲。怎么?不去看看?” “哥——”梁佩兰示意他还有外人在场。 梁斐戎这才发现祖绎儿坐在桌边。这一看不要紧,眼睛一时竟没离开。绎儿回避地低下头:“公子有礼了!” “哦……姑娘有礼!”梁斐戎愣了一下才缓过神。 “这位是祖泽汐姑娘。这是我大哥。”梁佩兰引见。 “这么清丽脱俗的姑娘,妹子在哪儿遇见的?”梁斐戎盯着绎儿不放。 “不过萍水相逢。如果没什么事,在下就不打扰了。”绎儿回避梁斐戎的眼神,起身要走。 “祖姑娘不急,一同去看看小姐的姑爷吧!”写秋挽留。 客厅里,谢尚政带着谢弘,正在拜见梁廷栋:“梁大人,这就是犬子谢弘。弘儿,拜见梁大人!” 谢弘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是,看在父亲的份儿上,不得不上前行礼:“谢弘拜见梁大人!”话虽然说了,可语气生硬,这倒令谢尚政难堪。 好在梁廷栋不在意,依旧笑吟吟的:“免了!免了!以后都是自家人,何必客套!” “梁大人,您这个乘龙快婿倒是一表人才让我等羡慕啊!”一个客人附和。 “是啊!”梁廷栋一捋胡须,“老夫官场混事多年,自信眼力是错不了的!” “谢梁大人夸奖!”谢弘一脸严肃,犹如军中听令,与热闹祥和的气氛甚是不容。他和梁廷栋的对话,全没有准女婿与岳父的默契,反倒索然无味。 梁廷栋颇有察觉,只是以一贯的沉府隐藏着,不说破罢了。 梁佩兰拉着绎儿缩在屏风后,偷偷地看着谢弘的身影,心中一阵热,一阵紧,充满了少女的憧憬和幻想,心似乎都飞到了幸福降临的那一天。 也许是上天的捉弄,也许是命运的安排,绎儿在这一刻宛若遭到了晴天霹雳五雷轰顶,若非有一股子意念支持,早已晕眩得惊厥于地。她呆若木鸡,心若槁木死灰,只杵在那里,提不动千钧的步子。 “祖姑娘,那就是我们家姑爷哦!”写秋天真烂漫的径直兴奋着,执手去拉绎儿,“是不是很好看啊?” 绎儿苍白着脸,强扮着笑颜,却已吐不出音儿来。 “姐姐的脸色不大好,写秋,你还是快送姐姐回去吧。”梁佩兰心下不安。 “不要紧。”绎儿咬着牙根勉强一笑,“我……我就先告辞了……” “写秋,你送……”梁佩兰方才开口要吩咐,绎儿却早已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门外。 她不想在这个让她五内俱焚的是非之地多停留片刻,急匆匆迈出梁府大门的一刻,她本能地要伸手去捞什么,也许是救命的稻草,却无能为力地错手抓了个空儿,泪水迷蒙的模糊视野里,依稀恍过了几许惊异扭曲的面孔,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心里一急,张口想叫,喉咙口一咸,一口气顶上来,血腥味一下子浸溢了她的呼吸,很快湮没了她,让她失去了意识。 她在黑暗里寻寻觅觅,她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她宁可就这样死了,永远停留在黑暗里。这一刻,她惧怕光明,从未有过的惧怕。她害怕,恐惧光明一旦照亮了她的藏身之所,她将万劫不复,将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成为淫娃荡妇的“典范”,成为关宁铁骑的耻辱。 然而,事与愿违。腹中的那一点不安分的小生命却倔犟的不愿与她一起堕入沉沦,挣动着,一点一点地要脱离她的掌心,她居然扼杀不了。 朦胧中,一个忽远忽近的低沉声音隐隐绰绰地传进她的耳朵,即使她不想去听:“……病人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适才动了胎气,加之……郁积于心……要好好……” 她心尖一痛,一时又听不清了,拼命想睁开沉重的眼皮,想开口去唤眼前模糊的人影,然力不从心,口也干得厉害,微翕着干裂的双唇,竭尽所能地吐出一个单音:“水……水……” “小姐!小姐,你醒啦!”依稀是雁奴关切的声音,“水来了!慢慢喝!来!” 盛着水的汤匙小心地靠在了她的唇边,她贪婪地吮吸着,嘴里残存的血腥味也因此被冲淡了好些,意识也开始半梦半醒:“哥……哥……” “大少爷去送医士了,一会儿就回来。”雁奴精心地用手绢拭着她唇角的淡红色血痕,“你别急。你现在有身孕,不能动胎气。” 她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一把抓住了雁奴的手,半睁着眸子:“你……你说什么……” “小姐,奴婢要恭喜小姐了。”雁奴欢喜得很,抚着绎儿的手,“医士说,小姐是喜脉,还说脉象上像是小公子呢!” “哐”得一声,房门被重重地踹开了,引得两人一径去看。 雁奴一笑:“大少爷,医士怎么说?” “雁奴,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三妹说。”祖泽润一脸严峻,半点笑意也没有。 “小姐现在很虚弱,我得照顾她。”雁奴不情愿,“而且医士刚才吩咐了……” “出去!这儿什么时候轮到你废话了!”祖泽润暴喝一声,打断了雁奴的话头,“快点!” “小姐——”雁奴有些害怕,忽闪着眸子去看绎儿,委屈得紧。 “你去吧……”绎儿示意她。 “哦……”雁奴撅着小嘴,识趣地出去了。 “你尾巴落屋里了!不会把门关上!”祖泽润一直压抑着火气,却也没能减下半分来,发泄似的大吼,重重地反身一脚将门踹上。 “哥……”绎儿知道这火气是冲着自己来的,“你不要骂雁奴……” 祖泽润气虎虎得背对着她在桌边坐定,双肩一直在起伏着。绎儿从侧面的镜中看得见他瞠红了的虎眼和额角蹦起的青筋。 “哥……”绎儿犹豫着轻声唤他。 “你要还把我当哥,就给我说实话。”祖泽润哽着嗓子,气息粗重,音调嘶哑而干涩。 “你想要我说什么?”绎儿有些绝然的无所谓,似笑非笑地自嘲一句。 “说什么?说什么你还要问我!”祖泽润虎得站了起来,一脚踹翻了凳子,几步冲到床边,又猛得刹住,杵在原地,红着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绎儿,“还要问我吗?” 第120章 “事已至此,你都知道了,还要我说什么。”绎儿无畏无惧地正视着他。 “这个孩子是谁的?”祖泽润脱口而出,言语之间尽是逼问。 绎儿不作声,只将头扭向一边。 她不想说,不想再想起这个问题,这个让她耻辱的问题。 “这个孩子倒底是谁的?说!”祖泽润一把抓住了绎儿柔弱的肩膀,死命地摇搡她,扯着喉咙歇斯底里地吼着,“是谁的!是谁的!你说!你给我说——说——” “我不想说!”绎儿一把挣脱了他,竭力吼道。 “是不是谢弘那小子的?啊?”祖泽润咬牙切齿地恨道,“是不是?啊?” “是!是又怎么样!”绎儿大声地冲着他叫道,“是我鬼迷了心窍!是我心甘情愿的!” “你……”祖泽润怒火攻心,猛得扬起了粗壮的巴掌,照着绎儿的脸上气急败坏地掴去。 绎儿一闭眼,深喘了口气,泄愤似的叫道:“你打!打死我好了!一了百了!我现在活着,生不如死!” 祖泽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高举的手却半天没能落下来,僵在空中,进退维谷的颤抖着。 “你打呀!打呀——”绎儿紧闭的眸下,两行绝望的清泪濡湿着憔悴的面庞,倔犟的声音里也有了哭音,“打死我吧!你要是我哥,就让我死了吧……” “哗啦啦”一阵瓷片摔落喝桌仰几翻的声音惊得绎儿张开了眸子:“哥……” 祖泽润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一处,滴着殷红的鲜血。那刺目的红色很快零落在洁白的碎瓷片上,融进了泼洒了一地的茶水渍中,斑斑驳驳地化开了一片。 “哥……”绎儿心痛得厉害,她好恨自己,恨自己的傻,恨自己的天真,恨自己不但折磨自己还折磨着自己的亲人。 “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好妹妹啊……”祖泽润的眼眶湿了一片,浓黑的眉毛重重地拧着,却冷笑着,淡漠地笑着,无奈地哑然笑着,“好妹妹啊……” “哥……”绎儿哭了起来。 雁奴慌忙推门进来,见到一地狼藉,吓得不轻:“怎么了?怎么了呀?” 祖泽润也不答话,一把拨开挡在门口的雁奴,头也不回,一阵风样的疾步摔门而去。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雁奴一头雾水,天真地问道,“小姐有身孕,这是喜事啊!大少爷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 “这对平常人或许是喜事,可是对关宁铁骑,却是奇耻大辱。”绎儿含泪而笑,虚脱地靠在床头。 “为什么?难道姑爷的孩子,就不是关宁铁骑的小公子吗?姑爷的孩子怎么得罪大少爷了?” “你不懂。”绎儿有些眩晕,不想多做解释。 “我跟小姐一起长大,有什么是小姐懂,雁奴却不懂的。”雁奴孩子气地打破沙锅问到底。 绎儿知道瞒不过她:“你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 “当然是姑爷的啊!”雁奴有着十足的信心。 “是谢公子的。”绎儿缓缓地吐出来。 “啊?什么?”雁奴花容失色,一下子结巴开了,“这……怎么可能……小姐……” “说你不懂就是不懂,不懂,又要逞什么能呢……”绎儿木然冲着莫名处一笑,像是对雁奴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第四十回 “信?”梁佩兰正在描花,听到写秋的话,伸手去接,脸上漾起甜蜜的笑,“这个人真有意思!” 展开信纸,目视两行后,梁佩兰的笑意尽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神情。她的双目有些失神,恍惚之间,竟昏倒在写秋肩上。而手中的信笺则飘然而落,无声地泣诉着梁佩兰的苍白的美梦:“……梁小姐,并非谢弘无情,实在是谢弘心有所属,心中难容二人。弘与祖大寿总兵的侄千金绎儿相间无猜,早已定下今生来世之盟。弘万死不能背弃她,否则便是天下第一的负情薄幸之徒,也就不值得小姐眷顾。而今,为保家父前途,不得已在令尊面前作顺从。望小姐识得大体,自求令尊解除婚约,成全弘的心愿。谢弘拜泣……” 谢弘回到府中,方此下得马,小仆人便匆匆赶上前来:“公子,有人找。” “何人?”谢弘只当兵部的差役,漫不经心地一甩手里的马鞭,扔到了仆人怀里。 “说是姓祖,是公子的相识。”新来的仆人懵懵懂懂。 “难道是……”谢弘心底喜不自禁,一把冲动地抓住了小仆人的肩头,“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大……大厅……”小仆人用力吞吞口水,一指身后的府门。 谢弘撒了手,抽身就往府中的大厅飞奔而去,将近厅门之际,他努力压抑住汹涌的激情,不敢让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绎儿……” 然,厅中那一袭身影应声转过头来,却分明是一脸严峻的祖泽润。 谢弘急促的脚步猛得因为惊怔而收住,险些让他踉跄一跤,面对祖泽润冷冷的平静,他自己却先慌乱了:“祖大哥,你……” “我来,是想和你单独谈谈。你看是出去谈,还是……”祖泽润开门见山,也不计什么繁文缛节的寒暄言辞。 “那……出去谈吧……”谢弘望见徘徊在走廊下的姨娘诗月,生出几分反感,自己的事还是避开这个梁府的狐媚女人得好。 “也好!”祖泽润抽身先出了门,俨然没有客套之嫌,丢下的两个字让谢弘好生揣度不透。 两人穿过喧闹的街道,径直在僻静的胡同儿里站定了脚。 祖泽润一直在前面疾步走着,头也没回半次,这多少让身后的谢弘有些莫名的失措和不安。他心底暗自纠结在一处:“莫非是绎儿她出了什么事……”于是脚步刚站定,便待不到祖泽润开口,先出了声:“绎儿她……” 未及他的话说完,祖泽润乍然一个转身,一拳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你还好意思叫这个名字!” 谢弘如膏的唇际铺开了一层血红,痛得竟一时没了知觉,他本能地因为惯性而靠在了青砖墙上,擎着拇指擦过唇际的血,恨恨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们祖家都好个动拳头吗?” “对你这号人,不打难解我心头之恨!”祖泽润的脸色骤然因冲冠之怒而胀得紫红,一双铁拳更是攥到茧子里的用劲儿。 “你打可以!可你也得让我心服口服……平白无故,这一拳算什么?”谢弘被他的重拳打得有些昏沉沉,努力甩了甩头,试图清醒一番。 “你还敢问我!”祖泽润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用力把他顶到墙上,怒火中烧的样子仿佛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小子对三妹做了什么?说!” “我没做什么……”谢弘心里更确信绎儿出了事,表现出更深层的急迫,“绎儿她怎么了……” “你他妈还装相!”祖泽润挥拳又要打,他恨不能一刀宰了这个毁了妹妹清白名节的混蛋。 “等等!”谢弘抬手格住祖泽润的拳头,“绎儿到底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并没有装什么!你快告诉我!” “瑞蓂待你如兄弟,你却夺人之妻!王八蛋!我告诉你,你小子就是再修五百年,也够不上三妹半个指头!”祖泽润血红了眼睛,手上的力道更紧了,扼得谢弘几乎窒息,“都是因为你!你毁了瑞蓂和三妹的幸福!现在瑞蓂死了,你还不罢休,还要连三妹的贞节都夺去!你简直是禽兽!” “你放开!放开!”谢弘陡然间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用力甩了泽润一个踉跄,深栗色的眸子衬着倒竖的英挺剑眉,越发透出慑人的坚决,“什么叫我毁了他们的幸福?我爱绎儿!我现在跟你明说,跟全天下人明说!瑞蓂在时,我何曾有过越轨之举?现在他不在了,难道我就不能继续爱绎儿吗?你以为,你打我一顿,就足以让我放弃吗?我爱她!我就是爱她!你能怎么样!” “你不配!”祖泽润含着血丝的眼睛几乎要把眼前的仇人给生吞下去,用仿若呐喊一般的声调嘶哑着向他啐道,“你不要这个脸面,我祖家还要!关宁铁骑还要!你这样做只会让三妹永远见不得人!你以为这样三妹就可以改嫁给你吗?你错了!大错特错!祖家就是让三妹守一世的寡,也不会让她嫁给你!祖家丢不起这个人!” “不过一个门第之差,我就得输到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么?”谢弘反倒一下子扑上来,攥住了泽润的衣领,胁迫的眼睛让泽润冷不丁倒抽了一口凉气,“我不甘心!我也决不认输!决不!” 祖泽润冷哼一声:“好!你有种!那你就等着看三妹身败名裂,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吧!” 谢弘一怔,松了手,一双剑眉不经意地颤动着。 “我会把你的决心转告三妹,但愿她不会恨你……”祖泽润不屑地一扯嘴角,冷啐的眸子威胁着半眯起,斜睨过谢弘惊惶的脸,转身拂袖而去。 这一笑让谢弘不寒而栗,却又在泽润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之际,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 倘若绎儿真的听到了自己的那番话,会仅仅只是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丝欣慰的悸动么? 不,他不敢想! 他想起了绎儿在一夜缠绵之后伤郁的泪珠儿,记起了她说过“梦终究是要醒”时凄绝的笑。 这一哭,一笑,莫非真是恨得绝决,绝决到了不愿在妥协了? 他,终是个失败者么?纵使他始终不想不信不接受,只一味埋首在自己的梦境里,却也逃不过这残酷的事实么? 绎儿给了他甜蜜,让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可是,这竟是最后的狂欢? 第121章 她,可愿陪他一并沉浸在他的梦里? 他,不敢想…… 就像烂漫的樱花,开得最如火如荼的瞬间,却已然到了逝去的时节。 他,不敢想…… 他终究不想让绎儿恨自己,但却又纠纠缠缠着不愿放开。 如愿,是一夜稍纵即逝的梦。 梦残了,便只剩得但愿的残羹冷炙了。 而今,却连这“但愿”都在他的梦宇中风雨飘摇开了。 隔着门,他屏着呼吸,生怕一丝一缕的急促呼吸搅扰了泽润与绎儿的每一句话。他想知道绎儿真实的内心,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对自己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爱情居然没有了把握,只剩张惶。 他怕绎儿说爱他,又担心的犹豫着,不想她说恨字。 想要捂住耳朵,又明知是掩耳盗铃的迂腐可笑。 毕竟,他还是听见了,清清楚楚,没有一点杂音。 “哥……”绎儿似乎黯黯的无精打采。 “三妹,哥是为你好,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祖泽润换了一个声调,郁郁的难当,“哥知道你下不了决定,所以哥替你来下这决定!” “哥!”绎儿喉咙一紧。 “哥找过谢弘了,让那小子死心。哥甚至气急了动了手,可是,无能为力。关键还是你!”祖泽润长叹了一口气,“大道理哥不想跟你多说。瑞蓂尸骨未寒,你却做出这样的事,哥只问你一句,你对得起瑞蓂吗?” 绎儿一时无语,垮下双肩,垂首靠在了床架上,泪又顺着心底的旧伤口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妹,你单晓得谢弘对你的好,难道瑞蓂呵护你十一年竟比不得谢弘区区一年的情义?”祖泽润眸中已经充满了泪,直望向绎儿,不加任何的转换余地,“哥不是看不得谢弘。谢弘是好,但是,你得清楚自己的身份,既然答应做了瑞蓂的妻子,又怎能不克制感情?若如此,与禽兽又有什么分别?哥真替瑞蓂寒心……” “哥,你别说了……”绎儿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倾泻而出。 “哥虽然跟你隔着名分是堂兄妹,可毕竟是一母所生,哥从小虽然过继给了大伯,可做哥哥的心都在你身上,从来没让你这个亲妹子受别人的半点欺负。妹啊,你这个样子,哥也不忍心逼你!可是,哥不能置九泉之下的瑞蓂于不顾!更不能置祖家的声誉于不顾啊……”泽润说到此处,似是动了情,强抑的泪毕竟止不住,滑落刚毅的脸庞,“哥现在不要别的,哥只要你一句话。你说吧!无论怎样,哥已是逼不得你了,只看你的良心……” “哥……”绎儿扶着床架缓缓起身,哽咽之中字字坚决,“我是瑞蓂的妻子,自然永永远远是他的人……” 谢弘在门外仰首长出一口气,颓然间竟有几分站不稳。 结果,这个伤及肺腑永世不能愈合的残忍结果,让他的长梦破灭了。 既然大局已定,再听何益? 他决然转身,想落荒而逃,却迈不开千钧的步子似的。 他咬着牙,狠狠离去,哪怕牵扯得伤口鲜血淋漓。 他走了,徒留满陌樱花委落的糜烂,和着泥泞里,他的残梦…… 这夏日,居然有了斫人的秋风,寒冷刺骨。 他没有再回头,却也就因此错过了让他后悔一生的话语。 “但是,这辈子,我只求做谢弘的妻子……”绎儿含泪笑着,眼神里尽是憧憬的温暖,“哪怕……明天就是人鬼殊途……” “三妹……你简直是无可救药了!”祖泽润被她的一席痴语弄得心灰意冷,“好!哥再也不会管这件事!就只当瑞蓂瞎了眼!奇-書∧網你继续自作自受吧!” “哥——”绎儿泪如雨下,想拖住夺门要走的泽润。 “你自己……”祖泽润甩开她紧攥的手,怒其不争地恨恨着,却又言出无奈的黯然,“好自为之……” “哥——”绎儿再也无力扯住他,唯一可以擒在手里的,便只是一阵远去的再不回头的脚步声。她浑身一软,瘫坐在了冰凉的地上,除了泪水别无半句呢喃。 “小姐!小姐——”雁奴一步踏出门槛,忙扶她起身,“方才谢公子来过,走时留了封信……” 绎儿像见到了救命的仙丹,一把劈手夺了来,和着泪水展开在迷蒙的眼前,直扫过几行劲书,禁不住喃喃念出来:“……总是秋衣罗扇怕相逢,何苦尘缘明灭……空叹嗟……今生无所冀,来世安可图……” “小姐,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雁奴听着她含糊不清地抽噎念信,却实实没听明白。 “我……我也不明白……”绎儿手中的信笺飘然落地,无声无息,“你问我……我又去……又去问谁呢……” “佩兰。”梁斐戎从门外悄悄地进了门。 “哥哥有事吗?”梁佩兰病也略见好转,于是,支着床沿坐了起来。 “妹子的病可好些了?”梁斐戎坐到床边。 “已没什么大碍了,多谢哥哥关心!”梁佩兰淡淡一笑,心里却仍然满是酸楚,“哥哥有什么事么?” “不知妹子的病可看出什么病根来了?”梁斐戎避而不答,转而问了这么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可这话在梁佩兰心中却是要害,她一时无语,只是低头去拨弄鬓角的发辫。 “妹子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那封信?”梁斐戎虽是笑颜,却让梁佩兰不寒而栗。 “哥哥,你……” “我看到了!”梁斐戎很是得意。 “你太过分了!怎么能私自拆看我的东西!”梁佩兰犹如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的耻辱。 “妹子,你细想一下,这封信如果让爹知道,那……”梁斐戎倒是不慌不忙,坐了下来,还沏了杯茶。 这么一番话的出口,让梁佩兰一时呆若木鸡。良久,她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想怎么样?说吧!” “妹子果然识时务!你放心,为兄这么做,不会害你,相反还是在帮你。”梁斐戎放下茶杯,似是成竹在胸,“妹子你喜欢谢弘,可谢弘却恋着祖泽汐,这个问题其实本不难,关键是妹子肯不肯帮为兄这个忙。”说罢,他转过脸,等待着梁佩兰的表态。 “你要把祖姑娘怎么样?”梁佩兰明白了梁斐戎的意思,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祖姑娘那样的女人,谢弘根本就无福消受,给了他不是浪费了。”梁斐戎不愿在妹妹面前说得太白,却也是点到为止。 “你要我帮你得到祖姑娘?”梁佩兰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了,梁斐戎点了头:“是!这样对你我而言都有好处!” “不!我办不到!”梁佩兰本能的一口否决。 “那妹子就等着谢弘拒婚吧!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你就是太善良……”梁斐戎重重地扔下一句话,那么无情,这是一个亲哥哥应该对自己亲妹妹说的吗?梁佩兰顿时失力的瘫软在了床上,看着梁斐戎出门的背影,她无助的失声痛哭…… “姑娘,”店小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汤盏乐呵呵地敲了敲房门,“您的莲子燕窝羹来了。” 雁奴应声开了门:“我们什么时候要了羹?” “是跟你们一起的那位爷吩咐的。”店小二把汤盏放在了桌上,“没什么吩咐,小的就出去了。” 雁奴从钱袋里掏了银子递过去:“谢了!” “那位爷走的时候都结了帐,还留下了定钱,说以后天天都炖给姑娘补身子。”店小二推了回去。 “什么?你说,我家大少爷走了?”雁奴一惊,“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半个时辰了。” “小姐……”雁奴回头去看桌边的绎儿。 “谢谢你了,没事了。”绎儿淡淡地说道,不见太多的表情。 店小二掩上门出去了,雁奴转身坐回桌边:“小姐,大少爷他……” “是我伤了哥哥的心,他已经对我绝望了,我是自作自受的……”绎儿捧着汤盏,守着那一份滚烫,泪珠儿更是断了线,“哥……” “小姐,你究竟跟大少爷说了什么?”雁奴大惑不解,“为什么他会这样对你?” “他让我离开谢弘,和他做个了断,可我知道我做不到。”绎儿哽咽了一下,红着眼睛凄然地笑道,“我告诉哥哥,这辈子,我只求做谢弘的妻子,哪怕明天就是人鬼殊途。我决定豁出一切都不要,只想和谢弘在一起,孤注一掷地,却不料是这种结局……我真的好傻……” “小姐,大少爷也许只是生气,等气消了,会回来的。大少爷脾气坏,可还是疼小姐的呀。”雁奴关切地伸手抚了抚绎儿因为大恸而颤抖的肩。 绎儿轻轻揭开了汤盏的盖碗,扑面而来的香味却让她虚空的身体无福消受,忽得掩口呕吐了起来。 “小姐……你没事吧?”雁奴抚着她的背脊,看着她因为呕吐而满脸泪水的痛苦神情,心如刀绞,“找个医士再看看吧!你这样下去会垮的……” 绎儿勉强靠着她站定,缓了口气:“我没事……” “是不是楼上太闷了?我陪小姐去街上走走吧……透透气也许会好些。”雁奴扶着她坐回床边,打开了临街的窗户。 绎儿的脑子里混乱一片,嗡嗡得晕眩,支持着站起来:“好吧……” 两人一路沿着京城繁华的街道无绪地走着,在新鲜的气流穿梭往复中,绎儿恢复了一些血色,可眼神却空荡荡的游离在未知处。 “哎,这天南星可千万记住了,别给有身孕的用啊!”一个声音不知为何,竟如此清晰无误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第122章 绎儿心中一动,循声望去,只见街角处拐弯口的地摊上,一个花白胡子的药贩子正拉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叮嘱:“这药治跌打损伤一用就好,可就是不能给有身孕的用,会出事的,知道么?” “我这儿还一光棍呢!您老放一万个心吧!”小伙子霍然一笑,“得了!回见吧!” “慢走啊!”贩药的老头目送他走远,一回头正看见绎儿主仆两人,“哟!两位要买点什么呐?我这儿的药可是……” 绎儿弯腰信手拈起佛焰绿色的天南星,打断了他的话:“这是辽东的天南星吧?” “夫人看来是个内行啊!”老头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抽了口旱烟,“上好的辽东天南星,跌打损伤,包治包好啊!” “小姐,这东西有这么神么?”雁奴一噘嘴不相信老头的吹嘘,伸出手去拽绎儿的袖子。 “我记得祺哥哥说过,这东西调水煮了服下,化淤止痛,清热解毒,是治跌打的上品好药。”绎儿轻轻放了回去,“老人家,这药怎么卖?” “十文钱一两。” “喂!抢钱啊!”雁奴嘴快。 绎儿一拉她:“雁奴,不得无礼!这老人家的天南星可是正宗的上品,卖十文钱已是便宜了。老人家,给我包一两。” 雁奴一边去摸钱袋,一边不甘地嘀咕:“家里有的伤药,用都用不完,还跑出来买这个。小姐,你真是钱多烧得慌!” “你懂什么?”绎儿白了她一眼,从纸包里取了三两块天南星塞进衣袖,余下地复又包好递给雁奴,“袁伯伯前些日子受了刑,牢里潮湿,伤不容易好。你把这个交给程先生,让他合水煮了给袁伯伯疗伤。” “哦!原来是这样啊!”雁奴这才会意一笑,伸手接来,“好!我这就去!” “等等!把钱袋给我!”绎儿一笑。 “小姐,你又要乱花钱了!这个月的月钱都快被你花光了!”雁奴紧攥着钱袋不放,“再用,我的月钱都要保不住了!” “行了!算我先跟你借的,等回广宁就还你。”绎儿一摊手,“加三分利,行么?” “不!五分利!”雁奴财迷心窍。 “好!”绎儿也不计较,“拿来吧!” 雁奴这才乖乖地把钱袋塞给绎儿:“一言为定!” “你快去吧!我一个人逛逛,晚上不用等我了。”绎儿揣好了钱袋,冲着雁奴挥挥手,“我可能去趟表哥家的外宅,有点事情。” “哎!”雁奴扭身而去,“小姐,你早些回来啊。” 绎儿漠然一笑,转身缓步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公子!”门外的小仆人敲得起劲。 “是阿喜吧?进来吧……”谢弘的声音黯黯的闷在被子里。 “公子,”阿喜三步并两步来到床前,“有人送来封信,说是给公子的。” “放那儿吧。”谢弘依旧蒙着头不愿多说,“我现在不想看。” “那位小姐说是紧要的事,请公子接到信立刻看。”阿喜推搡了一下谢弘,“还是快看吧!” 谢弘翻身坐起来,眸中布满通红的血丝,着实吓了阿喜一跳:“公子,你的眼睛……” “信给我。”谢弘一把抽过信,漫不经心地一展信笺,却为信笺上清秀的字体而清醒,禁不住条件反射地一握拳,将笺团在了手心里,攥得紧紧的。 “出什么事了?”阿喜的脸色恍惚一白。 “告诉老爷,我今儿不回来用饭了。”谢弘埋头深吸了一口气,顺手套上外衣。 “这天要落雨了,带把伞吧。”阿喜提醒。 “不用了!现在的雨已经不算小了!”谢弘没头没脑地撇下一句话,匆匆出门。 第四十一回 远处雷声滚滚而来,轰隆隆的卷积着阴云,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临街的小摊小贩似是早已预料的雷雨将至,早早便打烊收工了。原先不宽旷的街,一下子竟空落落的。 谢弘径直穿过大街,转入一条不起眼的胡同儿,脚步声阴湿的石板路上铿然而有节奏的响着。 当这响声收住之时,便看见一个老人家立在宅门口的照壁间,望着他便迎了来:“是谢公子么?” “正是。”谢弘拱手一礼。 “我们家表小姐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老人家一闪身引他往内院走去。 雨点开始纷纷点点地洒落了,不一会儿便浸湿了地面的石板,廊檐的翘角上一时间连成了晶莹的雨帘。 老人家走到一间小楼前驻了脚:“谢公子,老奴就不上去了。表小姐就在楼上等候。请!” 谢弘一礼:“多谢!” 老人家回了一礼,飘然抽身而去。 登上狭窄的红木楼板,一步一声闷闷的回音,与屋外轰鸣的雷声似是合奏着曲儿。只是,不如曲儿的婉转动听。 一声又一声,那么沉闷,仿佛湿千钧的锤子敲在他心头的血口子上。 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了,那布置清幽淡雅的屋中,只一袭白色的缟素身影静静地背对着他娉婷立着,髻边的洁白的兰花散发着他最熟悉的味道。 大约是感觉到了他的呼吸,那身影平静的淡淡道:“你来了。” “嗯。”他迈进房门,竭力保持着从容的镇定。 “坐吧。”洁白的兰花转了个角度,她侧过了脸,低垂着卷睫。 他依言扶着桌案坐了下来,沉吟了一下,舒展了剑眉:“你约我来……” “我约你来,不过是饯别酒。”她一拎裙角,娴静地坐了下来,那认真的神情仿佛另一个人。 “那好!咱们就此一别,永不相见。”他不着痕迹地一咬牙根,抬手便去执酒壶,温润的青瓷色却在此时分外的扎眼,“不醉不归!” “等等!”她按住壶柄,卷睫微颤着支起,深澈的眸子凝望着他的深栗色的眸子,“斟酒之前,我还有一句话相问。” “什么?”他不敢面对她,生怕一望去便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妥协一辈子,手无力地搭在壶柄上。 “今生无所冀,来世安可图……”她似在等着死神的裁定一样,气息窒在喉咙口,说话的调儿也不那么自信的清亮了,多了几分低浊与沉闷,“你究竟做了什么样的抉择……我读不懂……” “从今往后,勿复相思。”他听到了心底里绝望的回响,吐出了字句,嘴上却是那么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纠缠的意味。 她的卷睫忽闪了一下,眼神的焦点从他透着皎皎英气的脸上滑落,坠如流星的迅捷,闪着晶莹的多芒:“……你若是定了心意,就先为我斟这杯酒吧……” 她松开了纤纤玉指,只留一袭温热予他去握,黯然神伤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甜白瓷的空酒杯,脉脉无语。 他的手不经意地一松,继而握紧了曲柄,提起这小小的酒壶却半天也使不上劲。他害怕犹豫,终还是有那么一缕感伤构成的犹豫,但他毕竟还是提起了酒壶。 修长富于完美的曲颈缓缓倾斜,细巧精致的颈口,一泓涓流清柔地注进甜白瓷的杯中,溅起的小滴珠儿激出清越的音儿,此时竟那么的清晰,不含半点杂余。 大约,这屋里毕竟是太死寂了。 “我敬你,为我们错误的爱情!”她轻柔举起杯子,嫣然中醉着迷离的泪水。 “干!”他强作的洒脱让他绞痛在心底说不出来。 她阖上眸子,流下两行无声无息的清泪,杯子熨在唇际一瞬,一杯苦酒就此透过唇的缝隙流淌渗透进她同样痛苦的内心。 他大抵是饮得太猛,干咳了两声,却又呷出了其中的不寻常滋味,剑眉一蹙:“这酒不是滋味,怪怪的……” 她含泪噙着嘴角的残酒凄然一笑,伸手擎了青瓷壶执到面前,重又斟了一杯:“这酒合该我饮,我饮了才不是浪费……” 仰首举杯,又是几涓清苦下咽,她的泪已是干涸了。 “绎儿……”他经不住瞠大了眸子,忙不迭扼住了她又欲再斟的手,“别喝了!会醉的……” “醉了才好……不醉才是可惜了……”她迷离的笑魇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这么好的酒,不能不醉……” “你已经醉了!不能喝了……”他欲夺酒壶,却被她的倔犟甩开了,“绎儿……” “醉了好……醉了就什么苦都没了……”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人也疯疯癫癫地笑起来,“你走吧!走吧……走啊——都结束了——” “绎儿……” “你走啊——”她的额头上开始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咬牙切齿地带着无尽的恨意样的,“你……你还不走……” “你……” 她抓过了筷子,狠狠地扔了过去,急促的喘息声中掩藏着歇斯底里的痛苦:“滚——” “你……好好珍重……”他无奈地起身,扭身快步到了门口。 “砰!” 才将门拉开,只听得身后清脆的碎瓷声噼里啪啦地撒了一地,惊得他一震。 他心下莫名的一阵慌乱,本能地侧目看去,地上的碎瓷之间,三两块泡得发白的草茎浸在一汪酒泽中,再看倒在桌边的她,顿时叫了出来:“绎儿!” 她苍白着如纸样脸,虚汗淋漓地挣扎着,菱唇已经因为忍痛而咬开了血口子:“你……你……你走……” 他慌作了一团,疾步上前,一把架起了她:“你在酒里放了什么?放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我成全你……成全你而已……”她本能地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臂,那力度像是用钳子夹他一般的使劲儿,“我不会……拖累你的……啊……” “什么都别说了! 第123章 解药在哪里?”他心如火焚道,额上分明已是大汗淋漓,“解药!” “这哪有解药……”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凤眸在挣扎间瞠得惊人,窗外的紫电挟着锋利穿透了窗棂的格纸,让她的脸更加青白的吓人,“啊……好痛……” “我带你走……”他伸手揽过她的纤腰想将她抱起来,却在触及她的衣裙时惊得几乎失了魂,借着晕黄的烛光,和着紫电的炫目刺亮,惊现一手鲜血淋漓的红色,“绎儿——” 绎儿下身的半幅白纱罗裙被血晕了个透,沿着双腿的轮廓湿漉漉地零落了一地,缠裹着,仿佛一朵鲜血奇葩。 “轰——”得一声炸雷在他们头顶的屋穹上滚过,振聋发聩。 绎儿也痛到极至,十只纤指的指甲深深地掐陷在他的肩头,人也在痛的癫狂中死命地乱扯乱撕:“放开我……我不要你可怜——啊——滚——” “你倒底怎么了?告诉我!”他紧张到敏感的神经质,扯着嗓子冲她大叫,“你告诉我!告诉我!你究竟在酒里放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今生……无所冀,来……来世安可……安可图……”她甩落一脸一身的汗水和流水,仰首痛断肝肠地以一双痴凝的眸子望着他,竭力瞠到最大,似是一个临终的人要将他永远铭刻在脑海中一般的竭尽所能,“我们之间不该……不该再有什么瓜葛……但……我好……好想要……这个孩……孩子……” “孩子?”他惊怔着愕然没了知觉,连肩头的痛意都察觉不到了,“你说什么?孩子?什么孩子?” “我们……我们的孩子……”她努力伸出手在空中乱抓着什么,她的眼睛里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人也痉挛到无法自制,“啊——好痛!好痛……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孩子……我的……” 她的玉臂在半空里一僵,伴着屋穹的滚雷声,软软搭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上,也宛如一柄利刃扎进了他的胸膛。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仰天垂泪,仿若上天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颓然的绝望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不——” 此时的绎儿已经全然没有了知觉倒在他的臂弯里,任凭身下汩汩的鲜血浸泽了洁白的衣裙,一点一点的变缟素为一滩殷红,凄绝的殷红。 他抱起她冲入滂沱大雨中的一瞬,她盘起的青丝委地,髻上的白色幽兰悄然落入雨水中,曲曲折折随水飘零而去,宛如她此时内心里永远完美不了的残梦。 梦残时,她醒了,却是慑人的寒冷与刺骨的伤痛。 眼前模糊的人影终于清晰了起来:“三妹!三妹……” “哥,哥……”她微微启唇,苍白的如她同样苍白的面孔一般的唇,含糊地吐出一个音后,泪如泉涌。 “妹……”祖泽润红着眼睛,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贴在唇边吻着那份冰凉中渐渐苏醒的温热,“你可醒了……” “谢弘……谢弘呢?”她虚弱地挣扎着问。 “那个王八蛋!你还念着他!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祖泽润怒火未熄,“哥已经替你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为你出这口气了!” “不!不要!”她本能地用尽全身的力量支撑着要坐起来,“哥……你不要……为难……为难他……” “到现在你还护着这个王八犊子!”祖泽润按住她不让她动弹,“哥自然不会为难他!哥不想你伤心!” 她流着泪抽噎:“哥,咱们……咱们回广宁吧!” “好妹子!你做得对!为这种王八犊子,这么痴情不值得!”祖泽润端起一旁的参汤,舀了一勺递过去,“来!咱把参汤喝了!早点好起来回家。瑞蓂不在了还有哥呢,哥照顾你一辈子!这些个烂事咱都给它忘了!你还是哥的好妹子,祖家最好的女儿!” 绎儿勉强抿了一口参汤,又似顺着眼泪流淌了出来。 而今,她拖着一身的心神俱伤和破败的美梦换来的竟然只是一个光耀门楣的贞节烈女的名头。 祖家最好的女儿?一个虚名!只为了这么个虚名,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居然傻到用一无所有的代价去换一个连空文都没有的虚名么? 她张目四下,逃过泽润揣摩的眼神,却发现不见了雁奴的踪影:“哥,雁奴呢?” 第四十二回 谢府门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来个家仆,呻吟声此起彼伏。雁奴一收手里的软鞭,抬腿跨进了门槛,迎面正望见匆匆赶到的谢弘。 “雁奴!”谢弘乌紫着唇角上前一步,“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雁奴冷笑一声,“有人替你挨鞭子,你不该谢谢他们么?” “岂有此理!你们关宁铁骑未免欺人太甚了吧!”谢弘身后的诗月尖着嗓子柳眉倒竖,“天子脚下,还有王法没有!” “王法?哼!区区一个梁廷栋,也配说王法?”雁奴啐了一口,“别拿梁廷栋吓唬人!梁廷栋不算东西,你一个胭脂胡同的臭婊子就更不算什么东西了!” “雁奴,你太无礼了!”谢弘呵斥,“你家小姐就是这么调教你的!” “我家小姐怎么调教我跟你无关!”雁奴单手一叉腰,手中的鞭子来回一晃,“我倒是要问问你爹是怎么调教你的!” “混帐!”诗月不甘示弱,“你不过是一个奴才,也敢在这里放肆!” “滚犊子!识相的死到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雁奴冲她吼道,“我找这个王八蛋算帐!姑奶奶懒得跟你浪费口水!” “你倒底想怎么样?”谢弘上前一步,强抑着中烧的怒火。 “我只替小姐问你,小姐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却始乱终弃,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雁奴咬牙切齿之间,带着悲愤抬鞭指向他,“你为什么要把小姐害成这样?害成这样生不如死!” “我和绎儿的事不劳你们插手!”谢弘一把拨开雁奴的手,“我何曾始乱终弃?我所做的,不过是尊重她的抉择。” “你根本就是在狡辩!你负心薄幸,一心去攀附梁家这门靠山,把小姐害得生不如死。事到而今,你居然还歪曲小姐的抉择,为自己寻借口!”雁奴愤恨不已,“你简直不是人!简直是禽兽!” “那你家小姐已是有夫之妇,刚死了丈夫便来勾引公子,且问她的廉耻何在?”诗月针锋相对,旁观冷笑道,“既然不是守得了寂寞的女人,何必还装贞节烈女呢?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天下的好事难道还都要让你们祖家占尽了不成?” “够了!请姨娘自重!”谢弘听得刺耳不已,忍无可忍地回头冲诗月吼道,“这是我的事情,请姨娘回避!” 诗月负气得一甩手,瞟了雁奴一眼,带着几个侍婢转身离开了。 “哼!”雁奴大快人心地冲着那个狐媚背影啐了一口,“狐媚子!臭婊子!” “你也够了!回去告诉绎儿,这是她的抉择而非我始乱终弃。”谢弘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她既然决定为赵大哥守节,我不会再去纠缠,从今往后,我们行同陌路。” “小姐的抉择你究竟懂不懂!”雁奴哭叫起来,“小姐为了你,不惜顶撞大少爷,不惜背叛家族,更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她口口声声只说要和你在一起,把心都掏给你了,你却这样对她,把她抛弃在众人的唾骂里,你还是个人么?” “可我听得清清楚楚,绎儿说她是赵大哥的妻子,自然永永远远是赵大哥的人。既然这样,我强求还有什么意思?” “你只听了上半句!只听了上半句!”雁奴踉跄了一下,甩手抹了一把眼泪,“小姐后面的话,你没听见么?还是你根本就是在装傻!” “后面的话不听也知道,何必再听!”谢弘一挥手,红了眼睛。 “你根本就没听!小姐说‘这一辈子,我只求做谢弘的妻子,哪怕明天就是人鬼殊途’……你听了么?你根本就没听!你根本就是断章取义!”雁奴一席话脱口冲出,“小姐说,她决定豁出一切都不要,只想和你在一起,孤注一掷地,却不料是这种结局……是你毁了一切!我告诉你,如果小姐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没完!” 晴天霹雳一般让谢弘移不开脚步的杵在了原地,魂已经随着雁奴的飞奔而去没了踪迹,只剩痴傻的喃喃呓语般:“我毁了一切……是我毁了她……毁了一切……我为什么不听完……” “弘儿!”谢尚政正好打门外进府,看见他呆呆的杵着,便迎上前去,“爹刚从梁府回来,你和梁小姐婚事……” “绎儿!”谢弘全然置谢尚政于无睹,一把拨开父亲,踉踉跄跄地追魂而去。 “雁奴,你不该去……”绎儿苍白着脸,依旧虚弱地只能靠着枕头勉强支撑,“这件事是……是我自作自受……咳咳……” “小姐……”雁奴垂泪哽咽,“我是舍不得小姐……” “这样也好……死了心……回到锦州为祺哥哥守孝……求他宽恕我……咳咳咳咳……”绎儿心灰意冷反倒平复了流血的伤痛,“我……只当做了场噩梦……” “姑爷泉下有知,会原谅小姐的……”雁奴认真地看着绎儿,“我相信……” “但愿吧……”绎儿深喘了几口气,闭上了眼睛,“只可惜,我根本不配……我对不起他……” “放开我!” “你这个混蛋!滚!别再来纠缠三妹!” “别拦着我!让我见她!我有话说——” “你还想怎么样! 第124章 你还嫌折磨不够吗!你给我滚!滚——” “轰!”得一声,门被撞开了,谢弘正被祖泽润一拳打翻在地上,俊瘦的脸上立时擦出了几道血口子。 “你这个禽兽!猪狗不如!你还有脸来!”泽润扑上去,双手紧紧地攥着谢弘的衣领,狰狞着红了眼睛,“上次放过你!你还敢来找死!今天我非要狠狠教训你一顿!干脆打死你算了!王八犊子!你要是不想被我打死,就他妈快滚!” “你要打打死我好了!雁奴说的对,是我毁了这一切!最该死的人就是我!”谢弘挣扎着试图挣脱他钳子一样的大手,“但是,我只求最后见绎儿一面!只要是她让我死,我马上就去死,一刻也不让自己多活!” “少他妈装相!你想死!我成全你!”泽润抡起铁拳砸下去。 “不——哥!不要……”绎儿冲动地要下床,却因为虚软支持不住倒在了雁奴身上,撕心裂肺地哭喊。 “三妹,今天哥一定要出这口气!你别管!”泽润一拳打在谢弘的眉棱上,立时乌紫了一片。 “不——求你了!哥!你别打他!哥——”绎儿拼命地伸出手去要拦,“是妹妹不争气……你不要打他……是妹妹自作自受的……” “小姐!小姐!”雁奴一边护着绎儿,一边叫道,“大少爷,别打了!小姐……大少爷……” “不……”绎儿眼前一黑。 “小姐!”雁奴惊叫,“小姐晕过去了!大少爷——” “三妹!”泽润忙住了手,冲到床边架起绎儿,“三妹……” “咳咳咳……咳……”绎儿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气,缓了过来,泪汪汪地看着泽润,“哥,你别打他。不关他的事……都是妹妹不好……” “绎儿——”谢弘刚刚挤到床边,就被泽润反手甩了个趔趄。 “你别碰她!滚开!”泽润的额上暴起青筋,“滚开——” “哥哥……雁奴,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有话跟他说……”绎儿推开泽润的手,“咳咳……” “三妹,你……” “我有分寸……”绎儿支撑着坐好,“你放心……” “好……哥在门外守着你……”泽润狠狠瞪了谢弘一眼,替绎儿掖好被子后带着雁奴出了房门。 “绎儿!”谢弘一把将绎儿的手捉在了手心里。 “请公子自重!”绎儿竭力挣脱他的手,“男女授受不清……” “不!”谢弘倔犟的不放手,“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么?只要你原谅我,让我去死……” 绎儿靠在了枕上,虚弱的一阵阵眩晕:“我们的缘分尽了,你何必再浪费时间……世事多倾轧……都结束了……” 谢弘忍住泪水拢在眼眶里强抑着不让它落下来:“雁奴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再也不会写这样的诗句了!再也不会放开你了!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你真实的选择,我怎么会误会,怎么会任性的毁了这一切,毁了我们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问过你,让你选择,如果你的心已经离开我了,就是孩子生下来,也不能挽回什么。我不想用孩子来威胁你,牵绊你,我要的是你的心……可是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的一切该结束了……” “绎儿,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想要的!”谢弘眉际一紧,“孩子对我来说不是威胁,因为我的心从来就没离开过你。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你怀了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任性的放弃这一切,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那个孩子对我好重要,你知道么?你为什么要做傻事,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呢……” “我刚来到京城找你,就在梁家看到了你,你让我怎么对你说?让我一个新寡的女人,面对一个将要成为别人丈夫的男人说,说我怀了你的骨肉么?”绎儿淡淡一笑,“你不觉得可笑么?难道别人不会认为我是在用孩子威胁你,破坏你的姻缘么?你不觉得这样很卑鄙!我怎么知道你的心里究竟是不是已经认同了那件婚事,我又去问谁,问你么?” “你不是看到我的信来的京城么?你难道没有看到我对你的承诺么?还是不相信我的承诺?” “什么承诺?什么信?”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至死方休。” “擦身而过?天意如此,如之奈何……”绎儿的泪水绰然而下,带着宿命的笑。 “绎儿,相信我!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除非我死了……” “别!”绎儿一激灵,眼前仿佛是与赵祺诀别时的情景,忙伸手抵住了他的唇,“别说不吉利的话!永远别说!我不想听!不要你拿性命赌咒!” “绎儿!”谢弘低头去吻她的泪水,绎儿挣扎了一下,顺从了。 “嫁给我吧……我回去就和父亲说,我要娶你,尽快娶你……”谢弘怜惜不已地吻上她仍旧苍白的唇,“什么梁家小姐!我不稀罕!我只要你……” 绎儿轻阖上眸子,任由他的温存抚慰自己的伤口。 这一个柔柔的酸甜交杂的吻结束的时候,绎儿看见了谢弘眸中同样的晶莹,于是伸手一抚他的脸:“你累了!回去吧……” “不,我要守着你,直到你好起来。”谢弘像孩子样的执拗。 “我想休息了,你明儿再来吧。等我好些……”绎儿俨然像个姐姐般温柔,“你看你,瘦了好多……” “那你等着我,好么?”谢弘在她的额间吻了一下,恋恋不舍,“乖乖的,等着我,养好了病,咱们就成亲。” “嗯!去吧!”绎儿点点头,目送他一步三回的出了门。 几乎是在谢弘打开门的一瞬,祖泽润与他迎面相向之际,谢弘漾在唇际的幸福笑意让泽润心下不安。 “三妹,你跟他说了什么?”泽润掩上了门,来到床边,“你不要再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了……” 绎儿靠在枕上,失力地阖着眸子,却不作声。 “三妹,你改主意了么?” “哥……” “三妹!” 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刚刚恢复了几许粉色的菱唇淡淡地吐出几缕伤郁:“哥,咱们回广宁吧,永远也别再回来了……” 第四十三回 “佩兰,你再说一遍!”梁廷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孩儿请爹爹解除与谢弘的婚约。”梁佩兰一连脱乎寻常的平静。 “你疯啦!”梁斐戎完全没有料到梁佩兰的选择。 “佩兰,这又是为了什么?当初是你要你爹退了温家的婚事和谢弘定亲的,现在你……为什么啊?”梁夫人更是不解。 “谢弘本有婚约,孩儿不能只顾自己拆散别人!”梁佩兰坚决,“他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迫于爹爹的威严。更何况,他……”让她说出谢弘对自己无情,是自己单相思,梁佩兰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什么?”梁廷栋十分费解。 “拆散了一对鸳鸯,女儿于心不忍。那个女孩寻了短见,可见他们已结白首之心。女儿这么做,只为了成全有情人。也算是我们梁家的大度和宽容……”梁佩兰再也无力抬头,因为心里的绞痛让她差点忍不住哭出来。 “一派胡言!”梁廷栋喝道,“自古婚姻父母做主,岂能由他?” “他对女儿无意,定然无情。”梁佩兰咬定了不松口,从怀里掏出信,“这是他的亲笔书信,爹爹自己看吧!” 梁廷栋接过信,扫了几行,勃然呵斥:“他敢!混帐……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人!” “女儿却为他的选择而高兴,因为他不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梁佩兰含泪道,“爹爹若是不允,女儿宁愿青灯黄卷了此一生!” “妹子!”梁斐戎急了,眼见着自己的梦想破灭,对他来说太残酷了。 “哥哥!那么卑鄙的事,佩兰做不出来!”梁佩兰轻蔑地一笑,带着嘲讽。 “佩兰,你再想想,别为难你爹……”梁夫人有苦无处诉,心疼道。 “女儿早就想好了!女儿宁可人负我,我决不负人!”梁佩兰闭上眼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她知道最终等待她的是什么结果,可她没有动摇。 “你不嫁谢弘,就得嫁温公子!”梁廷栋威胁道,眼神中带着一丝阴冷的光,似乎暗示着这桩婚姻之后,还有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 “好……”梁佩兰的泪珠滚落下来,无声的。 谢弘推开门,压低声音叫了一声:“爹,你找我?” 谢尚政坐的姿势依旧不改,一脸看不出是喜是悲的神情。听见了谢弘说话,他才算是家长般“嗯”了一声。 “梁尚书请您过去,有什么事?”谢弘不想绕弯子。 “你和梁小姐的婚事,梁小姐亲口悔约了。”谢尚政有些沮丧和懊恼。 “本就该是这样!”谢弘黯黯的神情让谢尚政有些陌生的恐惧。 “明天你去梁大人那里一趟,他有话跟你说。”谢尚政嘱咐,“别忘了!” “我知道了!”谢弘索然无味地应道,“我不想再跟他梁家扯上什么关系。” “你真是书生气啊!”谢尚政叹了一句,“你最好尽快收集好为督师辩解的证据,督师案子可能最近要开审定罪了。” “哦?”谢弘出乎意料,“爹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梁尚书亲口对为父说的。只有有利于督师的证据,他都会帮忙上呈天子。” “梁廷栋良心发现?”谢弘狐疑,“他要救督师?” “满朝文武,有几个不知道的。 第125章 不要总是看扁了别人,梁尚书和督师只是政见不同,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置督师于死地呢?”谢尚政笑道,“你给为父一个梁尚书要害督师的理由啊?” “可是……”谢弘还是有些不放心。 “为父亲自为督师作证,你还信不过。你袁伯伯和我是多年挚友,我能狠心害他吗?况且,他出了事也会祸及家门,哪怕不是朋友,我也不能说违心的假话不是?”谢尚政向谢弘保证。 “但愿督师平安无事。”谢弘暗自祷告,又强打了精神,“爹,有件事情,我想应该跟爹说一声。” “你说吧。”谢尚政点点头。 “我想尽快跟绎儿成亲,希望爹能同意。”谢弘俨然心意已决的坚定。 谢尚政心中一怔,虽然他早有预料,但却没料到会这么快:“你说什么?” “我知道爹不会答应这门婚事,但是,我还是要跟爹说一声。”谢弘深吸了一口气,泰然自若,“我心意已决。” “为什么?爹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你非要一意孤行不可么?”谢尚政不甘心地反诘,“爹只想问你,她究竟好在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疯狂不顾一切……” “我爱她,只想和她在一起。”谢弘见谢尚政一脸迷茫的看着自己,不觉得慨然一笑,“爹,你不会懂的。” “弘儿,什么是爱?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谢尚政长叹一声,似乎是在笑儿子的“幼稚”,“爹是过来人,爹……” “我说了,爹,你是不会懂的。”谢弘截断了他的话,一脸认真,“因为你从来就没爱过。” “混帐!我没爱过,那怎么会有你阿母,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么!”谢尚政被他击中了痛处,有点恼火,“年纪轻轻的,满口痴狂。我看一个祖绎儿把你的魂都勾去了!为了一个女人,如此荒唐……” “你爱过我阿母吗?不过是媒妁之言,你了解她多少?”谢弘一下子把埋在心底的刺痛全都渲泄了出来,眸子里又渲开一片湿润,“如果你爱过她,她会这么早就抑郁而终么?如果你爱过她,你现在心里根本就容不下任何女人?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那时候是小,但我全看在眼里。她在你眼里,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摆设,你是很尊敬她,把她像佛一样供着。可她是人,一个女人!你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荒唐的时候,你想过她是怎么过的么?背着你,她偷偷哭了多少次,你知道么?” “你……你懂什么?”谢尚政一时尴尬,进退维谷。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阿母的死,你除了一点点亲情的眼泪,什么都没有。你现在还能记得阿母的样子吗?”谢弘带着眼泪冷笑,“你还记得么?” “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你提来做什么?”谢尚政有点避之不及的烦闷。 “我知道你根本就不会记得,好一点的话,也就是个模糊的影子。”谢弘背过脸,站起身,“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吧!所以,我和绎儿的事情,我希望爹也不要干涉,看着就好。” “如果你要坚持,爹不强求,但是,爹告诉你,祖家是不会答应的。” “这个,就不用爹操心了。孩儿告退了。” 谢弘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诗月也从屏风后转出来:“老爷!” “你都听见了?”谢尚政有些无奈和颓废,跟刚才判若两人。 “嗯。”诗月轻摇团扇,嘴角泛起诡秘的笑,“想不到公子还是个痴情种,真是难得啊!不过,依诗月看,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祖家是死也不会答应的,他们还指着贞节烈女的牌坊呢,岂能由得他们胡来。” “你说,能有多大把握?皇上会相信吗?”谢尚政话锋一转,充满不自信。 “那要看怎么说了!不过,从老爷口中说出来,就是没有一斤也有八两的份量。”诗月坐下来,“皇上就是不信证据,也要信老爷啊!” “我担心……”谢尚政眉头紧锁。 “老爷放宽心才是!”诗月安抚。 “三妹!”祖泽润匆匆进门,打破了原本宁静的小花园。 “嘘——”雁奴小声迎上去,指指堂屋正中跪着的白色身影示意泽润,“小姐在给姑爷的灵位上香呢,大少爷你等会儿吧。” “是泽润哥哥么?”绎儿没有回头,只是问道。 “是。” “过来说吧。”绎儿一边磕头,一边说道。 泽润应了一声,快步迎了上去,坐到了一旁的蒲团上:“在上香啊。” “嗯。”绎儿转过脸来,理了理头上的孝髻,淡淡一笑,“哥哥有事么?” “哦,我刚收到程先生的信,说是督师的事情已经定在八月十一开审了,听说还是在天子面前定案。”泽润也起身点了柱香,恭敬地拜了拜,插在了香炉里,“知道你惦记着,所以来告诉你。” “正好我也打算去趟京城。” “去京城?”泽润敏感道,“去见那个混蛋?” “这是两码事。”绎儿摇头道,“袁伯伯和皇太极互通的一些书信放在了这里,我想送去总能用的着。” “我派人送去就行了。”泽润不愿放她去。 “还是我亲自去吧。我还想去看看袁伯伯和程先生。这事事关袁伯伯生死,我不愿假手他人,不想出差错。”绎儿扶着香案站起来,“哥哥一定也不想出差错。” “那我陪你一起去。”泽润退了一步,仍旧是不松口。 “哥,我知道,你是怕我去见谢弘。”绎儿的脸上唯剩平静,心如止水的神情让泽润有些陌生的恐惧,她抬手除下发上的玉簪,“现在,当着祺哥哥的面,当着他的在天之灵,我发誓我决不会见他,否则,当如此簪!” “喀嚓”一声,绎儿手中的玉簪应声而断,这声音重重地扣在泽润的心上,让他的心着实震撼得久难平静,再难找到什么理由坚持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地上湿漉漉的。茶楼上,绎儿和梁佩兰对面而坐,半天谁也没开口,雁奴和写秋在一边倒是聊得挺欢。 梁佩兰张了张嘴,依旧没出声。 绎儿叹了口气,打破僵局:“没想到,这竟然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 “对不起。”梁佩兰低声道。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的。”绎儿平静地说。 “你的身体可好些了?”梁佩兰关切。 “多劳妹妹惦记,”绎儿淡淡笑道,“好多了。” “我……”梁佩兰轻轻的抚了抚绎儿还显得苍白的手背,有些伤感,“都是我任信……” “这个跟你没关系,你干吗总是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扯。”绎儿宽慰她。 梁佩兰微微抽动了一下翘起的嘴角,蹙了一下眉:“姐姐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难为你费心。”绎儿感激一笑。 梁佩兰强制住内心的痛苦:“八月十二我就出阁了。” “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你还是喜欢谢弘。”绎儿一语道破,她咬了咬下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已经想好了,我会想办法成全你们的!"奇+---書-----网-qisuu."我处理好一切,会走的。” “不!”梁佩兰连忙扯住绎儿的衣袖,“你不要胡说!我没有这个意思!况且我和他的婚事已经……已经被我……回了……” “你不要这么紧张。”绎儿倒是自如依旧,她握着梁佩兰的手,凝视着她,“我的话是真的!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得最后决定。既然你喜欢他,就要去争取和他在一起,他能找到你这样的好姑娘,也是他的幸福。” “你不能,你不能走!我不能拆散你们,我做不到!”梁佩兰坚决地摇头,如同被芒刺扎了一般,“我嫁到温家是我心甘情愿的,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梁姑娘……”绎儿还要说什么。“这根本不是拆散,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呀,你……” “姐姐,我其他的都不想说了,你就让我安静地迎接这一切吧!”梁佩兰打断,“我该走了!” “你恨我吗?”绎儿忍不住问道,“也许没有我,一切都是圆满的。” “不!世上没有绝对圆满的东西,想要圆满也要付出代价,付出多少就会有多少收获,有几分圆满。我愿意为你们付出代价,为你们祝福。”梁佩兰走出几步又回头,神情中带着几许跳出尘事的安详,“这是我的命,也是我的抉择,和你一样是深思熟虑的。你要小心我哥哥,他对你没安好心……” “梁姑娘……” “写秋,我们走吧!”梁佩兰扭过脸,头也不回,疾步下了楼。跨出门槛的一瞬间,清泪伴着心痛爬满了脸颊,酿成形,落在面纱上,濡湿了一大片…… “绎儿我记得督师有一整札与金国汗的信在你那儿吧!”程本直翻箱倒柜,“你带来后放在哪里了?” “做什么用?”绎儿回身问道。 “有好事,大好事!天子要审督师的案子了!”程本直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只要一证明督师的清白,督师就可以重返辽东了!” “天子亲审?”绎儿好奇地问。 “天子命梁廷栋和刑部三堂会审,自己旁听。只要督师是清白的,一切罪名都会洗刷的。”程本直解释,“快点找出来给我吧。” “先生,梁廷栋不会耍什么滑头吧?”雁奴犯疑。 “三堂会审,天子面前,正大光明的,他能搞什么鬼。放心吧!我到兵部核实过了,余大成余大人亲口对我说的,上上下下都打理着呢。” 第126章 程本直意气奋发的样子倒是定居京城以来第一次看到,“余大成是督师的朋友,素以正直闻名,难不成,他也害督师?天子的诏书都下来了!” “真的?”雁奴比绎儿先兴奋起来。 “那还假得了!”门外谢弘大声代答。 “你……”绎儿闻声抬头一惊,避之不及。 程本直忙解释道:“哦,是我让他过来的,这些证物都是要由弘儿呈上去的,他还得在客栈跟我们一起整理。” “看来是真的了?”雁奴睁大了眼睛问谢弘。 谢弘刚要开口回答,却被绎儿打断了。 “雁奴……你跟我回房去整理信札……”绎儿略一低头,避开谢弘的目光,侧身走过去。 “哦……”雁奴霜打了似的,跟在后面出了门。 “你们两……”程本直侧脸看谢弘,蠕喏了一下嘴唇。 谢弘没说话,摇摇头,复又回头看她消失的背影。 时间转瞬即逝,转眼已到了七月末,月如银钩,挂在枝头。绎儿在晕黄的油灯下奋笔疾书,整理成的信札已有一尺之厚。绎儿丝毫不敢怠慢,工整地誊抄着。 雁奴端着粥进了屋,走到桌边轻轻放下盘子:“小姐,休息一会儿吧!” “放那儿吧!快抄完了!”绎儿头也不抬。 “哦!”雁奴低声应道,退出了屋子。 第四十四回 月西沉了,一只蜡烛也将燃尽了。 绎儿拨弄了一下烛芯,觉得光线越来越弱了,于是起身去开门,想要下楼找小二拿蜡烛。方才开了门,不到楼梯口,便与捧着烛台的谢弘撞个正着。 “蜡烛用完了么?”谢弘淡淡地说。 绎儿并不搭理他,抽身要走。 谢弘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把手里的烛台塞到她手里。 “不用了,我找小二要就好了,你自己用吧。”绎儿推挡了过去,烛熖跳跃摇曳了一下,从谢弘的手背上恍了一下,谢弘本能地往后一缩,烛台落在了地上,滚动了几下,熄灭了。 在火光熄灭的一瞬间,黑暗的突然降临,让两个人的心都有着惊悸的一动,呼吸一下子紧了起来,却又借着黑色的掩护,让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辞而别……”谢弘沉默了许久,忍不住开口。 “我们不该再见面了,我在祺哥哥的灵位前发过誓……”绎儿要走,却又被他拦住,“你……” “你也在我面前发过誓。”谢弘缓缓放下了拦住她的手臂,“难道你忘了么?” “……对不起,我还有事情要做,失陪了。”绎儿咬着牙,强迫着自己冷言以对。 “为了督师的事情,我不会拦你。” “谢谢。” “但是……” 绎儿闻音不觉定住了脚。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谢弘一字一句地咬牙道。 绎儿紧抿的唇直觉地狠狠的抿了一下,弹了开来,一股气顶了上来,想要说什么,却不等她说出来,便听见了谢弘离开的脚步声。她回过头,眼前却被一团漆黑蒙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绎儿的心里一下子空了,仿若冥冥间失去了一切。 月光照映在她清丽的脸庞上,单薄的身影上,飘摇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模糊了一片…… 时间飞快的流逝,八月十一几乎是转瞬即逝。 一大清早,绎儿就催促着程本直前去听审。程本直自然也早已等不及了,他早已将审判的日程告诉了袁崇焕,只等着今天传到好消息。 一天的时间似乎过得极慢,点点滴滴,不知不觉的静谧中,绎儿才发现已经度过了半天的时光。眼见案子分晓的时候已近眼前,绎儿的手心里不觉的氲湿了一把汗,坐立不安的在屋子里踱步子,各一盏茶的功夫,就会走到窗口往街上望好几次。可是,视野里总是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她不觉有些失望,却又重新鼓起信心,努力等待着好消息的传来。 她的眼中充满了憧憬和希望,似乎看到了袁崇焕重新带着他们镇守边关,驰骋疆场,扫平了金国的威胁,平定了辽东。她突然发觉自己开始向往那久别的刀光剑影和血肉搏杀,那种收复失地的自豪和骄傲,是任何快乐所无法比拟的。她已经没了一切的念想,只想着能平定了辽东,报了杀父杀夫之仇,然后截断青丝,从此远离人世漂泊红尘轮回之苦。她觉得累了,但在平辽之前,她还要支撑下去,她还有梦。 正在遐想,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绎儿迫不及待地冲下了楼,一路迎着那身影奔去:“程先生!程先生!程……” 脚步定住了,笑容匿迹了,整个人失去了笑的全部理由。 程本直的脚步格外的沉重,步履凌乱,衣冠不整,手中的酒坛子张牙舞爪地乱晃。他的眼神狂懒失神,目光散乱不堪,根本没有抬眼看人的力气一般。脸色也是灰红一片,像蒙了一层灰雾,阴沉而灰暗。这一切让绎儿原本明媚灿烂的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绎儿勉强提脚快步走近程本直,扶着他:“先生,袁督师呢?他怎么样了?” “你问我他……他怎么样了?……呵呵……他怎么……怎么……样了?”程本直软弱无力地蹒跚着,一脸莫名的笑意,“呵呵……” “先生!”绎儿心中觉得可怕,“督师他……他究竟怎么了?啊?” “督师?……督师……师……”程本直的表情很是奇怪,忽而眉一皱,指着绎儿的鼻子,“你……你问我什……什么?是……什么来着?” 这一系列的反常,让绎儿更觉得恐惧。她强制着自己平静下来:“督师他怎么了?” “对!督师他怎么了?……对!他怎么了?你……你说!”程本直唧唧呱呱的含糊着,仰脖又灌着晕黄的酒汤。 “是我问您!先生!”绎儿心中焦急。 “问我……问我?”程本直仰起阴沉的脸,露出一抹怕人的神情。 “您醉了!”绎儿厉声道。 “我没醉……我醒着……我比天下任何人都要清醒……督师没有罪,他也没有私通金国汗,你们凭什么治他的罪……什么‘灭九族,灭三夷’,这简直是无中生有……无中生有……” 不想一句话竟引出程本直的满腹冤屈,而听到“灭九族,灭三夷”,绎儿的脑子里顿时如晴空霹雳。 “这不可能!不可能!谢弘他们不是……不会的……”绎儿硬撑着。 “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一个个不得好死……苍天啊!公理何在!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程本直并不回答绎儿的问话,仰首冲着天穹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叫怒骂,随即整个人脱开了绎儿已经松了的手,瘫软了下去…… “弘儿……”谢府的书房里传出刺耳的争吵。 “够了!在这种布满污秽的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谢弘大声地叫道,“你简直不是人!我不屑与你这样没有人性的禽兽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只会让我无地自容!” “你这是在跟我讲话!”谢尚政大为恼火。 “是!”谢弘硬邦邦地顶了一句。 “你最好记住我是你父亲!”谢尚政厉声喝道。 “不!我的父亲已经死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禽兽,一只为了金钱名利,不惜出卖和构陷自己朋友的疯狗!为了梁廷栋区区一个总兵的利诱,你就疯狂了!你不过是梁廷栋脚边一只狗!一只疯狂到连朋友都咬的疯狗!”谢弘的脸由于过度激动而胀得通红,声音大得炸耳。 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谢弘的脸上,谢尚政气到发疯:“畜生!我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不稀罕!不稀罕!我是畜生!我不识相!不识抬举!”谢弘冷笑着,冷冽的目光中充满嘲讽,“光明大道我给你让开了,去追你的名利富贵吧!你愿意做疯狗我不会拦你!但是,我提醒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还不想做疯狗!” “你……”谢尚政被谢弘的反目嘲讽噎得说不出话,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用发抖的手指指着谢弘。 “把你的手拿开!你没资格指着我!你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要空虚!你在利用别人的同时,你也丧失了你的人格尊严,甚至人性!”谢弘打开他的手,义正严词,咬牙切齿道,“我恨不能现在就去死!重新去投胎!我以你为耻!我不想因为你的疯狂而受到别人不公的鄙视!你会遭到报应的!” 谢尚政被谢弘的话深深刺中了心中最虚弱的地方,犹如用刀在心头划开了一道血口。他意识到,自己的尊严,威信,在儿子面前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卑鄙龌龊的名词。内心的虚弱和嫉妒的恐惧将他的全身上下严严实实地包围了,没有一点缝隙。眼见着自己最亲的儿子激于义愤离他而去,成了敌人,他感到内心最后一缕希望也到了破灭的边缘。他不愿相信这一切竟然全是他一手导演的。他恨儿子不理解自己的苦心,也恨自己的无能。然而更多的是害怕和后悔。 他竭力想为自己的背叛狡辩:“是他背主议和,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拉着全家跟他去陪葬吗!你阿母是怎么死的!有病却没有钱医治,只能看着她死!你难道忘了么?他有一个程本直就够了!为了他,为父付出了多少,却什么也得不到!你知不知道!” “你不要把阿母死的责任推在别人身上,是你自己根本不把阿母放在心上!他并没有要你做什么,并没有绊住你的手脚!如果你从一开始只是指望着把他当升官发财的筹码的话,那你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对象! 第127章 如果因为他背主议和,我们要被牵连一起死的话,我不怕!我心甘情愿!你愿意猥琐的活着,我根本不会拦着你!” “忤逆!你这个逆子……”谢尚政浑身筛糠样的颤抖,“我把你养这么大,你……” “你是我爹!我无可否认!但是,作为儿子,我救了你一次又一次,我的良心时时都在受着谴责。当年宁远督师衙门的传票是谁铤而走险买给海寇,从中牟利的?袁伯伯没有查下去,是因为证据被我先毁了!你不要以为袁伯伯不知道,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不说,是在保全你!这是他唯一一次徇私,都是为了你!你却恩将仇报!你还有什么颜面说我忤逆,说袁伯伯对不起你!” “砰!”得一声,书房门被踢开了,绎儿站在门口,眼中充满了悲愤的泪水。那中神情有的是被人欺骗的彻然大悟的哀痛,更多的是憎恨和切齿仇恨。 “绎儿!”谢弘惊叫。 “谢尚政!你这个无耻卑鄙的小人!”绎儿紧闭的唇猛然张开,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而后用尽全部的愤怒暴喝,“我杀了你!” 第四十五回 长剑出鞘,“铮!”得一声,化做一道白虹刺向谢尚政心口。 谢尚政慌乱中失措地抓起桌上的茶壶,挡了过去。绎儿挥臂一挡,茶壶顿时化为了碎瓷,清脆地落在地上。长剑在谢尚政的周围乱刺,谢尚政躲闪不及。 谢弘从身后抱住绎儿:“绎儿!你冷静一点!” “你放手!滚开!”绎儿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居然在一瞬间,反手将谢弘甩开了老远。 谢尚政乘着间隙,拔腿就往外跑,不想脚下一软,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尚未及爬起,绎儿的剑锋已经将至眼前。他这时真正的后悔了,他愧对袁崇焕,愧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愧对所有的人。事到如今,他只希望绎儿一剑痛快的将他生命结束,不要折磨他才好。 “锵!”得一声,令他瞠目结舌。谢弘背对着他,用身体保护着他。虽然看不见儿子的表情,但在谢尚政心中油然升起一丝暖意。 绎儿面对着父子二人,脸上的泪水早已经干了。此时,她的眼神中忽然间闪过了一丝不同于刚才的愤恨:“谢弘,你给我闪开!闪开——” “我不能!他虽然罪无可恕,人人得以诛之,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谢弘的声音平和中带着哀伤和无奈,渐渐低下去。 “你闪开!”绎儿的声音高的尖利刺耳。 “我不能看着他死在你的剑下,我不能……原谅我……绎儿……”谢弘力争道,说着,将手中的剑递到绎儿面前,“如果你一定要杀他,就先杀了我!你动手吧!死在你的剑下,我死而无憾!” 绎儿看着他,嘴唇一直不住的颤抖,泪水绰然而下。 “动手啊!利索一点!绎儿!你动手啊——”谢弘的一行清泪也滑落了刚毅的脸庞。 绎儿没有接剑,却扬起手重重地在谢弘的脸上抽了一个耳光,歇斯底里而悲痛欲绝:“卑鄙!无耻!别让我再看见你!我恨你!恨你——”转身飞奔夺门而去。 “绎儿!”谢弘追到门口。 “弘儿!谢谢你!”谢尚政沙哑着喉咙。 “你后悔了吗?”谢弘毫无感情地甩出一句。 “是!我后悔了!可是……忘了这一切吧!咱们重新开始!”谢尚政仍抱着幻想。 “父亲!你没得救了!”谢弘冷笑一声,冲出了门。 “绎儿!”谢弘在后面一路狂追,终于追上了前面不远处的熟悉身影,可是,那个身影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谢弘加快脚步,从身后将绎儿扑在了怀里,却被绎儿用力挣脱了:“你放开我!别碰我!” “绎儿……”谢弘想说什么,可一时竟无语。 “够了!你还嫌伤害我不够多吗?”绎儿竭力抑制想哭的欲望,然而事与愿违,泪水早已涟涟满襟,“你欺骗我!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一个利用别人感情来达到不可告人目的的卑鄙小人!可笑!我多么可笑!可笑到我居然对你深信不疑,把一切我能给你的都给了你!你还不满足吗?如果我以我现在的愤怒完全可以一剑杀了你,可是我做不到!不是我不敢,而是我的感情不允许,我难以自抑……我的内心里已经把你当作了最亲的人……我的夫君啊……你为什么要伤害我无辜的心灵……我欠你什么?欠你什么……” “绎儿!你听我解释……”谢弘抓住她的手,紧紧的。 “不用解释了!一切都很明了!你的解释,你的理由将比你的所作所为更让人觉得恶心和难以忍受!”绎儿撇过脸不再看他,她绝望了,死心了,再没有什么能比谢弘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绎儿,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实……”谢弘近乎疯狂的争辩,手上的力道也在不觉中加中了许多。 “你放开我!放手!”绎儿恨恨地警告。 “你听我解释完!绎儿!”谢弘提高了声音,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嘶哑,“这件事我也一直蒙在鼓里,直到父亲在大堂上面对天子作出伪证,我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梁廷栋精心安排的一出骗局!” “够了!借口!这是借口!你以为我还会那么傻,那么容易被你骗吗?狼狈为奸……你和你爹狼狈为奸!你的解释只会越描越黑!”绎儿竭力挣扎。 “难道你真的不再相信我吗?连我对你的感情都开始怀疑了吗?”谢弘的双手扼着绎儿柔软的肩,他不敢相信,于是拼命摇晃着她。 “我凭什么信你!”绎儿推开他,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踉跄了一下。 “凭你是我的妻子,名副其实的妻子!”谢弘不死心,痛不欲生之余,仅剩那一点渺茫的希望,伸手如同捞救命稻草般拽住了绎儿的衣袖,“不!你不会离开我的!我知道……你不会!不会的!” “你做梦!”绎儿吼道,“我没空和你纠缠!你放手!” “不!我不会放手的!”谢弘决心死也不放开这个“稻草”,“你会明白我的!你冷静一点听我解释!我也是被利用的!” “你给我放手!”绎儿的声音越发尖利。 “不!”谢弘声嘶力竭地顽固到底。 “嘶——”绎儿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割断了衣袖,转身大步而去…… “小姐!事情到底怎么了?”雁奴扶着绎儿走进屋子,隔壁程本直鼾声如雷,不时传出梦中的谩骂。 绎儿不作声,苍白着脸,紧闭着嘴唇。 “谢公子也没办法吗?”雁奴壮着胆子问。 雁奴不说则已,而今一句出口,绎儿竟喷出一口血。 “啊——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啊?怎么了?”雁奴惊魂不定,“是雁奴不好!” “不怨你……咳咳……雁奴……”绎儿捂着胸口,含着血沫。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雁奴掏出手帕去拭绎儿嘴角的血沫,却被绎儿轻轻用手推开了。 “你……不要管我,我没事……你赶紧收拾一下,立刻动身去广东……要想尽一切办法,赶在刑部公文到达前救出督师家眷……”绎儿定了定神,当机立断。这个时候,她无依无靠,只有独自扛起这一切。毕竟,袁家的一门性命都交付在自己的手里,一旦有个闪失,她将终身难安。 “可是……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不要问了!来不及了!”绎儿催促。 “我走可以,那你的身体……我去找谢公子来照顾你……”雁奴转身便要走。 “站住!”绎儿忍着胸口的痛叫道,“以后别在我面前再提起他!永远不要!你去你的!不要找他……” “可是如果没有人守着小姐,小姐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向老爷、太夫人交代?”雁奴哭道,死死地抓着绎儿的手,“我不走!” “那你让我怎么向督师交代!咳咳……”绎儿甩开她的手,“你要是不去,就拿绳子勒死我是正事……横竖我没你这个……咳……” “好!我去!我去!”雁奴一狠心,转身冲出了门。 绎儿眼睛一黑,倒在了桌边…… 醒来时,她躺在床上。床头点着一盏青灯,隐隐冒着几缕青烟,腾起后,渐渐消失了。这不禁让她想起与谢弘相伴的日子。可是,那种快乐、幸福、甜蜜,都随着“灭三夷”的罪名烟消云散。她低下头,暗自啜泣起来。 “绎儿!你醒啦!”程本直端着茶进了屋子。 “先生!你的酒醒啦!”绎儿淡淡浅笑。 “醉酒误事,想来喝酒也只能解一时之愁,解不了一世啊!”程本直若有所悟,“雁奴这丫头怎么不照顾你?她去哪儿了?” “我让她去广东救督师家眷去了!”绎儿坐起身解释道。 “一个人?行吗?从这里到广东至少也有八千里路啊!短短几日,恐怕……” “先生放心!刑部的官文有多快,雁奴就会比它还快!”绎儿倒是自信,“该怎么救督师才是而今大计。” “我也是‘有心为此,无力回天’啊!”程本直仰天长叹,“督师,当真应了你‘心苦后人知’的感叹吗?它真的是英雄的悲歌与没落吗……” 绎儿隔着监狱的栏杆看着袁崇焕的背影:“袁伯伯!” 袁崇焕转过身,一脸平静:“绎儿,你怎么来了?” 绎儿强忍着泪笑道:“袁伯伯,程先生让我送饭来的。” “我现在是吃一顿少一顿了。烦劳你们费心了。”袁崇焕笑道,“弘儿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第128章 “您别再提他了!”绎儿扭过脸。 “吵架了?”袁崇焕问道。 绎儿不出声,只是兀自摆放着饭菜,泪水却有些收不住了。 “看样子两人吵得挺凶。”袁崇焕推断着说,“怎么了?” “没事!吃饭吧!袁伯伯!”绎儿改了话题。 “是啊!时日不多了,临了也得是个饱死鬼!”袁崇焕端起碗筷。 绎儿的泪水又下来了。她不敢,也不忍心将事实的真相告诉袁崇焕,她说不出口。事实上,袁崇焕也许已经知道了,那是当着他的面审定的案子。一个他生平最信赖最堪知己的人丧尽天良地出卖了他。不,不是出卖,而是构陷,彻头彻尾的诽谤。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个总兵官职的许诺和驱使。人情在现实面前,竟远远比不上利益和金钱的诱惑。不论谢尚政是君子,还是小人,总之,他如愿以尝地获得了他梦想已久的荣华富贵,而换来这一切的,将是自己从小结为挚交的朋友的鲜血和生命。这一切,多么残酷。尤其是对于袁崇焕而言,这种残酷将会撕咬着他的浑身上下,让他的精神支柱颓然崩塌…… 梁府这一天格外热闹,恰是嫁女娶媳在一天的日子,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梁佩兰打扮停当,被盖上了红盖头。她断绝了所有妄想和渺茫期望,嫁给温体仁的儿子是她所不情愿却又是情愿的。听起来是那么矛盾。的确,她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斗争,她甚至想带上一把剪刀一了百了。可她做不到,也不敢做。她深知自己是父亲升官攀附的筹码,是家族夺得显贵的棋子。她的出嫁使她只有暗自啜泣的份儿,却没有与天命抗争的勇气。她相信,这就是命。 左明珠的心里也不好受,看着镜子里侍女为自己梳妆的忙碌身影,她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和不甘。恐慌的是,自己即将面对的丈夫,是她的父亲为她攀附来的,她不了解他,甚至不屑去了解这个名满京城的恶少,嫁给他是为了替父亲还债,还官场上的人情债。想到这里,她也有些不甘,妹妹明瑚说的是“人不可以为别人或着”,她不是父亲的筹码和木偶,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和感情,可如今,她只有在心里后悔的劲儿,尽管她心有不甘。 “时辰到!”司仪大声叫道。 众人的喧沸声顿时停住了。喜娘扶着两个新娘缓步走出来,将红绸带的另一端塞到各自的新郎手上,两对新人分列两边。 梁廷栋捋着胡子走出来,身后只有两个小厮跟着,一脸春风得意的神情,一路与客人们寒暄过去。 正待司仪高叫“一拜天地”之时,宝剑出鞘的龙吟让梁佩兰一惊,透过红盖头,一道冷红的光迎面而来,不,是冲着梁廷栋而去。她扬手揭开了盖头,不顾一切地挡在了梁廷栋前面:“爹!小心——” 短剑刺进了肩头寸把深,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梁佩兰在昏倒的一瞬喃喃对刺客道:“祖姑娘……饶恕我爹……” “将刺客予我拿下!”梁廷栋一惊,转而镇定下来。众卫士一拥而上,将绎儿抓个正着。绎儿从容不迫地任由他们捆绑,面露冷笑。 梁廷栋以严峻公正的面容泰然自居:“你是什么人?本部院与你有何仇怨?为何加害本部院?” “梁廷栋,你少装蒜!我为什么而来,你会不知道!”绎儿冷笑,眼中充满轻蔑。 “这位姑娘言语未免过激!你又没向本部院通报姓名,我如何知晓?”梁廷栋不慌不忙地用眼睛打量绎儿。 “你这只老狐狸!你构陷袁督师,天下人人得以诛之!” “构陷?天子面前定的案,你敢说是构陷,难道是嘲讽当今圣上不辩是非么?刺杀本部院是要掉脑袋的,进了刑部可就出不来了。”梁廷栋掸掸衣服上的浮灰,一副不屑的嘲讽。 “哈哈哈哈……我今日敢来,就没想着要活着出去!我不死,督师一样要死,不如用我的性命与天命一赌,却也不虚度此生。”绎儿畅快一笑,“只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姑娘好忠义啊!”梁廷栋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 “多谢你的夸奖!我的忠义哪里比得上大人的忠义!大人对皇上的忠,对谢尚政的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的忠义可以留名青史,大人的嘛……一样遗臭万年……”绎儿一语双关,梁廷栋顿时无地自容。 “把这个不知深浅的丫头给我押下去!”梁斐戎不等梁廷栋开口,立刻吩咐了下去。卫士们将绎儿架起来就往后拖,绎儿仰天大笑:“梁廷栋,你也有脸红的时候!你也有今天……我恨不能生吃你的肉!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 第四十六回 绎儿被反绑着双手双脚关在柴房中,房门口时时看见看守的身影。她感到手脚已经发麻了,想伸展一下,却伸展不开。她苦涩地笑了笑之后,居然遐想能听到雁奴救出袁崇焕家眷的好消息,可这似乎只有渺茫的希望。她又开始回忆过去的日子,想起了大家一起在辽东的日子,想起风趣的赵率教,豪爽的满桂,总是以温柔目光凝视自己的赵祺……最终,当她的脑海里不可磨灭地忆起谢弘灿烂的笑容时,她奋力地摇了摇头,可是记忆却如同柳絮粘在发上一般死活也甩不去。她沉默了,落泪了。 门突然开了,梁斐戎一路坏笑着踱进门,身后的随从随后知趣地关上了门,走开了。 绎儿警觉道:“你来干什么?” 梁斐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狞笑道:“祖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绎儿扭过脸不去理睬他,他却径自走上前来松绑。绎儿愤然将身子扭向一边,不让他松绳子。梁斐戎有些失意:“哟!好大的脾气!” 绎儿抬头看着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假殷勤!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席听尊便!” “怎么能呢?你是说笑话逗我吧!”梁斐戎继续去解绎儿手上的绳子,却又被绎儿躲开了,自然心里很不松爽,“若是杀了你,谢弘不是要吃了我……再说,我也舍不得!”言讫,不再去解绳子,而是用手在绎儿光洁的脸上捏了一把。 绎儿“啐”了他一口唾沫:“你就不怕我吃了你!” “吃我?呵呵…行啊!只怕你还没吃了我,我就先吃了你了……”梁斐戎淫笑着,手也开始不安分了,“我还没享尽齐人之福呢?等逍遥快活完了,你再吃我……” “你……”绎儿怒不可遏地挣扎着用脚去踹他,却被他躲开了,“放肆!我是平辽将军太子少傅的遗孀,你敢无礼!有种你放开我!告到皇上面前,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嘿嘿嘿……平辽将军太子少傅的遗孀?你吓唬谁啊!就凭你?当我是傻子!真正的傻子是谢弘!谢弘上了我爹的圈套全然不知,还赔上了你这个消魂美人!我都为他惋惜啊……猜忌他!继续吧……”梁斐戎三下五除二地扯掉了自己的衣服,将绎儿扑在地上,伸手撕扯着绎儿的衣襟,“我早就对你垂涎三尺了……你这样一个美人,恐怕还不知道什么叫风流快活……谢弘教不了你!我教你……哈哈哈……” “畜生!”绎儿竭力挣扎,“你别碰我!放开我!……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不放过我?……哼……就凭你现在?少做梦了!……想留着清白?想得美……”梁斐戎撕扯着她的衣服,禽兽般兴奋地狂笑,“我偏就让你身败名裂!让你生不如死!让谢弘唾弃你……” 绎儿用尽全力死死地咬了一口梁斐戎的手臂,梁斐戎抽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臭婊子!本公子是抬举你……别不识相……” 当他愤怒地撕开绎儿的裙子时,绎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老爷,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求见!”仆人报进书房。 梁廷栋因为今天的事一脸不悦:“不见!叫他回去吧!” “可余大人说,他有军机大事要商量。”仆人再禀告。 “哦?那你请他进来!”梁廷栋见躲不过去。 “下官给尚书大人请安了!”余大成见礼。 梁廷栋示意奉茶后问道:“余大人来此何事?” “关系袁督师一案定罪,要紧吗?”余大成开诚布公。 “不是已经定案了吗?”梁廷栋不耐烦,“你昨天已经跟本部院争吵一天了,烦不烦啊?你要本部院跟你说多少遍才明白,这个案子是袁蛮子罪有应得!” “尚书大人认为这样的决断可以服众吗?”余大成力争。 “你去问问!去问问这京城的百姓!打听打听!哪一个不知道鞭子军是袁蛮子引进京的?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天子面前定的案,是铁案!人证物证俱在,翻不了案!翻不了!”梁廷栋倒是沉不住气般地叫嚣起来,脸也胀得通红,“你不要这么死心眼儿!他的罪一分也减不了!‘灭三夷’就是‘灭三夷’,没什么开脱的希望!你不要妄费心机了!” “尚书大人亲口下的令,下官哪里敢不遵。只是有一言,下官斗胆相告大人。袁崇焕并非真的有罪,只不过辫子军围城,天子震怒。下官在兵部做郎中,短短几年已经换了六位尚书,亲眼见到没有一个尚书有好下场。不是我余某人说话不吉利,大人现在做兵部尚书,怎么能保得定今后辫子军不再来犯?别怪我没提醒大人,今日灭袁崇焕三族,造成先例,倘若他日金军再来,梁尚书,你照顾一下自己的三族吧!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余大成拂袖而去,梁廷栋呆若木鸡。 “老……老爷……”一个小仆人喘息不定的声音惊回了梁廷栋的神,“那个刺客被……被人救走了……” “什么?” 第129章 梁廷栋脱口而出,“不是让公子看着的吗?” “公子他……他……”小仆人吞吞吐吐,支吾不定。 梁廷栋踢开仆人,快步直奔柴房,迎面正撞上衣冠不整鼻青脸肿的梁斐戎。梁廷栋一把抓着儿子的衣领:“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爹!我……我就是看那个女人她……”梁斐戎难以启齿,委屈难当。 梁廷栋彻底明白了儿子狼狈的原因,抬手狠狠的一个响亮的耳光掴了过去。 “爹……”梁斐戎捂着红肿起来的脸颊委屈的紧,“不就是一个女人,放了就放了呗,您打我做什么?” “我打你?我恨不能打死你个没用的畜生!”梁廷栋气得浑身筛糠样的抖,“一个女人?你知道她是谁吗?知道她是谁吗!” “关宁铁骑的少主……我知道……”梁斐戎擦了擦嘴角淡淡的血痕。 “你知道个屁!”梁廷栋抽手又扇了他一耳光,“她是平辽将军太子少傅的儿媳妇,平辽将军一家战死遵化,皇上是下了诏书追谥立祠供奉的。连我都不敢动她,你敢对她非礼!你头上长几个脑袋!” 梁斐戎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吃吃啊啊半天没敢再出半个音来…… 树林中,绎儿伏在谢弘的怀里号啕大哭,一肚子的委屈都化作泪水,濡湿了谢弘的衣襟。 谢弘有力的手抚着她的柔荑,喃喃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绎儿呜咽着:“我错怪你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也没给我机会啊……好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以后不许这么冲动了……”谢弘理着她的青丝,“答应我……” “如果今天你再迟来一步,我……”绎儿仰起脸,挂着泪珠。 “是我的夫人永远不会变成别人的!”谢弘怜惜地捧着绎儿娇俏的脸,用手指为她拭去泪水,“他若是玷污了你,我一定杀了他!千刀万剐了他!解气了么?” 绎儿破涕一笑,将脸埋进他怀里:“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他玷污了我半分!” “即使是,我也不会嫌弃你半分!”谢弘吻着她的额头,“跟我回去吧!我要保护你一生一世,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再也不了……” “不!”绎儿清醒地摇头。 “为什么?”谢弘不解。 “忘了我吧!谢弘!”绎儿推开他,扭身消失在了谢弘的视野里。 “绎儿——”谢弘的泪滑落峻瘦的脸庞。他懂,他知道为什么。因为自己的父亲,因为一个背叛出卖灵魂的父亲,一个让他成了罪人的儿子的永世不得翻身的父亲。是这一切隔开了他的爱情,毁了他的爱情。不仅是绎儿无法原谅,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这个事实。一切都完了!就这样毁灭得连残垣断壁都不复存在了! “先生!”绎儿看着面前的程本直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程本直提着食盒,衣衫褴褛的样子,仿佛一个黄河决堤后的难民。他的脸上青红不均,头发散乱,好象刚刚和人打了一架般。神情中似乎有一种发自内心无法掩藏的痛苦和委屈,颓废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全部形象。 “出什么事了?”绎儿追问,她不能不问,她再不希望身边的任何人受伤害。 “没事儿!”程本直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绎儿的肩,凝重苍白地绽出一笑,却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夜幕降临,程本直点上灯,铺开纸,在灯下奋笔疾书。 绎儿隔着窗依在院呆坐着,静静地聆听着寒蝉凄楚的鸣叫声,心中满是疮痍带来的酸楚。 “……总之,崇焕恃恩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既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独念崇焕就执,将士惊惶,彻夜号啼,莫知所处。而城头炮石,乱打官兵,骂詈之言,骇人听闻。遂以万余精锐,一溃而散。臣于崇焕,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崇焕冤死,义不独生。伏乞皇上骈以臣于狱,俾与崇焕骈斩于市。崇焕为卧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不失义。臣于崇焕虽蒙冤地下,含笑有余荣矣。”内官读完奏疏,低头不敢看崇祯帝。 “迂腐!迂腐!”崇祯帝从帝座上跳起来,将手中的奏疏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想死!让他现在就去死!让他去死……朕这么勤政爱民,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反对朕……他们宁可追随袁蛮子去死,也不愿为大明效力,为朕分忧……可恶!可恶之极!” “陛下,以微臣之见,程本直固然可恼,但大可不必处死。”温体仁闪出群臣之列。 “不是朕要处死他,是他自己找死!”崇祯帝怒气未消。 “程本直找死是为了以自己的性命为袁蛮子喊冤开脱,威逼陛下收回成命。陛下若是让他死了,反倒顺了他的意,他就可以向天下人大呼冤枉,使陛下英明尽失,诋毁了朝廷的名誉。臣请陛下三思!”温体仁用悦耳的吴侬软语奏道。 “爱卿之言有理!传朕口谕,程本直有意诋毁朝廷,图谋不轨,着废其已得功名,永不录用!”崇祯帝略加思索吩咐拟旨官员。 “陛下,臣以为不必革除他的功名,反而要善待他,让他对陛下感恩带德。就算是程本直不识抬举,不领皇上的恩典,陛下也可以以宽仁之名堵上天下人悠悠之口。”梁廷栋也走出群臣之列。 “梁卿所言思虑周到,就依梁卿之言!” 第四十七回 绎儿依在窗口,凭窗远眺,竟看见了许久不见的广渠门。绎儿随之由惊异转为了伤感:一年前,他们正在炮火声中,在广渠门外迎战金军。那种战鼓震破耳膜的记忆依旧在耳边回荡,那种由内心迸发出的血的呼喊:“将士们!再创一次宁锦大捷!”袁崇焕坚毅严峻的神情依旧在脑中不断浮现。那种临战的镇定,那种面对强大敌人的大无畏的镇定和力挽狂澜的决心,曾让绎儿的内心鲜血沸腾。那似乎要冲破一切束缚喷涌而出的激情,如今竟然已经冷却的,竟再没有一点复活的意思。 “姑娘早啊!”店小二提着一壶热水友善地打招呼。 “早!”绎儿勉强露出一笑。 “明天是八月十五了,姑娘如果要月饼,就跟厨房说一声!”店小二见绎儿也和蔼的答腔,于是提醒道,“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您招呼一声!” “十五!中秋……”绎儿喃喃。 午晌十分,程本直刚推开门,便看见了站在门外似是等候已久的绎儿。 绎儿望见他出来了,于是故作轻松的一笑:“先生,把这个带上吧!明天是中秋……”言讫,递上了手中的食盒。 程本直眼眶一湿,强扭过脸接了过来,声音中带着消沉:“好……那我去了……” 绎儿也不去看他,只听他的声音,便知道他内心的苦痛。 看着程本直走远,绎儿抑郁地叹了口气,扭身要会房间,刚抬脚,却踢到了什么。她弯腰低头看去,拣起了一个小瓷瓶。仔细端详之下,绎儿忽然记起,这个小瓷瓶是程本直一直带在身上的,说是要带给袁崇焕的,怎么落在这儿了? “砸他!砸……里通外国的卖国贼同党!”一个人高叫。 “可不是……要不是他们,辫子军也进不了京……打……狠狠地打!”一个老者忿愤地骂道。 “小柱子,替奶奶多打几拳!解解气!”一个小脚的老阿婆依在几步远的屋檐下,手中的竹杖戳戳地,又指指天,“这些天杀的!” “……你倒是说话呀?前几天还道你是条硬汉……看来现在不过是条狗……打!大家都上!谁他妈的不上,谁就跟卖国贼是同党!”一个年轻气盛的小青年高举着手狂叫。 绎儿分开人群挤进去,不禁惊呆了。 那在众人拳脚相加之下的瘦弱身影,竟是去探监的程本直。一时间,似乎这几天的疑问都有了答案,程本直的几天来的难言之隐一下子真相大白了。 眼前的程本直既不躲闪,也不用手护着身体,反倒将食盒紧紧的抱在怀里,任那大小不一的拳头不分轻重的击在头上、脸上、背上,身上……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眼神中满是是悲愤,他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却迟迟没有动手,只是在颤动,颤动。他内心的痛苦和悲愤是绎儿从未见过的,如今一古脑儿全部写在了脸上。面对失去理智和盲目冲动的人群,他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克制的自己的反抗欲望,表现着沉默和木然,他宁愿默默地忍受这一切。 一个小孩指着程本直怀里的食盒:“他怀里还有月饼呢!” “栓儿不说,我们倒没发现!那个天杀的袁蛮子后天就要凌迟了,你还给他送月饼,过中秋……” “他还过他妈的什么鸟中秋!”一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拿月饼给他吃,还不如喂狗!喂狗狗还会看门,不放贼进来呢……他连他妈的狗都不如!吃里爬外的……什么东西!姥姥!”说完,顺势狠狠踢了程本直一脚。 “你们想怎么样?我不过是去送点吃的!”程本直被掀翻在地,几个健壮男人冲上前拳打脚踢。其中一拳打在了程本直的鼻子上,顿时在鼻子下铺了一层鲜红的底色。 “送吃的?老子都快饿昏了,你他妈的,怎么不给老子送……”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汉子,手里摇着蒲扇大骂着,也顺势将肥脚踩在程本直枯瘦的手上,用力捻着,“踩死你这个不识相的……” 绎儿忍无可忍,她提剑奋身就要出人群,却被一个女人扯住了衣袖:“姑娘是外乡人吧! 第130章 你还不知道,这可是里通外国的叛徒同党……知道吗?当初的辫子军就是他们引来的,一个个啊都是天杀的……” “你住嘴!”绎儿暴喝着用力甩开女人的手,“谁是叛党?谁里通外国?你们一个个都瞎了眼吗?”言讫,撇开众人惊愕的眼神于不顾,扶起了程本直,“先生,你受委屈了!”说着,眼泪不禁落了下来,她不甘示弱,于是强收住泪水:“先生,这就是你每天带伤而归的原因吗?” 程本直静默无言,几欲开口,又闭上了启开的唇。 “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他们,每天算计好你的路径,等着打你,揍你。可是,你每天回来都不说,难道你怕他们吗?”绎儿扬手一指众人,几乎是吼道,“你们一个个欺软怕硬!辫子军来的时候,一个逃得比一个快!我们一路从辽东赶回来,不辞鞍马劳顿,浴血奋战,死了多少将士,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又听信流言,诬陷督师是卖国贼……你们还是不是人?有什么话就明说!有什么不爽就当面抬现的!” “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也是袁蛮子的私党……他妈的,一样不是什么好鸟!”一个人犹如领袖般一挥手,“丫头片子!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敢在老子面前逞能耐……大伙上!揍她个贱货!” “谁敢上来!本姑娘就不客气了!”绎儿一脸严峻的神情,手中握着剑护卫在程本直前面,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紧紧的瞪着众人。 “丫头片子!口气倒不小!乡亲们,天子脚下,看她敢动手杀人!大家一齐上,缴了她的剑,揍她!”中年人一声招呼,众人一涌而上。 “锵!”绎儿长剑出鞘,众人惊得不由向后一退,绎儿横剑冷笑,“本姑娘认得你们是人,剑可不认人!” “绎儿!不可伤人!”程本直阻止。 中年人一把推开程本直,一副傲慢的冷笑与轻蔑:“来啊!有种你就动手啊!” “自找的!”绎儿一抬手将剑只略略画了个弧线,不及中年人反应过来,便架上了他的脖子。 “绎儿!”程本直扼住了绎儿执剑的手腕,疾呼道,“万万不可……” “先生,你放手!”绎儿用不可理解的目光灼热的注视着程本直,“这些人死不足惜!” “你要为督师的清誉着想啊!”程本直强忍着愤怒的泪水。 “士可杀不可辱!这个道理,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 “韩信尚且受得胯下之辱,何况你我?我求你了!”程本直几乎要下跪。 “唉……”绎儿长叹一声,收了手,将剑还入剑鞘,“今番依了先生,饶了尔等!今后如若再得寸进尺,休怪我手下无情!先生!咱们走!” “你以为你也配做韩信……我呸!”一个老妇人将一口唾沫竟唾在了绎儿脸上。 “你……”绎儿自小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欲要拔剑,却被程本直按住,“先生!他们欺人太甚!” “绎儿!你且忍一忍吧!忍一忍,不要在生事了……我们走吧!”程本直不由分说地拽着绎儿往前走。 “忍?我要忍到什么时候!”绎儿歇斯底里地的叫,而身后的石块也纷纷落到两人的背影上…… 热泪在绎儿的脸上流淌着,混着那让人恶心的唾沫。绎儿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那些没有人性,没有是非感的人群。他们的自私、冷漠、欺软怕硬,让绎儿难以相信,这些竟是自己心目中一直要保卫的大明百姓。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理想与现实差得太远,她为他们所作出的一切,乃至于袁崇焕和千万将士用生命为他们换取的安宁,简直成了荒谬的笑话,天底下最无以伦比的笑话! “这些人,救他们有什么意义?不!他们根本不是人!”绎儿真想仰天大骂,“老天啊!你这个瞎了眼的神灵!” 缓步走进牢狱,程本直在即将转弯的石柱后定住了脚,回头轻声对绎儿道:“刚才的事,千万不要在督师面前说!”于是,整了整衣衫,用手帕拭掉了脸上的血迹和灰尘,镇定自若地走出石柱,绎儿默然地跟在身后 “督师,我和绎儿来看你了。”程本直放下食盒,对着一栏之隔的袁崇焕道。 “哦!本直,你来啦!”袁崇焕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走到门口。 “袁伯伯。”绎儿强颜欢笑地挤出一句。 狱卒打开了门,两个人进了去。 “督师,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这是绎儿让人做的月饼。”程本直将月饼递了过去,却尽量回避袁崇焕的注意。 “绎儿,亏你还念着袁伯伯。袁伯伯已是将死这人了,想不到不曾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袁崇焕说起这些,异常的冷静中有那么一丝感叹的自嘲。 “袁伯伯……”绎儿为了照顾袁崇焕的心情,拼命忍着泪水。 “本直,你的脸怎么了?”尽管程本直再三回避,但颧骨上乌紫的一块却没瞒过袁崇焕犀利的眼神。 “说起来不怕督师笑学生,学生是不小心撞上门框了……”程本直装出一副尴尬的神情。 “是吗?”袁崇焕抬起头看绎儿,“怎么回事?” “程先生他……他走路的时候也不知在想什么……正好……正好我喊他……他一抬头就撞上门框了……后来……”绎儿帮着编谎,可是却不敢看袁崇焕,只去看程本直。 “真的?”袁崇焕不动声色。 “当然了!绎儿什么时候骗过袁伯伯。”绎儿故作调皮的撒娇样子。 “你们还在骗我!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可骗的!”袁崇焕虎得一下站了起来,“你迎面撞上门框,鼻子在前反倒没撞伤,脸反倒撞了?本直,你太不会编谎!” “谁说鼻子没事的?先生的鼻子刚才被打……”绎儿争辩,不经意脱口而出。 “绎儿!”程本直慌忙打断,绎儿这才反应过来,强自收住了口。 “本直,到底怎么回事?你别阻止绎儿,说!”袁崇焕抓住了破绽。 “督师,其实……”程本直还想掩饰真相。 “本直,我在问绎儿!”袁崇焕大声重声。 “袁伯伯……其实……是!刚才程先生被人打了!”绎儿见已经无可隐瞒,于是狠狠心。 “什么?”袁崇焕瞠大了眼睛地看着程本直,“怎么会这样?出什么事了?啊?” “督师……我……”程本直抚则脸颊上的伤口支吾了半天。 “先生被打已经有三四天了,可我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我也是今天跟在他身后才发现的……先生被一群人围这打,却连手也不还……而且还有人骂……骂……”绎儿强忍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绎儿,你别说了……”程本直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膝头,哽咽声不绝。 “说下去!”袁崇焕依旧面不改色。 “他们还骂……骂您是叛国贼,说去年来犯的金军是您引进京的……”绎儿再也忍不在湖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一下子扑到袁崇焕怀里,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辛辛苦苦,不远千里赶来救他们,他们还骂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袁伯伯,你告诉我……” 第四十八回 袁崇焕的脸色依旧异常的平静,丝毫没有不平之色,他抚着绎儿的头,以平和的口吻道:“好了!好了……有时候,人世间的对错不是这么轻易就可以下定论的,需要时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他抬眼看了一下身旁的程本直,程本直的双手死死的按着太阳穴,一脸的忧愁和愤懑。 于是,袁崇焕腾出手,抚了抚程本直的背,看看伏在膝头痛哭的绎儿,露出了淡淡一笑:“本直,我记得打宁远大战时,因为我主战,宁远的百姓个个骂我要拉他们陪葬,后来打胜了,又一个个尊我为英雄……人就是这样难以琢磨啊!连天子都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何况你我?只要我们问心无愧,不曾枉来这一世,做一个有理有节的人就足够了。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可……您已经没有时间了……”绎儿仰起一直低垂的头,一双悲戚的眸子在袁崇焕的眼中寻找着答案,眼角的泪水依旧不住。 袁崇焕慈爱地用手拭去她的泪水:“傻丫头,时间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每一个人都要面对死亡,为什么不坦然的面对呢?” “您的心里真的坦然么?”绎儿质疑。 “是啊!你说的是。我心里并不坦然啊,我有愧啊!”袁崇焕似有感悟的一叹。 “督师,您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良心,何愧之有?”程本直启唇再三,如是说。 “本直,你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袁崇焕突然问道,于是侧过脸看着程本直。 “督师在本直心目中,是一个正直忠诚,不畏权势,一心为国为民的好……” 袁崇焕笑着摇摇手,打断了程本直的话:“十年来,不曾在父母膝下做一个真正的孝顺儿子,不曾在妻女面前做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不曾在兄弟面前做一个好弟弟,好兄长,不曾在朋友面前尽一点为友之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是大明国里一个亡命之徒而已啊!” 绎儿震惊了。 程本直也傻住了。 他们的惊诧,同样是因为袁崇焕的一句感叹,一句“亡命之徒”的感叹。这个被天大冤枉所包围着内外交困的最后岁月里,袁崇焕的坦然镇定,这是不符合袁崇焕与生俱来的狂飙个性的,是什么使他的锋利棱角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难道是这一年多来的监禁生活吗? 第131章 还是这一切的遭遇让他放弃了以往挣扎的冲动?还是朋友的背叛让他彻底对世事心灰意冷? 一个人做到了不要父母,不顾妻儿,不问兄弟,不访朋友的地步,他的一生是在怎样的岁月里度过的?除了征战,除了报国,他的生命里还有什么?而命运的不公却让他的功劳成为了徒劳,成了让他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来源,他如何能接受这个现实,他怎么能接受…… “绎儿,取些水来吧!我们把月饼吃了。”程本直打破了沉寂。 绎儿站起身,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走到门外向狱卒要茶水。 程本直却乘这个当儿掏出绎儿刚刚还给你小瓷瓶,塞给袁崇焕,压低声音道:“督师,把这个拿着。” “这是什么?”袁崇焕皱皱眉,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小瓷瓶。 “福寿膏。”程本直一低头。 “哪儿来的?”袁崇焕虽是低声,但声音的严厉已经很明显了。 “我把家里的房契卖了……”程本直有些哽咽,“督师,本直无能救不了您的命,就指望着这个给您减轻些苦痛……我心里也好受……” “你拿回去吧!想办法卖了它,换些盘缠,回辽东吧。”袁崇焕将瓶子递还给程本直,程本直却坚持不受,“本直,我已是朽木,清醒的死是读书人的尊严……” “督师……” 袁崇焕不由分说将瓷瓶塞回程本直手中。 绎儿只是在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可在回首一瞬,流下了无声的泪。 两人无言的回到客栈,刚一进门,店小二便迎了出来:“两位,雁奴姑娘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小女孩。” 绎儿闻言推开小二,疾步上了楼,气喘未定地推开房门:“雁奴!” “嘘——”眼前谢弘把手放在唇边,示意她轻声。 “你怎么在这儿?”绎儿吃了一惊,“雁奴呢?” “她去给郁妹找退烧药去了。” “郁妹病了?”绎儿连忙坐到床边,伸手去摸小女孩的额头,“滚烫的!烧这么厉害,得找医士啊!”说罢,便要抱她起来,却被谢弘拦住。 “不行,她现在还在刑部通缉之下,京城的锦衣卫的耳目众多,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那也不能等死啊。”绎儿站起身去拧干脸盆里的湿手巾,“袁伯母怎么样了?” “不甘受戮,投江自尽了。”谢弘的话音一落,绎儿手里的手巾在脸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怎么会?怎么……”绎儿失措地喃喃。 “绎儿……”谢弘站起身,正想安抚。 “娘!娘——你不要……不要丢下郁儿啊……娘——”袁郁在噩梦中挣扎着,哭喊着,伸着小手拼命在抓,“你不要丢下郁儿……” 绎儿快步走到床边,紧紧地握住袁郁的小手,袁郁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看在绎儿为袁郁擦去眼泪,理着及肩的鬓发,谢弘的眼神中,除了爱怜,更多了一分不合时宜的陶醉。绎儿全然不觉地兀自伤心:“郁妹,你好命苦……谢弘,把手巾拧干了给我……” 谢弘充耳不闻的,依旧傻站着。 “谢弘,你听见没有?”绎儿见身后还没动静,于是回过头,“谢弘……” “啊?哦!”谢弘直到与绎儿的视线相交才回过神,转身去拧手巾。 “你发什么呆?”绎儿问道。 “我在想,如果不是祸起萧墙,不是我爹,也许现在我们正如自己期望的一般生活着,无忧无虑。”谢弘递过手巾,淡然一笑。 “期望的生活?”绎儿接过手巾,细心地敷上袁郁的额头。 “不理这些是非,平定了辽东,然后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和你长相厮守,再有几个孩子承欢膝下。”谢弘憧憬地甜蜜一笑。 “你还真有心思想这些。”绎儿有些疲惫,“你认为还可能吗?” “你不希望这样吗?”谢弘猜到了她的所思所想,“还是因为不原谅我爹,顺带附上我?” “你没错,何谈原谅与附带?”绎儿走到窗边站住,静静地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只是我无法接受,我要厮守的人却是仇人的儿子,而我的孩子身上也流仇人的血。在我心里,我杀了他都不解恨;可杀了他,我何以面对你?不杀他,我无以面对良心……” “如果……我离开我爹,离开他的阴影,你会跟我走吗?”谢弘缓缓吐出酝酿已久的话。 “那你就是不孝,而我则是为了自私而灭了亲情。”绎儿没有明说,但弦外之音已经明了。 “那我怎么办?有家我难以面对,有妻子却不再相认吗?”谢弘强忍着没落泪,“你给我一个解脱的办法。” “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断情丝。”绎儿忍痛不看他,“国家尚且危在旦夕,何谈儿女私情。” “好个国家尚且危在旦夕!好个何谈儿女私情!”谢弘不敢相信地冷笑,“你残忍!真的很残忍!那我就为了斩断儿女私情,今生决不复娶,以赎父罪!”说罢,愤然的甩袖扭身要走。 “谢弘!”绎儿猛得回身,从身后抱住了谢弘,“不……” “怎么?你后悔了?”谢弘任她抱着自己呜咽,依旧一副冷静的淡然。 “你没有必要用你的父亲的过错……折磨你自己……”绎儿本想制止,可一开口,却没来由的变成这么一句。 “可你也在用我父亲的过错折磨你自己!你不可否认,你也否认不了。你是爱我的……只是我们之间有了我爹罪恶的阴影,你不敢逾越。你以牺牲自己的感情来迁就我和我爹的亲情。你一再说这是理智,可连你自己的内心都接受不了。你让我放弃你,忘了你,可你知道,我忘了你的唯一办法是什么……是把心挖出来给你带走!只有我没了心,才不能体味痛苦的含义!只有我没了心,我才有活下去的理由……”谢弘埋藏在内心深处锥心刺骨的痛苦在这一瞬间决了堤,泪水也一并决了堤,难以收拾。 “不……你别说了!别说了!”绎儿的泪水早已止不住了,她不愿意让谢弘看到自己内心的妥协,赶忙扭过脸,可是泪水却一涟涟地濡湿了谢弘的后襟。 谢弘回过身,强扭过她满是泪的脸:“你转过脸来,看着我!你逃避不了!你以为你不看我就能逃避这一切吗?你逃避得了我,你能逃避得了你灵魂的折磨吗?你我的誓言是那么不堪一击吗?我不信!我不信!你坚强的外表无坚不摧,可我知道,你的内心脆弱不堪。这一切的痛苦你一个人根本扛不住的,你会垮的!你太不自量力了!你知道吗?” “你为什么要说破……为什么……”绎儿在他面前抽泣着,一双眸子已经是哭得通红。 “你会妥协的,我知道……你会的!只要你还爱我……只要……”谢弘冲动的把她的柔荑拥在怀里,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激动连带着手臂的力度,几乎要把绎儿揉碎在怀里,“我为你分担一切苦痛,你就是我一生的妻子。” 绎儿感觉得到他的泪水从他的刚毅脸庞上滑落,又滴落在自己的额头和脸颊上,是热的,炙热的…… 透过监狱的唯一的窗户看已经隔绝已久的外面世界,看着一轮圆月。皎洁的,单纯的没有杂质,人生的最后一轮圆月啊,你的光辉却不能抚平这世上的所有忧伤。 “明月当空,青春几何……”袁崇焕下意识地抚了一下鬓角的斑白。这样的中秋,平生最后一个中秋,他不禁感叹:几十年忙忙碌碌,征战四方,除了战场上的凯歌外,余下的,竟是背井离乡,抛妻弃子的隐隐心痛。也许,这是他一生欠下的,再难补偿的债。这个债他没有留给百姓、留给国家,而是如此‘自私’的留给了父母妻女,抄家充军是他送给家人的最后礼物…… 这时,狱门外的一阵刀剑之声划破了月夜的宁静,也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虎得站了起来。 “督师!”绎儿的声音证实了袁崇焕的预感,她手里提着剑,越发近前。 “你……” “别说了!”绎儿不由分说,挥剑劈断了狱栏上的铁链,一下子冲进了狱门,“督师,快跟我走!” “不行!我不走!”袁崇焕严词拒绝。 “督师,快走!没有时间了!”绎儿催促,见袁崇焕站在原地不动,于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走啊!” “我不走!”袁崇焕甩开绎儿的手,厉声呵斥,“我为什么要走!” “袁伯伯,绎儿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死,您要留着有用之身,为国……”绎儿回头急切的看了一眼在门口抵挡官兵的雁奴,“督师……来不及了!” “我再说一遍,我不走!”袁崇焕强调,“我无罪,为什么要走?我所做的一切堂堂正正,没有愧对天地良心,我为什么要走?” “您是清白的,可是皇上要置您于死地!请您不要再固执了!”绎儿欲哭无泪。 “我本无罪,谁能加罪于我!”袁崇焕正色,“不过一个死,他们要杀我,正说明了我的价值!” “可您在用您的生命证明您的价值,这个代价太沉重了!” “一个大丈夫不能战死沙场已经是无能,难道你还要让我以亡命天涯来过下半辈子吗?”袁崇焕一指门口,“你给我走!走——” “袁伯伯!”绎儿扑通跪了下来,“我求求您!这是救您的唯一出路,您即便不为天下苍生,也要为郁妹考虑啊!袁伯母已经死了,你难道还要让郁妹连父亲都失去吗?” “……你告诉郁儿,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让她不要以仇恨来过下半辈子,我可以保护大明的百姓,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袁崇焕的眼角终于挂上了一行泪,可他依旧坚定地站在原地,“你带她走,永远不要回来……走——” “您不走! 第132章 我就和您一起死在这儿!”绎儿一狠心。 “你……”袁崇焕愤怒了,“你给我走!走!我不想再见到你!走啊!” “您不走,我也不走!” 袁崇焕一把夺过绎儿手中的剑:“你再不走!我马上自尽在你面前!” “袁伯伯……”绎儿惊呼,“不要!” “还不走!走——”袁崇焕将剑扔到绎儿面前,用尽力气吼道。 绎儿捡起剑,含泪回头,反身冲向门口。 袁崇焕颓然坐在了地上…… “小姐,人越来越多了,怎么办?”雁奴一边招架,一边问道。 “冲出去!”绎儿斩钉截铁,“郁妹还等着我们照顾,我们不能就这么死了!” “小姐,这样走不是办法,还是让我先引开他们,你先走!”雁奴道。 “不行!”绎儿叫道,“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小姐,你答应过督师,你不能食言!走啊!”雁奴虚晃一下,顺势将绎儿推出圈外,“快走啊!” “雁奴!”绎儿又要冲进去,却被一只手扯住了。 “跟我走!”谢弘一把拖住绎儿,直奔门外。 “不——雁奴会死的!我不能走!你放开我!”绎儿挣扎,“你居然跟踪我!” “你在那里才会妨碍她!”谢弘吼道,“你在那里她才会死!” “不——”绎儿看着狱门离自己的视线越来越远,却难以回头,“我要救她!谢弘,你去救她!去啊!” “你不要因小失大!”谢弘一把将她推到门外,“我答应你去救她!你先回客栈保护郁妹!” “可是……” “如果你真想救她,就听我的!”谢弘不由分说,抽身回头。 绎儿仰面望着天上的圆月,悲愤的泪水洒落了一地,她歇斯底里的狂叫:“为什么……为什么……天啊!你睁眼看看这一切啊……” 第四十九回 天色蒙蒙亮,程本直一身素白的出了门,往刑场而去。他的脚步沉重而凌乱,眼眸失神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路两旁的房屋树木依旧,可在程本直的心头却笼着一层浓黑的悲凉。 一个被冤屈而无怨无悔的坚强灵魂,即将从这个世上消失,去那一个不被人所知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是喜是悲,是否能有公正的对待,是否能远离战火和硝烟,谁也不清楚。因为,去那个国度的从来没有回头客。灵魂的心里明白,明明可以麻痹自己,可为什么还有选择坚强和清醒?难道仅仅是因为读书人的尊严吗?难道他要看着无知而愚昧的百姓将自己片片撕碎的惨烈吗?难道人间真的只有这样疯狂的“亡命之徒”吗……太多太多的问号,谁又能给予最终的解释和回答。苍天吗?可你寂寥无声! 程本直没有头绪,麻木地立在刑场不远的地方。他不愿站得太近,他怕自己会疯掉。尽管他相信自己有着足够的自制力。他的耳边不断回响着“清醒的死是读书人的尊严”这句铿锵有力的话语,眼前却浮现出一个个似乎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于谦、熊廷弼……那个行刑的青石台阶上,已被那一腔腔热血所染红。他们之间似乎都是一个个追随而去的,带着一腔正气,一腔热血。他们都有着金石般的脊梁,钢铁般的意志,凌云般的壮志和苌弘化碧的决心。而今,袁崇焕也将随之加入他们的行列,步入这历史的轮回。在程本直眼中,不知是喜是悲。 天色不觉间已经放亮,人们陆陆续续聚集到刑场,摩肩接踵,挥汗成雨。那嘈杂的议论声,犹如千万只苍蝇在耳边一般,嗡嗡乱叫,挥之却不去。其中夹杂着树上知了不识相的叫声,惹人心烦意乱。 “昨天刚过完中秋,今天就来看袁蛮子受死,真是痛快!”一个从远处走了的人说道。 “可不是!拖了一年多,依我看,早就该杀了!”和那个人并肩走来的另一个道。 “凌迟算是便宜他了!要是我,这种不顾廉耻,卖国求荣的叛徒,就是全家凌迟也不为过!” “得了!你们听说没?他还是进士出身,孔孟之道都给他喂了狗了!真丢天下读书人的脸!”一个书生道。 “听说啊,本来刑部给他定得可是‘灭三夷’的罪,不知怎么的给改了!” “嘿!谁这么缺德还护着他?要是我知道了,一定建议把他也给弄个满门抄斩!” “就是!这不是姑息养奸嘛!” 几个人从程本直面前走过去,看也没看他一眼,一脸目空一切的样子,程本直心里尤觉得悲哀。他们的麻木自私,不分是非的盲目冲动,正式将袁崇焕推上这刑场的原因之一。 人群熙熙攘攘地在本不宽敞的街道上涌动着,他们的目光中充满着扭曲的兴奋和激动,也许正是他们嗜血的快感所在吧!程本直的手脚已经麻木了,只有头脑还是清醒的。一双含悲而怒的眼睛,悄然无声的洞察着周围的人高谈阔论,看他们的表情和夸张的动作,听他们激昂大义的语气,仿佛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忠君爱国的高尚心灵才得以在即将处决的十恶不赦的罪人前完全表现。 本不宽敞的街道此时已被疯狂看热闹的人群所塞满了,人潮四处涌动,比一年一度的赶庙会、闹元宵还要热闹。只是当然的,人们此时的兴奋不是用言语可以表达的,他们被扭曲了的需要将在这一天被满足。 这时,不远处来了一队锦衣卫,愈来愈近,人群开始涌动。伴着高声的叫骂和低声的议论,垃圾和石块扔开了,砰乓的砸在囚车上,声声锥刺程本直的心。程本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也抬不起眼睛去看,他只感觉到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渐渐模糊,他死命的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人群的骚动更大了。 行刑的令牌轻轻的落地,可在程本直心中却是重重一击,那种力度足以让他崩溃。他这才意识到,袁崇焕“知其不可而为”的勉励在此时此地已经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量,他真正的彻底绝望了。他不敢去看袁崇焕的神情,即使他隔着重重的人群也能够看到。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心。他知道,那是坚毅刚强,永不妥协的神情。凭刀剐,任血流,一种英雄悲歌的凄楚攻上心头。于是,他阖上双眸,仰面苍天,耳边那百姓的疯狂尖叫声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知道,他的心死了,他的全部斗志随着袁崇焕的死枯竭了。 一阵悠扬的笛声传入刑场的上空,缭绕缠绵,却又如泣如诉。乐曲中似乎努力在迎造一个安详美丽的空灵气氛,可是那怨气冲天的哀怨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刑场上的人都在疯狂之中,惟有袁崇焕和程本直才能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笛声。 街边客楼的凭栏处,一个白衣身影袅娜的立着,纤纤玉指下的一管红笛,唱着凄美的歌谣。绎儿的眼角上挂着泪珠,不自主的身体略略颤动,微风拂过披散的长发发梢,竟不曾察觉。 “西洲曲!”袁崇焕心里一惊,那刀刃袭及全身的痛苦和难以忍受心灵悲歌,在一瞬间全部抛得一干二净,他的表情不再冷峻,转而柔和起来,“一定是我听错了……夫人她……他们都……”这时,又一重刀袭来,他禁不住震颤了一下,血流如注…… 笛声依旧,人们的兴奋也达到了极点,有人惊叫,有人欢呼,有人高声叫骂……人群中唯有程本直独自落泪。他深深感觉到生在这个时代的悲哀和孤独,他的周围似乎不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群没有人性的麻木动物。 泪,流干了。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绎儿唱着唱着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的眼睛越发模糊,根本看不清楼下刑场的一切。如此美丽的歌,为什么因为这个扭曲的世界而变得凄绝?因为世人恶,人情薄? 绎儿从昏沉沉中苏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是谢弘模糊的身影:“弘……” “你醒啦,绎儿。”谢弘招手让雁奴去倒水,“喝点水吧。” “郁妹呢?”绎儿问道,她推开了水杯,挣扎着坐起来。 “哭了一整天!谁劝也不行,现在哭累了,睡着了。”雁奴红着眼睛。 “我怎么了?”绎儿喝了一口水,清醒道。 “你郁气攻心,晕倒了。抱你一路回来,你还在不停的叫督师……”谢弘的眼睛有些湿润。 “程先生呢?” “他还没回来。”雁奴道。 “还没回来?”绎儿沉吟了一下,“等他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有事找他商量。” “怎么?你……”谢弘敏感,“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绎儿淡淡一笑。 这时,门外店小二叫道:“姑娘,楼下有人来了!” 绎儿挣扎着要起来,却被谢弘按住:“你躺着,我去看看。” “小姐,谢公子生怕你跑了似的。”雁奴苦中作乐。 “是不是程先生回来了?”绎儿问道。 “我寻思着不像。”雁奴摇摇头。 门开了,谢弘领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进来,那人一见到绎儿,压抑不住内心的伤痛哭道:“祖小姐,我家老爷他……” “佘顺!”绎儿几乎从床上跳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从老家一路逃来的,我是想救老爷,救小姐,谁想到……”佘顺自责着,泪涕交加。 “这原不怪你,天命难违!”绎儿感叹。 “佘顺打听到小姐在这里,所以便一路赶到了京城,不想一进京城就看到老爷……” “事已至此,哭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是凭添伤心罢了。” 第133章 谢弘安慰,“现在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现在老爷暴尸街头,我想去收拾一下。”佘顺一擦眼泪,坚决道。 “这太危险了。”谢弘阻止。 “可是,佘顺受老爷大恩,带在身边数十年。如今老爷蒙冤被害街头,即使天下人都被迷惑了双眼,佘顺我的眼睛却是雪亮的。”佘顺摇头叹道,“我要亲自去收拾老爷的棺裹,料理后事,已报老爷知遇之恩。” “好!我陪你去!”谢弘点点头。 绎儿刚要开口,门却被“砰”得推开了,店小二冲进门:“程先生他……” “他怎么了?”绎儿一惊,径自站了起来。 “他自尽了!” “什么?”绎儿的脑子嗡了一声,靠着谢弘的扶助,勉强站定,继而镇定下来,一个箭步冲出了房门。 程本直倒在房中,长剑贯腹而过,双手鲜血淋漓,身下一片血泊。 “先生!”绎儿腿一软,双膝着地,几乎是爬到程本直身边,“先生……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谢弘也冲到程本直身边,架起他:“先生……小二快去请医士……” “不……不用了……”程本直嘶哑着嗓子十分虚弱地说,“不要……白费力气了……让我死吧……随督师……去吧……”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每一句话都夹着血沫。 “先生——”绎儿摇晃着他,“你为什么要做傻事……为什么……你让我怎么办……” “士为知己者死。督师一死……我的心也……死……死了……”程本直深吸了一口气,竭尽痛苦的说道,“你是知道的……心死等于人死……等于人……死……” “先生,您太傻了!太傻了!”谢弘也泪如雨下。 “绎儿……桌上的是……是督师的诗集,还……还有我的《漩声集》……你要好好保存……要为督师洗清冤屈啊……还他清白……我……也瞑目了……”程本直的声音越来越弱,他的手使劲握着绎儿的手,“你答应我……”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绎儿泣不成声,含着泪使劲点头。 程本直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人,最后用尽气力举起了沾满鲜血的手,指向屋顶,竭尽全力,大声叫道:“天啊!我程本直死不瞑目……” 沾满鲜血的手瞬间从空中落下,落下虽是无声的,可却在绎儿的心中激起了深远的回音。这一幕血的控诉让她一辈子刻骨铭心。可程本直的血并不能为袁崇焕洗去冤屈,只能凭添了绎儿和众人的伤感和愤懑,他的生命并没有在这个被扭曲的时代为后来的杀出一条血路,反倒是被这个黑暗吞噬了,不剩一丁点儿。 第五十回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时的月是那么圆,而人却已不再团圆,一切好像都残破了。 身后一阵脚步声渐渐停下,绎儿回过头,呜咽了一句:“你回来啦……” 谢弘点点头,回身关上门,走到她面前,抬手拭去她的泪水:“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绎儿点点头,没说话。 谢弘无奈的叹了口气,把脸撇向一边,本是逃避绎儿看穿自己的伤心,却看见了桌上绎儿整理好的行装:“你要走?” “恩,回辽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绎儿答得轻松。 “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你不能走。”谢弘急道。 “我意已决,没有人可以改变。”绎儿坚定。 “可你是我妻子……难道你舍得离开我?”谢弘抓住绎儿的肩,逼视着她。 绎儿轻轻推开他的手,紧走了几步,转身道:“我也得为郁妹考虑,京城绝非她的安身之地,我必须带她走,否则……” “既如此,我跟你一起走!”谢弘坚持。 “不,国家利益不是用儿女私情可以衡量的,你离开我吧!”绎儿断然说出了决定,残酷的决定。 “不要用国事安危来堵我的嘴!”谢弘有些燥乱,“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大明国的妻子!” “你……别让我为难……”绎儿咬着嘴唇。 “是你在让我自欺欺人,为难的是我!”谢弘争辩。 “我在让你‘知其不可而为’!”绎儿强词夺理。 “难道‘知其不可而为’的代价是失去心爱的女人,孤独终老一生吗?”谢弘的胸口起伏了一下,冲动地把绎儿抱在怀里,“我不是督师那样的英雄,我做不到!做不到!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重要,为什么还要这样……” “忘了我吧。另娶一个姑娘,这样你就不会孤独终老了。”绎儿的泪水绰然而下,努力试图挣脱谢弘。 谢弘却死也不放手,反而拥得更紧:“不!溺水三千,我只饮一瓢!我只要你,我心里已经没有地儿给别人了。如果你真要离开我,就先杀了我!” “弘……你听我说……”绎儿挣扎,“你……” “我不听!不听你荒谬的理由!”谢弘坚决异常。 “你……唔……”不及绎儿开口,谢弘粗暴地强吻上去,让绎儿再难开口。绎儿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在他的怀里安静下来,迎合着他肆虐自己的菱唇。 谢弘喃喃:“不……你别离开我……我不许你离开……你是我的人……我的……”于是,充满期望地盯着喘息未定的绎儿,用手理着她刚才被自己的粗暴揉乱的青丝。 绎儿的泪水滚落下来,刚才的粗暴让她一时难以平静,一时间感情战胜了理智,沉醉地尚未苏醒:“我不离开你,生生世世不离开……” 谢弘笑了,看着流泪的绎儿梨花带雨的神情,想竭力让自己平静竟不能够。 绎儿在他的怀里柔若无骨地仰望着他,他再难控制自己的冲动,再次吻了上去,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猛烈,那种热度足以将绎儿融化:“绎儿……我要你……” 绎儿轻轻阖上眸子,没有做任何回答,这反倒纵容了谢弘。他的动作更加疯狂,让绎儿除了娇柔的呻吟和急促的喘息之外,再也不能说什么,做什么,她只需要享受属于自己的狂热就足够了。 谢弘一早上醒来,扭身去看,却发现身边没有了绎儿,于是往梳妆台那里看去,依然是空空无人。他猛得坐了起来,头撞在床架上也不曾察觉:“绎儿!绎儿!” 屋中无人响应,阳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泻在桌边的信封上。谢弘虎得站起来,几步冲到桌边,脚步尚未站稳,信已经到了手中。 “弘,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为了袁郁的安危,我必须离开你……”谢弘再也不及看下去,大开房门叫道,“小二,小二……” 广渠门城墙下,袁崇焕的墓冢前,绎儿磕完了最后一个头,解下了头上的白色孝布,交给了一旁的佘顺,擦干眼泪站起来:“大哥,督师就拜托你了。” 佘顺也红着眼睛道:“祖姑娘,小姐就拜托给你了。” 绎儿回身看了看一旁泪水汪汪的袁郁,长出了一口气:“我一定会照顾好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佘顺扑嗵一声倒身下拜:“佘顺替老爷谢过祖姑娘了。” 绎儿慌忙扶他:“大哥无需如此,绎儿担当不起。督师待我如己出,照顾郁妹,是我分内之事。” 佘顺被她扶起后,强忍住泪水,牵过马缰:“时候不早了,你们快走吧。迟了,就出不了京城了。” “佘大哥,既然你要终身为督师守墓,我和郁妹就不勉强了,告辞了!”绎儿施了一礼,反身上马,“你多保重!” 雁奴抱着袁郁上了马,扬手一鞭,坐骑长嘶一声,撒下了一地烟尘。 三人顺利地通过了京城城门的检查,飞骑直往北方而去,茫茫的前路,不知道还有多少的凶险等着,绎儿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只想尽快的回到辽东,离开这个让自己伤心的地方。 可是没有走出郊野多久,远远的,就看见了一队盘查的人马。 “小姐,锦衣卫!”雁奴看见对方一身夺目的红衣,轻叫道,“怎么办?” “不管了!镇定一点,看看能不能闯过去。”绎儿低声吩咐,同时又对怀里的袁郁道,“郁妹,一会儿你千万别开口。” “喂!下来!干什么的?”锦衣卫们瞥见了绎儿一行。 “路经此处,往山海关寻亲。”绎儿下马施礼。 “山海关?”领头的道,“寻什么亲呐?” “家伯父在那里。”绎儿答道。 “那两个是谁?”领头的一指袁郁和雁奴。 “一个是我丫鬟,一个是我妹妹。”绎儿从容不迫,“我们可以走了吧!” “搜!”领头的一声令下,一群锦衣卫围了过来。 “你们……”雁奴担心包裹里的诗稿,正要发作,却被绎儿拦住,“小姐!” “诸位大人且慢动手。”绎儿一横剑挡在前面。 “让开!奉命搜查钦犯!”领头的冷笑。 “什么钦犯?我们又不是什么钦犯,都是清白人家。”绎儿淡淡一笑,掏出五两碎银子递了过去,“差大哥不如行个方便,妇道人家,出门在外,包裹里都是些女人用的东西,多有不便。” “上头吩咐了,这次是搜捕袁逆残余,一律杀无赦。我看你们一行与逮捕令上所述相似,故而不得不查。”领头的似乎并不吃这一套,一把推开了绎儿手中的银子,一副先礼后兵的样子。 “哦?我倒看不出我们哪一点像钦犯。”绎儿壮着胆子一笑。 “其它的不说,光这个小孩子,我就疑她是袁蛮子的孽种。” 第134章 领头的走到袁郁身边,伸出手去捏袁郁的小脸,“小丫头,你是不是袁蛮子的女儿?如果是,乘早说!” “对不起大人,她是我的堂妹。”绎儿打开那人的手,脱口而出。 “是嘛!”领头的冷笑一下,“看来袁蛮子的孽种我还等不到了?” “大人要等就继续等吧!我们可以先走了吗?”绎儿借坡下驴,便去牵马的缰绳。 “慢着!兄弟们等了好几天了,早就不耐烦了。既然抓不到袁逆残余,就拿你们请功吧!反正死人是开不了口的!”领头的冷笑中透着得意,“你们谁先受死?” “混帐!”雁奴拔剑出鞘,“你敢对我家小姐不敬!” “哈哈哈哈……你家小姐?哼!你家是哪家?”领头的肆意得狞笑,“什么员外土地主的女儿,我们可不认得啊!” “这个你总认得吧!”雁奴不甘心地要争辩,绎儿甩了个眼神示意她噤声,随后扬手亮出一块银牌。 “大人,她们是祖家的人。”一个跟班惊道。 “祖家素来是袁蛮子的下属,祖大寿又为袁蛮子下狱而率兵出奔。你们是祖家的人,难保没有什么违逆之举。”不想,领头的顿时来了精神,“少废话!把她们统统给我拿下!” “你们敢动我关宁铁骑的人分毫,就不怕皇上要你们的脑袋!”绎儿冷笑。 “死人开不了口,谁能知道你们是祖家的人!”领头放声大笑绎儿的天真。 “那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雁奴抖了个剑花,刺了过去。 “都造反了!给我上!”领头的闪过雁奴的剑锋,大叫道。 六七个锦衣卫应声一涌而上,绎儿拔剑出鞘:“今天就教训教训你们这些败类!” “不要跟她们纠缠!去抓那个小丫头!”领头的避实击虚。 雁奴抽身挡在了绎儿前面:“小姐,别跟他们纠缠!快!快带袁姑娘走!” “雁奴!”绎儿一边招架,一边道,“还是你带郁妹走!我是关宁铁骑的少主,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你快走啊!” “来不及了!小姐!你走啊!”雁奴叫道,“督师的诗稿还要靠小姐保存啊!小姐,你答应过程先生,你不能食言啊!快走!我们人少,拖下去只能是死!走啊!” 绎儿飞身落到袁郁面前,拦腰把她抱起来,格开锦衣卫的刀剑,吹了一声口哨,跃上了飞驰的马背。 “抓住她们!别让她们走脱了!”领头的抬手放出一支袖箭,直奔绎儿而去。 雁奴抽手一剑打落了袖箭,飞身跃上马背,挡在了绎儿身后。 领头的一撇嘴角,手上的腰刀飞了过去。 “小姐……”雁奴一口鲜血喷了绎儿的肩头。 “雁奴!雁奴!”绎儿回头惊叫,“你坚持住!坚持住啊!” “小姐……你好好保重……千万别回头……”雁奴苍白的一笑,无力的手臂就此松开了,整个人颓然落下马。 “不——”绎儿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想要下马去看,却发现身后的锦衣卫纵马紧追不放。 “给我追!” 绎儿扬手打出飞镖,正中领头的额头。那人“啊”了一声,滚落下马。 “都给我滚远点!是你们逼我的!”绎儿恨从心起,一梭梅花镖就此打了出去。 碧血黄沙。 绎儿在厮杀中痛到再无眼泪可流:“雁奴,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不离开京城,你就不会死的……你泉下有知,不要忘了告诉督师,我会以我的生命去保护郁妹,以我的一生去完成他未了的平辽夙愿……” 看着城额匾上大大的“锦州”两字,绎儿舒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哎哟!表姑娘来啦!”总兵府前一个侍卫眼尖,看见了绎儿便老远打起招呼。 “烦劳通禀,我要见姑母。我伯父可在府上?”绎儿跳下马背,将马鞭甩给了侍卫,又将袁郁抱下马。 “这就派人去!”侍卫笑呵呵的应道,“舅老爷在大凌河呢!” 不多时,一个二十见方的英俊男子迎了出来:“三妹,好久不见了!” “三桂表哥!”绎儿一惊,“你怎么在家?没去校场吗?” “一早上,就有喜鹊应门了,我知道有贵客临门了,自然就不出去了。娘一听说你来了,忙不迭的让我出来迎接啊!” “姑父呢?”绎儿抚抚袁郁的脑袋,又抬首去问。 “我爹去大凌河见舅舅了,说是明天晚上回来,有什么事么?” “吴将军!”远远一骑近前,“有军文到了!总兵大人可在府上?” “哦,我爹去大凌河了。军文紧急吗?如果不紧急,就交给我吧!”吴三桂抬头应道。 “还不着急!就麻烦将军转呈令尊了。”来人将军文交给吴三桂,“我就先告辞了!” “请便!”吴三桂点点头,又转脸谓绎儿,“走吧!娘还等着呢!” “恩。”绎儿应了一声。 进到房门口,门口的一对丫鬟打起帘子:“夫人,表姑娘到了!” “姑姑。”绎儿进门槛的一瞬间,泪水禁不住流下来。 “这是怎么了?刚见面就哭了。”吴夫人忙伸手去扶绎儿,“来来!谁又欺负我们绎儿了?姑姑看看……” “没什么!只是心里高兴!”绎儿破涕一笑。 “姑姑还以为三桂又欺负你了呢。”吴夫人白了吴三桂一眼。 “娘,瞧您说的!孩儿怎么敢欺负表妹哟,这个丫头可凶着呢!”吴三桂笑道,“再说,要欺负她,也得背着您不是。要不然,孩儿还有好日子过么?” “你呀!”吴夫人无奈于儿子的调侃,“都是在家闲出来的!” “哪有!孩儿可是刚忙完军务,娘可别冤枉儿子啊!” “绎儿,你有两年没跟三桂见面了吧。”吴夫人懒的理他,转脸去问绎儿。 “恩。从我成亲之后,就没见过他了。”绎儿坐定下来,“上次表哥中状元,我还没祝贺表哥呢!” “免了!我看他也是侥幸而已!我们绎儿的武功也不会差多少。” “姑姑过讲了,我从小就不是表哥的对手。”绎儿绽出一笑,“既然伯父和爹爹在大凌河,我现在就去,赶在黄昏前,应该到得了。” “这怎么好,你一个女孩家家的。”吴夫人挽留。 “娘,我反正也没什么事,我送表妹去大凌河吧!”吴三桂说道,“走吧!” “那我先走了!姑姑!”绎儿站起身。 “路上注意安全!” 第一回 君之心,我之泪,相逢本是无心醉。奈何相知,人比泪珠脆。 相悦易,执手难,望君莫要思难断。归去来兮,沧海水澹澹。 崇祯四年八月的雨天,祖泽润按剑警惕地注视着城门外不远的见方,神色凝重地犹如蓄势待发的箭,心中的弦绷得紧紧的。他回头吩咐副将:“你们要严加防范,一有情况,立刻回报总兵府。” 这时,绎儿带着袁郁上了城楼:“哥哥。” “绎妹,你上城来干什么?快下去!”泽润道。 “我来接你的班,伯父让你立刻回府商议大事,警戒的事就交给我吧!”绎儿答道。 “你又胡闹!”泽润只当她开玩笑。 “大哥哥,令箭在此!”袁郁一本正经地板起小脸,将令箭递给泽润。 “绎儿,这是军机大事,千万别大意了。”泽润叮嘱了一句,快步离去。 泽润前脚刚走,后脚一个校尉急急跑上城楼,老远叫道:“将军……辫子军来犯,已经到离此二十里处了。”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定后,才发现,眼前原先的大将军已经变成一个戎装少女:“祖小姐,你……” “快去报告!”绎儿果断命令。 不一会儿,祖大寿带着众将快步登临城头,此时凭城远眺,远处金军的旗号已经隐约可见了。祖大寿当机立断:“把弓箭架起来,还有红夷大炮,全城戒备,有妄动者,斩!” “是!”众将异口同声。 “军需处,将各部人马、粮草、兵饷数额全额呈报,其余众将立刻待命,随时出去,听候调遣。”祖大寿一一分拨,众将应命散去。 “伯父,这仗再所难免了!”绎儿应声道。 “我不怕打仗。我怕得是围了我们大凌河,去打宁远。”祖大寿忧心忡忡,“一切胜负,只有凭上天定数了!我们尽力而为吧!” “伯父,我请求出战!”绎儿的表情异常坚定。 “出战?等到你出战的时候,就离城毁人亡没多远了。”祖大寿惋惜,“野战争风从来不是我军的长处,你还是集中力量照顾袁姑娘吧,你答应过督师,不能食言。” “可是……”绎儿还欲争取,却被祖大寿阻止了。 “你去吧!知道你报仇心切,但凡有用你之处,伯父不会不给你机会的。”祖大寿言道…… 金军的号角声已经侧耳可闻,战鼓也让人振聋发聩,绎儿坐立不安地在府中乱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绎姐姐,你已经转悠了好半天了。你要上城就去吧,不要因为郁儿就……”袁郁正在认真地背功课,见到绎儿无措地乱转,于是说道。 “不行,我的职责是保护你,否则是违反军令,是要军法处置的。你安心背功课……”绎儿镇定了一下,坐下来。 “绎姐姐,我和你一起去……”袁郁怯怯道。 “这……不行!”绎儿犹豫了一下,又否定道。 这时,两个亲兵架着祖大乐负伤而归,绎儿紧张:“爹! 第135章 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城上少了人手,辫子军攻城得很猛……绎儿!回来!绎儿!”不等祖大乐说完,绎儿抓起佩剑,夺门而出…… 一路冲上城,城头横七竖八倒着战死的明军和部分金军,血流横溢,还有好些将死的明军还没断气,痛苦的呻吟让人落泪。 绎儿拣有限的空间在死尸堆里一路向城楼的正面而去,这时,一双沾满鲜红的手抓住了绎儿的脚,一张痛苦而扭曲的脸让人生畏,一个重伤的士卒以他垂死的目光乞求:“……补……补一剑……” 绎儿看着心里发酸,她拼命地摇头,泪水忍不住流了满脸。 那人痛苦的目光依旧期盼着绎儿的动作,绎儿再也忍不住了,扬手拔出了长剑,却迟迟下不了手。那人竭尽所能抬手指指胸口,在无语中更显出了对死的渴望。绎儿狠狠心,一剑刺进了那人的胸膛,鲜血溅了出来,那人的嘴角在痛苦中洋溢出了对死坦然的微笑。 嗅着弥漫的硝烟味和血腥味,绎儿胃里一阵翻腾,吐得不可收拾。 泽润挥刀之际,看见了妹妹的身影:“你来干什么?回去!” 绎儿一拭嘴角,奋身冲到了城垛边,挥剑奋力杀敌,衣裙已经染得血红,可是,金军丝毫没有退兵的意思,一拨一拨的依靠着云梯攻上城头。城头的擂石几乎用尽了,士兵们便用油浇上云梯点上火,可是风势正向着城头,在烧死了不少金军之余,也熏死烧伤了不少明军将士。 炮声一直没有停过。 城上的每一个将士都是满面尘灰烟火色,流着血的更不是新鲜事了。在城头一眼望去,城下的金军斗志愈盛,守门的将士已经是疲惫不堪了。 吊桥的缆绳经受不住炮火的洗礼,七八分的断状已经显露了出来。 “伯父,我们必须赶快出城迎战,缆绳已经吃不消了!”绎儿大声叫道。 “不行!现在出城,无疑是送死,你没看见辫子军士气正盛吗?”祖大寿呵斥,“你添什么乱!” “爹!等缆绳一断,城可能就保不住了!不如迎战争取主动!”泽润一抹脸上的鲜血。 “太冒险了!如果中埋伏……”未及祖大寿说完,一支流矢正中他的胸口。 “爹!”泽润急道。 “伯父,你回去吧!这里交给我和哥哥,你放心!” “废话少说!我死也要死在城上!”祖大寿倔强地伸手去拔身上的羽箭。 与此同时,城下一片欢呼,原来缆绳被金军的射手射断了,吊桥重重地砸了下来。绎儿眼疾手快,夺过一个弓箭手的弓,拉弦上箭,对准那人便是一箭,那人翻身落马。 “伯父!事情紧急!请让我带弟兄们出城迎战!”绎儿再次大声请命。 “不……”祖大寿依旧表示要死守。 一时间,金军的战鼓和号角震撼着整个城基,这是发动最猛烈攻势的信号。 绎儿忽然产生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她不再苦求出战,而是大声命令:“城上的弟兄们,留一半下来,另一半跟我出城迎战!”言讫,一挥沾满鲜血的青锋,决然冲下城楼。 “绎儿——”祖大寿挣扎道,“泽润,拦住她!” “爹,绎儿做事有分寸,你别担心!” 城门大开,不仅让金军吓了一跳,他们万没料到,在这种情况下,明军居然敢出城迎战,而且打头阵的居然还是一个戎装女子。 “你们想攻城,先看看我的弟兄们答不答应!”绎儿的战马跃过战壕,身后的将士们一个个跃跃向前。 忽然,金军阵中鸣金收兵,如席卷之势而退,速度之迅捷让人震惊。 “追不追?”一个副将问道,“这撤兵撤得奇怪!” 绎儿眼角闪过一丝沉着:“撤!” “可是,金军料定我们不敢追击,为什么不出兵掩杀?” “野战争风,非我所长。城中空虚,冒险袭其后,虽有胜算,但若有伏兵……”绎儿尚未说完,城头鸣金收兵。 “传令!撤!” “伯父,您的伤怎么样了?”绎儿布置完严密的防务,急忙赶回府去探望祖大寿。 “我的伤还好,只是城防……”祖大寿支撑着坐起来。 “伯父放心,城防万无一失,只是……城中的粮饷只够支撑数月,眼见着冬天就到了,将士们的后备怕是……” “辫子军那边动向如何?” “暂时还不太清楚,”绎儿答道,“我已经派人打探去了!” “报——辫子军分兵正向宁远进兵,其余原地待命!”探马飞报。 “难道金军要围大凌河?”祖大寿沉吟了一句。 “可他们还不动手,难道是要迷惑我们?”祖泽润不解。 “围点打援。他们是要牵制我们。伯父,我们现在怎么办?”绎儿冷静道,“看来……” “想救援宁远,无论是现在的局势还是时间都来不及了。所以,我们只能求自保了。”祖大寿分析。 “向锦州求援!”祖泽润望着父亲,“我马上就动身!” “不!我去!泽润哥哥,大凌河这里兹事体大,不能少了你。”绎儿站起身。 “绎儿,如果不出我所料,你行到路程的一半,大凌河就会被围,到时你自己估量去办!”祖大寿嘱咐。 “是!绎儿谨遵将令!”绎儿应道…… “大凌河被围的消息我刚刚得到,正在和三桂商量对策。”吴襄捋着胡子,颇为为难。 “金军假围大凌河,断了内外联系,其实是实取宁远。关外宁远算是一个孤城了,除了前屯卫和大凌河、锦州可以联系求援,现在大凌河被围,前屯卫兵力不足,只有锦州可以救援。但是,大凌河被围,不日城破,那宁远和锦州就少了一座屏障。现在是先救宁远还是先救大凌河,是个大问题。”吴三桂分析道。 “先救宁远,大凌河还能支持几个月,宁远一旦失守,等于断了我关外大军的粮道。”绎儿决定以大局为重。 “三妹好见识。”吴三桂笑道,“爹,我们立刻出兵宁远。” 可是,锦州的援军派出才行军至一半,就传来宁远挡退入侵的金军的消息,这样,援军只好出师未捷先回师了。 “等过一天再出兵大凌河吧!”吴襄心疼疲惫的援军。 “爹,我看还是一鼓作气,顺道解了大凌河之围吧!”吴三桂说道。 “这支去宁远的援军来回奔波,已经是疲惫了,怎么能再去大凌河和以逸待劳的金军交战,这是兵法大忌。”吴襄不同意。 “岂不闻兵法虚虚实实,现在金军一定料我疲敝,不敢出击而放松,我军正可以乘机以奇兵袭之。其实我当初提议先救宁远,就知道要半路而归。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麻痹敌人。爹,机不可失!” “我意已决,你不用多说了。”吴襄掉转马头,扬起一阵烟尘…… 听说宁远安然无恙,绎儿心理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不经意间想起了腰间的玉笛,心中震颤了一下:“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她推开窗户,仰头却见一轮满月,于是记起明天便是袁崇焕的祭日,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过了一年。祖大寿说过要在八月十六为袁崇焕和众多阵亡将士们祭奠亡灵,连灵位都是准备好的,可而今,自己却回不了大凌河。其实,即便身在大凌河,而今被金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谁还有心思忙这些。 “三妹,”吴三桂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绎儿身后,“娘喊你去赏月!你在想什么心思?” “没……没什么,我在想明天救援大凌河的事!”绎儿笑道。 “明天的事已经安排好了,你还担心什么?”吴三桂一揽绎儿的肩,“走!娘还等着呢!” “哦!”绎儿漫不经心地答道。 “今天是中秋佳节,你别再想那些不快的事了。”吴三桂如有所指。 “唔……没有啊!”绎儿矢口否认。 “你还瞒我!明天是督师的祭日对不对?” 绎儿惊异地看着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真的难以想象,她心里想的一切,几乎都逃不过眼前只比自己大几岁的表哥。 “你从小就是这样,把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我当然一眼就看穿了。”吴三桂若无其事的笑,“我想,明天如果能解围大凌河,可能是对督师最好的祭品,你说呢?” “恩。”她低低的应了一声。 “你现在急也无济于事,咱们得等待时机啊!走吧!娘还等着我们呢!” 然而,这样一等就到了十月末,在几次救援无效的情况下,吴襄父子在绎儿面前提及救援之事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干脆销声匿迹了。绎儿已经在焦急中失去了耐心,于是,再三的踌躇下,她终于跨进了吴夫人的房间。 “这可不行!外头兵荒马乱的,姑妈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回大凌河,这太危险了……”吴夫人听完她的想法,摇头道。 “姑姑,我不会有事的。我不能在这样耗时间了,时间拖的越久,破城的可能就越大,我得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 “你能有什么办法?”吴夫人扯住她的手舍不得放,“傻丫头啊!你能从大凌河出来保住命就已经是祖宗保佑了,你怎么还能回去送死?” “我没去试怎么知道没有办法。”绎儿倒是不松口,“关宁铁骑的精兵都在大凌河,现在他们的性命都在绎儿手上,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放弃。我只是来向姑姑道个别,马上就动身走。” “绎儿! 第136章 晚上我再催催你姑父,他若明天还没有答复你再走不迟,好吗?”吴夫人扭不过她的倔强。 “那——好吧!”绎儿犹豫着应下来,“我就先回房了!” “好。你顺道帮我把三桂叫来,我有事要找他。” 丫鬟打起门帘:“老爷,公子,表小姐到了。” “三妹,你怎么来了?”吴三桂抬头叫道。 “哦,是姑姑让表哥去一趟……”绎儿一边说,一边四顾了一下右首椅子上的人,顿时噤了声。 “绎儿……”谢弘自椅子上起身,全然失了神一般。 “表哥,姑父,我……我先下去了!”绎儿不敢在看他,落荒而逃地扭头就走。 “绎……”谢弘终于把声音又咽了回去,只是望着她的背影伤感…… 夜幕降临,绎儿推窗而坐,心中像打翻了调味瓶,说不出的胡乱滋味,手中摩挲着的红萼笛,有些温润的光华。 难道他们的缘分真的未尽吗?还是冤家路窄? 房门被风吹的“哐当”乱响,将她本已经混乱的心绪弄得更无可收拾。 当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抬手关门之间,却被那熟悉的身影占据了整个的视野:“绎儿!” “你……”绎儿在一怔之后,下意识地要将门关上,却被谢弘抵住。 “你干什么?”绎儿定了一下神,冷冷的甩出一句。 “你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谢弘质问。 “你不要再烦我了!好不好!你放过我!我求你!”绎儿强忍着泪叫道。 “你跟我回去!你好残忍!你知不知道?”谢弘用更大的声音叫道,“你知道这一年多来,我是怎么度过的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谢弘,我们的缘分尽了!你走吧!”绎儿争辩。 “不!没有!你的眼神告诉我没有!” “够了!”绎儿用力关上门,“你走!走啊!我不想再见你了!永远不想!”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谢弘的泪水压抑不住。 “不!你没有错,有错的是我……”绎儿用尽最后的力气哭道,随即整个人瘫软在了门板上,泣不成声。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谢弘无味的念道,人却渐渐远离。 “……为伊消得人憔悴……”绎儿的泪水顺颊而下,她压抑不住猛得拉开门,想要叫却叫不出声。她想歇斯底里地叫,可是却哽咽在了喉咙口:“弘,你回来!我可以抛弃一切,永不言悔!” 第二回 谢弘当然没有听到绎儿的心声,他无言地上马,绝尘而去。他不相信,不相信绎儿的决然,因为他在绎儿眼中分明看见了忧伤的泪珠。他相信,相信当这滴泪珠酝酿成形的时候,一定会再次落到他的怀里。 上天也许是见怜他们的分离,当绎儿携吴襄的书信前去曹文诏的大营求援的时候,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姑娘请留步!”卫兵横戈挡在了她的面前。 “我是来求见曹文诏将军的,我有军机要事!”绎儿风尘仆仆地跳下马。 “请在门外稍候片刻!”一个卫兵一礼后转身进了辕门。 不一会儿,一个肤色黝黑的十六七岁的少年将军迎了出来:“姑娘何事?” “我从锦州来,要见曹文诏将军,有要事禀告。”绎儿拱手一礼,并取出了书信。 “请进来说吧!”少年查验了一下信封上吴襄的字迹,将手向门里一伸。 “谢谢你了!”绎儿也笑着答礼。 “姑娘芳名?我也好禀告叔父!”少年灿烂一笑。 “你就是曹文诏将军的侄子曹变蛟吧?”绎儿打量了一下少年笑道。 “正是。姑娘是……”曹变蛟也看了看绎儿,记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我姓祖,名泽汐,是祖大寿总兵的侄女。”绎儿应道。 “哦!你就是祖姑娘啊!”曹变蛟眼睛一亮,既而热络起来,“常听军里的人说起,今天总算见到了!” “哦?我在军里那么出名吗?”绎儿调皮地一扬眉。 “我们参军大人可是常把你挂在嘴边上啊!”曹变蛟笑得开心,全然一副大男孩的天真,“哎!我带你去见参军大人?” “我是来办公事的!又不是来玩!”绎儿倒是挺喜欢他的天真,像哄弟弟一般的口吻,“改天吧!” “反正我叔父也不在,出去巡营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你坐着等也是等,到处走走也是等嘛!”曹变蛟倒是不依不饶,“走走!我引你去见他!” “哎——”绎儿扭不过他,只能顺着他的孩子气。 “他是什么样的人啊?”绎儿好奇的问。 “你见到他不就知道了!”曹变蛟一副神秘的样子,一指眼前的城楼上,“喏!在那儿!” 绎儿抬头去看,却看不真切:“还是上去看吧!” “我就不去了!我忽然想起叔父临走还吩咐了一件事让我办呢!”曹变蛟却临阵脱逃。 “那我也不去了!”绎儿转身要走。 “把姑娘一个人晾在中军,我还有点不放心呢!”曹变蛟笑的诡异。 “哦——原来是找个人监视我啊!”绎儿恍然大悟,“好啦!你去吧!我就入乡随俗了!” “回见!”曹变蛟拱手一礼,笑着走了。 望着他远去,绎儿耸肩一笑转身往城楼上去:“这小子!算了,全当在城楼吹风了!” 远远的,风拂过脸颊,有一种特别凉爽的感觉,让绎儿不由想到了“天凉好个秋”的意境。当一个侧影出现在她的眼帘中时,绎儿脱口而出:“谢弘!” 谢弘转过脸,神情中并没有惊异,而是平和中充满让绎儿熟悉的忧郁。可是,在他看见绎儿的一瞬间,眼神里油然生出一丝激动,他带着冲动地口吻:“绎儿,真的是你吗?” 绎儿此时忘了一切的一切,头脑中只有谢弘的影像,那么清晰,那么模糊。模糊是因为泪,因为泪水迷惘了双眸,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澎湃的心潮,发足狂奔,一下子扑到了谢弘怀里,泪水冲刷下脸庞:“弘,我想你……我想你……” “我知道绎儿……我知道……”谢弘喃喃地拥紧了怀里的温暖。 绎儿仰起脸,卷睫上挂满了泪珠,手轻轻地,带着怜意抚过谢弘峻瘦的脸颊。 “你终于回来了……”谢弘长久忧郁的脸上终于绽出了久违的笑,“只要你重回我身边,我就是死了,也愿意……” “你从锦州把我的心带走了,你知道吗?”绎儿仰着头,泫然而泣。 “我知道……”谢弘轻轻地说,旋即低头吻上了绎儿的菱唇。本是轻柔的吻,却因为两人久别的重逢而变的热烈难以抵挡,贪婪的吮吸着彼此的味道,久久不愿放手。 城头疾风吹过,十二月的寒冷分割不了他们的热烈。 良久,谢弘松开了绎儿,绎儿几乎是虚脱地偎在他的怀里:“是你告诉曹变蛟我们的事的吗?弄得人尽皆知的……” “捕风捉影吧!要不,就是我说梦话时,说漏了嘴……”谢弘吻她的脸,“我没想到你会来!更没想到在这里和你重逢!你知道吗?你在锦州那样对我,我有多痛苦……” “其实,这次我是带了紧要公文来的。大凌河被围你是知道的,现在破城在即,锦州援兵几次都上不去,只好来这里求援。” “曹将军巡营去了,可能今天晚上才回来,你要是能等,就等等。”谢弘醉心于绎儿的芳馥,“说实话,我不想你走……” “我等就是。”绎儿凝望着他。 “可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救援的事恐怕不容易成功。”谢弘叹了口气。 “为什么?”绎儿一惊。 “现在朝廷里有人掣肘,曹将军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当做把柄,没有天子的圣旨,曹将军怕也不能擅自调动军马,否则,督师的前车之鉴就是他的下场。”谢弘解释道,“而且今天早上兵部刚派了命令,要我们坚守勿动,不许擅自出兵。” “那……一点希望都没有吗?”绎儿的眼睛忽闪了一下,暗淡了。 “我不知道……”谢弘心中也没底,“你亲自问曹将军吧!” “祖姑娘,恐怕这……不易为。早上我接到了兵部的军文,恐怕不能违背皇上的旨意。”眼前的曹文诏有着健壮的体魄,古铜色的皮肤下裹着沉着与坚毅。 “你怕死?”绎儿不愿承认现实的残酷,竟从牙缝里生生挤出三个字。 “祖姑娘,话不能这么讲。我曹某若是怕死,就不会敢来带兵上战场,原先和袁督师入卫京城,你也是见过我的。我向来是身先士卒,从不落后。而今我不是见死不救,却是心有余,力不足,兵部盯着我,我动弹不得。” “曹将军……”绎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长这么大,只对父母家长跪过,若说除了父母,你是袁督师以外的第二个人……我求你,为了大明的将士,为了大凌河的安危……我求你了……” “祖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曹文诏心里也酸,忙伸手去扶。 “不!曹将军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绎儿强道。 “姑娘就是逼死曹某也没有办法啊!”曹文诏进退维谷。 “兵部有公文到了!”曹变蛟从外面急匆匆进帐,谢弘和曹文诏对视了一下,气氛顿时压抑了起来。 第137章 “念吧!”曹文诏说道。 “哎!你……你念吧!”曹变蛟把公文塞给谢弘。 “兵部命令我们暂时按兵不动,准备启程,调往中原,配合陕西和山西的战局。”谢弘浏览了一下,淡淡地说,“要赶紧准备了。” “放着辽东的辫子军不打,又折腾到山西做什么?”曹变蛟高叫了一声,大为不满。 “变蛟,你……”曹文诏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去看祖绎儿,“祖姑娘,你也看到了……” “那我回去了……”绎儿全然一副颓废的态势站起身。 “回锦州吗?”谢弘追问。 “不!我回大凌河!”绎儿的泪已经哭干了一般,眼神呆滞,“曹将军,我告辞了!” “祖姑娘,你……”曹文诏很是担心绎儿的精神状况。 “我先送她回去,然后尽快赶回来。”谢弘叹了口气,曹文诏默默地点点头…… 两马并肩在山路上走着,绎儿一言不发,眼角还挂着未被风干的泪痕。 谢弘仰首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兀自道:“绎儿,要下雪了……” “下就下吧!”绎儿神情黯黯的,说话也没了力气一般。 “你还是别回大凌河了,我不想看你去送死。”谢弘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一直想说的话。 “我答应过督师,要照顾郁妹一辈子,我不能食言。如今,她被围大凌河城中,我不能眼看着城破人亡。何况大凌河的将士都是一顶一的好汉,他们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要救他们,到最后一刻我都不会放弃。城在人在,城毁人亡。” “那我呢?你死了,我怎么办?”谢弘问地尖锐。 “我不知道。”绎儿不敢看他的眼睛。 雪花纷纷而落,大如鹅毛,一片片冰冷着绎儿的心。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连山路都看不见了。 谢弘的马前蹄滑了一下,将他冷不防摔了下去。 “谢弘!”绎儿忙跳下马伸手去拉,“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只恨这里不是悬崖,不然我就一了百了了,用不着看你死了!”谢弘掸掸身上的雪站起来。 “不许胡说!”绎儿忙捂住他的嘴,眼中充满了恐惧。 “不许我胡说,只许你胡说!”谢弘扒开她的手,暖在怀里,“今天怕是走不了了,雪要封山了,天也快黑了,会出危险的。还是赶紧乘着还有点亮找个地方避避风雪吧!” “恩。”绎儿点点头,回身去牵缰绳。 红红的火堆点了起来,带来了一丝温暖,火苗儿也映红了绎儿的脸。 绎儿盯着火堆,抱着双膝,神情痴痴的。 “饿了吧!”谢弘递过来一串烤肉,“吃吧!” 绎儿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小口,凝望着他笑。 “好吃吗?”谢弘问她,脸上尽是小孩子的认真。 “恩。”绎儿应了一声,“你也吃啊!” “我不饿,”谢弘一边说,一边将烘干的翻毛大衣,小心地披到绎儿身上,“你别着凉了。” “我吃不下,心里堵得慌。”绎儿放下烤肉,偎到他怀里,却被谢弘推开了。 “我的衣服还没干呢,小心着凉。”谢弘柔声解释。 绎儿忙去握他的手:“这么凉!你会受风寒的!还不快把湿衣服脱了!” “我没事!”谢弘无所谓的笑笑。 绎儿执拗地去扯他的衣结,谢弘一把抓住:“你看!你又犟起来了!” 绎儿不理他,只兀自去褪他的衣服:“我早说过,你这个南蛮岂是我这个北夷的对手。”说罢便回身去烘衣服,却被谢弘拦腰抱个满怀,传过的一阵酥麻的痉挛骗不了她的心,惊得手里的衣服也落了地。 “弘……”绎儿的呼吸一时不均匀了。 谢弘埋首在她的藏在毛领子里的颈畔,纠缠着吮吸她的味道。 “嗯……你……别……”绎儿的呼吸愈发的急促起来,虽然她竭力的控制。 “我有一年没有这样抱你了,都快把你的味道忘了……”谢弘喘息了一下,放开了她,意犹未尽,“你好残忍……” 绎儿漾开一缕幸福的笑意,深情地偎回他怀里,嗅着他的阳刚气息,充满了依恋,身上没有了半点清寒,相反却是彼此的温暖,她有些忘情了,心跳的厉害,双颊也渐渐绯红了起来。 “我在锦州都把话说死了,你为什么还不放弃?”绎儿掠了一下鬓发,抬手轻轻抚摸他英挺的剑眉。 “因为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一样东西。”谢弘捧着她的脸,望穿眸底。 “什么?” “你的眼泪。”谢弘一字一句。 绎儿心里一酸,泪水又溢出眼眶哽咽着:“弘……我知道,我骗不过你,因为我控制不了感情……我输给你了……我一辈子都是你的俘虏……” “你不是我的俘虏,你是我的妻子,我最爱的人……”谢弘的眼中也闪起晶莹,“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生生世世都是……” “我情愿……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要跟你分开。”绎儿落下卷睫和一行悸动的泪,伸手揽住了他的颈,贴紧了他裸裎的胸膛,“夫君……” 谢弘撩开她的碎发,如她所期望的吻下去,起初只是轻柔的温存,而彼此相拥渐渐沸腾的血液,让这而后的温存带着重逢的狂欢般的粗暴。 这雪夜竟比盛夏的骄阳似火更加炽热地燃烧着两个人的身心,汗的淋漓和片刻的贪欢使他们忘记了身外风雨飘摇的世界,一切强自去说的违背心意的话都在这一刻去了九霄云外。在这一方天地了,沐浴在风雨中的,没有俗事的打扰,只有爱情。 当激情消退了,两人缠绵在一起,相拥去听身外的风雪声。 “冷吗?”谢弘吻着她香汗淋漓的脸,沉醉的难以自拔。 “嗯。”绎儿缠在他的颈边,贪婪地索求着吻的甘甜,恨不能融进他的身心。 “我要带你走,再不和你分开了……”谢弘响应着她的贪婪,越拥越紧,让她透不过气来。 “真的吗?”绎儿的声音有些气闷。 “真的。我厌倦了这样打打杀杀的生活,我只想找个世外桃源守着你,过我们的日子。”谢弘充满了憧憬, “世外桃源……”绎儿月眉儿一蹙。 “我真想永远这样下去……”谢弘兀自沉醉在温柔乡里,迷恋着她的每一分芳馥和温润的柔软,贪婪地吮吸着,“有你,有孩子,这辈子就够了。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绎儿心里一酸,想起了赵祺:“可我让祺哥哥绝了后……我欠他一辈子……” “绎儿……”谢弘愣了一下,有些后悔刚才的调侃,“是我的错……如果……” “没有如果!倘若真是有,我想我还是会选择你,只是,你不要先放弃,让我孤军奋斗……”绎儿嫣然一笑,安抚他的不安,“这样我就永远是你的了,和你在一起,厮守着,有自己的孩子……” “我答应你……”谢弘悸动的又涌起爱的冲动,“只是你不许再离开我了……就现在……不,生生世世……” “是……” “你不是敷衍我吧?” 绎儿坐起身,拔出剑,削断了一绺青丝。 “断发如断情。”谢弘忙扼住她的手,“我不过是在开玩笑。” 绎儿一笑,横剑向他,在他垂下的发边削落了一绺,于是抛了剑,径自将两绺发结在了一起,挽了个同心结递了去:“我再不让你‘知其不可而为’了!我与你,罗带同心,我此生只做你的妻子!你要么?” “要!”谢弘的手只盈盈一握,便将绎儿的手并着发结一起握在了手中,“我都要!” 他狡黠的微笑,一手在纷乱的裙幅间找到了绎儿纤细的脚踝,轻轻扣住。她明白谢弘的心思,樱唇忍不住微微吟哦。谢弘轻柔的捏弄她细滑的凝脂,得了她的默许,粲然。他将她的纤足一带,越身上前,小心翼翼的侵入她的双腿之间,搂住她,深吻…… 绎儿脚踝上的银铃儿又响了起来,叮叮当当的清悦动人,缭绕未歇。 外面的风雪渐渐小了,绎儿醒过来,看看身边熟睡的谢弘。幸福的笑洋溢在他的嘴角,手依旧轻轻搭在绎儿的肩上。绎儿小心地爬起来,穿好了衣服留恋地凝视着这个熟睡的大孩子,眼泪又无声息地流下来:“弘,我对不起你,尽管我的一去可能与你再无相见之日,可是,我发过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这一生能有你的爱,虽死也无憾了……珍重……”她低下头,在谢弘熟睡的额上吻了一下,站起身,毅然转身,再没回头…… 纷飞的风雪中,只留下了一串急去的马蹄…… 第三回 灯光暗暗的辨不清灯下的两个人的形容,只能听到他们带着沉重的鼻音沙哑着喉咙吐出长长短短的字句。 “现在的局势我们是败局已定了,唯一保存实力东山再起的办法,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降’……” “如果我说不呢?” “是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但是,我仍然说不。” “给我个理由。” “因为大明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投降的可怜虫。” “我打算当众宣布我的决定。” “我明白。我虽死,但为你祝福。我只是希望你能缓一缓。” “为什么?” “等绎儿回来,毕竟,我们还没有到绝境。只要没到最后一刻,我们就还有希望,就不必走这一步棋。” “我……答应你!” 第138章 “好兄弟……” 当绎儿再次面对眼前大凌河的一切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几丈高的土石垒起的墙挡住了整个大凌河的城楼,成了无法逾越的屏障。离这高墙仅仅五丈的地方,却又是一条长长的水深七尺的壕沟,不,准确的说,是天堑,隔阻了她妄图飞跃的全部构想。 无法想象那高墙之内是怎样的人间地狱,她甚至感到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和身体的战栗,然而她不死心的再三对自己强调:“不!我不能放弃!还没到最后一刻!我不能……” 迎面,旌旗过处,一彪人马杀到近前,来将用生僻的汉语道:“来者何人?还不下马速速受降!免你一死!” “你家姑奶奶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降字怎么写!”绎儿冷笑一声,扬手拔出了刀,一夹镏金的马镫,跨下的坐骑如黑色的旋风般冲了过去。 她没有顾及两侧飞驰而来,带着杀气的彪悍骑兵,只是挥舞着手中的三尺清霜,洒落着点点滴滴的血红,染红了剑,染红了衣裾,染红了她没有半点怜悯的杀生欲望。 就在她杀及高墙之下时,地面上,一条草绳忽然跃起,她一个刹不住,整个人摔了出去,一个猛子扎下了壕沟的水中。 一股冰凉彻骨的水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口鼻,冰的锐利也在她的身上、手上划开血口子,她在水中挣扎了几下,绝望地就此沉了下,归属了冰冷了的一片黑暗幽冥。 她看见,看见了大凌河中存者人相食的凄凉惨境,看见了袁郁单薄的身影就此被践踏在了一拥而过的金军铁蹄下,铁蹄过去,留下一地的鲜红向她涌来,扼住了她整个的身体,愈缠愈紧,让她的呼吸被淤塞了一样,她竭尽全力想叫却叫不出来,她快挣扎不动了。却在此时,她看见了谢弘的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见了他身上满是金军的箭,一根根竖在她的面前,全然如同一只刺猬般让她发指,她撕心裂肺地伸出颤抖的手去:“不——” 一瞬间,似乎抓到了什么,一只有力的手…… 她猛然叫了出来,一激灵坐了起来,瞠大了心有余悸的眸子看着眼前这个握着自己手的人。 他的脸不似谢弘那么峻瘦而带着忧郁和英气,而是充满了智者的英武和豪情。他的眼神在几分刚毅之外,更多了一丝体善的柔情。更重要的是,他是一身的女真人打扮。 “你醒啦!”他开了口,说的却是汉语。 绎儿惊恐地抽开手,准确的说是甩开他的手:“你是谁?你是女真人?” “不是知道我是女真人了吗?”他倒是在意料之中的架势,“你还是快躺下,你身上有伤,还受了风寒。” 绎儿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腕和颈侧裹着纱布,脸抬一下手都会觉得生疼。刚才被下意识的一惊,挣扎中纱布又渗开了一片粉红,接着刺骨的痛又袭上了全身,顿时本能的抱紧了双臂。 “你怎么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绎儿如同受惊的兔子,整个身子往后猛地一撤:“别碰我!” “你误会了。我只是关心你的伤。” “我不用你猫哭耗子来可怜我!”绎儿冷冷的看着他,“离我远点!” “你叫什么名字?”他依旧没动地坐在床头看着她。 “这是什么地方?”绎儿不理他。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他也不示弱。 绎儿挣扎着跳下床,光着脚跌跌冲冲地跑到帐门口,未待出门,她已经看到了金军的旌旗,顿时软了下来。 “你以为你在哪里?现在你自己也看到了,我就不说了。”他缓步近前。 绎儿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门侧的剑架:“我被俘了?” “是的。” 绎儿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剑架上的剑,剑刃在她的颈边闪出一片青光,未及她掣手,手腕却已被他扼住了,正好扼在伤口上,一阵刺痛让她不甘的撒了手,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爷!”四个侍卫应声冲了进来。 “出去!我没事!”他很平淡地说。 “可是……” “她能奈我何?”他不屑地笑着,看着她,似是挑衅。 “嗻!”四个侍卫退了出去。 “你想死?” “是!大明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投降的可怜虫!”她用力甩脱他的手,弯腰去拣剑。 他却先一步拣了起来:“军人的子弟总有那么点憨气,将门之后也必然有些愚忠!” “你放手!给我!”绎儿抓住他的手腕拼命去抢,“我宁可一死,也决不受降!” “该放手的人是你!”他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她的纠缠,将剑还回了剑鞘,向摔倒在地上的绎儿走去,“死,一个字而已,可是付出的代价呢?你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吗?”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绎儿强撑着看着他。 “呵呵……”他径自笑了起来,“你们汉人都是这么迂腐可爱吗?” “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像你这样的鞑子又如何能明白?”绎儿逼视他凑近的脸,没有丝毫的畏惧。 “鞑子?”他望着绎儿笑,“你们都这么叫我们吗?” “不是我们!是我!”绎儿想爬起来,却用不上劲。 他看出绎儿的强自振作,伸手把她抱了起来:“你只知道‘虎死留皮’,却不曾想过,虎也是因为美丽的皮毛才死的!” “你想干什么?放开我!”绎儿看着他把自己往床上抱,顿时疯狂地挣扎,“放开我!” 他不理睬绎儿的捶打,把她放到了床上。 绎儿在他松手的一刻,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下流!” “你还真是烈性子!”他并没生气,只是抚了抚被打的脸,“连我也打!看来是我不该救你!你一个满口忠义的奇女子,却没料到是如此的忘恩负义。” “你于我何恩之有?”绎儿冷笑一声。 “我救了你一命,用你们汉人的话,应该叫再生父母了。你打我,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他淡淡一笑。 “我不想跟你说!”绎儿扭过头,“旦求一死罢了!” “我只能对你说‘不’!”他气她一般,“你碰到我命不该绝,也不能绝!” “你以为你是谁!”绎儿嘲笑。 “是啊!我是做不了决定,可是,大汗有令,凡是祖家的人,一律不杀。” “我不是祖家的人!”她居然脱口而出。 “是吗?”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公文,“这是什么?这足以证明你的身份!这么重要的东西,祖大寿会轻易交给外人吗?更何况,我们三年前在京城见过面,你忘了而已。” “那你想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投降的!”绎儿坚决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你看着办吧!” “这句话似乎该是我奉送你的。祖总兵已经决定受降了,唯一不降的何将军也被杀了。后天的这个时候,他就不再是大明的总兵了。” “你不用煞费苦心的编谎了!”绎儿出鼻子里哼出一声,“这个谎言三岁的小孩都不会信!” “是嘛?”他不以为然,“那我们打个赌如何?” “随便!我一个快死的人了!”绎儿不看他。 “那好!你答应我,再苟活两天看结果吧!看我是不是在编谎。” “早死晚死都是一样,临死前揭穿一个人的谎言也是种成就!”绎儿一笑。 “无论你在生死间做何种选择,都并非我可以抉择,等两天后见大汗的时候再说吧!既然你不愿告诉我你的芳名,我也不强求。我们也算认识了,以后就叫我多尔衮吧!” 绎儿虎得瞠大了眼睛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的这个年仅二十出头的男子,他居然就是金国赫赫有名的墨尔根代青多尔衮,他手下叱咤于风云乱世的铁骑横扫草原的战绩一直大明百姓口中的传奇…… 一阵悦耳的马铃儿在浑浑噩噩间闯入绎儿的梦境,她坐起身竭力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这铃声却愈发的清晰起来。她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梦游样的光着脚就寻着那铃声去了。 正当她为方向而迷惘时,忽然间,那铃声中高扬起一连声的马的长嘶,绎儿顿时裹带着浓浓的惊喜奔向那里:“玄鹰!是你吗?你还没死?” 她将脸紧紧地贴在那一团温热上,柔柔地抚摩着黑色的马鬃,眼泪止不住绰然而下:“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你为什么不走却要来陪我一起死?……” 玄鹰长嘶了一声,竟挣脱了她的拥抱,径自转头。 “玄鹰!你要去哪儿?”她失措地望着它矫健的背影。 它似是听懂了她的话,站住了脚,向着前面甩了甩头,示意她往前看。 “我知道,我听见了。是青凤的铃声?它在哪儿?它还活着吗?”她问它,一步步向它走近。 玄鹰曲下四蹄,跪在了地上,绎儿会意地爬上了它的背。 跃起的一瞬,玄鹰撒开四蹄,流星赶月地冲出了营门,竟冲着金军的中军行辕去了。 当它停下脚步站定的时候,绎儿看见了从小相伴不离的熟悉马铃儿,然而马铃的主人却不再是那匹赵祺跨下的青骢马:“青凤……” 她还记忆犹新的能清楚的看到儿时并肩飞驰于旷野草原的一双身影,那两串铃声永远是最美的旋律,可是眼前…… 她跳下马背,疾步冲上前去,发疯似的去解那匹白龙驹上的脖铃:“这是青凤的!不是你的……你还我……” “什么人?” 第139章 两个侍卫应声冲了出来,冲上去一把押住了她,“好大的胆子!连贝勒爷的马也敢乱动……” “放开我!放开我……”绎儿全力想甩脱他们的桎梏。 “何事喧哗?”中军帐中一人揭帘而出,几步站定在了三个人的面前。 “爷!”两个侍卫连忙松开绎儿打了个千。 “起来吧!”他并没看他们,只将目光对准了一身狼狈还光着脚的绎儿,“你是……哦——我想起来了!是你啊!” 绎儿扭过头不看他,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 “爷,她好大的胆子,敢动爷的坐骑……”一个侍卫说道。 “算了!你们先下去吧!”他的言语之间充满傲气。 “嗻!” “你为什么要动我的马?”他走近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绎儿还是不搭理他。 “说话!你好象不是哑巴吧?”他似乎是很熟的样子。 绎儿扯住玄鹰的缰绳,转身就要走,被他拦个正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你让开!好狗还不挡道呢!”绎儿第一次抬头正视他傲慢而蛮横的神情。 “你敢骂我?你不怕我杀了你?”他恨恨道。 “求之不得!”她拨开他挡在面前的身躯。 “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你!”他似是威胁。 绎儿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脚步根本没有停的意思。 “来人!把她给我拿下!”他有些气急败坏。 第四回 “住手!”一个威严的声音适时的响了起来。 “父汗!”身后的他应声行礼,“儿臣豪格给父汗请安!” 绎儿连头也没偏,径自要走。 “站住!”那声音也叫住了她。 “绎儿!”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声音里带着激动的颤抖。 绎儿本能地回头,顿时噙满了泪水瞠大了眼睛:“爹……” 皇太极的身畔竟然全是她熟悉的亲人,看来,多尔衮不是在编谎,绎儿的脑子里立时嗡了一声,一片空白,人也傻在了那里。 “大汗,小侄年轻气盛无礼顶撞,还请大汗宽恕!”祖大寿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还未待皇太极开口,绎儿悲愤的泪水已经取代了刚才的伤感:“够了!” “绎儿……”祖大乐示意她噤口。 绎儿一回身,反手拔出了豪格的佩剑,直指祖大寿,夹着愤怒的泪:“我不信!我不信!我死也不信!……你为了苟且偷生,真的杀了何叔叔吗?你下得去手吗?” “绎儿……”祖大寿试图稳定她的激动情绪,“你先把剑放下,不许无礼……” “是谁无礼?我要你亲口回答我!回答我——” “你何叔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不能为了他赔上全部将士的性命。”祖大寿出奇的镇静。 “你不愿赔上全部将士的性命,你就不怕赔上他们的忠义名节吗?”绎儿泪已将尽,痛不欲生,“何叔叔把你当兄弟,亲兄弟!当年你带兵出奔,他二话不说跟你走!战场上,出生入死,他为你挡了多少箭,流了多少血!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根本就是玷污了督师的清名!你的双手沾满了弟兄们的血,你是刽子手!是你毁了祖家!毁了祖家的一世英名……我恨!我恨!我恨自己姓祖!耻辱!天下底最大的耻辱!” 绝望之下,她带着耻辱的愤恨横剑架上了脖子,掣肘之际,滑落了最后一行泪。 豪格眼疾手快,抬手在她的后颈一击,她眼前一黑,剑脱了手,人软软的倒了下去…… 伴着隐隐的头痛,绎儿醒了过来,模糊间看见了床前一个久违的身影:“娘……” “绎儿,你醒啦!”祖夫人泪痕未干,双鬓也有些斑白的散乱,伸手握紧了女儿的手,将一股母爱的暖流传了过去。 “娘——”绎儿翻身爬起来,扑到了她的怀里放声哭了起来,“我心里面好苦!好苦啊——娘——” “娘知道……”祖夫人抚着她的发,“娘都知道,你受委屈了……哭吧!娘陪着你啊!哭出来就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一切原都是好好的……为什么一下子全变了?”绎儿号啕质问,“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有战争就有牺牲,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牺牲也不仅仅是死,它还有更深的意义,死不是唯一的选择。”祖夫人神情多了几分肃穆,“你懂吗?” “娘是在为伯父和父亲他们开脱吗?”绎儿呜咽。 “不。娘是在告诉你不求死的意义,让你明白真正的忍辱负重是什么?”祖夫人像对一个幼儿的耐心,“娘希望你是一个忍辱负重的人,而不是一个置大局于不顾的人。” “眼下还有什么大局?”绎儿呆滞了眼神去望母亲。 “娘可以告诉你,你何叔叔自甘受戮,不光是因为他不愿折节,而且,他的死更是忍辱负重,以死成全了你伯父的计策,你明白吗?”祖夫人理了理她的发,“只有杀了他,我们才能获得信任的自由,才能保住我们的实力不灭,才能等待时机东山再起。眼下,为了大局,你肯作出牺牲么?” “我的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死都不怕,又会畏惧什么呢?”绎儿戚然一笑。 “不要你死,只要你……只要你嫁人……” “嫁人?”绎儿一激灵坐了起来,脱开了母亲的怀抱。 “嫁给大汗的儿子豪格。” “不!不!我不嫁!我不嫁!”绎儿的头顶宛若晴天霹雳,从惊怔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猛得推开了母亲的手,“我不嫁!死也不……” “绎儿,娘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你,娘也不想,可是……可是,祖家的全部性命都在你的手上,关宁铁骑的死而复生也在你的一念之间,如果你抗拒不从,就会毁了全局,你何叔叔就白死了,你知道么?” “毁了全局你们心疼,那毁了我呢?”绎儿感到由衷的恐惧包围了自己,不留一点空隙,她越是拼命想让自己冷静,越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宁可去死!宁可去死……” “那你忍心看着大明的百姓从此生灵涂炭,看着袁督师和几十万将士用命筑起的宁锦防线功亏一篑么?”祖夫人违心地去强辩,“袁督师可以为了大明去背负十恶不赦的冤屈,为什么你不能?你何叔叔可以为了大明去求一死来保大局,你就不能吗?” “这是我该做的吗?我是个女儿家啊!”绎儿读不懂母亲的冷酷,只是拼命地想去摇醒母亲,“娘,我是祺哥哥的妻子,我为他守节,我谁都不嫁了,行吗?” “不!”祖夫人狠心地摇头,“不行!” “你逼我!你们都逼我!”绎儿猛得推开了宛若陌生人的母亲,缩到了床角,全然一副受了伤害的小动物,“我的娘亲也逼我……不!你不是我娘亲,我娘亲不会这样逼我……你是魔鬼!是妖怪……” “绎儿……”祖夫人泪如雨下,伸手去扶女儿的肩,“娘不想逼你啊……可是,娘要顾大局啊……” “你别碰我!别碰我……”绎儿死命的甩开母亲的手,神经质的惊恐地瞪着她,“你不是我娘亲……你不是……” “我的孩子啊……娘知道对不起你,可你要为大局着想……不是娘要逼你啊……” “谢弘!谢弘!”绎儿再三的惊恐之下,一下子怔住了,脑海里蓦得闪过一个人的容颜,转脸去看祖夫人,“娘,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和谢弘有了肌肤之亲,我就算不是祺哥哥的妻子,我也是谢弘的人!我不用嫁给豪格了……因为,我是谢弘的妻子啊,他总不能夺人之妻吧……” 祖夫人扬手打了女儿一个耳光,连带着手都在发抖:“不许胡说!你这是在自毁清白!” “我没有胡说!” “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不要再编谎了!”祖夫人最后一击,她不敢让自己心软,她知道,一旦她心软就等于毁了祖大寿诈降的全局。 “你还逼我!”绎儿歇斯底里地哭道。 “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就是父母之命!我逼你!是我逼你!”祖夫人也不容置喙的强硬。 “你敢!我现在就死给你看!”绎儿更是遇强愈硬。 “你就是死,也得嫁过去!”祖夫人更不松口。 绎儿颓然软在了床上,沉默了下来,嘴唇在不住的颤抖。 “绎儿!绎儿!”祖夫人紧张地用手去扶。 绎儿抬手打开了母亲的手,用冰冷到让人寒心的声音道:“好,我答应,答应就是……可你们再不是我的亲人,你也不再是我娘了。你走吧!我再不想看见你!我欠祖家的,都还清了!从此而后,我跟祖家再没有丝毫的关系……” “绎儿……”祖夫人竭力抑制住欲绝的痛苦,死命的咬住唇。 “走啊!”绎儿沙哑着嗓子冲她大吼了一声,“走——” 祖夫人含泪而出,步履凌乱不堪地宛如她的内心,她一下苍老了许多,她知道,从此,她的女儿从她的心中死了,再也复活不了了。 绎儿就这样无力地垂着头,一直坐到夜幕降临,也不去点灯。对她而言,眼前已经无所谓什么光明和黑暗了。 “嘶!”得一声,帐中的油灯被点亮了。 绎儿无视黑暗中的亮点,那个亮点却越来越近,终于听见了那个亮点后的声音:“祖姑娘!” 绎儿缓缓抬头,撩开挡住视线的乱发:“是你……”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我奉命要去蒙古征战,明天一早就出发了。” 第140章 多尔衮沿着床沿坐下来,用手拢着油灯上的一簇火苗,“听说你要嫁给豪格了,我祝福你。” “祝福?哼……”绎儿漠然一笑,“不是哀悼吗?” “我心有余,力不足。对不起,我帮不了你。”多尔衮有些遗憾,“我尚且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何况是别人的命运?除了祝福,我又能说什么呢?” “好在临死之前还有个朋友了解我的心情,死而无憾了!”绎儿仰天一叹,无奈苦笑,“谢谢你!” “你想死?”多尔衮倒是并不意外。 “我嫁豪格的那天,就是我的祭日,他所得到的,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已。” “你可以一死,那袁姑娘呢?”多尔衮淡淡地说,“她无依无靠,又怎么生存下去?还有祖家那么多的家眷,要怎么活?” 绎儿心里一沉,无言以对。 “罢了!我看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多尔衮见已经触动了她的心结,于是站起身,“但愿这一面不是诀别。” “多尔衮……”绎儿喃喃地看着他。 “好好珍重吧!”多尔衮落下了一句话,转身出出了大帐。 帐帘掀起的一瞬,夜风熄灭了唯一的亮光,一切又恢复了让人叹息的死沉沉的黑暗。 绎儿内心被残酷的现实扯得粉碎,她的眼中再不见了光明,即使面对灯火通明的大帐,她也如临黑暗。所有的梦想全部无情地抛弃了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怆然的凄绝。跨出了这一步,成了她宿命的妥协一般。 第五回 帐外,飞雪纷纷,乱了意绪。 她失力地颓坐在火炉边,心里却似结了千年厚的冰霜,没有一点温暖可言。 外帐的帐帘被人挑开了,灌进一阵寒风。 她一怵,绞着衣裙站了起来,背对着屏风,呼吸越来越难以自制。 脚步声近了,一步,两步…… 她的双手交迭在一起,紧紧地扪在心口,试图按捺住心跳的剧烈。 脚步却忽得停了。 她不敢回头,把头埋得更低。 现实难以回避,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缠上了她的纤腰,把她紧匝在了怀里。 “别……”她一激灵,脱口叫了出来,人也像被芒刺扎了一般弹开了。 豪格冷不防被她一推,踉跄了一下。 “对……对不起……”她不敢看他,垂着卷睫,一步一步往后退。 “三年前的骁勇善战哪儿去了?”他一步一步地进逼。 “今非昔比。”她不留痕迹地又退了一步,撞在了床架上,后背的生疼告诉了她再无退路。 “不错!你是我在战场上第一个没有征服的敌人,也是我迄今为止没有征服的女人。”他逼到她的近前,与她咫尺相视,“知道吗?三年前北京城外一战,我输得不甘心,伤的也不甘心。” “我知道,被一个女人打败你很耻辱,可是……”她想横肱去挡他最后的逼近,却被他抢先一步扼住了手,于是瞠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他。 他另外一只手解开了自己厚厚的毛领子,露出肩上的伤疤:“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给我的耻辱!” 她的眼神闪了一下,慌不择路地撇到一边去了。 他脱下外衣,甩在一边的床榻上,赤裸的胸膛结实而彪悍:“你该补偿我什么?” 她厌恶地挣脱了他的手,带着英气地一横眉,口气也强硬了许多:“狭路相逢勇者胜,是你自己输了,还妄图要我补偿什么?天下那有这样的道理?” “好!”他竟不生气,反倒充满斗志肆意的笑起来,“我就喜欢你这样!” “那是你犯贱!”她鼓足勇气,凤眸里投出足以慑人千里的杀气。 “我喜欢你现在的眼神!”他托起她娇俏的下颚,低头要吻。 “你想怎么样?”她甩脱他粗糙的手指,对于他跋扈的温柔丝毫不领情。 “征服你。”他的嘴角漾开浑浊的笑,仿若凛冽的闪着寒光的兵刃生生刺穿她的神经。 “你做梦!”她痛得一窒,扭身要夺路而走,却被他旋风一样扼在了怀里。 “你放开我!你想干什么?你放开我!放开我——”她挣扎着死命捶打撕咬他,“你这个痞子!混蛋!放开我——” 重重地,她被摔在了床榻上,一阵眩晕,没等她清醒过来,他已经倾身压来,一层外衣也被他粗暴地褪了下去。 “你……你放开我……你……”她感觉得到肩头的寒意一寸寸扩散了全身,衣服柔软的窸窣摩擦过她的脊背竟也粗糙难当,她本能地用力地推他,不让他贴上自己的身体,可却无济于事,在他的身下宛如被泰山压着,半点动弹不得,“别这样……唔——” 他强吻上去,让她连喘息都成了奢望。 一缕腥冷的血水在唇畔肆溢开来,他的一痛给了绎儿喘息的机会。 “你放开我——”她不放弃任何一丝挣脱的机会,逼视着他慑人的眼睛,毫不畏惧,反倒是有几分不识时务的威胁状,唇际残存着他的血,红的像化开的唇脂,“别碰我——” 他望着她没有半点臣服意思的眼神,挑衅的火种燎原了他征服的欲望,一把扯断了她的裙带,撕开了她的裙幅。他强有力的粗暴让她连招架之功都用不上,就像一个陷入泥沼的人一般,越挣扎,陷得越深,越会引起她的柔弱所无法抗拒的声势浩大的征服欲。此刻,他的脑中只有占有,占有她的身体,她的一切。除了臣服,他不再给她任何的选择。 两人像是在打一场战争,你死我活的挣扎着,谁也不甘于示弱的黯败。 力气在一点一点的消亡,她意识到自己的努力至多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增加自己的灵肉折磨,她不想放弃,可是现实让她不能再坚持。 她噙着屈辱的泪水,望着他充斥着欲火的眼睛,却不让这屈辱的晶莹滚落下来,直到那种绝望的痛袭上身体时,她仍然以不屈服的眼神嘲笑他,嘲笑他幼稚的野蛮征服。 他如愿以偿的占有了她的身体,也消耗了自己不少气力,深喘了几口气,带着得逞的侮辱笑意去看她:“你……是我的女人了……你输了……” 她吃痛的弓起了身体,双手死死地反握在褥子上,恨恨地盯着他,红艳的菱唇因为气急而翕合着,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水质,却迟迟不肯落下来。 可这样的胜利并不足以让他满足,他要征服她不臣的眼神,摧毁她不臣的心,不甘的亢奋让他更加疯狂的折磨她,给她威慑,逼她屈服。 面对他汗水的零落和威慑的眼神,她喘息得越来越急促,隐忍着他强加而来的窒息的痛,咬着颤抖的嘴唇,无声的笑,这个笑就像泪一样,麻木地流了满脸,但仍是笑,而且是永不臣服的肆意的嘲笑。 这身躯已然不是她的了,她的身躯只属于她的爱人,不属于肮脏的灵魂。 清晨,寒意未褪。 豪格起身拢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发,扭过脸去凝望他的“战利品”,神情多了几分复杂。他以为征服了她身体,她势必屈从的妥协于他,乖乖的做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那他必是会恣意的笑的。可是笑的却是她。回想着昨夜她誓死不屈服的嘲笑,他心里堵得更厉害,竟比原先更加的耻辱。 绎儿被他起身的动作吵醒了,睁开眸子警惕地看着他。 他心生了一丝怜惜,伸出手去理她的乱发。 绎儿却躲开了他的手,裹紧了身上的锦被,把半个脸埋在了被头之下。 “脾气不小嘛!”他有些伤了自尊,“我委屈你了是怎么着?” 绎儿坐起身,拥着被头,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距离,觑眼冷冷地看他:“我可以走了吗?” “走?去哪儿?”他讪笑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你是我的女人,你还想去哪儿?” “你所要的,不过是我的身,”她望着他,一双眼睛是硬的,空心的,落在他的脸上,居然让他有几分毛骨悚然,“我已经给你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放过你?”他肆无忌惮地笑这个女人的天真,轻轻拍了拍她的粉颊,“你是我的女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你懂吗?要怪就怪你上辈子欠了我!” “我还欠你多少?我现在就还!”她一把打开了他的手,虎得甩开了身上的被子,满含着屈辱与愤恨。 他心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料到,她居然还有这样的胆子直面他的蛮横与霸道。 “你来啊!”她迸着泪叫道,“我欠你的!欠你的!” 他怔住了,他征服了她的身,以为她会屈服,却不料让她更加的逆反。他失败了,在她的面前彻底的失败了——因为他征服不了她的心。 “你想征服我?你征服得了我的心吗?幼稚!天真!”她兀自笑得放肆,却又夹着泪花,“我有多恨你,你知道吗?你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恨不能把你碎尸万段!……你害怕吗?你害怕的话就杀了我……” 他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回身抬手拔出了剑架上的剑,直指她。 她表现出的求死的渴望让他震惊。 不畏,不惧,甚至是一种解脱。 不,他不能这么便宜她,他不仅要她的人,还要要她的心,她所有的一切。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他征服不了的女人。 他将剑一掣,绎儿抓了个空,摔伏在床榻上,一下子软了下来。 他不知出于什么,慌忙扔下了剑,一把把她紧拥在怀里,再次把她压倒在榻上,不论她如何挣扎,都不放手的坚决:“我要你的一切! 第141章 你的人,你的心!我决不会就这么让你死的!你是我的!是我的……” 绎儿无力再挣扎了,绝望包围着她,就如同豪格窒息的拥吻…… 这一个傍晚,太阳沉落了,沉落到了绎儿永远也没有勇气再回首的地平线下。 过满都户十里,扑面而来的气息已经失去了熟悉的味道,异地他乡的陌生包围着她,让她在不觉间如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防备,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 她不敢去想象当祖大寿叛逃返明后,她这个飘萍似的无根的家族将面临怎样的浩劫,也许,死神已经在向她招手了。 想到这里,她不经意地绽出一笑。 死对她而言,莫不是解脱?与其这样屈辱的求生,不如一死来的痛快。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忆……”她轻柔地缓缓落下了卷睫。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在心中喃喃祈祷:“上天啊!如果你见怜我可怜的痴情,就将我的誓言化做梦,把它告诉谢弘吧……” 此刻,她的心潮平复了,等待死的降临,而那一边,谢弘却在痛苦的边缘挣扎。 “血止住了吗?”曹文诏反翦着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放开我……放开……”谢弘苍白着脸,却用名存实亡的挣扎用力试图甩脱医士的手,“让我死……让我死……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将军……将军!您冷静一点……”医士被他的疯劲推得东倒西歪,“别……” “大哥!你冷静一点!”曹变蛟一把死死地按住了他。 “变蛟!我求你……让我死了吧……”谢弘全然失去了一个堂堂男儿的坚强。 “大哥,你冷静一点!祖姑娘未必会死的,也许……” “你为什么不说万一……”谢弘红着眼睛看着他,歇斯底里地质问一般。 “这不可能有万一的……祖总兵已经开城投降……” “我不信!我不信——”谢弘嘶哑着喉咙叫道,“绎儿不会降的!永远也不会……她的银铃儿从不离身……她说过,城在人在……银铃儿是我亲手找到的……你还骗我……” 医士手上的金疮药就此撒上他伤口的一瞬,他还没等说完,就疼得昏厥了过去,手一松银铃儿落了地。 “大哥……”曹变蛟关切地叫了一声,“他没事吧?” “只是一时疼痛,等睡一觉就好了。”医士一边收拾着染血的绷布,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声,“为什么要寻死觅活的?年纪轻轻的……真是……” 曹变蛟望着谢弘胸口凝结的一层粉红色的冰霜,捡起光华未褪的银铃儿,轻轻放到谢弘的枕边,喃喃自语,“我只道大哥是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却没想到你却也是痴情一世的疯子……” “调兵川陕的事耽误不得,看来他是不能跟我们一起走了……”曹文诏踱到了床边,挨着床沿坐了下来,“咱们得走了,不然兵部降罪下来,你我都吃罪不起啊!留几个人照顾他养伤,等伤好了,再做计议吧!” “可是,叔父……”曹变蛟于心不忍地犹豫了一下,“要不我……” 曹文诏摆摆手:“兵部点名要你我去按时报到,少了你,就不是违抗之罪了?军法宽容不得啊!就这么办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曹变蛟沉吟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定。 “绎儿……你别走……绎儿……”谢弘的额角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在这十一月的寒冷干燥的空气里被很快的风干了一样。汗水将要干时,眼角的一行泪正好酝酿成形,就此滑落到了枕畔。 第六回 同样是在枕畔,也有一行泪徐徐滚落下来,无声无息的。 绎儿徐徐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不惊动身边的豪格,只是就这样借着月光的清冷默默地盯着那个陌生的侧影。 他便是自己后半生的托付吗?还是死神在人间的仲裁者? 她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自己,答案却从没有出现过。 她反复地寻思着答案,全无了睡意,于是径自坐起身,披上外衣走到了窗边。虽然隔着窗棂厚厚的窗纸,什么也看不见,可对于这个清冷的世界,她也是一个陌生人。 白天的晌午,她已经见过了这个陌生世界的所有陌生人:豪格的福晋和两房侧妃。也许还是借着祖家仅有的声望和利用价值,她一到这里便一步登天的成了侧妃之一,暂时有了一席之地。可是,从另外三个陌生的女人眼中,她看到了嫉妒,看到了四伏的危机。 初来乍到,她难以预料将面临的一切挑战,以及来自女人之间无谓的没有硝烟的战火,尽管,她不会是这场战争的发动者。 一阵寒气袭上身,她无奈地回到了床上,躺到了那个对她而言胜过魔鬼的男人身边,依旧默默地看着他。 突然间,她很害怕天明,而且是自内心里的恐惧与无措。她有把握也有勇气于万马军中成为胜利者,但是,对于女人之间的战争,并且是骤然而至的女人的战争,她顿感手足无措。从小到大,她无不是被众家哥哥、长辈呵护在手心里,两个姐姐一向也不是她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幺儿的对手,只要一报“祖三小姐”的名号,没有一个人不俯首称臣。可是如今呢?她又怎么能知道在这个未知的女人的战争中,若是成了失败者,会是怎样的凄清?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于是紧紧地闭上眼睛。 可是,一闭上眼睛,却挥之不去那个让她不寒而栗的镜头。 “如果你讨不到我的欢心,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 他笑得傲慢,笑得肆意,让她的心至今还在发颤,却又倔强地守着那一份永不言败的骄傲,不肯屈服。是的,纵使她现在通体冰凉,也不会去讨好献媚于这个蛮横的男人。 她想到这里,厌恶地将他搭在自己背上的手甩开了,也就此下定了决心,当失败者至多是个死,若要她违心地讨好他,还不如死了痛快。 反反复复,浑浑噩噩间已到了天明,她迷迷糊糊地被豪格起身的动静给惊醒了,支撑着爬起来。 “帮我把头发梳梳吧!”豪格跳下床,径自走到妆台前。 绎儿淡淡地应了一声,走到他的身后,拾起了梳子小心地为他梳起长发。 “昨晚睡着了吗?”豪格顺嘴问道。 她没有说话,连眼神都懒得给他。 “习惯了就好了。”豪格从镜子里打量她的憔悴,若无其事地轻佻一笑。 她默不作声,熟练的为他打好发辫,系上流苏的红花穗,转身去取衣服。 豪格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更衣吧!” 绎儿抬手展开手中的衣服,豪格很惬意地伸过手套上了身,装作一副漠视的神情,暗下里却专注着绎儿忙前忙后打衣结,系盘扣的一举一动。 “好了。”绎儿整好了衣褶,直起身冷冷道。 “法都(荷包)呢?”豪格略略抬了抬眼皮。 绎儿从桌上拾了起来,懒懒的递了过去。 “挂上。”他的言语之间充满践踏弱者的快意。 绎儿抬眼看了看他,眼神里满是对耻辱的愤恨。 “看我干吗?”他故意阴阳怪气地反诘。 绎儿松爽的缄默,就手往他手里一塞,转身打开了窗户,一阵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寒战。 “我说的是汉语,你也听不明白么?”豪格故意折磨她,不依不饶地走近道,“回答我的话!” 绎儿紧抿着双唇,连头也不回,扭着身子去看窗外的院子。 “你转过身来!看着我!”他面对再三的尴尬境地,平静的语气下潜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绎儿依旧头也不回,她不愿意跟自己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多说半句话,仿佛哪怕只说一个字,都是对亡者英灵的玷污,于是跟他一味抵抗到底。 “听见没有?”他有点沉不住气了,强劲有力的手指蠢蠢欲动的将要发作,只是忍着有些颤抖。 绎儿打心底里不想多看他一眼,硬是拧着,始终用后脑勺无声的回答他的一厢情愿。 “我要你看着我!”豪格终究磨不过生为皇子的骄傲,腾出手,硬是蛮横的着把她的肩转过来,有力的手指抓得她生疼。 “你放开我!”绎儿痛的一窒,本能的努力想要挣脱竟不能够,于是只得死死地盯着他。 “你是我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脸色看!” 绎儿撇过脸不看他,以沉默反抗他的不讲理。 “你看着我!”他强力试图以王者的霸气恢复他贵族的骄傲,换回自尊,却又被绎儿的漠视像扫垃圾一样扫在了地上,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扳过绎儿的脸,托起她的下颚,“看着我!我告诉你,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臣服于我!就算现在不行,但总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愿的做我的女人!” 绎儿的嘴边泛着浑浊而轻蔑的笑意,却将眼神留在了窗外,那残雪之中怒放的疏瘦而倔强的红梅上。她的心就像那株梅一样,永远也不会屈服,永远也不会让他的妄想成为现实。 也许是上天急于考验她的意志,竟在这一天之间毫不怜惜地将她推进了又一个深渊。这使她不得不相信,这是上天对于她“生在福中不知福”的惩罚报应。 从一旁的嫲嫲手中接过了热茶,绎儿微颔下颚,深深吸了口气,径直走到主座前,依礼下拜:“福晋请用茶。” 主座上一直缄默不语的福晋呼吉雅微微探手,接过了茶碗,搁在了一边,轻启朱唇:“起来吧。” 第142章 “谢福晋。”绎儿缓缓起身,又接了一碗茶转向旁边的侧妃雅木。 雅木的神情甚是倨傲,有甚者比呼吉雅还要趾高气昂三分,她斜睨着眼睛看着绎儿跪下去,嘴角微微一勾,伸手来接茶碗:“好说!不用多礼!起来吧!” 绎儿暗下舒了口气,低头将茶碗恭敬地递奉上去。 孰料雅木故意一个错手,将茶碗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径直泼在绎儿的手臂上,立时燎红了一片。 “哎哟!对不起啊!这……”雅木连忙摘下手帕拽住绎儿烫红的双手去擦,“怪我没接好啊……没事吧……” 绎儿忍着痛不作声,苍白着脸摇摇头。 一旁的步云擎着帕子掩唇偷笑,却又装作责怪的口气道:“姐姐,你怎么不小心点儿啊!四妹细皮嫩肉的,可别给你烫出个好歹来啊!” “云妹妹说的是!罪过罪过!”雅木拉着绎儿的手唏嘘道,“烫坏了一双手,爷回来可不能放过我的。四妹你不妨事吧?” “谢谢姐姐关心。妹妹没事。”绎儿强撑着陪笑。 “行了。别折腾了。坐下吧。”呼吉雅再次开口,“下次小心点就是了。” “是。”绎儿应了一声,在一旁的空座上浅坐了下来。 “昨晚上爷休息的可好?”呼吉雅一边理着襟上的荷包穗儿,一边发问。 “回福晋,还好。”绎儿的双手已经开始起泡了,疼得厉害,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将头埋得很低。 “什么叫还好?”雅木插嘴道,“难道四妹也会让爷不舒坦?” “大概吧。我不太习惯。”绎儿实在懒得解释。 “我们爷一向最好伺候的,怎么到了四妹这里,偏就不舒坦了?”雅木抢着呼吉雅的话说,呼吉雅索性也就不开口了,“既然不舒坦,干吗又要把四妹娶进门呢?” “我不知道。”绎儿有些烦她的冷嘲热讽。 三个女人一径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绎儿干脆的回答。 “四妹真会说笑啊……”步云转得快,调侃道,“姐姐,你说是吧?” “……是啊……”雅木有些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半晌才平复。 “爷一直都嫌我们姐妹性子野,说是不如汉家妹子娇媚漂亮,今天看来,四妹果然是不同凡响啊。难怪爷现在眼里只有四妹了。”步云转着弯奚落绎儿。 “哎——”雅木又来了劲头,轻轻一笑,“总吃一样美味,也会腻味的嘛!何况男人都是没定性的呢?云妹妹也不要妄自菲薄嘛!” “说得也是啊!”步云瞥了绎儿一眼,淡淡地出了口气,“男人嘛,总爱尝个鲜什么的,就像猫儿偷个腥。偶尔那么几次,不足为怪啦!对了,前两天,我还听说,杜度贝勒的福晋逮着一个勾引贝勒偷腥的狐媚子,把她的脸都刷花了!” “哦?”雅木兴趣倍生,“是吗?难怪杜度贝勒也有些天没上朝呢,估计也挨猫抓了吧?” “可不是嘛!”步云与她一唱一和,指桑骂槐,“若是换了我,何必为了一个狐媚子这般动气,有失身份嘛!天下的狐媚子多的是,一个人,刷得过来么?要是照这样子,咱们这府里,狐媚子也少不到哪里去呢!福晋,你说是吧?” 呼吉雅微微一笑:“好了!我乏了!先去歇了!你们聊吧!” “恭送福晋。”几个人忙赶着起身行礼。 “四妹……”雅木见呼吉雅走了,更加肆无忌惮。 “两位姐姐,我还有事,先告退了。失陪!”绎儿见机抽身而去。 “哎——”步云来不及叫住她,愤恨地顿足,咬牙骂道,“这个小贱货,溜得够快的!” “行了!”雅木远远看着绎儿的背影,“怎么说,今天也没白烫她!以后日子长呢!有她受的!” “福晋也是,装什么深沉,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那点气量!”步云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呼吉雅坐的座位,冷哼一声,“我们替她出气,讨好她,她却一副宽宏大量假惺惺的做派,好像跟她不相干似的,好像这个狐媚子抢的不是她的男人!” “好啦!福晋是爷的表妹,额娘又是爷的亲姑姑,要下手整那个小狐媚子,还用亲自动手?自然是有恃无恐的!哪像我们这些没倚靠的。到了这里,可不比在家里!你少说两句吧!” 绎儿回到房里,双手已经红肿了一大片,根本不能触碰,碰到哪里,哪里就是水泡,火燎火燎的钻心的疼。她方才取出陪嫁带来的小药匣,小心翼翼地用药敷了半个手,却在这时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她猛然回头之时,房门“哐”得一声被打开了。 她努力镇静下来,望着来人:“你们要做什么?” “奉贝勒爷的命令拿你。”前来的四个侍卫一字排开,领头的一拱手,“祖姑娘,请吧!” 她泰然一笑,笑得让四个人出乎意料:“前面带路吧!” 四个侍卫瞠大了眼睛,面面相觑的一时无措。 “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拿下!”远远的,豪格疾步穿过走廊来到近前。 “嗻!”四个人这才一拥而上,押住了绎儿。 豪格冷峻的目光从她没有任何意外神情的脸上扫过:“你伯父叛逃返明,你知道吗?” “知道。”绎儿答得干脆,并不挣扎。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嫁给你之前。”绎儿嘲笑他的愚钝。 “把她带下去!”他几乎是暴跳如雷。 “嗻!” 第七回 十二月的天气,滴水成冰。 一团衣服被揉皱了扔在水盆里,溅起的冰水湿了绎儿一脸。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一个早上你就洗这么点衣服啊!”下房的嬷嬷抬手在绎儿的额头上就是一戳,斜着个眼睛用眼角打量她,“你当你是在家当大小姐吗?甭做梦了!你伯父叛逃,你们一家子能保住命有活路已经是大汗法外开恩了!” 绎儿看也没看她一眼,麻木地洗着好象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 “就是!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另一个嬷嬷也扔来一大卷床单,“省省吧!还真把自个儿当个宝贝呢!充其量不过是贝勒爷的玩偶,还指着这个,指着那个!” “这世上没有这种人,不知天高地厚用来形容谁呢?”一个声音冷嘲热讽地转过井台边。 “哎哟!是纳蝶姑娘啊!”管事的嬷嬷忙陪着笑迎上去,“您今儿怎么有空到这儿来啊?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声,老奴过去就是了。” “旁边站着去,今儿我是来有求于我们这位侧福晋主子的。”一张让绎儿极尽厌恶的脸凑到近前,带着肆无忌惮的狞笑,“这两件衣服还麻烦主子替我洗了。” 绎儿猛得抬起头,强制住怒火,尽全力保持着言语之间的平静:“我的手还怕脏了姑娘的衣服,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哟!这句话可是折煞了奴婢了,这么多人里,还有谁的手赶得上主子您尊贵啊?”纳蝶微翘着嘴角调侃着。 绎儿虎得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衣服重重地掷在了冰水里,溅了三个人一身一脸:“我没空!” “呵——好大的威风啊!”纳蝶白了她一眼,绕着绎儿转了个圈儿,绢头一掩红唇,绽出几分讥讽地笑,“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你以为你是谁啊?本姑娘让你洗衣服,那是抬举你!别在我面前耍你的大小姐脾气。你现在跟这院子里看院子的狗差不多,养你还不如养狗,狗还不会跟主人顶嘴呢……” 绎儿抬手一个耳光抽上了纳蝶的脸颊。 纳蝶花容尽失,瞠着一双雁眼,捂着带着五指印的脸叫嚣:“你……你敢打我!” “不是打你,是赏你!”绎儿冷笑着扫了她一眼。 “反了你了!”纳蝶一把甩开了衣服,挥拳闷头打了来,“今天非要给你点颜色!” 绎儿只轻巧地一带她的胳膊,纳蝶就势一头撞在了井栏上,顿时头晕目眩。 “哎呀!纳蝶姑娘……”两个嬷嬷赶快冲将上去扶住纳蝶。 “滚开!”纳蝶恨恨地甩开两个嬷嬷的搀扶,跌跌撞撞,一指绎儿,“你……你等着!看福晋怎么收拾你!……” “自找的!”绎儿毫不在乎地轻扬嘴角径自坐下来,继续洗着衣服。 白皑皑的一片深雪,冷风飕飕地往绎儿的领子里乱钻,绎儿不禁缩起了脖子。面对着温暖时时袭来的正厅大堂,她的膝盖已经跪得麻木了,可她却心甘情愿,她宁可跪死在这里,也不会向侮辱自己的敌人低头认输。 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膝盖下的雪都被她的体温融化了。她紧紧攥着双手,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从何而来的意志力,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爷回来了!”正堂门口的纳蝶眼睛一亮,高声叫道,“格格!” “阿诨(表哥)回来啦!”呼吉雅疾步跨出正堂大门,一路迎了上去。 “哦,”豪格的声音在绎儿的身后低低的应了一声,继而又问道,“她怎么了?” “她以下犯上,还对纳蝶无礼。”呼吉雅瞥了她一眼,一脸不屑,“臣妾不过是对她略加惩戒。” 豪格一笑,低头在绎儿的耳畔咬耳笑道:“你现在知道讨不到欢心的下场了吧!” 绎儿咬咬牙,不加理睬。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你认个错,就可以起来了。”呼吉雅全然是一副大公无私家法至上的架势,“否则,跪死在这里都不会有谁心疼的!” “要不要我给你说情?” 第143章 豪格立刻把握住时机一心要做救世主,在她耳边低声道。 “我本无罪,谁能加罪于我!”绎儿一句话不假思索的冲出一直紧闭的唇,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当年袁崇焕身陷囹圄时的一声仰天质问,竟在不觉间悄悄埋藏在了她的记忆里,直到如今。 豪格深吸了一口气,无所谓的口吻:“那你就自己受着吧!” “阿诨,进屋吧!外面冷!”呼吉雅一扶豪格的胳膊,“晚饭臣妾早就让人备好了。” “那就进屋吧!”豪格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绎儿,正当他前脚跨进门的一瞬,却听见了身后绎儿支撑不住倒地的声音。 “爷……”贴身侍卫德希叫了一声。 豪格头也没回:“把她送回房吧!” “嗻!” “爷……”纳蝶尤不解恨的一撇小嘴。 “行了!吃饭吧!”豪格脱开呼吉雅的手,径自进了门。 下房中,四壁清寒。 绎儿带着未干的泪痕蜷缩在木榻上。 屋子里没有点炉子,于是连微小的木柴燃烧的“劈啪”声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味的静得吓人。 被子像铁板一样冰冷,没有一点点的暖意。而周遭的寒冷也不怜悯她,逼得她不得不将已有些麻木的手脚尽量蜷到一处,竭力回想着当初与谢弘分离时的火堆,想用那时炽热的温暖来驱散眼前的寒冷无依,然而却不能够。 梦,有一场梦也好,至少梦里有谢弘,让她不再害怕,哪怕只是片刻的温暖。 寒冷渐渐的冻结了她的思绪,冻结了她的眼泪,梦终于如她所期望的到来了,虽然依旧是苦涩。 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豪格尽量放轻脚步走了进来,坐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泪水未干,在梦中又流下来,细细弯弯的如一涓清泉,从眼角滑落。 她的梦并不美。 豪格屈着手指拭去她的泪,却触到了她的冰凉,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德希!” “爷!”德希应了一声进了门。 “把大衣给我!” “天寒地冻的,是得多穿点……”德希手托大衣递了上去。 豪格顺手接了过来,小心地裹在了绎儿身上。 “爷!”德希忍不住惊怔道。 “少废话!走吧!”豪格站起身,挥手一指门外。 “嗻!” 两人的脚步声远了,世界又恢复了死寂。 绎儿的世界却混乱的让她难以控制,一会儿看见背依北京城迎战的惨烈,一会儿看见满桂和孙祖寿被呼啸铁蹄践踏而过,一时间,人仰马翻,血流了一地鲜红,还有那袁崇焕在西四牌楼引颈就戮一拥而上的百姓争抢撕扯着一片片的模糊血肉…… 她反复挣扎在痛苦的记忆里,挣扎了一头一身的汗,终于一惊,喘着粗气从榻上弹了起来,顿时抱住了疼痛欲裂的脑袋:“好……好痛……” 紧接着,膝头一阵钻心的刺痛袭上身,她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起来!快起来!”房门“砰”得被撞开了,管事的嫲嫲凶神恶煞地冲进门,“都什么时候了?还死赖着不起来!” “我……我头好痛,膝盖也好痛……”绎儿强撑着求道。 “昨天还生龙活虎的,把纳蝶姑娘打成那样,今儿就成病秧子了?你骗谁啊?”管事的嫲嫲一把将她揪下床,“快点起来!” “我真的……你容我……” 话未说完,半盆冰水从天而降,当头浇了她个透心凉,她条件反射地从地上弹坐了起来。 “再装相啊!就你那点计量,还敢在我面前耍花活儿!”另一个嫲嫲端着盆冷笑,“还不去干活!” 绎儿勉强从地上站起身,跌跌冲冲地走到门边,眩晕地扶住了门槛,胃里一阵翻腾,吐得厉害。 “还跟着使诈!”管事的嫲嫲搡了她一下。 “我马上就去……”绎儿支撑着,深喘了几口气。 “得了!不用跟她置气!”另一个嫲嫲悄悄拉了管事的嫲嫲一下,附耳道,“对了,有件事我琢磨好些天了,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管事的嫲嫲不耐烦。 “她这样子呕吐犯懒不是一两天了,像是有喜的样子。” “是吗?”管事的嫲嫲一惊,“你不是可怜她,替她编谎偷懒吧?” “怎么会?我跟她非亲非故的!” “走!咱们一起去见福晋,禀报一声。” 两人带过一阵风似的直奔呼吉雅的院子,迎面正撞上前来取大衣的德希,微微欠了个身,匆匆而去。 德希有些莫名其妙,好奇地自言自语:“这两个老东西,赶死一样,又不知折腾什么去了。” 他嘴上说着,脚步却也没停,径直拐了几个弯,来到了浣衣房院子门口,一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绎儿在成堆的床单被褥衣衫的包围里,浑浑噩噩地揉搓着冰水里的衣服,一阵寒风吹过,衣着单薄的她不自觉地瑟瑟发抖,身子也越伏越低,不时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绎……绎主子……”德希支吾着开口叫道。 绎儿闻声缓缓回头,苍白着脸:“还要洗什么吗?放……放那儿吧……” “我没什么要洗的。”德希忍不住近前,“绎主子,你的脸色不是太好,病了吗?” “我没事。”绎儿淡淡地说道。 “我来取大衣。” “大衣?”绎儿扶住太阳穴,使劲回想,却想不起来,“什么大衣?” “就是……”德希忽然记起昨晚是偷偷拿来的,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我可以进屋拿吗?” “你……随便吧……”绎儿头痛欲裂,手上还在机械地揉搓着衣服。 “哦……好……”德希心里隐隐不是滋味,又不好多说,黯黯地转身。 “啊……” 忽得身后一声叫,惊得德希连忙回头,奔了过去:“绎主子!” 绎儿一手鲜血淋漓,几乎染红了盆中的水。而被血染红了的脏衣服上,惊现着十几枚银针。 德希几乎是不敢相信眼睛,他认得出来,这是步云的衣服:“绎主子,你的手……” “不碍事……”绎儿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藏住了眼底的泪水,“你拿了大衣快走吧!” 德希隐忍着却已看不下去:“回头我跟贝勒爷说,求他宽恕绎主子,别让绎主子受罪了……” “谢谢你!不用了……”绎儿开始有些气闷的厉害,身体也不自主地摇晃起来,“我犯不着……犯不着他来宽恕……” “绎主子还是不要逞强了,你的身体……” “跟你说了我……没事……”绎儿有些压抑不住地愤恨,腾得站了起来,一瞬间眼前漆黑一片,直直地倒了下去。 “啊!绎主子!主子!”德希慌忙架住她,连声叫道。 绎儿忽忽悠悠地睁开眸子,只无力的淡淡一瞥,便又晕厥了去。 德希扶着她,架到床上,掩好被子,抬手一摸她的额头:“好烫啊!绎主子,你醒醒……” 见她再无半点反应,顿时慌做了一团,夺门而出:“贝勒爷——” “病了?”豪格从公文堆里抬起头。 “是啊!烧得厉害,爷去看看吧!” “我去看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夫……”豪格又低头批着公文,爱理不理。 “爷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么?绎主子她……”德希恻隐之心驱使着不甘道。 “狗奴才!我的事要你多问!”豪格瞪了他一眼。 “不说就不说……”德希嘟囔了一声噤了口,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可她真的好可怜……” 豪格下笔疾写了几行,心浮气躁地扔了笔:“烦死了!就你事多!走!” “去哪儿?”德希明知故问。 “你不问不行啊!” “嗻!”德希三步并两步跟了出去。 在豪格进门的一瞬,他看见了绎儿狼狈的挣扎。 第八回 她颓软在床上,如同一个没有了骨骼支撑的人似乎把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凝聚在了喉咙口上,拼命往外呕着汤药,吐了一地的狼藉。 “你怎么了?”他淡淡地说,却不料她从一蓬纷乱的青丝中投来的眼神竟是切齿的愤恨与绝望,甚至是困兽的血红色仇恨。 “你……你问我……”绎儿冷冷地哼出一声。 “我当然是问你……”豪格踱到床边,伸手想扶她的肩,却被她一巴掌狠狠扇到了旁边。 “你满意了……折磨够了吧……”她仇恨的眸子里大有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是受够了折磨向我求饶吗?”他心里竟有那么几分成就的优越感。 “求饶?”绎儿噙着泪的眸子投来对他八百年春秋大梦的嘲笑,向他探出一双因为冰冻皴裂布满伤口的手,“是啊!求饶!我求你放过我……” 他不自觉地伸出双手去迎接她的投怀送抱,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胜利亢奋中。然而,他却错手抓了个空,绎儿的一双手竟然以最快的速度扼住了他的脖子。 “你……”他还没反应过来,她的一双手已经在刹那间收紧了。 “你这个刽子手!你还我孩子……是你杀了我的孩子……冤有头债有主……”面前这张狰狞到扭曲的脸再也看不出曾经有的清丽娇媚了,仿佛一个嗜血的恶魔,“我掐死你……我要你一命偿一命……我杀了你——” 不知为什么,他用尽了气力,居然甩不脱这个女人此刻如钳子一般桎梏的一双手,连声都发不出来了,只能用眼神示意德希的援手。 第144章 德希手足失措,顾不得许多,顺手一掌击在绎儿的背心上。 绎儿两眼一翻,骤然稀泥一般软了下去,倒在了豪格身上。 “爷,你怎样?”德希紧张地凑到豪格面前。 “咳咳咳……”豪格猛的一阵咳嗽,然后喘着粗气,“她……她疯了?这是生病的样子吗?……咳咳……这是跟谁玩命呢……” “奴才刚才的确是看绎主子病得厉害才……”德希委屈道,“可能是烧糊涂才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什么‘孩子’不‘孩子’的跟爷玩命……” “等等!你说什么?孩子?”豪格抚摸着脖颈的手顿时停了下来,抬眼去看德希。 “是啊!绎主子刚才不是在叫,说爷杀了她的孩子么?还要爷一命偿一命呢?”德希眨眨眼睛,“爷没听见?” “难道是……德希,你立刻去把李大夫给我叫这儿来!“豪格恍然悟到了什么。 “嗻!“德希抽身飞奔出门。 “豪格……”绎儿在昏迷中喃喃念出。 “我在这儿……”他不知出于什么,回答的语气竟然充满了呵护的温存。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的孩子……”绎儿呓语着流下两行清泪,柔弱苍白的如同临将散去的雾珠儿。 “进去!”一个身影被推搡在豪格脚边。 “爷!爷饶命啊!”大夫如捣蒜泥的一味磕着头,额头上硬是磕出了血,“奴才万死!奴才万死啊!” “德希,怎么回事?”豪格莫名其妙。 “爷!这个奴才给绎主子下了堕胎药,所以……” 未及德希说完,豪格腾得站了起来,脸色阴沉的可怕,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密布:“她有几个月身孕了?” “三……三个月……”大夫浑身筛糠样的抖成一气。 “混帐!”豪格猛得一脚将大夫掀翻在地,“你好大的胆子!” “贝勒爷饶命啊……” “饶命?你敢要本贝勒哈哈子(儿子)的命,还敢向我要命!”豪格一回身抽手拔出了墙上的宝剑,剑光一闪,直逼大夫的胸膛。 “刀下留人!”门口一个声音不急不慢地喝道。 “福晋!”德希连忙打千行礼。 豪格的剑终是没来及刺下去,充斥着中烧的怒火扭过头:“呼吉雅,你来搅和什么?” “阿诨先饶了李大夫,臣妾有话说。”呼吉雅闪身挡在李大夫前面,见豪格没说话,一抬手示意李大夫起来,“这件事李大夫受命于臣妾,与他无干!” “无法无天了!你想干什么?”豪格一指床上昏迷未醒的绎儿,“她怀的是我的骨血,你疯了?” “恰恰是因为臣妾没疯,才更要提醒阿诨不要被这个小妖精迷惑了。” “你什么意思?” “这个女人从前于男人堆里混日子,难保不会与什么人有染,万一怀的是别人的野种,岂不让阿诨高贵的血统蒙羞!臣妾做个恶人无所谓,可这事马虎不得!” “那你也得跟我商量!太放肆了!” “臣妾是按着祖宗的规矩办事,更何况她还是个尼堪(汉人),连门都不配进!”呼吉雅轻撩嘴唇。 “她不是普通的尼堪,她是我的侧福晋。”豪格在不经意间已经开始了对她的辩护,“这不过是你刻意找的理由!” 雅木不等呼吉雅开口,便将话头夺了去,振振有辞道:“爷!问题恰恰就在这里!她当了侧福晋,她的全家都跟着风光,这些都是拜十四叔所赐。可爷有没有想过,十四叔为什么要成人之美?爷不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都传成什么样子了?那我就斗胆告诉爷,这个女人当初受伤被俘,十四叔整整在大帐里孤男寡女守了她一天一夜……” “无稽之谈!” “是不是无稽之谈阿诨自己心里明白,”呼吉雅冷冷的一笑间带着十足的自信,“她伺候阿诨的时候是不是处子之身,臣妾不得而知。但臣妾知道,尼堪的家教甚严,女子更是视贞节如生命……臣妾的话说完了,先行告退了!” 豪格的喉咙像被什么淤塞了一样,望着呼吉雅几个人扬长而去,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爷……”大夫半点不敢动弹。 “你还不下去!滚!”豪格吼道,把一肚子的气全撒在了大夫身上。 大夫忙不迭爬起来,脚底抹油地蹿了出去,溜之大吉。 德希也知趣地退出了房门。 豪格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十几步,这才渐渐安顿下来。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绎儿挣扎着虚弱的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 豪格坐回床边,凝望着她苍白的脸和脆弱的痛,心下踱了几分怜惜,却又为内心深处的矛盾所干扰,无法释怀,于是违心的背过脸不看她。 呼吉雅的话虽然让他火冒三丈,可是他不敢说呼吉雅的担心是杞人忧天。也许呼吉雅只是为了女人之间的相互倾轧而借这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下得手,但是,他没有勇气承认,做为一个男人,他从来就没在乎过这件事。 难道她不屈服自己的原因就是因为雅木那个大胆的猜测么?难道她真的已经将自己交付给了多尔衮吗?难道自己被他们俩的诡计诓骗了么? 一脉冰凉的泪珠滚落在他的手背上,一切只是在无声无息中。 他转过脸,默默的看着她的泪水静静的滑落,情不自禁伸出手轻柔地拭了一手冰凉。 她在为什么伤心?是在为那个孩子么?或者是在想着那个怀抱的温暖呵护?还是在为计策的失落而自责?如果是这样,自己又何必怜惜她的柔弱,应该更变本加厉的折磨她,报复她,嘲讽她的异想天开的谋略。然而,为什么自己却在为现在的想法而感到耻辱和荒唐呢? 看着她宛如秋叶在水中飘零的无奈与虚弱,长长的青丝如瀑的散乱着,手臂苍白无力地垂挂在床边,一切都是那么脆弱,脆弱的不堪一击,仿佛命运之神稍稍一用力,就可以将这枯落的秋叶碾成粉末。直消一阵微风,便荡然无存了。 他突然间燃起不甘认输的斗志,他不能就这么认输,他怎能纵容对手掠走他的阵地,他一定要把属于他的东西夺回来。想到这里,他伸过手,将她纤弱的手紧紧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 半梦半醒间,忽忽悠悠,时远时近,似乎可以听到内心的声音。 绎儿缓缓地张开眸子,有些茫然,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仿佛自己不再由身体支配,而是随着风,飘飘荡荡。她不是风筝,确切地说,不再是风筝。她的线断了,只是命运之神的一个玩笑捻指间,线便断了。她现在没了根,没有了牵绊,只待晓风一歇,便可以永远落入那一个未知的世界了,解脱了,沉沦了。 她心如槁木死灰,再无复原的指望。 她万念俱灰,只剩下痛苦的灵魂和身体在人间与炼狱的边界挣扎。 活着,呼吸依旧,心却已死了。 她想起了程本直临死前的那声天问:“心死了,人也就死了……绎儿,你明白的……” 是啊!她明白了,她现在才明白这个心死的感觉。因为以前还有个谢弘,还有爱的誓言在庇佑。而现在呢,不但物非,人也非,一切都恍如隔世般的陌生。谢弘不在身边了,爱的誓言她也无力面对了,就连唯一给予她慰籍的生存理由也如南柯一梦般消失了。 难道真是天命?她从不相信什么天命,甚至要违背上天的旨意。然而,到头来,镜花水月,头破血流。 为了这个与谢弘的骨肉,她试图向命运的亵意低头屈服,以强韧的意志保护她的孩子,用爱延续自己屈辱的生命。可上天却喜怒无常,终究置她的虔诚于不顾,让她的努力付之东流。 她不再相信天了,因为逆着天,顺着天,都逃不过所要遭遇的一切苦难。 活着,比死更痛苦,更撕咬着自己的灵魂不得安宁。 死,唯一的解脱。 她侧过脸,看着伏在一旁守护的豪格。 陌生,唯一的形容词。 月光铺在他粗犷的眉宇之间,虽有起伏分明的轮廓线,可在绎儿眼里,却如同一张白纸般了无生趣。 绎儿稍稍动了动对她而言几乎是虚无的手臂,却感觉到被人攥住了。 她垂下眼睑,厌恶地抽了出来,很轻,没有惊动他。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注视自己的手,那道生命线的走势,如同书法中的竖笔一样,由以开头的挺括深重,渐渐隐没了,最后竟凌乱得消失在了肤下。 她苍白的笑笑,将手伸到枕下,触动了一丝冰凉,便握成了拳。 匕首。 还记得年少时,祖大寿将这柄匕首交给自己时的凝重。的确,它在手心里那么沉重,在内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保国安邦? 实实可笑的厚望!她现在无国可保,无邦可卫,形单影只飘摇在同样飘摇的世界上。与其如此,不如以死换个安宁。 匕首的寒光更坚定了她求死的欲望。 她宁可要痛苦割腕,因为血流的慢,记忆也就去得慢。她可以看见许许多多的往事,那让她波憾至今的金戈铁马,让她沉醉的花前月下。 一刀划下去,银亮的刀刃上滚起血珠。 她一颤,而后又笑了,带着欢欣的泪:“督师,满叔叔,祺哥哥……谢弘……我回来了……” 第九回 血渗开了,渗湿了床单和褥子,一直渗到豪格的衣袖上。 第145章 “当啷!”一声金属的落地声,惊醒了豪格疲惫的酣梦,他惺忪地睁开眼,眼睛里立刻胀满了刺目的鲜红。 他顿时一激灵,回头一看脚边。 匕首的寒光在冷月下一闪。 他再回头去看床上,同样一片是鲜红。 清醒了!彻底的清醒了! 他几乎是跳起来,扑到床上:“绎儿——你醒醒——” 绎儿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唤一般,苍白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却溢着笑,手腕上的血口子依旧在汩汩地流着血,红得让他发怵。 他本能地撕下自己身上的衣襟,发疯似的去裹绎儿流血的刀口:“来人!来人啊——” “爷!”德希睡眼朦胧的冲进来,“有什么吩咐?” “还要我吩咐!你是死人呐!”他吼叫着,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德希立时醒过味儿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门:“快!快叫大夫!快——” 院子里一时间混乱了起来。 呼吉雅和雅木几乎是和大夫同时进得门,两人都鬓发散乱,刚一进门,雅木便大声地吵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闭嘴!你诈唬什么?”豪格回头狠狠呵斥。 “我怎么了嘛?”雅木委屈地嘟囔道,“我不是关心……” “出去!”豪格吼道。 “哎呀!怎么全是血啊……”步云刚刚赶到。 “滚出去!”豪格抓起地上的匕首掷了过去,“别在这儿碍事!” 步云惊得“啊”了一声,缩到了呼吉雅身后,噤了声。 呼吉雅刚要开口,就被豪格一声高叫压回了喉咙里:“你也出去!” 雅木在后面捅捅呼吉雅,呼吉雅更是火大:“阿诨为了一个小侍妾就冲我大发脾气,成何体统?”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豪格本来就忙的焦头烂额,正愁没处发泄:“你少在这里废话!都是你惹得事!我让你滚没听见吗?” “你……”呼吉雅一甩袖子,“咱们走!” “可是……”步云似乎另有不甘。 “走啦!别不识相!”雅木咬着步云的耳朵,“你看看床都红了一片,这小狐狸精不死也半条命没了!等着给她收尸戴孝么?” 豪格已经全然顾不得她们了,死死的盯着大夫:“怎么样?血止住了吗?” “病人脉搏微弱,失血过多,又受了风寒……”大夫习惯性地一捋花白的胡须。 “少废话!直说怎么救!”豪格恨透了他一长串的罗嗦。 “血是止住了,可是原气大伤,得赶紧用浓参汤保住原气!不然……” “还杵在这里干吗?还不快去!”豪格冲着傻愣愣的德希叫道。 “嗻!”德希飞跑了出去。 “我来摁着伤口,你去开方子!快!”豪格一把推开大夫,“去!” “爷!参汤来了!”德希小心翼翼地捧了进来。 豪格接过来呷了口热度,抱起气若游丝的绎儿,偎在怀里便灌,可绎儿根本是喝不下去的,参汤顺着嘴角一滴不剩的流下来。 “爷……”德希眉头紧蹙,“灌不进去了……” 豪格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喝了一口参汤,也不顾旁边还有人在场,低头吻上绎儿的唇,硬是一点一点把汤逼进去。 “啊……”德希瞠大了眼睛,嘴也张大了合不拢。他何时见过他的贝勒爷如此救过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甚至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弄得奴仆们哗啦啦跪了一地,连头也不敢抬。 豪格烦着他的“吃吃啊啊”,喘了口气:“出去!” “啊?”德希没反应过来。 “你们都出去!” “嗻!”德希忙挥手带着一帮奴仆退了出去。 豪格盯着怀里的绎儿依旧苍白如纸的容颜,心潮难平。他不能眼看着她死,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疯狂的为一个女人,眼前却让他震惊了。原来绎儿在他心里却是这样一个血脉相连,牵一发动全身的地位,一点一滴中,他一直想要征服她,反不料被她轻易的俘获了。 “你想死?休想!”他轻骂一声怀里的柔荑,继续用刚才的方法一点一点地把参汤喂下去,直到参汤全部喂完,他才松了口气。 他失力地倒在了床上,绎儿枕着他的胸口沉沉的依旧昏迷着。 他长吁了一口气,绽出疲惫的一笑…… 身已如浮萍,可命运还不放过她。 她靠在枕头上,目光呆滞。本来已经是万念俱空,又何必在乎一副皮囊。于是乎,面前的食物、汤药在她眼里视若无睹。 她只是不明白,死神为什么不收容她这个破碎的灵魂。 已经是五月的天气了,夏日的气息已经闷热可见了。衣衫因为闷热的空气被汗浸了个透,她却丝毫没有感觉的麻木。 “来!喝药!”豪格耐着性子舀了一勺药汁递到她唇际。 她紧闭着双唇,没有半点反应。 “张嘴!” 她索性撇过脸不看他,也不启唇。 “不喝?”豪格扭过脸深呼了口气,又转向她,“那说话……” 她却仍是连眼皮也不抬。 豪格放下了药碗,挥手屏退左右,凑到她面前:“我一忍再忍!你到底想怎么样?” “让我死。” “这不可能!你为什么要死?就因为一个孩子?我都不在乎,你为什么要在乎?” 她不看他,又沉默下来。 “你回答我!”豪格压抑不住连日的恼火,粗暴地托起她的脸,重复着与生俱来的霸道,“这个孩子就那么重要么?你不是恨我吗?既然你恨我,那这个孩子没了你应该高兴啊?为什么还整天没个好脸?除非那个孩子不是我的!” 她唰得一下抬起了眼睛正视他,瞠得老大。 “果然是这样!”豪格忍着怒火中烧,竭力扮出不屑的嘲弄,“我早就知道你嫁我之前就不是处子之身,可我从来没有为此针对你!看来福晋恰是做对了!你居然把野种带到府里来了!” 一个耳光竟愤然地甩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红红的五指印。 “你敢打我!”豪格盯着她愤怒的眼神,油然在心底漾开一缕安慰的涟漪,她动手了,她是在证明自己的清白。 绎儿阖上眸子,等待着她暴跳如雷的盛怒爆发,绝然的平静。 豪格望着她:“你打我,说明你是清白的!我信你!” “可是,我恨你!”绎儿无情的给他打击,淡然的笑着,置他的坚定如同儿戏。 他不再辩驳什么,黯然起身踏出房门,却与前来探望的泽润的妻子沅娘打了个照面。 “贝勒爷万福!”沅娘冲他一礼。 “你来得正好,快去劝劝她!”他浓浓的眉头一皱,挥手示意。 “我正是为此来的!”沅娘信心十足的一笑。 他侧过脸看着沅娘的背影隐入门帘后,方才转身,便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孔,继而警惕道:“你是何人?” “回贝勒爷的话!小僧是小红螺寺缘化禅师的弟子,”面前的沙门双手合十,“是祖家的世交!” “即是世交,就帮忙劝劝侧福晋。”他吁了口气,撇下个命令的眼神,疾步去了。 沙门望着豪格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平和之余,嘴角扬起了一丝莫名的笑。 “你不该来……”绎儿终于转脸面对了沅娘的垂泪愁容,因为虚弱而深陷的眼眸,枯黄的脸颊没有一点生气,“我欠祖家的都还清了……” “三妹!”沅娘握着绎儿枯瘦的手腕,抽噎道,“我知道你恨我们,可我们……可我们又何尝不恨我们自己呢……妹子心里的苦,嫂嫂都知道……你就算不认祖家的人,可也不当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 “你不懂……你不会明白的……”绎儿长叹一声,轻轻挣脱沅娘的手,“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祖家的人……” “三妹……我可以走,可是……” “你好好照顾泽润哥哥和我娘,就说,绎儿不肖……走吧!”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你一定要……” “我不想见……”绎儿苍白无力的缓缓道。 “这个人,你非见不可!他是受人之托,带来一样东西,你一定认得!”沅娘不由分说地冲着门外叫道,“天梧师父,进来吧!” 年轻的沙门双手合十地紧了屋,来到床边,施了一礼:“女施主,有礼了!” 绎儿不看他:“我不是你的施主。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贫僧没有什么要说的,只是有人托贫僧带了一样东西给女施主。”沙门一笑。 “什么人?”绎儿轻咳了两声。 “一个女施主认识的人,他托贫僧带东西的同时,还托贫僧带句话给女施主。”沙门的话不紧不慢,却在不经意间吸引了绎儿的注意力。 绎儿转头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我认识的?” “女施主见了东西自然就知道了。”沙门从袈裟里取出一个小东西,递了过去。 是一个被血染红了一半的护身符,它的缨绳在沙门的手中随风而动。 “祺……祺哥哥……”绎儿一惊,颤抖着擒在了手里,一把贴在了胸口上,泪如雨下,“他……他活着吗?他在哪里?” “他就在女施主身边,寸步未离。”沙门答道,“他让贫僧带句话给女施主,让女施主以性命为重,不要妄执,好好活下去。” “他在哪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绎儿伸手去抓沅娘的手,急切地求道,“我要见他……你带我去见他……” “女施主,他有言在先,女施主务必养好身体再去见他,否则……” “非我不想养好身体,而是难以解脱。 第146章 愿天梧师父慈悲,赐我解脱法门,否则我难以支撑……”绎儿哭道。 “女施主已有求生之念,善哉善哉!”沙门点头,“那贫僧问你,女施主声言要解脱法门,那么谁给了你束缚?” “没有人。” “那还要什么解脱?”沙门反问。 “……我明白了!”绎儿恍然领悟的以叹。 “离心无别有佛,离佛无别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所以者何?识无形,佛无形,佛无相貌,若也知此道理,即是安心。”沙门一竖手掌,“女施主若能参悟,便可以超脱凡尘。贫僧先行告辞了!女施主珍重!” “等等!”绎儿叫道,“师父俗家名讳可否相告?”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出家人四大皆空,何来姓名?”沙门回首一笑。 “你认识祺哥哥,那你一定是……”绎儿喘道,“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女施主何必强求?待见到赵施主,你自然会明了!”沙门一礼,飘然出门。 手里那染红了一半的护身符静静地躺着,血色何暗黄的符纸构成了静与动的矛盾。这血是什么时候染上去的?莫非是遵化城外,那场全军覆没的恶战么?童年的守护神,她的丈夫居然至今寸步未离,她却执着地认为他死了,进入了六道轮回?她真的好傻!她早该想到,他怎么会那么容易死?他还没履行他走时的承诺呢? 她握紧了那一道护身符,流淌着身逢劫难之后的感激之泪,吻着那一纸赵祺的温暖;“祺哥哥……我答应你……我……” 她无论如何,也要撑到见到赵祺一面之后再死,这样她才能安心的去。 “三妹,为了赵公子,你也要暂且活下去啊!”沅娘端起药汁,递了去,“来!” 绎儿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启了紧闭的嘴唇…… 第十回 沙场上,乌云蔽日,沙尘漫天,四处弥散着硝烟和硫磺的刺鼻味道。 谢弘一脸烟火尘色绰枪马上,凛然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风掣旌旗,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声音,加上战鼓喧天的振聋发聩,连喊杀声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两军如席卷之势向对方冲去,一时间,短兵相接,矢石如蝗。 谢弘左右的俾将相继倒下了,可他全然不顾满身的鲜红坚毅的仍旧纵马驰骋着,不避箭雨,不避扑面而来死神召唤,硬是在一片银光闪乱的搏杀中闯出生路。 迎面而来的金军铁骑纷纷落马,身后是一条血路。 他义无反顾地挺枪冲向对面的敌人,可敌人却先他一步,手中的长戟猛然扎穿了他胸口的铠甲。 血溢出来了,以最快的频率纷纷零落到马背上,地面上。 漫天的黄沙开始变成了胀目的鲜红,是血,是鲜血,更是热血。 谢弘的嘴角溢出血流,一双不言败的倔犟眸子努力瞠大了逼视敌人,他的喘气声是那么清晰,越来越微弱,仿佛夹着血丝样的揪心的痛:“把……把绎儿……还……还给我……豪格……” 银枪绰然落地,“哐啷啷”一声,划破了长空,变振聋发聩为寂静。 “不——”绎儿惊得叫起来。 是梦!是噩梦! 绎儿一头淋漓的虚汗,出于极度的惊悸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喘着粗气,惊恐未定的咽着唾沫失措的大叫:“不——不要——不要杀他——不……” “你怎么了?”身旁的豪格也被她的叫声惊醒了,挺身坐了起来,伸手去搭她的肩膀。 她一激灵,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抖抖嗦嗦的把所有的锦被全裹在了身上,畏缩到了角落里,全身发抖:“你别碰我!别……别过来……” “你只是做恶梦了。”豪格安抚着向她探出手,“来……” 她死命的摇头:“不!不!不!你别杀他!别杀他……” “你……”豪格却要解释什么,竟噤了声,惊愕的看着她。 面前的绎儿,两行清泪簌簌而下,脆弱的如同惊弓的小鸟,垮了双肩,抽噎着微微颤抖着,然而刚刚愈合的皴裂的双手依旧紧紧的攥着裹在身上的被头。 “绎儿……”他很少着意去喊她的名字,这一刻却突然间发现唤她的名字居然由心底深处漾起一丝温热的感觉。 “我求你……不要杀他……”绎儿啜泣着,没敢抬头,病体未愈的虚弱让她软了下去,声音也微弱了下去。 “我不杀他……”他不知为什么而承诺,只是直觉着就这么答应了,轻轻扶起软弱无骨的虚弱柔荑,温柔的揽在了怀里,“没事了……” “你答应我了……你……要守信用……”她终于抬起饱含眼泪的眸子望向他那张对她而言尚且陌生的脸。 “嗯。”他怀着复杂的感情紧紧的抱着她,用密不透风的温暖去温暖她冰凉并脆弱的身心,“你放心!” 她心下一松,整个人也就此沉沉睡去…… 浓烈的藏香让她从头痛的沉沉中醒来,虚弱的支起身子:“这……这是怎么了……” “三妹,你可醒了!”沅娘从佛龛前的蒲团上站起身,来到床边扶着她,“怎么样?好点没有?” “我怎么了?”绎儿扶着胀痛的太阳穴问道。 “你昏睡了三天三夜,米水未进,还在发烧,可把人吓死了!”沅娘惊魂未定的直念佛。 “外面在干什么?”绎儿努力瞠大满是眵目糊的眼睛去看门外来回晃动不息的影子,嘈杂的钟鼓磬钹声吵得她头更眩晕的厉害。 “你这样子,太医来扎了针也不起效用,我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沅娘替她掖好被头,轻柔的叹了口气,“请了寺里的喇嘛来给你做法祈福啊!” “祈福?”绎儿哭笑不得,她要是真有福祉,便不会到了今天生不如死的地步了。 “寺里的老法师来看了你,说是你心中有心魔作怪,所以才会昏睡不醒。”沅娘解释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么?” “心魔?”绎儿心里暗自好笑,她看门外晃动不息的喇嘛,觉得他们才是魔,他们心里才有魔,又听沅娘问,赶紧摇头,“让他们歇了吧!我好多了……” “那好啊!”沅娘倒是好骗,忙乐呵呵的起身开门,“法师,她醒了!” 门外的钟鼓声终于告一段落了,绎儿垂下头,深深吸了口自外面而来的新鲜气息。 “善哉善哉!”一个苍老的声音应声进了门。 “法师请!”沅娘施了一礼。 一个雪白胡子的老喇嘛缓步进了门,双手合十来到绎儿面前:“女施主可觉好些了?” “其它的不妨了,只是乏力。”绎儿由沅娘扶着靠在了床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面前这个满脸褶子却看不出年纪的老喇嘛,“有劳尊师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施主虽然是醒了,但依老衲看,心魔还是未解啊!”老喇嘛也上下打量了绎儿一番,捻着雪白柔软的胡须。 “何以见得?”绎儿心里一沉,难道他真能看出来? “执心是佛者为魔,起心即是妄,净心在妄中,烦恼即菩提。”老喇嘛说的字字句句都谦和温暾的沁入五脏六腑,“女施主,心里有结,又执着着不肯去解,藏着掖着不予人看,久而久之就成了魔了,是为心魔。不知老衲说的对否?” “禅师如何知道我的心事?”绎儿沉下心来。 “若起真正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人的自性常常受到外界的污染而迷惑,丧失,只有屏除利欲得失,超越是非道理,自性便见。” “禅师在与弟子说禅么?”绎儿一笑。 “未也。女施主不把心魔倒空,老衲从何处说起?” “好一个倒空。”绎儿强支着坐直身体,“弟子若把心魔说出来,禅师可愿未弟子开解?” “老衲愿意救女施主于苦海。” “我前几日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一个人去杀另一个人,而我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死。这个梦就是我的心魔。” “两个人,女施主都认识吗?”老喇嘛缓缓垂下松弛的眼皮,细念着佛珠。 “是的,死的那个人与我亲同一体。他若死,我,我不独活。”绎儿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是否相生相克?” “他们有相克的一命,但死的那个人却不是因为另一个人而死的。” “此话怎么讲?”绎儿不知觉的探身近前。 “他们可能会有相克相灭之机,但是因为一个人在中间,所以,一切刀锋险境都因为这个人而化解。” “是谁?” “正是女施主本人。”老喇嘛张开炯炯有神的眼睛,长长的眉须轻悦的颤了颤,“女施主是那个被杀的人的贵人,有女施主的庇护,他不会死在这个对手手里。” “那他会有危险么?”绎儿急迫的追问。 “他的险能否化解,全在于女施主的意念是否坚强。” “如果,我死了呢?”绎儿咬着因为失血过多而粉白的唇。 “你们生死相连,命运相系乃是前生结下的因果,这是天命。哪一个死了,另一个也独活不久。” “多谢禅师点化,弟子的心魔想是解开了。”绎儿眉头一舒,苍白的脸上终于绽出笑意。 为了谢弘,她决不能死。也许真有一天,她要救他,她是他的福祉啊! “女施主慧根不浅,倘能平心静气,识得自性,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但若要妄执,生了怨念,便是佛祖临凡,也难以相救了。” “多谢禅师教诲,弟子谨记在心。” 第147章 绎儿双手合十还礼。 “如此甚好。以后有难以开解的意念,如若不弃,往小红螺寺一行,老衲愿意随时效劳。”老喇嘛平和的一笑,站起身,“告辞了!” “嫂嫂,你替我送送禅师吧!” “好!你休息吧!”沅娘见绎儿神情气爽了,心里的一块石头终是落了地了。 “格格!格格!贝勒爷回来了!”纳蝶兴高采烈地冲进厅门。 “哦?”呼吉雅扶着桌案径自站起来,待定了一下神一望两侧,两个侧妃也几乎同时表现出兴奋,仿佛捞到了一个天大的好处,于是她的嘴角轻轻一抽,“咱们出去迎接吧!” “福晋,”步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上那个小妖精?” 雅木暗下里抽手拉了拉她的袖底,步云赶紧噤了声。 呼吉雅没动声色,只作没听见,由纳蝶扶着往门外去了。 大门两侧的甬道上,管家早已带领着上上下下全部的奴婢老妈子垂手立了半晌了,一径低着头,鸦雀无声的。看见呼吉雅和两房侧福晋来了,管家慌忙迎上去打千儿:“奴才请福晋和两位侧福晋主子安!” “起来吧。”呼吉雅捋着前襟铜纽上璎珞,正色道,“爷到哪里了?” “应该快到街头照壁了。”管家回禀,“奴才已经让全府的奴才丫头老妈子依礼迎着了。” “嗯,不错。”呼吉雅顺口赞了一句,“走吧,咱们门口候着吧。” “嗻。”管家偷眼寻不见绎儿,瞧着呼吉雅的脸色,本是到嘴的话,也只能识相地咽了下去。 正说着,门口的侍卫们恭声大叫:“奴才恭迎贝勒爷凯旋回府!” 紧接着,呼啦拉得跪了一路,声势浩大:“奴才(奴婢)请贝勒爷安!” “都起来吧!”豪格轻装简从的领着德希和两个俾将一路走进来。 “臣妾请贝勒爷安!”呼吉雅和雅木、步云迎上去屈膝请安。 “起来起来!”豪格心情本倒式不错,抬眼望去,不见绎儿,心生不悦,嘴上却没说什么。 “阿诨一路上可好?”呼吉雅笑着牵了他的胳膊,嘘寒问暖,“千里迢迢的,辛苦了。” “这次仗打的顺手,没怎么费力。”他被簇拥着,得胜的骄傲让他暂时忘却了刚才的不快,“只有些乏了。” “妾身这就让人准备热水去,好好沐浴一下,解解乏。”雅木讨好道。 “对了,再让人弄点东西,早饿了。”他顺口道。 “嗻。”雅木得逞的一笑,抓住了时机,“爷在我那里歇了。你们快去准备一下。” “嗻。”几个婢子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呼吉雅没有作声,冷冷地看着雅木目空一切的趾高气昂,并不恼火。反倒是步云,细小的编贝,早已咬得老紧了,悔得厉害。 豪格并不搭理话,由着三个女人剑拔弩张的暗斗,心里却想着其他的事情:她为什么不来迎接?是不懂规矩还是赌气?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想着想着,不知觉得已经进了雅木的房间。 雅木殷勤地伸了手上来为他宽衣解带:“爷一路辛苦,妾身的心也随着爷一路辛苦着。如今爷回来了,妾身的心啊,也就跟着回来了……” “来人!”他突然想到什么,摁住她柔白的手叫道。 第十一回 “奴才在!”门口两个影子应声进了来。 “叫德希把我带回来的战利品,挑些女人家用的,给福晋送些去。”他若有所思。 “爷,就没有妾身的份儿么?”雅木撒娇。 “当然由,但要先紧着福晋挑,这是规矩。”他脱下了上衣,随手抛到雅木怀里,“回头你看上哪个,自个儿先拿。” “谢谢爷了!”雅木兴奋地搂了他的脖子,狠狠地吻了他的脸一下,“还是爷最疼雅木!” “你就少拍马屁了!赶紧的,把热水给我弄好了。”他脱了鞋袜,往炕床上一倒,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总算到家了——” 雅木挂好了衣服,蹑手蹑脚地凑到炕边,轻巧地往他怀里一扑,狠狠地吻了他一下:“爷——” 他被她衣领里溢出了浓烈香气呛了一下,本能地抱紧了她柔软的腰身,由着她猫儿一样的贪欢。 “爷,热水备好了……奴婢,告……告退了……”两个小婢女识相地支吾着掩了门,退了下去。 他挡开了她的唇:“好了!我去沐浴了!你乖乖的……” “不要啦……”雅木嗲声道,揽紧了他不放,“一会儿再洗嘛——” “好了好了!”他在她的小脸上吻了一下,要起身。 “不让啦!”雅木压着他,缠着他,“要么一起洗!” “一起就一起!”他也索性不管那么多,一把抱着她,抱进浴桶里,自己也跟着跳了进去,溅起一片水花,引得她一阵娇笑。 望着她娇媚的脸,他突然觉着自己有点好笑,放着望眼欲穿,死命巴结讨好自己的女人不要,偏要去惹那个浑身是刺,不识抬举的怪女人,这是哪门子咄咄怪事。于是就此放下了,拥着雅木一气亲热,像是发泄自己长久的一通怨气,有些控制不住的疯狂。 两人耳撕鬓磨,门轻轻一动,一袭身影捧了点心进来,望见这一幕,一时愣住了,不知所措。 他也猛然瞧见,见是她,唇角一勾,一时赌了气一样,更加疯狂地去向雅木发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绎儿。 绎儿的手有些颤抖,努力平了一下呼吸,放下手中的点心:“爷,点心奴婢放下了,奴婢告退。” 她居然不动声色,就这么退了出去。 豪格有些忿恨,一把推开了刚才还你侬我侬的女人,虎得站了起来,裹了浴巾便出了浴桶。 “爷——”雅木意犹未尽,幽幽地叫道。 “你自己睡吧,我还有些公务。”豪格一边说,一边套上了衣袍,消失在了门口。 雅木恨由心生,狠狠地照着尚未平静的浴水一起乱打,倒影更乱了。 绎儿靠在花园的山石背后,摁着差点跳脱的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理清思路。 呼吉雅明明知道,房里早有了那样一幕,为什么又要让她去送点心?有意激起她的嫉妒心?没道理,她明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对豪格动过心,也不会在乎,自己更不会去争什么。为了气豪格?这更不可能,他也不会因此生什么嫌气。 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故意引出雅木对自己的恨,挑起她们俩之间的战争,自己渔翁得利。 绎儿心里一惊,不禁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为什么要这样?没必要……为什么要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为什么要这样!” “要怎样?”一个声音从脑后传来,惊得她魂飞魄散。 她猛一转身,正撞在豪格身上,吓得一退:“我……奴婢……对不起……我……” “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就是为了更我说对不起的?”豪格逼近她。 她慌忙往后退:“不!不是……您不是在侧福晋房里的……” “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管着么?”豪格冷笑道。 “是!您若没什么吩咐,奴婢告退了。”绎儿使劲揉了一下前襟,冷静下来。 “告退?往哪儿退?一走了之?”豪格不打算放过她,又逼近一步,“有那么容易?” “你想怎样?”绎儿索性火了,瞠着眸子盯着他,“我不该看的也看见了,要杀要剐随便你!谁稀罕看……”她话到嘴边,只觉得臊得慌,于是噤了声。 “你生气了?”豪格嘿然一笑。 “你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我生什么嫌气?”绎儿轻嗤一句,“你少自作多情!” “你说什么?” “叫你不要自作多情!”绎儿愤然推开他,抽身要跑,却被他眼疾手快一把囚在怀里,“放开我!你放开!我要叫人了!” “你叫啊!你是我的人,府里谁不知道?”豪格笑她的天真,“你看你叫来了人,会不会有人敢理你!” “我不想跟你纠缠!”绎儿奋力想甩脱他,却被他缠得更紧,“你想怎么样!” 豪格硬扳过她的脸来,低头强吻上去,不料却被她扇了一个耳光,不由得火大,扬手就要掴过去。 “你打!打完了就放我走!”她一副软硬不吃的架势,嘴角噙着冷笑,“反悔你就不是男人!” 他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不肯轻易让她这么得逞。他明白呼吉雅的用心,不臣服是吧?他就借着雅木的恨,非要让她屈膝顺从不可! 想到这里,他拦腰一把抱起她,任由她在怀里挣动不休,奔着附近的书房门就是一脚。唬得门口的两个侍女慌不择路地跪在了地上,头贴着地面,瑟瑟发抖。他却在书房里大声地叫道:“去告诉福晋,侧福晋,今儿我在书房里歇了,跟这个女人歇了!” “你!”绎儿被他重重地扔在榻上,后脊梁一阵刺痛,“你这个痞子无赖!” “我就痞子无赖了!怎么着吧!”他咬牙狠狠地笑,“我想要谁就是谁!天下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我告诉过你!你是我的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放开我——”面对他的大军压境,绎儿招架不来,只能竭力大叫,“来人啊——来人——唔……放开……” 门口的两个侍女头也不敢抬,径直关了门,跪了老远。 他望着她绝望的眼泪,惊弓之鸟一样的神情,越发的霸道和冲动。他不信!他就不信!凭他堂堂金国大汗的儿子,竟征服不了这么个弱小女人! 第148章 她放弃了挣扎,死鱼一样的由他摆布,没有半分生气,楚楚可怜。 他捧着她的脸,呢喃着吻她:“你就不能服个软么?服软的话,我会考虑放过你的……”嘴上如是说着,却折磨的更甚。 她吃痛着纠结着床单,泪水流了满脸,眼神空硬的像一个死人一般,翕合的唇语只是反复说着一个“恨”字。 她恨他,除了恨,什么也没有。 雅木一夜未眠,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和猛兽搏斗之后的狼狈。 “主子……”一个小婢女递上了一块热手巾。 雅木甩手一把推开了她,推了她一个踉跄,摔坐在地上:“那个小妖精呢!在哪儿?” “在……在书房……” 雅木猛得站了起来,扭身就往门外冲去。 “主子!主子……贝勒爷还没离开书房呢……” “滚开!”雅木一把搡开拦住自己的小婢女,“小妖精!我今天跟她拼了!” 绎儿躺在榻上,拥着被子,也不说话。 豪格做起身,也不说话,自顾自地穿起衣服,书房里立时静得吓人。 门口远远跪着的两个婢女突然惊醒了一般,朗声叫道:“请侧福晋安。” 话音未落,雅木抬脚狠狠地踹开了房门。 豪格一惊:“你干什么?” 雅木也不搭理他的话,奔到榻边,一把揪住绎儿就撕扯起来:“你个贱人!臭狐狸精!我叫你勾引贝勒爷!我叫你无法无天!” 绎儿先是招架着,后来也火了起来:“你干什么?你一个主子,跟一个奴婢过不去,就不怕自降身份么!” “凭你也配教训我!”雅木恨到极致,一双手指甲生生往绎儿的脸上就挖,“我看你再逞口舌之快!不要脸的东西!” 豪格并不作声,只是看着两个人厮打,饶有兴趣的看戏一般。 “都是贝勒爷的女人!你何苦跟我为难!”绎儿不甘示弱,忍无可忍的一巴掌掴了过去,“你以为我稀罕他?稀罕他这种臭男人么?如果不是他一厢情愿,八抬大轿,我也不进这个门!你喜欢,我还你好了!我不稀罕!” 豪格听着她歇斯底里的话,不自主地扁了扁嘴角。 “要是能死!我恨不能马上去死!”绎儿拣了能操起来的东西,全部扔了过去,“你以为我稀罕活着!你一个蛮子,也配跟我论高低?从你祖宗爷爷辈就不是汉人的对手!豪格给我气受,也就罢了!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我告诉你,豪格我玩够了,不要了!你拿去玩吧!有本事,你马上把他给我弄走!滚出去!我不眼不见心不烦!” “你……” 雅木气极了,又扑上去掐她,却被豪格一把扼住了双手,厉声呵斥道:“够了!” “你……”雅木拼命的忍,眼泪还是哗哗地流了满脸,“我辛辛苦苦伺候你那么多年,为了这个小狐狸精,你居然……”说罢挣脱了他的手,愤然而去。 豪格呼了口气,往榻前刚走了两步,便被绎儿丢过来的枕头砸个正着:“你疯了!” “我疯了!我没法不疯!”绎儿咬牙切齿道,“你还不走?没听见我说让你走么?我不想看见你!不想——” 豪格却忍不住笑起来:“你玩够了,我还没玩够呢,你说不要就不要的?谁是主子谁是奴婢?” 绎儿裹了衣服,跳下榻来,见他伸手去拦,便甩了他一个趔趄。 “你脾气够大的!”豪格依旧没有生气的意思。 “这里的人都好个犯贱!喜欢着人骂,我有什么办法!”绎儿扭身要走。 豪格一把扯住她,把她困在怀里不放:“你刚才说,我气你就罢了?什么意思?” “我敢跟你置气么?”绎儿拼命要甩开他,“你还想怎么样!” 豪格低头在她的粉颊上亲了一下:“惩罚一下!” 绎儿不可思议地甩开他,愤愤而去。 豪格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不知为什么,格外恋上她的味道。 六月初的阳光已经热辣起来,绎儿眯缝着眼睛,抖开了湿嗒嗒的衣服,小心地担在竹竿上,透着朦胧的亮光,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近前来。 “三妹。”沅娘分开飘飞的湿衣服近前来。 “你来啦?”绎儿倒掉木盆里的水,苍白一笑。 “我来我来!”沅娘忙上前帮忙,“怎么成这样子?就你一个人?” “给人家做奴婢,还指望被人伺候?”绎儿解嘲的一笑,“你没跟我哥说吧?” “你不让,我也不忍说。你哥哥只当你锦衣玉食的。” “坐吧。”绎儿示意她一旁有小板凳,自己则麻利地捶打起衣服来,“习惯就好了。家里还好吧?” “还过的去。”沅娘伤感起来,“跟以前的日子是不好比的。你哥他们在朝里,也是被人挤兑的多,每月一点微薄的俸银,勉强维持吧。” “能养活一家人就好了,在这里,别有什么大指望。”绎儿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在这儿能这样活着,不易了。” “我也知道三妹你不容易……”沅娘沉吟了一下,好像还有下文,但却噤了声。 绎儿见她不说话,于是抬头看她,眼神很漠然:“说吧,要我做什么?” “三妹,我只是来看看你,没别的事情。”沅娘支吾了一下,“希望你能好些对自己,别糟践自己。贝勒爷只是跟你赌气,遇见你哥哥,也只说你的好处。[奇qisuu.书]你就服个软,全家……全家都仰仗着你……” “别说了!” “你就算不为了祖家,也得为郁妹考虑啊。” “郁妹怎么了?” “郁妹病了,是哮症。” “什么?”绎儿一惊,手里的洗衣槌在水盆里溅起了一片水花。 “医士说,是哮症。”沅娘叹了口气,“你素来是知道的,哮症很难根治,只能常期的用药。家里加上二娘的病,眼下里也没什么余钱来贴补了。” “我娘?我娘也病了?”绎儿心头一痛。 沅娘咬咬牙:“以前看你那样生不如死的,不敢告诉你。病了一年多了,折腾了不少银子。” “你等会。”绎儿起身在身上抹了几下手,转回屋里取了个小绢包,递给了沅娘,“给。” “什么?” “当初嫁到赵家,祺哥哥给我几件首饰,还有一点月钱。刚来这里的时候,娘给了我,说是应急的。”绎儿复又坐了下来,揉起衣服来,“你拿去当了,换银子先度过这个难关吧。” “这怎么可以!”沅娘抓了绎儿的手,又给塞了回去,“我还有嫁妆可以顶些时日,还不缺这些。眼下里,你得为祖家撑起个门面,就算在贝勒爷面前装个样子,他对你好些,朝里自然没有人敢为难你哥哥他们,差事多了,银子也就好办了。你死硬着,银子总有用完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是哥哥让你来的?”绎儿斜睨着眼睛去看沅娘。 “不,不是。”沅娘痛惜的摇头道,“你哥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多难,他也不让我求你。我是看着你心疼……” “是看着我心疼,还是看着祖家,看着你自己心疼?”绎儿冷笑着,虎得站了起来。 “三妹,你不要这么敏感,我不是……” “不是什么!我是祖家的仇人么?为什么这么对我?逼我嫁给杀死我丈夫的仇人,是为了保全你们,我依了。现在还逼我向着仇人摇尾乞怜,去强颜欢笑,是为了养活你们!我是什么?是娼妓吗?” “三妹!” “你走!走啊——”绎儿一指门口,含着泪,倔强的不让它流下来,“我当你没说这话!我也想再见到你!走……” “三妹……” “滚——” 看着沅娘一步三回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的衣袂被巾间,绎儿一下子软了下来,摔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前生里,她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这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努力的,坚强的活下来,只是为了出卖自己,出卖自己换取银钱养活一家子的人么?为什么?为什么没完没了的?这个债永远也还不清呢?原来亲身的骨肉,还比不上,比不上几两银子和几件差事…… “弘……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她泪流满面,埋首呜噎道。 第十二回 月朗朗在上,天穹如同深幕,繁星时隐时现。 曹变蛟抱着剑,依靠在岗楼下,仰首天幕,哼着山西的小曲。 谢弘不动声色,屏住呼吸,绕到他的背后,尚未出手,却已被曹变蛟反手扼住了,于是笑道:“不错,你这个巡防的将军算合格!” 曹变蛟借着月光一看,这才松了手:“嗨!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抓了什么奸细,立了一大功呢!我手重,你没事吧?” 谢弘伸展了一下被扭疼胳膊:“我出来接你的班,顺便考验你一下。你还当真下手那么狠。” “你早来了一个时辰。”曹变蛟席地坐了下来,顺手拈了根草,叼在嘴里嚼着。 “睡不着,早一个时辰跟晚一个时辰,有什么差别?”谢弘索性坐了下来,挨着曹变蛟,拔出佩剑,擦拭起来。 “睡不着?想……”曹变蛟突然刹住了。 “你是想说绎儿吧?”谢弘并没有曹变蛟以为的陷入沮丧。 “嗯。”曹变蛟不敢多说一个字。 “想。”谢弘坦率的说,“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忆。” “可惜只是匆匆一面。”曹变蛟长叹道,“便是永诀了。” 第149章 谢弘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我从来没有过问大哥和祖姐姐的事情,是怕让大哥触景生情。” 谢弘抚了抚曹变蛟的背:“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知道我和绎儿的事情,却在这里跟我兜圈子。” 曹变蛟听他道穿了自己的心事,不由脸一红:“嗯。姜还是老的辣。变蛟的心思,瞒不过大哥。我不是因为好奇,因为感动。” “感动?你不觉得我们伤风败俗么?” “不。变蛟与大哥一起出生入死,已非一日,虽说时日并没有三五年的长久,但是大哥对祖姐姐的情意,那份真挚,却让变蛟感动至深。”曹变蛟一改往常少年的敏捷谈吐,兀自郑重起来,“只是,祖姐姐一去,大哥真的斗志全无了么?” “变蛟,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些时候,我也真希望能像你一样,不谙世事,这样就不会体味痛苦。可天道不以人愿为其志,虽然人可以知其不可而为之,但是终难斡旋天地轮回。”谢弘苦笑道,“绎儿去了也好,可以摆脱这浊世的玷污,干干净净的。我不能,因为她的愿望是平辽,是知其不可而为,我只好在这个人世孤独,她在黄泉路上孤独,阴阳相隔。这浊世独存,非我所愿。” “变蛟年轻,也许体会不了那么深。倘若变蛟遇到一个至情至义的女子,宁可远离这个浊世,与她永不分离。” “这也是我的夙愿。但我不想让她失望。我承诺过和她执手相看两不厌,可她却要我以天下为重,平辽是我和她共同的心愿。她死了,为了平辽大业。我想让她看到平辽之日,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她会恨我的。”谢弘用一股他们共同的意志,撑起自己本已无力支撑的脊梁,坚定的说,“平辽之日,我会无牵无挂的去和她相会,她会等我的。” “大哥。”曹变蛟震惊于谢弘内心的独白,“变蛟不想你这样做,我想祖姐姐泉下有灵,也不会希望你轻贱自己的性命。” “性命?我的命,早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谢弘淡然的笑道。 “可你还有伯父没有……” 谢弘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从他出卖督师的那刻起,我便不想再叫他父亲。他的成败荣誉,与我两不相干。” “可……”曹变蛟还想说什么,却无言了,因为他看见了谢弘俊瘦的脸上,那闪烁着水汽的眸子。 天上,一颗流星,陨落了。 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整鬟飘袖野风香。不语含颦深浦里,几回愁煞棹船郎。燕归帆尽水茫茫。 三尺青锋在绎儿的手中宛若一体的矫若游龙,素白飘逸的汉装衣裙带着熏风,衣袂飘飞在带着夜雾的榴花丛中。 这个院子,只有在寂静的夜晚,才是她一个人的世界。 她睡不着,辗转了许久,仍然如是。 脑海中,不时反复的出现着一张张逝去的熟悉脸孔,让她原本抑郁的心,更加的愤懑难当。 她拼命的想着过去,但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想着让自己疲惫,然后就会麻木下去,骗自己安心的去睡。可是,她越是拼命的练剑,却越是清醒的难以自持。 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再也举不起来手中的剑,这才颓软地倒在榴花丛中,被她剑锋削落的花瓣纷纷而下,落了她一头一身,她却连抬手去掸都不愿意。 这一身红色花瓣,在她的眼里,不过是红色的纸钱。 仰首望着一方沉静的天穹,她恨不能撇下身边的一切,插上一双翅膀就此不理这让她喘不上气的压抑。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 她躺在榴花瓣砌成的“坟墓”中,流着眼泪念着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这泪水一下子收不住了,被夜风化作了清晨的露水。 文姬尚有归汉之时,她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流火的七月,地上的土都快被蒸成了沙子,微微泛出薄薄的白色盐末。树上的蝉儿似乎都没有了力气,叫得凄惨而绝望。 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撑着纸伞,遮挡着火辣辣的太阳,脚底生风的丛沿街的店铺影子里溜过去,唯恐慢了灼伤了脚。 院子里的小狗儿也趴再花荫里,伸长了舌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巴巴地盯着向它走来的提着一桶水的人儿。 “来福,渴坏了吧?”提水的可人儿笑道,近前放下了水桶,挽起纱袖,“来!” “小姐,我来吧。”一个浑身粉装的丫鬟拉住了她,“这个不是您干的。” “碧桃,天这么热,来福热得都喘不上气了。干脆给它洗个澡吧。”她颇为同情地抚摸着正在贪婪狂饮的来福,“是不是啊?来福。” “这奴婢一个人可弄不了,得把春桃叫来。”碧桃为难,“来福见水就欢,奴婢摁不住它的。” “不用,有我呢。”她捞起袖子,将薄纱的褙子随意束在腰上,打了个结,“我来摁着,你给它洗。” “行么?” “怎么不行?”她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摁住了小狗,“来。” 碧桃应了一声,在水桶里舀了一瓢水,抓了抹布顺着往来福身上浇去。 水刚沾到来福的身上,来福便“汪汪”狂叫起来,兴奋地挣动起来,她纤细的手臂根本摁不住它。 “小姐,摁好它呀。”碧桃有点慌,手中的水瓢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浇。 “它的劲儿好大啊!”她有点吃力。 “婢子就说它见水就欢啊!” “来福,别闹,给你洗澡呢。”她哄着小狗儿。 来福挣扎着要甩脱她的手,身上的水甩了她一头一脸。 “唔……”她冷不防摔坐在地上,慌忙抬手去乱挡,“别!” “啊——”碧桃大叫一声,面前的水桶被来福冲倒了,水泼了一地。 来福欢声大叫,在积水里打了个滚,疯狂的甩着身上的水,乱跳一气。 “来福!来福!”她支撑着要起来,而裙子早已经被水浸湿了,裹在身上。 来福突然愣了一下,猛地又狂吠起来,奔着葡萄架子那里扑了过去。 “啊——”碧桃掩口叫起来。 “怎么了?”她惊怔于碧桃的大惊小怪的表情,回过头去。 只见来福正龇牙咧嘴的对着葡萄架子下面的人咆哮,一副要厮杀的做派,尾巴翘得老高。 “喂!你别乱来啊……”葡萄架下的人有些紧张,远看去,听口气像是个年轻人,“我……我可不是坏人啊……” 来福全然不理,“汪汪”了两声,纵身扑了上去。 “啊——”年轻人一边躲闪,一边大叫道,“来人啊!救命啊!” 碧桃已经傻住了,她只好硬着头皮:“你是谁啊?为何在我家院子里?” “啊?”年轻人这才发现还有两个人在不远处,急忙奔着这边逃过来,“姑娘,姑娘!我……你先让它……” “来福!去!不许闹了!”她忙叫住撒野的来福。 来福人来疯似的,仍旧撵着年轻人乱跑,有些亢奋的疯叫。 “姑娘!”年轻人连躲是躲,差点缩到她身后,“我真没招它啊!” “来福!听到没有!”她有些急了,“怎么这么不听话!” 来福见主人生气了,这才老实下来,盯着年轻人虎视眈眈。 她舒了口气,嘲笑道:“你一个大男人,居然怕小狗?” 年轻人有些难堪,支吾道:“我小时候被狗咬过……” “怎么这么吵啊?明瑚,你在外面搞什么呢?”书房那边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紧跟着一阵脚步声,三个人穿过葡萄架子来了近前。 “爹。”她欠身一福。 “你在折腾什么呢?”刚才说话的中年男人责备道,“这成何体统?” “女儿也不知道来福会人来疯嘛!”她一撅嘴,委屈道。 “那你也不能让它撵着曹将军满地跑啊!人家曹将军是客人,你就这么待客的?” “是,女儿知错了。”她斜了头,扫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年轻人,有些不甘心,“还是个将军呢,被一条小狗就吓的叫救命。” “呵呵,人都有弱项嘛!谁规定将军就不能怕小狗的?”旁边的一个人呵呵笑起来。 她循声一看,不由得兴奋起来:“谢大哥!好久不见了!” “是啊!明瑚妹妹也长成大姑娘了。”谢弘爽朗的一笑。 “大哥,原来是认识左小姐啊。”年轻人缓过气来,自我解嘲的笑笑。 “哦,变蛟,这个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左大人的二千金,明瑚小姐。”谢弘解释道。 “哦——”左明瑚不禁莞尔,回头冲着曹变蛟道,“原来你就是我爹爹嘴里整天念叨的曹小将军啊?号称军中二曹!” “不才曹变蛟有礼了。”曹变蛟脸一红,抱拳行礼,“刚才冲撞小姐了。” “我说来福怎么这么喜欢你呢,原来是军中的大英雄到了。”左明瑚掩口调侃,顺手抚抚来福的头,“它是人来疯,刚才对不起了。” “哪里哪里……”曹变蛟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已经化作一脸憨态的来福,笑着打哈哈,“是变蛟唐突,刚才现眼了。” “明瑚,你先下去吧。为父还有公务要跟曹总兵他们商议,不要打扰我们。”左良玉吩咐道。 “是!”左明瑚方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衫不整,禁不住羞红了脸,暗里拉了拉碧桃,“走吧……” 左良玉一抻手:“方才小女失礼了,还请多包涵。 第150章 曹总兵,曹小将军,请屋里奉茶。” 曹文诏与左良玉谦让了一番,进屋去了,谢弘见曹变蛟愣在原地看着左明瑚的背影渐渐消失,他还没有移步的迹象,于是拍了拍他的肩:“变蛟!” “呃……”曹变蛟回过神来,憨憨一笑,伸手摸了摸后脑勺,“走吧……” 第十三回 打帘子进了屋,分宾主落了座,两个婢女上前奉了茶和消暑的瓜果,便退了出去,左良玉一笑:“请随意。” “左大人客气了。”曹文诏拱手谢道,“这大热的天气登门打扰,小侄变蛟还冲撞了令千金,文诏真是失礼。” “呵呵,曹总兵不必与左某见外了哇!”左良玉一捋胡子寒暄道,“左某今日得见名贯三军的两员虎将,幸甚得很啊!唯恐怠慢了才是……” “左大人言重了。”曹文诏客套的笑道,“那是军中弟兄们抬举,其实徒有虚名尔尔。” “不言重。皇上面前都夸奖说曹总兵和少将军的干练勇武。今上如此英武圣明,焉能看走了眼?”左良玉赞道,唯恐怠慢了谢弘,于是又回头道,“谢贤侄别来无恙?我见你的气色,可是不大好啊!” “哦,老伯父牵挂了,晚辈一向安好。”谢弘应道。 “令尊可好啊?” “晚辈有一年多没着家了……”谢弘不很自在,“大约还好吧。” “得空的时候,也回去照应一下吧,毕竟是家里的上人。”左良玉语重心长,“再有不当,孝总是要敬到的。” “伯父教训的是。”谢弘点头应道,“待晚辈在洪大人麾下安顿好,即刻修书回家问安。” “来的路上听闻说,洪大人最近抱恙了?不知到底怎样?”曹文诏知道谢弘的为难,忙转移了话题。 “嗯,是年轻时候的痼疾发作,有些时日了,时好时坏的。”左良玉也没多想,“不过,近日可能会抽空见二位,整理军务。” “这西北五省剿寇的事都压在洪大人身上,的确是个重担。”曹变蛟颇为感慨道,“朝廷应该知道这里的难处,怎么不多派人分担呢?” 左良玉苦笑了一下,看了看曹文诏,曹文诏立刻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朝廷虽然派了陕西巡抚练国事,延绥巡抚陈奇瑜,还有陕西巡按张应星协助料理事务,但是总要有个人坐镇指挥。如今辽东边患未解,蒙古人和建州人虎视眈眈,大明朝所有的重兵良将都押在辽东防线上,至于内乱,除了洪承畴,其他人也委实分身乏术了。不过,西北这方,民生凋敝,民风强悍,实在让洪承畴头疼。不然也不会上书,将曹文诏调来协助三边时局了。 曹文诏细细沉吟了一番,琢磨着朝廷这次人事调动的意味。 “曹总兵和曹将军是山西人,对陕西山西两地的民风民俗很熟悉,地形气候又很容易把握,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左良玉娓娓道来,“洪大人的意思,拜曹总兵为临洮总兵,目的是让二位将军节制陕西山西诸将,配合战局,和贼寇王自用的‘三十六营’作战,灭掉贼寇的气焰。否则,关中一旦难以掌控,贼寇怕就难以收拾了。” “说到最好的人选,我想到了一个人,不过,倒也该叹个可惜。”曹文诏有些扼腕,脑海中,闪过一张面孔。 “哦?”左良玉饶有兴趣,“怎说?” “已故的平辽将军赵率教总兵本是陕西人氏,论起对这关中的情势,也许更得心应手。加上赵家的精骑,一向是所向披靡,足以撼动贼寇的嚣张气焰。” “赵家的精骑毁殴在遵化城下,实在是……”曹变蛟说到一半儿,看到了谢弘黯然的神情,知道触到了他的痛处,于是将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去年四月里,关山岭一战,贼寇不沾泥部为我军大破,闯将李自成见势单力薄,便投靠了高迎祥,后来又和张献忠等人投身贼首王自用麾下,组建了‘三十六营’,号称要扫平关中。最近,又有向庆阳进攻的态势,洪大人正在进行兵将的调遣,时间很紧啊!” “嗯,这个文诏来的路上,略有耳闻。”曹文诏脸色沉峻,“如今文诏初至,对于贼寇的实力,尚且不曾见过,左总兵已经和贼寇交手过,是否有什么要提点文诏的?” “嗯。”左良玉示意仆人将书桌上的一份名单拿过来,转而递给了曹文诏,“刚才恭候文诏兄的时候,草草将贼寇的部属情况拟了个单子,文诏兄拿去看看吧。” 曹文诏接了过来,曹变蛟也站起身凑到近前:“三十六营……紫金梁王自用,蝎子块拓养坤,老回回马光玉,撞塌天刘国能……这个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嗯,这些贼寇,喜欢用叶子牌的称呼来定诨号,号令天下。”左良玉抿了一口茶水,“这中间,比较厉害的,主要是张献忠和李自成,还有高迎祥。” “看来,的确是摆出了一副要在关中决战的架式啊。”曹文诏捋了捋胡子,叹了一句。 谢弘接过曹文诏递过来的名单,仔细的端详起来:“有多少人?” “二十万吧,号称是这么多。”左良玉搁下了茶碗。 “也就是说,实际的远不到这个数字了?”曹变蛟转脸去问左良玉。 左良玉尚且没有开口,谢弘倒是沉吟了一下:“我看,这个数字搞不好都是实打实的。” 曹文诏和左良玉听到他这句话,心里委实沉了一下。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句话不是凭空而来的,甚至,可能是事实。 贼寇为什么能在几年工夫,像滚雪球一样的越来越多,恰恰说明,有不少的人依附,为虎作伥。如今,辽东的饷银开支年年在增长,可是不少饷银根本发不到士兵手中,逃跑的不在少数。按照大明律,卫戍军队的士兵逃跑,是要重处的。他们怕被加罪,继而投入贼寇中间,所以,贼寇的战斗力愈加的强悍,这是一。其二,百姓由于苛捐杂税众多,虽然皇上登极,已经减少了这些税收,然而,前几朝落下的亏空积重难返,百姓卖儿鬻女,加上战乱,流离失所,为了讨生活,也有归附的。其三,就是从辽东前线,还有各地因为伤病退下的兵士,失去卫所的田地,回到家乡也没有生存的指望,加之抚恤金常常拿不到手,也投身贼寇。这中间占山为王的,残元的余孽再作祟,自然是越来越难以控制。 “眼下,抚是不行的了,只能用剿。”谢弘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同室操戈,心里总不是滋味。” “是啊,放着外患不打,整天跟一群乌合之众较劲。”曹变蛟嘟囔道,被曹文诏瞪了一眼,慌忙咽了下去。 “辽东想要旦夕平定,也是不现实的。”曹文诏接过话头,“以守为上策,步步为营,这是几任辽东巡抚经略们用血的教训定下的策略。而今,只有先平了内乱,才能定辽东。” 谢弘点点头,不小心牵动了未曾痊愈的伤口,捂着胸口咳了一阵。 “贤侄是否抱恙?”左良玉关切道,“要紧不?” “大哥先前受了伤,尚未痊愈,不愿扯我们的后腿,强撑赶来的。”曹变蛟递了茶碗过去,一边回头对左良玉解释。 “如此,住在军中不如暂时住在寒舍吧,也好精心调养。贤侄以为如何?” “咳咳,不妨事的,过段时日自会痊愈的。伯父家眷在此,不便打扰。”谢弘平复了一下,苍白的笑道。 “贤侄见外了。”左良玉呵呵一笑,“左某这家里没有什么女眷,除了明瑚这个丫头,你们也是相熟的。你在这里调养个十天半月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还怕左某害你不成?” “伯父言重了。”谢弘忙起身行礼,“晚辈是担心军中的事务打理,扰乱了贵府的清静,还要累贵府的家人照料,实在是不忍心。” “那你是看不起作左某了。” “伯父误会了。” “那就不多说了。左某是粗人,也是爽利人,就这么定了。曹总兵可点头?”左良玉不容置喙的拍板道,又去看曹文诏。 曹文诏回应道:“军中戾气太重,不利于伤口的愈合。左总兵有这番美意,凌焯不妨应下吧。” “既然曹总兵也这么说,晚辈只好从命了。” “老爷!”正说着,左府的管家自门外进来,“午饭已经备下了,请客人移步到饭厅吧。” “哦。”左良玉站了起来,“曹总兵,少将军,谢贤侄,咱们边吃边聊吧。” “不才打扰了。”曹文诏拱手谢道,“害左兄破费了,文诏带他们谢过了。” “请!” 进了饭厅,便看见左明瑚早已换了衣裳,侍立在桌边,望见四人一笑,起身万福:“曹总兵,少将军,谢大哥万福。” “你这个鬼丫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不回你房里去用饭!”左良玉责备道,“跑这儿凑什么热闹!” “女儿久仰‘军中二曹’的盛名,难道今天家中便饭相约,也不能来凑个热闹?”左明瑚嫣然一笑,“女儿难得不守规矩。” “咱家虽然不是大家,可是,也要守女子之礼。男女七岁不同席,为父没跟你说过么?” “祖姐姐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关宁铁骑的少主,随着袁督师东征西讨的,也没见人家被说成无礼的女儿啊!”明瑚反倒是不依不饶,“谢大哥,你说可是?” 谢弘沉默了一番,沉着声音:“男女有别,就是她在,怕也是后悔不该逞强人前的。” “大哥为何只为姐姐说话,却不护着明瑚。”左明瑚小孩子一样不依了。 “左姑娘……”曹变蛟欲言又止,“别这么说,大哥他心里不好受……” 左明瑚扁了小嘴:“少将军,你不用帮谢大哥将爱你过话,什么叫祖姐姐在? 第151章 这话说的让人好生误会,难道还能有意外不成?” “就是……”曹变蛟差点脱口而出。 “绎儿不在了。”谢弘深吸了一口气,正视左明瑚。 “去哪儿了?” “死了。” “什么?”左明瑚脚一软,重重地摔坐在了椅上。 第十四回 是的,她死了,连她自己都如此的认为。 她站在水榭边,盯着倒映在水中的自己,苍白的笑了笑。那是昨天的自己,前世的自己,近的只在眼前,一伸手,却又消失错乱了。 耳边依稀是呼吉雅和多尔衮福晋的笑语,两人本是表姊妹,难得见面,便聊得热火朝天,三四个时辰也未曾厌倦。她们的女真语中夹着蒙古语,隐约是在编排着自己的是非,万没料到,自己是从小被满桂用蒙古语熏陶过的,字字句句都听的清楚明白。 既然是死人,何必在意她们的口舌之快呢? 她不经意地抬手理了一下被微风拂乱的鬓发,正看见水中的倒影里,几个人匆匆而过。 “哟!”多尔衮的福晋笑着起身,“今儿散朝挺早啊!” “呼吉雅给十四叔请安了!”呼吉雅也跟着起身行礼。 “哦,快免礼吧。”多尔衮引着几个随从近前坐了下来,难得闲适,“许久没见了你,你额娘可好?” “额娘有父汗和十四叔照应着,自然好得很。”呼吉雅由表姐拉着坐了下来,“这不是受额娘的嘱托,带了几匹上好的丝绸来,送给表姐裁衣裳。” “呵呵,”多尔衮笑了笑,端着茶碗呷了一口,于是抬头去看水榭边的绎儿,“那是……” “哦,那是阿诨弄回来的祖家格格。府上就她懂些丝绸,今儿才将她带着来的。”呼吉雅没好气道,“十四叔怎生忘记了?她可是十四叔的俘虏啊!” “战场上的事情,哪里能事事都记得!”多尔衮一笑带过,“豪格贝勒都在忙什么呢?” “谁知道他成天捣腾什么?”呼吉雅有些气呼呼的,“自从这个祖家格格进了门,成天就没安生过,鸡飞狗跳的。阿诨宠她像个宝贝……” “对了,前些天,我手下人弄到了几支迷鲁铳,我这里留了两支,今儿你来,正好帮我带给豪格吧。”多尔衮说着,吩咐手下捧了来。 “这些玩意儿,我们女人家可不懂。十四叔的盛情,我代阿诨谢过了。”呼吉雅一礼。 “自家人,不必客气。”多尔衮将手下捧着的长匣子向上开启,亮出了红绒布上漂亮精致的迷鲁铳,“听说,这个东西在明军的火器营里人手一支呢。咱们以后跟明军较量,也得知己知彼啊。” “十四叔说的是。”呼吉雅陪笑,又招呼绎儿,“绎儿,你过来。” 绎儿来到近前,眼也没抬:“是。” “回头带个话给豪格,过些天,暂定在初十吧,约了去围猎。就用这个新鲜家伙玩两手。”多尔衮起身笑道,“我还有公干,先走了。” “十四叔的话,呼吉雅一定带到。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呼吉雅也起身告辞。 “妹妹慢走,我送送你。” 待到多尔衮的府第渐渐消失在身后,拐过街角,呼吉雅便叫住了马车:“停!” 马车应声停了下来:“福晋有什么吩咐?” “让她下去!”呼吉雅示意车夫将绎儿请下马车,“给她一支迷鲁铳,让她自己先回去。咱们去趟我额娘家,把另一支铳送给我阿玛送去。” “格格,这两支铳都是给爷的,这样不太好吧。”纳蝶提醒道。 “多嘴!”呼吉雅瞪了她一眼,“他豪格若不是靠我阿玛额娘,还有我纳克楚(舅舅)撑腰,就凭他是大汗长子,又不是嫡出,谁给他脸?拿他一支铳孝敬我阿玛,又怎么了?” “嗻。”纳蝶不作声了,只将一个长匣子塞给已经下车的绎儿。 马车缓缓地驶开了,绎儿一个人抱着长匣子站在路边,天色暗了下来,眼看一场大雨就要下来了,可是贝勒府却离得甚远。 她微微一横眉,长出了一口气,却听见有人在叫她。 “绎姐姐!绎姐姐!”街对面一辆马车的窗口前一个小影子正向她招手。 车马穿梭,人流熙攘,她看不真切,正踟躇,马车上那个小影子跳了下来,直奔着她扑来:“绎姐姐——” “郁妹……”绎儿眼眶一热,迎着她,抱住了她小小的身量,“郁妹!” “绎姐姐……”袁郁紧紧地抱住了她,呜咽起来,“郁儿好想姐姐,姐姐你去哪里了……姐姐都不来看郁儿……” “姐姐也好想郁妹……”绎儿的泪水绰然而下,抱着袁郁,好像抱着曾经的自己,舍不得放开。 “三妹。” 绎儿循声抬头,见是许久没见的祖泽润,胡乱抹了一把泪,哑着喉咙:“哥……” “要下雨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泽润费解道。 绎儿启阖了一下紧抿的唇,抿得更紧。 “回贝勒府么?”泽润关切道。 “嗯。” “快下雨了,上车吧,哥哥送你回去。”泽润接过她手里的匣子,牵过袁郁的小手。 绎儿想要拒绝,却犹豫着没有开口。 晃荡的车厢里,兄妹俩对面坐着,沉默着。 虽然早已经习惯了这里人的装束打扮,可是,看着面前雉发拖着长辫子,穿着长袍便服的泽润,绎儿心里像倒了五味瓶。有一种吐不出,咽不下的感觉,甚至是,有那么一点悲哀的滑稽。 泽润见她一直不说话,于是忍不住道:“你过的可好?” 绎儿垂下头,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说话,那是过的不好了?”泽润大为不安。 “不……我很好……”绎儿不知为什么要撒谎。 “他们真的没有欺负你?”泽润将信将疑地盯着她憔悴的面容。 绎儿的头埋得更低,努力地摇头,她不想让泽润洞悉自己欺骗的目光,眼眶早已经湿了大半。 “绎姐姐,你的手怎么了?”袁郁想牵她的手,却看到了细碎交错的伤口,不由得问道。 绎儿慌忙往袖子里抽去,却被泽润一把攥住了:“哥!” 泽润望着她手上触目惊心的伤口,瞠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没……”绎儿拼命挣扎着要甩开泽润的手,却被扼得更紧,“哥,你放开!哥——” “他们把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你的手,为什么会这样?”泽润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他的心好像妹妹手上细碎交错的伤口,寸寸裂开了一般痛不欲生,“你给哥哥说实话!” “哥——”绎儿狠狠地一把甩开了泽润的手,将布满创口的手收到袖子里,“你不要问了,行不行!” “原来你嫂子一直都在骗我!”泽润浓浓的眉皱在了一处,恨恨地咬牙,“说你锦衣玉食,说你深的荣宠。原来都是谎话!我一直当她是个本分善良的女人,没想到……” “你不要怪嫂嫂,是我不让她说的。是我不让!”绎儿抽噎着,腾出手去摇泽润的肩,“哥,你也不能说!千万不能说!听见了没有?” 泽润的眼眶红了一片,强抑着眼泪,恨恨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他妈的真没用!” “哥——”绎儿死死地拉着泽润的手,“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你这样,我好难受。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怎么对我,我都受得,你别这样……” “我真是混蛋!真他妈没用!”泽润歇斯底里地吼道,“我他妈的连自己的亲妹子都照看不好!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瑞蓂,还有什么颜面像狗一样的活着……哥跟你去见豪格,哥要当面跟他问清楚,如果这样对我的妹妹,我妹妹就永远不进贝勒府的门!” “哥!不可以!”绎儿努力摁住怒火中烧的泽润,“你忘记了,我们是什么身份?我们是俘虏,是贱命一条的奴婢,是杀是剐,都全凭人家一句话。我们死了不要紧,家里那么多的人,还有郁妹,他们怎么活下去!我都能守得,你就装作不知道,忍一下,就过去了……哥哥……” “三妹……”泽润心里百感交集,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难以自持,一把狠狠地抱住绎儿柔弱的身体,失声痛苦,“哥对不起你……” “哥……”绎儿扑在泽润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畅快地放下了一切强装的倔犟何戒备。 滂沱的大雨瓢泼而下,溅起了一地的泥泞,仿佛兄妹两难以收拾的残破心境。 第十五回 绎儿站在雨帘外,看着祖家的马车消失渐远,抬手拭去长匣子上溅落的雨水,埋头往门房里走,想去借伞穿过甬道。 “伞是有,不过是给主子用的。”门房的奴仆跷着脚,白了她一眼,“你一个贱婢,也配用伞?自己淋雨进去吧。” “我手里是十四爷给贝勒爷的迷鲁铳,是火铳,不能淋水。”绎儿忍气吞声。 “少来混事!你爱进去不进去!”门房轻嗤一声,“我只伺候主子,你这下等的奴才,还是自己凉快去吧!” “混帐!你让谁凉快去!”话音未落,只听见身后一声爆喝。 “哟!德大人!”门房立刻乖巧了起来。 “瞎了眼的狗奴才!”德希大骂道,“她是下等奴才?你是什么东西?还不给我掌嘴!” “嗻……”门房顿时蔫了,抬手抽起自己耳光来,“奴才瞎了眼!奴才不是东西……” “德希!你有完没完?拿个伞拿这么久!”外面依稀是豪格等的不耐烦的声音。 第152章 德希从柜子里拿两把伞,递给绎儿一把:“绎主子!” 绎儿挡住了,将手里的匣子一并塞到了德希怀里,淡淡地说:“这是十四爷送给贝勒爷的火器,约了贝勒爷本月初十围猎。请德大人代为递达,”言罢,闪身出了房门,抬头正与豪格相对。 “伞!”德希追了出来。 “不用了!”绎儿冷冷地看了豪格一眼,扭身步入风雨交加的长长甬道里,消失在密密的雨帘中。 “爷……”德希顺着豪格的目光看着长甬道里的风雨,“这是……” “进去再说吧。”豪格微微拧了一下眉头,拔步往府门里走去。 绎儿裹着一身湿衣服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人一下子软了下去,直直地跪坐在地上,脸上分不清湿雨水还是泪水,只哗哗地往下流去,流到嘴里咸咸的,带着绝望。 怀里隐约有什么濡湿了贴在肌肤上,她本能地伸手取了出来。 沾了暗红色血迹的护身符被雨水湿了大半,静静地展开在她布满伤口的掌心里,仿佛她破碎的记忆。 “瑞蓂……早知道今日,当初不如随你去了……”她含泪呢喃,无尽的后悔,“现在……” 她忽然一怔,记起了那日小沙弥在病榻前的一番话:“女施主必须完好无损的健健康康的去,他才会相见……” 想到此处,她毅然坚强起来,握紧了手中的护身符:“不可以!我不可以这么垮掉!我还要见瑞蓂……” “绎主子!”一个声音叫她。 她缓过神来,见是德希:“有事么?” “贝勒爷请您。”德希看着她一袭湿衣服,于是放下了手中捧着的一叠衣物,“贝勒爷见您的衣服湿了,让奴才亲自拿了一套新的送来。赶紧换上吧,贝勒爷等着呢。” 豪格躺在书房的竹椅上,枕着胳膊望着桌几上的迷鲁铳发呆,听见门响,于是往门口瞧去。 “爷,绎主子来了。”德希禀告道。 “哦。”豪格应了一声,复又眯嬉了眼睛,“你先下去吧。” “嗻。”德希应声掩上门,退了出去。 “贝勒爷唤奴婢来,有何吩咐?”绎儿低着眸子,沉着声音道。 “你先把桌上的姜汤喝了。” 绎儿扫了一眼桌上温热的姜汤,没有动。 “干吗?怕我下毒?”豪格坐起身,盯着她。 绎儿抿了一下嘴,依旧不动。 豪格虎得站了起来,几步来到桌边,一把将她匝在怀里。 “你……”绎儿用力去推,却完全用不上力。 豪格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强吻上去,带着霸道。 “别……”绎儿拗不过他,顺从他的侵蚀。 热辣辣的姜汤在两人的唇间肆意,豪格有点说不出的贪恋,不愿意放开她,他喜欢她的顺从,难得的顺从。 绎儿差点窒息过去,在他的怀里软了下来:“你别……别……” 豪格松开了一点,将碗递到她面前:“你是自己喝,还是让我喂你喝?” 绎儿伸出手,接过了汤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才听话。”豪格一副哄小孩的口气,说着曲着手指去擦拭她的唇角。 绎儿打开他的手,对他难得的体贴满不自在:“谢了!还有事么?” 豪格被杵了一下,将手收了回去,放开了她,走到桌几边,拾起了桌几上的迷鲁铳:“这个你会玩么?” “不会。”绎儿答应的干脆。 “不会?”他扬眉近前,“我记得你们祖家可是有火器装备的,几乎是人手一支的,你竟然说你不会?” “不会又怎样?”她冷笑一声。 “那我只好差人到祖家去,抓一个会使火铳的来伺候了。”他轻哼了一声,见她没有预期的反应,于是叫道,“来……” “我可以教你。”她脱口而出,截住他的话头。 “怎么?你又突然会了?”他的眼睛笑得很得意。 “我可以教你,但是,我有个条件。” “你跟我谈条件?不觉得离谱么?”他笑她的天真。 “各取所需,没有什么离谱的。”她不卑不亢,继续讨价还价。 “那得看你什么价码。说说看。”他反翦了双手,玩着自己辫稍上的花穗带子。 “准我三天的假,去一趟西山。”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平静的说。 “去西山做什么?” “马上快到中元节,想为了死去的人祈福。” “谁死了?” “死在我们两国战场上的大明英烈。” 他的浓眉一皱:“你说什么?” “国仇家恨,现在我是你的奴婢,生死由不得自己,难道中元节悼念死去的人,都不可以么?”她仰着脸质问他,“如果贝勒爷说不可以,奴婢我不会强求。那也请爷不要强求奴婢去碰火铳,因为奴婢也会说‘不可以’。” “你敢要挟我!”他有些恼火。 “这不是要挟。只是一个交易。” “你敢说不是!” “放奴婢去寺庙三天,贝勒爷都不应允,难道说,是贝勒爷在乎奴婢,生怕奴婢丢了么?”她一言直中他的软肋。 “你……”他被噎得无言相驳,“行!可以!我准你去!但是,第三天傍晚之前,你要给我乖乖的回来,不然我要去祖家要人!” “谢贝勒爷。”她藏住了笑,欠身一福。 他第一次见他这么心甘情愿地冲着自己行礼,面子算是挽回了一半,便将迷鲁铳递了过去:“那!” 她接了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从匣中的小布袋里取了三两枚散弹,小心地装了进去,麻利地调好了各部分的机关,举起来试着瞄准,不经意地正对准了桌子那边的他。 她的心猛得咯噔了一下,现在只要自己一扣扳机,就可以让他魂飞魄散,让她的耻辱随着他的死,烟消云散。此时,在她的眼里,他是让自己厌恶的恶魔,是敌人,更是仇人。 “督师,满叔叔,何叔叔,瑞蓂……我……我现在可以为你们报仇了……”她暗暗地咬了牙,纤细的手指往扳机上扣去。 “爷,福晋求见。”门外忽得一声高喊,她的心一拎,手指打了个滑。 豪格全然没有察觉刚才逼近的杀机,绕过了桌子,避开了她的射杀视野:“进来吧。” “哟,你还会玩这个东西?看不出来啊!”呼吉雅多少有点惊讶,继而转为嘲讽,“还是贝勒爷教你,哄着玩呢?” 绎儿紧抿了唇,并不回话。 “阿诨可要提防这个会玩火器的祖家格格,小心她那天仗着这个东西,干起谋杀亲夫的勾当。”呼吉雅近前来,坐了下来,斜着眼睛看着绎儿冷笑。 “会么?”豪格呵呵笑起来,侧脸打量绎儿,“她不敢,就是敢,她也舍不得。” 绎儿听他说的,一时瞠目结舌。 这算是在维护自己么?还是他早就知道自己已经动了杀机呢? “今儿我回了一趟娘家,额娘让我提醒阿诨,过两个月,就是宫里额娘的生辰了,需要早做准备了。”呼吉雅说着,起身踱了两步,“阿诨看,送什么好?” “你张罗就好了。”豪格头疼这些琐碎的事情,“看着办吧。” “唉,这么大个地方,能有什么东西。宫里又能缺什么呢?”呼吉雅叹了口气,“又要讨好,又要有新意。你可难死我了。” “有什么能难住我聪明的阿妹啊?”豪格抚抚呼吉雅的肩头,哄她,“你怎么预备,我都满意。” 呼吉雅会心一笑,使了个眼色,让绎儿出去。 绎儿放下了手中的迷鲁铳,躬身退到了门口。 “哎!你等会!”豪格叫住她,“你还没教我这东西怎么使呢!” “天色晚了,这东西得在空旷的地方使,免得伤人。”绎儿一福,“奴婢先告退了。” “那……明儿你随我去郊外使这个东西吧,随时听我召唤。” “是。”绎儿应道,打帘子退了出去。 月色朦胧的罩在她的身上,曼妙地铺了一层银光,让辗转难以入睡的她,想起自己十一岁那年宁远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宁月,只可惜物是人非。 过了许多年了,他十五岁时的睡容,现在还能被记得那么清晰。直到多年后,做了他的妻子,仍然在缠绵鸳鸯被之际,时时看到他眉棱上淡淡的疤痕。 那日与雁奴玩迷鲁铳,不慎惊了马将十一岁的她掀下了马背,他奋不顾身地去救他,一起摔了下去,一头撞在突起的山石上,硬是在眉棱上划拉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流的血将她的手绢都染红了,可就是这样,他还是背着摔折了右脚的她,跑了几里路,回了家。 夜里,她拄着拐杖偷偷溜去他的房里探看,在清冷的月光里,看着他安谧的睡容,感觉就像画里一样,忍不住悄悄亲了他的额头,才罢休。也许在那个时候,被月老看见了,才让她做了他的小妻子吧。 绎儿甜蜜的笑了笑,眼泪却下来了。 脑子里全是他的样子,从来没有过的,占据了她此刻全部的身心。 他第一次被她吻的时候,那种错乱的惊慌,还有贪婪。他第一次拥抱她的时候,那种舍不得,还有迷恋。他第一次得到她的时候,那种迷醉和幸福,还有疼惜…… 她是在想他么? 闭上眼睛,好像一切都回来了,新婚燕尔,缠绵在一起的那种味道,他的呼吸,他的手臂,他的胸膛,好像还在自己的身边。 若是没有谢弘…… 她的思路一下子被打断了,眉头皱紧在了一处。 第153章 也许,她的放纵使她再也不配去想爱她的丈夫,那冥冥之中,被她伤透心的丈夫。 想到这里,她握紧了系在颈上的护身符,像是贴紧了他的体温,如燕般呢喃:“瑞蓂,我知道我不配,可是……我真的好想你……你知道么?” 第十六回 在绎儿握着护身符的同时,谢弘也握紧了手中的银铃儿,仰望着月的面孔。 一梦醒来,菊花枕头已经被梦里东江的水浸湿了。 近来,于梦里流泪似乎成了一种习惯,每每是不愿醒不想醒,而泪已经湿润了现实的空气。 他不愿承认自己的脆弱,然而脆弱早已真实的摆放在了夜深人静时自己的世界面前。 他总在宽慰自己,告诉自己不必流泪伤感,也许此时绎儿已与爱她的瑞蓂转世为人,正勾了小手指,开始了一世新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不该灾区打扰他们。这一世,自己欠了瑞蓂,如今绎儿去了,自己也该放手还瑞蓂一个来世的公道了。可是,听着耳边呤呤的铃声,他还是放不下,丢不开,手中的银铃已是他生命的一半儿了,不,也许是更多,越是想忘记,越是往记忆的深处扎进去。 他想念她的笑语,她的嗔怒,她泪水的咸苦,胭脂的香甜,想念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眼神,想得他头疼,心疼,愈疼愈清醒。 如果她的灵魂还没转世为人,会在哪里徘徊呢?是否得到了超度?是否能够读到他此刻的思念,又或者说,是一直以来的思念呢? 月色暗淡了下来,似是被乌云遮住了,不多一会儿,霖霖的夜雨渐渐地坠下地来,七月中旬的夜,居然寒了他一身,直到早上被左明瑚唤出门用早饭,他才将一夜的寒缓了过去。 两人走在街市上,店铺酒店茶社已经陆续开了门,左明瑚兴致勃勃地不停说着什么,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走到街角的时候,左明瑚拉他在个馄饨摊前坐了下来,连声招呼掌柜的:“掌柜的!掌柜的!来两碗馄饨!” 谢弘打量了一下四周,清爽的街道里,一时还看不到什么行人。 左明瑚深吸了一口气:“早些起来,空气都好呢。不过耽误大哥晨练了。” “这两日承蒙照顾,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医士让我不要活动太开,所以有些日子没练剑了。” 说话间,老板已经将两碗馄饨端了过来,小心地放在了桌上。 左明瑚一边往自己的碗里舀辣椒,一边笑道:“大哥吃辣子么?” 谢弘笑着摇头:“我不吃。谢谢妹妹。” 正说着,身后一个声音喜出望外道:“呀!你们怎么在这里啊?” 谢弘循声回头:“变蛟?” “哈哈!”曹变蛟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哥!你怎么一早上跑出来吃了?” “你不是也出来吃了么?”左明瑚舀了个馄饨,看着他笑道,“你昨儿值夜的吧?” “嗯。昨天值夜的,干脆过来吃个馄饨。”曹变蛟抄着手,呵呵一笑,“听说这里的馄饨最好。” “明儿该我值夜了吧?”谢弘喝了一口汤。 “没事,你伤没好利索,我代你值。”曹变蛟抱着装辣椒的碗,拨弄着玩,“反正也没啥事!” “哟!白先生啊!”隔着一张桌子,馄饨摊的掌柜的盛情的就招呼起来。 曹变蛟转过脸去,又示意左明瑚:“那是谁啊?一个算命测字的,也这么有来头?” “这是这里顶有名的一个阴阳先生,听说测字很神的。这儿的人都管他叫半仙。”左明瑚看了一眼,解释道。 “那敢情好啊!”曹变蛟不由分说的转头道,“那位可是白半仙啊?” 白半仙一睁昏花的眼睛,沙哑着喉咙:“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听说白半仙的字测的准,今天,我有一个字,要请你为我一算。”曹变蛟款步过去,伸手将他拎了过来。 白半仙坐定下来,捋了捋山羊胡子:“这位将军要测什么?” “测一个人的生死。”曹变蛟端详了一下谢弘的表情,自说自话道,“哎!明瑚,你看用什么字好?” “你要算谁啊?”左明瑚奇怪道。 “算我嫂子。”曹变蛟嘿嘿一笑,一把拍了拍谢弘的背,“大哥,如何?” 谢弘有些推拒地想逃避,却被曹变蛟摁住:“大哥,生不能同寝,死而同穴,总是可以吧。” “嗯,对啊!”左明瑚倒是支持的紧,“我来作主!白半仙,我问天买卦,你就测个‘天’字吧!” 白半仙眯起了眼睛,掐算起来,嘴里含含糊糊的念叨。 左明瑚向着曹变蛟使了个眼色,曹变蛟偷偷在桌下踩了白半仙一脚。 白半仙“哎”了一声,把眼一瞪:“出来了!” “怎么样?”左明瑚和曹变蛟异口同声。 “这个人人啊,同这位官人有三世之缘啊。他们俩的命运使相结相扣。既然是这样,这个姑娘应该还在人间呐!这两横一个人嘛,才是……” “咳咳……”左明瑚突然咳嗽了起来。 白半仙赶紧改口:“反正,这个姑娘尚在人间。这姑娘属木,木在东方,她的命格里有一劫,但是现在劫难已过,此时应在东方。官人和她这世的情缘未尽,十年之内,必能再见。” “真的?”曹变蛟不及谢弘出口,连忙应声,“你要敢诓我们,本将军扰不了你!” “我白半仙什么时候诓过人?”白半仙一撇嘴,不高兴道。 “他吓唬你玩呢,”左明瑚忙从钱袋里取出了两钱银子打发他,“给,这是卦钱。” 白半仙接了钱,喜滋滋地走了,曹变蛟再转过脸的时候,左明瑚甩了个眼神让他去看谢弘。此时的谢弘虽然沉默着,心里却早已平静不了了。怀里银铃儿的温度渐渐暖和了起来,融化了他心里的一切冰雪。 盛京城外的小红螺寺中,绎儿跪在大雄宝殿的佛像前,合着双手祷告着,默默地在心里许着心愿,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小沙弥,就是那日去府中交给她护身符的小沙弥,他默默地站着,直到绎儿磕头完毕,这才发话:“女施主别来无恙。” 绎儿缓缓转头,看见了他,连忙起身,低头一礼:“天悟师父……” “女施主能知道贫僧的法号,可见是用了心的。” “他在哪里?”绎儿开门见山。 “女施主还是不要见的好,见了会伤心的。”天悟沉吟了一下,反身要走。 绎儿紧追了几步,坚决的说:“我是冲他而来的,决不会这样就回去的。” “他……”天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在后面的诵经堂……” 绎儿反身便往诵经堂跑去,此时已是早上晨课结束之时,僧人们三三两两的并列着徐徐而出。 绎儿逆着人流在僧人的队伍中寻找,不顾一切的,无助的像一个落水的孩子在苦苦寻找救命的稻草。穿梭在人流里,她的心里早已泪流满面。一切的回忆从这时起,如同滔滔而来的潮水,以她控制不了的浩瀚气势扑面而来。 人流渐渐稀疏了下来,绎儿带着几分失落的彷徨让开了最后的两名僧人。她几乎累倒了,可她好不甘心,她不信,不信赵祺会这么狠心,看着自己这么痛苦,却避而不见的折磨她。 忽然,诵经堂中有一声响动,绎儿猛得抬头,只见在昏暗的殿堂中,佛龛前,一个宽厚高大的背影正在用拂尘打扫着香案,正午的阳光铺泻在他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是他!绎儿认定了是他,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身后,又迟疑地站住了脚,怯怯地启唇:“祺哥哥……” 呐僧人并未转身回应,依旧擦着香案。 “我是绎儿啊!你为什么不理我?你回头看看我好不好?”绎儿的眼泪忍不住的流了满脸,“你为什么不认我?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求你了……哥哥……你看看我……” “天枫。”身后的天悟叫了一声。 那个僧人转过脸来:“师兄,你叫我?” 在阳光下,那张脸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惨白,绎儿一下子怔住了,不知所措。 “你先出去吧。”天悟沉声道。 天枫诧异地看了看一脸泪光的绎儿,一头雾水的放下拂尘,出去了。 绎儿猛得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地看着天悟。 天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等着她声嘶力竭的爆发。 “你骗我……”绎儿一字一句的说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天悟刚要开口。 “你打了!你刚刚就打了!你说他在诵经堂,是你亲口说的!你敢说你没有吗?”绎儿激动地大声质问,“你们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就可以拿别人的感情戏耍吗?我不想听你的佛法云!你只想知道,我祺哥哥在哪里?我要找他!要找他!” “他就在佛龛之上,难道少夫人你,看不见吗?”天悟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并且突然间改了称呼。 绎儿的心狠狠一抽,猛抬头望去,却见佛龛之上供奉的许多灵位之中,赫然有着“大明殉国平辽少将军赵氏瑞蓂之灵位”的神主,人一下子虚脱了下去,摔坐在地上:“他……他死了……” “是!他死了,他从遵化城下一战,就没活过!”天悟的声音依旧有些激动。 “你骗我……你明明说他还活着,你说他还在我身边的……”绎儿死命地咬着唇瓣,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整个人摔伏在冰凉的地上,却根本无力爬起来,“现在为何又死了……” “我骗过你,可是浸着血的护身符从来没有骗过你。 第154章 少夫人……”天悟也跪倒在地上,“少将军的灵魂保护着少夫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赵家四千精骑全军覆没,你逃得生来……为何哥哥却活不得?”绎儿失去理智的哭叫道,“你把我夫君藏在哪里了?你还给我!把我夫君还给我……” “若我能还少将军性命,天悟就是死,也不会含糊。可是少将军当年身中数十支箭,血流如注……天悟拼尽全力,也没救下一口气啊……” “我不信!不信!我不信——”绎儿拼命地摇头,仰天哭喊,“哥哥,我知道你恨我!我根本不配做你妻子,我也没脸见你……可是你让我活下来,给我希望,为什么你现在却这么残忍的对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出来吧!出来啊——” 天悟的眼眶经不住红了一圈,强咬着牙压抑着泪水,而声音却已经哽咽:“少将军真的死了!天悟亲手葬的他……当时你嫂子苦苦来求我,我不想看你死,所以才用护身符去骗你求生。少将军心里最重你,你有个好歹,少将军在天之灵怎能安息啊——” “重我?他是该恨我才对!”绎儿深深地恨自己,重重地捶着自己的胸口,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不!”天悟努力平静了自己的心绪,“少将军临死仍念着对少夫人的感情,丝毫没有恨过你。” “我不听!”绎儿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奋力地摇头,想要摆脱他的声音,却不能够。 天悟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少将军临终时,我问他有什么话要带给少夫人,他已经无法说话了,只用手在我手心力写了八个字……一如往昔,忠贞爱汝……” 绎儿的手颤抖着,僵在了一处,失魂落魄的脸上,挂着已经停滞的泪珠儿,她呢喃着重复:“一如往昔,忠贞爱汝……一如往昔……爱汝……” “人已经往生,活着的人,就不必过分执着了。少夫人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少将军最好的慰藉。” “师父你把我夫君葬在了何处?”绎儿努力让自己的眼泪不再往下流去,然而双眸中尽是茫然的无措。 “锦州城外。”天悟淡淡的说。 绎儿支撑着爬起来:“这里到锦州……” 天悟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少夫人,我们回不了锦州的,这里是金国,越疆域者,唯死而已。” “越疆域?我是汉人,是大明的子民,那是……” “我们是金国人了……”天悟长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绎儿呆在了原地。 天悟说的何尝不是真话,也是事实,纵使她心里不愿意承认。 她在金国人眼里是奴婢,是异类,在明朝人眼里,她是汉奸,是金国人的走狗帮凶。她本是无罪无辜的,却被加上了这永世不可翻身的大罪,命运何薄于她。 死远比生容易许多,死是一时之痛,生却是永世的轮回之苦。死,有的时候是在为自己的灵魂谋一条生路,而生,有时却是在用自己的灵魂为更多的人谋一条生路。 绎儿伸出手去,将赵祺的神主抱进了怀里,缓缓阖上了眸子,任由泪水滑落面庞:“我……明白了……懂了……” 听着天悟退出诵经堂的脚步声远去,绎儿徐徐张开了眼睛,努力地弯起挂着眼泪的嘴角,默默注视着一排排的神主,仿佛置身在一个个战死的英灵中间。 她没有用语言,只是用眼神告诉冥冥之中的英灵:既然选择的生,就要努力地活下去,坚强的面对一切,守住自己,守住一家,守候着有一天能够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去。 第十七回 已是中元节了,中原的战场上却并没有因为是鬼节而停止杀戮。 本应该是祭奠亲人,为死去的人超度亡灵的日子,可是曹文诏的三千人马却奉命在山西和陕西两省来回辗转,伏击王自用的“三十六营”,一来二回的,双方都死伤累累。 洪承畴的用意,是用最快的速度平定山西境内的贼寇,所以,根本不打算给敌军喘息的机会。他放弃了之前三边总督杨鹤的招抚策略,只用剿杀的手段,关中平原一时之间烽烟四起,血流成河。 这种策略为洪承畴在敌军中赢得了一个“洪剃头”的美名,意思是说他杀人如麻,就好像给人剃头一样,狠辣得让人毛骨悚然。敌军悬赏说:“有斩洪总督首级者,赏银五十两。”洪承畴见到了敌军的传单,大笑不已,因为他能够明显的感觉到,敌军对自己的畏惧,还有欲除自己而后快的急切心里。 既然敌军欲除自己而后快,急则生变,急则不能细加思量。王自用的那点手段,马颈相交几次,他也就能摸出门道来了,如今偏就利用他们的急于求胜的心理,对他们一网打尽。洪承畴心里清楚得很,一旦让敌军渡过黄河进入山西境内,那么陕西的战火就会由此一路烧到山西全境,之后延绵进入河南,到那时,就难以收拾了。所以,九月之前,一定要将敌军在陕西境内剿杀干净,绝对不能流毒中原腹地,贻害到南方和蜀中,未及朝廷的钱粮命脉。 想到这里,洪承畴捋了捋胡子,伸手在面前的地形图前沿着陕西和山西的边境划着,轻轻地在黄河以北的怀庆府、卫辉府还有彰德府的上方打了几个点。这几个点是至关重要的,他已经命令临洮总兵曹文诏和昌平副总兵左良玉,从南北两面夹击,把敌军的主力全部往事先设计好的包围圈追赶,迫使他们就范。但是,这个包围圈的边缘恰是在黄河岸边,一旦被敌军冲出重围,再越过黄河往南,就会前功尽弃。然而一般的情形下,就算他们突破了自己的重重包围和阻击,到天堑一样的滔滔黄河面前,也只能是等死。 如今庆阳府已经失而复得了,听说敌军的魁首王自用已经力战受了重伤,现在敌军是士气低迷,被左良玉和曹文诏的人马追杀的如同丧家之犬,疲于奔命,估计很快就要进入自己预设的包围圈中了。 “不知道曹文诏现在已经到什么位置了……”他沉吟了一下,手指绕着地图上自己设定的包围圈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 这时,门外的侍卫报了进来:“部堂大人,最新的塘报。” “嗯,拿来。”洪承畴招手将他叫到近前,接过塘报的同时问道,“曹文诏部现在何处?” “环庆。” “嗯。”洪承畴展开塘报,细细的看到,不由得喜上眉梢。 侍卫看到总督面露喜色,知道准有好事:“部堂大人,又有捷报了?” “王自用死了。” “王自用死了?”侍卫几乎不敢相信,“不会有诈?” 洪承畴笑着摇头:“已经证实了,确是死了。现在贼寇的残部由李自成率领,正在往我们的包围圈里聚集呢。” “那敢情好啊!成败在此一举了!”侍卫也不禁的笑开来。 洪承畴点点头,与此同时,翻开了案头的一本名册,细细的对照着塘报上的情况,用笔划去一个个名字:“嗯,这次的战果颇丰啊,你猜猜看这次曹总兵击毙了多少人?” “嗯,曹总兵一向勇武过人,百来号人总是有的吧?” “哈哈哈,”洪承畴大笑道,“光是三十六营的头领,就有十八个!手下的那些乌合之众,对于曹总兵而言,那都是送命的主。” “这么多!”侍卫大喜过望。 “用三千多人和将近十万人的敌手作战,能够有如此战果的,也就非他曹文诏莫属了!”洪承畴连连感叹,“去准备一下,晚上通知诸位将军来中军议事,通报战况。咱们要连夜上表给皇上,给曹总兵请功。” “属下这就把这个好消息写到露布上去,让将士们都高兴高兴。”侍卫接过洪承畴递来的塘报,兴冲冲的出去。 洪承畴看着他兴高采烈的出了门去,情不自禁的伸了个懒腰,他已经好几天没睡了,战局一直按照自己预想的发展,眼看着关中的混乱就要平息了,终于可以睡个囫囵觉了。 关中平原的战乱似乎快要平定了,在这个祭奠亡灵的日子里,一切仿佛很快就要归于平静了。 中元节的浮灯在山涧的溪流中星星点点的连成一线,萤火虫在身畔若隐若现的翩翩飞舞,照亮了绎儿脚下的路,也照亮了她手中的灯。 她从随身带来的妆刀三雀抽出了小毛笔,细心地接着灯笼和月亮的光线,在手中的浮灯上描画着什么,继而端睨了一会儿,小心地放进了流水中。 流水送着浮灯,漂泊着,无依无靠地倒映在凄清的溪水里,孤独的灵魂真的能看得见么? 她正出神,那盏浮灯却被一块嵌在溪水中的石头挡住了去路,停在了溪水中央。 正当她要回身取竹竿取拨弄之际,对岸的一支竹竿颇通她心意地伸了去,为她送走了那盏浮灯。 她感激地起身要谢,那人却先笑了:“祖姑娘,别来无恙,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 她先是一愣,而后欠身一福:“十四叔,有礼了。”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那些虚礼就不必了。还是像刚认识那会儿一样,叫我多尔衮吧。” “绎儿不敢。”她低头道。 “咱们是朋友,当初你说的。”多尔衮舒眉一笑。 “十四叔在这里做什么?” “你呢?我跟你一样。”多尔衮隔着水答道。 “我是来放浮灯的。你也是么?” “是。” “你为谁放?” “我阿玛,还有额娘。”多尔衮的声音有些酸涩哽咽。 绎儿依稀听说了一些故事,关于那场汗位争夺战的惊心动魄和血腥残酷,隐隐的体谅他此时的脆弱感伤,低头去看流水:“嗯……我略有耳闻,人已经往生,不必太过伤感了。” 第155章 多尔衮在对面好像长叹了一口气,良久没有说话。 竹叶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一阵阵传到远方去了。 绎儿见他不答话了,于是转了身,拾起最后一盏浮灯,细细描摹起来。 先前已放走了许多,身边每一个逝去的英灵,她都悉心收拾了浮灯的诗句和对英灵祭奠的心境,将她的惦念哀思放进了水中,长长短短的在流水中连成了天上的分野。手中这最后一盏是留给赵祺的,想跟他说的话早已想好,此时提笔,却不知该怎样细说。 她犹豫着,细小的编贝咬着红唇,思量许久,落笔写下了:死生契阔,愧为忠贞。倾妾一世,悼君一生。今生君为妾死,他年妾为君生。 “今生君为妾死,他年妾为君生……一世好生感伤的痴恋。” 绎儿正在出神,身后却是多尔衮的一声长叹。 “你……”她蹙眉仰脸看他。 “对不起,我只是……”多尔衮淡淡一笑,有些抱歉,“我只是好奇,所以……” 她低头将浮灯放进水里,看它慢慢离开自己,眼睛不泛起了湿雾。 “你很爱他?”多尔衮背着手,直起背,目送浮灯远去。 “他是我丈夫。”她深吸了一口气,垮下了双肩,有些沮丧的颓废。 “你嫁过人?”多尔衮有些吃惊。 “是的。”她平静了一下,“如果他没有去世的话,现在应该成亲快三年了。是我福薄,没能留住他……我们成亲才三个月……” “他是怎么死的?” “你不该问。”她像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戒备和敌意。 “难道……”多尔衮似乎明白了。 “他死在战场上,死在你哥哥阿济格的乱箭之中!”她带着深埋的恨,噙着冷笑,“我们从来就是敌人,不共戴天的敌人!” “冤冤相报何时了。”多尔衮有些无奈,“这只能说,是一场宿命罢了。比爱更化解不了,只有恨了。” “无端挑起仇恨的人不是你我,可是,从相识的那天起,你我就是仇人!”她努力抑制住激动,咬牙道,“只能怪命运捉弄!夜深了,我先告退了。” “祖姑娘!”多尔衮脱口叫住她,“我像帮你。” 她弯腰拾起竹篮,带着泪光,浅浅一笑:“谢谢你,我能照顾自己。” “有样东西,我想交给你,完璧归赵。”多尔衮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吊坠儿,“这个,你认得吧?” “红萼笛!”她的眼前一亮,有些惊怔,“这是红萼笛上的玉坠儿,怎么会在你手上?” “上次你负伤的时候,军医给你换药后交给我的。”多尔衮笑着把玉坠儿塞进她的手里,“笛子一直在我这里,自打你进了豪格府,我一直都因为避嫌,没机会还你,也知道你过得不如意,受他们的欺凌,明日若是不弃,到我的别院一聚,也好还你。” “这……”她隐约有些明白了,“你今天是特意……” 多尔衮点点头:“明天午晌,我会在这里等你。这么晚了,早些回去吧。” 绎儿望着他远走的轻巧步子,攥紧了手中的玉坠儿,她的内心里多少有些惊喜,心爱之物可以失而复得,难道真的意味着什么福祉么? 绎儿希望的福祉并没有在关内出现,相反的,在人人都没有防备的地方,却爆发了让大明朝廷举朝震惊的兵祸——原来东江毛文龙的旧部孔有德和耿仲明在登州发动武装叛乱,整个胶东半岛立刻陷入一片战乱之中。 这支曾经在东江一无是处,表面上看起来只会冒领军饷,糜烂国事的军队,居然在须臾之间,所向披靡,势若破竹,登州的急递还没有到达京城之时,登州城已经在血流成河中,成了叛军的基地。无论崇祯皇帝如何的震怒,也无法改变山东大乱的事实。内阁的官员们忙成了一团,御史们的本章一份份地递了上去,纷纷启奏说,今日的大乱,全因为当初袁崇焕杀毛文龙,为渊驱鱼,东江没有了节制,旅顺和登州才会有此兵祸。事到而今了,大臣们还在做事后诸葛亮,崇祯帝的恼怒可想而知。 朝廷的兵马调动尚未完成,山东之乱还没平息,关中平原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刻。 王自用的残部由李自成和高迎祥带领着,正在和洪承畴布下的重重包围圈中奋力厮杀,他们十万人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如果这一次被全歼于关中,今后就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然而,山西、河南、陕西三省的边界都有洪承畴的重兵阻击,身后有左良玉和曹文诏的左右包抄,穷追不舍,急于摆脱,也是非常难的事情。 一直在马背上颠簸的曹文诏也很清楚这点,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解甲休息了,满脸的胡子拉碴,疲惫不堪。他真想倒头睡上一觉,可是,目前的形势已经到了关键中的关键,这个时候任何一个懈怠,都可能使全局崩溃。他不求自己做到赵率教那样的一生劳而不懈,至少在这一刻,他就是累的只剩一口气,也得完成阻击歼灭敌军的任务。辛辛苦苦的一年多,这个时候是见分晓的时候了。 他这边累得浑浑噩噩,曹变蛟倒是初生牛犊的不怕苦,只要稍微休整个半个时辰,他立刻就能恢复抖擞的精神,跃马向前。 “看来,自己到底是老了。”曹文诏看着一往无前的侄子,深深的叹了口气,不过又欣慰的一笑。 不管怎么说,变蛟这孩子总算是历练出来了,能够独当一面了,也算是对自己死去的哥哥有个交待了。 曹文诏长长的叹了口气,刚要招呼曹变蛟,却看见谢弘打马飞驰而至:“大人!” 曹文诏稳住马,平了下呼吸:“怎么了?” “前锋营来的消息。”谢弘策马近前,抹了一把满是灰土和汗水的脸,“贼寇向我们派出了信使,说是愿意受朝廷招抚。” “什么?”曹文诏嘶哑着喉咙道。 “贼寇十万人愿意受降。”谢弘重复了一遍。 “这怎么可能?”曹变蛟在一边拨住马头,一边叫道,“他们还有十万人,远远多于我军数十倍,凭什么向我们受降?” 曹文诏沉吟了一下,去看谢弘:“凌焯,你以为呢?” “有诈!”谢弘毫不犹豫的说,“这绝对不是真的,是在拖延时间,缓兵之计。” “也许是被我们分进合击弄得疲惫不堪了,而且知道黄河沿岸有重兵等着,他们根本不可能侥幸逃生,所以干脆受降了。”一个副将分析道。 “不可能!”曹变蛟摇头道,“三省之边布下重兵,已经是老早之前就摆出来的阵势。他们若是诚心请降,那时何不降了?” “对!”谢弘也肯定道,“不能接受他们的受降之说。他们现在之所以这么做,说明他们在争取时间,想办法突破黄河防线。我们如果答应了,难保不会落入他们的圈套里。李自成和高迎祥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也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 “但是,如果他们真的愿意受降,我们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就难了。况且,如果真的能招抚他们,是朝廷求之不得的事情。”另一个副将为难道。 曹文诏思索了片刻,灵机一动:“谢将军,来到前锋营递交降书的是谁的人?” “高迎祥的人。”谢弘隐约知道了曹文诏的用心,“大人是要用离间之计么?” 曹文诏点点头:“告诉那人,让他回去对高迎祥说,要我相信他受降也行,让他取下李自成的项上人头前来我大营,我立刻接受他的受降请求。” “只怕这样高迎祥更不会降了。”副将说道。 曹文诏笑道:“你以为,他真的会降么?他跟李自成不一样,这个家伙心机颇深,手段毒辣,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为了一时的利益,他可以投降,也可以反叛。就算他杀了李自成前来受降,那也是拿他兄弟的命来换反叛的时间而已。本将这么做,是让他们相互猜忌,不能全力相互扶持,便于各个击破罢了。” 他的心里早已经有了笃定的答案,就是高迎祥和李自成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自相残杀的。他也清楚的知道,他们所谓的愿受招抚,不过是暂缓一时而已,因为他们和王自用不同,他们不是甘于占山为王,自己自足的人,而是铁了心要反叛朝廷的人。如今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欺骗对手耍的花招。这个时候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无疑是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恢复他们被重创之后的元气。 想到这里,曹文诏大声命令道:“传我将令,立刻全速追击贼寇残部,绝对不要给他们喘息的时间,有懈怠者,本将军立斩不赦!” 第十八回 竹林溪边,凉风掩去了几分暑气,绎儿牵着马走了几步,便看见了溪畔多尔衮的背影。 “你来啦?”多尔衮转过身,淡淡一笑。 绎儿应了一声:“走吧。” 多尔衮牵过自己的坐骑,飞身上马,扬鞭一指:“过了那个林子,就是我的别院了。我们可以慢慢晃过去。” “好!”绎儿手搭凉棚远眺了一下,点点头,一夹马镫,与他并辔而行。 “这次你出来能待几天?”多尔衮侧目问道。 “三天,明天傍晚就回去了。”绎儿笑了笑,“还多亏了你送火铳,不然,我还出不来。” “我听祖大人说,你许久没回娘家了?不想回去看看么?” 绎儿沉吟了一下:“罢了,不想说这个。” “我在朝里给你哥哥换了个差事,比原先要好些,不至于清苦了家里。大汗那里,也开始优待汉人,重赏汉臣,下放的恩赏,正在帮你家催着,你就不用担心了。” 第156章 多尔衮很体谅她的心似的,她的担忧似乎都被他提前给解决了,“我知道,府里的事情,已经让你分身乏术了。” 绎儿感激地看着他,眼里有些湿润的意思:“多谢你的厚恩,绎儿是知恩图报的人,日后一定找机会报答你。” “我不是为了让你报答,只是看不下去你家的处境。”多尔衮摇头苦笑,“有什么难处,你何必藏着掖着,让你哥哥来跟我说便是。” 绎儿笑了笑,不想再接他的话了,只是抬头往前看去。 多尔衮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复又低头催马向前道:“前面就是我的别院了,外头挺晒的,咱们快些过去吧。” “好。”绎儿也轻轻策马,跟了上去。 门口迎接的老仆将两人的马牵了去,多尔衮引着她进了庭院,沿着长廊并肩聊着,往后堂而去。 “这个宅子里,好像佣人很少啊。”绎儿略略放松了一些,四顾周围的花草亭台。 “哦,除了你刚才看见的老仆,这个宅子没有别人伺候了。”多尔衮拨开浓密的藤枝,去看前面的鱼池,“我就是想偶尔躲个清静,所以很烦人多嘈杂,我这里还不错吧。” 绎儿莞尔一笑:“恩,倒是别致得很。小巧精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门前有这么大个鱼池,加上这曲径通幽的小榭,真挺清幽。”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多尔衮呵呵一笑,浅浅地绽出英气来,“第一次有人用孔子的话来抬举我,我怕是还当不起。” 绎儿掩口一笑,继而低头去看脚下木桥边游弋的鱼群,露出久违的天真笑颜:“这池子里的鱼还真是不少呢,赶得上我以前家里后花园的池子里的鱼了。不知道冬天是不是也会冻起来?” “这个宅子刚建好不久,还没过过冬天。”多尔衮呵呵笑道,“看来我冬天要注意看下,看是不是像你说的,会冻起来。” “冻起来以后,你再看冰下面的鱼,可有意思呢。”绎儿想着以前看着鱼儿在冰下的样子,笑道,“万籁俱寂之中,却又生机盎然的,格外有趣。” 正说着,多尔衮已经先一步推开了水榭的屋门,打起了帘子:“进来看看吧。” 绎儿微微低了头,进了屋子,细细打量了起来。 玉屏风后是个精致的书屋,高高低低错落的书柜和古董架,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物件无处不透出主人修身养性的心境。古琴、软榻,还有高丽的雕花烛台,一种隐隐的蚀骨销魂的香味让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绎儿伸出手取下了一册书卷打开,却发现是看不懂的文字,说它是蒙古文,却又没有办法按照蒙古的读音拼写。 “你在看《资治通鉴》吗?”多尔衮在身后道。 “你说这个是《资治通鉴》?”绎儿大为惊讶。 多尔衮笑道:“是啊,我让人帮忙翻译成女真文的。据说你们汉人的书里面,藏了很多有用的大智慧。《资治通鉴》是必读的一本呢。” 绎儿的心里有些黯黯的,笑着将书放回了书架上,意识却跟着那本书留在了书架上。关内都忙着八股取士,还有多少人潜心的看这些真正包含着智慧的典籍呢?倒是这个关外,一个蛮族的人,反倒是如饥似渴的读着汉人博大精深的智慧结晶。 “来尝尝冰镇的瓜果,解解暑吧。”多尔衮看她站在书架那里走神,招呼她到桌边来,笑着递过冰匣子。 绎儿道了谢,顺手接了一片切开的苹果,含在嘴里一笑:“这里挺凉快的。” “我让老仆在这里放了冬天藏的冰,这会儿午晌的热还没退,有冰在,要好些。”多尔衮呷了口茶,指指桌子下面的冰桶,“里面还可以冰镇些瓜果,也顺手。” “这个屋子好比是洞天福地,我以为你会藏一个绝妙美人在此,为你红袖添香夜读书呢。”绎儿抬头看着屋子里的陈设,感叹道,“你怎么不让你的福晋和爱妾来此陪你小住呢?” “因为我确实藏了一个绝妙美人在此。”多尔衮一笑,起身走到书柜边,启开了中间的柜门,取了一轴画,递了过来,“你来看看,可是你眼中的绝妙美人。” 绎儿有些好奇,凑了过去,展开了画轴,不由一惊:“这……” “怎么了?如此惊艳?”多尔衮似在意料之中,依旧平静地笑道。 “这是我啊。”绎儿多少有些震惊,“我十一岁时,先夫为我画的,现在即使不在锦州大凌河,也不会在这里啊。” 多尔衮抿嘴一笑:“当日大凌河城破,我的属下分配缴获的财物时,知道我附庸风雅的喜欢汉人的字画,就掳来献给了我。我看了题记,才知道是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给你,原来这闲章里的‘东风剪烛长干里’是你丈夫的落款。” “这枚章是我和他一起刻的。”绎儿禁不住,腾出手取,细细摩挲过那红色的印记,回忆里有些惆怅,“我写的字,他刻的印……这枚章,我放在了他的衣冠冢里,陪着他……” “听你说起来,再看他的字迹手笔,他文武双全,应该是个很完美的人吧?”多尔衮抬手抚摸画中绎儿的稚气面庞,长叹道,“完美在这个世上,通常走不远,因为老天是会嫉妒的。” “也许是吧。”绎儿回想起来,倒是认同他的感慨,于是不忍再看,将画卷了起来,“我想……” “这本就是要还给你的。”他好像一下子猜透了她的心思,反手又将装着红萼笛的匣子递了过来,一并放在桌上,“还有玉笛,一并带回去吧。” “真不知如何谢你。”她心里十二分的感激他,声音都有了几分哽咽的颤抖。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呢?”他关上了柜门,复又坐了下来。 她抽出红萼笛来,将怀里的玉坠儿系了上去,垂眸道,“多亏了你,才能让它们回我身边。” “看你如此珍爱这管玉笛,想必也是你丈夫送你的。”他沉静地望着她。 “不是……”她的心起伏了一下,轻启朱唇。 “那应该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是……”她的话哽咽在了喉咙口,“是一个……一个故人……” “故人?” “是。”她一咬牙,抑制住痛苦的心境,“一个……一个已经故去了,再也见不到的人……” “看起来,你对他的感情,胜过对你丈夫的感情。”他不经意的说。 “不!”她本能地辩解,“你……我想你是误会了……” 他微微抬起头,凝望着她因为激动而红了的脸庞,向她的眼帘探出了手指:“眼泪是不会说谎的。” 她一激灵,猛得站了起来,陡然间有点眩晕,勉强扶住了桌子,慌张地掩饰:“不!你胡说!” “在现实的世界里,人或许可以骗自己,但是梦里反复温暖你的真实,才是你内心里最珍惜最在意的。”他直面她的慌张,缓缓站起身,“眼泪也一样,可以骗我,却骗不了你自己。因为眼泪,是心的本源。” 她蓦地感到自己在他面前的赤裸裸,虽未曾坦白,而恐惶已经写在了她的脸上,早早的出卖了她,眼眶里湿漉漉的,走珠一般地往下流淌着什么,完全控制不住,不知觉中,泪已经流成了这般,自己竟浑然不知的还要逞强。一时之间,她几乎想夺路而逃,脚下却软得像踩踏在冬日的松雪上,根本支撑不住的跌撞了开来。 他疾步上前,一把架住了她,或者说,是抱住了她,她明明清醒,却完全无力推开,任由他的唇灼热地含住了玲珑的耳垂,轻轻吮吸。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本意眩晕的她更加的云雾迷惘。 隐约间,他断断续续地呢喃着:“绎儿,你知道什么是折磨么……你对我……就是每日每夜的折磨……” 那声音,那语调,那种暖暖的味道都好像那么熟悉。 谢弘?谢弘怎么会在这里? 是幻觉么?还是梦境? 她努力想要看清楚眼前的一切,眼前却越发的朦胧和模糊:“弘……弘……是你么……” 他环着她的手臂略略一松,要抽身离去一般。 她慌了,生怕失去了,狠狠地抱住了他:“你别走!别丢下我!我要你!要你……” 他如她所愿地重新抱紧了她,灼人的唇和修长有力的手也狂热地游走开来,夹带着他粗重的呼吸:“乖,我不走……我听你的……不走了……陪着你,要你……” 她挂着迷离的泪水,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下去,放弃了对自己感情的压抑,她要告诉他,她有多么的想他恋他爱他:“救我!救我出这苦海!我快死了!没有你,我快死了……不要再离开我,丢下我!我是你的人,永远是你的人……” 他用力将她抱起来,托在怀中,转身的一刹那,将珠帘打乱了一片,在她的半醉半醒间,仿佛一帘幽梦的开始。 她的发散开了,芙蓉花偏偏碎在地上,榻上,揉皱在洁白的中衣和袍襟里,柔白地枕着一抹潮红的笑,收敛着他的灵魂。 他甩开了自己的中衣,熨贴上去,却被她的一双手挡住了,于是埋头吻她的手:“我答应你不走……温香满怀的,我怎么舍得……” “你发誓……”她如星的眸子仰望着他。 “我发誓……”他已经急不可耐了,捉住了她的双手,移开去,十指交错的扣在枕畔。 她垂下了卷睫,忘情地贴了过去。 一瞬间,这屋中原有的清香,愈发地浓烈起来,催化着最原始的欲望,让人欲罢不能。 马蹄的狂乱如同绎儿内心的无绪,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是拼命地攥紧了领口的衣绸,一紧再紧,脸色也愈发的苍白着。 第157章 想着那满地凌乱的衣衫,想着昨夜没有意识下的不堪,想着他那能够看穿一切,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睛,肮脏的味道一下子遍布了她的全身,甚至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清晨醒来,未曾散尽的余香仍然霸占着她刻骨的欲望,她根本招架不住,想要那彻夜放纵的暖和刺激。她甚至不认识自己了,一遍遍地问道,面前这个放纵肮脏的女人究竟是谁? 只记得他再耳畔呢喃的声音:“你是我的……哪怕只是一夜,你也是属于我的……你需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你要乖乖的顺从我……像此刻一样……” 然而,欲望燃尽了,她恢复了意识的同时,耻辱感负罪感也背负了一身。她疯狂的挣扎,反抗,却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一幕。在他的面前,却如同在泥沼中挣扎,越陷越深。 他是在报复豪格,报复豪格凭借地位和权力夺走他的一切,哪怕是一个战利品。她不过是战利品中,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罢了。他的血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因而当他报复权力的时候,他也是残忍到不择手段的。 一柱催情的香,满足了他报复的快乐,也在一夜之间,将她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若说还有什么,便是他鹰隼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这个猎物,挥之不去的恐惧让她在自己茕茕孑立的世界里不住的颤抖。 当马蹄终于停下来的一瞬,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贝勒府门前。 几个仆人上来牵住了马缰,她麻木地跳了下来,望着那深深的庭院,有些迈不开脚。 意绪乱了。 背叛!她觉得自己的身上心里充满了背叛的龌龊感觉:她背叛了大明,屈膝受降;背叛了赵祺,斩不断和谢弘的感情;背叛了谢弘,委身敌人强颜欢笑;(奇.书.网-整.理.提.供)背叛了……没来有的,她竟然有一种背叛了豪格的感觉。她感觉自己,唾弃自己如同一个娼妓,朝秦暮楚,迎来送往。她在心里怆然的笑,笑自己的水性杨花,笑自己的懦弱无能。 回到熟悉的房间门口,执手去推,门居然是虚掩的,她不曾去动脑子想,茫然地将脚迈了进去。 “你不是明天才回来么?”屋角的床榻上,一个声音懒懒地传来。 她的心一揪,站在了原地,进退维谷。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豪格枕着胳膊靠在薄衾上,待看不看地向她道,“你不是很恨这里么?有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走?”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无言的看着他。 豪格早已见惯了她的不冷不热,于是见怪不怪地坐起身,穿上鞋子,离开了床榻:“难得空闲,本想躲到这里享清闲,你又回来扫兴。走了!” 她看着豪格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去,有一种被人遗弃地恐慌,然而却手足无措的,不知该怎么挽回。 豪格带上帽子,转身几步到了门口,抬脚跨过了门槛。 她突然间很怕,从未有过的怕,脱口叫道:“豪格!” 豪格像被电击中了一般,一下子怔住了,诧异地回过头,看着她:“你……你叫我什么……” 她本能地又垂下头,少有的诚惶诚恐:“我……奴婢该死……奴婢不该直呼贝勒爷的名讳……” 豪格依稀觉得蹊跷,于是又转回她的面前:“你怎么了?” 她拼命地忍,不想让眼泪溢出来,却根本无能为力。 豪格伸出手去托她的下巴,她一慌,不及他看清楚,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纵声哭了出来。 豪格多少有点出乎意料的惊怔,但仍本能地匝紧了她的背,带着几分霸道的安抚:“我就说不放你去,没事祭奠什么死人,搞得自己难过。算了,哭出来也好,免得闷出病来。” 绎儿紧紧地攥着他有力的臂膀,在他的怀里发泄着内心压抑的痛苦。她在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在这个寄人篱下,异地异乡的世界里,也许只有这个她曾经厌恶甚至憎恨的怀抱,才是真实的,安全的。 冥冥之中,是赵祺的青骢马的脖铃引领自己来到他的身边,难道这是一种命运的托付么?还是赵祺在另一个世界为自己谋得依靠呢? 第十九回 这一年过的好快,转眼之间,又要到撤夜风清的中秋了。 可惜,已经没有人还有好心情去庆祝这阖家团圆的日子了。去年中秋分食的月饼,今年都不知道还能有几个人回来重新聚在一起把它吃掉。从春天到夏天,过了中元节后,日子好像过的特别的快,几乎还来不及细数,已经从指缝中倏得溜走了。 左明瑚不知不觉的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望着前方的莫名处发呆。 也不知道曹总兵和父亲的军队现在在什么地方?能不能过好这个没有亲人的团圆节? 想到这些,左明瑚扁了扁娇柔的小嘴,复又低下头来,用力地轧了轧月饼模子,她只想赶在中秋节到来之前,得到父亲的消息,将亲手做的月饼送到父亲的手中。毕竟,一家三口人,哥哥在外地当职,姐姐出嫁,现在只剩下她这个做女儿能为父亲作些体己的事情。 碧桃提着一盒子面粉进了门:“小姐,就剩这么多了,全拿来了。” 左明瑚侧过脸看了一下,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好少。” 碧桃很无奈的嘟了下嘴:“没办法。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有点面粉都是很奢侈的了。若不是靠着总督府,拿出来只怕让人知道了,都能被抢去。” 左明瑚伸手接了过来:“好了,你去灶上看看火。” “做好了,要不要送一些到总督大人那里去呢?”碧桃倒是很活络,“怎么说,他也是咱家老爷的上司,也好求他多照应老爷的差事啊。” 左明瑚点点头,没作声,埋头继续做起月饼来。 照理说,她虽然不算是大家闺秀,可也是个官宦子女,下庖厨的事情从来是轮不到自己的,但是,在这个动荡的日子里,她窝在家中,闷闷的无聊,做不来针线女红,只好拿这个来消遣了。 好在月饼并不需要费多大的周折,不多时便出炉了。碧桃用食盒小心翼翼地装好了,陪她回房换了衣服,两人一径出了门往不远处的总督府去。 她们走的是后门,穿过一条窄窄的巷子,便转到了大路上。 一阵风吹过来,卷着风沙,左明瑚本能地用手挡了一下眼睛,只怕被风沙迷住。 身边的碧桃却惊声叫道:“走开!走开!你们要干什么?” 左明瑚闻声移开了手臂,瞳子不觉得放大了很多。 她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 整个大路上,左右两边的店房廊柱下,台阶旁,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和乞丐。他们枯瘦的手臂和骷髅一样的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起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碧桃手中的食盒,摇摇晃晃地往这里走了过来。 碧桃护在左明瑚的身前,微微向后缩去:“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 从未有过的紧张,让左明瑚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碧桃,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 她才说了一半,腰间的裙带就被人扯住了,紧跟着,一只脚也被人抱住了。 抱住她脚的人,是一个十岁光景的小男孩,因为饥饿,他的眼睛显得很大,瞪着她的时候,甚至有一点凶相,菜黄色的皮肤,蓬乱的头发,骨节突出的手指还带着泥灰,破破烂烂的衣服领子上发出另人作呕的馊臭味。他张开干裂到脱皮的嘴,用浓重的山西口音道:“小姐,赏点吃的吧……赏点吧……” 左明瑚控制不住的一直在哆嗦,她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居然说不出来话。 碧桃护主心切,又不愿意用手去碰那小孩的身子,于是抬脚狠狠踹了过去:“走开!脏死了!别碰我家小姐!” 小男孩冷不丁被踹到在地上,枯瘦的脸上,生生擦出一块血痕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伤口,眼睛瞪得更大。 左明瑚油然升起一丝不忍,向他伸出手去,想要扶他起来。 “小姐!”碧桃想要去拦,已经来不及了。 小男孩一把狠狠地攥住了左明瑚的手臂,张嘴就在她粉嫩的手臂上咬住不放,左明瑚失声叫了起来。 这一口带着恨,带着彻底的恨,带着被羞辱的报复心情,咬的左明瑚疼到骨髓里。 碧桃急了,顾不得许多,丢下手里的食盒就扑了过去,一通乱打:“你给我松开!要死啊你!活腻了你……” 就在碧桃放下食盒的一瞬间,一群饥民扑了上来,疯狂的厮打在一起,精美的食盒在这个过程中被拆的惨不忍睹,横尸街头。咬着左明瑚的胳膊的小男孩见状,忽得松开了嘴,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一头扎进了厮打的人群中,不顾一切地在拳头和谩骂中抢夺着已经被扯散掉的月饼残块。 碧桃大叫着冲上去,想要阻拦,却被一群饥民打倒在地上,连爬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左明瑚顾不上胳膊上的伤,上前扯起碧桃。 “小姐……”碧桃心疼两人辛辛苦苦做的月饼。 “算了。”左明瑚看着这些人,不忍道,“给他们吧。” 两人站在旁边,看着面前的一众人疯狂的为了一盒月饼打的头破血流,这哪里像人呢,原始的就好像是一群茹毛饮血的野兽。须臾之间,东西就被抢光了,一群人一哄而散,没有抢到的骂骂咧咧的走了。只剩下那个小男孩一身伤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左明瑚提步要上前去,被碧桃拉住了:“小姐,你别过去,你忘记他刚才……” 左明瑚挣脱她,疾步走上去,弯腰伸手去扶起那个小男孩。 第158章 小男孩的嘴里藏着半块月饼,大概因为被人发现了,所以脸上挨了很多拳脚,嘴角满是血迹,脸上也红肿了起来,可他完全不顾,一把挣开了左明瑚的手,飞似的跌跌撞撞地往大街对面的巷子里就跑。 左明瑚鬼使神差的追了上去,一直追到了巷子的深处。 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正抱着一个婴孩无力地靠在一面墙上,婴孩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头,因为没有得到期望的乳汁,扯着喉咙嘶喊着哭闹。那女人的眼神里全是麻木,满是灰土泥泞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枯瘦的手指像一个鹰爪一样,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孩子,整个人萎在那里,只能从她还在转动的眼珠可以看出她是个活人。 小男孩一瘸一拐地跑到那女人跟前,带着兴奋道:“娘……你看……” 他用一双小手捧着带着自己鲜血的半块月饼送到自己的母亲面前,满是期望的眼光看着自己的母亲,像是奉献着稀世的珍宝。 “阿宝,你自己吃吧。”那个女人稍稍动了动,左明瑚几乎能听见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的咽唾沫的声音。 “可是……” 那个女人有气无力地伸出手,爱怜的摸了摸儿子的头:“娘不饿……” 就在那个女人的手放到孩子头顶的时候,左明瑚的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整个人一软,摔坐在了地上。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她以为自己的父亲努力转战关中,平定内乱,百姓应该是安居乐业了才对,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场景出现?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流离失所的百姓?那么多的饥民,那么多的病疫,放赈的官员在哪里,惠民署的官员又在哪里?在总督府的辖区内,尚且是这般的光景,那别的地方,那些饱受战火蹂躏的地方,又该是什么样惨不忍睹的景象呢?难道今年的中秋节没有圆月,没有亲人的团圆,有的只是易子相食,饿殍千里吗? 这份残酷对于左明瑚而言也许无情了些,然而,比这个更残酷的,千里浮尸的场景,却更加残酷的充实着曹文诏叔侄和谢弘的视野。 他们已经二十七夜不曾下马了,连一个囫囵觉都没怎么睡,一个个的眼睛都熬的血红,又闷又重的盔甲被太阳晒被雨水打,汗水出不来,盐分腌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发炎化脓,通常乘着战争的间隙治疗,才包扎了一半,前方的军报回来了,胡乱裹裹,又冲了上去。 中秋节这日子,早就在他们的行军作战中被丢到了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了,他们现在的脑子里就剩下了“追击”两个字,玩命地追,咬住敌人的尾巴,拖也要拖死他。眼下里,抓紧修整一下,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曹文诏能够清楚的感觉到来自洪承畴那里的不公平待遇,洪承畴总是把最难缠的敌人交给他来处理,把相对没有什么战斗能力的敌人留给左良玉来收拾,这样一来,自己付出的代价格外的大,而战果却往往被左良玉领了大半去。他倒是不想去计较这些,可是,手下的弟兄们早就已经背着他有了怨言。 “能怎么办呢?”曹文诏在心里苦笑了一把,闭上眼睛养神。 然而,天不作美,前方又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曹文诏不得不再次强打精神张开眼睛:“有消息了?” 探马飞马到了近前:“大人,敌军现在在距离我军二十里的地方扎营,可能要在那里过夜。” “嗯。再探。”曹文诏挥挥手,探马应声去了。 “叔父,弟兄们也累的不行了,我们是不是也扎营?”曹变蛟回身看了一下疲惫的士兵,有些心疼,“白天黑夜的连轴转,实在是吃不消了。” 曹文诏皱了皱浓眉:“眼下里,正是突袭的好时机。敌我都很疲惫,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他们既然扎营了,想必已经吃不住了,我们一鼓作气,把这一股灭了再歇兵也不迟。” “可是……” “变蛟,曹总兵说的是,就算我们也扎营,难保他们不会乘机偷袭我们。”谢弘喝了口水,平了下呼吸,“现在不如一鼓作气拿下他们,省得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 “嗯。”曹文诏点点头,回身问其他将领的意见,见都同意了,于是下令道,“传我将令,骑兵为先导,步兵殿后,立刻整装,奔袭敌军大营。”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一众庞大的队伍又向前冲了出去。 大约敌军也得到了军报,知道曹文诏的军队即将奔杀向自己这里,不待曹文诏的队伍来到营前,便营门打开,冲了出来。 曹文诏勒住马缰,扬手挥矛直指对面马上贼寇的首领刘国能:“既然知道本将前来,还不速速受死!” 刘国能哈哈一笑,从随从的手中取过一张纸来,亮到曹文诏的面前:“曹将军,你看清楚了,这是什么?” 曹变蛟懒得跟他废话,策马就要上前厮杀,被曹文诏横矛拦住:“不要轻举妄动,那是兵部的公文。” “兵部的公文?” “嗯。没错!”一个部将仔细辨认了一下。 “假的!一定是假的!” “哈哈哈,”刘国能朗声笑道,“曹将军,我们已经接受了朝廷招安了,过不了多久,咱们就是同僚了,何必伤和气呢?” “谁他妈跟你是同僚!”曹变蛟想着就窝火,死命要冲上去厮杀,被曹文诏摁着动弹不得,“姓刘的,你少在你爷爷我面前耍把戏,说朝廷招安了你们,你爷爷我怎么不知道!”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刘国能冷笑一声,“你若是不相信,你近前来看,我让你看看这公文是真是假!” “你!” “来人!”谢弘侧过脸叫道。 “将军!”一个侍卫策马近前道。 “你立刻快马前往最近的府衙,查证此事,即刻回报。” “是!” “现在怎么办?”一个部将道。 “先撤吧!”曹文诏拨马回头,无可奈何道。 “叔父,你真信他们的鬼话吗?”曹变蛟争辩道。 曹文诏没有说话,心里却非常清楚事实的所在,他在此之前已经接到了来自朝中朋友的书信,信中向他透露了一个还未得到证实的消息:贼寇已经和京营总兵王朴,监军太监杨进朝和卢九德等人达成了秘密协议,要接受朝廷的招抚。朝廷虽然还没有明旨,但是,态度明显有所缓和。 在此之前,曹文诏一直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面对这份信中的消息,可是现实一步步的在征战中得到验证,他方才催军进发,就是想赶在朝廷的旨意到来之前灭掉这些贼寇,免得将来再次在关中平原发难。可是,他万没有料到,京营总兵王朴和监军太监已经先一步给了贼寇护身的公文,让自己无从下手。让他不能明白的是,主持关中大局的总督洪承畴为什么事前没有行文,事到如今,也没有发布新的命令。当初制定剿寇大计的时候,帅将之间是很默契的,他们都很清楚如果给贼寇喘息之机,那么前面的所有努力都将功亏一篑,所以说定了以剿杀为主,绝对不跟贼寇妥协招安。不想,这贼寇真有通天的本事,居然找到了洪承畴辖区以外的京营去,那些人听说愿意投降自己,自己能够因此在朝廷获得褒奖,自然是受用的狠。只是这样一来,这些贼寇在他的面前就有恃无恐了,等到官军的追杀稍有松懈,他们就可以东山再起了。 眼看着自己和将士们辛苦大半年的战绩就要功亏一篑了,曹文诏的心里如同刀绞,却又苦涩难当无从述说。他真想耸身一摇,索性丢下这烂摊子回乡去过平静的日子,可是,就连自己的家乡都已经被战火蹂躏的草木不生了。内忧外患之间,四处生灵涂炭,他就算是想给自己谋个退路,回到家乡,都已经成了一种奢望。 就在曹文诏深深的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绝望之际,秋天慢慢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殆尽了,转脸之间,严寒的冬日,就要来临了。 第二十回 日影南回的初冬时节,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纸射进来,朦朦胧胧均匀地铺洒在她光洁的脸上,她微卷的睫毛轻轻的颤动,清秀的睡容在他怀里安谧的像个孩子。 他偏过脸看着她,在脑海里努力搜索着上一次这样看她的记忆。 记忆里,他很少这样看她,几乎是一直忽略着她的模样。长久以来,在他的心里,她不过是个被占有的战利品,一个泄欲的工具,一个在角落里,偶尔被用来欺负一下的小影子。他从没在意过她是什么样的人,说着什么样话,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也许是因为得到手的东西,已经不那么珍贵了,所以,对于她,爱理不理也是家常便饭。 第一次这么安静的看她,感觉她潮湿的呼吸,觉得她好弱小。 他不禁怜惜的伸出手去,轻轻曲指画过她弯弯的眉儿,抚过她直挺的鼻子,停在了她少有血色的唇边。 她在睡梦中,稍稍皱了下眉头,又安静下来。 他孩子气的笑,忍不住凑过去,想吻她的唇。 她却恰好醒了,张开了惺忪的眸子,面对他大军压境的脸,吓了一跳:“你……” 他狠狠地堵了上去,把她的声音埋进去,深深的埋进去。 她从没有见过他如此温存的对自己,吓坏了,不知所措:“贝勒爷……” “别说话……”他搂紧她,喃喃。 被松开时候,她有些窒息,没有敢看他,只是垂下眸子:“该起了,今天……不是要围猎么?” “猎物已经在怀里了,还用去围么?”他望着她轻笑道。 “贝勒爷该起了。” 第159章 她努力想挣脱他坐起身。 “叫我名字。”他一把扯住她,又拉回来,“叫我名字,我就放你。” “奴婢不敢。”她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 “那先前怎么敢叫?”他不依不饶地纠缠她,将她紧紧地贴服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逼视着她惊惶失措的眸子,“嗯?说话!给我个解释。我恕你无罪。” “只是偶尔失口……”她怯怯地看他,不着意地往后退,低低的说。 “失口?”他莫名的火了,逼视着她,“仅仅是失口?” 她看着他的眼睛,犀利的目光让她无从逃避。 他有些失望样的,恢复了以往的蛮横暴躁,恨恨地松手把她甩到了一边,自己坐了起来,往身上穿衣服。 她的头撞在了窗棂上,虽然不算重,但是,却也不轻,怕惹恼了他,不好作声,只好咬着嘴唇忍受他的忽冷忽热反复无常。 他随便缠裹了一下腰带,便要下炕。 她微蹙眉头,突然想起件事情来,伸手扯住他:“贝勒爷留步。” 他没回头,只是冷冷地道:“说。” “奴婢想回趟祖家,奴婢……”她摆出谦恭的姿态来。 “不准!” 他头也不回,起身就走。 她生怕错过了机会,忙一把从身后抱住了他:“爷!” “说了不准了!你干什么?”他的心里堵得慌,有些恼怒的要搡开她的手。 “奴婢的娘亲病了,奴婢想回去看看。看在奴婢近日侍奉贝勒爷还算周到的份上,爷就成全奴婢吧。就一次……我去了就回来。” “侍奉周到就要奖励么?”他哼了一声,转过脸来,“你既然自称奴婢,就应该知道,奴婢做得主人高兴,是她该做的,主人不高兴,就是她失职。” “没有人天生愿意自称奴婢,既然,贝勒爷只是把奴婢当作一个普通的物件,奴婢也不奢求您把奴婢放在心里,只当自己自作多情,想要托付自己的想法下贱好了。”她心里恨他,不知觉的,突然间有点痛的意味在恨里,于是松开了手,“奴婢恭送贝勒爷。” 这话不轻不重,绵里藏针,让他心里一动,再仔细的看她低垂的眼眸,细软的青丝,有些莫名冲动,反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你不是想回家么?”他托起她娇俏的下巴,手指在她的唇上游移着。 “是……” “哄我开心了,就放你去。”他抱着她,轻轻往炕上压过去,“嗯?” 她刚要说话,突然间推开他,干呕起来。 “怎么了?” “奴婢……奴婢身子不适……”她慌乱地逃避他追问的目光。 “你是不是有喜了?”他疑惑地盯着她。 “没……”她苍白的一笑,“我没什么。爷快起吧,去围场迟了,大汗要怪罪的。” 他还要问,门外的德希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贝勒爷,该起了。” 他应了一声,起身往门口去。 “爷,奴婢可以回家么?”她适时再问。 “嗯,去吧。”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抽身走了。 穿过祖家后院的角门,冬日的寒气已经开始逐渐包围了这个寂寥的庭院,沅娘抱着睡着的小儿子在阳光下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绎儿来到的身影。直到袁郁叫出“绎姐姐”,她才缓过神来。 “嫂嫂。”绎儿轻唤一声,“我……路过,来看看你们。” “快坐吧。”沅娘忙腾出手搬了凳子递过去。 “家里还好吧?”绎儿深吸了一口气,“泽润哥哥最近当职可顺当些了?” “嗯。家里一切都好,二娘的病,也好转了不少。”沅娘将小儿子交给奶娘,自己斟了杯茶递给绎儿,“你哥自从换了个官职,赖着豪格贝勒和十四爷的人脉照顾,倒也挺顺当的。说到底,还是靠三妹你……”话到嘴边,怕绎儿多心,又咽了下去。 绎儿一笑,握住了沅娘手:“嫂嫂说哪里话,这都是妹妹我该做的。血浓于水,就算是嫁出了门,这辈子,也都是祖家的人呐。祖家的好坏,我怎么可能不在心上。气话说说也就罢了,你不要把我的气话放心里。啊?” “三妹……”沅娘怜惜地理着她的鬓发,眼眶红红的,“你又瘦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没关系的,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他们……还欺负你么?”沅娘犹豫再三,忍不住还是问道。 “不了……”绎儿有点言不由衷,低了头,只是笑。 “有什么要帮忙的事情,说给嫂嫂。嫂嫂帮你。”沅娘心疼道。 绎儿沉默了一下,紧抿了嘴后道:“我最近不很舒服,府里的医士又信不过。嫂嫂不妨给我瞧瞧。” 沅娘伸过手去搭绎儿的脉,良久一惊:“怎么?你有身孕,自己不知道么?” “我有感觉,但是……”绎儿的眼神黯然了一下,“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为什么?豪格贝勒知道么?” 绎儿摇头:“我没告诉他。不想告诉他。省得麻烦。” “三妹,我知道,你丢不下赵公子,可是,也不要跟你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啊。”沅娘劝道,“怎么说,这孩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总得问问豪格贝勒的意思。况且,依我看,母以子贵,有个孩子,你在府里的状况,也会有些许好转。豪格贝勒就是不疼你,也要疼自己孩子呀。你说呢?” “他疼不疼我,我一点也不在意。” “那你哥哥心疼你,你总该让他宽心吧。”沅娘叹道,“你泽润哥哥现在为了你,总是睡不安寝的,总觉着是愧对了赵公子的托付,也没尽到哥哥的责任,害你在那没天日的地方受苦。你总要为你哥哥,为我们这些牵挂你的人考虑吧。” “我心里乱,觉得好累。”绎儿长出了一口气,“对了,我想把郁妹带走,以后跟我在府里过。能看着她,我心里才安定些。” “这个不行,你看看你现在的状况。自己都还没照顾好,疲于应付,哪有精力照顾郁妹。你跟郁妹啊,在我看,都是小孩子。”沅娘借此说她,“若要接走郁妹,也要等你的状况好转些,最好啊,等孩子生下来。再说,你带郁妹进府,也得豪格贝勒点头。现在的状况,我看你也是白费力气,自顾不暇。” “我还没问过他,回头找个机会跟他说吧。” “别!别说找机会!你呀,好好告诉他,你怀了孩子,看他高兴时候再说,那是最万无一失的机会。” “我知道了。”绎儿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我还想去趟寺里。” “找天梧师父?” “嗯。今天是祺哥哥和公爹的祭日,我想,去给他们上柱香。”绎儿起身告辞。 “要我陪你去么?”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了。” “有身孕了,可不要骑马了。不然,我让人备车吧。” “不用了。慢慢晃过去,应该不妨碍的。” 身后祖家的大门越来越远了,绎儿坐在马背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该来的没有保住,不该来的,却无法远远的扔掉。就像那日不堪记忆一样,始终在脑海里,越是想丢掉,越是刺痛神经。如果,这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来到这个世界上,每天面对着他的小脸,绎儿不知道,她自己应该怎么来度过时时纠痛她神经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恨恨地捶了捶自己的肚子,恐惧它有一天会真实的隆起来,好像会把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下子宣泄出来。 她真的,好恨! 成为自己敌人的玩物,为自己的杀夫仇人怀上孩子,这是什么样的命运捉弄。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家族,为了保护袁郁的承诺,凭她一贯的羞辱之心,早就一死了之多少次了。为什么现在还要忍受,还要这样的痛苦。是在为自己找理由吗?是自己真的已经贪生怕死了么? 山风吹得她有些凉意,咳嗽了几声,抬眼看到红螺寺的山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于是跳下了马背。 寺里一如既往的清静,一时间,她的心绪也比先前清静了一些,平下了呼吸,等待天梧迎出来。 “少夫人。”天梧一礼。 “天梧师父。”绎儿淡淡一笑,“今日是先夫的祭日,我是来祭奠的。” “天梧也料到少夫人会来,早已备下了香烛。请!” “烦劳师父了。”绎儿恭敬的一礼。 绎儿在赵祺的灵位前跪拜了一番,将手中的纸钱小心的引燃了,往火盆里放去,看着白色的钱串和银色的箔纸慢慢化成灰烬,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悬浮在空气中,脉脉无语。 “少夫人要在寺里小住么?天梧好去安排。” “不了。我过会儿就走。”绎儿低着头。 “近日来可好?” “凑合吧。” “没什么事情的话,天梧就出去了。让您和少将军单独待会儿。” “嗯。”绎儿应了一声,突然又道,“麻烦师父为我取一样东西。” “少夫人吩咐。” “我想要麝香。” “麝香?”天梧有些蹊跷。 “是的。” “少夫人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为什么要用麝香?少夫人是通医理的人,女人慎用麝香,您应该知道。” “师父无需多问了,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处理掉才行。不然……”绎儿长叹着,有些宿命的味道。 “什么事情?”天梧不得不追问。 “师父还是不要问了。” “是不是有人怀孕了?” 绎儿一惊,看着他。 天梧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为了争宠么? 第160章 要靠麝香残害无辜?” “师父你在说什么?” “少夫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只是要麝香,难道也不可以么?你无权知道!” “但是,您别忘记了,您是在少将军的面前。天梧没有权力知道,但是,您难道连少将军也要隐瞒么?” “我没有说过,我要拿麝香害人!”绎儿有些恼火。 “那要麝香做什么?不害别人,害自己么!” “这跟你无关!”绎儿虎得站了起来,胃里顿时一阵翻腾,捂着嘴呕起来。 “是你怀孕了?”天梧冷静地看着她。 “是!”绎儿恨恨地叫道。 “孩子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跟孩子过不去!哪怕少夫人你丢不下少将军,也不应该做这种傻事情,这很可能丢性命,你应该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但是……这个孩子……”绎儿几欲出口,却始终没能吐出真相来。 “在佛的面前,屠戮生灵,佛是不会答应的。在少将军的面前伤害你自己,少将军也是不会答应的。所以,天梧于情于理,也都不会答应这个请求。” “你们为什么都要逼我呢!” “从来就没有人能够逼你,逼你的,不过只是你自己而已。既然来了,就该理所当然的接受,你总是逃避,总是想绕过去,要知道,人的一生,很多的事情,是绕不过去的。就好像因果报应,最终都是逃不过去的,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绎儿有些失力的软下来:“要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天梧扶她在蒲团上安坐下来:“还是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大部分的事情,还是要认真去面对的。” 绎儿的脸颊已经湿了大半,她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里,流泪的次数越来越多,眼泪水也越来越难以控制。透过朦胧的泪水,看着袅袅香烟中赵祺的灵位,她的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呢喃着泪水哭道:“瑞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为什么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要接踵而至呢……这个孩子就像一根刺,陷在我心里,拔不出来……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真的好痛,真的好累……” 她追问的结果终究是没有的,便只是蜷缩在蒲团一侧,痴望着火盆里烧的透出火舌的灰烬,抽噎着,慢慢滑了下去。 真的好累,这一觉睡了多久,都不曾了解。 梦里,她看见了久违的赵祺,于是忘记了痛苦,大声的叫他,他却不回头。只是唱着花儿,在她的视野里越走越远。她忍不住大声的唱着花儿,想要唤回他,扯着喉咙,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突然,那花儿的声音近了,忽又远了,她惶恐地去凌空乱抓,却抓了一手冰凉的眼泪。 梦醒了,她却未醒,张惶地坐起身,嘴里哼着花儿,失魂落魄地去开屋门,迎面竟撞上了豪格。 “醒了?”豪格居然是一副体贴的样子,扶着她的肩。 她懵懂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睡傻了?一路带你回来,睡得那么死,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豪格把尚且没有什么意识的她扶到桌边坐下,“想吃什么?” 她下意识地摇摇头。 “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你自己受得了,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啊?”豪格突然开始良心发现了,“想吃什么跟我说,我让人去做。” “谢贝勒爷关心,不用了。奴婢不饿。”她缓了下,才发现已经回到了府里,至于如何回来的,则根本没有意识。 豪格看着她,温存地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早上的事情,怪我大意,你别跟我置气。” 她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要不然,眼前这个霸道的主子如何说起了梦话? 豪格把她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呵护样的:“有身孕为什么不和我说?” “谁?谁说的?”她乍然吓了一跳,抬眼望他。 “你不说,自然有人说。我去祖家接你,你嫂子说的。”他抚着她柔软的发,恋恋不舍,“为什么瞒我?” “我是想……”她一下子找不到词争辩。 “因为赵将军的缘故?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是么?”他居然单刀直入。 她一时无语,只是看着他少有的认真。 “你嫂子都告诉我了。” “你都知道了什么?”她慌了,彻底的慌了。 “该知道的,关于你们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他平和的语气,根本和以前判若两人,“你早应该告诉我的。” “包括我早已经身为人妻?包括他战死沙场?” “是的。”他点了点头,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下,“其实,我不想瞒你,我一直很在意,在意你身上所有的谜题,在乎你最初是谁的女人。现在知道了,赵将军是个汉子,是个英雄,我心安了。” “我不明白……”她望着他的眸子,更加的疑惑。 “先前,我对你不住。”他握着她的手,突然间发现她的手上皲裂的痕迹显得如此粗糙,心里莫名一痛,“以后,你什么都不要做了,听见没有。” “呃?”她被他的反复无常弄得云里雾里。 “把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我重新立你做侧福晋。”他孩子气地笑起来,笑里面透着认真的意味,“除了安心做我的女人,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做了,不许做了。” 她被他的话惹了一丝感动,突然间不想再挣扎了,依偎着他宽阔的怀抱,湿了眼眶。 他吻了她的眉,笑得很温柔,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贝勒爷……” “叫我豪格,以后就叫我豪格。”他抱着她,在她的耳边反复的叮咛,“你叫了我一次,我就忘不掉了……再也忘不掉了……” 她含泪无声的笑,可是心里却更痛了,是因为什么,她说不出来。 第二十一回 关外的一场雪下的格外的大,深深的覆盖了庭院的各个角落,大大小小的房门外已经挂上了厚厚的棉门帘,快到年关了,琐事也陡然多了起来,仆人们进进出的忙碌着,在厅堂里川流不息。 屋子里,华丽的帐幕之后,温暖的炕上,一个富态的女人懒懒地歪在靠垫上咂着水烟,一旁的老嬷嬷小心地伺候着不时递上点着了的纸捻子,一只雪白的猫儿窝在主人的脚边,眯着眼睛睡得正香。屋子里除了偶尔发出了啜泣声,一切都显得很安静。 这个啜泣声的来源,正是一旁暖凳上坐着的呼吉雅,她正苍白着脸,攥着手绢儿哭个不停。往日的威风和要强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弱不经风的模样,可怜兮兮地看着炕上的女人,她的母亲哈达公主莽古济。 伺候吸烟的老嬷嬷偷眼看了看正合着眼睛吸烟的莽古济,转脸冲着呼吉雅安抚道:“格格,别哭了,主子是您额娘,怎么可能放着您受委屈不管呢。” “那她倒是说话啊……”呼吉雅含着眼泪抽噎了一下,“我原先就说,让这个小狐狸精进了府,府里能安生么?这后门的虎还没弄走,前门又进了狼。当初额娘还说不妨事,让我坐山观虎斗,现在斗到你女儿头上来了,额娘您又怎么说。” 炕上的莽古济这才睁开眼睛,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老嬷嬷手中的水烟,坐正了身子:“现在你知道着急了?当初额娘怎么跟你说的?叫你嫁了豪格就安生待着,你不犯错,以你额娘的地位还是能压得住他的。可是你偏偏不听,你非要动手给人灌堕胎药,咱这一开始可就是理亏了。” “我那还不是为了阿济尔。”呼吉雅气乎乎道,“有一个卓洛就够了,再弄一个出来,我还活不活了。” “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情。”莽古济习以为常的样子,“我们就不说男人见一个爱一个的心性了,就说为了笼络人心的联姻,你看看你周围还少么?咱们不说远的,你表姐在府里,周围的姬妾少了?她不是照样稳稳地坐着当家的位置么!这就是手段,就是策略。当初,额娘倒是想让你嫁个没这是非的男人,你偏不要,非要嫁给豪格。为这个,你纳克楚(舅舅)气了好几个月。唉,如今这般,不是你自找的么?” “我打小就喜欢的阿诨(表哥),额娘你是知道的。”呼吉雅咬着嘴唇,皱着眉儿去看莽古济,忽又气恼道,“原指望他和纳兰宝寅那个死丫头只是一时的贪腥,女儿也没怪他,他现在反倒是变本加厉了。早知道是这样,女儿当初死也不嫁他了。” 莽古济星眸一转,爱怜的微笑着伸出手去:“来!坐过来,额娘跟你慢慢说。” 呼吉雅抹了一下眼泪,起身挪到炕上,挨着莽古济坐了下来,将头靠在了莽古济的怀里:“额娘——” 莽古济用尖尖的护甲梳理着女儿的头发,又轻轻拍了拍女儿柔嫩的肩膀,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呀,就是性子太急,气性太大。现在已经是这样了,你跑来哭闹,去跟豪格寻死觅活的,又能怎么着啊?有几个孩子倒是无所谓,你自己不能先在气势上输给别人。你是一家的女主人,她们就是再得宠,在你面前也是要低头的不是?既然她怀了孩子,你非但不能难为她,还要好生的对她,让豪格看到你的胸怀,这才是为自己将来打算。” “我才不觉得是为将来打算呢!”呼吉雅打开母亲的手,恨得咬牙,“母以子贵的,谁知道将来是什么样的。额娘你帮我想个法子,除了她肚子里的孽种吧。” “你这个念头在府里可千万别表现出来。”莽古济扳过她的脸,认真的告诫道,“你一定要做出一副很关心体贴她的样子,你这样做,豪格会觉得你有胸怀,自然就会敬你,只要你坐稳了福晋的位置,就是再生十个八个孩子,也都威胁不到你。 第161章 重要的是,你要抓住豪格的心,他的心在你这里,一切都不用担心。只要你这样做了,不用你动手,就会有人坐不住替你动手的。” “替我动手?”呼吉雅一下子来了精神,瞠大了眼睛。 “你是福晋,又有孩子,她撼不动你的位置,也要为她的儿子着想。”莽古济若有所指,“所以,你不动手,那个人也会动手的。到时候,你的手上不用沾血,你的心愿也是可以了结的。一箭双雕,有什么不好?” “如果……如果雅木不动手呢?”呼吉雅还有些狐疑。 “那就要看你透什么风给她,你怎么做了。”莽古济如释重负,“你没事多进宫去陪陪你宫里的额娘,在她面前说些话,让她去压豪格。” “您和纳克楚不帮我么?”呼吉雅不放心,“让纳克楚去压祖家的人,让他们知道利害,告诉他们家的那个小狐狸精,不要跟我作对。” “这就是你嫩的地方了。”莽古济笑她的单纯和孩子气,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尖,“你纳克楚是要做大事的人,他做事总要考虑大局。你可知道为什么祖家现在这么得大汗的赏识?” 呼吉雅摇摇头,只看着母亲一脸迷糊。 莽古济勾着唇角一笑:“大汗现在要取中原,祖家在这辽东世代为将,对于辽东的情况了如指掌。有了他们帮忙,就等于打猎有了猎狗。大汗需要的,你纳克楚将来也需要,纳克楚压了祖家的人,对他将来的大计有什么好处?” “怎么?纳克楚决定了什么大计?”呼吉雅有些好奇。 莽古济沉吟了一下,决定还是守口如瓶:“其他的你不要多问,只消坐稳了位置,回头你纳克楚的大计成功了,你想要豪格怎么样,他都会乖乖的任你摆布。” 一路抱着手炉窝在马车里颠簸,呼吉雅的脑子里一刻不停歇的琢磨着母亲莽古济的话,翻来倒去,出现最多的,却是豪格在自己面前看祖绎儿的爱怜眼神,心里顿时一阵阵的醋意丛生。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豪格对那个丫头是动了真情了。 其实在当初嫁给豪格之前,她就告诉自己,类似的政治联姻是不可避免的,她的丈夫将来绝不可能仅仅属于她一个人,她只消守住女主人的位子就可以了,情爱之事在这样的家庭是不可遇也不可求的事情。但是,她还是投入了太多的心血进去,她只希望他能忠实的为自己守住一份感情。 她用权势和霸道将纳兰将军的女儿纳兰宝寅从准福晋的位置上赶下来,将她远远放逐,她满以为自己可以从此独揽他的心。不料,祖家这个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扯了进来,硬是不晓得上了什么手段,将心爱的表哥生生迷住。她和表哥之间的狭隙从这个女人出现的那刻起,变得越来越大,她已经控制不了了。现在就算她甘愿放弃心中的那份感情,也不得不为儿子的前途考虑。世子位只有一个,女真人不像汉人,没有立长立嫡的传统支撑,相反的倒是有立幼子的习俗。如果祖家的小妮子真的生个儿子,又子以母贵,那世子之位轮不到自己的儿子,自己守着女主人的位置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想到这里,呼吉雅的手攥得更紧,甚至是一紧再紧,她不能再放任糟糕的情况继续恶化下去。 就在呼吉雅为了自己目下的境况如坐针毡之际,绎儿也将思绪停在了这件事情上,手上的活计不知不觉得停了下来。 马上就是冬至节了,家家户户的都要祭祖,这些日子因为有了身孕,豪格又格外宠着,呼吉雅倒是不曾为难她,分给她的工作完成了,便放她回到娘家去省亲。这一天风和日丽的,用罢了午餐,她被沅娘和几个妯娌婶子拉到院里折祭祖的纸钱。缘是难得回来,几个妯娌婶子的话自然难免多些,说到了朝上的事情,她不便多说,只是敷衍着应付罢了,也正因她们总说到朝里祖家在汉臣里的地位,不知觉的多少要扯到她在贝勒府的身价,让她隐隐觉得有几分市侩。 豪格的心性是她捉摸不透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他风云突变的性情,总是谦恭沉默的面对,为下一刻他说来就来的雷霆震怒做着有条不紊的准备。在这府中,她什么也不奢求,只要能安身立命,也就足够了。豪格却误会她识大体,所谓“不争者,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因而格外爱怜她。随着腹部一点一点的隆起,她的恐慌也越来越重。她很清楚女真人立幼子的习俗,通常贵族的男子都会立自己最宠爱的幼子为继承人。眼下她是府中最炙手可热的女人,又怀了孩子,自己是被众目睽睽的推到了风口浪尖。她在府中孤立无援,连个亲信的人都没有,唯一能拼命抓住的只有豪格的手。她死不要紧,可是祖家的老小要怎么办。 她不由地皱了眉,与此同时,听见了沅娘叫她的声音:“三妹……” “啊,什么?”她回过神来支吾道。 “你二嫂的话,可曾听见了?” “刚才走神了。二嫂你说什么?”她一面应着,一面继续折着手里的锡箔纸。 “我让你在府里别太软弱了,如今抓得住男人的心,就要多为自己打算。殊不知,这女人间的争斗,从来都是在男人身上定胜负的。”祖可法的妻子说道,“男人要的不过是女人的心。其实天下男人可不都是一样的,真心对你好,你还要讲价钱,那就是你的矫情了。” 绎儿低头苦笑了一下,手指间的锡箔翻成了一个漂亮的元宝:“二嫂说的是。” 话虽如此说,但是她心里却无法释怀,敌人就是敌人,就算她心里也觉得豪格并非曾经以为的那样坏,可是抵触的情绪却减少不了多少。她只要一想到死在战场上的人,她就无法放下防备和抗拒。 这时,祖府的管家匆匆进了院子来:“三小姐,接您回去的车来了。” “这么早?”沅娘咕哝了一句,抬头去看对面的绎儿。 绎儿凝了下神,放下了手中的锡箔站起身淡淡道:“我先走了。” 沅娘跟着起身,心中多少有些不舍:“你自己多保重,等我忙过这阵子,过府去看你。” 绎儿点点头,抽身跟着管家往门外去了。 祖可法的妻子犯疑道:“早上还说是到晚才走,怎么这么早上赶着来接。” 沅娘没说话,径自坐了下来。 绎儿登上了车,隔着车帘看着娘家的宅子一点点远去,黯然的舒了口气。 车拐过街口,速度陡然间加快了许多,绎儿的直觉让她不安起来,挑了车帘往外看去,不由大惊道:“这不是回府的路!这是要去哪里?” “去宫里。”车夫应道。 “为什么去宫里?去宫里做什么?” “宫里的娘娘要见你。” “宫里的娘娘?”绎儿的心一凉,“难道是……” 车夫不答她的话,只狠狠地抽了一鞭拉车的马。 第二十二回 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松柏层层叠叠的错落着,衬托着金瓦红墙的殿宇宫房,在纯净的晶莹之下,让人隐约产生了莫名的畏惧。也许正是在这种阴影的压迫下,使得来来往往的宫娥太监们显得格外的拘紧和小心,就连走路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因为寒冷的缘故,宫娥们都掩着白色的小围巾,将脚藏在又厚又长的袍子下摆里,只是从脚上花盆底磕在砖石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方能感觉到这森严戒备中的活泼。 她们从绎儿的身边走过,好奇地打量着绎儿在这里格格不入的汉装,纷纷侧目猜测着绎儿的身份。 绎儿听不懂她们用女真语说的内容,只能埋着头跟着前面的引路太监往前走。 这个院子委实太大了,虽然和大明的紫禁城比起来还有些差距,但是已经足够让整个关外的世界震撼了。这看起来空旷寂静的院子,突然让绎儿觉得强烈孤独和自己的渺小,她只觉得北方的疾风跃过万仞的宫墙,在她单薄的躯体上肆虐,她站不稳,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住。这是一种无依的挫败感,在她的心底里久久挥之不去。 小太监在前面不声不响的引着路,两人一前一后,径直朝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面前出现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三层台阁,飞檐翘角,八字向外的女儿墙和一个朱漆的大门,连着两侧厚实的树将这门后的世界堵得严严实实。这应该就是通往后宫的唯一出入口凤凰楼了。 绎儿沿着略显得狭窄的台阶往上走去,带着不安的心境,努力地吸了一口气,快步跟上去,跨过了门槛。 从凤凰楼的厅堂穿过,面前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正中迎面的是后宫最大的宫殿,也是皇太极的正宫福晋的寝宫清宁宫,两侧是四个侧妃的寝宫,虽然抵不上大明紫禁城的殿宇巍然壮观,但也紧凑清爽,一目了然。绎儿从未进入过后金国的权力中心,更未进入过这个权力王庭的后宫,一时之间,乍然面对这一切,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站住了脚。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脑子里却空白了一片。 前面引路的小太监跟凤凰楼的守卫打了个招呼,往前走了几步,发现绎儿站在原地没动,连忙回身来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叫道:“快走吧!” 绎儿凝了一下神,抄着手跟了上去。 下了台阶,一下子置身于楼阁群中,绎儿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勉强带着笑:“我们要往哪里去?” “这里。”小太监招手让她跟着自己右拐向一个最近的宫殿。 绎儿紧走几步,踏进了院子,抬头正看见宫殿的名字,小声的念道:“永福宫……” 小太监却全然不往屋子里面去,带着她往一侧的甬道走去,见她走的慢,连催是催:“快点吧!” 第162章 “不进去么?” “这是永福宫,是庄妃娘娘住的地方。”小太监解释道,“咱们要去的,是介祉宫,在后面。” 绎儿淡淡的应了一声,冲着小太监笑了笑:“谢谢。” 小太监见她还算友善,于是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进了介祉宫,不要多说话,娘娘问你一句,你就说一句。看你是个聪明的人,不用我教你吧。” 说着话,便到了介祉宫的面前,小太监引她进了院子,在殿门口站定,平了下呼吸大声通报用女真语道:“主子,人到了。” 里面有个苍老的女声的应了一声,接跟着棉布门帘被守在门口的两个宫娥挑了起来,一个老嬷嬷出了来,冷着脸看着杵在原地的绎儿,上下打量了一番,用女真语道:“是祖家格格?” “回萨嬷嬷,是祖家的格格。”小太监回报道。 “嗯。”萨嬷嬷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来,“跟我来吧。” 小太监用汉语小声地对绎儿道:“跟萨嬷嬷进去吧。” 绎儿感激的笑了一下,垂首跟着萨嬷嬷进了屋。 屋子里的万字炕烧的暖暖的,和外面还是严冬的世界仿佛隔绝了一般,处处洋溢着春的暖意。可能是女主人尚在午睡没起的原因,内室的帘子还是放着的,绎儿隐约从帘子之间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萨嬷嬷让绎儿在外面候着,自己拨开帘子进了内室,不多时便传来了女真语的对话。 绎儿虽然听不懂女真语,但是听得出话中有类似蒙古语的词汇,连猜带蒙的,大约是在说让自己在外面候着,晾着杀杀气焰的意思。看来在外面久候是必然的了,绎儿耐着性子,安然的立着,偷偷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 这个屋子里弥散着一股藏香的味道,大约是西边厢房的供桌那边传来的,屋子里的家具倒是不很奢华,只是颜色上显得别致一些,柜子上架子上装饰的花纹和现下汉人喜欢的简约风格不同,显得繁复了一些,加了一些描金罢了。总体来说,屋子里的陈设可以看得出,女主人是个率性简朴的人。 绎儿正在猜想着女主人的模样和性情,内室的帘子被两个宫娥撩了开来,继而又放下了。一个一袭宝蓝色长袍,梳着“一字头”外簪腊梅花的中年女人被萨嬷嬷扶了出来,她就是皇太极的继妃豪格的母亲乌拉那喇氏。她穿着凤头的高底鞋,小心地走到屋子正中的炕上,扶着炕桌坐了下来,仔细打量起绎儿来。 在她打量绎儿的同时,绎儿也正视着打量起她来。 如果用汉人的审美来看,乌拉那喇氏不属于美到惊艳的女人,仅仅只能算是清爽的漂亮而已,微微有些发福的下颚透着份圆润。她的皮肤很白,但是却不是细腻的那种。她的额头很饱满,有一双秀眉,眼睛显得很大,这倒是和豪格有几分的相似。从那挺拔的鼻子和点了一抹红的嘴,略略勾起的嘴角暗下透露出她对绎儿的蔑视和生气的情绪。 这时,萨嬷嬷呵斥了一声,用的是女真语,大约是埋怨绎儿不该这样毫无礼貌着直视自己的主人。绎儿听不懂,但却能从萨嬷嬷的表情里体会到那种意思,连忙低下了头来,垂手立在那里,不敢言语。 乌拉那喇氏整了整脑后的燕尾,随口吩咐了萨嬷嬷一句,萨嬷嬷应了一声,让人将引绎儿进宫的小太监叫了进来,跪在了一边。 “你就是祖家的格格?”乌拉那喇氏漫不经心的说道。 小太监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给了绎儿听。 绎儿应道:“回娘娘,奴婢是。” “跪下回话!”萨嬷嬷见绎儿站着不动,大声喝道。 小太监原封不动的翻译道,不由得抬眼去看绎儿的表情。 绎儿应声跪了下来:“回娘娘,奴婢是祖绎儿。” “我是豪格的母亲。”乌拉那喇氏亮明了身份,继而微微前倾了身子去观察绎儿的神情。 绎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去称呼,干脆默不作声的低着头。 乌拉那喇氏见她不说话,也不称呼自己作“额娘”,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恼怒:“你进门也有一年多了吧,好像从来不知道侍奉长辈,按时请安。现在你怀了身孕,我也不想难为你,但是,你到了这个时候,还是目无尊长,连个照面也不打,未免太过分些。” 绎儿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责备,只能将委屈往肚子里咽:“奴婢一直在府里做事情,从来没有人教过奴婢应该怎么做。奴婢是初来乍到,礼数不周是奴婢的过失,奴婢情愿领罚。” “没有人教过,难道你不会问么?”乌拉那喇氏显然对她的解释很不以为然,“还敢找这种理由为自己开脱顶嘴,难怪在府里连福晋也不放在眼里了。我看是豪格把你宠坏了,宠得无法无天了。” 绎儿想要争辩,她猜得到一定是有人先往这里告了状,自己才会被误解到这么深:“奴婢在府里一向敬福晋为主人,哪里敢不把福晋放在眼里。” “呼吉雅是厚道的孩子,生性单纯,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后进的门,若是你敬着她,她不会跟你为难。”乌拉那喇氏愤愤不平道,“说起来,你的地位远是及不上她的,要不是豪格宠你,你以为你能有现在的地位?她就是这样的宽容你,你还要搅得天下大乱么?” 绎儿听到着颠倒了黑白的责备,不由得抬起了头,正视着乌拉那喇氏有些震怒的表情,她不能再不为自己申辩了,在府邸里受到的待遇,难道都是呼吉雅所谓的宽容么? “娘娘,奴婢在府里一向是守着自己的本分,从来没有做过僭越的事情。贝勒爷宠幸奴婢,也并不是奴婢想要的,奴婢只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俘虏而已,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还敢狡辩!”乌拉那喇氏面对这个不知悔改的女人,愤怒的火焰中烧起来,“为爱新觉罗氏开枝散叶是你的本分,但是倚仗着宠爱,目中无人,居然到了跟我顶撞的地步。看来不对你略施惩戒,你是不会老实的。” “奴婢不知道奴婢的错在什么地方。如果娘娘一定要惩罚奴婢,就请告诉奴婢,奴婢在府里到底哪件事情做错了。若真是错,奴婢甘愿受罚。” 乌拉那喇氏拍案吼道:“来人!” “在。”萨嬷嬷应声道。 “给我掌嘴。”乌拉那喇氏火道。 萨嬷嬷应声上前,扬手给了绎儿一个耳光。 绎儿毫无防备的被重重扇了一个耳光,整个人因为惯性被甩在了一边,半倒在地上。 萨嬷嬷上前来,一把纠过她的衣领,扬手还要扇,却被绎儿一把扼住了手臂:“你……” “居然还敢还手!”乌拉那喇氏虎得站了起来。 绎儿狠狠的瞪着萨嬷嬷,嘴角的血流了下来,染红了一片:“我没有错,为什么要受罚!单凭一些莫须有的风言风语,就可以对我动用私刑,若是不想我在府里呆着,我可以不回去,我也早就不想回去了!” 一旁翻译的小太监顿时傻住了,他不知道还该不该把这番话翻译给自己的主子听。 “她说什么?”乌拉那喇氏咬牙道。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翻出了整个句子,乌拉那喇氏气得眼前发蒙:“让你出府?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么?你不想在府里呆着,我也不会容你出去。进了府门,生是府里的人,死也是府里的人。” “叫豪格来!”绎儿孤注一掷地说道,眼睛里闪动着屈辱的泪水。 “你说什么?”乌拉那喇氏不敢相信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女人居然还那么强硬。 “我说叫豪格来!”绎儿强忍着眼泪,压抑着千般的委屈,“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为什么不去问豪格。我究竟是不是恃宠而骄,究竟是不是目中无人,他最清楚!” “你……”乌拉那喇氏从来没见过这样“骄横”的女人,气得浑身筛糠样的发抖,太阳穴一阵发胀,眼前发昏,扶着太阳穴直直的坐在了炕上。 萨嬷嬷见状慌忙过去扶住她:“主子,你没事吧……” 乌拉那喇氏缓了口气,抬手指着门口:“让她给我跪去出去!跪到外面去!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她起来,不许任何人跟她说话!” 萨嬷嬷甩了个眼神,两个小太监上前架起绎儿就往外去,绎儿在被拖出门的一瞬间,从内室帐幕的缝隙里看到了一闪衣角,那是呼吉雅的衣角,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明了了。 第二十三回 阳光短暂的灿烂了不到半个时辰,天色阴霾了下来,不久天空又开始飘雪了。介祉宫门前立着的两个宫娥忍不住缩起了脖子,偷偷地轻声跺脚取暖。 呼吉雅从窗棂的缝隙里往外看去,不着痕迹地拧起了柳眉,神情难免有些沮丧。 她早就知道,罚跪根本不可能对这个倔犟的女人起到惩戒的作用,这个手段在府里已经是屡用不鲜了。就连豪格都不能把这个女人怎么样,自己又怎么可能出其左右震慑住她呢?这个女人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痛,什么叫找死,她的脑子根本就没有示弱这个词,是个地道的南蛮子。眼下,她跪在雪地里,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挺直的脊梁,就好象一个界碑,既使雪落了一身,也一动不动的撑着。呼吉雅绞尽脑汁地去琢磨,也想不明白她究竟是靠什么意志在支持着自己单薄的身躯。 生于贵族之家,将门之后,应该是娇生惯养的女人才对。呼吉雅见过的汉族女人不算少了,有贵族也有平民,大部分一开始寻死觅活的挣扎一番,时间不长也就默认了,小日子过得还很有滋味,融入世俗的速度也快。 第163章 就说祖家的人,也都是尽心的做事,惟恐哪里做的不周到招来祸患,就好象一个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都是一个血脉一个姓的人,这个女人却完全不像在这个家族长大的主儿,活像个怪胎,特立独行的,仿佛喜欢给自己找不自在。即使到了现在这个状况,怀了孩子,还是拒绝承认一个现实,拒绝承认自己低贱战俘的身份,甚至拒绝穿女真族的衣服。一个乱世,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这是何苦? 呼吉雅正在出神,突然听见外面两个宫娥诚惶诚恐的声音在通报:“贝勒爷吉祥!” 呼吉雅的手不由地颤抖了一下,努力平了一下呼吸,想去动手掀帐帘,看外屋的情况,可手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说到底,她不敢。 外屋灌进了一阵凉风,很快又止住了。呼吉雅分明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靴子从帐帘底部的缝隙前趟过,心一下子揪在了一处,俨然成了一个怪模样,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很快,乌拉那喇氏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怎么来了?既然来了,怎么连规矩都忘了?” “儿臣拜见额娘,请额娘安。”外屋依稀传来了掸袖下拜的声音,那声音里压抑着的怒气听起来非同寻常。 “起来吧。”乌拉那喇氏平了平呼吸,“把打呼儿(端罩)脱了,过来说话。” 豪格起身将身上的青狐皮的端罩脱了下来,递给了一旁的萨嬷嬷,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母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杵在原地。 乌拉那喇氏招手道:“愣着干吗?难得进宫陪额娘,过来陪额娘坐坐,说会儿子话。” 豪格张了张嘴,慢慢走过去,在乌拉那喇氏的面前站住了:“额娘,你先让她起来吧。” 乌拉那喇氏仰头看了看儿子,缓缓站起身,伸出手抚摩着儿子宽厚的肩:“这个事情,你不要插手。” “额娘!” 乌拉那喇氏一抬手,尖尖的护甲竖在豪格的面前,护甲指尖的寒光,让豪格心悸了一下:“额娘是在替你管教她,这个女人实在是不像样子,你太由着她了,早迟要给你闯出祸来。” “她并不是额娘以为的那样……”豪格想要争辨,却恰好看见了内室帐帘缝隙下露出的一双花盆底,本能的厉声吼道,“呼吉雅!你出来!” 呼吉雅在帐帘后战栗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缩。 豪格容不得她,不顾萨嬷嬷地阻挡,一把掀开了帘子:“你还敢躲!” 呼吉雅惶恐不已地想要逃走,慌不择路地撞在花架上,摔在了地上崴了脚,惊恐的大叫道:“额娘!额娘啊——” 乌拉那喇氏连忙去护住呼吉雅,呵斥道:“你干什么?” 豪格一把甩开萨嬷嬷的手,怒不可遏:“额娘,你以为我不知道,一定是呼吉雅跟你说了什么,你才会这样误解绎儿的。在府中无法无天的是她,她倒恶人先告状?” “好了!到底是怎样的?我心里很清楚,就是呼吉雅不说,我也清楚得很!”乌拉那喇氏挡在呼吉雅的前面,义正严词道,“外面传成什么样子,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居然借着去红螺寺祈福,去和和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些,你都知道么?” “她去红螺寺,是给她死去的丈夫祈福,这些额娘又知道么?”豪格大声争辩道,“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这样做,有什么错?” “那是她和人串通好的!傻孩子,你也信么?”乌拉那喇氏有点恨自己儿子的单纯,只怕他被人欺骗了。 “我信她!她不会这样做的!”豪格斩钉截铁的回答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敢这般的维护她,维护自己未知的事情。 “你……”乌拉那喇氏恨铁不成钢地甩手抽了他一个耳光,“你疯了!” 正是争吵到白热化的时候,守在门口的宫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主子主子,那个……小主子昏过去了……” 豪格先是一愣,继而不顾乌拉那喇氏的呵斥,奋身冲了出去。 绎儿倒在雪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般,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惨白的吓人。 豪格一把架起她:“绎儿!绎儿!你醒醒!绎儿……” 绎儿根本动不了,也麻木的没有了知觉,只是微微呼出的一口白气,让人知道她还有呼吸。豪格想要抱起她,她却疼得流眼泪,她的腿已经冻僵了,一直保持着跪着的姿势,让她的双腿根本受不得重力。 乌拉那喇氏有些失措的无助:“这……萨仁,你快去传御医……” “不用了!”豪格小心地抱起绎儿,带着愤恨的目光逼视着傻在廊下的一众人,反身往风雪里夺门而去。 萨嬷嬷慌里慌张地追上来,将青狐皮的端罩递给豪格,被豪格气冲冲地甩在了一边,一时进退维谷的杵着,不知如何是好。 守在院子门口的德希接了来,向着乌拉那喇氏和呼吉雅行了一礼,匆匆追了上去。 豪格抱着绎儿一径往凤凰楼跑去,雪下得愈发地大,他居然也没有觉得冷,没有觉得有什么阻挡在前。 德希在后面连滚带爬地追着,在雪里跋涉着,大声呼喊的声音被裹着飞雪的疾风扯裂成了一段一段的:“贝勒爷!贝勒……贝勒爷啊……” 豪格充耳不闻地一头扎进了凤凰楼,迎面正撞上了一队人。 迎面的是一个衣着朴素淡雅的贵妇人,说她是贵妇人,年纪倒是显得比豪格还要小一些,梳着两把头,簪了一朵绢花,圆润的脸上,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份外的机敏聪慧,她正由一众宫娥和太监拥簇着往凤凰楼这边来,与豪格打了个照面,见豪格抱了个满身是雪的女子,好生奇怪:“豪格贝勒这是……” 豪格顾不得解释什么,撇下她大步就冲了过去。 “这是……” 贵妇人更加疑惑了,正要追问,德希从她面前经过,看见她忙抽空行礼:“庄妃娘娘吉祥……” “德希,这是怎么回事啊?”庄妃眉儿一皱,大惑不解地追问。 “那是……唉……”德希看着豪格跑远的身影,两下顾不过来,连忙陪笑,“您去问我们老福晋娘娘吧……奴才还有事,奴才先告退了……”说罢,撒开步子,追了上去。 庄妃傻在原地,还没缓过神来,豪格和德希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风雪里,只得自言自语道:“这是哪一出啊?出什么事了?” “格格,豪格贝勒怀里的女人奴婢认得。”一旁的一个宫娥答道,“她是祖家的格格,是豪格贝勒的侧福晋。” “哦?祖家的人?”庄妃沉吟了一下,在脑子里搜索什么记忆,“就是辽东赫赫有名的关宁铁骑的祖家?” “是的。”宫娥应道。 “我倒是还不知道,原来祖家的小姐是豪格贝勒的侧福晋。”庄妃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看来,应该是我们的多罗格格呼吉雅又惹麻烦了。” “格格,这件事情与我们不相干,是介祉宫的事情,风雪越来越大了,我们先回去吧。”一旁贴身侍女劝道。 庄妃点点头,扶住了一旁的侍女,抬起脚慢慢下台阶,刚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了哭着出来的呼吉雅,于是站住了。 呼吉雅看见庄妃,慌忙扭过脸去掩饰眼泪,嘴里呜咽了一下,行了个礼:“请庄妃娘娘安。” “哦,不必拘礼了。”庄妃扶住她,顺手摘下了大襟上的手绢,递给了她,“有什么事情想开点,别往心里去。” 呼吉雅听见她这么宽慰自己,眼泪更是忍不住了。虽然庄妃比她的年纪还要小,可是为人处世却比她成熟干练得多,她不想在庄妃面前出丑,偏偏还是遇上了。 庄妃缓了一口气道:“凡事宽人一分,就是宽己一分。让别人流泪了,你心里也会留流血的。风雪大,快回去吧。我让苏麻送你出宫吧。” 一番绵里藏针的话,让呼吉雅争辨也不是,沉默又不甘,噎在喉咙口,上不得下不得,只能埋头继续哭。 这一刻,绎儿在豪格的怀里也在默默的流眼泪。马车在飞快地往贝勒府奔驰,四面窜进来的风,她俨然感觉不到。她冻僵了,几乎连抽噎的力气也没有了,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战栗发抖,牙关也不由自主地咬得很紧,几乎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牙根上,牙根生疼的,却无法控制力量。 豪格解开她的衣裙,抓了车辕上的雪用力地擦在她的皮肤上,直到擦得化掉。 雪粒子磕在皮肤上,沙沙的发出刺耳的声音,绎儿只觉得皮肤上糙糙的难当,却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到发红发烫了,才觉察到一丝的疼痛的火辣辣,猛得倒抽了一口气,发出微弱的呻吟:“疼……” “你忍一下,不这样,你会出事的。”豪格居然如此温和的安抚她,手上的雪继续一把一把地擦在绎儿裸露的肌肤上,她的肌肤开始恢复原先的弹性和血色,人也开始从冰凉中复苏过来。 绎儿想说话,却哆哆嗦嗦地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儿,她的手还用不上劲,复苏的膝盖和脚踝大概是进了寒气,也开始疼痛,她拼命的咬住嘴唇,不愿意哭出来。 “别说话了,我知道你都听见了。”豪格一边低着头擦雪,一边沉着声音道,“既然你听见了,就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绎儿不住地在倒抽着冷气,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狼狈的模样,只是觉得内心的羞愤感更大了,对他的惭愧,也越发的大了,于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想用眼神传递自己内心对他的道歉。 豪格分明是看到了,却当作不知道,手上的力度也加大了,闷着声音道:“以后不要跟福晋硬扛,我不想你出事情。” 第164章 绎儿心里有几分暖意,但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眼泪顺着眼眶溢出来,流满了整个的脸,与刘海上融化雪水融合在了一起,凝聚在瘦削的下颌骨上,滴落在豪格的手背上,滑落的速度越来越迅捷。 豪格抬起头,探出手指,用指腹抹去她颊上的泪水,淡淡的笑了笑:“怪我没能耐?说这种没出息的话,让你一个女人去保护自己?” 绎儿努力地摇了摇头,忽得又点了点头,眼泪挂在脸上,有点令人莞尔又怜惜的感觉。 豪格用端罩裹紧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因为只有呼吉雅才能保住我现在的地位,我是庶出,你知道吧?虽然这里不讲究这些,可是,联姻是我们保住自己地位和权力的唯一办法,这里的斗争不比你们汉人的少多少,甚至更残酷。你懂么?在这里没有权位,没有军功,就等于没有生存的立足之地。我现在有军功,但是,权位还不够稳固。准确的说,在府里,我也要忍让福晋三分,否则,过分的护着你,你就会有今天的灾祸。” 绎儿抽噎了一下,靠紧在他胸膛上,伸出手抓紧了他的大手,告诉他自己对他的信赖。 豪格会意的点点头,在她尚且冰冷的娇额上点了一下。 马车也在这个时候停住了,绎儿伸手想去穿衣服,却被他匝在了青狐皮的端罩中,连带着他的毛围脖儿,满满地裹住了全身,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 豪格一笑,抱着她下了车,径自往庭院里走去,因为负重,他呼出的声音有些沉重,不过却带着快乐的感觉。看着两侧因为过度惊怔而站住了的仆人们,他不由得孩子气地大笑起来。 绎儿羞赧地看着他,将脸埋在毛裘里,试图躲避别人看自己的怪异眼神。 这个举动却惹得豪格更觉得有趣,压低了声音笑道:“她们不是说你是狐狸精么?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一个狐狸精。”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忽听得大厅里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迎面而来,于是抬头望去,整个人愣在了当间儿。 迎面来的人,正是呼吉雅的舅舅,他的三叔莽古尔泰。 第二十四回 夜分明已经深了,却因为院子里积雪反射的白光,显得比寻常这个时辰的天色要亮得多。来问诊的御医已经走了多时了,桌上的药也凉了,绎儿依然蜷在炕上,不想动弹。白天的事情反复在她的脑海里翻来复去,那空落落的殿宇和冷清的院落带给她的孤独和无依,仍旧盘踞在她的心头。那种死寂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血腥和残酷角逐,她几乎都不敢去想,她的手好象已经触碰到了那个可怕的脸孔。无意中,她感觉到隆起的肚子里,孩子的躁动不安。难道母子连心,孩子真能感应到她内心的惊惧和不安么? 腹中的这个孩子,她并不恨,可她却恨孩子的父亲。这个孩子不该来,这个孩子是耻辱,是对豪格的欺骗。她不想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每当看到他,想起他,都是一种锥心的痛楚。上天为什么如此不公,让她失去了最想要的孩子,却补偿了她一个最不该来的孩子。造化弄人,玩弄人于股掌之间,她竟也不能例外。 这些天,豪格越开心地念叨着孩子怎样怎样,会如何如何,她的心里就越是苦涩不堪。她曾经无数次动过杀掉这个孩子的可怕念头,可是一种母性的怜悯,让她难以下手。眼见着腹部一寸寸的隆起,已经出怀了,她只能够认命。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没有罪的,若强要说有罪,也只是太想来到这个世上,却选错了母亲。 绎儿正在辗转无法入眠的时候,房门一动,被人推开了。绎儿警觉地坐了起来,正看到豪格疲惫的影子进了内室来:“这么晚了,你……” 豪格并没有回答,缄默着走到了炕边,挤上炕来,轻柔地抱住了她。 “你怎么了?”绎儿有些蹊跷,“三叔训你了?” 豪格抬手理了理绎儿披散的青丝,用一种怜惜而又沮丧的眼神看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脸埋在了绎儿的怀里,说话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没事,就是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绎儿不知出于什么,好像一个母亲接纳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揽紧了他的背脊,细长的手指抚着他辫起的辫稍,平静地说道:“累了就早点回房睡吧。” “我想在这里睡。”豪格像个小孩子一样,执拗的说道。 “可是……” “很快……很快我要出征了……”豪格有些憋闷,于是侧过了脸来,枕在绎儿的腿上,黯然的说。 绎儿掩好了被子,淡淡地说:“那你注意保重身体。” “你不担心么?”豪格紧紧地攥着绎儿的手不放,竭力想看清楚绎儿眼睛里闪动着什么,“你为什么不问我去哪里?” “还用问么?你来跟我说,自然是去大明。”绎儿摁捺住内心翻绞的痛楚,一副淡然无味的口气,“有什么能挡住你们进攻的箭呢?” “我六月就要随父汗出征,去关内。”豪格长出了一口气,叹道,“今天三叔来,就是为了通知我,明天进宫参与出征方案的制定。接下来的几个月,大约是不能回来过夜了。” “哀鸿遍地,百姓何辜……”绎儿闭上眼睛,已经能想象的到那份凄凉的场景,在她的记忆里,当年被夷为平地的永平四郡,遍地的死尸,烧掠过的焦黑和死寂,就是再过多少年,穷尽她的一生,也是忘记不了的。 “会恨我么?”豪格没来由的问了一句。 绎儿顿时感到周身上下充满了芒刺,脑海中,内心里,无数双黑暗中的眼睛盯着自己,它们都渴望一个答案,那么迫切地不给她任何回避的机会。她有些失措,有些恐惧,不自觉地流下泪来:“睡吧。” 伴随着最终选择的回避,绎儿揽紧了他,将自己的眼泪藏住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心藏住了。那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的心,酸甜苦辣搅合在一起,吐不出咽不下。 她的心不能说不恨他,如果不恨他,当初就不会在拿着火铳的时候,动杀人的念头。他的手上有无数的人命,无数自己同胞的鲜血,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公爹的生命,也许连自己最崇敬的督师的生命,也是他夺去的。她和他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仇人,怎么能不恨? 可是她又没有办法恨他,他对自己的照顾,对自己的怜惜,纵使前面千般的折磨她,也只是因为喜欢她。他因为庇护她,差点使得自己的地位颠覆,被自己母亲和叔叔教训。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他毫无条件不计前嫌地敞开怀抱接受了她,安抚了她受伤的心。他那么相信她,相信她对自己的忠诚,哪怕她实际上隐瞒了真相。所以她因为对他的愧疚之心,又无法恨他。 端详着怀中,他安谧的睡容,绎儿的心里漾开了一轮涟漪,奇怪的是,这朵涟漪不属于谢弘,而属于怀里的豪格。难道,她在不知觉中,已经试图将另一个人也放进了心里,占据了谢弘的一丁点空间么? 她还没有找到答案,夜的深沉呼吸,就已经将她埋没了。 她在睡梦中呢喃着的或许才是她未曾察觉的心声:“开始了,终究逃不过这一场战事。谢弘,你在哪里?你要安然无恙啊……” 谢弘自然是不暇去听的,京城的一封家书,逼得他不得不快马赶回京城的家。一路风餐露宿,饱尝颠簸之苦,可他真的无暇顾及。任耳畔响着掣掣的风声,他如火焚一般的心境,在失去绎儿之后,不想再失去父亲。 就在谢弘匆匆赶往京城的同时,温体仁的府上却有着一番不合时宜的冲突。 温府整个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张灯结彩,宾客川流。 温体仁满面春风地接受着大小京官的礼拜,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他能够顺利地将老谋深算的周延儒从首辅的位子上拱下来,又击败了妄图和自己争风的梁廷栋,不得不说是一个重大的战果。他念着长须,心里念叨着:“对于周延儒,我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对于梁廷栋,他得承认和我作对没有好结果,首辅之位,你就权当白日说梦吧。往后这京城之地,天子脚下,我温家可是天下第一家了。” 回想当初,周延儒已经官居朝廷的内阁首辅,权倾天下,是众多想在试图上占据一席之地的人追捧的对象,可是就是这样,他也不曾满足。那颗贪婪的心,让他还想不断的扩张自己的势力,扩展自己的门徒。两年前,他居然为了自己的利欲,打破了大明朝自开国以来定下的规矩,将本来应当有内阁次辅担任的主考官位置生生夺了去,让他温体仁无地自容。天下谁人不知,科举考试一向的惯例,考生与主考官之间结成门生与座主的关系,进士及第的考生就更是成了主考官的左膀右臂,将来可以辅助座师执掌朝政,掌控大权。于是,从那个时候起,温体仁便和这个老头子势不两立了。 这一年春天,周延儒的门生,江南复社的灵魂人物张溥等人在苏州的虎丘召开大会,弟弟温育仁看不透朝局的变化,偏偏想通过拉拢复社的方式来缓和哥哥和复社背后的靠山周延儒在朝中的关系,结果被复社的人奚落了还不算,弄得温体仁在朝里也抬不起头来。可恨的是,温育仁还不愿意就此作罢,雇人瞒着哥哥写了个《绿牡丹传奇》,用来讽刺复社,映射复社的名士,极尽嘲讽和怒骂。结果可想而知,掀起了轩然大波无算,整个浙江的举子们都闹腾了起来,纷纷声讨温家,甚至指名道姓的扯到了温体仁的头上。浙江的督学副使因为与复社的关系好,切有周延儒在朝中做后盾,查禁了书肆,销毁的刊本,并将温育仁给关进了监狱。 第165章 这一来,对于温体仁而言,等同宣战,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决定就此翻身和周延儒拉开决战的阵势。 他深知崇祯皇帝最恨人拉帮结派,最恨臣下过分揽权和鼓励士绅结党,周延儒虽然擅长柔顺内敛之道,在皇帝面前扮出一副忠君爱国的,礼贤下士的样子,可是他的贪欲却使得他揽权的欲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温体仁一个人不足以对周延儒造成致命的伤害,可是,他温体仁摸透了皇帝的心思,借着皇帝对周延儒揽权且与复社书生过从甚密的痛恨,轻而易举利用薛国观的过失为理由结束了这个老头的政治生涯。 想起这些,温体仁得意更甚,眼下里,有谁还能跟自己抗衡呢?江南的复社不过是一群百无一用的书生,自以为拿着圣人的书就可以指点天下了?在他的眼里,拿圣人的书做事情,处理朝局,百无一用。 他脑子里想着这些,面上却和善的与前来拜会的大臣们寒暄:“老夫不才,是陛下英明睿智,可不敢说是老夫的福祉啊,老夫当不起啊……” 这时,一个小厮跑到他的身后,附耳对他嘀咕了几句,他的脸色立刻有了细微的变化,向着儿子使了个眼色。 温公子连忙找了个借口:“哦,有点家事,晚辈去处理一下,几位前辈失陪了。” 后宅西院的厢房中,梁佩兰脸色苍白的依靠在床架上,双目失神,手中的丝绢也濡湿了大半。屋子里被一种冰冷冷的气氛笼罩着,原本该是多彩的季节,却在这寂静中被变成了灰白,偶尔也只有一两声抽泣可以透出一丝生机。 “砰!”得一声,温公子抬脚踹开了门,梁佩兰本能地往后一缩。 “哭!哭!哭丧啊你!”温公子不耐烦地吼道。 “我……我要见我爹!”梁佩兰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做梦!我警告你,今天使爹的好日子,你少在这里给自己找不自在!你要是敢胡闹,丢我梁家的脸,看我怎么收拾你!”温公子抬腿便要走。 梁佩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扑上去,抱住了温公子,苦苦哀求道:“相公,我求求你!求公爹放过我爹爹吧!” “你死了这份心吧!梁廷栋三番四次帮着姓周的老不死跟我爹作对,是他自己不识相!”温公子将梁佩兰甩在地上,冷哼一声,“你给我放聪明点!要不是看在你是我温家人的份上,连你也一起发配了!还敢跟我谈条件!” “相公,他也是你的岳父啊!”梁佩兰不死心地抱住了温公子的腿,“求你看在我的薄面上,帮帮我他吧……” “岳父?”温公子一脚踹开了梁佩兰,“胭脂胡同开婊子行的老鸨子还是我岳母呢!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玩物,也配!我没空给你拉扯!闪开!” “你不能走!”梁佩兰死缠着不放。 “你烦不烦!滚开!”温公子再也忍不住中烧的怒火,用力将梁佩兰甩了开去。 梁佩兰一双金莲没有站稳,失重地摔向了床架,额角的血顿时伴着泪水滑落了下来。 “贱货!”温公子瞪了她一眼,“给脸不要脸!” 梁佩兰看着温公子摔门而去,整个人滑坐在了地上,泪水不断地从捂着的指缝之中溢出来,湿了满襟。 第二十五回 谢弘赶到家里的时候,大门半敞着,院子里乱七八糟,一副残败的景象。恰是夕阳西下,晚归的乌鸦传来嘶哑的鸣叫,更显得凄凉万般。谢弘一径在院子里乱跑,却没有看到谢尚政的影子,直找到后花园才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父亲……”谢弘张了张嘴,终于叫出了口。这个词对于他而言,似乎已经很久没吐露过了,被深深的埋在了故纸堆里,像是被岁月风干了一般,显得如此的苍白。 谢尚政转过脸,凌乱的枯发随着晚风而拂动着,岁月无情地将沟壑镌刻在了他的脸颊和额头上,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能发出声音,眼眶隐隐有些潮湿,抬起了枯槁的手揉了揉眼睛,依旧无言着看着站在对面的儿子。 谢弘强忍住唇角的颤动,屏住哽咽的声音:“父亲,是我……弘儿……” “弘儿……你真的是弘儿?”谢尚政激动起来,声音也嘶哑着发抖。 “是我。”谢弘缓步走了过去,却又在他的面前站住了,咫尺相对。 “弘儿……”谢尚政的眼泪纵横而下,夺眶而出,将手伸向谢弘,像是在死死抓住救命的稻草。 谢弘心上一酸,忙伸出手,攥紧了父亲的手,声泪俱下:“爹……” “你终于肯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谢尚政手上的力度加了十二分,他怕失去失而复得的儿子,甚至是担心这只是一场不现实的梦。他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怜爱和长久的思念,伸出手来拼命地去摸谢弘的脸,自己也涕泗交加,“比以前成熟了……长大了……长大了……” 谢弘看着满院的疮痍,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默然:“姨娘呢?” “走了……”谢尚政的颓唐地坐了下来,全不顾台阶上已经满是残破的花草零落,“都走了……” 谢弘长叹了一口气,抹了眼泪,探出手拂去父亲身上的浮灰:“爹,我回来,是来接你走的。” “去哪儿?” “去宣府,我在那里当职带兵,以后儿子会好好侍奉你的。” 谢尚政的泪又下来了:“你有这份孝心,爹已经很满足了。” “进屋吧,我帮你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就走。”谢弘扶起父亲。 “就你一个人回来?”谢尚政擦干了眼泪,慢慢直起了已有些佝偻的背脊。 “嗯。” “她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你说谁?” “绎儿。” 谢弘沉默了一下,闷着声音说道:“没有。” “她还是不原谅我吧。我知道,以她对我的恨,能接纳你,已经不容易了。” “她……不会的。”谢弘有点哽咽。 “她在哪儿呢?和你在一起也有快三年了吧?”谢尚政皱了皱眉,又满是憧憬地笑道,“你也是,别总是忙着军务,东奔西跑的,家里也要学会照应。你的信里从来不说这个,也不知道你这个当人丈夫当孩子爹爹的人,做的好不好。” 谢弘低下头,咬紧了牙关:“爹,你别说了。” “怎么了?” “她……她死了……在大凌河……”谢弘的旧疮疤又开始流血了,汩汩的流血。 谢尚政如同当头棒喝:“这怎么……怎么可能……祖总兵不是逃回来了么?她怎么会……” “祖伯父是诈降而归。绎儿的性子,断不会降的。即使是诈降,也不会……她对我说过,要跟大凌河共存亡,我在城下找到了……她身上的遗物……” 谢尚政沉默了,他看着儿子痛苦欲绝的模样,憔悴的面庞,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说他也觉得很痛苦,他想跟儿子说对不起,可是,他不敢,他说不出口。他只是用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儿子的肩,把他拥在自己的怀里,安慰他千疮百孔的心,他欠了儿子太多太多,欠了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东西了。 谢弘并没有抗拒父亲的怀抱,这份温暖虽然并不足以重新让他冰冷的心复苏,却带来了父亲对过往的忏悔,在相拥的一瞬间,他居然不知觉的就原谅了面前这个十恶不赦的人:“爹,你不要太自责了。其实,也不全是你的错……” 谢尚政长叹了一声,抚着儿子的背,神色黯然:“天色晚了,今天就别走了。我……我还想去看一个人……” 谢弘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去安排吧。” “你知道我要看谁?”谢尚政有些惊讶。 “督师吧……”谢弘望着开始阴霾下来的天空,喃喃道。 大雨滂沱地落下来,在地上溅起无数的水花,打湿了谢尚政父子的衣角,在油纸伞上发出哗哗的筛响声。谢弘小心得扶住走得有些跌撞的谢尚政,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在这短短的几年间,苍老了许多,已经不再有他离开时的那份矫健矍铄了。 通往袁崇焕墓地的路并不遥远,可是两人却觉得用了一生的时间。 他们是在去赎罪的路上,是在往另一个灵魂所在的地方表示自己的忏悔。他们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他们恐惧,恐惧得不到原谅,他们痛苦,痛苦于自己当年的作为。与其说是父子两,不如说,是谢尚政一个人。 一起求学长大的朋友,曾经在冷月边关携手同行,曾经在战火硝烟中不离不弃的生死之交,却因为利益,因为彼此造成的隔阂,反目成仇。袁崇焕直到最后一刻,也许都不能真正相信这个朋友的所谓。而谢尚政恐怕到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许都不能原谅自己对朋友犯下的过错。可是,他们之间已经无法再用语言来表述彼此的心情,交流彼此的感情,他们也许已经是陌路人了。 小屋的门被谢弘轻轻的敲开了,佘顺看见了谢弘,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迎接。但是,当他听到谢弘告诉他的真实来意后,他的脸色有些沉峻,沉默了下来。 谢尚政在院子里提着香烛,举足不前,踟躇着在原地退退进进,整个衣襟的下摆和鞋已经被泥水浸透了,从上到下透着狼狈和颓唐。 “大哥……”谢弘犹豫着开口,“我知道……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换了我,我也不会接受的。可是我爹他……他既然悔过了,总是……给他一个机会……哪怕,让他跟督师说句话也是好的。”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很难接受……”佘顺沉吟道,又抬眼看了看谢尚政,“毕竟老爷是因为他才死的,如果不是因为公子你当初的作为尚可称得上忠义,我是不会让你进这个院子的……毕竟……” “我明白。” 第166章 谢弘也跟着长叹道,“只是,我也只是想借此让督师心里好受一些……让他曾经的朋友,或者出卖他的混蛋,跟他说一声抱歉……” 佘顺犹豫了一番:“既然如此,进来吧。” 谢弘倒身要拜,被佘顺扶住了:“公子不需如此大礼,当初若不是公子相助,老爷的尸骨是取不回来的。” “这一拜,是我替我爹谢罪的。”谢弘坚持跪了下来,重重地拜了下去,直到额头磕在地上,沾了一地的雨水。 “快起来!”佘顺的眼睛微微泛起的水雾,弯腰扶起他来,“外面雨大,让你爹进屋吧。” “爹。”谢弘起身,扶着谢尚政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光线很黯淡,让人有点阴郁的感觉,从亮处到暗处,谢家父子的眼睛一下子还不能适应,适应了之后,便看到了偌大的堂屋里,正中是两座隆起的墓冢,前面的供桌上放着袁崇焕和程本直的神主和香烛,还有几样广东的小点心。 佘顺取了蒲团来,放在了墓冢的供桌前,拈了香递给了谢弘。 谢弘接过来,小心地递给父亲:“爹……” 谢尚政颤颤巍巍接了过来,在蜡烛上点着,插进香炉中后,整个人直直地跪了下去。 在他的额头触碰到地面的冰冷之际,压抑了两年的负疚和痛苦都倾泻而出,化作无尽的泪水冲刷下来,让他几乎无颜抬起头面对袁崇焕的神主,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说道:“元素,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是该天诛地灭的人,死不足惜……我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以向你谢罪,向天下人谢罪,向辽东死去的千万英灵谢罪……我鬼迷了心窍!我不是人……我真的,真的是不想让你死的……真的不想……可我的一念之差却让你死了……我知道我没脸在这里拜祭你,别人都会说我假惺惺做样子,说我来拿钱买安心……都不是,真的,都不是……我是来向你谢罪的,不管你会不会原谅,我都要向你谢罪……” 一份迟来的忏悔,尽管时间不可逆转,再难倒回,死去的人也不会因此而活过来,但是谢弘由衷的希望这个世界真的有灵魂存在,希望袁崇焕的在天之灵能原谅这个自私的朋友,虽然他们都明白,一颗被朋友伤害的流血的心灵是不会那么容易愈合的,这个疮疤是永久的。 “爹,督师他人那么好,会原谅你的……你别太难过了……”谢弘弯腰劝道。 “佘兄弟,”谢尚政嘶哑着喉咙冲着一旁站着的佘顺道,“我想……” “你说吧。”佘顺的眼睛有些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我想和元素单独待一会儿……可以么?” 看着老泪纵横且悲伤欲绝的谢尚政,佘顺不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但是,依着他对这个人的恨,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赞同的话来,于是默然转身,出了屋门去。 “爹……”谢弘想去安慰父亲。 谢尚政无力地挥了挥手:“弘儿,你也……出去吧……” 同样在滂沱大雨的洗礼下,梁府的门口,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徘徊不绝。她的身上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头发滴滴答答地罗着水珠,雨水和泪水交浑在一处,根本分不清楚。她撞进门,眼前的一切都让她心碎。 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一片死寂。她走了两三步,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梁廷栋的声音,她可以想象她父亲怎样被降罪,家人又如何被贬戍流放。 屋子里到处是封条,让她难以相信这曾经充满祥和与温馨的家庭,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漂泊的茕茕孑立的影子。她试着叫道:“爹——娘——”可是除了回声,就是入嘴的雨水还有泪水,什么都没有,就连仅有的回音也很快便被大雨的纷乱给掩埋了。她失望了,绝望了,犹如无助的受伤的小兔子,窝在了天井的屋檐下,失声痛哭。 不久,门口的一阵喧闹打破了平静,她畏惧地将自己的身体见机地缩在了门角的阴影里,看着渐渐逼近的灯笼,还有温公子凶神恶煞的面孔,不住的战栗。 “就知道你在这里!想回家?也不看看这里是不是姓梁!”温公子冷冷的嘲讽道,“既然来了,我看你就甭回去了!” “你……” “看清楚了!”温公子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团起来,丢在她苍白的脸上,“本公子休了你这个贱货!” “禽兽!”谢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谢公子,原来是你来了……”温公子故作寒暄地嘲讽他,“怎么?我这刚休了她,你就等不及了?看来你从死了男人的寡妇,到被休出门的贱货,你都是来者不拒的!” “我懒得跟你废话!识相的,你给我滚出去!”谢弘冷眼以对,他早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冷言冷语,哪里在乎这么个小人物,“马上!” 温公子扭过头,冲着伏在地上几乎痴傻的梁佩兰一笑:“你的命可真是不错!好好伺候他吧……哈哈哈……” “滚!”谢弘暴喝道。 “姓谢的,你少得意!你的功名还在我爹手里攥着,我可以让你生,也可以让你死!马上死!”温公子恶狠狠地凑近了谢弘的脸威胁道。 “我的生死流寇和辫子军都拿捏不到,凭你也配?”谢弘瞥了他一眼,齿冷道,“功名在我眼里,如同粪土。我早是死人一个了,还用你威胁?” “你……” “要走你就快走!别在这里找不自在!”谢弘硬梆梆地甩了一句。 温公子被抢白了一通,脸上青红难当,气呼呼地领着家丁们拂袖而去。 谢弘弯下腰来,将伞撑开,为梁佩兰挡住雨水:“梁姑娘,你……不要太难过了……” 梁佩兰颤抖着双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看到谢弘真挚的目光的那一瞬,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崩溃的情绪了,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纵声大哭了起来:“爹——我心里面好苦……为什么……爹——” 谢弘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由她抱着自己放声大哭着,发泄着一切可以发泄的情绪,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弱小的女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她投入自己的怀抱。 谢尚政站在回廊下,看着被梁佩兰抱着的儿子,默默地仰起头,看着越来越黑的天际,陷入了复杂的内心斗争中。 天亮的时候,寄住在墓地小屋的谢弘便被佘顺敲门的声音给惊醒了,他披上衣服,打开了门:“出了什么事情?” “你爹一早留了封书信,人就走了。我拦不住。”佘顺说着将一封书信递了上来。 谢弘打开信封,展开信笺,淡淡的扫了一眼,便将信笺揉做了一团,扔在了地上。 佘顺弯腰拾了起来,递给他:“这是做什么?” “没用的。” “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谢弘失力地坐了下来。 佘顺小心地展开了信笺,看了几行,脸色沉峻中带着分尴尬:“让你娶梁小姐?” “这是不可能的。”谢弘压低了声音,但却是不容置喙的口气。 “也未尝不可。梁小姐对你的情意,我是知道的。”佘顺平静的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可是……” “我知道你对祖姑娘的感情,但是,祖姑娘已经去世了,你这样坚持没有意义。”佘顺长出了一口气,将手搭在谢弘的肩上,“你常年在外面转战,总得有个人照应才是。目下你救下了梁小姐,她跟着你去关中,一路上不清不白的不方便不说,回头进了军中,没有名分,可也是耽误了人家不是?” “不!只要找不到绎儿的尸骨,我是……不会死心的……”谢弘坚定的摇头道。 “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 “心里已经被绎儿占满了。”谢弘下意识的摁着自己的胸口说。 佘顺还想要解劝的时候,梁佩兰大约是被吵醒了,从旁边的屋子转了进来:“出什么事情了?” “谢老爷,走了。”佘顺帮谢弘打马虎眼,顺手将信笺扔在了烧纸钱的火盆里。 “去哪儿了?”梁佩兰不解道,“今天不是要启程去关中么?” “我爹他不想跟我们去关中,自己回老家了。”谢弘深呼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去收拾一下吧,咱们过会儿就走。” “去关中么?” “找个地方把你安顿下来,找个人照顾你的生活,我也就放心了。”谢弘淡淡笑道,“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梁佩兰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转而低声沉吟:“你带着我是个累赘,不像祖姑娘……” 谢弘深深的惆怅,没再开口。 这一年的春天,好像很快就要过去了一般。 第二十六回 又到了红苕风中动,柳绵似雪飘的时节,午后的阳光铺洒在静静的院子里,在绎儿的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大腹便便的,倒是没有显出寻常怀孕女人的笨拙,手指尖上针线的灵巧让她看起来和从前判若两人。她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爱怜的带着笑意去听趴在她膝头上的袁郁滔滔不绝的说着开心事。 袁郁的身量已经长高了不少,已经是十二岁的年纪了,整个人开始从孩子往少女过渡了。因为童年的身世变故,使她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的多,平时相对沉默得多,只有在绎儿身边的时候才会放下戒备,像一个孩子一样撒娇。 每当她的眉眼间流露出和她父亲一样的神情时,绎儿的心里便会打翻了五味瓶,突然间又开始怀念曾经的日子。那段日子也许象征的,正是她再也无法重温的幸福和快意。 第167章 她不由得微微仰起头,向着午后的天空,在心里默默地念道:“督师,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郁妹的……她现在很好……你看得见吧……” 基于很久没有见到这个亲如一家人的姐姐,袁郁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这时正叼着橘子瓣,扬着小脸笑得很开心:“你不知道呢,姐姐,现在克怡弟弟真的好傻好傻啊……我跟他下棋,他老是耍赖,正好雀灵姐姐来送点心盘子挡了一下,他乘机想把马跳过楚河汉界,结果……姐姐你猜,他慌乱里面,放在哪里了?” “放在哪里了?”绎儿笑眯眯地腾出手抚着小丫头乌亮的头发。 “他给放在楚河汉界里面了!”袁郁想着那时的情景,禁不住笑起来,“雀灵姐姐叫道:‘哎呀,马掉到河里了,快点捞上来啊!’” 绎儿浅浅的抿嘴笑着,伸手从一旁的果盒里抓了一把榛子塞到袁郁的袖笼里:“回头走的时候多拿点带着,你和克怡都喜欢吃这个,我知道。外面卖的不如这里的好。” 袁郁紧了紧袖口,满是羞赧的样子说:“姐姐你也吃啊,别都给我了。” “姐姐这里多得是呢。”绎儿笑着安抚她的不安。 袁郁继而安静下来,将耳朵贴在绎儿隆起的肚皮上,眯起眼睛仔细地听着什么。绎儿被她的孩子气吸引了,放下手中的针线,盘弄着她脑后的发辫,爱怜地问道:“做什么呢?” “姐姐,你的肚子不会痛么?”袁郁一脸认真地望向她。 绎儿差点哑然笑出来,强自忍住道:“不会痛的。” 袁郁将信将疑的看了绎儿的笑颜,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肚皮:“我长大也会这样么?” “会的。”绎儿剥了一瓣橘子,放到了袁郁因为惊怔而张大的嘴里。 “可这样就不好看了。” “傻丫头。”绎儿用手指点点她的小鼻尖,“不这样,你从哪里来?” 正说着话,沅娘大约是忙完了家里的事情,借着接袁郁回府,匆匆赶了过来。绎儿抬眼看见了,起身招呼道:“嫂嫂。” 沅娘三步并两步到了近前,扶她坐下,又小心的为她掩上覆在小腹和腿上挡寒的毯子:“坐着就好了,自个儿家人,不讲究这些个。你的腿原先受得寒重,这马上就要生了,可得注意点。” 绎儿点点头:“我素来不是娇生惯养的,不妨事的。” 沅娘心疼地摸摸她的脸:“这些天没睡好吧?眼圈都有点黑了。” 绎儿长叹了口气,四面楚歌的地方,她怎么可能睡得踏实。 沅娘自是明白她叹气的由来,四顾了周围,见并无外人,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锦囊来,递给绎儿:“我估摸着你该用完了,所以又带了些银针来。你别偷懒,每回吃东西,验一下,总是图个心安。” 绎儿小心的收到了针线盒里,复又暗下塞给沅娘一个小布包。 “这是什么?”沅娘好奇道,想要打开一睹为快。 绎儿手快,一把摁住了她拆布包的手:“是在我炕上的褥子下压着的,好象是个符咒,我看不懂。” “符咒?”沅娘的眉头一皱,“谁进过你房里了?” “只有先弄清楚符咒的意思,才能知道是谁做的。”绎儿早以有了对应的计划,“我出不去,只有靠嫂嫂了。” 沅娘握住了绎儿的手,无不忧心忡忡的模样:“你自己多小心点。这府里人不多鬼多的,我好生担心你。” 绎儿苍白的笑了笑,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没有多说什么。在她看来,多说什么都是无谓的,于这个地方孤军奋战,人多鬼多也不会将现状改变什么,更多的时候人比鬼更可怕。这些天她谨小慎微的做事情,仍然不容易躲开别人处心积虑带来的威胁。从在她的衣服上熏麝香,到在她鞋子的厚底上做手脚让她摔倒,愈是临近孩子出生的日子,愈是变本加利,现在直接到了上符咒的程度。想着这些,绎儿不觉得解嘲着笑起来,能撑到今日,自己还真是创造了奇迹。 三个人说着话,远远听见院子门口一声笑道:“外面听起来挺安静的,里面倒是热闹。” 沅娘循声望去,见是豪格,赶忙拉着袁郁起身行礼。 豪格一身猎装风尘仆仆地样子进了院门,来到近前:“免礼了。” “奴婢给贝勒爷请安。”绎儿扶着椅子站起身来,欠身行礼。 豪格一把扶住她的双肩,将她摁在椅子上:“好了好了,身子不灵便,就不要拘礼了。” 沅娘见状避嫌告退道:“家里还有事情,我就带着郁妹先回去了。” “也好。这个时间正好回去,还能赶上睡个晌午觉。”绎儿理了理袁郁鬓角垂下的小辫子,体己地笑道。 沅娘点点头,欠身向着豪格一礼:“贝勒爷,妾身这就告退了。” 豪格应了一声,转脸吩附一旁的德希:“你去拣两只肥点的兔子,让祖夫人带回去。” “嗻。”德希应命,领着沅娘和袁郁出门去了。 豪格解下肩上挎着的弓箭,顺手扔给侍卫:“累了一天了,你们下去休息吧。” “嗻。”几个侍卫齐声应命,依次行礼退了出去。 绎儿将手边的针线盒收拾好了,叠起腿上盖着的毯子:“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嗯,我正要跟你说呢。”豪格倒是没有回屋的意思,搬过凳子坐了下来,“下个月不出征了。” 绎儿的手一时停住了,抬起头看他:“不去了?” “嗯,不去了。”豪格伸了个懒腰。 “为什么?” “让我留下来陪你啊。”豪格忍住笑道。 绎儿望着他的强作正经的模样笑道:“父汗说的?” “我说的。”豪格哈哈笑起来,“是因为有几个人来了,所以,父汗说,暂时先不出征了,好好把思路理一理。” “蒙古的盟军么?还是察哈尔部归降了?”绎儿不明白为何皇太极会为了这几个人放弃入关作战的计划,这几个人会是谁呢? “你恐怕认识,”豪格若有所思,“毛文龙的旧部,尚可喜、孔有德他们。” “毛文龙的旧部?”绎儿的心被扯了一下,看来东江已经丢了,最可能是不攻自破的,袁崇焕当年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出现了,东江这个重要的棋子已经失去了,想来下一步,大明的属国朝鲜也要不保了。 豪格见她出神,知道触动了她心里的痛处,于是赶紧改换话题:“今天的药喝了没?” 绎儿被他一叫,这才回过神来,有点黯黯的道:“嗯。” 豪格伸手去摸她的膝头:“怎么好像还是很凉的样子?不是让你带暖一点的嘛?” 绎儿看着他责备的表情,心里有点暖暖的,只是抿了嘴,不说话。 “算了算了,还是赶紧进屋去吧。”豪格说着起身,伸出手拉她,“外面风也不小了,就这么当风吹着,也不怕弄出病来。” 绎儿勉强站定,脸色却不是太好。 “怎么了?”豪格回身取外衣时,正好看见了她皱眉的表情。 绎儿支吾了一番,笑道:“没事。” 她的脸上在笑着,脚上却是钻心地疼,昨天早上下炕穿鞋子,才走了一步就崴了脚,赖是她身手快扶住了花架,才没有摔下台阶,后来细究原因,居然发现鞋子的厚底上被人做了手脚,想起来都后怕。脚踝肿的厉害,根本碰不得,稍稍用劲,便会疼得钻心。她不想说,她知道说了之后只会变本加厉,况且是谁做的都还不清楚,若是闹腾开来,怕是又是一场麻烦。 豪格狐疑地看看她:“真的没事?” “没有。” 进了屋子,绎儿扶着炕坐下来,手刚碰到炕沿,就触到了一块不同于被褥的柔软,她不敢作声,偷偷地乘着豪格倒茶的功夫瞥了一眼,看到了一个锦缎的红色锦囊,立时猜到了里面装着什么,正想要将它藏起来,豪格突然道:“你在做什么呢?” “啊……”绎儿赶紧用宽大的袖子挡住他的视线,“没有啊。” “你过来。”豪格三两步来到近前,拨开了她的袖子,伸手将红色的锦囊从被褥下面拽了出来,“这是什么?” “我……”绎儿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豪格不由分说拆开了红色的锦囊,展开了里面的符纸,不由得眉头紧皱:“这是什么符?” “我……我不知道。”绎儿摇头道。 “来人!”豪格冲着门外大声叫道。 当职的仆人一溜烟的跑了进来:“爷!” “叫萨满来!” “什么时候来?” “马上。” 随着仆人急火火地跑了出去,绎儿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无措的在屋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不敢去看豪格铁青了的脸,更不敢去猜度这个符咒里面到底写着什么意思,屋子里一时间静得怕人。 不多时,萨满法师被找来了,豪格将手中的符咒扔到他的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萨满法师展开了符纸,草草看了一眼,慌忙跪在了地上:“奴才不敢说。” “到底是什么?” “这是……这是诅咒侧福晋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掉的符纸……”萨满法师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绎儿只觉得眼前发黑,一下子摔坐在了炕沿上,整个的呼吸差点都停住了。 “你没有看错?”豪格压低了声音,咬牙道。 “没有。”萨满法师也沉着声音回答。 “谁干的?是谁干的!”豪格虎得站了起来,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那声音让绎儿的心险些停止跳动,“这么恶毒的诅咒居然会在府里出现……” “贝勒爷息怒……”跟着萨满法师进门的德希连忙解劝。 第168章 “去叫呼吉雅来!去!”豪格一把甩开德希上前来解劝伸出的手,厉声呵斥道,“还不去!” 德希无奈的应了一声,惶恐不安地退出门去。 片刻的功夫,呼吉雅由两个婢女陪着进了门来,还没等行礼,便看到了豪格铁青的脸色:“阿诨怎么了?” 豪格冷着脸,硬着口气对跪在地上的萨满道:“把你手里的东西给福晋看。” 萨满法师哆哆嗦嗦地将手中的锦囊和符纸递了上去:“福晋……” “这是什么?”呼吉雅一脸疑惑地打开了符纸,横看竖看的,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这个……” “告诉福晋这是什么。”豪格头也没抬,冷着声音说道。 萨满法师用战栗的声音解释道:“回福晋的话,这是诅咒侧福晋和她肚子里的小主子一起死去的符纸。” “什么?”呼吉雅也大吃一惊的模样,瞠圆了眸子,张大了嘴巴,“这……”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豪格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呼吉雅的眼睛,让她无处躲藏的逼视着。 “难道阿诨认为这件事情跟臣妾有关系?”呼吉雅的脸顿时气得通红。 “不是你会是谁?” “这府里难道只有臣妾一个女人么?” “可你是这里的福晋。没有你的首肯,谁敢做这样恶毒的事情?” “阿诨的意思是说,臣妾是这里最恶毒的女人么?”呼吉雅委屈不已,“臣妾只是做了一个福晋而已,居然什么事情都算到臣妾的头上来……” “那你说是谁?这府里大小的事务无不是你来打理,你说不是你,我倒要问是谁?” “臣妾说是纳兰宝寅,你信么?”呼吉雅气呼呼的叫道。 “你!”豪格见她去揭自己的旧疮疤,心火更甚。 “换了纳兰宝寅这个臭丫头,你恐怕就舍不得那么凶了吧!” 第二十七回 屋子里的气氛分外的怕人,浓重的火药味充满了两个人的全身上下。 豪格全没料到呼吉雅会如此不顾一切的挑他昔日的伤疤,当处如果不是因为呼吉雅插手,利用她强硬的后台,逼迫他放弃和纳兰将军的女儿纳兰宝寅的盟誓,并将宝寅放逐到朝鲜,也许他会过得比现在幸福得多。眼下,呼吉雅居然还敢把这个事情拿到众目睽睽之下来说,让他颜面无存,更当着自己宠爱女人的面羞辱自己,豪格感到了彻底的忍无可忍。 呼吉雅全没感觉到丈夫的沉默是因为愤怒已经到了发作的边缘,只顾自己一骨脑儿的发泄内心的不满:“说不出来了?你说不出来了?你护着纳兰宝寅,护着你身后这个臭丫头,你什么时候护过我?你若是不想要这权位,你大可以让我净身出户,你敢吗?你舍不得!不是舍不得我,是舍不得你的权位!” “你…”豪格甩手一个巴掌就抽了过去,呼吉雅丝毫不去躲闪,眼见着就要抽上去了,却被一旁伺候的老嬷嬷挡了去。 那老嬷嬷护住了呼吉雅,向着盛怒中的豪格跪了下来:“贝勒爷有火就冲老奴发,别为难格格。这件事情真的和格格无关。格格虽然任性,但是无论如何,是不会做这种恶毒的事情的。都是爷的骨血,她为难侧福晋,就是为难爱新觉罗家的传宗接代。格格再糊涂,也不会这样做。请您明鉴。” “她以前莫非没有做过不成?”豪格怒不可遏。 “难道不会是有人陷害格格么?”老嬷嬷一边说着,眼光直直地逼向绎儿。 豪格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去,目光聚集在了绎儿身上,继而大怒道:“一派胡言!难道还有人自己诅咒自己吗?” 老嬷嬷跪着,只手护住自己身后的呼吉雅:“如果贝勒爷一定要追查这件事情,那么,这个府里一个人都不能放过。为什么贝勒爷只认定了是格格所为,难道另外的两个侧福晋,就注定是干净的么?” 豪格被她质问的一怔,虎着脸吼道:“德希,去把那两个女人给我叫来!” 德希知道他在气头上,不敢稍有违逆,只能喏喏地退了出去。穿过相邻的院子,他仍然可以听得见豪格在那边屋子里暴跳如雷的发泄声音,不由得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往雅木和步云的院子去了。 雅木和步云原是一对亲姐妹,都是领崔苏苏纳氏家族的千金,因为身份并不显赫,只是因为凭着美貌被选进了府邸。妹妹步云最先受宠,可惜没什么福气,连生了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后来也就渐渐失去的宠爱。倒是姐姐雅木很争气的生了一个儿子,这才得到了超出妹妹的宠爱,母以子贵起来。可是这份母以子贵给了出身王族外戚的呼吉雅很大的压力,本来呼吉雅和豪格之间的情意,一直都是只有呼吉雅自己一厢情愿,所以呼吉雅除了生了一个儿子阿济尔外,就再没有生养过。可惜阿济尔性情顽劣了些,不如雅木的儿子洛格伶俐乖巧,所以,依照女真族继承人立幼不立长的规矩,呼吉雅深为自己和儿子的未来担心,不得已,两人明争暗斗的冲突不断。这一切直到祖绎儿进府的那天起,才依稀发生了改观。这两个本来势同水火的女人,一下子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懵了,紧跟着,两人私下里开始不约而同的联手建立同盟,共同应对面前的“危机”。 可是,即使是建立的同盟,彼此之间还是抱着防备的心思,都在对方的身边布了自己的眼线,随时了解对方的情况。此刻,毫无例外的,最新的“情报”以最快的速度报到了步云那里,步云坐不住了,第一时间来到了雅木的院子里。 雅木正在选衣料,准备消夏的衣服,丝毫没有料想到妹妹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被她的样子吓了一条:“云儿,你这是怎么了?” “出事了!”步云勉强缓了口气,猛咽了两口唾沫。 “出什么事了?慌成这样?”雅木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手中的布料,她的脑子还停留在哪种布料更适合自己的扮相和皮肤的光泽,更能体现自己风华正茂的女人味,一时半会儿的,转不过来。 “被发现了!我是说……符咒的事情……”步云吞吞吐吐道。 “符咒?”雅木沉吟了一下,突然一惊,“你说符咒?” “是啊!”步云努力压低了声音,挥手让屋子里的婢女们都退了出去,紧走几步到了跟前,“姐姐,你到底……你到底在袋子里放的什么符咒?” “我放的什么符咒,你不是都看过了么?”雅木皱皱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步云万分紧张的抓紧了雅木的手,一张小脸急得发白,声音也有些颤抖:“你难道真的放了那个……那个让那个小妖精和孽种死掉的符咒么?” “我疯了?”雅木一把甩开她的手,“我再怎么恨那个妖精,也不敢放这个符咒啊!让人发现了,那还得了!咱们家家业小,哪能这样去拿命赌!咱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 “你……你到底放的是什么?” “让她肚子里的儿子变成女儿的符咒啊!”雅木重申道。 步云摇头:“刚才奴才们跟我报来,说是符咒被发现了,爷正在大发雷霆了。” “发现了就发现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凭着符咒,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啊?罚着关我们几天也就罢了。”雅木听到她的话,松了一口气,又坐下来去拨弄桌子上的料子。 “阿姐!”步云急道,“你可知道那个袋子里装的,可不是你放进去的那份了!是那个诅咒小妖精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掉的啊!” “你说什么?”雅木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妙。 “那个符咒被人掉包了!掉包了呀!” “这不可能!李嬷嬷是从咱们娘家带来的老嬷嬷了,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雅木彻底慌了神没“去叫她!叫她来……我来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只怕是……”步云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雅木等不得妹妹再说什么,闪身到了正厅,大声叫道:“来人!” 她的话音刚落,德希一只脚便跨进了门,让雅木整个人一怔,愣住了:“你……” “贝勒爷请雅主子和云主子立即过去。”德希沉着脸传出命令。 “是……是为了什么事情……”步云扶住了桌子,小腿在袍子里连连发抖,嘴上却要装作恍然不知的样子。 德希沉了下呼吸:“回主子,奴才不清楚。奴才只是传贝勒爷的命令。” 雅木眼前一阵发眩,连着倒退了两步,靠着花架才站稳。 “两位主子请!”德希躬身退在了一旁,等着两个人出门。 步云强撑了一下,上前扶住雅木,压低了声音在雅木的耳边道:“快走吧!先去了再说。” 雅木懵懵懂懂地就这样被搀着,手足无措的被引到了绎儿的院子里,刚进院子门,便看见了跪了一地的仆人们,自己眼前也是一阵阵的发花。 德希快步上前,打起帘子的同时通报道:“雅主子到!云主子到!” 步云扶着雅木跨过门槛,便看见了背对着自己的豪格,还有一旁桌案旁泫然欲泣却又满腔怒火的福晋呼吉雅,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忘记了行礼请安,两个人傻在原地不敢动弹。 豪格冷哼一声:“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找你们是为了什么吧?” “奴婢不知。”步云咬牙硬挺着。 “这个符咒,你应该见过吧?”豪格缓缓转过脸来,冷峻的面孔,带着怒火和杀气,让两个女人忍不住瑟瑟发抖。 “没……没见过。”雅木看着那熟悉的锦囊,整个人直在打晃。 第169章 “当真没见过?”豪格的声音阴冷的让人战栗。 “没有……”步云索性干脆否定道。 “那好!”豪格爆喝一声,“德希,你带人,把这个符咒和锦囊一并拿去,去给我查,不管是寺庙道观还是萨满那里,一定要给我查出来,是从哪里来的?什么人指使的?” “是!”德希应命上前,接过了豪格手里的符咒和锦囊,回身到了门口,大声地命令,“你们几个,跟我去查!” 只要是去查,一路追查过来,事情终究要真相大白的。 “不要……”雅木听见他这么一说,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步云一把架住了她,连声哭道:“阿姐啊……阿姐……” “到现在,你还不说实话!”豪格吼道。 “我说我说……”步云看着怀里因为恐惧晕厥过去的姐姐,彻底慌了神,泪涕交加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道,“锦囊是我和阿姐托人弄来的,但是里面的符咒却被人换了,不是我们起先放的那张……起先那张只是把儿子变女儿的符咒……真的没有那么恶毒的……相信我……” “我凭什么信你?”豪格怒道。 “不相信可以去问李嬷嬷,锦囊是让她拿到这个屋子里来的,当时装符咒的时候,她就在面前的。奴婢……奴婢绝对没有那个胆子,敢做这种事情……” 豪格将脸转向呼吉雅,呼吉雅虎得站了起来,抽噎了一下道:“莫非你还认为是我偷梁换柱了?你怎么不说是这个小妖精使的苦肉之计呢?” 绎儿的气一阵发紧,自己本是被人迫害的受害人,现在反倒是变成了一个使苦肉计争宠的阴毒女人,她的无辜变成了罪恶,她不知道自己一味的忍让怎么会造就今天的局面。她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这一盆脏水,无论如何也不能泼在自己清白的身上。于是乎,只在那一瞬间,她热血涌起,几乎沸腾,一下子冲到了呼吉雅的面前,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襟,狠狠地攥紧了她的衣领,疯狂欲绝道:“你想怎么样?想怎么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欠你什么——” “你干什么?放开!放手——”呼吉雅奋身挣扎,狠狠地将她甩在了地上,望着她冷笑道,“哼!怎么?被我揭穿了,要杀人灭口么?你来啊!你杀了我啊?你就是杀了我,这个福晋的位置也不是你的!” 绎儿支撑着想要爬起来,腹上一紧,立时痛了起来,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处:“啊……” “装!你就继续装吧!”呼吉雅泄愤似的骂道,“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绎儿还想还以颜色,可是肚子却疼得更甚,下身一股湿热,她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的更严重,于是伸出手去扯豪格的袍襟:“救我……救我——” 不等豪格弯下腰来,她裙子下渗透出的鲜血已经浸染了上来,红了一大片,疼痛也愈来愈加剧了,她忍不住,一下子昏倒在了冰凉的地上。 “绎儿!”豪格大惊失色,弯腰去抱她起来,却完全无法下手,心急如焚地回身叫道,“来人!召御医!快去!” 绎儿的血流得更多了,好像止不住一样的,一次猛胜一次阵痛,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感到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感觉自己都快要在疼痛中崩溃虚脱了,她什么也捞不到,抓不到,没有倚靠。这一刻,她的心里感觉不到痛,却尽是恨。而这恨意充满了她的周身上下,撕咬得她不得安宁。 她模糊的意识里,只听到了慌乱的脚步声,御医紧张的会诊讨论声,其余的,似乎都不知道了。她希望豪格留在她的身边,保护自己,可是她有生怕自己在痛与恨中,叫出不该让豪格听见的名字。她不想让他听见,不想伤害他,却因此更加深重的伤害了她自己。因而更加的恨,恨这一切,恨上天的不公。 这一刻,豪格的心里也乱作了一团,他在外间来回的跺着步子,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和忧虑,听着绎儿在里间声嘶力竭的痛苦叫声,他的心也经不住地绞缠在一处。他的意识里,本能地想要帮她分担一切的苦难,但是,现在却完全帮不上忙,甚至只能看着她在生死间挣扎,由着她独自奋斗。他依照规矩,只能在外面候着,连看一眼里间的情况,都是不被允许的。只要她安然度过这个劫难,前面所有的恩恩怨怨,他都不想去计较,不想去追究了。他只想她能平安,除了这个,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不多时,御医从里面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后面跟着双手满是鲜血的萨满妈妈,还没等到面前,御医表情就泄漏了残酷的现实:“贝勒爷!” “怎么样?” “是难产……” “什么?” “是难产,而且不是一般的难产,受了太大的刺激,加上身体嬴弱,比预产期提前了好多,而且,出现了风热的症状。” “风热?什么风热?”豪格只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子。 “就是……侧福晋随时可能昏过去,甚至可能因此……贝勒爷一定要有所准备……” 第二十八回 转眼过去三个时辰了,除了阵痛和阵痛以外,绎儿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或许对于常人来说,稍不在意就从指缝中溜走的三个时辰,对绎儿而言,却是炼狱般的煎熬。因为疼痛,她无法对它不留意,因为疼痛,让她的挣扎像是在死神的掌中求生。她不知道什么是难产,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并发的风热很可能让她失去性命。 伴随这一次次的气紧,晕厥,复又醒过来,再晕厥,汗水已然湿透了她的全身衣物,连她身下的草褥子,也被浸湿了。草屑因为她双手奋力的乱抓,深深的嵌在她的指甲缝隙里,灰乎乎的染了一片。她想去抓住一个能救命的手,可是,却什么也没捞到。额头上的汗水在脸上肆意的纵横,钻进瞠大的眼睛里,辣得她全然睁不开来。 这不是她内心里想要的孩子,大约上天也知道,孩子也明了,所以为了报复她的狠心,这一切都在变本加利的折磨她。她因为痛苦而竭力睁大的眼睛几乎是喷射着愤怒:她恨!她恨!她恨那个不时出现在脑海里的,挥之不去的阴影,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妥协。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拼命是为了什么,是在嘲弄自己么?于是乎,她将恨转为了一种发泄,一种女人在这个时刻最痛苦的最嘶心裂肺的发泄,用尖利的叫声来排解心中所有的苦,身上所有的痛。别人不会听出她的叫声与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她用这种最隐密的方式渲泄了出来,永远成为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一旁接生的萨满妈妈大声的叫道:“您用力!别泄气!再来一次!” 她分明听见了,倒抽了一口气,眼前却一黑,攥紧草褥子的双手又松开软了下去。 御医们听见萨满妈妈的呼叫,冲了进去,施针加熏艾茸,让她缓过来。她缓了口气,张嘴发出几个急促的短音,萨满妈妈赶忙凑到她已经显得发白的唇边,俯耳细辨:“您说……” 绎儿强撑着说罢,用手轻轻推了她一下。 萨满妈妈犹豫了一下,顾不上现在的状况,急急跑了出去,一头撞进了外室,跪在了豪格脚下:“主子,小主她……” “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了?”豪格一直坐立不安的在房间里踱步子,看到如此情形,心里更着急。 “小主已经晕过去好几次了,方才醒过来,让奴婢跟贝勒爷说,爷救得了她的病,救不了她的命,爷对她的好,她会记着,来世再报答。”萨满妈妈说着说着,声音不由的低了下去,“爷有什么话,奴婢带进去。” 不及豪格说话,便听见里间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又响了起来,那尖锐的叫喊伴着萨满妈妈带出来的话,像一把匕首,深深地扎在自己的脑子里,让他痛不欲生。他冲到里间的门口,被两个嬷嬷拦在了门外不让进去,他于是奋力地冲里面喊道:“你听着,我不要什么下辈子的报答,我只要你这辈子好好的活着!” 绎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泪水和汗水融在了一处,就如同他们彼此从未注意到,彼此的生命也早已融合在了一起。终于身下的草褥子经不住她的撕扯,“嘶”得一声扯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顺着炕头往炕尾而去。几乎是于此同时,婴孩的嘹亮哭声也响彻了整个府邸,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母性奇迹般的化解了一切的冤愁,居然让绎儿刚才的恨,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小主,是个小阿哥…”萨满妈妈将还在大声啼哭的孩子剪断了脐带,托到绎儿面前。 这红通通的小东西就是自己的孩子么? 绎儿虚弱异常的苍白着脸,没等看清楚,眼前一黑,浑身一软,便晕了过去。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这份黑暗居然那么的熟悉,好象崇祯三年昏厥在梁家门外京城街头的感觉,如此的相像。唯一不像的,只是多了一个牵着自己的手。绎儿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喃喃的吐出了一个音儿:“哥……” “怎么?要见祖将军?”依稀是豪格的声音,“我让人叫去。” 绎儿清醒了一些:“不……不是的……你怎么会在这里?现在进来不吉利的。” “你都跟我说下辈子了,我就是再不吉利也得进来啊。”豪格伸手爱怜地轻抚她的脸庞,“你受苦了。” 绎儿蓦得眼眶一热,顷刻便湿了一片。 “瞧瞧,又哭了。”豪格用手指抹去她的泪水,“生个孩子,挺吉利的事情,你哭什么。” 第170章 绎儿抽噎了一下,含泪道:“我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喜欢。”豪格俯身在她的脸颊上点了一下,“辛苦你了。”于是,陪了大大的深情笑脸,握紧了她的手。 绎儿心里一丛暖流细细流过,突然觉得心酸:“孩子呢?” “刚哄睡了,你要看,我让人抱来。” “不用了。别吵醒了他。” “饿么?我让人给你做东西吃。”豪格笨拙的给她掖好被角。 绎儿温柔地伸手去抚他略带着短短胡茬儿的脸:“不用麻烦了,我只是有点累。孩子起名了么?” “富绶。好听么?”豪格似是征求她的意见,“萨满占卜后起的。萨满说,这孩子多福多寿,是个好命象呢。” 绎儿见他喜笑颜开的,心下也陡然有了几许满足:“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睡吧。” “恩。”豪格点点头,抽身站了起来,“你也好好休息。要乖。” 两只手分别的时候,绎儿居然产生了几分留恋,在这如水的月光下,这感觉像一场梦境,如此的不真实。 俗话说,小孩子生下来见风长,说的是婴孩长得特别快。 转眼间已经到了兰月之末了,天气炎热的态式已经稍退,这并未影响到了伐明之征的热火朝天。绎儿却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伤怀此战的势所难免,只因为怀里多了这个不受世事干扰的小家伙。 他睡得正甜,刚刚是两个月的时候,团粉似的小脸上,眉眼清秀,浑身散着浓浓的奶香味,还不时吮着手指,唏嘘着口水。眉毛虽然只是淡淡的两道痕迹,却已见到了挺拔英武之气,这种感觉在豪格的身上是难以找到的。而一双眸子虽是闭着的,却给人一种一旦睁开便是威严的震慑感。只是这一张透着粉红的小嘴是绎儿的翻版。 绎儿不觉得有些担心,此刻,在别人眼中还看不出来,婴儿长相都差不多,你认为他像谁,他就像谁。眼前的模糊面目,至多也就能维系六个月,六个月之后呢?绎儿不敢想,她越想越害怕,强自转脸去看面前忙上忙下的婢女,分散注意力,努力不去想。 因为生了儿子,她又恢复了初进府时的地位,搬离了下人的院子,回到了原先的住处,还配给她一个贴身的婢女,叫作尼思雅,按照女真语的意思,就是小鱼。 虽然用的是女真语的名字,尼思雅却是个汉人和女真人的私生女,不被家人所容,刚满十三岁,便被送到府里为婢。绎儿念着这个名字会给这个瘦弱的不幸女孩带来压力,又想着她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统,于是给她起了个汉家的名字,叫作“如雁”。这或许是因为太怀念雁奴的原因,她只想这个女孩子能像雁奴当年一样没心没肺的开心,不要有挂念和痛苦,不知不觉的,便将对雁奴的怀念加了进去。她生怕尼思雅会不开心,但这似乎是多虑了,尼思雅表现出的兴奋和欢喜让绎儿多少有些欣慰。 绎儿抱着富绶,凝望着尼思雅的背影,定定地出神之时,丝毫没察觉到管家的到来,倒是尼思雅回头换洗抹布时,行礼招呼:“总管大人安。” 管家应了一声,来到绎儿面前行礼:“小主,贝勒爷请您过前厅一趟。” 绎儿小心地起身:“有什么事么?” “回小主,是几位贝勒来了,想看看小阿哥。”绎儿有种恐惧不安的预感,但又不便说出口,只得应命道:“走吧。” 穿过花厅和庭院,来到正厅,隔着老远就听见几个男声的高谈阔论和朗朗笑语。绎儿步子有些迟疑,管家却全然察觉不到这些,径自快走了几步,来到厅门前通报道:“主子爷,小主和小阿哥到了。” 豪格应声快步出了门,迎道:“来,快进来,拜见各位叔王。” 绎儿正要答话,便看见门口,一闪身影到了面前,本能的就想往后逃,不想那影子却先开口道:“祖姑娘,好久不见了。” 只这一下,没有退路的绎儿便被钉在了原地,除了硬着头皮,别无选择了:“请十四叔安。” 多尔衮款步上前,不等他伸手去逗弄绎儿怀里的富绶,便看见了绎儿暗含愠怒的眼神,像是警告一样的,不让他动手触碰怀里的孩子,他只好作罢的将手划了个不自然的弧线,背到了身后,退而求其次的回身道:“多铎,你不是想看小孩子的么?” 多铎应声同哥哥阿济格从厅里出来,凑到面前来,伸出手去捏富绶嫩滑的小脸蛋,笑嘻嘻道:“哎呀,真是讨喜啊。还是一身奶香味儿呢,睡得可真香啊。” “是啊,长得真是漂亮,粉娃娃一样的。” 阿济格捋着硬撅撅的胡须,黑红的脸与富绶粉红的脸正是一个绝好的对比,这一份视觉上的刺激让绎儿不由得想起那份不共戴天的仇恨,自己的夫君和公爹就是被面前这个男人所杀的,她怎么能容忍他去碰自己的孩子。她的恨就深埋在血液里,盯着阿济格的手往富绶脸上落,她的恨随时都好象要爆发出来。 正在此时,大约是母子连心,亦或是被围着不舒服了,富绶突然醒过来,哇哇大哭。 阿济格的手慌忙就缩了回来:“哎哟哟,怎么这就哭上了?” “被哥哥的黑脸吓得呗!”多铎调侃他。 “我说是你刚才捏他把他弄疼了才对。”阿济格反驳道,“你那个搓板样的手,豆大点的孩子,哪受得了这个。” 绎儿连忙把孩子抱紧了贴着自己,不让他们在碰,哄道:“绶儿乖,额娘在这里,不哭不哭……” “是不是饿了?”豪格问道。 “大概是刚睡醒。这孩子起床气大。”绎儿顺水推舟,“各位叔王和爷都要说话的,这小子一时半会儿安定不下来,怕吵扰了你们说事。奴婢先行告退了。” “也好也好。”阿济格点头道。 “那就辛苦你了。”多尔衮不紧不慢的说道,只望着绎儿笑。 绎儿看着他的笑,自己心里却有想哭的欲望,抽身离去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是在落荒而逃。 第二十九回 十一月的北国,严寒裹挟在冰雪里,覆没了整个在原先的季节里生机昂然的大地,使得一切都变得安谧的让人觉得寂寞。冰河已经尘封了,厚实的罩在淙淙的水面上,挂满银霜的雾松,全然不见了浓郁的绿,显得那么的不真实,宛若梦幻。 这原本要持续到来年春日的长久沉静,很快便被大队前来打冬围的人马打破了,前呼后拥,猎鹰的长啸和猎犬的急吠声此起彼伏,声势甚是浩荡。快要进九了,按例冬至大如年,这一天祭祖的祭品是要子孙亲自猎取准备的,于是便有了打冬围的习俗。说起来是为了祭祖准备贡品而外出狩猎,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为自己放松心情精进猎杀技术而寻的合理借口罢了。这点众人是心照不宣的,从那狩猎队伍的后队清一色的女眷车马,就足以清楚真的的目的是什么了。 被厚厚的围帐包裹着的马车车厢里,绎儿一身厚厚的冬装裹得紧紧,狐裘的围脖子软和的缠着她的粉颈,衬着微微有些丰满起来的下颚,绒绒的感觉将她滑腻的皮肤对比的恰到好处。尼思雅坐在旁边,不时探出手去试看绎儿抄手里的手炉是否凉了,摸着柔软的毛裘抄手,她嘴上不由得羡慕:“小主真有福气,这熊皮的抄手,可是府里独一份儿的,可见爷有多疼小主。” 绎儿淡淡一笑:“只怕招来的嫉恨,也是独一份的。” “现在小主有了三阿哥,母以子贵,爷又宠着,再多的嫉恨也没什么可怕的。”尼思雅笃定的分析道。 绎儿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低头看着黑色的熊皮抄手出神。 这熊皮是打春围的时候,从豪格亲自射杀的熊身上剥下来的,豪格瞒着她让托宫里的针工婢女做成了抄手,直到入冬的时候,才喜滋滋的拿出来献宝,讨她的欢心。大约是天可怜见他的真情,今年一入冬就下起了漫天的大雪,整个盛京城,从入冬开始,就被一径的白色笼罩着,看不到其他的颜色,太阳出来的时候,寒气四溢,多亏了这个熊皮的抄手,原先落下的冻疮才没有发作。绎儿心里是谢他的,但是,却不知道出于什么意识的作用,心下总是有些别扭,着意的冷冷待他。 这次打冬围,豪格知道绎儿在府里长年不不得出门,也知道她原先是活泼好动的性格,特地带着女眷出门参加狩猎,嘴上说是让呼吉雅和闺中的姐妹们叙旧,着意点却是在绎儿身上。呼吉雅也清楚这点,但是忌惮着绎儿受宠正当时,不想平地挑起风波来,做个顺水人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任了。绎儿这才得以出得门来散心。因为的王室的狩猎,参加的都是王室成员和重臣,这场狩猎显得有些过于程式化,完全没有寻常狩猎的自在。 想到这里,绎儿从抄手里移出手来,整了整暖耳和卧兔儿。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小空间里,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营造的自在,至于狩猎,她完全不去想象。到了这里才短短二年多,性格变了很多,原来的活泼好动已经很少见到了。一味的安谧,如同死水一样,起不了什么波澜,日子只是这么乏味的过下去罢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也不知道。 若强说心中会有什么波澜,也许只是在看到富绶的小脸的时候。 富绶已经有七个月大了,全然不像寻常早产的孩子那样嬴弱,和平常的小孩子一样,下面的小乳牙已经长了两个起来,总是看见什么都往嘴里塞,然后把口水抹了人一身,还得意的笑。 第171章 小脸上的眉目已经舒展开来了,全不像刚生下来那会儿有点丑丑的别扭,清秀加上爱笑,甚是讨人喜欢。这大约是一种天分,他很懂得察言观色,尽管他不会说话,但是却能很敏感的发现你的喜怒哀乐,从而做出适当的反应。但凡大人和他说话的调子重些,神情再严肃一点,富绶就会表现出一种泫然欲泣的模样来,好像是认错和摆出委屈的架式,让人半分恨不起来。倘若是看见大人的笑脸和温和的逗弄,富绶便会迎合着兴奋的笑,最高兴的时候,还会吮吸自己嫩嫩的手指头,表现出一种惬意。很难想象,一个只有七岁大的孩子,会有如此的心机。 在绎儿眼里不承认的聪敏,难道真的是父子之间的血脉相承么? 所以,每当看到富绶的脸上绽露出某个人的影子,绎儿就会不自觉的在心灵深处战栗一下,这一刻,富绶就像一个小一号的梦魇,让他的母亲无法安宁。时时刻刻没来由的惊恐与骨子里母爱的天性,在精神上分外的折磨着绎儿,让她这段时间常常从梦中惊醒,安枕不得。 绎儿想着想着,心下不免有些烦躁,身上也暖了几分,觉得气闷:“如雁,把窗帘子打起来透个气吧?” “外面冷风很大的。”尼思雅倒是颇有些不情愿,又不好违逆主人的意思,抬手卷起了棉布窗帘。 一阵冷风灌进来,尼思雅本能地裹紧了围脖,将一双手抄在了袖笼里。 绎儿缓了口气,抬眼往外面看去。 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山脊起伏着,干净的如同一张曼妙的徽宣,让人忍住住想在上面涂抹上几笔飞白。 正在这时,前面的队伍好像停了下来,传令的侍卫飞马往来,高声叫喊着什么,用的是女真语,绎儿听不明白,只是觉得马车的步伐渐渐缓了下来,继而听下来。 “怎么了?”绎儿去问对面的尼思雅。 尼思雅仔细听了听外面的传令声,回答道:“哦,是要扎营了,让车马停下待命。” “扎营?” 绎儿将头伸出窗外,去看前队的状况,正见着德希纵马往这边来,先是在呼吉雅的车窗边说了点什么,而后便越过雅木步云的车帐,径直来到窗前在马上行礼:“小主,贝勒爷请您下车,到前面去。” “到前面去做什么?”绎儿问道。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贝勒爷的用意,属下并不知晓。” 绎儿长出了一口气,打帘子下了马车,随德希到了队伍的前面。 豪格在马上回头看着她近前,整了一下身上的弓箭,将侍从背着的迷鲁铳扔了过来:“给!” 绎儿扬手接了来:“做什么?” “德希,牵匹马来。”豪格一边吩咐绎儿身后的德希,一边略略倾身对绎儿道,“一会儿开拔了跟着我吧。” 绎儿正要说话,身后一阵马嘶声,吓了她一跳,回头过去,正看到一身猎装的多尔衮兄弟,心下明镜似的:“我不想去。” 豪格倒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惧怕跟着皇太极的禁军狩猎,好言安抚道:“别担心,父汗的队伍已经开拔了,不跟我们一起。” 正说话间,德希已经将马牵来了:“小主,请上马吧。” 绎儿有些进退两难,有些话又无法明说,正在犹豫,便听见多铎玩笑的声音:“我说豪格,女人可不是像你这么宠的。他们汉人孔夫子可是说过的,天下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近则不恭嘛。” 豪格的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口气硬了些道:“都等着你呢,快点!” 绎儿不能再辩驳推辞什么,硬着头皮上了马背,方才坐稳,放下了箭袖,牵住马缰,一声号角起来,前面的侍从官们便纵马冲了出去。绎儿胯下的坐骑也跃跃欲试地不很老实,昂头嘶嘶的叫起来,绎儿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让它安静下来。 一旁的多尔衮轻策马鞭,来到她身侧,笑道:“看来多日不曾上马,骑术已经有些生疏了。” “还好。”绎儿冷冷地甩了一句话,紧跟着豪格,扬鞭策马冲了出去。 听着耳畔冽冽生风,绎儿隐约有一种疯狂的念想,心中涌起的冲动,恨不能快马加鞭,跃过边关、长城、冷月的阻隔,飞回到朝朝暮暮思念的故土。她的身后,鹿哨声迭起,猎手们一个个风驰电掣,耳边不时传来箭驽的呼啸声,紧跟在豪格的猎队后,默默无语地看着他左右开弓的驰骋,方才的一腔豪情很快变成了惆怅,淡了下去。于是,迷鲁铳成了她身上的一个摆设,显得与这个充满猎杀气焰的队伍格格不入。 她的面前,不远的地方,两只鹿正在惊惶失措的逃命,殊不知身边早已经被猎手们围的水泄不通。她看着鹿的眼睛,那带着恐慌和无助的神情,突然间产生了一种同命相连的哀伤,自己不也是一只鹿么?一只被大明朝遗失在关外,走投无路的鹿。她也是这样,拼命的跑,总以为只要足够的努力,背水一战,就一定能找到一条出去的路,殊不知,自己的出路根本就是无望的,围猎她的人,从来就没打算给她留出路。她一直拼命的跑,拼命的挣扎,直到累得精疲力竭的倒在地上,临死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地道的傻瓜。 不由得,脸上纵横起了滚烫的泪水,在这北国的十一月,面对一对走投无路的小鹿,绎儿觉察到了她人生最大的悲哀。她努力的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耸起肩膀,蜷起背来,把绝望留在自己的怀里。 豪格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绎儿的状况,这一刻,他的眼中只有他的猎物,他大声地命令着自己的部属将包围圈尽可能的缩小,防止猎物走脱,自己则拉弓上箭,屏住呼吸瞄准了跑在后面的鹿。 “嗖——”的一箭嚣叫着冲了出去,带着狠劲,深深地扎进了鹿的身体里。那只鹿正在奔跑的四蹄一紧,翻到在了雪地上,红色的血几乎是在一瞬间染了出来,雪白的大地上,多了一抹朱砂的鲜红。 看着在雪地里抽搐垂死的同伴,另一只鹿居然放弃的奔逃,原地站着,回首去看身后的同伴,发出了呦呦的悲鸣。这是一种同情么?还是一种殉难的决绝?绎儿分不清楚,怔在了原地。 忽然,一只海东青从她的身侧飞过,她本能的闪身躲开,却看见了身后的多尔衮。 多尔衮纵马来到近前,拉弓上箭,剑尖在光亮的扳指上闪耀了一下,便狠狠地穿过包围圈的缝隙,射在了那只吊唁同伴的鹿身上,那只鹿垂倒在一旁,血汩汩的流了出来,红了一片。 绎儿转脸狠狠地看着他,带着脸上的泪痕,却不说话。 豪格回头笑道:“十四叔好箭法啊!” 多尔衮淡然的笑着寒暄:“你也不差。”说着一伸手臂,一只纯白的海东青从天上俯冲下来,稳稳地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多铎纵马到了多尔衮身边,冲着豪格嚷道:“旗开得胜的,手气还不错,打鹿不算能耐,咱们找厉害的打去。” “十五叔若是兴致好,豪格愿意奉陪。”豪格兴致勃勃地接受了他的挑战,一副不甘示弱的口气。 “那还废话什么?走吧!”多铎猛抽一鞭,坐骑撒开四蹄奔了开去。 豪格回头对绎儿道:“你别跑远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绎儿不好扫了他的兴致,于是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大队的人马冲了出去,速度非常的快,溅起了一地的雪沫,扬开在风里。 绎儿瞥了多尔衮一眼,拨马回头:“是你有意的吧?” “算是吧。”多尔衮抚摸着海东青雪白的羽毛,“我有话跟你说。” 绎儿略一低头,策马要走,被多尔衮拦住了去路。 “绶儿好么?” “他很好,谢谢十四叔关心。”绎儿冷冷地看着他。 “你就不能换个称呼么?这里现在没有外人了。” “你不是外人么?我对你而言,不是外人么?”绎儿故意拉开距离道。 “你我还算外人?”多尔衮如有所指的一笑。 绎儿有些恼了:“你是叔,我是侄儿媳,怎么不算?” “那绶儿呢?”多尔衮单刀直入,“他又算什么?” “你什么意思?他是你的侄孙,你不知道么?” “他是谁的孩子,只有你我最清楚。” “我听不懂。”绎儿回避他的眼神。 多尔衮轻笑一声:“上次见面,你的眼神都告诉我了,绶儿是我的孩子,他身上流着我的血。” “绶儿身上是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但不是你的。” “绶儿哪一处像豪格?” “那绶儿哪一处像你?”绎儿冷笑道。 这一句话问的多尔衮语嫣,他很不自然的解嘲一笑:“你说呢?” 烧红的石头被扔了回来,绎儿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咬着嘴唇道:“你想怎样?” “要你一句实话。” “我不想跟你纠缠。”绎儿强自纵马要冲突过去,却随着海东青扑棱棱的窜上天,被多尔衮横臂挡过来的同时,挟离了自己的马背,挣扎道,“放开我!你干什么?” “话没说清楚之前,你不能走。”多尔衮将她摁在自己的马背上,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我本来也不想再见你,可你居然怀了我的骨肉。” “我跟你说了不是,绶儿不是你儿子!”绎儿歇斯底里地叫道,“放手啊!” “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一遍,绶儿不是你的儿子!不是!” “你最好别逼我!” 第172章 多尔衮一把擎住了她的脖梗子,让她半分动弹不得,只能盯着他鹰隼一样的眼睛,恐惧的发抖,“如果你要逼我从头开始,我求之不得……” 绎儿看着头他逼近的脸,带着威慑的眼神,想要挣扎,却根本动弹不了:“我说了,绶儿不是你儿子……” 多尔衮狠狠的收紧了臂弯,轻而易举地掠获了她的唇:“是你逼我的……” “你……放开……”绎儿竭力逃避他,奋力地捶打他,却无能为力。双手扑腾之际,忽得触到了一丝冰凉,于是扬手拔了出来。 多尔衮听见刀锋出鞘的声音,不等说话,只觉得背上一凉,被狠狠地抵住了。 “你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绎儿喘息着瞪紧了他,一字一句咬牙道。 “如果你舍得。”多尔衮不甘示弱。 绎儿手上的力气更重了几分,依稀能听见他背上的绸料被刺破的声音。 “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半个夫妻吧,为了绶儿,你应该也不希望我死吧。”多尔衮似乎料定了她的心思,不紧不慢地说,“若是你希望我死,我半分也不会挣扎,你动手吧。” 绎儿想要用力往里捅进去,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警告她:鱼死网破的,你死了不要紧,可是祖家要怎么办,以后绶儿要怎么办,风言风语的,小孩子怎么承受的住。豪格呢,要怎么办,你一死身败名裂,身后的一切谁来收拾。还有袁郁,你答应过督师的,怎么能丢下她不管。 多尔衮见她迟疑了,于是背过手去,将她手中的匕首给缴了下来,同时松开了她:“你清楚该怎么做,说明你还不算太糊涂。” 绎儿颓软了下来,放弃了挣扎。 多尔衮从怀里掏出了一挂小银锁,抓过她的手,塞在了手心里:“给绶儿吧。” 绎儿想要推拒,却听见他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他好好的。” 第三十回 已经到了大雪的节气,黄河两岸一片饱受战火蹂躏的荒芜,枯败的叶子和干瘪的树干在北风的呼啸中飘摇动荡着。兵马践踏过的土地上,一队人马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蜿蜒的行进着。队伍和旗帜也还算是整齐,只是都染上了硝烟弥散的味道。远道上,几朵翻飞的马蹄渐渐慢了下来,并辔往中军的人马中赶了过去。 山路很窄小,曲曲折折的,把个中军挤做了一团,远远看去,有些凌乱。几个俾将牵着马缰,站在土坡下,照看着将军们的战马。而坡上,几个背对着行进队伍的背影,在这个被孤立了的原野上,显得格外的突兀和鲜明。 曹文诏背着手站在坡上,远眺着周围的地形和山势,不时回头对身边端着笔墨伺候的助手分析记录着什么。他的两个侄子曹变蛟和曹鼎蛟抱着手,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和谢弘一起讨论着局势的变化。 “现在我军已经成合围之势,纵然贼寇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无法越过黄河天堑。我不明白,所谓的招抚之说,让朝廷吃尽了苦头,而今为何还要抱这种幻想。”曹变蛟憋了许久的窝囊气,终于经不住这些天的连天行军,此刻全都发作出来。 曹鼎蛟暗下里扯扯兄长的袖肘,示意他谨慎点说话,目光往曹文诏旁边一个穿着考究的人身上看去。 曹变蛟扫过去一眼,没好气的嘟囔了一句:“大明朝少了咱们都无所谓,可是少不得他们的。” 谢弘哑着嗓子道:“你少说两句吧。本来就是个麻烦,你还嫌曹总兵不够乱是吧?” 曹变蛟气乎乎的,经谢弘一说,也不敢再继续发作,只黑着脸死死盯着曹文诏身边的那个身影,泄愤一样的眼神都快将那人点着了。 一阵风起,卷起了灰黄的沙土,谢弘眯起眼睛,迎着风远远看去。跃过前面的几座连绵的山峰,就是扼守黄河天堑的重镇了。最近一段时间,贼寇的八大营残部由高迎祥引领着,在这一带密切的活动着。因为他们已经向朝廷递上了请降书,朝廷也下诏抚恤,不再追究他们谋乱的罪行,所有参与剿杀的军队暂时不得与他们发生冲突,让他们收拾残部准备朝廷派遣的钦差收编。于是,这些残部借口收聚部属,修整军备,除了向朝廷索要饷银外,还在整个关中地区屯积军备和粮草,在百姓中游说流蹿。这一切全不像将要受降的架式。 曹文诏节制关中诸军,见此情境,颇多担忧,几番上书朝廷,但都如石沉大海。难得洪承畴也对张献忠和其头目上书请降的说法报以怀疑,竭尽周全,才勉强说服朝廷放曹文诏部南下尾随张献忠残部,以备不测。 追随着高迎祥残部的行动,从入秋开始直到现在,鞍马劳顿,十几昼夜不解甲胄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几天里,身上出几层汗衣上就是几层盐霜,人都已经麻木了。累到倒下去就睡,还不敢睡死,有一点动静手中的刀便应声出鞘。朝廷只当他们个个是金刚不坏之身,缺粮断饷更是稀松平常之事。倘若恶劣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天子又从来不信任掌权的大将,伴随着曹文诏节制关中诸军的进升,天子的家奴也紧跟着来到了关中。 大明朝从太祖那会儿起就定下了,文官节制武将,太监监管军队的规矩,二百多年没人敢说个不字。因为这个规矩,将帅下决策之前,进退之间,都不得不考虑天子派来的监军太监的意向。先前跟随袁崇焕在辽东,袁崇焕虽是封疆大吏,节制蓟辽两地,督师关外驻军,统筹平辽全局,这么大的权,却也要将天子派来的监军太监伺候舒舒服服,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在大明朝,你的官做的越大,权位越高,天子布在你身边的眼线就越多,牵制你的人也更多。你就好象天子手中操控的一只提线木偶,稍有违逆,轻则被申斥罢官,重则丢性命。这中间固然有党争之故,但是更多是来自于天子的不信任。功高震主这是常理,“仆从”的权位太高了,“主子”也是会不高兴的。 谢弘想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这时,远远的看见先锋营的探马飞驰而归,跳下马背顾不上平定呼吸便冲上了山坡:“大人!” 曹文诏见他的脸色大变,心里暗下一沉,不过依旧是沉着道:“不着急。慢点说。” 探马见主将沉稳之余,慌乱的心绪稍显平静:“大人,高迎祥他们不见了?” 此时,曹变蛟和谢弘已经移步过来,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大变。 不及曹文诏开口,他身边的监军太监陈大奎立刻尖着嗓子叫道:“你们居然能把那么大队的人马给跟丢了?” 探马不敢作声,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曹总兵,你的先锋营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啊。” 监军太监陈大奎冷哼一声,“兹事体大,你要是处理不好,可别怪咱家上书参你治军不利。” 曹变蛟窝着的火苗腾得又窜了出来,却待要发作,谢弘一把制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拳头。曹变蛟恼火的盯着谢弘,谢弘却一脸平静。 监军太监陈大奎还在阴阳怪气的数落探马,连带着指桑骂槐。曹文诏本是能忍辱负重沉稳踏实的心性,这点和早先的赵率教颇有几分相似,他深知监军太监在官场中的权威,当年袁崇焕身为蓟辽督师,重权在握也都要避让三分,何况他自己只是一介小小的总兵官呢。这次高迎祥的突然失踪,对于他而言,早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此刻消失踪迹,也许真的预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高迎祥的残部正避开他们的严密监视,渡过了黄河。如果是这样,这几个月的追击心血就等同流产,而且高迎祥进入河南地界,半壁江山便要彻底乱了。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曹文诏毅然打断监军太监的絮叨,斩钉截铁道:“传我将令,先锋营即刻搜山。告诉弟兄们,就是把山翻过来,掘地三尺也要把高迎祥给我翻出。走脱了高迎祥,咱们这几个月的辛苦就白费了。” “是。”探马得了指示,连忙奔下山坡,跃上马背,扬鞭绝尘而去。 “若不是你们行军拖延,怎么会走脱了高迎祥?咱家告诉你们,高迎祥要进了河南,龙颜一定会震怒,倒时候咱家看你们怎么交待。孰轻孰重,曹大人,你可要好好掂量清楚。” “你……”曹变蛟火冒三丈口无遮拦,“若不是你……”他想说,若不是你走走停停,走不到三十里就要休息,怎么会拖延军队的行进。可是话到嘴边,只看见曹文诏脸色一沉,硬是噎了回去。 监军太监陈大奎倒是来劲了,死咬住不放:“咱家?咱家怎么了?你倒想把这怠慢军机的罪名加到咱家的头上么?” “这算加么?”曹变蛟吼道,“这不是事实么?” “变蛟!”曹文诏大声呵斥,“退下!还不带兵去追击高迎祥,在这里做什么!” 谢弘会意的一把拽过曹变蛟,往后拖去:“跟我走!” 曹变蛟挣扎道:“放开!你放开!放开——” 陈大奎气的浑身筛糠一样的抖,指着被谢弘拖走的曹变蛟对曹文诏道:“曹大人,这就是你的家教?” 曹文诏紧紧的抿了一下嘴唇,冷静的对陈大奎道:“陈公公,这会儿高迎祥恐怕已经在想办法强渡黄河了,如果再拖延时间,咱们酿成的大祸,可不只有我曹文诏一个人能担待的。” 陈大奎被曹文诏一袭冷语说的僵住了,他由曹文诏的话想起了那日他领命出司礼监时,崇祯皇帝凝重而充满期待的眼神,那种眼神正是当年平台召见袁崇焕之际的眼神,而两年之后袁崇焕被剥掉官服拖出金銮殿的情景历历在目,清醒的刺激着他的神经。 第173章 他无法想象,崇祯皇帝对自己的眼神从期待变得冷峻,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敢想象。如果说,高迎祥真的进入了河南腹地,荼毒了河南全境,那么,相信他死的绝对会比袁崇焕更惨绝人寰。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去想,整个人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模样,立刻软了一半。 曹文诏见他不说话了,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转脸去吩咐曹鼎蛟:“你立刻传我将令,从中军调一个靠得住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到袁大权大人那里,通知他小心布防,这两天天气冷,黄河如果结冰,这一段是最容易突破到对岸的。高迎祥是穷途末路,不排除他背水一战。我们会尽快赶到济源府,配合战局。” “是!”曹鼎蛟大声应命,“我这就去!” 看着曹鼎蛟跑下山坡,陈大奎有点慌了:“曹大人,我们怎么办?” “立刻加快行进速度,我带一部分骑兵先行,全速赶到济源府。陈公公就和我的副将一起,带着大队人马尽快赶到会合吧。”曹文诏料到陈大奎绝对没有胆子敢跟自己远途奔袭,索性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果然,陈大奎努力的点点头,大大的出了一口气:“如此甚好。曹大人放心去便是,咱家自有担待。” 曹文诏紧了一下领口披风的带子,跨出虎步,往山坡下冲去,一边冲一边吼道:“左翼骑兵跟我走,其余人跑步前进!” 山中的风吹得更紧了,温度微微有点上扬,策马跑了不多久,谢弘便出了一身的汗,汗水硬是浸透了夹衣。他前些天因为在野外过夜,着了凉,一直是在发着低烧,如今连续十几天的行军,加上今天的急行军,感觉人都快撑不住,像是挂在马上一般。方才休息时到河边洗脸,冰凉的水带着薄冰扑打在脸上的时候,有几分刺痛的感觉。他低头往水里看去,分明看到自己胡子拉碴疲惫不堪的脸,还有心如死灰的枯槁神情,他突然间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累。他真怀疑自己还要不要这样继续支撑下去,为了一个快要破灭的平辽之梦,为了泉下的绎儿。 在那一刻,风吹过他佩刀上系着的绎儿的银铃,发出呤呤的声响,像是在传递着什么的讯息。也许,谢弘抬头看着天上有些淡然的云彩,耳边依稀是绎儿的声音:“绎儿,你过的好么?” 就在曹文诏和骑兵部属们纵马急行的时候,曹文诏最不希望看到的事实还是发生了。曹变蛟派出的中军使者还没有能进入济源府的大门,河南河防中军官袁大权率领着部属和突然出现的高迎祥的残部死战,直到被孤注一掷的高迎祥的人马斩杀于乱军之中,尸首无存,所部一溃而散,尸横遍野。紧跟着,几乎没有等到河南军队做出反应,高迎祥的残部势若破竹,一路打到了黄河边上。也许是命不该绝,二十四日的一夜之间,冰封黄河,高迎祥的残部十几万人如脱缰的野马,跃过黄河,冲入了河南腹地。这一下,几个月的辛苦付之东流。进入河南境内的张献忠像一只挣脱了猎户的牢笼,重新返回山林的猛虎,疯狂的掠扫了河南全境,从此再难收拾。 这结果,自然是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崇祯皇帝超乎寻常的震怒,上上下下的官员无不战栗称罪,好在曹文诏因为之前有上书预警之见,勉强功罪相抵,不曾处罚,但是也予以了申斥。这一年的冬天,异乎寻常的冷峻,仿佛象征着关中大地的人心,又好像象征着大明朝摇摇欲坠的庞大身影,已经如同黄河河面上凝结的冰层一样,脆弱的经不起一丝捶打了。 曹文诏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大同府,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力气去说话了,可是,现实却容不得他搭成夙愿。在他跨进总兵府门槛的时候,迎面正遇上自己的管家:“老爷,有人前来求见,已经在堂上坐了多时了。” “是什么人?”曹文诏顺嘴问道。 “说是姓卢。” 曹文诏反复在脑海里搜索着记忆,一时想不起来,只是往大堂走去,方才进门,便看见坐着的人站了起来,乐呵呵地笑道:“曹大人,别来无恙?” 面前的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有一张南方人的柔滑脸庞,虽然经历了风雨,有些黝黑,却还是很白净。高挺的鼻梁,炯炯有神的眸子,黧黑的浓眉,紧抿的嘴唇更显出了他的刚毅。他说话的声音字正腔圆,分明还带着吴侬软语的美妙声调,却依旧能感觉到他骨子强硬的作风,很清正的品格。 “你是……建斗兄?”曹文诏迟疑了一下,不敢相认,但是基本上确定了眼前的人是个旧识,“是建斗兄吧!” “哈哈哈,”来人朗声笑起来,伸出手轻抚曹文诏宽阔的肩膀,“怎么?卢某不过是晒黑了一些,就不敢相认了?” “哎呀!”曹文诏一拍脑袋,张开臂膀,一把抱住了面前的人,像个孩子一样兴奋道,“建斗兄啊,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 来人也动情地抱紧了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嗯,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 曹文诏忙松开他,回身招呼道:“变蛟,鼎蛟,还不拜见卢大人!” 曹变蛟和曹鼎蛟连忙行礼:“给卢大人见礼!” “快免礼免礼!”来人伸手扶起他们兄弟二人,热络的笑道,“军中这三曹,我卢象升算是有幸一起看全咯!” “凌焯啊,这位是卢大人。”曹文诏招呼谢弘道。 谢弘上前一礼:“卢大人好。卢大人比起当年入卫京城时,更显得英气十足了。” “哦?”曹文诏一愣,“你们认识啊?” “呵呵,当年我随督师入卫京城,可是和卢大人碰过面的。卢大人从大名府带着天雄军入京勤王,那风采可是盖过了所有的人啊。”谢弘笑着寒暄,“到现在,我都感觉还是昨天的事情。” 卢象升呵呵一笑,颇为持重的眼神,熠熠生辉地看着谢弘:“贤弟也比当年成熟了许多啊。” “卢大人是说凌焯比先前老了吧?”谢弘半开玩笑道。 卢象升听了,忍不住再次朗声笑起来:“曹大人,你的这个副将,可是厉害哦。” “快快请坐。”曹文诏忙张罗着卢象升坐下来,回头大声吩咐管家,“快去沏茶啊!别愣着了!” 卢象升也不跟曹文诏客套什么,兀自掸衣坐了下来。 曹文诏自己也坐了下来:“你怎么会来?还知道我今天回大同?” “我会算呐。”卢象升笑道,“你信不信?” 曹文诏笑起来:“说吧,为什么来?” “嗯,跟你借个人。”卢象升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对面坐着的曹家兄弟和谢弘。 “要我的副将,你尽管拿去好了。”曹文诏倒是大方得很,“咱们两不用客套。不过,用完了是要还的。你是自己人,就不跟你收利钱了。” 谢弘却是洞察了卢象升的心思,于是打趣道:“看来我是碍着曹大人的事了,恨不能立马让我走人哇。大人怎知,卢大人是来要我的?他不会是来要变蛟的么?” 卢象升一拍手,点头道:“知我者,凌焯贤弟也!建斗来要的,正是曹小将军。” 这话一出口,曹文诏先懵了,而后本能的推托:“变蛟还年轻,气盛得很。我是怕给你捅娄子。若是你要凌焯,我二话不说。可要变蛟,你要诚心要,让我再带些日子,砺练好了,你再带走。” “砺练?是不是等他的棱角都磨平了,人也胆小了,再送给我带上战场?”卢象升摇头,“要得就是他那股子冲劲,都给你砺练完了,我可就没得指望了。舍不得就罢了,绕什么圈子嘛。” “怎么说这是……”曹文诏尴尬一笑,“你这么说,不是见外了?” “我看,就让变蛟去砺练一下吧。卢大人强将手下无弱兵,变蛟一个不小心,怕就登峰造极了。”谢弘敲着边鼓,“年纪轻轻,这个就是砺练的资本嘛。总是护在你的翅膀下面,成不了大器。” 话说到此处,卢象升见曹文诏仍在犹豫不决,于是以退为进站起身道:“算了算了!我也不勉强了,强拧的瓜不甜。” “哎——”曹文诏连忙叫住,“我答应还不行么。” “你别勉强啊!”卢象升依旧一脸严肃。 “不勉强!” “曹大人,那是口是心非哦!”谢弘一语撞破,“不勉强,那才有鬼。” “你怎么胳膊肘向外,取笑自家人?”曹文诏苦笑不得,“早知如此,我就把你塞给卢大人结了。” “现在也不晚啊。”谢弘调侃,“我倒是有心去,卢大人肯要么?” “我不是不要,是要不起哦。”卢象升也调侃着笑起来,屋子里一团和气。 正在这时,曹文诏府中的管家进门来:“谢将军,门外有个姑娘找你。” “哦。”谢弘大致猜到了是谁,忙向曹文诏和卢象升行礼,“凌焯有事要处理,先失陪了。” “是梁姑娘的事情么?”曹鼎蛟插嘴道。 “嗯。”谢弘施礼退了出去。 “哪个梁姑娘?”卢象升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曹变蛟答道:“梁廷栋的女儿。” “她跟谢将军……”卢象升有点想不明白。 “她倒是对凌焯情有独钟,可惜,凌焯心里却没有把她放进去。”曹文诏有点感慨的说,“为了一个死人,把这么好的姑娘晾着,可惜了。” 卢象升的眼神有点淡淡的惆怅:“情意太深重了,是难以拔出来的。时间也许能冲淡一切,但也有可能,把痛苦加深。” 第174章 第三十一回 冬日的午后,阳光和煦,难得的是有这么一份软和,暖暖地铺在人的身上。 梁佩兰小心地抱着一个小布包裹,站在大同总兵府府门前的廊柱下,半侧着身子回头去看府门口的动静。她一身少妇的装扮,虽然换上了粗布的衣服,脸色也因为体弱少了几许血色,但是天姿不掩国色,站在这大同府衙的门口,多少容易让好事之徒浮想联翩。她于是尽量将自己小小的身量藏在廊柱的拐角阴影里,不去引起来往人流的注意,以免给总兵府带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不多时,谢弘从府门里出来,与管家作了别,便径直到了梁佩兰面前:“出了什么事情?” 梁佩兰望了他一眼,略有些羞赧道:“我……是有事找你。” 谢弘点点头,没说话,只是伸手过去接包裹:“我帮你拿吧。” 梁佩兰犹豫了一下,递了过去。谢弘见她不再说什么,两个人站在这里,也显得过于扎眼,于是道:“回去?还是……” 梁佩兰蠕喏了一下唇,点了点头道:“回去吧。” 谢弘挥手让亲兵将火龙驹牵走先行,自己拎着小包袱尽量压住步幅和梁佩兰并肩而行。 见他牵就自己,梁佩兰隐隐的有几分欣悦,只将头埋低了,待他亲近的靠过来一些。谢弘却始终和她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不曾有亲近过去的举动:“有什么难事,不妨说出来。” 梁佩兰见他不曾如愿的靠近自己,有那么几分淡淡的失落:“其实,也没什么难处。这些天没见你……我……有点不习惯……你好象瘦了很多……”纵然她想了一万遍话,到了嘴边,还是未能尽数吐露出来,于是顾左右言他。 谢弘下意识地摸了摸胡子拉茬儿的下巴,眯起眼睛去看太阳,沉着声音道:“嗯。在外面待久了,打仗嘛,没顾上这些。劳小姐关心了。” 梁佩兰摇摇头,偷眼去瞧他:“这么久,蒙你照顾,该是我道谢的,关心也是应该的。” 谢弘笑道:“客套于咱俩是大可不必的。” 梁佩兰见他笑了,心中松了口气,自若了些许:“别这么说,我会过意不去的。有句话,也不知当不当说。” 谢弘侧过脸看她:“说吧。” “你总住在总兵府,这不太好吧。固然你和曹将军他们关系密切,但是终究不方便的。”梁佩兰小心地斟酌着词句道,生怕说了什么不妥贴的话让彼此尴尬,“我想,你不妨搬回去的好。”这话说罢,梁佩兰的脸颊红了一片,她的心事总算吐露了,只是这委婉的转还,谢弘会怎么应对呢?她心里没底,便将头埋得更低,竖高了耳朵等着谢弘的回答。 谢弘沉默了一番,眼见着脚下的路距离住处越来越近,他想用沉默来代替回答,但是又怕这样会更伤人。梁佩兰随他来到大同,一路上都是极尽体贴的照顾着他,嘘寒问暖,衣被针线,根本不待他开口,无不是先一步办的妥妥贴贴。她实实是用了心的,冰心一片,毫无保留的全部投入在他的身上。曹文诏和曹变蛟都意图撮合两人,他自己先挂不住了,方才到了大同,便将宅子让予梁佩兰一个人独居,自己为了避瓜田李下之嫌,一直和曹变蛟挤在一起。就是这样避,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成效,他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不该一时冲动带梁佩兰离开京城,却又立刻觉得自己这样想全不是一个大丈夫的所为。矛盾的念想让他不自觉得皱了剑眉,两下为难。 梁佩兰是个细腻敏感的女人,缘何读不出他脸上写着的心事。她知道自己的期望算是有了结果,虽然并非她想要的,但终究是有了:“你别为难。我其实……其实要走了,所以才跟你说,让你搬回去住的。” “你要走?走去哪里?”谢弘一怔,在宅子门口站住了,回身盯着梁佩兰。 “我,我半个月前,在街上遇到了家里的一个远房婶子,她说我总讨扰你不好,你还要成家立业的,我在这里怕要耽误你的。所以,她愿意接我去家里过。”梁佩兰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忽闪着目光往左右看。 “人在哪儿?” 梁佩兰听他急急问起,以为他急于将自己交托出去,心里难免不是滋味,声音黯黯的道:“正在帮我收拾东西。” 谢弘立刻撇下她,三步并作两步进到了院里,正看见屋子当间,一个贵妇人正打发着几个婢女收拾东西。那妇人见谢弘进来,忙上前道万福:“相公,多谢你照顾小妇的侄女。今儿小妇人接她走,你不介意吧?” “梁小姐不可能这么跟着我一辈子,她有个好归宿,我心里也踏实许多。”谢弘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妇人,观察她是不是有风尘气,或者是狡黠之辈,免得梁佩兰出什么意外,“你家在哪里?” “哟!相公你还信不过小妇人啊。小妇人家就在太原府。”那妇人笑呵呵道,“不信呐,改天你过太原府来看了便知。” 谢弘再三确信,这才放下心:“既然如此,梁小姐跟你走,以后可要好生照看她。有难处,但凡我办得了,直管到大同找我。” 说话间,几个婢女已经收好了东西,来到了院子里。那妇人见一切停当了,便拉过杵在门口的梁佩兰行了一礼:“这天色赶到太原府也就晚了。小妇人就先告辞了。” 谢弘点点头,陪着她们出了门,看着梁佩兰上了车,心下有了几分莫名的惆怅:“你……多保重身体吧。” 梁佩兰藏住眸子里的水汽,勉强笑着点头:“我知道。你回吧。” 谢弘于是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赶车的人:“走吧。路上小心些。” 马车被缓缓起动了,车轱辘在沙土的地面上留下了长长的辙痕,梁佩兰的容颜也越来越远。谢弘不自觉得收紧了手,突然发现手中还有个包袱忘记交还给梁佩兰,连忙飞奔着追过去:“等一下!等等!” 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静静的等着他追过去。他气喘吁吁的站定脚,伸出手去揭车帘的时候,正抓住了隔着车帘同时伸手的梁佩兰的手,顿时两人都僵住了。谢弘想要松手,可居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志。梁佩兰贪恋这一时的温暖,也不曾挣扎着松开。一阵风过,谢弘佩剑上响起了呤呤的铃铛声,他的意志因为这铃声回到了原先禁锢的躯壳里,手上一凉,松开了。 梁佩兰不觉心下一沉:“你怎么了?” “你的包袱忘记还你了。” “不用还我的。那就是给你的。” “给我的?” “嗯。我走了,你留着用。”梁佩兰沉着声音应道,于是吩咐赶车的人,“时候不早了。走吧。” 马车又隆隆的开动起来,梁佩兰禁不住泪水夺框而出,垮着双肩,捂着脸,硬是将声音压抑在喉咙里。那妇人爱怜地将她抱在怀里,哄孩子一样的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心中甚是不忍:“姑娘啊,你这是何苦哇。小妇人看那相公,对姑娘也不是无情意的人,可托终身。既然姑娘对他如此钟情,为何不告诉他,留在他身边呢?这样折磨自己,又是做什么呢。” “可与他长相厮守的人在他心里,谁也代替不了。那人不是我,我配不上。”梁佩兰哭了一会儿,心里舒缓了些,“我其实只想留在他身边,我不想他对我怎样,只是能看到他,给他沏杯茶,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我知道他心里苦,我留在他身边,旁人的闲言碎语会给他很多困扰。他因为他心里的那个姑娘,已经倍受世人的冷眼了,我不想他更痛苦。” “就算如此,你也大可不必远走。你若是不嫌气,跟小妇人回太原,在小妇人的家里给小妇人的婆婆做个伴儿,有吃有喝的,也算是安康。” 梁佩兰摇了摇头:“我心如槁木死灰,只想归于宁静。青灯黄卷的,我原不是红尘中人,目下的一切不过是过眼的烟云,是命罢了。” 谢弘目送梁佩兰的远去,拆开了怀里的包袱,一件夹棉的长衣和一双靴子静静的躺着,那重量好象能把他的胳膊压弯。他突然间有些冲动,想去追赶远走的马车,这份冲动让他不想放梁佩兰离开,这一切都不受理智的支配一般,莫非他已经因为绎儿而沉埋的心又复活了么?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当初绎儿为何在赵祺死后本能的抗拒自己的爱了,因为责任,因为内疚,因为太想守住一样东西,那就是感情。而感情又恰恰是很难守住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着冲击和考验。 掌灯时分,天色还不算太晚。绎儿坐在吊篮前面,点了灯火,精心地描着花,一直不屑于女红针线的她,这时才发现了女红针线的好处。就在这不知觉的一针一线之时,时间便可以飞快的流逝。它为绎儿在这异地他乡的孤寂生活消磨了多少时间,绎儿已经记不得了,只在吊篮里富绶的身上才能看出时间的痕迹。 富绶已经八九个月大了,再过些时日就该到过周岁的日子了,他能“咿呀”的发出几个单音,这或多或少为绎儿平淡的生活添了几分生气。时不时探出吊篮的小手,常会扯住了绎儿的衣袖,噘着的粉红的小嘴,似在不满母亲光顾描花而怠慢了自己。 绎儿停下手中的活计,轻轻摇了摇吊篮:“哦,绶儿不闹,娘在做事呢……不闹哦!乖……”于是伸手撩了撩富绶胖乎乎的小下巴,绽出慈母才有的温暖笑容。 可这笑容来的快,去的也快。每当富绶的神情中出现某个人的影子时,绎儿竟不愿去看,从内心里,她真的好厌恶。 富绶的小脸已经完全不加隐瞒的出现了生父的样貌,豪格爱屋及乌的依旧当个宝贝般宠溺着。 第175章 他越是宠溺富绶,绎儿心里越不是滋味,甚至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愧疚感。她不断地找各式各样的借口打断豪格对富绶的爱抚,豪格莫名的不满随之增加,绎儿内心的矛盾和焦虑也随之增加着。 就在绎儿眉尖微蹙的伤怀之时,富绶眨眨澄清的大眼睛,咧着小嘴呵呵地笑起来,继而发出了两个含糊的音:“额……娘——” 绎儿整个人一怔,一时间所有的离怀愁绪全都去了九霄云外,她瞠大了眼睛:“绶儿……你,你会叫额娘了?” 富绶调皮地抓着绎儿的手,蒙在自己的眼睛上,发出自得的笑意。 “绶儿!”绎儿忍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将富绶抱到了怀里,一种母亲本能的激动让她的眼眶湿润了,她把脸紧紧地贴在儿子的小脸边,“绶儿!娘的乖孩子……你会叫额娘了……会叫额娘了……绶儿……” 富绶的小手在绎儿的脸庞上乱摸一气,却对绎儿发上的羊脂玉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竭力地用手去够它,表现出这么大孩子特有的执拗和认真。 绎儿不曾察觉,只是兀自激动着。富绶的一声含糊的“额娘”,让她的恨,她的愁,她的怨全部都在母性的面前退却了脚步。为什么?她找不到答案。这并不是自己最爱的最想拥有的孩子,为什么她不恨他? 发上的玉簪一动,惊回了绎儿的游魂。她转过脸去,却看见了豪格的笑颜:“你哭了?怎么了?” “没什么。”绎儿拭去眼泪,笑道,“绶儿刚才叫额娘了,我高兴的。” “哦?”豪格伸手去抱富绶,亲亲孩子的小脸,“我的绶儿这么聪明?来!叫声阿玛!” “绶儿,叫啊!”绎儿轻轻地抚着富绶的小手,“叫阿玛!” “阿——”富绶拉长了音儿,却没有了下文,只去玩手里的簪子。 “这小子!早知道就不把簪子给你了!”豪格孩子一样气呼呼道。 “你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他不熟悉,所以叫不出来。”绎儿也在富绶的小脸上怜惜地亲了一下,“才八九个月大的孩子,你着急什么。” 豪格小心地把富绶放回吊篮中,顺手拿回了孩子手里的簪子:“这东西太尖利,别伤着他。” 富绶嘟起小嘴,赌气一般地张手索要:“要……要——” “不给!”豪格逗他,“不叫阿玛,不给!” 富绶“哇”得一声哭了起来,踢腾着双脚俨然一副死不妥协的倔犟劲儿。 “哦……”绎儿连忙去哄他,“乖乖……不哭……哦……阿玛坏,打阿玛……” “这小子的拧劲是你的翻版呐!”豪格抱着双臂,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发笑不止,“明明是他不老实撒娇,你打我做什么……” 绎儿白了他一眼:“是你把他弄哭的,怎么不是你坏?” 这言辞间,让豪格听起来有点打情骂俏的味道,他不正经的笑起来:“对对!我坏!这小子比我还坏!我一出征,你全是他一个人的,现在还要得寸进尺的跟我抢!你说我们两谁坏?不知道先来后到!” 绎儿听他说到出征,不由得心里一沉,手上哄着哭闹的富绶,眼睛却望向豪格:“要出征?” “嗯。”豪格应了一声,兀自欲擒故纵地闪到一边去坐了下来,“晚上我约了几个统领,还要商议军机。” 绎儿心里放不下来了,于是大声招呼道:“如雁!” 尼思雅匆匆应声进门:“小主!” “把小阿哥带去嬷嬷那里,我有话要跟贝勒爷谈。不叫你,你不用过来。” “是。”尼思雅应声抱过已经平静下来的富绶,行礼退了出去。 绎儿理了一下略有些散乱的鬓角,缓步走到豪格面前,站定了递过茶去:“喝点茶吧。” 豪格接过茶碗,呷了一口,放在了一边,仰身倒在炕上:“看来只有听到出征,你才会把我放心上。” 绎儿倾身坐了下来,挨着炕沿,叹了口气:“哪有?” 豪格嗤笑一声,坐起来:“虚伪。‘有’字都写脸上了,还狡辩。” 绎儿淡淡的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狡辩下去,于是默不作声。 豪格抬手将玉簪插进绎儿的发髻,伸手用力的将她抱在了怀里,在她的耳边呢喃:“你有多久没陪我了?嗯?” “绶儿不是还小么?” “借口。”豪格打断道,“我每次抱着你,你都是暖暖的,烧得我心里发慌。可只要是一碰你,你马上就成了一块冰。我们中间好像总是隔着一个人,你不觉得么?” “没有……”绎儿偎在他怀里,逃避他的追问。 “你的人和我在一起,心却不知道在谁身边。”豪格索性单刀直入。 绎儿被问的无处躲藏,语嫣了一下:“你难道真的相信我和十四叔有私情?” “不是,不是十四叔。”豪格摇头,“我觉得,是赵将军。” 绎儿的呼吸一窒:“我……” “你和他只有两个月的姻缘,可是,你的心到现在还在他身边。”豪格长叹了一句,伸手爱怜的抚了抚绎儿的脸,又用手指点点绎儿的心口,“在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绎儿听到他这番话,看着他少有的沉峻,大为不自在。她依稀找到了他言下的共鸣:是的!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可他猜错了。这个人不是赵祺,而是谢弘。谢弘在她心上烙了太深的痕迹,深到无法抹杀,所以她的心从来就无法远离,也不曾远离,一直就被“谢弘”的名字占据着。面对豪格的一心宠爱,她仅仅只是想以补偿他的温存来维系良心与感情的平衡,却不料久久难以平衡。她补偿了豪格,便觉得亏欠了谢弘。反之,又觉得亏欠了豪格的付出。她刻意的回避,刻意的保持着冰冷,却能明显的感觉到一份踏实。虽然她内心里的那层冰还没有融化的迹象,但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炽热体温,已经毫无阻拦的向那层冰发起了最强大的攻势。谁胜谁负,绎儿变得无能为力了。 豪格大约觉得抱着她索然无味了,于是松开了手,站了起来:“嗯,我走了。你早点睡吧。” 绎儿不知道出于什么,或许是贪恋那份温暖,居然抱他愈发的紧。 “怎么?不想我走?”豪格低头问她。 绎儿不知道是该承认还是该否认,只是执拗地抱紧了他,不肯放手,她的脑子里乱作一片。 豪格望着她的眸子,有一份冲动,低头去吻她的唇,却在还有咫尺的地方停住了看着她。 绎儿忽闪了一下眼神,不明白他的用意。 豪格勾着嘴角一笑:“给我。” “什么?” 豪格忍住笑,闭上眼睛:“你说呢。” 绎儿有点慌了神,想要去逃,却发现已经被他牢牢地囚在怀里了,于是屏住呼吸,轻轻地吻上去,刚刚触碰到他的唇,立刻就被他强盗般地侵蚀过来,整个人一阵发软。 豪格意犹未尽地去吻她娇小玲珑的耳垂,她的眼帘,直挺的鼻子,喃喃道:“晚上我过来……你等我……” 第三十二回 已经夜深了,书房的灯却一直亮着,如同白昼一般,丝毫不见半点疲惫的意思。绎儿推开窗子,望着对面的书房,却因为书房的人影窜动,生起了一丝伤感。她记得以前那个活泼而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时常在门外也是如此的盯着昼亮的书房,守卫着她崇敬的督师。那时的自己,一直坚信着“我大明的将士英勇无畏”的信条,因为有她崇敬的领袖,也有她热爱的家族,有她为国为民报效边畔的豪情。然而那时的灯光与现在的灯光却是物是人非。还是一盏明灯,可是豪情没有了,天真也没有了。眼前的灯亮的那么刺眼,让她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因为那灼灼的灯光下,意气奋发的一干人,不是为了守卫她内心里的边疆,而是为了攻破万里关山,是她的敌人啊。 她哄睡了富绶,让尼思雅抱到了隔壁的屋子里,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于是歪在炕上径自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却始终无法安定。她想知道她的大明将要遭受怎样的劫难,否则,她的心里无法安宁。 她端了盘点心,小心翼翼地移步到了门口,站在门外听里面的声音。 “出兵的时间已经定了,一个月后,粮草辎重什么的,要尽快准备。”豪格的声音清晰可辨。 “带多少骑兵,多少步兵?”一个将军问道,“还沿袭旧制么?” “这次全部以骑兵出击,蒙古马耐劳,利于长途远征,且速度也块。少数后勤和辎重运输用一些步兵就可以了。” “跟前三路人马一样吗?” “对!十五叔和十四叔他们的三部人马十五天后就先行出发了,迫近龙门口,便可以直捣宣府。二叔的第二路人马十天后出发,从得胜堡掠大同,到黄河,沿黄河绕道朔州与我们的人马会师。”豪格一边应答,一边似乎在地图上划着什么,“你们看,就是从这里到……这里!我们紧随父汗,作为第四路大军,也是五万人马,但是辎重较多,而且还要保护父汗的安全,兹事体大,轻视不得。” “这个是自然的。只是末将听说,如今的大同总兵曹文诏原是袁崇焕手下的勇将,在明朝内部与其侄曹变蛟有‘大小曹将军’之称,打明朝内部的流寇,能转战二十七昼夜不卸甲,可不是一般的难对付。” “这个大可不必担心。据内线报来的情况,曹文诏现在驻兵在怀仁,估计一时半会儿的,他来不及回防。”豪格早有打算,“父汗的意思,是要在大同城下全歼曹文诏部。” 第176章 绎儿本能的出了一身冷汗,她只觉得脚一阵发软,心绪纷乱如麻:“谢弘……谢弘在曹文诏总兵那里……全歼曹文诏部?” “该分配的军令,我都分配到了,你们没有什么疑问的话,就早点回去歇了。明天再议。”豪格拍拍他们的肩膀。 “末将都已经清楚军令了。” “嚎!天晚了。我就不留你们了。” “嗻!” 一时间,几双脚步声往门口过来了,绎儿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先一步推开了门:“贝勒爷。” “你还没谁?”豪格整理着地图,抬头惊愕地看着她。 “末将给小主请安。”几个将军连忙行礼。 “哦,我看你们一直在议事,怕你们饿了,所以特地送点心过来。”绎儿一边示意将军们起身,一边放下了手里的点心,“我担心下人们听见了不好,所以就亲自送来了。” “事都议完了。不妨一起吃点东西好了。”豪格招呼几个将军,“来尝尝侧福晋的手艺,这个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谢贝勒爷。”几个将军也不推辞,三两下便瓜分完了点心,一哄而散。 “你的点心,还不赖。”豪格冲绎儿一笑。 绎儿看着他熬的有点发红的眼睛,心里有几许不忍:“都三更天了,去睡一会儿吧。别累垮了身子。” “你怎么还没睡?”豪格麻利的收拾着岸上的地图和军情文本,疲惫的笑道,“你不会真的在等我吧?” 绎儿脸色微微一红,款步走过去,帮着一起收拾:“是睡不着,所以……” 豪格呵呵一笑,伸手理她发髻上的簪子:“头发都没松下来,像睡过觉睡不着的样子么?”见她哑口无言了,爱怜的探出手指,刮了下她的鼻梁。 绎儿白了他一眼,码齐了桌案上的文本,不自觉地往桌上卷了一半的地图上看去。 豪格见她看着地图出神,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于是提步绕到了她的身后,将下颌枕在她温润柔软的肩上,笑道:“怎么?来刺探军情的?” “没有。”绎儿听他这么说,只好将脸撇过去不看,手上整理文本的速度却慢了很多。 “有些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再去往心里放。”豪格从身后握住她整理文本的手,将她拥到怀里,“很多的事情,女人是扛不下来的。不过,你可以祈祷我回不来,这样,你的大明就可以安然无恙了。” “别!”绎儿冷不丁激灵了一下,回身捂他的嘴,“不,不会的,你不要这样说。” “你不希望这样么?”豪格长出了一口气,“我不死,你的大明就会有很多的人死。” “我既不希望你有事,也不希望大明有难。” “为什么?”豪格淡淡地说,“你的话很矛盾。” “我说的,是我现在的心情,它就是这么矛盾。”绎儿蹙着眉,“我毕竟是汉人,我若说,希望你势若破竹,凯旋而归,你信么?若说因此希望你有不测,我也做不到,我的感情不允许。” “感情?”豪格的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很显然,绎儿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底里,“我以为你会选择作大明的忠诚子民,却没料到,你会这样想。” “毕竟在这个地方,我只有你。”绎儿冲动地贴紧了他,去感觉他的温暖,“离开你,我不知道还能依靠谁,所以,你要平平安安的回来。就算是,为了绶儿,为了我。” “我答应你。”豪格吻着她的指尖,抱紧了她,“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把你的心交给我保管,好么?” 绎儿没料到他会说出如此的话来,难免有些不知如何应付,硬着头皮打岔道:“心交出来的话,我就死了呀。” “小狐狸!”豪格知道她在兜圈子,也不想这么强求她,于是狎昵的揪了揪她的脸,“去给我沏壶茶来。” “这么晚了,你还喝茶,不用睡觉了?”绎儿问道。 “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今儿是睡不成了,喝点茶,提个神。” 绎儿于是应声端了茶壶,就要往出走,豪格伸手抱住她:“算了,我让别人弄吧。你早点回去睡吧。甭跟我耗着了。” “我还是陪你吧。”绎儿不知怎么的,有些不舍的感觉。 “有你在,我会心不在焉的。”豪格吻她的脸,在她的耳边呢喃,“乖乖的回去,把门带上。嗯?” “嗯。”绎儿乖顺地应了一声。 这样的日子似乎过的很快,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入秋的时节了,七月的盛京天气并不是很热,特别是进了黄昏之后,白天的暑气散去的很快。之前制订的作战计划已经按部就班的实施了,三路人马已经先后出发,往预定的地点集结了,明天就是最后一路人马,也是皇太极亲率的中军出发的日子了。忙忙碌碌的很多天过去了,反而到了今天这个晚上,变得清闲了起来。 绎儿刚刚沐浴过,坐在吊篮边爱怜地给熟睡中的富绶打着扇子,哼着眠歌,一脸的幸福。这个小家伙已经过了周岁了,下午学走路的时候,跌跌撞撞的却拒绝别人去扶持,丁点大便表现出了特立独行的性情和勇敢,硬是在水廊旁玩耍了一个下午,吃过饭,洗了澡,这才累得睡着了。粉嫩的小胳膊像能掐出水来,绎儿总是忍不住用牙齿细细的去咬他的手指尖,却又怕咬疼了他,不敢用劲。此时,看着他安谧的睡容,憨态可掬的睡态,母亲的幸福不言而喻的取代了一切的俗事。 绎儿正在出神,肩膀上一暖,于是回过头来。 豪格生怕吵醒了富绶,压低了声音道:“睡了?” “嗯。”绎儿应了一声,又低头去看儿子,“淘了一下午,也该累了。” “淘小子出好啊!”豪格探出手去摸摸富绶浓黑细软的胎毛,满是怜惜,“好小子,越长越结实了。” 绎儿听他这么说,心下暖暖的:“怎么?不忙么?” “再忙也要看看我的宝贝儿子啊。”豪格笑了笑,抽回了手,“马上一出征,就有日子看不着咯!” “什么时候回来?”绎儿听到他说“出征”,心里有些黯然。 “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吧。”豪格长吁了一口气,“一个月,足够了。” 一个月?又要死多少人呢?大明又要血流成河了,这次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还有曹文诏谢弘他们,他们会安然无恙么? 绎儿在心底里暗暗的想,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伤感的神情。 豪格伸手去揽她的肩:“又伤感了?” 绎儿口是心非的摇头,勉强笑道:“没有。” “没有才有鬼!”豪格笑道,“我还不知道你。” 绎儿细小的编贝咬住了嘴唇,月眉儿微微皱在了一处,一径沉默下去。 “明儿我就走了,你还这么一脸苦相对着我?”豪格伸手去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安抚她的心绪,“你当真不想我回来么?” “怎么会呢?”绎儿本能的说道,说出口之后,不免吓了自己一跳,这算是心声么?他能回来,那谢弘呢?能安然无恙? “行啦!”豪格拍拍她的粉颊,“少在我面前口是心非的!走了!去准备一下!” 绎儿看着他起身,往门口走去,背影快要消失的一霎那,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他一旦出了这个门,就会要了谢弘的命一样qisuu奇书,也好像会把她自己的心生生地撕扯掉一半的疼。她神使鬼差地站起身,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从身后狠狠地抱住了豪格:“你别走!” 豪格冷不丁被她一抱,整个人怔在了原地,先是愣了一下神,继而缓过来,用温和的声音道:“你怎么了?” “我不要你走!不要!”绎儿紧紧地抱住他,好像抓着救命的稻草,将脸埋在他的背脊上,闷闷的说,“留下来!别走好不好?” 豪格的心里暖了一片,虽然他并不清楚绎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为的是什么,他挣扎着想要回身,却被绎儿狠狠地匝住,让他动弹不得,只隐隐觉得背上的衣服湿了一片,而且在不断的扩大。 “你哭了?” “我没有。没哭……”绎儿的声音分明带着哽咽。 “你怕我去明朝,你终于还是承认了。”豪格很坦然的接受了绎儿的真实选择,长长的叹道,“说到底,我们是敌人,你永远也不可能把心交给我。但是你忘记了,就算我不去明朝,明朝也会到这里来,然后死的是我,是绶儿。你从小到大,也许听到最多的,就是‘平辽’两字。可是,平辽也是要流血的,死的人,流血的人,是我们。这仇恨会一代一代,永无止境的继续下去。这个天下,适者生存,不进则退。你懂么?” “大明的百姓也不想这样,不想死人,不想杀戮。你们能收手,像这样平静的过日子,为什么不呢?”绎儿忍不住在他的背后痛哭流涕,“你们入关一次,大明就要死很多的人。有好多的父母失去子女,好多的孩子失去娘亲,还有……还有好多的女人失去丈夫……我可以放下仇恨,把你们杀我丈夫的仇恨放下,为什么你们不能……不能相安无事下去呢……” “汉人的命是命,我们女真人的命,就是草芥么?”豪格闭上眼睛,痛苦的自抑,“我的玛法为什么要起兵?难道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绎儿回答的底气全无。 “你根本不知道,在这个白山黑水间,我们是怎样生活的。”豪格一字一句的说道,“说我们是蛮夷,难道我们和你们汉人有什么差别么? 第177章 我们也是人,杀了人也会痛,自己的同胞流血牺牲一样会痛苦,也会想报仇,这是人之常情。如果我死了,绶儿长大了要报仇,你能阻止的了么?” 绎儿一下子虚脱下去,豪格反身将她抱在了怀里:“你不敢想,对不对?我也不敢想,但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们总要面对的。我说过,很多的事情,女人是扛不来的,你为什么总是要把这些放在心里折磨自己。有我在,我会保护你,你只要安安稳稳的生活就好了,别的,什么明朝,什么大金,你都不要去想。忘记它!彻底的忘记它!即便是你去想了,你也改变不了现实,你只是一个女人,在这个乱世什么也做不了的女人。你懂么?” 绎儿禁不住泪流满面,彻底的垮了下去,靠在他的怀里,失去了一直坚持着方向,她觉得自己沦陷了,陷入了一条无法回归的深渊中,未来她无法面对,就连现在的自己,也无法面对了。 豪格低头去吻她的脸,吻她的泪水,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人很无奈,生在这个天地间,要面对太多的东西。很多的事情,是不得以的。就像你嫁给我,就像我爱上你。彼此不知道能相互扶持着走多远,尽可能的,让自己觉得踏实要好一些。” 绎儿凝望着他经历了三年还是有些陌生的面孔,第一次挣脱理智的束缚,紧紧地抱住了他,彻底的用心抱住了他,贴紧了他的温暖,这也许只是一种习惯性的贪恋,但已经称为了踏实的代名词。 豪格有些疲惫的一笑,低头去吻她的唇,绎儿出乎意料的没有挣扎,由着他肆虐自己的一切。这一次,幸福绽放的如火如荼,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绎儿不再觉得和他在一起是一种折磨,豪格也不再觉得绎儿冷淡的像一块冰,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一切爱意都不再受到强加的束缚,流淌在彼此的指尖和身体上,这一刻,彼此的心里都存放着踏实的味道,弥久的挥散不去。 淅淅沥沥的夜雨弹在窗纸上,打在窗外的绿叶上,显得格外的清脆。 豪格的手指在绎儿的唇际游弋着,裹挟着酥麻的感觉,传遍了绎儿的全身,他带着沉沉的声音在绎儿的耳畔呢喃:“喜欢么?” 绎儿望着他的眸子,娇羞的笑了笑。 “今天我才觉得,你是我的了。”豪格揽紧了她的纤腰,缠着她不放,“真正的,我的女人。” 绎儿蜷缩着身子,靠在他滚烫的胸膛上,依偎着那份难得的温柔:“像做梦么?” “嗯,像。”豪格贪恋她主动的投怀送抱,吻她的耳根,沉迷的愈发厉害,“若是梦,我都不想醒过来。” 绎儿被他挑弄的有些慌乱的气紧:“别闹了……” 豪格孩子气的执拗起来,越是不让他闹,他愈是来劲,双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埋首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是你投怀送抱的,还敢怪我闹?嗯?” 绎儿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慌忙起身去躲,却被他牢牢的擒住,动弹不得,于是讨饶道:“我错了还不行么?” “认错了就得罚!”豪格将她压在身下,狡黠地笑道。 “要怎么罚?”绎儿噘嘴若有所思道。 “学会一句话,以后每天要跟我说一遍。” “什么?” “毕心波卜耶蔑。”豪格轻声念道。 “毕……”绎儿方才要说,突然反问道,“女真语?什么意思?” “你猜?”他逼近她飞红的脸颊。 “没头没脑的,我要怎么猜?”她启合不定的红唇像是在诱惑他。 “就是……”豪格倾身压过去,轻轻托起她的纤腰,侵入她细滑的柔荑,呢喃道,“我喜欢你……” 绎儿禁不住他突如其来的攻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肩,微微皱了眉,羞恼交加:“你……” 豪格已经不想用言语去解释什么,在离开心爱的女人出征之前,他只想充分地享受这宁静的夜晚,将他酝酿了许久的爱意释放在这份缱绻的细雨中。 第三十三回 绎儿被富绶的哭闹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张开了眸子,身子还有些倦怠,迷迷糊糊地翻身过去,清寒的玉臂落在空荡荡的炕上,被晨风一吹,有些寒意,于是清醒了一些。 不及她呼唤,尼思雅蹑手蹑脚地进了门,挪到吊篮边抱出富绶。 “如雁。”绎儿裹上薄衾,坐起身来,“把富绶抱过来吧。” 尼思雅应声将哭闹的富绶抱了过来,交给绎儿:“小主不睡了?” 绎儿一边哄着富绶,一边答道:“什么时辰了?” “嗯,”尼思雅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窗外,“快到中午了。” 绎儿一怔:“睡了这么久?怎么不叫我?” 尼思雅小脸一红,吞吞吐吐道:“贝勒爷走的时候交待了,说小主乏了,要多睡会儿,不让奴婢惊动小主。” 绎儿闻听此言,心里也暖了一片,想起昨夜的忘情缠绵,她的脸上也泛起了红色,有些羞赧的打发尼思雅:“嗯,知道了,你去忙吧。” 尼思雅点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富绶大约是在娘亲的怀里躺的舒坦了,渐渐停下了哭闹,张大了眼睛,盯着绎儿的一举一动像是在揣摩娘亲不曾说出的心思。绎儿望着儿子的认真表情,忍不住用手指去轻轻摩挲他的小脸,带着同样的认真对富绶道:“绶儿,你也想阿玛了么?” 一句话哄孩子的话出口,绎儿心绪纷乱了一片,言由心生,莫非是自己贪恋起豪格的宠爱了么? 一阵风起,窗口传来的悦耳的铃声。 她抬眼往窗外看去,忽然发现,窗框上多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那是赵祺的青骢马上的脖铃,后来又辗转到了豪格的坐骑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间的窗框上呢? 她垂了头细细去想,未曾想出头绪来,却看见富绶在怀里撒欢的模样,不由陷入沉沉的思念,这份思念属于谁,她自己说不清楚,于是自言自语道:“都要安然无恙才好……” 此时此刻,曹文诏刚刚巡营返回,人还没有进中军大帐,便被身后急促的马蹄声惊回了头。 远远的一骑风尘迭起,他不消去问,也能预感到情况的危急。那背在信使背上的红色旗帜显得那么的扎眼,这是百里加急的信号,应该又有烽火被点起了。曹文诏的心里顿时一沉,面上却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径自站住了脚。 谢弘和曹鼎蛟也听见了身后的马蹄声,回身看到了百里加急的信号,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原地,气氛一下子很压抑,静候的片刻,让几个人的几乎都没有了呼吸的感觉。 信使在中军帐前勒缰下马,跌跌撞撞地冲到曹文诏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兵部……八百里……加急!” 一封红漆封烙的信封递到了曹文诏的手里,曹文诏的手不免一沉,好像坠了千金,他故作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一切有条不紊,而心绪早就被打乱了。 “出了什么事情?”曹鼎蛟沉不住气道。 曹文诏的神情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鼎蛟,你去点兵,准备出发。”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曹鼎蛟看着他的镇定,惶恐更甚。 “辫子军来了。”曹文诏回手将急递交给了谢弘,自己背着手往帐门中走,一边吩附侍卫和仆从,“你们立刻去传中军所有将领前来中军帐议事,接到命令后,不得延误,违者,斩!” 曹鼎蛟倒吸了一口气,有些无措:“辫子军……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怎么会……”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谢弘看完了急递,也是一脸的处变不惊,“他们有好久不发难了,如今突然进攻,很正常。你还不快去点兵!” 曹鼎蛟应了声,连忙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大人。”谢弘紧跟着曹文诏进了帐门,一路快步往议事厅而去,“辫子军的攻势很快,我们必须赶紧做出反应。你心里有计策了么?” 曹文诏一把甩开中军帐的帐帘,沉着声音道:“还没有。” 谢弘先一步上前铺开了地形图,对照着急递上描述的情况,一一在图上标记着:“辫子军兵分四路。一路从尚方堡攻打宣府大同;一路从龙门口直趋宣府;第三路从独石口进攻应州;第四路从得胜堡攻大同。现在尚方堡和宣府右卫已失,得胜堡也被攻克……照这个阵势,很快就会在应州或者大同集结,大同恐怕不保。” 曹文诏看着他在地形图上做标识,坚毅的嘴唇抿得更紧,呼吸也有些沉。 谢弘抬头看看曹文诏,知道他在盘算着如何迅速的回防和运兵,也不好去打扰他,也只是沉默着。 “叔父!”这时,中军帐门口一声高叫,惊得两人回头。 “变蛟!”谢弘不禁叫出来,“你不是跟卢大人……” “军情十万火急的,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大同唯恐有失,赶紧回军吧。”曹变蛟气喘吁吁的说道。 “只怕半路会遇上伏击,皇太极这招已经屡用不鲜了。他会不会在大同城下等着我们?就像当年遵化之战一样。”谢弘不无担忧,转脸去看曹文诏,“大人,你要想清楚。” “什么伏击不伏击的?这个时候讨论这个?”曹变蛟急得上了火,“大同若是有失,大明关中的屏障就没有了。如果辫子军长驱直入,如何是好?”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怎么能凭血气之勇?”谢弘对他沉不住气的举动非常恼火,“当初遵化之战,督师是不得已而为之。结果怎么样? 第178章 难道你也想让我们再重蹈覆辙么?” “如果大明西面的屏障丢失,作为大同驻军,我们守土有责,拿什么跟天下人交代。大哥,你口口声声说知其不可而为之,现在这样的劲头到哪里去了?”曹变蛟也针锋相对,“能不能不要总是那么多的顾虑,辫子军此来全是骑兵,再不下决心,就完了!” “变蛟!你冷静点!”谢弘吼道。 曹文诏忍不住呵斥:“行了!这还没接仗自己家就先乱起来了吗?就是伏击也得去救!立刻传令全军集结,选一万人马,全速回救大同,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皇太极挡在大同城下!” 然而,曹文诏的期望似乎落空了,就在他为了决定死战一场而攥紧了拳头的同时,皇太极的军队已经攻破了大同城,此时此刻,皇太极在开心之余,也多了几分忧虑。原本,他在接到捷报时,那种兴奋骄傲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不过,当他沉静下来之时,忧虑开始在他的心中笼罩起了阴影:曹文诏好像并不太清楚他的过去,但是,他曾经在袁崇焕的手下为将。袁崇焕是父汗的生平劲敌,父汗一生未尝败绩,不想最后败在袁崇焕的手上。上次设计除了袁崇焕,拔除了入主中原的障碍。强将手下无弱兵……曹文诏……不可等闲视之…… 仅仅是这短短地沉思,好几封捷报已经接连而至:阿济格从龙门口一路到宣府,十分顺利,现在正在往朔州靠拢。德格类所部一路势若破竹,也正往朔州赶来。他暗下里叫了声好,心情也豁然开朗了很多,手指顺着地形图上的路线一路划过去,思路竟然如此的顺畅。忽然他叫道:“豪格,你过来!曹文诏现在驻兵何处?” “怀仁!”豪格特地用手指了一下地形图上所标示的确切位置。 “好!现今我军几路大胜,又对大明构成极大的威胁,想必他应该已经接到战报了。一接到战报,他一定立刻急奔回大同。快的话,今天夜里救可以到大同。你派两个人,带些人马在半路上,喏,这个地方……”皇太极指了一下,又将手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一声,“打他个措手不及!记住,不要死战,无论胜负,天亮前必须退回。” “嗻。”豪格满怀信心地应道。 “让其余的三路人马现在带着辎重往应州集结,我们这一路,一个时辰后出发往应州。明天诸将分头攻略,后天,曹文诏如果赶到,就和他接仗,以逸待劳。” “儿臣遵旨。” 看着儿子应命而出,皇太极扶着椅子坐了下来,细细打量起了这个不大的大同总兵府。大明朝的九边之一,西北面的屏障到底也没能挡住他苦心历练出来的铁骑,他几乎没有费什么气力,就能安坐在这个重镇的总兵府中了,想起来,他难免有些许得意。但是,纵使是如此,他也不敢以身犯险,深入关内太多,毕竟宁锦防线靠着自己的大本营,父子两代的心血就在东北,如果明军乘机进攻盛京,可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想到这里,他突然对这次的征明之战,有了那么一点点满足的情绪,现在的收获已经超出了自己预计的范围了。 一个时辰之后,就要离开大同了,这一个被摧残之后的破败城市他完全没有心思去欣赏,但是,他还是想要留下点什么纪念才好。看到手边的墨砚和纸笔,他突然灵机一动,冲着门口的侍卫叫道:“来人!宣范先生前来!” 他所说的“范先生”正是辅佐了他和努尔哈赤两代的范文程,他一向很倚重这个足智多谋的干练能臣,这个时候,他有了点想法,觉得应该和范文程商量一下,听取一下他的意见。 不多时,范文程应召而至,方才进了门,便倒头行礼:“大汗!” “哦,快快请起。”皇太极伸手示意他起身,“请坐。” 范文程谢了坐,小心地侍奉在了一边:“大汗召微臣来,所为何事?” “嗯。”皇太极伸手将桌上方才写的纸笺递了过去。 范文程恭敬地接来,展开细看,沉吟了一番:“大汗当真要议和么?” 皇太极微微扬了扬嘴角:“先生以为呢?” “此次进军不过是为了掠取财物牲畜罢了,以我们现在的力量,并不足以逐鹿中原。明朝虽然腐败不堪,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还没有到一举灭掉它的时机。现在议和,可以再多得到一些财物和人畜,其他的,没有什么益处。况且,明廷是不会议和的。”范文程不紧不慢的娓娓道来,“大汗到底是如何想的,微臣不敢揣度。” “先生说的极是,也正是本汗所想。”皇太极点点头,“这封书信留给曹文诏,等他回到大同来看到,想必非但不会议和,反倒会一心求战。” “大汗是想和曹文诏决战么?”范文程洞悉了皇太极的心思。 皇太极点点头:“是的。” “大汗有完全的把握?” “难道先生觉得不妥当么?”皇太极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范文程摇头:“这倒是没有,微臣只是不明白,大汗此举的目的是什么?这场仗完全没有必要去打。” “你觉得曹文诏这个人为我所用将如何?” “他是个彪悍的勇将,能独当一面,虽然不能作为帅才,但也实在难得。如果能为我所用,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只是,将门之后,必有愚忠,先前又跟过袁崇焕,深得器重,微臣担心,他会是第二个祖大寿。想要收服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范文程不免有些没把握。 “打掉他的锐气,打掉他的荣誉。”皇太极的眼神中迸射出了势在必得的意思,双手不由得握成了拳,“逼他就范!” “如果大汗执意要这么做,微臣会尽力去办这件事情。”范文程起身行礼。 “等一下。”皇太极突然想起了什么,“再给那些大同留守的明朝将官留句话,让他们尽快交出窝藏的察哈尔部余孽。” “是……”范文程低头应道。 皇太极望着门外那一方天地,嘴抿得更紧:“等收拾完明朝,林丹汗,下一个就是你了。” 这一刻,他似乎已经能看到草原上林丹汗的察哈尔部在他的雄兵面前四散逃窜的景象了。 而此刻,跪在大雄宝殿蒲团上的绎儿,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够清楚的看到印在脑海中的惨烈战况,她一直一言不发的跪着,一旁的如雁并不能洞穿她的内心世界,只是担心自己的主子一直这样跪着膝盖会吃不消。 天梧从殿外缓步进来,径直来到了她的身边,放下了手中的餐盘:“少夫人。” 绎儿依旧双手合十的跪着,眼睛并没有张开:“天梧师父。” “该用饭了。” “我吃不下。” “此时担心无意……”天梧了解她此刻的所想,于是解劝道。 “这次出兵,大明会有几层胜算?”绎儿没来由的直接问道。 天梧沉吟了一下:“兵在怀仁,要回救大同,很难保证不被伏击。” 绎儿缓缓张开眼睛,倒头向着菩萨拜了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 “小主……”如雁有点心疼她,怕她碰伤额头。 “绎儿愿意折寿十年,求菩萨开大慈悲……”绎儿仰首凝望着菩萨的眼睛,带着坚毅的神情,“佑我大明,免除一场生灵涂炭……” 一拜再拜,绎儿只听见自己额头触碰在冰冷地砖上的声音,她的内心的焦灼几乎到了极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痛苦纠结的心镇静下来,亦或是,麻木下去。 也许,真的是绎儿的诚心求拜感动的佛祖仁慈的心,急驰回救大同的曹文诏部居然奇迹般的躲过了皇太极布下的伏击,顺利地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大同城下。面对四门洞开,遍地尸首的大同城,曹文诏几乎差点因为续不上气晕厥于地上,勉强支撑着坐在马上,握缰绳的手不断的攥紧,紧了再紧。 “大人……”谢弘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场景,有些震惊。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总督张宗衡纵马近前,大惊失色的差点从马上掉下来,“辫子军呢?” “怕是早就走了吧。”曹变蛟气呼呼的说道,“杀千刀的!有种等着你曹爷爷来了再走!” “先进城吧。”曹文诏回马纵缰而入。 秋风在他的耳边呼啸着,有冬的肃杀,还有千万条冤魂的凄厉惨叫声,撕咬着曹文诏的全身上下。 当皇太极留在总兵府门上的书信映入曹文诏眼帘的时候,他几乎愤怒地想要歇斯底里地怒吼,此时却只能咬牙切齿:“皇太极,你欺人太甚了!” “大人……”谢弘依稀看出了一个为将者不该有的冲动和失去冷静,他开始担心曹文诏接下来将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议和?”曹文诏一把扯下了门上的书信,三两下扯了个粉碎,“我曹文诏长这么大,从来就不知道‘和’字怎么写!城下之盟,春秋尚且耻之,难道要我曹文诏做秦桧第二吗?士可杀不可辱!皇太极你犯我大同城,屠戮我大明无辜百姓,这笔血债曹某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皇太极现在何处?”总督张宗衡回身去问刚刚被从地牢解救的大同留守将官。 “回大人,辫子军现在已经前往应州,皇太极临走的时候,还留了话,让属下禀告大人。” “说!”曹变蛟也怒发冲冠。 “他说,让我们识相的话,立刻交出藏在这里的察哈尔部余孽,否则,他要领军席卷山西,再捣京师。”想起皇太极对自己说这番话时的神情,那个将官不住地发抖,“他还说,如果曹总兵和大人愿意和他议和,就派人去应州接洽,他敬候佳音。 第179章 如若不然,就请准备料理后事,等他挥军再战……” 曹文诏一拳打在门板上,硬是穿破了过去,木屑横飞:“来人——” “大人!”一个侍卫近前行礼。 “立刻派人,带着我的书信前去应州。” “大人要议和?”侍卫大惊道。 曹文诏虎得转过脸,厉声吼道:“我曹文诏受国恩如是,议和乃是鼠辈之举,我安能为之?派人去应州,告诉皇太极,我曹文诏在大同等着他决一雌雄!” “是!” “大人……”谢弘想要劝阻,“你冷静点……” “我大同城的血债,无数冤魂难道是都是草芥么?”曹文诏的眼睛狰得通红,“你不是大同人,你不会知道身为大同人的痛苦!我是大同人,大同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曹文诏什么都可以不管,但是,谁敢在大同的土地上对我的乡亲父老大开杀戒,我曹文诏绝不能容忍!我要告诉皇太极,什么叫‘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第三十四回 大同城下,一望无际。 铺天盖地的风沙带着粗犷的气息横卷过来,砂砾打在脸上,与汗水混成了一片灰色。正是晌午时分,烈日炎炎当空俯照,热气贴着地面,蒸腾着仅有的稀少水份。人的视野因为热气的蒸腾而恍惚不定的模糊起来,干裂的嘴唇,连血都来不及淌出,便干涸于唇际了。 一路的全速前进,使得明军集饥渴于一身,本是因为欠饷欠粮而赢弱不堪的身体,现在连站住脚都城了问题。一路急行军的赶回来,顾不上休整,连夜整顿大同城的防务,连水都顾不上喝,战马也累得直喘气,一脚深一脚浅的尽力奔跑着,时不时人有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就眼见着被死神吸干了生命。 队伍进入预定位置,刚刚收住脚站定,曹文诏传令稍作修整。 正当队伍即将松懈下来之际,远处一阵风沙中,隐隐有千军万马的奔腾声传来。曹文诏料定是金军的铁骑已至,于是竭力扯着嘶哑的喉咙叫道:“列阵候战!”声音冲出喉咙的同时,曹文诏顿时感到自己喉咙处,一股血水涌了出来,咸了一片。 一个刚掏出水袋的士卒尚未喝上一口水,水袋便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汩汩的水顷刻间已经被烤得滚烫的大地黄沙贪婪地吮吸了个干净。 明军中鸦雀无声,人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他们都是三晋子弟,眼下因为大同城被攻破而饱受国仇家恨的折磨,个个都憋足了一口气。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战马卷起的沙尘越来越大,金军的铁骑终于出现在了明军的视野里,打头的正是因为没有伏击成曹文诏而将功赎罪的统领土鲁什和吴拜。 曹变蛟本能的握紧了长矛,一种想冲上去血肉相搏的冲动占据了此刻的全部意念。 当一面黄色的大旗闪出铁骑队列之际,曹文诏平静中带着切齿的恨:“皇太极,你来的正好!” “叔父!”曹变蛟回身看着曹文诏。 “我们要争取主动,先发制人。”曹文诏审慎度势,斩钉截铁道,“变蛟,你带兵先截住辫子军前锋,把他的前锋给我压住!” “是!”曹变蛟将长矛一横,跃马出了队列,矛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冷冽光芒,“弟兄们!跟我冲——” 刹时间,曹文诏只感到耳畔带过一阵大风,于是满眼便是将士们和金军前锋马颈相交浴血相搏的惨烈场景。 金军统领土鲁什和吴拜根本未曾料到明军居然敢于率先出击,一开始便落了下风。这也是皇太极所料未及的,他的心里暗自惊赞:“好个曹文诏!有这种气魄,不亏是袁崇焕手下历练出来的虎将,居然敢以疲弊之众率先出击,争取主动,果然名不虚传!”他回顾了一下身边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十万精兵,一丝自信的笑意挂上了嘴角。 曹变蛟于乱军之中丝毫不见半分慌乱,银色的矛尖迎着烈日,闪耀着刺眼的光亮。一身银甲已经和夺目的鲜血映在了一起,那张充满少许稚气的脸庞写满了卫国的决心。他在乱军中宛如一条浪中蛟龙,翻卷着怒涛巨浪,劈开了一条血路,杀向金军。金军的两队骑兵在他的两侧纷纷落马,身上的血似乎还未及喷出,就已经冷却了,凝固了。 “那个白衣小将是什么人?”皇太极半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 “他是曹文诏的侄子曹变蛟。”一旁的多尔衮应声答道,他身后的队伍正在待命的状态,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以席卷战场了。 “他就是曹变蛟?果然武艺出众……”皇太极正在感叹之际,却见金军已经出现的败落的痕迹,于是吩附道,“传令!阿济格主攻,多铎为右翼,多尔衮为左翼,兵分三队,包抄明军!” “嗻!”金军队列中的人马立刻如潮水破堤一般冲泻了过来,带给这寂寞已久的古战场一阵难以抵挡的旋风。 “豪格!”皇太极沉吟了一下。 “父汗!”豪格拨马靠过去。 “传令下去!曹文诏叔侄,无论如何务必抓活的。”皇太极的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自信神情。 金军铺天盖地的杀将过来,铁骑卷起的层层风沙,狂飙的气势让人心惊胆战。曹变蛟不待曹文诏下令,很自然地承担起了第一道防线的作用。他跃马横矛,义无反顾地高声叫道:“有种的过来!让你们领教一下曹爷爷的枪法!” 曹文诏见状,定了一下神:“取枪来!传令!右翼原地不动,其余的跟我上!” 他丢下命令,跃马而出,身后的将士一起涌向了敌阵,带着满腔的仇恨和报仇的决心冲了出去。霎那间,战场上短兵相接,喷薄出的热血在太阳光的直射下,给整个黄沙满天的战场带来了一阵残酷而血腥的风。那阵风不但能够听到,感觉到,而且也在人的眼睛里构筑了衣服惨烈的图画,让人不忍目睹。 马的嘶鸣,刀剑的搏击,惨烈的吼叫……种种声音宛若带着锋芒的有刺的毒草种子,洒落在这个久已寂寞,久已宁静的战场上。 曹文诏带着人马冲了出去,他的心里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情,谁也不可能知道。但从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宁折不弯,誓不屈服的韧劲可以看出,他做出这样不顾一切以血肉之躯筑长城的决定,不仅是出于战势的刻不容缓,也是出于他自己坚忍不拔的个性。他不会因为彼强我弱,敌众我寡而放弃最后的使命和责任,就如同他说过:“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挡住敌人。只要是我曹文诏带出来的兵,哪怕还有一个人,也要以一当十,决计不后退半步!”生死已经置之度外了,此刻,除了挥动手中的长矛杀敌之外,别的已经不放在他心中了。 “大不了血溅疆场,与黄天厚土化为一体罢了!” 也许,明军将士都带着这么个心理,他们冲杀起来更是不顾一切。这种时候,无论是出于报国之心,还是出于人的求生本能,杀戮成了唯一的手段。也只有从此刻的血雨腥风中真正走出来的人,才可以被称为不屈的英雄。 在大队的人马冲出去之后,中间的地带几乎是空了。明军的各个将领几乎是背靠着背在战斗,本来为数不多,队列也不够庞大的明军,也因为人马的冲出顿时萎缩成了一个小队。远远看去,后军和中军背截为了两段。可是,这似乎兵没有发生半点混乱,所有的将士都在原先的位置上展开了殊死的搏击。金军都是骑兵,在马背上与明军的步兵交锋,他们很自然的占据了优势。一具具本是满含热血的明军躯体在经历过几次挣扎之后,终于倒在了本已是灼热的沙地上,可躯体却冷却了。一具具的躯体相互交叠在一起,每个躯体的血都从各自不同的身体里流淌出来,从四面汇聚在一起,血可漂橹的惨烈在那直射大地的太阳神羲和的眼里,产生了一系列的刺激。 伴着金军左右攻势的加强,明军的疲惫逐渐显露了出来,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谢弘和曹鼎蛟成犄角之势相互扶持着,带着鲜血的脸上,各自显出了坚毅。 “将军!弟兄们怕是顶不住了!赶紧撤吧!”一个副将叫道。 “你敢惑乱军心!”曹鼎蛟吼道。 “属下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朝廷欠饷多日,弟兄们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那个副将一边砍杀着金军,一边大声的叫道,“咱们不能这样硬拼啊……” 曹鼎蛟一把拔出了佩剑,怒吼道:“我杀了你以正军纪!” “鼎蛟!”谢弘抬枪架住曹鼎蛟的剑刃,“现在大敌当前,你想闹兵变自取灭亡吗?” “那你说怎么办?”曹鼎蛟怒目以视。 “弟兄们!辫子军残暴,现在不战是死,战也是死。既然结果都一样,不如拼一回,为自己争一条生路!想等死的留下,不想死的,更我冲!”谢弘挥枪叫道,纵马身先士卒冲了出去。 也许真的是因为这个破釜沉舟的话语,所有的明军将士都向金军的阵列冲去,没有一个退缩的,一种看似微不足道却席卷了半个战场的排山倒海的气势,顷刻间压过金军队列而去。 皇太极想不到明军居然在这个情况下,士气不灭,还能全力的反扑,不由得长叹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居然疏忽了这一点。”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也许只有在这个“置之死地”的境况下,为了生存的渺茫希望,人可以付出超出寻常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努力。明军将士在求胜的欲望下,以一当十,越挫越勇,战势又开始倾向了明军一方,这使得皇太极不得不采取计划外的行动:“豪格,你带五千人马,从中助阿济格攻击明军,打乱明军阵势便是大功一件! 第180章 德格类,你带兵集中攻击明军右翼,攻破为止!” “嗻!”豪格和德格类应命而出,大队的人马带动着旌旗的掣掣之声,扑向了明军,以另一种更大的气势压向整个战场,犹如刚刚明朗的天空又蒙上了无尽的阴云。 到了此刻,皇太极更加确信自己和范文程的判断是没错的,明朝这个汉人政权虽然腐败无能,但是,并不代表它已经丧失了反抗的能力,已经丧失了生存的希望。在这个辽阔于金国几百倍的疆域里,还有无数竭尽所能奋起反抗的斗士,他们是脊梁,这个民族的脊梁,只要他们没有垮掉,没有屈服,自己永远也征服不了这个世界的人们。他心里陡然间记起了一句话,一句范文程曾经在给自己说书时候谈到的话:“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一边,明军的情况也愈发的糟糕,队伍中不断有人倒下,而且越来越多,外围的金军几乎快要把他们给淹没了。 “将军,辫子军又加了两队人马!” “鼎蛟,咱们得赶紧冲出去,不然就要全军覆没了。”谢弘一边招架,一边叫道。 “报——”一个小将狼狈不堪地报告道,“总兵大人和少将军已经被包围了。” “什么?”曹鼎蛟初经战势,这一下彻底慌了。 “生死之际,不能在犹豫了。” 谢弘试图振作曹鼎蛟的精神,但是曹鼎蛟分明已经失去了冷静:“不!我不当逃兵!” “这不是逃兵!”谢弘来不及解释,“你们保护二少将军冲出去!” “我不走!”曹鼎蛟挣扎道,却完全抗不住几个侍卫的挟制。 “留得青山在,就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谢弘向着曹鼎蛟大声吼道,顺势狠狠一鞭抽在曹鼎蛟的坐骑上。 曹鼎蛟的马受了惊吓,冲出去的同时,豪格手中的长枪也到了谢弘的胸口。 谢弘本能地仰身躲开,格住了他的枪尖,用力把他的枪顶了回去。 “你们几个去抓曹鼎蛟,父汗要活口!”豪格横枪立于谢弘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几个随从应命追了过去。 “你们败局已定,还不速速下马受降!本贝勒饶你不死!”豪格冷冷一笑。 “你做梦!”谢弘挺枪刺了过去,全无后退之意。 两人于是战在一处,两柄长枪闪乱出一片银光,一时难分胜负。 “别在做垂死挣扎了!投降吧!” “降字我从来不会写!”谢弘决心毅然赴死,于是坚决的回驳他,手上的攻势也越发的一枪紧似一枪。 他全身心的与豪格交战着,却没有留意身后的一直流矢带来的劲风。等他听见风声的呼啸,连忙躲闪,箭是闪过了,枪却正着于胸口。他的身子一斜,勉强撑住,扬手拔出了佩刀,合着刀上的银铃声反手往脖子上抹去。 不等他的刀锋抹上脖子,几支嚆矢相继在他的背上扎根下去,牢牢的将天际的最后一抹光亮掩藏了。 他像一片深秋的枯叶,飘然坠下了马背…… 第三十五回 又是一年的中秋节了,这是第三次在这个地方度过中秋佳节了。三年平淡的生活,让绎儿早已忘记了中秋节的独特味道了,若不是尼思雅提醒,她根本想不起来今天和往日有什么不同。从一大早起床,尼思雅便忙得不亦乐乎,说是今天晚上按例是要进宫进谒的,倘若等到宫里的通知到,再行准备怕是来不及的。 绎儿对于进宫的兴致并不很高,处理完进谒的帖子,她便埋头抄着心经,打发着时间。这深宅高院的,固定不变的一方天空,她早已经看的了无生气了,唯一能感觉到一点生的气息,也不过是看着富绶在奶妈的陪同下,在院子的榴树丛中玩耍罢了。 她正在发呆,却被富绶摇晃她的小手扯住了,回过头来笑道:“怎么了?” “花……”富绶奶声奶气地举着手里的一朵白色雏菊,趴在她的膝头上,努力踮脚想把花插到她的鬓角上。 她心思一动,搁下笔,伸手抱起富绶,抱到腿上,让他将花插在自己的发髻上,继而亲亲他的小脸:“绶儿真乖哦!额娘亲亲哦!” 富绶咯咯的笑起来,一双在花坛里摸的泥乎乎的小手抹了绎儿一脸。 “哎哟!”奶妈赶紧把他抱下来,“小主,你没事吧?” 绎儿忍不住笑起来,摘下腰上别着的手绢,细细地去擦自己被弄脏的脸:“没事没事。你一会儿带绶儿去把手洗洗,免得他一会儿嘴馋又用脏手抓东西吃。” 正说话间,呼吉雅带着两个嬷嬷进了院门来,绎儿见了慌忙起身行礼:“福晋。” 呼吉雅脸色并不好看,强做倨傲罢了:“准备一下,等会儿跟我进宫。” “是。”绎儿垂手应道。 “对了。”呼吉雅不很自然的弯了下嘴角,方才要走了,这又回头过来,“把富绶带进宫吧。今天正好是父汗他们班师回来的日子,宫里肯定要大庆,阿济尔和格洛都要进宫。不让富绶去,回头我又落个恶名。” “奴婢不敢。”绎儿谦恭的行礼。 “你知道本分就好。”呼吉雅冷哼一声,“别以为生了个儿子,就有什么大不了的。母凭子贵虽是那么说,但是,你到底是个汉人。” 绎儿心里有点酸楚,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应声:“奴婢记下了。” 听着呼吉雅的脚步声远去,绎儿一直低着的头这才抬起来。 无论豪格如何的爱她宠她,也改变不了她的身份,她是个汉人,是他们的敌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纵使豪格希望她能忘记自己于国别和出身上的痛苦挣扎,但是,现实并不能如她愿望的那样。她的身份在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很矛盾的现实,自己忘记不过是一个麻木自己的方式,然而麻木可以一时,可以一世么?她可以和豪格做一时的忘情缠绵,可是这份男女之情是无法掩盖她真实的千疮百孔的心的,疲惫之后,她会累会更痛苦。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已经装了太多的东西,都快要装满了。可若是非要忘记什么,她其实做不来,这点她很清楚。 这场战争有多长,她完全预料不到,只是在这一个月之间,她度日如年,把自己撕扯成了两半。这份痛苦不是其他人所能了解,也不是她自己能力所能化解的,她只好用心经来平复自己挣扎的心,平复自己的牵挂和担心。 可是,心经并不是万能的。 这份心情一直被带到了晚间的宴会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觥筹交错的喧嚣,富绶已经在这没完没了的冗长宴会里沉沉的睡着了,被奶妈抱着先行回府了,将她孤独的晾在了一边。这里本不是她的世界,不属于她,她说到底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面前用卤水煮过的白肉,让她闻起来全无胃口,勉强塞了几块点心下去,已然是饱了。她的胃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浅了?不过是这白肉淡淡的颜色,让她看起来有一些害怕,甚至是联想到战场上血肉模糊的场景,不禁胃里一阵翻腾。 见她弓着背,藏在走廊的阴影里,一直忙于应酬的祖泽润悄然跟了过来。他们兄妹两好久不曾见面说话了,这次入关作战,地形图和计划方案都是祖泽润协助去做的,目的倒不是为了升官请赏,而是单纯的想要得到一种信任,从而使得祖家在这里的地位更巩固一些,免得波及到自己身居高墙深院的妹妹受苦。 绎儿能了解泽润的苦心,更能体味这各种的痛楚,她一直刻意的回避让祖家的人牵涉到征明的战争中来,可是,凭她一人之力,如何能让祖家在这里安康的过下去呢。 “三妹。”祖泽润在背后轻声唤她。 绎儿的呕吐已经止住了,用手绢拭了拭唇角,回过头来:“哥。” “不舒服么?”祖泽润的眼神里满是担心。 绎儿淡淡的笑了笑:“不妨事的。” “看你的脸色真的是不太好。”祖泽润轻轻抚摸着妹妹的背脊,“这种宴会你还是不来的好。” 绎儿苦笑:“这个由不得我的。” 祖泽润四顾了一番:“见到豪格贝勒了么?” 绎儿摇头道:“没呢。他……忙着应酬吧。” 突然一下子冷场了,祖泽润不知道该说什么,绎儿也不晓得当如何说起,两人都愣住了。两个人如同一对陌生人,尴尬的无从开口,却又找不到理由道别。 绎儿安静了一会儿:“哥,这次出征,大同那边……” “损失很惨重。”祖泽润知道妹妹的心思在关内,当着她,依旧是站在大明的角度来说,“大同城下一战,曹总兵部伤亡过半……” “过半?”绎儿的眉头不禁收紧了,“那……” 祖泽润长叹了一口气:“具体的情况,我还不清楚。但是,这次大明伤了元气是肯定的。” 绎儿正要说话,便看见豪格从长廊那边过来,生怕再说这些会给祖泽润平添麻烦,于是噤了声,等他到面前。 “臣给贝勒爷请安。”祖泽润依照女真人的礼节打了个千,这让绎儿多少有些不自在,于是别过脸去不看。 “平身吧。”豪格看了绎儿一眼,和祖泽润寒暄道,“这次能大获全胜,多亏了你的地形图和进攻方略,父汗很是高兴呢,刚才还在夸你,要打赏呢。辛苦你了。” 祖泽润恭敬的笑道:“这是分内的事情。” “对了,我让人给你留了点战利品,你去看看,好好挑些带回去吧。” 祖泽润明白这话是在下逐客令,于是行礼告退:“多谢贝勒爷的打赏。臣就先行告退了。” 豪格点点头,看他躬身退下,走远了,这才转脸向绎儿道:“看见我也不说话? 第181章 嗯?” 绎儿欠身行礼:“奴婢请贝勒爷安。” 豪格轻嗤一声:“我一回来,冷冰冰的,就给我来这句。” “礼数不重要么?”绎儿正视他,见他胡子拉茬儿的样子瘦了许多,心里忽得不是滋味。 豪格气恼的想伸手去揪她的粉颊,正好一队宫女走过来,望见他行礼:“贝勒爷吉祥!” “哦!免礼了!”豪格只好作罢,用眼神狠狠地瞪了绎儿一眼,只等着宫女们过去了再收拾她。 绎儿知道他投鼠忌器的,掩口暗下一笑。 豪格嗔怒地盯着她:“笑!” 绎儿被他热辣的眼神看的不自在,抽身要回避,正看见德希远远的过来:“德希来了。” 豪格有些恼火这个家伙来搅局,清了清喉咙道:“又是什么事啊?” 德希冷不定被吓了一跳,慌忙近前来:“是……哦,那个小子还是不肯进食,也不让清洗伤口,一心求死,都统大人很头疼,求奴才来请示贝勒爷的意思。” “就急这么一会儿么?”豪格狠狠的用眼睛杀他。 德希识相的连忙告饶:“奴才也跟他说来着,他说这样下去,若是真的出了人命,跟爷不好交待。催了奴才许久了,奴才实在是……” 豪格很不耐烦道:“这个浑小子,还真是来劲得很!早知道就不把他费劲弄回来了,要不是父汗严令要抓活的,我早就……算了!派人去劝降没有?” 德希听他说到劝降,立刻跟霜打的一般蔫了:“派了两拨了,都给他骂回来了。依奴才看,直接杀了他算了,怪闹心的。” “我能杀他早就杀了,还把他带回来干什么?”豪格抽手给了德希后脑勺一个巴掌,“去,你自己去劝降!再不行,在不行……再说!” 德希犹犹豫豫地磨蹭:“奴才……奴才去恐怕不管用……” “他有多大的面子?难道还要我亲自去不成?”豪格火大。 “都统大人请爷亲自去……”德希的声音越来越小,偷眼打量着主人的脸色是阴是晴。 豪格扫兴无比:“我要他干什么用的?啊?” 绎儿见两人僵持着,于是开口道:“既然是公事,还不快去办,耗在这里做什么。” 豪格狠狠地瞪了绎儿一样,有些话不好说出口来,他这么不情愿去,还不是因为久别重逢的舍不得这温柔乡么。 “爷……”德希一脸无奈。 豪格气呼呼地起身往出走:“走走!好事情都让你们给搅合了!这都回来了,还没完没了的,能不能让我消停一会儿……” 德希向绎儿行了礼,告退着要去追疾步远去的主子,却被绎儿伸手拉住了衣袖:“小主还有什么事情?” “是打大同时候俘虏的战将么?”绎儿试探着问道。 “是啊。”德希无奈的应道,“这个姓谢的小子,是奴才遇上的最难缠的人了……” 绎儿只觉得脑袋里嗡得一声,瞬间失去的意识,一片空白的像一个傻瓜一样的杵在原地,面前的德希说了些什么她完全听不见了。直到德希走了许久,尼思雅找到她面前来,她也未曾缓过神来。 尼思雅有些奇怪于主子直愣愣呆滞的眼神,又不敢多问,只得扶着她慢慢往出走:“小主,外面的筵席散了,福晋说,让咱们快些回去了。” 绎儿不知有没有听见,只是无意识的应了一声,然后梦游一样的由着尼思雅扶着走出长廊,跨过宫门门槛的一瞬间,她听见了尼思雅的惊叫:“小主!”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失力地跌坐在高高的门槛上,脚踝上疼渐渐发作出来,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了,胸口的疼痛胜过了目下的一切。 她要怎么办…… 第三十六回 晃动的车厢里,豪格紧紧的拥着她,生怕她会在顷刻间销声匿迹一般。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黑暗中,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和彼此的温度。不,对于绎儿来说,还有那份藏在自己内心的那份不知所措的担心和痛心,它构筑的牵绊让绎儿无法纯粹的面对豪格的温情。 她真的很想知道德希口中的“姓谢的小子”是否是谢弘,想知道谢弘的状况现在是怎样的,他的伤重不重,他会不会死,可是又不好开口去要,想要用旁敲侧击的方法去套话,却很清楚现在什么也套不出来,因为此刻,在豪格的心里军务都是九霄云外的事情,他的心都在自己的身上。等他沉静下来再去套话,也许他反而容易怀疑她之前的投怀送抱是别有用心。她矛盾着,于是沉默着不出声音。 豪格听着她湿漉漉的呼吸声,感觉着她衣领中散发出来的淡香,积蓄了一个月的爱恋有些难于控制,抱她的双臂更加的用劲了。 绎儿吃痛的轻轻呻吟了一声,立刻便是豪格再也控制不住的拥吻。 这黑暗中绵长的吻,彼此交错的呼吸声,衣料摩挲着发出的依恋声,还有亢奋与忘情的吟哦,是在倾诉彼此分别一个月来的想念么? “别……”绎儿稍稍喘息了一下,挡开了他想要褪她衣服的手。 他意犹未尽的纠缠着她,带着亢奋的粗重喘息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你折磨了我一个月……难道还不够么……这一个月,你真的一点也不记挂我么?” 绎儿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他的话,沉默地看着昏暗的没有光亮的前路,好像看着自己没有方向的未来。 因为她的无动于衷,豪格的一腔火热慢慢被浇灭了,抱她的手臂渐渐松开,带着失望的口气道:“心不在焉的样子……你在想什么?嗯?” 绎儿无意识的答道:“我不知道……” 豪格一把扳过她的脸来,盯着她微微有点亮光的瞳子道:“看着我的眼睛,快点说实话。到底怎么了?福晋又对你做什么了?” “不是的。”绎儿竭力想回避他的眼神,生怕他洞彻自己深藏在内心里的秘密,“我没事……真的……我只是,只是想到那个不降的将领,想到自己以前的事情。如此而已……” “想他做什么?”想到这个让自己气恼的家伙,不但让自己在处理公务上很没有面子,就连自己和心爱的女人的亲热都变得扫兴许多,豪格的心里就油然生起一丝不快,“你都已经不是明朝的人了,想这个做什么。” 绎儿的心里一怔,莫名的有些痛楚,她想要本能的为自己的汉人血统反驳,却发现是那么的无力。她的确已经不能算作是明朝人了,也许在明朝人的眼中,她是彻头彻尾的叛逆,她现在若是在关内说这个话,估计已经横死当场了。她的脑海里蓦地想到了袁崇焕的死,一个不是叛逆的人尚且会有这样的结局,何况自己已经是一个叛逆了,纵使她内心从来没有背叛她的国家和百姓。 豪格看着她闪动着晶莹的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伤到了她敏感的心,于是手慢脚乱的去安抚:“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绎儿摇摇头,摒弃了眼中的水汽:“没有。我只是不想他死……毕竟他是我的同胞……” 豪格宽大的手掌在绎儿的背脊上轻轻的抚摸着,像是哄孩子一样:“你不要想了……有些事情会越想越难过的,何况是感同身受。” “如果……”绎儿试探着说,“如果我可以帮忙的话……” 豪格长叹了一口气:“那个小子连我的面子都不买,我方才去跟他谈,他就拿背对着我,一句话也不回答。真不知道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拧什么劲儿。” “既然你说到感同身受,不如我去和他谈,或许……”绎儿抓住机会大胆的要求。 “你?”豪格捏了下她的脸,“你还是算了吧。我不想你出什么危险。再说,万一他对你……那我是不能答应的。” 绎儿的眼睛灰暗了下去,可又不甘心,推而求其次道:“劝降信呢……我想……最好能帮帮你……” 豪格眼前一亮,立刻反应道:“你这个主意倒是可以试试看。” 绎儿心里暗自有了几许欣喜,不便大动声色,于是微微靠紧了他的胸膛:“回头我写好了,交给你。” “你不怕我看么?”豪格笑道,能够感觉她手上的温度已经开始复苏了。 “你可以看着我写。”绎儿望着他,眼睛笑得弯弯的,“难道我还能写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种见不得人的,只准写给我。”豪格霸道的笑起来,狠狠地在绎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听见没有?” 绎儿藏在黑暗中的眸子终于因为心结有了解开的希望而变的敞亮起来。 太阳快要爬上正午的天空时,德希带着两个贝勒府的侍卫进到了关押战俘的屋子里,径直走到了桌子边坐了下来。他仔细打量着对面面壁而坐的人影,觉得他的背脊还算撑得住,应该能有精神和自己说话,于是清了清喉咙道:“喂!那个……你能说话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氛围没有一丝改变的意思,无人应答的场面让德希再次面临尴尬。不过,好在他已经有了经验,习以为常的自说自话:“喂,我这次来,带了样东西给你。你要不要看?” “沉默是金”这个词用在德希面前的人身上,也许是再贴切不过的事情了。 德希有点恼火,端起茶碗,将茶水灌了下去,以此让自己有点耐性,毕竟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其实他很清楚,他的主子让他拿这个劝降信来没什么意义,也根本不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他对面的家伙,除了沉默绝食以外,就像一个雕像,从早到晚好像都不会动弹的。 第182章 但是,主子到底是主子,任务也终究是任务,他一个奴才没有挑肥拣瘦的权力,只得应付着。德希甩了个眼色,让身边的随从将劝降信送到对方的身边:“把信给他。” 对方依旧是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斜一下,好像当这一切都不存在。 随从的手僵在那里,进退维谷,无奈地去看德希:“德大人……” 德希长舒了口气,挥手招随从回身边来,取过书信,自顾自展开了:“你既然懒得看,我来读给你听好了……见鬼!去找个会看汉字的人来!” 他会说汉语,却不太能看懂汉字,在他眼里,这些方方正正的东西,加上复杂的笔画,他完全分辨不清楚哪儿是哪儿。 随从应了一声,不多时带了书吏来了。 德希将书信交给他,自己起身反翦了双手踱了两步:“会读吧?会读的话,读给他听。” 书吏是个汉人,将书信展开仔细看罢,朗声读道:“昔日欢作沉水香,双烟一气凌紫霞。今朝伤心别伊人,烛花含泪不堪剪。世事多倾轧,吾自枉断肠。总是秋衣罗扇怕相逢,何苦尘缘明灭空叹嗟。今生无所冀,来世安可图……东江龙子奚……” 德希听的一头雾水,但是依稀能感觉到是一首诗:“书吏,这是你们汉人的诗?” “回大人,不是。它根本不合韵,也不合平仄。”书吏也是费解无比。 “龙子奚?龙子奚是谁?”德希琢磨着,回忆自己脑子里残存的伟大诗人的名字,“跟谁一个年代的?唐朝的?不对……东江……朝鲜人?朝鲜有姓龙的?” “不用猜了。”面壁的人冷哼一声。 德希吓了一跳,居然因为这个不伦不类的句子,这个一直沉默顽抗的人开口和自己说话了:“你……你说什么?” “把东西给我。”他伸出一只手,悬空张开,等待信交到他的手上。 德希向着书吏歪歪脑袋,示意他拿过去,书吏哆哆嗦嗦地走到前面,将书信放到那只手上。 熟悉的墨迹让周遭的一切都暗然失色,谢弘无法再保持那份冷静和淡漠,那来自墨迹上的新鲜墨香将他的心牢牢的抓住了。这一切恍若是梦境中的事情,和这字迹的主人在乱世中再次相逢,难道将是眼前的事情么?究竟是他死了,还是她复活了? 谢弘拼命的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再三的告诉自己,绎儿已经死了,死了三年了,再也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更何况是她的字迹。这一定是敌人的阴谋,可是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够如此完整的背出当年自己和绎儿之间的话语,并且更清楚的了解绎儿在东江冒名的事情。他在脑海中快速的搜寻着答案,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人,但是,他不能确定。 “你看够了没有?”德希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我要见一个人。”谢弘叠起信笺,依旧没有回头。 “好!”德希以为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大大的出了一口气,看来绎儿的确是很了得,一首诗就可以让这个顽固分子老老实实地缴械投降,“我马上会去通知贝勒爷。” 大约是因为过了中秋节的缘故,午后的阳光已经不如先前的热辣了,祖泽润靠在花树荫下的躺椅上,眯着眼睛小憩着。沅娘站在他的背后,小心地梳理着他长长的发辫,轻声和他说着话:“小三儿也大了,该寻个先生教教了。” “怎么?你还想让小三儿去考进士不成?”祖泽润满是淡漠的口气,“这里可是没有内阁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了,这里不是大明朝,祖家也不过是个奴才,干的好是本分,不见得赏赐,做不妥当却是罪过,必是有处罚的。 沅娘自是听得出他的意思的,长长叹了口气:“可也不能这么耗着啊。孩子可是耽误不起的。你若是不管,我只好去求三妹了。” 祖泽润有些气恼的样子,一把夺过了沅娘手中攥着的自己的辫子:“算了!不用梳了!” 沅娘知道他是生气,只是心里也不甘:“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你还当真置气么?” 祖泽润撩开盖在腿上的薄毯子,站了起来:“我再跟你说一次,不要动不动就找三妹。三妹的不易,你自己也看的到。” 沅娘被他训了一顿,一双手僵在那里,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 正在这时,管家匆匆进了院子,行礼道:“老爷,夫人,德大人来了。” “快快有请。”祖泽润平了一下呼吸,整装道。 “会不会三妹出了什么事情?”沅娘看着管家远去的背影,不无担心道。 祖泽润瞪了她一眼,脑海中却浮现起了自己妹妹的苍白面孔,心里一阵阵的发酸,不想让妻子看见作为男人的伤感,于是疾步往前厅而去。 德希已经在厅堂的椅子上安坐了一会儿了,见到祖泽润进来,连忙起身:“祖大人。” “德大人有礼。”祖泽润还礼道,“不知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奉了贝勒爷之命,请祖大人去见一个人。”德希恭恭敬敬道。 “不知要微臣见的是什么人?”祖泽润应了一声,反问了一句。 “是我们从大同带回来的明朝俘将。” 祖泽润依稀记起来,最近的两日里,常听周围的人聊起这个事情,还一径嘲笑几个前去说降的汉臣没有能耐,自取欺辱。当时他还寻思,但愿找不到自己的头上来。他祖家五代镇守辽东,在大明朝廷里面,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番不得已受降更易主人,不免为大明朝的诸多显贵将官不耻,自己若是前去,只怕会被羞辱的更甚。 德希见他不说话,大致猜到了他的心思,开解道:“大人,是那个明朝俘将点名要见你的。他看了绎主子写给他的劝降信,突然提出要见大人你。” 祖泽润更加的疑惑了,他不由得眉头深锁,始终猜不到原因:“小主她写了什么?” “一首诗……嗯,不过书吏说,不符合你们汉人的格律什么的,不算是诗……”德希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对了,大人是否认识一个人,叫做龙子奚?” “龙子奚?”祖泽润听到这个名字,隐约有一种预感,他直觉的意识到,这个事情和祖家有点什么关系,要知道,自己的母亲,也就是绎儿的母亲姓龙,可是他的外祖父家并没有一个叫做龙子奚的人存在,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对。”德希沉了一口气,“我们实在弄不明白。” 既然事情的矛头已经引向了祖家,祖泽润知道无法推拒了,是福还是祸,他固然猜不到,可是总是要面对的,于是应道:“请德大人回报贝勒爷,微臣这就前往说降。” 德希得到了需要的回复,将前往囚室的牒文交给了祖泽润,起身道别复命去了,祖泽润陪着出了府门,目送德希和侍卫走远,正要回头吩附管家备马出发,便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哥。” 祖泽润循声望去,看见门楼的影子里,绎儿牵着马独自一人静静的站在那里:“你……怎么来了?” 绎儿平静的回答:“是来找你的。” “你先进去等我吧,我还有点事情要赶着办。”祖泽润提步到她的近前,一边挥手让管家将坐骑牵出来。 “你要去囚室对不对?” “你知道?”祖泽润对于方才的猜测更加的确信了,“我忘记了,这件事情是因你的劝降信而起的。你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你到底又想做什么?” “这正是我来的原因。”绎儿倒是很沉得住气,“带我去囚室吧。” “贝勒爷的意思?” “不是。他不知道。”绎儿面不改色,看着泽润一脸震惊的模样,她娓娓道来,“是我自己的主意。哥哥,这件事情即使是你去,也解决不了问题。他要见的人根本不是你,而是我。” “你说什么?”祖泽润立刻意识到事情的复杂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范围,“你的意思是,贝勒爷并不准许你去,你不但瞒着他去,而且还要借我的手进入囚室?” “是的。”绎儿点头道,“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也是唯一的机会。” “你这样会害死祖家的,你知不知道?”祖泽润不禁脸色大变,一把将绎儿拉到了一边,压低了嗓子却带着紧张的调门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有什么事情,我去囚室回来再告诉你便是。既然贝勒爷不想你去,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很清楚吧。” “可是我不能看着他死!”绎儿的语气终于激烈了起来,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 “你疯了!他是什么人?你还没有见到,为什么像现在这样不顾一切?”祖泽润简直无法理解她的疯狂,“你能有现在的地位,你自己流了多少血多少泪,你自己比我更清楚,值得冒这个险么?我们是什么身份,你比我更清楚吧!” “我当然清楚。但就是这样,我更不能坐视不理。”绎儿的态度益发的坚决,“他不是别人,他是我活下去的希望,如果他死了,我决不独生。” 言尽于此,祖泽润立刻明白了绎儿口中的“他”是何许人了:“你为了他哪怕牺牲祖家和自己?” “是!”绎儿抬起眼睛,正视着祖泽润,“我可以为祖家牺牲我自己,换来祖家今天的日子,难道就不能为了他牺牲一次祖家的利益么?” “祖家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么?”祖泽润意识到妹妹的疯狂已经超出了理智的范围,“你这么做,会让祖家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第183章 “所有的罪责,我一个人会全部承担,不会威胁到祖家任何的利益。”绎儿冷笑一声,“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没有商量的余地么?”祖泽润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妹妹。 “我知道你的身后负担着整个祖家,很多事情是你不得已去做的,你能撑到现在也是不易,心力交瘁。太多的东西,你都舍不下,现在的祖家都是你的心血。”绎儿见哥哥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自己的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如果不是没有了选择,我不会逼你。在这个地方,除了哥哥你,我能依靠谁相信谁?” “可是……” “我说过了,如果他死,我决不独生。”绎儿不想再多说什么,亮出了底牌,“哥哥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我不能勉强你什么。” “三妹……”祖泽润听到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语,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如果不答应,绎儿将会以死来结束这件事情,剩下的风雨往来祖家将只能由他自己一个人来抵挡。 绎儿见祖泽润沉默了下去,知道事情已经有了分晓,于是回身牵过马,翻身上了马背:“快上马吧!” 祖泽润半仰起头看着马背上一脸坚毅的妹妹,长出了一口气,接过了管家手中的马缰,跃上了马背,扬手一鞭:“驾!” 第三十七回 听着远远往这里而来的脚步声,谢弘依旧紧紧的闭着眼睛,表面的平静掩饰不了他内心里的波涛汹涌。 他不再面壁而坐了,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曾经的战友,一个可以给他想要答案的人,他不想从谈话的一开始,就将双方置于尴尬的境地。 终于,脚步声在他的面前停下了,他却没敢张开眼睛,冷着声音道:“来了?” 祖泽润也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说实在的,祖泽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多少有那么一些尴尬。 谢弘缓缓张开眼睛,抬起头去看祖泽润,看着他奇怪的女真人打扮,不知道是该嘲笑他,还是该感到悲哀:“不介意的话,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祖泽润听他的口气还算是平静和顺,于是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搬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嗯,你说吧。” 谢弘从怀里取出了绎儿的那封信笺,起身递给祖泽润:“你看完,自然就知道我要问什么了。” 祖泽润草草扫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我不是很明白你想问什么。” “这个字迹你认识吧?”谢弘背着手,认真地看着泽润,“应该说,你是很熟悉的。” “呵呵,”祖泽润不很自然的笑了一下,“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吧。” 谢弘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三年不见,祖泽润已经和原先快人快语的冲动模样大不相同了,沉峻的眼神中多了几许沧桑和城府,说话也变得谨慎小心,步步为营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冷寂了下来,双方僵持住了。 祖泽润轻轻起身,踱了两步,站定了脚:“如果没什么要说的,我就告辞了。” “你如何会知道这些话?”谢弘沉不住气了,索性开门见山。 “什么话?” “信上的话。” “我不知道。”祖泽润斩钉截铁的回答。 “那你如何会写?” “这信不是我写的。”祖泽润反身笑道,“说到底,你只是想知道,是谁伪造了三妹的笔迹来诓骗你。” “除了你,还会有谁更清楚熟悉绎儿的笔迹?”谢弘冷哼一声,目光直直的逼视过去。 “天底下,熟悉三妹笔迹的人不只是我一个。”祖泽润长叹了一声,“你如何就认定了是我?” “难道绎儿会把我和她之间的话说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么?”谢弘有点看不起他的敢作不敢当。 “难道不会是她自己写的么?”祖泽润旁敲侧击的提醒谢弘。 “她已经死了。” “你这么确信么?”祖泽润直视谢弘的眼睛,深深的看进去。 “难道还会有什么万一么?”谢弘反问道,“她说过,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祖泽润禁不住觉得这一切显得那么戏剧化:“你信么?” “我信!” 祖泽润长出了一口气:“那好,你跟我来。” 谢弘看着他缓步往门口走去,他不知道出于什么驱使,居然丝毫不曾犹豫,疾步就跟到了门口。 祖泽润突然站住了脚,转过脸面对着谢弘,嘴上却不轻不重道:“既然想见他,就不用再躲了。” 两扇木门被缓缓推开了,当间的人背对着阳光,却也能从清楚的轮廓上辨认出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因为逆光而显得灰暗的脸上,分明有几点晶莹的东西在闪动着。屋外的风蜂拥而入,扬起了她宽大的袍袖,像是意图满足她的心愿,将她往自己心爱的人面前推去。而她却不知出于什么,无论如何也跨不出这一步。 谢弘也僵在了原地,看着面前的人,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甚至是,在这一瞬间,脑子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一个死了三年的人,怎么可能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是因为自己太想见她了,所以才会有这场错觉么? 祖泽润看不下去了,他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也因为他们两的重逢对持,抑郁的涌了上来,让他窒息,于是抽身出了屋子,丢下两个人站在原地对视着。 这一番四目对视在这一刻超越了一切的阻隔,冲破了万里的江山,冲破了令人望而生畏的边界封锁,冲破了彼此之间的一起所有的疑惑和犹豫。他们都想要用最平静的模样面对这重逢的时刻,但是,也许在他们的脑海里反复演绎了很多次的场景和心情,却在此时失去了意义,那种燃烧的感觉让他们彼此都无法正常的呼吸。想说的话,全部都堵在了喉咙口。想做的事,也全部被束缚在了自己的躯壳里。 “绎儿……”谢弘颤抖着嘴唇念出这个憋在心里太久的名字,这个三年之中夜夜梦到,却无法念出口的名字。 绎儿的手指在掌心里深深地剜下去,她想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失去了控制力,她恐慌,她想面对他,又怕面对他,她之前演练了很多遍的对话和态度俨然已经成了无用功。当她念出他名字的时候,一切的理智都随着她翻涌的感情灰飞烟灭:“谢弘……” 她像一个迷途的燕子,终于找到了期盼已久归宿,找到了可以逃避风雨的屋檐,一头扎了过去,深深地扎进那个熟悉的怀抱,哪怕谢弘因为好些天没有进食已经气力全无,她也顾不上了。 绎儿抱着他,泪如雨下,这泪水却伴着笑,是失而复得的笑,亦或是幸福的笑,她自己全然分不清了。这三年,她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这个怀抱,终其一生,她也无法忘记他的味道,无法释怀这份感情。今日的重逢不知道是这个乱世中的幸事,还是老天给予的同情,她只想好好的珍惜,哪怕只是过眼的烟云,她也要紧紧的攥住,不放过一丝一毫。 谢弘也抱她愈紧,唯恐再将她遗失掉,抱憾终身。他将脸深深地埋在她的发间,她的鬓间,她的领口,贪恋着那份错过了三年却一直想念至今的清香味道。她的温存只有他才能消瘦,她的小鸟依人也只有在他的面前才会表露无疑。紧紧相拥的时刻,他只想把握住这九死一生才得到的分分秒秒,固然现在让他去死,他也毫无憾颜。不知不觉的,他的眼泪也流了满脸,纵使他没有了气力,这一刻也要死死地抱住她。 泪水纵情地在两人的脸上流淌着,被压抑已久的感情也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心如槁木死灰的漫长日子,这份本已经没有了指望只剩下绝望的感情却以强大的生命力轰轰烈烈的复活了。如果现在有什么还妄图阻挡他们,那么燃烧起来的感情也足以让一切的阻隔覆灭。 “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谢弘哽咽着在她的耳边反复的问着。 “不是……不是的……”绎儿哭泣着回答,“不是不是……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封信是我写的,我知道,我知道你读得懂……你知道我是谁……” 谢弘吻着她的发,闷着声音道:“我知道……看到龙子奚,我就知道是你……可是,我以为你死了……我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 “傻瓜!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死呢?”绎儿破涕笑道,一边狠狠的用粉拳砸了一下他的背,“我们说过的,要死一起死的,你忘记了么?” 就在这句话出口的一霎那,绎儿感觉到了谢弘整个人震颤了一下,不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他狠狠地推在了冰凉的地面上,重重的痛让她懵了。 谢弘的眼泪纵横在脸上,然而,他嘴角的笑意开始变了味道,那是一种对待敌人,对待他蔑视的人的嘲笑,还有一种愤怒,一种超乎寻常的愤怒,他的声音带着咆哮的调子:“你不是绎儿!你不是——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绎儿一下子僵冷在了地上,她不明白为什么谢弘会有这样的举动:“我是绎儿……我真的是……” “你不是!”谢弘歇斯底里的大叫道,“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她和大凌河城亡人亡了!” 这句话刺的绎儿一径控制不住的发抖,她感觉到自己快要被蔑视的目光点燃了,她无地自容却又不得不挣扎着辩驳:“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 “你走开!走开!”谢弘一把甩开她伸过来的手,“不要在我的面前假惺惺! 第184章 我不稀罕!”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绎儿努力地爬起来,直面着他,竭力想把一切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他,却突然间无法开口,她要怎么说,从哪里说起,从自己委身下嫁受尽折磨开始说么?说自己的忍辱偷生是为了保住祖家的老小,保住袁郁的性命,他会信么?在他的眼里,自己只是一个不折不扣卖主求荣的叛徒,一个软骨头的卖国贼,他会了解自己的苦衷么? “你说啊!如果你自认为你编的故事能够骗过我的话!”谢弘冷笑道。 “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我是为了保住祖家一家老小的性命,保住郁妹的性命,保住一点希望,还有……” “还有保住你的荣华富贵,保住你高高在上的小姐日子。” “不是的!当日我真的是想和大凌河一起共存亡……” 绎儿的话刚说了一半,一个巴掌狠狠的抽在她的脸颊上,让她一阵发晕,嗡嗡的耳边还有一个声音在吼道:“不要再跟我说城亡人亡!你不配!名利富贵,苟且偷生,原来你和那些无耻小人是一路货色!忠君爱国?你说的多动听……你对得起督师么?对得起战死的英灵么?你对得起死去的赵大哥么?他是死在谁手里的?死在谁手里的?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要报仇,口口声声不让铁蹄蹂躏大明河山的?”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绎儿委屈到了极限,颤抖着嘴唇哭叫道。 “我凭什么去相信一个叛国的人?一个连国家都可以背叛的人,一个没有气节,没有骨头的人,还有什么信任可言?”谢弘冷笑了数声,“祖绎儿,你愿意做一只被抽掉脊梁的癞皮狗,我不会拦着你,但是,你如果识相,就快点从这里滚出去!我不想在这里看见你,我也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也许我们早就该形同陌路了,今天的重逢,原来也只是一场错误……你除了一张人皮,什么也没有剩下!没有——” “谢弘……” “我心里的绎儿已经死了,其实她从来就没有复活过……”谢弘背过身去,泪水却不断滑落下来,“我爱一个人有入骨之深,想自己痴情一片,却眼内无珠,这辈子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此……你还不快滚……” “你要我看着你死么?”绎儿并不想放弃,即使他不能明白自己的苦衷,原谅自己的苟且偷生,她也要救他的性命。 “如果要你救我,我宁愿一死。”谢弘冰冷到了绝望的语气让绎儿彻头彻尾寒了一身,“你想我死,尽管动手。” 绎儿浑身的热褪尽了,泪也流到了无力再继续下去,她拼死一搏,却无法达成自己的心愿,原来一切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缓缓地拔出了藏在自己怀里的匕首,匕首的寒光被屋外的阳光反射在了对面的墙上,清冷的让人不寒而栗,一字一句的泣血之声让她自己也哀哀欲绝:“既然你要死,我成全你。黄泉路上,我先走一步,等你……” 她闭上了眼睛,奋力扬起手中的匕首往自己的心口刺去。 一切的一切随它去吧,她什么也不想要了,曾经拥有的,她看的最重的东西已经丢失了,她活着的意义已经没有了,要命做什么呢。既然活着已经解释不清,那么,到了黄泉路上,再和他慢慢的解释吧,哪怕只是陪着他上路,也是对于眼下的自己,也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第三十八回 绎儿已然决心赴死了,可是,她高高举起的手臂却被死死的扼住了,停在了半空中,赖是她用力的挣扎,也摆脱不了。 她不敢睁开眼睛,因为眼睛里全是泪水,一睁开,就再也止不住了:“你放开!” 那只扼住她的手却攥的更紧。 “放开啊——”绎儿张开眼睛,狠狠地甩着他的手,“你放开!放开——” “你现在去死有什么意义?在我面前演戏么?大凌河城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死?”谢弘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臂,红了眼睛叫道。 “因为你说过,要死一起死……”绎儿狠狠地搡开他的手,“我苟全性命活到今日,只是为了今天,就算陪你死,有什么要紧……是,我是个卖国求荣的软骨头,有我给你殉葬,你大可以继续逞你的英雄!拦我做什么!” “你……”谢弘分明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宿命的味道,还有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和委屈。 绎儿奋力向自己刺去,她觉得心口好痛,仿佛只有像这样刺下去,才能平息一切。 谢弘本能地伸出手,死死地再次抓住了绎儿的手腕,不想绎儿一个翻腕,将匕首的利刃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不待谢弘发问,立刻大声叫道:“来人啊——” 她的话音方才落下,一众人冲开了门进了屋子,看着眼前的情景,立刻傻了一片。 在这傻住的人里面,唯独只有一个在伪装着震惊的表情,那就是祖泽润,他表现出了无比的愤怒,虎得拔出了佩剑,扬剑指向谢弘:“你想干什么?” 谢弘到了这一刻才明白绎儿的用意所在,他不能置绎儿的苦心于不顾,只能继续把这出戏演下去,于是将手上的匕首逼得更紧了:“都让开!不然我杀了她!” 他分明从祖泽润的眼中看到了事情的真相,三个人达成了一种默契。只要他表现出了对绎儿生命的威慑,祖泽润就不得不为妹妹的“安全”考虑,放他“生路”。虽然这样做并非上策,可是眼下也没有太多的事情考虑了。 伴随着祖泽润的暴喝声,院子外面守候的侍卫们也都冲了进来,手中的刀剑枪戟寒光闪作了一片,在这片寒光闪耀中,一个人的身影分明凸显了出来。 因为豪格并不放心祖泽润独自前来说降,于是派了德希前来,不想德希才下马背,便听见院子里祖泽润的吼声,连忙带人冲了进来。看见绎儿被谢弘制在怀中,匕首加身,德希先是一惊,好在他的脑子反应还算快,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厉声喝道:“你放开我家主子,我放你一条生路!” “主子?”谢弘冷笑道,“凭她?一个卖国求荣的软骨头?也配?”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德希火大,呵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最好弄清楚!你胆敢对我家侧福晋主子不敬,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德希,你不要管我……”绎儿适时地打乱德希的思路,挣扎着叫道,“快点去禀告……” “别动!”谢弘狠狠地用匕首的锋刃抵住绎儿的脖子,“让他们往后退,把道给我让开。” 德希甩了一个眼神给自己的随从,自己慢慢往前靠近。 “站住!你别过来!”谢弘威胁道,“她的命在我手里,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德希知道硬逼也不是办法,毕竟自己的软肋被别人拿在了手里,要是绎儿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也就不用打算活着回去交差了。他退而求其次道:“你想怎样?” “让他们放下手里的兵器,让开一条路。” “德大人……”几个侍卫不知如何是好。 德希一挥手:“都把手里的兵刃放下!” 叮叮当当的兵器应声丢了一地,见还有几个迟疑的,德希吼道:“都聋了?给我把刀剑都给我放下!” “让他们闪开……”谢弘见他们都撤下了兵器,于是逼进一步。 德希挥手道:“都闪开……快点!” 一众人稀稀落落地闪开了,谢弘押着绎儿小心翼翼地往门口挪去,出了门口便反身冲他们叫道:“都给我站远一点!不许动!” 德希无可奈何的看着这个囚笼中的困兽脱离牢笼,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不是他没有力气,而是投鼠忌器的不敢用力。他的内心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还要故作镇定,盼只盼着豪格接到消息赶紧过来解围,毕竟他一个奴才很多的事情是担不下来的。 正在此时,他斜眼瞧见祖泽润已经夺过了一个卫兵的弩箭,扣上了扳机,尖利的箭尖发出的寒光让他打了个寒战,连忙伸手挡过去:“不可!” 祖泽润甩开他:“你干什么?” “会误伤的。如果主子有什么差池,咱们怎么交待!”德希丝毫没有洞穿祖泽润苦肉计的所在,还以为祖泽润救妹妹心切有点冲动过头了,“我已经让人去飞报贝勒爷,就是放这个小子走,他也断然出不了盛京城的。” 说话间,谢弘已经挟着绎儿上了马背,他无暇去听德希和祖泽润的争执,扬鞭催马,胯下的骏马扬起四蹄,长啸而出,绝尘飞驰。 眼见着祖泽润和德希等等一众人被越甩越远,绎儿方才紧张的心稍稍缓解了一些,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了谢弘的怀里,出乎意料的是,谢弘居然腾出一只手,用力抱紧了她。 “你信我了?”绎儿苦笑一声,眼角的泪水已经被疾驰的风吹干了。 “你有苦衷。”谢弘的声音哽咽难当,“也许我本就不该为难你,乱世之中,你一个女子……” “你说的没错,我是一个软骨头,我三年前就应该死了。我宁愿我死了,然后活在你心里……”绎儿痛苦的闭上眼睛,“你会懂么?” 谢弘狠狠地抽了一鞭,马蹄几乎腾空了一般,与此同时他坚定的说道:“我带你走!如果注定走不了,就一起死吧!你会怕么?” “只要和你在一起,生或者死,我都不会畏惧。”绎儿听见他的允诺,心里油然泛起了一丝暖意,“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绎儿了,大明是容不下我的,我已经被……被玷污了……是真正的残花败柳……你应该听见了,刚才……” “我要带走的不是什么侧福晋,不过是我的妻子而已。” 第185章 谢弘更加的坚决,坚决到执着,不顾一切。 “弘……”绎儿的口中,这个字现在有千斤的沉重,“能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 眼见着将到城门口了,一彪人马却横挡在了面前,多尔衮横剑立马伫立正中:“把她放下,本贝勒饶你不死!” “她是我的护身符,我怎么可能留下她!你们最好不要挡我路,否则后果自负。”谢弘抽出马鞍旁配的短刀,横刀向前,一副强硬的态度。 “大汗有令!如果你不放她,就只好玉石俱焚了。”多尔衮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两个人。 “我看你们是不是敢!”谢弘冷笑一声,有绎儿在身边,就是死,也没有可惋惜的了,死在一起,也是一种乱世的团圆。 “弓箭手!”多尔衮一挥手,身后一排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刻剑拔弩张瞄准了两个人。 绎儿装作挣扎的同时,亮出了怀里的银锁:“十四叔……” 多尔衮看见着银色的反光,凭着他的直觉和敏感,立刻意识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来这全不是绎儿被人劫持那么简单,答案是,绎儿让这个明军的将领劫持了自己,继而通过这种手段要挟自己和所有掌权的人,目的只是为了救这个“劫持”她的男人。眼下里,她的面前已经没有了出路,她也深知这一切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于是她拿出了只有他们俩才明白的底牌,用富绶来要挟他,要挟他放这个男人一条生路。 “要放箭,就快点!”谢弘并不清楚为什么一向以坚定果断著称的多尔衮会临场犹豫起来。 此刻,绎儿紧紧地盯着多尔衮,用一种泪眼朦胧的神情,加上晃动在胸前的银锁,软硬兼施的向他要着答复。她用眼神告诉多尔衮,如果他不放过自己身后的这个男人,自己也会随这个男人一起死,玉石俱焚的结果是,她死之后,凭着她在豪格府中积累下来的“嫉妒”和“怨气”,就足以让富绶无法平安的活到成年。她相信,多尔衮的聪明是不会枉顾这一点,拿富绶的性命开玩笑的。 多尔衮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厉害,他的软肋被击中了,哪怕冒着被皇太极重处的危险,他也不能无视这个女人索要的结果:“只要你把她留下,本王可以做主,让你走。” “我凭什么信你?”谢弘的目的是带着绎儿离开,就算是真的,他也不会丢下绎儿不管。 “本王可以放你走,但是,你出城之后,必须将祖姑娘留下。”多尔衮终于还是在利益面前退让了,他挥手让身后的侍卫队让开了一条道路,“本王言出必行!” 谢弘策马冲出了城门,多尔衮也纵马追了出去。 两匹马,三个人,在这天地之间的平原上像是在比赛,和时间比赛,和生命比赛。 “本王已经履行承诺了,你是不是也该遵守约定?”多尔衮紧追不放。 “如果我说不呢!”谢弘猛得抽了两鞭。 “祖姑娘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带着她,只会给你自己增加拖累而已。” “这个用不着你管!”谢弘吼道。 “谢弘,你不要执着了。你不能不走,我不能不留。”绎儿留恋不舍地吻他的脸,他的唇,泪湿了眼眶,洒在风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为了儿女私情而废国家大事。如果是这样,我宁可现在死在你面前,我不想拖累你。你难道忘记了督师的遗愿么?督师的忠魂尚且能守卫辽东,何况是你我呢?” “绎儿,我不能丢下你,你做不到……”谢弘仍旧锲而不舍。 “如果你还期望给我幸福,那么,平辽之日,便是我们破镜重圆之时!”绎儿一狠心,挣脱了谢弘的怀抱,落下马背,“我在辽东等着你!等着你……” 谢弘回过身,却无法让胯下飞驰的骏马停下飞驰的四蹄,绎儿仿若是一阵风,迅速的从他的面前往后倒退着,他伸出手去,竟然像梦一样,什么也抓不到。他想叫出来,却被泪水和喉咙涌上来的气结堵住了胸腔,完全无法出声。他撑着虚空的手,看着往事在眼前一一闪过,定格在那个被自己撇在身后的那个影子,看着她一点一点的消失在地平线上。 他想回头,想放弃一切和绎儿死在一起,可是他不能辜负了绎儿的一片苦心,不能辜负了她忍辱偷生的付出和等待。只要她还活着,他就还有希望,他的心里深深的将一个承诺埋了进去:“绎儿,等着我!等着平辽之日!我谢弘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忆!” 绎儿在跌落马背的一瞬间,给了他希望,却让自己彻底的绝望了。失力地摔向地面,她的眼中还是他的影子,他的面容,如果自己真的是要死在今日,只愿能定格在这一刻。 多尔衮纵身从马上跃下,护着她摔在地面上,就势滚落在了尘土飞扬的大地上。 “绎儿,你怎么样?”多尔衮喘息未定的扶着她坐起身来,却发现她除了一脸灰土之外,伤郁的近乎呆滞的眸子下,只剩下两行清泪无尽的冲刷下来。 他伸出手去,想要擦去她的眼泪,却被她躲开了:“你……” 绎儿望着谢弘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成了一个小黑点,这中间,居然一句话也没有。 “绎儿,你……”多尔衮顾不了她的反常,将她扶了起来。 绎儿几乎是在毫无预兆的前提下,突然将他搡在了一旁,自己疯狂地向着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奔跑起来。她的心里满是痛苦和累累伤痕,可是她无心去舔舐。她多想远远的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和谢弘一起远走高飞。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泪水全是她的苦,全是她的痛,她的发泄。她恨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乱世,为什么要过着这样屈辱的生活,为什么她耗尽了全身的力量,也无法改变这个时代。 她疯狂的跑着,好像只要足够的快,就可以把所有的痛苦过去忘记掉重新开始。她拼命的跑,好像只要足够的努力,就可以把这老天爷赐予的一线逃亡的生机牢牢的攥在手里。她忘记了她是一个傻瓜,就好像那围猎场上狂奔的小鹿,她的努力终究是徒劳,她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牢不可破的被钉死在了这片土地上。而她的力量,终究会用尽的。 她的脚开始发软,再也不听使唤,“扑嗵”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痛不欲生的感觉撕咬着她的浑身上下,让她的意志都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重新站立起来,于是颓然地倒在大地上,任风沙漫天的拂乱了她的发,收干了她的眼泪。 “绎儿……”多尔衮追上了她,从身后一把抱起她来,“你别这样!没事了……有我在,不会有事了……” 绎儿“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低着头,垂脸向着大地,灰土沾了她一脸,却宁死也不回头看多尔衮半眼,哪怕是一瞥,她歇斯底里的大声叫着:“啊——” “绎儿……”多尔衮使劲地扯她,想将她摁进自己的怀里,却根本无济于事。 绎儿仰起头,冲着谢弘离去的方向纵声的嚎啕,完全置多尔衮意图安抚的怀抱于无睹。她清楚的知道,那个属于自己最安全最温暖的怀抱,已经消失在了天的那一边,那个人的身上,在他的怀里才能不畏一切,在他的怀里永远都不会有“怕”的字眼,那依靠却去了,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自己身边来了。 可身后这个看似安全的怀抱,或者说她曾经以为的他乡净土,充满了权欲的阴谋和贪婪占有。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她无法躲避,而又竭力想逃开的陷阱。她不会再相信这个人,相信他,等于把自己交给死神,交给不公的命运。 肝肠寸断,她直哭的昏天黑地,在晕厥的那一霎那,眼中只是那再也望不见的,消失在天地一线的影子。 第三十九回 渺莽云水,惆怅暮帆,去程迢递。夕阳芳草,千里万里,雁声无限起。梦魂悄断烟波里,心如醉。相见何处是?锦屏香冷,无睡,被头多少泪。 绎儿从昏睡中无声的醒过来,张开了眸子,无神地看着帐顶的宝相花。 一旁守护着的尼思雅大约是因为太累了,早已经趴在一旁睡着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有点怕人,孤独在顷刻之间包围了绎儿冰凉的身体。她微微挣动了一下手指,确定自己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因为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存在了,好像已经死了,彻彻底底的死去了一般。她的心底被掏空了,原以为把这一切发泄出来,她会好受的多,可为何现在清空了所有的抑郁,却更加空的难受。泪水,早已经哭干了吧。 绎儿解嘲的笑了笑,不想惊动熟睡的尼思雅,自己小心翼翼地翻身坐起来,抬头正看见窗外寂静的夜色。 这夜色多美,如水一般的宁静,一弯弦月独自悬挂着,照亮所有人的梦境。 富绶的小吊篮在微微的晃动着,是他在睡梦中翻身或是踢腾着什么么? 绎儿下了炕,光着脚踱到吊篮边,伸手想去抱抱熟睡的富绶,却在伸手的一刹那,怔在原地。 吊篮里空空如也,非但富绶不见了,就连放在他身边的小玩具也都不见了。 “如雁!”绎儿慌了,站在原地大声的叫起来。 尼思雅被从睡梦中惊醒,慌手慌脚地跑过来:“小主!” “富绶呢?富绶呢……”绎儿紧紧地攥住如雁单薄的肩膀。 “小主……”尼思雅的眉头拧在了一处,一脸的为难,“三阿哥……” “你快说!富绶呢?”绎儿心急如焚,“他到哪里去了?” “福晋让人把三阿哥抱走了。” 第186章 尼思雅把头埋的很低。 “为什么?”绎儿追问道。 “说是宫里娘娘的旨意,说……说怕小主的反叛之心连累到三阿哥,所以不让小主再接近三阿哥。三阿哥以后由福晋照顾。” “什么?”绎儿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罪名太莫须有了,但凡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是呼吉雅在公报私仇,“贝勒爷呢?他答应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这算什么?你就这样把富绶交给别人了?他是我的儿子,我这个亲娘还没有答应,他们凭什么?” 尼思雅跪了下来,哭道:“小主,你不要为难奴婢……奴婢也是没有办法……” “去叫贝勒爷来!我要见他!” “小主……”尼思雅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奴婢不敢……” 绎儿甩下她,光着脚往门口奔去,打开门的一瞬间,两柄佩剑就格挡在了她的面前。 “你们想干什么?”绎儿吼道。 “贝勒爷有命,没有他的旨意,小主不得离开房间。”两个侍卫正色回答道。 “让开!”绎儿的眼睛里闪现了一抹不可违逆的杀气。 “小主就是杀了奴才,奴才也不敢违逆贝勒爷的命令。”两个侍卫的态度也格外的坚决。 “你……”绎儿拨开佩剑就冲了出去。 两个侍卫追上前去扯住她:“小主不要为难奴才!这是贝勒爷的命令!” “放开我!”绎儿拼命想要挣脱他们的手,“这是什么道理!富绶是我的儿子!要带走他,也要我这个亲娘先同意!豪格——你这算什么!算什么!” “小主……” “放开——”绎儿努力地挣扎着,却因为虚弱抵不过两个侍卫的拉扯,“豪格——豪格——有什么错,我一个人承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富绶……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你出来!出来——我要你当面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终于她还是被两个侍卫架回了房间,房门掩上的一瞬间,她抵在门板上,失力地滑了下来,跪坐在了冰凉的地上,声嘶力竭:“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富绶……富绶是我的儿子……你怎么可以给别人……怎么可以……富绶……” 她蜷缩在门的投影里,尽量不占用更大的空间,像一个受伤的小刺猬,紧紧的团在一起,用坚韧的刺去防御将来的伤害。她抽噎着,冰凉的感觉充斥了全身,现在是她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为了她的冲动,她的痴情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她救了一个她深爱的男人,却失去了自己亲生的儿子。她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应付,积累下的一切,就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了。她无声的流泪,在黑暗中,舔舐自己的伤口,这一刻只有她自己,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的大吵大闹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却让身在呼吉雅房间里的豪格无法继续睡下去。他睁着眼睛,望着莫名的地方,拧紧了眉头。 呼吉雅侧过脸揽住他的肩膀,不紧不慢道:“怎么?舍不得了?” 豪格长呼了一口气:“没事。” 呼吉雅半支起身子,去看豪格的眼睛,冷笑一声:“你要是舍不得,大可以过去安慰下。不过,这府里以后也就不用再说什么规矩了,仗着受宠,就可以为所欲为,还要规矩做什么。阿诨当然是可以例外的,这个府里你是主子。” “这种话,你没有必要拿出来说。”豪格侧过身,回避她的眼睛。 呼吉雅勾了下唇角:“你不要到最后倒是埋怨起我来,把富绶交给我,是宫里额娘的意思,你自己也是亲耳听见的。你先前对她怎么样,她又是怎么回报你的,我想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念着她也为家里添了子嗣,这才饶过她一死,但是有罪当罚。她是富绶的额娘,自然不能再将她贬为粗使的丫头,可是也不能不加以惩戒。软禁她是你下的命令,要解除也不过是你自己一句话而已。” “行了,睡吧。”豪格闭上眼睛,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 呼吉雅咬了咬嘴唇,重新躺了下来,眼睛却盯着桌上的拨浪鼓出神。想起那个小子,她心里就一百个不舒服,伶俐乖巧,每看他一眼,就会觉得气闷的厉害。不过好在现在已经到了自己的手里,她不会怎样折磨这个小子,相反,她还要对他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好,纵使她不情愿,但这是自己的额娘哈达公主莽古济再三叮嘱的。因为只有这样,富绶越是和自己亲,越是能让祖绎儿生不如死,人世间,有什么比断绝母子感情更能让人痛苦的事情呢?想到这里,她得意的笑起来,在白色的月光下,她的笑就好像绎儿的梦魇,挥之不去。 豪格虽然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去看去想,可是心里却无法如愿。是的,在他得知绎儿被人劫持的时候,他先是震惊,之后便是愤怒。他觉得自己的感情被欺骗了,在绎儿如百合清纯的笑脸背后,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一个为了救人而设的圈套。在他沉迷于绎儿投怀送抱的温柔乡之际,孰不知他的感情也正在被利用,而且结果证明,是被利用的非常彻底。心痛的感觉让他几乎不能呼吸,蔓延了全身。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怎么会傻到相信这个女人,这个曾经死也不屈服的女人。 当他下令从此软禁这个女人的时候,看着尚且在昏迷状态的绎儿,他的心还是动容了一下。她已经得到相应的惩罚,她的痛苦已经足以将她自己打倒在地了,是不是还需要这样残酷的对待她,惩罚她的过错呢?或许她曾经是虚情假意的对自己,讨自己的好,但是,那毕竟是一种暖到心扉的幸福,是别的女人不曾给予过自己的,就冲这点,就不能原谅她么?他的心随着她刚才的哭喊而不断的抽紧,她越是痛苦,他自己的心就越是痛得厉害。他想将她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拿出来,却牵扯的自己的心痛得更甚,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彼此的心已经连在了一起。他到了如今不得不承认,自己从一个征服者,沦落成了一个被征服者。 这一夜,对于三个人而言,都是同样的无眠。 绎儿靠在门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个雕塑,了无生气。 尼思雅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也不敢发问。 纯白的月光罩在她的头上,那被她抓的蓬乱的发映衬着她瘦削的苍白的脸,显得那么的令人望而生畏,如同鬼魅一般,让人不敢接近。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绎儿真的怀疑自己撑不到那个遥远未来的某一天,她要想办法,她不能够坐以待毙。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想念富绶,这样的牵挂这个孩子,这就是血浓于水的含义么?好像直到度过这个难挨的夜晚,才知道这个孩子在自己心里扎根有多么的深。 她抬起头,正看见对面战战兢兢的尼思雅,嘴角突然扬起一丝冷冽的笑意,哑着喉咙道:“如雁……” “小主……”尼思雅听见她叫自己,暗下松了一口气。 “你过来……”她深出了一口气,伸出手去。 尼思雅连忙上前搀扶她起身,就在她起身的一瞬间,尼思雅只觉得后脑一阵冷风,紧跟着两眼一黑,晕厥在了地上。 绎儿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尼思雅,眼神中闪过一线内疚的光亮,她伸出手抚了抚尼思雅的小脸:“如雁,我没有办法,只好委屈你一下了……” 清晨还没有完全崭露出它的面孔,贝勒府中就已经乱成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奴婢先是手忙脚乱的忙活了半晌,终于发现一切都是无用功,有些事情已经不得不报给主人裁决了。 豪格还没有起床,就已经被一众奴婢忙乱的声音给吵醒了,他原以为是管事的出了什么纰漏,也没放在心上,正想继续睡下去,便被门口管家焦急恐惧的声音打断了:“爷,奴才有要事禀告,您是否已经起身了?” 豪格闷闷的应了一声,懒洋洋道:“你就在门外说吧。” “三阿哥……”管家支支吾吾的说道,“不见了……” “你说什么?谁不见了?”豪格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三阿哥。”管家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 豪格虎得从炕上弹了起来,连带着身边熟睡的呼吉雅也被惊醒了:“阿诨,出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富绶不见了?”豪格浑然不曾听到呼吉雅的声音,裹了衣服从炕上跳下地来冲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管家和一众奴婢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不敢吭气,富绶的奶娘跪在一旁,浑身筛糠一样的发抖,丢失了主子,她估计自己也是命不长久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豪格大声喝道,转脸又抬起一脚踢在奶娘身上,“好好的,怎么会凭空没有了?你是怎么伺候的主子?” 奶娘流泪满面,恐惶充满了她的浑身上下:“贝勒爷饶命!饶命!奴婢昨天晚上明明是哄了三阿哥睡了,安置妥当才休息的。可是早上去到房间里,却发现三阿哥不见了。” “不见了?”呼吉雅披了衣服踱到门口,站在豪格身后不紧不慢道,“都能把主子给伺候丢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你的差事当的可真是好啊!” 奶娘伏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形同捣蒜,哭喊道:“奴婢伺候不周,罪该万死……” “知道罪该万死,还不快去找!”呼吉雅冷哼一声喝道。 “奴才带着人找遍了府里上下,也没有看到三阿哥的影子。”管家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找遍了?富绶他亲额娘那里找了没有?”呼吉雅似乎是胸有成竹笃定的说道。 第187章 “因为贝勒爷有令,除了侍女尼思雅,不得有人接近侧福晋的房间。奴才们没有敢……”管家回禀道。 豪格一言不发,一把甩开呼吉雅扯着他的手,径自大步流星往绎儿的院子而去。 此时的他,心里说不清楚是怎样复杂的,只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按捺不住的总是有想冲出口的冲动。他的身体里血液在沸腾,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用怎样的口气去和绎儿说话,是质问,是安抚,还是谴责。他唯一了解的是,自己迫切想要冲到绎儿面前,至于面对绎儿时候该如何处之,他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 转过月亮门,绎儿的院子已经近在眼前了。房门口两个侍卫看见他气乎乎地跨进院子,立刻见机地跪了一下行礼:“给贝勒爷请安。” 豪格三步并两步来到院子中间,强自按住还在剧烈跳动的心,沉着脸道:“侧福晋呢?” “回贝勒爷,在房里。” “没出来过?” “没有。” 豪格呼了一口气,心情略微平和了一些,提步上前,一把推开了门:“你……” 他推开门的一瞬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尼思雅被绑在炕上,动弹不得,看见他进门,惊得瞠大了眼睛,可惜嘴里塞着手绢,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豪格侧脸大吼道:“侧福晋呢?” “在房里。”侍卫还没明白他问话的意思,头也没抬就回答道。 “混帐!”豪格反身就是两脚,“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两个侍卫抬头往房间里看去,顿时傻得直在地上磕头求饶:“爷,奴才们守在门口,寸步没有离开……侧福晋真的是连房门都没有出……中间,中间尼思雅出去了一趟,就没进屋,怎么可能在屋子里呢……” “找的什么借口出门的?”豪格现在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 “说是侧福晋担心三阿哥着凉,让送些衣服去……”侍卫的声音都开始发抖带着哭音。 豪格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望着已经大亮的天气,咬紧了牙关。 他没有猜错,绎儿换上了尼思雅的衣服,借口抱着富绶一叠小衣服,乘着夜色的掩护混出了房门。在这个地方,她不想继续妥协下去,她已经到了不能再退的地步,或者说,早已经无路可退了。富绶落到呼吉雅的手中,只有死路一条。虽然她对于富绶的感情颇多复杂,但是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在这里算是唯一至亲的人,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亲生骨肉葬送在女人的斗争倾轧中。 抱着熟睡的富绶混出府门之后的她一下子迷失了方向,不是认不清路,而是不知道自己的路要往哪里走。她不敢回娘家,因为那肯定是豪格派人找她的第一个地方,自己已经因为救谢弘,害得祖泽润受到降级的处罚,祖家全家老小也都是如同惊弓之鸟,战战兢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诛灭满门了。她已经拖累了娘家的人,她不能回去再雪上加霜。她更不敢去寺里找天梧,凡是豪格可能找的到她的地方,她都不敢去。思来想去的,她竟然一下子觉得自己无家可归了。 徘徊在街头,夜的寒气还没有散尽,怀里的富绶却被冻醒了,扯开嗓子哭喊起来。绎儿脱下身上的坎肩,将幼小的儿子紧紧的裹起来,生怕他着凉。可是富绶仍然哭个没完,小鼻尖被冻的通红,因为哭的太用力,额头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乖……绶儿乖,额娘在这里,不哭不哭……”绎儿呵暖了自己手,去擦富绶小脸上的眼泪,可是冰凉的指尖却让富绶更加恐惧的哭嚎着。 天色已经大亮了,绎儿在渐渐开始热闹起来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踟躇,她找不到方向。该去哪里呢?在这个地方,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呢? 看着两侧时不时擦身走过的人,形形色色的投来各异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抱着孩子衣着华丽的女子,猜想着她的真实身份。绎儿被看的不自在,直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她的心里很清楚,这个时间段,身为盛京城中贵族的女真人是不会在街上乱晃的,晨时的集市都是为贩货的商贾还有百姓准备的,自己穿着尼思雅的女真族衣服像这样招摇在街道上,自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一个怪物。 怀里的富绶还在哭嚎着,无论怎么哄都没有办法。绎儿心浮气躁地在街道上乱走,一心想着出城再说,一双腿却因为夜里受了风寒,膝盖疼的厉害,一时酸软地摔在地上。她本能的护着富绶,自己扎实地跌倒在冰冷且带着白霜的石板路上,摔得生疼。再想爬起来,却发现脚踝先是一阵发木,无法动弹,腾出手摸去,她的脸色一怔。 当年的旧伤不偏不倚的,正在这个时候复发了,紧跟着刺痛转瞬而至。赖是她努力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那种痛让她的鼻子一酸,眼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前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辈子要沦落到如此的地步? 一阵冷风袭来,夹带着湿润的味道,细细的雨珠打在她的脸上,身上,越来越密集。 她再三努力却仍然站不起来,泄愤似的在身边的青石板上狠狠地捶打着,嚎啕着,直到细嫩的拳头绽开了血口子。 富绶大概是被母亲此时的痛苦神情吓住了,停止了哭闹,瞠大了眼睛趴在绎儿的肩膀头上,往后看去,哑着小嗓子叫道:“阿玛……阿玛……抱……” 绎儿听见儿子的叫声,整个人震了一下,狠狠转过身去,看着面前的那个人。 第四十回 却说站在绎儿母子面前的人并非豪格,只是一个个子略显短小,皮肤白净的秀气后生,大约是被富绶奶声奶气的声音吸引住了,他站在远地愣愣的看着泪眼朦胧的绎儿,细细打量着这个女人。在他打量绎儿的同时,绎儿也依稀在他的脸上读到了一袭熟悉的味道。那神情,那轮廓活脱脱的在哪里见过,但绝对不是现在的模样,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绎儿在这边费尽思量之际,那人却已然明了了什么疑惑,提步来到近前,浅浅一笑:“东江一别,别来无恙?” 就在他绽出浅笑的同时,绎儿整个人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僵在了原地:“你……你是宝寅?” 那人点点头,不紧不慢道:“小主的记性看来还不错。我正是纳兰宝寅。” “可你不是……”绎儿想说她如何会在盛京,又如何做这般装束,却一下子噎了回去。在这里看到她,还需要问什么,一切都很明了。什么东江,什么毛文龙通敌叛国,都是一个圈套,而下这个套的,就是这个女人,她是一个棋子,一个局。 “前尘往事,各为其主,我想小主也不想再提起了。”宝寅倒是很体谅彼此的尴尬心理,先一步了断了可能触发的感伤和怨愤。 绎儿沉了口气,想起在东江的是是非非,毛文龙的死,袁崇焕的死,神情黯然了许多:“逝者已去,一切只像上辈子的事,提它又能改变什么?”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宝寅长叹了一句,伸出手向着绎儿,“地上太凉,晨风寒重,还是起来再说吧。” 绎儿看着她递来的手,犹豫着该不该去接。她们本是敌人,不是么?可是现在她们又是什么?朋友?天涯沦落人? 宝寅心细如发,见她不接自己的手,便洞穿了一切,不以为然道:“这世上哪有永远的朋友或是敌人,有的不过是利益二字。你现在已经是小主的身份,也自然是宝寅的主人,宝寅哪敢算计主人呢?” “你都知道了什么?”绎儿自知在谋算人心上远不是纳兰宝寅的对手,索性不再掩藏什么。 “小主知道的,或是小主不知道的,宝寅都知道。”宝寅一边柔声答道,一边伸手扶起绎儿。 绎儿看着眼前这个深浅莫测的女人,心底一阵阵发寒。富绶倒是不认生,一把搂住了宝寅的脖子,甚是亲昵。宝寅的脸上露出了母性赋予的温柔,伸手爱怜地抚着富绶的小脑袋:“好乖啊。” 正在此时,远远的一个身影抱着一大摞的东西跑到近前来:“宝寅小姐,东西都买齐了……” 绎儿循声往那个小身影上看去,不由得瞠圆了双眼:“雁……雁奴……” “小姐……”宝寅身边的小身影也带着浓浓的惊喜,“小姐……” “雁奴。”绎儿一把抱住了雁奴瘦小的身量,悲喜交加,泪水止不住涌出来,呜咽道,“雁奴,我以为你死了……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的……” “小姐……雁奴不好,雁奴没有保护好小姐……”雁奴也是喜极而泣。 在这个冰冷的早晨,因为失而复得的故人重逢终于有了几分温暖。 一碗姜茶下去,绎儿身上总算有了些暖意,屋子里的暖气烘得她的脸红起来。富绶刚刚吃饱,由雁奴守着在一旁的炕上美美的睡着了。宝寅悠闲地斟满了茶碗里的乌龙茶,细细地品着味道。 “谢谢你照顾雁奴。”绎儿平了呼吸,真诚的看着对面坐着的宝寅。 宝寅却没有抬头看她,依旧低着头看着茶碗边上浮起的泡沫:“她当时受了重伤,我只是正好路过,看不下去,收留了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算我自私,为了自己吧。” “你是个好人。”绎儿依稀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压抑的痛苦。 “好人?”宝寅伸出纤细修长的食指,用指腹在茶碗的碗口抹去了残存的茶汁,解嘲的笑笑。 “怎么没见李行首?”绎儿想起总是和宝寅形影不离的李羲夷来。 第188章 宝寅正在抹茶汁的手指瞬间停住了,继而又慢慢复苏过来,抿紧了唇,并不回答。 “出什么事了?”绎儿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浮起的水汽。 “李行首已经死了。”雁奴压制住内心的痛楚,平静的说道。 绎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收拾,忙安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宝寅将手一抬,止住绎儿说了一半的话:“算了。不要说这个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三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尴尬。 绎儿手中的茶碗一点点凉了下来,她嚅喏了一下嘴唇,刚想要开口说话,便听见门外有人恭敬的禀告:“格格,事情都办妥当了。” “嗯。”宝寅缓缓起身,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卷起的袍襟在她起身的一刻垂在了脚面上,伴随着摩擦在鞋子上的沙沙声音,陪着宝寅到了门口,“贝勒府里的人有什么动静么?” “回格格,豪格贝勒府上倒是还好,不过,豪格贝勒已经派人四下寻找小主了。是不是让人去给豪格贝勒报个信,送小主回去?” “暂时不用了,你去吧。”宝寅看见绎儿立时苍白的脸,立刻答复道。 报信的人走远了,宝寅这才扶着桌沿重新走回来,站在绎儿的面前:“你应该还不想回去吧?” 绎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想离开这里,你能帮我么?” “如果小主真的要离开,宝寅自然会帮忙,但是,祖家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宝寅就爱莫能助了。”宝寅也不绕圈子,直言快语,“不过,恕宝寅直言,天下之大,恐怕真是没有小主容身之所。明朝不会容小主,朝鲜更是不敢收留小主,小主就算离开盛京,又能去哪里呢?” 这一问让绎儿的希望又破灭了:“你的意思是说,我除了留下,其实没有地方可以去。” “难道不是么?”宝寅坐下来,懒懒的眼神看着绎儿,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 绎儿的呼吸紧了一下:“送我去东江吧。” “小主逃避的了一时,逃得了一世么?”宝寅抬眼的时候,眼神中带着一抹复杂的情绪,“东江?当年我逃去东江,结果又如何?还是回来了!难道小主要重蹈我的覆辙么?其实小主为什么离开贝勒府,为什么不愿意回去,我都知道。” “宝寅。我和你不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宝寅轻嗤一声,“两个被斗败了的女人,可怜人。小主以为逃去东江,呼吉雅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看见我,难道还不明白这是条死路么?” “我不想斗,从来就不想。”绎儿站了起来,恨恨的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宝寅也站了起来,直直地逼视着绎儿的眼睛,“我也不是想斗,喜欢斗的人,可是,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只有选择反抗。我离开的东江的时候,也想逃避开去,可是李羲夷死了,他是为我死的。呼吉雅不会放过你我的,我死了无所谓,你就是死了也没有用,还要搭上你儿子的性命。你明白么?” “你说这么多,究竟是想说什么?”绎儿避开她的眼睛,平了呼吸。 “我只是想告诉小主,小主已经没有退路了。”宝寅像是在宣布绎儿的死期一样,不给绎儿一点退让的空间,“小主其实一直没有明白,豪格贝勒为什么只软禁了小主而不处置小主。只要豪格贝勒妥协,呼吉雅所能抢走的,将不是光是你的儿子,甚至是祖家所有人的性命。小主一直都以为自己在跟呼吉雅一个人过招么?你是在和呼吉雅背后的人过招,是在和争夺汗位的人过招。你的离开,只会给呼吉雅以口实,从而削弱祖家,削弱豪格贝勒的实力。而豪格贝勒是拱卫大汗汗位的人之一。这中间的利害,我想不用宝寅说的更清楚了吧。” “是他让你来说服我的么?”绎儿的眼神空空的,有点发硬。 “不是。我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死人。”宝寅轻轻地笑起来,“从李羲夷为我而死的那刻起,我纳兰宝寅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小主现在看到的宝寅,不过是个报仇的灵魂而已。” “报仇?”绎儿踱了两步,走到窗前,隔着窗纸,无谓的一笑,“冤冤相报何时了……” 宝寅从袖笼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你还有两天的考虑时间,过了两天,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两天之后,豪格贝勒就要遵照大汗的旨意,纳察哈尔的伯奇福晋为侧福晋。如果不出我所料,那天的婚礼之后,就是祖家的末日。只要掌握了蒙古的人心,豪格贝勒也不会为了保住祖家而开罪呼吉雅的。” 绎儿闻言扭过脸来,看着宝寅:“你说什么?” “你把这包毒药放进伯奇福晋的酒里,记住,一定要让她当着呼吉雅的面倒下去。那天的宾客必是很多的,所有的蒙古贵族都不会放过这件事情,呼吉雅自然是百口莫辩。”宝寅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好像已经成功了的快感,“因为呼吉雅的妒忌而使得大汗联姻蒙古的大计受到动摇,呼吉雅和她背后的人肯定不会再像原来那么受到宠溺了。” 绎儿只觉得自己的后脊梁一阵发寒,颤抖着声音道:“你让我杀人?” “你手下死的人,还在少数么?”宝寅冷酷的笑道,“这个时候倒是菩萨心肠起来了。做不做由你,东西我放在这里了。我不会赶你走,两天之后你不走,那就跟我一样,当个死人好了。”言罢,她抽身径自打开房门,头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绎儿看着桌上的小纸包,觉得那份白色分外的刺眼,让她的心无从躲藏。 又是一个选择,生死的选择。 她仿佛看见了祖家被灭门的惨状,她为了救谢弘,已经拖累的祖家,难道还要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而置祖家的亲人于腥风血雨之中么?然而,为了救祖家,就要取走一个无辜的人命,这样又公平么? 第四十一回 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在这一日停了下来。 贝勒府的门前张灯结彩,来往贺喜的人川流不息,府里的上上下下也忙的不亦乐乎,似乎早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主人流落在府门之外。 绎儿看着满目的红色幔帐,心里寒了一半。 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谁闻旧人哭。 没来由的,绎儿觉得心底被深深的刺了一下,痛的说不出来。 门房看见了绎儿,连忙上前行礼:“小主,您可回来了。奴才这就通知爷去。” 绎儿并没有多说话,她握紧了袖底藏着的小纸包,将心底的痛苦藏住了:“不必了。你们忙你们好了。” 门房当然不敢怠慢了主子,赶紧让一个小侍卫进去通报给豪格知晓,小侍卫不多时回来回禀道:“小主,贝勒爷说,请您回房里换好衣服,到前厅观礼。” 观礼? 绎儿的心里蓦地一揪,她的手也本能地攥紧了袖襟,隐忍着发不出来。 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还是告诉自己,她已经即将被扫地出门了? “小主,您赶快进去吧。”小侍卫催促道,“马上就要开始了。” 绎儿也不知道是如何进的门,如何穿过了长长的院落,如何到的大厅里。直到看着面前两个盛装的人,她才彻底清醒过来。此刻,她的心里是痛是酸,她说不出来,只晓得拼命地在嘴角绽着笑,是要装坚强么?装不在乎么?可是,好难做到。 “哟,四妹,你回来的还真是时候啊。”雅木见机的嘲讽她。 “是啊。”步云也笑吟吟地望着她,像是要瞧她的热闹,撺掇着她和一身盛装的伯奇一决雌雄。 绎儿无谓的笑笑,继而上前欠身行礼:“奴婢恭贺贝勒爷大喜。” 豪格被她一脸无所谓的笑意搞得很恼火,他让侍卫转达那番话,本意是想晾着绎儿,让她尝尝被冷落的滋味,不想,她居然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免了。” “谢贝勒爷。”绎儿再拜了一下,缓步退到了客座上。 豪格狠狠地扭过脸不去看她,向着傧相点了点头。 绎儿的手紧紧地攥着袖笼,袖笼中的小纸包越发敏感的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的手在发抖,控制不住的发抖。她受不了他的冷漠,受不了他无所谓的眼神。身边新人相伴,却要让她在这里受折磨。是他逼着她把他放到心里的,现在却想抽身而去,让她的心千疮百孔。无奈她如何的压制情绪,也无法平息这种痛苦的折磨,于是虎得站了起来,反身就往外走,迎面正撞上了端酒上来的婢女。 婢女手中的托盘一晃,倒好的酒洒了一半,绎儿伸手扶住的一瞬间,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将小纸包中的白色粉末倒进了酒杯中。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瞬间,绎儿决定了,决定结束这种折磨。 都是一命,与其取一个无辜者的性命,不如拿自己的命来换。 不等婢女缓过神来,绎儿执过酒壶斟满了杯中的酒,转脸向着豪格笑道:“奴婢身子不适,先向贝勒爷敬酒了。喝了这杯酒,奴婢就告退了。” “你……” 不及婢女阻拦,绎儿端过酒杯,一仰而尽。 在她仰头的一霎那,眼角的晶莹已经滑落了下来。 雅木和步云看着她这副样子一阵志得意满的笑,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终于也忍耐不住了。只有呼吉雅依稀感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是却不知道应该如何作为,只得站在原地,静观变化。 绎儿的喉咙口一阵发辣,眼泪涌出的更加迅疾,她看着豪格面无表情的脸,内心地痛楚到了她不能承受的极限,挪不开千钧的步子。 第189章 婢女重新斟了杯酒,向着堂上的两个新人送过去,双手捧到了伯奇的面前。伯奇身出柔白的手接了去,刚刚碰到红唇,便被绎儿的叫声怔住了。 “慢着!”绎儿胃里已经传来了火辣辣的感觉,于是撑着身子,带着冰冷的笑,“酒里有毒……” 伯奇的双手颤抖了一下,杯中的酒洒了一半,她惊怔的看着豪格,不知所措。 豪格也全没料到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狠狠的将目光逼向对面的呼吉雅,愤怒的讨要一个说法。 呼吉雅彻底傻住了,她不用扭头,也能感觉到众人炙热的目光,大厅里寂静到窒息的味道,就好像一个大手捂住了她的口鼻,让她喘不上气来:“这是……这不可能!这是诬陷!臣妾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德希!”豪格大声喝道,一把夺过婢女手中的酒壶,“拿去验毒!” “这酒里根本就没有毒,拿去验什么!”呼吉雅拦住上前来取酒壶的德希。 豪格冷笑道:“不让拿去验,要不你自己喝?” 呼吉雅看着绎儿灰白的脸色,整个人直在哆嗦,她伸出手去,却死活也不敢接酒壶。 一时之间,厅里的宾客轰然一阵议论纷纷,几个在场的蒙古贵族也将沉峻的脸色摆在了呼吉雅的面前,将呼吉雅死死的定在了原处,不敢有下一步的举动。 正在此时,绎儿已然是撑不住了,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绞痛,整个人不自觉的蜷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一阵发白,跌撞着扶住了一旁的椅背。椅子经不住她突然的推力,倒了下去,她也跟着摔在了地上。 “还不去传太医!”豪格上前,一把架起了绎儿。 绎儿还想挣扎,却完全没有了气力,径直往下软去:“你……” “你再撑一下……” 绎儿看着视野里豪格模糊的面容,绽出了解嘲的笑意,浑浊的笑意:“何必……如此……” 她大约真的要去了吧,去另外一个世界,她没有去过的,而去过的人,从来都不会回来。肺腔里一阵抽的厉害,她快要喘不上气的感觉让她痛苦不堪,嘴角粘粘咸咸的,是什么,身子越来越轻,好像快要到了云端,这就是灵魂离开身体的感觉么? 她紧攥着的手指一松,失去了力量,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这个世界变得好安静,再没有一丝喧嚣。 她看见了小时候经常看见的草甸子,全是洛桑花,美美的铺了漫山遍野,好想在上面打个滚,却全然没有气力。不远处,是潺潺的流水,饮马的少年,那熟悉的笑脸向着自己,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楚。她想要大声去叫住他,却费尽了力气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挣扎着,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身上看不见的沉重束缚,却被一双手狠狠地摁住了,动弹不得,她愤怒地叫道:“放开……你放开……放开——” 一时间,她的眼前一亮,这亮光刺得她差点盲了双眸,然后重重地摔在枕头上,有点眩晕:“啊……” 她的视线伴随着她眼前的渐渐明亮而越发清晰,满目都是红色,耀眼的红色,她有点烦躁,伸出手想去搡开,却被捉住了。 抬眸看去,正看见豪格疲惫的神情,她恨恨道:“放开……” “好容易把你从阎王手里救回来,放与不放由不得你说。”豪格不容置喙,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 她甩开他的手,扭过脸去:“你是想知道下毒的人是谁吧?” “不是。”豪格沉吟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你知道有毒,为什么还要喝?” 她看着房梁长出了一口气:“生无可恋……” “说实话吧。”豪格伸出手抚了抚她散在枕边的青丝。 “因为……生无可恋……”她犹豫了一下,揣摩着先前模糊记忆里的判定,又将谜底藏了起来,“是谁救了我?” “太医。” “太医?”她冷笑一声,“这毒性怕是难为他费心了。” “你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 “听不懂何必在这里听呢。”她咳嗽了几声,将脑袋缩进了被子里,只把青丝留在外面,闷着声音道:“穿着一身吉服,留在这里不合时宜。还不快走。” “走?去哪儿?”豪格沉吟了一下。 “去安慰一下受了惊吓的新娘子,难道不是你分内的事情么?”她侧过身,埋首在被子里,细细听着被子外面的动静,谁曾想背后一紧,一袭温热贴了上来,紧跟着是耳边呢喃的声音:“生我气了?” 她挣扎了一下,却被匝得更紧:“不敢。” “那为什么赌气喝那杯酒?”想到那杯酒从差点送掉她的性命,豪格心里一阵揪痛,但是想到她之前犯下的过错,他又觉得难以释然,“好像该生气的人是我不是你吧?” 绎儿怔了一下,没有再做无谓的挣扎。 是的,若是论起对错,自己为了救谢弘利用他,的确是错在前面。 豪格见她不作声了,轻轻理了下她的发:“咱们扯平了。” 绎儿反过身来,正对着他的脸:“福晋她还好么?” 豪格认真地看着她的眸子:“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了?” 绎儿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点点头:“她……不是个坏人……能饶过她,就不要难为她了。” 豪格长出一口气道:“你还帮她说话?” “就算不看她和你的恩情,也要看在阿济尔的面子上,还有宫里的娘娘和哈达公主的面子上。”绎儿平静的劝解道,“你不能不为你现在的地位考虑。” “你怎么……”豪格扶住她的小脸,“我觉得你现在说话的表情很陌生……” 绎儿淡淡的笑道:“如果你相信我,就听我的,哪怕是表面上,也要和福晋保持原状。还有,马上去伯奇福晋那里,好好安抚她,以免节外生枝。” “你……”豪格一脸的疑惑,“你说这些话,眼睛都不眨的……你不违心么?” 绎儿躺在那里,只觉得身边一阵发凉,心里满不是滋味:“不……我没有什么违心的……这是时务,我懂……” “既然如此,我走了。”豪格虎得坐了起来,带着愤恨的语气。 在他将要站起来之际,她忍不住坐起身,伸出手去扯住了他的后衣襟。 “又怎么了?”豪格故意没好气道,回身腾出一只手去掰开她的手。 绎儿觉得他的手很暖,本能地握住了,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能多陪我一会儿再去么?” 豪格的唇际泛起一抹笑意,看着面前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顶:“口是心非。” 绎儿心里一暖,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我觉得,你走了,好冷。” “怕冷你还跑出去。”豪格揽紧了她,迷醉于她身上的淡香,细细摩挲着她细滑的肩,“嗯?有本事你别回来……跑回来给我灌迷魂汤。说,又有什么企图?” 绎儿抬起头:“企图?” “你现在哪句真哪句假,我真的不会分。”豪格感叹道。 “你不相信我了?”绎儿有些黯然的神情,将头垂了下去。 “好了,早点睡吧。”豪格回避道,弯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抽身而去。 绎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 哪句真哪句假,豪格不会分。哪个情真哪个情假,绎儿自己也不会分。 眼前的模糊应该是泪水构成的,这份泪是从心底流出来的么?莫非她真的很在意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心意么?他的一句话,一个举动,都可能伤到自己脆弱的心么? 眼下里,顾不得想那么多,她冷静下来,细细梳理起先前婚礼大堂上发生的一幕。 当她将纳兰宝寅给的毒药放进酒杯的一霎那,就发现了酒色的异样,她立刻领悟到,事情远不如纳兰宝寅说的那么简单。既然给了自己毒药,为什么还要在酒壶里下毒呢?下毒的绝对不可能是呼吉雅,她再如何醋意横飞,也不敢拿自己丈夫的前途做赌注。一心想让伯奇横死当场的,恐怕并非是想要报复呼吉雅的纳兰宝寅所希望的,这个背后,也许有更大的更可怕的阴谋。 让伯奇死去,最大的获益者会是谁呢?伯奇的背后等同整个女真族和漠南蒙古的联盟,伯奇一旦在这个婚礼上被毒死,新近归附的漠南蒙古必然会对豪格产生怨恨,豪格失去强有力的支持,就会动摇现在的地位。谁会最希望豪格失势呢?呼吉雅?还是…… 绎儿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她的心被抽紧了,浑身上下一阵发寒。 是他?是他授意纳兰宝寅这样做的?利用纳兰宝寅对豪格和呼吉雅的仇恨,诱导她去为自己完成心愿? 绎儿的手不断的收紧,眼前浮现着他的面容,还有那让自己不寒而栗的鹰隼般的目光,汗水不知觉间,已然湿了贴身的中衣。 第四十二回 清晨的大雾未及散去,纳兰宝寅便已经打开了房门,梳洗一新,平静的坐在桌边,等待着什么到来。她的唇角带着安之若素的模样,长长的卷睫垂下来,将浅影投在下眼睑上,模糊了一片淡淡的栗色。 门外的脚步声愈发的近前了,夹带着惶惶不安的急促跨进门来:“宝寅小姐……我家小姐怎么样了?” 宝寅沉静的缓缓启唇:“什么怎么样了?” “她当真喝了毒酒么?”雁奴气喘吁吁的看着宝寅,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让你办的事情你可办好了?”宝寅张开眼睛,盯着面前的雁奴。 第190章 “你交代的事情,我自然是办好了。你答应我的事情,可也做到了?”雁奴也不甘示弱的质问道。 “有惊无险而已。”宝寅慢条斯理的叹了口气,“我已经将解药提前交给了太医,相信现在已经没事了。” 雁奴舒了一口气,一时不知该开口说什么,是该道谢,还是该当作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儿来。 宝寅看着她憋红了的小脸,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伸出纤细的手掸去她肩头的薄雪,用一副宛若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平常调子说:“外面下雪了?” “哦……”雁奴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用重重的鼻音应了一声,点点头。 宝寅看着屋外的银白色,原本放平的嘴角略略勾了一下,舒展开了蹙起的眉头:“快来了吧……” “什么?”雁奴随着她的眼神转过去,去看屋外的雪地,那一串自己踩踏出的脚印,“小姐指什么要来了?” “这个雪地上的第二串脚印。”宝寅直直地看着前方,却难以找到视线着陆的地方。 不待雁奴开口说话,院子外面便传来了管家的声音:“格格!” “进来说吧。”宝寅转过身去,几步走到了座位上,抱起镶金银丝的暖手炉,重新坐了下来。 管家风尘仆仆地进到屋子里,掸袖下跪道:“启禀格格,那边派人来了,带了口信来,说是……请格格过去一趟。” 宝寅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热茶:“去备车吧,我就来。” 管家不知出于什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带着哭腔道:“格格……保重……” “还不快去!”宝寅挥手道。 雁奴看着管家离去的颓唐背影,隐约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转脸再看宝寅,只见她不慌不忙的拾起了一旁搁在春凳上的棉斗篷,罩上自己拂柳一般的身子,尖尖的手指认真地缠绕着领口的丝带,一切都井然有序的,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 “你要去哪里?”雁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带着眼巴巴的模样看着她。 宝寅理了下自己略略有些散乱的刘海儿,将手探进兔毛抄手里,取出了一封信,放在了桌上:“把这个交给你家小姐,其他的,不该你问的,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走之后,带着你的小主子,离开这里。” “可是……” 宝寅等不得雁奴的话说完,抽身就融进了一片茫茫的白色中。 雁奴拔步追了出去:“小姐……你等一下……” 宝寅站住脚,不曾回身道:“何事?” “你……你多珍重……”雁奴语嫣着,慌慌张张吐出了几个字来。 宝寅长长的呵出一口白气,回眸一笑,眼中有了几分晶莹,扭过脸的时候,硬是不让它化成泪水流下来。 这份关怀如果真的是属于她的,是一份真实的心意,哪怕她现在走的是一条无法重返人世的路,她也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了。她的面前仿佛又浮现起了李羲夷临死之前的苍白面孔,耳边又想起了他的最后叮咛:“宝寅小姐,属下希望,您不再为他人活着,您应该去过您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宝寅仰起脸,看着迎面坠落的飘摇雪花,展开了清澈的笑。 自己将要从这个世界解脱了,而另一个人,恐怕就此陷入了无有止境痛苦挣扎之中,希望自己临终送去的信可以帮助她度过接下来痛苦的日子,也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雪下的越来越大,屋子里呼吉雅的哭声也越来越大,她歇斯底里地捶着炕沿号啕,一肚子的委屈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呜咽着哑着喉咙:“额娘……你要给我做主……” 一旁的莽古济黑青着脸,却强做着镇定的摸样,咬牙道:“不要在我这里号丧,你号也没有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女儿是被人陷害的……在酒里下毒真的不是女儿干的……”呼吉雅抽噎着,拼命的洗刷自己的无辜,这一次她真的是被飞来横祸给害了,连对手是谁还没看清楚,就被击倒在地上,老天连还手的机会都吝啬给她,“女儿再傻,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一定是那个小狐狸精陷害我的……额娘你逼阿诨把小狐狸精交出来,一切都会清楚的……” “你以为事到如今,还会有人信你的话么?”莽古济冷冷的一阵发笑,自己也寒了一身,想着女儿无端受害,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毒杀自己,这个小贱人还真是心狠手辣!说来也怪你自己,好好的非要把人家的亲生儿子夺过来,你就不能消停两天……你夺人之子,她怎么可能不坐视不理……如果是阿济尔你难道不会拼命?” “说这个有什么用!额娘,你骂我,扯这些都没用……”呼吉雅很狠地抽了一口气,“只有你进宫去,求宫里的额娘为我们母女两做主,把那个小狐狸精绳之以法,女儿才有立锥之地。” “愚蠢!你以为我不想进宫么?”莽古济咣得拍案而起,用力太大,震得她的手一阵阵发抖,“当着漠南蒙古那么多宾客在场,毒杀新娘,等同破坏我两族的联盟。大汗震怒无比,连我都被勒令非奉诏不得进宫。” “那……那我们要怎么办?”呼吉雅彻底没了主张。 “若是你纳克楚还在,现在总也有个人商量。”莽古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了许多,“可是他说走就走,扔下我们没个指望了。现在要寻个能为我们撑腰的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谁愿意为了我们母子而开罪大汗呢?” “难道我们真的就没有救了么?”呼吉雅脸色煞白了一片,泪眼汪汪的盯着母亲也同样惨白了的脸,一把紧紧地攥住了母亲的衣袖,“我们……我们就只有坐以待毙么?额娘……” 莽古济攥紧了一双手,愤怒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困兽一样只想最后一搏:“我的女儿尚且还在,豪格你凭什么又要再娶一个蒙古女人,你敢忘恩负义,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从来没有什么能挡住我莽古济,谁碍我的大事,我就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额娘……”呼吉雅只剩下无奈的哭泣,瘫软了整个人,哭得哀哀欲绝。 莽古济一把攥住了呼吉雅的衣领,将她从炕上揪了起来吼道:“把你的眼泪收起来!收拾东西,马上跟我走!” “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呼吉雅听到要送她回贝勒府,用力地挣扎道,“额娘,我回去会死的……我不回去……” 莽古济红着眼睛反手抽了她一个耳光,怒气不争:“看你个没出息的样子!哪点像我?你以为躲在这里可以躲一辈子么?” “我不管!我不要回去送死!”呼吉雅本能地蜷起来往后缩,一双惊恐的眼睛全然失去了往日的霸气和傲慢。 莽古济也顾不得自己本该庄重的举止,俯身狠狠把呼吉雅往面前拉:“现在你必须回去,回贝勒府去,首要做的是把富绶的抚养权还给那个女人,让她为你说话,这样才能保住你的地位。只要你还是豪格的福晋,他碍于宫里的额娘,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杀虐之举。事情总要一点一点做……你听额娘的,额娘不会害你的……” “我怕……我怕……”呼吉雅浑身筛糠一样的发抖,哆嗦着根本无法直起身子。 “怕也没有用……”莽古济用力抱住女儿的战栗不止的肩膀,“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从我们生在宫里的那刻起,我们就没有选择了,注定一辈子要这样斗下去……” 呼吉雅埋首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哭起来。 母女两正在抱头痛哭之中,门外传来了莽古济贴身嬷嬷的声音:“格格,大贝勒的福晋求见。” 莽古济大恸之际,根本无暇理会,只是顺口道:“不见不见……” “格格,大贝勒福晋特地来府上,说是务必要见到格格。”嬷嬷的声音有点发颤。 “什么?”莽古济缓了一下神,松开了呼吉雅,回头道,“你说是谁?” “大贝勒的福晋。” “代善?”莽古济倒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她素来和代善水火不容,这是整个金国上下妇孺皆知的事情,到了而今这个节骨眼上,代善怎么突然一反常态的向自己伸出手来了?不会的,一定是派了福晋来看自己的笑话,好借机坐收渔翁之利。且不管代善福晋来的意图是什么,这个时候再得罪人,无疑是雪上加霜,她不能让事态再恶化下去了。 莽古济想到这里,抬手将眼泪抹去了,反身打开了房门:“有请。” 话音吩附下去不久,代善福晋由嬷嬷领着进了门来,不等来到面前,便恭敬地行了个打鬓礼:“格格别来无恙?” 莽古济起身敷衍着还了一礼,并不正眼看她,没好气道:“嫂子来此何干?” 代善福晋眉梢微微一挑,转而笑道:“事到而今,格格还是无法放下身架和妾身说话么?” “你若是来看我母女的笑话,未免可恨了些!”莽古济一甩衣袖,转了一半脸,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代善福晋,带着敌意道,“我们两家素来不和,二哥哥看不得我这个妹子,我莽古济也从来不靠他活着。” “呵呵,”代善福晋掩口一笑,望着莽古济气呼呼的脸倒是不在意,“格格误会了。贝勒爷派妾身来,是想请格格过府去,叙叙兄妹情谊。自从三叔过世,格格在这个世界上没了最亲近的亲人,眼下落到这个地步,贝勒爷实在看不下去。 第191章 贝勒爷说,如果格格不嫌气,照顾格格尽兄长之责,是他分内的事情。格格意下如何?” “凭他?”莽古济小心琢磨了一番,隐约知道了代善福晋所说的“兄长之责”是什么意思,但出于谨慎,她不便于立刻表态,于是试探道,“他一向是明哲保身的,眼下能舍下一身剐?” 代善福晋微微笑道,一副笃定的神情:“局势会往什么方向倒,谁也没把握断定。但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就算你们不是一娘所生,也是天命汗的血脉,眼下的局势,不消明说,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站在格格的角度,还有什么人可以依靠指望么?多一个人,多一双手,许多本来办不了的事情,这个时候也许就好办了。” 莽古济侧过脸去看一旁呆傻到没有反应的女儿,长出了一口气:“如是说来,我没得选了?” “当然有的选,但是你选别人总不如别人选你。你说呢?”代善福晋绵里藏针娓娓道来。 “既然有的选,我为什么非要和二哥哥联手?” “四大贝勒已死了三个,现在能指望的也就只有你二哥哥。”代善福晋踱了两步,头上的钗环发出叮咛的声音,甚是悦耳,“莫不是……格格看中的十四爷?” “乳臭未干的小子!”莽古济听她说到多尔衮,不由得齿冷,“我岂能靠这个小子吃饭?” “现在大汗眼里的红人,无非是多尔衮和萨哈廉一众小辈,但是他们加在一起,也撼动不了你二哥哥的位置。”代善福晋带着蔑视的口气冷笑道,“有你二哥哥在,想要一人独坐,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莽古济从代善福晋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事情到了眼前的这一步,她不可能这样坐以待毙。的确,她可以选择的人很多,但是,真正会切实帮到自己的人,却无法把握。当初皇太极能够继承汗位,恰恰是得宜于他现在宠信的青年一辈的支持,而代善、阿敏,包括自己的同胞哥哥莽古尔泰之所以说不上话,也是因为他背后的运作得当。所以,即使自己伸出手去想当下的宠臣们求援,这些人也不会死心塌地的和自己结盟。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她不想出什么差池。如此看来,既然代善伸出了手,她就没有必要再为了什么子虚乌有的面子拒绝。 代善福晋沉默了一会儿,见莽古济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于是恰到好处的伸出手去:“贝勒爷已经在府上备下了盛宴,咱们再耽搁,酒菜怕就要凉了……” 莽古济不再踟蹰,向着代善福晋伸出手去。 在两个人的手握在一处之际,房门阴影里一双锐利的眼睛闪过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欣喜。 第四十三回 院子里的雪已经积累了很厚的一层,屋子里因为火炕和地炕烧得正旺,显得如同另一番世界,暖暖的有一点让人昏昏欲睡的感觉。屋子里并没有太多的摆设,确切的说,除了几只带着锐利眼神的海东青以外,剩下的只有围着炭盆小酌的两个人。 炭盆里的火烧的旺旺的,亮堂的火光映在两个人的脸上,红彤彤的染了一片。 多铎仰脖灌了一杯,辣辣的酒汁让他不禁发出了一声略带嘶哑的叹声,长出了一口气道:“眼看着征伐察哈尔的日子就快到了,你有什么打算?” 多尔衮不慌不忙地斟了一杯酒,大约是觉得燥热了,于是将外套脱了去,亮出半敞的中衣:“等大汗的命令安排呗,你以为我能怎样?” “额娘的仇你不想报了?” 多尔衮闷头喝了一口酒,不想多说什么:“这个不用你提醒。” “怎么着?合着我不提醒你,你打算忘了是怎么着?”多铎的声音立刻大了很多。 多尔衮伸出手捂住他的嘴:“你少说两句会死么?非得要这么大声?生怕天下人不知道是吧?” 多铎一把拉开了他的手,甩在一边:“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在我面前还要来这套……” 多尔衮爱怜地在弟弟的脑门上拍了一下:“有些事情得一步一步做,太操切了不免容易失手。都这么大的人了,你还不明白。” 多铎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气鼓鼓道:“你这套,我学不来。莫非你真的打算放过这次执掌兵权的机会?” “掌权对于我们来说,并非是好事。”多尔衮沉着地对应着,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和你打个赌,就算是大汗派我们兄弟去打察哈尔,也必要派人在我们身边盯着。你若是轻举妄动,我们这些年心血就都白费了。” “派人盯着我们?”多铎冷哼道,“顶多也就是豪格那小子……凭他焉是十四哥的对手?” 多尔衮摇摇头:“你把大汗想得太简单了。” “我不敢把四哥想简单了,他若是个简单的人,我们的额娘就不会这样惨死。什么父汗临终的遗言?哼!父汗临终的时候,分明是额娘在他身边陪着,他皇太极离着八千里地呢!”多铎恨得牙根痒痒,将手中的酒盅重重地砸在桌案上,喷着酒气火道,“凭他一句话,我额娘就死了?我还说父汗临终遗言让他皇太极殉葬呢……” “多铎,你喝多了……”多尔衮呵止道,“越说越不像话了!快点闭嘴!” 多铎愤懑的又灌了一盅下去,涨红着一张脸,没好气道:“你莫不是因为什么怯了吧?” 多尔衮自然知道弟弟暗下里指的是什么,不动声色道:“这个你少管。” 这时靠近门口的海东青发出一阵焦躁的嘶叫,多尔衮连忙用眼神压住多铎将要爆发的火气,清了下喉咙:“外面有什么事情么?” 门外应声有一个侍卫答道:“回主子,库布尔回来了。” “嗯。”多尔衮拾起凳子上的外衣,迅速的穿上身,一边吩附道,“着他进来吧。” “嗻。”门外应命的声音方才落下,便有一个脚步声穿过前厅进到二人面前来。 多铎放下酒盅,一脸酒气熏天的迷糊口气笑道:“库布尔,你小子终于知道死回来了。事情都办妥当了?” 被叫做库布尔的人上前打了个千,双膝跪在地上回话:“回二位贝勒爷,二位爷吩附奴才办的事情,业已办妥当了。” “你亲眼看着哈达格格进了代善的府邸?”多铎抹了抹挂在胡须上淋漓的酒水,半眯起眼睛道。 “是的。非但如此,奴才还混进了大贝勒府中,一直在一旁伺候着哈达格格用膳完毕,席间的话,奴才都一一记下了。”库布尔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回禀道。 “嗯。都说了些什么?”多尔衮这时才开口问讯。 “回十四贝勒爷,席间大贝勒和哈达格格对大汗颇多怨词,大贝勒说,哈达格格母女之事他深为同情,如果可能,他愿意为哈达格格母女在大汗面前美言洗刷冤屈。哈达格格很是感动,她万料不到大贝勒能尽弃前嫌,为自己说话,答应说,将以大贝勒马首是瞻。” 多铎抚掌笑道:“如此甚好。省得我们一个一个收拾。能让二哥自投罗网,纳兰宝寅也算是对得起十四哥对她的栽培。” 多尔衮沉了气,定神又道:“豪格府上呢?有什么动静?” 库布尔摇了摇头:“奴才一直盯着哈达格格府上,不曾在意豪格贝勒府上的动静。” 多铎眼看着多尔衮的眉头皱了起来,知道他心里有几分疙瘩未能解开,于是打发面前跪着的库布尔道:“你且下去吧。记住,不要暴露你的身份,方便的时候,把大贝勒宴请哈达格格,并且在席间说的话,透一些出去。一定要想办法,传到宫里去。” “奴才遵命。”库布尔磕了头,躬身退了出去。 多尔衮不说话,多铎也不便开口,弟兄两也就这样干坐着,半晌无言。他们两的心里都很清楚,他们苦心经营的计划正在一步一步走向现实,他们与自己四哥皇太极之间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自从母亲被逼殉葬之后,他们三个兄弟无依无靠的,寄人篱下,事事如履薄冰。时间久了,哥哥阿济格早就厌烦了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变得乖张起来,除了声色犬马,其他的几乎都引发不了他的兴趣。而多铎性格懒散带着暴躁,因为对皇太极的仇恨积得很深,又不擅长掩饰,经常故意和皇太极对着干,降级受罚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搞得三个人都习惯了。而皇太极之所以不好过分对他们动手的原因,一方面是碍于曾经答应过殉葬的乌拉大妃要善待他们兄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需要借助多尔衮的能力和手段来稳定自己的地位。所谓善待他们的承诺不过是一个幌子,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多尔衮精明干练,总是能猜到他要什么,不喜欢什么,从而精准的避开他的伏击圈,甚至让他除了褒奖,挑不出什么刺儿来,而他要稳定现在的汗位也需要多尔衮的协助。也许是权衡再三,他对于乌拉大妃的这三个儿子,一直保持着一种相安无事的姿态,相对而言,野心不死其他三大贝勒才是他的寝食难安的大敌。 阿敏因为永平败退和屠城之事,被囚禁在牢狱之中,生命垂危,甚至有人说他早就不在人世了。莽古尔泰则因为“御前露刃”的罪名,被连惊带吓,剥夺了爵位之后,突然暴死家中。剩下代善一个人野心不死,还妄图和皇太极一争高下。 多尔衮想到这里,不由得勾起唇角冷笑起来。 可怜他的二哥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忙着算计汗位的时候,却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在算计着他。当然,算计他并不是因为他是大贝勒,也不是因为皇太极对他早有杀之而后快的心思,而是因为这个算计他的人,最根本的目标就是汗位。 第192章 “这个汗位本来就该是我的……”多尔衮在暗下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冥冥中母亲的魂灵郑重的承诺,“额娘,属于孩儿的东西,孩儿一定要夺回来。这些人欠下的血债,孩儿也会让他们一并偿还。当年逼死额娘你,莽古尔泰、阿敏,还有代善他们都有份儿,阿敏和莽古尔泰已经付出代价了,现在轮到代善了。等孩儿跟代善清算完了,就剩下一个人了……” 就剩下,也只会剩下一个人,那就是夺走他的汗位,逼死自己母亲,不共戴天的仇人皇太极。 “四哥,你现在恨谁,臣弟就会帮你除去谁,但是,你的仇家除去的越多,臣弟的对手就会越少。等到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再为你的精明沾沾自喜吧……”多尔衮手中的酒盅在指尖盘桓了一番,清亮的瓷片上闪出一片眩目的光,唇际的笑意更加的混浊起来,“别指望你的宝贝儿子豪格了,他早就在臣弟的计算中了,这次如果你清算代善和莽古济够狠,你的儿子也难逃一死……搂草打兔子,臣弟得确是狠了点,这都是拜你所赐……至于祖家那个丫头,迟早也会在我的掌控之中……” 死寂一般的黑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绎儿躺在炕上,完全沉浸在噩梦中,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身上的被子,挣扎着惊恐的叫道:“不要……不要……不可以……豪格……不要……” 睡在外间的雁奴被吵醒了,裹着睡衣往炕边过来,见她满头是汗的拼命挣扎,连忙推搡她:“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绎儿被她一搡,身子猛得一震,张开了双眸,连着倒吸了好几口凉气,这才缓过神来。不待她开口说话,身旁的富绶突然哇哇大哭起来,雁奴赶紧见机抱了过来,偎在怀里哄着,一边关切道:“小姐,你没事吧?是不是做噩梦了?” 绎儿拥着被子坐起来,抬手下意识地擦了下脸上的汗水,支吾了一下:“大概是炕火太热了,屋子里有点闷……我有点渴了……” “哦,”雁奴想去为绎儿倒水,怀里的富绶却哭个不停,一时分身乏术,“我让如雁给你倒……” “不了。”绎儿连忙止住她,自己撩开被子下了地来,“不要叫她了,我自己来就好。” “夜里寒气重,你披件衣服再下炕。”雁奴叮嘱着,一边腾出手将衣架上的夹袄递过去。 绎儿点点头,伸手接了来,潦草的裹在身上,踱到桌边倒了一壶茶,定了下神,慢慢酌了一口,咽了下去。 “事情都过去多少天了,小姐你好像还是睡不太踏实,是不是让医士来看看?”富绶在雁奴的怀里渐渐安静了下来,雁奴这才抽出空来询问绎儿的情况,“说实话,我跟着小姐一起长大,从来不见你这样。我一直没有问过小姐和我分别后都经历了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小姐过的并不开心。” “雁奴,其实我什么都瞒不了你。”绎儿低头一笑,带着自嘲的口气回身道,“你说起来是祖家的奴婢,其实,祖家从来都是把你当女儿看待。咱们两从小一起长大,同吃同睡,有什么是能瞒得住你的……说实话,我宁愿你现在不要跟着我在这里遭罪,过这见不得人的日子……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比什么都累……我现在说话做事也比不得当初做女儿时,事事有顾忌,祸从口出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只怕有一天会连累你跟我受罪……” “小姐,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雁奴将安静下来的富绶放回炕上,小心地掩好被子,又取了一件厚外套裹到绎儿身上,“你都说我们亲同姐妹了,还要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雁奴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会丢下小姐一个人的,何况是在这个地方?有雁奴守着你,你什么事情都放宽心好了。嗯?” 绎儿的眼眶一湿,禁不住抱住了雁奴,哭泣道:“你真是我的好雁奴……” “小姐……”雁奴的眼眶也红了,强忍着不曾落泪罢了,“雁奴只想小姐能好好的,别再受折磨了……” 绎儿抱紧了雁奴小小的身量,像是抱着对未来所有的希望:“若是能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山雨将至风满楼,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切到了而今的地步,能由得了她么? 纳兰宝寅留给她的信,亦或者可以说是一封遗书,已经被她烧掉了,可是里面藏着的秘密,却让她的心久久无法释怀。她宁可自己全然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然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现在都知道了,再如何骗自己,也骗不过自己就快要负荷不了的心。 原来这里明争暗斗的不亚于大明朝的党争,甚至比党争更加的让人恐惧。从外围一点一点的剥丝抽茧,所有的根源都向王宫大内聚集而去,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交错在了一起,从表面上居然分不出彼此来。宫里的几个女人表面的光鲜身后,居然还藏着这么多的心怀着各自目的的人群。婚姻,盟约,谁受宠谁失宠,这只是颜面上的事情,但是凡是能接近这个中心的人,都心领神会的知道这些颜面上的事情说明着怎样的事实。从她素未谋面的阿敏,到气焰嚣张的莽古济兄妹,多尔衮兄弟,还有这次浮出水面的代善,他们所有的目光都是盯着大汗宝座,盯着这个万万人之上的国主宝座的。现在阿敏和莽古尔泰倒了,剩下的莽古济和代善尽弃前嫌走到了一起,这是明的,暗下里,多尔衮的老辣城府,暗藏杀机,一池子水在她的面前越来越混浊,她看不清楚这个池子到底有多深,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畏惧是没有用的,退缩也是没有用的,这是她在此地苦苦支撑将近四年的唯一心得。 路还要走下去,但是要怎么走,她全然没有主张。 见招拆招?她只怕没有那份自若的能耐。眼下里,她所能抓住的是什么?是祖家?是豪格?还是…… 她的脑子里浮现起多尔衮的面孔,心肝一阵抽动,差点憋过气去。 原来她的心里早已经认定了,豪格根本不可能是多尔衮的对手,他们两个男人迟早要刀剑相对,迟早为了大汗的宝座斗的你死我活。豪格胜的机会有多少,她几乎不敢去想。 从母亲被逼殉葬,这么多年,多尔衮兄弟过的怎样的日子,她不得而知,但是从多尔衮的心机之深,就可以看得出,他不光长了个子,还长了心眼。论心思的细密程度,论手段的狠辣程度,豪格纵然比他虚长两岁也是远远不及。 她挖空了脑子想要把这些前因后果,是是非非理出个脉络,却一直到了天亮也只弄出半个所以然来。雁奴睡着还没有醒,她也不忍心吵扰,径自坐了起来,穿了衣服坐到妆台前收拾起乱发来。 一夜辗转,本来铺好的青丝早就乱了,结在一起,梳理通顺还要耗费些许时间,绎儿不耐烦的拾起梳子,漫不经心的梳理起来。看着菱花镜子里,自己略显得憔悴的形容,绎儿长叹了一句,拣了一根簪子别住了乱发。 “小主安!”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紧跟着的是尼思雅轻柔的请安声。 绎儿半回过身,冲她笑了笑:“不必多礼了。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寻思着给小主早点预备停当,奴婢鸡鸣时分就起身了。”尼思雅将手中装着热水的面盆放在桌上,将手巾绞了半干,带着热气递到绎儿的手上,“小主的衣服配饰奴婢都按着往年的规矩给准备好了。” “往年的规矩?”绎儿将热手巾敷在脸上,闷着声音发疑。 “小主忘记了?今儿是腊八节啊。”尼思雅笑道,麻利地打开头油罐子和胭脂扣,将一应具备的梳妆用具打点停当,这才将绎儿敷在脸上的手巾取开,“腊八节照例是要到太子河边围猎冰嬉的,听说今年的冰结得很厚的,天气又出奇寒冷,所以奴婢早两天就预备好了一切,不敢让小主劳心。” “今年……”绎儿将手中的梳子递到了尼思雅的手上,兀自盯着镜子里模糊的影子自言自语,“今年的腊八和往年只怕是不同的……” 尼思雅一边细心地梳理着绎儿的头发,小心地挽起来,一边娓娓道:“哪有什么不同呢?小主想的太多了,不过是多了个西园的小主,哪里有什么分别呢?” 不等绎儿说话,雁奴的声音淡淡的说道:“贝勒爷都有半个多月不曾来过了,这次腊八会不会还记着我家小姐,都很难说。” “雁奴姐姐……”尼思雅忙向着雁奴使眼色,全不知绎儿在镜子里看的一清二楚。 “如雁,你不用安慰我,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何必瞒我呢。”绎儿平淡的笑道,带着一点点忧伤的语调。 主仆正在说着话,只听见门口管家的声音传进来:“绎主子。” “哦。”绎儿应声站了起来,示意雁奴放下帐子,再去开门,“有什么事情么?” “回主子。”大约是门被打开了,即使是隔着帐子,管家的声音也格外的清楚,“今儿是腊八,贝勒爷说照例要和众位家眷陪大汗去太子河围猎冰嬉,请绎主子早些准备,带上换洗的衣物,这次大汗的兴致很高,可能会在野外多呆两天。” “请回复贝勒爷,妾身记下了。”绎儿扶着妆台重新坐了下来,神情有些黯黯的。 “如果没有什么吩附,奴才就告退了。”管家行礼之后便等着绎儿发话走人。 “等一下!”绎儿犹豫了一下,还是禁不住开口道,“贝勒爷还好么?” “回绎主子,贝勒爷吉祥着呢。”管家恭敬的回复道。 “他……他起来没有? 第193章 我是说,这是他今天早上才传的命令么?” “那倒不是,这个话三天前就吩附了。昨晚上和伯奇主子赏彩灯,到二更天才歇下,这会儿还没起身呢。”管家回答完毕,细细听去不见绎儿发话,于是再次请示道,“奴才还有急等的事情处理,如果主子没有什么吩附,奴才就告退了。” 雁奴看着绎儿空硬的眼神,又不说话,赶忙帮她搭腔:“辛苦大人了,这里没什么事情了,你可以走了。” 随着管家远去的声音消失在了院子里,屋子里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雁奴示意尼思雅先行出去,自己接过了她手里的梳子,继续给失神的绎儿梳头,自顾自的劝慰道:“小姐,别折磨自己了。贝勒爷还能想着让管家通知你去参加围猎,说明心里还是有你的。有些事情啊,想太多了,反而不自在……” “雁奴,我是不是……是不是很傻……”绎儿突然抓住了雁奴的手,仰脸望着雁奴还带着稚气的小脸,眼眶里湿了一片。 “小姐,你怎么会这样想呢?”雁奴揽着绎儿的肩安抚着她沮丧的情绪。 “我不知道……”绎儿将脸埋在雁奴的怀里,泪水无声无息的滑了下来,濡湿了雁奴的衣襟,“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心里好难过,好堵得慌,说不出来……我不应该喜欢他的,不应该对他动情的……我好怕……” “小姐,不要这么说。”雁奴轻轻抚着她的背,细心的呵护着她的脆弱,“就算没有感情,在一起朝夕相处了四年了,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念想呢。这可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很水性杨花……”绎儿哭泣道,“和祺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丢不下谢弘。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居然又丢不下我的仇人……我真的很恨自己……” “小姐……”雁奴的眼眶也有些红了,“都过去的事情了,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你还记得那年在京城西山的佛寺里,那个老和尚说的话么?” “什么话?”绎儿只记下了当初对袁崇焕的预言成了真,其他的倒是记得不甚清楚。 “老和尚说,若是想不开,生活在痛苦里,不学会忘却,你将会把自己推上剑锋。”雁奴一边回忆着原话,一边说道,“所以,小姐,学会放下吧,你抄心经抄了那么久,其实都没有明白心经的意思。人的心之所以会痛,不过是对眼前的事情作出的反应,人的心本来是什么都没有的,它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苦的。”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向。原来王阳明的天泉论道指得便是这个……”绎儿长长的叹了一句,将眼泪慢慢咽了回去,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不必说了,我懂了……” 雁奴见她平静了一些,重新给她梳理起发髻起来:“现在咱们也别想其他的了,想着有个小公子,想着可以借这个机会出去透透气,还能见到袁姑娘。没什么不好的。不管还有没有人看我们,我们打扮漂亮点,自己的心情也会好很多。小姐你说呢?” 绎儿看着镜子里,被雁奴高高挽起的发髻,破涕绽出了一笑。 ××××××× 最近更新的比较慢,因为一直在查资料,核对资料的真伪。所以,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谢谢! 第四十四回 雪停了许久,被猎队兵马践踏过的土地显得有些狼狈,原先白色的天地变得不再纯净,茫荡荡的原野上千沟万壑,黑色的泥土搅拌着灰白的雪沫裸露在眼前,一切的寂静都被打破了。 太子河上的冰如尼思雅所描述的那样,冻成了厚厚的一层,亮的可以照出人影来。几个内卫士兵正在卖力的打扫整理着冰面,为明日一早的冰嬉做着准备。天上的太阳如迟暮的美人,才露出半个脸来,就已经到了应当落下去的时辰了,一切显得懒洋洋的,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富绶胖嘟嘟的小手紧紧地拽着绎儿的衣襟,看着在雪地里嬉戏玩耍的孩子们,满是羡慕的眼光,于是跌跌撞撞的在雪地里欢呼雀跃,时而发出兴奋的叫声,一心想融入到热闹的圈子里去。 绎儿爱怜的看着方才一岁出头的儿子,放慢了脚步就着他撒娇耍闹,自己却将目光放到很远很远的雪原那边,细细的出神。 她没有加入到狩猎的队伍中去,因为伯奇早已经陪着兴致勃勃的豪格形影不离,雅木和步云不甘示弱的跟在后面,全然是一副较劲的模样,谁也不愿在阵势上输给对手。而她全然没有那份兴致,对于她而言,被冷淡遗忘了将近一个月,已经练就了她的心如止水。她不想放下自己的骄傲,放下自己的尊严去讨好别人,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一个死乞白赖的名声。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争也是争不来的。”她如是对自己说,像是宽慰,又像是大彻大悟后的觉醒。不管怎样,她至少还有个儿子,天下找不出比这个儿子更贴心的亲人了。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摸富绶的小脑袋,毛茸茸的帽子下,团粉似的小笑脸,兴奋的叫着:“额娘!额娘……看!看!” 被风吹得冰凉的小手上赫然擎着一个锈蚀的箭镞,这本是一个寻常物,却在这个小家伙的眼里成了一个大宝贝,献宝似的将箭镞举得高高的,生怕绎儿看不见:“看看……” 绎儿蹲下身去,接过富绶手里的箭镞笑道:“这是箭镞,是放在弓箭上用的。” 富绶偏着小脑袋打量着面前的母亲,似乎并没有听的太明白。 “你阿玛他们打猎,用的就是这个。把这个装在木杆上,然后……”绎儿做了个瞄准拉弓的动作,“像这样……”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人就愣住了。 远远的,只看着一队宫娥拥着一个蒙装女子往这里来了,脚步轻快,似乎心情很不错。看着打扮和阵势便知道是个权贵,自己身份低贱,也不想惹什么麻烦,绎儿连忙拉着富绶回避开来。方才退到一边,便被一个清脆的女声用蒙古语叫住了:“前面是哪位?” 绎儿沉了呼吸,只得带着富绶在原地站住,垂着头,等着那队宫娥近前来。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吧?”那个蒙装女子到了近前,细细打量了绎儿一番,和颜悦色的用蒙古语说道。 “奴婢应该没有见过您。”绎儿努力搜索着脑海里的记忆,却始终想不起有这么个人,如实用蒙古语回答道。 “呵呵,”蒙装女子笑道,“我们应该是在宫里见过的,不过,那时你好像……” “格格,她是豪格贝勒的侧福晋,祖家的那个格格,您忘记了?”一旁的贴身婢女提醒道。 绎儿心里一震,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是,奴婢是祖家的人。敢问您是……” “我家格格是次西宫福晋庄妃娘娘。”贴身的婢女答道。 “奴婢不知娘娘驾到,言语冲撞,请娘娘恕罪。”绎儿连忙行礼下拜。 “快起来!”庄妃示意身边的婢女扶住她,“你居然能听懂蒙语?” “奴婢家里当时有很多的蒙古骑兵,所以从小就会蒙古语。”绎儿恭恭敬敬地答道。 庄妃点头笑道:“嗯。祖家的女儿都这么出色,难怪大汗这么在意招降祖家的人呢。” “娘娘谬赞了。”绎儿不敢抬头,只是小心翼翼地回禀道。 “你怎么不去参加围猎?”庄妃往远处看了看,“我听人说过,你原先是上过战场的人,骑术武功应该都是了得的。” “奴婢在府中侍奉,业已弓马生疏了,不敢在这里献丑。”绎儿一边应付着,一边去拉扯弄不清状况的小富绶,这个小家伙全然不知道害怕,还一径伸手去够庄妃衣摆上耀眼的东珠。 庄妃倒是不很在意,弯腰去摸摸富绶的脑袋,爱怜道:“这是富绶吧?都长这么大了呀!先前我听说这孩子抓周的时候,居然抱着十四爷的旗主之印不放,人人都说,这个小子是个聪明主儿,从小就知道抓权。” 绎儿听着这话,敏感的察觉有弦外之音,连连表明心迹:“富绶还是一个孩子,只是淘气了些许,并不知晓旗主之印意味着什么,娘娘不要介意。” 庄妃和蔼的笑道:“你别那么紧张,我也就是当个笑话说说。这孩子俊俏聪敏,将来跟他阿玛一样,执掌一旗做个旗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绎儿只觉得心里一阵发紧,硬着头皮笑道:“承娘娘吉言了。” 庄妃直起身子,正视着绎儿不紧不慢道:“听说先前伯奇侧福晋进门的时候,还发生了点事情?呼吉雅福晋现在怎么样了?” “回娘娘,伯奇侧福晋进门的时候,当中确实有些误会,但是应当与福晋没有什么关联。福晋现已经回了府中,眼下随扈狩猎去了。”绎儿再三斟酌着字句回答。 庄妃的脸色依旧是平和自然,看不出太多的心里活动:“我听说,哈达格格亲自送呼吉雅福晋回的府?可有此事?” “回娘娘,确是如此。”绎儿不敢隐瞒,只求着快点问完。 庄妃点点头,若有所思:“我知道了。有句话,请你方便的时候,转告豪格贝勒,就说,是大汗的意思。大汗说,让他不要和岳托贝勒走的太近,也不要和哈达格格过从甚密,以免出什么事端。其中的深意,你可懂得?” 绎儿冰雪聪明如何猜不到其中的深意,但表面上只能装做愚钝:“回娘娘,奴婢愚钝,大汗的话奴婢不很明白,但是奴婢会照实转承贝勒爷的。 第194章 请娘娘放心。” “好了,我也不多说。随扈狩猎的队伍就快回来了,你带着富绶回帐中梳洗一下,准备接驾吧。”庄妃伸出手掸去了她肩上的浮尘,笑的温润如水,一语双关,“以后还要烦劳你受累。” 绎儿的身子微微一颤应命道:“这是奴婢分内的事情。” “嗯。”庄妃撤回了自己的手,“你跪安吧。” “是。”绎儿如逢大赦,躬身行礼后,抱起富绶往自己的帐房退去。 庄妃回身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长长的叹了一句。 一旁的贴身婢女发疑:“格格何故感叹?” 庄妃呵出一口白气:“我现在了解大汗为什么会答应和祖家联姻了,豪格府中,将来能为他生为他死的,也就是这个女人而已。这个女人很聪明,对于形势了如指掌,却含而不露,心思远比呼吉雅他们慎密得多。” “她方才不是说,没有听明白格格的那番话么?”贴身婢女有点迷糊。 “她是因为懂了,才说不懂的。”庄妃冲着自己的婢女解释道,“人的聪明不在于事事显露精明,而在于在应当装傻的时候装傻。” 绎儿自然无暇听到他们主仆的一番见解,抱着富绶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自己的帐房走去,雪包住了她的脚踝,富绶趴在她的肩头上,往后看着她留下的一串长长的脚印,大声叫着:“雪雪……额娘,雪……” 绎儿气喘吁吁地应道:“嗯,是啊,雪很深呢。” “要……要阿玛……阿玛……”富绶咕哝道,抱紧了绎儿的脖子,把脸埋在她厚厚的狐裘围脖之中,显得突然间有点郁闷,“想阿玛……” 绎儿的眼睛里泛起一阵水雾,哽咽道:“阿玛快回来了,绶儿乖……” 远处的天穹黯淡了下来,夜幕就快要降临了,随扈狩猎的队伍很快就会回来,可是富绶想要见到的人,却不一定会回到他们母子的身边。 绎儿埋头往前走着,不知道前面的路还有多长,也不知道身后的路已经延绵了多长,她有点累了,但是还要继续支持下去。 帐房不知不觉已经近在眼前了,而怀里的富绶已经睡着了,呓语时流下的口水濡湿了一片,绎儿喘了几口气,不等去唤帐中的雁奴,便看着雁奴急急地迎了出来:“小姐!小姐!” “怎么了?”绎儿紧走了几步,雁奴已经迎到了面前,见她一脸惨白的脸色,知道出了事情。 “刚才大少奶奶过来,说是袁姑娘不见了。”雁奴心急火燎的说道。 “什么?”绎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不见了呢?你们找了没有?” “奴婢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寻到人影。”雁奴焦躁不安,眼圈都红了,“这可怎么是好?这荒山野岭的,要是遇到个豺狼虎豹的,那……” 绎儿努力镇定下来,将怀里的富绶交给雁奴:“不要瞎说。郁妹还是小孩子,跑不了多远,估计也就是迷路了。你把富绶抱进去安顿好,我去找。” “你一个人去?我让如雁陪你吧。”雁奴抱着富绶,不无担心的说。 “没事的。我沿着太子河往下游找,找不到就回来。”绎儿整了整暖耳还有斗篷,平了几下呼吸,“你再找两个人,叫如雁领着,各个帐房再找一遍。找到了就差人告诉我。” “嗯,我知道了。”雁奴点点头,“小姐你自己多加小心。” 正如绎儿预料的那样,袁郁本来是在和祖泽润的小儿子捉迷藏,不想躲着躲着就迷失了回去的路。眼见着天色将晚,猎队就要回来了,自己却仍然找不到回去的路。周围到处是长的一摸一样的帐房,大大小小的,让她分不出彼此,更找不到那个属于祖家的帐房。就在一众人焦急的寻找她的时候,她也不知所措的贴在一个帐房背后的帐幕上,惊恐的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陌生人。 她素来是清楚的,这个地方最讲究长幼有序,尊卑有礼,如果不甚跑错了地方,单凭她战俘的身份,虽然有祖家监护,但也会惹来大祸。越是害怕,越是没了主张,她由着感觉一路往西面挨着帐房找过去,一心想着用最笨的方法,赶在猎队回来之前找到祖家的帐房,可是现实却一筹莫展。 来来往往的女真人蒙古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十二三岁光景的小丫头,她虽然穿着女真人的衣服,却俨然是关内人的身量和肤质。有几个好心的扬声问她,她却听不懂女真语和蒙古语,吓得更甚,跑得更慌。 她不敢问,也不知道怎么和这样根本无法沟通的人说话,她咬着嘴唇,只希望能找到回去的路。 不远处的帐房门口一阵阵喧闹的声音传来,她指望着也许能找到祖家的人带她回去,于是凑了过去,却发现是一群女真族的女人聚在一起,看着萨满们跳舞做法。萨满面前的案板上放着一头还活着的黑猪,浑身漆黑的不带一根杂毛,正在拼命的挣扎,大约也是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将至。 她不知道她们在进行什么样的仪式,想着快点穿过人群,不要让人发现,于是挨着帐幕往另一端挪过去,不想一脚踩下去,竟听到了一声人的惨叫。她吓得张大了嘴,刚要尖叫出来,就被一个人从身后捂住了嘴。确切的说,是隔着帐帘捂住了嘴。 第四十五回 袁郁心里一阵发慌,反身用肘去打身后的人,却不想被挟得更紧:“唔……” 那个人压低了声音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话,袁郁压根就听不明白,吓得更是挣扎不已。 踢腾的声音有点大了,不远处侍卫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了,外加女真语的呵斥声。 不待袁郁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后一阵风起,帐幕在她的眼前一闪,整个人就被拖进了帐房之中,连叫出来的机会都被抹杀了。 突然从亮的地方到了黑暗之中,袁郁只觉得伸手不见五指,恐惶地还要大叫,却发现那只手还是捂在她的嘴上,带着一股藏香的味道,呛得她只翻白眼:“救……救命……” “不要出声。”耳边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心的用汉语说道。 袁郁一怔,正在此时,几个侍卫从帐幕外面跑开,一阵女真语的吵吵之后,外面安静了下来。 “刚才你要出声,我们就死定了。”那个男人似乎松了一口气,慢慢放开了捂着袁郁的手,“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袁郁也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怯怯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儿是他们女真人进行背灯祭的大帐。”那个男人抬手抹了一把汗。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袁郁壮着胆子问道,“你说他们女真人?那你是……你是汉人?” “哦……”那个男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嘘……有人来了……” 那个男人的话音才落,几个萨满抬着案桌进了帐房,帐房里面立刻亮堂了许多。袁郁借着灯光才发现自己正在一幅画轴的后面,和那些萨满只隔着几重薄薄的帷帐,心口一阵乱跳,差点窒息过去。 “你千万别乱动,别出声……”一旁的声音叮嘱她。 袁郁循声望过去,发现一直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穿着考究,看起来是个王公子弟,但是奇怪的是,这里的贵族都是女真人或是蒙古人,他一个汉人怎么会有这样富贵的身份呢? 袁郁正在发疑,少年小心的伏在地上,从画轴底下的缝隙爬了过去,半个身子都过到画轴那边去了,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掩户牖以迓神兮,纳尔珲。息甑灶以迓神兮,纳尔珲。来将迎兮,侑坐以俟,纳尔珲。秘以俟兮,几筵具陈,纳尔珲……” 帷幕之外,萨满们腰间的银铃有哗啦啦的响开了一片,和着有节奏的声音唱着她听不懂的歌谣,依稀只能听出模糊的音儿,好像是女真语。 袁郁方要揣摩这歌谣的意思,便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萨满银铃响动间,那个少年郁闷的声音:“这个时候熄灯……真是……” “卓尔欢钟依惠然临兮,纳尔珲……哲,伊捋呼,哲,古伊双宽……秘从俟兮申虔,古伊双宽……应铃响兮降于坛,古伊双宽……” 一阵阵听不懂的歌谣搞得袁郁格外郁闷,她僵直了身子,又不敢乱动,整个人如坐针毡,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恨死了这个又臭又长的歌谣和祭祀。于是偷偷地用手去扯那个少年的衣角:“喂……我们走吧……” 少年小心翼翼地挪回来,喘了口气,压低声音道:“现在帐外都是阿礼哈超哈的人,你想死么?”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这叫背灯祭,据说是祭奠一个救过老汗王的女人。”少年也有点郁闷。 “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背灯祭是不准汉人进来的,所有的男人也不能进来。”少年倒是挺有耐心。 袁郁咕哝了一句:“既然男人不能进来,你进来做什么?” 少年被她一句话堵得语嫣:“我……我是为了记录我的风俗笔记……” “笔记?”袁郁饶有兴趣起来,“什么笔记?” 又是一阵听不懂的歌谣想起,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铃声大作,少年刚张开了嘴,不等出声,突然拉过袁郁往旁边的阴影里缩过去,之后猛得一掀帐帘,窜了出去,拉着袁郁一通狂奔。 “怎么了?”袁郁被弄得晕头转向,跟着一通傻跑,上气不接下气。 少年头也不回:“嗯……刚才那个歌声是说要点灯送神了,让大家都进来分食福肉……咱们再不走,就会被抓住的……得跑远一点,不然被萨满发现就完蛋了……” 一直绕过了七八个帐房,两个人才停下步子来,袁郁气一紧,整个人摔在地上,连抽了几口气上不来,脸色乌紫起来。 第195章 少年听见她喘的声音,慌忙回头来:“你……你有哮症?” 袁郁痛苦的点点头,气息越来越紧。 少年忙在自己腰上的荷包袋子里一气乱摸,荷包袋子里的零碎东西掉了一地:“哎哎!去哪里?该死的!这个时候居然找不到了……出来出来!哎!找到了!” 他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启开来盖子,放到了袁郁的鼻子下熏了一阵,还叮嘱道:“深呼吸!快点……用点力气……” 袁郁听话的猛吸着小瓷瓶里散发出来的香气,呼吸渐渐平和下来,脸色也缓和了过来:“谢……谢谢你……” “好点了吧?”少年弯腰察看她的脸色,将小瓷瓶塞到袁郁手里,确信无碍了,这才蹲下身兀自捡起方才掉在地上的“宝贝”,一一还原荷包里去,自言自语道,“哎哟!还好还好!没把这个宝贝摔坏掉……嗯?这个东西居然还在?我以为丢了呢……” “你……你是谁啊?”袁郁缓过神来,这才想起来还不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为什么会在祭帐里呢?” “哦。”少年系好了荷包,挠了挠头呵呵笑道,“我是跟着叔父来的,我叔父是大汗的重臣,我最近一段时间在记录女真人的风俗什么的,听我朋友说有个背灯祭,所以跑来看看究竟。都说男人不能进去,我只好出此下策,没想到还是啥都没看清楚。” “对不起,是我防碍你了。”袁郁好生抱歉。 “没没……跟你没关系。”少年脸色一红,有点不自在的笑道,“本来想看清楚那个被他们祭祀的‘万历妈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结果只看清了她牵的马,还没看清楚人像,萨满就熄灯了……唉……” “为什么要熄灯呢?”袁郁也见过祭祀,熄灭灯火祭祀,这还是头一遭。 “呃……”少年的脸色烧的更红,“这个……因为据说,万历妈妈是不穿衣服的裸体女人……” 袁郁的脸砰得红了一片,顿时尴尬不已,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直愣愣的看着他。 少年俊俏的脸上也是万分尴尬,支支吾吾道:“姑娘,你别误会我啊!我不是……我不是想去看不穿衣服的女人……啊呸呸……我是为了记录祭祀内容更详尽一点……我我……” 袁郁站起身来,将小瓷瓶递过去,平了呼吸道:“谢谢你。” “嗯,你不用还了,放在身边,万一哮症发作的时候,还可以救个急什么的。”少年热心道,“这个东西我还有,还有的……呵呵……” “这不太好吧。我们不是很熟……”袁郁低了头,有点别扭。 “没事没事。”少年也觉得别扭,“嗯嗯……你要往哪边去?我送你……” “我要去章京祖大人家的帐房……”袁郁支吾道。 “哦,你是祖家的人啊!”少年好像明白了什么,“嗯,我知道了,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你告诉我……往哪个方向就好……” 少年应了一声,刚开开口说话,便听见远远的一个女声叫道:“郁妹,你跑哪里去了?害我好找!” 袁郁将手中的小瓷瓶往少年的怀里一塞,反身便往哪边跑过去:“雁奴姐姐,我在这里……” 少年颠了颠手里的小瓷瓶,歪了歪嘴角,掸了掸袍襟上的浮灰和雪沫,望着袁郁跑远的身影绽出憨憨的青涩笑颜。 夜幕已经降临了下来,雁奴领着袁郁回到帐房,打起帘子便看见尼思雅张罗着正分配狩猎队伍猎回来的猎物,一旁的富绶和奶娘窝在暖榻上玩嘎拉哈,含糊不清的叫着“珍儿”“鬼儿”,满是兴奋。 尼思雅抬头看见两个人回来了,忙招呼道:“袁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侧福晋好找啊。” “绎姐姐呢?”袁郁环顾四周却没看到绎儿的影子。 “还没回来呢。”尼思雅在围裙上擦了擦油油的双手,“我这就让人去找小主回来。” “我来去吧。”雁奴坐下来,取过一双乌拉鞋,换到了脚上,接过侍卫递来的灯笼,打帘子出了帐去。 才步出帐门不老远,便遇上了从外面巡营回来的德希,德希在马上瞧见了雁奴,连声招呼道:“雁奴!雁奴!” 雁奴打着灯笼照了下德希的脸,这才行了个打鬓礼:“德大人有礼!” 德希跳下马背:“这么晚了,随扈的人马都回营了,你不在绎主子身边伺候,这是要去哪里啊?” “哦,绎主子她方才出去寻袁姑娘了,还没回来,我出去找她。”雁奴答道。 “出去了?你说她出营了?”德希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她说她沿着太子河往下游去找袁姑娘,天没黑之前就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雁奴有点担心道,“袁姑娘已经找到了,可是她……我真的很担心呢……” “不然我陪你去找吧。荒山野地的,你一个人,不要再弄丢了。”德希牵过马缰,“你上马……” “不了,我……” 雁奴话方说了一半,便听见前面一个侍卫朗声叫道:“德大人,贝勒爷叫你呢,让你过去。” “哎!”德希先应着,而后转脸对雁奴说,“你等下,我马上就来。等我啊!” 雁奴还没发话,他便一路奔到豪格的帐房里,气喘吁吁的对豪格行礼道:“爷!” “你跑什么?”豪格正在由两个婢女伺候着更衣,看见德希这个狼狈相,很不松爽,“赶死?” “是,是这样……”德希紧缓了几口气,“奴才答应了雁奴姑娘,帮她去找绎主子,爷您要是没什么吩咐的话,奴才先去了。” “哦,那你去吧。”豪格舒展了一下身子,漫不经心的顺口道。 “嗻!”德希应声便躬身往外退去。 “不是……你等下!”豪格缓过神来,“你说什么?绎主子怎么了?” “哦,雁奴说,绎主子掌灯之前去寻走失的袁姑娘,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袁姑娘走失了?” “哦,已经找回来了。不过绎主子还没有回来。”德希躬身回答道,“奴才看雁奴姑娘着急,就答应帮忙去找。” “她去哪儿找了?没留言么?”豪格的脸色不很好看。 “绎主子走的时候说,沿着太子河往下游去找,奴才估摸着,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德希把话说了一半儿,另一半儿不敢再说下去了,只偷眼去看豪格。 豪格有点气呼呼的,紧走了两步,反身回到桌边,抄起了马鞭:“走走!尽跟着添乱!” “爷,奴才去就好了,外面冷。”德希劝道。 “你?”豪格冷笑一声,“你去她也不见得回来。你在这里给我挡着,不管什么人来了,都说我歇了,给我挡回去。她私自出营,回头被大汗他们知道,又要怪我家教不严。” “嗻。”德希将打呼儿和暖耳护手一并伺候豪格穿上,一边打发着手下去通知雁奴回帐房待着。 此时的绎儿正在太子河的冰面上摸黑往回走,冰面上的雪和冰交融在一起,滑腻得很,绎儿脚上的乌拉鞋本是轻滑便利的跑冰之物,从上游往下游走速度自然快得惊人,可是回过头来往上游走,却倍感艰难。 天色已经黑了一片,北风也刮得更紧,绎儿又冷又饿,不过好在早年的野外过夜历练了她的胆量,面对黑暗和未卜的前路,绎儿并无半分的畏惧,唯一牵挂的便是袁郁是否已经安然回到帐房了。 眼下里,顶着风,走不到三四步就会滑倒,勉强爬起来,然后走个三两步又滑倒,绎儿已经不知道这样反复了多少次了,感觉脚下的路还是只向前延伸了一点点。 “活这么大,跌的跤加在一起都没这一个下午摔的多……”绎儿咕哝了一句,裹紧了斗篷和衣领,努力顶着呼啸的北风往前走着。 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爬冰卧雪,真是步步维艰。 又是一阵疾风呼啸而过,脚下连着打了两个滑,再由不得她站稳,摇晃了一下身子,整个人又摔在了地上,往出滑出去许多,猛得因为惯性磕在一旁裸露出来的石头上,疼得她只有倒吸冷气的份儿,坐在地上,团起身子抱住膝盖上伤处一阵唏嘘。 看着越来越黑的天际,还有宽阔的光亮一片的太子河冰面,前路还是那么遥远,她有点泄气了,挣扎着走到现在,似乎离目标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要走上一夜的工夫。手脚已经冰凉了一片,卷睫和月眉儿上结了白色的霜粒,好像在几个时辰之内苍老了许多。她努力地呵出几口白气,想让快要冻僵的手恢复点知觉,但这天气似乎已经冷到了能让呼出的白气结冰的程度,本来带着热量的白气呵到手上,居然一点暖意都没有了。 正在这时,她听见远远往这边奔来的马蹄声,还有几点闪耀的火光,在这个死寂的世界里,终于有了一线生气。她支撑着爬起来,竭力想看清楚来的都是什么人,却因为隔着模糊的夜色,看不真切。 忽得听到一阵熟悉的铃声,她的脸色从期待变成了一丝负气,扭过脸去,继续往前挪去,置岸上的呼唤的叫声于不顾,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铃声离她的身后越来越近,她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全当这一切都是莫须有的东西,卖力地往前走去,哪怕疾风吹得她根本睁不开眼睛,无法呼吸。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身后的一个声音高高在上,豪格有点恼火的说道。 绎儿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豪格纵马到了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她冷不丁被挡住了去路,脚下一滑,摔在地上,有点火大道:“你干什么?” 第196章 “你问我干什么?”豪格声音高了八度,“你想找死也得问我同意不同意!” “你管不着!”绎儿冲他没好气的冷笑,“让开!” “我管不着?”豪格哭笑不得,“行!我是管不着!那你觉得谁能管你?谁配管你?” “只要不是你就行!”绎儿从地上爬起来,扫了他一眼。 “你再说一遍!”豪格沉着声音警告样的吼道。 “除了你,凭谁都行。”绎儿仰起脸来,恨恨地说道,“你听清楚的话,就给我让开!” 豪格扬手将手里的马鞭举了起来:“混帐!” “有本事你就抽,是男人你就抽!”绎儿横眉冷对,绽出挑衅的笑意。 “你以为我不敢!” “你就是不敢!” 豪格气急败坏,挥手就打了过来。 绎儿抬手迎上去抓个正着,反手用力一带,豪格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毫无防备地因为惯性使然,在刹那间被拽下了马背,重重地摔在冰面上:“你……” “哈哈哈……”绎儿看着他摔得四仰八叉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 “可恶……”豪格气呼呼地要爬起来,忘记了自己穿着厚底的高筒猎靴,石膏厚底在冰面上猛得一气打滑,刚爬起来一半,就又摔了下去。 绎儿笑地更加撑不住了,叉着腰,岔气的厉害:“报应……” “快点拉我起来!”豪格瞪着眼睛,伸出手命令道,“听见没有?” 绎儿拍拍手,抖落手心的枯草根和雪沫,翻了个白眼,反身就走,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 只听得脑后一阵呼啸,绎儿不及躲开,就被一个雪团砸个正着,扭头火大道:“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豪格扯着喉咙骂道。 绎儿弯腰抓了一把雪,潦草地团了一下,丢了过去:“去死!” 豪格横肱去挡,雪团硬生生地砸在他的胳膊上,溅起的雪水刺到他的脸上,冰凉了一片。他越发的火大,不甘示弱的还击,团了更大的雪团奋力扔了过去。 来回丢了三五下,两个人已经是气喘吁吁了,但是仍然没有结束“战斗”的意思。 又一个雪团飞来,绎儿躲闪不及,被砸中了胸口,因为惯性摔在地上,双手因为在慌忙中撑地,重重地被冰面挫了一下,一阵酸疼。 豪格扶着坐骑,勉强站起来,挪到绎儿面前,看着还坐在地上筋疲力尽的绎儿,平了下呼吸,将手伸了过去:“拿来……” 绎儿喘了几口气,无奈地伸出手去,攥住了豪格的手。 豪格刚一使劲,绎儿的胳膊顺势反手一带,他又被甩在了一边的冰面上,再一次四仰八叉:“……你……你太过分了……” “要过分,是你在先!”绎儿深喘了几口气,说着爬起来骂道,“活该……” 豪格不等她说完,抬脚对着她未曾站直的小腿就是一脚,她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往前栽下去,四体投地地磕在冰面上,一阵金星乱窜:“你你……” 豪格冷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绎儿扬手轮拳就打了过去,豪格抬手架住,狠狠地扼住了她的纤腕:“还来?” “玩不起就别玩!”绎儿腾出另一个手反身打过去。 豪格稍稍一闪,便将她两个手都扭到了自己宽大的手里,把她困在怀里动不了:“你要玩,我奉陪!” “放开我!”绎儿吃力的扭着头挣扎着叫道。 “我要是不放呢?我不高兴放!”豪格在她的耳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绎儿负气的扭动着,像一个被困在泥中滑腻的泥鳅:“你别碰我!走开!” 豪格全然不理会,埋首在她的领口,贪恋她领口散发出来的香气,呢喃道:“跑!我叫你跑……” 绎儿不说话,也不动,两个人就这样叠在一起,倒在太子河的冰面上,厚厚的冬衣包裹着两个人,风寒也像是暂时消减了许多。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抽噎声,紧接着感觉到了怀里这个小身躯的颤抖,于是探出一只手去扳绎儿的脸,却摸了一手冰凉的眼泪,顿时惊愕道:“你怎么了?” 绎儿挣脱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恨意:“没怎么。” 豪格扳过她的小脸来,在清冷的雪影中,她的脸上分明挂着晶莹的眼泪:“生我气了?” “不会,我从来不会为你生气。”绎儿咽了流到唇边的泪水,抿紧了唇瓣,“我也不敢生你的气。” 豪格没来由被她呛了一句,只得用手像哄孩子一样抚抚她的额头,却被她一手打开:“别这样碰我!我又不是富绶……谁要你哄!” “你不是富绶,可你是富绶他额娘啊。”豪格终于逮到了一句话,可以以牙还牙了。 “那又怎样?”绎儿吃了憋,咬着嘴唇没好气道。 豪格埋首在她的耳边,轻轻笑道:“我想富绶的额娘,你没意见吧?” 绎儿反身要坐起来,却被他匝在怀里动弹不了,羞愤交加道:“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放开!我要回去了!” 豪格抱着她坐起身,抒怀笑道:“好!回去!给咱们绶儿带个大熊瞎子回去!” “喂!你说谁是熊瞎子?”绎儿月眉踢竖。 豪格将她抱上马背,朗声笑道:“嗯嗯……不是熊瞎子!是狐狸精!狐狸精好了吧?” “你才是狐狸精……”绎儿嘟了嘴,眉眼间的愁意却早已经消退了。 第四十六回 蘅芜香的味道还在梦中浓浓的没有散去,晨光已经透过帐房的缝隙洒了进来,投到富绶红扑扑的小脸上,在他的安谧神情上加上了一道柔和的光,看起来宛若梦境。 绎儿将手探出被子,小心的半侧过身子去给儿子掖被脚,生怕打扰了身边熟睡的豪格。 昨天晚上父子两个一起玩嘎拉哈,嘻嘻哈哈的疯了大半夜,这会儿都睡的很沉。 富绶大约是睡得太香了,小胳膊小腿都抻出了被子,全然都不觉得冷,居然还生出一头汗来。绎儿爱怜地伸出手去擦汗,顺带理了理他额头的短发,倾身在他的小脸上吻了一下。长久的凝视了一番,突发奇想的想在富绶身上找找自己的影子,却更多的发现了其他的影子。绎儿心里立时有些别扭了,于是微微蹙了眉头,缩回了被子里,正在发呆,腰上一紧,吓得叫出来。 “嗯……你叫什么……”豪格懒洋洋地带着鼻音道。 “你醒啦?”绎儿缓过神来,转了脸冲着他一笑。 “嗯。昨天晚上真的很困啊……”豪格打了个呵欠,瞥了一眼旁边的儿子,“这个臭小子精神还真是好……” “他昨天下午睡了好一会儿呢。你哪能跟他比,你在外头打猎,折腾了一天,能不累么?”绎儿偎在枕畔,轻声浅笑道,“你也是,跟个小孩子也较劲,非要赢了他才罢休。” “我那不是哄孩子玩嘛!”豪格伸手在富绶的小胳膊上轻轻掐了一下,“臭小子!” “哎!你可别把他弄醒了!”绎儿慌忙腾出手去拦他,“他起床气可大呢?要哄好一会儿……” “嗯,这点随我!我起床气也很大啊!”豪格说着抱紧了绎儿,带着力道摩挲着她纤细的腰,带着戏虐的口气笑道,“快点想想,你要怎么哄我才好呢?” 绎儿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着痕迹地躲他:“孩子在呢……” “在怎么了?”豪格呵呵笑起来,禁不住诱惑在绎儿的唇上点了一下,意犹未尽钳住了她的纤腕,“他还没醒呢?嗯?” “叫他看见!”绎儿挣开他的手,飞了一个眼神到一旁的儿子身上。 “这可难了……”豪格寻思了一下,带着玩笑的口吻道,“一多岁的孩子也懂这个?那你可给我生了个天才!照这样,再多生几个好了!” 绎儿双颊飞红:“说什么呢?” “以后可是不能带着孩子睡了,不能为所欲为。”豪格似是总结一样沉吟了一番,淘气的拗了拗绎儿的小鼻尖,紧跟着把脸贴近了过来,游弋在她的唇边和颈边,“嗯……你在这狐皮的褥子上睡了好些天了,身上居然一点膻味都没有……” 绎儿一边躲他一边笑道:“我又不是狐狸,哪里来的膻味嘛……” “嗯,我忘记了,你是狐狸精……”豪格朗声笑道,“狐狸精也有尾巴的吧?让我摸摸尾巴在哪里!”说罢便将手从绎儿的纤腰上往下滑去。 “哎哎……”绎儿腾出手去挡,两人的手绞在一处,在被子里嬉笑着翻滚着打成一片。 打闹了一番,豪格捧着她红润的俏脸如饥似渴地吻着,贪心地吮吸着充斥在她身上的爱恋味道,耳鬓厮磨地纠缠在一起,间不容发:“嗯……我最喜欢你笑……喜欢你笑……” 绎儿被他细细的宠溺着,有点忘情地热烈,紧紧地熨贴在他身边,手指滑过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滚烫的唇,还有撩人的胡茬儿,眼神里宛然是一个小女孩的爱怜模样,惹得豪格心里一阵发慌,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向她中衣的领口探去。 正在此时,帐外一个声音大声叫道:“主子!主子!” “是德希!”绎儿听见了连忙挡住了豪格的手,示意他去听。 豪格扫兴地长出了一口气,没好气道:“什么事儿?不要紧的等会儿再说!” 德希大概也听出了帐房中的暧昧,结巴道:“嗯……是是……大汗突然不见了……” “什么?”豪格一下子没听明白,“你说谁不见了?” “大汗,大汗不曾通知任何的旗主和王公大臣,就连中宫大福晋等一干主子都没通知,漏夜离开了,现在不知去向。” 第197章 “你……”豪格回身示意绎儿更衣,自己套上了衣服,“进来说!” 德希犹豫了一下,挑开帐帘进了门来,行礼道:“爷!现在各个旗主和大臣都乱成一团了,中宫大福晋让奴才来问一下,主子您可知道其中的缘由?” “昨天我回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汗王,我怎么会知道!”豪格一头雾水,手上的动作爷不由自主地慢了许多,“先别慌,再找找!” “都找遍了,有人说,大汗可能是回盛京了。”德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绎儿一边帮豪格更衣,一边提醒道:“昨晚上大汗都做了什么?比如说,见了什么人之类的,你可知道?” “昨晚上,我没记错的话,阿巴泰贝勒迎娶苏泰福晋搞了个宴席,请了父汗去主婚。”豪格努力回忆道,“当时我说我累了,礼物派人送了去,我就没去。父汗去了没有?德希!” “嗯,是是……早上中宫大福晋那里来的人说,大汗昨天晚上从阿巴泰贝勒酒席上回来之后,脸色就不是太好。” “还有谁参加了宴席?”绎儿问道。 “中宫大福晋去了,东宫福晋去了,还有次西宫福晋也去了,其他人的福晋主子们都没去。”德希扳着手指数着,生怕数错了,再三的嘀咕,“还有十四爷,十五爷,十一爷兄弟三个,十贝勒……其他的都是些重臣,别的也没有了。” “等一下!”绎儿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少人!少一个很重要的人!” “少谁?”豪格也隐约觉得别扭,却说不上来是哪里别扭。 “你让我想想……”绎儿沉默了一番,“对!宗室王公里少了一个顶重要的人,就是二叔!” “二叔?”豪格摸不着头脑,“他昨天说家里的小阿哥摔伤了脚,要去看望照顾,就向父汗请辞没去宴席。有什么不对的么?” “我说不上来,但是我有种感觉,这个问题怕就出在二叔身上。” 绎儿内心的强烈感觉让她无法忽视,或许这就是一种直觉,联想到代善近日和莽古济母女的关系,联想到庄妃之前关于和代善父子交际的警告,联想到这个宴席多尔衮三兄弟居然一个没有落下全部出席,她愈发觉得整个事情的背后,有一只摸不到的手在操纵着走向。是什么能让皇太极在一夜之间作出这样奇怪的举动,他为什么要给宗室王公以及重臣突如其来的来这么一个举动,为了说明什么?说明他在生气?说明他很恼火?说明他很沮丧,要落荒而逃?一个婚宴怎么会吃出这么些麻烦来?吃婚宴又如何会沮丧呢?是什么人,说了什么样的话,做了什么样的举动,让他哪里不松爽了? 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答案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复杂。绎儿隐约觉得,皇太极此举是为了说明什么,为了引起一些人的注意,这个人是谁呢?真的是代善么?还是另有其人?如果矛头的指向是代善,皇太极此举真正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绎儿在这里百思不得其解,豪格却急着要找到答案:“绎儿,你想到了什么?不妨说出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引起的,但是,我想,可以去问一个人,她一定会知道。”绎儿脑海里浮现出庄妃的面孔,她始终觉得,这个宫里的女人和其他的女人有着某种不同的东西,她的眼睛里藏着很多的东西,或者说,是生存的智慧。既然昨天庄妃也去了婚宴,想必心细如尘的她一定体察到了什么,只是没有适当的机会说罢了。 “问谁?” “你在帐房等我,我去去就来。”绎儿裹上了围脖儿,疾步跑出了帐房。 昨天的夜里又下了雪,清晨才停的,绎儿在刚刚被扫开的雪径中奔跑了一步,惹得来往的女真贵族纷纷侧目,她跑的累了,停下来缓了两口气,平了呼吸慢慢往庄妃的帐房前走去。 庄妃的帐房用厚厚的毡子围裹而成,显得高大而扎实,两个小婢女正陪着她的女儿四格格在雪堆上嬉戏,安谧的浑然不曾受到世事的打扰一般。 绎儿整了整衣冠步上前去,刚刚屈身想要开口,便被人打断。 “请小主安。”一个侍立在帐房门口的青年侍卫打千道。 绎儿不甚疑惑,怎么宫里的侍卫反而向自己行礼:“你是……” “奴才是十四贝勒爷的贴身侍从。”青年侍卫大声说道。 “难道……”绎儿隐隐觉得事情不妙,她本能地往帐房虚掩的棉帘里望去,“十四叔在里面么?” “是。”青年侍卫应声道。 只听得帐房里庄妃的声音柔和的响了起来:“是谁在外面?” “回主子,是豪格贝勒的侧福晋求见。”青年侍卫恭谨的答道。 “让她进来吧。” 庄妃的吩咐声刚刚落下,她的贴身婢女就已经迎了出来,笑吟吟道:“格格请小主进去叙话。” 绎儿此时已然是骑虎难下了,努力平静了一下心境,款步进门,来到庄妃和多尔衮的面前用蒙古语行礼道:“奴婢请庄妃娘娘安,请十四叔安。” “免礼。”庄妃倒是平易近人,“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情么?” “嗯……”绎儿一阵语嫣,一旁的多尔衮鹰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让她不敢动弹,“也……也没有其他的……就是……” 多尔衮噙着笑意站起身来,用流利的蒙古语说道:“既然你们有事情要说,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先告辞了。” “苏麻,你送送十四爷。”庄妃对着自己的贴身婢女点点头。 直到多尔衮出了门去,绎儿还是没有能缓过劲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一瞬间开始犹豫该不该相信庄妃,该不该去问。就方才的情形看起来,多尔衮和庄妃的关系似乎很密切,连起码的客套之类的礼节都忽略不计了。她想着纳兰宝寅临死前留给自己的书信,那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阴谋诡秘让她不寒而栗。她的眼前一片混沌,猜不透在这个地方谁是敌人谁又该信任,她试图信任庄妃,实事上从上次太子河边的相遇,她就一直很相信这个女人。可是眼下,她越发不自信了,她的直觉会成为错觉的么? 眼前的庄妃并没有贸然开口,相反的,她以静制动端起了温热的奶茶,漫不经心地呷着,等待着绎儿开口。 绎儿决心赌一把,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大汗昨晚漏夜回京的消息,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嗯。”庄妃淡淡的应了一句,“是豪格让你来问的?” 绎儿呼吸一窒,她全然想不到庄妃会如此直接,否认看来没有什么意义:“贝勒爷想让奴婢了解一下昨晚的情形,听说娘娘昨晚陪大汗去赴宴了,想必……” “陪大汗赴宴的人不在少数,本宫去了,本宫的姐姐和姑姑也去了,还有你方才见到的十四爷。当然,还有大汗的重臣,筵席上的事情,大家都是一目了然的。”庄妃笑吟吟的,清澈的眼神里似乎什么也没有掩藏的意思,“你单单来询问本宫,莫非他们看到的会与本宫有什么差别么?” “绎儿不敢。”绎儿听出她的话里别带深意,赶紧跪下行礼道,“只是大汗突然返京,许多的重臣都急于向贝勒爷打听隐情,贝勒爷不明情况,不敢造次,所以……” “所以想从本宫这里得到什么结果?”庄妃缓缓站起身来,“本宫和他们是一样的,本宫并不比他们多长一只眼睛。你希望的结果,本宫这里恐怕是没有的。” “娘娘聪敏果决,心细如尘,奴婢以为娘娘……”绎儿不甘心道。 “小主!”一旁站着的苏麻这时开了口,“娘娘已经说了,她也只是陪席而已,大汗怎么想怎么做岂是我们这些奴婢可以任意揣测的。您再要问下去,只怕陷娘娘于不义,到时候隔墙有耳,被人学了去胡乱编排,传到大汗那里,这后果岂是你我担待的了的。” 话说到如此的份儿上,绎儿知道不可能再有什么进展了,她暗下长长叹了口气:“奴婢岂敢为娘娘惹来麻烦,既然如此,奴婢就不再多问了。奴婢告退了。” “嗯,那你跪安吧。”庄妃踱了两步,站住了脚,轻轻抚着架子上的鹿皮小袄不经意的说道,“苏麻,二爷家尼堪祜塞的病可好些了,明儿是他的生辰,大汗先前交代了打发宫里表示一下,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绎儿躬身退出去的同时,将庄妃的话尽竭收入耳中,她心里很清楚,这句话在这个时候说,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是在透露着她想要知道的答案。她不得不敬服庄妃的心思和手段,先是言辞拒绝透露,将自己置身事外,以免惹来麻烦,紧跟着不动声色的借着不相干的话将底子揭出来。这样的话拿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什么嫌疑,但是,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是有着别样的意义。话说的到不到位,巧不巧,言辞固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当不当时,在什么时候说恰到好处。 庄妃故意当着她的面将话题引向代善的儿子,自然是有所指的。说到代善儿子尼堪祜塞的病情,恰恰是暗指代善借口儿子的病情需要静养擅自将本旗的人马带离大汗驻跸的大营,并且不经皇太极许可远离驻扎,不参与集体狩猎,悍然藐视大汗的权威。这些时日驻跸的大营里将这个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想必皇太极虽然表面上未有动作,内心已然大为不悦。不过,庄妃这话说的是表面,还有跟深的含义,说的应该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昨天晚上的宴席上,一定又有人借此说到代善了,而且应该是比这个更严重的事情。 第198章 事情的内容起因固然还不清楚,但是答案已经很清楚了,问题恰恰是针对代善的。 会是针对什么的呢?这个问题能够让皇太极不顾汗王的体面,愤而漏夜回宫? 绎儿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面前一个影子闪了出来,冷不丁吓得她趔趄了一下,勉强收住脚步抬眼看去,正看到那双鹰隼的眼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你……” 多尔衮呵出一口白气:“问完了?” 绎儿警惕道:“问什么?” “呵,你不是想知道大汗为什么漏夜回宫么?”多尔衮并不跟她迂回。 绎儿的心颤抖了一下,稳住心神道:“你怎知道我是问这个?” “一大早就跑来,不是为了问今天该怎么梳妆吧?” 绎儿看不得他调侃的口气,眉头一拧:“你什么意思?” 多尔衮当着她笑起来,带着嘲讽的意味:“你那么聪敏,听得懂吧?” “奴婢愚钝,还请十四叔点拨。” “你问出什么结果来了?” “我只是例行请安。” “请安?”多尔衮绕着绎儿转了一圈,看透了她的伪装,“你觉得在我面前伪装有必要么?有意义么?” 绎儿沉了声音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是瞠大了眼睛瞪着他,示意他让开路。 多尔衮倾身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你最好老实待着,别自作聪明。我不指望你帮我什么,但是,你最好不要给我添乱。” “凭你的能耐,我给你添的阻碍算得了什么?”绎儿也以牙还牙冷嘲热讽道。 “你别以为有了富绶,我就投鼠忌器,不敢把你怎么样。” 绎儿冷笑一声,斜睨着眼睛瞥着他的脸:“你既然敢,就只管放马过来,在这里威胁我做什么。”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多尔衮的脸色阴沉了很多。 “我这个人从来就是软硬不吃,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绎儿噙着笑意,蔑视着他的威胁,“你如果非要斗下去,我会奉陪的。” “你就非要跟我作对心里才舒服是吧?”多尔衮有点恼火。 “无端挑起是非的人是你。”绎儿逼视着他,丝毫没有畏惧。 “你还在为以前的事情生我气?” “我们之间以前有什么事情值得我生气?”绎儿呛了他一句,看着他发青的脸色,有点快意的感觉。 “你不为富绶考虑?” “富绶很好,谢谢十四叔关心。”绎儿不想再跟他纠缠,躲开他就往前走,方才一抬头,便撞上了迎面走来的豪格和岳托贝勒,“你来了……” 豪格看着两人有点怪异的脸色,作为男人的直觉,让他心里一阵犯疑,却又不好显现出来,径直向着多尔衮打招呼:“十四叔安。” 多尔衮缓了下脸色:“哦,不必多礼了。大汗漏夜回宫的事情眉目可曾清楚了?” 豪格的脸色甚是严峻:“哦。刚才从宫里来了旨意,已经拿到二叔那里了。” 绎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自己揣猜的并没有错误,整个事情正是由代善引发的,她看着豪格身后一脸阴郁的岳托,想起庄妃之前的警告,满是担忧却不便外露:“你们谈军国大事,奴婢就先告退了。”说罢施礼要走。 “不急。”豪格伸手将她拦了下来,脸色并不好看,“我等下有话跟你说,你站着。” “现在如何打算?”多尔衮泰然自若的看着豪格,他分明从豪格眼神里读到了莫名的敌意,来自男人的敌意,“拔营回宫?还是原地等候下一个旨意?” “十四叔以为呢?”豪格的言辞间多了几分硬气。 “这种事情,作为臣子的,怎么敢妄自揣度?”多尔衮打了个太极,又把难题打了回去,“不妨等大汗给你二叔的旨意明了了,再做计议。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就先行去忙了,旗下还有好些事情要料理,不敢耽搁。告辞。” 看着多尔衮飘然而去,豪格一口气硬是被窝了回去,冷冷道:“不送。” 第四十七回 绎儿头一直尽力地往下埋去,尽管如此,她已然能感觉到来自豪格身后岳托满带狐疑的警惕目光。这目光中满是不信任和逼问的味道,炽热的点着了她的周围的空气,让她有了几分窒息的失措。 豪格沉默了一番,见她不敢开口,于是缓了语调道:“你要问的人就是十四叔么?” “不。不是……”绎儿慌忙解释,她明显的感觉到了来自豪格内心的诘问,“我去找了庄妃娘娘。” 豪格眼睛里闪过一抹流光:“问她?” “是……” “你怎么会想起来问她?你跟她认识?很熟悉?”豪格清咳了一声,正色道,“我不记得你跟她认识,有什么交情。” “是这样……”绎儿抬眸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岳托,觉得还是不必和盘托出的好,“昨天在太子河边散步,无意中遇到的。奴婢没有来及回避,娘娘寒暄了两句,就请了安回避了。” “她可不懂汉语,你如何与她寒暄?”岳托张嘴问道。 “奴婢会蒙语。”绎儿努力的想轻描淡写,“其实也没有说什么,方才我过去,只是简单的请安,顺便打听了一下昨天大汗在酒宴上的心情如何。” “打听到了什么?”岳托急于知道,快步到了近前,与豪格比肩而立。 绎儿看看他,又看看豪格,为难地将头低了下去:“娘娘说,大汗的心情挺好,没什么特别。” 豪格长出了一口气:“这就是你问的结果?” 绎儿点点头,一双手在熊皮的抄手里暗下绞在了一处,掩藏住忐忑的心情。 “罢了!”岳托有些失望,向着豪格道,“如此,当务之急且去看看大汗的旨意到底说了什么吧?” “嗯。也好。”豪格的心里稍稍松爽了一些,向着绎儿道,“你回去吧。” “爷!”绎儿一把扯住他,“奴婢有点家事要跟你说。” 岳托听她说是家事,自然抹不开面子在这里听,于是抽身先去了。 “说吧,什么事?”豪格看着岳托走远了,这才开口。 绎儿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先跟我回去,我再跟你慢慢说。” “这儿又没人,说吧。” “你……”绎儿不知该如何跟他说清楚,“你不能去二叔那里,尤其是这个时候。” “为什么?”豪格觉得她简直是莫名其妙。 “有些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我不想瞒你,方才我隐瞒了实情。其实昨天庄妃娘娘在太子河边跟我说了一番话,让我转告给你,我还没来及说。这话是大汗说的,他让你不要和岳托、二叔,还有福晋的娘家亲近,以免出什么事端。” “事端?”豪格轻笑一声,从鼻子里哼出一丝不屑,“能出什么事端?当初我娶呼吉雅的时候,父汗很不高兴,为此跟我的父子情义几乎断绝。不过是最近二叔和姑姑走的近了些,父汗不太高兴而已。出事端倒是不至于。我不知道,你说这番话究竟有什么目的,我只是觉得,你最近一谈到这些宗室之间的事情,就格外的得劲儿,好像会捞到多大的好处一样。” “到这个时候,你还怀疑我?”绎儿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把对自己的狐疑拿出来说事儿,“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大汗为什么要突然回宫么?” “我不知道父汗为什么突然回宫,我也同样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间如此热衷这些事情。”豪格说不出来的焦躁,连带着脸色都显得不那么耐烦,“我不喜欢你管我的事情,尤其是这种军国大事,你好像忘记了上次的教训,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绎儿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说的一怔,脸色一时间苍白了许多,勉强藏住眼睛里泛起水雾,狠狠地抿了下唇,沉下声谦卑道:“是。主子教训的是,奴婢恃宠而骄,越权谋政了。奴婢多事了,这就回去。” 豪格张开嘴方才要说话,绎儿已然款款行礼,扭身往回走去。 看着她轻浅的脚步在雪地上凌乱着离去,瘦削的肩膀微微敛在一处,虽不知她的面容此刻是沮丧还是失望,却能清楚的感觉到那种传递而来的湿润感。豪格一时间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会这样的厌恶她插手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面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话是不是说的重了,是不是伤了她的自尊,他完全没有把握。他想追上去,居然提不起步子来,是被自尊绊住了么?他说不清。 直到绎儿背影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豪格才从踟蹰中回过神来,拔步往代善的大帐走去。 天空又开始飘雪了,雪已经被扫净的地上很快又铺上了一层白色,豪格的靴子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的面前渐渐多出了许多串脚印。这些脚印都是奔着代善的大帐而去的,看起来,宫里来的人不止一个。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代善的大帐已经近在眼前了。 几个侍卫看见他的身影,迎两步上前打千行礼:“贝勒爷!” “免了。你们怎么站那么远?”豪格站住脚,将眼神向着代善的大帐递过去。 “宫里来人了,老爷让奴才们回避远些。”代善的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尴尬的说道,“贝勒爷要奴才去通报么?” 豪格摆摆手,拨开几个人往代善的大帐前移了几步,依稀听见了帐中皇太极派来的侍卫正在高声训诫代善的声音。 “……尔借口幼子病恙,不经请旨擅自率领本旗人马任意行止,还将怨恨本汗的哈达公主邀到家中设宴款待,席间之语,本汗不想再重复,尔是何居心,想必只有尔自己知道! 第199章 尔之子萨哈廉身任礼部,为父妄行,无人臣之礼,又邀请怨恨本汗之人,竟然没有一句话谏阻,且一味欺瞒君上,又包藏了何等的居心?” “奴才不敢欺瞒君上,奴才行事是有不当,奴才任凭大汗处置……”代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味道。 “大贝勒,大汗的旨意,奴才已经传达完毕,奴才还有公干,先行告退了。”皇太极的侍卫反倒是没有解释的意思,干净利落的传达完了旨意,这就抽身要走。 “上差留步。”岳托适时开口叫道。 “岳贝勒请言。” “大汗现在何处?是否确在宫中?” “大汗现在宫中,但是非奉旨,严禁任何人进宫。” “什么?”萨哈廉和岳托几乎同时惊叫道。 “大汗入宫后,吩咐关闭大内凤凰楼,不许诸位贝勒和大臣妄自擅入。” 帐外的豪格听得脸色大变,他在一瞬间终于明白了绎儿为什么阻止他前来代善大帐,因为皇太极的所有举动针对的就是代善,而皇太极有了这般非同寻常的举动,甚至到了闭门不见诸臣的地步,可见他即将对代善采取的行动也是非同一般的。 他正杵在门口呆着,皇太极的侍卫已经挑了帐帘来到了帐外,抬眼看见了他,行礼道:“请贝勒爷安。” 豪格回过神来,慌忙寒暄:“快免!父汗现在情况如何?安否?” “圣恭安。”侍卫恭敬的答道。 豪格硬着头皮道:“可有明旨?” “有,已经宣了。”侍卫应道。 豪格支支吾吾了半天,试探地问道:“可有给我的?” “没有,有给哈达公主和您福晋的。” “什么旨意?” “与大贝勒结党,宴会上怨望大汗;诬陷托古,且诅咒大汗;与其夫济农在大汗行猎之叶赫哈达山擅自二次行猎。着革去公主名号,革去济农名号为民,革去您福晋多罗格格名号,罚银各百两,夺其牛录,济农所带蒙古人役皆没入宫中为奴婢。” 豪格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蒙,至于皇太极的侍卫又说了什么,他全然没有听到脑子里去。皇太极此时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在和莽古济宣战么?还是在和代善亮底牌?可是,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一点旨意,连问都懒得问一下呢?难道自己已经被抛弃了?还是已经被归入了敌人的阵营…… 他没了知觉一样,就这样傻站着,直到德希匆匆地赶来,上气不下气地跪倒在他面前行礼:“爷……爷……出事了……” 他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比他面临的可怕处境更严峻的事情,爱搭不理的甩了一句:“哦……” “绎主子不见了……”德希连着吞了几口气,这才缓过来。 “什么?”他的浓眉拧在了一处,“人呢?” “说……说是回娘家了……” “回娘家?福晋同意的?”他只觉得太阳穴发胀,窝了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 “福晋她……福晋听到自己多罗格格的名号被大汗革去了,正在自己大帐里寻死觅活……”德希对着面前的一团乱麻,好生应付不来,“绎主子自然不敢去招惹……” 豪格的脸色铁青着,沉着气不说话,德希看着他起伏不定的胸口,方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怒火攻心了,识相的将头埋了老低,大气也不敢喘,额头上的汗珠流下来,淌到眼睛里辣辣的,他忙去用手擦拭,刚抬起手臂,就听见豪格快要爆发火气的声音吼道:“还不走!” 德希的手哆嗦了一下,脚底抹油地追了上去。 豪格气冲冲地奔着祖家的帐房就去,不断加快的脚步让后面的德希跟的相当辛苦。 他是带着火气,带着愤怒,带着责备去的,他现在只想把这个在自己最烦恼最没头绪之际还在制造麻烦的女人揪回来,他甚至想狠狠地揍她一顿,将心里这份憋闷已久的怨气发出来。 当他一把甩开守在祖家帐房门口的祖家仆人冲进大帐之时,正在火炉边拨弄炭火和袁郁聊天的祖泽润硬是被他的举动吓得站了起来,袁郁虽是坐着没动,但是也表现出了明显的不知所措。两个人一起看着豪格,直到豪格在帐房中站定许久,两个人才反应过来,泽润行礼道:“贝勒爷……” “还要这些虚礼做什么!”豪格一挥手,满是不耐烦,声音也不经意的大了很多,“叫你妹妹出来!” “微臣不是很明白贝勒爷的意思……”泽润乍然被质问,仿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兄妹俩要跟我作对到什么时候?”豪格火道。 “微臣岂敢和贝勒爷作对,微臣方才回到帐房,并不知道贝勒爷所说的内情是什么。” “绎儿呢?”豪格懒得跟他再绕圈子。 “小主不在贝勒爷身边么?”这下轮到泽润大惊失色了。 “她不是回娘家了么?”豪格反诘道,“你还在我面前装什么?” “微臣并没有见到小主……发生了什么事情?”泽润心里也忐忑起来,试探着问道。 豪格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却在踟蹰,只听见身后一个声音道:“三妹是回娘家了。” 泽润和豪格循声望去,沅娘不知何时回来了,挑了帐帘站在门口,看见了豪格,欠身行礼:“请贝勒爷安!” 豪格抢步过去,到了沅娘的面前,平了一下呼吸:“你把绎儿藏哪儿了?” “小主是贝勒爷的人,妾身怎么敢私藏。”沅娘的话语看似平静无奇,冥冥之中依然透露出了作为一个女人的愠怒情绪。 豪格不便明言,只求速战速决,开门见山道:“把她交给我。” “贝勒爷要从妾身这里拿小主回去问罪么?”沅娘无畏的说出这句话来,一双平日里柔顺娴静的眼神此时变得灼热起来,“小主本该在贝勒爷身边伺候着,结果贝勒爷竟来跟妾身要人。” 豪格无端被摆了一道,窝火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放肆!”泽润呵斥道,“你怎么和贝勒爷说话的!” 沅娘生得倔犟,此时更是不把泽润的呵斥放在眼里,她只晓得她命运波折的小姑子是哭着回来的,问什么也不说,必是受了什么委屈,她心里哪能平衡:“妾身是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话说的不好,还请大人大量,不要跟一个女人计较。三妹是回来了,不过可不是平白回来的,妾身也不相瞒,是三妹的母亲病重,故而赶回去探望。” “你说什么?娘怎么了?”泽润一听生母病重,血脉相连的心里一阵揪痛。 沅娘白了豪格一眼,从他面前飘然走过去,冷笑道:“是啊,你们这些男人整天忙着你们的军国大事,哪里顾得上这些女人关心的小事情。” 两个男人被沅娘的指桑骂槐的话说的一阵难堪,沅娘见他们也内疚了,这才松口道:“三妹带着绶儿回娘家去了,母亲的病也有些时日了,前日里受了风,家人报来说病情重了许多。三妹本是到这里串门的,恰好听到,所以就急匆匆的赶去了。临走的时候,写了张便条,让妾身交给贝勒爷。”说罢,伸手从袖笼里抽出了折成方胜模样的纸笺,递给了豪格。 豪格接了来,迫不及待地展开细看,看罢之后,脸上的焦急虽然缓和了,却被另一种失落的表情替代了。 绎儿在纸笺上没有写多少字,只是说,母亲病重,她决定回去侍奉,待母亲病情好转再行回来。字里行间,干净利落的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如同一封了然无味的公文,让他的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他很清楚,所谓的病情好转再行回来,绝不是表面上说的那么简单,它的背后带着另一份意思,就是只要她不想回来,大可以拿这个做借口,永远不和自己接触见面。一时之间,他感到自己腹背受敌,孤立无援,就连原本可以歇斯底里发泄的地方都没有了。 就在豪格为了自己失言气走绎儿后悔的同时,绎儿正抱着富绶倚靠在晃荡的车厢里心乱如麻。 自从进了贝勒府,她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是随着自己在府中的遭遇变化着的,从低贱的奴婢到受宠的侧妃,她流的血流的泪,都足以让她感叹自己人生的不易。她曾经一度不愿意再想起自己是祖家的人,她深深的为自己折节投降的作为而感到可耻和绝望,她为自己不能给阵亡的丈夫报仇,还要强装笑脸与敌人同床共枕而感到生不如死,所以她最恨的人不是叛逃回去的祖大寿,而是生养自己,却充当着帮凶逼使自己走到现在的困境中来的母亲。这一年来,因为受宠,回娘家的次数比原先多了许多,可是她即使回去,也不愿意去见母亲,见到了,也不愿意多说话。一开始是不愿意说,后来是愿意说了,却不知道能说什么,该说什么。母亲的容颜对于自己而言,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母亲这个词对于她而言,也变得难以出口。多少次她面对自己母亲期盼的目光,都以冷漠的表情回敬,她放不下自己内心里的痛和恨,哪怕她分明知道自己的母亲不过是被逼迫无奈,内心里也是痛苦的,可是,自己仍然始终无法原谅她。 天下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母子不相认,莫过于母子之间的冷漠相对。直到自己做了母亲,有了富绶,她才知道,骨肉至亲的感情是无法用恨抹煞的。母亲已经老了,为了三年前的过往一经付出了代价,她因为对女儿的歉疚,一直活在日日夜夜的痛苦折磨中,病痛袭来的时候,她来不及反抗就倒下了。 想到这里,绎儿的心里隐约泛起了一丝酸楚和痛意,手不知不觉地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略略用上了劲,衣褶皱在一处,彷佛她母亲因为病痛折磨痛苦皱起的容颜。 第200章 “额娘,我们去哪里?”富绶将小小的脑袋枕在绎儿的臂弯里,仰着不谙世事的小脸盯着一脸痛楚的母亲,奶声奶气的发疑道。 “去……去看姥姥。”绎儿用手指撩了撩富绶胖胖的小下巴,勉强笑道。 “什么是姥姥?”富绶对这个词压根没有概念,只是觉得这个词喊起来怪怪的有趣。 绎儿冷不丁被他一问给问住了,她努力的在脑海里搜索相应的女真语称呼:“嗯……就是额娘的额娘……” “克罗妈妈。”富绶点点头,洋洋得意道,“我晓得这个词。” “绶儿好聪明。”绎儿抚弄了几下儿子的脑袋,“嗯,就是这个。” “她长什么样子?”富绶好奇的问道,“我没见过。” 绎儿被他的提问给怔住了,她努力的在记忆里回忆母亲的样貌,却只能记起点滴零碎的细节,全拼在一起的时候,竟然是模糊的,看不清楚的。 难道母亲在她的面前只剩下了一片模糊么? 绎儿感伤倍加严重的侵袭而来,她的心里更加的乱,她突然很害怕见到母亲,而又期待着见到母亲。 冥冥之中,她已经原谅了母亲,但是,母亲会原谅女儿三年来对自己的冷漠与绝情么? 如果有这个可能,她宁愿从此守护在母亲的身边,因为在这个地方,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而已。 “阿玛呢?”富绶突然扯了扯绎儿的衣袖。 绎儿望着儿子澄清的大眼睛,本想说的话,全部被噎在了喉咙口。 面前的这个小不点时时刻刻放不下疼爱他的父亲,只要有那么一日半天的看不见自己父亲的身影,他就会问长问短,直到你回答他为止。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他会接受么?如果有一天,他必须要和自己的父亲分离,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呢? 看着他一点一点的,一天一天的长大,绎儿内心的惶恐也越来越深了。她害怕失去儿子的信任,害怕和儿子之间的感情也变得像自己和母亲一样。她下意识的抱紧了儿子,好像下一刻儿子就会被人从怀里抢走一般。 将来会是怎么样,她把握不了,正如她飘萍似的的命运也是她把握不了的。 第四十八回 车马在僻静的祖府门前停了下来,绎儿怀里的富绶已经睡着了,雁奴小心地接了过去,一边吩咐车夫放下脚凳,前去祖府叫门。不多时,车帘一动,一袭凉意侵了进来,绎儿下意识地理理暖耳和围脖儿,欠身探出了车厢。 车外的雪还在飘着,纷纷扬扬的,将视线所能及的一切都覆上了纯净的白。绎儿由车夫扶着跳下脚凳,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呀的声音。她有点不忍心,不忍心染指这纯白的地面,略带着小心的浅步尽可能将步子迈大一些。 祖府的婢女得到消息,早早的迎了出来,正赶上绎儿下车,适时的将雨伞撑了过来,接替了车夫伺候着主人往府中走去。穿过三进院子,便到了内堂,祖老夫人早已得了讯息收拾齐整在堂上坐着,看到孙女进得门来,缓缓道:“外面雪下大了吧?看看这一身。” 两个贴身婢女见机的上前为绎儿解下罩在外面的斗蓬还有围脖抄手,奉上业已备好的错金银手炉躬身退了出去。 绎儿近前行礼,万福道:“给奶奶请安。” “免了。来坐吧。”祖老夫人伸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暖凳,“富绶还没醒么?抱我这里来,我看看。”雁奴依言将怀里睡得香甜的富绶送到祖老夫人怀里,自己退到绎儿身后,垂手立着,看两人说话。 祖老夫人用手理了理富绶有些凌乱的额发,带着慈祥的爱怜口气道:“一年难得见两次。小东西长得可真快。这小脸……睡得真乖……” 绎儿抱着手炉笑道:“他可是不乖的,要是醒着淘得厉害。” “人老得真快,这才几年,你都做娘了。”祖老夫人感慨道,“我印象里,你刚生下来抱着软绵绵的样子就跟昨天似的。你那时睡觉都不老实,一晚上折腾你娘起来多少次看你。唉……” 绎儿听祖母提起母亲,鼻子有些发酸,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我娘她……怎么样了?” “病着呢。”祖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这年关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你这孩子也不懂事,就算恨她,也不能这么绝情呐。到底是你亲娘。” “我……”绎儿语嫣着,不知该说什么。 祖老夫人不着痕迹地偷眼打量着孙女儿的不安的神情,窥破了她心里的想法,于是给她一个台阶下:“她刚吃了药,想是睡下了,你去看看吧。” 绎儿埋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 雁奴起身要去抱富绶,祖老夫人笑道:“在自己家了,还怕我把孩子弄丢了不成?你陪着小姐去吧。” 雁奴抬眼看了看绎儿,绎儿点点头,恭敬的答道:“孙女儿去去就来。” 从中堂后的角门出去,转过了蜿蜒的走廊,绎儿不知觉的放慢了脚步,走着走着,步子变得好像有千钧重,几乎不听自己的使唤一般。当她抬眼能看见院墙头上枯萎的蓬草的时候,她已然站住了脚,止步难前。 “小姐……”雁奴在她的身边站定,顺着她的目光往墙头的蓬草上看去,“你怎么了?怎的不走了?”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绎儿说着,望着墙头的眼睛已经挂下了数行清泪,“心里越是往前走,越是怕……” “有什么可怕?夫人是小姐的娘亲,哪有娘亲跟自己孩儿置气的道理?”雁奴劝解道,暗下里攥住了她的双手,轻轻推她,“走吧。老祖宗都说了,夫人都已经睡下了,小姐若是怕见着尴尬,看了便走就是。” 绎儿努力点头,忍住眼泪,破涕道:“嗯,咱们快些去,看了就走。” 两人顺着花园小径到了后厢房的阁楼之上,楼上的婢女大约是听见了楼板上的脚步声,迎了出来,正看见绎儿和雁奴,不由得惊道:“三小姐……” 雁奴忙将手指竖起在唇边,示意她不要作声,回身拉过绎儿,两人轻声轻脚的上得楼来,方才站定,便向那婢女蹑声问道:“夫人怎么样了?” 婢女冲着绎儿一福:“夫人才服下药去,蕊儿服侍着刚躺下。” “你且去吧,不要惊动夫人,小姐只是看看。”雁奴摆摆手让她下去。 婢女又一福,欠身退了出去。 雁奴再回身追着绎儿的脚步往房门口去,拐过楼梯口,便看见绎儿杵在窗口,咬着手指抽噎着大恸,硬是不敢发出声音来。雁奴知道她要强,提步到了她身边,不动声色的往屋子里看去。 半掩的窗中,祖夫人一脸憔悴的靠在枕上,气喘未平,黄白的脸色,嬴弱的身子像是连一阵风都经不起的模样。原先的花容月貌早已经被岁月磨损殆尽,先前只是斑白的发也已经几乎被白色替代了。瘦骨嶙峋的手指收在一处,却看不到太多的气力,苍白的指甲脆弱的好像禁不住重压。 唤作蕊儿的贴身婢女正在一旁小心地吹着瓷勺里的参汤,一边宽慰道:“昨天医士走的时候还说,说夫人的病啊,已经比前些时日好多了,这参汤还是要多多的喝才好……” 祖夫人轻声咳嗽了几下,支撑着自己将要滑下去的身子断断续续苦笑道:“我的身子……我还不清楚么……你们尽拣着好听的哄……哄我……” “奴婢哪有这个胆子哄夫人玩儿……”蕊儿舀了一勺,递到祖夫人嘴边喂下去,“眼下就要过年了,过年都是喜气,喜气一冲,夫人的病好的就更快了……” “咳咳……”祖夫人想是被汤汁呛了一下,咳了好几口,蕊儿忙将痰盒捧到她面前,一边用力地抚着她的背,轻轻拍着。 祖夫人咳了几下,眼泪也被呛了出来,眼睛红红的,甚是狼狈,一手指了指半掩窗户,示意蕊儿去关窗。 蕊儿扶她躺好,边起身往这边而来。 绎儿躲避不及,正被她迎面看见,惊道:“三小姐!你……你怎么来了?” 祖夫人分明听见了,整个人在床上禁不住怔了一下,喉咙口的痰未曾吐尽,一时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剧烈咳嗽。 绎儿知道回避不得了,提步挑帘子进了门去,一口气到了床前,慌慌张张地捧了痰盒递上去:“娘……” 祖夫人眼圈一红,胸口起伏着,之后一阵剧烈咳嗽让她有些眩晕的厉害。 绎儿一把架住母亲,稍稍用力去拍母亲的背脊,让她将痰咳出来。 祖夫人接连吐了好几口,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来,眼前一阵迷糊:“蕊儿……” “夫人……”蕊儿有些不知所措,一双眼圈早已经红了个遍。 “枣……枣……”祖夫人点着桌上的果盘示意她。 蕊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端了果盘递到绎儿面前,含泪道:“小姐,夫人让你吃枣……这是刚打的冬枣……” 绎儿看了看泪光闪闪的蕊儿,又回身去看一脸憔悴病容的母亲,一直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想了千百次,都没有想到母亲会以这样的对话来开启她们的相逢,打破她们之间三年的冷漠。三年之中,自己负着气不曾于膝下侍奉母亲,而母亲却始终惦记着自己,就连自己喜欢吃冬枣的习惯都无时不刻不放在心里。一个勾手指去点的动作,就好像是彼此只分离了一夜,清晨醒来对自己小儿女的疼惜。 这就是母亲的胸怀么?这就是母亲对子女过失的惩罚么? 第201章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任凭泪水流到嘴里,流遍了整个面庞,冲刷下来,洒在母亲苍白无力的手背上。 祖夫人腾出双手来,用力抚摸着自己女儿的泪容,自己也早已经泪如雨下了,她含含糊糊地带着笑亦夹着泪道:“回来就好……哭什么……不哭不哭……乖……” 一个“乖”字,好像在哄一个淘气使性子的小孩子,让绎儿无法自持,她忘记了母亲已经是重病在身,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里,放声哭起来:“娘……娘……我错了……绎儿错了……娘……” “傻孩子……”祖夫人抱紧了自己女儿的柔弱身躯,夹着泪花拼命的扮着笑,“你什么地方错了?你是娘最好……最好的女儿……娘的女儿……” 绎儿趴在母亲的怀里,无需再去掩饰什么强做什么模样,放下戒备的瞬间,原先心里藏着的苦痛和委屈也一并哭了出来。 骨肉相连,血脉相通,祖夫人心细如尘缘何体察不到呢,于是问道:“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绎儿摇头抽噎道:“没有……女儿哪有什么委屈……” “你一个人回来的?”祖夫人喘息了一下,平静下来道。 “没有……”绎儿抹去眼泪,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贝勒爷跟你一起来的?” “不……他……他还在围场……”绎儿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现下的处境,一味隐瞒回避,“我是听大嫂说母亲的病不太好,心里放不下,所以就自己先带着绶儿回来了。” “之前可曾禀告了?”祖夫人寻常从泽润口中得知贝勒府的规矩,没有准许,自己的女儿是不能随便进出府门的。 “事情仓促,没有来及。不过,我已经留书了。” “既然不曾得到应允,你怎么能擅自离开围场?”祖夫人心下不由得为女儿的安危担忧,“我没有什么大碍,你现下赶紧回去才是。” “女儿想等娘的病情好些,痊愈了再回去。”绎儿找借口道。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娘这个病哪是一朝一夕便可以好的,莫非娘的病一天不好,你就一天不回府去么?”祖夫人从她这话中便听出了问题,试探着劝解道,“那府里的事情怎么是好?贝勒爷哪边又怎生交待呢?你是嫁了人的人,在那边又是侧室,娘不能让你为了娘,自己在府里不好做啊。” “娘,是你想太多了。”绎儿想要唬弄过去,故意装作轻松的口气道,“女儿不过是个侧室,府里那么些女人,少了女儿一个伺候,又能有什么差池。” “娘也是这么过来的,不然你泽润哥哥也不会过继给你大伯做儿子。”祖夫人长叹了一句,脸色微微一转,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你生得乖巧伶俐,若不是你嫡母无出去世的早,到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庶出的丫头。原指望有赵家这门亲事,你一个庶出的丫头有个正房夫人的地位,祺儿又疼惜你,得份圆满,对你这辈子娘也好有交代。可惜……咱们母女俩看来都是一个命儿……娘是熬到了出头,你却是……” 绎儿被母亲一席话说的伤感,刚刚才收回去的眼泪一下子又充盈了整个眼眶,唯恐被母亲看见,忙别过脸去:“娘你别这么说,女儿在府里也是……也是好好的……他对我……很好……” “既是很好,你就更不能任性妄为了。”祖夫人知道她是在口是心非,握着她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能做的夫妻便是修来的,吵架拌嘴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把事情说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性子好强,天底下能像祺儿那般让着你的男人毕竟是少数,他们女真的男人和咱们汉家的男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不可能事事都顺着你的心意。” “本来就不是一族的人,硬拉扯在一处,能有什么好!”绎儿忍不住负气道,“就算是我事事为他着想,他那里却还念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呢……” 祖夫人微然笑道:“女人的聪敏若指望着男人来赞美,那却是场悲剧。你太实诚了,秉性又刚烈,不知道如何在男人面前收放自如。有些事情,该装傻的时候,就不要去插手。男人比咱们女人更要自尊,更要脆弱。” 绎儿张口方要辩驳什么,便听见楼梯噔噔作响,不待她回头吩咐雁奴去探看,便瞧见府里的管家进得门来:“夫人,三小姐……” “怎么了?”绎儿半侧过脸问道。 “德大人来了。”管家吞了几口气,结结巴巴道,“很着急的样子。” 绎儿心里的火气还没有消却:“怎的?我留给贝勒的信,他没看到么?” “这个老奴就不知道了。”管家回报道,“德大人急火火的赶来,说是要见三小姐,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绎儿还想说什么,祖夫人松开了女儿的手,轻轻推她道:“还不快去?给你台阶下了,别不识趣。啊?” 绎儿有些不甘地站起身来,吩咐雁奴留下照顾母亲,自己随着管家往中堂而去。 才进了中堂的角门,便看见德希惶惶不安地在堂中来回的踱着步子,大约是听见了绎儿的脚步声,举目看过来,脚步也快了许多迎上来,语气甚是焦急奇-書∧網:“小主!” “出什么事情了?”绎儿不紧不慢的,只道是豪格为了诓骗自己故弄玄虚。 “贝勒爷被大汗召进宫了,许久还不见出来。”德希的脸色很是难看,大冷的天,额头上竟是汗津津的模样。 “或许是留在宫中用饭了,大汗有要事找他商量呢。”绎儿好不在意,一副稀松平常的口气,“便是在宫里留宿,也是常事。你急着寻我做什么?” “小主你离开围场不多时,宫里的人就拿着大汗的手谕宣召贝勒爷紧急入宫,一同入宫的还有大贝勒,十贝勒,岳托贝勒,十一爷,十四爷,十五爷……其他的重臣一律被挡在凤凰楼外,非召不得入内。内廷的大门已经被封了一天了,只见进去的,不见出来的。” 绎儿听他这般说法,心下暗自沉吟,她隐约觉得事情有些许不妙,可不过是揣测哪里敢言明:“宫里有什么动静么?” “宫里的动静不得而知,总之四门紧闭,除了宗室以外的文武重臣都在凤凰楼外跪着,上的表章全都留中不发,大汗根本就不予理会。”德希急得禁不住在中堂打了几个转,连连叹气跺脚,“真的不知道里面究竟怎样了。” “后宫的福晋侧妃呢?可曾回去了?”绎儿忽然想起这些妃嫔并未随同皇太极一起返宫,想来这时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宫外。 “都已经尽数进宫了。” 绎儿沉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你来找我做何打算?” “眼下福晋已经被严令不得入宫,并被削去封号,府里乱做一团,都没了主张。” “便是如此,也轮不到我过问。”绎儿淡淡冷笑,“你需知道,比起其他的各房主子,我是最没有资格过问的人。我是汉人,我的伯父还在辽东和你们对峙,你难道忘记了么?” “有没有资格过问,这不是奴才能说该说的。”德希没想到她此时还有这般坚决的心意,自己又没有手段解决眼下的危机,纵使硬着头皮也得往上去拼,“但是,贝勒爷对小主怎样,小主应该比奴才更清楚。他的情义,他的心思,这么些年若都是虚的,单凭小主的聪敏,早已经洞彻了。小主不念这情义和恩爱,袖手旁观,但看府中一味乱下去,奴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凡事只凭良心。” “良心?”绎儿月眉一挑,便将声音沉了下去,“你想让我怎么做?”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希望小主能为爷化解这个局。”德希跪下地来,苦苦求道,“小主出身将门,随军征战过,眼界自是其他主子比不得的。爷也常说小主英气果决,不似其他主子女人家见识。奴才以为爷断不会看错人,小主必能化解当下的困局。” 绎儿缓缓踱了两步,心里颠来倒去的好似打翻了五味瓶。 困局?这个困局是谁设的,中间用了多少心机,她大致也能猜出个七成。面前对局的对手太狠太老辣,自己恐怕也远不是他的对手。况且时局的变化此时微妙异常,稍有偏颇便是伤筋动骨,鹿死谁手都还不能确定,自己凭什么去化解这个局?这个困局,解决的关键很清楚,直指王权的中心主君宝座上的皇太极,谁能在此时洞彻他的心思,才能打开局面。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从来主君的心思变幻有如天之风云,瞬息万变,并非寻常人所能洞察。大明朝那么多的阁老重臣都是宦海沉浮的佼佼老手,却也是如履薄冰的不敢枉度主君的心意,唯恐招来杀身之祸。凭她一个女子,又如何能轻易做到? 德希见她并不说话,且不置可否,来回踱着步子,依稀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和棘手性,心里急火汹汹,面上也不敢出声,屏气凝神的静候着绎儿的指令。 绎儿踱来踱去,步子从凌乱到齐整,复又回到凌乱,没有任何的规律可言。她的心里努力的梳理着之前的种种,想找到头绪。她想到代善的心思,多尔衮的剑锋所指,又想到莽古济因为什么而遭到皇太极的嫉恨,继而发展到势不两立的地步。她感觉真相就在自己的手边,可是却无法真实的把握在手心里。金国是四大贝勒主政,八旗军制,自努尔哈赤死后,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如今和原先有什么不同呢?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一袭面孔,让她一下子找到了方向。 是的,她一直在考虑思索代善、多尔衮、莽古济的想法和目标,却没有考虑到,其实皇太极也是四大贝勒之一,时至今日,他仍然要受到其他人的牵制,虽是贵为汗王却无法南面独坐,号令全国。 第202章 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逐鹿者,他怎么会甘于现状,他的霸业绝对不仅仅是统一女真部落和蒙古联盟,他的剑锋很明确的指向关内,泱泱二百多年的大明基业。从屠戮永平四镇而获罪的阿敏,从御前露刃而获罪的莽古尔泰,还有擅自与莽古济交往且不服王命的代善身上,一步一步的,他似乎一直都是很有条理的做着什么,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现在唯一能威胁到自己的就是代善,除去了代善,就可以南面独坐,接掌实权,一展他的宏图霸业。 绎儿突然间觉得身体一阵控制不了的战栗,洞悉了皇太极的真实所想原来换来的只是恐惧:从来虎毒不食子,莫非这次真的要借着处置代善,将自己的儿子也一网打尽么?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正中多尔衮的下怀,能够拱卫他周全的人和羽翼都没有了,他的汗位还能保住么?很明显,代善父子拉拢豪格,就是为了让他投鼠忌器。两下为难之际,他会做什么选择?这个时候,倘若多尔衮兄弟再推波助澜,局势会往哪里倒,已经很明显了。 想到这里,绎儿一震,虎得转身对德希道:“你能想办法让我进宫么?我需要进宫!” “现在么?”德希被她长时间的沉默弄得心灰意懒,突然听到她说话,有点喜不自禁,然而听到她要进宫的提议,立时又苦下脸来,“只怕很难……” “如果今天不能见到大汗,一切就都完了。” “可是……没有大汗的旨意,就算小主你进了宫,也无法顺利通过凤凰楼。”德希眉头紧皱,脸色惨白。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么?”绎儿急切的再三让他确定,她的心里已经动了闯宫的念头。 “小主让奴才想想……想想……”德希原地踱了几步,猛然站定道,“我想起了一个人,或许可以帮我们……” “何人?”绝处逢生,绎儿本能的想要抓住。 “奴才认识一个大汗身边的阿礼哈超哈内侍卫,今天应该在宫中当职,奴才和他有些许交情,也许可以去找他。”德希若有所思。 “如此,还不快走!”绎儿大喜过望,忘记了主仆之分,一把拽过德希,拉着他就往门外去。 ———————————— 最近一直忙着加班,只能在下班的路上用手机写作,速度自然很慢。有的朋友估计也是等的不耐烦了,于是闪人大吉。话说,来的都是客,我一律欢迎。我重质量不重数量,所以,还要烦请大家多多包涵。:) 希望快点过寒假,这样就可以继续左右开弓,持续更新了。 第四十九回 已经快入夜了,街上的雪越下越大,绎儿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已然成了一个雪人模样。 德希先行下马,此时正在和一个内侍卫交涉。绎儿隔着远远的站着,只看见那年轻的内侍卫不住点头,继而转身往里面去了。 不多时,一个十四五岁的俊朗少年从角门中转出来,向着德希拱手笑道:“德大人!” “范大人!”德希还礼道,“冒昧来访,打扰了。” “不知德大人来此有何指教?仲秋正在当职,不便久留。”那少年笑道。 “我家小主想要请范大人通融,进宫一趟。”德希直言不讳的说明来意。 “进宫?”范仲秋一怔,本来疏朗清秀的眉头微微一蹙,“德大人不知道现在大汗的旨意么?” “知道。只是事情紧急,兹事体大的,德希也是不得不冒险。” 绎儿看着少年一副犯难的样子,知道事情十之八九办不成了,于是提步上前,向着少年一礼:“范大人。” “小主!”少年赶紧打千行礼,“微臣范仲秋给小主请安!” “你是汉人?”绎儿听他自称“微臣”,便了解了他的身份,“莫非你是……” “小主,范大人的叔父正是范文程先生。”德希慌忙解释。 “如此甚好!”绎儿心下一动,“既然是汉人,这就好办了。请范大人借妾身笔墨一用。” 范仲秋挥手让下属取来纸笔,捧到绎儿面前:“小主请。” 绎儿挥笔在白纸上流畅的落下几行字迹,将墨迹吹干后,搁下了毛笔:“烦请范大人为妾身递达。” 范仲秋将盛着笔墨的托盘移到面前,垂眸扫了一眼,沉着声音道:“小主的意思微臣明白,但是,微臣不敢保证大汗看到之后会作何反应。” “范大人只管递达就可以了,至于大汗的反应,妾身自有对策。”绎儿笃定的笑道,冲他再三点头。 “请稍后。”范仲秋略一低头,行礼退入角门。 德希忧心忡忡的不无忐忑:“小主,您到底写了什么?” 绎儿暗下里也不敢断定结果,此时颜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内心的担忧,只是淡淡道:“静观其变吧。” 眼见着德希脚下的雪都快被踏烂了,范仲秋才三步并两步的来到跟前,径直往绎儿面前站定行礼:“小主,大汗有请。” 绎儿提了一口气,还了一礼:“请范大人引路。” 范仲秋应了一声,将抱在怀里的内侍卫装束奉上:“小主换了衣服,再随微臣来。” 在隐蔽处换了内侍卫的衣冠,绎儿随着范仲秋穿过宫婢下人们行走的窄巷,飞檐吊角的凤凰楼已经近在眼前。范仲秋并不引她直接去凤凰楼,倒是往旁边的回廊阴影里走去。绎儿不经意地打量着四下里,只见凤凰楼两旁的阙门下,跪着好些官员,气氛死沉沉的让人好生畏惧。 “这些都是前来进谏的大臣,跪了有些时辰了。”范仲秋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一扇暗门,“从这里一直下去,大汗的贴身侍卫在那里接应小主。” 绎儿惊道:“大人不随妾身去么?” “这是大汗的旨意,微臣不敢违背。” “既是如此,多谢大人了。”绎儿深吸了一口气,谢过范仲秋举步进了暗门。 这暗门看起来不打眼,徐徐走去,蜿蜒曲折,绎儿心里紧张,步伐不自觉的快些,不一会儿就到了出口。皇太极的贴身侍卫早已经恭候了多时,见她现身便道:“小主随奴才来。” 绎儿道了谢,紧跟着那侍卫拐进了大殿,那侍卫在屏风前站定高声道:“汗王,奴才已奉命将小主请来了。” 只听空荡荡的殿堂里蓦地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嗯。你退下。让她进来。” 那侍卫应声退出门去,绎儿像被钉住了一般,不知如何进退,挪不动步子。殿堂里静得吓人,让她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也感觉不到。 “你敢向本汗质问,却不敢出来面对么?”皇太极的声音里裹挟着复杂的情绪,隐约还有几分愠怒。 绎儿努力平静下来,紧走几步转过屏风,随即跪倒:“罪臣给大汗请安。” “罪臣?你何罪之有?”头顶上皇太极的声音让她不免胆寒。 “罪臣妄自揣度大汗的天心,实是万死不赦之罪。”绎儿跪在地上,盯着皇太极衣袍的下摆不敢仰视。 “家国孰前孰后?”皇太极一字一句地念出来,“你是在考本汗么?” “罪臣不敢。”绎儿沉声道,“罪臣只是觉得,越是棘手的事情,越是要理清头绪再作计议。行之操切,或是赌气不朝并不是当下该做的事情。此是以罪臣问大汗家与国孰前孰后的用心。” “你敢责问于本汗?家国之事焉是尔辈可言?”皇太极厉声喝斥。 “家国之事的确不是罪臣一介女流当言之事。”绎儿面对他的呵斥反倒镇定下来,“但是有句话,罪臣觉得应该奉上大汗。” “你说。”皇太极不曾想到这个女人并不畏惧他的威严甚至震怒,于是暗暗称奇。 “以饵取鱼,可以获得鱼的性命。以禄取人,可以获得他的才智。以家取国,国家才可以施展抱负。以国取天下,天下方可以统一。”绎儿字正腔圆的应答道,“大汗的抱负在天下,相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训,博学的范先生一定和大汗说过。家中尚且不能平静,又如何以家取国呢?” 皇太极闻得此言不由得陷入思索,这些话他并非没有听过,但是此时说起,似乎隐约有了另一层意思。 绎儿见皇太极沉默不言,停了一下又道:“大汗请想想,如果现在大明朝关内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文臣不爱财,武官不惜死,没有党争如是,大汗可能有机会叩关进兵么?” 皇太极的脸色立时沉峻下来,眉头紧紧皱起,直盯着面前跪着的女人心下发怵。 “罪臣不才,少时便陪在督师身边守辽,督师曾对罪臣言道大汗的谋略和眼光,谓为平生劲敌。”绎儿叹道,“督师道,大汗的地位并不如眼见的那么稳固,宝座只有一个,想要的人却太多。多方牵绊,大汗的见识手段自然被迫夭折。窥视妄图窃取汗位的人虽不在少数,但目下大汗尚能稳固,缘是因为这些势力相当,鼎足而立。而今所有的矛头指向其中一方,目的又是什么,这才是罪臣希望大汗看到的。” 皇太极分明感觉到了绎儿虽言辞率真,但却语带机锋,有些话她不便直言,不敢直言:“你是在为大贝勒求请么?” “罪臣是外姓婢子,全没有对大汗家事指手画脚的权力。”绎儿见其怒气半消,心下宽慰了些,“从来治家治军,都只能有一个声音,多则生乱。大汗要如何处置,罪臣不敢妄语,只求大汗顾念父子之情,容贝勒爷戴罪回护,以求周全。” “大胆!”皇太极拍案而起,“说了这么多,原只是为这孽障说情讨饶的!” 第203章 绎儿复又伏地应道:“罪臣擅自闯宫,语犯大汗,自知万死。罪臣此举是有私心,但是罪臣方才说的话,句句是肺腑之言。请大汗明鉴。” “你不怕本汗杀了你?”皇太极眯起细长的眼睛,咬牙道,“你知道的太多了,心机也太重了,留着你将来只怕豪格要为你所累。” 绎儿闻言,忽得大拜叩首道:“罪臣替贝勒爷谢大汗不杀之恩。” “本汗何时说过放过这孽障?”皇太极大惊道。 “大汗说留着罪臣只怕将来拖累贝勒爷,也就是金口玉言,免他一死了。人若是死了,又怎能有将来?”绎儿抓住字眼,咬住不放,“自古君无戏言,罪臣感激涕零。” “你当真不怕死么?”皇太极虎着脸冷哼一声。 绎儿淡然一笑,并无丝毫的惧色,有的不过是坦然解脱:“自大凌河之败被俘,罪臣就不曾活过,又谈何畏惧死去?” “既然你的心根本就不曾为我大金活着,此番闯宫犯上,又是为了什么?”皇太极愈发弄不明白她的意图和用心。 天知道是为了什么,她急惶惶的进宫,不惜以触怒皇太极的方式冒险,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为了自己的丈夫不丢性命?为了自己的儿子不失去父亲?为了揭破某些人的图谋?还是单纯的只是为了报复?很显然的是,她自视自己没有那么伟大,伟大到为了敌国的繁盛贡献智慧。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做了如下的选择?一时之间,她仿佛被皇太极问住了。 皇太极见她沉默以对,心里不免有些不快:“没有理由么?” “回大汗,罪臣此举并没有想过什么理由,罪臣无以相对。”绎儿知道以皇太极的精明,随便找个借口,也是推脱不了的,反倒不如实言以对。 “既然你一心想维护你背后的人,本汗也没有兴趣在这里逼问。”皇太极并不相信绎儿的实话,在他看来,这样一个心机颇重的女人,不可能去做没有理由的事情,于是朗声叫道,“来人!” 大殿外立刻有人应声进来:“大汗!” “取白绫,赐死。”皇太极不紧不慢的吐出五个字来。 长长的白绫被人抛起,从房梁的另一边垂挂下来,稍稍飘动了几下,渐渐静默了下来。 狭小的屋子里,绎儿仰面看着满目的白色,一时思绪无限。她无法确切的表达此刻的心境,因为她的脑子里空落落的,却又好象充满了东西,塞得严严实实的。 “这就认命了么?”她如是这般的问自己。 奉旨监候的两名内官已经不太耐烦了,操着不男不女的尖利腔调催促道:“请小主敬旨,早些上路。” “上路?”她在心里苦笑道,“去黄泉路上么?” 她的黄泉路上怕是不会寂寞的,那么多先她而去的大明英雄们,还有守护自己的丈夫,他们都会在那里等着她,陪着她。到了那里,也许大家又可以在一起说笑,一起并肩作战,永远不会分开了,那必是恣意的。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何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她向着记忆中一众人的面孔绽出一笑,举步登上了桌几,伸手去给两条垂下的白绫打结,在心里默念着当年袁崇焕临死之前的口占诗句,长叹道,“弘,对不起了……我要先走一步了……在那边等你……你多保重……” 她引颈向前,往白绫上递去,便要解脱而去。 她凝住了神,脚下微微用力,桌几在她的鞋底晃动了一下,往后翻去。 第五十回 脖颈处窒息的感觉勒住了绎儿浑身上下血脉和呼吸,整个人即将被吞没一般,她本能的想要挣扎,却在意识里逼迫着自己,告诉自己一切就快结束了,让自己放弃没有必要的挣扎。 脑袋一阵阵的发蒙,人却是清醒的,她想咳嗽,可是却咳不出来,从来没有感觉的力量狠狠的拉住了她的双足,将她往下坠去,仿佛在往没有尽头的地狱落去,而自己根本没有缓解痛苦的能力,唯有任凭死神的折磨。 这就是死的感觉么?这就是离开这个人世最后的瞬间么?她以为死是解脱,可是为什么这么痛苦……为什么…… 她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遍了整个脸庞,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 气紧的感觉很快让她失去了知觉,灵魂一下子轻灵的从身体里被释放了出来,轻飘飘的就像踩在棉花上。她看见一只可爱的小黑狗奔着自己扑过来,听着狗儿的叫声,她带着浓浓的惊喜道:“白云!白云……” 小黑狗儿绕着她的脚边狎昵的蹭着,胖胖的小脸带着笑一样。 她胡乱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弯下身子,伸出手去逗弄它:“哦……还是那么馋嘴……” 她的指尖才碰到小狗儿的皮毛,小狗儿立刻化为了一团白色的烟雾,瞬间消散开去。 绎儿惊恐的带着慌乱大叫:“白云!白云……不要……” 她一边奋力地拨开烟雾,一边在黑洞洞的世界里摸索着往前跑去,远远的那一点,有一个如星星一般闪亮的地方,会是什么去处呢? 这段路真的好长,伴随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她跑了许久,那个亮点才扩大了一点,而自己已经气喘吁吁了。隐隐约约间,她看见一个小黑影纵身跳起,消失在了那个亮点处。她不甘心地咬牙追过去,迎面正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借过!你……”她抬眼望去,被面前的一张面孔惊呆了。 那张苍白的俊秀面孔,带着忧郁和爱怜眼神的那张面孔,让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哥……哥哥……” 那个怀抱并没有抗拒她的到来,但是却冰冷异常,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好在他的声音没变:“绎妹……”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对你忏悔了好久,我知道你能听到的,一定能……一定能听到的……”她的泪水洒满了他的肩头,哽咽着哭道,“你恨我……狠狠的恨我吧……” 他冰凉的手在她的发上轻轻抚过,满是安慰的爱抚,柔和道:“你的苦处,我都知道,怎么会恨你……” “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从你走后,你从来都不来看我,连梦里都没有……” “我们的缘分只有那么浅,往后的日子我不能再守护你了……”他感慨中满载着遗憾,“你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 “我现在来你身边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她拼命的抱住他,誓死也不松手,“我欠你的,我会拼命偿还的……” “你并不欠我什么……”他并没有挣扎,可是被她抱在怀里的真实却消失的越来越快,“我……我要走了……和爹爹他们一起……” 她一怔之际,他已经蓦地到了远处的烟雨迷离的桥头,在他的身后是一群自己熟悉的身影,都是一身白衣往黑洞洞的桥的尽头走去,她急了,提步追上去,大叫道:“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 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接过桥头一个老婆婆递上汤碗,缓缓地递到了唇边。 “不要——”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纵身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夺他手里的汤碗,“不可以!你不可以忘记我!不可以……你要走带我一起走!不要——瑞蓂……你不可以!你说过你要守护着我的……你不可以不可以……” 他也是泪流满面,手上的坚持却还要继续:“你忘记我吧……” “不……” 她还要说什么,一旁一个声音大声呵斥道:“还不滚开!” 不及她开口,一双手从黑暗中伸过来,狠狠地迎面推向自己,她整个人被那无法抗拒的力量重重地撞向后面,一时之间,跌向了万丈的深渊:“不要——” 浑身的神经在瞬间绷直了,她本来没有力气早已经死失去知觉的四肢一下子抽紧在一起,她喉咙口一紧“啊”得一声叫了出来。伴随而至的,是脖子上撕裂的痛感,钻心刺骨的痛让她本能地捂住了脖子。手心里依稀有一种粗糙的触感,层层叠叠的像是麻布一般,厚厚地裹住了她细巧的脖子。 这时,头顶一个声音道:“贝勒爷!贝勒爷!小主醒了!” 她张开眼睛往上看去,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小脸:“雁……雁奴……” “小姐!”雁奴看见她张开了眸子,憔悴的小脸上,一双挂着黑眼圈的眼睛里顿时泛起一阵水雾,声音也呜咽起来,“小姐……” “绎儿!”紧接着雁奴响起声音带着尚未平静的喘息声,“你醒了……好点没有……” 与此同时,身畔的雁奴被一把甩在了旁边,力道之重俨然不顾一切,豪格一把托起她的背,将她抱在了怀里,拥得她透不过气来:“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 绎儿剧烈地咳嗽起来,脖子上的绷布让她觉得憋屈:“我……我怎么了……” “你怎么那么傻?父汗让你死,你就去死么?”豪格的言语里既有着责备,又带着担心,“如果不是我赶到的及时,你差点就救不回来了,你知道么?” “救不回来……”绎儿深吸了几口气,平静道,“那有什么不好?” “救不回来人就死了!你不知道么?”豪格很诧异地望着她一脸漠然的表情,“你傻了?” “死就死了吧,我进宫的时候,就没想活着出来。”绎儿淡淡的说道,微微抬眸去看豪格,“你……你安然无恙?” “让你用性命换我的性命,你认为我会感激你?”豪格对她的淡漠非常恼火,言辞间语气强烈的许多,“我会感激你是吧?” 第204章 “我没要你感激。”绎儿想挣扎着脱开他的怀抱,不去倚靠他,却被他摁住动弹不得。 “没要我感激,你就做这种傻事情?”豪格骂道,“你要是因为这个死了,我不会感激你,我会恨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傻瓜笨蛋!” “看来奴婢又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绎儿苦笑一声,“多余的事情……” “丢下我,你一个人去解脱?无情无义!”豪格一边骂她,一边别过脸去,不让她看见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故意提高了嗓门,“父汗真要杀我,你以为你拿死可以改变他的心意?幼稚!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死了,父汗还是杀了我,你死的冤不冤?” “我没指望父汗改变心意,我也不是为了你去死,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死在我面前。”绎儿忍不住辩解道,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真正的心意已经表露无疑。 “难道我想看见你死在我面前么?”豪格已然被她的话给打动了,声音变得颤抖起来,努力压住阵脚掩饰慌乱。 绎儿被他的话冷不丁怔住了,仰起小脸去看他,见他的眼眶湿润的气息还没有散去,于是微微皱起眉头疑惑道:“你……” 豪格不等她的话说出口,便低头吻住了她微启的唇,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揽着她的背,让她尽可能地贴着自己的胸膛,贴紧自己的温暖,贴近自己滚烫的心。 绎儿没有力气去抗拒,牢牢地被他囚禁在宽阔的怀里,似被宠溺一般的爱抚,让她的心里乱成了一片,脖子上的伤痛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从来没有像这样,这样的迷恋眼前的这个怀抱。她不知出于什么,紧紧的揽住了他的背,将自己藏到他的怀里,像是捉迷藏一般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到旁人找不到地方去。 豪格却是不依不饶,一双手捧着她的脸,怜惜不已地吻过她的眉,她垂下的眼脸,她直挺的鼻梁,一种湿润的暖流在两个人的脸上纵横着,没有任何阻挡的纵横着,带着哭泣的声音。或许这是心底里流淌出来的真实,此刻彼此都毋须掩饰什么心境,一切变得如此的自然。 她如瀑的青丝在他的掌心里被揉乱了,层层叠叠的蓬蓬的堆砌在他的胸前,被汗水浸湿了也全然不顾,游丝一般若有若无的叹道:“好像一场梦……” “嗯……”他也感慨着,闷闷的答道,手指在她滑润的肌肤上轻轻摩挲,“像是一起死了一次……” 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绷布,有点遗憾:“白绫勒过疤痕估计很难消下去……” 他腾出手来,略略勾起身去看她的绷布,复又躺下来搂住她:“我倒是宁可这个疤永远消不下去。” “嗯?”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支撑着侧过脸看他的神情。 他用手指揪揪她粉红未褪的脸颊,心满意足且一本正经道:“这是咱们俩的盟誓,有了这个标记,你永远都是我的人……凭着这个,就是下辈子,我也能找到你……” 她的心里先是一暖,紧接着想起了昏迷之际的梦。那个梦是真实的么?还是自己的臆测而已?如果是真实的,那么,那些先她而去的人,现在都已经转世为人了吧?不知道他们身在何方,彼此还能相见么? 想着这些,她的手变得冰凉起来,不等她回神过来,豪格已经拥被子将她裹了个结实:“小心着凉。” 她将黯然的神情转回头来,望着他感激的一笑,贴紧了他的胸膛柔声:“你将我从白绫上救下来,父汗一定很震怒吧?我活下来,是抗旨,你救得了我一时,救得了我一世么?” “父汗当然很震怒,不过,看得出来,你之前的话说的很有效用,他已然放在心里了。”他理着她的发丝,一副漫不经心却又带着思索的口气道,“虽然我抗旨了,但是他并没有过多的苛责我。他说,你愿意为我死,是我的福气。打虎亲兄弟,上阵还是得要父子兵。我有教训,也就够了。不过,略施惩戒还是必要的。” “惩戒?”她一惊,不由得起身看他,“怎么罚的?伤你哪儿了?我看看……” 他将她惊慌失措的手握在宽大的掌心里,笑着宽慰:“没有没有!没把我怎么样!只是罚银罚俸而已,别担心。” “可是……”她隐约觉得事情的结果过于平静简单了,一百二十个不放心,“之前父汗的态度……” “我和岳托贝勒都没怎么样,二叔被罚削去大贝勒头衔,消减了几个牛录,外加罚银罚俸,罚的很重。不过,性命无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想,大概是你跟父汗说的那句‘以家取国’的话奏效了吧。”豪格长叹了一句,“萨哈廉贝勒被罚的也挺重的,不但损失了银子,以后还要按照父汗的指令调动约束下属。还有二叔旗下的庄园牧场,也要分出去许多。” “这样处置,可曾有人提出异议?”眼下皇太极通过这个手段打击了代善的气焰,以此为由剥夺了代善四大贝勒之首的头衔,自今往后他一人独坐的局面已经形成,绎儿料想这样的结果必然会引起某些人的不满,他们处心积虑的心血可不能眼看着落空,拼死一搏应当是他们力图挽回的选择。 “还好吧。”豪格沉吟了一下,“是召集群臣宗室成员一齐当众订下的,连下的三道旨意,都没有人提出质疑。” “没道理……”绎儿隐约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按说就算多尔衮不肯多言争取,以免惹祸上身,他的兄弟一向是快人快语,在这个情况下为何也缄默不言呢? “什么没道理?”豪格被她出神的模样搞得云里雾里。 “哦。”绎儿哪里敢和盘托出,只能打马虎眼道,“嗯,我是说,父汗这样做合情合理,又是当众议定的,其他人没道理提出反对。” “十四叔他们兄弟可是拣了个大便宜,二叔的庄园牧场被他们瓜分了大半。白拣这么大的好处,真是便宜他们了。”豪格想到自己平白罚出去那么些银子俸禄,而多尔衮兄弟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在皇太极面前诉说了被代善以势相欺的境遇,便得到了瓜分代善庄园牧场的机会,心里一阵不松爽,“不过是落井下石而已,有点下作。” 绎儿这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心下松了一口气,解劝道:“罢了罢了,银子得有命才能花,人没事就好了。人有横财,必有横祸,你也不用眼红他们。” “眼红?”豪格干笑一声,“是他们眼红我才对!” “此话怎讲?”绎儿大为不解。 豪格看着她呆呆望向自己的神情,不由得开怀笑道:“他们应该眼红我,还有这么个女人愿意舍得性命不要,陪我去死。” 绎儿又好气又好笑,背过身去解嘲道:“你还真会开解自己。” “他们就是拿二叔全部的庄园牧场跟我换你,我也不换。”豪格笑着从身后抱紧她,吻着她的脸,满是幸福的口气道,“天下庄园牧场多的是,可是,你只有一个……”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地,偶尔被风吹起,飘飘洒洒地在空中缠绵,诸如绎儿此刻纠结在一处,复杂如是的心境一般。 天下只有一个祖绎儿,同样的,在祖绎儿的心中也只能容留谢弘一个人的存在。可是,现在的情形已经很难再为她自己完全掌控了,她不知道是自己的无能,还是自己的堕落。直到她拼命的想要把豪格从心里剔除出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在心里生了根,连根拔出来,她的心也跟着很痛很痛。 第一回 霜天晓角山海盟 燕地飞花,重楼烟水家。残雪苍莽遍去,袅晴空,雁双咤。 蒹葭,宿寒鸦。执手北风下。离乱人间苦,山河恋,断肠沙。 转眼间已是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了,盛京城里热闹异常,家家户户都是张灯结彩,流光四射。街市上三天前就开始灯火通明,昼夜不歇了,到了今天的正日子,才是晌午时分,就已经人满为患了。 富绶从雁奴的怀里挣脱出来,扶着窗框站稳脚跟,微微弓着身子,迫不及待地撩开窗帘,好奇的往车窗外的街市上看去。 “绶儿,快点坐下来,小心摔跤。”绎儿拽着儿子的小坎肩,生怕他摔下来,“听见没有?” 富绶调皮的扭动着身子,想挣脱母亲的“桎梏”:“额娘……不要拉我……” “你再不听话,额娘不带你去了,你跟如雁姑姑回家,听见没有。”绎儿略带着恼怒地口气严厉道。 富绶却压根儿没把母亲的话听在耳朵里,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街市的彩灯摊上,满是兴奋:“那个兔子灯真好看……额娘,你看!你看!” 绎儿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无奈道:“如雁,你拉着他,这车子跑的快,我怕他摔下去。” “是!小主!”尼思雅应了一声,连忙护住几乎要将身子探出车窗的富绶。 绎儿长出了一口气,扭过脸去看坐在身边一直安安静静的袁郁。 袁郁正低头看着书,在这个闹市里恍若置身竹林蹊径,丝毫没有一丝烦躁的情绪,从她平静的小脸上看起来,似乎很是入迷,自得其乐的模样使得她清秀的脸庞带了几许书卷的文气。她已经十四岁了,恰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和曾经的绎儿相比,更多的是女孩子的娴静温婉。两国之间连年的战乱对她的影响并不是很大,对于父亲的冤死大抵已经能平静面对了,战火硝烟在她的小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痕迹。 “也许,这就是督师在世想给她,却无法给的东西吧。”绎儿在心里长叹了一句,脑海里袁崇焕的面孔也愈发的清晰起来,过了这么久了,还是丢不掉,一切都像是在昨天,不会在心里打结的人不过是自己而已。 第205章 许是看到有趣的地方,袁郁咬着嘴唇轻轻的笑起来,细小的一对小虎牙在红彤彤的嘴唇上留下淡淡的印记,细腻粉白的小脸上泛起一抹红云,煞是好看。 “袁姑娘,什么书这么好看?我看你一直在笑呢?”雁奴有点好奇的问道。 袁郁听见雁奴叫她,这才抬头,一双笑的弯弯的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道:“嗯,这个书里写了个书呆子,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哦?什么书呆子?既然好笑,说来听听。”雁奴来了精神。 “是这样……”袁郁往回翻了一页,不紧不慢的带着表情道,“宋代有个丞相叫钱良臣,他特别忌讳别人提他的名字。他有个小儿子,也还算机灵,每次读经史子集看到有‘良臣’二字,就刻意的改为别的字,以便为爹爹避讳。儿子小小年纪能这么有心计,钱良臣自然是很称心。话说,有一天,小儿子读《孟子》一书,正好有‘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一句……哈哈……” “袁姑娘,你还没说完呢,笑什么呀?接下来呢?”尼思雅也在听着,忍不住问道。 “我知道了!”雁奴看了微微含笑的绎儿一眼,立刻明白了,抚掌笑道,“又出现了他爹爹的名讳,他自然是要避讳的嘛!那他一定会把句子念成‘今之所谓爹爹,古之所谓民贼也’!” “雁奴姐姐说的正是!”袁郁掩口莞尔道,“他呀,就是这么念的!” “哇!说他爹爹是民贼,那还得了?”尼思雅瞠大了眼睛笑道。 “可不是嘛!这个钱良臣气得鼻子都气歪了!”袁郁一边说,还一边孩子气的比划了一个鼻子被气歪的模样,引得尼思雅和雁奴大笑起来。 富绶也被这笑声给吸引了过来,爬回绎儿怀里,认真的问袁郁:“小姨,你笑什么?” 袁郁刮刮富绶的鼻尖:“你猜呢?” 富绶摇头道:“不知道。” “绶儿,我们玩嘎拉哈好不好?”袁郁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在富绶面前晃了晃。 “好啊好啊!”富绶见到有自己最喜欢的游戏,立刻开心的拍着小手欢呼起来。 车厢里一时其乐融融,温暖的感觉和窗外冰雪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绎儿正在陶醉的时候,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迎面越来越近,雨点子一般打在她敏感的神经上,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尼思雅也听见了,于是见机地半卷起车帘看去:“小主,是去锦州打探的人回来了。” “锦州?”绎儿坐的位置看不见窗外的情形,听见她说锦州二字,心里被无形的小手拉扯了一下,“去锦州打探什么?” “哦,那天奴婢听德大人和几个管事的大人无意间说起来的,说是听关内来往的商队传的消息,关内局势有变动,要打大仗,所以派了几个人去锦州刺探情况。” “要打仗?”绎儿呼吸一紧,“入关?” “不是,是关内的明朝内乱。” “什么内乱?”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尼思雅无奈的摇摇头。 绎儿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垂下头去,身畔富绶和袁郁玩嘎拉的欢快笑声在她的耳朵里变得刺耳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掉到了谷底,零落的散了一地,收拾不来。对于这一切,她没有任何可以改变的能力,只能看着自己的国家一点一点的往深渊里坠去,连带着她的心一起往无底的深渊坠去,好像她昏迷时候的那个梦一样。也许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祭奠大明阵亡的英灵时,求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辽东和大明的千万无辜生灵免除被杀戮的灾祸。 抱着这样的信念,她跪在佛堂里,跪在一列列的神主面前,一拜再拜,直到整个人双膝都麻木掉,站不起来。 “少夫人。”天梧伸手扶起她,“你也不必这样,这一切都是天命。” “我知道这是天命使然,但是如果人不和天命去争,就连半分的机会都不会有的。”绎儿扶着天梧的胳膊勉强站起身来,“你知道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督师他们用血肉铸就的防线成了泡影。” “你和我,都是凡人而已。”天梧长叹了一句。 “郁妹呢?”绎儿这才发现袁郁不见了。 “哦。”雁奴牵着富绶的小手侍立许久了,听见绎儿问起,这才答话道,“袁姑娘说她有点闷,去外头走走,不会走远的。” “嗯。”绎儿点点头,“我知道了。咱们去后堂歇歇,等她回来,咱们就回去吧。” 却说袁郁因为受不了大殿里的压抑气氛出来透气,转了几个回廊,有点累了,于是倚在一个偏殿的廊柱上歇息,远远的打量着前来寺中进香的香客络绎不绝的穿梭,饶有兴趣的猜测着他们的身份,来进香的愿望。 从正殿进香出来的人,都喜欢到正殿两侧回廊里的转经筒前走一趟。一个个用手抚过成排成列的转经筒,缓缓走过去,脸上都是幸福的模样。这让袁郁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突然心血来潮的也想去摸一摸铭刻着金字梵文的转经筒,虽然她并不了解密宗转经筒的秘密,不过那些人幸福的笑,让她格外的羡慕,于是提步往那边去了。 进到回廊里,左手边长长的一排镏金的转经筒在阳光下分外的耀眼,娟秀美丽的梵文带着一股魔力,诱惑着她将纤细的手伸过去。轻轻地推动了一下,转经筒便缓缓转动起来,原先静止的梵文快速的闪动着耀眼的光芒,流畅的笔画变得生动起来,像是流动的溪水。 袁郁的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小孩子般认真的往前一个个挨个转过去,看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梵文变成金色的流水,或快或慢,仿若一幅流动的画卷,让她不忍心让这美丽的画卷停止流动。于是乎,她像着了魔了一样,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剩下金色的转经筒,流畅的梵文,还有她自己。 她正在着迷,再次伸出手去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个人的手,惊得她抬头,紧跟着又被吓了一跳:“是……是你!” “祖姑娘!”那个人也兴奋的叫起来,他正是那日在背灯祭上遇见的少年,“怎么是你?” 袁郁一阵迷糊,连忙转脸向后看去,以为绎儿在她的身后。 “你看什么?”那少年也跟着她的视线往后看,却什么也没看见,“你后面有什么?” “哦。”袁郁支吾了一下,双颊飞红,“我以为你叫我姐姐。” “你姐姐?”少年愣了一下。 “是啊。你叫祖姑娘,所以,我以为姐姐在我后面。”袁郁解释道。 “你不是祖家的么?”少年有些迷糊了,“我叫的是你啊。” “我?”袁郁掩口一笑,“我可不是祖家的人。” “那……你上次说的是回祖家啊,祖章京家啊……” “嗯,我住在那里,当然要回那里去。”袁郁带着点小女孩的调皮口气道。 少年挠挠头,一副越听越迷糊的模样,小孩子气十足。 “上次的事,还没跟你道谢。”袁郁微微欠身一礼,将头埋得很低,“谢谢你了。”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支吾道:“呵呵,我……这个没什么的……你不用谢我……” “我该走了,姐姐见不到我该着急了。”袁郁小心的闪过他,提步低头往前走。 “哎!姑娘!”少年愣了一下,叫住她道,“留步!” “公子,还有什么事么?”袁郁也不敢回头,只是站住了脚步。 “还没请教姑娘名讳。”少年脱口而出,大约是觉得自己唐突了,赶紧追了一句,“我……我叫范仲秋……” 袁郁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慌忙地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 范仲秋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却又不甘心地往着她的背影大叫:“仲是伯仲的仲,秋是秋天的秋……姑娘,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 等他说完一句话,袁郁早已经跑的没影儿了,他顿时黯然的有几分沮丧,扭身想往回走,只听见迎面一个声音道:“范大人,这么巧,你也在啊?” 范仲秋循声看去,正看见绎儿由天梧陪着往这边过来,于是打千道:“请小主安。” “快起来吧。”绎儿示意雁奴扶他起身,“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微臣只是来这里为家母祭扫,路过而已。”范仲秋立刻恭敬起来。 “你不用这么拘礼。”绎儿安抚道,“上次要不是范大人,事情恐怕没那么好解决。” “小主过谦了,一切都是小主英明果断。” “对了,大人方才可曾看到舍妹经过?”绎儿不动声色道,刚刚她分明听见了他们俩在一起说话的声音。 “哦……”范仲秋的脸禁不住红了一片,“那位姑娘……她……” 绎儿会心一笑:“上次的事情,我听郁妹说过了,代她谢你了。” “微臣不敢当。”范仲秋将头埋的很低,“微臣对那位姑娘多有冒犯,还请小主宽恕。” 绎儿正要说话,远远的一个侍卫跑来,气喘吁吁的叫道:“公子!公子!” 范仲秋侧过脸去:“什么事情?” “老爷差人来,宣您随他进宫。”侍卫跑到近前来急火火的说道,“属下到处找不见您,这才……” “可说了什么事情么?” “说是去锦州的人回来了。”侍卫并没有回避的意思。 “这样……”范仲秋沉吟了一下。 “范大人,妾身有个不情之请。”绎儿忍不住问道。 “小主有什么话请明说。” 第206章 “究竟去锦州的人带回了什么消息?可否相告?”绎儿深吸了一口气,盯住了范仲秋的眼睛。 范仲秋骑虎难下,缄默再三,知道拗不过去,于是道:“回小主,关内的流寇重组了‘十三家七十二营,已经攻陷了凤阳’……” “凤阳?”绎儿浑身一震,一阵眩晕,亏得是雁奴及时扶住了她,这才勉强站住,缓了口气道,“你是说……你是说中都陷落了?” 绎儿口中的“中都”即是大明朝发迹的命脉所在,太祖的祖辈父辈的陵寝皆在此地,太祖定国之后,认为这里蓄积了帝王之气,便着手在凤阳修建宫城,想要定都自己的家乡。不料群臣就此提出反对,认为集庆虎踞龙盘,乃是王者立国之地,在集庆定都才能延绵大明朝的天下万年不朽。太祖于是将家乡凤阳定为中都,并修建祖宗陵寝,分派官吏将兵守卫,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因此,中都凤阳的兵力和城防都是按照南都和京师的兵力布设的,这样的地方如今轻易的落入流寇之手,等于将大明朝祖宗江山丢了一半,祖宗陵寝受到毁损,毁的是王气和整个帝国的气数,举国震惊是必然的。然而更可怕的是,流寇恨官兵入骨,皇室陵寝必然是保不住的,如是这般,关内的局势一定是纷乱异常。倘若在这个时候,盛京这边兵行关门,叩关而入,大明边军一定是一触即溃,社稷飘摇,整个辽东生灵涂炭…… 绎儿越想越怕,整个人的脑子里乱做了一团,她知道自己鞭长莫及,可是却根本按捺不住自己慌乱的心。她拼命的逼自己冷静下来接受这个事实,可是身子却由不得她,一下子软了下去,跌在了雁奴的身上。 “小姐……” “回去……回去吧……”绎儿缓了缓呼吸,有气无力道,自己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去,每一步都变得无比的沉重。 ———————— 这两天没更新,是在写第四部的点题诗词,因为要按照格律写,写的很辛苦,所以更新的速度就慢了。之所以这么认真的写这首《霜天晓角山海盟》就是因为,这个词里面包含了整个故事的结局,大家有兴趣不妨猜一猜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呵呵…… 第二回 江南梅子成熟的季节,正是多雨的日子,旖旎的美笼罩着这片土地的静谧。可是,大明朝关内中原地区的局势却已经是遍地燎原,星火密布,自上而下忙得焦头烂额。 事实上自正月十五流寇重组“十三家七十二营”召开荥阳大会开始,他们一直是所向披靡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矛头直指中都凤阳,不待官军做出有效的反应,中都凤阳已然陷落,皇家宗室的陵寝自是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崇祯帝震怒异常,以至于大病一场,内阁震惊无比,弹劾凤阳守将和军事防务的奏疏堆满了整个内阁和御书房的桌案,此时的大明朝混沌的像一锅煮开的粥。 总要有人收拾残局,有人为此承担罪名,一切处理罢了,便开始了频繁的人事调动和军队部署。看起来凭洪承畴一人之力已经无法控制愈演愈烈的现实状况了,内阁不得不采用计划外的策略,设置中原五省总理大臣,协调指挥直隶、河南、山东、四川和湖广五省的军务,和洪承畴的西北五省军队协同作战,力图用最短的时间将流寇的发展遏制住,进而扑杀歼灭。这个中原五省总理大臣的人选挑遍了整个大明朝廷,斟酌了又斟酌,总算在四月的汝州会议之前定下来由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卢象昇接任。圣旨一当颁布,洪承畴和卢象昇就忙开了,一个奔赴河南主剿,一个奔赴湖广设围,对于关外的威胁早已经顾不上了。 大明朝双拳难敌四手,攘外必先安内,先得解决了心腹大患,才能全力平辽。眼下的局势一天不如一天,就好像一个将近古稀的老人,残喘生息,垂垂将亡的模样。洪承畴清楚,卢象昇也清楚,他们只能胜不能败,一线败退,全线败溃,大明朝两百多年的基业就会全部土崩瓦解。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崇祯帝更无颜去见泉下的列祖列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发不至,必然会遭到反噬之苦。于是两个人的态度非常坚决,进剿的决心也是超乎寻超,自副将往下全部限定了清剿的时间,分配了相应的对手,如果不能按期完成,必定军法从事。故而这次的剿杀力度超出了原先的预计,转战的强度也是远胜之前的任何一次行动。 洪承畴此时已经将原来设在大同的指挥部转到了一线,他也想拼死一搏,早点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杀戮。设下的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他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胜利的消息,却不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这场悲剧不光是洪承畴想不到的,就连悲剧的主人公曹文诏也是想不到的,他此时正在全力的追击着李自成的残部,转战的无数的日夜,杀红了眼睛。 他对洪承畴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如果不是洪承畴为自己周旋,他早就为了大同会战贸然出击损兵折将付出生命的代价了。这次的复出,重新成为剿寇的主力,他的内心里充满了对洪承畴知遇之恩的感激,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的信心。大约是因为这样的心理意识驱使,他对李自成残部的穷追猛打,逼得李自成只有招架之力,无有还手之功,原先势若破竹的气焰被打的全无。从雒南、商州一路追到山阳、镇安,竭其奔逸,商州城外金岭川的一场厮杀,连草木石泥都被染成了红色。前几天还为了解宁州之围,从汉中日夜兼程的驰援赶回,整个人都快麻木了,没有了知觉。不等他喘过气来,李自成的残部又卷土再攻宁州,挑起战事,逼迫的他不得不率领他部下的三千疲敝之众和将近一万的敌军接仗。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谢弘还未来及从辽东赶回来,变蛟鼎蛟都是小孩子,可堪大用的股肱臂膀战死的也越来越多,他心里的痛正如他伤口上的痛,每时每刻撕咬着他的神经。如今追到了湫头镇,眼看胜利在望了,只要抓到李自成这个难缠的家伙,一切就都结束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绰枪在手,纵马义无反顾的前驱入城。 湫头镇并不大,只在打先锋的曹变蛟一挥手中的银枪后,身后的将士们便塞满了镇上的大道。连续几个月的追击作战,所有人都是一脸菜色,疲惫之极,不过是勉强以意志支撑着罢了。 “报——”一个由于长期缺饷一脸蜡黄的瘦削探马飞骑到了曹变蛟面前,“少将军,前方的流寇突然不见了踪迹,不知何处去了。” 曹变蛟本来很大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过度劳累和缺乏睡眠,眼眶深陷,布满了血丝,他抬起手臂将额头上的血和汗胡乱一抹,用嘶哑的喉咙道:“再探!” “大哥,追是不追?”曹鼎蛟并辔问道。 “且等一等,等叔父的人马到了再说。”曹变蛟仰头看了看当头的烈日,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 “少将军!流寇已经后撤了三十里,方向是城东山林。”又一骑探马飞报回来。 曹变蛟清了清喉咙方要说话,便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叫道。 “变蛟!” “叔父!”曹变蛟循声回头,看到了策马赶到的曹文诏。 曹文诏策马前驰,到了曹变蛟身侧,勒住了缰绳:“怎么样?” “我们已经赢了一仗,李自成他们已经后撤了三十里,躲进了城东的山林了。”曹变蛟接过侍卫递来的水囊,灌了两口水,缓了口气道。 “敌人退进了山林……”曹文诏沉吟了一下。 “对了!我厮杀中并没有见到李自成那厮,不知道他们玩什么把戏,我担心李自成是不是根本不在这股流寇当中。”曹变蛟觉得心里不踏实,补充了一句。 “无论如何,咱们必须追下去。”曹文诏咬咬牙,“这是命令,早一天把他们剿杀干净,才能早一天平辽。” “可是,咱们的人马有限,且李自成的人马实力还没有全部显露,我……”曹变蛟不无担心道。 “咱们此行的目的是李自成,不能因为没有见到他和他人马的实力就退却。”曹文诏不甘心道,“况且,致命的毒蛇都是藏在最深的洞穴里的,他李自成不会平白无故露面的。这次务必要一网打尽,免得后患无穷。” “叔父说的是!”曹鼎蛟点点头,朗声道,“早迟是要决一死战的,躲是躲不过去的。” “这样……变蛟,鼎蛟,你们先带着队伍追击过去,若是遭遇李自成,一定要将他拿下。倘若未曾遭遇他,就不要恋战,速速撤兵,保存实力。我率步兵,紧随你们殿后。”曹文诏略加思索,利落的分配任务。 “是!”曹变蛟和曹鼎蛟应了一声,拨马扬鞭要走。 “变蛟,李自成已非当日的鲁莽匹夫,要倍加小心,不要单凭血气之勇和他拼命,免得中计。”曹文诏大声叮嘱道。 “叔父,你放心吧!”曹鼎蛟应了一声。 这一扬鞭,立时马不停蹄,一口气就直追了三十多里路,累得胯下坐骑都是气喘吁吁没了气力。 曹变蛟勒马扫视四周的地形,看着狭窄的谷道中,周遭一通繁茂的油绿色树丛,突然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这里隐藏着巨大的杀气,于是加了个小心吩咐道:“传我将令!变换队形,尽快通过,注意两侧伏兵。” 他的话音方才落下,便听见山岭上一声炮响,闪出了一面书写着巨大“闯”字的旗帜迎风招展,白底黑字格外的扎眼。 第207章 紧跟着这炮响,连续的几声炮声之后,四周围的山岭上顿时闪出了埋伏多时的流寇喊杀声,这喊声震耳欲聋,生生在谷中回荡,好像设下了十面埋伏,单等他们来送死。 曹变蛟一横手中的银枪,那银枪头上的白色缨子早已经染成了红色,血渍未干,他于是扯着喉咙吼道:“李自成,有种你就现身出来,跟你曹爷爷一决雌雄,藏头露尾,你也算英雄么?” 只听山上有人朗声大笑道:“曹变蛟,你死到临头还在这里逞口舌之快,不觉得无聊么?你现在下马受降,爷爷我饶你不死!还封你个大王做做,如何?” “混帐!本将军是朝廷命官,安能和尔等贼人为伍?手下败将,还敢在此张狂!”曹变蛟大骂道,“明人不做暗事,有种你下来和我决一死战!” “哈哈哈哈……”山上的人又是一阵大笑,“我不败,怎么能引你追来?狗皇帝用你这种没有脑子的人当将军,也算是他看走了眼!我们闯将爷岂是你想见就见得的?由我来收拾你,也就足够了!杀鸡何必用牛刀?” 曹变蛟愤怒异常,却无法泄愤,怒骂道:“你这狂悖的小贼!快快下来受死!” 那人扬声大笑,继而一阵号角声响彻云霄,原先埋伏着的另外五万流寇也纷纷从草丛里现身出来,放眼望去,遍野是敌,满目是弓弩上箭尖闪耀的寒冽杀气。 “大哥!”曹鼎蛟真的有点坐不住了,惊慌失措的向曹变蛟看去,“怎么办?” 曹变蛟咬牙道:“跟我冲出去!快!”说罢,扬手一鞭,纵马迎着封锁了谷口的流寇兵马冲了过去。 他纵马一路冲过去的两侧,流寇的尸首顿时成片的倒将下去,他们喷射出的鲜红染了曹变蛟一身。 曹鼎蛟紧随其后,看见的只有前面曹变蛟的银枪挑落敌人溅起的血花,听见的只是自己手中长矛当空呼啸的声音。 就在曹文诏的步兵追上来,要和曹变蛟的先锋队伍汇合的一霎那,又一面“闯”字大旗当中杀出,横断在先锋营和步兵营的中间,如潮水一般的流寇将叔侄三人分别包围在了两个伏击圈中。 曹文诏面对此等恶战,不但不忧心,反而心中暗喜:“好!李自成,这下你该出场了吧!” 然而,现实的残酷很快将曹文诏与天命一赌的期望扯了个粉碎,毫不留情。 迎面的大旗下,一个将领很快现身,将手一挥:“杀!杀——” “过天星!”曹文诏狠狠的咬牙道,手中的长枪在早已经满是茧子的大手中一抖,只在缨子飘飞的瞬间刺了出去,“杀——” 过天星却没有按照曹文诏的期望迎向他冲杀过来,他将手中的令旗一挥,全体应战的流寇立刻将这两队官军包围成了两个越缩越小的圆圈。 曹变蛟脸上的血在山风中飞逝,斑斑点点,零零落落。银枪在他的手中挥舞着,如同一条灵蛇,溅起的血花染红了山间的枯叶。他大声撕扯着喉咙叫骂:“李自成!你有种就出来,和你曹爷爷大战五百回合!” 包围圈越缩越小,战场上已经见不得黄土飞沙,放眼望去,尽是堆积如山的尸首交错相压,血流成河。 这时,过天星一声大喝,惊得曹鼎蛟回了头:“放箭!” 一声令下,一排排羽箭如同狂风卷积的乌云,遮天蔽日的从山谷两侧的林间飞射出来,带着破竹之势呼啸之风射将过来,官军队伍中立时应声倒下了一大片。 “擒贼擒王!”曹文诏握紧了手中的长枪,缨红的枪穗子只那么一晃,便奔着过天星去了。 一个又一个敌军在曹变蛟的银枪下饮血丧生,阻力也越来越薄弱,曹变蛟惦念着曹文诏在后队,赶忙抽身又杀回来,直奔着过天星杀去:“过天星!你曹爷爷我杀不得李自成,就拿你祭刀!” 与此同时,曹文诏也闪过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心中的暗喜一分多过一分:“好!你们都认得变蛟,不认得我!只要近得你过天星的身子,我军便可以转败为胜了!”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高叫道:“曹总兵救我!曹总兵……” “什么?”过天星和曹文诏几乎同时惊怔了一下,紧跟着,过天星放眼看去,“曹文诏也来了?” “头儿!你看!那就是曹文诏!”一个手下在马上抬手向着曹文诏指去,“我见过他!就是他!” “别人都别管了!把曹文诏给我围了!得曹文昭首级者,我重重有赏!”过天星如同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大猎物,夹着兴奋呐喊道。 “叔父!”曹鼎蛟听见了,顿时冲着曹变蛟大叫,“快救叔父!” 曹变蛟早已经听在耳朵里,心急如焚的挺枪杀过去,却被重重袭来的流寇围挡的水泄不通,任他再如何拼命舞动银枪,也总是冲不到曹文诏的身边。 曹文诏已经是个血人了,他身上不光是敌人的血在横溢,自己的伤口也不再能用流血形容了,而是往外喷溅一般止不住。纵使他再有万夫不当之勇,以一人之力,也难敌千军袭来。 新伤,旧伤,迸着血,染红了他的甲胄,一层又一层。敌人也同这血一样,一队又一队地冲将上来。无论他如何冲杀,纵使如野草一般,烧不尽,杀不完。 伤重极致了,他一阵眩晕,两脚一软,踉跄了一下。 “快!杀了他!”一个流寇挥舞着腰刀冲了上来。 曹文诏蓦地奋起最后的余力,扬出力竭前的一声长啸,重重地将手中的长枪插入黄土地中,撑住了自己早已不支的身躯,就这么笔直的站着,虎视着所有的敌人。 那声长啸震撼了围着他的敌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对持着。 长空,烈日,当头。 一声长啸如同雷霆万钧,荡彻山谷,久久盘桓。 过天星对这个让自己军队胆寒多年的神将尚且有几分忌惮,哪怕是到了如斯地步,仍然不敢放松,于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眯起眼睛望着曹文诏如同困兽一般杀的血红的眼睛,一扬手中的令旗道:“弓箭手——” 曹文诏冷笑一声,继而仰天大笑:“我曹文诏能战死沙场,此生何憾矣!” “放箭!”过天星的令旗应声落下。 然而,不待令旗掣掣落下,曹文诏反手抽出了佩剑,一仰头,以迅雷之势割断了自己的颈脉,一腔热血如同向他袭来的疾箭喷射向烈日下的长空…… 疾箭如蝗,插满了他的浑身上下,他却没有倒下,仰望着苍天绝了气。 手中的长剑尖上,一脉未来及风干冷却的热血顺着剑刃流下来,深入黄土,染红了他脚下的大地。剑落地了,铿锵声后,曹变蛟撕心裂肺的发出了痛到极限的声音:“叔父——” “你……你说什么?”绎儿不由自主地瞠大了眼睛,绷直了本来靠在枕头上的虚弱身子,一脸苍白的惊道,“曹文诏死了?” 坐在她身边的沅娘点点头,肃穆的表情让绎儿不寒而栗:“是的。”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绎儿长吸了一口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那么骁勇善战,眼看着就要把流寇消灭干净了,怎么会……” 沅娘长叹了一口气:“可不是这个理。你哥哥说起来的时候,虽是轻描淡写的,我也能看出他心里的痛。你说这是怎么了?好端端一个勇将,就这么死了。” “大明朝的气数怕是真要尽了……”绎儿合上眸子长叹道,“眼看着马上豪格他们就要从蒙古班师回来了。去蒙古那不过是去收拾点残兵败将,祭刀而已,可是刀磨锋利了,关内就要不保了。” “什么?这就要班师回来了?”沅娘不由得紧张了一把,“这才出兵几个月?蒙古那么远,又骁勇,哪有那么快?” “书信都已经回来了。”绎儿示意她去看妆台上的信件,抬手理了一下散乱的鬓角,“林丹汗的儿子额哲已经率部归降了,这次还要一起回来进谒大汗。月下里就要回来了,紧跟这下面就要收拾朝鲜,等朝鲜称臣之后,他们再入关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沅娘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双手绞在一处,支吾着踌躇。 绎儿掩着嘴咳嗽起来,本来苍白的脸因为气急胀得通红,吓得一旁服侍的雁奴慌手慌脚地去拍她的背脊:“小姐,你别着急……别急坏了身子……” 绎儿摆摆手道:“不……不是我……着急……我也着急不来……” 尼思雅捧着药碗小心翼翼地挑帘子进来:“小主,该吃药了。” “你先放那里吧。”雁奴示意她放在桌案上。 “这药是要趁热喝的。”尼思雅犹豫了一下,将药碗放在了桌上。 “怎么?又病了?”沅娘这才插话道。 “哦。”绎儿缓了缓呼吸,“不妨事。医士说是胎气不稳固,又着了点风寒,所以开了几味药来调理。” “按说都八九个月了,也不应该再大病小灾的了。”沅娘拉着绎儿的手心疼道,“还是身子原先落下的亏空太大了,一时元气还没有恢复,就又要怀胎生产,身子骨太虚弱了。” 绎儿淡淡的笑道:“嫂嫂你不用太担心了。我没事的。” “不过,也好,贝勒爷马上就回来了,有他在,想必一切都不用太担心。”沅娘点点头,爱怜地伸手去摸摸绎儿的小脸,“你有千灾百难的,好在还有他对你的心思,总不算是白吃前面的苦头。” 绎儿的心里因为她一番话变得百般的复杂,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这些天,我都在为给小三儿找先生读书的事情犯愁。 第208章 跟你哥哥说了,他也不管,说什么又没有科举,费那个劲儿做什么。可把我给气的。”沅娘拉起家常来,长吁短叹道,“这个小三儿啊,也该上规矩了,都五岁了,还这么恼人。” “这件事情,我会帮嫂嫂着意的。不过,要等贝勒爷回来。”绎儿听出话里有音,于是顺着她的话应下来,“你呀,打理着一大家的事情,也够辛苦的。做妹妹的,为嫂嫂分担一些,也是应该的。” “瞧你这话说的。嫂嫂……”沅娘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话可不要跟哥哥说起,我也不会说的,等贝勒爷回来,我求他去办。”绎儿打消了她的顾虑,反过来道,“倒是我娘亲,还要嫂嫂多多关照着些。” “这个是自然的。婆母的事情,自是我该尽孝道的,这个不用妹妹多说。”沅娘心照不宣地应承道。 绎儿侧过脸对尼思雅道:“把药端过来吧。” 尼思雅应了一声,将药碗端了过来,递给绎儿服下,才将碗收走,便听见屋门外一阵吵嚷的喧闹声音,一众人立刻本能地往喧嚣之处投去目光。 绎儿轻启朱唇道:“如雁,怎么了?” “是福晋房里闹鬼,请了几个萨满来驱驱邪,这会儿想是在做法呢。”尼思雅解释道。 “闹鬼?”绎儿眉心一皱,“闹得什么鬼?” “嗯,说是……”尼思雅神秘兮兮中带着紧张,“说是福晋前两天晚上起夜,撞见了一个死去的女人,是叫……叫……姓纳兰的……” “纳兰宝寅?”雁奴脱口而出。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尼思雅的脸色一白,“姐姐,你怎么知道?” “呃……”雁奴只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打马虎眼,“是上次听见人说起的……” “嗯,就是她!说是,福晋被她索命,差点就……”尼思雅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差一点就悬梁自尽了,亏得是纳蝶救的及时,不然……现在啊,福晋神经兮兮的,好像都魔怔了。” “魔怔了?”绎儿轻声念了一句,转念冷静下来道,“不管了,福晋的事情咱们还是不要插嘴。雁奴,你吩附下徐嬷嬷,这两日就不要带绶儿去前院玩了,免得出什么乱子。” “是,小姐。”雁奴也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另外,吩附这个院子里奴婢们没事不要乱窜院子,尤其不要去前院打扰福晋的人,别引火烧身。”绎儿觉得还不能放心下来,于是叮嘱再三。 “奴婢们记下了,小主你放心。”尼思雅和雁奴对了个眼神,努力点点头。 第三回 十月的天气本该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了,可是沿途而来衣著褴衫的难民却让左明瑚内心里压抑到了极致,周遭的空气干燥的让人无法呼吸,正如这关中混乱成一片的局势。 流离失所的百姓越来越多,而加入到造反队伍里的破落军户也日渐增多。这些人不同于寻常百姓,他们祖祖辈辈就是以军籍的身份屯边的。平日里屯田种粮,用的是锄头犁耙,和平常的农民没什么差别。倘若一旦边关告警,他们拾起刀枪,马上就成了一国的藩篱,可以在疆场上浴血搏杀。这就是大明太祖皇帝定下的屯田养兵的祖制。 但是身为二百年前的先人,太祖皇帝绝不会想到,他的祖制在他的手中是个壮举,而在他的子孙手中却演变成了可怕的灾难。许多的军户因为先人战死得不到应有的抚恤,或是家境破落无法履行责任被治罪等等种种变故,业已丧失了对朝廷的信任和寄望。人到了生死极限,豁出命去,只为了一个活路,哪还管得了什么犯上作乱诛连十族,横下一条心来,便开始了自相残杀。他们聚在一处,就好象一个雪团,在这关中平原越滚越大。有了他们做后盾,流寇自然是势力大增,加之曹文诏湫头镇兵败身亡,曹变蛟失踪,曹鼎蛟战死,流寇更是相互奔走相告,额手称庆。最骁勇善战的曹部,就剩下个生死不卜,下落不明的曹变蛟,朝廷的不幸变成了李自成的万幸。 穿过这个小镇,翻过山,前面就是宁州境内了。这地方对她而言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未知世界,加之刚刚发生过湫头镇之战,听客栈里跑堂的口气乱得很。据说,流寇的主力还没有全部撤离,而官军的石首不曾收敛,丢的漫山遍野都是。这让她的心里有些发酸。她记起了当日在大同第一次见到曹家叔侄的情景。老成稳重的曹文诏,还有英气皎皎的曹氏兄弟。他们的容颜似乎还在眼前,那么新鲜,可是三个人已经去了两个,剩下的那个又不知所踪。 左明瑚看着相互扶持着颤抖着手的白发老人,看着柴瘦的婴孩在早已僵冷死去的母亲怀里哭泣的情景,她的眼圈一阵阵的发红,发胀,发酸。这些都是生命,无辜的生命为何要遭受这般的浩劫呢?谁人没有父母,谁人没有姊妹兄弟,骨血至亲,阴阳相别,那是什么样的切肤之痛…… 左明瑚哽咽了一下,忍住眼泪,想起了自己失散的姐姐左明珠。 自从梁家失势,举家被发落戍边,左明珠也不得不夫唱妇随同往边疆,边疆人事调动频繁,战事也很多,久而久之便失去了联系。 自己的姐姐,一奶同胞,她自是非常挂念的,一心想要去寻找,将姐姐接回家来团圆。 可是,自己的爹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门的水。这个乱世,大家自求多福,各人有各人的命。” 爹爹却是忘记了,姐姐也是他的骨肉血脉,姐姐的终身幸福是为了爹爹的功名,可是爹爹却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现而今姐姐的去处不明,生死不明,可是爹爹竟然全不放在眼里。明瑚的心里陡然徒生了许多的恨意,她突然很羡慕那样在乱世中还可以守在一起的死在一起的百姓家,哪怕是死之前的那一刻,至少还是温暖的,因为亲人们都还在一起。于是乎,她不顾爹爹和兄长的阻拦,偷偷从大同跑了出来,一个人四处找寻姐姐。活着要和姐姐相守,死了也要将姐姐的尸骨带回家去,葬在娘亲身边。这是他们姐妹的情义。 想到这里,左明瑚的眼眶一热,眼泪水差点涌了出来,好像生怕路人看见她的狼狈样子,连忙扬手一鞭,抽打在胯下的梅子青身上:“驾!” 梅子青吃痛的纵身向前奔去,一阵风似的冲出了繁华的小镇,扎进了茂密的山林之间。 这山林生的好,如今的时节正是山野黄绿交替之际,照理说这日子正是野果成熟的时候,可是凡是手臂能勾及的枝丫上,原本该挂上沉甸甸果实的地方,现在却是空着的。很显然,应该是被什么人摘走了,难道是流民么?还是山里的人家? 左明瑚正在纳闷,梅子青的步幅小了一些,速度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许多。 正当此时,只听得不远处林子深处一阵嘈杂的喧闹,似乎是一群女人兴奋地高叫:“抓住了!抓住了!” “真的?” “真的真的!快去禀告夫人!” “看你再往哪里跑!” 左明瑚拎住的心微微放了下来,只道是山里人家抓到了猎物,拨马要走,忽听的一个声音叫道:“嗯!你就是曹变蛟啊!我以为,你有三头六臂呢……” 左明瑚的心没来由的被揪了一下,险些窒息,本能的以为自己听错了,勒住了马缰。 “姓曹的,你现在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左明瑚的抓缰绳的手颤抖了一下,她无法再视若无睹,扬手一鞭,奔着声音的来处就冲了过去。 闪过一棵棵树丛树枝,左明瑚只觉得心跳的愈发剧烈,像要跳脱了一般。 眼前七八个短打妆扮的女人,手里的兵刃剑戟闪着夺魄的寒光,一气押在浑身是伤的曹变蛟的脖子上,只消稍微用点力气,就可以让他绝了气去。从她们说话的语气里,能够清楚的听出对曹变蛟的仇恨,恨不得杀之后快,显然是流寇中的人。她们在此设下埋伏,专等着曹变蛟落入她们的圈套,必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往曹变蛟那里看去的一瞬间,左明瑚的心里揪痛难当。 原本英气皎皎的脸庞被灰尘和血色染得一团模糊,看不清楚究竟有着怎样的表情,胡子拉碴的样子颓废的好像一个垂死的人,身上的战袍已经褴褛不堪,碎乱的布条散在身体的各处,好像一个要饭的叫花子,凭谁也不会觉得他是大明朝一顶一的悍将。 强烈的反差和冲击,让左明瑚简直不敢相认,但是看着他满身的伤,奄奄一息,任人宰割的模样,她的心里无法再继续保持着平静和泰然。于是纵马冲了上去,大声喝道:“住手!” 那些女人全没有料到这时会无端杀出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来,听见叫声慌忙回头去,正看见端坐在马背上气喘吁吁的左明瑚。 “你是什么人?”其中一个绿衣女子带着警觉问道。 “我是什么人与你不相干!你们放了他!”左明瑚一边带着强硬的口气说道,一边暗下里摁住了自己鞍边悬挂的短剑。 “呵?笑话!你算什么东西!你叫放就放么?” “就是!也不看我们是什么人,胆敢这样跟我们讲话!” “你们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可不要怪本姑娘的剑不长眼睛!”左明瑚反手一把抽出了自己的短剑。 “想打!”几个女人立刻严阵以待,“我们可不怕你!” “住手!” 只听得身后一声娇喝,几个女人立刻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恭顺了起来:“夫人!” 方才娇喝的女人分开几个手下现身到左明瑚面前,刚一亮相,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愣住了,紧跟着双双脱口而出。 第209章 “明瑚?” “姐姐……” “你……”左明珠已经是一副戎装打扮,神清气爽中带着几分坚定和执着,与当年的性情早已经相去甚远。在此处姐妹重逢真是一种不知是喜还是悲的宿命,左明珠面对自己的妹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和她们在一起?”左明瑚万死也想不到自己的亲身姐姐居然站到了自己父亲的对立面,成了流寇的将领,也和她这个妹妹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左明珠沉了一下呼吸,昂头道:“这个你不用管!来人!把曹变蛟带走!” “不可以!”左明瑚跳下马背,几步奔到左明瑚面前,大声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曹大哥?” “怎么?这个杀人魔头是你大哥么?”左明珠的脸色很不好看,语气硬邦邦的让左明瑚觉得分外陌生。 “他是个好人……”左明瑚还对自己的姐姐抱有一线期望,“他和曹总兵一向是与民秋毫无犯,被迫与你们厮杀也是不得已,你们为什么要苦苦相逼呢?冤冤相报何时了?他曹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大明未来的平辽的希望也还在他的身上,你就不能放过他么?” “好人?”左明珠冷哼道,“他杀人的时候你看见了?他的手上满是我们弟兄的血,欠了多少人命,你都知道么?这天下谁愿意做坏人?是崇祯这个狗皇帝不让人活了,如果给狗皇帝当走狗也是好人,那这天下估计也没什么坏人可言了!” “姐姐!” “不要喊我姐姐!”左明珠有如被芒刺扎了一般叫起来,“你愿意继续做狗皇帝的忠顺子民,我不防碍你,但是姓曹的狗贼,我一定要带走给弟兄们偿命!把他带走!” “不行!”左明瑚不知出于什么冲动,一把张开手挡在了曹变蛟的身前,“辽东边患未解,你们在关内自相残杀,只会雪上加霜!倘若女真人有朝一日入了关,这江山就再难以收拾了,难道你们真要看着生灵涂炭么?” “现在女真人没有入关,可是百姓已经没有活路了,这关中哪里不是人间炼狱!”左明珠扬手拔剑,“你让开!不要逼我跟你翻脸!” “从小到大,我认定的事情,什么时候退却过!”左明瑚宁死不妥协,“就算姐妹情绝,我也不能让你带走曹大哥!” “你!再不让开!我杀了你!”左明珠说着,便将剑抵在了妹妹的胸口上。 “你要杀,随便你!”左明瑚挺直了背脊,像是再和命运一赌,“你愿意让你妹妹血溅当场,我不会皱一下眉头!” “你!”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姐姐……”左明珠眼眶里发热,一股暖流抑制不住涌了出来,她努力的笑道,“我见到娘的时候,会跟她说,姐姐只是误入歧途……” “明瑚!你不要逼我!” “是你在逼我!”左明瑚愤然大叫道。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么?”左明珠一狠心,将剑刺了过来。 “明瑚!”一直没有挣扎的曹变蛟在这个时候突然奋力挣脱了架在他身上的刀剑,一把将左明瑚扑倒在了地上。 “曹大哥!”左明瑚感到一股热血流淌在了她的发上,滚烫的怕人。 左明珠的剑深深地刺进了曹变蛟的胸膛,曹变蛟看着吓得脸色惨白发怵的左明珠,绽出凄凉而满足的一笑,夹带着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沫道:“我欠你……你们的……血债……还清了……” 左明珠惊恐不已地将剑抽出了曹变蛟的体外,曹变蛟的创口血流如注,径直飙在地上,黄色的土地被在瞬间染红了一片,红的吓人。 曹变蛟看了左明瑚一眼,整个人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曹大哥!曹大哥……”左明瑚的脸和衣襟也全被他的血浸透了,可她满含泪水的眼睛更是恨出了血丝,她架起曹变蛟,全然不顾男女大妨,撕下中衣为他包扎止血。 曹变蛟气若游丝,眼看就要断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这样轰然倒下了。 左明瑚努力地不让自己抽泣出来,可是却全然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任凭它流了满脸,狠狠地扭过脸来向着左明珠道:“你无情,我无义!如果不是曹大哥以命相救,我早已经死在你的剑下了。事已至此,我们姐妹不妨来个了断。杀了我,你就可以带他走。但是要是我赢了,我一定要带他走。” “明瑚……”左明珠不忍道。 “出剑吧!”左明瑚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想法,冷峻的脸色让左明珠看的害怕。 纵使骨肉相残,她也没有什么退路可言了,就算是各为其主,就算是为了救人性命,亦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一剑刺来的绝情。 “你……”左明珠看着自己剑上的血,无论如何也举不起剑来再次对着自己的妹妹,“你……你走!” “夫人!您是立了军令状的!”旁边的一个属下大声提醒左明珠。 “我知道!”左明珠原本刚毅的脸庞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挂满了眼泪,“放他们走……” “可是……” “明瑚,你还不快走,难道要等到我改主意么?”左明珠对这左明瑚大声呵斥道,“走——” 左明瑚收了剑,架起奄奄一息的曹变蛟,用尽气力将他推上马背,伸手牵过马缰便走。 “明瑚……”左明珠心里纠结难当。 “你自己多保重吧。”左明瑚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马蹄声在寂寞的山间回荡,忽重忽轻,有着别样的节奏。马背上的曹变蛟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趴在左明瑚单薄的背上,没有了知觉。"奇+---書-----网-qisuu."他只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任凭伤口因为马的奔驰而撕裂,零落了一地的血迹,长长短短的往前蜿蜒着。 左明瑚已经能感觉到背后曹变蛟温润的身子开始变冷,那种寒意透过自己的外衣侵入进来,让她的心乱成一团。她一面策马疾驰,一面回手过去用力攥紧了曹变蛟无力的手臂,大声的唤道:“曹大哥,你坚持一下!一定要振作……你听见了么……” 曹变蛟自然不会有任何的反应,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彷佛灵魂早已经脱离肉体,不知游荡去了何方。若不是还有一口气吊着,恐怕这最后一缕温热也要散去了。 左明瑚摸着他无力的手臂,冰凉的体温,心里越来越恐惧,越来越没有主张。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如此的荒郊野岭,到哪里去找疗伤的药找医士救他的性命。她好怕他随时就这样死在马背上,死在自己的身边,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痛哭的死去。她泄愤似的骂自己,都是自己拖累了他,若不是自己激怒了姐姐,怎么会让他因为自己挨这一剑,亦或许是致命的一剑。现在姐姐已经和自己反目了,父兄也不会原谅她的私自离家,曾经的家已经回不去了。这个乱世,她该怎么办? 胯下的梅子青只是一味的顺着她缰绳扭转的方向奔跑着,前面的路愈发的狭窄起来,树丛也愈发的茂密起来,天色将要晚了,而这山的出路却还没有找到。 正在这时,曹变蛟虚弱的手臂动弹了一下,微弱的抽动让左明瑚的心里一喜,一把勒住缰绳,回头道:“曹大哥……” 曹变蛟依旧在浑浑噩噩的梦魇里,此时启合着干裂的唇,在她的耳边含糊着:“水水……水……” 左明瑚的眼泪突然间就涌了出来,而她自己完全不晓得是出于什么,慌忙的抹泪道:“嗯嗯……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打水……” 说罢,她小心的放平他的身子,自己轻巧的跳下马背,解下鞍桥边系着的水囊,拨开茂密的树枝举目望去。巧的很,从这条小路下去,下到山坡底下,有一弯曲曲折折的溪水,此时正映照着西边挂着的一抹夕阳的醉颜。 她想要即刻往溪水边冲去,跑了两步,又担心丢下曹变蛟一个人,别生出什么意外来。毕竟这山上还有流寇的人活动,万一再被抓住,生还的机率几乎就不会再有了。于是,牵过马缰来,稍稍放慢了脚步,引着梅子青跟着自己往山坡下挪去。她尽量保证着梅子青行进的平稳,担心再震裂曹变蛟的伤口,伤得更重。 挪到溪水边的时候,一轮夕阳已经尽数沉下去了,只有一抹火烧云还在天上,红彤彤的,一时散不去。 左明瑚放下了缰绳,跳过几块青石,弯下腰去溪中盛水。水囊口被浸入水中,咕噜噜的吐着泡泡,好像凫水的鱼儿一样,不一会儿就灌满了。左明瑚正待要拎起来,就听见身后“扑嗵”一声响,她一怔回头去,正看见从马背上摔落下来的曹变蛟:“曹大哥!” 她丢下水囊就冲了过去,一把架起他。 曹变蛟在她的怀里变得很沉,沉到她细嫩的胳膊快要折了一般,面色苍白的好像一张白纸,眼看就没有了血色,整个人半梦半醒间呢喃道:“左姑娘……” “我在……你说……”左明瑚哽咽着应他。 “谢谢你救……救我……”曹变蛟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在用尽全身的气力,“你的……你的恩情……变蛟来世结草衔环……一定报答……” “我……我不要你报答!我要你好起来……”左明瑚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一无所有……只有自己贱命一条……”曹变蛟凄怆的笑道,嘴角的血沫也开始往外渗出来,被左明瑚握住的胳膊也开始微微的抽搐,“你……不嫌气……拿去……” “你不要这样说……我不许你这样说……”左明瑚泪流满面,却倔犟地骂道,“我要你活着……要你活着……” “你能陪着我……我好开心……”曹变蛟的胳膊抽搐的越来越厉害,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开始发抖,像一片萧瑟的秋叶:“我……如果我还能活过来……我……我娶你……” 就在左明瑚惊怔的刹那,曹变蛟眼前一黑,整个人猛烈的战栗起来,那种力道左明瑚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她惊恐不已地放声大叫:“曹大哥! 第210章 曹大哥——曹大哥!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要吓我!曹大哥!曹大哥——你醒醒……你不能死……啊……” 她狠狠地抱住他已经冰冷下去的身体,发疯似的狂喊,仰天嚎啕,看着他渐渐涣散了的眼神,天下所有能形容的恐惧都比不上这一刻。活生生的一个生命就这样要离去了,自己却根本挽留不了,她以为自己抱住他的躯体,就可以挡住死神伸来的双手,所以愈发的用劲抱住他,贴紧他的脸。这一刻,她突然万念俱灰的想去死,和他一起去死,反正这天地之前,已经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了。 “明瑚!” 远远的,好像有个声音在叫她,那么熟悉,是梦境么? ———————— 各位大家好,也不知道大家最近都过的如何?这两天终于把学生送走了,每天奋斗在改卷子中,今天才得空更新。其实,还有一件很崩溃的事情,就是,我更新迟了,是因为我不小心把手稿给丢了,全部重新默写了一遍。救命啊~泪奔中……话说,预告一下,下面新一轮的暴风骤雨要来临咯,之前大家小憩一下,养足精神吧!大拜~ 周四没有意外的话,会按时更新的!哇哈哈,爬走…… 第四回 她别过脸去,带着一脸冷的空硬的眼神往那里看去,全身不由得一震,脱口中裹挟着激动:“谢大哥!” “明瑚!”谢弘纵马飞奔而下,到了近前,迅速的跳下马背,几步奔到她面前,“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左明瑚一时间还没有缓过神来,本能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怀里的曹变蛟一眼,乍然神经质一样尖利的叫了起来,“谢大哥!快!你快救变蛟!快!” 谢弘慌忙倾身往曹变蛟的鼻底探去,曹变蛟的气息飘浮仿佛没有根的浮萍,他心里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仍旧强做镇定,复又去搭他的脉搏,只觉得一直用力摁到底,直到贴到腕骨上才感觉到一丝跳动的痕迹,这是伏脉的表现,表示血气即将衰竭。他的眉头不由的紧紧皱起来,不敢大意,沉下呼吸再仔细探寻微微搏动的脉动,发觉来数中止,他的指腹稍稍松了一下,便感到了一脉细细的流动,不由得心中一喜:“还好……还有救……” 左明瑚泪眼朦胧,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还有一口气,他还有救,不过不快就来不及了……”谢弘一把架起曹变蛟,背到背上,冲着左明瑚道,“得赶紧找个人家帮他疗伤,或许还有救……” “可是这里荒山野岭的,哪里去找人家……”左明瑚缓缓站起身,她也有些体力不支了,扶着有些晕眩的额角四顾周围,“天……天已经快黑了……” 谢弘小心翼翼地背起曹变蛟,深吸了一口气,却待要说话,正听见远远地一声云钟声响起来,惊得两人仰首急急去找寻。 云钟的声音似乎离得很近,紧跟着刚才那一声长长的回音,接连着几个钟声又连绵起伏,回绕不歇。 左明瑚的脸上首先绽出了死里逃生充满希望的笑,挂着满颊的泪水,大声又哭又笑:“谢大哥……那里……那里有个道观……” 径至道观门前,谢弘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了,他深深的换了几口气,腾出手去叩了叩铸着云纹的门环:“……有……有人么?” 门里安静的怕人,并没有一点声息传来。 莫非是间空道观,那方才的云钟声是何处飘来的? 谢弘不死心,又使劲叩了叩门环,铜质的门环生的光亮润泽,看起来应该是经常被人使用的,道观里又怎么会没有人呢? 良久,依旧没有人应声而至。 看来,这道观里的人是恐惧当今纷乱的局势,早已经不敢随意接纳来客了。如此大的叫门声,也不愿意出来应承,偏偏要做充耳不闻的样子,必是要躲避什么灾祸蒙身吧。 谢弘有些沮丧,失望的回身去看马背上疲惫不堪的左明瑚,黯然道:“好像没人应门……”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左明瑚欣喜若狂地虚弱着大叫道:“是你……” 开门的人先是一愣,看清了谢弘后,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急忙要关门,却被反应过来的谢弘先一步抵住了门:“梁姑娘!” “什么梁姑娘?两位怕是认错人了!”开门的人略一定神,用力去关门。 左明瑚跳下马背,跌跌撞撞冲到门口,也抬手抵住了门:“不!你是梁佩兰!梁廷栋的女儿!” “你们认错人了!” “你别急着关门!我有话说!”谢弘用力抵着门,让她无法如愿的逃避。 “我已经出尘世,了尘缘了,尘世间的事情,我再也不想管了!”梁佩兰歇斯底里的叫道,恐惧的好像一只藏匿许久被猎人重新发现的小兔子,带着虚弱的味道,“你们走!走开——” “那好!尘世间的事情,你可以不管!但是人命关天,你管不管!”谢弘厉声喝道,“你看不见我背上的人就要死了么?” 梁佩兰脸色一白,这才看见了谢弘背上已经没有了血色的曹变蛟,整个人一怔,手上的力道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两扇榆木素面门就这样被打开了,而她自己也没有了回避的退路。 道观里,曹变蛟面如白纸,一动不动的躺在榻上,除了一点残存的温度,几乎等同一个死人。左明瑚默默的守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了他任何一个反应。 梁佩兰不声不响地收拾着桌上的药瓶和带血的纱布,小心翼翼地端起一旁盛满血水的水盆,向着两人微微一礼,转身就要出去。 谢弘见房门关着,赶忙起身为她开门:“他的伤怎样?药都敷上去了?” “他真是命大,剑尖离他的心口只差一点点,再偏一点,就救不回来了……”梁佩兰舒了口气,“不过,他的生命力真的很顽强,一般人像他这样浑身重伤,早就没命了。药贫道已经尽数敷上了,但是他的伤真的很重,没有个三四个月静心调养,是好不了的。” “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左明瑚问道。 “最快也要到掌灯的时候。”梁佩兰回身看了看曹变蛟的脸色,有些怜惜的感叹,“真是造孽……”说罢,提步往门外去了。 “明瑚,你先守着,我有几句话要跟梁姑娘说。”谢弘冲着左明瑚点点头,于是径自追出了房门。 梁佩兰听见后面脚步声起,心下一动,更多的是犹豫和恐慌,极力镇定道:“还有什么事情么?” 谢弘追上来,缓了气道:“梁姑娘……” “贫道道号玄静。”梁佩兰放下水盆,向着谢弘深深一个道家礼,“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谢弘动了动嘴,看着眼前梁佩兰的装束和行礼,他有些语嫣,无论如何,他也叫不出“玄静”二字。 梁佩兰倒是猜到了他语嫣的缘由,自若的笑道:“是想问贫道为何出家么?” “不完全是。我想知道,你当日为何骗我,你根本没有什么远房的亲眷,你却……” “贫道是不想拖累将军,更何况贫道在将军身边名不正言不顺,只怕妨碍将军的前程。”梁佩兰的眉目重隐约有了几分愁态和强作的平静。 “这就是你出家的原因?我不明白,你本有好好的日子,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生活?”谢弘摇头道,“莫非是我做了得罪姑娘的事情?” “将军待贫道如同亲妹,处处维护,又是谦谦君子,从不做违礼的事情,如何会有冒犯?”梁佩兰淡淡的笑道,“是贫道性情软弱,没有勇气面对世事而已。将军是敢爱敢恨的人,将军心里有的宏图大志,是贫道从小就不敢想的。贫道不过是想寻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头上要片瓦遮头,淋不着风雨,了此残生罢了。” “也许,这些都是因我而起。”谢弘长叹一声,突然间,他的心里有点痛了,因为梁佩兰,他心里刺痛的厉害,他觉得自己辜负了一个女子拳拳倾慕之心,害得她不得不在这庙宇道观间了此残生,葬送大好的青春年华。他有一种冲动,想带走梁佩兰,弥补自己对她的亏欠。然而,他却实实说不出口,好像有什么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发不出声音来。 “将军无需自责。贫道倾慕将军,是因为将军对祖姑娘的那份情义。将军是大丈夫,为国尽忠,为爱人更是忠贞不渝。可惜祖姑娘无福消受……”梁佩兰看他的眼神里透出抑郁,适时的宽慰他,“就算当初将军娶了贫道为妻,那也只是勉强。只怕贫道那时,反倒不如现在和将军在一起说话自在。与其那样,不如顺从命运安排。” “命运……”谢弘附和了一声,有些惆怅的仰起脸去看渐渐暗下来的夜幕。 “世上有两种人是最无忧无虑的,一种是信自己的人,一种是信命运的人。”梁佩兰释然一笑,带着出家人的平和放松,“信自己的人都坚信凡事只要付出努力,就会有回报,如果没有回报,便是付出还不够。所以,他无忧无虑。信命运的人,凡事都相信命运自有安排,所以不必逆天而行,一切顺其自然,也就不会那么辛苦。贫道属于第二种人,信命运。” “世间的事情,有时候不是你想回避,就可以回避的。”谢弘沉着声音,满是疲惫。 “无论如何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上天主宰好的,天自有天道,天道轮回,自有它的路数。”梁佩兰看破了很多东西,此时显得格外的出尘,“心中本来就没有东西,烦恼都是自己寻来的。 第211章 贫道是软弱的人,贫道只能选择回避。毕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心态,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贫道只是惋惜将军和祖姑娘,生死鸳鸯,阴阳永别。” “绎儿她……还活着……”谢弘笑的有些苍白。 “活着?”梁佩兰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哪儿?” “在金国。” “什么?”梁佩兰一惊,“将军是道听途说,还是亲眼所见?” “见了。可惜如同隔着万重山,不得已,我们都要扮作陌生人。”谢弘凄怆的笑笑。 “她变心了?”梁佩兰有些气愤,“而且屈膝投降了?” “我一开始也以为她为了荣华富贵而屈膝折节,后来才知道……”谢弘欣慰一笑,“才知道她是有苦衷的,她是为了维护祖家十几口人的性命,也是为了郁妹能够活下去,才忍辱负重的……” “你只听她一面之词?”梁佩兰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 “不是……”谢弘倒是没有生气,“她逼我挟持她,救我出盛京城的时候,我才明白她的用心是多么的深重,多么的苦……她让我一定要平辽,完成督师的遗愿,她说,她会在辽东等着我,等着和我重逢……” “挟持?”梁佩兰甚是不解,“她有什么值得你要挟的?” “她是皇太极的儿媳。” “什么?”梁佩兰瞪大了眼睛。 “难以想象对不对?”谢弘一笑里带着幸福,“只要她向着大明的心不变,那么,她便永远属于我……” 梁佩兰听到他的痴语,心里微微一酸,她明知道自己已经不该再动容了,却没来由,还是在心底里一阵翻绞,让她的心好痛。 两人沉默着站在回廊里,看着道观里的灯盏一盏一盏的亮起来,好像天上的星星,却没有一句话。能说什么呢?好像,他们之间的话,说了说去总是离不开彼此纠葛的情感。一个守护着一个,没有结果的未来,这是何苦? 谢弘看着梁佩兰单薄的身子在夜风里瑟瑟发抖,才想起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于是解下身上的披风递了过去:“把衣服披上吧,别着凉了……” 梁佩兰的心里酸过之后又是一热,犹豫着要不要去承接这份关怀。 忽听得曹变蛟的屋子里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叫:“曹大哥……曹大哥……” 谢弘和梁佩兰脸色大变,慌忙丢下东西往屋子里奔去,一起冲进房间,正看见左明瑚拼命的摇晃着曹变蛟,泪涕交加:“你别吓我……你醒醒啊……” “怎么了?”谢弘气喘吁吁道。 “他……他刚刚醒了,又……又……”左明瑚抽噎着。 “又怎么了?”谢弘急道。 梁佩兰径自来到榻前,揭开伤口的纱布细看,眉头一紧:“怎么伤口又出血了?” “我……我……”左明瑚顿时脸色一红,“他刚刚醒了,一把就……就抓住了我的手……我……” “你打他了?”谢弘哭笑不得,“他现在重伤在身,不过是浑浑噩噩的,你怎么能下这个重手?你真想他死?” “没事。你不要吓左姑娘。”梁佩兰端起碗,小心地喂了点水给曹变蛟,“他醒了……” 曹变蛟慢慢张开眼睛,虚弱地谢道:“梁姑娘,谢谢……谢谢你……” “别客气了。”梁佩兰又舀了一勺递过去,“多喝点水,对你的伤愈合有好处,但是千万不要乱动。” 曹变蛟苍白的笑笑,抿了一口,干裂的唇上终于有了一抹润色:“多谢……” 梁佩兰微然浅笑,笑中带着安慰和同情:“不用这么见外,要谢就谢谢你自己的命大。”说罢起身将碗塞到左明瑚手里。 “这……”左明瑚很尴尬的杵着。 “左姑娘,赔个不是吧。”梁佩兰使了个眼色,往曹变蛟那里飞去。 左明瑚不很自然的弯了下嘴唇,羞赧地舀了一勺水,向着曹变蛟的唇边递去。小勺将近曹变蛟的唇际时,却不留神,洒了下来,立刻湿了一片衣襟。她慌忙去用手擦拭,一时没了轻重准头,触动了曹变蛟的伤口,曹变蛟眉心紧紧皱起,身体震颤了一下。 “啊!对……对不起……”左明瑚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没……没关系……”曹变蛟缓了口气,强撑着笑道,他并不想让她自责。 左明瑚低下头去,这一刻,她发觉曹变蛟的苍白笑颜,竟是如此的温存体贴,让她的心控制不住的悸动起来。 如此苍白的笑颜此刻也挂在绎儿的脸上,她依靠着炕头坐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尚且没有完全恢复,尚且只能半靠半躺的微微仰着脸看着面前沅娘哭泣的模样。 沅娘已经来了半个时辰了,也足足在绎儿面前断断续续的哭了半个时辰,哭得连一旁侍候着的雁奴都有点受不了了,于是劝解道:“大少奶奶,您这话跟小姐说,小姐能有什么办法。小姐在家里辛辛苦苦的为贝勒爷生小格格,贝勒爷却从蒙古回来又娶了一房侧福晋,小姐又跟谁去哭……雁奴知道您委屈,可是能怎么办呢?这事是大汗定的,大少爷能怎么样,他要是违抗,一家子还指望能在这里安身立命么?” “雁奴……”绎儿微微摇头,拉长了调子让雁奴噤声,自己伸出手去拉住了沅娘的手,安慰她,“嫂嫂,其实泽润哥哥是不是好色无厌的人,夫妻这么多年了,你最清楚了。这次大汗要下赐女人给哥哥做妾,哥哥为了大局,为了全家的安康,也不得不答应。你也就不要为难哥哥了,他也不好做。” “他是你哥哥,你自然是要帮着他说话的……”沅娘抽噎了一下,“你还帮他解释,他自己倒是什么都不说,把要打理的事情全扔给我……合着我一个做女人的,张罗着给丈夫娶另一个女人……你让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去……” “其实,让不让这个女人进门,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单凭嫂嫂,哪怕整个祖家,也没有人能把这个大汗下赐的女人给推出门去。”绎儿打起精神悉心劝解,“既然都是铁定的事实了,于是让自己心里难过,不如痛快的接受。我更担心的,是这个女人进门后,嫂嫂要怎么对她?” “怎么对她……难道还要我天天给她请安,事事以她为先么?”沅娘赌气的咬牙道,“门儿都没有!” “如果嫂嫂不待见她,只会害得哥哥难做。”绎儿示意雁奴扶自己坐起身来,“你知道大汗下赐这个女人,不仅仅说是赏赐哥哥,而是为了别的用意。嫂嫂知道的,过年祭灶的时候,尚且要给灶神供上蜜糖,让他上天言好事。何况是这人间呢?” “你是说……”沅娘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些慌乱的失措,“那……那……” “嫂嫂,你也不用动声色,想来泽润哥哥也是明白这点的。所以,他自然对那个女人也不会过于贴近,说话也必然会留三分的余地。”绎儿见她了解了潜伏在表面之下的底牌,心中宽慰了一些,嘱咐道,“嫂嫂吩咐家里的上上下下,以后说话做事都留个余地,不要太过恣意,口无遮拦只会招来祸端而已。” 沅娘似乎是被吓住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点头。这一刻,姑嫂两人好像颠倒了位置,绎儿的沉静反而显得比沅娘成熟了许多。 雁奴看着一径沉默下来的姑嫂俩,忙见机地将香茶与茶果连同炕桌搬了上来:“好了好了。说了这么会儿话了,该饿了。” “嫂嫂,你多吃点,一会儿再带一点回去。”绎儿招呼着,“我知道府里吃不到这么好的茶果,克勇又最喜欢吃茶果。我现在身子不方便,招呼不了,都是自家人,也就不客套了。” 沅娘心里一时暖暖的,却又为她伤感:“你也要保重身子,月子里落下的病,可是一辈子都好不了的。” “没事。我还有雁奴呢。她会照顾好我的。”绎儿侧目望望雁奴,嫣然一笑,“我们可是好姐妹。” 雁奴方才要信誓旦旦的下军令状,就听见门外一阵婴孩的哭闹声音响了起来,夹带着杂乱的脚步声进到外屋里来了。她以为是照顾孩子的奶娘出了什么岔子,连忙起身迎出去:“怎么了这是……小格格又……” 绎儿听见她说起女儿,本能地直起身子:“雁奴,瑞格儿又怎么了?” “没怎么。”依稀是豪格的声音笑呵呵的转过屏风进得里屋来,“我的宝贝女儿跟着阿玛能怎么样啊……” 不等豪格来到面前,沅娘赶紧行礼请安:“贝勒爷吉祥。” 豪格抱着女儿到了她面前,笑吟吟的招呼:“起来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礼。” 沅娘道了谢,连忙起身告退:“时候不早了,臣妾告退了。” 豪格也没有什么挽留的意思,于是点点头道:“嗯,路上小心,代我问候祖章京。” “是。”沅娘向着绎儿点点头,自己应声出去了。 绎儿想要起身,看见炕桌上的茶果,赶紧对雁奴吩咐:“这都忘记了,雁奴把茶果赶紧送过去。说好了拿去的。” 雁奴应了声,端了茶果盘子就要出去,却被豪格叫住了:“等等,先让人叫住祖夫人的车,再着厨房的人多准备一点茶果,让祖夫人一并带回去。” 几个奴婢应声跟着雁奴去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小格格在豪格的怀里咿咿呀呀的撒娇声音。 “绎儿谢过贝勒爷了……” 绎儿想要起身行礼,豪格抢先一步摁住了:“别起身了,这么点事情,你还道谢,咱们俩就不要这些虚礼了。” 绎儿浅浅一笑,由着他的性子安坐下来,伸出手去抚摸他怀里的女儿:“去哪里弄的一头汗啊……乖……额娘在这里……” “这个小丫头啊,看见额娘马上就不哭了……”豪格凑近了绎儿,将小格格放在两人的中间,腾出手来逗弄,“阿玛抱你那么久,你还是不停的闹腾……” “来! 第212章 额娘抱……”绎儿微微欠身,将小格格抱过自己怀里来,偎在怀里哄,“瑞格儿真乖……” 小格格在母亲怀里挣动着小手小脚,团粉似的小脸上绽出笑容,清澈的大眼睛里倒映着父母的脸庞,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砌的宝贝。此时,她正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父母,一脸的好奇劲儿。 “这个小丫头……”豪格和自己的女儿对望着,也是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丫头和小子的眼神就是不一样啊。绶儿那时候看人,都是爱理不理的。” “那是因为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少,平时都是跟我在一起,他看我从来都是很专注的。我要是不看他,他还会跟我生气呢。”绎儿专注地看着女儿的小脸,顺口说道。 豪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过手来,抚了抚绎儿的脸颊,温言道:“生我气了?” “没有。”绎儿垂着脸,微微笑道,“有什么可生气的。” “娶乌云娜的事情,你心里不好受吧。”豪格有点不是滋味,想要安慰她,却又觉得自己理亏。 “娶乌云娜是为了蒙古的治权稳定,给自己丰满羽翼罢了。”绎儿抬起头来,熠熠的眼神里满是宽容和理所当然的味道,“这些我都明白。你不用宽慰我什么。” 豪格倒是被她的泰然模样给弄得很不舒服,支吾了半晌,也不晓得该如何再开口,最后只能叹道:“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现在所能想的,就是怎么把绶儿和瑞格儿照顾好,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想。”绎儿拍拍怀里小格格的背,断断续续的哼着眠歌,神情安谧自如的如同在说别人的事情,“你的宏图霸业也好,你又娶了几个女人也好,这都不是我可以考虑和决定的事情。你对我好对我坏,不过是凭你的心性,我不过是众多女人中的一个罢了,所期望的,难道会跟其他的世俗女人有什么差别么?” “绎儿!”豪格忍不住扶住她的肩,“你……你要让我怎么说你……” “我心里都明白,不过,伯奇福晋哪里,你还要去费心。”绎儿反倒去安抚他,“她的背后可是那么大的察哈尔兵权,你可不要掉以轻心。过些天,她也要临盆了,怕得很,加上你这次回来又娶了乌云娜福晋,她心里可是不舒服。你该去好好安慰她。” “绎儿……”豪格有点冲动,声音不免大了很多,“我是来看你的,为什么总是和我说这些……你辛辛苦苦的生瑞格儿,我却带了一个女人回来,你居然一点也不在意,你心底到底有没有我这个人存在?” 就在豪格大声质问绎儿真正的心意之际,尼思雅慌慌张张地冲进了门来,扑嗵一声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叫道:“不……不好了……伯奇主子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怕是要小产……” 第五回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甚至有点聒噪的意思,屋子里伯奇因为阵痛而撕心裂肺的叫声也让人无法静下心来。豪格背着手在外屋里杵着,眉头紧锁,只看着一旁的丫鬟婆子进进出出忙得厉害,自己却不知当如何自处,好像一个多余的人一样。 德希倒是忙得不亦乐乎,问长问短的,不时还帮丫鬟婆子们打打下手,在豪格面前晃得他眼花错乱,不由得火大:“你能不能不要在我眼前晃,烦不烦?” 德希被他突如其来的呼喝吓的一怔,愣在原地道:“爷……” 豪格虎得坐了下来,不耐烦道:“消停一会儿。过来!” “嗻。”德希不知道他这番无名火打何处来,见他的脸色沉下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水盆,凑到他面前,傻傻的站着。 豪格嫌他傻乎乎地挡在自己面前,伸手拨开他:“别在这里碍眼!” “爷,奴才要怎么做您才舒服啊?”德希被他呼来喝去弄得找不到了北,委屈得紧,“奴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您给句明话,要奴才怎么着吧。” “去把小格格抱来。”豪格憋屈道,“闷死了。” “嗻……”德希勉强地很,“奴才有句话不知道是不是说出来比较好……伯奇主子这里生孩子,抱格格过来,她知道会不高兴的。” “那我闷死了,我还不高兴呢。”豪格气乎乎的火气甚重,“你哪儿那么些话?” “德希说错了什么?”德希正要说话,就听见绎儿的声音在脑后响起来,不紧不慢带着自若的口气。 豪格回头起身道:“你怎么出来了?月子里受风会生病的,不知道么?” “我要是不出来,就该小格格受风了。”绎儿将裹着的棉斗篷小心地解了半拉,由雁奴扶着挪到绣墩边坐了下来,“我身子将息的还好,院子又隔不了几步路,怕你坐不住,就过来看看。” “有什么坐不住的。”豪格言不由衷,“只是听得心里不是滋味,说不出来的感觉。” 绎儿看着他一心想要隐藏自己方才失态的一面,也不打算揭穿他,微微笑了笑,抬头对雁奴道:“你去看看伯奇福晋怎么样了,有什么能搭把手的,就帮着点。” 雁奴应声去了,一旁的嬷嬷见机地给绎儿倒了杯热茶,绎儿也不推拒,捧着光洁的白瓷杯子暖着手,安静的坐着。 里间的动静越来越大,痛苦的声音也刺耳的让人无法安坐,豪格强撑着坐在绣墩上,却实在是如坐针毡,想要落荒而逃,看着对面安坐的绎儿,觉得丢不起这个面子。 绎儿垂着眸子,虽没有细看他的尴尬表情,也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于是安抚道:“奴婢生格格的时候,爷不在身边陪着,现在陪伯奇福晋,就当是补偿上次的陪奴婢吧。” 看着绎儿浅浅的笑,听着这般带着撒娇的话语,豪格连最后一丝逃走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了,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的继续坐定下来。他突然间明白了绎儿不顾月子里受风的危险来到这里的原因,因为她自己曾经体味过独自在恐惧中生产的痛苦,所以不希望伯奇在受到丈夫新娶小妾的刺激后再独自面对这样的痛苦。她的心思如此细密,如此的为别人着想,真的是他不曾注意到的。她绵里藏针的既照顾到了伯奇的心情,又不动声色的对自己进行了无声的谴责。她在家里辛辛苦苦的怀胎十月,独自痛苦的面对阵痛分娩,而自己却为了巩固自己在宗室的权位迎娶美人,燕尔缱绻。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愧疚感莫名的又多了几分,心疼的感觉袭上心来。 雁奴从里屋匆匆出来,笑着对绎儿道:“小姐,还好还好,虽然受了惊吓,但是一切都好。是顺产呢,嬷嬷说很快就……” 雁奴的话音没落,就听见里屋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了起来,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为之神色一松。不待雁奴再开口,就见里屋伺候的小婢女迎出门来,倒身拜道:“恭喜贝勒爷,是个阿哥。” “恭喜贝勒爷。”绎儿笑吟吟的起身行礼,身后的一众奴婢也都跪倒行礼道喜。 豪格伸手扶住了绎儿,心里又是喜又是伤感,压低了声音道:“你快起来。这次苦了你了。” 绎儿听到这话,知道他是在向自己道歉,眼圈微微一红,忍住将要涌出眼眶的水汽笑道:“奴婢哪里会辛苦。爷还是快进看看伯奇福晋吧。小格格还在房里,奴婢不放心,得先回去了。” 豪格点点头,吩咐道:“德希,送绎主子回房。” 绎儿行礼后裹紧了棉斗篷,扶着雁奴的手跨出门去,小心翼翼的在湿滑的雨地上慢慢挪着步子。德希打着伞一旁伺候着,生怕雨水淋着绎儿和雁奴,一径往这里打着,自己倒是淋湿了大半。 雁奴有些过意不去笑道:“德大人,你不用这样小心伺候,那么大的雨,你自己会淋湿的。” “奴才淋湿了不要紧,绎主子是千金之体,不能有闪失的。”德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甘情愿的笑道,“绎主子一向待德希好得很,德希也得知恩图报不是。” 雁奴“扑呵”一声笑出来,从怀里解了手绢递过去:“给。” 绎儿看在眼里,心下自然明白他们两个小人之间的别样情义,不方便点破,只将步子放慢了些,就着他们。她抬眼望去,正看见前面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影跌跌撞撞的往这边过来,嘴里还在大声的喊道:“主子!主子……” “是如雁吧?”雁奴眼尖招呼道,“怎么了?” “主子……”尼思雅的脸上也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了,一把扑上来,抱住绎儿的腿哭道,“主子不好了……小格格她……” “小格格怎么了?”雁奴心里一紧。 “奴婢方才去看小格格,她……她脸色发紫……好像没有呼吸的样子……”尼思雅吓得小脸苍白了一片。 绎儿本能地脚下一软,赖是德希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了连忙惊呼:“小主!小主……” “小姐!”雁奴也扶住她。 绎儿定了一下神,一把甩开雁奴和德希的手,顾不得倾盆的大雨,直奔着自己的房间跑去。她带着一身零落的水冲到女儿的摇篮边,整个人发痴一样的看着襁褓里脸色犯紫呼吸急促的女儿,浑身上下像是僵住了一般,嘴唇不住的发抖,却发不出音儿来。 “小主……奴婢方才来给小格格喂奶,揭开被子发现小格格脸色发紫呼吸困难,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奶娘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求饶,“奴婢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不去找太医来!”雁奴狠狠地瞪了一旁慌了手脚的小丫头大声呵斥道,“一个个都跟木头一样杵着做什么!” 第213章 “先不要慌着找太医,你们都先下去。”绎儿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伸出手去摸女儿的额头,滚烫的烧手,再去摸颈脉和小手腕上的脉搏,略略定了下神:“去……拿冰手巾来……” “小姐……”雁奴心里忐忑不安,“小格格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绎儿冷着脸,并不搭理,只是道:“方才谁来过了?” “回小主,是福晋……您才出门,福晋就来了,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奶娘一边发抖一边回禀道。 “福晋?”绎儿眉头一皱,“她一个人?” “她和几个嬷嬷过来的,说是送过冬的香料来的,顺带来看望小格格。”奶娘听见绎儿问话的语气平和了一点,稍稍放松道,“奴婢说小主不在,去伯奇主子房里了,福晋说是不妨事,看看小格格就走。” “她看小格格的时候,你在场么?”绎儿一边问,一边在屋子里找寻着什么,慢慢踱着步子。 “回小主,奴婢并不在场,福晋说她想要喝一杯热奶子,吩咐奴婢出去倒。” “如雁不在么?为什么让你去倒?”雁奴疑窦丛生的问道。 “尼思雅正好和其他几个嬷嬷在隔壁房间交接香料,只有奴婢一个人在屋里伺候。”奶娘想着这些,心里一阵发紧,“奴婢也没多想,就应命出去了……哪知道……” 绎儿突然打断了奶娘的话道:“雁奴,把这个火盆拿出去!快点!” 雁奴懵懵懂懂地依言把火盆端了出去,德希一脸傻乎乎的站着,闹不明白绎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主你这是……” “在火盆里放三花香,亏她想的出来。”绎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自己的呼吸。 “什么三花香?”德希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西域的一种香料,有迷幻作用,也有毒性。”绎儿踱到女儿的摇篮边仔细观察女儿渐渐缓过来的脸色,心下微微松了口气,“大人用来倒是没什么要紧,可是孩子小,受不了它的毒性,所以才会呼吸困难。” “小格格那么小,能碍着福晋什么事!怎么能下这样的毒手!”雁奴怒火丛生,提步就往门外冲去,“我找她去!” “雁奴!”绎儿叫住她,“找她她也不会承认的!小格格没事就好了!” “小姐,你在这里低声下气的,要忍到什么时候?”雁奴气得直跺脚,“人家都已经欺负咱们到这种地步了,你以前的傲气到哪里去了!” “傲气?”绎儿苦笑一下,小心翼翼地抱起还在昏睡中的女儿,护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有傲气在这里只会死的更快。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能安安稳稳的把绶儿和瑞格儿带大,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况且,福晋此举是冲着我来的,不想倒是差点要了瑞格儿的命。” “福晋此举实在是……”德希若非亲眼所见,都不敢相信,“小主再这样妥协,只怕会伤及小格格的性命,还是……” “这件事情还要劳烦德大人替我瞒着。”绎儿打断他的话道,“福晋有此举动,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贝勒爷也委实对她不起。现在她已经没有了多罗格格的身份,进不了宫也回不了娘家,加上贝勒爷冷落她多时,她的痛处无法发泄,也只好向着我这里出。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让贝勒爷大动肝火,伤了他们最后的和气。这也是府上的脸面,贝勒爷在朝中的脸面。德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 德希挠挠头,虽然不甚明白绎儿的意思,可是隐约能了解她有着特殊的良苦用心,于是只能作罢道:“既然小主这么说,奴才只好听小主的。奴才先回去复命了,小主有事就差人来吩咐好了。” 直到看着德希离开屋子去远了,雁奴才意识到绎儿一直裹着湿透了的棉斗篷还未曾换下来,慌忙奔到柜子边去找干衣服,一边对着跪在地上都发木的奶娘叫道:“还跪着做什么,小姐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你看不到么?” 奶娘这才反应过来,慌手慌脚的帮忙抱过绎儿怀里的小格格,腾出手来为绎儿更衣。 虽说绎儿换下了湿衣服,然而寒气已经浸入了身子,当晚就发起高烧来,烧得不省人事。熬到天亮,整个人已经米水不进,雁奴见无法再这样拖延下去,只得匆匆前往正房大院禀告病情。 正房大院是呼吉雅居住的地方,雁奴虽然知道绎儿的病是因为呼吉雅而起,但是照例仍必须前往呼吉雅处禀告了病情才能请御医前来,她心里是恨着的,嘴上却要装作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自然憋屈得厉害。 离着正房大院还有些距离,就能够嗅到浓烈的香味,这份浓烈甚至有一点呛人的意味,她本能地想用手捂住口鼻,却忌惮被大院里的人指指戳戳,给绎儿惹来麻烦,于是强撑着往门口走近。 门口本应该有侍奉的婢女守着的,不知道是不是她来的太早了,居然空无一人。雁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步子则已经到了屋前的檐下。忽听得里面一阵缠绵的呻吟,紧跟着的是亢奋的粗暴声,让她本能地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伺候主子的日子久了,自然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脸蓦地红到了脖梗子,嘴唇也经不住一阵发抖,哆哆嗦嗦道:“启禀贝勒爷福晋,奴婢雁奴有紧要的事情呈报。” 她的话音落下后,里面的声音突然消失了,静的有些可怕,甚至有些不寻常。 依稀有一阵脚步声奔着门口来了,雁奴瑟瑟发抖的不敢抬头,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光着的脚裸露在她的视线中,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的后衣领被狠狠地抓住了,她被勒得喘不上气来,本能的仰起了脸来往上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魂飞魄散。她的眼前,一个披头散发的高大男子正狠狠的盯着她,那眼神想是要剜了她的心肝一样,让她不敢动弹。 “还不把她弄进来,你等什么?”里面传来了呼吉雅尖利的声音,神经质中透着鬼魅和寒气。 那男子将手一提,轻而易举的将雁奴拖翻在地上,一径往屋里拖去。 雁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脑袋嗡得一声炸开了,紧接着喉咙口一松,大声叫起来:“福晋!福晋饶命……奴婢什么也不知道……福晋……” 那男子显然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更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听她叫起来,生怕招来下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那力道让雁奴差点就窒息的死过去。于是,不管雁奴怎么踢腾,怎么奋力的哭喊,也无法在弄出什么响动,硬生生就被拖进了屋子里,拖进了黑暗中。 层层叠叠的帘子帐幕后面,依稀是呼吉雅鬼魅一样的魇笑声,让雁奴只能一径的缩在角落唯一的一点光亮处筛糠样的发抖。 “人奴才已经弄进来了。”那个男子恭敬的向着里面说道。 “你过来就行了。”呼吉雅的声音幽幽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这不太好吧……”那个男子沉吟了下,不无顾忌。 这时,呼吉雅斜裹着袍子的身影从重重帐帘后飘了出来,披头散发的俨然一副激情过后的疏懒状噙着冷笑道:“怎么?这个时候你倒是怕了?” “可是……” “这个臭丫头没什么可怕的……”呼吉雅轻嗤一声,“就算你现在怕了,不敢了,这件事情已经被这个臭丫头知道了,你想抽身,想躲?躲得了么?” 那个男子扑嗵一声跪了下来:“福晋开恩……” “开恩?”呼吉雅嘿然笑道,“好啊……我教你一个法子,可以保住你的一条命……” “福晋……”那个男子抬起头来看着呼吉雅索求救命的法宝。 “这个臭丫头就给你了。”呼吉雅勾着唇角笑得冷冽,一双葱白的手指托起了雁奴惊惶失措满是泪水的小脸,“回头贝勒爷问起来,就说是酒后失德,在我房里唐突了一个小丫头便是……” “啊?”雁奴浑身一震,这才恢复了意识一样,立刻尖叫起来,“福晋……福晋!您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呼吉雅扬手抽了雁奴一个耳光,咬牙道:“臭丫头!还敢狡辩!跟你的狐狸精主子一个德性!” 雁奴被打得脑袋一阵晕眩,嘴上却还在求饶:“福晋……奴婢真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奴婢不敢了!放了奴婢吧……” “你还不动手!要我帮你么!”呼吉雅对着那个男人大声喝道。 那个男人将心一横,用力将雁奴拖翻在地上。 雁奴拼命的挣扎着,踢腾着,用尽一切可以用的力气。 那个男人没料到她有武功底子在身,一时也摁不住她,反倒是被她甩脱了好几次,两人拉拉扯扯地直撞在门板上。那男人灵机一动,狠狠地将雁奴的头撞向门板,雁奴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摔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倒下的一瞬间,雁奴的眼前闪过绎儿的容颜,她在心里哭道:“小姐……雁奴怕是活不了了……” 就在那个男人扑上去的同时,门板被敲得咚咚作响。 “谁?”呼吉雅敏感道。 “回福晋,奴才是德希,方才听见您房里有动静,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德希的声音在外面应声道。 呼吉雅的心不由得一紧,继而用手止住那男人的举动,平了下呼吸道:“哦,没什么事情,你去吧。” “是这样。贝勒爷吩咐奴才前来询问福晋主子,今年的冬至和腊八的祭祀可曾安排好了,贝勒爷需要确定上贡宫里的礼单。” “行,一会儿我让人送过去。”呼吉雅打发道。 第214章 “贝勒爷还吩咐说,伯奇主子身子虚弱,让福晋主子关照厨房多做些补品。” “知道了。”呼吉雅不耐烦道。 “那奴才就告退了。”德希在门外行礼低头,忽然看到门槛的缝隙里一点光亮闪过,好奇的伸手去拣,正看到一只梅花型小花钿静静的躺在那里,上面还缠绕着几根纠结着的青丝。他略一定神,这花钿子是在何处见过的,怎么这么眼熟呢? 他正想着,便听见门板后一阵布帛撕裂的声音,紧跟着是挣扎的微弱呼救声:“小姐……小姐救我……” 德希顿时清醒了起来,在这府中,还有谁会管主子叫“小姐”的呢?他立刻大声叫道:“雁奴!是雁奴么?” “唔……”里面的雁奴听见了德希的声音,盯着晕乎乎的脑袋,挣扎的更厉害,“救……救我……唔……” 德希一时间血气翻涌,忘记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抬起一脚就往门板上踹去。单薄的门板哪里经得起他的重脚,砰得一声就倒了半扇下去,衣冠不整的呼吉雅立刻暴露在了德希的面前,她目瞪口呆的张大了嘴:“你……” 德希看着脚边半裸的男人,还有被凌辱的雁奴,怒从心中起,一把揪起那个男人,重重的甩了开去:“大胆的畜生!居然敢在贝勒府非礼上房婢女!” “大胆的奴才!你想干什么!”呼吉雅紧跟着厉声喝道。 “福晋现在做的事情,算是一个主子该做的事情么?”德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脱口而出用更高的声音反击道。 “混帐的奴才!”呼吉雅一把抓过手边的烛台便扔了过去,“来人!” 听见了院里的争吵和怒骂声,一众的婢女嬷嬷也不敢轻易进门,这会儿听见召唤,冲进院门去:“福晋……” “把这个撒泼的奴才给我绑了!”呼吉雅冷哼一声。 “谁敢!”德希反倒没有什么畏惧,只弯腰抱起雁奴,横眉冷对泰然自若,“不劳福晋动手,奴才这就去贝勒爷面前请罪!” “你……你敢……”呼吉雅顿时懵了。 德希根本没有搭理的意思,提步便走。 那男人彻底傻了眼,万没料到是这种结果,眼见着自己的性命就要断送了,索性顾不得许多,挺身就向德希扑了过去。 德希是上过战场见过阵势的人,哪里把他放在眼里,抬手之间,就将他掀翻在了地上,扭过脸蔑视地扫了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看着他的男人,旁若无人的出了院门。 那男人彻底傻掉了,奋身爬起来,向着丢了魂般傻站着的呼吉雅踉踉跄跄走去。 呼吉雅突然间尖声叫起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胆敢非礼主子的奴才拿下!” “福晋……”那个男人完全没有料到呼吉雅会以牺牲他作为自保的方式,整个人浑身一震,立刻也歇斯底里的挣扎起来,努力要摆脱几个嬷嬷婢女的捆绑,大声喝道,“福晋!你想做什么!你想杀奴才灭口么?福晋——” “堵上他的嘴!堵上他的嘴……”呼吉雅的尖叫声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疯狂的失去了理智,一气抓乱了自己的鬓发,完全失去了自制力。 伴着呼吉雅的尖叫声,德希抱着雁奴撞进了绎儿的院子,恰和尼思雅撞个正着。尼思雅毫无防备的被撞翻在地上,手中的热水盆和手巾一气摔的叮当响:“你们……” “绎主子呢?”德希气喘吁吁道。 “屋里……”尼思雅被他怒气未褪的模样吓得不清,说话也不由得结巴起来。 德希也不多做解释,埋头就往屋子里闯。 尼思雅吓坏了,慌忙起身张开手去拦:“不行不行!小主刚刚睡下去,你不能进去……” “是谁在外面?”屋子里响起来奶娘的声音。 “是德大人。” 屋子里安静了一下,接着是奶娘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尼思雅怯怯地让开路来,并上前打起帘子。 绎儿被奶娘扶着坐直了身子,勉强打起精神看去,就被德希和雁奴的样子吓的半天没发出声音来:“这……” “小主!”德希上前两步,应声跪下行礼,“请小主救雁奴姑娘一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绎儿缓了两口气。 雁奴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整个人往前一栽,就直挺挺地跪在了绎儿的面前,嚎啕大哭起来:“小姐……雁奴恐怕活不了……你要救我……” “德大人……”绎儿看到雁奴衣冠不整,情绪激动,便知道出了大事,“雁奴闯了什么祸?是贝勒爷要发落她么?” “不是。”德希沉下一口气,一脸的凝重,“她……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福晋要拿她配人……” “什么?”绎儿被他的话硬生生呛了一口,差点背过去,“拉去配人?配什么人?” 德希犹豫一下便道:“小主,有些话奴才不便出口。奴才因为这件事情冲撞了福晋,现在要去贝勒爷那里请罪。不论如何,请小主务必保全雁奴姑娘安全。” “德大人……”绎儿依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超乎自己的想象,沉着的应道,“雁奴名义上是我的婢女,实际上情同姐妹,我如何会置她的安全于不顾。只是你……” “奴才谢过小主!”德希恭敬地磕了一个头,迅速的起身,大步出了门。 “大人!”雁奴提步追了上去,却没有来及抓住德希的衣角,却看到了呼吉雅由一众人拥着往院子里来的身影,顿时僵在了原地。 第六回 “福晋到!”院门口的婢女大声唱道。 绎儿抬手示意奶妈和尼思雅扶自己起身迎接,因为高烧未褪,走起路来也不很稳当,勉强挪到门口,正赶上呼吉雅进得门来:“奴婢给福晋请安,福晋吉祥。” “来啊!把雁奴这个丫头给我拿下!”呼吉雅根本无视跪在地上的绎儿,厉声吩咐左右。 雁奴本能地往绎儿的身后躲去:“不要!不要……” 绎儿微微挺身,展开双臂护住雁奴,仰起脸向着呼吉雅道:“福晋这是要做什么?” “这个丫头年纪也大了,我已经为她配了人家。”呼吉雅挥手让几个嬷嬷过去将雁奴抓过来,几个嬷嬷却忌惮绎儿的身份,不敢上前,只在迟疑。 “雁奴是奴婢的人,福晋将雁奴配人本无可厚非,可是奴婢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与情与理未免都说不过去。”绎儿冷笑一声。 “我现在不是正在和妹妹你交待这件事情么?”呼吉雅也不依不饶,“把人给我带走!” “我是雁奴的主子,人是我的,不是福晋想带走就可以随时带走的!”绎儿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虎得站了一起来,人也一阵眩晕,“至少对方是什么人家,我还一点不知道。” “你也是奴婢一个,和这个臭丫头有什么差别?”呼吉雅紧走两步,逼视到绎儿的面前,带着侮辱的笑意,“你不过是陪贝勒爷睡了几觉,生了个儿子,才当你是个主子,你还当真耀武扬威起来了?” 绎儿听得出她的语中带刺,满口是讥讽和挑衅的意味,如果在这时还不还招等同默认自己的低贱,无视自己的尊严:“我没有记错的话,就算我是以色侍君,我在家里尚且是个小姐,福晋在家里却连个格格都算不上了。” “你……”呼吉雅被她一语刺中了心中最痛的地方,怒不可遏的扬起手来,狠狠地往绎儿脸上掴过去。 绎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笑得让她不寒而栗:“既然我和雁奴都是奴婢,福晋有本事索性将我和雁奴一并发落配了人家便是!” 呼吉雅努力想要将手抽出来,却根本是白费心机,于是汹汹的叫道:“你……大胆的奴婢!居然敢犯上!还不松手!” 绎儿冷哼一声,重重地甩开了呼吉雅的手,继而欠身一礼,带着嘲讽:“奴婢方才一时冲动,得罪了福晋,这厢赔礼了。” “你不要以为凭你的伶牙俐齿就可以为所欲为,今天这个臭丫头我是要定了!”呼吉雅并没有放手的意思,“就算我说了不算,只要贝勒爷一句话,这个臭丫头……” “你说的当然不算!”豪格的声音忽然在院中响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呼吉雅措手不及,连忙回身去看。 豪格从仆从们让出的走道中步进来,脸色沉峻的让人害怕,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呼吉雅,不紧不慢道:“雁奴的事情,我早就有安排,不过是还没知会你。福晋你就不用多操心了。” “阿诨……”呼吉雅看着豪格身后一脸沉着冷静的德希,心里七上八下的,呼吸一阵阵发紧,“府里婢子奴才们的婚配一向都是臣妾做主的,为何这个臭丫头却要例外?” 豪格并不看呼吉雅慌张的神色,只是微微启合了一下嘴唇:“这个丫头和普通的奴婢不一样,她的婚配,我早已经和她主子定下了。让她进府,就是为了指给德希为妻的。” “什么?”呼吉雅险些晕过去,“这怎么可能……” 再看对面的绎儿也是一脸强作的镇定,眼神里却藏不住内心的惊愕。 “有什么不可能?”豪格不轻不重的说道,“行了!事情已经清楚了,你还不回去。” “阿诨……”呼吉雅显然不甘心,还要再辩解。 豪格转过脸来,盯着她惨白的脸笑道:“你再不回去,只怕有人等的要着急了吧……” 呼吉雅一瞬间的呼吸就被他的话给窒住了,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声音来。 豪格的虎眉一横:“还不送福晋回房去! 第215章 傻站着干什么?” 跟随呼吉雅来的嬷嬷们立时傻了眼,大气也不敢喘,扶着呼吉雅跌跌撞撞的出门去了。 “谢贝勒爷……”绎儿的气息一软,整个人就跪坐在了地上。 “小姐小姐……”雁奴上前架起她,扶坐到炕上,泪水涟涟一径抽噎道,“都是雁奴不好,是雁奴害得小姐这样……” 豪格背着手踱了两步,清了清嗓子回头对德希道:“德希,还不带雁奴下去。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跟绎主子说。” 待到丫鬟婆子们掩门退了出去,豪格才舒了一口气道:“你怎么样?还在烧着么?” 绎儿知道瞒不过去,只得和盘托出:“嗯,昨晚上受了点风寒,早上有点烧,眼下好些了。” “当真好些了?”豪格提步到了她面前,挨着炕沿坐了下来,不由分说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语气里立刻有了几分恼怒的味道,“这还叫好些了?那么烫手,也不叫御医来看看?” 绎儿苍白的笑着,轻轻摇头:“不要紧的。” “现在你是病人,病人要听我的话。”豪格爱怜地抚弄她的小脸,“等下让人宣御医过来。” “我真的不要紧……”绎儿想要拒绝,却见他如是这般的认真神情,有些推脱不掉,只好应下了。 “我这么处置雁奴的事情,你不会介意吧?”豪格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的看着她,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怎么会?”绎儿牵着他的手,满是感激道,“倒是该谢谢你成全他们。我看雁奴和德大人早就心意相通了。” “哦?”豪格饶有兴趣,“我倒是没发现。” “德大人我倒是没注意,雁奴这丫头,我是看出来了。”绎儿想起来觉得有趣,微然一笑,“也好啊。总算为雁奴谋了个好人家,也算对得起他爹爹了。” “怎么?你还认识她阿玛?”豪格揽着她的肩,搂在怀里细语。 “嗯。她自幼就死了母亲,父亲是我爹爹的部将,早年在和瓦剌的战斗中为了保护我爹爹战死了。我爹爹便将她带到家里,说是给我做个伴儿当丫头,其实是跟女儿一样看待的。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我这个做姐姐的,没能给她谋个好日子,真是愧对她。”绎儿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多亏了你,她才能跟德大人在一起,有个好归宿。” “你和我在一起,莫非不是好归宿么?”豪格玩笑道,“嗯?” 绎儿没有应承,只是将身子往他怀里更紧的贴了贴,改换话题道:“这些天忙什么呢?看你也不怎么着家的。” “哦,你不说我还忘记了,有个事情跟你还要商量。”豪格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父汗马上要建立汉军八旗,正在商议着要怎么分配旗籍,你们祖家也在内。” “怎么?”绎儿直起身来,侧过脸看他,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好好的,建什么汉军八旗?” “我们从蒙古回来,你猜带回什么来?”豪格脸上满是兴奋。 “什么?”绎儿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敢承认。 “传国玉玺!”豪格的声音不免大了些,“是当年你们太祖皇帝想要却没得到的大元皇帝传国玉玺!” “难道父汗要……”绎儿在这一瞬间便知道了皇太极突然设立汉军八旗的用意,心下已然有了一个答案,说了一半儿却被豪格捂住了嘴。 “现在还不能说。”豪格压低声音叮嘱道,“还不是时候。” 绎儿点点头,脱开他的手:“因为这个要设立汉军八旗么?” “是啊。先统一军制,然后慢慢来调整布局。”豪格也不想瞒她什么,“现在正在商议是否把你们祖家分在一个旗。” “怎么?还要让祖家分家不成?”绎儿心里忍不住担心起来,“祖家传了那么多代,可都没有分过家的。” “是这样。”豪格难得的耐心,一一道来,“祖章京不是你伯父的亲生儿子,所以,从收服你伯父的角度出发,不能将他隶属在正黄旗,父汗的意思是将他分在镶黄旗。可是,你二哥祖泽洪大人又是论军功只能分在镶黄旗,他是你伯父的嫡子,所以很难两全。” “这些个全凭你们定,问我做什么?”绎儿不很明白他说这话的用心,反问道。 “因为你是祖章京的亲妹妹,又是我的人,父汗的意思让我考虑到你在外人面前的地位。”豪格抬手刮刮她直挺的鼻子,轻轻吻她的侧脸,“以后我多少是要封王,你便是我的爱妃了,爱妃亲哥哥的地位怎么能低于别人?嗯?” 绎儿的双颊飞红,不着痕迹地躲他:“非要把这种棘手的事情牵扯到我身上来不可么……” 豪格长舒了一口气,像哄小孩子一样抚摸了一下她没有梳髻任意垂着的发丝,感慨道:“等册封的金册下来,你就不能再梳现在的发髻了,衣服也要换了……府里的一道风景就要没了……” 绎儿仰起脸来,瞠大的眸子慢慢的垂下的卷睫,剩下的眼神里尽是伤感:“如此说,所有人都要换上女真装束么?” 豪格点点头,有些无奈,但又带着几许期待道:“不过,你穿什么,梳什么发髻,对我来说都一样的漂亮。或许看惯了你的汉装,换上女真的装束,会很别致。” 绎儿不很自然的笑了笑,脸上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了那份抑郁寡欢。 就算再别致又能如何,漂亮与否对她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要知道在她的身上,最后的一点汉人的尊严都要被剥夺了。 豪格依稀看到了她的失落和伤感,却体谅的不去道破,只从袖管里取出了一个密封的信封来:“给。” “什么?”绎儿小心地将马上就要溢出来的眼泪收了进去,勉强笑道。 “过些天就是腊月初二了,你的生辰。忘记了?”豪格笑着望进她的眸底深处,“这是送你的礼物,到那天再看,之前不许打开。” “是什么?”绎儿完全猜不到他到底藏了什么玄机,而手里的信封却显得有几分重量。 豪格却完全没有提前揭秘的意思,径自站起身来,叮嘱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如果提前拆了,你就见不到礼物了。” 绎儿只能将信将疑的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豪格俯身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抽身而去:“一会儿让御医来给你瞧瞧,我忙,还要进宫,先走了。” 绎儿望着他成熟脸庞上的顽皮笑颜渐渐淡去,手中的信封也愈发重起来,整个人靠在炕头,好像没有了意识。一时之间,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彷佛一个已经失去了躯体的人,在这个世界里形同空气,没有一个可以供她附着的地方。 她猜对了。从蒙古带回来的传国玉玺使得皇太极不再满足于称霸于辽东一隅,如今蒙古已经成了自己最有力的盟军,而依赖大明朝保护的朝鲜不过是个弹丸小国,自然也没有能与自己一争高下的能量,凭他现在的实力或许已经能够撼动曾经不可一世的大明朝了。关内肥沃的土地,富饶的江山远比这辽东的白山黑水更具有诱惑力,那紫禁城里的宝座也是盛京皇宫那局促的椅子望尘莫及的。当年朱元璋驱逐元顺帝,从燕云之地一直追到大漠草原,也没有能够得到传国玉玺,只能重新制作一个为自己的帝位正名。而这个至宝却落到了自己的手里,这莫非是天意么?天意让他的大金国取明朝而代之么?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称帝的野心呢? 事实上,他的敌人还没有除尽,就算他登上帝位,也不可能安生,他必须要除恶务尽,以防不测发生。他的敌人还剩下谁人呢?他还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么? 绎儿不得不承认自己变了很多,变得算计,变得处处维护自己家庭的利益。这些是她不愿意看到,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在这里,走错一步,便是步步错了。在这个孤岛上,她只有拼命的抓住豪格,保护住这个家,才有希望。可是自己的希望又是什么呢?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变得迷茫了。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的平静或许根本就是一个错觉,又或者仅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她不明白,为何豪格面对呼吉雅如是的作为,竟从容漠视的如同另一个人,却要硬生生将祖家卷入他们父子俩取代大明的事业中去。汉军八旗,亲王爱妃,金册金印……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却总觉得有什么将要从自己身边乱起来,而且将以她可能完全无法承受的方式冲击着她的一切。 依稀的,这府中竟然有了一丝血腥的味道,这味道将她的周身上下给紧紧束缚了,让她喘不上气来。 如此窒息的感觉从这一天开始,就一直时时刻刻陪伴在她的身边,让她坐卧不宁。眼见着日子进入了腊月,周遭却仍旧是一片宁静,平常的再平常不过。她甚至怀疑自己几次从梦中惊醒,汗湿衣衫都是杞人忧天,是自己的神经太过于敏感。 这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了,她却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而赖着不想起身,偏是一旁的女儿哭闹的厉害,让她心烦意乱的无法踏实地躺着,只得起身。 大约是听见了主人起身的动静,尼思雅捧着热水盆从外屋进到炕前来,轻声问道:“主子起身了?” “哦。”绎儿披了衣服,带着点梦游的懒散下了床,抱着哭闹的女儿哄着,“瑞格儿醒了,我也睡不踏实。” 尼思雅打起帘子,接过她怀里的小格格哄着,一面取下屏风上担着的衣服一一递过去。 绎儿弯腰往脸上湿了些热水,绞了手巾敷在脸上,闷着声音道:“雁奴呢? 第216章 怎么不见她?” 尼思雅笑着提醒道:“主子怎么忘记了,她前儿个刚和德大人完婚,是您放了她的大假。” 绎儿一愣神,继而笑道:“敢情我都给忘记了。” “主子忘记这个不打紧,今儿的日子可是不能忘的。”尼思雅拾起桌上的拨浪鼓去逗怀里哭闹的小格格,嘴上却故弄玄虚的说着。 “今儿什么日子?”绎儿放下手里的手巾,套上了家常的衣服,坐到了妆台前,捡起梳子拆了偏散的发髻梳理。 “今儿是腊月里了,腊月初二。”尼思雅提示道,“主子记不起贝勒爷嘱咐的话了?” “哦……”绎儿想起了那个信封,“你把信封搁哪儿了?” 尼思雅细细浅笑,指了指妆台旁的小抽屉:“喏。” 绎儿一手绾住发丝,一手用红艳的蔻丹挑开小抽屉的搭扣,轻轻一拉,那个信封边跳到了眼前。 尼思雅凑过来,帮她用剪刀剪开,只见一把黄铜的钥匙静静地躺在里面,下面还压着一张小纸片:“咦?这是什么?” 第七回 “念给我听。”绎儿忙着绾发髻,无暇自己一观。 “傍晚时分太子河……”尼思雅仔细辨认了一下复杂的汉字,一字一句的念道,“围场……” “围场?”绎儿愣了一下,扭过脸来看尼思雅,眉心皱了起来,百思不得其解。 “对!”尼思雅也再次看清楚了上面的文字,确定的点头。 绎儿将梳子递给尼思雅,自己接过了她手中的纸片,凝神看去,目光在几个小字上打了个旋,便向屋外投去。 她一直睡着,不曾察觉,屋外早已经飘飘扬扬的下了大半天的雪了,这会儿才稍稍缓过劲来,绽出一点点灰蒙蒙的光亮。而堆积起来的厚厚的雪,将这并不强烈的光亮折射的异常刺眼,反倒照亮了屋里。 “下雪了?” “嗯。昨天夜里就开始下了。”尼思雅小心地将发丝在手心里绾成了一个纂儿,用银钗固定住了,便将几只钿子摊在掌心里道,“主子挑一个吧。” 绎儿定定神,望着她雪白的手心里平放着的几个钿子发呆,正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突然怀里的女儿将胖嘟嘟的小手举起来,抓起了一个点翠珊瑚花饰乱晃着,嘴里发出兴奋的叫声和嘟囔。 “哟!小格格可帮主子选了一个!”尼思雅被瑞木青突如其来的孩子气举止逗得顿时笑起来,伸手接了来,“这还是上次七夕节宫里赏下的呢。因为没有东珠,福晋和其他各房的主子都还不想要呢。不过,也是缘分,这个珊瑚钿子跟主子倒是很配。主子看……”说罢,她将点翠珊瑚花饰轻轻地插进了绎儿的发髻里,端起镜子伺候。 绎儿看着镜中昏黄模糊的自己,这张面庞竟然有了几分陌生。过去清丽俏皮的顾盼之神宛若前世的记忆,现如今已然找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谧安然,甚至有几许随波逐流,无欲无争的超脱。正如雁奴说的那样,她的好强心和傲骨去了哪里,被岁月和磨难腐蚀掉了么?还是她早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自从懂事以来,她就立志要做个别样的女子,于是乎,她的所作所为都与寻常官宦千金大相径庭,她对自由的大胆追求成就了她的别样性情。原以为,她会如是幸福的将这样的性情继续保持下去,不想终究堕入了俗世。她原想不轻易正眼瞧男人,以免落入戏里才子佳人的俗套,然而就是那么带着傲气的一瞥,却误了她的一生。眼下里,她的英气傲骨都被抛却了,剩下的也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妇人心境。这大约就是造化弄人吧。 绎儿只在感叹,忽听得门口的嬷嬷朗声禀告:“主子,祖章京的福晋候见。” “快请。”绎儿听说沅娘来了,连忙吩咐,说着便也起身穿戴好,抱着瑞木青迎了出来。 沅娘牵着小儿子进了门,望见绎儿便行礼道:“请小主安。” “嫂子哪里话,都是自家人,这些规矩是给外人看的。”绎儿伸出一只手过去,向着侄子道,“三儿,过来,到姑姑这儿来,让姑姑看看。” 小三儿有些拘谨地挪过去,不时回头看自己的娘亲,惴惴不安的模样甚是可爱。 “怕什么呀?三姑那么可怕吗?”绎儿笑道,“如雁,去拿点核桃榛子来,三儿爱吃这个。” 尼思雅应了一声张罗开去,绎儿便拉沅娘坐了下来拉家常。小三儿懵懂的趴在沅娘的膝头,仰望着绎儿怀里正瞠大眸子对视的瑞木青做鬼脸。 “今儿你生辰,没忘吧?”沅娘说着,将怀里抱着的包袱打了开来,“你在府里也不缺啥,我寻思了下,给你做了套苏样子的冬常服。郁妹也动手,给你缝了个卧兔儿,还真是不错。你瞧瞧。”言罢将一个青狐裘的卧兔儿递了来。 绎儿眼眶不由得一红,手上抚摸着这柔软,心绪复杂难言:“难为她想着了。我一个小生辰,害得你们这般费心。” 沅娘笑道:“说哪里话,这都是举手之劳。其实你在府里能缺什么,这些东西不过是份心意,按说都拿不出手的。” “泽润哥哥好么?”绎儿一边从捧着果盒的尼思雅手里抓了果子塞到小三儿手里,一边关切道,“这些家里还好吧?” 沅娘自是知道绎儿问的是什么,微微点头道:“一切都好,新进门的妹妹也很识大体随和。” 绎儿心里松了口气:“这样最好了。” “哦,对了,现下里有个事情妹妹可晓得?”沅娘犹豫了一下说道。 “可是为汉军八旗的事情?”绎儿立刻了然于心。 沅娘点点头:“听人说,你二哥论军功被封到了镶黄旗,又要把你大哥封到正黄旗,说是因为你的缘故要抬身份。你二嫂子老大的不高兴,整天阴了个脸,说是亲生的不如外家人。唉……你知道的,你大哥二哥忙起来也不着家的,家里的吃喝用度全是我担着,眼下里,非得分这个家添乱,真是平地起风波啊。” 绎儿知她话里有话,却也不想牵扯进去,一味打圆场:“这是朝上男人们的事情,我们这些女流之辈由他们折腾吧。二嫂啥样的人,处了这些年,你也是知道的,随她磨叽两天就好了。” “贝勒爷怎么说的?” 绎儿见她不依不扰的只得断了她的念头:“让泽润哥哥隶入正黄旗是大汗的意思,泽洪哥哥是亲生的不错,可是论军功,只到这个份上。名义上,泽润哥哥还是长房长子,这个可是没法改的。” 话说到如此地步,沅娘知道绎儿对此也没有进言的机会,只得作罢另寻话题,正在尴尬,就听见院子里吵闹的声音,紧跟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兴奋的高叫:“额娘!额娘……” “三阿哥来了。”尼思雅闻声忙不及地迎上去挑起帘子,护着让进来。 却见叫名三岁的富绶一身白色的狐皮端罩,花团锦簇的进了门来,满月似的小脸因为兴奋带着两团水嫩的红色,眉眼之间已然比同龄的孩子多了几许英气。他急惶惶地奔进来,还不时奔跳着回身叫道:“快点!快点啊!” “绶儿。”绎儿笑吟吟地望着他微湿的额头,“瞧你汗津津的,做什么呢?” “额娘!”富绶三两下跳到绎儿的面前,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儿,像模像样的打了个千儿,“绶儿给额娘请安,祝额娘福寿安康。” “哎哟哟,这么个小人儿,可是会疼你娘亲啊。”沅娘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引得掩口莞尔,又顺势推了推自己身边的小三儿,“去!给三阿哥请安!” 小三儿和富绶随时姑表兄弟,却很少见面,看着富绶锦衣华服的模样,他小小的心里生出一份别扭,死活赖着不愿意过去,只躲在母亲身后探出半张脸儿打量富绶。 富绶也全不在意,回头冲着身后道:“拿上来啊!” “什么呀?”绎儿好奇道,倾身去拉富绶的小胳膊。 富绶瞠大了眸子,嘴角带着笑道:“额娘,绶儿送您一个礼物。” “哦?”绎儿将他拉到怀里,爱怜道,“额娘有绶儿就很开心了。绶儿是额娘最好的礼物。” 富绶冲着家奴一挥手,两个奴才捧着个罩着的笼子搁在了地上,他自己跑到跟前,一抬小手将笼子上面的罩布给掀掉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被吓得扑腾乱跳,哇哇的叫着。 沅娘身边的小三儿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勾着身子往前探去,想看的更真切。 “额娘,它还会念诗呢。”富绶一边示意鹦鹉儿安静下来,一边神秘兮兮的说道。 “是么?” 富绶凑近了些,隔着笼子提示鹦鹉道:“雪衣娘,樱桃……樱桃!念!樱桃……” 绎儿也忍不住起身,将瑞木青递给奶娘,自己倾身过了近前,微微欠身去看,才到了近前,就听见那白鹦鹉歪着脑袋咿咿呀呀的念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啊啊……暮烟垂……” “这念诗的口气好像一个人啊……”尼思雅眉心一皱,“很熟悉呢……” “是么?”沅娘兴致勃勃地问去。 绎儿似是听出什么,直起身不着痕迹的掩饰道:“鹦鹉念诗能像谁么?你们呀,还较真儿什么?” “对啦对啦!”富绶拍着小手道,“如雁你好聪明,这只鹦鹉是十四叔祖奖给我的。它念的诗都是十四叔祖教的哦!” 绎儿蹲下身去责备道:“怎么可以跟十四叔祖讨东西?” “没有!是我今天在宫里的校射完成的最好,他看见了奖我的。” 第217章 富绶挺直了背大声为自己辩白。 绎儿的脸色稍稍一转,抬手摸摸富绶的小脑袋:“以后不要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十四叔祖不是别人呐。”富绶眨了眨眼睛,愈发不明白母亲的脸色为何伤郁起来,“额娘你不喜欢呐?” “喜欢……”绎儿淡淡的说道,心下有了几分沉重。 他是在讨自己的好么?还是在找寻一切借口去接近富绶,讨好富绶呢?又或者还有什么阴谋裹挟在里面…… 带着这样的疑问和不安,在家长里短中恍恍惚惚的就到了傍晚,马车在祖府的大门口停歇了片刻,又重新启动,向着太子河边的围场驰去。 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马车在空旷的原野上飞驰着,绎儿在车厢里全不知车厢外是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景致,她的心里没来由的觉得很沉重,像要找个地方,将疲惫身心依靠过去,换取一是片刻的彻底安宁。 尼思雅见她不发话,直愣愣地发呆,也不敢随便开口。 一时之间,车厢里安静的有几分怕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慢慢听了下来,直到听见车夫请示的声音,两个人才反应过来。 尼思雅扶着她下了车来,抬眼正看见围场的栅栏门边,一个侍卫恭候着行礼:“请小主安。” “快免礼。”绎儿示意他起身,随机问道,“贝勒爷在什么地方?” “回小主,贝勒爷还不曾到。”侍卫奉迎着绎儿向围场里走去,“之前吩咐说,如果小主先到,由奴才陪着先行。” “还要去哪里么?”尼思雅刚接下披风来,听话要先行,慌忙又往回系。 “贝勒爷说,请小主一个人过去。”侍卫追加了一句。 绎儿点点头:“就遵照贝勒爷的安排吧。” 侍卫打马在前,绎儿扬鞭在后,两骑在暮色沉沦的围场中穿梭了一阵,便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院子前。侍卫勒缰下马,向绎儿行礼道:“小主请。” 绎儿翻身下马,紧走几步,蓦地发现侍卫原地站着,并未随行:“怎么?你不走么?” “回小主,贝勒爷有令,奴才不得擅入院中。”侍卫一脸的无奈解释道。 绎儿心里愈发的摸不着北,只得硬着头皮往院子门口走去。 院门是虚掩着的,她小心翼翼地扬手推了开来,那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红唇。 院子里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着疏瘦的梅树,积着白雪的枝头上灿烂的花朵争相绽放,或是白如皓月,或是粉若彩霞,掩映在一处,俨然是一个虚幻的仙境。更让绎儿觉得惊怔的是,照亮这幻境的是夹道的冰灯,一盏一盏晶莹剔透的泛着橘红色的光华,将白色的积雪映上了淡淡的色彩。一时之间,她分不清哪里是梅花,哪里是冰晶玉洁的光华,整个人不知不觉地寄身于这花丛之中,迷失在了院子里,分不出哪里是天上,哪里是人间。 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梦或许都没有她眼前的绚丽,这里没有姹紫嫣红开遍,也没有乱红飞去歌罢花如雨的烂漫,现实居然能比梦幻更让她醉心和忘我,亦或许她真的是在做梦么?她想大声的将惊喜的心情释放出来,却唯恐打破这份宁静,唯恐使得如此美丽的梦幻在刹那间经不住灰飞烟灭。她真正的舍不得呀! 她的脑海里陡然间一个调调应心之所动而起,懵懵懂懂的仿佛在梦里呓语般吟唱起来:“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牙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弗转……” 她就这样带着笑,旋身于这梦境一般的梅花丛中,口中哼着《牡丹亭》的《寻梦》,这一刻,在她的嘴里,在她的心里,她这个人就是杜丽娘了。 脑海里,不断的涌现出许许多多的情节,游园惊梦,或许她过去的日子里也是有过的那份甜蜜的欢喜和贪恋的,就像杜丽娘和柳梦梅那样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爱了谁恋了谁,与谁耳鬓厮磨,与谁相拥着去听夜雨瀮瀮。这一切在脑海里,又模糊又清晰,似是昨天又似是今天。 “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捱过雕阑,转过秋千,肯着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梦到正好时节,甚花片儿弗下来也!”她口中念着唱着吟着,且娇且赧,仰首看着被夜风旋起的落英纷纷而落,沉醉未醒,蓦地又伤感起来,“他兴心儿紧唁唁,呜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弗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 那份温暖现下去了哪里,她怎么寻也寻不着了呢? 又是一阵风起,扬起的雪沫拂灭了冰灯上的烛火,烛火在瞬间熄灭了,升起袅袅的轻烟。 她心里一惊,梦却没有醒的意思,伤感着红了眼眶:“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守的个梅根相见……她这一生当真还能和谁人相守,与谁人破镜重圆么? 想到这里,她一下子没了声音,方才急转的脚步收不住一滑,整个人往下跌去。 她有一种向下坠落的感觉,这感觉似乎是有过的,那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她曾经以为自己在往万丈深渊里坠去,却甜蜜的不想做任何的挣扎,哪怕万劫不复,她也根本不在乎。于是,她想起了一片焦黑颓垣的永平城,想起了繁花似锦的京城月夜,想起了风雪交加的大凌河,那相互依偎温暖着的缱绻。她爱他,深深的爱他,为了他可以去死可以重生,“生生死死随人愿”原也只是为了他。此时此刻,她不想挣扎,只念着这份愈发浓烈的甜蜜向下跌去。 未及她摔在地上,便听得头顶上有声音道:“怎么?当真要去梅树根上与我相见么?” 她愣了一下,定睛看去,正看见豪格一脸顽皮的笑意:“你……” 豪格揽着她的腰,将她搂在怀里,嬉笑道:“从来没听过你唱曲子,虽然听不懂,但是挺好听。” 她埋首在他的貂毛端罩上,贴紧了他的肩有些悸动:“谢谢你……” 豪格吻她的脸,柔声道:“要谢我,哪有那么容易。这院子里的梅树冰灯打理起来可是费劲,你一句话就谢得了么?” “那要如何?”她的脑子里空白了一片,只能由着他牵着走。 “把眼睛闭上。”豪格笑道。 “做什么?” “要你闭上就闭上,哪来那么些废话。”豪格不容置喙的口气干脆得很。 她将卷睫轻轻垂下,仰起小脸来向着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他的用心。 豪格看着她傻傻的模样,闷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望着她笑道:“把我给你钥匙拿来。” 绎儿依言将袖笼中的钥匙递了过去,自己也偷偷的眯起眼睛想一看究竟,竟被他一把捂住了眼睛:“不许偷看!” “我没有啊。” “还狡辩。”豪格孩子气道,伸手取出汗巾,蒙住了绎儿的眼睛,“一点不乖……” 绎儿只觉得眼前朦胧了一片,面前的豪格似乎用钥匙打开了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什么,继而发髻上一紧:“是什么?” 豪格笑道:“你猜!” 绎儿伸出手去摸,指尖立刻触到了一丝温润的光滑,迟疑了一下道:“是东珠?” “嗯。”豪格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不错,答对了,有奖励。” “可是东珠是不可以随便戴的,如果让福晋知道……” 不等绎儿说完,她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被豪格紧紧地抱了起来,他满不在乎的朗声笑道:“知道便怎样?我爱给谁就给谁!什么是规矩?我就是规矩!” 绎儿还想说什么谏言,不及出口,便被豪格的吻给堵了回去,热烈的感觉燃烧了她的一身,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豪格将她拦腰抱起,满是预谋得逞的赖皮口气道:“今天晚上,用你自己谢我……” 她的眼睛被蒙着看不见,却能清楚的从彼此湿润的呼吸中感觉到那份真实,感觉到豪格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宠溺和眷恋,辗转纠缠在一处。肌肤相亲,间不容发,细滑的游弋,粗重的抚弄,如同在池塘莲叶间追逐的鱼儿一般,若即若离,分明捉不住,却又无法释然。藏在他的怀里,他的阴影里,她疲惫的心有了依靠的地方,于是乎,她放下了一切的戒备一切的苦痛,抱紧了他。他滚烫的胸膛融化了她身体的冰凉,也开始向着她的原先冰冷封固的心蔓延过去,而她已经完全抵挡不了了。 豪格拆开了蒙在她眼睛上的汗巾,贴在她湿漉漉的鬓发边呢喃着:“……毕瑟月波碧雅姆必……瑟月波……” 她对着不太适应的光亮眯嬉着眼睛,柔柔地在他的怀里问道:“你……你说什么……” 豪格勾着唇角笑起来,细碎的胡茬儿从她嫩滑的脸颊上糙糙的摩挲过去,她脸上的两团红云顿时被渲染开来,仍不甘心地又问:“你方才说的是什么……什么意思……” “我说……我好喜欢你……好爱你……”豪格捧着她的小脸又是深深的一吻,“我不要你听懂,我只要你能用心感觉得到……” 绎儿的眼眶里突然有一种湿润的冲动,反身将他紧匝在了自己的怀中,悸动道:“我……我也好喜欢你……” 她全不知,这一时的不假思索恰恰打翻了自己一直以来努力恪守的平衡,一切在这瞬间都变了,再不由她的理智所能掌控。 第218章 她正如他当初强娶她之际所说的那样,此时此刻心甘情愿的做了他的女人。纵使她拼尽了全身的气力,所有的努力,这一刻似乎都成了白费。这个就是所谓的宿命么?冥冥中早已经安排定了结局?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豪格已经在自己的怀里睡着了,熟睡之时仍然不忘紧紧地揽着她,生怕她会乘自己熟睡之际溜走一样,满是孩子气。 这时,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主子……” 绎儿生怕吵醒豪格,于是应道:“什么事?” “小主,贝勒爷睡了么?”侍卫怯生生道。 “嗯,刚睡着。”绎儿伸出手,挑开帐帘,“怎么了?” “回小主,府里出事了,请贝勒爷速回。” “出了什么事情?福晋不在么?” “回小主,大汗派了人来,把府邸给围了,说是福晋的娘家谋反,要一并拿福晋问话。” 绎儿一怔,眼下是定然是要从速回府了,可是看着豪格熟睡的样子,她真的不忍心将他叫醒,于是吩咐侍卫道:“嗯,我知道了,你先去备马,我这就侍奉贝勒爷起身。” 侍卫应声走了,绎儿小心地挪了挪身子,轻柔地唤道:“贝勒爷……” 豪格全没有搭理她的意思,依旧睡的很安逸。 “爷……”绎儿只得推推他,“快醒醒……爷……” “嗯……”豪格懒懒地应了一声,很不松爽嘟囔道:“……怎么了……” “府里出事了,父汗派人拿福晋问话。” “拿去就是了……”豪格觉得她是小题大做,伸手将她搂在怀里,“睡吧睡吧……” “你听我说,你姑姑莽古济公主谋反了……” 豪格嗡得一下被“谋反”二字给惊醒过来,整个人虎得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你的姑姑,福晋的额娘莽古济公主谋反了,现在父汗已经派人到府上了,要拿福晋去问话。” 第八回 马车在贝勒府门前停住脚,不消下车便可以隔着车帘感觉到车窗外的灯火通明。一阵马嘶声传过,很快的,德希的声音在车门外响起:“贝勒爷请速下车,正堂里宫里的人正等着。” 豪格低低地应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直起了脊梁便要下车。 绎儿不知道出于什么,心下一慌,带着揪痛的感觉让她无法呼吸,腾出一双手来,一把攥住了豪格的手:“爷……” 豪格抬眼看着她,眼神里充满的复杂的情绪,并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反握了一下绎儿的手,迅速的抽出手去,弯腰步出了车门,跳下了马车。 绎儿的手心被一阵寒风灌满了,她的心也无法安然的保持平静,整个人紧跟着钻出车门,跳下马车的一瞬间,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贝勒府门口已经被宫里来的善扑营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明晃晃的火把把个夜晚点亮成了白昼,虽然刀剑尚未出鞘,可是每个侍卫脸上一脸冷峻的表情带着无以伦比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看着豪格在几个侍卫的拥簇下,疾步进得府门去,绎儿迟疑了一下,脚也不由自主的僵在了原地,是进是退一时没了主张。 正在此时,一双手搭在了绎儿的胳膊上:“小姐。” 绎儿循声侧过脸来:“雁奴。” 雁奴已然做了妇人的妆扮,不过眼下里却没有初为人妇的喜悦,倒是一脸的紧张:“福晋还在正堂上和宫里的人纠缠,可是善扑营的侍卫已经从她房里搜出了诅咒大汗的木头人了,事情恐怕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这次宫里来的人言辞甚是强硬,大有连贝勒爷也一并质问的意思。” 绎儿听她这般说来,心里倒是稍稍缓和了一下,眉心微蹙:“宫里来人是如何说的?这谋反之说究竟如何挑起来的?” 雁奴沉了口气道:“听说是福晋娘家的一个奴才叫做冷僧机的人在刑部告发的,说是福晋的母亲还有她的舅舅伙同一众人曾经在佛前跪焚誓词,要夺御座。刑部将这个事情报告给了大汗,大汗非常震怒,于是下令彻查。” 绎儿努力平静下来道:“单凭一个奴才的话,如何能定这么大的逆案?只怕这背后另有隐情。” “小姐说的不错。”雁奴压低了声音附耳道,“我听说福晋的继父也曾经对国舅爷说过同样的话。” “国舅爷?”绎儿满脑子也翻不出这么一个国舅来,“哪个国舅爷?” “就是阿什达尔汗。”雁奴连敬称都懒得说了,“还有一个人也去大汗面前证明确有此事,那个人叫达雅齐。” “我明白了。”绎儿平了一下呼吸,依稀理出了条理。 这个事情的确是有些蹊跷,就算这个谋逆事情是真的存在过的,当事人之一的莽古尔泰已经死了两年了,为何到了此时才被揭发出来。而且饶有意味的是,告发的人恰恰是都是在佛前跪焚誓词结盟谋逆的当事人。冷僧机作为莽古济的家奴,对主人不满或获罪于主人为求活命告发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但是作为莽古济的丈夫琐诺木杜棱又为何要告发自己和自己妻子犯下的灭族大罪呢?这根本是无法说得通的,也是万万不合情理的事情。 撇开这些不论,证人之间的相互印证也是巧的有些离奇。冷僧机告发在先,紧跟着,立刻就有阿什达尔汗和达雅齐连续告发证明于后,且是翻出了陈年旧事,两者并无直接关系,却有重合的丝丝入扣。告发和证据从各自的方面相互印证,入情入理,作为中间信息接受者的皇太极真的对此一点也不怀疑么?他居然第一时间里就震怒异常,而且立刻着手彻查此时,查抄几个被告发者的府邸,分头拿人审问,丝毫没有一丁点怀疑的迹象,莫非是事前安排好的么? 绎儿想着想着,心里一阵发寒,一股子凉气顺着她的脊梁往上窜去,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却待此时,不远处一队人马飞骑近前来,隔着老远就冲着门口善扑营的侍卫大叫:“传大汗谕令,只需将罪证带回宫中发落,相关人等暂交由豪格贝勒羁押,听候处置。” 门口的善扑营侍卫应声往府门中跑去,一路跑一路高叫着:“大汗有谕令!大汗有谕令……” 绎儿听着这样的谕令,脚下一带劲儿,提步就往府中跑去。 雁奴全没料到她会有这样失控的举动,先是愣了一下,紧跟着追了过去。 绎儿一气在长长的甬道上跑着,在这一刻,这个世界彷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这个长长的甬道。穿过一进一进的门,距离前面的正堂也越来越近,此刻,她的心里也好像有一个不可名状的东西也一径往心底深处拼命的钻,钻得她无处可以避让。 一头扎进了正堂的大门,她的脚步差点因为过于急切而摔倒,勉强扶住门框站住了脚,定睛往里面看去,正对上了呼吉雅布满血丝的眼睛,呼吸为之一窒。 那种怨怼的眼神让人无法忘怀,甚至是铭刻在脑海里,永世也别想从脑海里除去。那双眼睛背后毫无隐藏的透露出了无尽的委屈和对命运不公的忿恨,这中间还夹杂的痛惜,极端的妒嫉以及怨气冲天的味道,让人惧怕,让人战栗,让人不敢面对。 绎儿强按住几乎跳脱的心,回避过呼吉雅的眼睛豪格那处看去,正看见他铁青的脸色,手中是一个木头小人,上面还扎满了令人发指的银针。 看这小木头人万箭穿心的痛苦模样,难道这就是诅咒皇太极的木头人么? 不知怎的,绎儿突然有一种为呼吉雅的命运叹息和担忧的感觉,手心里不觉得湿了一片。 “这个能给我留下么?”豪格的声音低沉的有些让人觉得压抑。 宫里的侍卫头领回话道:“大汗有谕令,一律带回宫中发落。” “这个应该和宫里没有什么关系,是我府上的家务事。”豪格的口气里有了一些为难的情绪,“该是哪里的事情,就在哪里了结。” “贝勒爷不要为难属下了,属下奉大汗谕令,不敢有丝毫的违背。”侍卫头领也是难办。 “好吧。”豪格也不便再勉强什么,只将手中的小木人放到了侍卫头领的手中。 小木人在他的掌心里翻了个个儿,露出了背后的一行墨迹,赫然在目的竟是几个醒目的字“……腊月初二日……”。 绎儿整个人傻在了原地,一双惊悸的眸子瞠得老大。 原来这万箭穿心的小木人儿竟是自己! 呼吉雅俨然是看到了她的震惊模样,嘴角噙了一抹冰冷中略带神经质的笑意向她的那对眸子看去,一字一句道:“你看到了?没错!那就是你……就是你这个狐狸精!哈哈哈哈……” 绎儿的身子在宽大的衣袍中颤动了一下,勉强撑住了神,平静下来道:“多劳福晋惦记了……” 呼吉雅的脸色一阵发白,不断抽动的嘴角,怨怼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如同鬼魅。 豪格清了一下喉咙,转脸对宫里来的侍卫头领道:“既然都办妥了,就请回复父汗吧。至于如何处置呼吉雅,我会听凭父汗的安排。” 侍卫头领躬身应命,于是领着一众人往门外而去。 本来被灯火照亮的甬道和院落一下子又恢复了夜的晦暗,而正堂中忽明忽暗的灯火,让整个府中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把福晋扶回寝室,多加派几个人把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豪格不紧不慢地用平静的口吻吩咐道,“阿济尔暂时由奶娘带着,交给绎主子照顾,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擅自探视福晋。” “不! 第219章 不可以——”呼吉雅一下子像疯了一样从冰冷的地上跳起来,挺身护在自己的儿子身前,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瞠圆了眼睛,甚是吓人,声音也愈发的尖利,“你们谁敢碰他——我的儿子我自己会照顾!不用这个狐狸精照顾!走开——走开——” “把福晋架开!”豪格的调门儿顿时高了好几分,看来他已经压制不住怒火了。 几个嬷嬷战战兢兢地上前去拉扯呼吉雅,到底是自家的主子,也都不敢用劲。 呼吉雅不顾一切的发疯似的挣扎,将她们都甩在了一边,大声呵斥道:“滚开!都滚开——不要碰我儿子!不要碰我儿子!不然我杀了你们——滚开——” “福晋,我会照顾好阿济尔的,你先冷静一下……”绎儿知道豪格的用心良苦,如果阿济尔交由其他几个女人照看,凭着这些年呼吉雅的作为,就足以让阿济尔倍受折磨,或许只有她不会真正和呼吉雅计较什么恩仇,更不会挟私报复到孩子身上。 “你闭嘴!你这个贱人——”呼吉雅恶狠狠地向她吼道,“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抢走阿济尔的!你会害死他的!会害死他的——” “我发誓,不会的……” “不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如果不是你这个贱人,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呼吉雅歇斯底里地叫着,泣血锥心的调子,让人由衷的恐惧,她的一双手在空中乱划,“你这个表里不一的贱人,从你进府开始就是一场阴谋!你和外面的野男人串通一气,先害死我,下一个就是我阿诨,然后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绎儿被她一通话弄得进退两难,莫非她还要和一个已经魔怔了的女人费尽口舌的解释么。 豪格显然不想再就此纠缠不休下去,紧走几步,一把攥住了呼吉雅的衣领,将她摁住,侧脸道:“还不动手!” 几个嬷嬷立刻从呼吉雅的身后将早已经哭傻了的阿济尔强行拖出,呼吉雅挣扎着,拼命想甩开豪格的桎梏,却被摁得更紧,破口骂道:“你的心被这个狐狸精吃了么?啊?阿济尔是你的儿子,你想害死他么?放开我——阿济尔……豪格!你这个色迷心窍的蠢货笨蛋!你就等着有一天这个狐狸精把你也给害死吧……我一心为了你,却是这样的下场,你连你最亲的人都可以不相信……逆耳的忠言你不要听,这个狐狸精一句话,你就丢了魂儿了……放开我!放开我!你把阿济尔还给我……啊——” 绎儿看着被哭叫着抱出去的阿济尔,听着呼吉雅撕心裂肺的号啕,心里好像堵了块大石头,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口气上不来又不去。 她本应该兴灾乐祸不是?呼吉雅终于也尝到母子被强行分离的痛苦了,算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可为何她的心全格外凄怆起来。 豪格见她不动,甩了个眼色给一旁慌了手脚的雁奴,雁奴会意的扶住绎儿的胳膊道:“奴婢先行告退了。” 不待绎儿返过神来,已被雁奴拉出了厅门,往自己的院子疾走。 还没等进到院子里,便听见了富绶委屈的哭声。雁奴抢步进了院门去,看见摔坐在地上,怀里的嘎拉哈被扔了满地的富绶,一时口无遮拦的冲阿济尔火道:“你这小崽子怎么油盐不浸呢!你干什么你!” 绎儿疾步上前喝止道:“雁奴!不得无礼!” 雁奴愤愤的扶起哭得十二分委屈的富绶,心疼道:“绶儿乖……额娘已经来咯。不哭不哭……” 绎儿沉了呼吸,提步到气呼呼的阿济尔身边,伸手接过奶娘递来的帽子,刚要给他带上,就被阿济尔甩在了一边。 阿济尔胀红了一张小脸,咬牙骂道:“别碰我!滚开!” “小主……”几个嬷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径看着绎儿。 绎儿微然一笑,轻轻挥手示意一众人退下。 几个嬷嬷刚刚抽身要走,阿济尔便像挣脱笼子的野兔,撒腿就要跑。几个嬷嬷慌忙扑过去摁住了他,阿济尔扭打着叫骂:“放开!你们这些臭奴才!翻了天了你们……” 绎儿摆手道:“放开他。” “小主,放开他他会跑的。” 绎儿不紧不慢地弯腰拾起了阿济尔的帽子,掸着上面的浮灰,向着阿济尔扫了一眼:“他就算跑又能去哪里?遇到他阿玛,还不得送回这里来。他阿玛火气还没消,再行忤逆,不是火上浇油么?我不怕得罪他阿玛,可是他额娘呢?” 阿济尔的眼神闻言缓和了些许,到底是十岁的人了,孰轻孰重的权衡道理也是懂些的,却仍就踢腾着双脚嘴硬道:“我爱怎么样,你管不着。” “这府上论大小尊卑,你阿玛是主事的,我身份卑微自然管不着你,也不敢管。”绎儿将手中的帽子递过去,“你们女真的男孩子八九岁就当家了,你而今已有十岁了,凡事你都可自己做主。我不会越俎代庖,你是大人了,自己计意也好。你说呢?” 阿济尔的手在袖管里抽紧了一下,迅速地抬起来,狠狠地夺过了绎儿手中的帽子,却迟疑着曾迈动步子。绎儿轻走几步踱到房门口,吩咐道:“不用管大阿哥,都散了吧……雁奴把绶儿抱进来吧,别着凉了。” 院里的一众人三三两两的散去了,很快冰冷的院子里只剩下阿济尔一个人傻站着,一动不动。他的脑袋里分明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可却扎实的堵的慌,胀得将要炸开一样。他微微侧过脸去,但见那屋子上的棉帘闪动了一下便重新垂下来,院子顿时安静的让他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以往的生活经历并没有告诉他面对如此境地最好的解决方法是怎样的,而他也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去商量。他感觉到了极度的孤独和无助,周围的积雪在这瞬间化为了重重的严寒,将他扎扎实实裹了个透。他想要哭,却觉得放不下自尊来。然而不哭,他又能怎么样。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吵成了一片,没有了额娘庇佑,他全然没有了主张。眼下里,他只有救出额娘,才能有出路。可是,能救额娘的是谁呢?阿玛么?额娘正是阿玛下令拿下的呀…… 却说屋子里,雁奴哄着富绶在一边玩,绎儿盘了腿坐在炕头上做着针线,不发一语的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雁奴几番偷眼看她,唇瓣张张合合的,终于忍不住对吊篮旁照看瑞木青睡觉的奶娘道:“去看看,他还在院子里么?” 奶娘应声起来,往门口挑了帘子偷看了一眼道:“还在院子里站着呢。大冷的天气,是不是叫大阿哥进来。” “不用。他想清楚了,自然会进来。”绎儿头也不抬的,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这里话音刚落,门口帘子一动,阿济尔闪身进了来。 门后的奶娘吓了一跳,慌忙道:“小主……” “既然愿意进来,想必你是想透彻了。”绎儿咬断了线头,抬起眼睛看对面的阿济尔。 阿济尔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提步到了绎儿面前,扑通跪了下来。 雁奴倒是多心了,眉头一皱道:“这是做什么?” “求你救我额娘。”阿济尔仰着脸,带着泪痕看着绎儿。 “你起来说话。”绎儿伸手扶他,却被他避开了。 “只有你能救我额娘了,救救我额娘吧!求你!” “我人微言轻,这些事情我没有说话的权力。”绎儿示意奶娘去扶他。 “你有!我阿玛就听你的!我额娘是冤枉的!”阿济尔哭道,“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绎儿下得炕来,将他扶起来:“阿济尔,你误会我了。这件事情已经不是府里的事情那么简单了,更不是你阿玛可以掌控的,这件事情涉及到了宫里,涉及到了你的玛法。” “那我就进宫去,去求我玛法开恩。”阿济尔说风就是雨,奋身就要走。 “你阿玛已经焦头烂额了,你这时候进宫,只会让你额娘更难脱身。” “那要怎么办?你不肯帮我求阿玛,又不肯让我进宫……”阿济尔绝望地哭泣着,“我额娘怎么办?怎么办……你们都想她死,对不对?对不对!” “阿济尔!”绎儿听他这般痛不欲生,心里也翻江倒海的痛起来,“如果你额娘是清白的,等事情水落石出,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你相信我,现在没有人要你额娘死,更没有人敢让她死。只要你安静的听话,你阿玛会想办法救你额娘的,你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好么?” 阿济尔看着她的眼睛,泪水滑落的更加的无助和宿命:“你……你会救她么?” 绎儿张了张嘴,继而点了点头:“我……会的……” 她当真已经伟大到了可以以德报怨么?她的胸襟当真有这么宽广么?似乎她的回答让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好像梦话一样的,但却带着冲动。看着这不到十岁的孩子澄清无辜的眼神,她想要狠下的心都没法再固守。她隐约可以知道,这次的事情,呼吉雅确定是清白的,作为一个皇太极的儿媳,就算是有再大的不满,也不至于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本有稳定的生活,并且即将要升为亲王正妃了,将来有更显赫的地位,她为什么要去冒这个险呢?可是,这份清白并不足以保全她的性命,有什么罪名比谋反更具有杀伤力呢?杀了呼吉雅谁会获利,杀了莽古济一家,除去莽古尔泰的后代,谁能获得最多的成果,也许才是这场所谓“谋反”的策划者和真正的赢家。究竟是想要最终稳固王位的皇太极,还是想要夺取王位的他呢?这真的是一个扑簌迷离的难题…… ———————— 亲爱的各位,大家新年好! 第220章 这么长时间没有更新,实在是不好意思。一个是因为过年的应酬太多,还有一个,是因为生病了,在养身体呵。不过,现在已经大安了。 下面会努力写的!希望大家能继续关照支持! 这里携我家小祖小谢等一众主角谢过了! 第九回 夜已深,院子里又开始落雪了,发出唏唏嗦嗦的细碎声音,格外的寂静。 绎儿裹着锦被,侧着身子,直愣愣地盯着炕头晕黄的烛火出神,半晌无眠。炕上暖暖的,烧的她双颊微微泛红,而一旁的女儿在熟睡中发出湿润的呼吸声,额头上早已经沁出了细密的小汗珠。她腾出手,揉了揉略有些酸痛的肩,翻过身去,将女儿睡梦中踢开的小被子重新盖好,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养神。 方敲过初更,她便早早睡下了,可是直到二更天雁奴和尼思雅收拾料理定了退出房间,她仍然没有睡着,不过是闭着眼睛不说话罢了。 从躺下到现在已经三两个时辰了,然而脑子的头绪依然乱得很,缠结着像一团乱麻,束缚着她的敏感神经,让她无法释然的轻松睡去。她犹豫着要不要去豪格的面前为呼吉雅说情,或是说清楚自己对此事的疑虑,但她不由得开始考虑豪格的感觉,考虑他的压力。她似乎能直觉的感到豪格此时的立场是怎样的艰难,而整个贝勒府的安危又处于怎样的飘摇中。究竟是不是该站出来为他做点什么?还是沉默着,静静的看着一切,避开这些永远纠缠不清也不会有结束之期的事情,顺其自然,宠辱不惊。 想到避身事外,她的心里蓦得有一点刺痛的感觉,莫非是上天对自己自私念头的警告么?第一次没来由的觉得自己自私,第一次没来由的因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耻,难道自己忘情的话竟是当真的,自己当真“喜欢”他么?喜欢和爱有什么样的差别,从前自己总是分得很清楚,可是自从被他强掳到身边之后,喜欢和爱在经历了怨恨之后,悄然变了,再不是原先那么的纯粹,反倒是浑噩模糊的闹不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恨他一分,就会愈发的和他分离不得。看到他为了政务情绪低落的时候,自己常会突然萌生出想要安慰他,哪怕只是将他抱在怀里的想法,这真的只是母性的怜惜情结作祟么? 她平了下呼吸,将这样澎湃的情绪狠狠地压下去,直到她的手腕上一阵酸痛,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自己的另一只手扼的生疼。这份疼让她的脑海里狠狠的抽动了一下,让她联想起那年在京城时用银簪子刺自己手腕的疼,两次的疼居然是一样的深,一样的狠。 她忍不住虎得坐起身来,整个人怔在了那里,好像一尊石像,只有意识还在活动着。 透过窗纸隐约还能看到朦胧的灯光,被雪映衬着,分外的敞亮。那应该是书房的灯光,已经快近三更的时辰了,居然还没有熄灭。 她微微缓了下来,这才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于是从炕头摘了衣服,披上了身子。 这时,门外的院子里,传来了经过的脚步声,紧跟着的是几个奴婢说话的声音。 “这么晚了,送热奶子去哪房主子那里?” “是爷要的。” “爷还没歇着?” “别提了。一整个晚上,从掌灯开始,就没吃东西。就这个热奶子,还是德大人在书房门外劝了半天才答应要的。” “得了!快送过去吧!” “唉……” 绎儿不及多想,便掀开被子跳下炕来,独自将衣服穿齐整,绾了头发便打开了房门。 一阵冷风灌进来,呛得她一阵咳嗽,她也顾不得许多,提步跨过了门槛。 守在院子口的奴婢看见了,忙撑着伞迎过来行礼:“小主……” 绎儿在雪地里站稳了脚,攥紧了毛茸茸的领口:“让奶娘过来照看会儿小格格,我有要事要去趟书房。” 奴婢应了一声,将伞递过去:“不是奴才多嘴,小主这会儿去,只怕见不到爷的面。” 绎儿接过伞来,启唇道:“怎么了?” “爷从掌灯开始,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奴婢叹了一口气,“就连宫里娘娘派来的人,都没让见……” “我知道了。”绎儿淡淡的应了一声,提步径自往书房去了。 穿过房廊,便看到了灯火通明的书房,德希和一众奴婢都在门口的雪地里站着,端着的热奶茶只这么一会儿便已没有了升腾的热气。 大约是看到了绎儿往这里过来的身影,德希举步迎了上来,打千儿道:“请绎主子安。” “地上凉。快起来。”绎儿抬手扶起他,关切的向屋里的灯光望了一眼,“爷怎么了?” “回小主,爷从送走宫里的差人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晚饭也没吃。宫里娘娘派来的人,也不肯见,只让奴才挡了出去。”德希也顺着绎儿的视线往屋里看了看,不无担心道,“奴才劝了半天,才答应喝点热奶子。可是拿来了,又不肯开门……先前派人去问小主如何料理,派去的人回来说小主已经就寝了。” 绎儿伸手探了下盛热奶茶的茶盏:“把东西给我吧。” 德希依言将托盘递了过去,径自向着屋里通报道:“爷,绎主子来了。” “天晚了,风大,让她回去吧。”屋子里闷闷的声音说道。 德希张了张嘴,转脸去看绎儿。 绎儿紧走两步,到了门前廊下,柔声道:“不见宫里的人,是怕是非再纠缠不清。不见奴婢,又是为了哪般?” “我累了,想休息,你下去吧。”豪格在屋里闷声道。 “书房里到底不舒服,爷要休息,不妨去奴婢那里。”绎儿丝毫不在意他的敷衍态度。 豪格依稀有些恼了,声音强硬了几分:“叫你下去就下去,哪儿来的那么些废话?” “爷躲在屋子里不见人,却让一众奴婢们在雪地里冻着。眼下里,雪那么大,好歹冻出病来……” 不及绎儿说完,豪格就火大道:“我让他们在外面站着了么?谁爱睡,谁去睡去?我什么时候让他们陪我了?都滚!滚——” “爷是主子,我们都是奴婢,主子不休息的折腾,伺候主子的奴婢又哪里敢自作主张?”绎儿不依不饶的继续说着。 “你还有完没完!”豪格似是摔了什么东西,屋里乒乓着摔了一地。 “这话是奴婢要问爷的,爷这么折腾能解决问题么?爷就算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一辈子,福晋就能开释,谋逆的大罪就不会牵扯到府上了么?”绎儿知道他是恼了,却依然不松口,“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旁的人若真是想要算计爷,爷以为自己躲在屋里他们就拿你没辙了?” 紧跟着屋子里一阵躁乱的响动,不等德希和绎儿回过神来,书房的门哐的一声开了,豪格怒气冲冲地吼道:“都给我滚远一点,别来烦我!” 一众奴婢见到主子大怒,慌慌张张地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 绎儿并不接话,端着托盘就往屋里走。 豪格一把揪住她:“别来跟我絮叨!我不想听!” 绎儿反手甩了他一个踉跄,白了他一眼,提步迈过了门槛,头也不回。 “你……”豪格硬生生被她噎了一下,看着脚下跪了一地的奴婢,还有傻住了的德希,他想要发作,却硬是没发作出来。 绎儿安之若素的将托盘放在了桌上,便弯腰开始收拾被他推到的书架和凌乱在地上的物件,温言笑道:“圣人之作居然被爷这般糟践,真是作孽。” 豪格反手将书房的门摔上,靠在门板上死死盯着绎儿,咬牙道:“圣人是你们汉人的圣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绎儿直起身子,侧目笑道:“我记得书房也是汉人才有的,你们女真人逐水草而居,哪有书房之说?若是真打算跟汉人没关系,那不妨出去好了。” “你!”豪格差点没被她的辩驳气得背过去,拂袖兀自仰身倒在了榻上,将脚边的书尽数踢在了地上,“你喜欢捡就捡个够吧!” 绎儿也不作声,只是弯着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一本本归类,放回架子上,顺带悉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豪格本以为她会和自己冲突一番,不想她居然沉默了半晌,只顾低头收拾书卷,全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顿时去了一半的火气,没好气道:“收拾完了赶紧出去,我要睡会儿。” 绎儿应了一声,继续收拾着书架和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脚步轻盈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豪格闭上眸子,心里乱糟糟的让他不是滋味。他隐约有一丝无助的感觉,他想要一个可以放松的怀抱,可以倾诉苦恼的怀抱,可是他却无法如愿。他以为面前的这个女人会懂他的心思,却不想她全然没有为自己解忧的心境。不由得,他觉得寞然的失落,心下更郁闷起来。 他这里且在闷闷不乐,唇上一温,甘甜的奶茶立刻肆意在了他的嘴里,张开眸子正看见绎儿娇俏的脸庞,还有残存着奶茶的红唇:“你……” 绎儿细心地用细嫩的指腹擦去他唇边的奶茶,微微笑道:“奶茶烫不烫?” 豪格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抹了下自己的嘴唇,犹豫了片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摇了摇头。 绎儿像个大姐姐一样,将手里的奶茶递到他的手上,温婉的笑着:“那就快点趁热喝了吧。” 豪格懵懂的接过温热的奶茶碗,踟蹰着并不想喝。 绎儿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将小脸一虎:“不乖。” 第221章 那表情在豪格看来,就好像是对着自己的儿子,满是嗔怒的以为,甚是可爱。他不由自主的仰脖把奶茶灌了下去,胃里立刻暖了好些,长出了一口气道:“大晚上不去睡,来招惹我做什么?” 绎儿挨着榻沿坐下来,半侧着身沉了呼吸道:“现在这个境况,你且无法入眠,何况于我?” 豪格被她的话触动的心弦,也不得不叹息:“能怎么办?” 绎儿垂眸下去,拨弄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声音黯黯的:“……你打算怎么处置福晋?” 豪格的浓眉皱了一番,没有松开的意思,口气却满是无奈:“听凭父汗处置吧,她用巫术诅咒君上,等同谋逆,我能怎么办?” “可是你分明看到了那个木偶人身上的生辰是我的。”绎儿忍不住争辩道。 “除此而外,在她的正院炕下,还有好几个用来诅咒的偶人,上面的确有父汗的生辰八字……”豪格闭上眼睛,几乎不愿意再去想起方才的看到这些偶人时的震惊,“我知道她怨恨我,但是真的没有想到,她会去参与谋反。她虽然是个任性骄纵的人,但是,本性并不坏。” “既然连你都不相信福晋会参与谋反,为什么不为她开罪求情呢?”绎儿不想兜圈子,直来直去道,“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么?” “的确是很巧合。”豪格冷笑一声,将紧皱的眉头一松,继而待笑不笑道,“就算我知道一切的真相,我也是改变不了的。” “是改变不了父汗的心意么?”绎儿索性点破道。 豪格有些吃惊的瞠了一下眸子,回复镇定又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 “福晋是无辜的,她是被人陷害的,为什么不能法外开恩,为她求情?” “求情?拿什么求?凭什么求?”豪格伸出手来,在绎儿的肩上轻轻抚弄了一下,苦笑道。 “凭她侍奉大汗和宫里娘娘那么多年并无过错,凭她是阿济尔的额娘,凭她根本没有参与谋反。”绎儿脱口而出,“你忍心看阿济尔成为没有娘亲的孩子么?他才十岁而已!” 豪格微微勾了唇角道:“你为什么要为她求情?” “我……”绎儿语嫣了片晌,坚定道,“因为她就像你说的,本性并不坏,她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因为太在意你,怕失去你罢了。她怎么对我是她的事,我为不为她求情是我的事情。就算你保不住她的名分,为她保全性命,总还不是一件难事。我不认为大汗真的连她也要斩草除根。” 豪格坐起身来,扶住绎儿的双肩,注视着她的眼睛放慢了语速道:“父汗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你能左右的。懂么?” “如若现在命在旦夕的是我,你也会不顾念彼此的恩情,像这样不闻不问么?”绎儿仰着脸,用灼热的眸子盯住他的眼睛,丝毫不给他回避的机会。 豪格全没料到她会这样逼问自己,冷不丁的无措:“你何出此言?” “难道我和福晋会有什么差别么?”绎儿一脸少有的认真,神情沉峻的让他觉得陌生,“大汗或许真的是为了巩固王权而借这个机会除去祸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给大汗提供这个机会的人是谁?他能这样慎密的揣度出大汗的心思,投其所好,目的又是什么?福晋一家是谋逆的大罪,株连起来,就连你我都无法豁免,我们伏诛之后,获利的人又是谁?你想过么?你仅仅以为,舍弃福晋的性命,就可以保住贝勒府的话,就未免太天真了。” 豪格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措手不及,也根本无从回答,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腾出精力来思考这些更深层的现实。他的确能感觉到时刻来自身边不同方向的算计和威胁,但是,他及时是如履薄冰,仍然无法预料将会面临怎样的境地。他努力的通过联姻,通过征战的功勋稳固自己的地位,可是前方无数的陷阱让他想起来都觉得头痛。 绎儿见他看着自己并不说话,沉默了一番又道:“有些事情或许我不该过问,但是你总是用回避来处理这些事情,总有一天麻烦会找上你的。归根到底,根源只有一个,就是王权。王权只有一个,可想要的人却太多。福晋的获罪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她是你的妻子。有人想将燎原的火往你身上引。如果你不设法去救福晋的性命,那么,无论是人心,还是你自己的性命,都将难以保全。” “是我不想保全她么?”豪格心里有万分的委屈,一时间爆发出来,声音不免大了许多,“她做出和奴才苟合的龌龊事情,我的确是无法容忍,可是考虑到阿济尔,我并没有杀她的意思。我忍了!可现在是她自己不争气!是她自己弄到了这步田地!诅咒大汗,这样的罪名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绎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诅咒大汗的事情,不是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么?” “是!我的确是不相信,可那又怎么样?证据放在那里,你以为我能到父汗面前去说,因为我不相信是她所为,所以求父汗放过她么?”豪格也虎得跳下塌来,光着脚乱踱了两步,亮着嗓门叫道。 “可你至少应该问问她,听听她怎么说吧。”绎儿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安抚他焦躁的情绪。 “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又能怎样?”豪格反问道。 “你没有去试过,怎么知道听过福晋的话,接下来会一筹莫展呢?”绎儿也提高的声音道。 “那你就去试啊!你去试啊!”豪格似乎对此不抱任何的幻想和希望,抬手一指门口,“如果你自认为可以改变什么,你就去做!” 绎儿想不到他会这样暴躁的对应面临的一切,又恼又委屈,一股热气顿时往脸上冲上来,小脸顿时胀得通红,扭身负气地摔门而去。 摔门的巨大声响惊得豪格浑身震了一下,立时冷了下来,冲着门口道:“德希!你进来!” 德希战战兢兢地跨进门来,垂着头小心翼翼道:“爷有什么吩咐?” “备马,我要进宫。”豪格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疲惫的说道。 “现在?天还没亮呢,宫门怕是……”德希陪着谨慎提醒。 豪格火气未消,被他好心的提醒弄得烦躁更甚,扬手就要抽他。 德希看到不妙,在巴掌还没落下来之前噗通一声先跪在了地上:“贝勒爷息怒!奴才该死!奴才多嘴!奴才这就去备马!” “滚!”豪格气急败坏地顺手操了一本书就扔了出去,“都滚……” 绎儿在他的咆哮声中疾步往自己的院子里奔去,心里也格外的恼怒,怀着十二分的委屈,她痛骂着自己的无事找事,痛骂自己的自作多情,眼眶里不觉得湿了一片,怕人看见就用袖子胡乱的抹着,越抹越伤心。 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无端的吼过,况且是这样的无辜。她不知道自己是那根神经出了问题,为什么非要搀合这档子事情,自取其辱。于是泄愤似的在走廊的廊柱上乱踢,引得几个守夜的小婢女惶恐的闪躲,紧跟着前面一阵乱跑叫道:“雁奴姐姐!小主在这里!” 绎儿听见雁奴来了,怕被她瞧见自己的失态,这才平和下来,索性歪在美人靠上呼呼的喘气。 雁奴一路小跑到近前来,气喘吁吁:“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呀?” “你少管!”绎儿没好气道。 雁奴挥手让旁边的小婢女们回避开去,这才温言劝慰:“奴婢不是要管,奴婢是怕小姐伤了自己的身子。莫不是和贝勒爷吵架了?” 绎儿气呼呼道:“算我多管闲事!” “小姐啊,”雁奴蹲下身来,拉着绎儿的手,仰着小脸道,“人都有个习惯,谁跟自己最亲近,发起火来才会最肆无忌惮呀。” “你不要帮他说好话!”绎儿扭过脸去。 雁奴笑道:“奴婢可不是说好话,而是提醒小姐,现在置气可是没什么用处的。你瞧,贝勒爷置完气,都已经乖乖进宫去了。你还在这里跟谁置气呀?” 绎儿咬了咬下嘴唇,抬手在她的脑门上戳了一下,咬牙道:“嫁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你就合着他们主奴两个气死我算了!” 雁奴拉着绎儿站起身来,从襟上解了帕子递过去:“奴婢知道小姐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就算是跟人置气,该做的事情也不会耽误的。虽然奴婢不喜欢福晋,但是既然小姐要救她,奴婢自然要为小姐竭尽周全。探望福晋的小点心奴婢已经准备好了,小姐随时可以去。” 绎儿擦了眼泪,整罢了妆容,平静道:“去把小点心拿来吧,夜长梦多的,还是别耽误事情。咱们这就去吧。” 雁奴应了一声,唤来了提食盒的小婢女,取过食盒,扶着绎儿往正院厢房而去。 天色已经渐亮起来,东方的天穹已然发白了。 绎儿仰头看去,手不由自主地扪在了胸口。 这是一个赌约,是成是败的,她唯有尽人事罢了。 第十回 转进正院的垂花门,呼吉雅的房门紧闭,四个侍卫侍立在门口,神情甚是肃穆严峻,警惕的看着绎儿主仆两近前,并未发一言。 绎儿迟疑了一下,手指在垂花门的花饰上不经意的带过,雪沫染了一手冰凉,本能的缩回了袖子里。她隐约觉得,她将可能面对的正是如同冰雪一样冰冷的面孔。 雁奴轻轻的在绎儿的背心上用了点推力,示意她当断则断,不可再犹豫踟蹰。 绎儿索性将心里的忐忑放下来,提步到了房门前,向着四个侍卫道:“福晋可好?” 第222章 “请小主安。”四个侍卫行礼道。 “不必多礼。”绎儿伸手示意他们起身,抬眸往屋子里投去目光,“福晋怎样了?” 四个侍卫相互对视了一言,由一个人回话道:“回小主,奴才们奉命守在门口,不知道里面的情形。” 绎儿淡淡的应了一声,便往前走了两步,立刻被两个侍卫抬手挡住了:“请小主不要为难奴才,贝勒爷有命,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福晋。” “我并没有进去的意思。”绎儿盈盈一笑,接过了雁奴手中的食盒,“只是来探望一下福晋,带一些点心给她,还要烦劳几位为我递达。” “请小主恕罪,没有贝勒爷的命令,奴才们不敢递达。” 雁奴朗声带着呵斥道:“这府上,谁人不知我家小姐从来都是带着贝勒爷的意思办事的,没有贝勒爷的意思,谁又敢到这里来。” “除非有贝勒爷命令,否则奴才们不敢犯险。”四个侍卫寸步不让。 “忠于职守固然是绝好的奴才,可是,福晋现在还是府中的女主人,就算暂时不能离开房间,也还沦落不到人犯的程度。”绎儿不紧不慢的周旋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年来一直受到福晋的恩泽,也知道福晋和我不亲密,在这个时候维护你们的主子,恐我害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四个侍卫慌慌张张又跪了下来磕头道:“小主这话可是误会奴才们了,奴才们万死也不敢寻私情,不敢回护……回护……” 正说着,房中一声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夹带着无比的屈辱味道:“你不用跑到这里来猫哭耗子,姑奶奶不领你的情。” “绎儿请福晋安。”绎儿立刻欠身行礼,恭敬温婉之色依旧如常。 “你是来看我的笑话么?请安?怕是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呼吉雅咬牙冷笑,略带着些神经质,“你别得意太早,就算我死了,这福晋的位置也不会是你的。用下三烂的卑鄙手段陷害忠良换来的权位,老天都看在眼里,不会让你得意太久的。你一定会得报应的!” “我是什么样的人,这么些年,福晋心里应该很清楚了。我由始至终从来没有想要争夺福晋之位,更不会用这样卑劣愚蠢的手段陷害福晋。”绎儿淡然一笑,平静娓娓而道,“府中上下的人都知道,福晋与我不和,针锋相对多年,福晋有什么意外,自然矛头都会指向我。我不会傻到贪图一时之快慰,把火往自己的身上引。恰恰相反,谁越是威胁到福晋,我越是不能让她得逞,才能洗刷我的冤屈,免得被别人当作斗争的牺牲品。换言之,我不得不把自己和福晋绑在一处谋算。” “哼!巧舌如簧的,我看你伶俐到几时!”呼吉雅冷哼一声,甩出一句来。 “不管福晋会不会相信我的肺腑之言,有些话,我还是要说出来。”绎儿并不介意呼吉雅冰冷的态度,“福晋想活命,就必须靠自己,而现在能帮福晋活命的,只有我。” “你敢要挟我!” “福晋现在的境地,还有要挟的必要么?” “你……”呼吉雅被她狠狠地噎了一下。 “福晋不是为了我活着的,是为了你的儿子。如果你还要继续斗下去,我只能向福晋承诺,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为福晋照顾好你的儿子。” 呼吉雅沉默了一番又道:“你想怎么样?” “只是想还福晋一个清白。” “我可是谋反的大罪。”呼吉雅似乎有了那么一点松动,“你不怕受牵连么?” “福晋当真做了谋反的事情么?”绎儿轻笑一声,“福晋以巫蛊之术对我,我相信,但是……那么多巫蛊的小人,一个个去施咒,还要藏那么久不被人发觉,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狡兔尚且有三窟,凭福晋的聪明,会把这么重要的谋反证据全部放在自己的屋子里么?能藏在你的房中,并且不被你本人发现,在查抄的时候又被迅速的找出来,只能说明,藏的人比福晋你还要更熟悉房中的布置。” “你让我想想……”呼吉雅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如此,绎儿先行告退了。希望福晋以你的儿子为重,不必负气。”绎儿再次行礼。 房中的呼吉雅并没有回应的意思,一下子整个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雁奴暗自舒了一口气,伸手拉了拉绎儿的袖襟:“小姐,咱们走吧。” 绎儿点点头,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了门口的侍卫:“既然贝勒爷有明令,不准和福晋接触,这些点心就赏给你们垫垫饥吧。” 四个侍卫按捺住受宠若惊的心跳,齐齐跪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奴才谢小主的赏。” 由雁奴陪着回到自己的房里,天色已经大亮了,绎儿一夜未眠的身子不免有些倦怠。她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原先风餐露宿的随军征战,彻夜侍奉在督师左右,丝毫未曾感到困乏。自从过上了这样按部就班的日子,她的身体也明显的发生了变化,人也格外的娇气起来。时不时吹个风,着个凉,便常常要头疼脑热的好一阵子。 雁奴知道她乏了,忙前忙后的伺候她睡下,又怕她身边的小奴婢照顾不周,自己取了针线陪在一旁守着她小憩。屋子里女儿香的味道从香炉中升腾出来,袅袅弥散开去,很快充满了整个屋子。绎儿闻着女儿香的味道神情安谧了许多,疲惫的心也渐渐松弛下来,靠在枕上懒懒道:“雁奴,你知道这香为什么叫女儿香么?” “不知道。”雁奴一边低头绣着绣绷上的菊花,一边笑道。 “东莞出的莞香是两广最上品的香料,而采香的多是女儿家。这些女孩子家贫,为了给自己积攒些银钱换胭脂水粉和衣食,在采香的时候,通常会将莞香中最好的香料藏一些在自己的抹胸里。这些香料放久了,就成了上品,加上亲近过女儿家的身子,所以很多雅士就给它起名字叫‘女儿香’。”绎儿仰首看着帐顶发呆,自顾自道,“这名儿起的真美……” “女儿家藏的便叫‘女儿香’,若是男人藏了呢?”雁奴兀自发笑,反问道,“莫不是要叫‘男儿香’了?小姐哪里听来的,竟也信这些混说的话?” 绎儿望着莫名处傻傻一笑:“可不是的。他说的,我何曾怀疑过?” “小姐在说郁妹?”雁奴并未了解她真正的所指。 绎儿也不想点破,径自翻身过去,合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的瞬间,她分明感觉到了眼眶里的水汽又浮了起来,于是将被头裹上了半个脸,掩饰住自己的伤感。 雁奴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睡了,怕她被子没盖严实着凉,回身腾出手去掖被头,正碰到她湿润了一片的脸庞,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了?” 绎儿哽咽了一下,轻描淡写道:“嗯,没事……” “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雁奴见她回避,只当是自己失口。 “不是。” “小姐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人?”雁奴听她否认,望着她伤感的神情,多少也猜出了几分。 “我累了……”绎儿若有所指的坦白道,半遮半掩,“你守着我,别让人打扰我。我想睡一会儿。” 雁奴不再追问什么,心里却已是认定了那人的身份,应了一声道:“小姐,过去那么久了,别再折磨自己了。” 绎儿嘤了一声,不再答话了。 她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全是谢弘的一颦一笑挥之不去,一点一滴的渗入她的梦境里,真实却又什么也触摸不到。 雁奴在一旁听着她幽幽的呓语:“……弘……弘……我好累……” 不知过了多久,雁奴从梦中被鼎沸的人声惊醒过来,张开眸子的时候,只听见院子里乱做了一片,房门被砸的山响,顿时紧张了起来:“出什么事情了?” “雁奴姑娘出大事了,福晋吊死了。”门外是小格格的奶娘喘息未定的声音。 “你说什么?”雁奴不觉得声调提了好些,将绎儿从半梦半醒间唤醒了过来。 “怎么了?”绎儿扶着微微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半张着眸子问道。 雁奴张了张嘴,还没等她说话,门外的奶娘便急火火的报道:“小主!福晋出事了!” 绎儿一惊,虎得坐了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雁奴见机地起身打开了房门,奶娘奔到绎儿炕边气喘吁吁,连吞了几口气:“小主去过正院不久,下人照贝勒爷的吩咐去找福晋问话,谁料打开了门,就看见福晋已经悬梁自尽了。” 绎儿浑身一震,一时间冰凉的寒意包围了全身上下,她意识到事情根本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呼吉雅分明已经决定求生,努力为自己洗刷罪名,为什么要突然间自杀呢? “贝勒爷着人问福晋话,想是回来了?”雁奴镇定道。 “刚才回来,就着人去问话,然后……” 奶娘尚未说完,就挺院子里一声喝道:“贝勒爷到!” 绎儿急忙起身迎出正厅,拜倒行礼:“奴婢请贝勒爷安。” 豪格的声音有几分嘶哑:“起来。” 绎儿谢了礼,站起身来,关切道:“福晋怎样了?” 豪格的眸子直直的逼视了过来:“晚了,身子都硬了,你说呢?” 绎儿自然知道他逼视自己的原因,也不回避:“爷是怀疑奴婢么?” “你跟她说了什么?”豪格的语调硬硬的,让她害怕。 “奴婢希望她能为了阿济尔活下去,想办法自救。” “你真的这么说?” “爷不信可以去问在场的侍卫。” 第223章 豪格冷笑一声:“你的点心不赖。我真的看不出来,你有这份心机。” “奴婢不明白贝勒爷在说什么。” “吃了你点心的人在门外躺着,你说我在说什么!”豪格看着她无辜的表情觉得分外的恼火,“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给我一个理由。”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 “是!我根本就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做这件事情!”绎儿义正严词的丝毫没有惧色,“不过是我碍了别人的事,别人想用福晋的死一石二鸟罢了。” “证据呢?” “没有证据。”绎儿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大错,招来了杀身大祸。 豪格一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一众奴婢应声喏喏的退了出去,掩上了房门。 “现在没有旁人了,你该说实话了。”豪格紧走了两步踱到绎儿的面前。 绎儿垂了眸子,泰然自若:“奴婢方才说的句句是实话。福晋是被人害死的,奴婢也是被人陷害的。” “陷害?我要的是证据,能证明你清白无辜的证据。”豪格不依不饶的追问,“你能不惜触怒我为福晋说情,之后又去冒险探望,必然不会去耍尽手段逼死福晋。可是,宫里跟我要福晋问话,现在人却死于非命,你总得给我个能自圆其说的理由吧。” 绎儿长出了一口气:“如果福晋死了,谁最有可能被立为福晋,奴婢以为爷应该很清楚。” “你想说什么?”豪格隐约察觉到她的话中有话。 绎儿一脸的严峻望向他深邃的眸子:“能取彼而代之的人,就是幕后的凶手。” 豪格的脸色不由得阴沉了下来:“你如此笃定?” “那个人非但清楚福晋的动向,同时也清楚我的动向,必是极贴身的人。”绎儿一边说着,脑子里不断的翻找着蛛丝马迹,“我和爷说的话怕是一点不落的,都给她听了去,才好于中取便,施行这一箭双雕的计策。”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贝勒爷稍安毋躁,等一下,就会知道是谁了。”绎儿胸有成竹的踱了到门口,抬手打开了房门,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德大人,请你近前来。” “小主!”德希应命上前,“有何吩咐?” “你去把府里上院的奴婢们都找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们。另外……你附耳过来……”绎儿紧走两步到了德希的面前,在他附过来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德希便匆匆去了。 不多时,三三两两的上院奴婢们就挤满了院子。一时之间,本来宽敞的庭院变得拥堵起来。一众人知道府中出了大事,一个个脸色灰暗,大难临头的不安使得他们聚拢在一处,大气也不敢喘,或是面面相觑,或是埋头不敢发一言,院子里登时安静极了。 绎儿见人来的差不多了,并不说什么,只将手微微抬起,连击了三声掌。 一团粉白从院门外飞起,在院门口的垂花墙饰略作停留,立刻奔着一个熟悉的人影飞过去,径直停在了她的肩头上。 她的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径直跪倒在了雪地上。 “如雁,果然是你啊。”绎儿看着还在她肩头蹦跳着的小影子,长叹了一口气。 尼思雅整个人软在雪地上,本来绷直的脊梁在此时却无论如何也撑不起她全身的重量,她在雪地上瑟瑟的发抖,而她的肩头上正停着富绶的小鹦鹉——“雪衣娘”。 “这是……”豪格大惑不解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尼思雅干的么?” “是不是她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背后的人是谁?”绎儿看着跪在地上的弱小身影,莫名的有些心痛,“好了,除了她,其他人都散了吧。” 一众奴婢谢了恩,如逢大赦一般的散去了,剩下尼思雅一个人蜷着身子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唯一依偎着她的,只有那只小小的“雪衣娘”。她单薄的小影子在布满脚印的雪地上,显得茕茕孑立,让人不免心疼。 绎儿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她的面前站定:“别跪着了,起来吧。” 尼思雅一把抱住了绎儿的腿,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绝望的哭道:“小主!小主饶命……奴婢不是有心,奴婢真的……真的不想害小主和福晋……小主——” 绎儿由她抱着,并没有挣扎着拒绝她,自己在她的眼里就是救命的稻草,唯一的求生希望。然而,想着她对自己的背叛,绎儿实在是无法平静的接受这个事实,她只能选择沉默的面对她绝望的哀求。 雁奴一向不掩饰自己的喜恶,这时更是激愤异常:“我真想不到会是你!小姐待你怎样?亏待了你么?居然吃里扒外的,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尼思雅抽噎着,泣不成声,肩上的雪衣娘看见她的绝望神情,一直扑腾着乱跳,像是要安慰她一样“呀呀”的叫着。 “鹦鹉尚有人性,你怎么就一点人性也没有呢?”雁奴骂道,“现在晓得求小姐放过你了,你当初把小姐往死里逼的时候,惦念过小姐对你的好么?小姐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奴婢从来都没想要小主死,小主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呢……”尼思雅哭得愈发委屈,“是奴婢一时糊涂,一时……” “从你来我身边,就是有预谋的,谈何一时糊涂?”绎儿沉吟了一番,带着遗憾道,“到了这个境地,你还想为你的主子隐瞒到什么时候?” “来人!”豪格知道不动威是不会逼问出结果来的,于是适时的厉声喝道,“把这个贱婢给我带下去!” 两个侍卫应声冲了上来,分左右一把架住了尼思雅的胳膊,尼思雅拼命的抱住绎儿的腿,发疯似的不松开,苦苦哀求:“小主——小主!奴婢知道错了!奴婢知道错了……小主……奴婢只是不得已的,真的不是有心害你……” “还不说实话!”雁奴喝道。 “奴婢不是不想说,是奴婢不能说。”尼思雅整个人的重量都扑在了绎儿的腿上,哭的几乎虚脱,“奴婢本想着小主去探望福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才对人透露了些许,真的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要是知道有人要害小主的性命,如雁就是死也不会做的……” “还敢胡编乱造一味欺诳到底么?”雁奴根本不相信她的解释,逼问的更紧。 “奴婢说的句句是实话……不敢欺诳小主和贝勒爷……小主能看穿我的身份,如何会看不穿我的真心呢?” “我看穿你的身份,是因为你两次不经意的说话,一次是说到福晋的屋子里闹鬼,甚至说出了纳兰宝寅的名字,以你的年纪是不会知道福晋的往事,更不可能知道宝寅姑娘已经故去的消息的。当时,我只当你是道听途说罢了。可是第二次,你肩上的雪衣娘念诗,你说很像一个人的口气声音……其实那时,我已经开始怀疑你了。这雪衣娘到了府里,你照顾的最勤,它也最喜欢你,这恰恰说明,它是你一手教大的,对你无比的信任。不想今天我姑且一试,居然试出了真相。”绎儿长叹着,轻轻挣开尼思雅的手,“凭你往日里伺候的用心便可知你的淳良本性,我相信你只是向你真正的主子透露了我和福晋的动向,至于逼死福晋,嫁祸于我的事情,不是你能做到的。” “小主明鉴……”尼思雅仿佛获得了开释的机会,连连叩头。 “贝勒爷,奴婢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言尽于此,如雁的事情兹事体大,奴婢恭请贝勒爷发落。”绎儿转过身向着豪格缓缓跪了下来。 豪格张了张嘴,正待要下令,便看见管家从院门外匆匆跑近前来,大声通报道:“贝勒爷,宫里来人,要提审福晋去刑部问话。” “这……”雁奴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为难的情绪。 绎儿将目光一径投向豪格那边去:“如何是好?” 第十一回 贝勒府的正院中已然死寂一般,众多的奴婢垂手立着,深深埋下去的脸上仿佛没有什么血色。他们纤弱的神经变得格外敏感,稍有响动,就会引发细碎的骚乱,伴着沙沙声往台阶上伫立的内廷差官那里游过去。 那内廷差官作得一身戎装打扮,板起冷若冰霜的铁面,锐利的目光从贝勒府一众奴婢们的身上越过去,远远地落在刚进入院子的豪格和绎儿身上。 绎儿藏在宽大袖笼里的手本能的收紧在一起,她抬眼侧目看了看身畔的豪格,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原本不安的心跳。 也就是三两步的工夫,两人已经到了内廷差官的面前。不待两人说话,那差官便亮开喉咙道:“大汗有谕——” 豪格慌忙拉着绎儿跪下地来,行礼道:“儿臣跪聆谕旨。” 内廷差官扫了豪格一眼,朗声道:“大汗有谕,罪人莽古济之女博尔济吉特呼吉雅伙同其母阴图汗位,以巫蛊之术咒杀君父,有悖臣纲,实属谋逆之大不敬。着羁入宫中,听候发落。钦此。” 豪格的气息有几分闷下去,却依旧恭敬道:“儿臣不敢罔顾父汗谕旨,然有下情容禀。” 内廷差官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在差官的眼睛里,此时的豪格已经不再享有主子的尊贵和不可侵犯,他早已成了谋逆事件参与者的一份子,不过是眼下大汗不说,无人敢捅破罢了。 豪格坦然道:“儿臣疏于防范,致使罪人呼吉雅于看守的奴才疏忽之际,自杀身亡。儿臣有失察之罪,请父汗发落。” 内廷官差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怔住了,瞠目道:“贝勒爷是说,人犯已经死了么?” 第224章 “是的。”豪格的声音冷得可怕。 “如此,属下要亲自查验才能回宫复旨。”内廷官差镇静了一番,开口道,“请贝勒爷……” 豪格于是起身道:“请。” 内廷官差也不推让,提步进了正房。 豪格半侧了脸对绎儿道:“你在外面,别进来。” 绎儿还想说什么,被他的一个眼神狠狠地噎了回去,只能看着他提步跟了进去。她有一种直觉的不安,说不上来具体为了什么,她只是感到事情的发展恐怕愈发不可预料了。她杵在门口,盯着门里发呆,紧抿的嘴唇将她内心的忐忑表露无疑。 不多时,呼吉雅的遗体从房间里被抬出来,从绎儿的面前走过。雁奴下意识的拽了绎儿一把,往后缩去。绎儿壮着胆子看了一眼,整个人控制不住的颤栗了一下。 呼吉雅的脸色青紫,双眸圆睁着凸出来,舌尖微微外吐,表情痛苦狰狞的让人毛骨悚然。脖子上瘀紫的血痕更是触目惊心,让她禁不住胃里一阵翻腾,再想冷静下来理清思路已经很难了。 内廷差官冰冷的脸也紧跟着进入了她的视野,突然间停止了移动,进逼过来,用阴阳怪气的声音道:“你们这些奴婢,别以为自己背着主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没人知道。犯人就算是有罪,也是在大汗面前,在你们的面前,主子还是主子。识趣的,最好在大汗查出真相之前老实认罪,或许还有求生的机会。如若不然……” 这番话一出口,院子更是死气沉沉一片,一众人大气也不敢喘,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脸往下埋的更深。 绎儿被他的眼神逼得无处躲藏,依稀能了解到他锐利的眼神正是冲着自己而来的,只能将目光垂下去,将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尽量避免和他发生直接的冲突。 不想差官逼得更近,慢悠悠地张开了紧握的手心,一个纸团在她的眼前泛着青白的光,让她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小主,你认得这个么?” “回大人的话,奴婢不认得。”绎儿竭力用镇定的语气回答道。 “那好!”差官冷哼一声,轻挑手指,将揉在一起的纸团缓缓展开,“那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绎儿屏气凝神去看,不由得将一双眸子瞠了老大。 皱皱巴巴的纸上,点点墨迹交错在一起,一行蒙文触目惊心。 “祖家阿蛮得势,妾身唯有一死了断,免遭羞辱。” 差官见绎儿已然僵在了原地,羞辱她道:“我知道你看不懂这里面写的什么,我来告诉你。这是罪人呼吉雅临死时留下的绝笔,上面清楚的写着你的名字,你为了争宠对她横加欺辱,致使她不堪耻辱愤然自杀。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大人,这纸上的原话怕不是……” 绎儿张口方要争辩,却被差官抢先打断,厉声喝道:“你敢说这纸上的话是我伪造的不成?”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说,纸上的原话……” “是真是假,拿到大汗面前自然水落石出!”差官再次打断绎儿的话,冲着院门口侍立的内廷侍卫们道,“来啊!将她一并押入宫中,交大汗圣断!” “嗻!”几个内廷侍卫应命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架住了绎儿的双臂,往后拖去。 绎儿奋力挣扎着甩开他们的手道:“单凭这纸上几句话,就可以这样抓人么?我跟福晋说话,并非没有旁听者,我几曾说过羞辱福晋的话?她答应过我,要为了阿济尔活下去,找到陷害她的凶手,又怎么可能去自杀?” “这些话与我说没用,有白纸黑字为证,你还是进宫和大汗去说吧!”内廷差官喝止道,扬手一指院门,“还不快点把人押回宫里!快点!” 绎儿挣扎不过,被几个内廷侍卫强行拖开,她望着一直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的豪格,内心里涌出了无尽的恨和失落。他明明知道她是冤枉的,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宫里的人像押送犯人一样的带走,并不出一语相救,冷眼旁观的做派仿若一个陌路人。一时之间,她的心彻底的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凉起来。 原来同甘共苦,风雨相偕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忘乎所以的天真想法罢了。 这一刻,她知道了,恨的根源是爱,因为爱他,所以此时才会格外的恨他。 雁奴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变故,在痴愣了片刻之后,一把甩开拦在自己面前的德希,飞奔着用最快的速度追了出去:“小姐!小姐——” “雁奴!”德希提步要追,却被豪格横手挡在了当间儿,“爷!” “让她去!”豪格的声音变得很冷淡。 “爷真的相信是绎主子对福晋下了毒手么?”德希质问道,“爷忘了那天绎主子是怎么为福晋求情的么?如果她真要除去福晋,何必多此一举?” “你问的太多了。”豪格抽身要走。 “绎主子为了爷可以去死,爷这个时候难道要辜负绎主子的心么?” “什么时候轮到你多嘴了!”豪格狠狠的瞪过去,那充血的眼睛显得多了几分狰狞,“还不滚远点!” “爷!”德希不甘心的再次触犯他。 “都看什么看!还不都给我滚!滚——”豪格冲着傻在院子里已经痴傻了一片瑟瑟发抖的奴婢们歇斯底里的吼着,满是咆哮的愤怒。 看着面前成片跪下头也不敢抬的奴婢们,豪格隐约意识到了事情并非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自己的府中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么单纯了,处处被别有心思的人下了连环套,目标直指自己。先是福晋呼吉雅被诬陷谋反,紧跟着是自己最宠爱的爱妾被指逼杀人命,每一个变故都是他无法凭借自己单方的力量去改变的。他救不了呼吉雅,正如他眼睁睁地看着绎儿被内廷侍卫拿下而无法出言阻拦一样。他像是被一个迷阵给困住了,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自己的敌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将来还会面对什么。他想要找到一个方向,一个可以走出迷宫的方向,然而,那个设立迷宫全局的人却并没有这个打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个旁观者会是谁?他又能去找谁呢? 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影,那就是代善的儿子,他最贴心的朋友岳托。岳托娶的是呼吉雅的妹妹,他的处境和自己现在没有什么分别。既然不能指望局外的人伸手救自己,那就只能和同舟共济的人奋起一搏了。 德希陪伴他身边多年,见他此时不发一言,神情若有所思,于是试探道:“爷可想到了什么……” “去……”豪格还没有从自己纷乱的思绪中理清头绪,只是本能地指着门口,“备马!我要出去!” “去哪里?” 豪格并不回答,径自奔着前院疾步而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的马背,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吩咐的侍从,直到代善府门的匾额映入他眼脸的时候,他的意识才从混乱的头绪中复苏过来。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跃下马背来,挥手让德希去叫门。 不想,不等德希到门前,代善府门房的小厮便主动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向着德希道:“德大人,您是陪您家主子来找大贝勒的吧?” “正是。”德希回答道,“大贝勒……” 小厮打断他的话头,陪笑道:“您还是转告您家主子,我家大贝勒已经传下话来,说他身体不适,所有来客,一概不见,还请您家主子见谅。” “可是……”德希还想争取。 小厮道:“我家主子说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彼此还是不要过多走动,免得再生事端。” 德希回头看了看早已经不耐烦的豪格,无奈的点点头:“有劳了。” 小厮行了礼,退了回去,招呼左右重新要将门掩上。 正此时,门里一个声音道:“别急着关门,娘娘正要起驾呢。” 德希放眼看去,但见将要掩蔽的大门又重新洞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不由得脱口道:“庄妃娘娘!” 庄妃布木布泰全没料到在这里还会有人脱口叫出她的名号,顺声望去,这才看见了台阶下站着的德希,于是浅浅一笑:“原来是德大人啊!” “奴才德希给庄妃娘娘请安!”德希慌忙打千行礼,“娘娘吉祥!” “起来吧!”庄妃由婢女扶着,款步来到台阶前,温言招呼道,“德大人来此有公干吧。” “回娘娘的话,奴才是陪主子前来有点私事。”德希说着便往豪格那处投去眼神。 豪格走近了几步才看得真切,近前几步打千行礼:“庄妃额娘安!” “快免了吧。”庄妃递了个眼神让侍从将豪格从地上扶起,三两步来下了台阶,打量着豪格的脸色,不紧不慢道,“豪格贝勒今天的气色不是很好,莫不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吧?” 豪格犹豫了一下,迟疑着回了一句:“谢庄妃额娘关照。” 庄妃微然一笑,从他说话的声音和语调中,轻而易举的了解到了他内心的症结所在,只是不愿点破:“既然豪格贝勒还有事情要办,本宫就不打扰了。告辞了!” “娘娘!”德希忍不住跪了下来,“其实……” “德希!”豪格呵斥了一声,“娘娘身怀六甲,不要拿一点小事情烦扰娘娘伤神。” 德希见主人不愿多生事端,也只好作罢,拜道:“躬送娘娘。” 庄妃心领神会,也不多说什么,提步登上了一旁的马车。 看着庄妃的马车远远地向通往王宫的跸道而去,豪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第225章 庄妃的马车缓缓前行了一段,隔着窗帘依稀能听到街市那边传来的叫卖声,车厢里沁着沉香的味道,折射出主人安谧沉稳的性情。 庄妃身边的贴身婢女似是犹豫了很久,此时忍耐不住问道:“格格,豪格贝勒的那可儿似乎有话要说,可是豪格贝勒为什么不让他说呢?” 庄妃嫣然笑道:“苏麻你那么聪明,还用我告诉你么?” “奴婢就是想不明白才问嘛。”苏麻撒娇一样的拉住主人的手轻轻摇摆。 “豪格贝勒福晋卷入谋逆大案的事情,你听说了吧?”庄妃侧过脸儿,看看苏麻的小脸。 “听说啦。呼吉雅格格不是被关起来么?” “呼吉雅今天午晌死了。你可知道?”庄妃又问。 “知道啊,方才我们出宫的时候,不是正好看见去往豪格贝勒府提人的大人回来么。对了,好像还带了祖家那个格格回宫。”苏麻一边说一边回忆道。 庄妃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番,紧跟着说道:“如此看来,事情恐怕要有变数了。” “哦?”苏麻饶有兴趣地凑近过来,紧紧的盯着主人的脸。 “呼吉雅的死顶多算做豪格贝勒看守失职,罪不至死,但是如果是在豪格贝勒府中被逼迫自杀,那就不免让人怀疑到豪格贝勒府中还有真正的谋反人物存在。他们因为要自保,就必须杀呼吉雅灭口。”庄妃慢条斯理的解析着,眉头越锁越紧,“祖格格被带进宫里,难道说逼死呼吉雅的人是她么?换言之,就是说,祖家谋反?” 苏麻被惊得一掩口角,支吾道:“会……会有这么严重么?” “看来,要置祖家于死地的人不在少数,要借这场谋逆大案兴风作浪的人也不在少数。”庄妃的表情随着她慎密思维的不断深入琢磨,变得冷峻起来,与她的花容月貌产生了很大的反差,“这个目标似乎变得很有针对性,整个的情况也被人为的设计的很复杂。背后的始作俑者并不想让大家看出这个局的深意所在,但是剑锋却明明有准确的指向,那就是豪格贝勒。难道是……” 苏麻看着她的脸色从沉峻变向阴沉,紧跟着是一脉隐隐的忧心状,心下立马有了几分不安:“是冲着大汗?” “不……”庄妃淡淡的只吐出了一个字,便将接下来的话都咽回了喉咙里,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的时候,绎儿的心已经冰凉的好像没有了知觉,她木然的被几个内廷侍卫“请”下了马车,茫茫然地往里面走去。 也不知道转过了多少亭台馆榭,曲径长廊,直到她被身后一个力量狠狠地搡进漆黑的屋子时,她摔伏在地上的那一刻,她才了解到自己还有知觉,还是活着的人。 腊月里的天气,虽然屋子的地面上铺着火砖,并不显得冰冷,但是她心中的冰冷已经覆盖了全身,没有复苏的迹象。她软软地趴在地面上,一点气力也没有,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了勉强维持的呼吸。 窗外的走廊里几个侍卫晃动的脚步声来来往往,他们的影子被投射在窗纸上,飘飘的如同鬼魅。 在这个屋子里,没有人搭理,更没有人会关注她的存在,她就好像一个被人遗忘的生命,等着被死神召唤的那一天。 她抬起手去抹脸上的眼泪,居然什么也没有摸到,看来,她已经将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这一刻,她猜出了要除去自己的人是谁,更清楚他要自己永远消失的原因是什么。 是的,她的固执挡了他的道,他苦心经营的未来。因为她竭力要为呼吉雅洗刷罪名,使他的全盘计划有可能落空,他怎么可能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脱离自己的掌控呢?从安插尼思雅到她的身边,其实她做的一切都已经被他尽数掌握了,她却天真的以为不再和他见面便不会再惹上什么麻烦。回避,再而三的回避,似乎都是白费的。正如他说过的那样,她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掌心的。他不期许她为自己做什么事情,但是如果她阻碍了自己的道路,就只有付出流血或是生命的代价来偿付。 “你别以为有了富绶,我就投鼠忌器,不敢把你怎么样。” 这句话突然间窜进了她的耳朵,连带着眼前浮现起他当时冷血的表情,刺得她生疼。 这次大约就是要告诉她,便是有富绶夹在中间,只要她威胁到他的大事,一样别想全身而退。既然她不想老老实实地听话,为他付出,受他挟制,倒不如给她一个痛快,也给她一个教训。她似乎忘记了,他生来就是一个冷血的人。 她有点后悔,也有一点心寒,自己苦心守护的一切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击。 既然赌输了,一盘残局,那就认了吧。 她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纷乱的发丝,抹平了衣服上的皱褶,跪坐在地上,仰起下颌向上看去,去看透过窗纸投入进来的灯光。 已是华灯初上的时间了,宫里因为空旷而显得格外安静,疾驰的北风掠过积压着白雪的树梢,在空旷的广场上打着旋儿,发出呼啸的声音。 伴随着这呼啸的风声,几双急切的脚步声开始清晰的往这里而来,越来越近,在门口蓦的消失了。 不等绎儿回神过来,眼前一阵眩亮刺目,屋子的大门被轰得一声打开了。 头顶上,一个声音朗声响起:“传大汗谕,召豪格贝勒侧福晋问话!” —————————— 真的是很对不起大家,忙到现在才更新。惭愧惭愧…… 这个星期的更新基本上可以恢复正常,希望大家继续监督指正。大拜~ 第十二回 外面冰天雪地,大政殿中却是暖意融融。几个小太监提溜着木炭篓子,小心地在两侧的火盆间穿梭着移动步子,那脚尖点地的轻巧感觉活像几只小猫崽儿,惟恐惊扰了主人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偷眼看了看被侍卫领进门的女人,被她怪异的宽袍大袖吸引了目光,手上的活计不免慢了些许,表情也显露出了内心的好奇。 绎儿低着头,紧抿了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们,不由自主的同他们一起放轻了脚步,生怕不留神踩痛了这宫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敏感神经。她被押出来的时候衣服穿的单薄,方才被晾在侧殿冻得不轻,虽然这会儿进了门已然暖和了些许,可是仍旧不住的打哆嗦。 前面领路的侍卫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他略略用手在绎儿的肩头搡了一把,从鼻子里轻轻发出一声嗤笑,混混沌沌的咕哝了一句女真语,知道她听不懂,于是轻蔑的瞥了她一眼,径自越过她往前走去。 旁边的几个小太监别过脸去,继续战战兢兢的做自己的事情,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了噼啪燃烧的木炭声,静得让人不敢呼吸。 绎儿微微抬起下巴,平视前方,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前面将要消失在屏风一侧的侍卫背影,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方才转过屏风,她的眼前立时就被刺眼的明黄色和朱红色铺的满满,肺腔里一股憋了许久的气突然要喷薄出来一般,让她控制不了,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颜色,她心里再熟悉不过了。 明黄色,那是皇家御用的颜色,是寻常百姓不敢仰视的颜色。它代表了不可僭越皇权,代表了不可忤逆的雷霆之地,代表了普天之下唯一人独尊的骄傲,就算是皇太子的尊贵,也只能享用杏黄色的荣宠。一旦谁要想妄图取而代之,那么,朱红色就是他的代价。因为红色是血,是性命,想要得到这个天子之位,就需要付出血的代价。这血或许是别人的,或许是自己的。 天下想坐这个宝座的人太多,可是这个宝座却只有一个,这是一个注定被众人诅咒的位子,一个被鲜血浸泡被无数冤魂纠缠的位子。为了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人命在这些角逐者的眼中不过是草芥,任何的人性感情都可以视若无物,这就是明黄色的诱惑带来的不可抗拒。 眼前的一切告诉她那颗颤抖的心,这个殿堂的主人也已经动了夺权的心,他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小邦的汗王,他已经启动了自己权力的战车,将目标指向了至高的皇权,自此往后,大明将不再会有片暇的安宁了。 不等她平复下来,只听一声高叫自自己的身后传来:“汗王驾到——” 绎儿整个人激灵了一下,回神过来,慌忙跪了下来。 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远及近,穿过她的身侧,略略有了几许停顿的间隙,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迎面正对上皇太极直逼过来的眼神,绎儿心里不免一颤,张了张嘴,将头努力重新埋下去,战战兢兢的请安道:“奴婢请大汗安。” 皇太极沉峻的脸色并没有改变多少,裹着鼻音应了一声,抽身提步往宝座上走去。 绎儿进退维谷的,不知该不该起身,犹豫的当间儿,视野里闪过一袭熟悉的宝蓝色袍襟和镶着白色兔毛的花盆底,徘徊在自己的面前举步不前。 “庄妃娘娘小心些,别动了胎气。”一旁的侍卫出言提醒。 绎儿心上一热,几乎有一种想伸手去捞救命稻草的冲动,可是想着方才皇太极逼视的眼神,唯恐平添事端,再不敢抬头。 庄妃轻启朱唇,不等出言,皇太极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布木布泰!” “是。”庄妃莺声婉转的应道。 “你身子重,这里的事情就不要过问了,跪安吧。”皇太极的口气平静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庄妃是能读懂眼色的人,更是善于应变的人,皇太极旨意一出,她知道犹豫不得,连忙应道:“大汗也不必太操切,有些话两下对证,自然会水落石出。 第226章 臣妾遵旨,先行告退了。” 绎儿想要挽留,怎奈眼下里只是痴想,事到如今,已经不能指望他人施救了。想到这里,她原本茕茕孑立的心变得更加的无助,好像被汹涌的潮水冲到了一个海中的孤岛上,再没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庄妃微微欠身一礼,拈着帕子抚鬓行礼,双指正打在发髻的花钿上,花钿一松,掉落下来,直直地坠入绎儿铺在地上的宽大衣袖上:“呀……” “娘娘……”一旁的侍卫弯腰去拣,“奴才帮您拣。” 绎儿抢先一步,将花钿拣了起来,趁着往上递去的机会向庄妃看去:“娘娘……” 庄妃透出微然一笑,伸手接过花钿的同时,借助宽松的衣袍遮掩,轻柔地抚了一下自己翩翩的腹部,复又跷起一根手指指向一旁偏殿点了点,又迅速的抽了手:“有劳了。” “奴婢躬送娘娘。”绎儿俯首下去的同时,不由得揣摩起庄妃的哑谜。 很明显,花钿的掉落绝非偶然,而是庄妃用心制造的机会。这个机会看似不经意,内里却是另有玄机。偏殿里有什么?为什么要借着衣袍的遮掩来给自己指明方向?又为什么要在指点自己之前,先抚弄一下她出怀的小腹呢?她究竟要给自己说明什么隐情?抽丝剥茧已然是来不及的,那么,将计就计,顺水推舟,这个水又在何处? 庄妃的腹中怀的自是大汗的子女血脉,这和自己又有怎样的关系,绎儿百思不得其解。正在她发愣之际,皇太极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过来。” “是。”不能再容多想,先得应付眼前要紧的事情才行,绎儿小心翼翼地起身,挪到皇太极面前,复又跪了下来。 “不用跪了,站着说。”皇太极在她欠身要再次下跪之际,突然开口道。 “是……”绎儿沉了一口气,定住神。 “你知罪么?”皇太极倒是开门见山,懒得迂回。 绎儿咬了一下红艳欲滴的嘴唇,闷着声音道:“回大汗,奴婢愚钝,不知做错了什么,请大汗明示。” 皇太极冷哼了一声,一只手在鹿角椅的扶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事到而今,你还要一味欺诳到底么?” “奴婢不曾也不敢欺诳大汗。”绎儿争辩道,声音不觉高了许多,忙又努力克制着压下来,“奴婢的确曾去探望过福晋,但是奴婢只是隔着门说了几句话,并没有直接和福晋接触,更不可能加害。请大汗明鉴。” “那这字条是怎么回事?”皇太极冷着脸,将目光投向一旁侍从手中的字条,“你们汉人有句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道呼吉雅临死还要诬陷你不成?” “回大汗,如果福晋真的是奴婢所害,她怎会留下蒙文的字条?奴婢是懂蒙语的,也会写蒙文,这是府里尽人皆知的事情。福晋难道不怕奴婢毁尸灭迹么?”绎儿一时顾不得许多,挺直了脊梁反驳道,“又为何要选择这样漏洞百出的方式呢?” “焉知不是你设的计?”皇太极清了清嗓子,鹰隼样的眸子再次逼过来,让绎儿无从躲藏。 “奴婢不知有什么理由值得奴婢这样做?”绎儿苦笑道。 “为了你的儿子,你当真不会铤而走险么?” “大汗,奴婢的身份便是做福晋都是不可能的,何况是奴婢的儿子做继承人呢?” 皇太极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不作声,只是看着绎儿,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 绎儿豁出去一切正视着皇太极,观察着他脸色的细微变化,这种变化让人觉得无法名状。他的心里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答案,或者说,这场变故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现在不过是为了除去对手,拿自己做一个牺牲品替罪羊罢了。她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怀疑自己的直觉。 “恕奴婢斗胆,大汗心里是否早已经知道了谜底?”既然这样,生死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中,索性随命运之神的安排吧。 皇太极全没料到她会这样直截了当,脸上的神情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很快的恢复了一贯的滴水不漏的深沉:“不要再维护你身后的人了,当你不会说谎话的时候,还是学着老实一点。” “如果大汗希望由奴婢来终结这件事情,就算是奴婢做的吧。” “什么叫做就算?” “那么,大汗希望奴婢怎么做?” “放肆!”皇太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绎儿面对他因为恼怒而突然涨红的脸,更加确信自己内心的判断,她不必再屈膝告罪了,现实告诉她已经完全没有转圜余地的可能了。或许她早就该觉悟了,整个事情就是一个大的阴谋,皇权的纷争中,卷入漩涡的人从来就没有任何的骨肉亲情可言,也就自然不会在意牺牲一两个人来做棋子。她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棋子,先是祖大寿叛逃之前骗取信任的棋子,后是平衡权力,巩固地位的棋子。她这个棋子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一个没有用处的棋子,实在没有必要再妨碍主人的宏图大业。 想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平静的口吻缓缓吐出来:“大汗,不论福晋究竟死于谁手,对她而言未尝不是解脱。她已经往生,大汗一意查下去,只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不利国中人心的安定。就由奴婢来终结这件事情吧。” “你……” 皇太极脱口想要说什么,却不知为何又吞了回去,他再要张口时,殿外一声通报:“启禀汗王,十四贝勒爷求见!” 皇太极的眉头没来由的一拧,犹豫了一下,正襟道:“宣!”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阵凉风之后,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绎儿的身畔,他步到近前,掸袖下拜:“臣弟多尔衮参见大汗!” 皇太极略一抬手,温言道:“起来吧。” “谢大汗。”多尔衮谢了礼,恭敬的整理衣衫站了起来,目光直视着皇太极,丝毫不向绎儿那边看一眼。 “十四弟突然进宫所为何事?”皇太极将带着进逼意味的目光迅速地收了回去,藏在自己的眼底,不紧不慢道。 多尔衮拱手道:“臣弟业已听说了呼吉雅福晋的死讯,特地进宫,有下情禀报。” “哦?”皇太极不动声色的淡淡吐出一个字。 “据臣弟所知,软禁呼吉雅福晋的房间,当时为了防止她与外界串供,特地取走了纸笔,所以,臣弟以为,呼吉雅福晋的绝笔并非出自其本人,而是有人事后做的手脚。”多尔衮垂着眸子分析着,“这人在豪格贝勒府,能够自如的出入各方各院,畅通无阻,绝非等闲的奴婢可以做到。侧福晋通蒙语习蒙文,但完全不懂我族语言,也是贝勒府尽人皆知的事情。就算福晋要留遗书指证凶手,也不会蠢到用蒙文。” “那么,你以为这个人是谁?”皇太极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倾身俯视过去,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压迫感。 “臣弟斗胆带了一个人来见大汗,他可以为大汗解惑。”多尔衮泰然自若的对应道,显然是早有准备。 皇太极微微抬手示意侍卫去殿外将人带进来,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站在一边的多尔衮。 绎儿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看身侧的来人,不想正与多尔衮灼灼的目光相触,心本能的颤栗了一下。这一次的目光不同以往那样深邃莫测,而是充满了笃定和淡淡的不甘。这份笃定源于他对事情来龙去脉的了若指掌,可不甘又来自何处,绎儿却完全不能了解。 来人跪了下来,哆嗦着咬出几个字:“小的给大汗请安。” 皇太极应了一声:“免礼了。” “将你知道的事情全部具实禀告大汗。”多尔衮用命令的口气道,生怕那人说不周全,又追加了一句,“敢有半个字隐瞒,小心你的脑袋。” 来人连声称是,汗出如浆地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你也不必惶恐,只管将你知道的说出来。”皇太极的口气极是和蔼,好似故意要与多尔衮的强硬态度做个映衬,博取那人的好感。 那人倒也吃这一套,抬手胡乱抹了下额头,平了呼吸道:“回大汗话,小的叫李二柱,是前街上裱画铺的掌柜,平时做些规矩的小生意养家糊口。前些时候,铺上来了位姑娘,拿了一盒扯碎了的纸片,说是不小心错撕了她家小姐的手卷,让小的帮她贴补起来。那时小的正要打烊,她又催得急,第二天一早就要,小的也没细看就收下来。用过饭,小的便让伙计贴补纸片,小的在一边调糨糊。突然伙计说纸片上的字古怪,不认得,不会贴补。小的看了也不认得,好在贱内在贵人府上做事,认出是蒙文。” “然后怎样?”皇太极身边的侍卫禁不住追问。 “小的费劲拼了一夜,收拾妥当天都亮了,就索性坐着等人来取。到卯时一刻的时候,来了一个男人,说是受姑娘之托取字。” “字你给他了?”皇太极沉吟了一下问道。 李二柱道:“他的手上有当时姑娘取东西的凭据,又说是受姑娘之托小的也就没多问。” “让你裱的手卷上的内容,你可记得?” “回大汗,很奇怪的一句话。”李二柱挠了挠头,“说什么,阿祖受宠,妾身唯有一死……” 皇太极将手一抬,示意他不必再说,神色凝重道:“那两人的相貌你可看清楚了?” 李二柱一边翻着眼睛回忆,一边道:“那个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皮肤很白,眉眼透着英气,穿得挺体面,大襟上还系了个银的妆刀三雀。” 第227章 绎儿听到“妆刀三雀”,心下不由得一沉。 妆刀三雀本是朝鲜女子的佩饰,身份愈是高贵,妆刀的材质愈好。朝鲜的服制和政体都几乎照搬了大明,而在大明,用银子做饰物绝不是寻常百姓可为,需得是有品级的官宦出身,才有佩银的资格。这姑娘身佩银妆刀,可见身份并非平民。在这盛京城中,竟有朝鲜国的贵族官宦不成? 她这里还未理出个所以然,李二柱那里已经说起了那个取手卷的男人:“那个男人个头挺高,看身形走路,像是个练家子,不过脸上倒有几分书卷气,说话彬彬有礼的,不像个粗人。” 皇太极显然对这般含糊的描述不很满意,浓浓的眉稍稍拧了一下,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鼻音甚重。 李二柱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吓得噤了声,把个头埋了老低。 多尔衮猜得出皇太极的心思,不动声色的解释道:“大汗,妆刀本是朝鲜女子的佩饰。李朝服制同明朝没有什么分别,能佩银饰者,必是出自官宦之家。而今能在盛京城出入的朝鲜人,除了一个人,不会有其他。” 话一出口,皇太极下意识地向侧殿扫了一眼,嘴角狠狠地向下压去,屏住了一口气,复又迅速的将目光收了回来,开口道:“莫非有人胆敢和李觉勾结谋国不成?” 只这一句话,一个眼神,绎儿恍然惊觉庄妃方才的暗示所指。 腹中之子是汗王之子,且避于侧殿,能听见所有的问话回答,却不能申辩。皇太极的子嗣现下都还年幼,唯一能在朝理事的儿子,除了豪格又能是谁? 原来皇太极召见自己问话,只是如庄妃故意透露的那样,为了对执,为了辩明真相。显然,豪格已经先行给了皇太极答案,而这个答案她却并不知晓。她全不知情说的话,若是与豪格的答案不符,会是什么结果,她不敢想。 绎儿的阵角已然乱了,可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从府中的争宠到汗位争夺,而今又上升到了两国之争,情势越发不可掌控了。她的呼吸被扼住了,太阳穴一阵发胀,只听着一旁多尔衮和皇太极的对话,每一句都如同梦噩。 “臣弟只是觉得事情另有蹊跷,涉及过广,又错综复杂。不宜草率行事。”多尔衮似是早已想好了应答之词,眼下不过是按步就班罢了,“否则,自乱阵脚,于将来的计划恐有不利。目下,先遣人打探虚实为要。” “你说的不无道理。”皇太极掂量了缓急,如是吩咐道,“为免打草惊蛇,你先往质子府,将李觉宣召进宫来,就说本汗宫中大宴,命他陪席。” “臣弟领命。” 多尔衮带着同来的几个人恭敬地退了出去,大殿里又迅速的恢复了死寂。 皇太极沉吟了片刻,长出了一口气道:“豪格,你出来吧。” 绎儿浑身一震,将脸转向了侧殿的颠门。 豪格脸色略有些不自然的苍白,步子也有了几分滞重,他抬眸看了跪在皇太极面前的绎儿,眼神里居然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他走到皇太极面前,跪了下去:“儿臣…罪该万死,请父汗降罪。” “本汗再问你一遍,”皇太极站起身来,提步走下了御座的台阶,狠狠地盯着豪格的眼睛道,“看着本汗的眼睛回话:呼吉雅当真是你让人杀死的吗?” “是……是儿臣派人所杀,”豪格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继而义正言辞道,“她胆敢谋害诅咒父汗,忤逆谋反,儿臣怎能再与她做夫妻,玷污儿臣对父汗之忠心。此事皆因儿臣而起,实与侧福晋无干,不过是有人借机兴风作浪,想要破坏父汗的大计。请父汗……” “罢!”皇太极喝止道,“你的意思是说,凡是对本汗不利之人,哪怕是夫妻,你也会毫不犹豫的除去。可是如此?” “是。” “好!”皇太极抚掌一笑,扬手拔出了身边侍卫的佩剑,扔到了豪格面前,“为了证明你的决心,用这把剑,马上杀了这个女人!” 豪格登时傻住了,脱口而出道:“什么?” “为我杀了这个女人。”皇太极提高音量大声道。 豪格如同晴天劈力,张大了嘴,吃吃啊啊:“父汗,她……她什么也没做……” “她什么也没做,却有那么多的人想为她在本汗面前开脱求情,你安敢说她不曾有结党谋私,叛逆谋国之心!” “可是父汗……” “你是不愿意动手?还是舍不得动手?”皇太极的措辞愈发的尖锐起来。 “儿臣……”豪格竭力想控制自己颤抖的手,却无法如愿,惊恐让他无所适从。 “额林!”皇太极厉声道,“既然豪格贝勒下不去手,不妨你来替他,杀了这个女人!” 皇太极身后的侍卫愣了一下神,狠狠地弯了嘴角,弯腰拾起地上的剑。 只听得一声龙吟,剑尖直逼向绎儿的胸口。 绎儿屏住呼吸,本能地闭上了眼睛,面对扑面的疾风,万念俱灰的不再闪躲。 “父汗!” 伴着豪格的叫声,这疾风居然停住了。 绎儿张开眼睛,眼前的一幕,让她不禁瞠大了眸子,僵在了原地。 豪格的双手紧紧地握在额林的剑刃上,血绕过他的手腕零落的滴在地上,殷红的眩目。 “贝勒爷……”额林执剑的手不住的颤抖,不知所措地向皇太极看去,“大汗……” “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说实话?”皇太极似是在意料之中,并不震惊,“你当真把本汗当傻瓜,想要玩弄于掌上么?” “父汗,罪犯欺君,儿臣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绎儿并无过失,求父汗饶她一死。”绎儿看不见豪格的脸,却能听见他略有些哽咽的声音,“呼吉雅不是儿臣所杀,儿臣这么说,无非是想救绎儿的性命。呼吉雅的死虽然不是儿臣直接所为,但是她谋逆之举证据确凿,从她对父汗有不臣之心开始,儿臣便不再将她看作结发妻子。儿臣只是不想因为呼吉雅一人之死,牵连无辜的人。求父汗明鉴……” “你可笑!”皇太极吼道,“居然想到用这种办法来救一个女人!你难道不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杀呼吉雅?你以为本汗真的会相信你的鬼话连篇吗?” “儿臣……儿臣……”豪格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早已被识破了,却还要装下去。 “你若真能对结发妻子下此狠手,倒是得你三叔的真传。”皇太极冷笑一声,甩了个眼神让额林撤了剑,步到豪格面前,“那样本汗反倒要对你刮目相看。只可惜,你的脾气秉性,本汗就是把刀給你,你也下不去手。也就因为这个,才能换回自己的一条命。” “父汗……” 绎儿心有余悸的看着皇太极稍稍舒缓一些的脸色,从他的话中话里读出了彻骨的冰凉。 谁人不知莽古尔泰当年为了讨好自己的父亲努尔哈赤,当众拔刀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富察继妃,自此彻底被努尔哈赤剔出了继承人的行列。试想,一个能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杀手的人,还会有什么人性,还会有什么真情,还有什么能让人相信。身在汗位上的努尔哈赤在他眼里,恐怕也不过是个障碍,所谓的父亲无非是个名称而已。 现下里,豪格当真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呼吉雅,为的只是洗刷自己的清白讨好皇太极的话,这和弑母冷血的莽古尔泰有什么差别?今日能杀呼吉雅,明日就能杀掉阻碍自己大业的所有人,包括皇太极。 皇权之争是没有父子,没有亲情的。皇太极最是明白这个道理,又怎会傻乎乎的接受这种居心叵测的讨好呢?只要是威胁到自己的权力和存亡,就算是亲生的骨肉,也不能留着,成为埋葬自己的凶手。所以,他再三确认着自己的判断,不惜逼迫自己的儿子杀最亲近的女人。所幸的是,他从中得到的真相让他欣慰,让他紧绷的心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还原了一份父子的血脉亲情。 大殿里又安静了下来,皇太极平了呼吸,对豪格道:“罢了!呼吉雅的事情,本汗心里有数。你就此放手,交给刑部就行了。本汗还有要紧的事情交给你做。你先跪安吧。” “嗻……”豪格闷闷地应了一声,垂着头站起身来,躬身往后退去。 绎儿因为没有获准行动,依旧只能跪着,头也不敢抬的等着发落。 皇太极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扫了一下,淡淡中带着威严:“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本汗说那么清楚。你給本汗记住,你现在不是什么明朝的忠臣良相,只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女人。既然是女人,尽自己的本分就好。若胆敢有非分之想,危及我大金的基业,本汗早迟要你的性命。” “是……”绎儿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除了如履薄冰的应承,又能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呢。 “跪安吧。” 皇太极话音刚落,殿外一声喝道:“汗王,朝鲜王子李觉大人到。” “有请。”皇太极径自整了衣冠,坐回自己的宝座上,挥手示意绎儿尽快退下。 绎儿小心的往后退去,退到殿门口,转身之时正与进门的朝鲜质子李觉相对。 李觉细长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侧身而过,让出了一个空档。 恰是这一个空档,让绎儿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个空档间,几个朝鲜侍卫身后,一个朝鲜装束的女子格外的扎眼,而她的大襟上正挂着一个银的妆刀三雀。 再仔细端详,绎儿突然有了窒息的感觉,禁不住抬眼往那女子的脸上看去。 第228章 这女子眉目清秀,透着皎皎英气的目光毫无避讳地递过来,那种无惧和执着好像一个人,一个绎儿十分熟识的人。 一段记忆如是在绎儿的脑海里展开。 “好漂亮啊!这是什么呀?” “这是妆刀三雀。” “是从朝鲜帶回来的么?” “是啊。你看上面还有画哟!” “嗯……是只鹄呀!” “你不喜欢的话,叔叔这里还有一个,是只海东青的。” “绎儿喜欢海东青,也喜欢鹄,都給绎儿吧?” “你还真贪心啊!你都拿去,小芸妹妹怎么办呢?” “那……那就把这个画鹄的給小芸妹妹吧,我是野丫头,用海东青更合适点。” “你这个小鬼头啊!哈哈哈……” 那爽朗的笑声好像只是昨天的事情,又好像就在耳边。 看着眼前妆刀三雀上美丽的鹄,绎儿的眼眶湿了一片。 她的海东青已经不见了,美丽的鹄却带来了故人的消息,可是眼前的这个朝鲜姑娘真的是故人的血脉么? ———————————— 衷心感谢大家能耐心等待橘园更新,实在是很感动。 橘园因为身体的原因,没有能及时更新,而且这次的间隔时间的确是过于长了,心里一直很愧疚。特此在五一期间恢复更新,接下来会努力振作,积极填土。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 大拜!再次谢过各位朋友! 第十三回 美丽的鹄带来故人的消息,同时也带给人对故人的回忆。 关内的春天已经悄然来临了,相对于春日勃勃的生机而言,谢弘的心里却是秋的感伤。看着面前月光下业已恢复了健康的曹变蛟,桌上铺展开的战报和调令,他不知道是幸亦或是不幸。 曹变蛟在银色的月光下矫若游龙的练着剑,任剑刃的寒光笼罩了自己一身,四溢的杀气与这栖身的道观显得格格不入。他倒是不曾觉得有什么别扭,只是为自己又能上战场杀敌报国而充满兴奋,唯恐一腔热血没有释放的机会。在他看来,身为将领,就应该为国征战,直到马革裹尸或是衣锦还乡。更重要的是,叔父和弟弟死于贼寇之手,此仇不共戴天,他绝对不能贪恋一时的安逸,放任不理。他拼命的让自己快些好起来,为的就是这一纸战报和调令,为的就是能手刃仇人,让叔父和弟弟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相比较曹变蛟的单纯,谢弘却多了几分老于世故。毕竟经历了几多事故,早已经对世态炎凉看透了,对朝中的党争也已经习以为常,他不想用沉重的事实去泼曹变蛟的当头凉水,却不能不在自己的心底反复权衡利弊。 两个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察觉到梁佩兰和左明瑚的到来,直到左明瑚招呼出声,才发现自己已经出神良久了。 “曹将军,你的伤才好些,不能练得太猛,容易复发。”梁佩兰将手中的茶点放在桌上,低头正看见桌上的战报和调令,“哟,这是……” 谢弘沉了口气:“南方来的战报。” “有战报?”左明瑚好奇的凑了过来,伸手拿起来细看,“怎么?张献忠和高迎祥都被卢大人收拾净了?” “张献忠走脱了,高迎祥说是被抓住了。”曹变蛟收了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弯腰拾起一旁树枝上挂着的外套,顺手披上。 “抓住了?那可是大大的好事啊!”左明瑚不免有些兴奋,“张献忠和李自成要是都被抓住,那大明朝的内患可就彻底解决了,咱们就好集中力量去定辽东了。” “是啊!”不及谢弘答话,曹变蛟就接过话头,显然还带着几分激动的情绪,嗓门立时高起来,“洪大人来了调令,调我和大哥去追击张献忠残部,防止他们入川。在入川之前逮住张献忠,关内的局势就好办多了。” “嗯!”左明瑚也显得很有信心,“朱龙桥一役,俘虏了高迎祥,对于贼寇而言,肯定是大伤元气,军心肯定也不会稳固。这个时候,乘势马不停蹄,一举拿下,关内瞬息可定。卢大人这次真是立了大功,大明朝中兴也再此一举了。” 曹变蛟用力的点点头,以示同仇敌忾的决心,突然发现谢弘和梁佩兰的沉默有点不合时宜,于是唐突道:“大哥,你怎么不说话啊?这可是件大好的事情。” 谢弘缓缓站起身来,将左明瑚手中的调令战报接了过来,重新装回信封里,递給了曹变蛟,沉默了片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嗯。时候不早了,你身子才将息好,还是早些歇息吧。” “大哥……”曹变蛟愈发不明白谢弘的沉默是源于什么,转脸去看左明瑚。 左明瑚也是一脸的困惑,忍不住道:“谢大哥,你不高兴么?” 谢弘踱了两步,站定脚,半侧过脸淡淡道:“嗯,高兴。只是到了这个年纪,高兴和不高兴都不太习惯拿出来说了。” 左明瑚还要张口再说什么,却被梁佩兰暗下里扯了扯衣袖,只得噤了声。 梁佩兰为了打破尴尬而开口笑道:“时候不早了,大家还是早点歇息比较好。” 曹变蛟只得闷闷的应了一声:“我回房了。” 谢弘不作声,提步往自己的房间而去,很快消失了在三人的视线里。 “大哥今天好奇怪。”左明瑚心里憋不住话,嘟囔着去看梁佩兰,“姐姐,他怎么了?” 梁佩兰微微一笑,并不愿就此多说什么:“你们也别想太多了,早些歇着吧。贫道还有些杂事去打理,就不陪你们了。” 左明瑚张了张嘴,始终沒能吐出声来,任凭梁佩兰款步离开。 梁佩兰掌着灯火从竹林间穿过,转过水榭,停在了自己的房门口。 她看见了对面房间的窗纸上谢弘静止的剪影,不由得心绪跟着沉重起来,脚步也不听使唤,有一种想往那边去的冲动。她进退维谷的站着,整个人在月光下,[奇qisuu.书]好像一尊精致的玉雕,面对着脚边的流深静水,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她不禁想起过去的日子,又忽然留恋起几个月来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相处,心里油然升起一丝不舍。她很清楚,接到调令三日之内他们注定是要离开的,而自己根本无法挽留什么,也没有理由可以挽留。她无法想象突然没有他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心下蓦地惶恐起来。是不是该去说些道别的话,她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从他的神情里,她分明看出了他有重重的心事,可是,她能为他分担多少呢? 梁佩兰想到这里,不经意的长叹了一声,这一声长叹显得那么的无奈,那么的不舍,完全不该是出家人应为的。为此,她不免得在心里念起自己的罪过。 正在这时,那边的窗户一响,引得她不得不抬头看去。 谢弘炯炯的目光正与她相对,那眸子里似乎有话,却迟迟不肯说出来。 “嗯……你还沒睡?”梁佩兰不习惯冷场,于是开口道。 “有点闷。”谢弘也不拘谨,淡淡的回答,“你也还沒睡啊?” “是啊,刚忙完。”梁佩兰寒暄着报以一笑,“有什么需要就直说,别客气。” “这些日子,多亏了你照应,变蛟的伤才能好这么快。”谢弘紧抿了一下唇,缓缓吐出心声,“我们很快就要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总之,谢谢你了……” “客套的话,不用多说了。谢不谢的,贫道也不在乎,只要你……”梁佩兰顺口道,说了一半又顿住了,想说的半截话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她想说,“只要你能记得我就好”,可是,她终究说不出口来。 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毕竟他的心里已经不再容得下别人了。 谢弘心细如发,自然将她的心思了然于胸,微然笑道:“嗯,我们会记得你的。等局势稳定些,一定再来探望。” 梁佩兰想让他去掉“们”字,蠕喏了一下唇,又将字沒掉了。 “那早些休息吧。”谢弘说着便要转身。 梁佩兰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脱口道:“能不能不去?” “什么?” “能不能不再走了?我很担心你……你们……”梁佩兰不自然地顿了一下,“曹将军的伤才好,现在就上战场,很难保证不会复发。” “军令如山……”谢弘长叹道,“变蛟的心思我很清楚,就算他现在伤未痊愈,也一定会硬撑着上阵的。既然他有这个决心,我们何必勉强呢,祸福相依,难说是幸事还是不幸。倒是时局,恐怕不是我们一厢情愿就会好起来的。” 梁佩兰被他一席话说的有些黯然,咬了咬嘴唇:“你是说,即便抓住张献忠,对于关内的局势仍然不会有很大的扭转?” 谢弘点点头:“流寇不止,根源在于民不聊生。三饷不取消,卖儿鬻女的事情就不会结束,流民自然只会越来越多。但是取消了三饷,朝廷那么大的开销,户部的亏空周转不来,皇上又舍不得动用帑银,辽东的军备就无法保障。辽东……是个大问题……” 梁佩兰一时沉默下来,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谢弘内心承载了太多的东西,而且变得越来越滞重,她不知道他能支撑多久,更不知道大明朝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还能坚持多久。 “若是督师还在……”谢弘苦笑道,“辽东或许还有希望……” 梁佩兰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为他分担,只能宽慰道:“常言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国乱识忠臣。或许皇上已经知道之前错杀了督师,眼下已经晓得该如何处置了。 第229章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谢弘舒了一口气,轻轻扬了一下原先皱紧的眉头:“嗯。月头高了,早点歇息吧。” 梁佩兰还想再说什么,他却已经将窗户掩上了,庭院里一时又变得寂静起来。 望着熄灭了灯火的房间,梁佩兰心里不免有了几分失落。 归根到底,她还是不了解他心底的念想,忧心国事的那份痛苦。她只是一个小见识的寻常女人,说的话做的事情永远都无法跟上他的脚步。 一阵风起来,吹灭了她手中的明灯,袅袅的青烟从烛芯上升起来,隐没入沉重的夜色里,再也辨不清了。 同样辨不清未来的绎儿此时坐在桌案前,看着面前归置的整整齐齐的盛装,心绪烦乱。 面前的托盘里,袍子上华丽的金线在晕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的闪着亮光,月白色的底料用的是上品的绸缎,暗地的花纹依稀透露出苏杭一带的流行式样,然而左衽的偏襟,窄瘦的袖口,分叉的袍裾却全是女真衣袍的制式。托盘一旁的空隙也被一个首饰盒子填满了,盒子里摆放好了梳架子头的所有什物,几只镶宝点翠的钿子和带着东珠的璎珞串子静静的躺着,柔和的光线铺了满眼。 这些是为了明日的建国登基大典准备的,虽然她没有机会前去观礼,可是,登基大典完毕之后,就是她的册封仪式。过了今晚,她就是大清国肃亲王的侧妃,一跃而拥有骄人的富贵荣华。 可这一切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不过是能在这个异国他乡,保留一点自己做为汉人的尊严,哪怕只是衣冠这种表面的皮囊。可是,金册金印上,她已经编入了汉军八旗的正黄旗,就连自己的姓氏也无端的起了变化。“祖佳氏”,多么可笑的姓氏,原先的辽东名门,名将祖逖的后代却成了一个“女真”人,一切的改变只因为多了一个字。多了一个字,祖绎儿这个人就彻底死了,她不再是一个汉人,不再是一个大明朝丢弃在关外的孤儿,她和生她养她的大明朝再没有了任何的瓜葛。 她想起了幼时的自己,站在祖先牌位前看父母上祭,父亲指着中间的画像骄傲的告诉她,那是祖家的先祖,是大名顶顶的将帅。先祖以男儿当闻鸡起舞,保家为国勉励世代子孙,才能使祖家代代人才备出,成为封疆名将,浴血沙场。作为女儿家的她,从那时起便暗下将自己当作了男儿,一心向祖家的男人们看齐。在她的眼里,拥有祖家的姓氏和血统,这份骄傲胜过所有荣誉,甚至比生命更重要。 现在,一切都变了,因为命运的捉弄。 从明天开始,她再不能穿华夏衣冠,再不能以祖为姓,她作为祖绎儿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如果一个名字能抹杀她所有的记忆,在她而今看来倒成了一桩好事。不知道来处去处,抓住眼前的安逸,未尝不是归宿。然而,绝望的痛撕咬着她的神经,她的血管里流的是汉人血,她原原本本的是一个汉人啊。 眼前的衣冠并不难看,可对她而言却充满了耻辱,她的血统,她的记忆,她的身体本能的抵触它,甚至带着仇恨。事至此时此地,她痛得居然连想哭都哭不出泪来。 这就是所谓的扼腕么?比哭更伤感,比凌迟更痛入骨髓的扼腕么? “变成鞑子的奴隶”是那时袁崇焕口中的担忧,不想在这一天成了事实,而且还是在自己的身上应验。老天的玩笑真有些过火。 她想要咒骂瞎了眼的天,颤抖着的唇依旧颤抖着,唯有一脉冰凉贯穿了她的全身。 她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象不会呼吸的死物,硬是把刚进门的雁奴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了?” 她有气无力地挤出几个字来:“没什么。” 雁奴自是不信的,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下多了几许担心:“是哪里不舒服么?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心里难受。”她一字一句道。 “怎么个难受法?”雁奴心里一阵发怵,慌张起来,“是闷得痛,还是刺痛绞痛?” “都不是。” “都不是?”雁奴摸不着北了,“要紧么?我去找御医来瞧瞧。” “不用。” “可是……”雁奴愈发的觉得不安。 绎儿转过脸来,肃穆的申请让雁奴有些陌生:“雁奴,你有没有最珍惜的东西?” 雁奴冷不丁被问起,一时懵住了,瞠圆了眸子傻乎乎的看着她。 绎儿叹了口气,垂下眼睑,伸手拉过雁奴,将脸埋在了雁奴的衣襟里,闷闷的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么?” 雁奴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宽慰道:“小姐,你明明有三阿哥和小格格啊,哪怕这个不算,你至少还有雁奴啊……” 绎儿攥着她纤细的手腕,手上的劲又加了几分,声音里夹带着疲倦和啜泣的意味:“如果大明有管仲,又怎么会有披发左衽……” 雁奴直到这是才明白绎儿的痛在什么地方,“没有管仲,我等皆要披发左衽。”这是孔子当年感叹的话,大明没有了可以守御疆土的忠臣良将,才会有今日的易服之痛。出身骄傲的名将世家,以匡复国家危难为家训,时至今日,却要脱下自己的衣冠,甚至是变更自己的名姓,和自己的血统永远背离。这是怎样的痛,怎样的耻辱,雁奴无法名状。她只能用力抱住,用哽咽的声音说道:“小姐,雁奴知道你的苦处,你心里实在难受,就哭出来吧,这儿没人……” 绎儿埋首在雁奴的衣襟上,强忍的眼泪已经无声的濡湿了一大片,揉皱在一处,好像她此时纠结的心,无奈的痛。 过了今晚,她便是另一个人了,一个叫做汉军正黄旗祖佳氏的陌生人。 次日的建国登基大典并不会因为绎儿的痛苦而改变,照旧在灿烂和煦的春光里举行着,原先后金的铁骑从这一日开始改做了大清国的精锐,三呼万岁的山呼声响彻了整个检阅操场的上空。 皇太极站在高高的检阅台上,身后御座的明黄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炫示着他九五之尊的地位再没有人可以撼动。看着高举劝进表的多尔衮、尚可喜等人,听着脚下跪拜于地,高声呼喝“皇上万岁”的人们,他内心的喜悦再也无法掩饰。 他做到了父亲没有能做到的事情,他很清楚,从自己宣布称帝,建立大清国的那一刻,就等同对关内的明朝下达了决一雌雄的战书。然而,他不再畏惧任何的困难,事实证明,只要他想去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 他仰起脸,将如炬的目光远远的聚焦到天空的某一点,那里正有一只翱翔的海东青来回徘徊着,发出一阵阵能穿透九天的叫声。那是他父亲的化身么?他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应该会为自己儿子而骄傲吧。 他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他的心已经跃过了长城的阻挡,将关内的沃土收入囊中。 想到这里,他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好像在积蓄自己全身的力量,带着激动的颤音大声说道:“朕应天命继皇帝位,改国号大清,改元崇德,废女真族名为满族。朕受万民拥戴,自今往后,当为天下百姓创一个清平盛世。不论前路何等艰辛,朕始终与万民同在!” 他的话音在空旷的操场上久久回荡,而他内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萦绕。 “父汗,您的在天之灵看到了吧?儿子一定会努力完成您平生的夙愿,征伐天下,逐鹿中原。不论前路怎样,您的在天之灵一定要给儿子力量和决心,纵使您不在人世了,在儿子的心里,您也时时刻刻与儿子同在。” 天上的海东青还在盘旋着,为他传递着心声,往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未知世界而去。 他目送白色的海东青消失在蓝天的一点,关内的画卷已经完整的展开在了他的眼前。 “父汗,你看!”一旁负责守护的豪格突然大声叫道。 他狠狠地瞥过一眼,将儿子的兴奋压了下去。 豪格忙紧跟着恭敬道:“皇上,朝鲜质子李觉大人特地献上歌舞,恭贺您的登基之喜。” 他这才将目光顺着豪格的示意往检阅台下看去。 几个朝鲜女子身着艳丽的民族服装,在台下载歌载舞,花团锦簇之间,但见一个白衣女子手执双剑,潇洒利落的跳起了别致的舞蹈。举手投足之间,透着皎皎的英气,一双短剑在她的手里上下翻飞,银色的寒光宛如两条蜿蜒缠绕的银蛇合着欢快的音乐在狂舞,让人叹为观止。 “这是什么舞?”他不由得脱口问道。 “回皇上,这是朝鲜国的一种舞蹈,出于义州,叫做剑舞。”朝鲜质子李觉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台阶之下,此时正恭顺的跪着答话。 “朝鲜的女子都会此种舞蹈么?”一旁的豪格第一次见到这样英气逼人的舞姿,不由得惊叹。 “回肃亲王,这种舞蹈是因为义州民风彪悍而独有,鄙国会跳的人不少,但是跳的最好的,还是义州的女子。”李觉微笑着答道,“只因听说皇上喜欢豪放的歌舞,所以,小臣才特地命家中使女为皇上献上此舞。” “看她跳的这么好,想必是义州人了?”捧着满文劝进表的多尔衮笑道。 “回睿亲王,她原非朝鲜人氏,是从关内流亡而来,因为生性聪敏,被收入鄙府的。” “哦?”皇太极一边扶着御座坐下来,一边将目光聚焦到那个舞姿潇洒的女子身上,“李大人不说,朕还真是看不出来。” 李觉陪笑道:“大约是离的远了,所以皇上看不真切。” 第230章 “皇上不妨召到近前来看看。”代善倒是被皇太极聚焦的目光误导了,以为皇太极动了什么念头,于是开口说道。 李觉偷偷看了皇太极一眼,见他不曾反对,只当他是默认了,于是转脸对身后的随从道:“让芸娘过来。” 随从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不多时,那被唤作芸娘的白衣女子翩翩近前,但见她进退得宜,不紧不慢地收了双剑,并没有丝毫的怯慢,款款拜倒:“奴婢芸娘,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万岁。” “你叫芸娘?”皇太极发问道。 “是。”芸娘莺声婉转。 “听你家主说,你不是朝鲜人氏?”皇太极接着追问。 “是。奴婢是关内人氏。”芸娘一个字也不多说,显得很小心谨慎。 “那你是汉人出身咯?” “是。”芸娘并没有隐讳的意思,干脆的回答道。 “既是关内人氏,又为何流落朝鲜?” “回皇上,奴婢家道败落,不得已流落在外。” “哦……”皇太极拉长了声音叹了一句,“看来关内百姓的日子很不好过啊……” 代善连忙接上话道:“听说关内流寇闹得很凶,老百姓卖儿鬻女,生灵涂炭,甚是可怜啊。” 代善一句话出,芸娘的神情突然闪过一丝别样的愤懑,紧跟着很快的消失了,只剩下了恬静。 皇太极心细如尘,缘何会看不见这如花少女的神情激变,不过是假作没有看见罢了:“辛苦你了,下去领赏吧。” 芸娘紧抿了一下殷红的唇,恭敬的一礼:“奴婢谢皇上颁赐。奴婢告退。” “李大人的心意,朕收下了,请入席。”皇太极一抬手,示意李觉可以退下了。 李觉显然有几分失落,眼下也只能应命:“谢皇上款待。” 皇太极将目光远远的放出去,依旧落在芸娘的背影上,久久不曾移开。 一众亲王大臣们被他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他们的皇上究竟对这个女子怀抱了怎样的心思,他们思来想去的,也无法探知一二。多尔衮身边的多铎忍不住悄声问多尔衮道:“皇上当真喜欢这女人么?” 多尔衮微然一笑,并不说话。 他很清楚,皇太极看中的不是这个女人,而是这个女人背后的朝鲜。 在他看来,李觉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用义州的剑舞造成了皇太极的不安。义州女子尚且可以用双剑跳出英气逼人的舞姿,那么,彪悍的民风绝对会造就一支彪悍的军队。眼下里,皇太极的登基等同与关内的明朝宣战,朝鲜作为明朝的藩国友邦,一向以明朝马首是瞻,即便送来了质子李觉,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如果朝鲜和明朝前后夹击,大清国的处境将更加的艰难。这样的夹缝中求生存,绝境拼杀绝不是皇太极的个性,那么,在征伐关内之前,打掉朝鲜的士气,让它无力成为明朝的帮手,这才是整个战略最要紧的地方。 “十四哥!”多铎显然不满足他的沉默以对,暗下里又扯了扯多尔衮的后衣襟。 多尔衮对这个顽劣的弟弟实在是懒得招架,于是压低了声音道:“准备一下吧,怕是又要开战了。” 多铎瞠大了眼睛,往皇太极的脸上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第十四回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月光清冷冷地洒在炕前的地上,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霜,那么皎洁。 绎儿短梦初回,透过月光照亮的窗格子发呆。她拥被而起,无言的寻找着以往的温暖,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只是姜白石的这句词。 梦和现实离的太远,梦里看得到他,却找不到出路。只能两两相望着,看来此生的团聚几近破灭了。她不甘心地想去与命运之神一搏,可不知为什么,却少了一份坚定。 一旁的女儿在睡梦中发出呓语,含含糊糊的不晓得说的什么,凸显出了这个夜晚的安静。 她小心地下了床来,披上外衣,走到窗边,小心地支开窗户往外面看去。 目光穿过水榭,正看见对面亮着灯的书房,那一点灯火在这漆黑的深夜好像变得越来越亮,一不小心就会从灯芯上蔓延到地面上一样,在她心里没来由的变得可怕起来。 她早已经从德希那里听说了前不久登基大典上的一幕,加上这几日豪格突然间变得忙碌起来,她敏感的察觉到了时局的变化,一场酝酿已久的战火又要被重新点燃起来了。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生活在平静中,远离了战火和硝烟,几乎让她忘记了时光的流转,不想这一场战火将以极快的速度往大明的属国朝鲜燎原而去,残酷到她无法想象。她却只能站在这窗前,无能为力的站着而已。或许豪格说的是一个事实,她只是一个在乱世中什么也改变不了的女人。 就在她垂眸伤感之时,房门被轻轻叩响了:“小主。奴才是德希。” “什么事?”她整了一下外衣,回应道。 “王爷说,有军机事务请小主过书房小议。”德希解释道。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绎儿一边应着,一边快步走到妆台前,梳理好自己的头发,简单的绾了个髻,“麻烦你去叫徐嬷嬷来,照应一下小格格。” “嗻。”德希应命去了。 绎儿打理罢了,小心地给女儿掩好被子,打开门。 夜风蓦的吹在她的身上,她忍不住战栗了一下,裹紧了衣领往对面的书房走去。 书房门口的两个侍卫看见她来,打千儿行礼:“小主吉祥。” “快起来吧。”绎儿微笑着示意他们起身,“王爷在房里么?” “是。已经等候小主多时了。”其中一个侍卫说着便恭敬地为她启开房门,“小主请进。” 进得门来,书房里的凌乱让她着实被吓了一跳,到处都是地形图和图本表章,豪格正趴在宽大的桌案上专注的标注着什么,大约是听见她进门的声音,这才开口道:“你来啦?” “哦。”绎儿小心地应道,只担心打扰了他的军务,脚步也放得很轻,“王爷你叫我?” “过来吧。”豪格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 绎儿弯腰将阻碍自己走路的图本地形图收拾起来,在地上腾出了一条细窄的空档,往桌边挪过去,将要到他身边的时候,脚下的花盆底踩在一摞叠在一处的表章上,整个人站不平稳,顿时趔趄了一下:“啊……” “小心!”豪格慌忙腾出手来扶住她。 绎儿摇晃了一下,扶着他的肩方才站稳,心有余悸地望向他去,眼神立时凝滞了。 有些日子没有看见他了,如今见到他疲惫不堪的样子,绎儿的心说不出来的痛了一下。 他胡子拉碴的脸庞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消瘦了很多,脸色也不是太好,大约是欠觉的缘故眼圈黑黑的,眼睛熬得红红的,满是困倦。 “你……”绎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脸,“这么疲惫,为什么不去休息一下?” “没时间啊……”豪格长出了一口气,“从掌灯忙到现在,饭都顾不上吃,哪里能休息到。” “人会垮的。”绎儿的眼睛里控制不住有些湿润,或许这份伤感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 豪格疲惫的笑了笑,半开玩笑的口吻道:“你在关心我么?我没听错吧?” 绎儿低头回避他的眼神,不想正看到桌上的地形图:“这是……这是朝鲜国的北疆图吧?” “是啊。”豪格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朝鲜的地形图。” “是要打朝鲜么?”绎儿忍不住问道。 “嗯。”豪格点点头,将灯盏移过来。 “可是,这才五月的天气,骑兵是不可能过鸭绿江的。我记得,你们没有水军的。”绎儿奇怪道。 “皇阿玛已经命孔有德和耿仲明大人组建了水军,渡江不是问题。”豪格一边回答,一边又拾起笔架上的笔,继续标注着什么。 “可是这样过江会很费时间,倘若朝鲜军半渡击之,损失会很大的。”这样一个大破绽,怎么会被无视,绎儿百思不得其解。 “呵!”豪格转脸笑道,“你当真以为我是傻瓜么?我现在做标注,未必就是现在打朝鲜啊。” 绎儿心里暗下舒了口气:“既是现在不打,你点灯熬油的做什么?自己的身子也不知道心疼。” “之前的用度总要先筹算好了才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难道不知道么?”豪格用手指点点她的鼻尖,满是爱怜的味道。 “横竖都是要打的,是么?”绎儿试探着问。 “嗯。十二月出兵。”豪格倒是对她不存什么戒备。 绎儿的心又沉了一下,于是不作声,只是看着他专心的标注。 “问你点事情。”豪格顺口道,“下午祖章京来过,给我指了两条进攻朝鲜的路线,你帮我看看哪一条更合适?” “哪两条?” “一条从这里,过九连城,攻义州、宣川、定州,沿海直捣朝鲜国都。”豪格一边说,一边用笔杆在几个城池的标注点上次第点过,“另一条,从这儿过……过这儿,取北镇、朔州,再下博川、顺安,攻朝鲜国都。” “从九连城走更好些吧。”绎儿的手指在鸭绿江沿线划过,停在了九连城,“这条路山路少,多平坦,利于奔袭行军。而且十二月时,鸭绿江也会结冰,这里江面窄,冰层厚,快而安全。” “另一条似乎更近些。”豪格沉吟了一下。 第231章 “另一条路,山路崎岖,且十二月已经大雪封山了,不熟悉地形的人很容易迷路。大军的后备也会容易被切断,骑兵通过就更难了。但如果你打定了要奔袭的话,也是不错的,只是颇为弄险。”绎儿思索了一番认真的分析道。 “可是前一次,是从九连城沿海攻击的,只怕朝军早有防备了。”豪格为难道。 “你们是突然进攻,就算朝鲜王得到义州的警报,也要些日子,等他们防备,你们早就已经到他们国都了。再说,哪有提前防备的道理……”绎儿宽慰他道。 “可是皇阿玛已经对上次参加登基大典的朝鲜使臣下了战书,说不日要攻朝鲜。”豪格叹了口气。 “哪有要进攻别人,却事先告诉别人的道理?”绎儿诧异不已。 “只因为朝鲜的两个使臣在皇阿玛受尊号的时候不肯下跪称臣,所以皇阿玛很恼火,认为朝鲜王已经破坏了之前的兄弟之盟。”豪格疲惫的揉揉太阳穴,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希福大人也曾说,进攻之事怎么能事先告知。皇阿玛却说,这件事情日后只会对我国更有益处。” “什么益处?”绎儿不很明白。 “我也不知道。”豪格摇头道,“之后只让我们去做进攻朝鲜的方案,别的什么也不说。” “这倒是奇怪了。既然告诉了别人进攻的日子,那么自然是尽快进攻,不给对方喘息布防的机会,为何却要等半年之后出兵呢?”绎儿月眉紧皱,愈发读不懂谜题。 豪格这里还没有说话,便听见门口德希的声音道:“王爷,宫里来的旨意。” “怎么了?”豪格忙应声道,“进来说。” “嗻。”德希应了一声,开门进来,“王爷,宫里刚来的旨意,卯时一刻请诸位王爷进宫,在翔凤楼议事。” “都请的哪些人?所议何事?”豪格习惯性的问道。 “召见了睿亲王、豫亲王、成亲王、汉军的固山额真石廷柱大人,还有武英郡王,饶余贝勒、超品公额附扬古利大人,固山额真真宗室拜音图大人、谭泰大人、叶克舒大人等等,总之人很多。” “这么多人?”豪格不由得被吓了一跳,“有什么事情需要惊动这么些人?” “回王爷,宫里人说,是……”德希本能地抬头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绎儿,表情明显有些犹豫。 “说什么?”豪格追问道。 “是为了出兵明朝……”德希说罢,忙将头低了下去。 绎儿的脑子里嗡了一下,差点没站住脚,脸色蓦的煞白了一片,颤抖的唇,半天也发不出声音来。 豪格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张了张嘴,又紧紧地抿上了,只是挥挥手,示意德希退下。 德希见机悄然行了个礼,躬身退了出去,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绎儿还没缓过神来,眼神一径的发愣,她还没有从征战朝鲜的计划中找到答案,居然又听到了攻打明朝的噩耗,整个人彻底的懵掉了,杵在桌子边好像没有了呼吸。 豪格移步过去,伸出手臂,将她小心地揽进怀里,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慰。 绎儿被他怀里的温度熨烫着苏醒过来来,这才黯黯道:“我累了……想去睡一会儿……” 豪格抚了抚她的额发,心里仿若打翻了五味瓶,全不是滋味:“嗯,那……去睡吧。” 绎儿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背过身去,脱开了他的怀抱,失魂落魄的垮着双肩往门口走去。 在她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城楼的更鼓正敲起了寅时三刻的点,那声音在空旷安静的盛京城上空久久的徘徊着,缭绕不息。 “王爷,该进宫了。”德希擦着她的肩膀往前一步,侍立在了门口。 “去准备吧。”豪格淡淡的说道。 绎儿低了一下头,提步向水榭另一边走去,脚步重的有千钧,用劲了力气也只能稍稍挪动而已。她走了没有几步,便听见后面急促的脚步声迅速的消失了,心下一紧,匆忙回首,正看见豪格带着四五个侍卫匆匆离去的背影。 书房的灯火慢慢地暗下去,继而熄灭了。 绎儿脚下一软,抵着水榭的扶拦滑了下去,跪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失去了站起来的力量。 “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挂糠灯。糠灯照亮羊肠道,我送阿哥去出征。去出征,好威风,左肩挎着雕翎箭,右肩背着宝雕弓。白马银枪挑红缨,腰间荷包交给你,盼望阿哥早立功……”屋子里传来了奶娘哄瑞木青睡觉的眠歌,唱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这种憧憬对于绎儿而言恰是一种敏感的刺痛。 这里的人把征战的血肉相博当作一种信仰,一种骄傲,对于生灵涂炭的痛似乎并不以为然,因而他们变得格外的强悍和勇猛。她的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出当年永平四郡一片荼靡的惨状,横七竖八的尸体,焦黑的土地,还有渗入城垣的鲜血,一幕一幕的就好像刻在了她的心里,永远也无法抹煞掉。这一切仿佛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纠缠着她不依不饶,直到她心力交瘁。 习惯了站在府门口目送豪格远征,一次又一次,然而,这一次的出征,她无法再继续这样麻木。别离是苦,重逢则带着痛,她矛盾着什么都不想要,天却丝毫没有成全她的意思。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收起了笑脸,阴朦朦的天忽然飘起小雨来。 绎儿仰起苍白的脸,迎着扑面的雨水,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泪还是雨水。 这样的雨水也同样在关内的土地上溅起泥泞,打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曹变蛟手中的军报被狠狠地合上了,他原先孩子气的脸庞多了几分成熟,将嘴角用力向下压了压:“山海关外已经败了七仗了,锦州和宁远的防务怕是也……看来,我们该准备一下了,也许要不了几天就要接到勤王的羽檄了。” 谢弘翻看了一下军报,重新放回桌上,反翦了双手站起身:“以这个行进速度,不消三日,清军就能攻抵昌平。” “如此京城怕是危险。”曹变蛟有些坐不住了,言语之间强作的镇定已经所剩无几。 “未必吧。”谢弘在屋子里踱了两步,不紧不慢道,“清军的铁骑再强,也不敢深入腹地。这就好像一个强壮结实的人踏进泥沼,越是挣扎,越是难以拔足。毕竟宁锦防线还没有攻破,皇太极老谋深算,不会愿意趟这混水。崇祯二年的事情,你莫非忘记了?” “上一次皇太极没有攻占京城,是因为忌惮袁督师的大军。这次是个绝好的机会,他怎么会轻易放过。中原地区的兵力现在都扑在剿寇上,宣大一块稍微充实点,其他防区力量都很薄弱。”曹变蛟并不赞成谢弘的判断,语气中充满疑虑。 “上次,我军守城者,加在一起也赶不上清军的三分之一。若是皇太极真要攻陷京城,不过只是谈笑间的事情。他之所以后来退兵,不是因为忌惮督师的大军,而是他清楚,倾兵南下,身后有宁锦防线可以随时威胁自己的后方和退路。一旦他贸然攻陷大明京师,宁锦防线必然倾巢奔袭沈阳,他从此陷身于关内,等同给自己掘墓送死。” “那依你看,清军这次南下又是为了什么?”曹变蛟觉得他分析的也有道理,于是又追问道。 “只是侵扰吧。”谢弘重新坐下来,呷了一口茶,“在他没解决朝鲜之前,他是不会贸然和我大明决战的。现在关内流寇四起,我军的所有精力都放在剿寇上,消耗的是我大明自己的实力。皇太极何不坐收渔翁之利,趁火打劫一把,为自己入侵朝鲜做个战备。” “是啊……”曹变蛟感叹道,“内乱不除,外患永远也平息不了。唉!” “天下纷争无了结之日,只是这哀鸿遍地,百姓何辜……”谢弘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们为内忧外患感慨之际,清军已经长驱直入,跃过居庸关,虽然一路受到的拼死的抵抗,甚至遭到大同总兵王朴的驰援入卫,损失了一千多人,仍然竭力挺进,攻抵了昌平城下。 昌平城因为是大明朝历代皇陵的拱卫之城,原是格外坚固难攻的。可是,巡关御史王肇坤被武英郡王阿济格内外夹攻的计策所惑,收纳了所谓的战败逃归的残兵,结果七月七日的团圆日子成了永远的梦魇。阿济格的军队先攻取的天寿山,焚毁了熹宗皇帝的德陵,紧跟着取道昌平城下,用二十多个固山的兵力同时发动火炮攻击,城楼尽毁,城内变成了火海一片。七夕佳节的昌平,人间胜景一夜之间变成了阿鼻地狱,死伤无算。 便是这样,阿济格的先头部队也没有收手的意思,连夜奔袭,攻破巩华城,攻克良乡,从屯沙河到清河,直逼京师的西直门。 兵行势若破竹是崇祯皇帝没有想到,更是所有内阁官员六部堂官没有想到的,听到清军逼近京师城下的时候,一众人在万分的惊恐中发出了八百里传檄,征调山东、大同、山西、保定、关宁各地一万七千人驰援京师。然而即便是这样,清军的势头仍然无法抵挡,不待明军的各路援军到达,一路下房山,战涿州,克文安,陷永清,转香河,破顺义……遍蹂京畿,掠获无数,历时四个月这才北归,留给大明山河一片狼藉。 此番战绩飞报到了盛京,盛京城立时沉浸了举城的欢腾之中,各部的官员皇室宗亲整个沸腾了起来,纷纷上表请求皇太极遣人外出迎接犒赏凯旋的大军。皇太极自然是喜上眉梢,除了派人不远千里迎接凯旋之师之外,宫中大小宴会不断,颁赏不断,并且传旨大军抵达盛京城当日,所有的官员贵族宗室都必须夹道迎候,女眷也被特批一旁观礼。 第232章 一时之间,盛京城的大街小巷各个店铺货栈都热闹了起来,人山人海的,水泄不通。 面对此番的热闹,绎儿选择了躲避,远远的置身于城外的寺中,在清净的庵堂之中寻找一份平静和安宁。 听着暮鼓晨钟次第响起,看着大小僧人们早课散课,绎儿的话变得很少,终日不过是看着院子里三岁的富绶和几个小伴读一起玩耍嬉戏,埋头做些针线女红,浑浑噩噩的打发着时间。 “少夫人。”天梧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绎儿的身后,站了片刻,这才出声。 “哦。”绎儿应声回头,笑着点头,“天梧师父。” “午晌大军就要回来了,少夫人还打算在这里躲着么?”天梧缓缓吐出一句。 绎儿轻声叹了口气,微扬了一下嘴角:“能躲一时清静且躲一时吧。” 天梧望着院子里的树梢叹道:“这一下,不知又死了多少人?只怕这么一折腾,流寇之乱更难收拾了。听说,梁廷栋也死了。” “梁廷栋?”绎儿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愣一下,“怎么?他不是早已经发配了么?” “什么发配啊,不过是挪了个地方,换了个苦差事罢了。”天梧笑道,“听说起复后,调到了宣大做总督,这次不敢迎战,任凭战火燃烧到天子脚下,天子岂能饶他。” “怎么?皇上杀了他?” “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死期将至,之前自尽了。” “不知道,梁姑娘怎么样了。”绎儿蓦的想起梁佩兰来,顺口惋惜道,“怕是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二人正伤感着,忽见富绶像小狸猫一样蹑手蹑脚地钻到了绎儿身后。 “怎么了?”绎儿放下手里的针线,腾出手摸他的小脸,“看你脸上弄得脏兮兮的。” “嘘——”富绶压低声音道,“我在跟硕托和安义捉迷藏,额娘你让我躲一下,别让他们找到我。” 绎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忍住笑道:“知道了。” 富绶小心地缩在绎儿的影子里,不时露出半个小脸往院子里偷看。 不多时,富绶的两个小伴读硕托和安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四处张望,忍不住叫道:“三阿哥!三阿哥!快出来吧,我们看见你了。” 绎儿能够感觉到身后富绶偷笑的声音,于是腾出手去拍拍他,让他别出声。 硕托看见绎儿忙打千儿行礼道:“侧福晋吉祥。” “快免礼吧。”绎儿笑吟吟道。 硕托应了一声,傻乎乎的站了起来:“侧福晋看到三阿哥没有?” 绎儿抿嘴笑道:“他不是和你们一起的么?” 硕托有点沮丧:“奴才刚才和三阿哥捉迷藏,现下找不到他了。” 绎儿正要开口,忽听的院门外一阵脚步声急匆匆的进来:“小主!” 绎儿顺声看去,却见是德希:“德大人……” “小主,王爷已经快到盛京了,让奴才先赶回来接小主回府。”德希紧走两步到了近前行礼,“请小主……” 不等德希说完,富绶忽得从绎儿的背后冒了出来,兴奋地大叫道:“是阿玛回来了么?” “三阿哥!”硕托和安义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回三阿哥,是王爷回来了。”德希笑着回答道。 富绶从绎儿的身后闪出来,迫不及待的扯住德希的衣角道:“已经到盛京了么?” “还没有。”德希爱怜地弯下腰去,“要到午晌。” “我要去!我要去!”富绶小蹦雀一样的跳着,一边将脸转向绎儿,“额娘,快点快点啊!我们快点回去!” 绎儿站起身来,抚了抚他被汗沁湿的脑门,笑道:“着急什么?” “我想阿玛了!我有三个月没有看见阿玛了!”富绶眨着眼睛看着绎儿,一副激动的样子,“额娘不想么?” 绎儿张了张嘴,终是将那个“想”字吞了回去:“午晌就能看见你阿玛了,不用着急。” “额娘……”富绶满是不乐意,总觉得母亲太淡漠了,于是对这德希道,“德希德希!我们先走好不好?” “三阿哥难道不等侧福晋了?”德希笑眯眯地拉着富绶的小手。 富绶嘟起小嘴,扭过脸去,磨着小脚尖跟绎儿置起气来。 第十五回 夜色已经晚了,绎儿的房里却是灯火通明的,雁奴小心地放下了帘子,只怕屋里的主子着了秋寒。 绎儿坐在桌边,低头打理着手中的针线,一件夹棉的小袄眼看就快完工了。她抬头看了看桌上煮着的清茶,氤氲的水汽慢慢往房梁上盘去,透着湿润的气息。 突然,屏风后传了富绶大叫的声音:“真的比皇玛法的宫殿还要大吗?” “嗯。是啊。”豪格似乎也感慨,“关内的土地很辽阔,比盛京还要繁华。” “那里现在也开菊花吗?有没有串儿果吃?”富绶兴致勃勃的追问。 “嗯……那里什么都有。” 紧跟着一阵水声乱响,富绶迫不急待的叫着:“我也要去!我也要!” 豪格爱怜不已:“那里可不是你皇玛法的国家,可不是随便去的。阿玛是去打仗的。打仗要死人哦。” “绶儿不怕!”富绶信誓旦旦,满是自信,“等绶儿长大了,陪阿玛去打仗,打明朝……” 绎儿手上的针一哆嗦,正扎在另一只手的食指上,立时滚起了一个小血珠来。她咬也咬嘴唇,小心地吮吸了一下,咸咸的味道溢了满嘴。 她早该想到,自己的孩子将来是要继承父祖的志向,对汉人举起屠刀的。在孩子小小的心里,早已认定了征战是他们满人最大的事业,他的身上虽有汉人的血在流淌,却已然没有了半分对汉人的怜惜。她最恐惧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而她根本阻止不来,只能听凭事实像这样发展下去。 蓦地,她有点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屈辱的活下来,又生了这个孩子为大明添了一个敌人。现如今,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想起了午晌在城门口迎接凯旋大军时的场景,高奏的凯乐歌,拥堵围观的人群,欢呼的声音仍然在她的耳边经久不息的回响着。相比之下,大军之后衣衫褴褛的俘虏和丰盛的辎重却在她的心里种下了深深的痛。这种痛在这种场合,她不能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默默地看着自己倍受摧残的同胞被兴奋的士兵押解着,目光恐惧中满是呆滞,挂着眼泪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去。他们蹒跚的步子,带着血的枯瘦的手臂和脚踝,时时刺激着她柔软的心,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在哭泣抽噎。 这是两个世界,属于她的只有扼腕的悲伤。 手指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指腹上一个不曾凝固的小血珠在灯影中静静的躺着。透过着渐渐灰暗下去的血,她的眼前又浮现起大明山河的旧影,怕是经历过铁蹄的蹂躏,已经是哀鸿遍地,支离破碎了吧。 她垂着头,抿紧了唇,将快要溢出喉咙的酸楚压抑回去,脖颈处不免酸涩难当。 正在这时,一阵嬉笑的声音离她愈发的近起来,紧跟着是从屏风后转出来的脚步声。 “好小子,又重了!阿玛都快抱不住咯!”豪格抱着富绶从屏风后转出来,身上还带着一些湿润的气息。 富绶顶着一头水珠,调皮的在豪格的脸上乱摸,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绶儿长大了呀……” 绎儿调整了一下心情,站起身将手边的手巾递了过去,又柔声责备道:“绶儿,你还不下来。阿玛刚回来,那么辛苦。” “不嘛!”富绶冲她做着鬼脸,死死的抱住豪格的脖子不放,“我要跟阿玛睡……” 豪格朗声笑起来,在富绶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乖儿子!” 富绶呀呀叫起来,笑个不停:“阿玛胡子扎人!阿玛坏……” “好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觉。”绎儿伸手去抱富绶,“听话。” “嗯。”豪格腾出手刮刮富绶的鼻子,“好了,跟徐嬷嬷去睡吧。” “不要!”富绶噘嘴不依,“我要跟阿玛睡!” “你跟阿玛睡,额娘怎么办呐?”豪格笑道。 富绶偏着小脑袋想了想:“额娘也跟我们睡。” “哈哈哈……”豪格忍不住大笑起来,“乖儿子会撒娇啦!” “绶儿……”绎儿瞪了他一眼,“快点下来!” “徐嬷嬷!”豪格转脸对一旁的奶娘道,“带三阿哥回房去睡吧。” 奶娘应着便要上前去抱富绶。 富绶赖皮的打开她的手,闹道:“阿玛……” “听话。”豪格亲亲他,认真的对他道,“绶儿是大孩子了,阿玛跟额娘有话要说,你先去乖乖的睡觉。” “你们要说悄悄话吗?”富绶一本正经的问道,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执着。 豪格看看绎儿,又转过脸来向着富绶点点头:“对啊。” “绶儿不能听么?绶儿保密!” “这是大人的事情,你还小,长大了就知道了。”豪格倒是挺有耐心,“绶儿要听话。” 富绶并不是很明白,只是点点头道:“那好吧。” “真乖!”豪格将他交给奶娘,伸手摸了摸他的大脑门,“去吧。” 看着奶娘行了礼,牵着富绶的小手出了门去,豪格这才想起手中的手巾,胡乱擦了两把,顺手扔给了一旁侍立的小婢女:“行了。都去歇了吧。” “是。”雁奴会意的领着几个小婢女掩了房门退了出去。 豪格回过身,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傻站着的绎儿。 第233章 绎儿被他满含热烈的目光盯得不很自在,忙偏过头回避,轻声道:“你……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蜜……” 不待她的话说完,豪格一把狠狠地将她抱了起来,倾身压到榻上,带着霸道的气息扯开了她的衣领,吻了下去。 “别……”绎儿本能的抗拒他,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你别……” 豪格心里满是冲动,她愈是抵抗,愈是让他难以自持:“三个月没有你……三个月……” “不要……”绎儿横肱挡住他裸裎的胸膛贴过来,一双惊恐的眸子死死的看着他。 豪格蓦地被她这似曾相识的神情给怔住了,扣住她的手道:“你怎么了?” “我……”绎儿不由得语嫣,“我……” 豪格扣她的手稍稍松了一些,语气中出现了一丝失望的味道:“你连想我一下都那么吝啬么?” “不是……”绎儿想要解释,却觉得无力说服他。 “算了。”豪格扫兴的甩开她,自顾自躺了下来,“睡了。” 绎儿半支起身子,侧过脸去,用手去扯他,被他狠狠地甩开了:“王爷……” “你恨我,对吧?”豪格闷着声音气呼呼的。 “怎么会……”绎儿这样回答着,却又犹犹豫豫的不能那么笃定。 “不要在我面前掩饰了。”豪格打断她的话,“恨我就是恨我,掩饰什么!去了趟关内,杀了那么多的人,你不恨我倒是奇事了。” “这也不是……” “别说宽慰我的话!如果你是强颜欢笑,大可不必。”豪格虎得坐了起来,带着恼怒的口气,“想要报仇,就把枕头下的匕首拿出来吧!我不会躲的!” “你……你怎么知道我枕头下有匕首?”绎儿大惊失色。 这匕首放了三年多了,并没有伤人的意思,不过是放在身边做个念想。 “你放了三年,我怎么会不知道。”豪格轻笑一声,“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动手取我的性命。” “我没有,我从来没想杀你。”绎儿本能地直起身子,直望着他的眼睛。 “呵!”豪格笑了一声,伸手把枕下的匕首给拿了出来,拔刃出鞘,塞到绎儿手里,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我成全你。” “不!”绎儿的手本能地往后抽去,却被他死死地拽住,“我真不想杀你……你别这样……” “杀了我,你就可以报仇了!”豪格的声音不免大了几分。 绎儿看着他的眼睛,一径在颤抖,如同惊弓之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酝酿在削尖的下巴上,转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豪格看着她惊惧的模样,手上的力道经不住加了几分,甩开了她手里的匕首,狠狠地将她摁倒在榻上,倾身覆了上去。 这一场狂风暴雨对绎儿来说,不知道是凌迟,亦或是一份宠溺。 她分明在他的身下战栗着,却又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微微有些吃痛的皱紧了月眉儿,羞怯地看他,已然消受不起。 他似是被她复杂的神情点燃了,越发疯狂的向她释放着压抑许久的思念,哪怕她早已经快被疯狂湮没了,娇弱的柔荑根本承受不来。 她的一行清泪分明流了下来,不知道是幸福,还是痛苦。 他想要疼惜的为她拭去泪水,却无法抵挡自己涌动而来的冲动,只能抱紧了她,吻她的脸。 绎儿像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一阵酥软的痉挛让她差点要昏死过去,轻飘飘的感觉有点腾空的意味,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幻,不由自主的呢喃着幽幽念道:“弘……” “你说……说什么……”豪格听的不很清楚,疲惫的盯住了她半阖的眼眸。 “嗯……”绎儿还没有从飘忽的意识中醒过来,只是带着疲惫的笑轻柔的喃喃,“我好想你……好想你……” 豪格悸动地抱紧了她,吻得更深:“我也是……很想你……” 这份念想在各自的心底里绽放开来,在各自沉迷忘情的时刻,竟不知道他们自己口中呢喃的现实居然是那么的残酷。 然而,更残酷的现实笼罩在整个关中平原上,撇开一地狼藉的京畿地区,本来已经被打压的喘不过气的流寇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大明朝内忧外患让里里外外,上至内阁首辅六部堂官,下至府县官员,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远离京师的关中,焦灼的味道四处弥漫着,让人皱紧的眉头无论如何也松不开来。 山野郊外,风景倒是依旧,不过少了几许繁华,多了几多荒芜。 谢弘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将目光投向了山间的来路。 这间路边的茶棚生意勉强还过得去,招呼罢几个客人,跑堂的便坐到了茶棚一角,发着呆,时而慵懒的用手驱赶着蚊蝇。 一只狸花的猫咪扒了扒身上的毛,挤到了谢弘的脚边,仰着小脸“喵喵”的叫着。 谢弘弯下腰,掰了一块点心,摊开掌心伸了过去:“喏,吃吧……” 小猫撒欢似的趴在谢弘的手心里,贪婪的舔食着点心,连一点粉屑都舍不得浪费。 “饿坏了吧?”谢弘像是对一个孩子说话一般,满是怜爱。 “将军,你看!”一个侍从拍了拍他的背。 谢弘直起身子:“怎么了?” “那边好像是卢象昇卢大人!”侍从一指不远处的三四个飞骑而来的人。 “不是好像,那就是卢大人!”另一个侍从说道,“可是,卢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卢大人刚刚升任了山西宣大总督,也许是刚到任上出来巡查吧。” 谢弘的话音刚落,便看见卢象昇带着几个随从勒马住缰来到茶棚,于是起身招呼:“卢大人,别来无恙?” 卢象昇先是愣了一下,紧跟着万分惊喜:“我刚才还说前面的人好像是谢将军,没想到真的在这里遇见你。你还好么?” “嗯。”谢弘笑道,“这次是奉命进京城办点事情,这不,刚刚折返回来。巧的很,正遇上卢大人你升任宣大总督。快坐下歇歇。” “将军你抢了建斗的台词啊。哈哈……”卢象昇拉着他坐定,叫了壶茶水,寒暄起来,“在这里,倒是建斗该尽地主之谊的。怎么样?这段时间曹将军可好?” “这段时间,只是小范围的出兵,大的行动还算少,所以不算太忙。自从曹总兵殉国后,洪大人对变蛟倒是颇为照顾和器重。朝廷没有追究湫头镇之败,对变蛟也是抚恤有加,升任了大将,委以重任。”谢弘为卢象昇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 “曹总兵英名流传一世,却死得如此之惨烈。听到死讯,建斗痛心不已。我大明又失一员上将啊!”卢象昇谈到曹文诏不免伤怀,眼圈忍不住红了个遍,“唯一庆幸曹将军得以生还,也算为他曹家,为大明社稷留了一脉。原先我是打算亲自前往吊唁的,可恰好赶上辫子军进逼昌平,天子调我北上,只好作罢。不知后事料理的如何?” “已经没有大碍了。”谢弘长长的舒了口气,“这种生活,整天在马背上颠簸,就像粘住了。变蛟说,内乱一日不平,外侵何时才能平息。曹总兵一去,他成熟了不少。” “何尝不是呢。”卢象昇抿了口茶水,长叹道,“等再过几年,平定了内乱,也就可以腾出手收拾辽东了。” “我没有大人那么乐观。”谢弘解嘲的笑道,“我的心已经凉了,若不是为了……我早就放弃了。” “我听人说起过将军和祖小姐的事情,只是不甚详细。将军说的为了,建斗心里很清楚。”卢象昇沉吟了一下,斟酌的字句说道。 “督师一死,我的心便死了。如今,若非是为了绎儿,我早就放弃了。”谢弘点点头,并不避讳,“担负天下兴亡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我算不上。” “其实,对于督师,建斗心里也是敬重的。只是逝者已去,不必再牵挂一生。督师一生劳苦,也该好好休息了。”卢象昇有力地拍了拍谢弘的肩膀,鼓劲似的,“将军不要太在意得失。其实,这完全是时局的左右,生死大权皆不在你我手中。大明天空虽然是乌云密布,但是总会有放晴的一天。” “大人刚从京城来任上,可曾听说了兵部尚书糜饷之事?”谢弘话锋一转。 卢象昇点点头,有些不自觉的惆怅:“略有耳闻。兵部侍郎这些年来利用职权大发国难财,在朝上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而今东窗事发罢了。只是办了他个‘糜饷’,没有惩治他的贪墨之罪,已经是发外开恩了。” “我恰觉得这不是开恩,而是姑息养奸。” “将军慎言。”卢象昇连忙示意他说话要注意。 谢弘倒是不以为然,继续着自己的愤愤不平:“不治他的贪墨之罪,不是天子的宽宏,而是温体仁的算计。若是提了贪墨军饷,侍郎大人被抄了家,温体仁何处分赃去?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生生寒了将士们的心。” “不忍卒听啊……”卢象昇沉默了半晌,无奈的叹了一声。 “仅仅是一个不忍卒听么?”谢弘淡淡笑道,一口气将杯子里的茶灌了下去。 卢象昇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门口。 卢象昇的心里何尝不明白,又何止是一句“不忍卒听”的叹息。自己做了多年的地方官,又带兵在外连年征战,民间的疾苦自己怎能不知?在任上,他要疲于应付周旋于诸多盘根错节的关系,不是原则的润滑好上下同年的关系。 第234章 在战地,他一路上看到的流民四起,妻离子散数之不清,观之心痛。军中的将士们都是在衣衫褴褛,饱饥参半中,连年征战,而征讨的又是与自己处境相同“饥寒生盗心”的百姓。有多少次,他望着自己剑刃上的血,心里一阵阵的发寒,发酸,生生的痛有多少次了,他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银白色与鲜红的对比是那么的刺目,让他不敢正视。想起这些,他攥紧了拳头,在暗里咬牙切齿:“高迎祥不是盗贼,温体仁才是名副其实的窃国之人。高迎祥是为了求生,而温体仁是为了敛财和巩固自己的势力。国难当头,却纠缠于党争,终日无有休止,生生将一个国家拖到如斯境地,又当是谁人之责?” 他毕竟不是袁崇焕,他不会像袁崇焕那样,把一腔的愤懑不满喷发出来。恰恰相反,他把这一切深深的埋藏在心底,不让人发觉。不,确切的说,这一切不是不满,而是悲哀。以往只是在书本文章里见过,他也曾嘲笑过屈原的《离骚》无病呻吟,可现在,他在现实的残酷洗礼中体味了一种“无病呻吟”,一种失望。好在失望不是绝望,对于现实,他只能让自己再努力抱着一丝妄想,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萤火,也要坚持下去。 “就远离这一切权利争斗吧!昔年督师以皇太极为平生劲敌,而今我若能与皇太极交锋一次,纵使战败殉国,又复有何憾矣……”想到这里,他挺直了脊梁,好像负载着大明朝的山河之重,仰面苍天,默默的祈祷着…… 就在卢象昇默默祈祷的同时,皇太极这一边却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在七月的丰收之后,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物资后备可以前往朝鲜决战了。盛京城中的所有人都翘首期盼着冬日的到来,以及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 天空已经有些阴霾了,灰黑的云头已经将原先晴朗的天空严丝合缝的包裹了起来,一场大雪眼看着就要降临在这个北国了。 ———————— 这两天都笼罩在汶川地震的悲伤中,更新晚了,大家请原谅。 这场灾难是民族的灾难,但是我们要有信心克服,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尽心就好。 第十六回 供奉堂外的雪已经下了有一个时辰了,地上铺了一层打底的白色,纯粹的一尘不染。 袁郁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凝神看着绎儿手中的白色纸钱和银亮的元宝在火盆中化为黑色的蝴蝶,随着上旋的空气翩翩纷飞。 绎儿换了一身汉装,白色的孝衣在灰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醒目。她垂着眼帘,沉默了片晌,只是淡淡道:“去给你爹爹上柱香吧。” 袁郁小声应了一句,向着袁崇焕的神主磕了三个头,缓缓起身,动作轻巧的仿佛担心会不小心打扰了屋子里的亡灵。她依言取过供案上的香,在供烛上点着了,恭敬的插进了香炉里。 绎儿将手里的最后一叠冥钱放进了火盆中,长出了口气黯黯道:“如果你爹爹还在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欣慰。” “没有姐姐,哪有郁儿呢?”袁郁复又低下身来,将小脸靠在了绎儿的肩上,环臂抱住了她,“姐姐,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我爹爹么?” 绎儿拉过袁郁的手,牵着她坐下,仰脸看了看赵祺和赵率教的神主,有点伤感:“不是。今天是十一月初四,是我的丈夫和公爹的忌日。” 袁郁对于这段过往并不清楚,不由得发疑:“弘哥哥不是活着么?” 绎儿张了张嘴,不知道当如何向她解释这中间的种种,犹犹豫豫道:“你弘哥哥和我并没有夫妻的名分,有缘无份罢了。” 如此模糊的解释让袁郁无法完全明了,于是追问道:“名分?” 绎儿长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对,我和他有情有缘,却没有名分。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天梧师父会叫我‘少夫人’么?” “是啊。”袁郁疑惑的颔首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天梧师父是我夫君的部下,夫君临终前嘱咐他代为守护我。”绎儿望着赵祺的神主,眼眶不由得湿润了,“他总是这样……总是很照顾我……” 袁郁顺着她的目光将自己的视线定格在赵祺的神主上,已然明白了一些,抬手点着了三柱香,凝神拜了拜,插入香炉中:“姐夫,你已经仙去多时,妹妹没有见过你,为你上一柱香,求你多多保佑绎姐姐安康。” 绎儿眼圈一红,揽过袁郁柔弱的肩,哽咽道:“难为你总是为姐姐着想。” 袁郁取下衣襟上的手绢,心疼的要去为绎儿擦拭将要溢出的泪水,不想窗外的一阵风起,手绢一时没抓牢,蓦地飘落在了地板上,翻飞了几下,落在了一旁的长明灯脚下。她慌忙起身去捡,伸手下去,居然摸到了一块硬梆梆的东西,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绎儿闻声也起身移步过去,但见袁郁的手绢下,静静的躺着一个银质的妆刀三雀,禁不住怔在了原地。 “姐姐……”袁郁弯腰捡了起来,展开在掌心里细看,“这是什么?好漂亮。” 美丽的鹄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不知道悲喜交加,颤抖着伸出手接过来,抚摸着上面的花纹道:“看来,她来过了……” “姐姐,你说谁?谁来过了?”袁郁一头雾水。 绎儿扭头向何可纲的神主边看去,眼神中闪现出分外的惊喜。 何可纲的神主前,原先微弱的长明灯变得明亮起来,那一点火光在满满的灯油中一点一点的扩大开来,显然是有人特意加了灯油。 “郁妹,你快去,去把天梧师父喊来,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情问他。”绎儿冷不丁推了还在发愣的袁郁一把,“快去!” 袁郁懵懵懂懂地被她推出门去,唯留下她一个人孤独的矗立在供奉堂中,回望着何可纲的神主。 “何叔叔,如果我没有猜错,小芸妹妹应该已经来看过你了。”绎儿一边喃喃,一边控制不住流下眼泪来,“你心里一定很开心吧,你们父女终于团圆了……” 她自言自语的说着,眼前浮现出何可纲未曾逝去的容颜,那份爽朗的笑,坚毅的神情,还有那份疼爱的抚摸,温暖的手,耳边不时回响起何可纲的笑声:“你这个小祸头子啊!哈哈哈……” “何叔叔……”她努力的让自己的嘴角往上扬着,“你说过,绎儿要坚强的,绎儿不能在外人面前流眼泪……” 她正在伤感出神,忽得门口一阵脚步声响起,带着一阵劲风进了门来,引得她回身道:“天梧师父……” 可她面前立着分明是一个姑娘,一身素色的高丽装束,一双沉静的大眼睛即使是面对这样的不速之客,仍然充满了镇定。 绎儿的唇角不觉得抽动了一下,刚开口道:“你……” “打扰了,请问天梧师父在哪里?”那姑娘清冷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脸庞。 “他在禅房上早课,还没散。你……可以等他一会儿,我已经让人去叫他了。”绎儿沉了口气,柔声道。 那姑娘点点头,于是低头弯腰在地上寻找着什么,样子甚是焦急。 绎儿本能的将手中的妆刀三雀藏得深深的,生怕她因为找到了失物而早早的离开自己:“你……是在找东西么?” 那姑娘半直起身子点点头:“是。” “是很重要的东西么?”绎儿试探着问。 “嗯。”那姑娘应了一声。 “或许,我可以帮你……”绎儿往前迈了两步。 “不用了。”那姑娘警惕的抬头看了看她,目光冷冷的。 绎儿只得收紧了步子,站在那处看她弯腰的侧影。 那姑娘找了片刻,却一无所获,神情多出了几分沮丧,夹带着不甘心,又回到供奉神主的一头耐心找起来。 绎儿犹豫着该不该把妆刀三雀拿出来,小心地挪着身子让开空档让她用心找寻失物,不想后脚跟正撞在刚才火盆沿,被烫得一个趔趄,向后摔去:“啊……” “小心!”那姑娘身手很快,说话间,人已经到了绎儿身畔,一抬手正架住了她的腰。 绎儿一怔,脸色一时尴尬起来,因为她清楚的感觉到了那姑娘的手正摸到了她反翦在身后的妆刀三雀。 那姑娘的神情也惊的一变,紧跟着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翻到面前。 银色的妆刀三雀在两人的面前如同被定格,收敛了穿梭的时空,让人的呼吸也停滞了。 “这是什么?”那姑娘不由得有些愤怒。 “我……” “你明明捡到了,为什么不拿出来?”那姑娘打断她的解释,眼神充满了质问,“还给我!” 绎儿执着着不放:“请等一下。我有话说。” “捡到了别人的东西,不知道交还,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姑娘用力争夺着,“快点放手!” 绎儿坚持着不松手:“你叫何婉芸对不对?你的父亲是大明朝的何可纲将军,对不对?你父亲去世后,你流落朝鲜,还有一个朝鲜名字叫芸娘,对不对?” 那姑娘蓦地被她的一连串发问怔住了,瞠圆了雁眸盯着绎儿的眼睛,一时不知所措。 “这妆刀三雀是你父亲出使朝鲜带回来的,原有两个,一个是海东青的,一个是鹄纹的。对不对?”绎儿含着眼泪说道,“你回答我?对不对?” “你怎么会知道?”那姑娘一把狠狠的甩开她的手,带着哽咽的声音道。 绎儿将手中的妆刀三雀递到她的面前,强忍住不断夺眶而出的泪水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那个海东青的妆刀,在关宁铁骑的少主手上……” “不要跟我提关宁铁骑!” 第235章 何婉芸听见“关宁铁骑”四个字,顿时咬牙切齿尖利的叫起来,“不要跟我提祖家的人!” “芸妹妹……”绎儿全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激烈反应。 “谁是你的芸妹妹!我不认识你!你是谁?”何婉芸大声叫道。 “我……”绎儿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唯恐再刺激到何婉芸布满伤痕的心,“我是……” “少夫人,你叫我?”天梧和袁郁恰好这时进来,看见眼前的一幕,傻在了原地,“这是……” “把妆刀还给我!”何婉芸恨恨地盯着绎儿喝道,“我不想跟你纠缠!” “何姑娘……”天梧小心翼翼的开口解劝,“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误会坐下来说。” “谁跟她是自己人?”何婉芸咬牙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她是谁么?”天梧以为她们两早已经亮明了各自的身份,“她是祖家的三小姐,就是……” “祖家的三小姐?哼!”何婉芸冷笑一声,将眼神向着绎儿剜过去,“我单知道她是辫子军汉军正黄旗的祖佳氏,我单知道她是堂堂肃亲王的宠妃,怎么还跟杀千刀的祖家有关系么?” 绎儿的心冷不防被她一席尖酸的嘲讽之言深深刺中了,翻绞着一阵阵刺痛,这份痛让她的呼吸一窒,居然发不出声来。 “何姑娘,我想你是误会了。”天梧解释道,“其实少夫人她……” “你还喊她作少夫人么?”何婉芸打断道,“她的丈夫被辫子军所杀,她却不思报仇,和杀夫仇人同床共枕,如胶似漆。你不问她,她配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中伤我姐姐?”袁郁忍不住质问道,一张小脸气得通红。 “中伤?”何婉芸剑一样的目光直射向绎儿,带着轻蔑的意味轻撩嘴角,“你让她自己说,我哪一点中伤她了?” 袁郁一心维护着绎儿,不由得带着孩子气执拗道:“不许你这样说我姐姐!我姐姐吃得苦受得罪都是为了我,你想怎样,冲我来好了。” 何婉芸轻嗤一声,抬手指着绎儿点道:“她分明是贪生怕死,不过跟你说说,你竟信她的鬼话?她是肃亲王的宠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能有什么苦吃,什么罪受!” “你未亲眼见到,凭什么这样说?”袁郁咬着嘴唇气呼呼道。 “凭她祖家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卖友求荣的卑鄙小人!”何婉芸神经质一般的大叫着,心底压抑已久的痛恨此时再也无法自持,一径爆发出来,“我爹就是信了祖家的人,才会死得那么惨!欺骗我爹,拿我爹的命来换荣华富贵,你们祖家倒是挺安心。现在还嫌不够,还要帮着自己的新主子去灭朝鲜。连个女人都能和杀夫仇人睡在一个榻上,丝毫不觉得羞耻。这样的人家,你给我一个信任的理由!” “你胡说!”袁郁本能的排斥她所说的一切,而内心里已然被这些尘封了多年的往事打乱了平静,曾经充满杀戮的童年记忆事隔多年又被翻了出来,血淋淋的让她恐惧。 绎儿看着袁郁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便知她的情绪已经难以控制了,连忙将她拉到身边,温言对何婉芸道:“芸妹妹,何叔叔的殉国中间虽有隐情,但也的确是祖家亏欠了你。如果你愿意……” 何婉芸只断喝一声,不容置哙道:“少用这些假惺惺的手段做样子,我可不是你。” “芸妹妹……” “不要叫我芸妹妹,我不是你妹妹!”何婉芸再次大声强调着,“祖家与我有杀父之仇,我一定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何婉芸话音方落,但听身侧一声脆响,何可纲的神主应声坠落下地。 绎儿离得近,眼疾手快,紧移两步便伸手接下了。不及她细看,何婉芸的手已经到了近前,狠狠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喝道:“不许你碰我爹爹!” “你冷静一点!”绎儿努力平了气息劝道。 “你放手!放开!”何婉芸整个人扑在绎儿拿着神主的手臂上,把能用的力气一径用了上去,“不许你碰他!不许你碰他!” 绎儿不及说话,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天梧惊叫道:“何姑娘!” 何婉芸不知何时已将腰间的匕首拔了出来,带着无比的愤怒和血海深仇,向着绎儿刺去。 绎儿赖是身手敏捷才晃身躲过了第一刀,不待缓过劲来,第二刀又带着劲风扑面而来。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绎儿全不知自己究竟躲了多少刀,她指望着能让这吃尽苦头的妹妹将心里的怨和恨发泄出来,弥补祖家的罪过。纵使她很清楚,何可纲的死是为了成全祖大寿的诈降之计,也是他自己慎重选择的归宿,可是误会已经很难消释了,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手刃何可纲的是祖家的人,只这一笔,就抹杀了一切。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连躲都显得很苍白无力,血债血偿,不管真相究竟是怎样的,都不能改变婉芸心里的恨还有失去父亲的痛苦。如果自己的血可以让婉芸受伤的心愈合一些,就算是替祖家赎去了罪过吧。于是乎,她面对婉芸再次刺来的刀,决然放弃了闪躲的机会,任凭闪着寒光的刀刃刺向自己的胸膛。 婉芸的匕首径直的刺了过去,面对绎儿放弃躲闪的举动,她的唇角扬起了笑意,分明已经看见了她倒在自己的刀下,为死去的父亲偿了命。 冷不防一个人影横空杀了出来,挡在了两人的中间,用她瘦小的身量挡在了绎儿的前面。 匕首的剑刃深深地陷入她的身体,血还没来及溢出来,她已经软软地滑了下去。 绎儿发疯似的大叫起来,一把架住了她软下去的身子:“郁妹!郁妹……郁妹……” 袁郁原本粉色的小脸蓦地煞白了一片,蜷在绎儿的臂弯里断断续续哭道:“我不要你死……姐姐……我不要你死……” 绎儿握着她的小手,惶恐不已,带着无比的愤恨看着面前已经被吓得不知所措的何婉芸喉道:“她只是一个孩子,她的命有多重要,你知道吗?你就是杀我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不会怪你!你有仇恨,可内里的隐情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也不愿意给我解释的机会。何叔叔的死,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以为祖家的人当真下得去这个手吗?乘我还没后悔,你快点走!走——” 何婉芸一时懵在了原地,天梧缓过神来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与此同时,原本身子嬴弱的袁郁已经昏厥了过去,看着她被血浸透的胸口,绎儿的心好像被一片片的撕裂了,痛不欲生,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力气,再三的用劲也无法站起身来。 她不知道是如何将受伤的袁郁带回了王府,又是怎样看着御医为她疗伤敷药,整个人仿若没有了灵魂,只剩下一个躯壳。她唯有紧紧地握住袁郁苍白的小手,感觉着她是温暖还是冰凉。她的心里全是愧疚,对袁崇焕的愧疚,反反复复的谴责在她的心上不断的堆砌起来,让她无法从痛苦中抽身,越陷越深。她没有了疲劳,也忘记了饥饿,所有的一切都被她遗忘在了脑后,她的世界只有一个袁郁。 经过御医的处理,好在刀口偏了一些,没有伤及袁郁的性命,但是过度的流血也伤了原气,三两天的功夫也不可能有很大的起色。绎儿分明知道了,却无法让自己的心放松一点点,在她的心里,袁郁即使只是磕着碰着,都是自己的失职,又何况是受这样的伤害。 她就这样熬着,这样守着,直到自己因为过度的伤心和虚弱倒下去,眼前仍然是袁郁的苍白面孔。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严寒的冬天终于如期到来了。 雪停的时候,已经到了腊月里,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储备春节的应节用品,于是大街上也一改前些时日的冷清,变得热闹起来。 豪格牵着富绶的小手,在热闹的街市上一步一滑的走着,厚重的皮毛端罩和暖耳手抄让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形变得很臃肿。 富绶的身量又长了一些,个子已经快到豪格的腰了,此时摇着父亲的手,撒娇样子的笑着:“阿玛,你就给我买一只海东青吧——” “你又不打猎,要这个做什么?”豪格一边笑着,一边腾出另一只手去看一旁货摊上的新奇玩意。 “我先训着,等开春皇玛法围猎的时候,我带着去。”富绶很是认真。 “你还小呢,先把弓箭练好了才能去围场。” “我长大了!”富绶觉得被小看了,很是不爽利,故意放大了声音强调。 豪格听着他格外强调的口气,不由得觉得可爱,于是转脸道:“个子长高就算长大了?” “我三岁了!我已经三岁了!”富绶嘟着嘴,虎着小脸,有点生气。 “哈哈哈……”豪格禁不住笑起来,回身将手按在他的小脑袋上,爱怜的抚了抚,“等你什么时候能用桑木弓射箭赢过你两个阿哥,阿玛就送你一只海东青。” “谁耍赖谁是小狗!”富绶大喜过望之余,生怕父亲会反悔,连忙赌咒道。 “好!”豪格笑着牵过他的手,父子两相视一笑,继而蹲下身子望着儿子道,“绶儿,你说,阿玛和额娘你更喜欢谁?” 富绶不假思索道:“额娘。” 豪格故意虎起脸来:“阿玛对你不好么?” “不是。因为阿玛老是在外面打仗,都不在家陪我玩。”富绶有点委屈,“每次阿玛出征,额娘总是很担心很难过,只有绶儿和她在一起,她才会开心一点。阿玛有好几个福晋,可是额娘只有我和瑞格儿两个,我要是说喜欢阿玛,额娘会伤心的。” 第236章 豪格的心底没来有的酸了一下,张开手揽了揽儿子瘦小的肩膀,点点头:“嗯。说的好。所以,阿玛不在家的时候,你要照顾好额娘。听见没有?” “嗯。”富绶努力地点点头,想了一下又道,“阿玛,其实绶儿也很喜欢你的。” 豪格用力抱了抱富绶的小身量,温柔的说道:“阿玛知道,绶儿是个好孩子。” 富绶伸出小手来,捧着父亲的脸,认真的看着:“阿玛,你可不可以不去朝鲜?” 豪格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无法给儿子期望的回答,于是顾左右言他:“绶儿,你知道你小姨喜欢什么东西么?” 富绶摇摇头,有点失望和疑惑:“不知道。” “你小姨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了,我们是不是该为她庆祝一下,送一个小礼物给她?”豪格直起身子,有点迷惘地看着街市上琳琅满目的东西,不知道从何下手。 富绶也顺着父亲迷惘的目光往街市上漫无目标的看去,突然撒开父亲的手,往不远处的一个摊子上奔去。 豪格紧跟着提步过去,只见富绶踮着脚尖,微微向摊子上猴着,抓了一个瓷娃娃高高举过头顶道:“阿玛!阿玛,这个送小姨好不好?” 豪格接过他手里虎头虎脑的瓷娃娃,哑然笑道:“这个是栓娃娃,不可以送给小姨的。” “哦。”富绶有点沮丧,看着豪格手中将要放回去的瓷娃娃,突然伸出小手攥紧了豪格的胳膊,“阿玛,不送小姨,可以送额娘啊。额娘照顾小姨,也很累的。” 豪格心下一动,又将虎头虎脑的瓷娃娃捧回了面前,仔细看着。 “阿玛!买嘛买嘛!”富绶跳着脚叫着,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式。 豪格刚丢了眼神让身畔德希付钱,便看见富绶又往前面的摊子跑去了,一路兴奋地叫着:“那边的面人好漂亮!阿玛,你快看啊!我要那个!那个锦马超!” 豪格哭笑不得跟过去道:“你是在给自己挑么?” 富绶一手抓着两个五彩的面人,转过脸来,将另一只手上的面人递过来:“没有啊,我还在给阿玛挑!你看你看!这个像不像额娘?” 他的小手里擎着一个戎装披挂的穆桂英,俊俏的脸庞,顾盼的神情,透着皎皎英气,让豪格不经想起绎儿曾经的戎马岁月,这眉眼就好像当年的她一样,那么恣意,这一点红唇,就好像她沉默的样子,那么坚决,这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了。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是因为自己么?原来她早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了,自己居然一直没有察觉到。 一场一场的战争,一场一场的生死别离,他总是以胜利者的喜悦回到家里,兴奋地炫耀着自己的功勋,却完全没有考虑到她的心情。他对她的爱和宠溺,原只是他自己的陶醉,哪怕将她按在身下,她也不过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勉强周旋罢了。他只顾着自己,却没有着意过她的心情,还有她心底的痛。 豪格正在出神,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在他的身畔止住了。 “王爷,皇上有旨,着您立刻进宫议事。”来人下马行礼道。 “哦,什么事情?”豪格似乎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不紧不慢道。 “最新的军报,鸭绿江已经结冰了。”来人点到即止。 德希藏不住心里的话,有些叹惜的意味说道:“今年的春节,怕是不能在家里过了。” 豪格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只长舒了一口气,将目光停留在了街市的消失点上。 —————————— 本来想早点传上来的,这两天都在全国哀悼,估计大家也没有心情看,所以就没有传。 中午的时候想传,结果大概是网站维护,上不去,只好作罢。 虽然今天是汶川地震哀悼的最后一点,但是,我觉得,这个事情值得我们永远纪念。 愿生者坚强,逝者安息! 第十七回 鸭绿江畔,酝酿成形的疾风在江面冰封的那一刻横扫朝鲜八道,那力道,让原本做好防御准备的朝鲜国仍然无法抵挡。面对着突破了宽甸长山口的汹涌洪流,八旗铁骑的彪悍让整个朝鲜八道禁不住颤抖着,定州、东江、云从岛、大花岛的相继沦陷,区区十日间,兵锋已经集中向了朝鲜国都外的南汉山城。南汉山城外挺拔的松木荡然无存,变成了一层层交错重叠的栅栏,将一个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栅栏上悬挂的一只只金铃儿在此刻并没有丝毫的美感,每一次金铃声的响起,都伴随着鲜活的人命从此消失。 这漫天的烽火对于盛京城中人们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大部分人还是照例为过年的年货而奔忙着,他们只是翘首盼望着自己的亲人能够凯旋归来,带回更多的辎重和战利品,能让自己家新年的礼物变得更丰盛。 肃亲王府邸中也不例外,进入腊月后,府中的下人们先是忙着为主人出征做准备,眼下主人已经出征在外,剩下的也就是准备过年的所有用度,整日里忙得不亦乐乎。相比之下,作为主人之一的绎儿却显得清闲了很多,从冬至开始,她终日里闷在自己的院子里,涂抹着桌上的九九消寒画和水墨花鸟,以此打发着漫长的时间。 一旁的奶娘抱着幼小的小格格瑞木青哼着儿歌,不时抬头打量着院子里和伴读们打闹成一片的富绶,以保证自己的小主人不出什么意外。 瑞木青已经一岁多了,作为一个懵懂的小婴孩,她却已经表现出了身为王府掌上明珠的霸道,她伸出小手,用力去拽奶娘的衣领,不满于奶娘关注自己的哥哥一心二用,焦躁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单音。 奶娘连忙回神过来,继续唱道:“悠悠喳,巴不喳,悠悠宝贝睡觉啦……领银喳,上档喳,上了档子吊膀子……吊膀子,拉硬弓,要拉硬弓得长大……拉硬弓,骑大马,你阿玛出兵发马啦……” 绎儿听见她唱到这句,心下不很自然的颤抖了一下,继而又镇定的提笔去画,却再也画不出刚才的感觉来了,索性丢下了笔,转过脸来看着奶娘和自己的女儿,一阵阵发呆。 她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那年去东江时候的场景,东江的街道,繁华的市井,穿梭于无边无际海洋上满载货物的船队,那一片大好的景色怕是这时已经被战争的烽火硝烟给吞没了吧。 若是早些年,打东江是全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满人没有自己的水军,没有尖船利炮。可是而今不同,这次入朝的十二万军队中不但有孔有德和耿仲明的水军,还有新制的红衣大炮,实力已经与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了。加上满人勇武好战的脾性,恐怕这次的朝鲜八道都难以幸免。被践踏屠戮过的土地会是什么样子,她不敢去想,也想不出来。 这时,门外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姐。”雁奴气喘吁吁地进得门来,脸色甚是难看。 不待绎儿出声,但听得房门口一阵抽噎的声音,沅娘由一个老妈子扶着进得门来,举目望见书桌边的绎儿,再也忍不住放声哭起来:“三妹……三妹你可要救救祖家啊……” 绎儿慌忙起身,三两步到了沅娘身边,一把扶起她:“出了什么事情?” 沅娘整个人都软了,一头扑在绎儿的肩上痛哭流涕:“你哥哥被郑亲王拿下了刑部大狱……说是丢失了兵部的关防……你可要救救他呀……” 绎儿的脑子嗡得一声懵住了,勉强回过神道:“你不要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沅娘早已经慌了神,哪里还能完整的道出个事发经过来,只是越哭越厉害,完全控制不住。 绎儿只得让雁奴将她扶到一旁坐下,自己亲自去问一同前来的老妈子:“你且将事情经过说予我听,要说仔细些。” 那老妈子也是脸色苍白,跪倒在地上抽噎着道:“三小姐,昨日晚上是老爷在兵部当值,谁料想早上与人交接时发现关防失窃,郑亲王很是愤怒,立刻将老爷拿下刑部大狱查办,硬说是老爷与外人勾结所为。您是知道的,现在这盛京城里里外外是郑亲王一人当家,谁也不敢替老爷出头辩怨。老爷是祖家的梁柱子,老爷如果真有什么闪失,祖家可就完了。” 绎儿扶着椅子扶手坐下来,心上一团乱麻,不知此时此刻当如何回旋此事,径自沉默着。 沅娘见她不说话,以为没有了希望,哭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三妹,你若是没办法……咱们祖家可就算完了……你哥哥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雁奴知道绎儿心烦,于是劝道:“大少奶奶,你且镇定些,没什么事咱们过不去的。你让小姐安静一下,想想法子。” “可是……”沅娘倒抽了两口气,一把紧紧攥住了绎儿的衣袖哭道,“你哪怕先去趟刑部大狱看看也好啊……” “姐姐现在万万不能去刑部大狱!”袁郁不知何时已经闻讯从侧厢房赶了来,扶着门框气喘未定。 “为什么不能去?”沅娘咬着牙,流露出一份恨意,好似袁郁是故意见死不救。 “关防被窃,兹事体大。姐姐现在去刑部,只能是雪上加霜。一个王府内眷,干预政事恰是皇上忌讳的事情。与其去刑部,不如去郑亲王府上,先保住泽润哥哥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况且,姐姐现在有孕在身,如果有闪失怕是不好交代。” 绎儿点点头,却又为难:“我只怕郑亲王不肯见我。” “不管是谁,窃取关防一定是有原因的。 第237章 我以为,目下只会有两种人窃取关防,一个是大明的人想叛逃回去,一个是朝鲜的人想回朝鲜。”袁郁努力用最平静的声音分析道,满是沉峻的小脸俨然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符。 绎儿恍然道:“莫非是他……” “小姐是说……”雁奴似乎也明白的半分,只是不确定。 “雁奴,快些备车,我得立刻去趟郑亲王府。”绎儿说着立刻起身,接过奶娘递上的披风和抄手,提步便要走。 沅娘不甘心道:“我也去。” “嫂嫂。”绎儿摁住她的手,将她向后轻轻推去,“我去郑亲王府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你是哥哥的内眷,郑亲王见到你,只怕更见疑。你且在这里坐着,让郁妹陪着你,我横竖给你个准信。” 沅娘望着绎儿认真的表情,眼泪水又溢出了眼眶:“妹子,我可就指望你了……” 绎儿深吸了一口气,安慰她笑道:“你放心吧……” 马车车帘被挑起的一瞬间,绎儿的心被纠结到了嗓子眼,莫名的紧张让她张不开口,努力平息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赖是由雁奴扶着,这才下了车去。 通报了身份来意,很快就有一个仆人从府内出来,传话说郑亲王济尔哈朗并不在府中,而是在刑部当值。绎儿绷紧的呼吸暂时缓解了一下,继而又进入了第二波的焦虑中。 在这份焦虑中,绎儿恍恍惚惚的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刑部的大堂外,透过敞开的大门,她清楚的看到了济尔哈朗的背影,犹豫着该不该贸然进去,却听见济尔哈朗略带愤怒的声音道:“既然来了,反倒不敢进来?” 既然骑虎难下,也不在乎结果如何了,绎儿硬着头皮提步跨进了大门,恭恭敬敬地向着济尔哈朗行了打鬓礼:“叩见郑亲王,郑亲王吉祥。” 济尔哈朗背着手,并不转脸看他,言语之间带着未消的火气:“你是来说情的吧?” 绎儿被他的开门见山吓得一愣,缓过神忙应付道:“奴婢是来赎罪的。家兄打理兵部,致使关防让人窃去,实属失职之罪,理当重办。关于这一点,奴婢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家兄怎么说也是奴婢的亲生哥哥,奴婢只是觉得同胞受难,自己不能安坐……” “你少跟我来这套!”济尔哈朗一拍桌子,猛地转过身来,直盯着绎儿的眼睛吼道,“你当你是豪格的人,我就不敢动你么?敢拿这话要挟我!” “奴婢不敢!”绎儿连忙跪下行礼,“奴婢不过是一个女人,若是真犯了过错,郑亲王要拿奴婢,只是王爷怀疑我祖家有不臣二心,奴婢觉得在没查清事实之前,奴婢身为祖家的人,自然要为家兄的生命着想。请郑亲王体谅奴婢的心情。” “你……”济尔哈朗被噎得不行,“你就明说求我放人便是!何必跟我绕弯子!” “奴婢并没有这个意思,奴婢只是想替家兄赎罪,追回关防罢了。”绎儿直直地跪着。 “你想怎样?”济尔哈朗实在没有太多的耐心。 “窃走关防,无非只能离开盛京往他国去。”绎儿见他已经没有了耐心,自己也不想再周旋什么,于是单刀直入,“王爷是知道的,我两国交战以来,无论何人一向是越国界即杀之。而大明天子多疑,断不会接受突然返回关内的人。王爷怀疑我祖家有叛逆之心,我祖家却无人胆敢去关内冒杀头之险。就算祖家的人回去,也不过是内眷妇孺,能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若是要离开,何必等到今日?关内的人早已认定了我们是叛臣,恨不能杀之后快。试问关内不可往,要关防岂非是自找麻烦?” 济尔哈朗被她这话说得一惊:“你是说……” “不错。如今最需要关防的只有朝鲜人。”绎儿点头确定他的猜想,“无非是两条:其一,质子要返回朝鲜。其二,质子有重要东西要带回朝鲜。” “来人!”济尔哈朗这时才完全明白绎儿的来意,不敢再错失时机,当机立断,“立刻派兵将朝鲜质子府给本王围了!” 见几个下属应命而去,济尔哈朗心里仍不放心,又吩咐左右道:“备马!随本王亲往!” 绎儿刚要说话,但见济尔哈朗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向着她冷笑道:“为了证明你祖家的忠诚,何不与本王同去?”绎儿缓缓起身,恭敬道:“奴婢正有此意。愿为王爷驱驰。” 济尔哈朗轻嗤一声,提步急去。 “小姐……”雁奴心下发慌,一把扯住了绎儿的袖子,“你的身子……” 绎儿轻轻甩开她的手,长叹了一声,举步追了上去。 这时朝鲜质子李觉的府上如同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人手并不多的府中,因为这份不寻常的宁静而变得格外空旷,宛如从没有人住过。 然而,刑部兵马的到来一下子打破了这份宁静。伴随着济尔哈朗的进入,质子府里一时嘈杂了起来。 “质子大人何在?”济尔哈朗的侍卫高声叫道。 “原来是郑亲王大驾前来,小臣迎候来迟,还望恕罪。”众人正在发愣,李觉却从侧院闪了出来,恭敬的样子一如继往,哪有什么慌乱。 济尔哈朗面色一沉:“李大人这样的装扮是要出远门么?” 李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襟,又反手摸了摸背上的斗笠,朗声笑道:“郑亲王误会了,小臣是在与家中仆众排演我国的传统歌戏,只等为皇上班师庆贺。” “是么?”济尔哈朗一边笑着,一边示意部将四下搜索,自己则一步步向李觉逼近过去,“那我倒要见识下李大人的演技。” “王爷有雅兴,小臣自当奉陪。”李觉谦恭的抿唇一笑。 “那就有劳了。”济尔哈朗嘿然笑了一声,抱着双臂只待李觉“表演”。 李觉也不拘紧,整了衣冠唱了起来:“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绎儿的身子蓦地一震:他说是朝鲜国的歌戏,却偏用汉语唱了首唐诗,莫非有什么特殊的用意么? 这首《陇西行》是一个并不出名的诗人所写,短短四句描绘了生与死,真与幻,战士捐躯赴国难,心中不免牵挂再也无法团圆的妻子。那种只能于望乡台上生死永别的悲长浓烈的眷注,叫绎儿听得无比感伤。她隐约能体味到李觉心目中对故国被铁蹄践踏的痛和恨,还有他可能正在孤注一掷的心。 李觉的歌还没有唱完,府中的家人仆众已被尽数赶到了院子当间,都默不作声的立着,任凭济尔哈朗决定他们的生死。在这些人中,绎儿看见了带着愤怒眼神的何婉芸。 与此同时,济尔哈朗也看见了何婉芸。他提步过去,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眯嬉着眼睛道:“这不是那个跳剑舞的丫头么?” 李觉停下歌声,转过脸看着济尔哈朗:“正是。” “你是叫芸娘吧?”济尔哈朗问道,“而且是个汉人?” 何婉芸深吸了一口气应道:“是。” 济尔哈朗还要继续问话,一个侍卫突然走近他的身边,俯耳说了些什么。济尔哈朗的面上就此露出了十拿九稳的神情,他再次低头下去:“你方才在花园里做什么?” “为主人采松雪煮茶。”婉芸并不慌乱。 “当真好兴致啊!”济尔哈朗先是叹了一句,紧接着脸色一转,将部将递上的锦匣亮在了她的面前,厉声道,“这是什么?” 婉芸强要镇静,却无法再掩饰破绽:“是奴婢的私房东西。” “好!”济尔哈朗冷笑一声,将锦匣抛给部将,“打开!” 婉芸呼吸一窒,眼神忽闪一下,即以始料不及的方式一跃而起,还没等众人看清楚,她的手中已双剑在握,直逼拿着锦匣的部将。那部将尚未出声,已被她的利刃割断了喉咙,血飙了一地。 “还不给我拿下!”济尔哈朗大叫道。 一众兵士冲将上来,婉芸竟毫不在意,三两下便跳出了圈外。 济尔哈朗被气得暴跳如雷,扬手一剑正架到李觉的颈上:“李大人,你的家人总该听你的话吧?” 李觉绝然笑道:“能救我家国,我愿听她的话。” 济尔哈朗气急败坏,挥手便砍。 婉芸眼疾手快,一个闪身横剑到了李觉面前,格开了济尔哈朗的剑。 济尔哈朗挺剑再刺,婉芸避开的同时,护住李觉顺势落在了绎儿身后,将毫无防备的绎儿顶在了剑锋之巅。 济尔哈朗慌忙收手,回剑大骂:“你若敢伤及无辜,本王决不宽待!你以为你还能出得去?” 婉芸横剑抵住了绎儿的脖子:“为虎作怅,她哪里无辜!我不信,郑王爷能置两条人命于不顾,取小女子的贱命。” “你以为本王不敢!” “敢得话,不妨试试!”婉芸手上的剑刃又压紧了些,“我一条命换两条,值了!” “弓箭手!”济尔哈朗恼羞成怒,挥手大叫道,“不许放过一个!给本王都杀了!” “可是王爷……”旁边的部将投鼠忌器。 济尔哈朗一把拨开他,夺过一个弓箭手的弓箭,扬手拉弦,画了一个满弓,瞄准了绎儿。 济尔哈朗正要放箭,只听府门口一声高叫:“不可!” 众人愣神回顾的当间儿,婉芸携着绎儿与李觉一同跃上了屋脊。 “还不放箭!”济尔哈朗吼道。 一支支嚆矢擦着三个人的脚边飞过,却已是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缟。 眼看着三个人消失在屋脊之巅,济尔哈朗气急败坏,冲上去一把揪住了方才高叫“不可”的人,将他甩在了地上:“来人! 第238章 把他给本王拿下!” 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却在伸出手的同时僵在了原处。 “你们都聋了么?”济尔哈朗简直快要七窍生烟了,夺步就甩开了两个堵在他面前的两个侍卫,定睛一看,自己也愣住了。 被甩在地上的人手中高擎着一块木牌,这块烙漆的木牌只有内宫御前近侍才能拥有,而能做为御前近侍必是皇太极极为信任的重臣子弟。看这小子生得白净挺拔,衣着考究,身份显然不同寻常。济尔哈朗沉着脸喝道:“你是什么人?” “属下御前侍卫范仲秋,见过郑亲王。” “你就是范文程的那个侄子?”济尔哈朗这样想起前不久听人说起的人物。 “是。”范仲秋站起身来,恭敬的一礼。 “听说你是皇上身边唯一一个汉人侍卫?”济尔哈朗上下打量着他,看他这疏瘦的样子全没有作为侍卫的健壮体格,真不明白为什么皇太极怎么会挑中他。 “是的。”范仲秋莞尔笑着,好像刚才的一幕全没发生过。 “你为什么阻止本王缉拿李觉和那个臭丫头?”济尔哈朗带着质问的口气向着他逼去。 “现在皇上御驾亲征的十二万大军已全部进入朝鲜腹地,朝鲜八道已经没有了抵抗的能力,朝鲜国都外围的南汉山城已经被我军层层包围,城破只在旦夕。皇上为什么不立刻发起攻击,拿下南汉山城,郑亲王可知道皇上的苦心?”范仲秋丝毫不畏惧他的逼问,剑招拆招。 “莫非你知道?”济尔哈朗轻嗤一声,斜着眼睛去看范仲秋。 “属下不敢妄度皇上的圣心,但是皇上出兵之时说的很清楚,此次出兵是为了收复朝鲜的人心,迫使朝鲜王放弃和明朝的同盟关系,与我大清约为真正的兄弟。是问李觉是朝鲜王的族弟,皇上要收复朝鲜的人心,让朝鲜王答应兄弟之盟,王爷要是杀了李觉,朝鲜王会怎么想?王爷这样做,置皇上的诚信何在?”范仲秋说罢,扭过脸来,笑吟吟地看着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的脸色一沉:“你这个理由找的真是不赖啊!” “回王爷,属下并非在找理由开脱。其实就算是王爷放李觉离开,也根本不用担心他们回去给朝鲜王报信。这里距离朝鲜有千里之遥,且有我军的层层阻碍,就算他们能赶回去,顺风顺水也不会比我军的铁骑快。”范仲秋非常肯定的安慰济尔哈朗,“王爷只需要派人多设重关,严加盘查,他们就算回到朝鲜,所看到的,也不过是战后的狼藉罢了。答案都已经知道了,过程也就不许那么在意了。” 济尔哈朗狠狠地盯着他笑得弯弯的眸子,心里一阵发寒。 这小子年岁不大,心思却是如此缜密,一副莞尔的温和样子,可透过明媚笑脸,竟然完全看不透他。所有的军国大事,在他的眼里似乎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能以最快的速度敏锐的找到关键所在,甚至能预测到结果,继而从容周旋,举重若轻。或许这就是被皇太极看重的真正原因吧…… 第十八回 皇太极由侍卫侍奉穿好了衣服,走到了大帐门口,守卫的侍卫恭敬地挑起了帐帘。他的眼前顿时一亮,白皑皑的一片瑞雪罩地,白得没有一星半点的杂质。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岁,万万岁!”豪格带着胜利的喜悦心情上前打千,嗓门也禁不住洪亮了很多。 “起来吧!”皇太极踱出帐门,侍卫连忙为他披上了毛皮斗篷,一道黄澄澄的滚边甚是扎眼。 “嗻!”豪格喜滋滋的应了一声,站了起来,走上前来代替侍卫扶着皇太极。 “下雪了……”皇太极仰起脸,看着仍有些阴霾的天穹。 “是啊!瑞雪兆丰年嘛!”豪格笑道,“过年不下雪,还叫什么过年嘛!” “这么一早上乐颠颠地跑来,不光是为了请安吧!”皇太极转脸展出少有的慈父笑容,“为了何事?” “儿臣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皇阿玛的法眼!”豪格挠挠头,自嘲的笑道,“本以为这里新年怕是没有什么喜气了,如今招抚之下,倒还有几分安定和喜气。儿臣也吩咐了下去,让下面的奴才们都管束好自己的属下,不要让他们四下扰民,也都做的不错。不过,也有几个不省事的闯了祸,儿臣都让人按军法办了。朝鲜的百姓倒有些感念起皇阿玛的恩德,说皇阿玛仁义。” “说朕仁义是假的,往你脸上贴金倒是真的。”皇太极乐得高兴,顺口赞道,“嗯,最近你会办事了,朕很欣慰。” “皇阿玛过奖了。”豪格谦恭的笑着,“儿臣还需要勤加砺练。” “哦,你十四叔来了。”皇太极突然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一点身影。 “是来请安的吧?”豪格猜测着看了看皇太极的神情。 “是朕让人传他来的,有事要跟他商量。”皇太极抻了下胳膊,一指大帐。 原来他们父子两说了会儿话,已经不觉间离开大帐有些距离了。 “走!过去吧!兴许朝鲜王李倧的下落已经有了。”皇太极伸手揽过儿子宽厚的肩膀,往大帐那边拔步过去。 多尔衮一身厚重的冬装,踩着厚厚的雪一路走来,有些吃力,额头上不免沁了些汗珠出来。看见皇太极父子往大帐这边过来,他连忙迎了上去,放下箭袖行礼:“奴才多尔衮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万岁!” “快起来!”皇太极伸出一只手扶他,“朕这么早让人把十四弟叫起来,没有搅了你的美梦吧?” “皇上说笑了。”多尔衮缓缓起身,展出略显疲惫的笑容,“奴才昨天晚上一夜没睡,一直在忙着处理军务。皇上召见,奴才立刻就赶来了。哪有时间做梦啊!” “朝鲜王李倧的下落可曾有了?”皇太极反翦着双手,踱着步子在前面走着,豪格和多尔衮并肩跟在后面。 “探马报回来,李倧尚在国都之中困守,他的后妃子女以及众臣的家眷都移到了江华岛。”多尔衮认真的回复道,“奴才一起都已经布置好了,就等皇上定夺。” “哦?”皇太极微微挑了一下眉头,神情蓦地凝重起来,“你以为当务之急是什么?” “奴才以为,攻下江华岛,拿下李倧的后妃子女以及众臣家眷,迫使李倧和顽抗的大臣失去继续抵抗的希望,一举绝其后患。”多尔衮紧走两步奏报道,“一则使其永无东山再起之机;二则,可以逼迫他成为我大清的属国,纳捐称臣,答应我大清的后备供给,我则可无忧而用全部的精力破关攻明。” “豪格,你怎么看?”皇太极并不急于表态,只是停下脚步转脸去问豪格。 “儿臣唯皇阿玛之命是从。”豪格毫不犹豫的行礼回答。 皇太极的眉头一皱,虽然不甚明显,可却尽收多尔衮的眼底。 “那……就照十四弟的方案去办吧!”皇太极复有踱了两步,再次站定下来,继而追加了一句,“十四弟,朕给你五千兵马,尽快拿下江华岛,取李倧的后妃家眷回来,再行计议。” “奴才遵旨!”多尔衮按捺住心头的喜悦,大声回应,不免再表决心道,“奴才一定不会辜负皇上的厚望!尽快报捷!” “好了!你们都跪安吧!”皇太极似乎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挥了挥手,自己反身去了。 多尔衮和豪格连忙应了一声,打千行礼:“嗻!” 看着皇太极的背影从视野中消失去,多尔衮这才站了起来,伸手从窄窄的袖笼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正在卷箭袖的豪格:“我刚才过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你府上送信的奴才,顺便带给你的。听他的口气,你府上好像出了什么事。” 豪格听他这般说起,心下不免有些担心,慌忙拆开信封看起来,嘴上道谢:“多谢十四叔了……” 多尔衮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从他神情突变的脸上努力揣测着信里的内容:“怎么?出了什么事情?” 豪格咬了咬嘴唇,浓浓的眉头拧在了一处:“李觉从盛京逃出来了,他手下的人,劫持了绎儿。如今我们围了朝鲜国都,只怕绎儿凶多吉少……” “我能看看么?”多尔衮示意他手中的信。 “给!”豪格呼出一口气,心急火燎,“不晓得她怎么样了……” “依我看,他们顶多是挟持她到关口,出了关,也就没什么作用了。算算他们的行程,这会儿恐怕也快到宣川了,如果再是水路的话,会不会去江华岛呢?”多尔衮看罢,将信又塞给豪格,不无担心的表情道,“他们如果另有打算,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不行!我要去找皇阿玛,我同十四叔你一起去江华岛。”豪格一下子慌了神,说着便要转身。 “哎!”多尔衮扯住他,“你皇阿玛怕是另有要事让你做,不会放你去的。这里上上下下的,哪里能少了你。还是我留个心眼,代为效劳吧。” 豪格听到“代为效劳”,心里不免有些不松爽,挣脱他的手道:“绎儿的事情怎么能让十四叔代劳!还是我自己去求皇阿玛吧!” 多尔衮看着他执拗地往皇太极的跑去,兀自扬了扬眉,漫不经心的踱开了。 豪格冲动地直入大帐,皇太极看到他风风火火的样子,表现的有些冷淡:“怎么了?” “皇阿玛,”豪格几步到了近前,倒身跪了下来,“儿臣请求同十四叔一起攻打江华岛,请皇阿玛恩准。” “刚才朕问你,你不说,不表态。现在怎么又说要去江华岛了?”皇太极恨铁不成钢。 “儿臣……儿臣刚接到家书,说绎儿被朝鲜英王李觉劫持,儿臣担心……”豪格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内心的焦急和担忧,顾不得小心措辞便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儿臣是担心朝鲜王借此要挟我军攻打江华岛,所以……” “要挟?” 第239章 皇太极虎起了脸,带着冷冽的一抹笑意,“这你大可不必担心,朕会让你十四叔全权处理的。不理他的要挟,朝鲜王能奈我何?” “不……”豪格惊呼道,“皇阿玛,不能……” “大清的社稷基业不重要是么?”皇太极呵斥道。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绎儿有四个月的身孕,如果……”豪格抢白道,如焚的焦急口气让他无法再保持镇静。 “她的身孕比大清的社稷更重要,是不是?”皇太极厉声咆哮。 豪格自知瞒不过目光如炬的父亲,声音顿时萎了下去:“大清的社稷当然重要,可是,儿臣实在不忍心看着她……儿臣……儿臣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皇太极怒火直往上涌,抢步到了他面前,扬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抽了上去,怒不可遏:“一个女人就搅得你天翻地覆了!朕把大清的天下希望寄托到你这种没出息的混蛋身上,朕真是瞎了眼睛!因为一个女人的美色,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如此堕落萎靡!你哪里还有爱新觉罗家的血气!” 豪格全顾不上了,一径辩解道:“不是的!儿臣不是沉迷美色,儿臣只是真的喜欢她。儿臣自从遇见她,才知道什么是难以割舍。她痛儿臣也会痛!更何况她还怀着儿臣的骨肉……” “你这都是什么疯话?”皇太极气得发抖,“你已经浑成什么样子了?” “皇阿玛……”豪格抬头望着怒其不争的父亲,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眼前的父亲已然对自己极度的失望了。 “来人!”皇太极大声召唤自己的侍卫。 几个侍卫应名进了大帐,看到这般场景有些不知所措:“皇上……” “把肃亲王给朕押回营帐去,没有朕的口谕,谁也不准见!”皇太极努力平静了一下快要失控的情绪,不容置喙的强硬,“你敢出帐门一步,军法处置!” “皇阿玛……” “下去!”皇太极背过身,不再看他,“还不把他押下去!” 就在皇太极父子两人为了去江华岛的事情发生争执之际,绎儿正在去往江华岛的海船上吐得生不如死,一旁的婉芸却视而不见,一副快意恩仇的模样对着她苍白的脸。 四个月的身孕对于她的身子而言,在盛京锦衣玉食的尚且不觉得乏力,眼下漂泊在外,又是在风雪中行船,赖她如何坚强也无法安然面对这样不分昼夜的颠簸。她不免有些失落的感觉,孤零零的绝望感觉油然而生,腾出一只手攥紧了不时灌入冷风的领口,努力抬起头去看一片萧瑟苍茫的大海。 那结冰覆雪的滩涂,白茫茫的一片往远山推去,好像再没有尽头。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立翁,独钓寒江雪。 这里不是寒江,却有那种茕茕孑立的孤独。 她终于离开了盛京城,她以为她会很高兴,可为什么她的心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呢? 宽大的朝鲜装束将她娇小的身子包裹了起来,盘在脑后的发髻让她原本攥着一字髻的紧绷的发根变得松散了一些,如果没有人点破,她已然是一个地道的朝鲜女子。这一点不知出于什么,让她的内心里燃起一丝温暖,大约是因为朝鲜国的服制沿用的是大明的服制,这朝鲜女子的装束也是大明朝宪宗皇帝时期的流行样式。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有了一丝回归的幸福,虽然这份幸福是转瞬而逝的。 “祖小姐,”未知何时,李觉已经到了她的身边,弯腰递来一块热腾腾的打糕,“吃点东西吧。” 绎儿感激地接了过来:“多谢。” “你身子还好吧?”李觉一边关切,一边解下身上的斗篷为她披上,“有孕在身,要注意带暖。” 绎儿点点头,又将目光放到更远的海面上去:“多谢殿下的照顾。” “其实,倒是我和芸娘该谢你。”李觉也顺着她的视线远眺着起伏不断的海面,感叹了一声,“如果不是你的帮助,我们怎么能这样顺利的回到朝鲜。” 绎儿转过眸子看了看他有些伤感的脸,淡淡的说道:“我何曾帮助你们?” “你有武功我知道,以芸娘的武艺她未必能拿住你。你当时没有反抗,而是任由芸娘挟制,分明是想帮我们离开。”李觉微微笑道,“我说的对不对?” 绎儿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这里离江华岛还有多远?” “快了。”李觉眯着眼睛,直起身去看,“过了那个岛,再有一柱香的时间,也就到了。” “到了江华岛,你们打算把我怎么办?”绎儿半仰起脸去问他。 李觉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到了江华岛,见到我的母后和诸位王公,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了。” 绎儿反倒是体谅他的歉疚,安慰道:“顺其自然吧。” “我会尽量保全你的性命。”李觉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我的性命是天定的,你以为凭人力可以改变?”绎儿自嘲的一笑,充满的宿命的味道,“我只想告诉你,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他们满人的大业,一个女人就更不算什么了。我的性命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草芥,是蝼蚁。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心疼惋惜的。” “祖小姐……”李觉听她这番宿命的话语,心下更不是滋味。 “主公!”婉芸突然指着前面叫了起来,“那边有船队过来了。” 李觉和绎儿闻言同时转目过去,但见水天交接的地方,一队海船迎面而来,正呈一字型阵列横在他们的船前,想是特地前来阻截一般。 “怎么办?”婉芸咬着牙去看李觉。 李觉抢步到了船头,望着不断缩短的距离,却始终一言不发。 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眼看着船队越来越接近他们,他们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去留。 一阵风吹了过来,原先档在两船之间的海雾被吹散了一些,对面船队上方的旗帜一下子挑脱了出来。婉芸瞧得真切,蓦地兴奋起来:“主公,是我们的船啊!” “是!”李觉也辨认清楚了,忍不住激动道,“是我们的船!” “太好了!”婉芸大叫的声音里夹入了几分哽咽的味道。 李觉立时用一口流利的朝鲜话对着对面的船队大声的呼叫起来,不多时,对面也传来了应答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激动不已。 两船很快的聚拢在了一起,几个朝鲜水军将领相继跃过跳板到了这边的船上,见到李觉立刻行礼:“殿下!” “起来吧!”李觉用朝鲜话说道,“大王的情况如何?” “回殿下,大王和几位大人现在困守南汉山城,太后和王后都在江华岛避难。”一个将领答道。 “龙虎将军也和大王在一起么?”婉芸也关切的上前来,用朝鲜话急问。 “是。李将军守护着大王,寸步不离。” “那他也在南汉山城么?” “是的。” 李觉沉吟了一下,继续了解情况:“敌军进攻的情况如何?” 那将领的神情一下子从重逢的喜悦转为了悲伤:“回殿下,我军死了很多人,几个重要的大将军也被击溃。这群野人下了我们许多城池,东北道的防御已经完全丧失了,其他各道也是溃不成军,只有南汉山城还能坚持。但是,毕竟是被重兵围困,外援进不去,大王的情况恐怕也不是很好。太后娘娘很担心,让末将带兵去明朝求援。” “怎么会呢?”李觉觉得不可想象,“就算再不济,这才一个月不到,怎么会八道尽失呢?敌军的实力我们也不是没有见过,出了野战争风,他们没有什么攻城的强项。” “殿下,这次他们带了刚收编不久的水军,还带了红衣大炮前来攻城。”另一个将领说起这些,眼圈红了一片,“光是东北道,就被多尔衮和豪格两队人马蹂躏的不成样子,几个大将都是死在红衣大炮的炮火下,殉了国。就是现在让他们打山海关,估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婉芸听到豪格的名字,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愤恨无比地瞪了绎儿一样,冷笑道:“你丈夫干的好事!” 绎儿听不懂她说的话,却能从她的神情里读到话的含义,于是抿了抿嘴唇,为了回避几个将领投来的仇恨惊异的目光,只能把头往下埋,埋到斗篷的褶皱里。 “芸娘……”李觉冲着婉芸摆摆手,让她不要再说了,自己则向着几个将领道,“拨一条船,尽快护送送我们到江华岛。大明朝那边可以去试试,但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是!”几个将领一边应着声,一边让开道请李觉登上水军的船舰。 婉芸紧跟着上了水军船舰,回过头冷笑着看着绎儿。 绎儿想要挪动步子跟上,却被几个将领仇恨的目光盯得动弹不得,进退维谷。 李觉回过头道:“让她也过来吧。” 几个将领这才让开了道路,目光还是死死的盯着绎儿的一举一动,好像随时可以拔刀杀了她泄愤。 绎儿不知道是在怎样的情形下走过了窄小的跳板,战战兢兢的感觉让她无法放松自己的神经,让她身心俱疲,走下跳板的那一刻,她的眼前一黑,整个人摔了下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的面前是一点朦胧的橘光,半个清秀的脸庞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看得她一阵毛骨悚然。 “她醒了。”那个女人回过脸,像是对别人说。 “没什么要紧吧?”依稀是婉芸的声音,不冷不热的。 “是的,大概是着风寒了,有些低热,不过应该不碍事。” 第240章 那个女人回答道,一边伸出冰冷的手为绎儿掩好被角。 “辛苦你了,崔医女。”婉芸起身跟她道谢。 “不客气。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告辞了。”那医女向着婉芸一拜,小心地提起药箱躬身退了出去。 婉芸掩好房门,又回到绎儿的身边坐了下来,用冷冷的眸子盯着她,并不说话。 “谢谢你……”绎儿昏昏沉沉的道谢。 “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我家主公。”婉芸撇了撇嘴角,“是他看你可怜,救了你,我没有这个好心。” “不管怎么说,你没有丢下我,还为我找医女来看。”绎儿伸出手想去拉婉芸的手,却被婉芸一把甩开了,“其实你骨子里还是挺善良的人……”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原谅你么?”婉芸扭过脸去剪烛花,“祖家欠我血债,你根本还不起。” “可是,你愿意陪我,说明你的心已经原谅我了。难道不是么?” “你自作多情!”婉芸虎得站了起来,说话就要走。 “婉芸!”绎儿叫住她,努力支撑着爬起来,“你真的很想报仇么?”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说呢?”婉芸坚毅的脸上不容半分的犹豫。 “那好!”绎儿平静的说,“乘现在,没有人在,你杀了我吧!我是祖家的人,我用祖家的一条人命还你父亲的命!” “我说了你还不起!”婉芸仿佛被触动了最纤弱的神经,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我要杀祖大寿!是他杀了我爹爹!冤有头债有主!” “可是你现在杀不了他!”绎儿也强调道,“连我都见不到他!你以为只有你恨他么?我也恨他!是他为了一己之私,舍弃了我们祖家所有家眷的性命不要,回了大明。我为了成就他骗取皇太极信任的计策,被迫嫁给豪格,背负起叛国的骂名。你告诉我,有什么比人的名节更重要?我的心在五年前就死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个空壳儿罢了,还会在乎什么生死?我只是想让你卸下心头的恨,能重新过属于自己的日子,你懂么?” “我不会让你这么舒服的死,我要让你活着,让你痛苦的活着,让祖家所有的人偿还对我父亲犯下的罪恶!”婉芸拼命忍者要涌出眼眶的泪水,咬牙切齿道。 “芸妹妹……” 婉芸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即将失控的心,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纵横的眼泪,扭头摔门而出,留给绎儿一个偌大的空荡荡的房间。 绎儿失力地躺了下来,脑子里一时空白起来。 莫非她已经肮脏到连老天爷都嫌弃她的性命了么? 一瞬间,往事历历在目,她摒弃了一切畏惧的、怯懦的,她以为她坚强,她无坚不摧。却在这一刻,这一刻的生死交错,她才发现自己的脆弱和孤独,已经让自己沦落到了无力去反抗的地步。 第十九回 一夜潮声起起落落,绎儿的梦就如同这潮汐上无根的漂萍,在漩涡急流中挣扎,随着浪涛起伏,几欲倾覆,却找不到可以暂时停泊的避风港。 四周的寒冷将她紧紧地包围了,好象要吞噬掉她孤零零的影子。她在这黑暗里不知摸索了多久,直到一阵喧天的号角声响起来,才将她从梦魇里拯救出来。 她张开眸子,只见窗外已经大亮了,单薄的窗纸因为呼啸的风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仔细去听,这风里居然夹杂着混杂的声音。 这声音她曾经那么熟悉。 是的,是战斗的进攻号角,还有短兵相接的厮杀和吼叫。 清军已经开始攻击江华岛了。 她浑身一震,蓦地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跳起身来,奔到房门口用力去拉门。 门竟被从外锁住了,完全打不开来。 她的脑袋一阵发懵,继而发疯似的用尽全身力气去砸门,大声叫道:“有没有人啊?开开门呐!来人啊!有没有人……” 怎奈她将门板砸得山响,整个人吼得声嘶力竭也没有半个人应答,屋外回应她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炮火声喊杀声。 她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找到求生之路。 正在此时,屋外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亏得她本能的捂住了耳朵,才能让自己不因为惊悸昏死过去。 看来,那些朝鲜将领说得不错,这次的确是因为凭借红衣大炮的威力,清军才如虎添翼,直捣朝鲜的国都。如此一来,大明设重关,凭坚城,用大炮的优势荡然无存了。此番打朝鲜怕只是磨刀,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大明。 她想得心惊肉跳,全没顾及周遭的变化,死神已经向着自己伸出了魔爪。 又是一阵炮响,持续炸起的碎石砂砾打在院子和屋顶各处,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 她扶着墙勉强站定,一抬头,只见被褥边的油灯摇摇晃晃,不等她扑过去,直挺挺的翻倒了下去。 灯芯上那一点橙色的火焰一改昏沉的模样,虎得一下伴着泼洒在褥子上的清油腾开了一片。 面对扑面袭来的热浪,绎儿在短暂的失措后,慌忙脱下身上仅有的外套,奋力去扑打兴奋的火焰。 因为浸着了清油,火越烧越旺,燎原之势已成蔓延,凭她弱小的力量根本控制不了了, 浓浓的黑烟很快就布满了整个屋子的上空,像黑色的地狱从天往下压来,绎儿努力想要呼吸,却被呛得张不开口,更睁不开眼镜。手中的外衣早已被火舌卷了去,她再没有了可以抵挡的武器,踉踉跄跄地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逃避。这一刻,她终于了解到了杯水车薪的滋味,一种深深的绝望彻底占据了她的心。 突然间,她的手摸到了背后的窗格,窗格上的木刺刺得她生疼,让她几近放弃的心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反身过去,求生的希望让她顾不得窗格上粗糙的木料刺在手心的痛,用力砸着窗格,但求上天能怜悯她,给她一条生路。 屋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让她呼吸困难,浑身乏力。更可怕的是,火舌正奔着她的脚边烧过来,整个地板都烫得无法站稳。 此时此刻,她空白了一片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拼命的告诉自己不要放弃,这扇窗户是她唯一的希望,她要活下去。 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那么多的磨难,她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她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一双手逐渐软下去,再也不听使唤,紧跟着,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滚烫的地上。 她还要在辽东等着谢弘,还要平辽,还有一双儿女在等着她,还有……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她突然都记不起来了,剩下的只有灼热…… 轰得一声响,让她迷糊的意识似真似幻的清醒了一下,她的朦胧的视野里,多了很多双穿着军靴的脚,顺着这些脚往上看去,她看见了曾经熟悉的面孔,忍不住战栗起来。 永平废墟里的惊恐一幕好像要重演了,那些狞笑的脸,扭曲的脸,还有粗糙的手,淫笑的声音,刺耳的布帛撕裂声,让她潜藏在记忆深处的噩梦再一次复苏了。 “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她本能地想要爬起来,却被两个清军按在了地上。 另外的几个人刺耳的笑声让她的神经快要撕裂了,用力的挣扎着,大声喝道:“放开我!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这一刻自然不会有人搭理她,在那些男人的眼睛里,她不过是一个猎物罢了,她的挣扎不过是徒增他们的欲望。 一双手伸到了她的中衣领上,狠狠地用力扯了开来,露出她雪白的肌肤。 绎儿惊恐的张大的眼睛,正看见那人身上的白色甲穗在风里乱飘,顿时一激灵脱口叫道:“如果你是正白旗的人,叫多尔衮来!” 那人虽然听不懂汉语,但是却清楚地听见了“多尔衮”三个字,手上不免迟疑了一下。 借着这份迟疑,绎儿努力回忆着富绶学习满语时候的措辞,大声叫道:“带我……带我去见多尔衮……去正白旗……” 几个人立时傻住了,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在朝鲜这个地方居然有人会说满语,一众人瞠大了眼睛看着绎儿。 绎儿用力甩开他们的手,支撑着爬起来,用手捋了一下纷乱的鬓发,大声喝道:“走啊!” 那几个人看着面前这个怒目相对,凛然不可侵犯的女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付,方才的欲火焚身也一下子没有了,只是傻傻地看着她。 绎儿冷笑了一声,扭身而去。 几个人愣了一下,看着她走了五六丈远,这才反应过来,呼啦啦一起追了上来。 绎儿翻身站定,狠狠地用眼神剜着他们,他们一个个又萎在了原地。他们死活也想不明白,这个朝鲜女人为什么敢直呼自己旗主的名字,更想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又那么清楚自己的隶属,甚至会说满语。 就这样走走停停的,已经接近了江华岛上的守佛院。 远远看去,守佛院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遍地的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在雪地里,殷红的血和纯白的雪融合在一起,与这个本该是佛家净土的地方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这里从被战火点燃的那时起,就不再是寺院,而是凄惨混乱的修罗场。 绎儿站在惨绝人寰的尸堆里,红色的血液染红了她的裙脚,带着腥臭的味道,如此之刺鼻。 她经不住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分明很清楚这中间的原因和理由,但是她仍然无法释怀。为了几个人的权欲和野心所引发的战争,却要所有无辜的人来承担结果,上天这样做公平么? 第241章 是为了拿人命来取乐么?如果人命是那么的不值得一提,人又何必存在!就算得到了天下,又能怎么样呢?皇帝的宝座就算高过了云头,九重的苍天,也无法掩盖他脚下被血浸淫的土地,这些冤魂在睡梦中也会诅咒他,直到折磨死他。 这时,不远处的一堆尸体中有一只胳膊动了动,几个还没有离开的清军提着刀就奔了过去。 绎儿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什么,也发足奔了过去,一下子摔倒在那堆尸体前,反身张开双臂拦住了那些奔到近前的清军,用满语大声喝道:“不许过来!” 清军们显然不很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将她和那堆尸体围在了当间,好像怕他们会无端飞走一样。 绎儿小心地扭过身子,用力翻扯着压在上层的尸体,将那个还能活动的手臂从尸体中用力拽了出来,抬眼看去的一瞬间,她怔住了:“小芸……” 何婉芸一身血衣,一副刚刚经历过激战的样子,挂着伤的脸看起来格外的疲惫,她有气无力地扫了绎儿一眼:“是你……” 清军们见状,跃跃欲试的要再上前,被绎儿的眸子狠狠地威慑在了原地,虽然带着狐疑,却不敢动弹。 绎儿扶起懵懵懂懂的何婉芸,支撑着站稳脚跟,逼视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清军,厉声道:“让开!” 清军们看着她,没有应声,也没有让开的意思。 “让开!”绎儿再次吼道。 “是谁这么放肆?”一个声音从包围圈外传了进来,一个人分开围拢的手下走到了绎儿的面前。 “是你?”绎儿看清了来人,冷哼一声。 来人看清了面前的人,不由得怔了一下,连忙行礼:“小主吉祥!” “亏你还认得我!”绎儿拼命忍住攻心的怒火,攥紧了拳头,“你睿亲王主子呢?” 来人诚惶诚恐的应道:“回小主的话,我家王爷正在攻打内城。” “还不带我去见他!”绎儿环视了一圈身边瞠目结舌的清军,用力弯了一下嘴角,“让他见识一下他的奴才们都在做什么强盗的勾当!” “放军劫掠是攻城之后的传统,我家王爷……”多尔衮的参将解释道。 绎儿不待他说罢,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抽了过去,咬牙道:“传统?如果换作你的姊妹被人强暴,唤作你的父母兄弟被人屠杀,你再给我强盗一个看看!如果这是睿亲王说的传统,我倒是要当面听听他的教诲!” “奴才不敢!”多尔衮的参将应声跪了下来,“小主息怒!” 绎儿颤抖着身子,架着受伤的婉芸跌跌撞撞的走了两步,一股灼热的气息自心头涌了上来,她气一紧,整个人一软,摔了下去…… 再醒来时,绎儿的模糊的视野里多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有些厌恶的想要转过去,却被他用手又霸道地拨了回来。 “你想怎么样?”绎儿没好气道。 “千辛万苦把你救过来,居然跟我这样说话。”多尔衮一身冬衣,窝在榻前打量她,好像只是在围猎的休息当间,丝毫没有大战之后的疲惫或者亢奋。 “你把婉芸怎么样了?”绎儿忽然想起婉芸的下落,不免担心道。 “她是你的妹妹,我自然会让人照顾好的。”多尔衮松开她的下巴,直起身子去案子上端了一个药碗来,“你先喝点药吧……” “我不喝!”绎儿警惕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刚才御医来过了,说你动了胎气,要好好静养。这是安神的药,不是毒药。”多尔衮淡淡的笑着,“喏!” “在你手里,安神药和毒药有区别么?”绎儿伸手挡开他的药碗,“我凭什么相信你!” “怎么?你怕我害你?”多尔衮轻笑一声,像是嘲笑她的幼稚。 绎儿被他的笑激怒了,眉儿踢竖:“你害我还少么?” “既然防不胜防的,你还做那没用的干嘛?”多尔衮放下了手中的药碗,依旧是没有计较的意思,“我要是真想要你肚子里孩子的性命,乘着你昏迷的时候,将药灌下去便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何必当面做恶人?” 绎儿的心里一阵发紧,自己并没有说出担心所在,他竟然也能一一洞悉。倘若真要害自己,自己当真是防不胜防的。她瞠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看他高深莫测的眼睛,陷入巨大的恐惧。 “你就这么怕我?”多尔衮发现她盯着自己的神情好似惊弓之鸟,于是幽幽的笑起来。 绎儿一时语噎。她当真是怕他么?纵然她出于自尊不想承认,可是内心的软弱还是承认了这个事实。 多尔衮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她的心,从容自若的似是许诺:“只要富绶在,就不会有人敢取你的性命。我更不会。” 原来她的性命不过是因为儿子的存在而得以延续下去的,原来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棋子罢了。她不晓得自己心里的酸楚从何而至,但分明从一点晕开来,将失落展开在她的心底。 “药在这里,你想喝就喝,不想喝,我也不勉强。”多尔衮说着站起来,拾起卧榻一旁的帽子,扭身便走。 “等等。婉芸在哪儿?”绎儿挣扎着坐起身来,仰着脸看着他,逼问样的。 多尔衮还没应声,便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利叫声:“走开——走开——我不要你们管!” “你把她怎么样了?”绎儿的声音立刻紧跟着尖利起来,人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一下子跪坐了起来。 多尔衮取过一旁的狐裘端罩,裹在了她的肩头,用平静的语气道:“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放心的,眼见为实,你自己去看一下,或许更好些。” 绎儿裹紧了他给的狐裘端罩,跳下榻去,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就跌跌撞撞地冲出帐门去。 顺着声音一路追踪而去,绎儿终于在不远处的帐房里看见了何婉芸的影子,她猛得挑开了帐帘,正和一个被吼得直往外退的御医撞了满怀,御医忙不择路地跪了下来:“小主……” 绎儿却根本无心搭理,连带着三两步进了帐去。 眼前的婉芸歇斯底里地发着脾气,将手边能扔的东西悉数扔了满地,受伤的手臂还在不断的流血,她竟没有丝毫顾惜自己的意思,一双眸子如同困兽一般布满了血色还有恨意,让人心生畏惧。 “小芸……”绎儿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立刻被婉芸的尖利叫声给喝止了。 “你别过来!我不想看见你!”婉芸本能地往后推去,撞在脸盆架子上,水翻了一地。 “你先安静一下,听我说……” “我不听!你们都是凶手!你们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我不要你们可怜!要杀要剐随便你!”婉芸倔犟到了有些神经质的程度,让绎儿难以拿捏措辞。 “这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我难道不心痛么?”绎儿深吸了一口气,她必须要比婉芸镇静才可以平息一切,“永平屠城你见过么?比这个多几倍的死人,漫山遍野!我见过!大凌河被毁城攻克,城里人吃人,死伤无算,你见过么?我见过!哪一个人是枉死的?哪一个没有冤屈?你这样做,无非是徒增一条死去人命罢了!人命如草芥,谁都不例外!但你这样值得么?” “命是我自己的,你管不着!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贪生怕死!” “就算我怕死!你爹呢?你爹怕不怕死?”绎儿冷笑一声。 “我爹是英雄,为了大明可以流血,不可折节!”婉芸为她的问题齿冷,“你根本不配说我爹!” “有一种生活比死更残忍,你又见到了么?”绎儿拼命的抑制住流泪的冲动,尽量平心静气道,“不错,你爹不怕死,你爹为了大明死了,他是英雄,我敬重他,如同敬重督师。可是,你爹的死是为了成全什么?成全大明朝的东山再起,没有他,我们换不回守卫边关的力量。我活着,我活着为了什么?没有我,你以为我伯父他们能那么容易的回到锦州,重整宁锦防线?你说我以色侍君,说我贪图富贵,你知道和自己的杀夫仇人在一起同床共枕是什么感觉么?这种残忍,我凭什么忍受到今天,因为要平辽,因为我答应了督师要平辽!死很容易,可是活着是为了更多无辜的人,哪怕活得很屈辱……”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已经覆盖了整个的脸庞,流进了她的嘴里,她的心变得好痛。 婉芸被她的一番话怔住了,看着她泪如雨下的样子,第一次陷入了无助无措的状态。原来她的心里竟有那么多的苦,原来活着比死更折磨人的神经。 “你爹爹尚且能平静的面对一切,哪怕是为国而死,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他的苦心呢?”绎儿哽咽了一下,哑着喉咙说道,“活着有两种,一种是行尸走肉的活着,一种是永不放弃的活着。如果你真的那么轻贱自己的生命,我只能为你爹爹感到悲哀。” 婉芸双膝一软,摔坐在了地上,一直强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径流了出来。 绎儿走到她的面前,慢慢蹲下身去,伸出手指去拭她挂在脸上的眼泪:“如果你心里很痛,哭出来就好……” 婉芸却咬着牙,努力不发出声音来,带着决了堤的泪水看着绎儿,眼神中除了彻骨的痛,剩下的只是一个小女孩的恐慌和无助。 绎儿揽住她的脖子,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狐裘端罩中,抚着她的背脊,轻声安抚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之前请你振作一些,先把伤养好,好么?” 婉芸抽泣着,不置可否,小脸埋在绎儿的怀里微微的挣扎着。 第242章 “千万……千万不要做傻事……”绎儿抽噎了一下,再三叮嘱。 两个人相拥而泣,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愈发近前来,直到一个声音响起,才想起还有别人存在。 “行了。治伤要紧,别的话,回头再说。”多尔衮淡淡说道。 绎儿拍了拍婉芸的背,松开她,缓缓起身回头。 多尔衮将手中的一双鞋拎到绎儿的面前:“你还是把鞋穿上吧,刚刚着了风寒,有个好歹的,我跟豪格也不好交待。” 绎儿垂眸走过去,伸手取过了他手中的鞋子,漠然道:“多谢。” 多尔衮无谓的笑了笑,曲过手指要去紧绎儿的狐裘领口,被绎儿不着痕迹的避开了。 绎儿转身再向婉芸看去,却看见了她泪眼中闪过的一丝阴影,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让她的心不再安宁。她隐隐约约觉得婉芸的心里,那份仇恨还没有消解,而是裹挟了更大的戾气向着自己身后的这个人奔去。 本能的,她又回身去看多尔衮。 多尔衮抿了抿紧闭的唇,一副泰然的样子,看着她。 婉芸的一双手紧紧的攥在一处,正如她死死盯住多尔衮的眼睛,玉石俱焚的冲动将她彻底点燃了。她如同利剑般的眼神刺穿了多尔衮的喉咙乃至胸膛,带着鲜血淋漓的快意,让绎儿不寒而栗。 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但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味道绎儿已然感觉到了。 第二十回 江华岛阴霾的云还没有散去,守佛院中的鼓点却已经敲响了。 前一天的夜里,守佛院还是一片狼藉的陈尸之所,方才一天的时间,便从修罗场回到了人间。被鲜血染红的覆盖的白色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彷佛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还是原先的模样。 然而,一旁陪坐的朝鲜后妃贵族和众臣子弟的脸上分明写着一种痛,难以启齿的痛。他们强颜的欢笑里满是寞落的滋味,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应付周围来来往往的敌人,说是楚楚可怜,不如说是战战兢兢。 透过被扫净的地面,他们仍然能感觉到永远洗刷不了的血迹,还有等同于亡国的耻辱。 一双小儿女还没有从战争的噩梦中苏醒过来,惶恐不安地小脸埋在母亲宽大的裙褶里,露出半个脸来,默默地关注着周遭的一切,稍有动静便如同惊弓之鸟般无处躲藏,在母亲的怀中瑟瑟发抖。 就连朝鲜世子年轻的脸上也写着苍白,他努力地挺直脊梁,用作为贵族王裔的骄傲支撑自己,可那双眼眸里分明写着惊惧和不安,还有无尽的耻辱感。他想要振作着维护自己的体面,却缺乏力量,只好将手紧紧地攥住了一旁世子妃纤弱的手,尽管他的妻子比他的脸色更苍白。 相对于朝鲜王室贵族们的惴惴不安而言,多尔衮则以胜利者的骄傲高居于主座之上,兴致勃勃地看着场上的歌舞,数着舞伎们踩着的锣鼓点,歪靠在一旁的扶手上呷着琼浆玉液,将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了一张别样的脸上。 这是一张狰狞扭曲的脸,确切的说,是一个容易让人做噩梦的傩戏面具。五颜六色的图案缠绕在黑色的底面上,宽大的鼻翼,外翻的唇角边,一对青白色的獠牙让人望而生畏。如此丑陋的外表,不禁让人对它背后的真面目产生无尽的好奇。 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面具,分不出哪个面孔是真的,哪个是假的,这就是人间吧。 多尔衮弯了弯嘴角,将目光微微侧转,停在了一旁不远处绎儿的脸上,细细揣摩着她此时的心境,颇为玩味。 绎儿目不转睛的看着场上的傩戏,也盯着那一张狰狞的面孔出神,紧紧皱起的眉头,似乎总是在为什么忧心忡忡,定不下神来。 多尔衮递了一个眼神给身边的侍卫,让他过绎儿那边去递话,顺带将上好的菜肴送了一盘过去。 侍卫应命去了,不多时,绎儿紧跟着他的身后到了主座前谢礼:“谢过十四叔赏。” “都是一家人,不必太拘礼。”多尔衮温言道,“坐在那里可看得清楚?” “嗯。”绎儿应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又回头去看场上的傩戏。 多尔衮顺水行舟,招手道:“来人,将侧福晋的席位移过来。” “这……”绎儿刚要出言反对,却被他的眼神给压了回去。 “这东西有趣,不过不是太明白说的什么,你过来正好给我讲讲。”多尔衮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让绎儿找不到推辞的借口,“我听肃亲王说起过,你也是个博闻强识的人。” 绎儿眼看着侍卫们将自己的席位移到多尔衮的旁边,只得抿紧了唇,微微行礼默认着坐下来。 多尔衮呷了一口酒,转脸笑道:“觉得那张面具怎么样?” 绎儿沉了一口气:“十四叔以为怎么样?” “哈哈,”多尔衮朗声笑道,有点肆无忌惮的味道,“你不觉得太丑太吓人了么?” “方相氏本是驱鬼的善神,长的太美,鬼怪怎么会害怕呢。”绎儿端起温热的酒杯,淡淡的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它表面长得不好看,心地很善良?”多尔衮勾起唇角,带着几分微醺的口气说道。 “表面吓人固然容易让人厌恶,可是表面好看,内里丑恶,不是更可怕?”绎儿一语双关道,“相比之下,十四叔更喜欢哪种?” “人的脸孔何止一二?善恶能用喜欢和讨厌来分清么?”多尔衮反驳道。 绎儿轻笑了一声,不冷不热:“如此说,十四叔也很清楚,表里不一是人的本性,善恶也只是弹指之间的抉择罢了。” 多尔衮浅尝了一口酒,目光一转:“且问侧福晋,此时此刻,你能猜出这方相氏面具后的心,是善念还是恶念么?” “神的旨意,我一个凡人,如何揣度?”绎儿低头下去,不着痕迹地拂去案上洒漏的酒渍。 “那就……让天神来做一个裁决吧!”多尔衮一仰首,将杯中的酒灌了下去,甩开杯子的同时,起身跃过了桌案。 “王爷……”侍卫们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多尔衮自若的一笑,抬手道:“来!把恶鬼的面具拿来!” 侍卫们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又不敢多问,只将恶鬼的面具递了上去。 多尔衮抽手取了过来,细细摩梭了一下面具光滑的花纹,啧啧叹了一句:“这么张漂亮的脸,还真看不出来,哪里像个恶鬼。”说罢,小心地戴上了自己的脸,走到了场子中间。 场上伴舞的舞伎们全没料到这个突发事件,全部傻在了原地,本来急促的锣鼓点也渐渐停了下来,销声匿迹的没了呼吸。 多尔衮整了整衣冠,沉了口气道:“不要停!继续!” 锣鼓点又稀稀拉拉地敲了起来。 “那就开始吧!”多尔衮透过面具,看着对面的方相氏面具自信地笑道,伸手将佩剑拔了出来。 一道寒光闪过绎儿的瞳子,绎儿浑身一震,整个人控制不住,站了起来。 方相氏面具后的那双眸子带着一份惊怔和拼死一搏的决然,将全身的意志集中在了手中的戈上,只待刺穿对手喉咙的那一刻快意快些到来。 多尔衮透过五方恶鬼面具向外看去,冲着面前着瘦小的身形蔑视的勾起唇角,自信满满的凌空挥了一下寒光冷冽的宝剑,宝剑在他的手中发出一声龙吟,长啸的声音带着嗜血的兴奋。 一寸长一寸强,这一次好像是胜券在握了。 方相氏面具后的眼睛向着绎儿的方向瞥了一眼,又迅速地转向了对面的敌人,将戈生生挥了过去。 鼓声隆隆地又响了起来,场上两人短兵相接的撞击声硬是被鼓声给压了下去,听不真切。 长戈在方相氏的手中如同一体,进退无不杀气四溢,银光闪闪的戈头在白雪的衬托下让人不敢正视,几乎是来回贴着对手的身子穿梭,稍不经意,就是一道口子。 这一边五方恶鬼也不示弱,虽然手中的长剑威慑力不比长戈,却灵活自如的矫若护体的银蛇,时不时在戈风的空隙里穿刺出去,将方相氏熊皮法衣上黑色绒毛一层一层的削下来,纷纷扬扬的伴着剑舞落下地来。 这鼓声好似战鼓,一声一声的捶击着所有人的心,善恶从来不两立,鼓声停的时候就是你死我活的宿命。 来来回回间,不知觉的已经过了十几个回合,大约是穿着厚重的冬衣,两个人的体力都消耗的很厉害,动作也不免受到限制,略显疲惫。 方相氏一个回身,背手挺戈刺去,与五方恶鬼的长剑绞缠在一处,于是狠狠用劲,想要将长剑卷过自己面前来。 五方恶鬼倒也不慌张,腾身闪躲间,剑锋已经转了一个方向,横着向方相氏执戈的手上削去。 方相氏一怔,抽手之际,虽是快了,却仍被锋利的剑刃齐生生划了一个深深的伤口,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手也一软,长戈掉在了地上。 五方恶鬼志在必得,反手一剑直逼方相氏的咽喉,胜利者的亢奋使得剑锋几乎是在吼叫着冲向对方的死穴。 只听得“锵”得一声,五方恶鬼的剑尖被一方突如其来的剑刃格住了,巨大的惯性使得他不得不往后跌撞开去,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 鼓声在这一瞬间停住了,善恶的较量似乎已经结束了。 多尔衮一把掀开了五方恶鬼的面具,气喘吁吁地笑道:“怎么?善恶之争胜负未分,你便要来裁决不成?” 方相氏面具前,绎儿也是气喘未定,把剑锋一横,护在方相氏身前冷笑道:“善恶之争从来就不是绝对的,王爷何必如此认真。” 第243章 多尔衮并指从剑脊上划过,染在剑刃上的血被他抹了一手,在这样干冷的天气里,愈发的弥散开血腥的味道,让人生厌:“认真?怕不是本王要认真吧?” 绎儿深吸了一口气,一脸郑重的神情:“王爷既然已经惩罚过了,就此作罢可好?非要取人性命么?” “这件事情与你无干!”多尔衮蓦地有些恼火的意味,语气虽还是平静的,“本王不是没给过她机会。” 方相氏一把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绎儿,抬手将面具揭开,冷笑着望着对面的多尔衮:“不能为国杀贼,学艺不精,唯死而已,要机会做什么?” “芸妹妹……”绎儿狠狠地拽住她,拼命要把她往身后扯,却被何婉芸用力搡开了。 “你下不了这个手,我来帮你杀!”何婉芸全不理手上的伤痛,挥戈再次指向多尔衮,“你可以置血海深仇不顾,我也管不了!但你最好不要再来多事!” “你不能杀他!”绎儿用剑架住婉芸的长戈。 “滚开!”婉芸怒目相对,咬牙切齿道。 绎儿固执地不让:“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滚开——”婉芸将手中的长戈用力一压,虎得挥开,一下子把绎儿呛到了一边,奔着多尔衮便冲了过去。 “芸妹妹!”绎儿纵身扑了过去,一把从身后抱住了婉芸,“你冷静一点!你杀了他,朝鲜就完了!朝鲜就完了!你知不知道!他若是一死,就没有人能节制江华岛的几万军队,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朝鲜的所有人都活不了……” “那……那又怎样……”婉芸是语气里满是不甘。 “整个江华岛会变成人间炼狱,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朝鲜的一切就都没了……没有了朝鲜的牵制,大明在关外的帮手就没有了……”绎儿死命的压抑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用哀求的语气说道,“一两个人的性命恩仇都无关重要,可是,你要知道,哀鸿遍地,百姓何辜……” 婉芸的气息像是一紧,整个人在绎儿怀里垮了下去,长戈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绎儿心上一喜,用力抱住了婉芸,破涕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以大局为重的……我……” 婉芸苍白的侧脸倒了过来,气若游丝的模样让绎儿的脸色也变得惨白起来,反衬着婉芸胸口绽放的鲜血奇葩,让人不能接受。 “芸妹妹——”看着不断涌出的血,还有对面多尔衮手中滴血的剑锋,绎儿彻底慌了神,用力将婉芸托在臂弯里,另一只手失措的想要去堵住汩汩而出的鲜血,却被染了满手的鲜红,“你……你振作一点……” 婉芸的嘴角溢着血沫,抽噎的模样让绎儿几乎无法承受,拼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你满意了……朝鲜的百姓不会死了……” “芸妹妹……”绎儿泪如雨下,“你振作一点……太医!太医——太医何在?太医……” 婉芸澄清的眸子看着痛不欲生的绎儿,突然用一份释怀的口气平静地说道:“活着比死更难……只希望你遵守你的誓言……我和爹爹会一直看着你,看着祖家……” 绎儿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面对即将在自己怀里逝去的生命,她却无能为力的像是一个旁观者,除了点头,她什么安慰也不能给婉芸。 婉芸看到了她的泪容,以及点头的允诺,于是心下一宽,张大了眸子望着阴霾将要散尽的天穹绽出了一笑,自言自语道:“白茫茫的一片……好干净啊……”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了声息,原先搭在绎儿胳膊上的手臂也慢慢地滑了下来,垂落在自己宽大的裙摆中。大红色的裙摆,苍白的无力的手臂,被宿命放在了一起,乍一看去,仿佛红色的裙子是嗜血的魔鬼变的,将这花样的生命无情的夺去了,不带一点怜惜。 北风呼号的声音突然就没有了,周围的一切变得好安静,就如同这个世界已经根本不在存在了,留下一个孤独的灵魂正在轮回中逐渐消散。 绎儿伸手拭去婉芸眼角的泪水,尽管它早已经凝结成了晶莹的冰珠,没有了生命。 一直以来,绎儿只想竭尽周全的保住婉芸的性命,这一刻她才明白,其实婉芸有自己的选择,婉芸有自己的宿命,并不是她可以替代回避的。她过多的考虑了自己的感受,甚是是因为祖家对何可纲的亏欠,却忘记了,婉芸心里的恨,还有她心里的爱。 对于她而言,爱和恨都是一种绝对的感情,纯粹而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和顾虑。那一方方相氏面具其实和她的心灵是那么的相近,她只想着要驱除邪恶,驱除一切危害到自己所爱的邪恶,不论是什么。她爱她的父亲,爱早已抛弃她的大明河山,爱风雨与共的朝鲜百姓,一如既往的不参杂任何的杂质。毁掉这一切的敌人就是清军,就是所有的女真人,不论他们是什么身份,都一样是欠下血债的人。她只想要他们偿还,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去想去考虑。 “只希望你遵守你的誓言……我和爹爹会一直看着你,看着祖家……” 时空静止了,绎儿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只是跪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冰凉下去的婉芸,好像抱着的是已经死去的自己。 天空又开始飘雪了,飘飘洒洒的漫天飞舞。 这漫天飞舞的雪在她的脑海里,在她的眼前就这样一直飘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她回到盛京,这份刻骨铭心的痛仍然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愈发的清晰了,痛心拔脑的无法遗忘。 她将美丽的鹄和婉芸的骨灰一并带回了盛京,供奉在了何可纲神主的旁边,默默祈祷这个早逝的妹妹能在往生的世界里与疼爱她的爹爹在一起,再也不用吃苦受欺凌。 做罢了这些,她的心一下子空了,无所适从的感觉让她对自己的未来更加的迷惘。 窝在桌边,任凭手上的画笔在湖宣上漫无目的的涂鸦,待她反应过来,低头看去,已经乱糟糟糊了一片。 她却要感叹,只觉得手肘捞起的袖子被扯了扯,于是回头,正看见富绶汪汪的大眼睛:“绶儿……” 富绶将小手搭在她的膝头,仰着小脸很认真地问:“额娘,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四岁大的孩子竟问这个措手尴尬的问题,绎儿冷不防被他的唐突吓了一大跳:“绶儿为什么问这个?” “你说嘛……”富绶很是认真地盯着绎儿的眼睛,攥着她的手摇着不放,非要问个结果。 “这个……”绎儿斟酌了一下,反问道,“那绶儿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富绶想了想,一本正经道:“绶儿喜欢像额娘一样对绶儿好的。” 绎儿爱怜的笑着,伸手刮他的小鼻尖:“小马屁精!” “额娘,你还没回答绶儿呢!”富绶撒娇似的滚到绎儿怀里,不依不饶。 “先告诉额娘为什么问这个?” 富绶先是扁扁嘴,犹豫了一下,于是俯耳道:“今天听前院的奴才说,儿子是额娘前世的丈夫,女儿是阿玛前世的妻子。绶儿只想知道自己前世是什么样的人。” 绎儿忍着不敢笑出来:“是么?这个额娘可不知道。你问你阿玛了没?” 富绶摇摇头:“绶儿一整天没看到阿玛了。” 母子两正说着,便听身后一个声音笑道:“急着找阿玛什么事啊?” 富绶急急回头,立时扑过去道:“阿玛!阿玛抱!” “多大了?”豪格朗声笑着敲了他一个凿栗,“四岁了还当你小哇!阿玛像你这么大,都能上马射箭了。” 富绶全不理这些,一个劲儿耍赖往豪格身上猴:“那阿玛送绶儿小马嘛!” “小马没有,有另一个礼物,你要不要?”豪格一脸神秘,弯腰轻声试探。 富绶睁圆眼睛,掩饰不住兴奋:“是什么呀?” “嗯。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豪格故意卖观子道。 富绶忙不迭得往出跑,刚奔出门就发出兴奋的欢呼:“啊!海东青呀!” “这孩子……”绎儿看着他在院子里乱蹦的小影子,爱怜的叹道。 豪格也往外看去,脸上漾着笑:“说风便是雨,这性子随你。” 绎儿没说话,只低头抚了抚隆起的肚子,眼神里满是母性。 豪格一笑,打趣道:“赶紧祈祷,别再弄个淘小子出来。” 绎儿刚要启唇,但听得院子里德希的惊呼:“三阿哥小心!” 紧跟着,便是富绶哇得哭声,绎儿呼吸一窒,慌忙追了出去。 院子里,几个侍卫都傻了眼,看着奶娘手忙脚乱地哄着富绶,不知所措。 绎儿提步到了近前,一眼看去,也被吓得不轻:“绶儿……” 富绶的眉棱上被海东青的利爪剜出了一道长长血口子,鲜血伴着他的眼泪流了半个脸,原先的兴奋全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委屈和恐惧。 绎儿解了襟上的手巾去擦他小脸上的血,安慰道:“不哭不哭……乖……” 富绶看到母亲心疼的表情,立时委屈的哭得更凶,一双小手紧紧地抱着绎儿的腿,带着恨恨的眼神盯着张牙舞爪的海东青,但又惧怕的不敢上前。 绎儿愈发舍不得,揽着他的小脑袋贴紧自己的身子,小心地护着他。 不想,豪格几步上来,一把将富绶从绎儿身边扯了过来,语气里多了几分严厉:“哭什么!多大点伤口!不许哭!” 富绶被他蓦地一吓,愣了一下,继而哭得更厉害。 豪格提高了声音道:“还哭是吧?” 富绶不搭理他,继续哭,一心要挣脱豪格桎梏样的大手。 第244章 “不许哭!”豪格喝道,“你就这么大出息?往后就躲你额娘怀里,别出来丢人!” “孩子还小呢……”绎儿看不下去,出言解劝。 “四岁还小?”豪格一副铁血的口气打断道,“女孩子像这么大,都策马开弓了,摔下来也不像这样!像你这样怎么上战场?你指望巴特鲁是喊喊的是吧?” “上什么战场!”绎儿对他突然的冷血有几分压制不住的恼怒,“孩子那么小,平时疼着护着,受点伤也是正常的,哭几下又怎么了?” “就是平时护得多,才这么懦弱!”豪格转过话锋直对着绎儿道,“哪一家的阿哥像他这样,磕不得,碰不得?” 绎儿委屈得紧,一时火大:“他是我儿子,怎么调教是我的事情,甭拿别家的孩子说事!” “照着你这样调教,他迟早是个秧子!”豪格深吸了一口气,盯着绎儿的双眸,“汉人的辽东是怎么丢的?你别告诉我你忘记了!” “你……”绎儿一口气顶了上来,心里一阵刺痛。 “我儿子是要上战场了,是秧子他就完了!”豪格丝毫没有察觉到她脸色的变化,依旧是态度坚决,“你想让他死在战场么?如果你想让他死在战场上,你就继续这样护着!” “你……”绎儿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咬牙哭道,“汉人怎么了?汉人一万人不是照样把你玛法挡在宁远城下!” “那萨尔浒、广宁、盛京、锦州,还有遵化,你们哪一场是胜的!”豪格不甘示弱,负气的喝道,完全忘记了这里面藏着的敏感字眼。 绎儿一时间被“遵化”两个字刺伤了神经,浑身颤抖着吼道:“你混蛋——” 第二十一回 五月初五的天气有些闷热,嘶嘶的蝉声让树荫下裹粽子的妇人们觉得聒噪,说话的声调也自然提高了好几分。 青绿色的叶子在几双灵俏的手中,不过三两下的缠裹,便塞满了浸了水的糯米,撑得饱饱的,一个个整齐的躺在了大锅里,好似等待检阅的将士。 一双脏乎乎的小手扒着锅沿伸了进来,露出小半个脸儿,灵动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哎哟哟!”祖泽润的妻子沅娘眼见手快,忙腾出手将那双小爪子捞住,笑道,“小祖宗!这可是要下锅的,不兴乱摸!” 富绶一脸委屈,撅嘴道:“为什么?” “绶儿。”袁郁招呼几个丫环婆子将快装满的锅子端走,自己弯下腰,牵过富绶的小手,拿抹布细心地擦着,“这个是要吃的,你的小手全是泥,乱摸吃下肚去,是要生病的。姨给你擦擦……” “我也要玩!”粉娃娃样的瑞木青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一下子钻到近前来,一双嫩手不由分说就往放粽叶的水盆里扎。 “啊呀!”沅娘促不及防,眼看着洗净的粽叶又糊了一层泥,“你们哪儿弄得这一手啊?” 富绶搭腔道:“三哥哥带我们去花园里逮家贼的,爬假山摔的。” “这个小三儿啊……”沅娘快被气疯了,“一天到晚胡闹!大过节的,非得讨打!” “算啦!”袁郁端起放粽叶的水盆,牵过瑞木青笑道,“瑞格儿跟姨去给叶子洗澡好不好?” 瑞木青兴奋的用力点头,一双手扒着底很是认真:“我帮姨拿盆。” “真乖!”袁郁甜甜一笑,“绶儿去不去呢?” “嗯!”富绶也是兴高彩烈的,拔步就走。 “哎!”沅娘忙不迭叫住三人,“郁妹,你顺带催催厨房的人,给三妹的糯米鸡汤做好了就趁热送过去,冷了喝了要病的。” “知道了,我一会儿亲自送过去。”袁郁挎着盆,俏笑倩兮。 沅娘看着三人去远了,这才重新拾起手边包了一半儿的粽子,继续拾掇起来:“这日子过得也快,转眼儿的,就半年下来了。” “可不是!”一旁祖泽洪的妻子也搭腔道,手上倒是不含糊的包得利索,“这转眼的,瓘儿也快二十天大了。” “是啊!说也难得,这次孩子生在娘家,可美了三妹了。”祖可法的妻子咬断了缠绕粽子的棕绳,笑着道,“虽然王府里啥也不缺的,可到底比不上娘家人知寒知暖的,照顾的在心。” 沅娘点点头,又叹了一句:“话说,再过些天,瓘儿满月了,三妹也要回府了。到底是别人家的人,娘家再好,也不能长留啊。” “听说了没有?”祖泽洪的妻子压低了声音道,“又要入关了。” “真的?”祖可法的妻子瞠大的眼睛盯着沅娘,“你也听说了?” 沅娘摇摇头:“你们呐,少说这些沒影儿的事情,小心隔墙有耳。” 祖泽洪的妻子慌忙闭住了嘴,低头去点桌上包好的粽子。 祖可法的妻子却不知深浅,依旧好奇:“他二弟妹,你听谁说的?二弟么?” 祖泽洪的妻子努努嘴,示意她不要再问了。 祖可法的妻子顺着泽洪妻子努嘴的方向看去,正看见祖泽润陪着豪格从院门外进来,赶紧噤了声,将头埋得很低。 祖泽润只当一群妇人唠家常沒瞧见贵客,忙招呼道:“肃亲王来了,还不见礼。” 沅娘这才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领着两个弟妹和各房妾室行礼:“臣妾等给王爷请安。” 豪格客气的笑了笑,抬手示意她们起身:“都是家里人,何必拘礼。” “咱们汉人家里,姑爷是贵客,何况王爷又是龙裔,怎么能失礼呢?”沅娘陪着笑应道,“这是应该的。” “大嫂现在越来越会说道了。”豪格朗声笑起来,“罢了!掰扯这个沒意思。你们忙活儿吧。” 沅娘应了一声,甩了个眼色给豪格身后的泽润,自己领着几个人坐回了原位。 泽润接过话来,上前一步:“三妹这会儿歇晌应该也起来了,臣引王爷去瞧瞧。” 豪格应了一声,跟着泽润提步往内厅而去,沒等进门,便听见小婴孩亮堂的哭闹声响了起来。 “娘,我来抱吧。你歇歇。”绎儿柔柔地心疼母亲。 祖夫人抱着小外孙,正是幸福有余,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哄着:“哎哟哟,是天太热了,把咱们瓘儿热着了吧……不哭不哭……你娘在这儿呢……” “蕊儿,你把窗户打开透透气,你看夫人一身汗,别弄得中了暑气。”绎儿于是吩咐道。 “瞎说!”祖夫人慌忙喝止住要开窗的蕊儿,“月子里哪儿能吹风啊,吹了风要头疼的。” “娘……”绎儿长叹了一声,像是撒娇的口气,“沒那么些讲究的,我好着呢。” “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前面落下的病,可就指着这次月子里给帶好了。你听娘的,娘还能害你?”祖夫人瞠了她一眼,带着家长的严厉口气道。 “你就听额娘的吧。”豪格不慌不忙地挑帘进门,笑着道。 “老身给王爷请安了。”祖夫人冷不丁被惊了一跳,这才回身抱着孩子行礼。 “快快免礼!”豪格上前扶住祖夫人,“您是长辈,就不要多礼了。” “哪儿的话,君臣有道,这是本分。”祖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头道,“这丫头,你还不给王爷见礼。” 绎儿将脸微微往侧里一转,似是要回避豪格的到来:“你来啦。” “丫头……”祖夫人很是尴尬,“王爷,老身教女无方,小女任性失礼了,您多包涵。” “额娘不必这样见外。”豪格解嘲的笑笑,伸手过去接过她怀里的猛瓘,“屋子里热,额娘照顾的辛苦了,孩子交给我照应。额娘歇歇去。” 祖夫人知道这是他要和绎儿说体己话,于是点点头将孩子交过去,欠身行礼:“那你们聊,老身暂且下去了。” “辛苦了。”豪格冲她感激地点点头,目送她领着几个小婢女退了出去。 绎儿整了整额角垂下来的抹额,半侧过身去,向着炕里面歪着,也不说话。 豪格抱着怀里渐渐安静下来的猛瓘,踱到炕边坐下来,待看不看她:“你就打算一直跟我这样僵下去?” 绎儿抿紧了嘴,不说话,也不看他。 豪格长长的呼了口气,勾着手指刮刮孟瓘的小鼻尖,用孩子气的调子道:“瓘儿啊,你额娘又生我们气了,她不搭理我们了,你说怎么办呐?” 猛瓘新生二十天的婴孩,哪里明白父亲再说些什么,只是挣动的嫩藕样的胳膊腿,咿咿呀呀的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好像一只柔弱的小猫。 “呵!好小子!练拳脚呢!”豪格在他巴掌大的小脸上连亲了两下,逗弄道,“干嘛!要跟阿玛耍两把吗?跟你额娘一样的放肆,府里上上下下,就你们娘俩敢气阿玛……嘿!还来劲儿了!好!再来一拳……哈哈哈——” 绎儿又好气又好笑,转过脸来看着父子俩打闹,其乐融融的氛围笼罩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哦……阿玛扔咯!扔咯!”豪格把猛瓘举到头顶,轻轻摇晃着,一脸的兴奋,“还不讨饶吗?我的傻小子哎!哈哈哈——” “好了好了!才多点大!别给你弄死!”绎儿的心被他那双高举的胳膊吓得拎在了喉咙口,“快点放下来吧!蕊儿!” “三小姐!”蕊儿应声进门道。 “把瓘儿抱下去吧,该喂奶了。”绎儿吩咐道。 蕊儿小心地从豪格手里抱走了猛瓘,恭敬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豪格凝视了绎儿片晌儿,试探着伸出手去抿她垂在耳边散落的发丝,绎儿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第245章 “你还生气呢?” “不敢。” 豪格听她这般的口气,知道她余怒未消,讨饶的口气道:“罢了罢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心了。” 绎儿心里满不是滋味,咬了咬下嘴唇:“你说的没错,广宁、锦州、遵化,你们什么时候输过。” “咱不提遵化了,好么?”豪格体谅她的心,淡淡说道,“以后都不提了。” 绎儿不置可否,沉默下去。 豪格倾身过去,在她的娇额上点了一下:“对不起……” 绎儿的眼眶一热,忙扭过脸去,努力屏住哭泣的欲望,哽咽道:“犯不着……你来……来哄……” “行了!大过节的,高兴点。”豪格舒了口气,言下快活了些,“我给你帶了个东西,你瞧见了一定喜欢。” 绎儿不说话,只盯着他往怀里去摸的手,等着他献宝讨好。 豪格神秘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条五彩的百索来,递了过去:“好看么?” 绎儿接过来,展开细看,但见五色的丝线扭结成了一股,缀着一双鸳鸯和并蒂莲花,五色交映,甚是漂亮,不由得展开了惊喜的笑颜:“好漂亮啊!哪儿淘弄来的?” “听说你们汉人的端午节有好些个习俗,我也闹不清楚,问了范侍卫,他就跟我说了这个同心缕。我在街上淘弄了一早上,才挑了这个。”豪格也凑过来一起展玩,“你看多漂亮……” 纤手工夫,彩丝五色交相映。同心端正,上有双鸳并。 绎儿的心下暖暖的,嘴里不经意地呢喃起这句诗来,清香满颊,缭绕久不消。 豪格听不清她呢喃的诗句,只是醉心于她沉静的容颜,将她揽入怀里,细细宠溺地吻她的脸。 “王爷!”德希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怎么了?”豪格有些扫兴的略略松开了怀里的绎儿,“进来说。” 德希应声进了门来,也不敢抬头:“皇上宣召主子即刻进宫!” “什么事情?”豪格缓缓站起身来。 “为了三路伐明的事情。”德希犹豫了一下,坦言道。 “哦。”豪格的脸色一沉,转脸对绎儿道,“那我走了,回头再来看你。” “是。”绎儿脑子里嗡嗡作响,硬着头皮全无意识的答了一句。 门帘终于在片刻的拂动后静止了下来,绎儿的心却定不下来,惶惶的感觉让她喘不上气来。 “咣当!”一声炸响,吓得绎儿心惊肉跳。 循声望去,但见富绶擎着一双小手,傻乎乎地盯着地上泼了一地的糯米鸡汤,碎瓷片和汤汁鸡肉洒了一地,狼藉的如同绎儿无法收拾的心绪…… “大人!”杨陆凯一路拿着六百里加急的军报冲进了屋子,跨门槛时,险些摔在地上。 卢象昇下意识的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出了什么事情?” “兵部六百里加急,辫子军入侵墙子岭,青口山。吴总督已经被杀了,正关至营城的石匣也尽皆毁坏。”杨陆凯上气不接下气。 卢象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勉强定住神:“怎么会这么突然?现在驻军到什么地方了?” “牛兰!”杨陆凯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展开了地形图。 “居然绕过了关宁防线……辫子军虽然是绕道,可关宁防线对其一举一动也应该了如指掌,怎么会没有消息传回来?”卢象昇抬手标注着清军进攻的路线。 “怕是京城那帮腐儒又争吵了数日,才催兵部发的军报把!”山西总兵虎大威忿忿不平地捶了一下桌子,“哪一次不是这些腐儒误国误民!” “如今说什么也是白说!大人,眼下怎么办?”杨陆凯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卢象昇刚开口,还沒出声,一声尖利的高叫声自门外传来。 “圣旨下——卢象昇接旨!” 卢象昇条件反射地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子。 “……召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山西总兵虎大威即刻起兵入京勤王。加封宣大总督卢象昇为兵部尚书,赐尚方宝剑,接旨后即刻赴京入卫,总督天下援兵!钦此!” 卢象昇一直伏在地上,这时方才直起身接了圣旨和尚方宝剑,一脸莫名惊诧。 宣旨的差官扶起他:“卢大人,赶紧进京吧!万岁爷等着呢!” 话音刚落,院门外又匆匆进来一个侍卫:“大人,又有圣旨到了!” 众人立时面面相觑:“这……” 差官也吃吃啊啊的傻住了,一径望着卢象昇摸不着头脑。 “卢象昇接旨!”新到的差官高声叫道。 “臣卢象昇接旨!”卢象昇来不及想,又跪了下去。 “……赐山西宣大总督,加兵部尚书卢象昇尚方宝剑一柄,接旨之时,即刻入京,总督天下援兵。钦此!” “臣卢象昇领旨谢恩!”卢象昇叩首谢恩,心里的焦虑又多了三分。 “两柄尚方宝剑了!今天这是……”捧剑的杨陆凯惊诧不已。 卢象昇站起身,望着前后两个宣旨的差官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看来,辫子军这次入关来势不可小觑啊!大家立刻收整所部,一个时辰后出兵入京!” “是!末将遵令!”众将异口同声。 看着众将逐个退出议事厅,卢象昇长叹了一声。 不想这一声长叹却收住了杨陆凯本要出门的脚步。 杨陆凯转过身:“大人叹气莫不是为了赴京之事?” “我很担心入京的速度能否赶得上辫子军。大同、宣府一旦有失,再想重整旗鼓也难了。”卢象昇靠在椅子上,整个人瘫软了下来,这在别人面前是从来沒曾有过的举动。 “大人怕是多虑了。依我看,辫子军这次玩得还是掠夺入侵的把戏。怕是这次我们全速返京,他们又撤了。”杨陆凯为他宽心道。 “你不用为我宽心了。这心岂是说寬,便宽得的?”卢象昇随手端起了茶碗,“上次入京之时,杨嗣昌已经对我主战之说大为不满。我也看得出满朝文武的心思,大多主和不主战。可而今的形势,你即使不想战,辫子军却也要惹上门来。祸起萧墙,战时掣肘的事情,屡见不鲜了。我卢象昇怕是这次也逃脱不了。” “大人一向得人缘,掣肘之事,怕是多虑。”杨陆凯摇头道。 “主战之言一出,便是犯了众怒,何况皇上的心思,怕是也……”卢象昇的言语之间已见了哀恸和凄凉,他低头呷了口茶水,还沒等咽下,便被一声高叫给吓得喷了出来。 “圣旨到!卢象昇接旨!” “大人!”杨陆凯赶忙去帮他抚背,“你没事吧?” “咳咳……”卢象昇咳得脸都红了。 “卢大人有恙在身?”差官交接完了,看见卢象昇咳个不停,关切道。 “没有……咳咳……多谢关心……”卢象昇忍着咳嗽道。 “大人可是病不得的!”差官忧心忡忡,“您可是咱大明的脊梁啊!大明全仰仗着大人呢!” “不敢当!请进屋奉茶吧!”卢象昇谦逊着行礼,顺带塞给差官一点碎银子。 “不麻烦了!咱家还有事在身,还望卢大人尽快进京!”差官收了银子,拱手话别。 “是!卢某一定殚精竭虑,为皇上分忧。” “留步!” “不送了……” 卢象昇缄默着目送差官出门,突然开口道:“陆凯兄,你信天命么?” 杨陆凯捧着第三柄尚方宝剑站在他身后,听他问起这个,先是一愣,紧跟着一脸凝重道:“信!但更信‘人定胜天’,知其不可而为!” 卢象昇缓缓转过身,他反翦的衣袖中,一张字条随风掣掣着。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泯灭了…… 第二十二回 “嘶”得一声,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曹变蛟的眼睛本能地因为强光的照射眯了起来。 “天黑了,你怎么不点灯?”谢弘熄灭了手中的纸捻子,将烛台轻轻放在了桌上,踱步到了曹变蛟身边。 “心里烦闷……”曹变蛟张开双手,胡乱地用力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疲惫的闷声道。 “怎么了?”谢弘伸出受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似是安慰地拍了拍他,“才到这里上任,加了一个东协总兵的官衔就力不从心了?” 曹变蛟摇了摇头,将手中压的有些褶皱的军报扔给了谢弘:“辫子军又入侵了,你看看吧……” 谢弘展开来扫了几眼,立时明白了曹变蛟沮丧的原因:“是为不能入京勤王而气馁吧?” 曹变蛟长出了一口气,苦楚的一笑:“看出来了?” “你别以为你脸黑就能隐藏一切杀机。”谢弘苦中作乐的玩笑道。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玩笑。”曹变蛟跟他急不来,“你当真是兵油子了,什么都无所谓。” “急也是枉然。”谢弘倒是全不在意,平静的说道,“你看不出?这满朝的阁臣堂官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主战还是主和,还用你我操心么?卢大人虽是进京了,可是党争之下,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未知数。从来京城就是个多是非的地方,能活着出来,就是老天眷顾了。” “有这么严重?”曹变蛟觉得他有些骇人听闻的夸大嫌疑。 “你进过京城么?”谢弘莞尔一笑,眼睛里全浮动起一丝忧郁的意味。 曹变蛟摇摇头,觉得自己没有经历过便没有说话的权力。 “京城看似繁华,却是个刀山火海的地狱。” 第246章 谢弘长叹了一声,若有所指,心里黯黯的,“权力可以换钱,也可以呼风唤雨。老成谋国而善能终是寡者,身家诛戮者多,像王文成公者,能有几个?你没看到于少保、熊大人、袁督师的前车之鉴么?就连督师之死,因为是皇上面前定的罪名,街头巷尾,乃至笔记文人无不是罗尽罪名竭力诋毁。说好听的,是以皇上的英明马首是瞻,说难听的,不过是借此满足自己被权贵践踏压抑已久的报复心。世道如是,你以为督师的悲剧不会再重演么?” 曹变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上多了几分严峻:“这么说,卢大人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谢弘点点头,无奈的叹了一声:“若是上天眷顾,大明命数不绝,或许会有奇迹。” “卢大人是那么好的人,待人也和气,想是还不至于。”曹变蛟宽慰他,也是宽慰自己。 谢弘将目光投向烛台上那一点微弱的火光:“但愿吧……” 曹变蛟刚要开口,一阵夜风吹进了轩窗,灭了烛火,只留下了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在黑暗中叹息。 “臣非军旅才,愚心任申,谊不避难。但自臣父奄逝,长途惨伤,溃乱五官,非复昔时,兼以草土之身踞三军上,岂惟观瞻不耸,尤虞金鼓不灵……” 墨枯竭了,卢象昇抬起手腕,凝望着笔尖发呆。 烛火在笔尖的那一侧摇曳不定,并不起眼的曳影投在大帐的帐帘上,淡淡的。 他忽然记起了一柄上古名剑——曳影。 颛顼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则讨伐。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 “如龙虎之吟……”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眶有些湿润了,“如今,我却如这曳影,只能作龙虎之吟……” 想起白天金銮殿上,众人用交加聚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自己的一开口,一个字,都会被点燃的情景,内心里不觉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发寒。 他一个“战”字出口,把这满朝的文武全给得罪了。于是,从那一刻起,他身负芒刺,举步维艰。难道这一切真的如胞弟临行时占卜的结果一样吗?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他这一步,难道是迈上了不归之路么?他的抉择真的错了么? 剑架上,那青亮亮的柔韧剑锋已经许久没有快活的发出龙吟了,自从应诏入京北调,用它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战事倒是愈发的紧了。 他屏住了气息,不由自主地顺着剑架往上看去,正看见一旁挂着的箭袋,青缎上一只振翅的大鹏鸟神采奕奕的也像望着自己一样。眼前仿佛又浮现起八年前从大名府入京勤王的前夜,那一双熬得通红的眸子弯月儿样的向他笑着,双手捧着这箭袋递给他时的脉脉温馨:“相公,我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如她所愿,他非但旗开得胜,还得到了天子的嘉许,委以了重任;非她所愿的是,他从此虽然每战必胜,可他始终没有凯旋,回到她的身边。 他欠了她,一欠就是八个寒来暑往。 如今的江南是什么样的?他怕他早已忘却了。 叹了口气,他努力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耳畔回响着,不绝于耳的是当年内心里对她的承诺:他明白她的心意,男儿志在四方,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不会让她失望,他要对得起她的良苦用心。 “卿灵,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站起身来,面对着那只“大鹏鸟”默默起誓,“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记着我对你的承诺!” 平定了流寇,平定了辽东,他绝不贪恋赫赫彪炳的战功换取的荣华富贵,哪怕只是乡野粗鄙的日子,他也要好好补偿她,加倍的偿还他欠下的一切。然而,这个安逸的日子却迟迟的等不来—— 燕地的寒让他在不知觉中念着江南,念着新近亡故的父亲,素手可人红袖添香的妻子,承欢膝下的一双活泼烂漫的儿女。 燕地的寒让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天,开始飘雪了。 这雪,白的如他身上的孝衣。 他扯碎了揉皱的卦辞,走到大帐门口,展开手掌由它们纷纷而去,飞了满天,雪一样的飘却,去远了。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霁雪后的晨风掣掣地抚平了旌旗的褶皱。 “卢大人!” 他只顾出神,丝毫没注意到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听见唤他,这才反应过来:“廷麟兄,你怎么来了?” 杨廷麟微然一笑:“天都快亮了,听说你还没休息,又熬夜了吧?” “嗯。”卢象昇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夜未睡了,“多谢廷麟兄惦记。” “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顺道来看看。”杨廷麟笑道,“给你带了点吃的,垫垫肚子。给!” 卢象昇接了来,打开纸包立时有些惊喜:“桂花糕!” “是啊!来的路上路过一家铺子,掌柜的夫妻俩就是你们宜兴人,桂花糕做的很好,所以给你带点来。”杨廷麟甚是体己,“你尝尝!尝尝嘛……” “呵呵。”卢象昇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岂能识不破杨廷麟此来的用意,“你不是就为了给我送桂花糕来的吧?有什么消息么?” 杨廷麟呵了一口白气,眉头隐隐揪起:“我是来告诉你,杨大人和高公公决定与辫子军议和,已经派了一个叫周元宗的人前去辫子军那里议和,走了有三个时辰了。看来,你可能要无功而返了。” 卢象昇似是意料之中,没有多大的惊怔,只将眉头一揪:“皇上知道么?” “皇上应该知道吧,怕是默许的。不然,杨嗣昌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杨廷麟长叹了一声,甚是失望,“看来,卢大人在朝上的一个‘战’字,押错了地方啊!” “建斗何曾以‘战’字押官职,押仕途?”卢象昇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很多,语气也强烈起来,“别人不知道,廷麟兄焉能不知?廷麟兄不见南宋之教训吗?和,只能平一时之战,平不了一世。大明内乱未平,如今与辫子军议和,只能为自己留下更深的隐患。议和治标不治本,要治本,只能是战。建斗是为大明天下,为大明百姓,非为一个小小的虚名!” “卢大人这么激动,真是难得看到。”杨廷麟抚着他的背,让他平静下来,“杨某自然也明了你的心思和你的抉择,可而今天子已属意杨大人和高公公统领天下援兵,只分宣府、大同、山西三路兵马给卢大人。你要好自珍重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多谢廷麟兄良言。建斗一定铭记于心。”卢象昇恢复了冷静,用灼灼的目光看着杨廷麟,“只望廷麟兄能助我一臂之力。” “杨某助你一臂之力自是不用说的。只是,杨某临来之前,为卢大人卜了一卦,还望你小心。”杨廷麟如有所指,又不便点明。 “什么卦?” “不太好的卦,卢大人不知道也好。”杨廷麟拱手告辞,“你一夜没睡了,早点歇息。” “是不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卢象昇脱口而出。 杨廷麟一下僵住了,抬着头看着他:“你……” “建斗受国恩,恨不能以死相报。倘若真如此卦之凶险,注定我卢象昇当赴黄泉,只希望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此生方无憾矣!”卢象昇的眼神中镇定而执着,不见分毫的凄凉与悲哀。 杨廷麟望着他的镇定,红了眼眶…… 目送杨廷麟远去,消失在天地茫荡荡之间,卢象昇仰起脸。 梦的江南,也去远了。 剩下的只是彻骨的寒冷。 “大人!”参军杨陆凯从亲兵手中取过披风,小心地为他披上,“您得保重身子,许多军务还等着打理,身体要紧!” “知道了……”他呵出一口白气,收起了只有柔弱伤感才该有的泪,腾出手紧了紧披风,耸耸肩,红着眼睛,“走吧!” “建斗兄留步!”身后急来的马蹄声绊住了他的脚。 “是杨大人。”杨陆凯小声道。 他缓缓转头,竭力调整出如常的亲和笑容,拱手一揖:“杨大人降临,有失远迎,恕卢某不周。” “哎——”杨嗣昌翻身下马,正了正有些倾斜的暖耳,一掸金鹤补服上的风雪,“卢大人客气了。” “杨大人清晨到访,有何见教?”他谦恭的一支手,“还是请进帐一叙吧!” “你我之间何谈见教?杨某是听闻令尊大人千古,特来相吊,为建斗兄宽心的。”杨嗣昌热络地携了他的手,轻抚他的肩背,“生死有常,建斗兄不必太过伤心,身体要紧啊!” 他心里厌恶的紧,恨不能耸身一摇,脱开杨嗣昌的一双手。他的脾气虽是朝中出奇的温和派,可是面对这个不顾国之大义媚颜求和的小人,他的书生意气竟也抑不住冒出了争辩怒斥的火苗。 然,出于理智,他终于一狠心把这“火苗”掐灭了,烂在心里。 两个人屏退了左右,一起守着帐中的平静,谁也没有先开口。 他摩挲这令箭筒中的令箭,放进去,抽出来,只这样反复着盯着杨嗣昌禁闭的唇。 生平最恐惧的冷场迫得杨嗣昌在尴尬中开了口:“天子已经遣人同辫子军议和去了,估计,这仗也打不起来了。” “这一仗不打,下一次呢?”他若无其事的笑,温柔的眸中尽是熠熠。 “我以为如今内有流寇,外有边患,这攘外必先安内,先跟辫子军议个和,让边患消停几天,才好腾出手灭了流寇。”杨嗣昌见他答了话,心下一松,呷了口热茶,全身紧绷的弦也松了下来,倾身一笑,“建斗兄有何高见?” 第247章 “岂不闻,城下之盟,《春秋》尚且耻之。”他想拍案大骂杨嗣昌麻木不仁的惬意和卑躬屈膝的丑恶,却只谓之以冷笑,“撇去这耻辱不说,杨大人就不为自己考虑么?京城之中,口舌如锋,大人还是不要忘了袁崇焕的前车之鉴吧!” 杨嗣昌脸上的笑颜一窒,却又扳回了强拧的笑,不着痕迹地避了开去:“卢大人这么说,莫不是——莫不是要自比袁崇焕,为天下除害,用天子御赐的尚方宝剑,杀了我杨嗣昌?” 他黯然看了一眼那张寡廉鲜耻的面孔,长长叹了口气,象是将毕生的悲哀都用尽的奢侈:“建斗既不能回去为亡父奔丧守孝,又不能跃马疆场为国杀敌,该用尚方宝剑斩杀的误国之人是我,怎么又能轮到你杨大人头上呢?” 杨嗣昌依旧扮着空硬的笑,这笑中掩着羞辱之耻的愤懑。 他看得出,但他不想点破,因为绵里藏针的一击,已经让他的命运走向了悲剧。 他知道,象晋的卦从来没有失过手。 待到杨嗣昌离去,他揉皱了,撕碎了只有“卿灵”两个字的信笺,雪白的湖宣从中间裂开了,碎了。 他一手撕开了两个世界,飘然落地。 “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兼成,宗泽殒恨。国有若人,非封疆福……”曹变蛟在灯下一字一句的咀嚼着手上的一张纸笺,经不住连连感叹,“也难怪杨嗣昌恼羞成怒把杨廷麟大人降为兵部主事了,这番话恰是刺中了杨嗣昌的要害。” 谢弘呷了口茶水,沉吟了一下:“但是,正是这个实话,怕是要害卢大人万劫不复了。” “你觉得杨嗣昌会因为这个对卢大人下杀手?”曹变蛟的眉头拧在了一处,“天子面前,当真他有那么大的胆子?” “你以为他没有?”谢弘冷哼一声,带着蔑视的口气道。 曹变蛟张了张嘴,将没有把握的话又咽了回去,默默地看着谢弘,像是等他把话说出来。 谢弘沉了下呼吸,抬头看了曹变蛟一眼,不紧不慢道:“杨嗣昌比你我更清楚卢大人对他的威胁,现在卢大人已经被加为兵部尚书,且总督天下援军,重权在握,如果这一仗击退了辫子军,入阁与否,就不是他杨嗣昌能左右的了。因此,卢大人胜,会被攻讦为功高慑主,皇上也会不安。倘若败了,便是督师不利,轻则去职,重则丢性命。你若是杨嗣昌会做何举措?” 曹变蛟恍然道:“自然是促其战败最妥当。看来,卢大人的形势并不乐观。” 谢弘应了一声:“如果不出我的估计,杨嗣昌用分兵之法削弱卢大人的实力,然后借辫子军的手,置卢大人于死地。” 曹变蛟一时无措起来:“若是这样,如之奈何?” 谢弘咬牙道:“就看卢大人是求死还是求生了。” 曹变蛟不很明白他的意思:“求死求生?” “修罗场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卢大人若是仍顾忌朝廷的规矩,奢望皇上赐于良机和信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谢弘缓缓地阖上眸子,沉了口气,沉默下来。 曹变蛟心下一阵发紧:“怕只怕……”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了大帐外侍卫的报告:“大人,李自成有消息了。” “哦!”曹变蛟连忙整理了一下低落的情绪,“进来说!” 侍卫应声进了门,恭敬地一礼:“大人,前方已经来了消息,说是李自成和刘宗敏、田见秀等十八人已经突破我军包围,进入商洛山,下落不明。” “派人搜山,挖地三尺,也得把他找出来。”曹变蛟想到自己惨死的叔父和弟弟,就恨得咬牙切齿。 “只怕……商洛山也不算小了,十八个人到了山里,就好像大海捞针。” “那就多去些人!”曹变蛟对于侍卫推诿的态度很是不满。 “变蛟……”谢弘开口安抚他焦躁的情绪,“商洛山那么大,藏个几个人,哪那么容易找。何况,从六月开战,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将士们也没怎么修整,兵部还欠着饷。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也不能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曹变蛟狠狠地一拳打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烛台一阵乱晃,差点掉下来,闷声不语。 “让他们在山下就地屯扎,把守住各条通道,等李自成他们撑不住了,自然会出来的,咱们以逸待劳吧。”谢弘淡淡地决定道,“这个事情,要即刻派人去禀报洪大人,看他怎么筹划。” “家仇不能报,外患又无法解。”曹变蛟痛苦的说道,“空有这七尺身躯,却不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活着有什么意思?” 谢弘用手稍稍用力地拍拍曹变蛟的肩,温言道:“那卢大人明知道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了,还坚持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曹变蛟扭过脸,红着眼睛看着谢弘。 “知其不可而为之,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谢弘淡定的一笑,这笑里几多沧桑。 ———————— 最近开始在晋江更新这个小说了,大家可以去看看,捧个场。哈哈 预告,下面要写个大战,所以,需要积蓄一下力量。争取周五或者周六更新,大家静候吧。:) 第二十三回 死寂的中军帐,只剩下噼吧作响的炭火,还有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卢象昇一动不动的坐在桌前,垂着眸子看着面前摊开的公文,一句话也不说,一味的沉默。 然而,这样的死寂没能持续多久便被打破了,随着茶碗落地的粉碎声,总兵虎大威再也无法按住怒火,拍案而起。 “杨嗣昌这个混蛋!老子咒他断子绝孙!” “虎总兵……算了,不必跟他呕气了。”卢象昇平了呼吸,反倒像没事人似的,安抚起虎大威来。 “大人,杨嗣昌这狗贼改了杨大人兵部主事之职,赞画行吟也就罢了。凭什么又夺了大人的兵部尚书之职,降职兵部侍郎?这与大人有何牵连?”杨陆凯也无法平息怒火,“大敌当前,他还在这里党同伐异!这算什么?” 卢象昇压了压自己的唇角,淡淡道:“不过是我在京城时与他政见不同,他心里忌恨罢了。兵部尚书不过虚名,要不要都无所谓。我们当下一心对敌就好,其他的无须太计较。” “大人就这么认了?”大同总兵王朴无法平静。 卢象昇埋头展开地形图,心如止水道:“大局为重。” “嗨!”虎大威拂袖而起,疾步冲出帐门,正撞在一个校尉身上。 “虎总兵,你这是……”校尉冷不丁被他撞了个四脚朝天。 虎大威也不搭理,扭身虎虎生风地走了。 “不用管他,你起来吧。”卢象昇抬起头,一如往常的平和,“有事么?” “大人,”校尉从地爬起来,恭敬的说道,“兵部又下了公文,命大学士刘宇亮大人辅城督师,又让王总兵即刻带兵出关保宣府。” “什么?”杨陆凯脱口惊呼,“还要调我们的兵马?” “是的。”校尉小心地将公文呈了上来。 “杨嗣昌什么意思?”王朴火了,“皇上命大人总督天下援兵,他却一次次从大人手中分兵。就凭大人手下仅剩的五千人,跟辫子军打个逑仗!我不去!” “军令不可违!”卢象升用不容置喙的口气打断了王朴的话。 “大人!”杨陆凯眉头紧蹙,“区区五千兵力,怎能跟辫子军抗衡?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此番不理兵部便是。若要怪罪起来,上书皇上,说明缘由,由皇上裁定。” 卢象昇并没有明确表态什么,只是勉强一笑:“去吧!宣府同是我大明国土,守土有责。打个胜仗,早些报回来才是。” “大人!”王朴求道,虽然他明明知道卢象昇心意已绝。 “走吧!”卢象昇站起身来,痛苦地转过身,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不打胜仗,就不要回来见我。” 听着营中兵马片刻的嘈杂之后又恢复了平静,众将在他的身后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微微颤动的双肩,便明白了许多,自己的喉咙也哽咽了。 “大人!”帐门外又是一将报入。 卢象昇忙将泪水收回去,红着眼睛:“什么事?” “张巡抚不肯发粮饷,说让我们自己解决……” “他妈的!老子去找张其平这个落井下石的畜生算账!”宣府总兵杨国柱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了吼声,“他姓张的不给粮饷,老子就把他剁了!” “杨总兵,不可!万万不可!”杨陆凯慌忙扯住他的衣袖劝阻。 “难道我们就这样白白去送死?”杨国柱使劲挣脱了杨陆凯的手,瞠大了眼睛怒吼道,“他们处处掣肘,明摆着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卢大人自领兵来,从未有战败之例,难道要在人人掣肘的境地下,毁他一世清名吗?” “一世清名,建斗并不看在眼里。”卢象昇努力平了呼吸,缓缓道,“只是这三郡百姓,建斗已经无力保护他们的周全……” “卢大人!”杨国柱“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咱们苦点累点没什么,可是这样的窝囊仗,让弟兄们怎么打?弟兄们不光是为了那么点半饥半饱的粮饷,谁还能没有点血性!眼见着山河沦丧,弟兄们却因为这些千刀万剐的畜生们争权夺利,掣肘绝饷,眼睁睁看着百姓被辫子军蹂躏毫无办法。谁心里不流血?大人呐,弟兄们心里难受哇!”说罢,泪如雨下,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的痛苦和愤恨。 卢象昇哑着喉咙将他扶起来:“国柱兄弟,你快起来! 第248章 建斗何尝不想一雪国耻。可是,时不予我,要怪就怪建斗无能,不能带领将士们去风风光光的杀敌,收复河山。建斗是罪人!是罪人啊!” “大人!”杨国柱失声痛哭,一条血性的汉子早已经泣不成声了。 “乘着现在还有时间!你们赶紧叫上虎总兵,分道出营吧。”卢象昇叹了口气,决然道,“待避过这一劫,再为国出力。这一仗的结果,建斗一人身死足矣,不能再拖累诸位大明的股肱同死。匡复大明河山,还要靠诸位。” “卢大人,你别说了……”杨陆凯已经无法自持,悲愤的情绪包围了他的全身上下。 “待到平定辽东之日,别忘了告诉建斗,使建斗泉下有知,含笑自慰这一仗没白死。”卢象昇放开嗓门,“走!都给我走!” “不!”众将异口同声的出奇的整齐。 “你们……” 齐刷刷的一排下跪声,那挺拔健硕而饱经战火硝烟的身影宛若一道不可逾越的城池:“末将誓死追随大人,虽死犹生!” “大家都起来吧!”卢象昇哽咽着。 “大人不收回将令,末将就一直跪到死!”杨国柱依旧不动,众将也不动。 卢象昇背过身,强抑的泪水再难收拾:“好……” “谢大人成全!”众将朗声回应道。 “传我将令!兵出巨鹿,与辫子军决以死战!”卢象昇蓦然转身,抓起宝剑,带过一阵义无反顾的疾风掠过众人面前。 儿女情长的泪在他的唇际干涸了,衬托着他的一身素白和他手中闪烁着夺魄杀气的青锋。 “大人!”帐门口的侍卫报进来道,“辕门外来了好些父老百姓,争着要见大人。” “大人!”众将将目光全部集中在卢象昇的身上。 “走!”卢象昇一整衣冠,信步出了大帐。 辕门口,畿南三郡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远远地望见卢象昇领着众将迎来,连声叫道:“卢大人!卢大人!” 卢象昇疾步走到百姓面前,身施一礼,却被几个领头的老人扶住了:“卢大人,万万不可,这是折我们的寿啊!” “老人家,建斗受父老乡亲抬爱,感激不尽,这一礼不敬不足以表心意。”卢象昇躬身要再拜。 领头的老人们都跪了下来,再看去百姓们成片成片地跪了一地。 “老人家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卢象昇受宠若惊,忙腾出手去扶,“建斗受不起!受不起啊!” “卢大人受得受得!”被卢象昇扶住的老人颤抖着握紧了卢象昇的双手,红着眼眶道,“天下汹汹十年,百姓流离失所,卢大人您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先,爱民如子。无奈朝廷奸臣当道,谗言惑主,大人您孤忠见嫉。三军捧出关之檄,却栖迟绝野,一饱无时。大人若是信得过,就听老身一言。带军到广顺,召集义军。三郡的子弟由您差遣,为您效命,万死不辞。只要您振臂一呼,三郡百姓携粮相随者十万有余。与其孤军待死,不如与我们一起,跟辫子军拼个生死。” 卢象昇望着老人和百姓们期盼的眼神,泫然涕下,含泪道:“建斗感念父老乡亲的义气和对建斗的厚望。虽然我平生与敌人相争,历经数十百战,从未有过败绩。可是而今,我手下仅有五千疲敝士卒,而辫子军西下之势势如破竹,锐不可挡。援军在东,却迟迟求不来。建斗事由中制,食尽而力穷,旦夕死耳。然,建斗不能累十万父老,三郡百姓与建斗同死。还请诸位为自己的身家考虑,早早离开这里,以求周全。建斗对不起父老乡亲,建斗无能,保护不了大家的周全!建斗惭愧!” “卢大人……”一时间哀声恸地,遍是哭声。 卢象昇心中痛得一窒,无法呼吸,只能向着跪地的百姓们深施一礼后,决然提步而去。 百姓们冲着他单薄的背影哭泣着,哀哀欲绝:“卢大人……您保重啊……保重啊……” 卢象昇仰面苍天,开启含泪的唇,长出了一口气。 远远的天外,残阳如血。 十二月的巨鹿,风卷残云。 清军的铁骑在天地一线排开,来如天坠。 一同来坠的,还有慑人的寒冷杀气。 卢象昇明白,驱走这寒冷的只有用热血的浇灌,用生命的浇灌。 他已然拔出了宝剑,擎过头顶,撕裂了喉咙奋力叫道:“弟兄们,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跟我冲啊——” 纵缰而出,跃马无顾,他雪白的衣裾在北国列列的风中飘飞着,雪一样覆盖了大地的肃杀。 天地一色的白,洁净的地方,是他的归宿,他安谧的梦乡。 手中久未启封的青冥已化作了嗜血的死神,收拢敌人的生命,在他的白孝衣上染绽一朵朵红的耀眼的奇葩。 他一身殷红的裹带着敌人的血和自己的血坠落下马的时候,大地的白也不复存在了,绽红了一片眩晕的汪洋。 他被一掊鲜血紧紧拥抱了,生命在渐去的余温中消散了。 消散去了那里,那个可以为大鹏鸟续上断翼的江南。 他,终于回去了,虽然那不是凯旋。 他瞠着的眼中,不见阴霾苍穹的悲哀,有的只是江南的绚烂阳光下,一抹醉人的笑魇:“相公,你终于凯旋了——” 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不见归。 风中有泪,风却无情,吹得她眩晕,吹得她踉跄。 她望不见巨鹿的如血残阳,却望得见自己心里的残阳——大明的残阳。 巨鹿的战报回来了,高阳的战报也回来了,对满人来说是额手称庆的喜事,对她却是哀莫大于心死。 卢象昇死了,大明朝开国二百多年来唯一一个麻衣戴孝战死沙场的国士,听说是力战坠马而亡,拼到了最后一滴血最后一支箭,如他所愿为国尽了忠。三郡百姓闻讯哀号痛哭,悲声四起,就连和他交手的多尔衮兄弟心底里也甚是敬重。然而,崇祯皇帝却被杨嗣昌所蒙蔽,连抚恤都不愿意给,陈尸八十多天不给追谥,也不给说法,朝野上下群情激奋也视若无睹。一国之君待为国尽忠的国士尚且如此刻薄寡情,谁还会再为他效以驱驰? 她的眼前浮现起崇祯二年入卫京城时初见卢象昇时的情景,他温婉儒雅的笑至今让她无法忘怀,不曾想这匆匆一面,竟是永别。 与此同时,她又想起了遵化战后,自己当众请命的场景,还有那个曾经红了眼眶,神情坚毅的矍铄老人,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绰然而下:“孙大人……” 她那敬爱的孙大人,那个矍铄坚毅的老人已经在高阳殉国了。七十六岁,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古稀之年的孙承宗却顶着烽火硝烟,带着全家老小死守高阳,看着自己的子子孙孙一个个死在敌人的刀剑下,却仍然坚持到最后一刻从容的自缢而亡。这是一种怎样的痛,绎儿根本无法去想象,也不能想象。 她分明看着这一切,却只能当一个旁观者,什么也不能做。 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软弱。 她狠狠的一拳又一拳地砸在冰冷的草地上,锥心泣血的痛撕咬的她不得安宁。 身后的马儿仰天长嘶,如同哀鸣,长长的,凄凄的,似是为她宣泄着一腔伤郁。 她蓦然回首,盱起泪眼去看十里繁华,看这十里繁华后的一片让她窒息的血腥。 鲜红的,大明的血啊!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可为什么流血的却是大明,失血的也是大明呢?为什么渴饮这鲜红的却是这身后十里的盛京繁嚣? 她缓缓站起身仰面问天,天却寂寥无声。 抚了抚生死相随的伙伴,翻身跃上了它的背脊,黎黑的鬃毛轻轻的铺在她的手背上。悲从中来,她扬起一鞭,玄鹰四蹄腾空,载着她往那天地一线而去。 远远望去,注目于那天地消失的一线,似乎看到了那突兀在硝烟后的乌黑树桩与残肢断臂,像一尊尊青铜的雕像屹立在血阳中,卷起的风沙掩埋了僵冷的尸骨,长嘘短叹地愁成了一波又一波的皱褶。 大明啊,你有无尽的热血男儿,却为何雄风不振到要我一个弱女子在梦中为你驰骋疆场,在血阳下为你陨泪呢? 长风当哭,却不当歌。 阴霾密布的岁月流逝带来的愁绪,竟是连杜康都解不了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上元灯节,火树银花的绚烂把盛京的夜晚扮成了白昼,却始终没能在她的心里点亮希望的明灯。院内院外的清冷与热闹却隔绝了两个世界,隐隐传来的只有墙外孩子无忧无虑的笑语。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什么灯,鲤鱼灯,年年有余五谷丰……” 那声音渐渐远去不可寻了,烟花仍然在夜空上腾起,纷飞,绚烂的绽开最美的笑容,却又在那一瞬间零落、消逝,比昙花一现更加的短暂。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袁郁站在绎儿身后,扶着廊柱缓缓念出来,“姐姐,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绎儿没有回头,抬手裹紧了白狐裘的领子,呵出一口白气:“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你不在其中,不知其中的味道,又何必强说‘愁’呢?” “元夕佳节,正是一家团圆时,郁儿无家,姐姐也无家。”袁郁走到绎儿身侧,挨着她坐了下来,“姐姐向往的是与另一个人的团圆,另一个世界的团圆,对吗?” 第249章 “这世上哪有什么团圆?若说有,却也在督师去的那一刻残破了。人要想画一辈子的圆,谈何容易。”绎儿轻轻移过袁郁的手,握在手里,凝望着面前这个亭亭的少女,“画圆一开始都是一条线,端点在两边,学会打结才能成个圆。偏偏我是个不会打结的人——” “姐姐……” “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要全身心的爱一次,就足够了。”绎儿仰头望着一轮圆月和时时纷飞着光彩夺目的烟火,“就像这焰火,它最耀眼的光亮恰恰是在它生命结束的前夕,就像我的爱情,就像你爹的亡故一样。”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爹他何曾爱过我们,他爱的,不过是他心中的信念。他先是大明的亡命之徒,然后才是我的父亲。” “你恨他么?”绎儿转头问道。 “恨!”袁郁一甩手站起身,“他自己敢生敢死敢恨,却永远不配说一个‘爱’字!因为我和母亲爱他,我们就要跟他去陪葬,写他的铁血传奇。他从始至终问过我和母亲的感受吗?他知道我们怎么想吗?他知道我们真正想要他做什么吗?我们只想要他做一个普通的乡下田舍人家的父亲。” “国破家亡,你爹的爱,你并没有读懂。”绎儿也站了起来,手中的帕子随着晚风摇曳了一下便停在了胸口。 “他的爱只有他自己懂。”袁郁强忍着流泪的欲望,撇过脸不让绎儿看。 绎儿偏偏看了个清楚,她伸出手,扳过袁郁的脸,用手绢爱怜的擦着她晶莹的泪珠儿,“你错了,你爹的爱,我懂。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你单单晓得你爹是大明的亡命之徒,却不晓得姐姐我是大明的疯子啊!” “疯子?”袁郁瞠大了眸子。 绎儿放开手,扭过身,哽咽道:“我和督师都不过是犯了一个亲人不能饶恕的错误,因为我们太想爱了,明知道爱不出结果,却要知其不可而为。” “我不明白,父亲究竟爱什么?”袁郁冲着绎儿的背影叫道。 “一寸河山一寸血……爱上大明的河山,等于爱上无尽失望。”绎儿站在院子当中,泪水滑落的迅捷,单薄而孤寂的身影映衬着漫天的绚烂。 这一年的春天会来的早,来的悄然,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春天对她而言却是秋的肃杀。她默默注视着,守侯着的一天终于要来了。 ———————————————— 写到卢象昇的战死,还有孙承宗的死,我哭了两次,一边写一边哭。朋友说,要想感动别人,首先要感动自己。我想,我已经感动自己了。还有朋友说,这是一篇作者虐自己的文。我倒不已为是虐,而是洗礼。 另:作品相关里,我放了一篇专门为卢象昇而写的文,叫做《胡麻》,取“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不见归。”的意思,写的是他和她的妻子分别,最后战死沙场的故事。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看。 第二十四回 雪白的宣纸上,一钩一画却不成规矩的扭得像条蚯蚓。就这么扭来扭去,把一个五岁孩子的耐心全部扭没了。 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扔了毛笔,把面前铺的“蚯蚓文”团成一团,就手扔了出去:“我不写了!无聊!” “哎呀……”窗外探出半个脑袋,“瑞格儿,你干吗呢?” “朱尔阿哥!”瑞木青眼睛一亮。 “嘘——”豪格次子卓洛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又示意她去看一旁看书的范仲秋,“小声点儿!别让先生听见了!” 瑞木青撑着椅子,一边盯着范仲秋的一举一动,一边小心地挪到窗口:“什么事啊?” “跟我们放风筝去!”卓洛趴在窗台上低声说。 “可……”瑞木青偷眼瞄了一下范仲秋,“可我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什么功课啊?” “写大字啊!”瑞木青比画道。 “告诉阿哥写什么字,阿哥帮你写!”卓洛急道。 “我不要你写,你的字像狗爬!我要依兰阿哥写!”瑞木青挑剔。 “好好!什么字?”卓洛往下缩了缩,生怕给范仲秋看见。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瑞木青尽量放大声音。 “哪个‘红’啊?”卓洛问道。 “三点水儿的那个!”瑞木青比画。 “咳!”范仲秋早就看见了,只是没动声色,见他们肆无忌惮了,于是开了口,“格格写了几个字了?” “啊!我正写着呢!”瑞木青慌忙抓起了笔在宣纸上涂鸦起来。 范仲秋翻了一页书,没看她:“别偷懒啊!” “没……没有啊!”瑞木青一边冲卓洛挥手,一边使眼色,抓笔的手还在不听使唤的画着。 “再给你一柱香的时间。” “啊……好好……”瑞木青忙不叠往窗外的院子里心急火燎地等着救星。 “瑞格儿!”富绶远远跑近,向她挥了挥手中的字,“好了!好了……” “快!快给我!”瑞木青猴在了窗台上,伸出两只小手。 “绶儿!”一只手当间一拦。 富绶抬起头,顿时傻了眼:“额娘……” 绎儿抬手在他的脑门上就是一记凿栗:“学聪明了?学着帮你妹妹偷机取巧了?去!自己玩去!” “哦!”富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灰溜溜的走了。 “侧福晋!”范仲秋迎出屋一礼。 “哦,先生起来吧!” 绎儿示意他,随手把没收的字给了他:“先生费心了!” “谢侧福晋!”范仲秋起身,“侧福晋请!” “我只是路过书房,就不进去了!”绎儿一笑,“怕你们饿了,和郁妹送点点心来!” “唔——有点心哎!”瑞木青一下子跳到地上,撒腿就往这里跑。 “瑞格儿!去!写完了再吃!”绎儿呵斥。 “额娘——”瑞木青撒娇。 “不行!”绎儿不退让,“雁奴!你看着她!” “是!小姐!” “我看算了吧!我们瑞格儿是饿了的,没有力气怎么写字啊!”袁郁说情道,抓了点心就递过去,“来!吃饱了再写……” “还是郁姐姐好!”瑞木青拍马屁。 “你呀!嘴可真甜啊!”袁郁捏捏她的小脸,“调皮!” “好了!郁妹,咱们走吧!不然你不知又要怎么护着她了……”绎儿摇摇头笑道,“小心有一天把她宠坏了!她可是已经宠得没大没小了,都把你从姨的辈分降到姐姐了……” “那敢情好啊!我也跟她一般大了!”袁郁笑着跟绎儿出了门。 “袁姑娘什么时候搬到府里来的?”范仲秋望着她们远去,转脸问雁奴。 “过来老久了!”瑞木青一手抓着点心,一手在忙着画完八个大字。 “有么?” “她也只是小住几天,来陪陪小姐。”一旁的雁奴说道,“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一问罢了!” “写完了!写完了!”瑞木青扔了毛笔,跳下椅子,“我走咯!” “喂!格格!”雁奴不及叫住,瑞木青已经一溜烟没了影儿。 范仲秋拿起桌上的大字,大跌眼镜。 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大字全像发育不良似的,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地,惨不忍睹啊! 风筝在苍穹上只化作了一个小黑点,随着风摇摇曳曳。 瑞木青在原地又蹦又跳,刚才在书房里的蔫状全然没有了:“依兰阿哥,你再快点儿!朱尔阿哥的风筝飞得比我们的高多了!快点啊!” “你别闹!吵死了!”富绶一手牵着线,一手抓着线轴。 “快点啊!快点嘛!”瑞木青迫不及待地去扯富绶手上的线。 “哎——别扯!”富绶躲闪,“要掉了!要掉了!” 风筝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经不住瑞木青一阵猛扯,咻得落在了庭院的树梢上。 “你看看……”富绶抱怨道,扔下线轴,一捞袖子,“拿着线轴!我去够!”说着,搓搓手,一纵身像个小猴儿般蹿上了树梢。 “够到没有啊?”瑞木青仰着小脸望着攀在树上的富绶,小蹦雀似的跳着。 “还……还差一点……”富绶一只脚悬空,尽全力舒展开小胳膊去够风筝,“我够……够到了!啊……”另一只脚一滑,顿时失控得摔了下来。 “依兰阿哥!额娘——”瑞木青瞠大了眼睛,扔了线轴天真地伸手去接他。 富绶往下落着,他不敢看,也挣扎不了。 一个身影像是横空杀出一般,纵身将他接在了怀里,稳稳地落下地来。 “好了!没事了!”一个声音在富绶的头顶上响起。 富绶这才壮着胆子睁开眼睛,顿时有了精神:“十四叔祖!” “下来吧!”多尔衮把他放到地上,爱怜地抚摩他的小脑袋。 “绶儿!”绎儿匆匆赶到,惊魂不定地跑到了他面前,一把把他抱在怀里,“没事吧!额娘看看!摔坏了没有!” “我没事!多亏十四叔祖!”富绶抬头去看多尔衮,眼神里满是对英雄的崇拜,继而孩子气的一笑,“只是风筝坏了!” “不过一只风筝嘛!”袁郁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风筝,“姨给你补一补,一样可以飞啊!” “真的吗?”瑞木青扯着袁郁的衣袖。 “恩!”袁郁笑道。 “那现在就去补!”富绶拽过袁郁,拉着就走,“走嘛!要用宣纸吧!去书房!走!” “好!”袁郁拉过两个孩子的小手,“现在就去!” 第250章 范仲秋正伏在桌案上画着画,旁边随意得卷着一卷宣纸,甚是专心致志。 瑞木青跑进门,一眼看见范仲秋旁边垂下的宣纸,三蹦两跳地急吼吼就去扯:“姑姑!这有宣纸!好大的一张呢!” “格格!别扯!喂——”范仲秋挡个不及,手上的毛笔在白纸上被她拉出一条长长的墨线,“我的画——” “借本格格用一下!一会儿就还你!”瑞木青一副满不在乎的无辜笑脸。 “做什么用啊?”范仲秋一皱眉,心中暗叫不妙。 “补风筝啊!”瑞木青抱着宣纸出了门,“姑姑!宣纸来了!” “天啊!”范仲秋欲哭无泪地望着自己的《山居秋暝图》成了风筝纸,倍受打击。 “你们俩摁好了,一会儿干了就可以放了!”袁郁抱着糨糊和剩下的宣纸、剪刀,一边叮嘱,一边进了书房。 范仲秋趴在桌上,望着袁郁手中剩余的宣纸,眼巴巴的:“请问还剩多少啊?” “什么?”袁郁放下手中的东西,回过头。 “我的画。”范仲秋坐正了身子,托着下颚,“你不会全糊了风筝吧?” “还剩一点儿!给!”袁郁把手中卷起的剩余放到他面前,“一张画而已,用不着那么夸张的心疼!” “喂!你把我的心血弄成这样,还说我夸张?小姐,你太过分了吧!”范仲秋觉得她有辱斯文,冲着她出门的背影嚷道。 袁郁不动声色的一笑,扭身走了。 “你……”范仲秋兀自咕哝了一句,展开了纸卷,却不禁“啊”了一声。 手上的“剩余”却不可称为“剩余”了,剪刀顺着边精心地剪出了一个大小合适的边框,把一幅水墨丹青框得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刚刚被误画的墨线尽头,被别出心裁地勾勒了一只轻盈的燕子纸鸢,摇摇曳曳正生动。 范仲秋压上镇纸,却发现右下角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他不由留恋起刚才出门的哪个清瘦的背影,还有那银铃般的笑音,哪里还有了画画的兴致。 与此同时,祖绎儿和多尔衮在回廊中一前一后的晃动着脚步,夕阳的余辉投下了他们被拉长的影子。 “你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绎儿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 “还不是为了出兵伐明的事。”多尔衮漫不经心地在后面应道。 绎儿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脚步,却没作声,只在无形中攥紧了手中的手绢。 多尔衮却是洞察了一切,抢先一步逼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握住了她攥着手绢的手。 绎儿挣扎了一下,冷冷地怒视他峻瘦的脸,压低了声音:“这是在肃亲王府!” 多尔衮轻巧地一笑,攥着她的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紧张了?一听到‘伐明’两个字,你的反应总是很大。” 绎儿用力甩开他的手,背过身揉着被他扼疼的手腕:“这不劳你费心!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恰恰不是你自己的事,你该做的事却没做好!”多尔衮站在她身侧,若无其事中又带着责备的口吻,“绶儿的武功可是没什么长进,你没教他吗?” “他有自己的师傅,我为什么要教他?我祖家的武功是用来杀敌护国的,不是用来徒增人命的!”绎儿反身一阵冷哼,“他是我的儿子,你管不着!” “他也是我的儿子!”多尔衮带着骄傲的冲她一笑,“别忘了!他必须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因为,他是我战胜豪格的帮手。” “你不觉得在这里说这句话不太合时宜吗?”绎儿反过来堵他的嘴,“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聪明得很,自然不会让。可是豪格会怎么做,与我相争的下场是什么,我可不敢保证。”多尔衮顺手折了一枝桂花,放在鼻子下前嗅着淡淡的清香。 绎儿强作镇定,可是心里纷乱的意绪已经毫不留情地写在了脸上。 “我想,你该在我和他之间做一个选择了。”多尔衮将桂花揉碎在指间,轻轻吹了吹,“好了!我该走了!豪格还在书房等着我去议事呢!我等你的消息!”言讫,翩然离去,不带一点罗嗦的干净利落。 绎儿立在夕阳的剪影里,一阵风起,吹得她越发的伤感而孤寂。 也许,应该习惯了吧,这种心情……她如是的安慰自己,却抚不平已经散开的涟漪…… 束莲的青花瓷瓶白中泛青,与绎儿手中的芙蓉花的淡粉相映衬,更多了几分清丽和雅致。 一枝,两枝小心地插进去,淡粉叠在青白上,温润如玉,让绎儿完全沉浸于其中,丝毫不曾察觉身后豪格的靠近。 手上的第三枝芙蓉花又待插入瓶中之时,却被豪格先一步夺到了手里:“插哪儿都不如插在这儿好看。” 发髻一松,粉红的芙蓉花便绽开在了乌亮的青丝上。 绎儿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三两枝芙蓉花,回过身:“怎么?公务都处理完了?” “没呢!闷得慌!过来你这里说说话。”豪格在她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我可当不起!误了公务,可是要打板子的!”绎儿转身又去插花。 “误不了!我啊,都拿你这儿来了!”豪格扬扬手中的一叠公文,就着桌子坐下来,“倒是羡慕你闲着呀!还可以插花玩!” “好像你没闲着插花玩一样!”绎儿白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我一直在忙公务,哪里有空啊!”豪格掭着墨,没抬头。 “那刚刚是哪个混蛋把花往我头上插的?”绎儿插完最后一枝花,往后退了几步,摘下了发髻上的花,盱起眼睛看效果。 “你又骂我!”豪格笑了一句,合上公文,“去!帮我沏杯茶!” “自个儿动手吧!我乏了!”绎儿不理他,兀自从床头抽了一本书,倚着床架,单手支颐翻起来。 豪格回过头,一扬浓眉:“呵!我还支不动你了?” “我又不是帐房的银子,没事支着玩呢?”绎儿头也不抬,存心急他。 “得!到你这儿连水都没得喝了!”豪格一副世态炎凉的感慨,“真是世风日下啊!” 绎儿浅浅一笑,将一杯清茶放到了他的面前:“喏!” “你还是舍不得我口渴啊!”豪格伸手把她揽在腿上,“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跟我赌气么?” “批你的公文把!哪个跟你赌气?”绎儿蜷在他怀里,懒懒地枕着他的肩,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摊开的公文,“怎么?要打宁远?” “是啊!再过几天就出兵了!”豪格执笔的手没有停歇,“估计又有十天半月的颠簸了。” “你去么?” “我和十五叔去。”豪格又翻开一本公文,没有抬头却沉下声音关切道,“又伤心了?” “没有。我鞭长莫及的,伤心什么?”绎儿口是心非,长长出了口气,“只是不想让你去。” “为什么?”笔尖在纸上没有停顿的涩啬,全是流畅的满文。 “我舍不得你走。”绎儿不知出于什么揽紧了他,紧贴着他的脸颊,小儿女的娇嗔。 “我也舍不得走啊!可是,我不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豪格合上公文,长叹一声,“我平常在府里,你总把我往福晋那里推,现在要出征了,又说舍不得。你真是奇怪!” 绎儿傻傻一笑,撒娇道:“好啊!那你走!我不稀罕!” “你呀!”豪格在她的娇额上吻了一下,“去睡吧!我还有几份,批完就睡!” “嗯。”绎儿站起身,给他披了件外衣,“夜露重,你早点睡。” “好!”豪格拍拍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去吧。” 绎儿掩着薄衾,却睡不着,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淡淡的惆怅。如今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现在的生活不是她曾经憧憬的,她应该厌恶才是啊,可为什么在不知不觉中,她竟放下了全身的戒备,依恋起这样的充实了呢?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的粗暴,习惯了偎在他的胸膛上听夜雨潇潇,更习惯了他孩子气的喃喃。这一切是世事弄人么? 抬头望了望窗棂投入的隐约的朦胧月影,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想问月老,她脚上的红绳到底和谁系在一处。是谢弘?还是眼前这个让她心绪纷乱的男人? 一夜无眠,直到清晨云雀儿的唧喳和身体的倦怠才平静了皱乱的一池涟漪…… 风雪铺途,营外的一条驿道已被适时扫出了一片净土,三三两两的鸟儿雀儿落了一地,争打着,栖息着。 远处马蹄声骤起,愈来愈近,声势也愈来愈大,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轰然间连本来寂静已久的山脊也震颤了起来。 铁蹄飞起飞落,竟有几只来不及振翅飞起的雀儿被踏死在冰冷的地上,血殷红的渗透雪的白与土的黑,忽得冷却了一般。 点将台侧,校尉一声高叫:“宁远总兵吴三桂吴总兵到!” 洪承畴的手握成了拳,强抑住内心的兴奋,在饱经战火风霜的脸上仍就是一副镇静的严肃。 “属下宁远总兵吴三桂前来帐前听令!”吴三桂一抖银甲映衬下红得逼眼的披风,抱拳下拜。胸前绣着虎纹的勒甲条下,一双缨穗随风而动。 两旁侧立的六镇总兵不禁骚动起来。 “闻名不如见面!吴总兵果然是我大明的栋梁之材!”洪承畴站起来,走下点将台,腾出双手扶起吴三桂,“快快请起!” “谢洪大人!”吴三桂抬起头,犀利的鹰眸没有半点迂回的直射进洪承畴眼中。 第251章 洪承畴不由全身一震,却在心底里一喜:“人都说吴三桂有万夫不当之勇,举止之间可以慑人之魄,果然名不虚传!有他在,这六镇总兵不过是些莽夫,不过……” “东协总兵曹变蛟曹总兵到!”营门口一声高叫。 洪承畴按奈住心里的一阵狂喜:“好!好……都到齐了!” 吴三桂也转头望去,目光中除了犀利之余,忽然多了几分柔意。他跟洪承畴有略同的英雄之见,那六镇总兵不过是些酒囊饭袋的草芥,他从来没把他们放进过眼里。可是,这曹变蛟却是他的罕逢对手,虽然未曾谋过几次面,可是沙场上马背上剑吼西风的挺拔彪悍却让他惺惺相惜。 然而,他犀利目光所期待的英雄对视,却等来了那个让他柔下来的身影。 “末将谢弘替曹总兵前来受命!”谢弘一撩膝前的蔽膝,抱拳下拜。 洪承畴眉头一皱,倾身去扶:“曹总兵呢?” “曹总兵水土不服,已然病倒榻上,无法前来中军行辕报到,故遣末将前来。”谢弘答道。 “病了?”洪承畴倒吸了一口凉气,咝儿了一声,“重么?” “现在帐中休息,等明日好些便来拜见。”谢弘宽慰道,“大人放心!” 洪承畴沉吟了一下,兀自扭转身,坐回了座椅上,精神一下子蔫了一半儿:“既然……既然人手未齐,今儿就先散帐,明天卯时三刻,中军帐再议,不得有误。” “末将遵令!”下面异口同声中,不知怎的,也带了几分沮丧。 众将三三两两地散了。 洪承畴长吁了一声出口,看着呼出的一团白气散了,不觉也多了几分感伤。 “大人,既然是担心曹总兵的病情,日理万机不能前去,不如由属下代劳,不知大人可信得过?”吴三桂先一步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这……”洪承畴第一次语塞。 “属下于公于私一举两得,大人何不成全?”吴三桂搭着谢弘的肩,拍了拍。 “于私怎么说?”洪承畴大惑不解。 吴三桂与谢弘对视一眼,笑道:“属下与旧友有数年未见,怎能不叙叙旧?” “变蛟是你的旧友?”洪承畴一头雾水。 “不是变蛟,而是谢将军。”吴三桂忍不住笑出声,一扫刚才颇为严峻成熟的神情。 洪承畴深吸了一口气,苦中作乐的一笑。 第二十五回 昏昏沉沉间,曹变蛟撑着床架坐起身,尽力想挺直了脊背,却苦于无力的颓软。手竟也有些软弱的不听使唤,连握成拳都成了奢望。 他长出了口气,虚弱地靠在了床头,顺手将大衣半拖半就地裹在了肩上。 又是一团白气呵出体外,这天冷得好像都能听到白气冷却结冰的清脆声响。 外帐的帐帘似被人掀开了,一阵寒风灌进来,他不觉捂着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却触到了大衣垂落的袖子边上的一行光滑的滚边,于是低下头去看。 临来锦州之前的晕黄灯影下,一双素手精心的为这件大衣滚上了边,绣上了祝福,可这个祝福却让他心酸。 眼前红颜非知己,知己红颜在何处? 他不敢奢望拥有谢弘和祖绎儿生死与共的坚贞,可是,他的软弱屈从,却将刚刚萌发在内心的爱扼杀了,湮灭了。 那双手不是他爱的人的,可却名正言顺的做了他的妻子。而爱他的人,却在被他的软弱伤害之后,又漂泊在了天涯何处? 脑海中,那个娉婷的身影隐隐约约地近了,却又远了,看不清了。 “变蛟,你看谁来了?”谢弘一声招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吴……吴总兵……”他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吴三桂按住了。 “哎,不用客气!你身子骨有恙,躺着躺着!” 他强打起精神,苍白地一笑:“我病得不是时候,让你见笑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好将息才是,就不要多心了。”吴三桂挨着床边坐下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肩,以示亲昵,“这辽东的寒到底不必你们山西,一般人怕是受不了的,除了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就是我这旧友在这里待了多年,却也是不胜其寒的!” “这话倒还真是没错!”谢弘斟了杯热茶递了过去,于是挨着床头寻了个马扎儿坐了下来,顺手紧了一下厚厚的领子,“当年,绎儿可没少拿我这个南蛮子开涮啊!一口一个‘你这个南蛮子,岂是我这个北夷的对手!’” 曹变蛟的眼神阴郁了一下,却又强扮爽朗的笑颜:“喏喏,三句话不离祖姑娘……吴总兵这个没名分的妹夫可称职呢!” “我三个妹妹里,只绎儿最有眼力,最有出息,也最古灵精怪。唉,只是命也最不济……”吴三桂叹了一句,多了几分惆怅,“哎,不说这伤心事了。我听说,变蛟贤弟近日可有喜事啊!娶新娘子也不招呼一声,不够义气啊!” 曹变蛟一下子被戳中了心头的痛处,沉吟几番却难出口。 吴三桂从一进帐便发现了曹变蛟神情中的抑郁,适逢机会,便有意无意地试探了个究竟:“怎么?许是动了病根,不舒服了?我也只是一句玩笑,别在意啊!” “吴总兵这是哪里话?”曹变蛟咳了两三声,打马虎眼儿,“小弟又不是娶倾国美人,入不得吴总兵法眼。何况事国事倾颓之际,怎好大作?只是奉了叔父的遗命,完了亲事罢了!” “天上人间,会合疏稀。日落西山兮,夕鸟归飞。百年一饷兮,志与愿违。天宫咫尺兮,恨不相随。”吴三桂一撑床榻,起身站定,踱了几步,念道。 曹变蛟心里一紧,咬紧了牙关,不让眼泪溢出眼眶。他万万想不通,面前这个与自己只有几面之交的人,居然把他看透了,看成了一个透明的人。 “天宫咫尺兮,恨不相随。”谢弘早已是习惯了这样的离愁别绪,竟是面未改色地跟着念了出来,也许只有剑眉不经意的一拧,方才显出他真实的内心隐痛。 鹅毛大雪纷纷,飘飘洒洒,沸沸扬扬,铺满了又一年的春色,还有那衬托着一朵猩红的蕊儿…… 鸡鸣已过,平旦未近。 春寒的料峭几乎一直没离开她的身边,尽管她裹紧了身上的锦被,一紧再紧,却总少了温暖,多了清寒。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多来,每一天都是这个时间醒,然后一直无睡到天明。只因为身畔少了那个拥着自己的安谧温暖的胸膛么? 他在哪里?他又在哪里?她心里好矛盾,好不是滋味。 她突然发现自己把自己活生生地撕扯成了两半,好矛盾的两半,好可怕的两半。 一声长长的钟声忽忽悠悠地震动了她的鼓膜,惊醒了她的神游美梦。 她翻身坐起来,散乱着长发跳下地来,拖着厚底鞋晃到窗口,突发奇想地去支轩窗。 雪季本就未曾远去,昨夜的大雪把窗沿堵了个结结实实,推都推不动。 不知怎的,越推不开,她就越得劲儿,拗着性子硬是推开了窗。 一阵寒风灌进来,吹得她踉跄了一下。 定下神站好,却望见了一片茫茫的白雪上,孩子的幼小身影。 八岁了!她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人儿已经八岁了! 一瞬间,泪水冲刷下了脸庞,流得那么不明不白。是喜?是悲?连她自己也给不出答案! 九年!整整九年!在这个用大明鲜血和无数生命浇灌的繁嚣地,她居然在不觉中客居了九年! 她不敢想,不愿想,却感觉到了眼泪的冰凉。 以往表面的热闹掩藏了覆盖了内心的脆弱与孤寂。如今,一切真的冷寂了下来,却听见了脆弱迸裂的砰然。 泪,迎着风凝结成晶莹的坚硬,然后,碎了。 “额娘!”富绶呼出一团白气收剑在手,回首之际,竟发现了她。 她挪到房门口,打开了房门:“绶儿!来……” “额娘!”富绶将剑收回鞘里,奔到绎儿面前,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 “看你这一头汗!”她抬手爱怜地擦拭着儿子额头沁出的汗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 “额娘不是说,有志的男儿当闻鸡起舞,磨砺志气么?”这小人儿却是头头是道地仰起英俊的脸庞,带着燥热的通红。 “好儿子!”她红了眼睛,蹲下身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唯一可以依靠的肩膀。 “额娘,阿玛什么时候才回来?”富绶一嘟小嘴,在她耳边喃喃。 “怎么了?”绎儿抚抚他的小脸,牵着他坐到床头,“想你阿玛了?” “额娘不想么?”他人小鬼大地一偏脑袋打量着母亲的举动。 “额娘不知道。”她的惆怅感又涌上了心头。 “你们大人说话真是奇怪。”富绶扁着嘴,崴着小靴子玩,“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却要说那么多的废话!” “你个小机灵鬼!”她嗔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人小鬼大!你懂什么!” “额娘——”富绶撒娇似的偎到她怀里,勾着她的脖子,“咱们回去吧!咱们在这寺里都住了一年了,您闷不闷呐!” “我说不带你来,你偏要跟来!”她在他的小屁股上打了一下,又吻了吻他的额头。 “好啦好啦!额娘不走,我就留下来陪额娘!”他扬起小脸,猴在绎儿身上,煞有其事地点了一下绎儿的脸颊,“额娘,绶儿帮您梳头好不好?” “好啊!”绎儿欠身抓过枕边的牛角梳子,递给了儿子,于是背过身,“来!” 第252章 富绶有模有样地跪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梳理这绎儿的长发:“额娘的头发真好看!” “等你长大了,额娘给你找一个跟额娘头发一样好看的漂亮媳妇儿,好不好?”绎儿含着母亲特有的温馨微笑问道。 “不好!我只要额娘,不要媳妇儿!”富绶一脸孩子气的认真劲儿,“谁都没有额娘好看!” “傻小子!”绎儿回过身,把富绶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脸,“额娘老了,不好看了。” “谁说的?”富绶梗直了脖子,瞠大了眼睛,“我说额娘好看就好看!” “你以为你是谁啊?”绎儿调皮地在他的小鼻尖上按了一下,“天王老子?” “就算我说的不算,墨尔根代青说的总算吧!”富绶趴在她的肩膀上,凝神地去揪她毛领子上的裘毛,一刻不得安生使得颈上的长命锁呤叮作响。 这呤叮声也让她的内心波澜再起,抑郁重重。 刚刚放晴的天,又阴霾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个鬼天气!”多铎撩开帐帘瞥了一眼黯黯的天穹,心烦意乱地撒了手挤到了火炉边。 “季节如此,你急又有什么用?”多尔衮偎在炉子边烤火,品着茶,倒是自在悠闲。 “我不跟你扯,反正你一向是慢性子。”多铎索性躺到了床上,“这仗还打不打了?都快把我憋死了!” “明军八镇十三万人马,我军虽说是骁勇善战,可毕竟实力悬殊。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种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多尔衮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倒换了一下手中的军报,“再说,有郑亲王在前面打头阵,我们只管自己养精蓄锐就可以了。” “可这个鬼天气,连着下了那么多天雨,阴得我浑身的骨头都酸了。这么按兵不动,怕是人家十三万大军还没垮,我的骨头就先散了。”多铎就着烛火点着了旱烟,大帐里立刻弥散开一股烟叶的清香。 “十四叔好悠闲!”豪格一掀帐帘进了大帐。 “哪里悠闲得了?这儿烦着呢!”多尔衮示意他坐到炉子边取暖,见他的盔缨都湿漉漉的滴着水,于是问道,“怎么?又下雨了?下得大么?” “不算小哇!”豪格摘下头盔,坐定下来,一脸疲倦,“一路回来,连里头的衣服都湿了个透心凉啊!” “郑亲王那里情势如何?”多铎一下子来了精神,一骨碌坐了起来,挤到了炉火旁。 “明军自四月下旬便移师至松山和杏山之间,至今未与我军交火。郑亲王叔那里,干着急也没办法。加上这鬼天气,实在是……唉!”豪格叹了口气,顺手从盘子里抓了一块萨琪玛,掰着吃。 “等着明军进攻?”多铎“嗨”了一声,一副生不逢时的惋惜,“明军哪一个不是被我们打怕了?除了我们打他们,他们连脑袋也不敢伸出大营啊!” “明军的布兵阵势如何?”多尔衮不紧不慢,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一般。 “洪承畴所率部师,按着分定营次,自南而北布列车、步、火器营,以骑兵分两翼,西石门,吴三桂所部居左翼之首,接着石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宣府总兵杨国柱,按序自左至右排列。东石门,曹变蛟所部属右翼之首,按序石中协总兵白广恩和山海关总兵马科,各营自右而左排列。”豪格一一道来。 “大同总兵王朴和密云总兵唐通呢?”多尔衮靠在了椅背上,轻轻舒了口气。 “可能是做中军的护卫吧!至于详情,还没有打探到。” “王朴?”多铎摸了摸下巴上有些扎手的胡碴儿,挑挑眉,一拍多尔衮的肩,“哎!我说十四哥,他好像原是卢象昇的部属啊!对是不对?” “不光是他,杨国柱也是。”多尔衮强调,“我尚未与他们交过手,对他们的了解也是一片空白。不过,既然是卢象昇的手下,应该也是两支劲旅吧!不可轻视!” “嗨!那卢象昇也不过尔尔,号称一生未尝败绩,还不是在巨鹿败在十四哥手下。”多铎不屑地冷笑一声,“我看呐,明军那些百战百胜的英雄,至多是应付些山野小毛贼。在我们面前,连一丁点儿的便宜也占不到。” “十五叔这话却是错了。”豪格捶了捶酸痛的肩,伸了个懒腰,“卢象昇不是死在十四叔手上,而是死在大明天子手上。” “哦?”多铎转脸去看多尔衮的反应。 多尔衮眉头一舒,顺手将手里的军报甩在了矮几上,撑着扶手站了起来,“豪格的话倒是没错。的确如此啊!卢象昇是死在大明天子的昏聩和朝廷的党争之下,倘若没有党争,他又会是一条长城啊!前有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后有卢象昇,洪承畴。大明天子的运气不坏啊!只是他刚愎自用,既不知人,又不自知,虽勤勉,也难撑败局。” “十四叔分析的有理,豪格佩服之至。”豪格拱手一笑。 多尔衮望着他的眼睛,甚至是望穿眸底的犀利,唇际泛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报——”一声高叫打破了帐内的平静,“明军已经于昨日发动进攻!” “哦?”豪格虎得站了起来,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开战了?” “情况如何?”多铎也兴奋了起来,“胜了还是败了?” 多尔衮拨开两人,挤到探马面前,伸手微微一扬:“起来回话!” “明军于二十五日发动进攻,七镇的兵力分成东西两支,攻向乳峰山上的郑亲王大营。我军居高临下给予了还击,但终是实力悬殊,力穷北退。” “唉……”多铎一拳重重捶在桌子上,懊恼不已。 “这七镇兵力,可看出哪几支最强?”多尔衮却不理会成败的结果。 “最强的只宁远总兵吴三桂和东协总兵曹变蛟的两支,其余的一般。”探马答道,“而且,据奴才打探的消息,七镇之中,前屯卫总兵王廷臣、中协总兵白广恩,还有山海关总兵马科大多唯吴三桂的眼色行事。” “好了!你下去吧!”多尔衮一挥手。 “嗻!” “这么说,这八镇总兵力,倒有一半儿是他吴家的兵力。”豪格嘟囔了一句。 “不错。若如此,咱们一分析,便可发现,这十三万人马中,潜在的党争已经初露端倪了。”多尔衮似是又多了分自信,浅浅地笑起来。 “何以见得?”多铎追加了一句。 “这曹变蛟与他们谁也不搭嘎,自成一派,不必多说。杨国柱和王朴曾是同僚,势必抱成一团儿,又成一派。再加上吴三桂实际上是有四镇兵力的大权在握,自可成一派。两派相争,已是自损八千了。且不知,这三派相争,洪承畴又要自损多少了。”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在这种时候闹党争,无疑是自取灭亡。”豪格若有所思地吐出一句,不温不火的。 多尔衮抬头一笑,也若有所指的和了一句:“知人容易过知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旁观者不但应当清楚当局者迷在何处,更应当使自己清醒着,别犯同样的错误。” 两人一来一去没有烟火味的旁敲侧击,却让多铎着实看了个一头雾水。 闲敲棋子落灯花。 洪承畴却没有了这样的雅兴,手边一尺多厚的军报等着处理,催得他心里火燎火燎的。本来只有几根的银丝也在这一年多来成了燎原之势的斑白,连帽檐都藏不住的露出了岁月的嘲讽。 “戎马半生啊!”他时不时会长叹一声,却也只是在心里不敢张扬。 连日的仗打得颇为不顺,内部的一些小纷争也让他大为伤脑筋。除了曹变蛟的部属,其他的七个部属中,无不是每日鸡飞狗跳的大大小小的麻烦惹了一大筐。 他忽然记起了当年初见曹文诏时的阅兵仪式。 那一日也是这六月的夏日,热得都快把人烤成干了。 烈日,不,是暴日当头,晒得他鼻子直流血。 点将台下的其他部属全都东倒西歪,甚至于小声的埋怨嘀咕已经清晰可辨了,队形阵式更是不忍一瞥的颓废。 只有曹文诏的部属队形阵式丝毫不乱,甚至比先前更加的威武端正。即使是有人体力不支地倒将下去,也不像那些本已东倒西歪的其他队阵里倒下的人,蜷得那么富于美感。直直的,就这么直直的倒下去,不带一点打蜷的,连个弯都没有。可是,他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斜一下眼睛,更不用说是扭头去看了,就仿佛没有这个倒下的人。 若仅仅如此,他洪承畴也毋需感叹了。可是,紧接下来,一场倾盆暴雨倒下来的时候,又带给了他一份更大的震撼。 那场大雨大到让他窒息,让他连睁开眼睛都成了奢望,不得已只好中断了正在进行的训话。只听到右侧不断地发出巨大的混乱和骚动声,良久未绝。而左侧却寂然无声,仿佛没有人存在。 待到侍卫为他撑上雨伞,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意外地看见了左侧曹文诏叔侄纹丝不动立于阵前的身影。真正是巨石横卧的岿然! 豆大的雨点砸在他们的身上,脸上,他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雨水随着他们的头盔一直流到眉间唇际,一路顺着没有任何阻挡的的甲胄直泻而下,也流到了他的心里。 从那一刻起,他便认定了,这样的部队才是他洪承畴需要的臂膀,大明的顶梁柱。 于是,到了今日,曹变蛟仍旧没有让他失望。尽管做人处事上,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共扶倾危国势,曹变蛟却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股肱。 第253章 手中的笔在不觉间停了下来,在军报上晕开了一大团墨,他忙不迭地用草稿纸去擦拭,却晕得更厉害了。 难以收拾了!就像这大明的江山,难以收拾了! 他的眼前忽又闪过卢象昇的面容,揪心的隐痛让他差点怆然涕下。 “卢象昇是死在天子手里,而非死在多尔衮手里。” 他清楚,身在如今地位的他比先前更清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卢象昇这把良弓,还未拈弦上箭,却已被天子拗断在了党争的手中。 想到这里,他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卢象昇是良弓,我是什么……我是走狗么?也许打完这一仗,我就该成了美味的盘中餐……却不知,我的一片肉是否还能比得上袁崇焕一片肉的价钱……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啊……” “大人!”一声高叫惊回了他落魄的失态。 “怎么了?”他强自镇定,放下了手中的笔。 “清军郑亲王济尔哈朗率右翼兵袭我大营。” “哦?”他的脑子又回复到疲惫的运转中,“快!传令!升帐!” “可……可马总兵和白总兵已经出寨迎战了!” “什么?”他虎得站了起来,猛得一阵眩晕,踉跄了一下。 “大人!”侍卫忙上前扶住他。 他甩开侍卫,一指大帐门口:“快!让他们收兵退回!快!” “是!”侍卫扭身就往帐门外冲。 “等等!”他三步并一步地来到侍卫面前,压低了声音,“事已至此,不如兵行险招!你去给我盯着,若我军占上风,就即刻召曹总兵来见我,若占下风,即刻鸣金收兵!” “大人……”侍卫一头雾水。 “还不快去!”洪承畴用力推了他一把,“快!” 侍卫飞似的出去了,掀开帐帘的一瞬间,他望见了灯火连天的彻亮,听见了声声催魂的战鼓。 “大人,您找属下有何吩咐?”曹变蛟和谢弘并肩进了大帐。 “听见外面的厮杀声了么?”洪承畴转过身。 “清军夜袭我大营,少说,也有七八千的兵力。”曹变蛟冷静的出奇,“大人要属下出战么?” “对!”洪承畴斩钉截铁的果决。 “走!”曹变蛟扭头应了一声,扭头便要走。 “等等!”谢弘看出了洪承畴眼神中另有隐情,于是扯住了曹变蛟,“大人的话,还没说完呢!” “出战的将令已出……”曹变蛟不解。 “白总兵和马总兵已经与清军接仗了,多我们一支不多,少我们一支不少。洪大人要我们出战,一定另有用意。洪大人,兹事体大,军情刻不容缓,时机稍纵即逝,请下令吧!”谢弘一礼。 “变蛟,你可趁清军倾大半兵力而出,后方空虚之际,予我拿下清军在这里正红旗,镶蓝旗二营。此二营不除,就像两颗毒牙定在我军家门口,我军的一举一动必受牵制。今天是个送上门的好机会,不可放过。” “属下明白,属下一定拿下二营!”曹变蛟和谢弘齐声应命。 “你们不要从正门出去,从后营出兵。我自会带兵在前面为你们佯做掩护,吸引清军注意力。无论攻没攻下,务必在天亮前归营。”洪承畴叮嘱再三。 “大人放心,属下不拿下二营,誓不回营!”曹变蛟自信十足,“属下告退!” “一路小心。”洪承畴望着他们出得大帐,心里不觉有些空落落的伤感,那背影依稀得见,那么的熟悉。 冥冥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个从他面前活生生消失掉的面孔,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 他略略有些佝偻的单薄背影在孤独的夜里愈发的孤寂起来。 第二十六回 “你们几个带人佯攻正面营门,想办法把留守的清军引出寨子,我带人偷袭了寨子,点火为号,来个里外夹攻!”谢弘伏在草丛里吩咐部下。 “是!” 夜露本身就重,加之经月的雨水,把谢弘的箭袖湿了个透,被风一吹,不禁打了几个冷战。 “将军!”亲兵连忙把自己的衣服解给他。 “别动!趴下!”他猛得把亲兵摁在地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支嚆矢擦着他的脸飞过去,翎羽在他的脸上顿时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将军……”亲兵过意不去地支吾了一声。 “亏了你!才发现还有个暗哨!”谢弘头也没回,反手要弩箭,“把弩机给我!” “哦!”亲兵忙把弩机递上去。 谢弘仰身躺在地上,一瞥亲兵:“箭!” 亲兵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箭又递了上去。 他仰身搭箭上弦,几乎是在抬手的一瞬间,隐没在黑暗的哨位中的清兵便中箭落下岗楼。 “将军!”亲兵兴奋起来,要起身往上冲,被他一把拖住。 “快!往后撤!”他回头命令身边的士兵,“快!” 不及他话音落下,几个守门的哨兵叽里哇啦地冲这里大叫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阵的箭风直奔这里过来,哗啦啦地插了一堆横七竖八的箭雨。 “怎么办?”亲兵的手臂上还是挂了彩,忍痛拔掉了嵌入肉里的箭镞。 “大家都不要动,不要出声!”他伏得更深,埋没在夜色中,悄悄地握紧了匕首。 清兵见一阵箭雨过去仍然没有动静,于是壮着胆子下来的几个人,打着草近前来一探究竟。 长枪棍戟在草丛里一阵乱打乱戳,惊得草丛里栖息的蚱蜢和草虫一气疯狂逃命,清兵的脚步也越来越近,像踩在他们的心尖上,死神似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窒息。 谢弘屏住气息,手中的匕首缓缓从鞘中滑出来,带着冷艳的锋华。 一只脚出现在面前,全然不知道身边潜伏的危机。 谢弘深吸了一口气,一跃身,扼住了那只脚,一把拖翻在地,匕首的寒光一闪,划过他的颈项,那人哼也没哼出声,便咽了气。 一时间,清兵乱了阵脚,纷纷向这里聚拢过来。 谢弘一个眼神过去,不等面前死人的血从脖颈里流出来,身侧的亲兵和几个士兵就已经依样画瓢利索地解决了一切。 待到他们顺利的乔装改扮完毕,解除了清军的门禁进入镶蓝旗大营的时候,留在营中美梦未醒的十来个清兵未及清醒,便都成了俘虏。 “去点火!”谢弘看着他们把俘虏五花大绑的安顿好,抹了一把脸上伤口的干血,回头吩咐亲兵。 “是!” 火光一起,诱战的部将们立刻调转了马头,横枪立马地冲杀了回来,清军一时不知所措,接连败退。 谢弘听到了喊杀声,抬手点燃了烟火,明蓝色的亮点尖叫了一声,窜上了高高的云头。 山侧伏兵已久的曹变蛟一挥手中的长枪,纵马跃出:“杀——” “王爷!王爷——” 济尔哈朗全神贯注于眼前与洪承畴的短兵厮杀,何曾注意到角落里微不足道的叫喊。 “不好了!不好了——王爷——”那个身影连滚带爬地撞在了济尔哈朗的马下。 “死人啦!慌慌张张的!要做什么?”济尔哈朗抽了他一鞭子,“混帐!什么不好了?” “王爷,明……明军乘我军不备,奔袭了我军正红旗镶蓝旗二营!”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济尔哈朗瞠大的血红的眼睛。 “曹变蛟乘机奔袭了我军镶蓝旗大营,然后命人改扮乔装,诈开了正红旗大营,冲杀了进去……现在镶蓝旗大营已经失陷!正红旗大营岌岌可危!请王爷速速回救!” 济尔哈朗直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洪承畴始终不慌不忙地安坐马上,为什么只见到了吴三桂的骁勇,却忘记了注意曹变蛟的存在与否。 “快!撤兵!撤——”济尔哈朗振臂疾呼。 吴三桂拈弓上箭,松弦之际,翎羽正中济尔哈朗前胸。 济尔哈朗“啊”得一声长叫,撞下马来。 “杀——”吴三桂挥臂向前,身后的人马如钱塘江的潮水一般涌了过去…… 看着一捧捧的红纱布被从内帐里捧出来,豪格几乎是半闭着眼睛不敢去看。他倒不是怕见血,而是想到济尔哈朗被抬回来时候苍白如纸的面孔,间接地体味了死亡的感觉,于是有些后怕的心有余悸。 多铎幸灾乐祸地抽着他的烟,他再也不会觉着憋闷了,因为明天,他就要跟着他的十四哥正式接掌先锋大印了。 多尔衮一脸平静地处理着军务,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沮丧,把一切掩藏的滴水不漏。 “王爷。”大夫从内帐出来,走到多尔衮面前行礼。 “伤势如何?可有生命之危?”多尔衮头也没抬,手上依旧批示着军报,只是嘴上问着。 “伤的不算太严重,但多少伤了些元气。这营中的刀枪剑气,怕是不利于伤口痊愈。奴才愚见,还是回盛京调养比较合适。” “那就交给你去办了,你一路陪着一同回盛京吧!”多尔衮顺手写了张关防递给大夫,“去吧!” “嗻!” “十四哥……”多铎刚开口。 “走吧!进去看看哥哥的伤势再说。”多尔衮打断道,“豪格,你也一起吧!” “十四叔,十五叔先请!”豪格一礼。 “走!” 白广恩和马科两人赤裸着上身趴在条凳上,任粗重结实的军棍打在自己的背上,咬着牙,半声也不敢吭。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计数的声音嘹亮的刺耳。 第254章 吴三桂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帘帐,看也没看两人一眼。 皮开肉绽了,条条的血痕触目惊心。 曹变蛟看不下去了,想说什么,却被谢弘暗下里拦住了。 三十杖打完了,两人都是奄奄一息的虚弱,连扶都扶不起来,只能由亲兵连条凳一并抬了下去。 直到这时,吴三桂才舒了口气,转面向着洪承畴。 “功是功,过是过。本督一向赏罚分明。白总兵和马总兵擅自迎战,是为藐视军法。本督刚才已经略施惩戒了。不过,这次可以袭得清军两座营寨奇-書∧網,取得大捷,他们也有功劳在身。所以,论功行赏,少不了他二人。本督如此判定,众位可有不服?”洪承畴与吴三桂对视了一眼,缓缓说道。 “属下不敢!”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尽管曹变蛟仅是动了动嘴,没有出声。 “目下,清军已经易将多尔衮。多尔衮不像济尔哈朗那么好对付,甚至可以说是比较难缠的对手。本督希望你们自现在开始,时刻警惕,切勿让他有可乘之机。”洪承畴轻轻扣了扣桌案,慢条斯理道。 “我看,多尔衮也许只是浪得虚名罢了!还没接仗,就长他人志气,不免灭自己威风。”密云总兵唐通一捋小胡子。 “唐总兵只需问问王总兵和杨总兵巨鹿之战,便可以知道本督是否是言过其实了。”洪承畴也不生气,连白眼也懒得给。 王朴和杨国柱交换了一下眼神,低下头,没说话。 大帐中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了下来。 “所以,”洪承畴的话锋一转,似乎是早有安排,“目前,为了避其锋芒,加之粮草消耗殆尽,本督决定兵退宁远,暂为休整。众位可有异议?” 曹变蛟想要开口,却被谢弘扯住了衣袖,只得噤了声。 “属下谨遵将令!”众人又是异口同声,这其中隐约夹杂着无奈的落寞。 一群白鸽自富绶和瑞木青的面前腾空而起,渐渐远去。 瑞木青在兴奋的大叫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富绶:“依兰阿哥,我想问你个问题。” “说吧。”富绶叉着腿席地坐了下来。 “鸽子为什么只叫‘姑姑’,不叫‘伯伯’呢?”瑞木青眨着澄清的大眼睛,望着富绶。 富绶忍住笑,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严肃道:“这寺里都是和尚,鸽子是寺里的,自然也是和尚鸽子。既然是和尚,不想姑姑,难道去想伯伯么?” “三阿哥可真是能杜撰!”身后一个声音笑道。 瑞木青循声扭过头来,朗朗地笑起来:“原来是范小先生啊!” 范仲秋背着手,站在小兄妹两身后,一脸哭笑不得的无奈:“三阿哥,鸽子叫‘姑姑’是该这么解释的么?” “我知道,先生也是来叫‘姑姑’的!”富绶一骨碌爬起来,小脸笑得诡异,“我帮您叫去!可好?” “你个小浑球!”范仲秋爱怜地在他的后脑勺上敲了一记,“说什么呢?人小鬼大的!” “你们大人都好个口是心非!”富绶朝他吐舌头,做鬼脸调侃他。 “你这个小东西!”范仲秋孩子气地揪着他的小辫子,要打他屁股,“找抽你!” “你放肆!你敢以下犯上!”富绶哈哈笑起来,一边躲闪以牙还牙地拽范仲秋的辫子道,“我是阿哥!你是奴才!你敢动了试试看!你喜欢‘姑姑’不承认,算什么英雄好汉!” “绶儿,不得无礼。”袁郁远远地叫了一声,疾步走了来。 “郁姑姑——”瑞木青乐颠颠地跑了去。 “是叫姨啦!你什么辈分啊!真是屡教不改!”范仲秋本已经分身乏术了,还硬扭着脖子冲她叫,“这两个小东西!” “绶儿,你还不撒手!没大没小的!我可要告诉你额娘了!”袁郁上来拉富绶的小手。 富绶咯咯地笑起来,撒了手道:“姑姑心疼范小先生喽!” 袁郁的俏脸一红,一时语嫣,局促地将一双玉手藏到了背后。 范仲秋连忙解围,一把夹起富绶,就往大殿去了:“好小子!来来!我让你到你额娘面前撒疯去!” 富绶一边挣扎,一边讨饶:“好啦!好啦!我讨饶!我错了还不行嘛!” “以后还胡说不?”范仲秋嘿然一笑。 “这个……看情况啦!” “你再说一遍看看……”范仲秋呷着诡异的笑,望着富绶,挑衅似的。 “好啦……”富绶狠狠咽了一下口水,老实了。 瑞木青刮刮自己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依兰阿哥认输喽!没羞!” “好啦!快别闹了!”袁郁上前抱富绶下了地来,“去玩去吧!别在这里添乱!” “呕——”富绶一边拉着瑞木青往出跑,一边回头扒着眼皮戏谑两人,“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俩添乱的!哈哈哈……” “这个小浑球!”范仲秋气乎乎的白了一眼,踢过去一块小石子,以示发泄。 袁郁脸颊上的红晕未褪,于是掩口一笑,望着两个小影子消失在门口:“先进屋喝杯茶吧!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一会儿姐姐跟五阿哥一起过来。” “谢谢你了。”范仲秋点头一笑。 客房浅窄之地,袁郁给范仲秋斟上了茶,便打着团扇靠在了窗边乘凉,微微的风儿撩动着她的纱衫,纤腕上叮呤的绞丝银镯子颇有节奏的唱着曲儿。 范仲秋无言地看着她的侧影,淡淡一笑,端起了茶盅,眼睛却没离开袁郁的倩影。 他抿了一口茶,竟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咳咳咳……咳咳……” 袁郁偏过头,瞠大了眸子望着他:“怎么了?茶不好喝?” “这……这是西湖龙井,还是黄山的毛尖哇……咳咳……怎么一股子药味?”他咳得脸都红了,不觉地吞吐着舌头,像喝了毒药一样。 “有草药在里面,自然是有药味的。”袁郁掩着嘴一笑。 “你不是让我喝茶的嘛!怎么却给我药喝?”范仲秋一脸被欺骗的愤怒,神情像个小孩子一般可爱,“你谋财害命啊……” “这是凉茶,祛暑解毒,你范先生博闻强记,竟不知道?”袁郁浅浅一笑。 “我……听过,却没喝过。”范仲秋一脸委屈,“你又没告诉我,我以为是药呢。” “我姐姐很喜欢,我以为你也会喜欢……算了,我去重新沏一壶吧。”袁郁放下团扇,执壶便要转身。 “不用麻烦了,我……我就喝它。” “不会委屈么?”袁郁的笑里带着歉意。 “不……不委屈!喝几次就习惯了!你不是说,连侧福晋都喜欢么。”范仲秋忙起身从袁郁手里夺了来,又倒了一杯,“再说,这东西祛暑解毒,是好东西嘛!不能暴殄天物!会被雷劈的!” “这个……你喝不惯没关系的,反正这种东西,在我家乡多的是,一点也不值钱。谈不上暴殄天物。” “你是说……广东都喝这个?”范仲秋似乎忘记了苦涩的凉味,饶有兴趣地问道。 “范先生刚才不是说听说过这个?怎不知它是广东的?”袁郁故意逗他。 “啊……”范仲秋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连忙岔开话题,“我说过我听说过?是……顺口啦!呵呵……对了,侧福晋好像是辽东人氏,怎么会喜欢喝广东的凉茶?” “这……”袁郁一时语嫣,心里一沉。 “是不是你常常沏给侧福晋喝,侧福晋上瘾了?”范仲秋自说自话呵呵的笑起来,突然发现袁郁的表情凝重了起来,“你怎么啦?” “没什么……大概是吧……”袁郁低头回避了一下他的眼睛,复又勉强一笑,“我去看看姐姐过来了没有。” “不急的。咱们下盘棋吧。”范仲秋心里一慌,望见窗边的棋秤,连忙信口道,“你会吧?” “会一点。”袁郁捡起团扇,走到棋秤边。 “来来!”范仲秋兴致勃勃地拣了枚黑棋子,唯恐她反悔,连忙塞到她手里,“你执黑,我执白,你先!” 袁郁并不推让,顺势落在了棋盘上。 “好!爽快!”范仲秋抿了口茶,半皱着眉头咽了下去,就手放了一子。 袁郁半依着棋桌,打着扇子落着子,丝毫不见拘谨,胳膊上的银镯子又叮呤了起来。 范仲秋一边走神,一边落着棋子,完全醉心于银镯子的歌谣里。 眼见着半个棋盘密密地落着黑白棋子,下了多久,两人竟也忘记了。 “哟!下棋呢!”雁奴一挑竹帘进了屋。 袁郁一抬头,甜甜地笑开了:“你来啦!绎姐姐呢?” “哦,小姐来过了,没进门就走了。说是不打扰你们下棋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事。五阿哥有点闹腾使性子呢,小姐说,不急于一时,明天再跟范先生详谈。让我进来说一声。”雁奴拈了一片冰镇的藕片放进了嘴里。 “别光顾说话,该你了。”范仲秋全然没在注意两人的对话,只盯着棋盘。 袁郁顺手放了一子:“瓘儿又闹什么小脾气了?” “还不是不上规矩,被小姐管教了,有点赌气呢。”雁奴拖了张椅子坐在了棋秤旁边,“怎么样?谁嬴了?” “自然是本公子……”范仲秋连吃了几个黑子,洋洋得意。 “不是吧……”雁奴掩绢一笑,努努嘴示意范仲秋看袁郁落子。 “倒脱靴?”范仲秋一惊,连连叫后悔,“我怎么没看到呢?马失前蹄了!” 袁郁收手起身:“承让了!” “不是承让! 第255章 范先生,袁姑娘的棋艺可不是一般的好,连小姐都不是她的对手呢。你呀,少不把人家当回事儿!”雁奴抓了一片藕,塞在范仲秋的嘴里,“少在这里丢人了!袁姑娘,走吧!” 袁郁看着他令人莞尔的模样,脸一红,不觉笑出来,一把拉了雁奴,抽身去了。 范仲秋叼着藕片,却没咂摸出半分甜味来,只是痴痴地笑。 第二十七回 宁远城头,如钩弯月下,谢弘也凝望着远山的夜景,痴痴的笑着。 “大哥!”曹变蛟缓步踱到他身后。 “哦,”谢弘闻声回过头,淡淡的打了个招呼,“变蛟啊!” “这里依山傍海,在这月下,却也是最好不过的景致了。”曹变蛟走到他身侧,将手搭在城垛上,感叹一般。 “物是人非,转眼已经十四年了。”谢弘仰头望了望星空,“但是,一切就好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丢不掉。时光难以回转,时局的倾颓也难以挽回。” “大哥太伤感了。”曹变蛟苦笑。 “不是伤感,是扼腕。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却有忍得心酸。”谢弘抬手抚了抚被夜风拉扯的牙旗,有些自嘲的意味,“倘若督师尚在,大明绝走不到如斯境地。” “一人之力,如何能斡旋天地?孤忠见嫉,这是常理。” “不!督师若在,便不是孤忠。这个宁锦防线哪一个人会不效死力?”谢弘笃信的争辩,“别人都说,大明朝败在败在党争上。党争是什么?从嘉靖年到现在?为了党争而死的人有多少?为了党争而毁掉的事情有多少?其实,依我看,这些都是虚话,只一句是真的,关键的人物不是权贵清流,而是天子的裁决。” “天子主战,这是人所共见的。” “变蛟,”谢弘一笑,正视着他,“天子主战,卢大人也主战,为什么卢大人会死?” “那还不是杨嗣昌干的好事!”曹变蛟说起这个就咬牙切齿。 “没有天子点头,他杨嗣昌有这个胆子?”谢弘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天子嘴上说主战,可是心里却在站和和之间犹豫不定。杨嗣昌看准了天子的心思,才能为所欲为。” “我不明白,事情为何会这样?”曹变蛟开始伤感,“这么多人,就没有看透的么?” “看透和没看透其实没有意义,因为没有几个人敢于把天子心里的话说出来,揣度圣意,这个罪名谁敢担待?”谢弘笑道,“可知那天洪大人处罚马总兵和白总兵时,我暗下里拉你是为什么?” 曹变蛟懵懂的摇头:“其实我一直想问大哥的,却没有机会。” “也许,你一直以为,那天洪大人派我们去偷袭辫子军大营,是因为我部的骁勇善战。其实,他只不过是玩了个手段,平衡权术罢了。” “玩了个手段?” “若说八镇之中,骁勇善战的只你和吴总兵不相上下,为什么洪大人不让吴总兵去袭辫子军大营,却挑了你我?”谢弘扬眉去看他,继而踱了两步,又回身,“这马总兵、白总兵、王总兵都出自祖家和吴家两大将门,都是祖吴两家的衣钵,他们必是要唯吴总兵马首是瞻的。擅自迎战,洪大人自然知道是吴总兵的心意,知道他要争头面,又岂能让我们抢了风头?” 曹变蛟默然一笑:“这我早已习惯了。当年,我和叔父一向是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你这话恰是说错了!当年的事态远远未可与今日之状况相比。当年,是因为你们与洪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现在,洪大人却是在平衡我们和四镇总兵的兵权。”谢弘显然并不赞同他的看法,“在辽东,吴家和祖家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真正打辫子军,还是要靠他们。故此,洪大人是不可能明里得罪吴总兵的,可又不能太由着他,只好安排了一出赏罚分明的好戏。这出戏既是唱给吴总兵听的,也是唱给我们听的,让我们不要与四镇总兵起冲突,保存实力。你这个时候讲情,洪大人的台阶就不好下了。” 曹变蛟茅塞顿开:“没想到,吴总兵不动声色,便可以让洪大人煞费苦心。” “以前,绎儿跟我说起过这个人的八面玲珑、深不可测的城府,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厉害角色。如今,关宁铁骑的实力不断在削弱,能否保住大明的辽东命脉,却在他身上。”谢弘的语气中尽是悲凉,“江山已经到了美人迟暮之年,关宁铁骑不灭,便可撑住半壁江山。” “总兵!”曹变蛟的侍卫匆匆而来,“洪大人有请。” 曹变蛟应声回头,浓黑的一字横眉微蹙:“为了何事?” “兵部来了皇上的旨意,命洪大人接旨之后,即刻起兵援锦。” 几乎是在侍卫话音落下的同时,夜枭“呀”得一声长叫,惊得三人一身冷汗。 相对而视,一刹那,竟只有懵懂的一片黑色。 快是八月的天气了,入了夜,单衫薄衾已经有些微寒了,可午晌的天气却是浮躁的热,让人昏昏欲睡,可绎儿却睡不着。 病了好几天了,下巴瘦得发尖,心情也一直是抑郁不堪的,仿佛总有一片阴云压在她坚强又脆弱的心弦上,心弦绷不住便要断了。 前几日,沅娘带领小三儿来府上探望,她在浑浑噩噩间,也没精神理会沅娘的伤感,只是在听到两军开战互有胜负时,心里阵痛了一下。偏偏富绶又孩子气地高叫着“来信了”进了门,兴奋得当着她和沅娘的面迫不及待的拆开了信笺。 “兵退六十里,上书请援。” 她看见沅娘因为过度惊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自己也差点在浑噩间狠狠地掐自己一下,以证明豪格的信上所言不虚。 “兵退”和“请援”,多么熟悉的字眼,可从自己记事以来,似乎只是在众多前辈阴郁的神清下,才会有这两个词的无奈与沮丧存在。她的敌人,大明的敌人居然第一次面对大明的将士兵退了六十里。 六十里,这六十里,简直是上天书写的奇迹。 她心里一喜,病却愈发重了。 因为心中的千头万绪一下子纠缠在了一起,成了又一波折磨由来的病根。 “小姐!”雁奴打开帐帘,倾身过来唤道。 “怎么了?”她支撑着爬起来,因为牵动了内息,控制不住咳嗽起来。 雁奴扶着她坐好,垫上了靠垫:“天梧师父来了,说是来辞行的。” “辞行?”她强打精神,蠕喏了一下唇,“他要去哪里?” “听说是要随皇上移驾锦州前线,为阵亡的将士超度。小姐也不方便见他,不如写个话,我去交给他。” “也好。”绎儿凝神想了想。 雁奴将研好的墨端了来:“小姐。” 绎儿却轻轻推开了,不待雁奴发问,她从枕下取出了珍藏已久的匕首,递给了雁奴:“把这个给天梧师父。” “还要稍话么?”雁奴不明白她的用意。 “你把这个给他,他就明白了。”绎儿复又躺了下来,“去吧……” 听着雁奴的脚步声渐远,绎儿的心也跟着远离了一般,忽忽悠悠地又没了清醒的神儿,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睡去,呢喃着含糊不清的话:“拜托了……” 中军行辕的大帐里,气氛沉闷的仿若暴风雨将来之前,让人呼吸不上来。 所有人看着皇太极铁青的脸色,全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多言半句,造次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只将目光全部投在案桌前跪着的两个背影上,等着皇太极压抑已久的愤怒爆发出来。 “兵退六十里?谁的主意?”皇太极一手撑着桌案,倾身向前咬牙喝道。 “是……是奴才的主张……”多尔衮没有抬头,盯着地面平静道,“当时洪承畴八镇十三万人马逼近锦州城南我军乳峰山大营,又于松山和乳峰山之间立七大营步兵,大有和我军长期对峙进逼的事态。奴才几次派兵试探挑衅,都被其部署在松山东、西、北三侧的骑兵所败。奴才担心洪承畴乘机偷袭我锦州围城的营地,造成不必要的损伤,所以擅自决定将我军后撤了六十里,以避开洪承畴的锋芒,寻机再战。” “避锋芒?”皇太极用力砸了两下桌子,“锋芒是避开了,却给了锦州喘息之机,这种后果需要朕告诉你吗?如今再要围锦州,局势已经大变了。兵退之前,为什么不上报请旨?你的胆子现在越来越大了!” “儿臣曾经提醒十四叔请旨,可是十四叔认为等报到盛京,会贻误战机,所以……”豪格跪在多尔衮身畔,颇是委屈,“十四叔是主将,儿臣……” “你给朕闭嘴!”皇太极呵斥了一声,虎得站了起来,“朕还没问你,你就想脱干系么?让你做副手,你还就会当副手!睿亲王不请旨,你为什么也不请旨?居然还敢先斩后奏!朕还没死,你就想翻天了!” “皇阿玛息怒!”豪格连忙噤声。 “奴才有负圣望,擅自退兵,请皇上治罪!”多尔衮竭力埋头,暗里甩了个眼色给豪格。 豪格也清楚,此时此刻,他们彼此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咬牙闷声道:“儿臣有负皇阿玛厚望,请皇阿玛责罚!” “拟旨!”皇太极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他深知现在治任何人的罪也无法挽回失去的战机,碍于儿子和兄弟的情面,重处之下,不能安定军心,于是将手一挥,表现着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降多尔衮、豪格为郡王,发俸一年。大战在即,暂留军中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如若再犯,两罪并处!” “奴才叩谢圣恩。” 第256章 “儿臣谢皇阿玛。” 看着面前脸色微微回转的二人,皇太极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吧!事已至此,这个烂摊子还得收拾。洪承畴现在有什么动向?双方情况如何?” 多尔衮和豪格应声而起,多尔衮上前一步,恭敬道:“回皇上,近半个月来,双方并无大战,只偶尔有些小摩擦。明军基本上按兵于营中,一切如常,并无大举兴兵之势,明军大营也未变化,仍扎营于松山与乳峰山之间,环以木栅栏,中列火器,骑兵则布于松山东、西、北三面,未有大的动向。” “粮草何处?”皇太极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不止。 “尚未察明,但观其来往进出的粮道,应该是在松山,也就是乌新河南山的地方。”豪格上前一步指出了准确的地点。 “我军的驻地如何?” “目前各部沿所扎原营地向中军行辕集中收拢,多数布于松山与杏山之外,还有一部分扎在塔山外围,做为牵制的犄角。” “传令!即刻将我军全师收拢集及于戚家堡待命,最迟在八月十六日日出之前于戚家堡行辕报到,否则,按贻误军机论处。”皇太极一脸沉峻,用洪亮的声音强调道,“如今是我大清成败一举之时,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让我大清功败垂成,谁就是我大清的第一罪人!” 燕台一望客惊心,笳鼓喧喧汉将营。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娱请长缨。 不知为什么,中军帐里却没有了应有的蓬勃气氛,反而沉郁难当。 几案上,五寸长的符节上沾满了血红,洪承畴长叹了一声,拾了起来:“祖将军,你起来吧。” 祖泽清站起身,透过一张布满烟火尘色的脸庞,嶒棱的眉一动,嘶哑着喉咙:“洪大人,锦州粮草将尽,城中已有横尸的惨景,再不救援,只怕锦州……” “祖将军不必多说。”洪承畴一摆手,撑着几案站起来,“请粮益兵的事情,现在很困难,本部堂挟十三万之众,就是为了解锦州之围,可而今……” “报——” 所有人的心顿时都因为这一声长长的喊声被提到了嗓子眼。 “报上来。”洪承畴揉了揉太阳穴,他有好几夜失眠了,此刻又开始头晕了。 “辫子军已经从乌新河南山至海边,横截了大路绵延扎营,我军一切通往松山的要路尽皆切断。” 洪承畴的手指顿时僵住了。 “什么!”大帐里一时间炸开了锅,惶惶的内心一下子全部暴露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那我们不是被包围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部堂大人!” “部堂……” 洪承畴轻轻撩了一下手指,面不改色低沉了声音道:“嗯。知道了,你去吧。” 探马不是很清楚总督大人心思,只是小心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部堂大人……” 曹变蛟忍不住上前一步,方才说了一半,便被洪承畴打断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太极果然是个狠角色。” “眼下如何行事,部堂大人请明示。”吴三桂站出队列,站到了曹变蛟身边。 “皇太极一心求战,我们想要长期拖下去已经不可能了。”洪承畴无视众将惶恐的心绪,娓娓叹道,“这个消息要严密封锁,绝不可让士兵知道,否则,局势就难掌控了。” “是!”众将面面相觑,却又不好多言,看着总督大人处变不惊的样子,他们心里多少有了一线希望。 “其他的,从长计议,容我思量一下,再做决定。”洪承畴头痛欲裂,勉强撑着挥手道,“你们且下去,多注意自己部下的动向,不可麻痹。” 看着众将散去的背影,曹变蛟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的心里还是不踏实,于是转头道:“部堂,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不妨。只是有些乏力。”洪承畴咬紧牙关撑着几案要起来,“大概是老毛病犯了。你下去吧。注意戒备,有什么情况,及时通报给本部堂。” 曹变蛟点点头,行礼退了出去。 洪承畴看见他消失在帐门口,整个人一松劲软了下来,瘫在椅子上一阵阵的眩晕。 这一战在所难免,可是赢的机会有多大,自己真的不敢去想。 清军的中军行辕里,昭示的露布边,一票将官士卒围了个水泄不通,声音越吵越大。 豪格掀开中军帐的帐帘,瞥了几眼,又甩手放了下来,回头之际,正看到皇太极穿着常服从后帐转出来。 “外面什么事情这么闹?” 豪格慌忙上前行礼:“儿臣豪格给皇阿玛请安!” 皇太极扶着桌案坐定下来,招手让他近前:“起来吧。过来坐。” “谢皇阿玛。”豪格又是一礼,坐到了皇太极的桌案边。 “一早上外头吵吵什么?”皇太极倒了一碗热腾的奶茶,呷了一口,不紧不慢地翻着军报道,“明军袭营了?” “是一群奴才在看露布,议论的声音大了些,扰了皇阿玛的好觉。儿臣这就让人去把他们撵散了。”豪格说着便要起来。 皇太极摁住他:“不用,由他们去。明军今天有动静了么?” 豪格摇头道:“还没有。” “还没有?”皇太极斟酌了一下,自顾自道,“几天了?这都几天了?洪承畴就不着急?” “儿臣估计,洪承畴要么是在等外援,要么就是打算暗渡陈仓,另有鬼主意想要瞒天过海。” “依朕看来,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洪承畴的粮草还没有断,故而不可能迫于压力出战。他的十三万人马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皇太极胸有成竹,“咱们不能再摸黑了,得见了兔子再撒鹰,咱们远途前来,利在速战,长此拖下去,怕不是好事情。” “儿臣明白。”豪格会意地点头道,“儿臣这就加派人手去探洪承畴的粮道。” “报——”一个侍卫在帐门口报道,“启禀皇上,洪承畴亲自领兵在大营外叫战。” “哦?”皇太极眼前一亮,心下暗喜。 “儿臣以为,此时不妨磨磨他的锐气,免战便是。待到明军求战不得,心绪沮丧之时,儿臣亲自领兵杀他个措手不及。”豪格信心百倍的样子,冲着皇太极说道。 皇太极嘿然笑道:“不必了!朕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办!” 见豪格一头雾水的看着自己,皇太极一笑,冲着侍卫道:“传令!睿郡王和豫亲王带兵出战洪承畴,只需守住自己的阵地便是大功一件,不得追击。” “嗻!”侍卫应命道。 “还有,传英郡王来见我,越快越好。”皇太极似乎并没有向豪格揭秘的意思,吩咐罢了,便津津有味地嚼起桌上的早点来。 “皇阿玛……”豪格有些失望。 皇太极侧目望着他:“放心吧!仗有你打的!” ———————— 每一次更新,都有惊喜,哈哈哈,涨涨跌跌的,这一把沒涨反而跌了,弃坑的人不算少嘛,上一次更新之后,弃坑了4个人。看来我的确是越写越滥了。望天……的确是越写越不符合读者的喜好了。 咬牙坚持,最差的结果,自己做自己的读者吧。 第二十八回 两阵的红衣大炮轰轰作响,腾挪迸发间,硝烟味呛得人直流眼泪。 浓烟弥散了整个沙场的上空,阴阴郁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浓烟还未散尽,朦胧中,打头的白驹坐骑上,吴三桂亮开了一身银亮的甲胄,横枪在手。身畔的疾风将他那红得逼眼的披风抖开在灰蒙蒙的穹庐之下,一绺血晕映衬着他手中的银枪,他双脚一夹马镫,抬枪直指前方:“杀——” 枪尖所指之处,多尔衮不慌不忙地一扬手中的令旗,简单明了的命令道:“杀!” “轰”得一下,身后的两白旗人马旋风一样卷了过去,除了马蹄的急驰和金属的撞击声,什么都不重要了。 横贯整个风云变幻的沙场血腥的,似乎只有两个对视的冷冽目光。 洪承畴的眼神疲惫未褪,强硬之气却丝毫不改。 皇太极的目光犀利的穿越了一切,带着无坚不摧的自信。 相隔的距离使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脸,但是冥冥之中,在某种时空的交错之下,对方的目光神情在彼此的眼中,竟是那么的清晰。 原本寂静了多日的山谷只在这一刻的轰鸣中拥有了搏杀的热闹。 碧血横飞,风沙卷疾。 这不是生命与死神的决斗,而是暮歌与朝阳的争锋。千载之后,有谁能知此刻的惨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用青锋的冰凉挑开敌人的胸膛,让那一腔喷薄的夺目血晕浇灌脚下弥漫硝烟的焦土河山。 铁蹄的飞起飞落踏着战鼓的点击,耳畔的掣掣成了勇士的赞歌,挥戈横枪的矫若游龙,成了这阳刚世界最吸引人的舞姿。而为这舞蹈布景的,却是血流横溢的凄怆;为这舞蹈配乐的,却是轰轰炮声与嘶嘶马鸣。 鲜红流淌在银胄的缝隙沟壑里,来来去去,弯弯折折间,凝滞在了残破的甲片上,一层又一层,像塞外的飞雪,堆积起了一片残阳的玄黄。 日起日落,云静云涌,只在这一天之间,美丽与罪恶被扯碎了扔了一地狼藉,没入土下,融进山脊,留下的,只有旌风晚起的萧条与肃杀,合着亡魂的呜咽回旋不定。 偃旗息鼓,带着一身的酸痛乏力回到大营,洪承畴已经连下马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眼中,一切都变成了血红。 第257章 “部堂大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滚爬到了他的马下,带着哭腔嚎道,“笔架山……笔架山的粮草丢了……” 洪承畴的脑袋“嗡”了一声,勉强挤出一句话来:“丢了?” “辫子军乘我军去攻打大营的时候,派……派阿济格袭了我军的粮道……”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军的粮草所在?”刚刚填补了宣府总兵空缺的李辅明一把揪过那人的衣领,瞠大了虎眼,逼得那人无处可逃。 “是……是护粮的大营中,武备库里一支百虎齐奔箭走了火,暴露了目标……” 李辅明甩手一个巴掌,把来人掀翻在地,噌棱棱拔出了腰刀。 手起刀落,鲜血溅了洪承畴一脸。 洪承畴陡然打了个激灵,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振臂大叫道:“杀!给我杀——”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整个人便从马上栽了下去。 “部堂大人……”一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他架了起来。 皇太极在油灯下摩玩着手中的一支雕翎箭,洋溢着兴奋听豪格绘声绘色的说着劫获明军笔架山粮草的战况。 “……这支箭走火走得还真是时候,砰得一声腾了空,连着炸了两声响,我们远望去,射出的箭漫天都是。恰好就有两支箭落在了滨海的沙地上。十一叔让人捡来看,这箭还没到面前,硫磺硝石的味道,就呛得我们差点流眼泪。十一叔和我立刻就认出来了,这是明军百虎齐奔箭的子箭,附近肯定有明军的大营。就这么着发现了笔架山的粮草。”豪格一脸难以抑制的亢奋,连带着手舞足蹈比划得来劲儿。 多铎听得入神:“你们就不怕有埋伏?” “可不是!后来看看又没什么动静,正在犹豫的时候,海上漂来一条青布的帷幔,一看就知道是盖草料的防潮布。我们也不敢贸然进兵,决定从侧路伏击看看。还别说,真就在小道上拿到了明军的人,于是才知道,笔架山存的都是洪承畴决战的军粮。”豪格朗声笑道,不免得意,“就算洪承畴老奸巨滑,这一次阴沟里翻船,怕是也要向着大明天子谢罪自杀了。” 中军帐中立时爆出一阵笑声。 皇太极摆摆手:“好啦!别在这里没完没了的邀功了。” 豪格回身一礼,嘴角扬起自豪的笑意:“嗻!” “都回帐休息吧!”皇太极站起身,走下座位,“朕估计不错的话,洪承畴明天一定会挥兵再战的。大家要好好休整一下,等仗打完了,朕会好好犒赏大家。” “谢皇上!臣等告退!”一众人应声而起,恭敬地行礼退了出去。 豪格方才走到帐口,便被皇太极叫住:“豪格,你留下,朕有话问你。” “皇阿玛请吩咐。”豪格回身行礼。 “今天你派酒宴了?”皇太极踱了两步到他面前。 “没有啊。”豪格摸不着头脑。 “你闻闻!闻闻!”皇太极示意他,“有酒味没有?” “好像……好像是……”豪格使劲嗅了嗅鼻子,一脸疑惑,“奇怪了,儿臣并没有派酒啊!哪来的酒味?莫不是……” “走!随朕出去看看!”皇太极一挑帐帘疾步出来大帐。 两个人带着侍卫缘着酒味而来,迎面的酒味也愈发大起来,大到有点不对劲。 终于,在靠近马棚的草料堆畔,看到了十几个身影穿梭忙碌着。 豪格甩了个眼神给侍卫,自己握紧了剑柄蹑声靠了过去:“好大的胆子!胆敢擅自饮酒,该当何罪?” 这一叫不要紧,慌忙间,一个抱着酒坛子的小卒被草垛绊了一跤,怀里的酒洒了大半,头上的凉帽也掉了下来,露出了头发。虽然打着条粗壮的辫子,却不是薙发。 “来人啊!有明军袭营!”豪格“锵”得一声拔出佩剑,举剑就劈了上去。 一柄剑却如横空杀出,将他的剑刃硬生生格到了一边,那力道让他握剑的手虎口发麻。 “快!带弟兄们撤!” “是你?”豪格的眼镜眯成了一条缝,狠狠地咬牙,“咱们真是冤家路窄!” “少废话!看剑!”那声音也不带丝毫的怯懦。 “你要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豪格的剑紧逼上去。 “谁付出代价还不一定!” 双剑在黑夜中迸着火花,金属的碰击声更是不绝于耳。 “你放下剑,本王让你死的痛快一点!”豪格避开他刺来的一剑,反手还击。 他闪身让开了,又是一剑刺来:“阎王爷是我兄弟,你不知道么?” 豪格纵身跃出圈外,一扬手:“把他给本王拿下!” “就凭他们,也想拿下我?”他横剑冷笑,剑眉扬起,“你也太高估自己了!” “混帐!”豪格被他一激,挥剑又要再战,却被皇太极伸手拦住,“好!你有种!” “你也不差!”他游刃有余的笑道。 “你今天也休想全身而退!来人!放箭!” 一声令下,几十支箭带着腥风扑面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衣身影半路杀出,一手扯住了他,另一只手一扬,一阵迷烟之后,草料堆前便没了人影。 豪格拨开迷雾,不甘道:“来人!跟我追!” “不必了!穷寇莫追!加强巡防,不要再让明军有可乘之机。”皇太极叫住豪格,“看起来,明军已经黔驴技穷,不肖多少时日,我军便可以全胜而归了。” “可是,皇阿玛……” “好了!不必追了!” 密密的树丛之中,发出几声诱鹿用的牛角声,继而伴着窸唆声传过那边去了。 “将军!” “将军!你可回来了!” “我们折了几个弟兄?”他脱下了清兵的凉帽,扔到了一边。 “一个都没有,全都在这儿。”一个士兵激动道,“将军,你没事吧?” 他挨个拍过他们的肩:“我没事!大家放心!” “将军,差事办砸了,怎么办?”那个不小心露了马脚的士兵还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自责。 “没事。”他冲着那个士兵温和的一笑,“还有机会,别担心。” “谢将军。”那个黑衣人扯下了面巾,淡淡笑道。 “哦,还没向壮士道谢救命之恩。”他忙回身抱拳下拜,“多谢壮士仗义出手,谢弘感激不尽。” “快快起来!”黑衣人双手扶起谢弘,“天梧只是举手之劳。” “天梧大哥过谦了。”谢弘抱剑一礼。 “贫僧法号天梧,谢将军叫‘大哥’,怕会犯佛门禁忌。”黑衣人双手合十。 “原来是位高僧。”谢弘赶忙换了佛家的礼法,“刚才是谢弘冒昧了。总之,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天梧一笑:“佛家以慈悲为怀,寻常人都不能见死不救,何况天梧是出家人?不过,天梧救将军还有一个缘由。” “哦?”谢弘展眉笑道,“莫非凌焯与佛有缘?” “不是与佛,而是与一位女施主。”天梧从怀里取出绎儿交托的匕首递过去,“将军应该识得此物?” “这是……”谢弘一下子控制不住得激动起来,“绎儿来了?她在哪儿?” “祖姑娘并未来此,她还在病榻之上。” “她病了?”谢弘心头一揪。 天梧点点头:“战争一开场,她就病了。” “我听师父呼绎儿为‘祖姑娘’,全没有佛家弟子的拘谨,想来关系定是不错。绎儿肯把贴身的匕首交给师父,师父便不是寻常的人。”谢弘转念细想,不由得追问,“师父可愿实告在下?” 天梧叹了一句,缓步从谢弘的身侧踱过,沉吟了一下:“天梧早与将军相识,只是将军不曾记得罢了。天梧俗家姓方,原是赵率教总兵的部下,跟随少将军出生入死多年。” “原来是赵家的人。”谢弘的心底不免有些思绪繁复,“我记得,当年遵化一战,赵家四千精骑全军覆没,不想在这里竟能遇到故人……师父尚且能全身而退,想必赵大哥……” 天梧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四千人唯天梧一人生还,人间惨剧,何必再说。” 谢弘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刻骨的痛,心情一下也跟着沉了下去:“那么,赵大哥……” “少将军很看重谢将军,临终时也有托付,只是……”天梧背过身,长叹着,“你们还是快些回营吧,天亮了便走不了了。谢将军无需强求,大明朝气数怕是尽了。天梧只是希望将军不要玉石俱焚,伤了祖姑娘的心。她的心质已柔弱不堪,再经不起折磨了。” “士当知其不可而为。该怎么做,我心里明白。”谢弘毅然说道,“我若有不测,请师父代我照顾绎儿。” “天梧答应过一个人同样的要求,但是天梧发现,这个诺言,天梧根本就无法实现。”天梧侧过脸,平静的看着谢弘道,“天梧无法安抚祖姑娘受伤的心,但是,却可以为将军的灵魂超度。” 谢弘沉默着,初晨的微光镀在他刚毅的轮廓上,多了几许朦胧的伤感。 三枚铜钱从绎儿的手中落到了桌上,没有规律的各自旋着圈,带着金属的嗡嗡声安静了下来。 绎儿在一旁雪白的湖宣上抬笔添了第六道墨线,于是盯着纸上的墨线出神。 “咦?这是什么?”富绶踮着脚趴在桌子上,伸出小手去够母亲画了奇怪符号的宣纸。 绎儿的神情郁郁的,也不去搭理富绶,任他扯着一张宣纸横过来竖过去的折腾。 “额娘!”富绶不甘寂寞,在她面前晃着宣纸,“这是什么呀? 第258章 这是什么字啊?” “这不是字,是卦。”绎儿勉强爱怜一笑,“你自己玩去吧。” “什么叫卦?卦是干什么的?”富绶却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 “卦是用来占卜的。”绎儿从他手里抽出宣纸,展平在桌上。 “什么都能占卜么?”富绶偏着小脑袋,撇着小嘴。 “对。”绎儿伸手把他抱到膝上。 “我要学!”富绶伸手把三枚铜钱攥到了手心里,学着母亲的样子在桌上一气乱扔。 “你学它做什么。”绎儿亲了下他的小脸,“你又不当算卦先生。” “那额娘算它做什么呢?”富绶仰起小脸,眉毛扬了起来,撅着小嘴,“额娘会的,我也要学。” “小姐。”雁奴拿着本书进了门,“你要的《易经》找来了。” “辛苦你了。”绎儿忙招呼她,“你身子重,让下面的人找就好了,快坐下来歇歇。” 雁奴脸色微红,带着将为人母的喜悦:“奴婢哪有那么精贵呀。” “哦?《易经》!”富绶跳下地来,一路奔到雁奴身边,把书夺了来,旋即爬回榻上,翻看起来,“潜龙勿用,阳在下也……额娘,这是什么意思?” “潜龙勿用的意思,就是说,龙潜在水里,暂时不发挥作用,等待时机。”绎儿从富绶手里抽出书来,摊在案上翻起来。 富绶从身后抱着绎儿的颈,紧贴着绎儿的脸,竭力凑到书边:“额娘,那龙为什么要潜在水里?它洗澡吗?” 雁奴“噗呵”一声笑了出来。 绎儿微微抬头,抚着富绶搭在自己肩上的小手:“你看的是乾卦,这个卦是以龙为喻,暗示了人生由生长、增长、盛壮,直至穷极衰亡的发展,跟洗澡没关系。” “这是乾卦,那额娘卜的是乾卦么?”富绶钻到绎儿怀里撒娇。 “额娘卜的是离卦。”绎儿的手指划过爻辞。 “离卦?是分离的意思么?”富绶眨眨眼睛,望着绎儿。 绎儿却没有半点反应。 展开的书页上,一行字赫然在目。 “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她傻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如其来如,焚如……”绎儿喃喃念出来,“死如、弃如……暴兴暴灭……怎么会呢?暴兴暴灭……” “额娘,你在说什么呀?”富绶推搡着她,“额娘,你说话呀!” 窗间青凤的脖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久久不歇,仿佛是她心底的暮鼓挽歌。她不知道,她期待着什么,又守着什么。只是这么一年又一年,一春又一秋的活着,在寂寞中挣扎,难道自己的灵魂早已死了么?还是飞去了那个早已去不了的战场?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这样的风雨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纤弱的心质中何时才能停歇下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一副充耳不闻的神情,嘴角扬起习以为常的微然,心里交叠着说不清的愁绪,像一张密得找不到缝隙的网,将她全部的身心裹得透不过气。 硝烟位褪,血腥四溢,将所有生灵浸淫其中,宛如一只命运操控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脖子,唯恐一口气喘息不及,便要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倘若如此,也比惶惶不可终日要幸运得多。 中军帐中一片死寂,如同一潭死水,连风都吹不起一丝波澜涟漪。 洪承畴强支着身子坐在帅座上,形容枯槁了许多,有些凹陷的眼睛浑浑噩噩的扫过两侧就坐的八位总兵,急切中找寻着某种期望已久的神情。 然而,他的目光所到之处,看到全是逃避。 他的内心里仿若突然被扯裂出了伤痕,缓了口气,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感到自己一味强自的镇定已经被面前八个人的沉默搅乱了,以“知其不可而为”自勉的信念也就此成了黄梁一梦。 终于,一个挺拔彪悍的身影站出了队列,以洪亮的声音拼合了他心中破裂的期望:“末将愿意为大人打第一阵!” 洪承畴抬起头,望着那一双给他力量的眼眸,沙哑了喉咙:“曹总兵……” 曹变蛟抱拳下拜,给了他永不言败的执着言辞:“末将甘愿为大人打先锋,迎战皇太极!” 不知怎的,这洪亮的誓言却在八月的山风中成了呜咽,化作了一片阴云笼罩在了大明王朝的上空。 帐帘外,谢弘抽回了本欲掀帐帘的手,转脸向天长叹之际,却望见东方鱼肚白处,一弯下弦月的苍白。 清冷淡漠的月光在他的脸颊上点亮了晶莹,咻得滑落了。 第二十九回 黄骠马上,银甲与鲜血喷涌四溅的眩目,宛如盘古未开天地前的混沌中一道血虹。 寒光飞近,避之不及地驱散了眼前常常笼罩的沉昏。 “变蛟!”谢弘横空斜挡一枪,将死神的魔爪斩断于曹变蛟的身前。 曹变蛟半身银甲已经凝上了绛红,黝黑的脸上除了半干未干的红色,不仔细找寻,竟连眼睛也可以忽略不计。手中的曹家枪法随着长毛在手上的呼啸声表现的淋漓尽致。可是,纵使他再勇冠三军,面对多尔衮兄弟手下的铁骑,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野战争锋本就不是明军的长项,更不是他曹家军的长项,可是他没有退路。 他的眼睛杀得血红,横眉怒对之间,面目已有了罗刹般的狰狞,切齿的不甘让他决然向前,纵马驰向敌军的铁骑源头。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两侧清军纷纷在他的矛下落马,就着这个间隙,他反手拈弓上箭,瞄准了万马军中,旗帜下的多尔衮。 弦未松劲,箭未出手,却是一股腥风迎面而来。 他只觉得心口一震,天旋地转间摔下了马背。 谢弘飞马直至近前,跃马横枪杀却了涌上前来的清军,伸手弯腰将他挟上了马背,枪尖的凛冽寒风硬是在无路的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敌人的血,曹变蛟的血,自己的血混合在一起,铺染了他一脸一身。 身后是如潮追兵的迫近,身前是如山阻隔的堵截,曹变蛟伏在他的背上已然人事不省,可是手中的长矛却已久不曾松开半分,只在马艰难地前行之际沿路划出一条沟脊,弯弯曲曲的种下了一路血花。 已经能看到明军主帅的旗帜了,谢弘的力气也消失殆尽,连喊都成了奢望,身上的伤口处处绽破,血的红色模糊了视野。 红的,四处一片红。 “凌焯!”吴三桂纵马横枪带部迎上来,举手之间帮他解决了身后的威胁,“快!保护曹总兵和谢将军回大营!其余的,跟我上!” 谢弘眩晕之间,不等亲兵上前牵住马缰,便一头栽下了马背。 眼前几张模糊而扭曲的脸一闪而过,随即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曹变蛟此时也身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他寻着前面不远处萤火的微亮迎去,浑身的无力使他几番摔倒。 那微亮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他只觉得喉咙口一咸,脱口叫了出来:“叔父!叔父……” 模糊的面容影影绰绰,赖是他如何伸手去够,也够不着一般。 他的心头一时血涌:“叔父!叔父……叔父——啊——” 胸口的一阵剧痛将他眼前的微亮豁然打开了,他条件反射似的弹起来,又重重地摔将下去。 “曹总兵真是命大!”军医一头汗水,心有余悸地盯着自己手中血淋淋的箭镞,“再差半寸,就回天乏术了。” “曹总兵,你怎么样?” “是啊!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部堂大人来了!”一声高叫后,大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洪承畴瘦小而佝偻的身影缓步到了众人面前:“尔等先行回去吧。变蛟身负重伤,需要调养,就暂时不要打扰他了。晚上,还要开会商议突围的事情,大家抓紧休息。” “末将遵令!” 一阵嘈杂的声音去远了,洪承畴踱到了曹变蛟的床头,看着他失去血色而苍白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着,心下刀绞一般,“变蛟,他们都走了,你要是痛得厉害,就叫出来吧。” 曹变蛟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一声也没哼出来,额上豆大的汗珠密密地布满了一片,连成一线后便如浆似的淌了下来,湿了枕头,潮了薄衾。 “还有麻药么?”洪承畴转脸问正在给曹变蛟敷药的军医。 军医叹了口气,也不作声,只是摇头。 “一点都弄不到么?” “早在五天前,军里的麻药绷布就都用完了。”军医身边煎药的徒弟愁眉不展,“现在涌的绷布,都是内衫撕的。谢将军的伤也很重,不过还不致命。小的们好说歹说,他也不肯涌绷布和止血散,一定要留给曹总兵。” 洪承畴心里不免有了一种不合时宜的颓唐,再坐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缓缓起身,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垂垂老矣的长叹一声:“曹家就剩下曹总兵一个了,你们念着他曹家一门为国尽忠,尽力照顾好他吧。本部堂还要处理军务,有事就差人来说。” “是,大人。” 回到中军帐,他一沾上椅子顿时萎了一般瘫在了桌前。他心里明了,今日两军交战试图突围而出已经成了妄想,他强在众人面前做的乐观,如今连自己也无法说服了。 桌案上如山的公文,他已经不想去看了,因为连日的奏报无一日不打击着他仅有的自信,动摇着他的坚定。 自从笔架山的军粮被劫,自己卧病不起,军中的人心惶惶早已经在他的意料中。然而,他万万没有估计到,逃跑投敌的人会成倍的快速增长,就如同锐减的军粮一样,再没有了填补的希望。 第259章 他知道该是下定最后决心的时候了,否则日久生变,谁能料想数日之后,他身边还会有几个人? “大人!用饭了。”侍卫端着一碗汤面进了大帐。 “哦!”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仍然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盘算这突围的路线。 “大人,还是趁热吃吧。”侍卫将汤面递到他面前。 他张开眼睛,伸手去接:“嗯,你去通知一下,一个时辰后,众将来中军帐听令!” 侍卫的“是”字尚未出口,却见另一个侍卫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大帐,一个站不稳摔在地上:“大……大人……不好了……” “出了什么事?不要急,慢慢说。”他见怪不怪,一副以不变应万变的架式。 “王……王朴总兵……大同镇的人马全部……全部逃跑了……”侍卫上气不接下气道。 “什么?”他猛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金星乱窜,热汤面失手泼在身上,也没觉得烫,“你说什么?” “大同镇的人马全部逃走了……一个也没剩下……” “王朴这个懦夫!”他抓起砚台,狠狠地砸在地上,“本部堂……” 他怒火中烧的话还没说完,又是一个侍卫冲进了中军帐:“报——大人,宁远人马全军遁逃!” 他张大了嘴巴连“啊”都啊不出来,整个人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呆若木鸡。 然而,现实的残酷还不仅于此,他这里还没有缓过神来,前屯卫总兵王廷臣也一头扎进了中军帐:“大人!宣府、密云、蓟州、山海关四镇人马全数溃逃,四营已经被辫子军占了!” 这一声大嗓门的叫喊硬是将洪承畴从愕然中惊醒,那一下恍若惊梦,他喉头一紧一松之下,一口血咸咸地喷了出来,眼前黑了一片。他狠狠地用力合了一下本已松弛垂挂的眼皮,又睁开了眼睛,咬牙切齿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他的意识未软,人却已经栽倒下去。 “部堂大人!”王廷臣一把架住了他。 “部堂大人!”谢弘架着方才苏醒的曹变蛟艰难地挪进大帐。 王廷臣低头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洪承畴,冲着谢弘和曹变蛟摇了摇头。 “王总兵,现在全营还有多少人马?”谢弘冷静的问道。 “兵丁总共还有八万三千多,可是能上阵的……”王廷臣叹了一声,“能上阵的不到三万……” “巡抚大人可在?”谢弘又问。 “我邱民仰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帐门口,一个中年人迈着坚定的脚步近前来,“事已至此,邱某愿与几位同生共死。” “好!”曹变蛟用力挣脱了谢弘的搀扶,强自站定,“王总兵,就烦劳你带兄弟们保护部堂大人和邱大人先撤往松山城暂避,曹某自去与皇太极厮杀,保你们无恙。” “不可!曹总兵,你……”邱民仰出言欲阻。 曹变蛟苍白一笑,将手一摆,冲着帐门口大叫:“曹成!曹忠!” “属下在!”两个家将应命而入。 “你二人随王总兵护送部堂大人,邱大人退守松山。如有纰漏,看我如何处置!” “将军!”两人一惊。 “莫要多说!我曹家两代为将,转战千里,以血肉之躯搏得大小曹将军之名,是曹家的人就不该怕死!我若战死沙场,是全我曹家对大明的忠烈名节,不负文诏叔父,鼎蛟弟弟的英名!”曹变蛟的言辞之间没有了半点重伤之人的虚弱,却激昂到了蹈死不顾的亢奋。 “可是……” “你二人若是大丈夫,就不要再多做纠缠!” “是!”两个家将一左一右架起洪承畴往帐外去了。 王廷臣和邱民仰拱手一礼:“曹总兵,松山城见!” “好!”曹变蛟也还礼道,“珍重!” 一时间,嘈杂声去远了,中军帐安静了下来。 “变蛟……”谢弘刚一开口,便被打断了。 “大哥还是先走吧!”曹变蛟深吸了一口气,煞白的唇角尽是刚毅,“变蛟亲自断后!” “你误会我了!”谢弘挺直背脊走到他的面前,“你我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这么些年,再难也没有改变过。如今你决心将生死置之不顾,我怎能让你孤独呢?” “可大哥你……” “你我皆是大丈夫,不是么?”谢弘一笑中带着自信,“我相信,不消三个时辰,我们便可以站在松山城头。” “好!”曹变蛟感意气而开怀笑道,“不论结果如何,这个约定谁都不许赖!” “走!”谢弘一偏头指向帐外。 “走!”曹变蛟的声音更加铿锵有力。 然而,这一边皇太极却与他们的担心背道而驰,在轻松拿下了明军七大营后,只将目标锁定了遁逃的六镇人马。此时此刻,他正坐在御帐中等候着伏击歼灭明军万余精锐的捷报。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心理活动,平静安谧的一如往昔,只在椅子扶手上时时叩击的手指之间方能看出他内心思虑的焦急。 桌上摊着份刚送来不久的公文,是关于受降锦州城的上书。而其具讽刺意味的是,上书的人是祖泽润,而要收降的人却是他的父亲祖大寿。 对于收降祖大寿的心思,他可以说是数年来一直未曾改变。先前他设计离间了袁崇焕与崇祯帝之间的关系,内心里并非要置袁崇焕于死地,而是一心想收为己用。谁料想,袁崇焕的蛮劲和无以伦比的“愚忠”白白浪费了他的心机。袁崇焕一死,原本可以称为铜墙铁壁的关宁铁骑也不再像以前一样铁板一块,就此人心涣散,支离破碎。他一心像在大明万夫莫开的辽东防线上将裂缝撕得更大,首当其冲的当然是祖家。可是,他似乎小觑了祖大寿的愚忠血性,更没有料想到祖大寿宁可牺牲全家族家眷子侄的性命,也绝不变节的耍出了诈降之策。他背负了不孝不义之名,抛家弃母,手刃战友,竟连头也不回的带着“知其不可而为”的执着回到了敌人的立场上,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底里有感而发“大明有如此血性的汉子,又为何会落魄到如此境地啊!” 其实他的内心深处,他的卓绝智慧已经参透了其中的谜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崇祯帝的失败正在于,他什么事情都希望能立竿见影,勤勉有加,却又刚愎自用诸多猜忌,最终将自己的双翼折断而不自知。 “自毁藩篱啊!”他吁出了一声,眉头淡淡一舒,撑着桌案站起来,凝神望着帐门口喃喃自谓,“父汗!我们父子两代人的目标就快要实现了,入主中原的哪一天不远了!您的在天之灵要保佑大清的臣民,保佑儿臣能够实现您的夙愿。”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这年正月祭神时萨满在神灵前祝祷的情景。 “久居长白山峰顶上,九层峰上的金楼子里的,巴图鲁尼瞒,请沿松花江降临时,身穿金色的盔甲,手持银色的大枪的巴图鲁始祖,带领八旗千万,驰骋原野,征伐江南,威震四方……” “征伐江南,威震四方……”他不觉轻声念了出来,两代人的夙愿就如同黎明将至,曙光来临,给他原本一向静如止水,处变不惊的心竟带来了浪涛的澎湃。 “皇阿玛!”大帐门口,他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他期盼的身影,“皇阿玛神算,天佑我大清!” “情况里真如朕所料,儿臣和十一叔他们奉命伏兵塔山、杏山,还有小凌河口,果然和溃逃的明军遭遇。儿臣所率的镶黄旗人马在杏山与明军大同总兵王朴遭遇,儿臣捷杀了两个时辰,斩获颇多,王朴只剩下三百多人马苟延残喘的逃去了。”豪格兴奋之余,脸涨得通红,一路飞马而回,额头的汗零零落落的也不屑去管。 “其余各部的情况如何?”皇太极关切道。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听探马报来,十五叔那边也是张网相候多时了,估计不消一二个时辰,就有捷报传回了。” 豪格的话音未落,一个侍卫飞报入帐:“豫亲王已在高桥和桑噶塞堡和明军接仗了!” “是明军哪一部?”皇太极追问。 “宁远总兵吴三桂部。” 皇太极深吸了一口气,坐定下来:“再探!” 豪格看着侍卫出了帐去,这才开口:“皇阿玛何故叹惜?” “洪承畴表面上是统率八镇人马,十三万众,可实际上,这八镇分属不同的节制,本来就未必全部肯受他的调度。他能把交椅坐到现在才翻掉,也是万幸了。虽说是八镇人马,可实际上能用的不过只有一半。依朕看,真正能和我们八旗较量的,只有曹变蛟和吴三桂两部而已,其他的不过是蝼蚁,各求自保罢了。”皇太极泰然自若镇定,“只是你十五叔与吴三桂这一战,胜负难说。” 豪格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继而掩饰失态的噤了声。 “怎么了?”皇太极对他的反应倒是了如指掌,轻轻笑道,“有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豪格点点头:“不甘骗皇阿玛,儿臣曾经听十四叔说过。” “哦?”皇太极心底深处被无形的小手扯了一下,不很自在,“什么时候?” “兵围锦州的时候。”豪格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皇太极的心绪变化,神情之间也多了份谨慎。 皇太极的眉头本能的一蹙,心里伴着豪格的字句“咯噔”了一下。 帐中只剩下父子俩,却又一时间没有了话题,于是沉闷下来,好再一份捷报的传来,重新溅起了死寂中的浪花。 “禀皇上,郑亲王到了。” 第260章 “快宣!”皇太极一挥手。 济尔哈朗领着几个参将进了大帐,齐刷刷行礼:“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快平身。”皇太极点点头,“辛苦了。” 济尔哈朗道了谢,站定道:“皇上,曹变蛟与奴才所辖镶红旗部激战四个时辰,曹部折损人马甚多,而且曹变蛟也是带重伤上阵,如今,已退守松山城等待援兵。奴才的意思,是否乘胜拿下松山城,活捉洪承畴。” “不必。”皇太极一摆手,“洪承畴是个人才,咱们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围而不打,以焦其心。” “围而不打?跟锦州一样?”一个参将不解道,“皇上想等洪承畴自动投降么?” “正是。”皇太极很有把握的笑道。 “皇上,奴才以为,咱们围锦州已经有两年了,期间虽曾中断过几次,可是锦州的状况却未曾有半分起色,祖大寿至今还没有投降的意思,对派去说降的人也是一言不发地打发回来。奴才是担心咱们即使围了松山城,洪承畴怕也会像祖大寿一样。” “是啊!儿臣以为,王叔说的极是。”豪格行礼奏道,“儿臣担心,逼急了洪承畴反而不好收拾。洪承畴到底不比祖大寿,祖大寿至多是个将才,可是洪承畴可是会用兵善谋断的人。兵围松山城之事,还请皇阿玛三思。” “你们的话,朕不是没有考虑过。”皇太极一笑,“不过你们忽略了洪承畴和祖大寿是不一样的。” “哪一点?”豪格并不明白。 “将门之后必有些愚忠,可是洪承畴的出身贫寒,所以和祖大寿这种世受国恩的将门之后相比,血性是不一样的。” “儿臣还是不很明白。”豪格一头雾水。 “你不明白不打紧,你王叔明白就好了。”皇太极将目光转向济尔哈朗。 “奴才明白是明白了,只是如何招降他,还请皇上示下。”济尔哈朗应道。 “一样的道理,不理不睬,但必须让他活着。”皇太极似乎不打算说破。 “嗻!”济尔哈朗也是懵懂而已。 “睿亲王到!”帐外一声高叫。 “奴才多尔衮叩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多尔衮健步入内,举止潇洒之余透着皎皎英气。 “起来吧!”皇太极示意他起身,“十四弟看来也是大功告成了,说说看,情况如何?” “回皇上,奴才没费什么力气已将白广恩,马科还有唐通三路人马尽数歼灭,特此向皇上复命。”多尔衮轻描淡写地奏报道。 “十四弟做事,朕一向放心。”皇太极的笑语中暗暗有意思嚼不烂的苦涩,转而又被飞报入帐的捷报扫了个干净。 “报——豫亲王已经大捷,除了吴三桂一人走脱,宁远三万人马尽皆歼灭!” “十五弟果然了得!”济尔哈朗赞道。 多尔衮的唇际滑过一丝得意的笑,瞬间隐没了。 皇太极却将这笑尽收眼底,心头一紧,假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豪格。 豪格仍在与几位参将聊着战况,丝毫没有半分敏感。 “三十而立!三十岁的年纪了还是这么没心眼,一点察觉不到身边危机四伏么?”皇太极恨铁不成钢,暗自攥紧了拳头,“你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平日里却不晓得多留几个心眼,只知道我说一,你不说二……” “皇上!”多尔衮却似察觉了皇太极神情的微妙变化,轻叫了一声。 “哦!十四弟有什么事情要说么?”皇太极回过神。 “奴才有些疲惫想回帐休息一下。”多尔衮顺口应道,没有半分的慌乱。 “那都回去休息吧。”皇太极站起身挥手示意。 “嗻!”几个人应了声,陆续往门口退去。 不料—— “皇上,盛京六百里加急!”一个侍卫托着一个锦盒飞奔入帐,举过头顶跪呈。 众人一下子怔住了,齐刷刷去看皇太极。 皇太极走到近前,取出了加急奏报,展开在手中,顺口问道:“什么事情?” “回皇上,盛京急报,宸妃娘娘病危!” “什么?”皇太极的脑子里一下子炸了一样,顿时头晕目眩。 “宸妃娘娘病危,太医们已经束手无策了,只能用参汤保着原气qisuu奇书,等皇上回去见最后一面。” 皇太极眼前一黑,气息一紧,扶着太阳穴径直向后倒下去。 “皇阿玛!”豪格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了皇太极,同时亮开了喉咙,“快!快!宣太医!宣太医——” 皇太极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嗡了一声,于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 这两天忙着改学生的卷子,更新速度不免慢了很多。我努力的码字啊,码字啊,顾不得人气涨跌…… 平常心哇,平常心…… 第三十回 “皇上这个病是气血攻心所致,加上连日劳累,自然来势凶猛,一时之间想要痊愈是不可能的。依奴才愚见,还是先行回京调养要更妥当。”中军帐中太医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向着豪格禀告病情,“究竟如何处置还请王爷明示。” “皇阿玛的病况你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兹事体大,说出去于军心不利。若有人问起,只说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你立刻回去打点行装,本王这就遣人准备护送皇阿玛回京的事宜。”豪格此时的果断和成熟让浑浑噩噩的皇太极精神一震。 他缓缓张开眼睛,用虚弱的声音召唤豪格道:“豪格……” “你先出去吧!”豪格一甩头,示意太医退下,自己招呼帐口的三个侍卫道,“尔等都先退下,守着门口,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来。违者立斩!” “嗻!”三个人应声而退。 豪格看着他们退出帐外,这才步到榻边,倾身请旨:“皇阿玛有什么吩咐?” “你几位叔王呢?”皇太极闭目养神,只轻轻启阖了一下嘴唇。 “儿臣斗胆替皇阿玛打发他们回去了。”豪格跪在榻边,照看着病倒的父亲。 “朕睡了几个时辰了?” “大约三个时辰。” “大臣和诸王都知道朕昏迷了三个时辰吗?”皇太极突然睁开眼睛,眼神出奇的冷峻。 “儿臣一早就封锁的消息,对外只声称皇阿玛不过是一时急火攻心,正在休息,已经无有大碍。下令让奴才们不许擅离中军帐一步,守护皇阿玛的安全。儿臣亲自守在帐门口三个时辰,寸步未离,不敢疏忽。”豪格一五一十的回话,“如今双方胜负未分,儿臣担心皇阿玛的病情传出去,明军会有反扑的机会,于我军心也会有大变数。” “嗯。很好!”皇太极欣慰中带着慈父的笑望着眼前一向让他恨铁不成钢的儿子,“你做的很好!朕生病的事情,切不可张扬出去,以免影响战局。皇阿玛很欣慰,你成熟多了。” “谢皇阿玛褒奖。”豪格疲惫的一笑,继而又关切地握紧了父亲的手,“皇阿玛现在可好些了?还觉得沉闷么?” 皇太极只手撑着病榻由豪格扶着坐起身:“豪格啊,朕……朕现在昏沉沉的实在不能理事,只能回京再做计议。这里的战局却正是关键的时候,得挑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坐镇松山……” “儿臣甘愿为皇阿玛分忧。”豪格忠恳的说道。 “步……你还不行。你虽然也砺练了多年,但是本性率真,和洪承畴做对手,恐怕不是他的对手。”皇太极摇头叹了一声。 “那……那儿臣就护送皇阿玛回京好了。”豪格深吸了一口气,退而求其次。 “你不能跟朕回去。”皇太极仍然不应允,“你留下,朕有另外的任务给你。” “是攻打松山城么?”豪格一心想拿下最大的战功。 “不。”皇太极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道,“你听着,朕会留你十四叔坐镇松山,统领全军,你要……你要好生替朕盯紧了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要派人飞报回京。朕的用意,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豪格努力地点点头,“皇阿玛放心。” “记住!不要意气用事,也不要争功。只要安安稳稳的盯牢了他就行。”皇太极温柔地抚着儿子的背脊,“皇阿玛今时今日只能依靠你了,你可千万别让皇阿玛失望。” “儿臣绝不辜负皇阿玛的厚望,一定加倍的谨慎小心。” “这样便好……”皇太极靠着枕头缓了一口气,“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给家里写封信,让何洛会护送朕回去的时候顺便带回去。这仗你也打了三年了,也该惦记一下家里的人。” 豪格有些惊诧于父亲突如其来的儿女情长,心里莫名地涌过一股暖流。难道是心爱的宸妃将要不久于人世,让父亲一向英雄果敢的冷淡骤然融化了么? 豪格行礼告退之时,竟意外的看到了皇太极眼角滑落的晶莹。 皇太极的泪滑落的同时,上天的悲伤却久垂难下,于是在寒风的叹息中凝成了冰雪霜颜。 一针一线在手指尖上流淌穿梭着,并不因为绎儿纷乱的愁绪而凝滞。 一束兰花,葳蕤的纤细正如她已经被岁月磨棱殆尽的坚强,淡蓝的花儿蕊儿也像蹙着眉头,在雪白的缎面上望着她,映着她永远不可启唇的阴郁。 瑞木青趴在她的膝头上,澄清的眸子仰望着她苍白的脸,胖乎乎的小手不时伸出去拉扯着她的绣绷:“额娘,让我看看……” 绎儿抬眼去看窗棂上婆娑的竹影,斑驳得如同她千疮百孔的心,于是松了手,由着女儿拨弄着绣绷。 第261章 “额娘,你为什么不绣鸟儿啊?”瑞木青丟了绣绷牵着她的衣角撒娇道。 “绣什么鸟儿?”绎儿心不在焉地在瑞木青的小脑袋上抚了抚。 “就是……就是两只好漂亮的鸟儿……”瑞木青竖起一根小手指,支在粉红的小嘴边,竭力在脑海中搜寻什么,“嗯,会游水的……五颜六色的……叫什么鸳鸯……” “鸳鸯?”绎儿低头亲亲女儿粉嘟嘟的笑脸,“你从哪里看到的?” “我看见姨绣的,好漂亮好漂亮的鸟儿啊!”瑞木青直起身子,蹦达了两下,忽又一本正经,“额娘也绣个嘛!瑞格儿要嘛!” “鸳鸯不是随便绣的。” “为什么嘛?”瑞木青一撅嘴不依了,小手扯着自己的小衣角,“范先生跟姨讨,姨就给他了,姨也沒说不能随便绣嘛!” 绎儿一怔,弯腰扶住瑞木青的小肩膀,认真道:“你说姨把绣的鸳鸯给范先生了?” “嗯!”瑞木青用力点点头,“是个荷包呢!好漂亮!姨都不给我!瑞格儿也要嘛!额娘……” 绎儿的心下不知是喜是忧,看起来袁郁和范仲秋这两个小人儿是动了感情了。可是袁郁并不清楚,当初迫使袁崇焕下狱并惨死的始作俑者就是范仲秋的伯父。自己是该将这个陈年旧事的真相告诉袁郁,还是该为了他们的幸福把一切永远埋葬在自己的心里呢? “额娘——”瑞木青全不理会母亲的心事,只是一味的闹腾。 绎儿被她的一双颇有气力的小手推搡着,打断了思绪,回头神来却道:“乖!瑞格儿不闹!额娘给你做个小荷包,好不好?” “我要两只鸟儿的!” “别闹!鸳鸯是绣给大人的!”绎儿故作恼怒。 “不管不管!我就要两只鸟儿的!”瑞木青似是秉承了她的执拗脾气。 “再闹连小荷包都不给了。”绎儿扭过脸,不搭理小丫头。 瑞木青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眼泪下来了,含糊着呜咽:“额娘赖皮……额娘欺负瑞格儿……” 绎儿狠狠心,就是不扭头搭理小丫头,兀自捡起了绣绷一针一线的重新绣起来,脑子里却乱哄哄的像有一窝苍蝇在吵吵。 剪不断,理还乱。 想到这句话,她不禁一惊,一针狠狠地扎进自己的手指,顿时十指连心,一阵清醒的刺痛让她失声叫了出来。 雪白的缎面上立刻滚落了几滴血珠,红红的晕开了一片。 她眼眶一热,鼻子发酸,泪水绰然而下,止不住地破了堤。 “额娘……”瑞木青被她的叫声怔住了,红着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 她丢下了绣绷,一扭身竟伏在椅子扶手上呜咽起来,宣泄一般将衣袖濡湿了一大片。 瑞木青慌了神,跑到她身边去拽她的衣袖:“额娘……额娘!你别哭了!瑞格儿不要漂亮鸟了……” 她却依旧埋头于衣袖中,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脆弱的空虚,头也愈埋愈深。 “额娘,你手疼,我知道!”瑞木青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她受伤的手指拉出宽大的衣袖,小心地含在嘴里吮吸,“嬷嬷说,这样就不疼了……” 她一下子虚脱了一般,抱住了女儿幼小的柔软放声哭起来:“瑞格儿,额娘不是手疼……额娘是心疼……心里疼得要死了……” “额娘……”小人儿的天真哪里能读懂母亲的压抑难当的痛苦。 望着剑架上早已落满尘埃的佩剑,她不由得含泪呢喃:“绎儿全仰赖各位叔伯的在天之灵保佑……保佑大明……拜托了……” 此时此刻,谢弘倒还是一如既往的生龙活虎,即便是在多尔衮重兵围城之下,仍然是镇定自若地处理着军务,唯一的不同,大约只有全身心的疲惫之态是不是露出痕迹。因为曹变蛟的伤势恶化感染,整个曹军部属的所有军务全部落在了他的肩上。周遭的一切危机和压迫感让他几乎喘不上气,可是“知其不可而为”的信念帮他挺直了脊梁,顶住了一切可能吞噬他的压力。 曹变蛟高烧不退已经有三日了,虽然在松山城暂时得以休养,可是持续的疲劳作战和日以继夜的警惕防守,就是铁打的人也是无法支撑的。 浑浑噩噩的,他时而模糊,时而一片黑暗的视野里却总有一个清晰的身影,娉婷而立之间,那倔犟的笑还是那么熟悉。他心里一阵伤感,便感到了清泪滑落的迅捷。 一只手小心而轻柔地拭去了他眼角的冰凉,手指因为什么而发颤,迟疑起来。 曹变蛟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一阵朦胧之后,一切都清晰起来。那张脸,那张无论在何时都那么清晰的刻在他脑海记忆深处的面孔居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不知一瞬间从何处来的力气,竟挣扎着坐起身,一把扶住了伊人的肩,红着一双眼睛深望进她的眸底:“明瑚!真的是你么?是明瑚么?” “是我。”左明瑚泪水涟涟,小心地抚过他略带潦倒的胡茬儿,“我是明瑚。” 曹变蛟愣了一下神,不敢相信地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左明瑚慌忙抓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我不是……不是在做梦吧?”曹变蛟苍白着脸激动道,“真的!是真的……我以为我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曹大哥……”左明瑚抑制不住,抱着他放声哭起来,“你怎么弄成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啊……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曹变蛟被她的拥抱触动了伤口,顿时疼得一皱眉,可却不知为什么,抱她反而抱得愈紧,于是将脸埋在她的发间:“我没事……没事的,你放心。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别哭!你别哭了!” “我好怕!我以为你会就这样死了……你要是死了,我……”左明瑚呜咽。 他突然一激灵,一把推开了左明瑚,一下子牵动了伤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你不能……咳咳咳……你不能为我死,我不值得……不值得你这样……” “别!你别说话!”左明瑚忙扶着他躺下,“快躺下,你什么都别说了,只要好好养伤。” “不,明瑚,你听我说。”曹变蛟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睛,“我死不足惜,我不能让你陪我一起死。你要是死了,名不正言不顺,一个姑娘家会遭骂名的。我没有胆子违背叔父的遗命,不能娶你为妻,已经愧对你的……我不配……” “不许你这样说!”左明瑚抬手捂住他的嘴,“你根本沒资格说配不配。” “好……我不说,不说就是。”曹变蛟移开她的手,“现在松山城已经是一座孤城,你何必来送死?” “松山城围城之前,我就来了。我知道来了多半是死,可是,我早在心里许过愿,我要和祖姐姐一样,要死也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左明瑚执拗之间带着真挚,“虽然世事无常,上天跟祖姐姐和谢大哥开了一个大玩笑,将他们生生拆散,可是我相信,他们彼此的信念都不会动摇。我要陪你一起面对多尔衮的铁骑,用生命告诉他,汉人的血可以流,命可以不要,但是头不可断,膝不可屈。纵使他攻占再多的城池,汉人的心,是他永远无法攻占的。” “明瑚,你……”曹变蛟望着她与生俱来的执拗劲儿,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眼前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敢爱敢恨,敢生敢死,为此,她摒弃了一切作为女人面对苦难的怯懦。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她的身上竟有许多男儿没有的铮铮铁骨。 无论是她,亦或是祖绎儿,她们不过都是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女儿家。就算她们再如何有气节,再如何的努力,也不过是换一个贞节烈女的无谓称号。除此而外,又有谁会反思这个世界呢?为什么连女子都站出来抛井别乡,独自迎向险境,迎向血火,甚至于迎向异族王廷的明枪暗箭,而一向自谓顶天立地的男人们,他们又在做些什么? 他不愿意再往深处想,因为答案让他汗颜愧疚,有一种男子汉的无地自容。 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便是死,也要将头顶的黑暗撕开一个光明的出口,哪怕是血的代价。 大帐之中,豪格辗转难眠,枕着手臂盯着帐顶发呆,百无聊赖的莫名空虚起来。翻身之际,却看见了枕畔的素雅荷包,于是伸手拿到面前,仔细的端详起来。 这只荷包没有寻常荷包的浮华,也没有描龙绣凤的精致,单绣了一只蝴蝶和一束兰花,缀着淡蓝的花穗打着平安结。 他凝望着荷包,痴痴一笑自言自语:“为什么只绣一只蝴蝶呢?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你只一个人单飞么?我知道,你想我了……对是不对?” 想到这里,他把荷包贴在唇上,吻了又吻,喃喃道:“我就要回来了,你等着……等着我回来收拾你……” “王爷!”一个侍卫匆匆入帐。 他忙把荷包塞到了枕下,坐起身来:“何事?” “禀王爷,洪承畴派人答礼来了。” “答礼?”豪格先是一愣,随后便想起多尔衮已经派人前往松山城劝降,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派的何人?” “来人自称是松山守将夏承德之子夏舒。” “嗤!”豪格轻佻的笑道,“好大的人物!洪承畴无人可派了?这种无名小辈,也敢拿来显眼?欺我大清国无人么?” “王爷见是不见?” 豪格沉吟了一下,单勾了嘴角:“既然来了,当然要见。只是,不能让他这么小觑了我大清国的军威……” “奴才明白了。” 第262章 侍卫立刻心领神会,应命而去。 却说夏承德的儿子夏舒在清军的中军帐中诚惶诚恐的坐立不安,不时张望着门口的一举一动,从他焦躁而充满恐惧的脸上,显露出他希望早点结束这种精神折磨的愿望。 帐门口的刀斧在月光下闪着清冷的寒光,刺得他每看一次,势必心惊肉跳一次。 紧走了几步,他猛一抬头,正撞上一个面似罗刹的侍卫,吓得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小腿连带着都在发软,只怕一个支持不住,就摔坐在了地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可是哆哆嗦嗦掏手巾的手却出卖了他慌乱的内心,不等他将额头的汗擦尽,手巾便被一声高叫惊得掉下地来。 “王爷升涨!” 他忙不迭弯腰去拣手巾,却被一股脑涌进大帐的四个身强力壮的高大侍卫冲了个趔趄,连惊带吓的缩到了角落一侧。 豪格一身甲胄虎虎生风地踱进大帐,视若无睹地坐了下来,扬起浓眉去问一旁的副将:“洪承畴的使者呢?” “在下……”夏舒连忙正冠上前行礼,“在下夏舒,是为洪大人派来的使者。” “哦!你就是夏大人啊!”豪格故作殷勤的一伸手,“来来!快快请坐!” “不敢不敢!”夏舒迭声推拒,下身的裙衫已经如水纹一般漾开了波浪。 “唉!这是什么话?两国交兵,使者为尊,当真是怕本王不知进退礼仪杀了阁下不成?”豪格示意副将将夏舒摁坐下来。 夏舒本事个文弱的人,被孔武有力的胳膊按坐在椅子上,顿时如坐针毡,勉强挤出的笑颜也不是那么自然:“那多谢王爷盛情,在下却之不恭了。” “洪承畴既然是派阁下前来,定然交待了什么吧?”豪格端起茶碗,“请用茶!” “洪大人不过是让在下来回礼,知会贵军一声。洪大人说……”夏舒抿了一口茶,只觉得背脊上汗出如浆,“大人说,在他那里,没有降字,请贵军不要奢望……” 豪格抬起眼睛,眼神传过去的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手上的茶碗也轻轻地放了下来,开口不紧不慢道:“哦?洪大人果然是大明朝的忠诚哇!本王倒是小觑了他……” 夏舒本是敏感的读书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见他的手握成了拳头,立时吓得软下来:“王爷……您……您可不要为难在下……在下……” “来人啊!”豪格漫不经心地甩出一句。 “末将在!”几个人杀气腾腾地应道。 豪格一挥手:“去!” “嗻!” 不待夏舒缓过神来,豪格的副将一把攥住了夏舒的胳膊,“夏大人,您请吧!” “王爷!王爷饶命啊!”夏舒脸色煞白了一片,整个身子瑟瑟发抖,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地瘫在了地上,“王爷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啊……” “夏大人,您不要耽误了时辰。”副将硬生生压过一句去。 “怎么?夏大人还有什么公干要交待?”豪格忍住笑,一脸严峻地审问状。 “啊!对对对!在下来时,家父让在下将一封信呈上王爷过目。”夏舒连抖带颤从袖笼中取出了一封信。 副将接了过来,双手跪呈给豪格:“王爷过目。” 豪格不动声色的拆开了信封,飞快的扫视了一眼:“原来阁下是夏承德将军的公子啊……” “正是正是!”夏舒看到了一线生机。 “来人!给本王拿下!”豪格一拍桌案站起身来。 夏舒小脸一白,两眼一翻,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王爷!”副将莫名其妙地看着豪格,不知如何处置。 豪格冷笑一声:“你们几个,把他先押下去好生看管。其余的随从什么,都打发出去,让他们回去带话给洪承畴,让他好好等死!” “嗻!”几个侍卫分头办事去了。 “苏赛!”豪格又转头对方才的副将招呼着,附耳轻声说了几句,“……嗯……去吧!” “嗻!”苏赛打了个千,退了出去。 “王爷,何洛会将军回来了。”不等豪格安静下来,门口的侍卫又报进来道。 “哦!快传!”豪格一喜。 “奴才何洛会给王爷请安。”何洛会风尘仆仆地进了大帐行礼。 “快平身!”豪格伸手扶住他,“你可回来了!皇阿玛的病情可好转了?” “皇上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大安了。”何洛会答道,“皇上还让奴才带了一封密旨交给王爷。” “这就是密旨?”豪格接过何洛会呈上的一个锦盒。 “正是。皇上叮嘱王爷,这件事情请王爷务必亲自派人去办,不要借他人之手。”何洛会低声道。 豪格点点头,打开了锦盒,盒子里赫然平放着几封信。 何洛会知趣地退了出去:“奴才先回避了。” 豪格沒作声,只是看着盒子里的信。 三封是给祖大寿的,一封是给自己的。 于是他皱了下眉,捡起了写着自己满文名字的信,仔细拆了开来,看罢之后就手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看着密旨烧成灰烬,他这才转脸叫道:“何洛会何在?” 何洛会本在帐外听候,听见传召,忙应声入帐:“王爷,有什么吩咐?” “你立刻带人,亲自把这三封书信送到锦州,亲手交给祖大寿总兵。千万不能出差错!”豪格说着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 “奴才还要带什么话去么?”何洛会接过信,小心地揣在了怀里。 “该说什么话皇阿玛都写在信上了,你什么都不用多说,只把信给你便可回来。也不必等什么回复。”豪格吩咐道,“你还有什么疑问?” “奴才是担心,祖总兵问起侧福晋的情况,奴才当如何回复?”何洛会考虑的更为细致。 “你不说,本王倒是忘记了。你回来时,就沒带家书来?”豪格突然想起什么,“小阿哥和小格格怎样了?侧福晋还好么?” “这次是福晋回的信,侧福晋那里什么也沒说。倒是奴才临走的时候,三阿哥让人把这个带给王爷。”何洛会忙将家书和一个同心结的平安符递过来。 豪格提着平安符的缨绳拎到近前,打量着平安符在眼前晃动不歇:“这小子还挺惦记他阿玛。” “会不会是侧福晋有什么话不方便说,让三阿哥拿来的?”何洛会猜测道。 “三年之间,她都没有只字片语,就连让你带来的东西都是富绶托你的。本王也委实猜不着她的心思。”豪格长叹了一声,多了几许无可奈何,“算了!你去吧!祖总兵问什么,你照实说吧。” “嗻!奴才告退!”何洛会打了个千,躬身退了出去。 豪格盯着手中的平安符陷入不能猜透的迷题中:“绎儿,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 对不住,前段时间去了宁波,走的突然,没有来及请假。现在补上更新。大家请谅解。 第三十一回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雪已经停了多时,天空仍没有放晴的意思。红白相间的梅树林中,几个追逐打闹的小影子,发出一阵阵银铃样的笑声。 绎儿沿着雪地上一串串小脚印往前艰难的跋涉着,树枝上的雪沫不时被风卷落,纷纷扬扬的落在她的头上和身上,偶有一两朵冰凉点在她的颊上,带着冰雪的味道。 “额娘!你看!你看啊!”瑞木青远远的高举着小手向她跑来,红扑扑的小脸上漾着惊喜的笑。 “怎么了?”绎儿爱怜的站定了脚步,等她过来。 瑞木青一双小手直扑到绎儿的腰上,仰着小脸,脚下乱跳,继而将一枝晶莹的梅花递到绎儿面前:“你看,有绿色的梅花呀!” 绎儿弯腰接了来,展在手心里把玩。 这枝梅花果然不同寻常,乍看之下是冷冷的白色,再细看却又带着淡绿色的透明感,仿若是雪花凝结而成。 “额娘,这是梅花么?”富绶不知何时到了近前,一脸认真的寻求着绎儿的答案,“我觉得不像。” “这大概是传说中很名贵的绿萼吧。”绎儿猜道。 “绿萼?”瑞木青眯着眼睛笑起来,语调里满是兴奋,“那它跟瑞格儿不是姐妹了?” “怎见的?”富绶摸不着头脑。 瑞木青一噘嘴,轻哼一声:“瑞格儿汉家名字叫红萼嘛!” 绎儿一怔:“你何时有这么个名字?” 瑞木青听她问起,不由得骄傲起来:“我缠着范小先生给起的。好不好听?” “为什么偏叫这个?”不等绎儿发问,富绶先开口道。 “范小先生说,朱明为红,额娘是汉人,汉人满人的血统我都有,又是乖巧伶俐的女孩子,女孩子都是花朵儿。所以叫红萼。”瑞木青甚是认真的解释道。 富绶偷笑:“只怕乖巧伶俐是阿妹你自己封的吧。” 瑞木青登时恼了,狠狠地抬脚踢他,可惜富绶躲闪的快,她的软和的麂皮靴子只踢腾起一阵雪沫,于是扎进绎儿怀里:“依兰阿哥是坏蛋!不理你了!” 瑞木青撒娇的举动引起了猛瓘的不满,他在奶妈怀里扭动着,伸出小胳膊,用稚嫩的声音发出抗议:“额娘!抱!抱!” 绎儿方要转身去哄小儿子,但听得不远处一个声音道:“侧福晋!” 一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范仲秋一脚深一脚浅的奔这边而来,身后还有两个牵着马的侍卫。“范小先生!”瑞木青立刻向他跑去,在他面前站定了,便紧紧攥住了他的端罩,“你来的正好! 第263章 你告诉我阿哥他们,你给我起汉家名字的时候,是不是说我乖巧伶俐了?” 范仲秋笑道:“那是当然的。王府上下都那么疼爱小格格,自然是因为小格格乖巧伶俐招人喜欢呀。” 瑞木青得意的往富绶那处瞥了一眼,洋洋笑道:“我说是真的吧……” 富绶人仅仅十一岁,却心细如微尘,隐隐察觉到了范仲秋此来必是有要事,也不去计较:“范小先生来,必是有要事吧?是阿玛来信了么?” “哦!”范仲秋顺着他的话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先递给绎儿,“王爷的确有信来,不过,微臣来此,是奉皇上之命召侧福晋进宫。” 绎儿眉头一拧,下意识地将唇抿得更紧,接过信却无有拆封的意思。 此时宣她进宫必不是闲扯家常,毕竟皇太极日理万机,家常里短怕是吊不起他什么兴趣的。眼下,松锦之战已经到了扫尾之时,这么关键的节骨眼上见她,答案只有一个:招降祖大寿。 “只召见我一人么?”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她不得不开口探问。 “还有祖章京。”范仲秋会意的应道,“不过,微臣过来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绎儿沉了口呼吸,抽回原由雁奴扶着的手,整理罢心情道:“走吧。” 扬鞭纵马出了梅林,面对辽阔的雪原,绎儿不自觉的放快了速度。好久没有这样畅快的驰骋了,耳边呼呼的风声和掠过的景致让她想起崇祯二年的那次进京。过往的一切,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一下子又浮现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刻骨铭心。 野战争锋,马颈相交,刀口剑锋上滚落的人头,四溅的鲜血,背依城墙的生死搏杀,绝望、悲愤、伤痛、拼死在她的生命里早已烙下了永恒的痛。 她可以想象松锦前线的惨烈,可以想象困守孤城的祖大寿的心情。不知为什么,她不愿再看到若干年前大凌河和永平四郡的复辙重演,那满地焦土,交错的尸骨堆中一只只野狗大脍垛颐,活着的人形同骷髅,绿莹莹的眼神好象阴魂……早一天结束这场战争,或许对这些鲜活的生命才是解脱。 “侧福晋的马术果然是出类拔萃的,微臣自愧不如。”范仲秋大约看出了她的忡忡心事,于是打岔道。 绎儿微然笑着,放慢了速度:“范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我早已荒废了弓马,当不得翘楚。” “若是此番能去锦州,恐怕有重新拾起来的机会。” “是么?”绎儿远眺前方,心思却放在身畔,“这么说,皇上要派我和哥哥去锦州前线。” 范仲秋并不明确应承,只是抿唇笑道:“侧福晋冰雪聪明,心里怕早有答案了吧。” 偌大的皇宫里,几条干净的御道笔直交错的延伸开去,连接着每一个殿宇楼台。北风在这宽敞的地方厮无忌惮的吹着,逼人的寒气迫使绎儿不得不裹紧了狐裘的端罩,跟着小太监一路往关雎宫去。 据传闻,自打宸妃病故后,皇太极时常独自在关雎宫过夜。这次在关雎宫召见,看来是证明了传闻的真实。 宸妃海兰珠听说是永福宫庄妃的姐姐,晚于庄妃嫁给皇太极。按说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已非豆蔻妙龄,很难唤起男人的宠爱,可她偏就是以这样的年华宠冠后宫。论容颜,她只是略比庄妃清秀,论机敏,也远不如她妹妹。绎儿实在想不出她宠冠后宫,死后还要占据皇太极内心全部的理由。 然而,当绎儿迈入关雎宫后,周围充斥的气息给了她答案。 她扶着殿门小心翼翼地跨进门槛,便看见了窗畔一束阳光下与往日大相径庭的剪影。 “进来吧。”那个剪影听见动静转过脸来。 绎儿紧走几步,恭敬地跪了下来:“奴婢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皇太极示意她,“坐吧。” “奴婢不敢。”绎儿缓缓起身,退到一边垂手立着。 “在关雎宫就不必拘礼了,就是海兰珠在也是一样不讲究。”皇太极全然没有平日里众人面前的威严感,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长辈,“宫里太多的讲究,使得人和人之间都生分了。既然在这里召见你,咱们就按照关雎宫的习惯,彼此坦诚相对吧。” “奴婢惶恐,皇上有什么要吩咐的,只管分派。”绎儿沉着以对。 “朕找你来,的确是有事想听听你的想法。”皇太极点点头,切入正题,“目前的战势,相信豪格的信里应该也提到,你应该都清楚吧?” “王爷的信,奴婢一直都没有看,所以,并不了解前线的情形。”绎儿谨慎的对应道。 “你没有看?”皇太极似乎很是不解,“你一封也没有看么?” “是的。”绎儿淡淡的答道,“奴婢只打开过第一封,之后的全都沒再看。” “为何?” “因为奴婢不想知道有关故国任何人伤亡的消息,奴婢没有这个勇气面对。”绎儿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刺痛,“实事上,奴婢经历过战场,单靠想象就可以了解现在的境况。” “那好,既然你可以想象到,朕也就直言不讳了。”皇太极沉吟了一番,开口道,“锦州已经弹尽粮绝,洪承畴的大军已经溃败退守松山,关外的锦州和松山都是孤城一座,朕业已让豪格派人去锦州见你的伯父,希望他归降。” “皇上不计前嫌愿意收服家伯父,的确是祖家的福气,于锦州的百姓,也未尝不是件幸事。”绎儿娓娓而言。 皇太极喜出望外:“如此说,你也认为朕可以收服祖总兵为股肱了?” “可以。”绎儿答的更是干脆。 “哦?” “松山溃围,关外的明军已经没有了任何东山再起的能力,换言之,大明在关外的局势已定。”绎儿并没有避讳的意思,坦然直面,“家伯父经历这十多年来内部的纷争,早已看清了末路所在,只是他不甘心又不能不接受。此时此刻,他深处重重矛盾之中,难以自持,如果皇上向他伸出手,护佑一城百姓的安危,对他而言是一线曙光。” “你想不想去锦州?”皇太极背着手站起身,踱了两步,定神看她,“亲自去迎接你伯父和父亲。” 绎儿少有的正视相对:“皇上是要奴婢劝降伯父和父亲么?” 皇太极微然一笑,倒是欣赏她的直率:“你是我大清对祖总兵和关宁铁骑的最大诚意。” “奴婢愿意去锦州,但是从奴婢口中决不会牵涉到半个降字。奴婢背叛了作为大明子民的血统,再不想背叛大明的万里河山。因为督师在日告诉过奴婢,一寸山河一寸血,家国寸土不能相让。”绎儿的眉宇间尽是平静,可语气中却透出决绝,“奴婢此去,是为锦州百姓,是为了辽东的无数生灵。奴婢只求皇上能宽待无辜百姓,还有伤重的明军将士,毕竟,皇上两代兴起的兵祸已经祸及关外数十年,上天有好生之德,两军交战本是不得已。” 皇太极的眸子里依稀显露出藏不住的惊讶,面前这个女人的一番言辞,让他由衷的感叹,一时不知该用何等言辞来回应,只得长叹了一声:“你应该感到幸运,因为你是个女人。” 绎儿一福:“奴婢谢过皇上的宽容,容奴婢放肆。” “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和你哥哥一同启程。”皇太极从书案上取过一纸手谕,“朕已经颁旨给范侍卫了,他会护佑你前去锦州。” “奴婢领旨。”绎儿行过礼,双手接过手谕,“奴婢跪安了。” “平身吧。”皇太极又扶着桌案坐下来,冲她温言道,“朕会在盛京等你们的好消息。” 也许这一切都被绎儿所料中,锦州城中祖大寿的须发已经白了大半,何洛会送来的三封信叠在手中,微微的因为手的颤抖而发出声音。 “爷爷,我们怎么打算?还是先看看信上说的什么吧。”祖克勇一心想看祖泽润信上写的什么。 祖大寿并不回答,起身放下了书信,兀自转出了大厅。 黑红惨淡的苍穹,没有众星环绕,也没有明月如钩。他一个人略略佝偻着背,扶着城垛上红夷大炮的炮身,眼神游走过黑洞洞伸出城垛的炮口,凝神在远处灯火通明的敌军大营的某一点灯光。 二月的天气了,在这城头上寒气凌人,疾风更是足以将人吹倒。以他残存的魁梧身躯当然不会被风吹倒,可是,曾经有过的高大背影已经佝偻,十年如此的疾风把原先的一条铮铮汉子给打磨掏空了。心倒了,意志倒了,残存的蝉蜕也飘摇难定了。 抚摸红夷大炮的手指尖突然触到了一丝冰凉,一丝不同于炮身的冰凉。那一刻,冰凉滑落了,他才发觉是眼泪,纵横的眼泪已经爬满了整个脸。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他——一个两军闻名的铁血汉子。 他不用在记忆里搜索流泪的历史,便可以清晰的记得:崇祯二年出奔辽东接到袁崇焕不计过往只为国家的手书时,他平生第一次流泪,热泪;崇祯四年,诈降清军手刃何可纲的锥心断臂之痛,让他平生第二次流泪,这泪苦涩难当;崇祯十年,清军三路进犯,孙承宗一家以身殉国的消息传来,痛彻于骨,这泪居然没有了。今日,锦州城头之上,他又一次当风殒泪,泪水里居然没有了温度,因为他的心死了,如同槁木。 他相信,此时的他便是那日遵化城外赵率教那样万箭穿心也不会痛苦,这身躯怕早已不是他的了。 这样的夜晚,他突然明白了,程本直殉道的执着所在,因为“知其不可而为”已经失去了支撑他的力量。 第264章 他听见了,内心深处纤弱的意志最终被摧毁的轰然。 他动了动肌肉松弛的嘴唇,却又将这句话哽咽在了喉咙口,于是抬起头,仰面向天,望着那似乎不会再有黎明的黑夜,喃喃的,默默的在心里念出来:“督师,孙大人,我尽力了,可惜,时不予我……无力回天了……” 乱雪飘零,席卷着整个断壁残垣的黑暗身影,熄灭了几点星星之火,而后咆哮着掀翻了一切阻碍它肆虐的障碍,仿若要将这世界吞没了一般。 松山城头上,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狂奔着,似是发泄这天底下最大的委屈。飞雪的紫光不时照亮她伏泣于城垛上的瑟瑟身影,如鬼魅一般带着凄凄幽幽的呜咽不绝于耳。 飞雪覆盖了她的全身上下,融化的雪水湿漉漉的将青丝一绺绺的熨贴在她苍白的脸颊,水流顺着它们成了蜿蜒的小溪流,最终交汇在她瘦削的下巴上。 她紧闭着眼睛,甚至是狠狠的,可是任凭她再如何使劲,刚才的一幕仍然在她的脑海中越扎越深,拔不出来。 望着他只有在临阵时才会血红的眼睛,看着他带着扭曲狰狞的向自己咆哮:“你在这里待着,是想拖累我么?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就滚得越远越好!” 这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荡,残忍的嘶咬着她的心。 “我就是愿意死在这里!你管不着!” “跟我一起死,你算什么?你是我什么人?”他用力捶打着床板吼道。 “我不是你什么人!”她咬牙忍住眼泪,“我是大明的臣子,我守土有责!” 他怆然大笑:“守土?大明朝的六部堂官和皇上都放弃了松山,你竟要守土?你守什么土!土在哪里?你是要羞辱我么!” “变蛟……”她心下一软,伸手拉他。 他狠狠地甩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走开!我不想看见你!曹家一门忠烈,只有战死沙场,哪有跟个女人死一处的!你想当祸水红颜,我受不起!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乘现在快点从我面前滚走!滚--” 她不记得她是怎样出的门,只是记得,深切的记得心底的愤怒。 她的愤怒不是因为他一番没来由的神经质,而是因为他全不理自己的苦衷。 她知道,他骂她,跟她吼,不断的挑衅兹事和她吵架折腾她,只是为了让她离开松山。因为她分明能看见他眼睛里的口是心非,甚至是痛苦的压抑。这是他以为对她最后的保护,他是自私的,自私到不想让她死,自己却包揽死神赐予的一切。 可他何曾知晓,她已经背叛了她的家人,执着的来求一死。 她要殉的不光是对他的情,也是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她看够了百姓的流离失所,看够了父兄的中饱私囊,看够了越正直的人越不得好死,看够了攘外安内的谎言。 哭得没了气力,她于是伏在城垛上抽泣起来。骤然而至的风雪也小了,渐渐止住,不知觉间化为微雨。 她抬手拭去泪痕,转身准备下城,却看见了两盏灯火渐渐往这厢来,几个声音亦愈加清晰。 “事情办妥了没?” “放心吧!万无一失!” “要是出了岔子,可是掉脑袋的罪!” “我们什么时候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讨饭!这条命横竖都是拣回来的。” “辫子军不会忽悠我们吧?要是我们开了城,他们把我们一起杀了,咋整?” “你以为你是谁呀?要杀也杀洪剃头啊!杀你顶个球用!” “咱们开城,多少也得给点打赏吧?” “夏大人说了,开城降清的人,一律重赏。听说无官的赏二百两,有官的官升三级。” “二百两!那得置多少亩地呀!” “瞧你没出息样儿!才二百两就把你美成这样了?夏大人不但加了官,还赏了一千五百两呢!” “啊!这么多啊!” “什么人?”一个眼见的望见她叫出来。 她见已经躲不及了,索性站了出来:“是我。” “哟!左小姐啊!”一个一边寒喧,一边使眼色给打灯笼的同伴。 打灯笼的立刻会意的转身而去,一路带着小跑。 她一怔,抬脚要走,却被几个人拦住了:“你们想干什么?” “左小姐深更半夜到城上来做什么?” “我做什么,你们管得着么?” “在下负责巡城,职责所在。” 她顺口敷衍:“替曹总兵上来看看。我要回去了。” “左小姐要去哪里?”远远的,夏承德缓步近前来。 “回房睡觉。” “怕是要去洪大人那里吧?”夏承德挡住她的去路。 “夏承德,你敢污我清白!”她跟他周旋,故作恼怒。 “左小姐,相信你听过这样的话,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夏承德阴测的笑道。 “我听不懂。”她仰脸去看夏承德,不卑不亢。 “那只好委屈左小姐了!把她拿下!” “夏承德!你想干什么!想造反么?”她一面挣扎,一面断喝。 “造反?哈哈哈,”夏承德朗声大笑,“你猜对了!我夏承德就是要造反给你看看!要怪就怪你知道的太晚了!” “你这个浑蛋!卖国求荣的小人!你这个国贼!”她大声痛斥,“皇上不会放过你!大明的百姓也不会放过你的!夏承德!你这个畜生……” 夏承德冷笑一声:“把她的嘴堵上!带走!” 一夜未眠,曹变蛟披着衣服傻坐在窗前,看着一地风雪后残败的枯叶,一言不发。 他从昨晚一直坐到现在,动也没动过,在外人看来,就像一座木雕。只有他心里清楚,他的心如同这一地狼藉,破败的无有收拾的可能。 “变蛟!”身后谢弘的声音响了起来。 “坐吧。”他没回头。 “明瑚呢?”谢弘顺口问道。 “她走了。”他这才转过身来。 “走了?去哪儿?” “我不知道。” “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是我赶她走的。”他缓缓起身,走回床边坐下来,言语间带着无情的冷酷。 “你疯了!现在松山城外的清军围得跟铁桶一样,你让她一个女孩子到哪里去?”谢弘顿时火大,“你这不是让她送死么?” “我就是不想让她留下来送死。” “你废话!你让她一个人出城就不是送死了?”谢弘腾得站了起来,“我看你是盼她早点死!她走了多久了?” “昨天晚上就走了。” “那你还不派人去追!” “她大约已经出城了吧。”他神情黯黯的。 “清军就在城下,我们连城门都不敢开,她怎么出得去?”谢弘抓起马鞭,“现在这么乱,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等着后悔吧!” “总兵——”一个侍卫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房间,把将要出门的谢弘撞倒在地,“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惊慌?”曹变蛟坐直了身子。 “夏……夏承德开城投降了!清军杀进来了!” “什么?”曹变蛟虎得站了起来。 “洪大人呢?”谢弘强自镇定。 “由王大人保护着,正要突围出去。总兵,我们怎么办?” “立刻齐整人马!” “只怕没有多少弟兄了!” “怎么?”曹变蛟蓦地停下了穿甲胄,扭头逼视过去,“他们临阵脱逃么?” “不是!围城半年,粮草早已经耗尽。马也杀的差不多了……饿死冻死的兄弟也去了一半……” 曹变蛟正待要开口,门外已经有了金属撞击之声,看来清军业已杀到了门口。 ———————— 这两天练车练的右胳膊因为每天狂拉手刹,得了腱鞘炎,疼得死去活来,打字速度也奇慢。体弱多病真不是一件好事。哭泣…… 第三十二回 侍卫拔出腰刀反身冲出了房门。 曹变蛟不及戴上头盔,抓起架子上的长矛就往门外冲:“走!” 谢弘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去拿枪了,就手拔出了腰间悬挂的佩刀紧跟着冲了出来。 两人才刚刚冲出门,那个侍卫的鲜血就兜头飞溅了两人一身。 十来个清军看见他们,一通唧哩哇啦的叫喊,奔着他们就砍杀了过来。 “变蛟,你先走!”谢弘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曹变蛟,“快!” “你先走!我来掩护!”曹变蛟不让。 “少废话!快走!”谢弘甩开他,一个箭步冲向了杀奔而来的清军,只一瞬间便被人群淹没了。 曹变蛟含着手指长吹了一声口哨,他的黄骠马立刻风驰电掣地从废墟的院角冲到了他的面前。他翻身上马,纵缰向那一对清军冲去,矛头冷风速扫之处,五六个清军鲜血四溅地倒将下去,人群顿时露出了一个缺口。 曹变蛟抓住时机,伸出手去:“大哥!快!” 谢弘心领神会,虚晃一刀,拉住他的手腕,飞身上了马背,又狠狠拍马向前。 黄骠马载着两人,硬是高高跃起,冲破了大门。 街道上尸横遍野,血的鲜红将地上的青石板几乎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连上面寄生的青苔都因为喝足了血而红的亢奋。 两人一马才刚刚现身,便又引得街道里四处烧杀的清军轰得聚拢了上来,带着浓重的杀气,挟着长刀短剑一并乱刺过来。 谢弘看准了机会,纵身将一路飞马而过的清军骑兵踹下了马背,自己一扯缰绳杀回了头:“变蛟!” 曹变蛟横矛又是几下,杀开了一条血路纵马并着谢弘:“走!” 第265章 一路横冲直撞,两人也不知道挂了多少彩,杀了多少人,就这么冲进了中军行辕所在的大院。 院子里流血浮丘一般,满是狼藉,尸首更是不计其数。两人立足未稳,院中的清军有如天降潮水样涌了出来,将两人复又拖入了地狱。 好容易杀到两个人成了血人,终于可以冲出去的节骨眼上,回马之时,不想剑拔弩张的弓箭手早已恭候多时了。 两排弓箭手的身后,马上的人阴测一笑:“识相的放下武器,乖乖受降!否则,这弓箭可不长眼!” “你做梦!”曹变蛟横矛向前指去。 “曹总兵果然是名不虚传,强硬得很啊!不知道和本王的弓箭相比,哪个更厉害!” “多铎!你别白日做梦!想要我们投降,下辈子吧!”谢弘横刀相向,嘴角挂着冷蔑的笑。 “放箭!”多铎一挥手。 刹那间,飞矢如蝗,带着一股扼杀生命的强劲和风的呼号,直逼两人。 两人奋力拨落纷纷而至的强弩之余,身上也不免中了七八箭,曹变蛟的一箭更是正中肋下,血流如注。 谢弘抢先一步,纵马迎上去,挥刀划了几个漂亮的弧线,一排清军应声倒地。 多铎弯弓上箭,危及射出,谢弘反手便将手中的佩刀飞了过去。 乘着多铎躲闪的当间儿,两人纵马便走。 “追!”多铎大声喝道,“抓到曹变蛟,本王重重有赏!” 曹变蛟胯下的黄骠马本是饥饿相迫,勉强拼到这时,已经到了虚脱的边缘,速度越来越慢,快要赶不上谢弘纵马飞驰的速度。眼看着迎面处有了出城的契机,却不了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一彪人马杀到正好挡住了去路。 多尔衮一身亮得逼人的银甲,端坐马上,笑吟吟的看着两个血人:“曹总兵,此时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 “多尔衮!要我受降,你死了这条心吧!”曹变蛟忍痛一把拽出了深刺如肋下的箭杆,狠狠地摔在了地下,泄愤一样,“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是吗?”多尔衮似乎没有半点意外的神情,“你先别急着跟本王玩命,先看看这是谁!” 话音方才落下,一个五花大绑的身影被推到马前。 “明瑚!”曹变蛟的脑子里顿时“嗡”了一声。 “变蛟!你别管我!快走啊!走啊……”左明瑚用力挣扎着,大声冲他哭喊道,“快点啊!” “曹总兵,你可看清楚了。你若是降了,她还有命。若是一味强硬到底,等着要她命的人可就不是本王一个了。”多尔衮冷笑一声,“倘是为她打算,你心里有她,你最好想清楚在决定。” “你卑鄙!”左明瑚用力去撞多尔衮的马,却被几个清军更加用力地摁押住,“变蛟!你走啊!你怎么这么沒出息!走啊!你要是个男人,就快走!” “想让他走?哪儿走?”两人身后一阵多铎的冷笑声响了起来。 曹变蛟方要说话,只听身后一个探马飞报而来:“报——王爷,肃郡王已经俘获了洪承畴!” “曹总兵,你都听见了,还是不要再麻烦我的手下动手了。你是个难得的虎将,本王是爱才的人,不想害了你。”多尔衮不紧不慢,“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本王相信,你比本王更懂。你对大明朝已经尽了力了,天下人不会再归罪于你,你也可问心无愧。你若归顺我大清,自是有高官厚禄,为我大清的开国元勋,裂土封侯。男人顶天立地,总该做些大事业。你说呢?” 曹变蛟合上了眼睛,黯然的将执矛的手高高举起,顺势一松,长矛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变蛟!”谢弘几乎不敢相信,一向忠诚无比的曹变蛟会在多尔衮的三两句允诺下放弃死守的道德。 “曹变蛟!”左明瑚一时间万念俱灰,“你这个懦夫!是我左明瑚看走了眼,此生所托非人,还有什么面目苟活人间,惹人耻笑!” 歇斯底里地吼完了这一声,左明瑚用尽全身的力气甩脱了押着她的人,挺身撞向一个清军的枪尖,锐利的枪尖刺穿了她柔弱的躯体,径直栽倒了下去。 “明瑚——”谢弘夹着无比的悲愤吼出来。 鲜红的血从左明瑚的白衣下渗透出来,仿佛绽开在画卷上的莲花,粉红,绯红,深红,看不见了……那一朵繁华过后,梦残凋零的花朵,好似一颗流星滑落天际。 料峭的春寒将她紧紧拥抱了,僵冷了她的柔弱,凝结了她眼角悲愤的泪水。 “锵”得一声清铮打破了须臾的死寂。 曹变蛟拔剑出鞘,横架上了自己的脖子,高声呼号道:“皇上,末将力竭矣!唯有一死,以明末将的赤胆忠心!” “不——”谢弘纵身扑了过去…… 锦州城中,关宁铁骑的精英们齐集于祖大寿的面前,一切都是如此的安静,能听见的只有风掣旌旗的声音。 祖大寿抬眼最后凝视了一下中军高举的旌旗,看着那个大大的“明”字,重重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绰然而下。 这是为大明流的最后一滴眼泪。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按着佩剑,努力镇定的睁开眼睛,纵马向着城门口的方向挥鞭,只用苍老而颤抖的声音高叫道:“走!出城!” 两扇破旧不堪布满沧桑与血泪的门打开了,镏金的铆钉上红色的血迹不曾褪去,在这缓缓打开的瞬间,失去了光华,成了粉末。 往事,灰飞烟灭了。 对面是齐整的八旗铁骑,五颜六色的旌旗在阳光下迎风招展。 祖大寿忽然定住了脚步,不再前行。 他想回头,却又不敢不忍,他知道身后是什么样的风景。 因为,回首夕阳已含山。 “爷爷,你看!”祖克勇并辔一指对面队列中闪出的人脸,“是大伯他们!” 队列中,祖泽润、祖可法、祖泽洪等相继下马,迎着这边一路跑了过来。 来到近前,祖泽润先一步跪倒在祖大寿面前,声泪俱下:“爹,儿子不孝……” “爹——”祖泽洪和祖可法也紧跟着跪了下来。 祖大寿不由得老泪纵横,颤颤巍巍下了马来,扶着儿子的肩膀分外感伤:“起来……都起来……” 父子三人沉浸在久别重逢的伤感中,却被一个身影的下拜打断了:“请受豪格一拜!” 祖大寿慌忙扶住豪格:“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王爷快快请起!” “刚才一拜,是替皇阿玛向您问安。”豪格握住祖大寿的手,回指向着身后,“至于向伯父的问安,本王以为让绎儿来表达更好。您看!” 正黄旗下,铁马军中,绎儿一身陌生的异族装束端坐马上。她的神情静谧冷淡的如同另一个人,眼睛虽然注视着这里,却又似远远的眺望。 “侧福晋。”一旁的范仲秋只当她是因为长途劳顿,有些恍惚,赶忙提醒她。 绎儿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转而复杂起来,满不是滋味地跳下马,往祖大寿那里走去。 十一年的分别,已经不知从何话起。十一年的恨,她以为会深深的刻入骨髓,永世不忘。没想到,此时重逢,居然吐不出咽不下。 血浓于水。在自己的父亲常年不着家的情况下,伯父在她眼里一直如同亲生父亲,甚至比生父有着更深厚的情。所以,当祖大寿逼她嫁给豪格之际,这份恨也变得无比的深厚。然而此情此景,恨在哪里?她突然竟找不到了。 曾经想过怒斥,痛哭,甚至拔剑砍杀,没想到而今只是平静的什么也不想做。 风撩起她外套的袍襟,使她看起来单薄的轮廓在万马军阵的映衬下,更加的孤独。而她来到近前,屈膝叩拜的眼神也让祖大寿百感交集:“绎儿给伯父问安了。” 祖大寿颤抖着枯瘦的双手扶住了她的肩,强忍住盈眶的泪哽咽:“起来……快起来……” “您受苦了。”她的眼眶立时红了一片。 祖大寿饱经沧桑的手摩挲过侄女阔别十一年的容颜,想着她幼时呀呀学语粉雕玉砌的笑脸,想着她亭亭玉立时的顽劣可人,想着她出阁后娇蛮不改的任信,想着……想着她一身重孝跪在中军帐请战的坚毅,想着她屈辱再嫁时的绝望,想着她十一年未知的沉寂生活,她的泪水究竟流了多少。他的思绪和目光一同停留在了现实中,她的脸上,有些陌生的脸,而今却流着永久不变熟悉的热泪。他的心里一阵纠结的痛,于是用力把她抱进怀里:“好孩子,真正吃了苦的人是你啊……” 绎儿再也无法自持,放声大哭出来,抱着他巍巍苍老的身躯,好像抱着自己无尽的回忆,一腔痛苦顺着眼泪洒在风中。 “爹,该走了。”祖泽润欠身上前,伸手搀住他因为大恸而虚力不支的身体,劝慰着。 祖大寿长叹了一口气,哑着喉咙沉沉道:“走吧,走吧……” 绎儿扶了他翻身上马,回首锦州洞开的城门口,旌旗下鱼贯而入的清军,还有被践踏在马蹄下的绣着“明”字的大旗,她的耳边分明听到了一声轰然倒塌的巨响,震撼着她原以为早已麻木的心。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滴血的声音,一声声,一点点,那么清晰。 天地间,飞马绝尘,穿梭于日月的光晕下,仿佛时间的飞逝不回,再也看不见身后的归路。 谢弘仰着头,望着通向自由仅有的一扇窗,深深吸了一口气,聆听着窗外悠扬的丝竹管弦歌舞升平,绽出泰然自若的一笑。 一个脚步声停在了门外,定了片刻,“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谢将军。” 第266章 谢弘半侧过脸去,禁不得回头:“天梧师父!” 天梧反身掩上了房门,放下手中的食盒:“吃点东西吧。” “我吃不下。”谢弘看着桌上的饭菜,索然无味。 “王爷让我来劝降你,但我知道,你不会降。”天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壶,递给他,“我之所以还来,是为了告诉你,少夫人来了。” “什么?”谢弘先是一怔,又强逼自己平静下来,扬脖灌了自己一口酒,“她为什么要来?” “是皇上派她来的。”天梧叹了口气,“她自己也想来。” 谢弘自然猜得到绎儿此来的真正原因:“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不想她看到我死。师父能不能……” “我不说,她也会找到这里。”天梧淡淡的涌现实击碎他的希望,“对于她而言,为了你,不存在任何障碍足以让她却步。你要死,她更不可能袖手旁观。” “我是败军之将,唯死而已。”谢弘已然看破了生死,变得异常的平静,“我答应她平辽之日再与她破镜重圆,既然平辽已经不可能了,执着也失去了意义。” “平辽在她嘴里不过是一种期望,她真正希望的,是你能够活下去。”天梧一语道破,“平辽之约,她早已经死心了。哪怕不降,也不用非死不可。这天下,多少的事情都可以殊途同归,你何苦伤她的心呢。” “这是在劝降我么?”谢弘转过身来,微微笑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破家亡,我不想做一具行尸走肉麻木的活着。清醒的死,是我仅剩的尊严。” “所谓气节,无一例外成为权力的敌人。气节的提倡者正是气节的屠杀者。”天梧若有所悟,“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人们往往盛赞它在水面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洁,可是,它只是一个迷惑人性的诱饵,要知道,让人窒息的泥潭终究是让人窒息的。” 绎儿现在的感觉正如天梧所说的那样,面对歌舞升平的接风宴,她的呼吸都被鲜血浸淫着。看着身材姣好的舞妓手中闪着银光的刀具跳着代面舞,她依稀能够幻听到战场上厮杀的惨叫和轰然迸发的炮声。舞妓头上鲜红的头巾飘舞在夜风中,也好像鲜血肆意的战场上,被敌人砍下的头颅和躯体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被丢弃在地上,层层叠叠的伴着亡魂的哀号阴森森的哭泣着。 “绎儿,来!”豪格兴致勃勃地用匕首片了块肉递到她的面前。 她惊悸的看着夹着血丝的羊肉,按住了呼之欲出的心跳,惨白了脸,一阵恶心。 “你怎么了?”豪格错愕着看着她,全不理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搂住她的肩关切,“病了么?” “大概是受了风寒。”她慌忙找借口搪塞,“不太舒服……我先回房休息了。” “我送你吧!”豪格有些不放心。 “没事儿!”她站起身来,“你还有公务,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也好!散了酒宴,我来陪你。”豪格对这寒暄的没完没了的酒宴也有点扫兴,碍着是多尔衮派下的差事,不得不硬着头皮推杯换盏。 “嗯。”绎儿应了一声,抽身而去。 “王爷!”德希挨到了豪格身边,“睿亲王叫您过去。“ “什么事?”豪格正在恼火。 “说是让您今儿晚上多注意点,可能会有人劫狱救人。”德希附耳道。 豪格半侧过脸去看主席上频频举杯的多尔衮,大为不甘的哼了一声:“劫狱救人?谁吃饱了撑的!” “说的也是。”德希也不甚理解,“侧福晋好容易来了,睿亲王也该体恤王爷的心情才是。这样吧,王爷您辛苦下,上半夜转转,下半夜交给奴才办。” “嗯。”豪格心结一解,乐呵呵地捶了德希一拳,“还是你小子机灵!沒白疼你!” 主席上的多尔衮装成醉眼朦胧的样子,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嘴角漾着混浊的笑,适时地端起了酒杯,跌跌撞撞地向着一旁的祖大寿敬去:“来来……本王敬……敬祖老先生一杯……” 祖大寿佝偻着背,慌忙应付:“不敢不敢!王爷是贵胄,该是老朽敬王爷才是。” “哎——”多尔衮故意喷着酒气嘿然笑道,“令侄女可也算我爱新觉罗家的媳妇……自家人……不……不用客气……” “老朽已经不胜酒力了。”祖大寿回头递了个眼色给祖泽润,“就请犬子替老朽谢敬了。” “老先生看不起本王?”多尔衮眯嬉起长长的眼睛。 “不敢不敢……”祖大寿无奈地只得梗了脖子灌了一杯下去,“老朽谢王爷盛情。” “哈哈哈……”多尔衮也一饮而尽,借着酒劲醉醺醺地倒了下去。 “哎!王爷!”祖泽润手快,一把架住了他,“快来人啊!王爷醉了!” 多尔衮昏乎乎含糊着:“招……招呼不周……大家自便啊……自便……” 昏黄的房间里,绎儿换上了紧身的短打装扮,站在剑架前沉吟了半晌,狠狠地拔剑出鞘。 剑在她的手中快活的龙吟着,好久没有听到如此快活恣意的声音了。 看着剑锋闪出的清冽寒光,她的一双凤眸里满是坚毅的刚强。 “侧福晋!”门外一个声音传了进来。 她一挥手,用掌风打灭了烛焰,立时黑了一片:“什么事?我睡了,不打紧的话,就算了。” “睿亲王听说主子身子不适,特地派太医来请脉。” “不必了,我沒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她一边打发来人,一边麻利地束紧袖口,“替我谢过睿亲王,回话就说我无碍。” “嗻!” 她仔细听得脚步声去远了,这才松了口气,打开一旁的窗户,跃身从窗户里潜出了房间,落在了窗外的草地上,再轻捷的一个纵身上了房顶,唯恐被发现,于是半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藏在屋脊的阴影里往关押俘将的院子而去。 攀着墙头,踩着瓦砾,她摸索了一段,有些辨不清方向,便停了下来,察看方向。 一只手不动声色地从她的背后拍了上去,她惊得“啊”了一声,不等再出声,就被伸手的人捂住了嘴。 “嘘!是我!天梧!”那个人轻声说,随即松开了手,“少夫人,你没事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绎儿轻声问道。 天梧一笑:“我知道你要救谢弘将军,已经在这里等你许久了。” 绎儿愁眉一舒:“那正好,你应该认得路吧?” “下午我已经见过他了,他说,不想你冒险救他,他唯有一死殉国。” “是生是死由不得他!”绎儿咬牙道。 “不过,现在肃亲王正在那里巡查,你要去,万一被认出来……”天梧也沒说反对的话,只是提醒。 “没时间了。”绎儿眉头一拧,果断道,“这样好了!你帮我引开他,我自己去救曹将军和谢弘!” “那好!”天梧伸手拽了她,“跟我来!” 两人在房梁上跑了一段,最终停在了一个跨院的内厅屋顶上。天梧把她的往下摁了摁,让她伏在屋脊背后,自己伸手抓了块碎瓦向巡防的士兵的视野中一丟:“他在东屋,你抓紧时间!” “啪!”得一声,瓦砾清脆的迸碎在地上,巡防的士兵立刻警惕道:“什么人!” 天梧现身在屋顶上,向着巡防的士兵甩出两枚柳叶镖,两个人应声倒地。 “来人啊!有人劫狱!”一众士兵大声的呼号起来。 天梧跳下地来,一边招架,一边退走。 豪格闻听打斗之声铿锵作响,连忙带着德希抢步出门:“怎么回事?” “禀王爷,有人劫狱!” “人呢?”豪格寻着士兵扎堆的地方看去。 “在那儿!” “爷,上房了!”德希眼尖,抬手一指蹿上屋顶的人影,“他往南边去了!” “跟本王去追!”豪格一挥手,“一定是明军的漏网之鱼!务必活捉!” 德希道:“爷,奴才去就好了!不劳您动手!” 豪格点头:“好!” 天梧见他不动,抽空打出一枚飞黄石,正打在豪格的佩剑上,豪格顿时火大:“居然敢如此放肆!本王不亲手了断他颜面何存!” “轰!”得一大队人马尽数奔着天梧去了,片刻之后,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绎儿探出头来,丟了块碎瓦投石问路,又藏了一会儿,眼见着沒什么反应,这才放心地纵身落地。 她用力推了推东屋的门,发现上了锁,顾不得许多,挥手一剑劈落了铜锁,踹开了屋门。 ———————— 昨天想更新的,但是起点抽抽了,上不来。只能今天更新了。 第三十三回 昏暗中,一袭身影背对着她,大约是听见了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她呼吸一窒,控制不住自己战栗的身子,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弘……” 他会意地带着久别重逢的狂热抱紧了她,抚摩着她因为抽泣而颤动的双肩,轻轻用力,让她更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呜咽着,眼泪纵情的流着,狠狠地抱着他,“我怕你死了!还好……你还活着!我真的好怕……” 他微微低头,在她的额际吻了一下,又去吻她阖着垂泪的眼眸。 她的心也被他唇上的温热熨贴的苏醒了,悸动的失去了理智,疯狂地不顾一切去寻觅他的唇,慌乱的不知所措。在她触及到那炙热柔软的一瞬间,整个人完全失去的支撑自己的力量,软在了他的怀里,除了融为一体,仿佛不再有任何其他的打算。 第267章 他也如她所愿的给予她想要的一切,热烈的燃烧着已经疯狂了的她的意识,诱惑着她不能自拔。 “我带你,我再也不离开你!”她呢喃中张开了泪眼去看那张久违的面孔,却变一脸迷醉的泪眼为惊恐,不由得尖叫,“你……怎么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伴着尖叫她奋力地推开他,反身要走,竟被他有力的手反手擒住,摁在怀里,轻声调笑:“不是我,你以为是谁?是你的情人吗?” “放开我!”她在他的怀里挣扎着,竭力要甩脱他的桎梏,仿佛他的手生满了芒刺,扎得她心惊肉跳。 “放开你?刚才你还信誓旦旦的不再离开我了,这么快就要食言么?”他狡黠地笑着,偷腥的在她的粉颊上吻了一下,“我现在哪舍得放你!” 她明知道挣脱不了,于是放弃的挣扎,死死地瞪着他,愤怒的吼道:“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哪个他?”他轻嗤道,“你的情人?” “你少装蒜!”她恨恨地骂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你是说谢弘将军么?”他欲擒故纵,慢条斯理的笑着,“他吗?我好像沒理由跟他过不去。我只是把他另外换了个地方,怎么?沒跟你商量,生气了?” “少废话!他在哪里?”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他放轻的口吻,像是情人样的凑近她的耳畔调侃。 “多尔衮!”她怒火中烧,厉声呵斥。 他轻笑一声,将她囚在怀里,让她动弹不得。 她能够感觉到他灼人的唇已经沿着自己的耳垂一路吻了下去,一双手也开始不安稳,缘着她的背脊滑到了身前。 “你!”她又羞又急,反身死命地用力想要推开他,却不料自己先失去了平衡,摔了下去,被他压在地上。 “好久沒见你了,性子还是那么烈!”他一把扯开了她的前襟,志得意满的戏谑,“你让我抱了一怀温香,撩拨得我意犹未尽,还想全身而退?” “告诉我他在哪儿?”她不依不饶地横肱挡住他的入侵,一双眸子迸射着不屈服的抗逆。 “我不想说。”他的嘴角挂着一抹辛辣的笑意。 忽得,一柄匕首的冰凉抵住了他的背脊,她带着威胁的口气冷笑:“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你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他似乎早料到了这一招,就等着她乖乖的送上门来,“你不会这么傻吧?” “我救不了他,就跟你同归于尽!”她玉石俱焚的用上了劲,“你看我敢不敢!” “我知道你敢!这样子死在一起,也沒什么不好,我很情愿。”他并不畏惧,倒是觉得充满了刺激的快意。 “你……”她被他一副寡廉鲜耻气得浑身发抖,“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从我一件事情,我就答应你饶他不死。”他亮出了底牌。 她忍辱负重的咬着牙:“反正我早就不是个干净的女人,从你又何妨!但你要说到做到!” “哈哈哈哈……”他闷声笑她的天真幼稚,“你本来就是我的人,我想要你,随时都可以。怎么会把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用在这种男女之事上?” 她分明着了他的道,被他狎熟的羞辱了一番,气红了脸,咬着红唇不说话。 “你是个让人着迷的女人,但是你要记住,不要在我面前心猿意马的想别的男人,我不喜欢你这样。”他得寸进尺地吻她迷人的锁骨,唇游弋在她粉嫩的香肌上,“要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从来不想别的女人。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惹火了我。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场是什么……”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对他玩弄自己于股掌之间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 “你只要答应我,答应我帮我除去豪格,我就成全你的心愿。”他耍弄了一番,见机的松开了她,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这也是为了绶儿将来的皇位着想,也是为了你自己将来能名正言顺的和我在一起着想。” “可笑!”她闻言竟觉得无比的可笑,淡漠地望着他,“我丈夫是皇长子,是将来最具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我儿子是肃亲王世子,我丈夫即位,他就是太子。我为什么要傻到抛弃到手的东西不要,反来帮着你要同样的东西。” “就凭豪格?你以为他是我的对手?”他根本不屑一顾,“跟我争皇位,只怕他是找死!” “如果你这么有把握,为何还要难为我一个女人?”她整好衣服冷笑着对着他。 “那是因为,绶儿是我儿子,他的皇位,只有我能传给他。” “绶儿是你儿子?哈!”她肆无忌惮的嘲笑他,“孩子的父亲是谁,只有当母亲的最清楚。你凭什么就这么断定绶儿是你的儿子?” “他哪里像豪格!” “那他哪里像你?”她反唇相讥,“就算他跟你有几分相似,也不过都是你们爱新觉罗家血统一脉相承罢了。你弟弟不都说么?外甥像舅舅,侄子像叔叔,所以侄孙像叔祖又什么奇怪?” “祖绎儿!你不要逼我!”他吼道,“你还要我把那天的事情重复一遍吗?” “哈!”她轻笑一声,用灼热的眸子盯着他,逼视他,“我刚才说了,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干净的女人,我不在乎你说什么。你想要重复,重复好了。那天你用的手段,只怕比我的不贞更卑鄙!” “你敢背叛我!” “我从来就不曾忠贞于你,何来背叛!”她洋溢在嘴角的笑是他最大的侮辱。 “生于宫廷,权力的巅峰,却逃避权力的角逐,完全是对自己高贵身份的背叛!”他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语调仍不改强硬,“这是一场风险和利益都最大化的游戏,宫里的每一个男人都要参加。只有血的颜色才是对权力最好的摹绘。你想要逃避,失去权力,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我对权力没有兴趣,也不喜欢血腥味。我的生死,不用你操心。”她甩下一句话,捡起地上的剑,反手还鞘。 “我不想让你伤心,但是如果你不从我,我只好让你闻到你最心爱的男人的血腥味。”他用力弯了弯嘴角,望着她阴测的笑着,“明天的午时三刻,他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你还有一夜的时间,好好想想吧。” “多谢关照!”她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他意犹未尽的冰冷的笑着,轻撩手指,去嗅她残留在他修长指间的淡香,自言自语:“别骗自己了,你若是真能那么决绝,能够置你情人的性命于不顾,你也就不是我认识的祖绎儿了……” 想到这里,他的手指一蜷,紧紧的攥在了一处,仿佛已然将无上的权力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中。 绎儿拂袖而去,只为了给他一个决然的印象,这一切骗不过她自己痛苦纠结的心。 他一刀正中自己的软肋,让她进退维谷。 两个男人之间,她只能保全一个,一命换一命。 如此残酷的抉择,让她如何下手。 她的爱在谁的身上占了上风,谁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她居然犹豫了,居然在这个时候犹豫了。 狠狠的,她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她要清醒一下,面对这一切的措手不及。 她无法容忍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谢弘去死,无法容忍自己生存下去的理由就这么轻易的消亡,无法容忍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这样被埋葬。 她爱他,可以替他去死,却不能看着他死。 就在她将要向着多尔衮的交易妥协的时候,解开的衣领正中,灰暗的铜镜里雪白的脖子上,绛红色淡淡的伤痕却让她的心又犹豫开了。 曾几何时,她也曾为了豪格去死,他们彼此救了对方无数次,他们彼此也不能看着对方在自己的面前死去。 豪格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起来:“这是咱们俩的盟誓,有了这个标记,你永远都是我的人。凭着这个,就是下辈子,我也能找到你……” 她的背脊一下子软了下去,幽咽的啜泣起来,原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能抗拒的感情早已经埋进了她柔软的心,生了根,拔不出来。 整此时,门口一个声音道:“侧福晋!”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正了正声道:“何事?” “王爷喝的有点多了,方便扶进来么?”依稀是德希的声音。 “哦,你等一下。”她应了声,赶紧换下了短打的衣服,穿上夹衣,光着脚迎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豪格半醉半醒的倒在德希的身上,完全站不稳当,看见了她只是笑。 她心下一紧,回避过他的眼神,小心地从德希那里将他扶过来,吩咐道:“快让人弄点醒酒汤来。” “嗻。”德希应了一声,转身掩上门出去了。 她踉踉跄跄的架着豪格往狐皮铺设的软榻上挪去,豪格整个人重重的压在她的肩膀上,让她差点垮下去:“你怎么喝了那么多?” 豪格含含糊糊的倚着她笑道:“嗯……高兴嘛……” 她又好气又好笑,扶着他躺下身来,倾身去为他解外衣:“躺一会儿就好了,我已经让人去弄醒酒汤了。” “我就喝了一点点……没事……”豪格摇了摇手,伸出臂膀孩子样的要抱她。 “哎呀!”她怕弄疼了他,耐着性子掰开他的手臂,“别闹!” 豪格却不依不饶,乘势按住她停留在自己胸口为自己宽衣的玉手,借着酒力将她揽到榻上,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襟。 她慌忙挣脱他的手,护住自己半裸的身子,想要爬起身。 第268章 豪格却被她红色的抹胸撩起了欲望,粗暴地拽开她的手,扣在枕边,倾身伏下去,压住了她,一双火热的眸子带着冲动将她定住不敢动弹。 她仰望着他的双眸,眼睛里全是难以描摩的心绪,一动不动的好象一只待入虎口的绵羊:“王爷……” 一声幽幽的轻唤在豪格听起来蚀骨消魂,于是咬住了她发髻上的簪子,狠狠地用力拔了出来,甩在一边。金簪落地的同时,她娇美细滑的胴体从云霞般的锦缎里滑了出来,一袭温香扑面而至,让他不能自持,忘情地贴了上去。 她被他滚烫的胸膛灼伤了一般,禁不住战栗起来,往后缩去:“不要……不……” 他如何能容忍自己的小猎物逃走,紧追不放地侵压过来:“跑……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三年……你把本王给气坏了……” 她刚要说话,被他狠狠吻住,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来。他的胡茬儿在她的肌肤上扎出一片片红晕,这红色更刺激了他自己。 “侧福晋,醒酒汤来了!”门外德希的声音响了起来,“需要奴才端进来么?” 她用力挣脱他,捧住他的脸喘息着:“爷,德希在……你别……” 他隐约还有一丝清醒,正要抽身强制自己冷静,不想触碰到她的敏感,她忍不住嘤了一声。 只这一声游丝般的呻吟,让他仅剩的理智瞬间崩溃,用尽全身的气力压向她纤细的腰,低吼了一声侵入了她的柔软。 她对着突如其来的逆转完全没有准备,不禁月眉紧蹙,惊叫了一声。 德希顿时在门外涨红了脸,慌不择路地退了下去。 她又羞又恼,却无法摆脱他的无尽纠缠,只能任由他肆无忌惮的侵占着自己的一切。 消魂处,她抱紧了他,伏在他的肩头,缠绕着他。这一刻,她放下了理智,放下了家国,放下了让她痛苦的抉择,不免变得疯狂起来。 她不得不承认,她在他的攻势面前输得一败涂地,不论只是这须臾的忘情,还是内心真实的爱恋,此刻她只想要彻夜的放纵来回应他的爱,那怕只是报答。 “绎儿,就是让我现在即刻去死……我也要要你……”他从巅峰云端跌落下来,重新将她压回身下,欲仙欲死的吻她,纠缠她绵软微贲的酥胸,“要你……” 她弓起身子,与他若即若离,断断续续的吟道:“我不要你死……我要你爱我……”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眼泪却争先恐后的涌出眼眶,汇聚在枕畔,化为一泅水,将她深深地卷了进去。 两个人如同孩子一般在松软的狐皮榻上游弋缠绵,直到彻底没了力气,这才在揉皱的被褥间安静下来。 豪格倦怠的抱着她,调皮的笑:“你学坏了……会贪嘴了……” 她只是淡淡的抿了抿嘴,什么也不想说。 “女人说不要,岂是心里是要的。”豪格仿若惩罚样的借机吮吸她娇柔的唇。 她脱开他,缓了口气,背过身去:“天快亮了,还不睡会儿么?” “不妨事。午晌才升帐呢。”他理着她散乱的青丝,揽着她的肩,轻轻摩挲,“对了,午晌你就可以一雪前耻了。” “什么?”她有些莫名其妙,继而又猜到了什么。 “你还记得那个人么?那个你去劝降却被他挟持的人。”他讨好似的扳过她的脸来,认真笑道,“明天午时就要处斩他了,你想怎么处置,我可以依你。” 她差点脱口而出说“放了他”,心一紧,又痛起来,紧抿了嘴不置可否。 “怎么不说话?”他以为她是乏了,细细的抚摩过她修长的眉,轻声关切。 “刚才外面吵嚷了一阵,出什么事情了?”她竭力岔开话题,心里却着实痛不欲生,又恢复了沉重的负罪感,挣动了一下,想要摆脱他的亲热。 他抱得更紧,生怕她会溜走一样,死死地将她囚在臂弯理,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也就闹了个劫狱救人,沒什么。” “劫狱的人抓到了?”她为天梧捏了把汗,忍不住追问。 “算他命大!”他叹了一句,忽得低头疑惑,“你问这个干嘛?” 她眼神一阵忽闪,干脆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我……我听说是你巡防,有些担心……” 他被她的谎话骗的欣喜,捧着她的脸又是一个深长的吻:“还是你最用心,不枉我最宠你!赶明儿,我若是做了太子,当了皇帝,哪怕不要三千佳丽,也要单宠你一个。” 她的脑海里浮现起多尔衮的面容,不寒而栗,眼泪不禁又涌了出来,打湿了卷睫。 他只当她是感动堕泪,笑着哄她:“怎么?还嫌不行么?得寸进尺啊!” 她缓缓张开眼睛,眉头微蹙,启开朱唇向着他认真道:“你是说真的?你真的想做太子,做皇上?” “那当然!”他信心十足,满怀憧憬,“现在皇阿玛之所以没有立我,是因为我的军功还不够多。皇阿玛让我掌理户部,就暗示我要多积累政绩,为将来打算。我是皇长子,舍我其谁?” “你这么自信?”她兀自叹了一声,叹他的率真,“皇上是万人之上,一举一动非同儿戏,不是人人可以做的的。” “你不想我做?”他有些出乎意料,禁不住追加了一句,“还是认为我不能?” “我是不想。”她把真话藏了起来,枕了枕他的胸膛,抬眼看他,“做帝王最是无情冷酷,不然怎么会有‘寡人’之称呢?” “你是怕我见异思迁么?”他舒了口气,信誓旦旦的承诺,“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倘若这样,我不得……” 她最怕那一句话,慌忙捂住他的唇:“算了!说的玩的!你赌咒做什么!” 他于是笑了,抓住她的指尖爱不释手的吻着,如数家珍:“如果我当了皇上,一定对你最好,给你最好的宫殿,最美的首饰,还有,我要立绶儿做太子,立你……” 她有些伤感:“我不在乎什么名分,我也不要绶儿做太子,我只要一家平平安安的。” “那怎么行!”他远远不能满足,语气中尽是身为皇族的骄傲和自负,“女人就是女人,一点好处就满足了。我是皇子,争皇位是名正言顺的。我的女人怎么能跟市井妇人一样贫贱呢。” 她重新闭上眸子,强抑住满目的悲伤和失望。 是的!他是一个战场上冲锋陷阵的佼佼者,却不是一个皇权角逐中的翘楚。他看不到身后四伏的危机,看不到一双双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要了他身家性命的眼睛,更看不到那浸泡在鲜血淋漓中的龙椅宝座四周,那呜咽仇忿的冤魂。在他的眼里,皇位只是一个用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东西的工具,一个可以实现所有愿望的手段。他所要的,不过是华美的殿宇,锦衣玉食的生活,国色天香的妻妾,以及肆意妄为的恣情放纵。 他要的只是声色犬马的无拘无束,而他身后的那双眼睛,透出的却不只是对这些的满足。那双猎鹰一样的眸子犹若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吞噬着这世界的一切,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都要不惜一切代价的占为己有。他又哪里是这个黑洞和欲望的对手,只消弹指一挥,他便永不超生了。 她清楚自己的能耐,根本不是多尔衮的对手,她必须认输。 然而,她又不甘心。 自己不过一粒微尘,如何能让多尔衮权力的战车停下前进的步伐呢?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就好像沙一样从指缝立溜得飞快。越是想留住它,握得越紧,失去的越多。 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了,上天给她的时间到底不多了。可决定还在她的两手指尖颠来倒去,难做片刻停留。 他已经宛若一个熟睡的婴孩,全然没有方才作为一个成熟男人的粗暴于疯狂,有力的臂膀紧紧的勾着她的背,生怕在睡梦礼失去最珍贵的礼物。 她披了衣服坐起身来,不惊动他的下了床,赤足坐到了靠窗的几案边,将思绪全部投向了蒙蒙亮起的天穹。 远处的天穹裂开了一线光亮,朝霞的绯红渐渐鲜艳起来,窗格子的影子在她的身上一寸一寸的挪动着脚步,从她雪白的衣袖移到了她的脸上。卷睫上的泪珠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这,坠落了满襟的光芒。 第三十四回 正午渐渐的逼近,她一袭白衣勇敢的出现在了刑场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沉默让她看上去没有半分的生气。 一夜无眠,心底的绞痛早已经把她折磨的没有了气力,行尸走肉一样的坐在豪格的身边,缄默地看着自己的爱人背押上了刑场,平静的让人害怕。 隔着老远,她就能感觉到谢弘的目光所在。他的一笑一颦就近在眼前,可是,她却不能凭着冲动迎过去。她的喉咙口发紧,理智又把一腔将要冲出的呼喊扼杀在了齿缝之间。她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于是涌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地扼住自己的另一只手腕,疼得自己越发不堪的清醒。 她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身子,倾身向前,想要离谢弘更近些,再近些,却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的后衣领上生生拽住了,僵持着不得进退。 第一通鼓声响了起来,一声声像砸在她的心门上,让她喘不上气来,弱质的身躯在衣裳的包裹中瑟瑟发抖。 “启禀王爷,一干俘将已经悉数押上,请王爷发落。” 多尔衮扶案一笑,倾身向前:“几位将军,是到如今,此时此刻,还有最后一个机会。本王希望几位还是不要同气数已尽的明朝玉石俱焚,为我大清效力一样可以功成名就,裂土封侯,福泽后世,何乐不为?” 第269章 “而今一死,成就名节,已然青史留名,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福泽后世?”邱民仰仰天大笑,“死则死耳!既然生是大明朝的人,死也是大明朝的鬼!要本官改换门庭,怕是痴人说梦!” “邱大人说的好!”曹变蛟和谢弘相视一笑,“大明朝只有断头的将军,哪里有屈膝折节的亡国奴!” “不错!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王廷臣朗声笑道,“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若是王爷你还能活个十八年,王某到时再跟你请教!” “大丈夫马革裹尸而还是为无上光荣,”谢弘的眸子里满是恣情的笑意,“我们四人虽不能同日生,却可以同日死,且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天下还有比我们更幸运的人么?” “说的好!”多尔衮抚掌赞叹,“既然如此,本王就成全你们。不过,本王敬你们都是汉子,依照我们的规矩,答应你们每人一个临终愿望。” “好!痛快!”曹变蛟大叫痛快,“我曹某为几位哥哥求一个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来人!去掉他们的绳具,让他们站着受死!”多尔衮点点头,轻轻挥手示意手下。 “站着也不可面南思故地,却要向着辽东,便是死了,也不忘平辽大业。”邱民仰紧接着说道。 “准!”多尔衮站地乏了,于是坐了下来。 “既然男子汉,生死需有烈酒相伴。”王廷臣向着主席一拱手,“王某斗胆,愿求与兄弟们豪饮而别,来世还做兄弟。” “上酒!”多尔衮示意刽子手。 醇黄的液体在兔毫盏中漾开了层层的涟漪,倒映着穹窿上的日头,如此的清冽美丽。 “谢将军,你呢?”多尔衮沉吟了一下,先发制人的启唇,眼眸的余光停留在苍白了脸的绎儿身上,窥觑着她的反应。 绎儿的脸上依旧是平静的如同止水,暗藏在袖底的手却纠结起了放射样的紧密衣褶,几乎是拧在一处,透着全部的气力。 谢弘的眼睛从绎儿的脸上匆匆扫过,停在了一旁豪格的脸上,不紧不慢:“为国尽忠的愿望已经满足了,谢某煞风景的求一件小事。” “你说。”多尔衮将余光收了回来,正视着他。 “谢某请肃亲王近前说句话。”谢弘的眸子里尽是轻松。 “不可!”一旁的上将一齐反对。 “肃亲王是皇子,轻易上前,恐怕会中了他的计策!” “不错!小心有诈!” “哈哈哈哈……”谢弘纵声大笑,“堂堂一国皇子亲王,居然畏惧我一介刑场上的死囚,岂非是天下的笑话,你大清国的面目何存?” “你放肆!你是亡命之徒,安敢把我大清皇子与你相提并论!”豪格身后的德希禁不住呵斥。 “退下!”豪格用手挡住了欲要拔剑相向的德希,沉下声道。 “爷!”德希气不过,“他太放肆了!” “退下!”豪格用了几分力道搡了他以下,站起身来向着多尔衮一拱手,“请十四叔允准。” 多尔衮轻弹蜷曲的手指,并没有说话,眼睛一直注视着谢弘的一举一动。 豪格会意的一礼,转身穿过众人的位列向谢弘迎面而来。 谢弘漾着笑看着他,眼神热络的好似老朋友,等着他寒暄一般。 “有什么话快说!”豪格最终在他面前站定,冷冷的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杀气和不耐烦。 “你是条汉子,我很欣慰。”谢弘伸出手拍了拍他宽厚的肩。 “废话少说!”豪格一把打开他的手。 “等一下行刑的时候,请好好为我照顾好绎儿。”谢弘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里闪现出不合时宜的晶莹,用只有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无论如何,不要让她做傻事。今后,她就拜托你了。你敢有半点对不起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豪格越发听不明白,却明显能感觉到他隐藏在深邃眸子后面,那不同于恳请的威慑:“她是本王最心爱的女人,本王自然不回委屈她半分,用不着你来教!” “好!”谢弘的嘴角挂着莫以名状的笑,“这就足够了!我的话说完了!” 豪格抽身回头,抬眼正看见绎儿盈眶的泪水强收着,抿紧了嘴唇,一紧再紧。 身后连着四声砰然的瓷片迸裂声,惊得豪格站定了脚步回头。 “斩首示众!”多尔衮一声高喝,声音播了老远。 “我和邱大人先走一步,来世还做好兄弟!”王廷臣怆然一笑,用力抱了抱曹变蛟和谢弘的肩,抽手之际,暗收了泪水,挺身笑道,“来吧!我先替两位兄弟试刀!” “王大哥,邱大人,一路慢行,等咱们泉下再见。”谢弘郑重一礼,“我和变蛟为你们送行了!” “好兄弟!”邱民仰满含激动的泪水,最后望了他们一眼。 鬼头刀在红衣刽子手的手中高高的举了起来,嗜血的发出一声呼啸的龙吟,惊得绎儿瞬间闭紧了眼睛,眼泪刷得溢出了眼眶,湿了满脸。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让绎儿窒息的几乎昏厥,深缓了两口气,才算勉强撑住。 “变蛟,该咱们了!” 谢弘坦然自若的声音清晰无误地钻进她的耳朵,让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沒时间了!她再不下决心,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她不能看着他这样从世上消失,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掉!没有他,她的生存也就没有意义! 鬼头刀的呼啸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她脱口而出,几乎是近于尖叫的声音:“刀下留人——” 鬼头刀的呼啸声戛然止住了,全场只剩下风的声音,静得怕人。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快要把她给点燃了。 “三妹!”祖泽润惊愕的叫出了声,一眼望见多尔衮意料之中的笑,陡然间明白了什么,蓦地噤了声。 她不知觉间,已然在喊叫的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大风拂乱了她的发,风干了她的眼泪。 “侧福晋叫‘刀下留人’,所为何故?”多尔衮轻轻起身,踱下座位,径直走到她的面前,紧盯着她的双眸,得逞地勾着嘴角,一切根本不可能逃出自己的掌控。 绎儿撇开头不去看他,只是去看谢弘,那里才是自己与整个世界抗争的力量所在。 然而,她没有看见谢弘充满激励的笑颜,相反,却是他无比失望的黯然和不可思议的摇头。 为什么?他真的决意要舍弃自己一个人赴死么?难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挽回不了他赴死的决心?他就这么残忍,这么期望自己痛不欲生的挣扎么(奇.书.网-整.理.提.供)?他说过“要死一起死”,他说过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怎么可以食言…… “刑场上两位将军,侧福晋喊‘刀下留人’,是要本王留哪一位?”多尔衮一步步进逼过来,眼神狠狠的要迫使她就范。 “不用费心了。”谢弘远远的喊了一声,“我们但求速死,不需要任何的施舍怜悯。” 他是在帮她做最后的决定么? “侧福晋……”多尔衮压低了声音,最后一次施加压力,“你到底要本王留哪一位?” 绎儿不堪重压的几近崩溃,咬牙站定了,反手冷不丁一把抽出了德希的佩剑,惊得多尔衮本能地往后撤了一步。 “三妹!”泽润怕她冲动,起身去拦,被她一把搡开了,“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绎儿!”豪格抢步上前,要缴她的剑,“你想做什么?” 绎儿狠狠的甩开他:“你不是说那个人任由我处置么?” “绎儿……”豪格被她如此疯狂的眼神吓得怔住了。 “你说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但是……”豪格还要说什么,她已经拨开他走到了多尔衮的面前。 “臣妾请求亲自动手。”绎儿倔犟的带着嘲讽对多尔衮笑道,“我和谢弘的恩怨,我自己了解,旁的人少插手!” 多尔衮有些不敢相信的怀疑,冷冷的看着她,忽得一笑:“要他死,不用劳驾侧福晋动手……” “这天下,除了我,谁都不可以碰他!”绎儿强抑住泪水,不容置喙的强硬,“他的命从来都是我的!” “既然如此,那就成全你吧。”多尔衮轻吁了一口气,缓步踱开了,抛下一句话,“也算是成全了他。” “三妹……”泽润简直难以置信。 绎儿头也不回,拖着剑一步步向着刑场走去。 她看见了谢弘的笑,久违的笑,还是那么灿烂,那么顽皮。这笑只属于她,属于他们两个人。既然他选择了死,她如果爱他,就应当成全他的愿望。她不能容忍别人杀死他,不能容忍他像一个犯人一样死在丑陋的鬼头刀下,不能容忍他倍受折磨的痛苦死去,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爱人,刻骨铭心,一生无悔的爱人。她要给他一个痛快,他所期望的痛快。 是英雄,就该是英雄的死法。 两人隔着几步路,面对面站着,恍若隔世。 谢弘笑着,满足而幸福的笑着,没有语言,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炽热的凝望,更确切的说,是对死神的渴望。此刻,面前的死神是他心里最美的。 离别了十一年,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重逢。平辽只是一个破碎了的梦,现实残酷的冰凉着他们两人。他舍不得她,舍不得就此与她阴阳永别,可是家国风雨飘摇,他一介男儿如何能置天下于不顾,屈膝苟活。十一年的日子在这一刻流光回转,他突然觉得很累,却有很满足。 第270章 因为家国他转战千里,身心俱疲,然而上天能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他苦苦想念的爱人,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绎儿的眸子里也只有他的笑,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一切也好似从没有发生过。 在他们彼此相望的眼眸中,只剩下一双乱世中小儿女的生死爱恋,泯灭了世外飘摇的风雨。 “对不起。”她轻启朱唇,没有声音地让他去读。 他如她所期望的读懂了,默契的微提唇角,用同样的方式告诉她:“不要哭。” 她不忍再看,垂下了卷睫,颤抖着胳膊抬起了手中的三尺青锋,直指他的心口。 “祖姑娘,你疯了吗?”曹变蛟在一旁挣扎着大声叫道,“他是你最爱的人!他为了你守了一辈子,爱了你一辈子,你不救他,为什么还要杀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变蛟!”谢弘压抑着眼泪吼道。 “大哥——”曹变蛟一直强硬的眼睛里禁不住湿了一片,“大哥——” “变蛟!你冷静一点!”谢弘大声吼着,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一般,“她是在成全我,死在她的剑下是我的宿命,仅此而已!” 所有坐着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唯一坐着没有动的只有冷眼旁观的多尔衮。 手中的剑一直在颤抖着,一如她此刻因为流血而失去控制的心。 她听得见自己呼吸的沉重,想象得到自己一旦张开眼睛便会泪流满面的狼狈,感受得到面前最熟悉的味道。 她下不了手,无论她如何的威逼自己,任凭指甲在手心里剜出鲜血,仍旧下不了手。 “来人!”多尔衮早料到她不过是逞强而已,于是大声命令手下。 她一怔,生怕让多尔衮逮住机会变卦,一抬手将剑刺了过去。 “不——”耳畔是曹变蛟撕心裂肺的叫喊。 一个闷闷的声音伴着血腥味扑面袭来,她明显感觉到了剑尖的阻力,恐慌地睁开了眼睛。 只在这一霎那,泪如雨下。 面前的谢弘竭力强撑着舒开眉头,装作并不痛苦的笑,可呼吸却骗不了她的不再均匀,熠熠的眸子痴凝着望她,想要把她的形容永远刻在心里。 剑尖正刺在他的心口上,殷红的血透过衣服一层层迅速地晕染铺开,湿了整片衣襟。 “不!不!不……”她开始眩晕,执剑的手开始本能往外撤。 她后悔了,她就是牺牲自己的一切,这天下的一切,也决不能牺牲他。她是一个女人,她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的痛苦,背负那么多的国仇家恨,她付出了那么多,就算她慷慨到什么都不要了,此刻她也只要爱情,她只为他活着。她痛不欲生的恨不得把这剑锋往自己的心上去扎,深深的扎下去。这份痛,她感同身受。 她知道,只要拔出剑,他便可以活下去。然后,不知是剑被吸住了,还是她的手软了,犹豫着用不上力道。 她怕弄疼了他,不敢用猛劲去拔,却也就是这么犹豫的一瞬间,谢弘抬手一把握住了剑刃,鲜红从他的掌心里零零落落滴落在白色的雪地上,蓦地被大地吸干了。 她满脸惊惶的泪水,一时间进退维谷,手足无措,只是僵着,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裹着一股血的咸味,说不出话来。 谢弘的脸色愈发的苍白了,笑却依旧,微微启阖了失血的唇,呢喃着很轻很轻的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话语:“忘了我……原谅……我……” 她陡然间预感到了什么,本能得再去往后撤剑已然迟了。 谢弘双手攥紧了剑刃,一咬牙,狠狠地往自己的心口深深地扎了进去,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剑尖从他的背脊穿出来,将滚烫的鲜血带出体外,浓浓的洒在了地面上,召唤着他的一腔痴爱与一缕忠魂。 腥风淡了腥味,硝烟散尽了。 他从她的面前无声地向后倒下去,一抹玄阳的斜影掩映在他身侧星星点点的血沫上,宛如暮春晚景中攀留于枝头的零星花儿,不着痕迹地避开疾风的目光,顺着无情的岁月流水悄然逝去了。 他倒在地上,弥留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她濡湿了一片的俏脸上,幸福怅然的微笑着,用尽最后的力量向她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拭去颊上的泪珠儿,给予自己所能给予的最后的爱。 他的恋恋不舍让她心如刀绞,泣血断肠,她迎着他将手探出去,含泪的唇语里只有一个字:“弘……” 他的手在她还没有握住之前便虚脱了落了下去,望着她深情的眸子终于失去了光泽,裹挟着爱情的甜蜜垂下了眼帘,大约还回味着曾经的爱的点滴,渐渐隐去了呼吸。 她伸出的掌心里虚空着他的味道,一丝一丝地被冷风无情的从指缝间抽走,徒留了一手的冰凉。 这冰凉以极快的速度窜及了她的周身上下,冻结了周遭的一切。 她听不见,看不见,唯一还有的知觉,便是心口生生撕裂的剧痛,那汩汩的鲜血从心脏撕裂的缝隙里喷薄而出,上冲到了头顶,淤塞了她的呼吸,顶在她的喉咙口。她本能地因为哽咽倒抽了一口气,喉咙口的咸腥味立刻伺机冲了出来,霎时间冲散了嘴里的泪水。 她要紧牙关,不让那味道溢出身体,可是眼前忽明忽暗,忽远忽近的眩晕让她难以支持的踉跄着再难站稳。 “绎儿!”豪格眼疾手快,几步冲到她身边,伸手架住她已然倾倒的身体。 她缓了一下,竟一把甩开了他,趔趄而倔犟地往前挪动了半步,脚下一软,人便紧跟着瘫软了下去。 “绎儿!”豪格一把抱起她大声疾呼。 她的眼神却只一散,溜过一线光华,人沉沉的一厥之际,一行鲜血争先恐后地挤出编贝的缝隙,从菱唇的提角处溢了出来,滚起急坠的血珠,洒在雪地上。 “快!快传太医!”豪格望着怀里奄奄一息的惨白面孔,发疯似的大声叫道,“快——你们快去啊——” 好白的一片雪地,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好像除了白色,什么都没有了。 她只觉得周身肆虐着慑人的寒意,让她动弹不得。她想张口去叫,却被满口的血腥味生生噎了回去。 她的心好痛,却不知怎的,这痛居然诱得她想往心口上扎刀子,扎得愈深愈好。只有将她的一腔热血释放出来,冷却了,这种痛才会减轻。 一袭毛茸茸的柔软不知何时覆在了她瘦削的下巴边,缓缓弥散出的温暖气息让她纠结的心稍稍平静了几分。 念着这份温暖,她依稀咕哝出混浊的音儿:“弘……我好痛……我心好痛……好痛……” “什么?你说什么?”耳畔忽然多了一声音,有点慌乱和欣喜交杂的意味。 她却充耳不闻的样子,眼眶一热,清泪绰然而下:“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丟下我……” “绎儿……”先前那个声音忽又转为了黯黯,伸出手来拭她颊上的泪花。 她因为那一声“绎儿”的呼唤缓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缓缓张开眸子,却看不清楚:“是弘么?是……” “……是我。”那个声音有些不是滋味,沉默了一下,温温的说。 “你是谁?”她本能地张开手在模糊的视野里乱抓一气,“这是什么地方?” “你怎么了?”那声音进退维谷,却又不敢全然信服的抱着怀疑,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你看不见我吗?” “什么?”她尚未意识到自己与以往的不同,本能的反问。 “你……你看不见我吗?” “看不见……”她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眼前当真是一片灰黑,什么也看不见,立时脸色发白。 “来人!传太医!”那个声音大声叫道。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她用力的用手去揉自己的眼睛,却被他狠狠的攥住了不能动,“你放开!放开我……” “你冷静一点……”他在她的耳边坚定的说,用力抱紧了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知道你看不见了!我能治好!相信我……你要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的面前错综复杂的浮现出几个人面容,一时神经质的恐惧起来,拼命搡开他,声调高了八度的激动,泪涕交加,筛糠样的颤抖着,攥紧了双手,“我能牺牲的都牺牲了,你就放过我吧!不要再折磨我了!你们先杀了我的丈夫,又逼我杀了我最爱的男人,还嫌不够吗?” “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你听不懂吗?”她冷笑着,歇斯底里,脑海中永平屠城的残垣断壁还有冤魂的哭泣声一下子充斥了她的全身上下,“我们从来就是敌人,从来就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我为什么要相信!”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你一觉醒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对我?难道十一年来,你真的对我只有恨吗?”他冷峻的声音背后,隐约露出一角藏不住的汹涌澎湃。 “国破家亡,除了恨,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她噙着泪水,恍若已非红尘中人,怆然的笑着,“我的心早就死了,十一年前就死了,不过是个躯壳苟延残喘罢了!” “那绶儿呢?瑞格儿呢?他们都是因为恨而被你带来这个世界,用来报复折磨我的吗?” 她的神情恍惚了一下,有些辨不清现实与虚幻,迟疑了一下道:“你是谁?” “你告诉我,我是谁?我在你心里究竟是谁!”他无法在控制自己愤怒的情绪,虎得站了起来。 “王爷!奴才参见肃亲王千岁!”门口一个声音传进来。 第271章 “滚进来!”他暴喝一声。 她浑身一震,人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豪格!” “大胆放肆!本王的名讳也是你可以直呼的吗?”豪格大声呵斥的声音里,仿佛已经与她恩断义绝。 “王爷……”太医哆哆嗦嗦跪到了床榻边,“有……有什么吩咐……” “她的眼睛看不见了,该怎么治就交给你了。”豪格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强硬的说道,“若是治不好,你也不要活了!” “嗻……”太医口气里满是宿命的味道。 “爷!”德希的声音伴着摔门的声音追随而去。 第三十五回结局 血的鲜红在偌大的空旷雪场上逐渐淡去了,风吹灭了地上的痕迹,徘徊在黄昏的侧影边,呼啸着渐渐隐去了。 蒙蒙的火光在熄灭的同时,升起一缭青烟,咻得没有了。 祖泽润弯下腰,在徒留着淡红色的雪地上捧起了一抔雪的粉末,飘飘洒洒,被风从指尖抽走了。 他身后远远的是钟磬云钹的超度经声,长长的经幡在风中放出掣掣的呻吟,不见了冽冽,唯余叹息。 他于是眯起眼睛,微微仰了脸往将要暗下去的天穹望去,沉沉地长叹了一声,肺腔里的痛一下子肆虐开了。 “额真大人!”身后一个声音突然近前叫他。 他本能地转了身,强自以一贯的微笑迎过去:“是德大人。” 德希上前一礼:“额真大人,我们王爷有请您过去。” “是。”泽润紧抿了一下嘴唇,正了正狐裘的衣领,“德大人请。” 德希挑起棉门帘的时候,屋里的暖意多少让泽润有些不适应,他犹豫了一下,迈过了门槛,而后站住了。 “过来坐吧。”豪格低着头,拨着火盆里燃烧的红彤彤的炭火,“不用拘礼了。” “是。”泽润沉着声音应道,于是解了端罩交给德希后,挪到客座,坐了袭来。 “德希,你带其他人都下去吧。”豪格仍旧没抬头,只抬手挥了挥。 “嗻。”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屋子里静得怕人。 泽润埋头坐着,动也沒动。 “绎儿病了。”豪格漫不经心的说。 “是。臣知道了。”泽润淡淡的答道。 “她……失明了。”豪格沉吟了一下又说。 泽润一怔,抬了头:“什么?” “太医说,是因为气血上冲,淤塞的经脉。”豪格闷闷的说。 “还有的治么?”泽润沉默了片晌。 “太医正在想办法,还好只是急症,用几天针药,相信没有什么大碍。” “需要微臣做什么?”泽润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的看着豪格。 “去劝劝她,让她配合太医治疗。这病是心病,需得宽心才好。” “三妹又给王爷添麻烦了。”泽润叹了一口气,恭谨的请罪。 “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豪格苦苦一笑,冷冷吟道,“不管怎样,就算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没有枉辜人命的道理。” “其实,臣有一番肺腑,一直憋在心里到而今。如果臣当初有勇气对王爷说出来,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你打定了主意要说,又何必兜圈子呢。”豪格将手中的火钳顺势摔了开去,直起身子,“说吧。” “臣其实不想去劝说三妹,臣没有这个脸面去劝三妹。在三妹面前,臣是最没有资格说话的人。”泽润的声音闷了下去。 豪格闻言,忍不住去看泽润。见他已然红了眼圈,微显干瘦的脸颊,虽然不见得苍老的痕迹,眼睛里却已是沧桑满目了。 “自从臣来到这里,才了解到三妹的痛苦。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压力,还要独自负担男人都觉得吃力的责任,心除了用冰雪覆盖,什么都不敢奢望,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 豪格没有说话,只是皱紧了浓浓的眉,默然地注视着泽润充满伤感和痛惜的双眸。他读不懂,读不明白,为什么这兄妹俩的眸子里总会闪烁着同样的哀伤。 平安?幸福? 为什么要放着眼前的荣华富贵不去享受,却把向往的生活放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 泽润的唇角漾着的笑,是那么的寞落,那么的无奈,让他的心越发纠结的难受,喉咙也像被堵住了一样,憋屈得厉害。 “在谢弘说出,死在三妹剑下,是他的宿命的时候,臣突然间从来没有过的恨自己。如果当初我抛弃了家族的利益和脸面,配额哦憩了贞烈名节的追求,成全了他们,放他们双宿双飞,怎么会有今天这个悲剧。”泽润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眼眶中已经濡湿了一片,强忍着不许泪水落下来罢了,“是臣这个做哥哥的太自私,害了她一辈子。臣宁可死在她剑下的人是臣,而不是那个可以给她幸福的人。” “从一开始,我就不是那个可以给她幸福的人,我知道……”豪格平静的舒了一口气,“她从一开始就是恨我的,一直恨了十一年,即使有了富绶、瑞格儿,她还是只有恨……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只是我觉悟的太迟了,付出的感情是收不回来的……” “王爷这么说,是因为王爷根本不了解三妹心里在想什么。如果她对你只有恨,就不会那么痛苦,那么犹豫,更不会让人调开你,自己去劫狱救人。她不想伤害你,因为在乎你,所以才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这样做。”泽润哽咽着一笑,“她所谓的恨,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从何而来。不过都是对命运的恨,却不知觉的把爱放在了里面。而今能说动她,给她倚靠的不是臣,而是王爷您。” “我……我的心已经死了……”豪格复又偏过头,避过泽润充满期待的灼灼目光,“回想这十一年,我真的累了……或许成全他们是最好的选择……” 泽润眸中燃烧的期望湮灭了:“人已往生,多说无意。” “往生?”豪格心里一阵刺痛,带着酸楚长叹道,“我倒宁可此时死去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泽润不很明白他的意思:“王爷何出此言?” “太医救的及时,他还活着。” “王爷……”泽润不由得大惊失色。 “我救他……”豪格咬了咬牙,不知当如何解释自己的心情,“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敬重,或许是……” 泽润沉默了一下,颇为难做:“王爷今后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豪格看着泽润的眼睛,满是信赖,“我能体味到大人你当年抉择的两难心境,成全或是不成全,皆在一念之间。” “就算王爷有心成全他们,依臣对谢将军的了解,他便是苏醒过来,也会一心殉死的。只怕那样,三妹会更痛苦。” “他的命虽然保住了,可是失血过多,已经失去了意识,此生怕是再也不可能醒过来了。”豪格惆怅道,“便是我成全了他们,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想绎儿能有个好归宿,哪怕她对我……” 泽润知道豪格说到了痛处,于是缓缓起身为他解围:“既然如此,臣斗胆求一件事情,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你说……” “王爷有心成全,那么不妨将此事告知三妹。三妹若是心灰意懒,救请王爷将三妹交给臣带走。臣从此隐姓埋名,照顾三妹和谢将军了此残生。” “不可!富绶和瑞格儿他们还小,不可以没有额娘照顾,况且我……”豪格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了一半儿,立时语嫣了。 是了!曾几何时,他已经学会了把一个女人深深地种在心里,去呵护她,体谅她,让她幸福。他已经再不相信有人能替代自己的地位,替代自己的责任,替代自己的感情去爱他。如今,有人突然要将她从自己的身边从心里带走了,他也突然间张惶了,恐惧了,竭力挣扎起来,不愿就此失去一切,失去他内心里最充实的幸福。 他想说,他是那么的爱这个女人,纵使这个女人的心里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想过他,念过他,甚至只是恨他。 这十一年,从恨到爱,从征服到被征服,这个女人教会了他太多原本不曾放在心上的幸福与责任,让他了解到了爱一个人的全部痛苦和全部幸福。 他忘不了这个女人第一次在他怀里哭得纵情的模样,也忘不了两人隔着摇床一起逗弄孩子的甜蜜,更忘不了她忧郁的眼神,还有那一汪清泉时而缓缓滑落的伤感。 原来,冥冥之间,被征服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 “王爷……”泽润有了几分不甘,声音也激动了起来,“如果您已经对三妹绝望了,就请放她一条生路,还她自由吧。” “你不要多说了!”他虎得站了起来,强硬到不容辩白,“既然进了王府,就没有出去的道理,是生是死,都与祖家无关。” 他这是在食言么?因为自己舍不下,自己的私心根本就舍不下这个女人么? “王爷……” “你下去吧!”他扔下了一句话,揭帘而去,只留下泽润槁木死灰样的杵在原地。 外面的雪下得好大。 “爷!”德希看到豪格出来,赶紧将端罩披了上去,“怎样?” 豪格一把挡开他递来的端罩,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已然被初临的夜笼罩的雪原:“去把马牵来。” “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德希关切道。 “去把马牵来!” 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冷静下来,把一切都想清楚。 “要办什么事情,奴才去就……” “我让你把马牵来! 第272章 你聋了!”他高声喝道,到了吼的地步。 “嗻……”德希喏喏的只能反身跑开了。 窗外的雪将屋子里反射得蒙蒙亮,而这种亮对于绎儿而言,根本察觉不到。她依旧裹着翻毛的端罩,双眸无神的坐在榻上,脸上只是木木的,看不出什么念想。 外面的风雪似乎很大,呜呜的哭叫着一般,夹杂着战马打响鼻和不断惊嘶的声音,有些让她恐惧。 这是一份曾经熟悉的恐惧,一份荒芜了十一年又重新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恐惧。 十一年前的风雪之夜,她也是在这般的恐惧和痛苦种挣扎中,被她的仇人,现在的丈夫强夺走了苦守的坚贞。从那天起,她已不再把自己当作一个人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死了灵魂的躯壳。 可为什么十一年后的今天,她这个死了灵魂的躯壳又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在为谁痛?她不知道!她一遍遍的质问自己,却总得不到答案。诚如她当年情窦初开时,傻傻地质问自己“爱是什么”一样。只是她现在了解了爱的寒意,品尝了爱的幸福之后,突如其来的痛彷佛已经彻底将她击垮了。 这一刻,她又在反问自己同一个问题:爱是什么?为何在她读不懂的时候抑郁,读懂了却又交杂着幸福和更过的痛苦呢?是不是她真的理解错了?还是她其实根本就不曾了解? 现实是,谁也不能够给她确切的答案了、 因为,最爱她的男人死了,她最爱的男人也死了,剩下的这个与他若即若离,消失在了他触手可及的视野里。 不知觉中,孤独已在瞬间占据了她的身体,她的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心。 她,觉得这雪夜更冷了,比是一年前的夜更冷,更死寂。 她喘不上气来,周遭的一切好像一个巨大的魔影吞噬过来,她竟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脑海中,时光飞快的倒退着,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漆黑里,过往的记忆,那一幕幕的画面格外鲜活。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耳边依稀又回响起了那一首《临刑口占》。原来,自己已经将督师的未酬壮志铭刻在了心底,融化进了血液。 督师死了,虽然他的壮志未酬,灵魂不灭,可毕竟是死了。那一片忠魂,他口中的忠魂却已经埋藏在了每一个决心完成平辽大业的人心里。这中间,也许有他的同僚,他的知己,他的朋友,甚至是他的敌人。 因为发誓要“知其不可而为”,因为决心要完成平辽大业,要生生世世与辽东的山河共存,因为知道“一寸山河一寸血”的辛酸与痛苦,所以哪怕拼尽了全部的热血和青春,甚至终身幸福,自己也和所有人一样,在所不惜。 可是,为什么现实却离自己的期望越来越远呢?自己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为什么什么也沒得到,却失去了更多的东西呢?只因为自己真的太贪心了么?是自己要的太多了么? 虎死留皮,人死留名。 想到这句话,她禁不住笑起来,凄凉的笑。 一时之间,她忽然明白了当初多尔衮听到这慷慨的言辞时发笑的原因。 是的!虎为皮死,人为名亡。 就像多尔衮嘲笑的那样:“军人的子弟总有些憨气,将门之后也必然有些愚忠。” 这一刻,她生起了一丝恐惧,越是压抑,越是被无限的扩大。只觉得自己的脊梁仿若正被人一点一点地抽走,自己却根本阻挡不来。 她开始怀疑自己这十一年的痛苦煎熬是不是咎由自取,开始怀疑这十一年来的忍辱负重是不是白费心机。 想到这里,她蜷缩在一处,萎了一般,嘤嘤得哭了起来。 人人都膜拜英雄,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英雄的心里是要流血的。 她以为自己的心如同槁木死灰可以无坚不摧,却发现而今的寞落似的自己如斯脆弱和不堪一击。 如果谢弘死在自己的剑下是他的宿命,那么,自己的宿命有是什么呢? 一阵风起,吹得遍体冰凉。 隐隐约约的,伴着声声喃喃的诵经声,是什么在向自己走来? 是死神么? 她努力伸出双手,摸索着,含着泪的笑。 她宁愿相信自己的想象,她宁愿承认自己是个十足的懦夫。 她要的,终究得不到,不要的,偏偏接踵而至。 这一世,她生不如死。 乱世!为什么是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为什么会有这个实际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乱世?为什么她还要做徒劳的挣扎?为什么要有她的存在?又为什么教会她流血流泪,会痛会哭? 脚下一软,她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摔伏在冰凉的地面上,带过一袭风,寒得彻骨。 泪水滴落在清冷的手臂上,那么的硬。 蓦地,一阵银铃声穿透了诵经声,让她的思绪瞬间停滞了,整个人僵在了原处。 那铃声越来越近,伴着沉着的脚步声到了她的面前。 “是谁?”她怯生生的启唇问道。 来人沉吟了一下,伸手扶她:“是我,三妹。” “哥……”她的神情立时有了几分掩饰不了的失望。 泽润将她扶起来,护着她回到榻边:“有样东西,王爷让我交给你。” “是什么?”其实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想再三确认。 泽润把一串银铃儿放在了她摊开的掌心里:“是凌焯贴身带着的东西,我记得是你的。” 她的心又是一阵绞痛,不由得收紧了手指,将银铃儿用力的攥在了手心里,颤抖着双唇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哭出来就好了。”泽润的眼圈不觉得也红了,小心地揽着她的肩,安慰着妹妹。 多么熟悉的语句,犹记那年赵祺辞世时,泽润也曾这般安抚她脆弱不堪的心,难道此生此世,她已注定要被眼泪诅咒么? 她努力将想哭的欲望压了回去,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泽润的手喃喃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三妹,你这是……” “既是心意已决,祖大人你也不必再劝了。”豪格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像是缄默已久,最终的决定,“人有时最该放下的,恰恰是最不能放下的。既然你放不下他,那只有我来放下你,成全你。你走吧……” “走?”她十一年来从没想过这个字眼会从豪格嘴里说出来。 “本王让人救了他的性命,他还活着。” “王爷……”她几乎不敢想象脱口道。 豪格打断道:“但他失血过多,已经不能再醒过来了。你愿意的话,带他离开吧。”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居然踟蹰了,迈不动脚,“绶儿……” “你不用管了。”豪格冰冷的声音让她害怕,“你既然离开,他们和你再无瓜葛。门外已经准备好了车马,趁本王还沒改主意,快点走吧。” “王爷……”她的心莫名的痛得更厉害。 “马车会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本王还有公务,不奉陪了。”豪格言罢,决然而去,不带半分留恋。 听着他的脚步声去远了,她一下子垮在了榻上。 走与不走,已经由不得她了。 晃动的车厢隔绝了一切,就连人间的烟火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主要去哪里?”驾车的车夫问道。 “去哪里……”她紧跟着无意识的呢喃着。 “是啊,总得给奴才一个方向啊。” 她一时语嫣,抱紧了怀里沉睡的谢弘,不知所措。 天地如此之大,竟没有她可以容身的地方了。 她被大明抛弃了十一年,现在又从王府净身出户,眼下茫茫辽东只剩下了她茕茕孑立独自一人。她能去哪里?又该去哪里? “一直往前走吧,不要回头就好……”她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埋首下去,将脸贴在了谢弘温热的额头上,“就让老天为我们选一条路吧,是生是死,我都和你在一起……” 虽然他在不能和自己说话,在不能给自己温暖的怀抱,可至少他还在自己的身边,她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至少,我们在一起了……”她含着泪轻声笑道,“弘,你说,是不是?” 回应她的只有车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好像要扫去她记忆里所有的痛苦,越发的猛烈起来。 她黑暗的视野里浮现出往事的一幕幕,那些恣情快意无拘无束的日子,她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的笑他的恼,他给自己的一切。于是,她不自觉地探出手去细细抚摸他的发,他的额,他的眉眼,他的唇。 他瘦了许多,原先细滑的面颊也因为长年的风餐露宿变得粗糙了许多,深陷下去的眸子,潦倒的胡茬儿,紧抿的唇线,都在述说着离开她之后十一年岁月的雕蚀。 “系我一身心,负你千行泪……”她喃喃的吟出了这一句,泪已湿透了衣襟,“这十一年,我不在你身边,你受苦了……对不起……是我不好……原谅我……弘,我知道你听得见……一定听得见,是不是……” 泪水绰然而下,打湿了谢弘的脸,顺着他俊瘦的轮廓滑下来,合着他的眼角的泪水,将两人的心融在了一处。 “不哭了……”她胡乱抹了把眼泪,破涕道,“我们在一起应该高兴才对,我……我唱首歌给你听吧?你还沒听我唱过歌吧……” 夜的穹窿下,白茫茫的雪原上,一曲满含深情的歌声随风而逝。 第273章 “寒鸟依高枝,枯树鸣悲风。为欢憔悴容,那得好颜容。朔风洒霰雨,绿池莲水结。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严霜白草木,寒风昼夜起。感时为欢叹,霜鬓不可视。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首《冬歌》。 她愿为他在寒鸟依枝,枯树鸣风的冬日里,香销翠减,憔悴形容;她愿为他在绿池结冰,霰雪飘零的寒风中,露出洁白的手腕与他一同把玩初落的雪花;她愿为他年年岁岁相守,直到白发满鬓,相思相望,再不分离。 她不爱独枝莲,只惜同心藕。 这一夜,如此漫长,长到穷尽一生也无法度过一般。 房间里满是浓重呛人的烟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德希拨开弥漫的白烟,终于看清了窝在榻上的豪格。 他显然一夜未眠,通红的眼睛攘他看起来格外憔悴,一动不动的窝在榻上,旱烟燃尽的粉末落了满地,也无心去管。 “爷……”德希心里一阵发酸,“这是何苦……” 他连眼睛也沒抬一下,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像是发泄。 “送绎主子的人已经回来了。”德希犹豫了一下,不得不说。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爷!”德希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您知道绎主子去了哪里么?她去了笔架山,去了海边……” 他仍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反应。 “她眼睛看不见,又带着……她能去哪里?爷想过没有?奴才看得出来,她对您,对小阿哥和小格格是舍不得的,只是她不承认罢了。您和她一起生活了十一年,如果她真的对您一点感情也没有,为何又要一次次救您于危难?”德希禁不住泪涕交加,“现在您为了一口气,让她离开,但她无处可去,她只有去死。她什么选海边?您还不明白吗?” “不用你教本王!”他虎得摔下了旱烟,瞠圆了眸子盯住德希。 德希沉了一口气,正视他:“她跟送她的奴才说,她得王爷十一年的照料爱护,感激不尽。她有愧于王爷的真情,本不敢再提什么心愿。只求王爷看在父子情份上善待小阿哥和小格格,她虽死无憾。” 他的心一阵刺痛,痛得他无法呼吸,强自转过脸去,不想让德希看到他脆弱纠结的心。 “爷!”德希用尽气力喊道,“您当真想看着绎主子去死么?” “你闭嘴!”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声喝道。 “爷!” 他一把操起架子上的马鞭,狠狠地抽在了德希的身上:“我让你闭嘴!” 德希咬牙带着质问的口气:“如果爷对绎主子已经心灰意冷,又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他不由得浑身一震,方才举起的马鞭僵在了半空。 若是他真的已经心灰意冷,与她恩断意绝,又怎会这样痛不欲生的折磨自己呢? 她没有光泽的眼睛望着自己说出儿女之时,他分明体味到那种犹豫和不舍,可是,他却狠心断了她的退路。他一心想成全她,却忽略了她的感情,忽略了其实自己早已和她一体不可分割。 也许泽润说的对,她是在乎自己的,哪怕她不承认,哪怕她说自己只是一个躯壳,可是她神情里不由自主的牵绊犹豫却实实的出卖了她的心。亦或许,连她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他的位置。 就算一路走来,这十一年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既然走了那么远的路,自己都是不顾一切的爱着她,又为何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离开她,放弃自己的挚爱呢?这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应该做的,便是为了刑场上对谢弘的许诺,他也不能再眼睁睁与她阴阳永别。 想到这里,他丢下德希,返身冲出门去,跃上马背的一瞬间,他的眼眶已然湿了大半。 食言与否不重要,无信与否也不重要,男人的尊严要与不要亦不重要,因为这天地间,还有比人命比他的爱人更重要更值得他珍惜的东西么? 他扬鞭纵缰,胯下的坐骑长嘶一声,踏燕而飞,将一众仆从甩了老远。 远处的霞光已然亮了,雪原上两条车辙的痕迹被照得愈发清晰起来,向着茫茫大海而去。 大海之中,被晨光染遍的浪头溢满金色,远处的笔架山被乳白的水汽笼罩着,分不清是真是幻,飘缈如无常的世事。 他分明看见那海天一线上,孤独支撑的背影,忍不住用尽全力呼喊:“绎儿!绎儿——” 天桥之上,海水拥裹的地方,她似乎听见了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这声音夹在海浪的涛声中,随风隐现,于是站住了脚步,侧过脸去看肩头的谢弘。 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已经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而眼前的黑暗却在奇迹般的渐渐消散,模糊的视线里,若隐若现的是谢弘沉静的脸。 “弘,是你在叫我么?”她苍白一笑。 话音儿未落,一只海燕俯冲而下,擦着她大襟前飞过,一阵呤呤声缭绕开来。 是她的银铃儿,也是谢弘的银铃儿,现在却被海燕带走了。这海燕是上苍派来迎接她的使者么?还是谢弘心的化身? “绎儿!你回来!绎儿——”烟水弥散处,看不见彼此,只有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 她禁不住回身怅望,凝眸处,鬓角上洁白的木兰花落了,只留一脉淡淡的清香…… 第一稿完结时间2001.7.26 第二稿完结时间2002.6.28 第三稿完结时间2003.8.6 终结稿完成时间2008.8.4 落幕 春末时节,碧云冉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他临水而坐,俊美而不失男儿豪气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心绪,如同往常一般沉静。 或许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将心底的一切埋得不留痕迹。 杨柳梢头,水绿色的烟云缭绕,让他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小小的活泼的倩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当真她决绝的心性那么像自己的额娘吗? 他想到这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正要起身,便听见耳边一个声音道:“王爷,该走了,皇上册封的圣旨就快到了。” “你说,格格会回来么?”他没来由地问出一句来。 “王爷是说红萼格格么?”侍卫小心翼翼地应承道。 “是啊……”他转过脸来,微微皱起眉来,眉棱处那道淡淡的疤痕蓦地清晰起来,“阿玛的忌辰,她怎么能不回来?” “奴才只怕她并不知道这个事情。”侍卫沉吟了一下,“毕竟江南离这里千里之遥……” 他的神情黯然了下来,与他身上花团锦簇满是喜气的华服根本无法协调:“那……咱们走吧……” 在肃穆的气氛中,他接过了皇上的圣旨,为了这道圣旨,他等了太久,付出了太多,甚至连同胞的妹妹都无法谅解他的良苦用心。 与他同岁的皇帝虽然没能成全他重新复号的心愿,可是毕竟洗清了阿玛的冤屈,还了一个公道。毕竟阿玛还是皇裔之身,还是太宗最倚重的儿子,肃亲王的封号终究还给了他。他在九泉之下,会感到欣慰么? 他的王位承袭自他的阿玛,可是却因为种种往事纠缠,只能另赐封号。 “显亲王……”他忍不住在心里轻嗤了一声,“多么可笑的封号……阿玛是肃亲王,我是他的儿子,却只能被称为显亲王……” 他置身畔家人恸哭的声音于不顾,独自捧着明黄色的圣旨,向着西院而去。 在重重牌位前跪了下来,那一刻,他原先挺直的脊梁一下子垮了下去。 “阿玛,皇上还了您清白,还了您的封号,还了您作为先帝之子应有的荣宠。您可以安息了。”他望着父亲的神主深深一拜,泪已模糊了双眼。 再次抬首时,他看见了一旁寂寥的神主,呢喃道:“额娘……您也可以安息了……” 眼前母亲的音容笑貌尚在眼前,却已经是两个世界了人鬼殊途。她在父亲的怀里辞世,看着父亲的面容慢慢离开,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是痛苦的,还是幸福的。她的心里究竟爱的是父亲,还是那个对他而言陌生的男人? 五年了,他一直想离出个头绪,却想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依兰阿哥……” 身后那一声熟悉而陌生的呼唤,让他整个人怔住了。 回首看去,那张酷似母亲的面容慢慢的向他迎过来,他心上又惊又喜:“瑞格儿……” “依兰阿哥……”她款步到了他的身侧,跪了下来,转脸向着龛上的神主抿唇一笑,“我回来给阿玛和额娘上柱香……” “你知道了么?皇上已经为阿玛平反了,阿玛他……”他压抑不住兴奋道,伸出手去扶妹妹的肩膀。 她伸出手,轻轻移开了他的手,淡淡道:“我知道。但是,阿玛是阿玛,阿哥是阿哥。阿玛在我心里从来就是先帝最倚重的儿子,从来就是战功彪炳无可取代的肃亲王,皇上给不给这个封号,还不还清白,我毫不在意。” “瑞格儿,你……”他面对她的固执永远是无措的。 “我想,额娘跟我想的是一样的。”她倔犟地弯了弯嘴角,“不管阿玛是尊贵的亲王,还是阶下的死囚,额娘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阿玛能否活出尊严,活得快意,活得顶天立地。” “你是在责备我么?”他听出了她话里有话。 第274章 她侧过脸,用平静如水的眸子望着他的眼睛:“我不敢责备堂堂的显亲王,毕竟你曾经并且现在仍然是皇上眼里尊荣的贵胄。” “我向皇上提出复号,可是皇上不答应。瑞格儿,你要明白……”他想要争辩,却被她狠狠打断了。 “你的显亲王是别人封的,复号与否,皇上哪有权力改动。”她冷笑一声,“但凡是个亲王就可以了,你会在乎用什么封号么?” “瑞格儿……” “肃亲王是肃亲王,显亲王是显亲王,从你得到你的封号开始,就不再跟我有任何的关系,也不再是阿玛的儿子。”她蔑视了扫了他一眼,起身翩然往门口走去。 “瑞格儿,你误会我了,你能不能听哥哥把话说完……”他大声叫道,疾步追上去,伸手扯住了妹妹的衣袖,“哥哥是忍辱负重,不得已的,不然你以为阿玛的封号是凭空就能要回来的,阿玛的屈辱是这样容易就可以洗刷的么?” “如果那个权倾天下的人不死,你也敢这样为阿玛洗刷冤屈么?”她轻笑着,眸子里写满刻骨的仇恨,“阿玛死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 是啊,父亲死的时候,他除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拼命的用烈酒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经,他什么也无法去做,哪怕是去见父亲和额娘最后一眼。 她脱开他的手,提步往门口走去。 “瑞格儿!” “别再叫我的名字!”她咬着编贝说道,“你不配!” “你……你打算跟我斗到什么时候?”他忍不住说道。 她半回眸冷冷笑道:“你说呢?” “你还要回江南么?”他上前一步。 “我的家已经沒了,你显亲王府容得我一介叛逆之身么?”她微然一笑,盯盯地看着他,似是在等他的回答。 试问闲愁都几许? 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 故事终于是写完了,坑填满的时候,我的心也突然空了。 写了这篇落幕的后记,大家愿意看就看看吧,愿意猜猜后来的故事,也可以猜。 有朋友让我接着写富绶的故事,我之前也写了一部分手稿,但是,现在觉得惆怅已然够了。若是再写,看往后的心情吧。 悲剧的时代,悲剧的心情,喜欢悲剧的人沉溺其中,不喜欢的人只怕是中痛苦。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